崔景钰高声喝道:“我奉圣上口谕.为掖庭宫人送饭送药.尔等还不快快退回宫门内.”
片刻后.有宫婢哭了出來.
“真的來送饭了.”
“我们得救了.”
众人面面相觑.带着置疑.开始一点点后退.
一列侍卫抬着一个个大木桶.走了过來.宫人这才放下心來.继而欢呼了起來.
“人人都有份.不得喧哗推搡.排队领饭.”崔景钰用马鞭抽开了一个冲过來的内侍.侍卫随即拉起了一道人墙.宫人们自发排起了长龙.挨个上去领饭.
“太好了.”云英抹了一把泪.拉着丹菲去排队.
崔景钰驱马沿着长队而來.面色铁青地在人群里搜索着.
“钰郎……”卫佳音怯怯地唤他.
崔景钰神色骤变.跳下马一把拽住她.压低声音道:“曹丹菲在何处.她还活着吗.”
卫佳音饿得半死.又被他摇得头昏眼花.听他满口都是丹菲如何.心里又妒又气.不禁嘤嘤哭了起來.
崔景钰瞳孔倏然紧缩.咬牙道:“她怎么了.说.”
“我在这儿……”
丹菲站在不远处的队伍里.有气无力地朝崔景钰招了招手.
崔景钰死死盯着她.急促呼吸.继而丢下卫佳音.几个箭步跨到丹菲面前.将她一把拽到了面前.
丹菲踉跄着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她被饿了两天.体弱气虚.膝盖发软.顺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往下滑.
崔景钰一愣.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扶住了.
丹菲呆住.
宫人们纷纷看过來.丹菲吃力地推崔景钰.耳朵发红.
崔景钰立刻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丹菲抬头看他.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崔景钰状态也很不好.他面颊削瘦.下巴上有刮得青青的胡渣.双眼充满血丝.眼下青影浓重.
“段夫人沒事吧.”丹菲问.
崔景钰道:“沒事.刘娘子也沒事.大家都沒事.就是沒你的消息.”
“我也沒事.”丹菲叹道.“就是差点被饿死.”
崔景钰让丹菲站着别动.去取了一碗热粥.丹菲也不顾形象.双手捧着.咕咚咕咚大口喝.随即又抬头呼呼叫.是被烫着了.
崔景钰忍不住笑了一下.“看來你也还是肉体凡胎.”
丹菲不理他.埋头喝粥.
崔景钰默默看了她片刻.忽而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望着那些排队等着领饭食的宫人.面色十分凝重.
“留守厨房的人后來看病死的人太多.便勾结了禁卫.偷了粮食逃走了.我无兵权.不能调动兵力.京中又无人主事.我只得连夜赶往九成宫请了圣旨.于是又拖延了一日.”
丹菲抬眼看他.双目如往昔一般清澈明亮.映着崔景钰带着愤慨和讥讽的面孔.
“你已尽力了.你救了我们.”丹菲轻声道.“崔景钰.我同你的救命之恩.这下倒是扯平了.”
崔景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笑声.“不过送点饭食罢了.”
“这大明宫的主人.可是将我们丢在这里等死呢.”
崔景钰沉默.
丹菲抹了抹嘴.又讨了一碗粥來.“若沒事.我先回去了.有个朋友病才好转.再不吃点东西.就真的要死了.”
崔景钰点了点头.忽然道:“你……你如果觉得实在熬不下去.可以随时同我说.我能接你出宫.”
“哦.”丹菲一脸无所谓.“你是在关心我.”
崔景钰愣住.眉头几乎皱成一团.他嘴唇动了动.半晌都沒说出话來.
丹菲噗哧笑了.“我就知道这话能堵住你.”
崔景钰狠狠板着脸.转身大步朝宫门走.
丹菲笑了.唤:“喂.”
“你叫我什么.”崔景钰回头怒目.
丹菲朝他微微笑.面孔苍白.却很柔软.
“崔景钰.你是个好人.”
好人.
崔景钰啼笑皆非.
丹菲挥了挥手.转身离去.纤瘦的背影很快就淹沒在人群中.
崔景钰驻足良久.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掌.握拳.
***
淑娘本已奄奄一息.丹菲及时带來了食物和药.又将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來.而宫人们吃饱了后.情绪稳定了下來.从这日起.每日都有人定时送來饭菜和药.宫门也算半开了.
虽然每日都还有人死去.可是丹菲知道.最难熬的日子已经快过去了.
“阿江.”云英突然奔了进來.“有人找你.快來.”
丹菲莫名其妙.被她拉出了屋.
屋外.萍娘穿着一身缁衣站在院中.朝她露出一个苍白无力.却又饱含欣慰的笑來.
小院里本有一株桃树.疫病发生之前.正刚刚开了满树花.今日一看.花都已经谢了.绿叶满枝头.
原來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医院里头一天就死了好几个人.尚宫便封了门.只许进.不许出.我担心里.又沒法來找你.每日都会有亡者的名单送來.我都要仔细看一遍.沒看到你的名字.这才松了口气.后來听说你们断了粮.又担心你挨饿.幸好崔四郎赶到.解了燃眉之急.如今宫人们都在传诵他的功德呢.”
丹菲和萍娘坐在树下的石鼓上.诉说着这些日子的事.
“我也很担心你.”丹菲道.“医院里病人多.就怕你染病.”
萍娘拉着丹菲的手.道:“我早年照顾过得天花的小姑子.自己也病了一场.万幸沒有成麻子.大概正因如此.这次才沒有染病.”
“那你怎么如今可以出來了.”丹菲问.
萍娘苦笑.“医院中的病人.要不已死.要不就已熬了过來.尚宫这才放我们出來.去各个院子里看看.幸好你们这里有你主持.把病人隔开了.我看别的院.有些几乎全都染了病.”
丹菲道:“我也是尽力而为罢了.”
丹菲和她都一脸疲惫.面色憔悴苍白.有着说不出的苦來.
“关宫门的消息一传來.崔四郎便派了人來寻我.可是那时我已经联系不上你了.”萍娘意味深长道.“他显然极担心你.可是听说外面也一团乱.沒有圣人许可.谁都不可开宫门.郡王人在潞州.郡王府里也闹天花.他有些自顾不暇.”
丹菲忧心忡忡.“这场疫病有多严重.”
萍娘道:“疫病上人身.可不分你是贫贱还是富贵.不然帝后怎么会慌慌张张连夜出宫.听说京城不少权贵人家都跟着帝后离京避疫去了.只有咱们哪里都走不了.留下來等死.”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俩人不是都沒事么.”丹菲笑了笑.“我就是担心我那阿姊.她胆子又小.身子也沒我好.怕会吓得寝食难安.”
“说是阿姊.觉得你倒像是年长的那个.”萍娘取笑.
萍娘将院中患病的宫婢挨个看了一遍.道:“都是你照料得当.她们大部分都在好转.有几个看样子熬不过这两日了.这也是命.那个淑娘体质好.兴许能熬过來.你把心放宽些.”
萍娘的话沒有说错.到了第二日.又有两名重病的宫婢咽了气.万幸淑娘的体温却是渐渐降了下來.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这样一來.红珍的事便瞒不住了.
淑娘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來.她将丹菲和云英唤去.俯身就磕头.丹菲赶紧把她拉起來.
“你这是做什么.太把我们当外人了.”
淑娘垂泪道:“若沒有你们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定是熬不过來的.”
三个女孩对坐.都无限感慨.就像士兵打了一场无形的仗.侥幸存活了下來.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
淑娘将红珍的遗物清点了一下.也不过是些不值钱的铜钗珠环.她做主分给了丹菲和云英一些.留个念想.云英不好意思要.淑娘硬塞给了她.
“当初欺生.是我们不对.你也别介意.经此一事.大家日后就是过命的姊妹了.”
云英红了眼圈.
淑娘身上的脓疮脱落.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别的宫婢见了她.都忍不住露出惧怕嫌弃的神色.她自己倒十分镇定.
“至少我终于可以出宫了.”淑娘笑道.“我十二岁入宫.至今已有八年.本以为要熬到白头的呢.宫婢出宫.都会得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况且仗着宫婢的身份.纵使丑些.也比寻常村姑要好嫁.”
淑娘的苦难已过去了.可是对于别的人來说.依旧还生活在煎熬中.
宫门依旧紧闭.掖庭中依旧有人不断病倒.每日都有人死去.有些院子病情严重.病死过半.又因为缺乏照料的人.死人身上发臭了才被发现.那种状况真是惨不忍睹.
萍娘几乎每日都会过來送药.检查病人.而随着疫情渐渐减轻.宫里的情况也有了变化.
“九成宫这个季节里有些阴寒.帝后还是想回大明宫.只是如今宫婢内侍连死带病.六七成都不能再用.剩下的这些沒有生病.又不能确定日后不发病.现在各殿里都急缺宫婢.想必等这阵子过去.又要大肆从民间选宫人了吧.”
丹菲听着.忽而双眼发亮.“帝后何时回來.他们缺人伺候.”
“是呀.”萍娘埋头捡药.“他们虽然避去了九成宫.可身边还是有不少宫人病倒.尚宫局那边正发愁呢.”
丹菲咬了咬唇.“我可以去呀.”
萍娘惊讶抬头.“什么.”
“我不会得天花.正好能服侍皇后.”丹菲一条条数给她听.“我也算机敏伶俐.又能吃苦耐劳.什么活都能做.说起來又是崔景钰的表妹.背景清白.阿姊.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萍娘是知道丹菲进宫的目的的.这么一想.也确实觉得是个好机会.
“掖庭里做杂役虽苦.可日子过得也简单.到了皇后身边.行差踏错.不知会招來怎么样的责罚.那活看着面上风光.却十分劳神费心.你有心拼一把.却是要照顾好自己.到了含凉殿中.我可就再也照顾不了你了.”
丹菲问:“我知道宫中还有几个咱们的人.我何时能和他们接触.”
萍娘道:“这需要郡王和崔郎做决定.不过你若能顺利挤进含凉殿.正是他们所望.他们必定会让咱们都配合你的.”
丹菲想了想.问出一个藏了许久的问題.“在我之前.可有其他人也进过含凉殿.”
萍娘感怀一叹.道:“有过的.有一个.只是她资质有限.至今还只是一个女史.得不到皇后信任.又……又因为生了别的心思.让崔四郎和郡王都对她改变了看法.不再重用她了.”
“什么别的心思.”
“唉……”萍娘尴尬.“具体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你见了她本人.就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