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华族》 正文 沙鸣冬雪 —上部— 大唐,神龙二年,腊月 入冬以来的绵绵大雪下了许久,天色终于放晴。 风雪过后,沙鸣县城已是银装素裹。厚厚的积雪掩盖去了关外枯黄的莽莽草原,也覆盖住了关内的屋舍和耕田。 冬日暖融融地阳光照耀着满地晶莹白雪,过去几日昏天暗地的恶劣天气顿时就成了一片残影。太平盛世,丰收嘉年,百姓安居乐业,纷纷出门,于微暖的冬日阳光下踏雪赏景。 远离县城的官道岔路口,简陋的酒馆正是热闹。这里是年末归来的商队们进沙鸣城前最后一个歇脚处。此时又正是午食时分,大堂之中的火坑里架着一只肥嫩的烤全羊,正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一众商客围在火边饮酒吃肉,喧嚣说笑。 酒馆一角,清俊的少年依柱子而坐,姿态慵懒。一枚石子在指间被抛上落下,双目雪亮,正透过半开的窗户,漫不经心地盯着着外面覆盖着积雪的岔路。 酒馆中有客人好奇打量。只见那少年身材劲瘦,一身骑装简洁利落,懒散之中带着一股洒脱之气,又生得明眸皓齿、雪肤红唇。若不是旁边还有一群家奴环伺,怕是早有浪荡子上前搭讪调笑了。 “阿菲,还没动静么?”家奴在身后摩拳擦掌。 酒已喝足,每个人都热血沸腾,就等着冲出去大干一场。 “都耐心些。”男装少女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愈发显得雌雄莫辨,”我们都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了。下了这么多日的大雪,赵全定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若想年前把东西运出沙鸣,就得趁今日动手。出山关只这一条路,他必走这里无疑。” 说话间,一户农人赶着一辆马车吃力地从岔道上走来。那马车颇重,车轮在雪道上拖出深深的两道印子。赶车的男子使劲挥鞭,不住吆喝。 “来了!”曹丹菲双目一亮,一跃而起,“你们两个从后门包抄,阿朱带两个人准备套马,其余人随我来!” 家奴们一呼百应,纷纷拿起棍棒绳索,随着丹菲涌出了酒馆。 赶车的男子眼看一群人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急忙猛拉缰绳。马儿嘶鸣,马车里的妇孺一阵尖叫。 “赵全!”丹菲清喝一声,排开众人走了出来,“年关将至,大雪封道,你这拖家带口的,可是要去何处呀?” 那男子吓得浑身哆嗦,缩在马车上,不住作揖告饶。 “曹娘子……娘子饶命!是老奴一时糊涂,求娘子手下留情!” 丹菲似笑非笑,拔出腰间匕首,挑开车上一个纸包。香饼噗噗掉进了雪中。 “说吧。”丹菲转着匕首,“王家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用劣货换了仓库里的好货?” 赵全磕头道:“实在是我欠了赌债,若是不还,就要拿妻儿抵债。我这也是情非得已……” 丹菲嗤笑,“你给刘家做事也有七八年了,刘家待你不薄。往年你欠了赌债,哪次不是刘大郎赊你钱去还。你良心教狗吃了?居然还合着王家坑害刘家!” 赵全吓得大哭。 丹菲转身吩咐:“把人抓住。清货!” 家奴呼喝着,将马车上的箱柜搬了下来。打开一看,里面装满绸缎绢帛,又打开一箱,则是满满的银器漆器。 赵家妻儿哭闹成一团,不住挣扎。混乱之际,赵全一头撞开抓他的家丁,撒腿就朝雪原中跑去。 丹菲倏然转身,眉头紧锁,随即将手一扬。一枚石子嗖地飞出,正中赵全膝弯。赵全身子一晃,扑倒在了雪中。 两个家丁追上去,将赵全抓了回来。 赵全不住挣扎,疯狂大骂:“曹丹菲你这贱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不过是刘家养的一条狗。还当自己是半个主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丹菲不以为然地冷笑,将一团破布塞进了赵全口中,命人将他结结实实地捆绑了起来。 “我是什么身份,我自己清楚着。你倒不如多为自己想想。这车货少说也值数百贯,幸好寻回来了。快过年的,杀生不吉利,送你们一家去盐矿做苦力如何?” 赵全妻儿听到,吓得软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唾骂起赵全来。赵全那小儿子尖声哭闹,大叫着:“放开我爹!放开我娘!你这恶人,休要抢我家财!” 丹菲懒得理他,径直吩咐家奴清点货物。 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数名侍卫打扮的男子策马奔来。领头的男子用官话大喝道:“光天化日,尔等小贼竟然敢拦路抢劫?” 刘家一个管事顿时气道:“管你们屁事!” 赵全的妻子却是扯着嗓子尖叫:“郎君救命!这群盗贼要杀人越货!” 丹菲气得一掌劈过去,将赵全娘子打晕。 “杀人啦!盗贼杀了我娘了!” 赵全儿子挣扎尖叫。 “大胆——”数名侍卫奔到跟前,拔刀就朝丹菲他们砍来! 寒光逼近,丹菲纵身一跃,轻盈如燕地后掠了半丈,敏捷地躲避开了锋利的刀刃。 那侍卫一愣。丹菲扬手,一枚石子射出,正中他左眼。侍卫大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外人休要多管闲事!”丹菲怒喝,“我们乃沙鸣刘家奴仆。这人乃是我家管事,监守自盗,被我们人赃并获!” 侍卫们一时迟疑,却不料赵全乘机挣脱了绳索,夺路而逃。丹菲恰好堵了他去路。他随手夺了侍卫的刀,就朝丹菲砍去。 “阿菲当心!” 丹菲瞳孔收缩,神色不变。她侧身闪避,而后跃起,左脚点在木箱上,右腿高抬,极其轻巧地旋了一个圈,凌空一脚踹在男人脸上,将男人沉重的身躯横着踢飞出去。 赵全轰然跌进了一辆马车中。 “郎君!”侍卫们惊骇大叫,朝马车奔去。 突然一声惨叫,赵全又被人一脚从马车里踢了出来,重重跌在雪中。 刘家奴仆一拥而上,将他抓住,同他妻儿丢在一起。 酒馆里传出阵阵喝彩声。 丹菲拍了拍身上的碎雪,从容一笑,拱手致意。 她生得极之清俊秀雅。尤其一双凤目黑白分明,目光清澈锐利,长眉秀挺,衬托得整个人英姿飒爽、气宇不凡。 侍卫们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身穿裘衣的男子从马车里接下来。男子不耐烦地挥开侍卫的手,利落地跳上了一匹马。 “阿菲,你看!”管事气急败坏地把受伤的家仆指给丹菲看,“都是被那家的侍卫砍伤的。咱们可要讨个说法!” 丹菲当即扬声:“喂!等等!” 那华服郎君置若罔闻,带着侍卫们前行。 丹菲捏着两指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那群人的马纷纷竖起耳朵,停下了脚步。 “叫你们等等,听不懂官话?”丹菲快步上前,大马横刀地望路中间一站,抬起一脚踩在木桩上,“我们刘家的人被你们砍伤了,不给个说法,休想再走一步!” 领头的侍卫不屑冷笑,“你方才还把人踢进了我们郎君的马车里。若是郎君伤着了,你可赔得起?” “谁叫你们多管闲事,自己凑上来?”丹菲拿马鞭指着他的鼻子,“你们这些外地人,真是不懂规矩,不识好歹,闯了祸又想拍屁股走人,当我们刘家是傻子?你必得给个说法。否则,休想从这里过去!” 看热闹的人纷纷附和。 侍卫强道:“我们伤你的家奴,你也惊了我们郎君。这算是扯平了。” “要扯平?”丹菲阴阴一笑,“让你家郎君把胳膊腿儿伸出来,也给我砍个两刀,这才算扯平了!” 众人起哄大笑,等着看这群外乡人的笑话。 “够了。”华服男子这才终于开口,语气傲慢而冷淡,“给些钱,打发了他们就是。赶路要紧。” 男子裹着裘袍,戴着皮帽,看不清面容,只见两道浓密的剑眉紧锁。 他朝侍卫做了个手势。侍卫道,“我们郎君大度,给你两贯钱,充做药资吧。” 一个沉甸甸的绸布袋子抛了过来,擦着丹菲的脸,落在积雪里。 丹菲好似挨了几记重重的耳光,脸色铁青,眼中乌云翻涌。 “还不让路?”侍卫呵斥,骑马擦着丹菲而过,险些将她带倒。 丹菲冷笑着捡起钱袋,掂了掂。 那华服男子眼睛一眯,喝道:“当心!” 说时已迟,一枚铜板飞射而去,正中马前蹄膝窝。马朝前栽倒,把那侍卫掀了下来。 刘家家丁们轰然叫好。 “你找死!”侍卫勃然大怒。 “跌雪里又死不了人,给个小教训,让你以后做人礼貌些。”丹菲冷冷嗤笑。 那侍卫从雪地里爬起来,又想丹菲扑去。 “够了!”男子喝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 华服男子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丹菲,继而抬起手,揭开了皮帽,以真面目示人。 冬日暖阳照在晶莹雪地上,泛起一片如梦如幻的彩光。 男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发如浓墨,束在金冠里,更衬得肌肤白皙如玉,目光清冷似剑。他身姿挺拔,裹着一身雪里出锋的狐裘披风,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矜持冷傲,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华贵之气。 沙鸣里多是塞外粗犷的胡人,五大三粗的士兵,或是庸碌市侩的生意人,何曾见过这般清贵俊美的贵公子?不说酒馆里的人和刘家的家奴,就连丹菲,都不禁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男子倨傲地端详了丹菲良久,才挑了挑眉。 “你要如何?” 这下听着,男子嗓音更加显得淳厚而富有磁性,好似古琴低鸣。他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话,再配合这一副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态,八成是从京畿一带来的。 丹菲立于下方,气势却不弱,“郎君的侍卫不由分说伤了我们家丁,我们刘家不稀罕你的钱财,却是想要你开口赔个不是。” “放肆!”侍卫喝道,“你可知我们郎君是何人?” 丹菲也学着那华服男子的样子,挑眉高傲一笑,“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犯错了要道歉。皇帝犯错要写罪己诏。哪怕是神仙,触犯天条都要被打下凡呢。谁知道你们郎君是什么世外高人,跳脱于五行伦常、天地万物之外。” 众人哈哈大笑。 还是酒馆掌柜出来道:“大家都休要再争吵了,此事本是误会。这郎君的侍卫伤了刘家的人。刘家的人也确实打坏了马车。双方不如彼此都道个歉,将此事了解了,如何?” “成!”丹菲爽快道,朝那华服男子拱手,“我先前抓贼心切,惊了尊驾马车,请郎君见谅。家奴的伤要治,郎君的马车要修,那钱就不要了。” 男子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说罢,竟然策马而去。 丹菲一愣,随即火冒三丈,怒吼:“给我站住!” 那人的马反而越跑越快了。 丹菲从怀中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短笛,凑到唇边。刘家奴仆见状,急忙抢先拉住了自己的马。 尖锐刺耳的哨声响彻雪原。 那列人的马全都惊慌失措地嘶鸣扬蹄,把人接二连三地甩下地。华服男子倒是骑术好,身子晃了一阵又稳住了。 丹菲不罢休,掐指又吹了一个绕弯的口哨。男子胯下的马好似认了丹菲是主人似的,摇头摆尾地原地乱跳。男子眼看控制不住,主动跳下了马,一脚踩在过膝的雪地里,面朝下跌进雪中。 “郎君——”侍卫们又大呼小叫地去扶他。 丹菲哈哈大笑,跳上了马,“小子,做人不要太嚣张,在别人的地盘上就要守规矩!看你演了一场好戏,就当你赔罪了!” “放肆!”侍卫怒吼,“我家郎君可是段将军外侄!” 丹菲着实一愣,随即更加愤怒,“段将军公正严明,你这样的外甥,倒是给他脸上抹黑!亏你还要意思打着他的名号招摇过市!” 说罢唾了一口,吩咐家奴整理车队,准备回城。 “阿菲——”远处传来一声高呼。 丹菲神色一变,气恼地扭过头去,“她怎么来了?” 管事们喏喏,皆露出苦笑。 远处一群人策马奔来,领头的女郎穿着绯色窄袖骑装,披着一件银红地绣西番莲缀狐绒的披风,跨坐在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之上。这俏丽的妆扮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格外醒目。 “阿菲,人抓住了吗?”少女冲到丹菲跟前,一脸急切。 丹菲没好气道:“不是要你在家抄功课的,怎么又跑出来了?” “那点功课明日抄都来得及。你这里在捉贼,错过了才可惜。”刘玉锦笑嘻嘻地跳下马来,“咦?那是谁?” 华服郎君一身碎雪,发鬓凌乱,一脸怒容地瞪着丹菲。他容貌俊美精致,眉目如画。盛怒之中,不让人觉得害怕,反而生出一股怜爱之意。 丹菲皮笑肉不笑,“不相干的路人。我们回去吧。” “这就回去?我难得出来一趟……”刘玉锦唠叨,却被丹菲拎着推上了马背。 丹菲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浑身棕红的骏马小跑而来,亲昵地蹭了蹭她。丹菲摸了摸它的脖子,跳上了马背,带着众人疾驰而去。 雪原中,侍卫们护着华服男子,目送他们远走。 “郎君,您看……”侍卫咬牙切齿,“这小子嚣张跋扈,竟然如此折辱您,一定要给个教训!” “进城再说。”男子屈指弹去毛领上的碎雪,“等见了舅父,再仔细打听一下这人是谁。” 正文 曹家母女 丹菲押着车回了刘宅,阖府轰动。 一位素衣利落的妇人带着数名家奴快步迎来,她眉目清秀温婉,同丹菲有三分相似,正是曹丹菲之母陈氏。 “阿菲,你怎么又把锦娘带了去了?”陈夫人皱眉,“怎么一身狼狈?又进山打猎了?” “倩姨别担心。”刘玉锦跳下马道,“我赶去时都已收场,连热闹都没瞧上。阿菲也不等着我,真不够义气。” “你真是什么热闹都要凑,以为这事很好玩呢?”丹菲道,“你没见那几个家奴的伤?” “怎么?还有人受伤了?”陈夫人埋怨道,“阿菲你自己胡闹就算了,锦娘可不像你这么皮糙肉厚。若是她不小心受了伤,你拿什么来赔罪?锦娘,瞧你这一身汗。腊梅,带锦娘去更衣,当心别着凉了。” “还是姨娘好!”刘玉锦挽着陈夫人的手撒娇,“我爹娘呢?” “大郎正同管事在书房对账。你娘在屋里。我没同她说你溜出去了,你自己仔细点。” 刘玉锦应了一声,兔子似的眨眼就跑没影了。 陈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慈爱地叹了一口气。 “阿娘也太纵容她了。”丹菲把马交到马仆手上,“我当初三令五申不准她跟过去的,她还是偷跑来了。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又全都算在我头上。” “郭夫人病方有些好转,锦娘也才得空出府转转。既然无事,你也少些抱怨吧。”陈夫人抚着女儿的肩,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叹气道,“瞧你这样,哪里像个女儿家?” “女儿若不强势点,出门办事定要被人瞧不起呢。”丹菲不以为然,“对了,阿娘,记得给跟着我去的伙计们一人赏五十文,一坛绿蚁酒。大伙儿今儿跟着我吃了不少冷风,让厨房熬些羊肉汤送去。” “知道了。”陈夫人推着丹菲,“你也出了一头的汗,赶紧去换身衣服。郭夫人身子又有些不好,一会儿随我去给她请安。” 陈夫人同刘家夫人郭氏是远亲,丈夫去世后,曹家母女投奔刘府,至今已有两年。如今陈夫人帮体弱多病的刘家夫人郭氏管理内宅,丹菲算是刘玉锦的跟班,平日又帮着刘公算账进货,处理杂事。刘家夫妇厚道,待她们母女颇好。丹菲以这个远房亲戚的身份,也能同刘玉锦一起去女学里念书。 丹菲回了小院,换了衣裙,挽起了发髻,草草插了一朵珠花,就朝后宅内堂而去。 郭夫人身旁的大婢女春娟掀起帘子送郎中出来,就见丹菲步履飒爽而来,不禁一笑。 “丹娘来啦。”春娟打着帘子让丹菲进来,“听说你今儿个一脚把赵全踹得飞了出去,可是真的?真可惜我没瞧着。” “我也没瞧着!”刘玉锦在屋里嚷嚷,“我去的时候,赵全那厮已经被捆成粽子了!” 屋里几个女子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丹菲快步走进屋里。郭夫人斜靠在炕上,膝盖上盖着薄毯子。她容貌清瘦秀丽,只可惜久病缠身,面色虚弱苍白。 “丹娘过来坐。”郭夫人展露出慈爱的笑容,朝丹菲伸出手,“阿锦回来就嘟囔了半天,说你不带她玩。我把她训斥了一通。你是去办正事呢,她去了又只有添乱的份。” “本没什么关系。”丹菲笑嘻嘻道,“阿锦要真添乱,就先把她捆成粽子放一旁好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刘玉锦道:“听说他们还碰上了段将军的外侄。那群人好鲁莽,误以为我们在抢劫,把我们的家丁打伤了好几个。阿菲上去理论,反而被他们拿钱打脸。丹菲后来气不过,吹了马哨,那个郎君摔了个狗啃食!可惜我也没看到。” 郭、陈两位夫人俱是一惊。陈夫人喝道:“阿菲,你怎么那么莽撞?段将军的外侄可是世家子,也是你冲撞得了的?” 丹菲不服气,“本是他们有错在先,我只不过想让他们赔礼道歉,却被他们当作乞索儿,拿钱辱人。段将军公正亲民,不想内侄却是这么一个纨绔!” 郭夫人道:“阿菲也是为伙计们讨公道,倩娘就不要责备她了。那郎君是何人?” 陈夫人道:“段将军只有一个长姊,嫁的是开国侯崔府的次子,翁姑一个是君侯,一个是公主,可谓一门显贵。这郎君想也是官身呢。” “可是清河崔家?” “可不是,还是嫡系呢。”陈夫人转头朝女儿嗔道,“明知是权贵,还不知退让,平白为刘家惹事!” 郭夫人笑道:“沙鸣是小地方,难得见贵人。阿菲年纪小,不惧权贵也是寻常。段将军公正严明,也不会为此等口角小事心存芥蒂的。” 陈夫人摇头:“分明是这孩子莽撞。” 丹菲撇嘴冷笑,“崔氏嫡系,王孙公子,难怪那般嚣张。我日后见着他,躲远一些总成了吧。” “别不服气,这就是势比人强。”陈夫人拍了拍女儿的头,“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贯把你当女儿养,你偏偏长得假小子一般。你看看,穿着红妆都不像个闺秀。” “我本就是个村姑,装闺秀做甚?”丹菲不以为意,“再说我日日出门办事,穿男装方便得多。” 郭夫人道:“我就觉得阿菲这般爽朗好,聪慧能干,万事不愁。阿锦倒是被我娇惯坏了,将来可还不知道怎么办。” 陈夫人打趣道:“郭姐姐将来给锦娘选个敦厚老实的夫婿,照旧把她捧在手心,可不和美?” 女子们纷纷取笑。刘玉锦霎时红了脸,高声叫:“倩姨,你坏!” 郭夫人有些伤感,道:“眨眼你和阿菲就要及笄了,在阿娘身边留不了几年了。养女儿就是这点最心酸。辛苦拉拔大了,却是成了别家的人。” “女儿不嫁人。”刘玉锦嘟嘴,“我一辈子做你的女儿。” “你嫁人了,便不是你娘的女儿了?”陈夫人打趣。 刘玉锦抓到丹菲在偷笑,指着她道:“阿菲只比我小两个月呢,姨娘怎么不操心她?” 丹菲不像普通女孩子,一提婚事就要羞得抬不起头。她扬眉一笑,道:“我阿娘早说了,我这粗鲁泼辣的性子,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的。既然如此,我还发什么愁?” “你倒好意思?”陈夫人唾道。 郭夫人忍俊不禁,“阿菲别听你娘胡说。我就看你聪明能干,既识文断字,贤惠明理,又能管家理事,是个难得的贤内助的坯子。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漏看了你的好去。阿锦这么好吃懒做,呆笨无知,我才愁她嫁不出去。” “阿娘!”刘玉锦急得捶手,“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果真呆!”丹菲指着她笑,“夫人是在谦虚呢,你这都听不出来!” 郭夫人笑得累了,原本苍白的面孔浮现淡淡的红晕。她轻咳了两声,忽然又伤感地叹了一声:“也不知将来,谁能配得上你。” “夫人说笑呢?”丹菲递上一碗温热的药羹,给她轻拍着背。 “不是说笑。”郭夫人忽然有些认真,抓着丹菲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你这样的……真不知道,将来哪个郎君有这福分娶到你……” 陈夫人听得不对,出来打岔道:“阿姊累了,歇息一下吧。阿菲,锦娘,你们出去玩吧。” 丹菲忐忑不安地放下了碗,拉着刘玉锦退了出去。刘玉锦朝丹菲使了个眼色,不顾丹菲阻止,扯着她躲在了门后。 陈夫人扶着郭夫人躺下,拿了湿帕子擦着她额头的汗。 “妹子。”郭夫人拉着陈夫人的手,双眼投向屋顶房梁,“你们一家来到沙鸣,也有三年了。曹公去世,就快两年了。” “是呀。”陈夫人苦笑,“夫君的忌日,就又快到了。这两年多亏了你们夫妇俩冒险收留,我们母女才有容身之处。” “这说的什么话?我们闺中姊妹的情分,做这点是应该的。”郭夫人笑道,“我卧病在床,还要谢你帮我打点管理内宅呢。阿菲又那么能干,小小年纪就能帮着夫君算账理事,铺子上的生意她也监管得极好。夫君都夸她一人顶两三个能干管事呢。” “这丫头整日疯野,也就这一点小聪明罢了。” “妹子谦虚。”郭夫人叹道,“曹公之女,怎会是闺中弱质?阿菲她如今出落得越发飒爽英气,真是颇有曹公当年之风。” 陈夫人笑道:“只可惜不是个小子。” “儿子也未必能比阿菲好。如今我是想开了,给我个儿子换阿锦,我也是不干的。只是这辈子没能给夫君生个儿子,觉得颇对不住他。” “刘公同你这般恩爱……” “再恩爱,心中也有遗憾。”郭夫人拉着陈夫人的手,道,“妹子,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将来我走了,夫君他定是要续弦的。我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放心不下阿锦。妹子你日后可要替我多照顾一下这孩子,别让后娘算计了她的嫁妆。我娘家天高地远靠不住,阿锦若被欺负了,连个上门讲理的舅舅都无……” 说到此,郭夫人泪如雨下。陈夫人连声安慰她。 门外,丹菲和刘玉锦再也听不下去,悄悄溜走了。 刘玉锦一口气跑到回自己屋里,暴躁地赶走了婢女,扑在床榻上呜呜哭起来。 “我娘真的要死了吗?我要有后娘了?” 丹菲叹了一声,安慰道:“郭夫人也许只是想多了。久病的人总免不了整日胡思乱想。没准她能活到抱重外孙呢。” 刘玉锦把枕头被褥扔了一地,道:“我才不要有后娘!我爹要是再娶,我非把家里砸个稀巴烂!” 丹菲啼笑皆非,“这家里本是你的,砸了不是自己吃亏。你爹要是没儿子,好大一笔绝户财,不知道多少人算计你呢。你要有个兄弟,总有个人给你撑腰。你那外家在京城,纵使娘舅有心,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呀。” “我那外家确实形同虚设呢。”刘玉锦道,“我娘是庶出呢,总说大母不慈,才把她远嫁的。所以她也不耐烦和娘家打交道。” 丹菲并不是爱打探他人家事之人,又因为敬爱郭夫人,更不愿意议论她的是非。 她摊开算了一半的账册,取来算盘,拉过刘玉锦按在桌前,“你今日的账还没算完。就知道跑出去玩,乱发脾气,该做的事却丢三落四。还准备对付后娘呢。来个黑心的管事偷钱你都查不出来。” 刘玉锦最没有耐性,拿着账本算了两页就不耐烦,于是全部丢给了丹菲。 “阿娘说你什么都懂,搞不明白干吗还要我来学管家?” 丹菲把账册推回去,拽着她按回案几边,“你姓刘,我姓曹。曹家人怎么能管刘家的事?” “你不是一直都帮耶耶算账管生意么?这时候又来和我见外了。”刘玉锦又把账册推回去,手脚并用往外爬,“有道能者多劳,你就麻烦几日吧。反正我也管不好,到时候惹出乱子,耶耶又要训斥我。” “不看账也行。”丹菲抓着她的衣领,死活把她拽回来,“先生布置的功课你可做完了?下月初一去女学,你交不出来功课,当心又给板子打得哇哇叫。” 刘玉锦对曹丹菲的话浑然不在意,“我已经写了大半,剩下的你替我做完就是。反正你会写我的字,先生看不出来。” “又帮你写?”丹菲卷着书本敲她脑袋,“你又没断手断脚,怎么懒成这样?一年几十份功课,大半都是我帮你写的。剩下的都是你照着我的抄的。你还去上什么女学?早点嫁人算了。” “哎呀,我的好阿菲!”刘玉锦笑嘻嘻躲闪,挽着她的手不住晃,“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子,不使唤你,我使唤谁去?大不了我送顶花冠送给你呀。我看段宁江和卫佳音最近都戴花冠出门,可漂亮了。耶耶已经同意给我买一顶。我给你一顶金嵌玉的,我自己打一顶嵌红宝和珊瑚珠的,如何?” 丹菲鄙夷,“谁乐意头上顶那么一大团金灿灿、明晃晃的玩意儿。京城里早就过时的款式,不知道怎么到了沙鸣来却成了时尚。” “你怎知这花冠是京城里已过时?”刘玉锦惊讶。 丹菲一时说漏了嘴,左右道:“少废话,我来算账,那你就得自己把功课写了。” 丹菲一摆出强硬态度,刘玉锦便知道是真没戏了。她只好嘟着嘴,翻开本子开始做功课。 丹菲做事向来麻利,一手翻账册,一手拨算盘,五指如飞,啪啪声响个不停,转眼半本账册就算完了。她拿朱笔在账册上把不清楚的款项钩出来,另外拿册子写上备注,有条不紊。 刘玉锦撑着下巴在旁边看了半晌,又是羡慕又是欣赏,忽而笑道:“阿菲真能干,难怪阿娘那般夸奖你。你瞧你,又能陪我玩,又能帮我做功课,还会算账管家,天底下找不出更聪明的娘子了。阿菲,将来我出嫁了,也一定要把你带上。要是我招了女婿,你就帮我管家。要是我爹真的给我娶了后娘,你就帮我对付那女人。如何?” 丹菲啼笑皆非,拨着算珠的手一抖,算了一半的数就乱了。她把算珠归位,账册翻回前几页,重新算起来。 “你这算盘打得比我都还好,不来算账可惜了。在家里帮你卖命还不够,你出嫁了我还得跟着去做老妈子?小姊妹们长大嫁人,就是各自成家了,我怎么能陪你一辈子?” 刘玉锦玩着发辫,天真烂漫地笑道:“我们俩将来做妯娌也不错呀。” 丹菲头也不抬道:“你又笨又懒,谁知道哪个傻子会娶你。万一他兄弟也傻呢?我明知道要被你使唤,哪里还有送上门去的道理。” “耶耶说会给我寻个秀才进士呢。”刘玉锦捧着脸。 丹菲嗤笑,“能中进士的,少说都三十来岁了,哪个没成亲?你乐意嫁个老头子?” “说的也是。”刘玉锦道,“不过阿娘为什么那么看重你,一个劲说没人能配你。她都没这么说过我呢。” “夫人心肠好,夸奖我罢了。”丹菲淡淡道,“写你的功课去!” 晚饭后,丹菲在帐房里又忙了一个时辰,方做完了手头的事,回了屋。 陈夫人见女儿一脸疲惫,心疼道:“可是锦娘又使唤你了?” “不过一些小事罢了。”丹菲耸肩笑,“刘家收留我们母女,我们自然也应该多做些事来报答这份恩情。锦娘就是性子懒散了些,需要有人时刻督促着她罢了。” “阿娘知道。”陈夫人感慨,“你这直爽豁达的性子,还真像足你耶耶。他若见你今日这样,也一定颇骄傲。” 丹菲眼眶一热,低下了头。 陈夫人吁叹,“一晃,你耶耶已过世两年了呀。只不过两年,怎么就好像一辈子了似的。” “我只觉得时间过得慢。”丹菲道,“过去的那些事,就像昨日一般。” 陈夫人抚摸着女儿的头,道:“你小小年纪,不要被那些恩怨弄得性子阴郁的好。世间自有公道在,你耶耶深信不疑。” 丹菲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没再说话。 夜间就寝,丹菲独处闺房,从床底拖出一个樟木箱子。她从领子里拉出一根红绳,用上面拴着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锁。 箱子里放置着一把匕首,一个小巧的弓弩,还有一柄弯刀,都是丹菲生父的遗物。。因时常被取出来擦拭的缘故,物品都保存得极好,刀鞘上的犀皮被摩挲得油亮。这些弓刀做工考究,皆是名家上品,远不是普通猎户所能拥有的。 丹菲拔出弯刀,削铁如泥的刀刃上闪烁着粹利银光,雪亮的刀身映出她清秀的面孔。 刀身根部,篆刻着一个小小的“曹”字。 “耶耶。”丹菲把刀搂在怀里,低声呢喃。黯淡的烛光照在她单薄纤瘦的身上,越发显得孤单寂寥。 正文 山寺再遇 次日天气极好,太阳早早就出来了,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城池内外和高山上的积雪被晒得皑皑发亮,晴空之上,漂浮着朵朵白云。 商贩们赶着牛马车来往不绝,塞外各族人纷纷涌进了沙鸣县城。大街南北纵横,熙熙攘攘的挤满了各个民族服色的人。沙鸣地处边关,是商贸重地,南来北往的商客都在这里云集,大街上来往过半都是关外各族牧民。 那些高鼻深目、高大健壮的胡人身穿裘衣,腰胯弯刀,在街市上来往穿梭。或许是因为过节,街市极其热闹,耍百戏、斗鸡斗狗、摔跤击剑,什么都有。汉人胡人混在一处,相处融洽,倒也其乐融融。 莽莽雪原之上,一列车队正徐徐前行。只见护卫精练,马匹骠壮,队伍中间的那辆牛车精美雅致,侍卫执杖,旌旗上用朱笔写着一个大大的“段”字。 这正是段刺史的家眷出行,前往彩云山的清正寺上香。 走在牛车前的,是两匹并肩的高头大马,各坐着一名年轻郎君。一名作武将打扮,俊朗英武,正是段将军的长子段义云。另外一名男子披着貂裘,面容极是俊美出众,更有一股矜贵文雅之气,正是昨日在丹菲手下吃了亏的那人。 “景钰,你这次就留在沙鸣过年吧。”段义云道,“上次一别,足足有五年,父亲也时常念着你。你现在要赶回长安,时间也颇紧迫,不如留下来。今年雪比往年小,我们还可以进山冬猎。” “听着倒不错。”崔景钰懒洋洋地笑着,“南边的皮草不比北边的好。若能在这边猎到几只雪狐,还可以给家里长辈做个围脖。除此之外,我看沙鸣荒蛮得紧。也亏是舅父,才能十年如一日地驻守在这里。我看这里百姓粗鄙又剽悍,很是不驯。舅父也挺辛苦的吧。” 说着,勾起嘴角,冷笑了一声。 “边关之地,民风剽悍,其实百姓一旦接纳了你,便极纯朴友善。”段义云道,“昨日匆忙,后来听说你入城的时候同一伙人起了冲突,还跌了马,是怎么回事?” 崔景钰脸色微沉,“不是什么大事,不足为道。” 段义云笑道:“那刘家是当地望族,世代乡绅。连父亲见了刘大郎,都要留三分客气呢。” 崔景钰嘴角勾起讥讽笑意,“我看那一群家丁都如同土匪一般,哪里像出自乡绅人家?” 段义云道:“刘家来往关内外经商,若没几个剽悍的家丁护卫,如何守得住货物?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此处不是长安,景钰你还是低调些吧。” 崔景钰转了话题,道:“我这次带了两个铺子里的管事来,留他们开春再回去,收购几车上等的皮草,回京自用。” 段义云道:“你好好一个佳公子,怎么掉进了钱眼里,张口闭口都是买卖?” “你还是这样。”崔景钰笑道,“商人重利,政客重权,美人重情,男子重色。在我看来,不过都是本性使然。而且,若是没有商人南来北往买卖沟通,各地物资又怎能交流?若是没了商人,你在蕲州这里,怎么穿得上这一身顺安的罗衣,腰上怎么挂得了娑罗的翠玉?” 段义云啼笑道:“农才乃国之本。我见过太多农户人家放弃耕田去经商,结果田地荒芜,生意破败,变得一贫如洗,不得不卖儿卖女度日。若他们能好好种田,至少一家生活无忧。” “迂儿。”崔景钰哼道,“种田有耕法,读书有史经。那经商亦有商经。不得要领就瞎折腾,自然落得破产大吉。从商利厚,风险自然也会增大,好比利剑若拿不好也会伤人。义云你只看其一面,却不注意另一面,实在有点狭隘了。” 段义云皱着眉思索片刻,正要开口,身后牛车的小门推开,一个俏丽的女郎探出头来,吃吃笑道:“听你们说这些实在闷死了!景钰表兄,我阿兄就是个迂呆,你别同他一般计较。我倒要问问你,京都那边的女郎们可真的都爱养个昆仑奴?” 前方马上的两个郎君都笑了起来。段义云轻喝道:“阿江,别胡闹,阿嬷教你的礼节都学去哪里去了?” “你管她做甚?”崔景钰道,“阿江,别听你阿兄的。京都女郎恣意洒脱得很,平日骑马打球,养犬驯鹰,日子过得好不欢快。等你回了长安,表兄也送你一个昆仑奴耍子,好不?” 段宁江一听,两眼放光,欣喜笑道:“表兄真好!我要一个漂亮的!” “昆仑奴都面黑瘦小,长得差不多。倒是新罗婢或是东瀛婢,可以找到美貌的。”崔景钰道,“不过再漂亮,都不及阿江妹子半分吧。” 说毕,两个男子都朝着段宁江笑起来。崔景钰面容英俊,笑容温柔,看在段宁江眼里,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清光。 “表兄你坏!”段宁江红着脸娇嗔了一声,砰地拉上了牛车的小门。 外面,两个男子笑声爽朗,崔景钰的声音尤其清越动人。段宁江侧耳听着,脸颊泛着潮红,羞涩地咬着手中的锦帕。 婢女笑着把帕子扯出来,换了一块干净的,低声笑道:“崔郎长得可真好看,奴的阿娘说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比他更俊秀的男子。且出身又好,崔氏可是汉中真真儿的大姓,祖母又是魏国大长公主,和娘子您又是姑表亲。娘子何不去求老爷将你说与崔郎做新妇?” 段宁江一张清秀俏丽的面孔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她咬着唇靠着车壁坐着,听着外面崔景钰和兄长的交谈声。段义云声音浑厚,崔景钰却很是清朗。她越听越欢喜,脸红得要滴血。 “表兄他……已经定了亲。对方是孔家的女郎。”段宁江失落地叹了一声。 若是她没有随父兄在沙鸣长大,而是留在长安。也许…… 今日天气好,又近年关,寺庙里前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段义云和段宁江的生母早逝,段将军没有续弦,而是带着一双儿女过日子。段宁江今日就是来给亡母祈福的。 寺庙里游人如织,段义云担心被冲散,一直和崔景钰守在段宁江身边。段宁江施了香油钱,便挨个地在佛像前磕头。僧人自然认识将军千金,又见香油钱丰厚,待他们一行分外热情。 段宁江身份贵重,又生得秀丽出众,闺名远播。如今她在两个英俊郎君的陪伴下来上香,格外惹人注目。段义云俊朗轩昂不说,那初来乍到的崔景钰素来最是惹眼。大娘子和小媳妇们见他俊美白皙,仪态翩翩,都忍不住一看再看。崔景钰还朝她们一笑,顿时整个大殿里桃花纷纷,春情四溢。主持都忍不住连连咳嗽提醒。 他们这一行动静太大,自然惹了别人的注意。 刘家的婢子去殿上探了一圈,回了厢房,道:“原来是段家女郎来上香,段家大郎和另外一个郎君陪同着。那个郎君生得好相貌,像是神仙似的。娘子们都没见过这么俊的儿郎,围在旁边议论纷纷。” 刘玉锦一听是段宁江,就不禁冷笑一声,道:“你又没见过神仙,哪里知道神仙是什么样?这段宁江惯会摆架子,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将军千金似的。” 那婢子道:“奴看那个郎君身穿绫罗,头戴金冠,不像是侍从,倒是位有身份的郎君。段家大郎对他也甚是有礼。” “莫非就是那个拿钱辱了阿菲的姓崔的内侄?”刘玉锦朝丹菲望过去。 丹菲不屑地哼了一声,“如果是个小白脸,那八成是他了。真是冤家路窄!” 刘玉锦顿时来了兴趣,“我那日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呢。到底生得多好看?” 丹菲讥笑:“狐裘金玉一堆砌,只要不生得歪瓜劣枣,都能打扮出几分姿色来。不过男人生得好模样有什么用,怕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看段宁江这次又要出尽风头了。”刘玉锦含酸道。 “她出她的风头,你怎么老爱和她别苗头?”丹菲道。 刘玉锦嘟囔,“我知道你在笑我。是,人家是将军之女,官家千金。我却只是乡绅之女。纵使刘家有千百万的家财,我和她还是有云泥之别。人家压根儿就不屑和我比。” “我没笑你,你自己也别总妄自菲薄。”丹菲拉着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和活法,知足者才长乐。”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娇笑,“你能不知足么?不过一个猎户之女,就因为攀着刘家做了亲戚,不但吃香喝辣,还能进女学来念书,平日里也能装作富家女郎的模样糊弄人。我要是她,日日都要烧香谢菩萨恩典呢,哪里还会挑三拣四?瞧瞧!好好的女子,总穿男人衣服。整日同那些粗汉混在一处,也不怕旁人说闲话,好没脸皮。刘家抠门,把婢女当小厮用呢。” 这样尖酸刁钻,必然是卫家女郎无疑。 果真,卫佳音穿着件簇新的湖蓝罗袄,抱着镀金铜手炉,笑盈盈地走来。她生得浓眉大眼,笑起来本来该爽朗亲和,可偏偏性子偏激心眼狭小,如今看来满脸奸相。 卫佳音之父是段将军麾下众参军之一,本是个小官,但是沙鸣城偏远,官员不多,参军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官员了。刘家是当地望族,子弟读书的不少,也捐了几个小官。刘卫两家论家世不相上下,刘玉锦和卫佳音又都爱掐尖,便一直有点针尖对麦芒之态。倒是段宁江自恃是将军千金,行事一派孤傲清高,不参与这等闲事。 刘玉锦恨卫佳音恨得牙痒,一听对方这么一说,张口就回顶道:“阿菲要管生意,穿男装行事方便。我们家大业大,丹菲办事牢靠,怎么用不得她了?” 丹菲拉不住刘玉锦,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不禁叹气。刘玉锦平日吃了这卫佳音不少苦头,怎么还学不乖,说话依旧这般没心眼。 卫佳音果真嗤笑道:“刘女郎莫嚷嚷了。沙鸣城里谁不知道你们刘家家大业大?我们卫家是诗礼人家,自然清贫。刘女郎何必到我面前来炫耀?” 话音一落,卫家的婢女就在旁嘻嘻笑起来。 刘玉锦面红耳赤,这才反应过来,气道:“我……我们刘家也是耕读传家……” “你别说了。”丹菲拉了刘玉锦一把,转头对卫佳音冷笑道:“卫女郎切莫再作弄我家锦娘了。她性子直,心眼单纯,不会同人使歪作怪。卫女郎何不找个和你势均力敌之人一分高下呢?” 这话拐着弯骂卫佳音小心眼多作怪,仗势欺人。蠢笨如刘玉锦都能听出来,更何况卫佳音。卫佳音当即气红了脸,狠狠瞪着曹丹菲。丹菲笑得一脸和气,像是招揽顾客的生意人。 这个丹菲,惯会做小伏低,在女学里就是这副样子。看着和善温顺,其实油滑得像泥鳅,连女先生这般偏心的,心里都喜欢她,私下也多有关照。 “好一副伶牙俐齿!”卫佳音冷笑道,“看来刘家养你真有用处。刘玉锦带你出门,倒是省下了一条狗。” 丹菲抬眼一扫,冷冷的目光让卫佳音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听丹菲淡淡道:“家母同郭夫人乃是亲眷,寄人篱下,被说闲言碎语,无可厚非。比不得女郎,可是明正言顺地跟着段家鞍前马后效劳。” 卫父奉承上峰段将军不说,卫佳音也成日在段宁江跟前讨巧卖乖。丹菲这一句话,不啻一巴掌扇回卫佳音的脸上。 卫佳音霎时脸色白里透着青,咬牙道:“至少我高堂俱在。哪里像你曹丹菲,幼年丧父,跟着你娘寄人篱下。你娘也不过是个丧门扫把星,克死你爹……” “住口!”丹菲瞬间黑沉了面色,叱喝道,“你要再敢对我阿娘有半点不敬,我教你后悔终身!我说到做到!” 陈夫人和丹菲相依为命,母亲是她的底线。刘玉锦也深知这点,见丹菲盛怒,也吓得不敢乱开口。 丹菲平素总是一副凡事都满不在乎的模样,爽朗随和。可如今她在盛怒之中,眼神阴鸷狠辣,有着远超年龄的沉重气势,霎时就压得卫佳音矮了一头,后面的话全都丢在了脑后。 “争吵什么呢?”段宁江扶着婢子的手走来,冲着剑拔弩张的三人皱眉,“都是女学同窗,有什么解不开的恩怨。都是有脸面的娘子,这样急赤白脸地争吵,让人看见了,不是损了自家闺誉?” “她们两人有何闺誉而言?”卫佳音嗤笑,“是谁整日穿着男装,满大街到处跑?没事还总往军营里钻,像是没见过男人似的。” “阿菲那是帮我爹管事!”刘玉锦涨红了脸叫道, “谁没见过……唔唔……” 丹菲捂了刘玉锦的嘴,一脸冰冷地对卫佳音道:“卫娘子慎言。你可是官家女,张口偷窥闭口男人的,我还当诗礼之家的女郎好教养呢。” “你说我没教养?”卫佳音气红了脸。 “我可没这么说。”丹菲讥笑道,“我只知道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脸皮薄,可说不出口。不过或许这就是名门风范,吾等卑微小民,学也学不来。” 卫佳音大怒,正欲反驳,段宁江低喝了一声:“够了!大庭广众之下,争执不休,不嫌丢脸么?” 女孩子们终于闭了嘴。 卫佳音素来听段宁江的话,见她不悦,便岔开话题,道:“我今早我耶耶那里听到了个事,正想和你说呢。听说嫁去突厥和亲的宜国公主生的小王子前些日子生病夭折了。” 此话一出,几个少女都不禁皱眉。 三年前,突厥的可汗默啜上书向天朝求亲。去年圣上登基,将养女宜国公主送了过来。宜国公主年初生了一个小王子,养到现在也未满周岁,就这样夭折了,实在可惜。 丹菲道:“默啜可汗是个穷兵黩武、冷酷凶暴之人。这些年,突厥兵哪年不来扰民烧杀?每年都有不少百姓死在突厥铁骑下。默啜早年立了长子匐俱为小可汗,匐俱不仅年长,又手握兵权。可宜国公主是大唐公主,又生儿子,匐俱必然会觉得是个威胁。” 段宁江投来赞许一瞥,道:“我昨日就听父亲和兄长说起了此事。父亲也道,小王子身份特殊。小王子一死,匐俱就再无威胁了。” 刘玉锦道:“莫非是匐俱害死了小王子?” “这事谁也不清楚了。”丹菲叹道,“只是可怜这宜国公主,远嫁他乡不说,还没了孩子,不知多伤心悲痛。” 段宁江一派簪缨世家闺秀的端庄作派,从容道:“我听闻这位宜国公主是位有胆识、有见地的女子。说她满腹才学、品行端方、知情识趣、豁达慈善,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女子。” 卫佳音讥笑道:“再好有何用?当初武皇后要拿公主和亲,舍不得自己的亲孙女,便指了她。她本是姓韦呢,是上洛王韦温之女。姑母可是韦皇后。” 刘玉锦嗤笑道:“她好歹是大唐公主,父亲是郡王,姑母贵为皇后。何须你一个小小参军之女同情?” 卫佳音反唇相讥,道:“明年我耶耶便随段将军上京述职,我们全家都会跟着去长安。你却是要在沙鸣这地方待上一辈子,嫁个门当户对的穷书生咯!” “哈,你去了长安,再继续给那些贵女们做跑腿的狗吗?” 卫佳音大怒,还要吵闹。段宁江急忙拽了她一把。 “不是说今晚要去游夜市的吗?天色不早,我们这就回家准备吧。” 段宁江又朝丹菲点了点头,“阿菲今晚也会出来玩吗?” 丹菲和气道:“三年一度的盛会,定是不会错过。我们晚些时候见。” 段宁江欠身,警告地瞪了卫佳音一眼。卫佳音蔫了,随她而去。 “气死我了!”刘玉锦跺脚,“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阿菲你也不帮我几句?” “即使吵赢了,又是很大的成就吗?” 刘玉锦气得甩手就走。丹菲叹气,从婢女手中接过披风,追着她一路到了寺庙后山的梅林里。 此时正是深冬腊月,腊梅怒放,香气浸人心肺。刘玉锦站在梅树下自顾生气。 丹菲寻过来,把披风给她围上,好生劝道:“这么冷的天,别在外面坐着,当心冻病了,回去让郭夫人担心。” 刘玉锦红着眼眶,道:“卫佳音的话也没说错。她去了京城,多的是年轻俊才给她选。我却只能在沙鸣这小地方,挑个平头正脸的穷书生嫁了。我四婶一直想把她娘家侄儿说给我。那人一口龅牙,破书没读几本,写的字如同狗爬,却还敢自称学生,在我面前卖弄摆谱。” 丹菲噗哧笑,“你又读过几本书,你的字还不照样像猫抓。” 刘玉锦起身又要走。丹菲忙拉住她,“好了,不笑你了。你爹也不喜欢那小子,不会把你嫁他的。你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家千金,你舅舅还在京城为官呢。就算把附近三州都翻遍,也会给你找一个年轻才俊的郎君来。” 刘玉锦脸色这才好了些。 “月儿,扶着娘子去洗个脸。”丹菲又对刘玉锦道,“我去折几支梅,给郭夫人和我娘带回去。” 刘玉锦扶着婢女的手走了。 丹菲踩着雪,缓缓走着。梅林中时不时传来人声笑语,却不见人影。丹菲怡然自得沿着山坡朝上走去。 这寺庙后山的斜坡上有一处石壁,石壁间有一株老梅树,据说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老梅树并没有什么传说。只是丹菲一家初来沙鸣的时候,曹父曾从这梅树上折了一枝花,送给妻子。丹菲便想也折一枝回去,哄母亲开心。 她爬上石壁,选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梅花,折了别在腰间,又顺着积雪一溜烟地滑下来。 没料滑到半路,前方突然钻出来一个人,正堵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让开!”丹菲急忙挥手。 那人闻声扭头,同丹菲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惊。 丹菲避让不及,砰地撞上他。两人齐声惨叫,跌进了雪里,沿着斜坡咕噜往下滚,滑了两丈来远,被一株梅树拦住,这才停了下来。 林中寒鸟受惊,拍着翅膀乱飞而去。 丹菲头晕目眩,幸而身下有肉垫,不算太疼。 崔景钰面容近乎狰狞,咬牙粗声喝道:“起来!” 他呼出的热气就在丹菲耳边,混着一股富贵人家所用的熏香。丹菲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慌乱中又在他身上腿上踩了好几脚。 “你——”崔景钰面若玄坛,“你存心的?” 丹菲不禁嗤笑,“分明叫你让开了,是你自己反应太迟钝。”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我看你也并未受伤,咱们就此别过。若是事后想来讹钱,来永乐巷刘府寻我阿曹便是。” “什么?”崔景钰气极。 丹菲却是轻蔑一笑,步履轻盈地一溜烟跑走了。 “倒是比兔子还快,还知道知道自己理亏。”崔景钰恨得咬牙,可看对方不过是个少年,又不好真同他计较,只能当自己倒霉。 他走了两步,忽然觉得狐裘里裹着什么东西。摸索了一下,竟然找出一枝梅花来。 方才那么一番跌跌撞撞,花朵大都被挤压得不成样子,唯独枝尖上的一朵奇迹般的完好无损,沾着碎雪,正含苞待放。 崔景钰不屑地哼了一声,将花枝随手一折,丢在了雪地中。 段义云兄妹坐在寺庙厢房里喝茶,见崔景钰一身狼狈地回来,都吓了一跳。 “表兄这是怎么了?” “本想给你摘几枝梅花,却不料在后山遇到了一只野狗。”崔景钰冷淡道。 段宁江惊呼,“可伤着了?” “无事,叫了几声便跑走了。”崔景钰摆手,忽然愣住。 袖口有一抹嫩黄,是一片腊梅花瓣,被融化的雪水打湿,沾在了衣袖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花瓣,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清香。 段义云道:“让侍卫去看看。若有野狗伤了百姓可不好。” 崔景钰回过神,随即将花瓣弹走,讥讽道:“北方的野狗都同中原不一样,青面獠牙,凶悍暴戾。” “你说得倒像是鬼呢。”段义云取笑。 段宁江捂嘴笑,“表兄要是怕鬼,那今晚咱们还能去看花灯吗?今晚有百鬼夜行呢。” 崔景钰啼笑皆非,“我也就是讨厌那野狗罢了。妹子想看花灯,我自然奉陪。” 他面如冠玉,笑起色若春晓。段宁江心如小鹿乱撞,看得痴了。 满庭腊梅芬芳,映衬着晶莹白雪,沐浴在温和的日光之下。这一派美丽安静的景色,仿佛依旧预兆着又一个国泰民安的富足年。 正文 白鹿心灯 天色方暗,过节的人们就已经涌上了街头。沿着大道两侧架起了高高的火把桩子,一盏盏冰灯放在墙头街边。 忽然一声嘹亮的号角吹响,继而无数号角声跟上,响声震彻云霄,惊飞了归林的寒鸟。火把一个接着一个点亮,宛如一条巨大的火龙苏醒。火光蔓延而去,直到街头最大最高的火把在轰然声中熊熊燃烧起来,锣鼓声响,热闹的节日正式开始。 刘玉锦兴奋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丹菲穿着陈夫人给她做的一身崭新的胡服,带着一顶鹿皮帽,不急不慢地跟在刘玉锦身后。两人看上去,一个娇俏,一个俊秀,倒像是一对小情侣。 街上行人川流不息。边关胡汉混杂,民风开放,有情人皆牵着手同行,并不避讳。刘玉锦乱窜,冲散了情侣,引来斥责。丹菲匆匆将刘玉锦拉走。 “不知我们俩什么时候能牵着情郎的手,这样游灯市。”刘玉锦忽然感叹。 丹菲觉得好笑,“你这般想嫁人,我回去同郭夫人说就是。让夫人早些给你找个夫君,把你打发出门,我也省了许多烦恼。” 刘玉锦嗔道:“我玲儿表姐就是在去年的灯市结识的她后来的夫君的。两人于灯前一见钟情,那郎君不久上门提亲。” “那你可要瞪大眼睛了。”丹菲打趣,“我该给你买一盏最亮的花灯,让你在街上好生照一照那些郎君们的脸,别对着个大麻子一见钟情了。” 前方一处摊子极其热闹。两个女孩钻进人群里,发现此处是一个花灯摊。与寻常花灯不同的是,这家的花灯皆由皮子制成。客人若是想要,便掏钱换几支箭,射中了悬挂在灯下的铜铃才能得到。 别家不过套个铁环,唯独他家要拉弓射箭,别出新意,倒引得不少客人前来尝试,于是生意极好。 “阿菲,我要那个玉兔灯!”刘玉锦扯着丹菲的袖子,“就是树梢上的那个!你帮我射下来呀。” “果真该早些给你找个婆家,让你的夫君来帮你射灯就好了。”丹菲嗔着,掏钱换了三支箭来。 “小郎和个娘们儿似的,可拉得开弓?”旁人见丹菲清秀,不免嘲弄。 丹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搭起一支箭,利落拉起弦,弓满如月,箭尖指准树梢上的花灯。少年俊秀得男女莫辩,姿态潇洒。旁人不由得噤声,仔细看着她。 夜晚灯火映照得丹菲双目明亮璀璨。 只听弓弦铮地一声响,羽箭直射而去。玉兔灯一晃,铜铃脆响。 人群里霎时爆发出轰然喝彩之声! 老板笑着摘下了玉兔灯,递了过来。 “阿菲,你也选一盏灯吧。”刘玉锦道。 老板摸着胡子笑道:“树顶最高处的三盏花灯可是今日头筹,至今还未有人射下来呢。郎君可要一试?” 那棵树少说有三丈来高,树顶处光照不及,又有夜风吹拂,三盏花灯悬挂在树顶不住摇晃,可不容易射中。 “表兄,你可有把握射得中?”段宁江的声音传来。 一个倨傲的男声答道:“不过射一盏灯,如囊中取物般简单。” 冤家路窄!丹菲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崔景钰身披一袭华贵的雪白狐裘,自人群中走出,霎时吸引众人目光。沙鸣这里常年只见粗糙的壮汉,极少有他这样精致优雅的贵公子。围观的少妇女孩们顿时春心荡漾起来。 “我道是谁呢!”丹菲低声讥笑,“这崔郎非但是个散财童子,最爱拿钱打人脸,原来还喜欢花钱打自己的脸呀。” “什么?”刘玉锦变色,“他就是那个……” 崔景钰冷漠扫了丹菲一眼,伸手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弓,搭箭扣弦。 丹菲抄手,好整以暇地看着。 嗖地一声,铁箭飞射出去,箭头折射着火光,如流星一般,穿过树梢的铜环。箭羽擦过铜环,铃铛摇响。 众人大声叫好。 丹菲挑眉,仔细看了崔景钰一眼。 这一箭干脆利落,力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见此人也并不全是个纨绔花架子。 “阿菲,咱们不能让他抢了风头!”刘玉锦气得握拳。 丹菲本就被崔景钰刺激出了好胜之心,不用刘玉锦再鼓动,随即搭箭拉弓,一箭就把第二盏灯射下。 崔景钰再向丹菲看来,眼中多了几分受挑衅后的兴味之意。 丹菲把玩着最后一支箭,朝他投来挑衅的一瞥,随即盯住了最后一盏,也是挂在最高处的白鹿灯。 崔景钰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 他和丹菲同时拉弓。 弓弦和鸣,两支箭同时射出,带着微光,朝着最后一盏花灯而去。 眼见就要射中花灯,只听锵然一声脆响,两支箭竟然在空中相撞,击起一星火花,如折翼的鸟儿一般坠落。 看客们不禁一阵唏嘘。 刘玉锦登时气得大叫:“好生卑鄙无耻!明明我们就要射中了,却半路截了我们的箭。” 崔景钰不同女人争辩,只朝丹菲道:“小郎还想再比?” 刘玉锦微微一愣。 “没兴趣。”丹菲果断回绝,“你还欠我一声道歉呢。不过我也不指望了。你看来也不像是个敢作敢为之人,也不过看我是个贫贱小民,才会耍赖不认账罢了。” 崔景钰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听不懂官话?” 丹菲嗤笑一声,拉刘玉锦就走了。她们俩仗着个子小,钻进人群里,眨眼就不见了! 段义云在一旁看了许久,这时才走过,摸了摸段宁江的头,“阿江累不累?景钰,你说的刘家人就是她?” 崔景钰漠然地收回视线,也不回答,再度拉弓,对准了最后那盏灯, “中!” 箭精准地穿过铜环。 众人喝彩。 老板忙不迭取了灯,毕恭毕敬地递了过来。 崔景钰一看,是一盏精巧的白鹿灯。 段宁江笑道:“听说白鹿是草原鹿神,见白鹿者得祥瑞。” 崔景钰皱着好看的眉,又朝丹菲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义云,可否托你一件事……” 闹市的灯火远去,喧嚣被夜风吹散,夜空薄云卷舒,明月的清辉撒在街边屋顶的积雪上。整条街道在雪光月色的映照下,明亮如白昼。 “倒是可惜了那最后一盏灯。”刘玉锦道,“若没有那个人添乱,你定能射中的。” “算了,明年今日,再去把那灯射下来。”丹菲不以为意。 “他还称你小郎呢。他不知道你是女儿?” “我一直这身打扮,这几日有些风寒,嗓子也哑着。他要知道我是女人,怕要被吓坏。” “为什么?” 丹菲嗤笑,“京城里的娘子多妩媚温柔,我打包票,他活了二十来岁,还第一次见到我这么泼悍的女人呢。” 刘玉锦道:“不过这崔郎确实长得真好看。” “你看中那纨绔子了?” “才不呢!”刘玉锦忙道,“他欺负你,就不是好人。我同他不共戴天!”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朝刘家侧门走去。 “咦,那不是……” 丹菲扭头,就见刘家的侧门口的台阶下,段义云身形如松,提着一盏明灯,正朝她微微笑。 丹菲下意识回了一个笑,随意想起自己正穿着男装,又有些尴尬。 刘玉锦笑嘻嘻地推了推丹菲,带着婢女溜进了门里。 丹菲手足无措地站着。段义云踩着雪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我先替我那表弟向你赔礼道歉。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 丹菲莞尔,“刚才不过是比试罢了。” “昨日他手下侍卫还打伤了刘家奴仆。这些是赔礼。”段义云递过来一个大盒子,并一包钱,“盒子里是药。这些钱,给那些奴仆买酒喝吧。” 丹菲撇嘴,“他若真心道歉,就该亲自来。” 段义云赔笑,“我这表弟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又备受长辈宠爱,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其实心眼并不坏。他主动求我替他来送礼,已是十分难得。他这人颇好面子,估计当时拉不下架子,才硬撑着不肯道歉。阿菲你度量大,不必和他计较。” 丹菲还能说什么,只得笑道:“我也不必和不相干的人置气。” 段义云松了口气,“其实他心肠极好的,就是年轻气盛,有些目中无人。只是若能入他的眼,他倒会是个极义气、极热情的好友。” 丹菲啼笑皆非,“我一个卑微的女子,这辈子是不敢妄想这等好事了。” 段义云笑着,将手里的白鹿灯递给丹菲。 “方才见你想射这盏灯来着。我表弟扫了你的兴,我替他赔罪。” 丹菲接过了灯,脸颊在灯火的映照下泛着红晕。 他竟然为自己射了灯? 沙鸣风俗,火把节或者上元节的灯会上,只有家人和爱人才会为对方射灯。 他当自己是亲人,还是…… 段义云温柔地凝视着她俊秀的笑颜,“我觉得这白鹿灯特别衬你呢。白鹿是祥瑞之兽,保佑你今后平平安安,幸福如意。” 白鹿灯上用朱砂点着一双眼睛,用蓝彩绘出花纹,极精美可爱。丹菲爱不释手,嫣然一笑,眼眸被灯火映得明亮如秋水般。 她慎重地点了点头,“多谢云郎。我……很喜欢。” 焰火冲声夜空,绽开五光十色的花火。夜空霎时变得绚丽多彩。 远处,灯火璀璨、人潮汹涌的街头,百姓们欢笑着,拍手欢呼,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欢腾之中。 清静的巷子里,段义云抬头仰望的侧脸俊朗分明。 丹菲默默望着他,又低头转动着白鹿灯,面容恬静而美好。 丹菲提着灯,慢悠悠地跨进院门。 陈夫人推开了房门,“回来了?冷不?先进屋喝一碗姜茶吧。” 丹菲进屋,放下了灯,坐在炕上。 陈夫人接过小婢女手里的帕子,给丹菲擦了擦脸,温和笑道:“方才,段家大郎来找你说话了?” “阿锦告诉您了?”丹菲愣了一下,“他知道了他表弟伤了我们家奴仆的事,送了些药和钱过来,赔礼道歉。我们也没说别的了……” 陈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娘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反而觉得你如此明理,很是欣慰呢。我们如今这身份,确实不敢奢想段家那样的门第。若是你阿耶还在,若是咱们家没有……” “阿娘。”丹菲强笑道,“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假若?段郎是将军的嫡长子,我……我如今不过是个普通的民女。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从没妄想过什么。娘也不要老提当年了。与其总缅怀着过去,不如去多想想将来。不是么?” 陈夫人长叹了一声,摸了摸女儿娇嫩的脸,“这两年也是苦了你了。若不是咱们家出了那样的事,凭着家世和你的聪慧容貌,什么样的好郎君嫁不成?” “女儿不想去想那些。”丹菲依偎着母亲,“女儿知足安乐,觉得如今能和您相依为命,就很满足了。” 正文 突厥来袭 火把节的火光熊熊燃烧一夜,天明时一盏盏熄去。沙鸣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次日就是腊八。郭夫人和陈夫人一早起来,就在屋中选杂粮豆子,准备做腊八粥。丹菲过来请安,帮着母亲们一道捡豆子。 “明日就是曹公的忌日吧。”郭夫人道,“祭拜用的香烛纸钱,可准备好了?” “阿菲早就备下了。”陈夫人道,“明日我同她一早就出城,争取天黑前赶回城里。” “可得多带几个家丁同行的好。” 丹菲道:“我们走官道。年末进出的商队又多,都是财货满车。我们轻车简行,不引人注目反而好些。” “还是丹娘想得周到。”郭夫人点头称赞。 这日晚餐十分热闹,刘家三口团聚,还把陈夫人母女请来,吃了饭后还在院子里放了一阵焰火,这才散去。 丹菲点起了白鹿灯,放在窗边。她躺在床榻上,摸着枕边生父留下来的匕首,安然入睡。 丹菲又梦到了生父。他还是生前的模样,高大英挺,一脸爽朗笑意,手掌宽厚有力,把她高高举起。 父亲亲手给她打造了一把小弓箭,握着她的手教她拉弓射箭。他带着她进山,教她射猎,教她设陷阱,教她如何从足迹和粪便辨别野兽行踪。小小的丹菲就是一名合格的猎手,十岁的时候就能猎鹿了。 梦里,她还是十来岁的幼童模样,穿着阿娘做的鹿皮小靴,背着弓箭,紧跟在耶耶身后,在林中穿梭。 耶耶带着她去猎鹿,他们要找一头浑身雪白的鹿。 那是山里的鹿王,有着一对漂亮的大角,浑身如霜雪一样洁白,高大健壮,机敏狡黠,却又那么优美高贵。猎户们很少有人见过它,它的存在就像一个传说。 一大一小穿过山林,跨过溪涧,爬过山岗,终于来到了山顶。丹菲站在山顶的岩石上,温热的风猎猎吹过,空气中夹杂着焦炭的气息。她低下头,才惊悚地发觉山下是一片火海! 兵戈林立,战马嘶鸣,士兵们在奋力厮杀。山林,屋舍,全部都被怒火吞噬,一切都犹如人间地狱。 耶耶!耶耶—— 她惊恐地叫起来。 父亲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肩上,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和黑夜的掩盖下,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风卷着灰烬从两人之间飘过,火光把天空烧得通红,他们仿佛置身血海之中。 阿菲…… 父亲的声音低沉浑厚,充满了担忧。 乖女儿,你若是想猎到那头白鹿王,就要往南走。 一路往南,别回头。在那里,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猛然惊醒,大口喘气。 屋里静悄悄的,一团漆黑,只有床边的白鹿灯微微发着点星碎的光。 丹菲摸着胸口,平复了呼吸。良久,她才重新躺下,却是再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到了清晨,丹菲便起来,服侍母亲用了朝食,然后准备出城,去祭拜亡父。 祭拜用的物品装在一辆驴车上。陈夫人坐车,丹菲骑马,母女俩趁着清晨朦胧的天光出了刘家的后门。 此时正是城门开门之际,等待出城的人全都拥挤在城门前。小吏大声吆喝着让人排好队,依次检查着出城的文牒。稍微有不妥之人,都会被带到一边,反复询问。 轮到丹菲母女时,那小吏认得丹菲,倒是没有过多为难,问了几句便放了她们出城。 车驶出城门之际,丹菲心中突然一阵悸动,不禁拉住了缰绳。 那是一种本能地感觉到危险的凉意,就像一阵阴风从背后吹来,令人颤栗。 “阿菲。”陈夫人掀起车窗望向她,“怎么了?” 丹菲回过神来,甩了甩头。她举目四望,冬日郊野一片萧索,白雪覆盖山野,只有车轴印子标示出道路。出了城的人们正沿着官道前行。他们多是拉着最后一批货,赶着回家过年的南方商贩。白雪覆盖的郊野看上去苍茫寂静,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娘……”丹菲欲言又止。 “怎么了?”陈夫人问,“你可是不舒服?” “不是的。”丹菲摇了摇头,“罢了,兴许是我多心了。我们走吧。” 小车沿着白雪覆盖道路缓缓行驶。城门在身后逐渐远去。 一阵北风卷着从树梢上吹落的碎雪刮来,冰冷的雪渣落在丹菲领子里,冻得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丹菲抽了抽鼻子。红菱忽然警觉地抬起脑袋,朝西北方向望去,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丹菲弯腰拍了拍它的脖子。 红菱露出焦躁的表情,竟然停了下来。丹菲惊讶地吁了一声,不住安抚着爱马。可是红菱就是不肯再走一步。 “阿菲?”陈夫人掀起车帘,“又出了什么事?” 就在她开口这一瞬间,丹菲感觉到了大地上传来的震动。那是她自幼就十分熟悉的感觉——是万千马匹奔踏而传来的震感。 可是寒冬腊月,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马群? 红菱不安地嘶鸣,扬起前踢。丹菲拉紧了缰绳,朝天上望去。几个黑点在极高的天上滑行。 那是……突厥人的探鹰! 生活教会了丹菲许多经验。突厥人的探鹰的出现,往往意味着会有突厥骑兵的出现。 “娘,我们得回城!”丹菲急忙道,“红菱通人性,不会无缘无故闹脾气,它定是察觉到有什么危险。” 陈夫人迟疑,道:“可今日是你阿耶忌日……” “耶耶也不想我们两人涉险,不是么?”丹菲急道,“我们这就回城,待安定了再出城祭拜不迟。” 说罢,也不容母亲犹豫,丹菲立刻命车夫调转车头,朝沙鸣城而去。 驴车刚奔跑了片刻,众人就听到一声浑厚嘹亮的号角声从远处山丘背面传来。那一处扬起漫天碎雪,像是有一个妖魔从地底翻滚而出,激得积雪迸飞一般。 丹菲听到那一声号角,如遭雷轰,面上血色唰地褪尽。 那是突厥骑兵的号角声! “突厥人来袭城了——”一个男子惊恐地高声大叫。 这一句话如冰水落入油锅,霎时炸开一片惊呼。 官道上的行人慌乱惊叫,纷纷调转车马,朝沙鸣城回奔。 丹菲当机立断,狠抽拉车的驴子。驴子吃痛惊叫,拉着车飞奔。陈夫人跌在车厢里,大声呼喊女儿。 “阿娘抓紧了!”丹菲骑着红菱紧跟着马车。 号角声一声紧接着一声传来,带着一种凶狠霸道的侵袭之意。这已经不是往年简单的小规模搅掠抢夺。这应当是一场来势汹汹的侵略! 不仅是官道上的行人,城外居住着的百姓也全都被惊动,争先恐后地向城门涌去。 此时,整座沙鸣城也已惊动,无数士兵匆匆涌上了高高的城墙。城门正缓缓关闭。段义云一身戎装奔上了城头,朝城门官怒吼:“前方还有百姓未进城,为何关门?” 那名校尉大声道:“突厥大军只有数里就杀到城下。沙吒将军命关城门备战!” “荒唐!”段义云一声大喝,“怎可置百姓于不顾。便是等到最后一刻,也要放人进城。留他们在城外,只能任由突厥人屠戮!” “沙吒将军有令!”校尉固执道,也不理段义云,转头就吩咐士兵,“关城门!” “你敢!”段义云怒喝,一拳将那校尉打翻,“有我段义云在,谁敢将城下百姓丢在外面送死?” “不关城门,死的便是一城百姓!”段老将军不知何时到来,怒吼道,“传令下去,关城门!” “父亲!”段义云双目赤红。 段老将军怒道:“速去备战,不得有误!刚才拒不听令之事,等战后再问你的责!” 巨大的城门缓缓合并。丹菲带着母亲赶到城门下,只见数以千计的百姓拥堵了道路。有人不慎跌倒在地上,旋即就被人群踩踏,再也站不起来。百姓们发出绝望的哭喊之声,听着凄惨无比。 “这可如何是好?”陈夫人见状,也是吓得掉眼泪。 丹菲当机立断,跳上了驴车,准备驾车硬生生朝里面冲。 就在城门即将彻底关闭的那一刻,城门里忽然传出一阵喧哗,忽而一个人影腾空跃起,竟然踢开了关门的士兵,踩着人头而出。 城外的百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开始不顾一切地朝城门里冲去。 那人从丹菲身边奔过。丹菲看清那人容貌,吃了一惊。 城门被人群冲开之际,数里远处的山坡上,出现突厥人黑压压的军队。钢箭如雨一般,先于骑兵而至,霎时拉开了屠杀的帷幕。中箭的百姓们惨叫着扑倒在雪地里。人群更加疯狂而混乱,到处都是哭喊和血光。 “掩护百姓进城!”段义云率领一队士兵冲出城来。 在他们身后,城门又在缓缓关闭。 丹菲眼看车行艰难,当机立断,将母亲拉上驴背。 “阿娘抓紧了!你先进城,我随后来寻你。”她挥起匕首在驴臀上狠狠刺了一刀。 驴子吃痛,发狂一般奔跑起来,眨眼就撞开人群,冲进了城门。 “阿菲——”陈夫人发出凄厉的喊叫声。 巨大厚实的城门缓缓关闭。陈夫人的身影和呼喊声也被关在了门后。还未来得及进城的百姓发出绝望的哭喊声。 丹菲却是放下了心来。城墙坚硬厚实,城里有重兵把守,沙鸣城是个安全的堡垒。 段义云一声怒吼,率领着士兵疾驰,与冲在最前端的突厥骑兵撞在一起,厮杀了起来。 来不及躲进城的百姓四散奔逃。突厥骑兵横冲直闯,纵使有段义云带兵抗击,可依旧不断有百姓死于突厥刀下。人们发出凄惨的叫喊,鲜血染红了白皑皑的积雪。雪原上一时惨烈如修罗地狱。 突厥兵犹如蚁群一般越过山岗,朝沙鸣城包围而来。战斗的号角响彻天际。 这不是以往隔三差五就会发生的突厥散兵劫掠,而是一次真正的战争。突厥可汗纠结重兵,兵临沙鸣,悍然侵吞大唐疆土! 丹菲骑着红菱,随一群百姓奔逃。数名突厥骑兵包抄而来,逢人就砍杀。奔在丹菲前方的一名男子被迎面利箭射中,惨叫着从马上落下。 丹菲猛扯缰绳,躲避开飞来的箭矢。红菱被地上的尸体绊倒,丹菲大叫一声,滚落在地。一名突厥骑兵策马与她擦肩而过,长刀带着鲜血砍来。丹菲猛地伏倒,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突厥兵顺势砍倒一个妇人。妇人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猝然倒地,滚烫的鲜血泼了丹菲半身。 丹菲看着妇人睁得浑圆的双眼,惊惧地不住喘气。 两年前父亲带着民兵抵御突厥人时,她和母亲躲在城内。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身临战场,直面杀戮与死亡。 红菱在不远处嘶鸣。丹菲回过神,翻身跳起,拔腿狂奔。 箭矢擦着耳边飞过。不断有百姓中箭到底,天地间充斥着垂死的惨叫和绝望的哭喊声。马匹嘶鸣,兵戈交击,战况愈加惨烈。 一名突厥骑兵发现了丹菲。丹菲察觉到身后危险在靠近,急忙朝旁边就地一滚,箭矢射在雪地里。突厥人惊讶地吹了一声口哨,兴味盎然地追了过来。 丹菲朝红菱扑去,又一支箭矢射来,她抽身躲开。片刻间那突厥兵已逼近身后。丹菲顾不得上马,拔出匕首,伏身避开了刀锋,狠狠划破了突厥战马的腹部。 战马惨呼着倒地。突厥兵愤怒地大吼一声跳下马。丹菲本已抓住了马鞍,脚踝却突然被绳索套住,整个人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后扯去。 疾风扑面而来。丹菲抓起一把雪朝对面撒去,乘机滚开。 长刀砍在雪里。 男人用突厥语大骂着,拽动绳索。丹菲还未爬起来,就又被拖倒。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喉咙被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掐住。 丹菲拼命挣扎着,无法呼吸。男人的手越缩越紧,她几乎听到自己喉骨发出的咯吱声。 丹菲剧烈抽搐,随后浑身一软,双目失神。 突厥兵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就这一瞬间。垂死的少女猛然跃起,屈膝狠狠踢中男人胯下。在男人痛苦弯腰之际,少女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出,一抹雪亮划过。男人喉咙一凉,鲜血狂喷而出。 男人目眦俱裂,张着嘴发不出声。他徒劳地捂着喉咙的血口,倒在雪里。他抽搐了片刻,咽下最后一口气。 丹菲跪在雪中急促喘气,脸色惨白,握着匕首的手止不住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血把雪染红了一大片,鲜红刺目。丹菲觉得天晕地旋,手脚一时脱力,站不起来。 尖锐的哨声响起,丹菲转头,就见另外一个突厥兵策马挥刀朝自己冲来。 下一刻,一支箭矢射穿了突厥兵的后心。男人大叫一声跌下马。丹菲伏倒在雪地里,失控的马匹从她身上跃过。 “吓得傻了?” 倨傲冷漠的声音传来。 崔景钰在丹菲身前勒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清冽黑眸中带着不耐烦之色。他一身戎装,手握长弓,身形挺拔,竟然充满威武阳刚之气。这倒另丹菲有些刮目相看。 “受伤了?”崔景钰问。 丹菲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既然无事,就赶快逃。突厥大军再有一刻就逼近城下了!”崔景钰说着,随手拉弓,一箭射下一个正朝他们而来突厥兵。 丹菲吹了一声口哨。红菱马飞奔而来。丹菲顺手解下突厥兵尸身上的弓刀,翻身跳上了马。而后展臂,张弓,连珠箭如流星射出。 三名策马奔过的突厥兵接连中箭,落马。 崔景钰惊异,蹙眉。 丹菲扭头朝他投去得意而挑衅地一瞥,看也不看就又拉弓放了一箭。箭矢穿过一名突厥兵的喉咙! 崔景钰嘴角抽了抽,吼道:“你多大年纪?及冠了吗?打仗可不是儿戏,刀剑无眼,还不赶快寻个地方躲避!” “废话少说!”丹菲喝道,“你去支援段义云,我去疏散百姓!” “你听不懂人话?”崔景钰大吼。 丹菲挑眉,“你要害怕,我们俩换换?” 崔景钰气得脸色发紫,随即狠抽马鞭,朝着正和突厥兵鏖战的段义云奔去。 丹菲一路策马放箭,大喊道:“乡亲们不要乱跑。全都朝南,躲进山里去!快!” 乱成一团的百姓这才有了头绪,在丹菲的指引下朝南山逃去。 段义云率领的骑兵与突厥兵搦战,双方都已死伤不少。崔景钰刀术不及突厥兵,箭术却极好,从旁协助,无数敌人被射下马。 眼看突厥大军就要逼近,城门上已经在吹号角召唤段义云他们回城。 “回城!”段义云一刀砍倒一个敌军,大吼道。 士兵们调转马头朝回奔。 崔景钰弯腰将一个伤兵提上马背,忽听段义云嘶喊:“当心——” 耳边捕捉到锵地一声。崔景钰转身,两支箭矢就在他眼前相撞,一簇火花闪烁。 斜里射来的箭截下了朝他后心射来的箭矢! 崔景钰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 远处的山坡上,俊秀的少年遥遥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他刚才救了她,现在她又救了他。两人扯平了。 崔景钰心脏狂跳,猛地勒马,吼道:“快回来!” 丹菲只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个手势,继而转身朝山林奔去。 崔景钰明白她的意思。隔得太远,奔回来估计也赶不上了,于是只有另寻逃路。 “景钰!”段义云催促。 崔景钰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随着段义云他们冲进城门。 城门砰然关闭。 突厥大军压境,呈现包围沙鸣城之状态。 丹菲隐身在山腰一处灌木中,眺望着山下,目光凝重。 “郎君,我们接下来该去何处?”劫后余生的百姓惶恐不安。 丹菲峻色道:“如今怕到处都是突厥兵,只有往山里走,才能躲一时了。你们随我来吧。” 说罢,不舍地望了一眼沙鸣城,带着一群人沿着隐秘的小道悄悄离去。 正文 宁江之死 大唐神龙二年的末尾,就在百姓忙碌地置办年货之际,突厥悄无声息地发动了一场杀戮之战。借着大雪封境为掩护,突厥可汗默啜不动声色挥兵南下,突袭沙鸣,将城围困住。 沙鸣乃是商贸重地,沟通南北。不论草原诸部落,还是大唐的商贩,都要在此做生意。于是各方约定俗成,不对此地兵戈相向。边境数次冲突,也都未波及到沙鸣城。 哪里想到突厥不顾草原其他部落联盟的态度,公然挥兵入侵,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野狼,狂野粗鲁地将闯进了中原安宁的世界。 丹菲那日进入山林后,便一路向东走。深山之中有一座寺庙,香火比起沙鸣其他的庙宇不算旺,但是地处偏僻,正是个绝佳的避难所。 如今山下到处都是突厥散骑游兵,见到汉人的村落就冲进去烧杀抢夺一番,无数百姓也拖家带口逃进山中,投奔寺庙避难。丹菲逃进庙中,被小沙弥引到后院,同一群女眷住在一处禅房中。 悲伤与恐惧的气氛充斥着整个屋子。女人们蜷缩着,有的瑟瑟发抖,有的在无声啜泣。她们的家园被毁,亲人失散,命运一片渺茫,不知将来该如何。 “我家汉子说,有灵武军在,沙吒将军定会把突厥人赶走的。” “突厥人都将沙鸣城围住了呢。” “我们村子已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就算赶走了突厥奴,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就算这次把突厥人赶走了,不知何时又会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跟着亲戚离开这鬼地方……” 丹菲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入夜后山里起了风,风声犹如恶鬼咆哮。女人们都吓得不敢睡,总有人在不停哭泣。丹菲耳畔总萦绕着母亲临别前的呼喊声,时睡时醒地过了一夜。 每一次醒来,丹菲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她觉得今日经历的事确实就像一场荒唐的噩梦。 父亲就死于两年前的抵抗突厥游兵的战斗中。她还以为父亲的死,至少可以多换来几年和平的生活,却没想到声势浩大的战争降临得如此突然。 她只是想守着母亲,远离是非,过上平静的生活,可天总不遂人愿。 突厥向大唐称臣已这么多年,怎么又再兵戈相向?那突厥可汗默啜果真如传说一般穷兵黩武,胆敢侵略大唐领土! 丹菲思绪混乱,一下想到临别呼喊着她的母亲,一下想到一身戎装,杀得双目赤红的段义云。偶尔,眼前也掠过那个骑着红菱远去的不知姓名的男子。 虽然只见过两面,但是凭借他义无反顾冲出城杀敌救百姓的举措,丹菲对他有一种本能地信任。只是红菱是父亲送丹菲的马,却被他借去,还不知是否有归还之日。只希望他好好珍惜红菱吧。 丹菲的目光从灰蒙蒙的窗户转向屋里炉中的火光,突然浑身一震,一股凉意自骨头深处渗出。 她怎么忘了?昨夜才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火海犹如阎罗地狱,父亲指着南方,让她去寻白鹿。 白鹿又是何意? 丹菲百思不得其解,睁着眼直到天明。 天色亮后,庙里就有几个男人结伴下山去打探情况。丹菲主动跟着他们一起下了山。 如今随处都可碰见身穿裘衣、腰胯弯刀的突厥散兵。他们洗劫村落,放火烧屋,肆意砍杀着汉人。 躲避在一间屋子里的乞丐被火熏了出来。突厥人大声嘲笑着,将他围在中间,用马蹄踩踏,皮鞭抽打。那乞丐被戏耍得半死,体无完肤。最后一个突厥兵拔出弯刀,猛地砍下了那乞丐的头颅。乞丐脖子处献血狂喷,将血地染红了一大片。 这不是丹菲第一次看杀人,却依旧震撼、恐惧和愤怒。 突厥兵们轰然大笑,面上带着残忍的冷酷和得意,仿佛这只是一场轻松的戏耍。那砍人的突厥汉子收了刀,用突厥语大声呼喝了几句,众人响应,继而策马而去。 丹菲躲在大树背后,心瞬间沉如了冰封的湖底。 他们这群人晌午才返回,都红着眼眶不住摇头。 “突厥人还把城围着的,段德元将军镇守城门。突厥散兵到处都是,烧房子,杀人。附近的乡镇全都空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我看此处也不是久居之地。” 方丈道:“佛门圣地,那突厥人怎胆敢来犯?施主们尽管安心住下来吧。” 丹菲和其他人一样,并未从方丈话中真的得到安慰。只是如今冰天雪地,也无处可去,只有在庙中苦等。 待到次日,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兴奋道:“开战了!沙吒将军和突厥开战了!” 神龙二年末,突厥大军入侵边境。灵武军大总管沙吒忠义率领八万大军援助沙鸣县,同突厥军开战。 寺庙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全都激动兴奋了起来,似乎已经听到了胜利的号角声。 山风依旧呼啸不止,风中隐约夹杂着战场上的厮杀声。丹菲极想下山去看个究竟,却被旁人劝阻了下来。 “沙吒忠义将军可是沙场老将,又率领着八万人马,将突厥奴打得落花流水不过是小事一桩!” 丹菲心想沙鸣城里还有段将军父子与沙吒将军里应外合,胜算还是很大的。她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去想那个诡异的梦。 战场的厮杀声响了整整一日,傍晚方歇。 庙中众人都彷徨不安。派去打探军情的人久久没有回来,生死不明。他们的家眷已忍不住开始哭泣。 突然砰地一声,庙门被撞开。寒风碎雪扑面,几个人踉跄着跌了进来。 女人们发出惊叫声,家眷扑过去抱住丈夫。一股血腥气息弥漫开来。 男人面色如纸,浑身发抖,双目空洞,近乎崩溃地大叫道:“败了!我们败了!” 庙中霎时炸开锅。 “沙吒将军败了……八万人呀……沙鸣……” “沙鸣怎么了?”丹菲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那人的衣襟。 男人满脸是泪,大哭道:“突厥人占了沙鸣城了!” “不可能!”丹菲声音凄厉尖锐,“段将军呢?” “段将军……”男人捶胸嚎啕起来,“段将军殉国了……都死了……突厥人攻进城了,在放火,在杀人……” 丹菲一阵天旋地转,跌坐在地上。身侧的痛哭和叫喊犹如幻觉将她包围。她仿佛置身冰窟之中,所有血液都冻结,连心脏都无法跳动。 “不……不可能。”丹菲呢喃,“八万大军,怎么一日之间就……” 昏迷在地上的人**了一声。丹菲低头扫了一眼,双目倏然瞪大,失声叫起来。 “段宁江?” 这正是男装打扮的段宁江。她的情况糟糕到让丹菲一时不敢认她。黑色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娇小的身躯上,遍布刀枪之伤。她面色发青,气息微弱,随时都有可能咽气。 几日前才见过的故人,今日就已垂死之态出现在眼前,让丹菲最直观、最深切地意识到,他们确实是战败了。 丹菲急忙将段宁江背到火炉边,一边查看她的伤,一边问:“这是段将军之女,你们怎么遇到她的?” 那男子道:“我们遇到她时,正有几个人追着要杀她。小娘子呼救。我们听是女子,就杀了那几个追兵,将她带上山来了。” 看来是城破之际,段义云尽力将妹子送出城。可惜突厥兵追杀不放,段宁江还是身受重伤。段宁江身上少说有七、八处上,几处都深可见骨,血流不止。丹菲给她上药包扎,可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条。 “怕是……不行了……她是你的友人吧?”给丹菲帮忙的妇人叹了一声,起身离去。 丹菲手足冰冷,心中也明白。 实在是……伤得太重了。 突厥兵为何要追杀一个女孩?就算是知道她是段将军之女,也没必要花精力非置她于死地不可呀? 段义云呢?他可是真在保卫城中百姓?那刘家人和阿娘是否能躲过这一劫? 有人碰了碰她的手指。 丹菲惊讶低头,就见段宁江睁着涣散的双眼。 “阿江……”丹菲强忍着眼泪,握住段宁江冰冷的手,“你没事了。这里很安全……” 段宁江吃力地张开唇,“阿音……卫佳音……” 丹菲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见到她。” 段宁江吃力地摇了摇头,“我本和她一起逃出城。有追兵紧追着我,她怕是被吓着了……我们本已经藏了起来,她却夺了马跑走,又把追兵引来了……” 丹菲顿时嗤笑,“什么吓着了?分明是见你被追杀,她怕被牵连,丢下你自己跑了吧?她跑就跑了,却还连累你暴露,摆明了丝毫都没有考虑你的处境。” 段宁江苦笑,“你总是这般犀利。” “卫佳音此人品性,我还不了解?”丹菲冷笑,“若有她救你,你也不会伤成这样。我看没准她还是故意将你暴露的!” 段宁江沉默着,神色黯淡,想必心中也有数。 “我和她也不过同窗一场。她自顾逃命去了也好……没想到最后,是由你来送我一程。” “你别胡思乱想。”丹菲叹气,“城中情况如何了?” 段宁江闭上眼,眼角两道水痕,“父亲他,在城墙上中箭,箭上有毒,送下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丹菲沉痛地闭目片刻。 段宁江继续道:“我阿兄……他拼死突围,率领亲兵杀出一条血路,以供城中百姓逃生。我最后见他,他已被突厥军团团围住,也不知道如今怎样了。” 丹菲浑身好一阵颤栗,爬起来,又坐下来,反复几次。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自己却没直觉,双目里燃烧着愤怒与悲痛的火光。 段宁江喘了一阵气,道:“阿菲,我时间不多了。你附耳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丹菲见她语气不对,强制镇定下来。段宁江素来高傲,但是品行端方,也是个有见地、有胆识的女子。丹菲虽然一直不喜欢她,但此刻也不由欣赏佩服她的坚毅和豁达。 并不是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都能如此从容面对生死。 角落里没有旁人,丹菲挨着段宁江侧躺下。 段宁江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追杀我的,不是突厥兵,是上洛王派来的刺客。” 此话不啻一道雷打在丹菲头顶。她又震惊,又不解。上洛王韦温乃是韦皇后的从兄,位高权重,又远在长安,怎么会和沙鸣扯上关系? “他为何要杀你?” 一抹怒意浮现,段宁江咬牙切齿道:“韦温私开铁矿,铸造兵器,甚至还私下偷偷贩卖给突厥!父亲察觉此事,本欲上书奏明圣上。不料有人通风报信,韦温知道了,便多次威胁恐吓父亲,要他将搜集的证据交出来!今日城破前,父亲就察觉不妙,让我带着那份证据突围出城,去长安告发韦温!” 段宁江一口气说到此,激动得咳起来,血沫喷出。丹菲急忙给她擦拭。 段宁江顺过了气,狠狠道:“若无韦温卖兵器于突厥,今日的仗未必会败。韦温派人追杀我,就是为了灭口。此獠实当千刀万剐不足惜。我段家满门,全沙鸣百姓,都会变作厉鬼,日日夜夜缠着,拖他进那修罗地狱,油煎火烤,绞肉磨骨,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耗尽了力气,倒在榻上,泪水长流,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如今一直发着高热,身体已是极度虚弱,激动了一番,便免不了喘气轻咳。 丹菲紧紧握着她的手,良久无语。 段宁江看向丹菲,双眼里映着火光,皑皑生辉,“当初围城,大哥准备突围去求援之前,曾同我提到你。” 丹菲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段宁江道:“不知怎么,他曾打听到你不在城中。他那时就说,依你的本事,定能化危为安。” 丹菲心跳如鼓,哑声道:“段郎太看得起我了,实在惭愧。他……” 她想多赞美段义云几句,可那些词语都似带着荆条一般,说出来,就要抽得她遍体鳞伤,疼痛难忍。 段义云就像是她小时候没有吃到的那块糖,永远都那么甜蜜,可想起的时候,也会引动遗憾伤心的泪水。 段宁江气息已十分微弱,女孩原本丰润的面颊凹陷,眼底泛着死一般的青灰,印堂黯淡,却是一副油尽灯枯之像。 丹菲握着段宁江绵软无力的手,忽然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她记忆最深的,是段宁江在女学里锦衣华服、高贵矜持模样。刺史之女,乃是沙鸣一地身份最尊贵的女子,又青春貌美,怎么不骄傲? 记得她一颦一笑都很是讲究,时刻谨慎自持,生怕损了自己名门贵女的身份。如此的精烩细食地养着,奴婢环侍地长着,尊荣金贵地呵护着,才养出这么一位端庄娇贵的华族闺秀,最后却是要这般潦倒狼狈地死在古庙茅席之上。 这怎能不叫人嗟叹? 恍惚中,手中冰凉的手掌将她反握住。丹菲回过神,对上段宁江一双清醒的眼睛。 段宁江苍白的脸上腾着两片不正常的红晕,精神却是极好。丹菲看着,心猛地一沉,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 她脑子顿时有些乱,一下想到昔日几个女孩在女学里无聊斗嘴的片段,又想到段义云朝她浅浅微笑的面孔,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段宁江倒是很淡然从容,笑了笑道:“平日在女学里,我总有些瞧不起你。没想最后,却是要劳烦你一回。很是惭愧。” 丹菲也苦笑,道:“那都不过是些小孩子的痴闹玩耍罢了,如今国破家亡,那些芥蒂反而不值得一提。我们同窗一场,你有什么事,尽可嘱托我。我尽力而为。” 段宁江缓缓点了点头,道:“原本怨恨老天,教我命薄如斯。可人生最后这一日能遇到你,却又是我的好运。我已是不行了,却有你,也只有你,能帮我完成这个事。只是此事责任巨大,又充满艰难险阻……怕你有个万一,倒是我拖累你了。你……可愿意?” 丹菲皱眉,心里已经隐隐估计出了几分。段宁江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上洛王韦温之事了。 “你就这么信任我?”丹菲苦笑,“不怕我转头就拿着这些东西去投奔韦温,换取荣华富贵?” 段宁江坚定地摇了摇头,深深凝视着丹菲,道:“你不会。你有侠义之气,巾帼之风,断不会作出此卖之举!况且……况且,为送这份东西出城,我阿兄可是送了命的!你,忍心让他白死么?” 丹菲静默,紧抿着唇,双目幽深地盯着段宁江。 段宁江却是知道,她被说动了。这个赌没有压错。 丹菲神色肃然中,却有些掩饰不住的哀伤。这教段宁江想起,段义云偶尔来女学接妹子放学时,丹菲望着他时,露出来的那种儒慕景仰的神色。段宁江当初还暗自讥笑过这曹丹菲真是痴心妄想。没想现下,她却要利用这感情,来求丹菲出手援助。 良久,丹菲才低声道:“你要我如何办?” 段宁江把一枚核桃大的玉牌交给丹菲,“这是我祖父在我出生时送我的玉牌,家中亲人都认得。劳烦你将我的骨灰送到我姑母的婆家崔家,他们会替我安排后世。” “父亲在事发之前就先行将那些证据送往了长安。”段宁江又道,“我本有一个空心镯子,花纹和这玉牌是一样的,里面有一封我父亲的亲笔信。凭借这封信,去长安寻我乳母朱氏,可取一个包裹。包裹里乃是一批陈茶,那份证据就藏其中。” 丹菲看着她光秃秃的手腕。 “镯子……被卫佳音逃走的时候夺去了……”段宁江苦笑,“所以,你若有机会再见到卫佳音,尽量将那镯子夺回来。然后将它交给一个人。” “谁?” 段宁江道:“我有个表兄,唤作崔景钰。你们两人见过的。” “崔景钰?”丹菲十分意外,语气相当嫌弃,“围城那日我见过他。他当时在杀敌……好吧,算上这一出,他倒不算太纨绔。” 段宁江苦笑,“我这表兄心高气傲,人却不坏。他若有冒犯你之处,我替他赔个不是。” 丹菲哪里好意思让个将死之人赔礼道歉,忙道:“不过一点口角,当不得什么。你要我把信交给他?他人在何处?” “我同他一起突围出城的,无奈兵荒马乱,把我们冲散了。不过我们有过约定,若是失散,他会在原州泰安楼等我。他虽然有些清高孤傲,可为人品端方,值得信任。你替我对他说,他答应送我的昆仑奴……我怕是……见不到了……” 这话含着无限不舍与寥落。丹菲无语,段宁江自己则终于落下泪来。 “你放心。”丹菲坚定道,“我既然已答应了你,便会一定做到!” “我信你。”段宁江气息渐弱,抓着丹菲的手不放,道,“我阿兄……很是欣赏你的……只可惜……可惜……” 丹菲见她眼神开始涣散,暗叫一声不好,忙道:“你且坚持住!” 段宁江苍白的脸上浮起淡雅笑意,道:“我能交代的……都已经说完了……” “段宁江!”丹菲低声呼道。 段宁江目光投降虚空,那抹笑意愈发甜美,枯黄憔悴的面孔霎时迸发出晶莹的光彩。 “耶耶说……待过完年……就带我回长安……表兄……” 段宁江声音渐渐弱下去,眼中的光芒好似被风吹灭的烛火,霎那之后,一切就回归沉寂。 丹菲在段宁江遗体边静静地坐了半晌,泪水垂落,打湿了衣襟。 方丈走了过来,低声道:“这位女施主已然脱离苦海,往生而去了。施主还请节哀。” “她还这么年轻……”丹菲哽咽,感到一股无力的悲哀。 寒冬腊月,冻土坚硬,并不好埋葬段宁江。于是众人捡了柴火,将段宁江遗体烧了,骨灰装在罐子里,暂时寄放在寺庙中。方丈领着小沙弥们给段宁江做了一场小法事,将她超度。 丹菲就着烛光,给段宁江刻了一个牌位。 “你放心。同窗一场,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的。”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 丹菲狠狠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她身形笔直,目光锋利地扫过众人,眼眸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我这就下山,进城救我娘。你们谁要与我同行?” “施主不可冲动。”方丈急忙道,“如今突厥人正在城中烧杀,你此刻下去,不是羊入虎口?再说此时月黑风高,行路艰难,你万一遇上猛兽可怎么办?” “家母正被困城中,我怎么可以坐视不管?夜间防守最弱,我才可以寻机会潜入城中。”丹菲将弓箭背好,把弯刀和匕首牢牢系在腰上,“家国危难之际,我纵使不能杀敌报国,也当奋力营救亲人!” 方丈见她心意已决,知她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只得无奈摇头。 庙中其他人也有不少有亲人被困城中,可是众人惧怕突厥人,觉得与其现在送上门给突厥人屠戮,还未必救得了亲人,不如等过几日突厥抢够了离去,再进城给亲人收尸。 丹菲见无一人响应跟随,也毫不在意,只朝方丈行了个礼,推开庙门。清瘦敏捷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方丈一声“阿弥陀佛”随着寒风,送了丹菲一程。 正文 刘家灭门 雪已停了,月亮半遮着脸,刚刚能照清路。山林百兽踪影尽灭,只余一片死寂。 丹菲佩着弓箭,辨识着山林中被积雪覆盖的采药人的小径,骑马前行。 寒冷彻骨的北风夹杂着碎雪在荒原上呼啸肆掠,像是战死的幽灵们在哀嚎,在哭诉。干枯的树木被吹得乱舞,树枝就像伸向天空求救的手,一株株都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冤魂。 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冰冷锐痛。碎雪钻进衣领,很快融化成水,顺着脖颈流下。汗水却被寒风冻结在发鬓眉梢,结成冰霜。 四更时分,丹菲终于抵达了沙鸣县城。 果真如丹菲所料,经历了一日的战争和一夜的烧杀抢夺后,突厥人也疲倦了。只是沙鸣城在短短数日内就已经面目全非,变得千疮百孔。城墙上随处可见烧灼后的痕迹。惨淡月色下,城内飘着浓烟,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焦臭和血腥气息。 到处尸骨累累,有战死的士兵,也有被屠戮的平民。还有很多负伤未死的人,在冰冷的血中挣扎着,**呼号。整个沙鸣城已如同人间地狱。 城门破损,有数名突厥兵值夜,只准出,不准进。大概是已经烧杀够了,突厥人并不阻拦城中百姓出城。他们会检查行人包裹,抢夺走所有值钱物品。但凡有反抗,就当即砍杀。 丹菲发觉突厥戒备也不算森严,毕竟如今的沙鸣城已无什么可守卫的。她从死人堆里扒了一身突厥士兵的衣服穿上,趁换岗时,混在一群喝得东倒西歪的士兵身后,溜进了城里。 昔日繁华整洁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房屋基本都被烧毁,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烟灰就像黑色的蝶一般在天空中混着细雪翻飞。废墟中还冒着青烟,倒塌的瓦砾下甚至能听到伤者的**。 刘家。 丹菲站在烧焦的大门口,腿里仿佛灌了铅一般。破损的门后,是已经死去多时的家丁,断裂的手中还拿着刀棍,曾试图抵御过敌人的来袭。 丹菲跌跌撞撞地走着,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扫过。他们大都死不瞑目,身躯被大刀砍得支离破碎。看到春娟的时候,丹菲屏住了呼吸。 这个郭夫人身边的丫鬟,模样生得好,总是爱笑。而如今她衣衫凌乱地倒在台阶下,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将她身下的雪地都染红了。 内堂里悬挂着一个人影。丹菲的视线从那双绣花鞋上移,看到了郭夫人青白的脸。 丹菲大口喘气,一步步退开,险些跌坐在地上。而后她跳起来,转身朝母亲住的小院子冲去。 陈夫人的小院也被烧了一半,正屋的门大敞着。丹菲哆嗦着一步步走过去,就看到母亲穿着她最喜欢的一件银红绣折枝莲花的袄裙,倒在一面墙下。 丹菲走过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浑身颤抖着,慢慢拨开了母亲盖在脸上的头发。 陈夫人如睡着一般阖着眼,额头上血迹斑斑,骨头都凹进去一块,可见当时撞墙时,用了多加的劲。她是下了宁死也不受辱的决心的! 丹菲一点点摸着母亲的脸,摸着她再也不会张开的眼睛。陈夫人手中还握着一把剪子,尖头磨得尖锐无比。她只是一个女子,没有能力和那些蛮夷拼杀,只能选择干干净净地离去。 丹菲慢慢滑下去,伏在母亲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上,把脸埋在她胸前,无声地痛哭起来。她哭得力竭,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情绪憋着无处发泄,她只好握着拳头狠狠地捶着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生父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带着全家逃至沙鸣,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安定的生活。可为什么曹家人还是逃不过命运,一而再,再而三地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剧! 丹菲那时候觉得,自己当时已是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 之后很多年里,她颠沛流离,漂泊万里,人生大起大落,尝尽酸甜苦辣,却都含笑以对。直到那个男人转身离去之际,她久违的泪水才再度夺眶而出。 陈夫人妆扮过后才自尽,显然就是想走得体面一点。丹菲自然不会就这么把母亲的遗体弃之不顾。她哭完后,便将母亲背在背上,朝后院走去。 后院门半开着,门前倒着两个人,一人是刘家的老管事,另外一人竟然是刘公。 刘公朝着院门扑倒在地,背上中了一刀,深可见骨,已然气息全无。只是他怎么会死在后院门口?难道是逃来的时候被砍杀了?可郭夫人和母亲在屋里自尽,为何不跟着他逃来后院? 丹菲把陈夫人背进后院菜地,放在地上。然后折返回去,再把郭夫人和刘公夫妇俩的遗体也背了进来,准备将三位长辈安葬了。 后院也被洗劫过,家畜和食物大都被突厥人抢走。万幸柴房没有被烧,里面放着七、八个腌菜罐子也好端端的摆放在墙下。 丹菲翻找到一把锄头,转身出门之际,一声极细微的响动传入耳中。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出头,从靴子里里拔出了匕首。目光锐利地扫荡了一圈,然后落在了屋角几个半人高的大坛子上。 她眯了眯眼,一步跨上前,用匕首猛地将一个坛子的盖子掀开。瓦盖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摔成几片。 “出来!” 坛子里的人蠕动着,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露出一张脏兮兮地,被泪水打湿的脸。 “阿……阿菲……是我……”刘玉锦穿着一个小厮的衣服,蓬头垢面,比丹菲还像一个乞丐。 她在这里躲了一整天,冻得浑身僵硬,只知道外面闯进家里来的人似乎是走了,可又得了父亲的叮嘱不敢出去。刚才有人进来的时候,她还以为突厥人来搜屋子了,又惊恐又绝望,现在一看竟然是丹菲回来了,多日的恐惧和悲伤再也忍不住,张嘴就要哭出来。 刘玉锦刚哇了半声,丹菲就扑过来狠狠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喝道:“闭嘴!你想让突厥人知道这里还藏着女人不成?” 刘玉锦猛抽一口气,把哭声逼了回去,眼泪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丹菲叹了口气,收起了匕首,把她从坛子里拉了出来。 刘玉锦一把保住丹菲不放,想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的浮木一般。她无声大哭,泪水打湿了丹菲的衣襟。 “围城那天陈姨一个人回来了,说你被困在城外了。我们先前都还担心你,没想转眼就战败了,城门破了……突厥人来得太快,我们没逃得出去。后来段大郎带着亲兵杀出城,我们都以为他会赢,没想却是输了……” 丹菲提心吊胆地问:“云郎他……” 刘玉锦哭得更厉害,道:“他突围送了一些百姓逃出城,自己却是殉国了……” 丹菲的身子晃了晃,目眶赤红,涣然失神。 “阿菲……”刘玉锦摇着她,“你怎么了?你可不要有事呀!” 过了许久,丹菲才深吸了一口气,咽下泪水,转身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 刘玉锦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柴房,一眼看到地上的几具遗体。她这次没忍住,惨叫一声,扑在刘氏夫妇身上,大哭了起来。 丹菲头疼地皱着眉,走过去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上。刘玉锦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大概是刘玉锦活了十五年,第一次被人扇耳光。 丹菲这拉弓射箭的手,力气又大,又使足了劲,把刘玉锦打得头昏眼花,白嫩的脸蛋上立刻就浮起了五指印。 刘玉锦被打傻了,捂着火辣辣的脸,结结巴巴道:“阿……阿菲,你干吗打我?” 丹菲狠狠瞪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想再这么哭哭闹闹地招蛮夷人过来,我就干脆先一刀杀了你,免得你被糟蹋清白。我也算对得起你爹娘对我们母女俩的收留之恩了!” 刘玉锦吓得面色惨白,泪水不住滚落,声音却小了很多,哭道:“我……我也不想的。可是耶耶……阿娘……” 她又伏在郭夫人身上,呜呜哭起来,却总算听了丹菲的威胁,不敢大声嚎哭了。 刘玉锦再娇生惯养,也不至于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犯糊涂。她可是眼睁睁看着突厥人冲进家里来,砍死家丁,然后抓着婢女就地**。母亲郭夫人拖着病躯上吊自尽。可她年纪还小,她不想死,刘公也舍不得她死,才拼着命把她藏在柴房的坛子里。 刘玉锦在坛子里听到了父亲在外面被砍杀时发出的惨叫声,只是她心里总存着念头,觉得父亲或许逃过一劫。如今见着父亲的尸身,才知道一切期望都破灭了。家破人亡。 也是刘玉锦运气好。刘家值钱物品不少,突厥人光抢夺那些古玩玉器,不屑搜后院柴房。不然,随便来人放一把火,她也难逃一劫。 丹菲跪在一旁,握着陈夫人的手,随着刘玉锦一起也默默地掉了一阵眼泪。 天色不早,丹菲和刘玉锦一起将父母们掩埋了。丹菲拆了两块门板做墓碑,姊妹两人没有香蜡纸钱可烧,只好对着各自父母的墓碑多磕了几个头。 刘玉锦忍不住又抱着丹菲呜呜哭起来,丹菲抬了抬手,到底没有推开她,也跟着又哭了一场。 葬完父母,刘玉锦红着眼睛问:“阿菲,以后我们怎么办?” 丹菲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朝陈夫人的居所走去,一边道:“我受人之托,先要去一趟原州。” “去原州?”刘玉锦惊愕,“那我怎么办?” 丹菲无奈地扫了她一眼,道:“你刘家的叔伯那么多,你选一家投奔便是。也别怪我无情。你还有亲戚可投奔,我却是自身难保。” 刘玉锦一说就来气:“闭城时我爹招呼几个叔伯一起抵御外地。没想那几个叔伯临到关头却毁了约。我爹只得自己组织家奴对付突厥人,这才……他们哪里是亲戚,分明是仇人。我才不要去投奔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分!” 丹菲没好气,“眼下这都什么局面了,还由得你挑三拣四?郭夫人和刘公都已亡故,你刘家在沙鸣的产业也尽数被毁。你如今是家破人亡,有你叔伯收留你,就已是万幸了。还当你是那千娇百宠的富家千金?” 刘玉锦好似被迎面扇了一个耳光,呼吸一窒,整个人顿时萎靡消沉下去。 看着满目狼藉的庭院,刘玉锦也深刻意识到,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彻底结束了。爹娘惨死,家产被突厥人掠毁,她已是一无所有。 短短一日,命运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云端落入泥沼中。刘玉锦惶恐不安、绝望害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忧伤。她越想越害怕,又哭了起来。 丹菲长叹了一声。 丹菲和母亲住在刘家角落里一个小院,简朴偏僻,来洗劫的人搜得也并不仔细,屋里留了许多东西。丹菲到处收拾,捡着可用的物品。 “阿菲,要是我叔伯们不肯收留我,该怎么办?”刘玉锦抹着眼泪跟在丹菲身后,不安地问,“就算他们收留了我,万一苛待我可怎么办?” “你们刘家总还有其他族人可以投靠吧?”丹菲想了想,“再不济,你不是有舅舅在长安。” “你会送我去长安?”刘玉睁大了眼。 丹菲迟疑了一下,并未回答。她若是能在原州和段宁江的那个表兄汇合,把东西交付出去,那么她就完成了嘱托。她自己也父母双亡,孑然一身,送刘玉锦去长安,似乎也可行。 刘玉锦拉着丹菲道:“我们可不能分开。到时候你随我一起去长安寻我舅舅,我娘说我舅舅温厚和善,定也能收留你的。” 一提长安,丹菲就有些心烦意乱。 “这事等我们逃出了城再商议吧。”丹菲道:“我要翻我阿娘遗物,你且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食。” 刘玉锦自讨没趣,只好灰溜溜地出去了。 突厥人抢走了金银古玩,倒是没怎么动被褥衣服。丹菲知道母亲的衣箱里都有压箱钱,她逐一查找,每个箱子的角抠开,各掏出了四个小金元。随后又在一个旧衣里找出一卷飞钱。 陈夫人在刘家主要管后厨,是份肥差。她平时极节俭,又常得下人孝敬,两年来还是存下了不少钱。她原本也有些私房陪嫁,加在一起总共大约有四五百贯,足够丹菲傍身了。 丹菲收好了东西,目光落在墙上那处血迹上,鼻子又开始发酸。她用力摇了摇头,把眼泪收了回去。 而后丹菲去了自己的屋子里。屋里也被翻得一团乱,值钱的东西大都被拿走了。丹菲跨过满地狼藉,径直走到床边,把樟木箱子从床底拖了出来。 幸好,突厥人没有细搜,箱子完好无损。 丹菲把箱子里父亲留下的匕首、弓弩和弯刀取了出来,视线落在一处。 段义云送给她的白鹿灯早已被踩扁,脏污不堪,再也恢复不了原貌。 就好似那个俊朗温润的男子,也再不能复生。 丹菲回到陈夫人的院中,就见刘玉锦空着手回来了。 丹菲气不打一处来,“柴呢,米面呢?” 刘玉锦撇嘴道:“柴好大一捆,我搬不动。厨房里面被搅得一团乱,米面都被抢走了。” “那其他的呢?干豆呢?腊味呢?芋头呢?” 刘玉锦瞪着她漂亮的杏眼,一脸茫然。显然她一看厨房的凌乱样子,就折返了回来,根本就没有寻找。 丹菲长叹一声,心想刘玉锦废柴十来年,哪能再朝夕之内变得聪明能干?她只得亲自去。刘玉锦苦着脸,小心翼翼地紧跟她身后。 突厥人占着城,那么多人要吃喝,厨房和地窖都是洗劫的重点。丹菲清点了一番,找到了半灌粗盐,一罐猪油,一小袋子大豆,几个散落的芋头,然后就是几捆干菜。 折腾了大半天,两个女孩都饥肠辘辘。丹菲在厨房里升起了一个小炉子,然后烧了一锅热水,把豆子和干菜丢进去煮了。 刘玉锦饿了一整天了,如今闻着菜香,肚子开始打鼓。丹菲看煮得差不多了,往汤里加了盐和猪油,然后舀了一碗起来。 刘玉锦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可丹菲看都不看她,自己吹着汤,慢慢吃起来。刘玉锦讪讪地缩回手,自己拿了碗去盛汤,不禁又红了眼。 刘玉锦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粗粮,她连吃鱼都只吃鱼肚肉。如今虽然肚子饿得很,可是捧着这清汤寡水的饭食,想到自己几天前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想到自己惨死的父亲,刘玉锦就忍不住掉金豆。 丹菲吃完了自己那份,放下碗,伸手就把刘玉锦手中的碗夺走,又大口吃起来。 刘玉锦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她素来娇蛮,因为突遭大变,受了丹菲半日的气,也没有发作,如今饥饿难耐却被人夺食,教她再也忍不住了。 “曹丹菲!”刘玉锦跳起来,指着丹菲叫道,“把我的饭还给我!” 丹菲吹了吹汤,慢条斯理地嚼着豆子,抬头扫她一眼,道:“什么你的我的?刘玉锦,你还当自己是被人捧在掌心的刘家大女郎吗?我告诉你,这世道上的规矩,素来就是,谁抢到,就是谁的!” 刘玉锦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嘴巴哆嗦了半天,才道:“你这分明就是强抢!” “我就抢你,怎么着了?”丹菲又往嘴里送了一勺豆糜,“食材是我找的,柴火是我搬的,汤食也是我煮的。分你吃,你不吃,那我自然要抢过来吃。” “这……这……这东西都是刘家的!”刘玉锦脑子终于渐渐转过来。 可丹菲嗤笑一声,道:“刘家没了。刘玉锦,你醒醒吧!你爹已经死了,刘家没了!” 刘玉锦怔了怔,泪水又哗哗地涌了出来,道:“耶耶才走,你就欺负我。阿菲,你欺负我!” 丹菲漠然地看着她哭了半晌,才沉声道:“阿锦,我这是在教你。你记住了。今非昔比,有得吃时你不吃,等到饿肚子的时候,就只有掉眼泪的份!” 说罢,三下五除二地把碗里的东西吃完了。 刘玉锦再迟钝,这时也知道扑过去把锅端了过去。锅里还剩半碗豆渣,她也顾不得烫,急忙大口吃了,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丹菲摇了摇头,“吃慢点,别噎着。” 刘玉锦抹了把泪,道:“我知道,你现在嫌弃我是累赘了……” “别胡说。”丹菲道,“当初我爹死了,是你爹娘收留了我和我娘。如今咱们爹娘都不在了,我也得报恩,不会置你于不顾。” “那你还欺负我,抢我的饭?” “那是教你识时务。”丹菲道,“你我如今家破人亡,不论往日如何富贵,如今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你若不能忘了过去,便没法应对接下来艰苦的日子。我总不会害你,就看你听不听得进去了。” 刘玉锦瘪着嘴,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 吃完饭后,天色已近黄昏。往日这时,家家炊烟,正是热闹。如今城如废墟,唯有寒风在空中如厉鬼一般呼啸。 丹菲把剩下吃食和一些衣物用两个粗布袋子装好,掂量了一下,分了一个轻些的袋子让刘玉锦背着。 “城里不安全,我们早些动身才是。” “这就走了?”刘玉锦忽然有些不舍。 丹菲静默。她环视这座生活了两年的院子。这里在她们母女最落魄的时候接纳了她们,给了他们安定的生活。离开了这里,她们从此以后就真的流离失所,漂泊无依了。 “走吧。”丹菲背起了包袱,低声道,“我们还会回来的。” 丹菲让刘玉锦换了男装,也给她抹花了脸。姊妹在刘氏夫妇的坟前磕过头,扮作乞儿溜出了城。 也幸好此时正是朝食时分,突厥兵忙着用饭,并未在意这些脏兮兮的难民。丹菲带着刘玉锦,顺利地背着包袱和弓箭,混在一群逃难的百姓中离开了沙鸣城。 天色放亮后,人们能更加清晰地望见沙鸣城外的尸山血海。又因天寒地冻,尸身冻结,一切都保持着临死那一刻的惨状。 刘玉锦吓得面无人色,寻了一棵大树,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丹菲回首,最后一次望向沙鸣城。她还记得三年前父亲带着他们一家来到此地时,一家人都满怀希望,觉得能就此过上平静而简单的生活。他们以为只会成为他们新的家乡。 但是命运无情,反而给予了他们最沉痛的打击。 父亲,母亲,甚至段义云,都被永久地埋葬在了这片大地上。丹菲孤零零地站在寒风中,泪水溢出眼眶,刚划过脸颊,就已冻结成冰。 刘玉锦把先前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鼻涕眼泪也糊了一脸。 “吐够了吗?”丹菲漠然道,“吐够了就起来吧。我们还要赶路呢。” 刘玉锦抓了把雪擦了脸,这才终于像个人样。她两眼青肿,嘴唇发紫,素来圆润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整个人显得憔悴又疲惫。 “跟上。”丹菲丢下两个字,转身大步朝西南方向而去。刘玉锦在她身后踉跄地跟着。 正文 异姓姊妹 郊外野地里,积雪快没膝,丹菲在前面开路,踩出一排脚印,刘玉锦就在后面踩着她的脚印走。雪越来越深,两人都走得越来越吃力。刘玉锦一时没站稳,一屁股摔坐在了雪地里。 “阿菲,慢些吧!”刘玉锦哼了哼,“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丹菲没好气道:“要不你来前面开路,我跟着你走。你想走多快就多快,想走多慢就多慢!” 刘玉锦缩了缩,讷讷道:“不……不了。还是你开路的好。” 雪地里开路极其吃力辛苦,刘玉锦倒也不傻。 丹菲冷笑一声,道:“既然是我开路,那你跟得上就跟,跟不上,也别指望我会再停下来等你。” 说罢,继续朝前走去。 这半日相处下来,刘玉锦终于明白丹菲已脾性大变,怕是再也不会如往日一样温顺纵容她。偏偏自己又离不开丹菲的帮助。想到此,刘玉锦再气恼,也只能苦着脸爬起来,追着丹菲而去。 “阿菲,我们为什么不走官道?” “山下到处是突厥散兵,碰上了就死路一条。”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进山。” “可是……可是进山后,夜晚我们去哪里歇脚?山里可有客栈?” “……” “阿菲?” “闭嘴!”丹菲丢了一记眼刀过来,“省点力气等会儿去爬山吧!” 两人走走停停,午后才进了山。山里因为有树木,雪要薄许多,行路终于轻松了。只是这轻松是相对丹菲而言的。她在林中健步如飞,刘玉锦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时不时被地上的树根断枝绊倒,跌得眼冒金星,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丹菲拿定了决心不娇纵刘玉锦,只在旁边冷眼看她自己爬起来,坚决不出手相助。刘玉锦脱力,坐在雪地里,又开始掉眼泪。 “再过个两刻,天就要全黑了,狼也快出来了。你是打算坐在这里喂狼吗?”丹菲气不打一处来。 刘玉锦吓得摇头。遇事不称心如意的时候哭闹撒娇是她自幼就养成的习惯,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闹,别人就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如今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可是长久的习惯却没法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过来。 “知道还不快起来!”丹菲喝道,“我之前对你说的话,你全忘光了?不要再当自己是什么富家千金。你这女郎的谱,留着到了你舅父家再摆不迟。你再这样娇滴滴地闹脾气,我自走了,管你是冻死还是喂狼。” 刘玉锦的脸涨得通红,气得不住喘息,忽然抓起地上一团雪,朝丹菲扔了过去。 “那你走呀!一拍两散就一拍两散!我不稀罕!你姓曹,我姓刘,我们本来就不是一家人!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的死活不关你的事!” “蠢妇。”丹菲冷笑,拍去衣服上的碎雪,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步履矫健,身影一闪就钻进了密林只中,只留下一串脚印。 刘玉锦没想到曹丹菲说走就走,顿时傻了眼。可是才说出口的话,现在是想收回都无法,因为丹菲已经没了踪影,林子里只有山风呜呜吹过。 刘玉锦一边哭着一边爬起来,原地转了一圈,确认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她弄不清方向,身上也没有干粮,只有一把小匕首,还是丹菲出门前给她的。 她在边疆长大,虽然也会射猎,只是现在手头就算给她弓箭,她怕也没法在这冰原雪海中找到猎物。 这样想着,刘玉锦心里更加恐惧绝望。她想了又想,只好沿着丹菲留下来的脚印而去。至少跟着丹菲走,比她一个人在山里瞎转要安全得多。 丹菲已走远,长长一排脚印在林中雪地里蜿蜒。刘玉锦起初还能跟着脚印走,可是没过多久,天色转阴,竟然又下起了雪。雪花飘进树林中,很快就掩去了地上的脚印。刘玉锦越发惊慌,加紧步伐向前奔。忽然之间,树梢上一团雪落下来,正好砸在她头上。等她抹去脸上的雪,发现自己再也辨别不出雪地里的脚印了。 刘玉锦孤零零地站在林中,终于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与绝望。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会死。她在这里长大,她知道荒山雪原,天寒地冻,夜晚很快就降临,天会冷得多么可怕。而她没有柴火,没有遮风避雪之处,更别提一口垫肚子的干粮,她今夜就会饥寒交迫地冻死在哪个树下。 她不禁想起耶耶把她藏在柴房坛子里的时候,曾对她说过:“若阿菲能平安回来,你就和她走。要听她的话,她会保你平安。” 她知道,在家中,不论阿娘还是耶耶,虽然宠爱她,却更加信任欣赏丹菲。丹菲无所不能,聪明干练。所以到那生死关头,耶耶都知道,女儿要平安活着,只能依靠丹菲了。 如今家破人亡,昔日的繁华破碎如云烟,刘玉锦赖以骄纵的资本统统随父母被埋葬。她刘玉锦不再是富家女郎,丹菲也不再是寄人篱下的亲戚之女。她们只是两个失去家庭的孤儿,一无所有地流浪着。高傲的那个褪去了光环,强悍的那个也再不用伪装。 刘玉锦深刻意识到一时的任性和嘴快给自己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没有了她拖后腿,丹菲没准会更轻松。可是她若没有丹菲帮助,今夜就必死无疑。 天色渐暗,刘玉锦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置身何处。她觉得很冷,手脚都已经失去了知觉,饥饿和疲惫让她觉得很困,她很想好好睡一觉。但是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不想死。她不过十五岁,才方及笄。她要嫁个好夫君,生很多孩子,幸福满足地生活到老。她躲过了屠城,从满城尸山血海里逃出来,不是为了这样凄惨地冻死在山里的! 想到此,刘玉锦再也顾不上那可笑的自尊和颜面,朝着空寂的山林大声喊起来。 “阿菲——阿菲,我错了!我知道你在。求你帮帮我!我知道我一直给你添麻烦,我不该乱使脾气。出来好吗?阿菲——我不想死在这里!陈姨自尽前,曾和我说,要我们结拜姊妹,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声音在树林间回荡,很快被风雪吞噬。 刘玉锦一个踉跄,跌倒再雪地中。这次,她再没有力气爬起来。 躺在松软的雪地里,浓浓的疲倦将刘玉锦捕获。她就像落入陷阱的兔子一样毫无招架之力。这一刻,寒冷、饥饿、恐惧、悲伤,前所未有地清晰。刘玉锦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就这样冻死在雪地里。只要她的眼睛闭上,就再也无法张开。 而她死后,丹菲肯定不会为她悲伤难过,她只会轻轻松松地离去。能为她悲伤的人,她昨夜也已埋葬了他。 泪眼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纤细的身影。 丹菲站在刘玉锦身边,俯视着她。她面色平静,显然并不是那么在乎刘玉锦的死活。 “你说的可是真的?”丹菲问。 “什……什么?”刘玉锦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你说我娘说的那番话。是真的,还是为了哄我回来而撒的谎?” 刘玉锦吃力地回忆,道:“是真的!那时候,我娘已经自尽了。陈姨她……穿戴好……让耶耶带我走。出门前,她唤住了我……” 陈夫人拉着刘玉锦的手,如往常一样慈爱,面容平静。似乎外面震天的厮杀声都是众人的幻觉,一切都花好月圆,平静幸福。陈夫人秀美的面容上带着安详的笑,好像知道只是去走亲戚,而不是就要赴死一般。 “锦娘,好孩子,你好好藏着,不要出来。阿菲一定会回来的。我了解这个孩子,她一定会回来寻我的!到时候,你们俩一起离开这里,远远地走吧。你们并无血缘关系,可到底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情同姊妹。我希望你们能结下金兰,以后互相扶持,守望相助,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告诉阿菲,只有活下去,一切才会有希望。” 刘玉锦是真的很喜欢陈夫人这个姨娘。郭夫人常年卧病,陈夫人对她细心照顾,弥补了不少母爱。就连丹菲,她现在性情大变,对自己动辄斥骂,可是刘玉锦也不真的恨她。 “我们……我们都是孤儿了。”刘玉锦伸出僵硬的手,抓住了丹菲的脚踝,“阿菲,我们都只有彼此了。” 丹菲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刘玉锦从雪地里挖了出来。她吹了一声口哨,那匹突厥马从密林中走出来。丹菲把刘玉锦放在马背上,自己也跳了上去,骑着马朝之前藏身的寺庙而去。 刘玉锦在寺庙厢房中醒来。她听到念经声,闻到淡淡的香气,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醒了?”丹菲端了一碗汤饼进来,“还正想叫你呢。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吧。” 刘玉锦先前把吃的食物已经吐尽,此刻正饿得饥肠辘辘。她如今也不再挑剔汤饼寡淡没油盐,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干净,连汤都喝光了。 “今夜我们暂时住在庙里。明日一早,就动身去原州。”丹菲拎了帕子给她擦脸,两人都当先前的争执没有发生过一般。 刘玉锦擦了脸,自觉地端着水盆出门倒。 夜空中,星河璀璨,宛如珍珠宝石散落黑绸布上。这么美的景色,教人在短暂的刹那中忘了身上的伤痛,忘了满目疮痍的河山。 山里的夜静悄悄,因为是隆冬,连声鸟叫都没有。姊妹两人蜷缩在炕上。良久的沉默后,丹菲才问:“我娘还说了什么?” 刘玉锦把陈夫人那日的话都重复了一遍,然后说:“破城的时候,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幸好阿菲在城外。’……她一直最挂念你。” 丹菲低下头,抹去脸颊的泪水。 刘玉锦拉着她的手,道:“阿菲,我知道我娇气又笨拙,你自然嫌我麻烦。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发脾气,再也不拖累你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丹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刘家于丹菲母女有恩,她必定会回报回来。所以纵使气刘玉锦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撒娇使脾气,却从没想过真的丢下她不管。 “跟着我可以,我们得约法三章。”丹菲看着刘玉锦白嫩嫩的手,漠然道:“可你若真跟着我走,日后所有活儿都有我们俩分工做。做不完你份内的事,就没有吃的。你可明白?” 刘玉锦迟疑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丹菲又道:“你若中途变卦,大可自行离去,我不会拦着你。可只要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找我。我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回去救你。你可要记住了。” “知道了……”刘玉锦低声道。 “还有,”丹菲补充,“如若遇事,一切听我调派指挥。你要不要命是你的事,我却还想活下去。” “我会听你的。我保证不会拖累你!”刘玉锦对此没有异议。她有小聪明,可在大事上素来没有什么主见,不听丹菲的,又能听谁的? “不许偷懒,不许使你的小脾气。还有一点,不许再哭!”丹菲厉声道,“至少,不许在我面前哭!” 刘玉锦听着眼睛一酸,又想落泪,被丹菲凌厉地一瞪,眼泪全被吓了回去。 丹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斟酌片刻,将段宁江的事告诉了她。 “你就是因为这个要去原州?”刘玉锦叫道,“上洛王这不是助纣为虐么?阿菲,你们定要将他揭发,让圣上判他个斩首示众!” 丹菲无力地笑了笑,“他是韦皇后兄弟,究竟能不能揭发他,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就看段宁将那么信任的那个崔表哥能否做到了。只是这事你需保密。” 刘玉锦以前听戏,听了不少花木兰从军、红拂女夜奔的故事。本朝女子也多干练有才者,常有女子建功立业的消息传出来。她想到此次去长安,千里送密信,揭发惊天冤案,她和丹菲必然能震惊朝野,扬名立万。没准她们也能被写进戏文里,被人万世传唱。 想到此,刘玉锦愈发兴奋,巴不得现在就启程。 丹菲啼笑皆非地看着她,“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刘玉锦放下心事,又很快入睡。 丹菲望着烛火,心里一时回想着往事,一时想着明日要将段宁江的骨灰一并带上,交到她表兄手中。关于过去和将来的许多事纷至沓来,让她久久不能成眠。 正文 卫氏毒心 北风呼啸,碎雪如冰箭。 已近午时了,可天色依旧阴沉如黄昏。天空乌云弥补,被狂风席卷着形成巨大的漩涡。 原州城中正是一片兵荒马乱之景。沙鸣被袭的消息已传来,突厥可汗并不满足这点战果,率兵直奔原州而来。原州城驻兵寥寥,如何抵挡突厥兵马?于是城中居民纷纷出逃,整座城市陷入慌乱之中。 城东春风巷本是城中最繁华的去处,此地酒楼林立,街市繁华。而此刻,商家们纷纷关门避户,带着值钱物什驾车逃去,只留下一片萧索。 “四郎,再不走,就要关城门了!”随从焦急地打转,“突厥大军就要攻过来了。原州驻军想是抵挡不住的。难道郎君又想冒屠城之险?” 崔景钰坐在已人去楼空的泰安楼中,手中端着一杯琥珀酒,目光空远,似乎未将侍从的话听进耳中。 “郎君!”随从道,“郎君也要想想家中主人和夫人,他们可都在长安等着您平安回去呢。” “再等等吧。”崔景钰将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了一杯,“城外的人还没消息?” “没有。”随从道,“阿三他们这两日从早到晚都守在路口,凡是碰到从沙鸣方向逃难来的,他们都会去寻找盘问一番。可无人见过段娘子。” 崔景钰英俊的面孔阴沉铁青,一如楼外的天色,“从沙鸣到这里,快马一日就可抵达。至今已过去三日,却丝毫没有她的踪影。我不怕她在何处耽搁了,只怕她遭遇不测!” 随从叹气道:“段娘子吉人天相……” “与其说这等无用的废话,还不如出去找人!”崔景钰目光凌厉地扫了对方一眼。 随从一阵冷汗。自家这位郎君虽说有着世家公子的倨傲矜持,可性情还算平易随和,也从不苛责下人。只是他若一恼怒,那便是雷霆万钧,势发难回。 楼外,有马车接二连三而过,都是仓皇出逃的百姓。更有风尘满面、疲惫凄苦的流民拖家带口地路过。 崔景钰身披狐裘,神色肃穆地端坐二楼的凭栏边,眉目浓烈,周身笼罩着肃杀之气,同他往日闲散慵懒有如天壤之别。 原本是亲人欢乐相聚的时刻,不料转眼兵祸从天而降,国破家亡。慈爱的舅父惨死,表兄表妹下落不明。 崔景钰当初随着段义云出城杀突厥兵的时候还未有太深的体会,并且以为被围城只是暂时的,援军不日就到。不料一日日等下去,绝望如毒草蔓延。直到亲眼看见舅父中箭而亡,他如遭重锤,猛然醒悟,才深刻认识到,国要破了。 狼烟四起,大地满目疮痍。来时还看着繁华的城镇转眼凋零,百姓仓皇出逃。到处是杀戮,死亡,是妻离子散,是背井离乡。 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第一次深刻品尝到了苦难的滋味,也清醒认识到自己的浅薄,以及无能。 寒风卷着碎雪刮入楼阁。雪花落在桌上。 崔景钰伸出修长手指,将雪花拂去。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他探头望去,就见几名大汉赶着两辆马车路过。汉子似乎急着赶路,不住吆喝抽打着马匹。那马车似乎吃重不少,马儿拉得有些吃力。 崔景钰将视线收回的那一瞬间,眼角扫到有一只手想撩起车帘,却被守车的人用马鞭抽了回去。马车里随即传来女子啼哭声。 那哭声飘入崔景钰耳中。他呼吸一窒,倏然站了起来,随后抓起佩刀,翻身越过凭栏,径直从二楼一跃而下。 侍卫们反应过来,纷纷紧跟着少主跃下了酒楼。 崔景钰立于马车前,以身挡住前路。 赶车的汉子大惊失色,急忙摸向腰间。手还未碰到刀柄,一道刺骨白光闪过,手背上就被砍出一道血痕。汉子捂手痛叫。崔景钰横腿将他踢倒。 崔家侍卫一拥而上,将其余的人制服。 “郎君饶命!”领头的汉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奴做这勾当也不过是为了糊口……” “人牙?”崔景钰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大步冲向第一辆马车,刷地将车帘掀起。 惨淡的日光照进车内,里面传出一阵微弱的惊呼声。小小一辆马车,竟然挤了六个女孩子来。她们年纪从十岁到二十来岁不等,各个蓬头垢面。 崔景钰逐一看过去,越看越失望。 他方才听到的那声哭泣,极像段宁江的发出来的。估计年轻女孩嗓音相似,是他听错了。 “崔……崔四郎?”突然间,一个少女瞪大了眼睛,猛地推开旁人,朝崔景钰扑去,“崔郎救我!” 崔景钰冷不防被她抱住,愕然道:“你认得我?” 少女闻言,急忙抹了抹脸,又撩起蓬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哭道:“崔郎,奴姓卫,是阿江的闺中好友。我们在沙鸣见过几面的。奴的父亲段将军的参军。崔郎可还记得?” 崔景钰一把将卫佳音拉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卫佳音哭道:“沙鸣城破,我父母都在乱军中失散。我随阿江一起逃出城……” “阿江在何处?”崔景钰猛地抓紧了她的胳膊,声色俱厉。 卫佳音吃疼,顿了顿,委委屈屈道:“段大郎杀了条血路送我们出城,自己殉国了。有一群人一直追着我们不放。阿江说那群人是冲她来的,还说我们要先去原州……” “后来呢?”崔景钰不耐烦道,“阿江到底怎么样了?” 卫佳音低垂眼帘,遮住眼中心虚之色,深吸一口气,嚎啕大哭起来:“我和她兵分两路逃跑。那群人追着阿江而去了。恐怕她……凶多吉少……” 崔景钰眼中迸射凌厉之光,身子晃了晃,一脸难以置信。 卫佳音泪流满面,“我胆小无能,也不敢回去救她,只得继续往前跑。我不过弱质女流,那些追兵凶残无比,我……我真的无能为力呀!” 崔景钰深呼吸,良久不语,手轻轻颤抖。 “郎君,又有人来了!”侍卫回来道。 崔景钰略一沉吟,带着众人进了屋内。 丹菲和刘玉锦一路风尘地赶到了泰安楼,就见门窗大敞,人去楼空。 “我们来晚了?”刘玉锦失落道。 “先进去看看。”丹菲把马留在外,同刘玉锦走了进去。 屋内一阵劲风袭来,丹菲下意识将刘玉锦反手推开,拔出短刀一挥。锵地一声,兵器交鸣。 “住手!” 屋内亮起了灯。 崔景钰带着侍卫走了过来。 “你还在?”丹菲松了口气。 “怎么是你?”崔景钰和刘玉锦同时开口。前者是问丹菲,后者是在问卫佳音。 丹菲顿时翻白眼,“我命大,没死在沙鸣。觉得有何不妥?” 卫佳音则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躲在崔景钰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袍子,道:“我和家人失散了,钰郎救了我。” 丹菲的目光往卫佳音的手腕上扫去。卫佳音拢着手。 “锦娘的父母和我娘也亡故了,刘家被毁了。我同她去……去长安,投奔她舅父。” “我也去长安。”卫佳音目光闪躲,“我伯父祖母都在长安。” 崔景钰盯着丹菲,“你们怎么寻到这里的?” 刘玉锦刚要开口,被丹菲暗暗扯了一下。 “锦娘有个姑母在原州,我们便过来寻她。结果她姑母也已经举家躲避战乱了。” 崔景钰眯了眯眼。丹菲从容地看着他。 此时一声军号自远处传来,风起万里,如狼奔虎啸,夹带着森森杀气。 “突厥人来了!”惊恐的气氛瞬间蔓延开来。人牙子哆嗦,那些女孩纷纷被吓得哭起来。 “郎君,拖不得了!现在出城还来得及!”随从焦急催促,“容奴斗胆,听这位卫娘子诉说,段娘子怕是凶多吉少了。郎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呀!” 卫佳音也哭着磕头,“都是小女的错!没有救下阿江。崔郎再是伤心,也不可自暴自弃呀!” 刘玉锦吃惊地张着嘴,丹菲瞪她一眼。她终于明白过来。丹菲怕卫佳音使诈,才不提段宁江之事。 “喂,崔郎。”丹菲沉声唤道,“你们若不走,我同阿锦就先走了。” 崔景钰紧咬了一下牙关,“走!” 丹菲旋即吹了一声口哨,唤来红菱,同刘玉锦上了马。 卫佳音被侍卫扶上了马。在无人看到的时候,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擦去了额角的汗珠。 段宁江当日就受了那么重的伤,定是活不下来的。段宁江一死,便没人知道当日她的所作所为。 思及此,卫佳音朝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望去。崔景钰骑马带着随从朝城门奔去,背影潇洒矫健,充满男性阳刚之美。 崔景钰将来若是知道了她做的事,又会怎么看她? 段宁江的冤魂,可又会前来寻她复仇? 思及此,卫佳音冒了一身冷汗,全然没有注意到丹菲幽深的目光。 正文 雪夜私谈 洞里篝火熊熊,倒是将这一方空间烘得暖融融的。众人围着篝火坐着,分吃着马肉。火上架着一个头盔,里面煮着一锅肉汤。幸而丹菲带着盐。不然马肉粗糙,又未曾放血,烤熟了也十分腥臊,就是丹菲自己也觉得吃得难受。 卫佳音心不在焉,目光朝丹菲身边的包裹上瞧。 “这里面是个罐子?” 丹菲一直将段宁江的骨灰罐装在包裹里。她提防着卫佳音,想寻崔景钰谈话,可卫佳音又守着崔景钰寸步不离。崔景钰至今还不知道表妹已亡故,骨灰就在身边人手中。 “是我娘的骨灰。”丹菲道,“怎么?有什么不妥?” 卫佳音急忙抱着碗朝旁边挪了挪,“怎么把一个……” “你想好了再说。”丹菲恶狠狠瞪她,“你可只有一个鼻子给我割!” 卫佳音吓得面无人色,缩在崔景钰背后去了。 刘玉锦凑在丹菲耳边小声问:“我实在看她讨厌。咱们干吗不揭穿她?” 丹菲摇头,“又无人证物证,她到时候打滚撒泼说我冤枉她,我才懒得和她争辩。再说如果段宁江真是被她害死的,你保证她不会再来害我们?” 丹菲朝崔景钰那边望了一眼,“我对那个男人也不熟,拿不准他会信我们几成。” 似乎察觉到丹菲的视线,崔景钰也望了过来,问“我们还需多久能翻过山?” “若动作快些,明日天黑前就能下山。”丹菲削着木签。 崔景钰看着她手里的动作。女孩手指修长稳健,同寻常女子的纤纤柔夷截然不同,却不显粗糙,反而有种力量的美。她极熟练地用着一把匕首,把木棍削成矛。看这熟练的动作,这活她做起来游刃有余。 他怎么会将她误会成男子? 因为个子挑高?因为言行粗鲁?因为嗓音有些沙哑? 似乎是感觉到了崔景钰的目光,丹菲抬眼看了看他。 “你觉得,这一场仗会打多久?” 崔景钰也抽出了匕首,跟着丹菲一起削木头。 “我觉得不会很久。突厥虽然来势汹汹,可是此刻是寒冬,若要守城,他们没有粮草。他们将城池洗劫一空,三地的马场也被劫了。他们带着那么多东西,最好的策略就是趁着大唐再派出军队之前,退回关外去。” 丹菲点了点头,看他的目光温和了些,“若是沙吒忠义将军当初能守住……” “此刻多说无益。”崔景钰狠狠削下一截木头,“如此奇耻大辱,大唐定会雪洗!” 众人奔波了一整日,疲惫不堪。用了饭后,丹菲指导着众人拿松叶铺在地上。女人们在里面,男人们守门口,就这样睡下。 半夜,篝火有些弱了。丹菲习惯性地起身,添了一把柴。 崔景钰靠着洞壁坐着,一手握着一把匕首,轻轻摩挲。他的视线和丹菲的对上。丹菲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哀伤,心中震撼。 她一直只将他当作一个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可是他能冲出城杀敌,能救助百姓,能为国破家亡而红了眼,可见他还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 丹菲也是在这一刻,深切认识到,母亲已经永远不在人世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还能和母亲相依为伴。可是当母亲也骤然离世,她从此就是彻底的孤儿了。纵使此刻和那么多人在一起,篝火温暖,可她依旧觉得极其寂寞无助,内心幽寒。 篝火噼啪响,洞外月色正好,狼啸声划过长空。 这一切极令丹菲觉得怀念。她闭上眼,就可以幻想着自己正在和父亲进山打猎。父女俩夜宿山洞。她在篝火边安睡,半夜醒来,总会看到父亲坐在山洞口,守护着她。 幽幽黑夜里,父亲的身影如雄浑的山,替她遮挡住所有风雨。 丹菲鼻子发酸,泪水悄然滚落。 朦胧的视线里,崔景钰坐在洞口的身影竟然也显得高大起来。 狼啸声近了些。崔景钰不安地张望。 “没事的。”丹菲抹了泪,低声说,“这洞里住过虎。虎粪被扫在外面了。狼闻到气味,不会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爹是猎户。”丹菲道,“我从小就跟着他学骑射,进山打猎。我们打猎可不像你们这些王孙公子那般,又有奴仆包抄,有人帮着补箭插刀。我们都是三两人进山,跟踪猎物,设陷阱,都凭的真本事。” 崔景钰还真没法反驳,“那你怎么在刘家做事?” “两年前突厥人过来打秋风,要屠村,打劫商队。我爹带领民兵把他们赶跑了,自己也受了重伤,没熬过来。我娘和刘夫人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刘公又感激我爹救了商队,就把我们母女俩当作亲戚接进府里了。” 崔景钰肃然起敬,“令尊真乃英雄!” 丹菲听了这话还挺高兴的,便朝他笑了笑。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个温和友善的笑。 “对了,”崔景钰想起一事,“今日你在酒楼,说我还在。你可是专程来找我的?” “哦,”丹菲挠了挠头,“这个……其实,段宁江她……” 卫佳音翻了个身。丹菲闭上了嘴。 “阿江怎么?”崔景钰追问。 “我……” “哎呀!”卫佳音猛地叫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崔景钰的怀里扑,“钰郎,奴好怕!奴梦到那些突厥人又来了!” 崔景钰面无表情,额头爆着两根青筋。卫佳音抱着他不放,嘤嘤哭。崔景钰推开她也不是,抱着她也不是,尴尬得要死。 丹菲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埋头安睡。 次日一早,众人草草用了饭,动身赶路。也不知道昨夜后来崔景钰叮嘱了卫佳音什么话,卫佳音今日特别安静老实,牢牢跟在崔景钰身边,寸步不离。丹菲每一靠近,她就投来戒备敌视的目光。丹菲也没兴趣上演争风吃醋的把戏,离两人远远的。 除了带路之外,若没丹菲,这一群人还真没办法在这雪岭里找到食物。可雪岭里鸟兽绝迹,想找猎物都毫无头绪。 是丹菲,根据雪地上留下来的痕迹寻找过去,挖了雪兔子的洞,抓了过冬的肥野兔。或是埋伏在树丛后,射野鸡。 她在林间穿梭,轻灵敏捷,自由自在,犹如山鬼。 崔景钰默默看着,见丹菲扣弦,连珠两箭,射下两只逃飞的野鸡。他不禁微微一笑。 丹菲望过来。崔景钰旋即收了笑意,大步朝前走去。 傍晚天色渐暗的时候,他们终于可以看见山下村落。只见炊烟袅袅,灯火如星,令人无比激动。 这夜,一行人投宿在村长家中。 这边因为隔着大山,突厥人并没有打过来,所以百姓生活如常。不过村民们也都听说了北边战乱的事,见了丹菲他们也不惊讶,就是有些忧心,担心突厥人会翻山过来。 次日众人离开村长家,继续向南而去。入夜时分,抵达了一处繁华的小镇。此地是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人多,也聚集了大量难逃的难民。人人都在议论沙鸣一代的战事,忧心忡忡。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突厥人带着战利品退回了草原,没有再继续南侵了。 用过了饭,众人歇息片刻,再度上路。 丹菲揉了揉额角,扶着桌子站起来。刘玉锦正在和卫佳音拌嘴,又吵不过她,急得来拉丹菲的袖子,要她帮忙。 丹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往前走了一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头栽倒。 “阿菲——”刘玉锦惊骇尖叫。 崔景钰砰地踹开拦路的凳子,一个箭步跨过来,堪堪将丹菲晕倒的身子接在臂弯之中。 丹菲全无知觉,头无力地后仰着,露出修长纤细的脖子。 崔景钰皱眉,摸了摸丹菲的脉搏,而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何处可找到大夫?” 掌柜匆匆指路。 丹菲强撑着睁开眼,朝裹着段宁江骨灰的包袱虚指了一下,便彻底人事不知。 正文 初露身世 丹菲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她背着耶耶给她做的弓箭,跟着耶耶在林中穿梭,搜寻着那一只白鹿。 耶耶告诉她,那只鹿就在南方,高山上有密林和草原,鹿群结伴出没,唯独这只鹿独行。它是个王者,孤傲狡黠,精明警惕,最难以捕捉它。但是一旦得到了它,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跋涉过林中山涧,穿过茂密的树林,避开灌木,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开阔地。阳光照耀而下,野花满地的小小草坪边,有一间木亭,亭上爬满藤萝,花串垂落。亭中坐着一个女孩。 那人转过头来,竟然是段宁江。 丹菲怔怔地走过去,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段宁江微笑着看着她,反问道。 她额贴花钿,头插明珠金钗,身穿金泥罗裙,肩披素色帔巾,一身雍容华贵,端庄秀雅,宛如还在生。 丹菲举目四望,道:“我迷路了。” 段宁江问:“你要去哪里?” 丹菲想了想,道:“我在寻一头鹿,一头浑身雪白的马鹿,头上有着漂亮的犄角。你可见过?” “白鹿,祥瑞之物。”段宁江微微笑,“传说中,得白鹿者,可得尊荣富贵。曹丹菲,你可是与它有缘之人?” “若能得到,便是有缘。”丹菲一笑,“你可知它在何处?” “它不在这儿。”段宁江道。 丹菲看着她,没再出声。 段宁江缓缓站起来,道:“我在等我阿兄,你可见到他了?” 丹菲神色一黯,摇了摇头,“我这也是死了?” 段宁江笑了,“不是。你该回去了。” “可是鹿……” “若是有缘,你自会寻到它的。”段宁江虚虚的向丹菲一推,“见了我阿兄,替我照顾好他……” 丹菲惊异地瞪大眼,随即被一股力量迎面推倒。 林中忽然起风,花瓣翻飞,渐迷人眼。 她又急速坠落,黑暗四合,将她包围住,随即醒了过来。 “阿菲……”刘玉锦的声音带着哭腔。 丹菲吃力地睁开眼,看见刘玉锦双眼通红地趴在床头。 “啊?”丹菲脑子里一团糨糊。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刘玉锦拧了湿帕子搭在她额头上,鼻音浓重道:“郎中说你前阵子劳累过度,又受了寒。寒气郁积过深,然后又吃了什么相克的食物,就病了。那老头还说这病不重,给你灌了药,让你把热全发出来才好。” “我吃了什么?”丹菲迷迷糊糊的,“我在哪里?” “咱们还在镇上。你病着呢。你还记得吗?” 丹菲烧得满脸通红,嘴唇上满是水泡,自己倒是不知,只道:“不过伤风发热,没什么大不了。其他人呢?” 正说着,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崔景钰走了进来。 “醒了?”他坐在床边,“家母听闻我舅父一家的噩耗,伤心病倒。我必须赶快回去。” “哦。”丹菲揉了揉眼睛,对这个消息显得有些漠不关心,“那你先走吧。记得把卫佳音带上。不然我怕会忍不住把她丢半路上。” 崔景钰紧抿着唇,迟疑片刻,对刘玉锦道:“我有话同曹娘子讲,刘娘子可否回避一下。” 刘玉锦不安地朝丹菲看去。 丹菲点了点头。 刘玉锦端着水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说罢。”丹菲疲惫地闭上了眼。 崔景钰道:“我看到你随身带着弓刀和匕首。你病后,我出于好奇看了看。这匕首并不是常物,而是出自兵器名家欧阳狂之手。光是这个匕首,就价值千金。” “你想说什么?”丹菲冷冰冰地看着他,“若是想买匕首,那趁早死心。这匕首是我耶耶留给我的。他怎么得的匕首,我不知道。” “你姓曹……” “曹操也姓曹。”丹菲讥讽一笑,“你以为我是什么名人之后?” 崔景钰眼角挑了挑,强忍着怒意,“好,我没话了。” “我道还有话要说。”丹菲道,“难得卫佳音不贴在你身上呢。那个骨灰罐,你顺路带回长安吧。那里面,装的就是段宁江。” 屋内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崔景钰方嗓音沙哑道:“你……说什么?” “段宁江已死了。请节哀。”丹菲想起段义云,冰冷僵硬的表情也终于松动,露出凄哀之色来。她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了段宁江的玉牌,递给崔景钰。 “当时我因为回不了城,只好在山间寺庙里躲着,遇到了从乱军中逃出来的段宁江。她伤势过重,很快就辞世了。她临终前把玉牌交付给我,让我带着她的骨灰回京来寻表兄崔郎,就是你。” 崔景钰苍白的脸上蒙着一层灰败之色,握紧了还带着丹菲体温的玉牌。 “你怎么今日才说?” “卫佳音好似长在你身上的瘤子似的,我寻不到机会避开他同你说话。” “为何要避开她?” 丹菲斟酌片刻,直视着崔景钰的双眼,道:“段宁江说,就是卫佳音抢了她的马,才让她来不及逃走,落到了刺客的手中。” 崔景钰瞬间狂怒。丹菲以为他会吼出来,他却硬生生地忍住,憋得面孔发紫,额头青筋曝露。 他站了起来,在屋里不住踱步,胸膛急剧起伏。 “你……”他冲到床榻前,狠狠盯着丹菲,“你此言可信?什么人要杀她?” “你不知道?”丹菲冷眼看着他,“还是你在试探我的话是真是假?” 崔景钰不语。 “好。”丹菲笑,“杀她的是上洛王韦温。阿江手头有他想要的东西——别问我要。阿江说了,那东西也不在她手里,而是已经在京城了。” 崔景钰走到窗前,背手而立。良久,他终于镇定了下来。 “阿江果真是因此而死的。” “她要你给她报仇。”丹菲道,“为她,为段家父子报仇。你做得到吗?” “做不做得到,只有等真的做到了,才能给出答复。” 崔景钰侧头挑眼望向她,英俊的面孔沐浴着窗外明亮的雪光,愈发显得精致如玉。这么美的容颜,可他的双眼却如万丈深渊,让人望不到底,仿佛藏着无数机密。他看着丹菲,仿佛将她的心思一眼就看透了,让她无所遁迹。 丹菲自诩算是会看人心思的,却依旧觉得崔景钰这人讳莫如深。 他还这么年轻呢。二十来岁吧,一看即知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这样的人不是应该被养得天真轻狂才是么?看他先前言行也处处像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呀。 可此时此刻,丹菲觉得眼前的崔景钰,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阴鸷、深沉、冷漠。 丹菲甚至隐隐觉得害怕,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轻率地就把那些事都告诉给他。如果这个男人是是敌非友。她此刻完全没有招架的余地。 但是崔景钰并没有这么做。。 他走回床榻边坐下,道:“那我更要尽早赶回长安。阿江提到的那个东西,你可知在何处?” 丹菲垂目沉默片刻,摘下了镯子,递了过去。 “卫佳音本将它抢走,用布包着。我偷了回来,拿了个铜镯替代。她这几日忙着赶路,想必还没检查过。” 卫佳音在这些事上,完全不是丹菲的对手。 崔景钰接过,道:“多谢娘子替我照顾阿江一场,也谢你传话递物之恩。” “应该的。”丹菲道,“我素来敬仰段老将军和云郎。” 崔景钰的眉毛轻微扬了一下。 “你好生养病。我会留下两个部曲,护送你们上京。到时候你们若没有地方投奔,也可来崔府找我。” “哦。”丹菲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她的责任全部都交卸了出去,一身轻松的同时,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这一场战役,这一出恩怨,转眼又同她再无关系。她一个小小民女,如蝼蚁一般脆弱,也根本没有力量插手那些权贵之间的纷争。 这也是父亲不想让她报仇的原因么? 可是…… 不甘心呀! 她是个女子,就活该平庸地过一生么? 在红尘中走过一遭,她也想留下自己的足迹。 崔景钰连夜带着卫佳音动身上京。卫佳音似乎还不知道崔景钰知道了真相,依旧粘着他。丹菲也见识了崔景钰一人多面的本事。先前还在自己面前对卫佳音恨得恨不能生吞活剥,转眼就能对着她微微笑,仿佛真有几分情谊在其中。 “到底是真是假,我自己也在戏中吧。”丹菲自嘲一笑,合眼睡下。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马蹄声轰隆远去。 次日天微微亮,刘玉锦还在熟睡。丹菲轻手轻脚地下了炕,推开了床。 清晨的凉风迎面而来,吹得人浑身颤栗。丹菲正欲关窗,眼角瞟见什么东西飞了进来。她下意识伸手捞住。 那是一片娇红艳丽的梅花瓣,像是一滴心头的血,落在丹菲白皙的掌心里。 正文 启程上京 丹菲前些日子劳损过度,一时病得凶猛,在床榻上养了三四日,总算一日比一日好。刘玉锦和崔家两个留下来护送她们的侍卫这才松了一口气。 崔家那两个侍卫是一对兄弟,姓卢,是崔家几代家奴,对崔景钰极忠。当下这种豪门望族的世代家奴其实在民间权势不小,颇有些地位。丹菲特意叮嘱了刘玉锦,两人待卢氏兄弟彬彬有礼。双方相处倒还融洽。 再度启程的前一夜,丹菲向客栈掌柜要了纸笔,算了一下账。 丹菲的身家约有四百多贯,刘玉锦身上也有刘公塞给她的一把飞钱。她被丹菲一审问,就十分老实地把钱交了出来。丹菲一数,竟然有三千贯之巨。她当即叮嘱刘玉锦把钱收好。 “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沙鸣,这钱你留着傍身的好。万一刘家的产业要不回来,有这笔嫁妆,你下半辈子也不愁了。” 就算将来收复了沙鸣,刘家的产业怕也是要充公了。刘玉锦是个女儿,她们俩又是没户籍的女子,若是刘玉锦那舅舅不能帮着撑腰,怕刘玉锦将来也只能去讨要点嫁妆。刘公想必也是考虑到这点,才给女儿塞了那么多钱,想着家产要不回来,女儿至少生活无忧。 刘玉锦倒是老实,不但老实掏了钱,还要把钱分一半给丹菲。 “我早说了,你姓刘,我姓曹,不是一家人。这是你刘家的钱,我拿着烫手。”丹菲不肯收,又道,“你也多长点心眼吧。以前在女学里还会想鬼点子去捉弄人,结果是个窝里横,一出大事就乱了阵脚,六神无主只会傻哭。要你掏钱就掏钱,还傻兮兮地分我一半。今日要不是我,换成卫佳音,怕是抢了你的钱,把你卖给人牙子,你还要倒过来帮着数钱!” 刘玉锦委屈道:“陈姨不是说让我们俩以后做亲姊妹吗,怎么不是一家人了?再说现在我们两人相依为命,若没你一路照顾,我一个人哪里过得下去?这钱也是谢礼。” “既然说是一家人,家人又怎么言谢?”丹菲笑了笑,语气软了几分,道,“你的钱我不要,你自己收好,不要被贼人摸了去。所谓财不外露,你以前你炫富惯了,如今要长个心眼。就算将来你进了你舅舅家,也不要向人透露私房,知道了么?” “知道了。”刘玉锦老实应下。 次日一早,四人四骑,踏着露水启程。 清晨空气清冽,刘玉锦极其兴奋,好似要出游的孩子一般。 “阿菲。”刘玉锦问,“京城到底是怎么样的?” 京城,长安…… 丹菲思绪飘向远方。 清晨,长安的钟声次第敲响,驱散一日的黑暗,迎来日出的光明。 带着露水的鲜花被婢子柔嫩的手捧进屋来,换下昨夜凋谢的花朵。 春日湿润明媚的郊外,华服云鬓的名媛贵女们被罗绮曵地的侍女簇拥着踏青赏画。琥珀色的美酒盛在莲花金杯之中,却又因为嬉笑,而被轻易地泼洒在了娇艳的牡丹上…… 香车骏马昆仑奴,帝王将相世家女,金粉绫罗夜光杯,才子佳人花锦城。 这是个极致繁华的都城,是刘玉锦、段宁江她们以前只可梦想,却未指望真的能抵达的圣地。 也是对于丹菲来说,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她在长安生活的时间不算长,而后匆匆逃离。记忆中长安的繁荣反而成了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昭示着多舛的命运。 又过了数日,他们终于抵达陇州。 丹菲望着巍峨的城墙,一阵恍惚。她仿佛又看到三年前的那一幕。自己一家人乘着马车,匆匆穿过这道城墙,朝北而去。 父亲抱着丹菲,指着身后远去的城门,对丹菲道:“我们一家,将来都会从这里再度南下回去,回到我们原来的家里。” 三年后,曹家三口,只有丹菲一人站在城门前,满身无形的伤痕。 父母一直都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回长安,唯独丹菲十分适应沙鸣的生活。可想回去的人,再也回不去;并未想过回去的,却被命运牵引着来到这里。 他们策马穿城而过。 清晨露水浓重,初春的太阳在云雾后露出淡青色的剪影。原野、屋舍,全都被笼罩在蓝紫灰色的霜气中。丹菲举目朝北方望去,却只能望到绵延的黛青色山脉。父母的坟茔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这一刻,她就像一个终于寻到来时路的游子,眼眶湿润,喉咙哽咽。 “耶耶,阿娘。”丹菲轻声在风中呢喃,“随我回家去。” 正文 重返长安 战火未及之处,和北方好似两重天。 沙鸣、原州一带随处可见风霜满面、疲惫愁苦的行人,到处焦土荒丘,雪原茫茫,了无生机。京都一代却是街市井然,游人熙熙攘攘,一派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 年过后,春雨初临,郊外积雪开始逐渐消融,枝头已可见隐隐的绿意。忽略偶尔行过的士兵,这里并没有什么战争的痕迹。 越往南走,天气越温暖。他们好像一步步从冬日,走进了春天里。 天空是湿润的蓝色,仿佛蘸饱了颜料涂抹而成的写意之作。道路两旁的村镇里,屋舍整洁井然,随便一处城镇的街市都那么繁华喧闹。 这里看不到沙鸣城里的那种漫天的风沙,也没有兽皮弯刀,也没有豪迈粗犷的胡人。这里的空气中闻不到牲畜的腥臊,替代的是果蔬草木的气息,和脂粉的清香。这里精致,优美,文雅,没有创伤。 她像游子归家,鸟儿归巢。中断的命运轨道又重新接连上。 当最终到达长安,当那座雄伟高耸的城门出现在丹菲视野里时,她才知道自己确实是有些怀念这座都城的。 马车徐徐驶入长安,一个盛大且喧嚣的大都从容地接纳着源源不绝到来的异乡客人。大周的国都优雅地向来客展示着她的富强与繁荣,还有她的美丽与华贵。 宽敞而笔直的大道望不到尽头,路旁栽种的榆树与槐树枝叶茂密。土黄色的坊墙后,是鳞次栉比的楼宇,一家家白墙乌顶的深宅大院。长安已经进入了春天,屋舍庭院里的海棠正在怒放,绚丽的花树和青葱的杨柳互相映衬,把长安的春天烘托得格外娇艳。 街市上,是往来不绝的人潮。红发碧眼的胡人吆喝着驱赶着拉车的马匹,锦衣帛冠的富人骑着骠壮的大马,皮肤黝黑的昆仑奴牵着马在人群里穿梭。待到走近了,才发现马上的郎君娥眉杏目,粉面朱唇,是一位二八年华的俏丽女郎。 “京中女郎也兴作男装?”刘玉锦惊艳地问。 卢二郎笑道:“这些年却是这样。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女郎,而是大户人家的婢子罢了。若真是女郎出行,怎么会只带一个昆仑奴?且西市杂乱,贵女也不会轻易踏足。” “大户婢都有这般派头?”刘玉锦咂舌。 卢大郎道:“这不算什么了。我们崔家的管事娘子出行,也有车驾奴仆,比寻常人家娘子还气派积分。等两位小娘子在京城待久了,见惯了那些王孙大官家的阵仗,便不奇怪了。” 说话间,马车又行驶过一条宽敞大道,忽见一列马队前呼后拥地经过。骑马的都是一群年轻的郎君,手执球棍,一路高声谈笑,显然是刚打完马球归来。 男儿们各个矫健俊朗,意气风发,引得路边小娘子们竞相观看。更有大胆的娘子,用手帕扎了花枝朝他们扔去。被砸中的郎君笑嘻嘻地将帕子收进袖子里,引得同行的伙伴起哄大笑。 丹菲目光闪动。 昔年一个温暖春日,她走在田间。段义云和一群少年也是这样嬉笑着纵马而过,引得路旁村姑们纷纷打量。 那队骑装的郎君们说笑着远去,只留下潇洒的背影。 刘玉锦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道:“长安的郎君好精致,在沙鸣可见不到。沙鸣的男人终日灰头土脸的。” 丹菲嗤之以鼻,“整日跑马遛狗,无需上沙场保家卫国,自然精致优雅了。” 闹市里忽然一阵人潮涌动,叱喝声响起,人群随即被驱赶散开。 卢家兄弟和丹菲对这情形十分熟悉,知道是有贵人过来,豪奴在开道,立刻驱马退让。刘玉锦却是反应慢了半拍,等到丹菲回头寻她时,来人已经到了刘玉锦面前。 “哪个不长眼的拦路?”豪奴举起鞭子,就朝刘玉锦抽去。 刘玉锦惊叫一声,扭身躲。鞭子抽在马脖子上,马儿吃痛,先是一蹄子踹中那豪奴的脸,又把刘玉锦掀下马背。 说时迟那时快,丹菲骑着红菱猛地窜出,一招猴子捞月将刘玉锦抓住,拽上了马背。 围观的百姓轰然叫好。 那豪奴被马踢得满脸血,坐在地上破口大骂,“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贱奴,连上洛王府也敢打。看爷爷不好好教训你。”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丹菲一听上洛王府四个字,热血冲上头顶,若不是刘玉锦眼疾手快拉住她,她当即就一鞭子把那豪奴抽得满脸开花了。 卢大郎见状上前道:“这两位乃是崔府亲眷。还请上洛王府行个方便。” 那豪奴一愣,“崔府?” “崔景钰那小子,如今还有何颜面出来走动?他家亲眷,又算是个什么人物?”一声极傲慢跋扈的声音响起。就见一群身穿罗衣的豪奴,簇拥着一个年轻男子驱马而来。 这男子而立之年的模样,中等相貌,个子不高,两道眉毛很淡,显得神情颇有几分猥琐。 卢大郎见了这人,急忙下了马,行礼道:“世子。” 丹菲和刘玉锦也不情不愿地被卢二郎扶下马来。 “这是什么人呀?”上洛王世子打量着丹菲二人。两个女孩都穿着男装,方便骑马。不过刘玉锦面容娇俏,一看就知是女孩。丹菲带着鹿皮帽,遮着大半张,依旧像个少年。 “这两位是家主亲戚。奴奉命接她们进城。方才无心和王府家奴起了冲突,世子见谅。” 上洛王世子嗤笑,“崔家如今这光景,竟然还有人来投奔?我说小娘子,你之前可没打听清楚吗?” 刘玉锦吓得急忙往丹菲身后躲。 卢大郎深知这世子好色的名声,暗捏了一把汗。 上洛王世子果真更加好奇,用马鞭去挑刘玉锦的下巴。 “倒是个标致的小美人。什么亲戚,是崔景钰去了一趟北方,收的两个新宠吧?我说美人,不如跟我回上洛王府去?崔景钰这人毫无情趣,你不知道吗?沙鸣城被突厥人破了,段德元守城不利,还被查出贪污军费,纵容敌军,已是被夺了死后功名,抄了家了!崔景钰在朝堂上作证,将亲舅父出卖了个彻底呢!” 此话不啻晴天霹雳。丹菲好似被人重重地在胸口捶了一拳,猛地抬起头。 “你说什么?” 上洛王世子却是眼前一亮,惊叹道:“好俊的小郎!崔景钰果真好眼光,去哪里寻来你们这一对活宝儿?” 说罢,俯身伸手来摸丹菲的脸。 丹菲眼中凶光一闪,下意识向腰间的匕首摸去。 “世子!”卢大郎急忙大叫。他同丹菲一路相处,深知这娘子性情火烈,极怕她一旦闹起来,此事就不可收拾。 幸而丹菲在紧要关头克制住了情绪,后退一步避开了上洛王世子的爪子,道:“世子说崔景钰作证,是怎么一回事?” 上洛王世子冷笑着收回手,“你当崔景钰好端端地不呆在长安,却跑沙鸣去吃苦,为得什么?朝中早有人参段德元墨贪。崔景钰乃是作为特使,暗中去调查此事的。本担心他会包庇娘舅,没想这小子还真的大义灭亲。敬佩!真是敬佩!他可因此官升两级,是亲勋翎卫校尉了!” 丹菲向卢家兄弟望去。卢家兄弟避开她的目光,低下了头。 他们竟然也已知道了? “如何,美人?”上洛王世子拿马鞭挑起丹菲的下巴,啧啧道,“仔细看,真是秋水为神玉做骨。虽然瘦了些,却真是个难得的美人痞子。美人与其跟着崔景钰那狼心狗肺之辈,何不如跟我走。只要将我伺候好了,过几年放你出府,还给你一笔钱娶新妇。至于崔景钰,他如今可是安乐公主的入幕之宾。公主醋劲可大了。” 丹菲如木偶一般站着,脑海中两个声音正在激烈争吵。 “崔景钰骗了你!” “上洛王世子是什么好东西,他的话就能信?” “卢家兄弟也默认了。” “也许段将军真的德性有亏?” “那段宁江是为何而死的?” 丹菲简直要疯了。 上洛王世子见丹菲没反应,就当她默认了,立刻指使奴仆来拉人。刘玉锦吓得大叫,不住往丹菲身后躲。卢家兄弟想阻拦,可韦家人多势众,轻易就将他们拦在一旁。 丹菲被拉扯了几把,回过神来,就见男人在抓自己的胳膊。她怒火倏然腾起三丈,目光里一片血红,出手如闪电,咔嚓就把对方的胳膊给拆了,再横起一脚,把人踢飞了出去。 韦家的家奴哗然。起初只见她斯文俊秀,没想到她会拳脚,尚未回过神之际,就已被丹菲一脚招呼在脸上。三四个男人,被打得落花流水,惨叫连连。 上洛王世子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坐在马上嚷嚷:“大胆刁民,要行刺本世子!武侯何在?快来抓人!” 丹菲抓着一个家奴的胳膊,一个过肩摔,将他扔到世子马下。世子吓得尖叫,胡乱挥舞着马鞭去抽丹菲。 丹菲胳膊上挨了一鞭,火辣辣地疼。她也懒得同这世子计较,一声口哨唤来红菱,拉着刘玉锦跳上马背。 韦家家奴冲过来阻拦,被丹菲几鞭子抽得哭爹喊娘。红菱扬蹄踢开他们,驮着两个女孩狂奔而去。 “追!”上洛王世子气得浑身哆嗦,“给我把这两个贱奴抓回来,死活不论!” 正文 郡王隆基 街市上行人众多,马匹奔跑顿时引起一阵骚乱。小贩的摊子被马踢翻,路人被冲散。叫骂声,惊呼声,随着马匹奔跑一路而起。 丹菲也不知道她们此刻跑到了哪里,只好尽量朝最近的东门奔去。出了城,她们才能暂时安全。 金吾卫们吹着口哨追过来。 “京城之中,何人胆敢当街策马?” 丹菲紧急调转方向,避开了金吾卫的围堵。 马奔跑过长街,如无头苍蝇一样瞎跑着,一头撞进了一处开阔地。 场地上正在进行一场马球赛,两个球队你追我赶,场边观众欢呼呐喊。丹菲她们的闯入霎时打乱了场上秩序。紧随而至的金吾卫冲散了观众,如一盆冷水泼在火上。 “什么人?”有人大声叱喝。 “金吾卫捉拿逃犯。闲杂人等让开!” “大胆——” 球场上乱作一团。红菱是久经沙场的战马,一身血性悍意,俨然马中之王。它的出现引得其他马匹也躁动起来。骑士们连连大声叱喝着。金吾卫东奔西跑地围堵,一不留神就被失控的马踢倒。 “荒唐!”一声清朗的怒喝响起,“十来个侍卫竟然捉不住一个小贼?拿我箭来!” 丹菲从怀中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短笛子,咬在口中,而后两手捂住红菱的耳朵,用力吹响了笛子。 一声尖细怪异的哨声响起,在场的马匹大受刺激,纷纷狂躁地扬蹄嘶鸣。 那男子正拉开弓,冷不防被马掀倒在地。箭脱离弓弦,偏离了方向,径直朝一个骑着照夜狮子马的郎君射去。 “郡王——” 凄厉的惊呼声中,丹菲一跃而起,将那位置于箭前的男子扑下了马。两人跌落在地上,顺势滚了丈远,才停了下来。 “保护郡王!” 侍卫们潮水一般围了过来,唰唰拔刀。 丹菲头晕目眩,来不及起身就被数支手抓起,又重重按回尘土之中! “哪里来的贼人,胆敢行刺郡王?” “我们不是……”刘玉锦话还未说完,也被按住。 红菱被套住脖颈,狂躁地挣扎蹬蹄子,随即被侍卫合力拽倒在地。 刘玉锦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们不是贼人!是有人要抓我们……” 她的嗓音有着不容错辨的女孩子的娇嫩纤柔,抓着她的侍卫一愣。 “先松开。”郡王被人扶了起来。 “郡王……” “听郡王的吩咐!”有人高喝。 抓着丹菲的手松开。她僵硬地一点点抬起头,视线中,崔景钰一身骑装,正大步奔了过来。 “你们是何人?” 丹菲茫然转头。年轻的郡王正被侍卫环伺着,和善地看着她。 丹菲觉得他有点眼熟,却一时认不出来。 “他们是我的友人。”崔景钰赶到,气息中竟然带着微妙的不安的颤抖。 “你们……认识?”郡王问。 “是。”崔景钰答道,看向丹菲。 丹菲注视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同君虽只分别月余,却如三秋。” 郡王露出暧昧笑意,目光不住在两人之间打转。丹菲和崔景钰的目光在空中如短兵相接,铮铮打出火花。 场面僵持着,直到刘玉锦一个响亮的喷嚏才将众人唤回了神。 *** 金吾卫们散去。刘玉锦和丹菲被人领到球场旁边的看台上坐下。两个女孩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幸而有奴仆送来热水和面巾,两人擦了手和脸,这才勉强能见人。 临淄郡王健步走来,正见丹菲放下面巾,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孔,嘴唇红润饱满,一双凤目清光流转。 临淄郡王不由得一愣,心想这倒是明玉蒙尘了,布衣荆钗竟然也有这等殊色。 丹菲已经整理好了衣衫,带着刘玉锦,朝他恭恭敬敬地叩拜下来。 “小女和阿姊初来长安投奔亲戚,方才在路上同上洛王世子起了冲突。世子要抓我们。我们仓促逃跑之际,不慎冲撞了郡王,还请郡王恕罪。” 少女虽然形容狼狈,但是谈吐不俗,一口官话说得字正腔圆。临淄郡王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地上凉,快请起吧。”临淄郡王亲手扶她们,“韦敬那厮就是个色中饿鬼,时常听到他轻薄民女的事。两位娘子受惊了。有我做主,他不会敢再来寻你们麻烦。” 丹菲起身之际,才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 面前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英挺高大,浓眉如断剑,目若朗空,俊朗贵气,令人望之即生敬畏之意。他笑容和煦,谦谦有礼,身为郡王,却是对两个平民女子如此亲和。 临淄郡王李隆基。几年不见,已是成年男子稳健成熟的模样了。 丹菲认得他,他却显然不认得丹菲。 幼童到少女,容貌变化不小。更何况李隆基当年也未曾在意过那个还梳双鬟的小女童。 只有丹菲,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好奇地打量过这个意气风发的、被女郎们团团围绕的少年郡王。 崔景钰抱着手,靠着柱子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两位娘子如今可有落脚之处?”李隆基又忍住看了丹菲两眼,屈尊降贵地多问了一句。 丹菲客气道:“我们有个舅父在京城,打算去寻他。” “对方是何人?家住何处?我可以派人帮着打听一下。”李隆基道,“京城里鱼龙混杂,你们两人初来乍到,又刚得罪了上洛王府,我不放心你们……” “多谢郡王关心。”丹菲回道,“我觉得我们两人可以自行处理好此事。不敢用这等小事劳烦郡王。” “怎是劳烦?”李隆基笑道,“你们两个女孩能从那个乱世中逃出来也不容易。圣上已下诏断绝与突厥的和亲,封能够斩杀默啜者为王,召集猛士武艺超绝者,还广集破灭突厥之策,不日就要对突厥用兵了。” 刘玉锦两眼发光,“我们的爹娘都草草葬在沙鸣。等收复了沙鸣,就可以回去将父母重新安葬了。” 李隆基笑道:“小娘子放心,你很快就可以重归故里。” “你们不如随我去崔府小住几日。”崔景钰道,“曹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家母听闻后,对你十分感激,一直想着见你一面。” 丹菲扬眉,“不敢当。这就要打搅几日了。” “客气。”崔景钰直起身,弧度优美的嘴唇微微弯了弯,露出一个尚且算是有诚意的笑。 正文 各有秘密 崔景钰的祖父乃是两朝元老,官居三品。崔府自然富丽堂皇,府中屋宇花园,无一不富贵精美。 一路走来,刘玉锦满眼掩饰不住的惊艳羡慕之色,不时拉着丹菲指点给她看。 进了崔府,崔景钰便先行告辞。几个仆妇迎过来,带丹菲她们去了女眷所在的后院。 崔府家奴侍婢皆穿戴整齐,举止从容有序,显是教养规矩都颇严。引路的仆妇目不斜视,对两个女孩寒酸的衣着视而不见。 行了片刻,她们终于到了一处院落。院子不大,却十分雅致精巧,想来是崔府里哪位女郎曾住过的闺房。 丹菲她们进了正厅,小婢子上了茶水点心。那兑了蜂蜜的果露色如琥珀,用细瓷杯盛着,散发着馥郁的桂花甜香。刘玉锦折腾了半日,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数杯才作罢。 很快就有婆子送来了新衣。因为丹菲她们在重孝期,新衣十分朴素,衣料却都是上品,且十分合身。 丹菲和刘玉锦灰头土脸地过了两个月,今日终于洗尽尘土,挽起了秀发,穿上衣裙,做回了女儿。两人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婢子见丹菲出浴,粉面红唇,长眉凤目,身躯虽削瘦,却修长匀称,别有一番飒爽英姿。她不禁赞道:“娘子生得真好,若做男装,果真难辨雌雄。京中贵女尤兴男装,奴还没见谁有娘子这么好的颜色。” 丹菲换下来的旧衣已经被拿走,随身携带的弓箭和匕首则放在了案上。 丹菲见婢女不住打量那些兵器,道:“你也喜欢骑射?” 婢女忙笑道:“我一个奴婢,哪里懂得这些?不过是见多了女郎们射箭,却没见过真架势舞刀弄剑的。娘子身手一定很好吧。” “不过会些花拳绣腿罢了,”丹菲嘲道,“况且女子功夫再好有何用,又不能上场杀敌。” “若是骑术好,可以打马球呀。”婢子笑道:“因安乐公主喜爱打马球,如今这两年,长安城里女子打马球成风呢。我们家四郎马球也打得极好,时常在圣人面前献技。” 丹菲道:“你家四郎可是常和安乐公主一道打马球?” 婢子得意道:“我们家四郎一直都是安乐公主的座上贵客。公主当年,差点儿就点了他做……” “阿雨!”一声严厉的呼声打断了婢女的话。管事娘子冷着脸走进屋来,“还不去看看午食准备好了没。别让客人等着。” 婢女急匆匆退下了。 管事娘子这才对丹菲笑道:“两位小娘子想必都饿了吧。这就请去用饭。” 两个婆子把午食送了来。一大盘子刚出炉的蒸饼,一盘金黄香脆的胡麻饼,一盘各色酥饼糕点,再有两盅羊肉汤褒,一盘炙鸭肉,另有醋芹、清蒸菘菜、拌菠菜等时蔬,连着两碗刚从井中取出来的冰镇乳酪,摆满了一大桌。 丹菲和刘玉锦其实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见了这丰盛的饭菜,都不由得暗暗咽口水。 崔家这饭菜虽然不算十分精致,却相当可口,尤其是那羊肉汤,熬得香浓入味,配上烤得金黄的胡麻饼,让人胃口大开。各色糕点看似简单,却入口即化,齿间留甜。乳酪更是酸甜适中,冰凉香甜。 到底初入崔府,丹菲吃得斯文克制。倒是刘玉锦,原本的斯文作派在逃难途中被丹菲**没了,现下一时改不回来。于是因为吃相不佳,被丹菲瞪了好几记白眼。 待有八分饱,丹菲便放下了碗筷,又扫了刘玉锦一眼。后者也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 婢女们将碗筷收去。一个中年仆妇走来,朝丹菲两人行礼道:“两位娘子,我家夫人有请。” 仆妇领着两人穿过几重高门,进了当家主母居住的内堂。 崔景钰背着手站在屋外,转身朝丹菲他们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丹菲身上,微微怔了一下。 他第一次见丹菲穿女装。衣裙素雅,发髻高挽,因为在孝中,不施脂粉,亦没有多余装饰,却是面容俊秀,神气清爽,眼中荡漾着一股充沛灵气。 崔景钰多看了两眼,才别开了目光。 这时屋里迎出来一个穿着体面的娘子,将丹菲和刘玉锦请了进去。 内堂里的榻上,坐着一个中年贵妇和一个妙龄少女,显然是母女俩。 丹菲和刘玉锦下跪行礼。段夫人急忙将婢女将她们扶住,带到跟前了。 她拉着两个女孩的手,道:“我都听钰郎说了,你们两个好孩子,是我们阿江的大恩人。阿江离开京城随她父亲去沙鸣时,不过四五岁,本想着今年他们回来,我们亲人可以团聚,哪里想到,那次分离就是永别……” 说罢,眼眶红了。 段夫人是段将军的长姊,段家四个孩子,就他们姊弟两人是原配所生,感情特别亲厚。段将军发妻去世时,段宁江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幼儿,段家老夫人体弱,两个小弟举家外放。段夫人便将段宁江接到崔家,抚养了两年。她虽是姑母,可与段宁江的情同母女。说起段家惨事,悲痛难抑。 崔六娘温言宽慰道:“阿娘,阿江姐姐现在已是回到长安了呀。” “她是回来了,她父亲兄长却还留在沙鸣。这就罢了。父子两人抗击突厥,战死殉国,死后却连名节都要被污蔑!”段夫人说到这里,唾骂起来,“韦家就无一个好人!我阿弟是何等正直忠贞之人,竟然被他诬陷成了贪污军款、私通敌国的奸臣贼子。这教他们父子在天之灵怎么能够安息?这叫段家满门将来如何自处?” 段夫人拉着丹菲的手详细问了段宁江生前和临终前的事。丹菲捡着温和的桥段说了。段夫人和崔六娘听了又不住落泪。 “听钰郎说,你们两个孩子千里上京,也是为了投奔亲戚。”段夫人道,“你们且先放心在府里住下,让下人先帮你们寻着亲戚家。平日有什么缺的,只管和奴仆说。” 丹菲和刘玉锦道过谢,起身告辞。 崔景钰站在门外等着她们,“我送两位娘子一程吧。” 丹菲心点了点头。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倦鸟归巢,天边一片淡淡的晚霞。长安城的上空回荡着沉重的鼓声。崔府里的楼宇树木都笼罩在暮色之中,几株杏花含苞待放,带来早春的气息。 崔景钰肃穆的侧面削瘦俊美,轮廓线条近乎完美,神情有着一股不可言状的凝重。丹菲记忆中的他,或傲慢跋扈,或沮丧愤怒,倒是头一次见他这么消沉。不过他们本也认识没多久,相处时间亦短,不理解他也是正常。 “阿江已安葬了”崔景钰低沉的声音将丹菲从走神中唤了回来,“舅父已经被部下草草葬在沙鸣,只等战事消停后,将他的坟迁回老家。而义云的遗骨一直没有寻着……” 好死不死要提段义云,好比一把刀子扎在丹菲的心窝上。丹菲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崔景钰,”丹菲深吸一口气,“我们才进京,就听到人人都在议论段家的案子。说因为有你作证,段将军才被定罪抄家的。你不想解释一二?” 崔景钰目光凌厉地往身后一扫。管事娘子急忙带着婢女们停下脚步,拉开了距离。刘玉锦跟上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尴尬地站在原地。 丹菲好整以暇,抬着下巴看着他。 崔景钰峻声道:“我并未作证。我是无证可证明段将军无辜!” “此话怎讲?” “死无对证!”崔景钰咬牙,“段家父子,舅父的副将、帐下裨将,大半都已殉国。所有文书皆毁于突厥人放的大火之中。仅存的几个将领,不是官职低微,无法作证,便是已经被韦家收买,没反过来污蔑舅父就已算是有良心的了。” “那段宁江交给你的东西呢?”丹菲质问。 “我拿出来了。”崔景钰露出讥讽又忿恨的笑意,“可韦家却早准备了伪造品,借内侍之手,将东西调换了。而后当庭验证,都说我拿出来的书信是假的。委婉嚣张得意,我倒里外不是人。” 丹菲怒道:“你这点准备都没有,还去同人打官司?” “并非我想打!”崔景钰有些气急败坏,“韦温恶人先告状,告舅父恐吓勒索他。我刚回京,一口热水还没喝,就被叫进宫问话。你要我如何?韦家早有准备。伪造的书信、账册,甚至还伪造了舅父笔迹和私印!我所有的辩词不堪一击!” “那你你怎么升的官?”丹菲一句话也戳了崔景钰的心窝。 崔景钰终于冒火,撕了矜持优雅的面具,“我亦是被韦家算计!” 丹菲啧啧,“算计你就是给你升官?这等好事我怎么从来遇不上?” “蠢妇!”崔景钰怒道,“你根本不懂这等事!” “好,我不懂。”丹菲气得笑,“我知道知道,段宁江和我都信任你,将关键的证据交你给,你却把事情给办砸了。是我无知,还是你没用?” 崔景钰好似挨了一记无形的耳光,脸色十分难看。 刘玉锦吓得捂住耳朵,沿着墙角退到了管事娘子身边。管事娘子大概也是头一次见家中一贯矜持优雅的四郎这样暴跳如雷,下巴都快掉下来。 “你去沙鸣是为了暗中调查段将军贪墨一事吗?”丹菲又问。 “是。”崔景钰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去年朝中就有人参他贪墨。武相当时不知怎的,指派我去调查此事。我要避嫌,却说我这亲外甥查,绝无作假的可能,弄得我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去。我刚到沙鸣,还没来得及向舅父说明情况,突厥人就打过来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回京后,武相死咬着舅父不放,韦家还拿出证据污蔑舅父。我猝不及防,又无证据替舅父辩白。圣人不听我苦劝,当场就判了舅父的罪。” “你没有作伪证?” “绝无此事!”崔景钰喝道,“这都是韦家时候放出的谣言。现在想来,他们当初挑中我,就是为了彻底置舅父于死地。你想,亲外甥都无法替他辩白,怎能不说明他没有贪?” 丹菲默然注视他良久,道:“崔景钰,你说韦家设计段家,利用你将段将军贪墨的罪名咬死。这话有合理之处。但是你如今官升两级,受了皇帝嘉奖。我怎么知道你没有从中牟利?” “这便是韦家的阴谋!”崔景钰苦笑,“毁了我的名誉,于是不论我再如何替段家声辩,都无人会信我。” “又或者,”丹菲道,“又或者,这是你的苦肉计?” 崔景钰大为光火,“我说了半天是废话?” 丹菲道:“你想让人信任你,可不是唾沫横飞地嚷嚷几句就成了的。如你所说,武三思和韦家污蔑段家,都设下这么一个精心的局,假证做得十足。你想洗清污名,要做的远比这更多。” 崔景钰沉默半晌,“这么说,你是信我了?” “我可没这么说。”丹菲嗤笑,“对了,卫佳音如何了?” “她回了自己家。” “你没审问她?” “我派人私下盯着她的。”崔景钰道,“她另有用处,暂时可以不动她。你不用管。” 丹菲嘲道:“她害死的又不是我的表妹,我才不用愁。” 崔景钰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跳。 “崔景钰,你自己藏一肚子秘密,却叫别人倾心信任你,怎么可能?”丹菲伸出三根手指,“不论阿锦是否能寻到她舅父,我们只在府上打搅三日。三日后,我们就不想同你再有半点关系。” “那你自己呢?”崔景钰讥笑,“你的秘密,刘娘子知道吗?” “你这什么意思?”丹菲警惕地问。 崔景钰却不答,利落地转身,衣摆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修长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夹道尽头。 正文 公主秘辛 次日,丹菲是在一阵阵清越的晨钟声中醒来的。 她有片刻的模糊,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下意识地唤:“娘……阿珠……” 总觉得下一刻,她的乳母阿珠就会掀起帘子,将热乎乎的帕子覆在她的脸上,唤她乳名。 “娘子醒了?”伶俐的婢女打起了帘子,“娘子起得可真早,天还未亮呢。刘娘子也还没起来呢。” 丹菲很快清醒了过来。 一般精致富丽的家什,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境遇。 “是么?”丹菲揉了揉眼,彻底清醒了,“她总起得比较晚。劳烦大姐去唤她吧。我们做客的,总不好比主人家还起得晚。” 婢女笑道:“家中崔公和几个郎君要上朝上班,才需这么早起身。夫人和女郎们也是天亮才起的。娘子也不妨再多睡一会儿。” “醒了可就睡不着了。”丹菲笑着摇头,扶着婢女的手起身,穿衣洗漱。 崔家拨了一个偏院安置她们姊妹俩。院子不大,却整洁轻巧,用具一应皆全,俱都是精致上等的物什。服侍她们两人的婢女也训练有素,举止得体。 等丹菲洗漱完毕,天色微亮,刘玉锦也醒了。两个女孩用了朝食,有婢子过来,说段夫人请两位娘子过去说说话。 段夫人年届不惑,保养得极好,依旧眉清目秀、清艳动人。可见崔景钰出众的容貌,大半来自于母亲。段夫人其实是继室,前面的夫人卢氏生了大郎二郎和大娘,她只生了小儿子崔景钰和小女儿名熙萱。 丹菲是知道崔卢这类世家,轻易不与寻常家族通婚。崔公几个兄弟,不是娶的县主,就是王、郑之女。段家虽然也是世家,根基想比却浅薄很多,又是武人。段夫人在崔家站稳脚跟,想必是吃过一番苦的。所以她更加重视娘家。如今娘家遭遇灭顶之灾,她悲痛之余,想必在家族之中也越发尴尬起来。 “我昨夜梦到阿江了。”段夫人叹气道,“她来向我道别,要我多保重。我醒来后想起,就是一阵心酸。她只比萱娘小一岁。当初她娘去得早,她爹在外驻军,祖母年老多病,两个叔叔都在外地为官。于是我将她抱回来,在身边养了一年多,直到她爹将她接去沙鸣。我是当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 “阿娘,别说了。”崔熙萱拍着母亲的手,“你这样,让阿江姐姐也走得不安心呀。” “好,好。”段夫人点了点头,对丹菲她们道,“你们两个孩子说是来寻亲戚的,可有眉目?” 刘玉锦道:“我有个舅父在京城,只是不知住在何处。我娘远嫁沙鸣多年,和娘家也不大亲近,也不知道舅父是否会接纳我。” “都说见舅如见娘,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段夫人道,“家中管事对京城极熟悉,不如让他们帮你去找找。” 说罢,就让人将一个管事唤了来。 刘玉锦对那管事道:“我这舅父家姓郭,当年是礼部文书,八品小官罢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是否有变动。” 那管事道:“老奴这就去礼部打听,娘子请放心。” 崔熙萱道:“原来刘娘子的舅父家也是为官的,怎么令堂和娘家这般疏离?” 刘玉锦道,“家母乃是庶出,阿婆不待见她。阿娘又嫁得远,便极少和娘家来往。我往日多问几句,阿娘都不耐烦多说呢。” “也是个可怜的。”段夫人温和道,“不知曹娘子家中有何人,可还有亲人在世上?” 丹菲神情黯淡,摇头道:“小女出身卑微,家世不堪与人道。” 这时有个婢子进屋来,递上一张帖子,道:“是宜国公主府送来的。” 又听闻宜国公主这名字,丹菲和刘玉锦也不禁好奇地对视一眼 这宜国公主李碧苒于两年前和亲突厥,后来还生下一个小王子,却不幸夭折。丹菲她们几个女孩子还为她争论过几句。不久突厥入侵,掀起战火,便谁记不起她了。没想宜国公主如今也已回到了长安。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这是想得哪一出?”看段夫人的反应,似乎也同宜国公主不熟。 崔熙萱道,“阿娘,且先看看是为了什么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与我们有关的?”段夫人嘲着,对丹菲她们解释道,“这宜国公主本是上洛王的亲女,一丘之貉,能是什么好东西?这战火刚起,她就忙不迭跑回来了,倒是算得及时,同她亲爹一般精明会钻营。也不知临淄郡王素来聪明,怎么看不清她?” 崔熙萱接过帖子看了一眼,道:“公主听闻阿娘您身子不适,想登门探望呢。” “往日从没来往的,你舅父刚被她亲生父亲诬陷了,她就上门来。她想做什么?”段夫人努道。 刘玉锦不禁道:“那可是公主呢!” “你们当这个公主又有多矜贵?”段夫人嗤之以鼻,“那上洛王也不是韦皇后亲兄弟,不过是从兄罢了。韦氏当初都只能进王府做姬妾,这韦家能是什么大族?当初武皇后废了今上,韦氏一家被杀得个七零八落。韦皇后后来给父亲请封了王,才从族里找了个稍微过得去的族兄继嗣。这韦钟当年不过是个泥腿小吏。这宜国公主李碧苒乃是他的庶女,模样生得不错,因为要去和亲,才被封了个公主。半路出家的公主,又有何资格在我们崔家耀武扬威?” 崔熙萱道:“阿娘,别管人家当年怎样,如今她好歹是个公主,皇后是她姑母。她的面子,咱们总要给几分的面子的。为着舅父的事,四哥已经够难做的了,如今宜国公主主动登门,也是示好之意。再说,皇后之母崔王妃,还是我们兄妹几个的姑婆。这宜国公主是皇后养女,也算是我们家表亲,该称呼阿娘一声表舅母呢……” “那崔王妃不过是你祖父的远房族妹罢了。”段夫人不屑,“都出了五服,两家也从来没什么来往。当初今上第一次登基时的时候,那崔氏对着我们何等趾高气扬,还让你阿婆给她行礼呢。幸而他们夫妻短命早死,不然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挤兑我们这房。” 丹菲眼珠一转,道:“夫人,恕小女多嘴。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宜国公主是从突厥跑回来的,没准还知道不少沙鸣的事呢。” 段夫人猛地睁开眼,“你这话说得有理。她想来看我们崔家的笑话,我也想问问她和亲的细节呢。” 崔熙萱松了口气,“我这就去回个信,明日扫阶以待。” 刘玉锦实在好奇,问:“这宜国公主同临淄郡王有什么关系?” 丹菲急忙瞪她。 段夫人倒不以为然,笑道:“这李碧苒,可是临淄郡王的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丹菲也惊讶,“临淄郡王这样年轻英俊的王子,红颜知己必定无数,宜国公主有何特别的?” “红颜知己多,可李碧苒——那时她还姓韦,如临淄郡王自己说,是他‘一生难求’的红颜知己,所以想要纳为侧妃呢。”段夫人冷笑,“临淄郡王九岁就成亲,同王妃是青梅竹马,只是一直没有子嗣。所以当时,他要纳个侧妃,也不是不行的。” “宜国公主不是上洛王之女么?”刘玉锦问,“王女怎么能做侧妃?” “上洛王韦温当时还没有封王,不过是个乡下九品小吏。宜国公主又是他家婢生女,连庶出都不如。所以这事当时说起来,倒也寻常。临淄郡王风流多情,王妃也大度,众人都当郡王会纳了她。” “那后来宜国公主怎么被送去和亲了?”丹菲问。 段夫人笑道:“当时今上被立为了太子,不久登基。韦皇后娘家鸡犬升天,封了从兄做上洛王。李碧苒做了王女,再去做妾,就有些不妥了。恰好突厥可汗来求亲,圣人就将她收为义女,嫁去突厥。” 几个女孩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刘玉锦虽然极想见一见宜国公主,然后她和丹菲本身就是客,还有重孝在身,都不方便出席。 两人返回下榻的院子的路上,刘玉锦唉声叹气。丹菲忍不住道:“那个公主又不是什么真公主,可是姓韦呢,又什么好看的?” 刘玉锦打趣道,“我看你才有趣。你真的这么喜欢段义云,把他们段家的仇人,也当成自己的仇人了?” “瞎说什么呢?”丹菲似笑非笑地瞪她一眼,扭头就见崔景钰从院门那一头跨了过来。 两人一打照面。丹菲没由来一阵心虚。 他听到了? 崔景钰显然又在段夫人那里碰了钉子,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脸,走近道:“明日宜国公主要来。” “我们先前在夫人那里,已经得知了。”丹菲道。 崔景钰点了点头,“公主规矩颇多,届时府中会戒严。你们若不想惹麻烦,就呆在院中别出来。” 这话听着十分刺耳,丹菲忍不住讥笑,“崔四郎久负盛名,我还以为你对付公主有绝招呢。” 这显然是暗讽他和安乐公主的绯闻。 崔景钰脸色又黑了一分,把手一甩,转身走了。 刘玉锦拍了拍胸,“吓死我了。他生得这么俊,怎么脾气这么坏?” “我看他对段宁江就温柔得很。”丹菲道,“见我们一文不名,瞧不起人罢了。” 正文 公主莅临 纵使段夫人再瞧不起宜国公主的出身,公主莅临也并不是一件寻常小事。崔府的奴仆洒扫庭院,修整花枝,将整座府邸收拾了一番,以准备迎接公主的来访。 宜国公主的车驾到达,奴仆们便忙碌了起来。 丹菲和刘玉锦在房中做着针线活,隐隐听见前堂热闹。刘玉锦蠢蠢欲动,怎么都坐不住。 婢女雨儿从外面打探了一圈回来,兴奋道:“今日可热闹了。非但宜国公主来了,连安乐公主也来了!” 丹菲一听有安乐公主,兴致顿起。 “安乐公主是路上遇着宜国公主,听说她来拜访夫人,便一路来了的。”雨儿道,“现在夫人在花园里设宴,招待两位公主呢。” “崔四郎可在?”丹菲问。 “四郎也在。”雨儿道,“主人出京去了,只有四郎一个男丁出来招待。你们听,这是家养的歌姬在唱歌。” 一阵悠扬悦耳的歌声轻轻飘来,引人浮想联翩。 崔家这等世家大族,都豢养得有乐人舞姬,于宴会上表演助兴。丹菲对此不稀罕,刘玉锦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如今一听,更是无限希望。 “要是能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这么想见公主做什么?”丹菲嗤笑,“见了她,不过就是磕头行礼罢了。京城里冠盖云集,走到哪里都容易遇到达官贵人。你若喜欢给人磕头,今后机会多得是呢。” 女孩子嘻嘻笑。 一个管事匆匆寻来,道:“公主召二位娘子去前堂一见。” 刘玉锦顿时欣喜。丹菲却蹙眉,“公主因何事想见我们?” “公主问起了段娘子的事,夫人提起了两位。公主敬佩两位娘子,说想见一面。夫人便让奴来请二位过去。” 崔家将段宁江骨灰送回老家安葬的事,并没有瞒着外人。毕竟段家获罪,男丁已死,唯独段宁江下落不明。她是被官府记了名的,生死都得有个交代。如今死讯发布,段家一事也算有了个了结。 这理由合情合理。崔景钰虽然叮嘱丹菲她们不准出门,可是公主派人来请,谁又敢拒绝?于是丹菲和刘玉锦匆匆整了衣裙,由管事领着,去了东府花园。 崔府占地广阔,园林颇大,移步换景,十分精美考究。 一路走来,沿途可见不少宫人。到了湖边暖阁出,外面站着一群罗裙拽地,金玉满头的宫婢,两顶华盖分别立在左右。十数名内侍和禁卫守在门前。 一个宫装少女眼神挑剔地将丹菲和刘玉锦和刘玉锦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这才将她们领进了暖阁中。 丹菲和刘玉锦低着头走进去,朝着上座的方向跪了下来,磕头行礼。 一把温柔婉转的嗓音响起,“起来说话吧。两位娘子乃是女中大丈夫,我听段夫人说了你们的事迹,也好生佩服呢。” 丹菲听这声音十分温柔,抬头望去。 首座上坐着一位秀美的宫装少妇,笑容十分和善,并不像跋扈之名远播的安乐公主,那想必就是和亲突厥的宜国公主李碧苒了。李碧苒穿着一袭华贵雅致的银泥青罗裙,头戴洁白牡丹,妆容清淡,衬得面孔清丽秀雅。这般素雅的妆扮,倒是和京中贵女们的奢华绚丽的风格截然不同,显得格外出众。 李碧苒也含笑打量着眼前两个少女。刘玉锦生得珠圆玉润,一脸天真烂漫、不设心防之态。曹丹菲因重孝在身,穿着一袭简单利落的素白衣裙,只有腰带和陂巾是浅浅天青色。乌黑的头发盘成堕马髻,只插着两根银簪,手腕上挂了一串檀香木佛珠。少女长眉凤目,目光凛冽清凉,通身飒爽英气,令人眼前一亮。 李碧苒的目光在少女清澈的双目和红润饱满的嘴唇上一转,笑道:“好标致的小娘子,可见沙鸣的泉水养人。听说是你带路,护送崔四郎离开北地的?看你才及笄的年纪,却有如此胆识,真另人刮目相看。” 丹菲道:“崔郎带有侍卫,小女不过引路罢了。家国有难,人人有责,女子也不该让须眉。” “说得好!”李碧苒高声一赞,“我看你虽是民女,却十分识趣知礼。我听你官话说得这么好。你不是沙鸣人么,怎么学来的?” 丹菲不紧不慢道:“民女先母乃是京畿人士,民女自幼跟着母亲学官话,依葫芦画瓢罢了。” “那你在京畿可还有什么亲人?” 丹菲继续胡扯,“早些年京城有疫病,外家都没了。剩下一些极远的族叔伯,却实在是不熟悉。” 段夫人连连点头。这年头,小民之家里,亲叔伯卖侄女的都大有人在,更何况关系远的长辈。丹菲宁可投靠义姊妹的舅家,到底刘玉锦的舅舅是官身,总比那些不知做什么营生的叔伯要可靠些。 “可怜的。”李碧苒道,“这么说来,你身手不错了?” 丹菲道:“小女不过会些花拳绣腿罢了。” 时下贵族女子多都会些骑射,耍些刀剑,女人会些拳脚并不算稀奇。李碧苒见套不出更多的话,兴趣也淡了。 段夫人接过话来,“公主是什么时候回京的?” “我也才回来数日而已。”李碧苒道,“我在突厥早就存身不住了。默啜的两个弟弟和他儿子匐俱对我一直怀有敌意。尤其等我生下了儿子,便更加防备敌视我。默啜本就当我是个摆设,后来又当我是累赘,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小王子发热重病,我还得花钱求侍卫去买药……” 李碧苒说着边哽咽了,“我眼睁睁看着孩子在我怀里咽气,痛不欲生。大王子匐俱还召集朋党,喝酒庆祝!默啜也满不在乎。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早就决定开战,巴不得我跟孩子一起死了才干净!” 段夫人长叹一声,“古往今来,女人的命运不就是如此么?你如今也算苦尽甘来。圣上已将这亲事作废,又给你拨了公主府。你日后再招个驸马,你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 李碧苒苦笑道:“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京里有说法,说我是个不详的女人,克死儿子,还引发两国争战,乃是祸水。” “一派胡言。”段夫人眼神有同意之态,嘴上却一本正经地斥责道,“你休要听那些闲言碎语。自古男人们打仗和争权夺利,总要扯女人来背黑锅。他们怎么不念着你当初舍身出塞和亲的义举了?” 也不知是真感动还是会作戏,总之李碧苒听了段夫人这席话,感动得泪如雨下。 “婶娘!”她亲热地拉着段夫人的手道,“这天下,只有你最知我,对我最好了!你知道么?我昨日去探访王太妃,遇到好几个王妃郡王妃,俱对我冷嘲热讽。尤其是临淄郡王妃,热情地要为我保媒,不是暗讽我命硬克夫么?” 段夫人的脸僵了僵,拍着李碧苒的手背,“临淄郡王妃是个出了名的实诚人,与人为善,心眼实在,说话最不会拐弯抹角的。她说要为你保媒,定是真心实意为你好的。待你同她熟了,便知道了。” 李碧苒干笑一下,“原来如此。大概是我这阵子受了太多讥讽,有些草木皆兵了。婶娘别见笑。” 段夫人笑笑。 李碧苒又道:“安乐公主说是游园,怎么就不见了?” 段夫人道:“许是去了西院了。横竖有钰郎陪着她。公主不如也去转转?” 宜国公主点了点头,扶着婢女的手起身。 她一动,所有人都动起来。丹菲和刘玉锦退到人群后,按理说不用跟着去,可刘玉锦实在憧憬公主,想凑热闹。丹菲想既然她们都已经让宜国公主见过了,再躲藏也没意义,便随刘玉锦去了。 不过虽说是陪公主游园,但是公主奴仆众多,刘玉锦也根本挤不到前面去。丹菲陪她走了一阵,便觉得无聊,又想解手。她吩咐婢女跟着刘玉锦,独自离队,去寻更衣室。 待从更衣室里出来,公主一行早已不见人影了。丹菲意兴阑珊,想回去歇息。 她大致记得来时的路,在花园中转了几个弯,不知怎么就绕到了湖边假山群后。假山的一处有一个一人宽的缝隙,两侧石壁都磨得光滑,显然经常有人走动的缘故。丹菲猎奇心顿起,想着横竖私下无人,不如进去看看。 洞里不大不小,刚够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行走。假山缝隙多,三面都有光照射进来,又可窥见外面景色。丹菲觉得十分有野趣,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看。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轻笑。因洞中幽静,显得十分清晰。丹菲听出有两个人杂乱的脚步声。 “……怎么不说话?还在生气呢?”女人娇媚的声音又传来,“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谁叫你总不肯见我……” “公主希望我说什么?” 男人一开口,丹菲浑身一震,停下脚步。 女人娇笑,“说了叫我裹儿……” 男人没说话。随即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夹杂着凌乱的鼻息。 丹菲听得面红耳赤,脚却不受控制地朝前迈去。 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处可容纳三四个人的小山洞,一丛毛竹恰好挡住洞口,遮住大半日光。半明半暗中,就见一男一女正衣衫凌乱地缠在一起。 一个艳妆少妇一把将崔景钰推在岩壁上,一边凑过去吻他,一边拉扯他的衣衫,那架势急切得像是想将他一口吃了似的。 崔景钰任由她施为,不迎合,也没怎么推拒。 他露出来的胸膛,肌肉轮廓清晰而优美,体魄远比他穿衣时要健美而结实得多。少妇迷恋地抚摸亲吻着,身子如蛇一般缠在他身上。 “别生气了……我已经训过上洛王了,他日后……再不会算计你了。”女人低语中夹着亲吻的声音,“我好想你。这些天,我天天都想着你……” 丹菲觉得阵阵作呕,忍不住轻轻嗤了一声。 崔景钰本半闭着眼靠在岩壁上,倏然睁眼朝这边望过来,视线同丹菲对上。 丹菲一惊,急忙退了一步。 安乐公主听到响动,停了动作。 丹菲屏住呼吸。 崔景钰一把搂住安乐公主的腰,转身将她压在岩壁上。安乐发出惊喜的低呼,随即立刻抱住他狂吻。 “钰郎!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崔景钰不语。 安乐渐渐觉得不对,伸手去摸他下腹,随即一愣,扬手啪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崔景钰被打得别过脸,后退了一步,反而笑了笑。 安乐又扑过去抱住他,“对不起,钰郎。我……我不知道……没关系的……” 崔景钰面无表情地把她推开。 “公主出来已久,怕宜国公主要起疑了。” “钰郎!”安乐道,“你别生气。我一时心急而已。我知道有个神医……” “公主!”崔景钰怒道。 安乐不敢再提,她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洞外有宫婢一直守着,扶了她远去。 “出来吧。”崔景钰冷峻的声音响起。 丹菲硬着头皮走出来。 她脑子里也是一团混乱,觉得比起崔景钰果真和安乐公主偷情,崔景钰竟然不举竟然更加引起了她的兴趣。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话题实在不适合她这样待字闺中的女孩谈论,她定要将崔景钰挖苦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岩壁上才了事。 洞不大,丹菲走了两步,就已站在崔景钰面前。 崔景钰面容晦涩阴沉,透露着危险的气息。也不怪他,任何人被撞破了这等事,都会恼羞成怒。 “你怎么在这里?”崔景钰盯着丹菲,粗声问道,“不是要你呆在院中的吗?” “宜国公主招见我和阿锦。”丹菲道。 崔景钰衣襟半掩,胸膛若隐若现,肌肤白皙,透露着一股诱人的旖旎。丹菲不禁暗道,这人整个都是一块白玉雕的,难怪安乐公主爱不释手?她都不知道把目光放何处的好,只得偏着头答话,倒显得她心虚似的。 “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崔景钰质问。 “无聊闲逛呗。”丹菲道,“原以为是曲径通幽,没想通的是幽会之处。” 崔景钰紧抿着唇,面容透出一股锋利如刃的气息来。 “刚才那位就是安乐公主?”丹菲挑眉,“抱歉,打搅了你们俩人好事。其实你不用管我,我本就要走的。今日的事,我也没那脸皮出去胡说。” 丹菲拍了拍裙子,朝崔景钰敷衍地点了点头,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而去。 “你……是曹永璋的什么人?” 丹菲脚步踉跄,扶着石壁站住。 “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 崔景钰朝她走了两步,“我去查了那个徽章,属于泉州一个以制剑而闻名,而后出了名将的世家。这家也正是姓曹。那位名将,就是曹永璋。” 丹菲扭头看他,“家父从过军,那是他上峰赏赐的弓箭匕首。也许就是这个曹将军吧。” 崔景钰嘴角轻扬,似乎在讥嘲,“曹家还有一个传统,给子孙打造的兵器上,都会将子女的名字融汇到徽章之中。这些兵器都由儿孙亲自收藏,传与后人,绝不出手赠人或售卖。你的那个匕首上的徽章里,就有一个‘璋’字。” 丹菲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 崔景钰又缓缓前进了一步,“曹将军生前曾封镇海将军,乃是本朝战功赫赫的一名擅海战的武将。不幸后来被牵扯到了立太子一案中,受人诬陷,举家葬身火海。曹将军有一独生爱女,算起来,年纪同你……” 丹菲转过身来,直视着崔景钰。 “你想说什么?” 崔景钰肃然道:“我极敬佩曹将军,也知道他是冤枉的。” “哦。”丹菲不冷不热地哼了哼,“将军在天之灵,一定十分欣慰。” 她转身继续朝前走。 崔景钰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你可想报仇?” 丹菲脚步一滞,头也不回道:“崔郎如今声名狼藉,却有功夫替别人操心,未免本末倒置了吧?” 崔景钰目送丹菲的身影消失在石道的尽头。他自嘲一笑,缓缓呼出一口气,靠在岩壁上。 叮当一声,一块沾血的尖锐石子自手中掉落。他左手微颤,鲜血从掌心伤处涌出,顺着指缝滴落。 正文 旧爱新颜 两位公主在崔府用完了午膳,动身打道回府。崔景钰将公主们的车驾送出了坊门后,并未返家,而是朝平康坊而去。 他在平康坊一处僻静清幽的院落门口下了马。门房认得他,急忙带着奴仆迎出来,牵了马,引着他朝里去。 院中景色精致考究,崔景钰却无意欣赏。到了走廊尽头,一名俏丽的婢子拉开门,请崔景钰进去。婢女目光脉脉含情,丰满雪白的胸脯在纱衫下若隐若现。崔景钰视若无睹,抬脚迈进屋中。 “如何?”李隆基握着白玉瓷的酒杯,自窗边转过身来,俊朗的面容带着一点微醺之意。 崔景钰从容落座,“无事,就是安乐公主也跟着来了。” 李隆基噗地笑,“她没把你怎么着吧?等等,你这手怎么了……哈哈,你不会是……” “别提这事了行吗?” 李隆基笑得把酒都泼洒了出来,“你也真是的,何必这么倔强呢?便是从了又如何?她主动送过来的,不享用,白不享用?我们又不会因此责怪你。裹儿艳名远播、素来风流……” 崔景钰慢条斯理地斟酒,“宜国公主今日表现,似有同崔家言和之意。看样子,她还是在为上洛王打点。” 李隆基讪讪笑了笑,“她这个人,其实十分念旧。纵使上洛王从没疼爱过她,她却依旧尊敬爱戴他。” 崔景钰很有几分不以为然地抽了抽嘴角,“她回来有月余了,你还在避着她?” 李隆基注视着酒杯,苦笑道:“不是避而不见,只是不知道见了该怎么办。昔日情人,今日的堂妹。不论以什么身份同她重逢,都别扭得很。” “郡王素来风流不羁,却是栽在她的手上。”崔景钰啧啧,“你姬妾红颜这么多,算起来,还是宜国公主最懂你的心思。” “如你所说,她都是我堂妹了。过去的事,如烟云消散了吧。”李隆基道,“我和她当初,也是年少冲动。若当初真的将她纳进了府,她如今也不过一个宠妾。哪里比得过现在,做个尊荣华贵的公主,受人敬仰。不说她了,那两个小娘子在府上如何?那曹氏真是曹永璋之女?” “八成是。”崔景钰有些烦躁地皱眉,“此女戒心深重,而且非常有主见,特立独行,很不好掌控。郡王真觉得她合适?” “曹永璋的冤屈至今还没洗净,我想若她是这样的性格,定是很不服气,想要报仇的。”李隆基道,“温顺的女子到处都是,她那样果敢精明的,却是万里挑一。若能得她效劳,我们就会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万事有利有弊。”崔景钰沉思道,“当初曹永璋是想拥立相王为太子。事发后,相王也并未维护他的。” “你是怕曹氏因此也对父亲心生怨怼?”李隆基微微点头,“不如这样。若有机会,我想再见她一面,当面说服她。若是能化解长辈的恩怨,再得她效忠,可不皆大欢喜?” “我尽力而为吧。”崔景钰捏了捏眉心,“我同她在沙鸣就闹过几次不愉快。她好似一只没有被驯化的野兽,对我充满警惕。” “让她信任你嘛。”李隆基拍他的肩,“名满京城的明玉公子崔景钰,怎么会连那么一个田舍间来的小娘子都搞不定?” “她可不是寻常田舍娘。”崔景钰忿忿,“曹家到底也是当地望族。我打听来的,曹永璋只得她一女,视若掌珠,驻军在外也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她看样子也是当男儿养大的。” 李隆基不以为然,“这等铁娘子我也遇到过,刀子嘴豆腐心。只要男人死缠烂打,用不了多久都会心软屈服,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这话能这么用?”崔景钰啼笑皆非。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李隆基自信满满,“曹氏又是个美人胚子,你不如趁此机会收了。” “我已定了亲了。”崔景钰道。 “定亲又如何?孔家女郎远在山东,你又要守舅父的孝。若不趁着成亲前光明正大地寻些乐子,难道要等着成亲后偷情么?” 崔景钰起身,“我先告辞了……” “等等唉!”李隆基笑嘻嘻地拉住他,“这么一句玩笑话你都受不了,那你和裹儿恋奸情热,是怎么做出来的?” 崔景钰再度朝门口走。 “好好!我不说了!”李隆基大笑,“你这人,白生了一副惊艳面孔,实则真真无趣,半点不解风情。” 崔景钰不以为然,“天下佳人何其多,我不贪心,只取一人。只要那人同我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我们两人一生挚爱,便无所求了。” “又是这套!”李隆基讥笑,“你就确定你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未婚妻,能是你的一生挚爱?” 崔景钰迟疑片刻,道:“我们要相伴一生,感情总会培养出来的。” 李隆基哈哈大笑,“你这话,一听就知是从未在情场上厮杀过的人说出来的。就连我同郡王妃成亲十来年,也不过是世俗夫妻。一生挚爱这等事,是无关时间长短的。你若爱她,你自然会早早就明白过来,用不着花费那么多时间去思考琢磨。” 崔景钰淡淡笑,并没怎么将李隆基的话放在心上。 李隆基风流多情,喜新厌旧。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情爱论,听着总有些不靠谱。 “如今我也无名声可言。韦家到处宣扬造谣,京城里人人都知道我为了自保,背弃了娘舅家。家母至今不肯见我。” 李隆基同情,“你也要往好处想。老天给你这么多考验,必将有大任降于你。你若是能挺过这一关,将来前途无量。” 崔景钰自嘲,“可这依旧是我一生之耻。” “将来定有雪洗之日。”李隆基宽慰道,“这个事,不知武三思和韦温策划了多久。你毫无准备,自然中计。” “韦温此人庸碌贪婪,闯祸有他的份,补救却未必能出力。”崔景钰道,“想来,定是武三思的计划。兴许上官婕妤也有出谋划策。婕妤此人倒十分值得拉拢为己用的。三郎你何不在她身上花些精力。” 李隆基哂笑,“能让我花精力在她们身上的女子,可不得超过二十岁,还必得肤白腰细、娇柔婉转、能歌擅舞、善解人意。婕妤嘛,倒是风韵犹存,可年纪到底大了些……” 崔景钰当作没听到他的胡言乱语,道:“太平公主同上官婕妤交情甚好,何不让太平公主去拉拢劝说呢?哪怕不指望婕妤投靠我们,只让她不再干扰我们也好。将来再寻一可靠之人送到韦后身边,充作耳目。” “之前收买的那个邓氏,如今也有些心猿意马了,看样子也不堪用了。”李隆基正色,“其余几个人,至今都无一人能进入含凉殿。收买的人不是忠心死士,但若是派自己人进去,为了不起疑,还得从掖庭熬起,更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头。也就是你同我说起曹氏,觉得以她的能力,或许会有所不同。” 崔景钰道:“她桀骜不羁,就算是要报仇,也未必乐意进宫。” 两人想了半天都无头绪,李隆基只得道:“我先让高力士留意着吧。对了,那个害死你妹子的卫氏,可有什么新动静?” “她?”崔景钰神色阴冷,“前两日,她那号称死于战乱的父母兄弟,奇迹般地生还了。只是目前还没张扬,一家人偷偷摸摸地住在京外的庄子里。我的人看到韦家的管事时常出入他们家。” “绕来绕去,总会绕回到韦家。”李隆基忿恨地将酒杯掼在案上。 此时此刻,卫佳音正在婢女的引领下进了屋,给李碧苒恭恭敬敬地磕了头,随即露出谄媚的笑意。 她穿着素色的衣裙,做孝中打扮。又因父母其实并没死,所以神情不见哀伤,只是有些怯怯不安,显得不上台面。 李碧苒用团扇掩着嘴,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你父亲的伤好些了吗?” “有劳公主记挂。父亲的伤都已无碍了。我们一家人都念着公主和大王的恩典,日日都为您祈福……” “得了,车轱辘话就少说点吧。”李碧苒打断道,“你过来是为什么事?” 卫佳音面色尴尬,干笑道:“打搅了公主的清静,是小女的过错。其实也就是父亲念着公主的恩德,让小女送些东西来孝敬您。” 李碧苒冷笑了一声,“你父亲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想找些事做了吧?” 卫佳音讪笑,“家父是劳碌命,在家中闲不住。更何况,拿君俸禄,为君谋事。我们卫家受了公主和大王这么多照顾,若不报答一二,实在于心不安。” “你倒是会说话。”李碧苒扫了她一眼,“你放心,大王承诺给你父兄的官职,定会兑现。只是如今咱们才刚和突厥开战,段家的案子也还没彻底掀过。崔景钰不甘心,还时刻想着翻案。这个时候就给你父兄加官,不明摆着告诉世人,段家是被污蔑的么?” “是!”卫佳音忙道,“公主说的是!是小女无知。” “你倒不像无知的人。我看你,精明得很呢。”李碧苒眯着眼,如蛇般盯着卫佳音,“你专门挑今天来拜访我,另有目的吧?让我猜猜……说起来,你当初也是被崔景钰千里护送回长安的。崔郎这明月公子的美名,可不是虚传。你别不是动了心思了吧?” 卫佳音浑身一震,惶恐道:“小女不是……小女……这……” 李碧苒讥笑出声来,“崔郎模样俊美出众,你们这些女孩儿爱慕他,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我是劝你尽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说他已定亲,而你父兄将来必然要升官。大家同朝为官,断然没有把女儿嫁他做妾的道理。就说安乐公主爱慕崔景钰,也是满长安皆知的事。我好心提点你一句。你再聪明油滑,也别想着染指安乐公主看中的男人。” 卫佳音打了一个寒颤,“是……小女记下了。” 李碧苒端起茶杯,轻吹了一口气,“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女孩阅历浅,才爱这种俊俏儿郎。你看我略施小计,就骗他跌了个大跟头。可见也是个没甚脑子的。” 卫佳音讪笑,拍马溜须道:“公主说的也是。小女当初随便编了几句话,就让他真以为段宁江已死了。” “怎么?”李碧苒闻言扫她一眼,“你这话,是说当时段宁江没死?” 卫佳音一怔,忙赔笑,“应当是死了的。现在不是说崔家也已寻到了她的遗骨了吗?” 李碧苒道:“说是寻到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不死又如何?她已家破人亡,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倒是你,让你将那东西从段宁江手中哄来的,这么简单的事,你却做不到!若不是大王早有准备,偷换了证据,被抄家的就是我们了!” 卫佳音汗如雨下,“是小女没用。小女当时以为把镯子贴身揣着就好,没想到还是被掉包了。这事定是那个曹氏做的,只有她才会用这一招!” 李碧苒道:“那两个女孩我先前在崔府里见着了,觉得除了长得有几分姿色外,并没什么奇特之处呀。” “她们俩住在崔家的?”卫佳音酸溜溜道,“想必就是曹氏偷了东西,交给钰郎的。钰郎怎么这么照顾她们?两人分明就是又穷又贱的田舍妇!” 李碧苒恨铁不成钢地扫了卫佳音一眼。 卫佳音讪讪,又讨好道:“其实小女手里有一份段家搜集来的证据的清单的。是小女在围城借住段家,从段将军的书房里抄来的。” “怎么先前不提?”李碧苒却是神色一变。 卫佳音急忙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小女以为如今这东西是没用了……” 李碧苒一把夺过纸,展开来看了几眼,眉头深锁。 “当日朝堂上,崔景钰交出来的东西,是比大王预料的要少的。大王一直怀疑崔景钰还有藏私……”李碧苒沉吟片刻,“卫娘子先回去吧。管事,备车,去上洛王府!” 正文 上洛王府 上洛王府位于崇仁坊,府邸占地极广,飞檐斗拱,金楼玉阕,极尽奢华之能事。 李碧苒微服出行,只从侧门入了王府。王府大管事带着一群奴仆连滚带爬地奔过来迎接,毕恭毕敬。 “不知公主驾临……” “得了,韦顺,废话少说了。”李碧苒冷声道,“大王和世子在何处?” “回公主,大王出门会友去了。世子则在后院花谢待客。”大管事道,“不如请公主去正堂稍等,老奴这就去将世子请来。” “不必这么麻烦。”李碧苒抬脚就朝后院而去。 刚跨入后院的垂花门,就听闻一阵丝竹混合着喧闹声传来,夹杂着狗吠鸡叫,和醉酒人的高歌诳语,乱成一团。 李碧苒厌恶地皱起眉头。 “世子又招了那些酒肉朋友在家里斗鸡斗犬?” 大管事面色讪讪,“世子他……近来公务劳累,今日沐休,也是想歇息一下……” 李碧苒一声嗤笑,“公务劳累?他成日在平康坊的酒家办公,可真辛苦他了呢!” 说着绕过一处假山,就见一个中年贵妇带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少女迎面走来。那贵妇面色铁青,想是听到了李碧苒讥讽的话。 李碧苒嘴角勾起笑意,背挺得笔直,朝着那贵妇浅浅一笑,“王妃。” 上洛王妃紧咬了咬牙关,缓缓欠身道:“见过公主。” 李碧苒点头,理所当然地受了她的礼,随即又将目光投降王妃身后的那群女孩身上。 女孩们或敌视,或惶恐。僵持中,上洛王妃黑着脸扭头训斥:“见了公主还不行礼?” 一群女孩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扶腰欠身,“小女见过公主,公主万福。” “妹妹们无需多礼。”李碧苒笑得温柔和善,“对了,王妃,听闻二娘的夫婿又重病了?这可真让人担心。她第一任夫婿,也是成亲不过半载就重病不治。怎么再嫁,又碰上个病痨子?说出去,人家还当做爹娘的狠心,拿女儿换聘礼呢。” 王妃脸色难看得犹如死人,咬牙切齿道,“不过是些小病,不知给哪些有心人有意夸大罢了。” “这就好。”李碧苒笑盈盈地点头,“毕竟王府里其他妹妹们都还没嫁人。若长姊这般克夫,妹妹们亲事也不好谈呀。” 一众女孩各个面色发青。 李碧苒满意地扫视了一圈,“我寻世子有事,妹妹们和王妃请自便。” 说罢,朝上洛王妃优雅一笑,抽身而去。 上洛王妃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小人得志,做了皇家义女,就当自己是真凤凰了。” “阿娘……”韦家几个女孩面面相觑。 “我哪里说错了?”王妃讥嘲道,“她娘不过是别家的歌姬,当年服侍了大王一回,有了身孕,才被送来我们家。也不知是那家的野种,在我们韦家能被衣食无缺地养到大,待她够厚道了,却从小就一副受尽凌虐、吃尽苦头的委屈模样。就同她娘一样,惯会装可怜骗男人怜悯。她当年和你们一般大,只同临淄郡王见过几面,就能哄得他神魂颠倒,要娶她做侧妃了。后来和亲了突厥,突厥却来和我们大唐开战,真是个祸水!” 后花园的水榭边,一群世家公子正聚众取乐。上洛王世子韦敬正盯着两只斗鸡,咋呼呐喊,忙得不可开交。管事几次开口,都被他一把推开。 “多吉!”李碧苒一声冷喝。 一个侍卫装扮的突厥男子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韦敬后领,将他提到了李碧苒面前。 “好大的狗胆……”韦敬一看到李碧苒冰冷的面孔,顿时没了声。 “阿兄也长进点吧。”屋内坐定,四下没有外人时,李碧苒才称呼韦敬一声兄长,“你真当我们韦家根基牢靠,能千秋万代不倒了?” 韦敬摘着头上鸡毛,抱怨道:“公主这话和父亲如出一辙,真不愧是亲生女儿。” 李碧苒冷笑,“我还姓韦的时候,家里可是人人都当我是野种呢。” “你这后来不是做了公主了么?家里的人,谁见了你不用磕头行礼呀。”韦敬赔笑。 李碧苒笑得更阴冷,“是啊。当初大家和皇后本来中意大姊去和亲,是王妃舍不得亲生女儿吃苦,拿我这个庶女顶替。我也是命硬,没死在突厥,才能回来享两天福。不然你们谁会记挂我?” 韦敬干笑,“那个……公主,不,二妹回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碧苒道:“上次你们从崔景钰那里掉包来的书信,都拿给我看。” 韦敬道:“那种东西,哪里还会留着。父亲一拿到手,就丢火盆里尽数烧了。” “那总有个清单吧?” 韦敬想了想,带着她去了书房,翻出一张单子。 李碧苒一手执一张单子,粗略一对,脸色就变了。 “不对!少了一样东西!”李碧苒指着卫佳音给她的单子道:“少了一封信!崔景钰藏了私!” 韦敬吓了一跳,“你这单子是从哪里拿来的,可靠吗?崔景钰要手里还有证据,为何不闹出来?” 李碧苒韦敬吓了一跳,“你这单子是从哪里拿来的,可靠吗?崔景钰要手里还有证据,为何不闹出来?” 李碧苒脸色铁青,“我就说,崔景钰一贯精明油滑,怎么会偏偏在这事上这么轻易就栽了跟斗。他果真留有后手!” 韦敬却不以为然,“他拿伪证的事都已闹得人尽皆知,就算他再拿真的证据出来,圣人也不会信他的。” “你懂什么?”李碧苒大怒,“他那日拿出来的都是矿山和账册,留下的却是大王私通突厥的信函,信中还有……总之,这份证据关乎整个韦家和我的性命,绝不可落在旁人手中!” 韦敬狼狈道:“你这单子是真是假还两说呢。就算是真的,我们只需要想个方法,把东西偷出来也好,胁迫他交出来也行。” “那就去做呀!”李碧苒把单子丢到他脸上,“这事定要有个交代,否则,若崔景钰真的发难,你我可都死无葬身之地!” *** 崔景钰回到家中,已是城门落锁时分。 段夫人已用了饭,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崔景钰疾步上前,扶着母亲的手。 “用了晚饭了吗?”段夫人心疼地看着儿子削瘦的脸,“你这些日子来也真是受苦了。你就是太要强,总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你父亲兄长俱在,家里又不需要你一个人扛着。偶尔也还是要休息一下。” 崔景钰低声道:“儿子捅出这么大的娄子,给家族蒙羞,自当想尽办法雪耻。” “其实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段夫人道,“你自幼早慧,众人也都宠爱你,你万事逐意,从未遇到过什么波折。男儿若要有所成就,必然要经历磨练捶打。玉不琢不成器。少年吃苦,反而是上天对你的眷顾。” “阿娘教训的是。”崔景钰笑了笑,“儿子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 段夫人神色愈加温柔,“吃一堑长一智。你虽说是家中幼子,可年纪也已不小,是定了亲的人了。日后做事,三思后行。韦家、武相素来与我们家有隙,不得不提防。你可不要再落人把柄。对于做娘的来说,只希望儿女一生平安。” “儿子记住了。”崔景钰道。 段夫人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脸,“你瘦多了,这些日子里也苦了你了。今日安乐公主可还有缠着你?” 崔景钰手掌心还隐隐作痛,亦苦亦甜地笑道:“儿子使了个法子,她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寻我了。” “这样就好。”段夫人道,“我今日还收到孔家的信,你那未来的岳母同我说,珍娘就要出孝了,她打算让这孩子随着她伯父伯母来京城住一段时间,也好让你们俩熟悉一下。” 崔景钰微微意外,“孔家不知道我的事?” “怎么不知道?这次过来,就是想当面再考察你一番的。”段夫人叹,“你阿公当初同孔公喝得半醉间将你们两个小儿女的婚事定了下来,对此我一直不满,只是不敢说家翁的不是。别说当时你才几岁,珍娘才出生。就说孩子长大了,性情变化,或是另有了心上人,两人合不合适还两说。” “君子一诺千金,既然是阿公许下的婚事,做儿子的只有遵照。”崔景钰无所谓地笑了笑,“再说,也许孔家打探清楚了我的事,还想退婚也说不定。” 段夫人忽然道:“若是这样,那曹氏和刘氏,怕不能在府里久留。她们俩非亲非故,又是孤女,传出去总有些不大好听。” 崔景钰哑然,笑道:“她们?”口气很是不屑。 段夫人道:“是怕外人把她们说成你收了房的姬妾。未成亲前弄这事,可不是让孔家没面子?” 崔景钰淡淡道:“阿娘不用担心,曹氏早就说了不会久留,顶多再住两日就会走。” “她倒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段夫人叹道,“可惜这世上,好女子反而往往命运多舛。” 正文 玉锦寻亲 次日天色极好,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比往日都要暖和不少。 刘玉锦在院中坐不住,非拉着丹菲去花园里玩。恰好遇到崔六娘带了两个远房亲戚家的女孩也来游园,便一同在暖阁里耍色子投壶。 那两个女孩一个姓裴,一个姓张,家境也十分清贫,父兄依附于崔家才能寻点事做。因为身份都差不多,丹菲和刘玉锦同她们相处还算融洽。 丹菲箭法出众,玩投壶这等小玩意儿,自然百发百中。到后来女孩子们输不起,不准她玩,只准她在一旁做都席。 “阿菲不论玩什么游戏都是最厉害的。”刘玉锦得意道,“阿菲,你甩骰子给她们看看。” 丹菲抓着骰子笑问:“想要几个点?” 崔六娘道:“想要几个你就能丢出几个来?那我要个七。” 丹菲摇着竹筒,猛扣在案几上,揭开一看,一颗是六,一颗是一,正是七个点。 女孩们哄然叫好,叹为观止。 大伙儿玩得正开心,就见一个婢女匆匆而来,朝她们两人行礼道:“夫人请两位娘子过去一趟。刘娘子寻亲的事,有了新消息了。” “寻找到我舅父了?”刘玉锦狂喜。 “这下可好了!”丹菲大喜。瞌睡来了送枕头,她们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崔府,不愁没有落脚之处了。 两人到了段夫人院中,就见崔景钰正和段夫人坐在一处说话。崔景钰如今被勒令停职在家反省,等同于休假。于是他大白天的也无所事事,清闲得很。 段夫人笑着招呼刘玉锦过去,道:“你这下可开心了?” “夫人,真的寻到我舅父了?”刘玉锦欣喜雀跃。 那被派去打探消息的管事道:“老奴打探了几日,问出了一些脉络。礼部做文书的郭姓官员有两位,其中一位年届五旬,另外一位而立之年,也恰好有一位长姊早年远嫁沙鸣,应该就是刘娘子的娘舅。” “没错!”刘玉锦兴奋得满脸放光,“这位定是我舅父了!夫人,我何时可以去寻他?” 段夫人笑道:“先不急。这郭郎家中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郭郎去年中丧了妻,如今家中只有两个儿子,都还不满十岁。” 段夫人道:“这样说来,这家人事倒是简单。你们也不能空手上门去。顺娘,去备些礼。明日让两个小娘子带上。” “这样急着寻上门,可好?”崔景钰忽然开口道,“刘娘子不是说令堂和娘家不和。万一长辈之间有什么芥蒂,牵扯到你的身上可怎么办?纵使郭郎出于道义收留了你们却对你们不好,可怎么办?” 刘玉锦顿时无措,担忧地朝丹菲看。丹菲从容地笑了笑,“到底好不好,也要去见了才知道。早点知道,也才好早点做打算,不是吗?” “也是这道理。”段夫人不留痕迹地瞥了儿子一眼,“你们俩今日留下来用晚膳吧。让厨子烤半只乳羊。今日咱们可得好生庆贺一下。去请裴娘子和张娘子过来一起用饭。” 崔景钰淡淡笑了一下,背着手出了屋,去逗屋檐下的鸟。 段夫人养的那只黄鹂对他极亲热,见了他就喳喳叫,在笼子里欢跳,好似见了心上人的小姑娘似的。崔景钰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竹签,挑了虫子去喂它。 他仰着头,背着光,侧面轮廓被日光勾勒出优美的线条,睫毛浓长,鼻梁高直,下巴弧度饱满。每一个转折,都像是精心绘制出来的。 丹菲起身走到门口,默默望着崔景钰,忽然觉得他像一种动物。孤傲、矜贵、敏锐、优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又熟悉的感觉。 似乎有所触动,崔景钰微微侧过脸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崔景钰的目光冰冷漠然,像是针一样扎在丹菲后颈。 她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什么动物?倒是像条蛇! “那日我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崔景钰冷不丁问。 丹菲一头雾水,“什么提议?” 崔景钰耐着性子道:“报仇。” 丹菲扯了扯唇角,“怎么不想报仇?我做梦都想亲手砍了突厥可汗的脑袋,拿来祭典我耶娘。”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崔景钰走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沙哑,充满了蛊惑。 丹菲抬头望着他,“你想用我的报仇之心,让我为你做什么?” 崔景钰紧抿着唇,片刻后,勾起一抹兴味的浅笑,“你很聪明。” “换你经历过家破人亡,你也不会太笨。”丹菲冷冷道。 崔景钰语塞片刻,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不过有另外一个人想见你。你同他谈过,再做决定不迟。” 门外一阵说笑声,裴娘子和张娘子结伴走了进来。 崔景钰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裴张两个女孩刻意打扮过,见到崔景钰,都娇羞地朝他行礼问好。崔景钰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告辞而去。 次日一早,丹菲和刘玉锦拜别了段夫人,登上了牛车,前往国家。崔景钰利落地翻身上马,跟在车边,一道出了崔府。 郭府位于城东南,离曲江池边不远。 这一带景色颇好,随处可见精美楼阁,酒家亦是宾客满座,十分热闹。街头街尾,随处可见耍百戏的人,更有无数摊贩叫卖着南北货。百姓们三两结伴,游走其间。 丹菲和刘玉锦到底是年轻女孩,最初还装着端庄的样子,忍不了多久,便掀起帘子打量外面的风景。 刘玉锦也就罢了,她素来活泼好动。丹菲比她稳重,蒙难以来心情压抑,愈发沉默阴郁。可是此刻她也和刘玉锦一起凑在窗户边,意兴盎然地观赏着街景,嘴角带着轻松怡然的笑意。 春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白净温润的脸上,精致的凤目大而明亮,直鼻红唇,散发着一股蓬勃英气的俊美。 外面传来小贩地阵阵吆喝声,两个女孩听得心痒痒。 牛车忽然放缓了速度,车帘忽然被掀开。崔景钰挂着浅笑的面孔出现。他骑在马上,弯腰俯身,将两串冰糖葫芦递了进来。 “我妹子每次出来玩,都要我给她卖一串糖葫芦,我猜你们或许也喜欢。” 刘玉锦发出欢乐的呼声,接了过来,塞了一串给丹菲。 “多谢。”丹菲闻着冰糖葫芦散发出来的甜香,朝崔景钰点了点头。 崔景钰温和一笑,放下车帘。 丹菲顿时更困惑了。 她认识崔景钰还是有些日子了,第一次发现他的脸竟然也能作出这么不讨厌的表情。 “钰郎是在讨好你呢。”刘玉锦津津有味地啃着糖葫芦,“吵也吵过了,我们寄人篱下,你也别老给人家脸色看。” “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丹菲不以为然。 长安地价如金,郭家这样的普通士绅人家,门庭并不大,倒是修葺得十分整洁。 崔景钰报了自己姓名,门房奴仆又惊又敬,忙不迭将人请了进去。 刘玉锦和丹菲在正堂坐定,就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瘦高个子男子大步奔来。他不过三十出头,白面无须,斯文儒雅,一股书生气。 丹菲看此人眉眼同过世的郭夫人有五分相似,便知道他们找对人了。。 或是血亲之间有感应,郭郎同崔景钰见礼后,第一眼就朝刘玉锦望了过来。刘玉锦心情激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未说话,就已经先哇地哭了起来。 “舅父……你可是我舅父?我是阿锦呀!” 郭郎如遭雷轰,颤声道:“阿锦?你是阿锦?你还活着?你耶耶娘呢?” “耶耶娘都不在了!”刘玉锦大哭起来,“都被突厥人杀了。我义妹救了我逃出来,就是来长安找您的!” 刘玉锦掏出了郭夫人随身的玉佩。郭郎接过玉佩一看,顿时红了眼,“是你娘的陪嫁!我同她的生母唯一的遗物呀。阿锦,我的儿哟!” 舅甥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崔景钰的目光移向丹菲,微微一滞。 少女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眼里却又水光闪动,又羡慕,又落寞。 她父母双亡,亲人不能相认,在这世上,几乎是孑然一身。还有什么比看着别人亲人团聚而更能觉得孤单和感伤呢? 丹菲轻轻叹息。无意抬眼,就见崔景钰默然地望着自己。那种被洞察了内心的感觉就像被针刺了一下,丹菲很不喜欢。她咬着唇,把眼泪憋了回去 郭舅父和刘玉锦哭够了,坐下来开始细说这些年的事。 原来郭夫人和郭舅父姐弟俩都是庶出,嫡母张氏只生了四个女儿,所以对唯一的儿子还不错,却素来不喜欢郭夫人。郭家虽是官家,可女儿太多,未免出不起嫁妆。所以后来刘家求亲,张氏索取了巨额彩礼后,就将郭夫人远嫁了。 郭夫人也因彩礼的事,在婆家受不了少挖苦讥讽,心中有怨,又兼两地相隔得远,便极少和娘家有来往。 如今郭公和张氏都已过世,郭家已是郭舅父做主。他一直牵挂同胞阿姊,知道沙鸣沦陷后,也是心急如焚。无奈妻子病逝,孩子年幼,也无法前去寻亲。 郭舅父道:“阿锦,你娘当年住的闺房还一直留着。明日就搬回来住吧。这位曹娘子是阿锦的结义姊妹,又于她有救命之恩,若不嫌弃,也请同阿锦一起留下。” 丹菲从容地欠身行礼,“小女多谢郭公盛情酷看待。只是我们受崔家照顾多日,总得先回去给夫人磕头谢了恩再告辞。” “是当如此。”郭舅父连连点头,“我也当亲自登门道谢才是。” 崔景钰又道:“我看刘娘子同您还有许多话要说。不如我夕食过后再过来接她回去?” 丹菲和崔景钰交换了一个眼神,亦道:“我也不打搅你们,且先出门转转。” 两人出了郭府,侍卫牵来两匹马。红菱亲昵地蹭了蹭丹菲。 丹菲摸着红菱的鬃毛,不吭声。 崔景钰将一顶白纱帷帽丢过去,道:“去过曲江池吗?” 丹菲道:“小时候游过一次,已记不清了。” “那就去走走吧。”崔景钰道,“你也难得回来。日头还早,也不急。” 丹菲戴上了帷帽。白纱垂下,四周景色变得朦胧。 “来。”崔景钰低沉的声音响起。 丹菲看着他伸出来的手掌。崔景钰的手同他的精致白皙的容貌略有不同,干净而宽厚,手指修长匀称,常执弓刀掌中带着薄茧子。 丹菲缓缓将手放入他的掌中,随即被紧握住。 崔景钰轻轻使劲,丹菲借着他的力量,跳上了马背,侧骑在马鞍上。 “走吧。”崔景钰上马。 丹菲驱马跟了上去,心跳渐渐轻快起来,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期盼。 正文 局中有局 阳春三月,草木抽青,百花初绽。曲江池碧波粼粼,倒影着蓝天白云,绿树华楼。精美的画舫轻轻自湖面划过,带起一串浅而长的波纹,丝竹之声混合着欢声笑语飘到岸上。 岸边游人如织,商贩云集,卖着各色小吃和百货。街边种着的李树枝头开满了粉白的花,春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犹如碎雪,落在小娘子们的发鬓上。 年轻女孩们身穿着色泽娇艳的衫裙,三两结伴,带着几名婢女管事,一路玩赏而来。 丹菲看到那么多同龄女孩,也逐渐放松,大大方方地行走在人群之中。她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对什么都有兴趣。每每看到新奇的东西,总要驻足看上片刻。 崔景钰漫不经心地跟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用身子将她和行人隔开。他一身华服,英俊轩昂,如临风玉树。大唐女子又奔放大胆,见了美貌郎君,主动示意搭讪者大有人在。 崔景钰面无表情地自顾走路,对那些媚眼视若无睹。 当丹菲第三次发现前面有小娘子不慎掉了帕子时,终于瞧出端倪来。 “不打算捡来还给人家么?” 崔景钰启唇,漠然地吐了两个字:“无聊。” 说话间,又有一个少妇有意掉了一个香包。崔景钰视若无睹,一脚迈过。那少妇脸色一变。 丹菲忍不住噗哧笑,得了那少妇一个白眼。 旁边有一处杂货摊子,丹菲兴致勃勃地摆弄起了几个九连环。 崔景钰讥道:“沙鸣没有九连环卖?” 丹菲放下九连环,又去看一旁的团扇。 “今年京中时兴折扇,别还当自己在沙鸣那偏僻地方。” “你烦不烦?”丹菲怒,“又不要你掏钱买,在一旁唧唧歪歪个没完做甚?” 一旁的小贩看得乐不可支,缝插针做生意:“我这里有一对鸳鸯银丝香囊,郎君买来和小娘子一人一个,成双成对。” 丹菲嗤笑,“让他买来送未婚妻才是。” 崔景钰又沉相爱脸。小贩吐舌,也不敢再招呼。 丹菲左右张望,“有些饿了,这里可有什么吃的?” 崔景钰摘下钱袋递给她,“想吃什么,自己去买。” 丹菲不接,抱手冷笑,“你这态度,还想哄我为你卖命?” 片刻后,崔景钰从胡人的摊子里买了两串刚烤好的羊肉串,不耐烦地塞在丹菲手里。 “膻味比北方的羊淡了不少,肉也要嫩些。”丹菲带着帷帽吃羊肉串,吃得碍手碍脚的。崔景钰忍不住,伸手扣住她的肩膀。 “别动。” 丹菲老实站住,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贴着男子坚实的胸膛,体温透过单薄的春衫传递而来。 下一刻,帽子被解开,眼前一亮,一股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好了。”崔景钰淡然道,“近些年来,京城里风气开化,女子出门也少有戴帷帽的了。你骑马要防风沙,如今步行倒无所谓了。可舒服了些?” “哦?哦。”丹菲点了点头,心跳如鼓。 “你把油蹭脸上了。” “什么?”丹菲抬起袖子就要去擦。 “等等!”崔景钰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手,咬牙道,“我说,你好歹是个女子,大街上拿袖子擦嘴巴像什么样?” 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条帕子,一手抬起丹菲的下巴。 丹菲如中了定身咒一般僵住,眼睁睁看着男子的面孔靠近,更靠近。两张面孔凑得极近,几乎能数清睫毛。 丹菲缓缓地眨了眨眼,在崔景钰墨玉般的双眼里,看到自己呆滞的模样。 人潮忽然涌动起来。 崔景钰敏捷地朝身后扫了一眼,一把搂住丹菲的腰,旋身将她护在怀中。 丹菲的瞳孔骤然一缩,脑中嗡地一声响。 下一刻,几个华服男子纵马从长街上奔过。人群一阵涌动,纷纷抱怨。 崔景钰的胳膊沉稳有力里搂着丹菲的肩膀,将她牢牢护在胸口。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非常好闻的竹叶混合着青草的清香,那是年轻男子清新健康的气息。 待到人群过去,崔景钰松开了她。 丹菲红着脸,后退了一步。 “这里太乱,我们去桥那边。”崔景钰自然而然地握住丹菲的手。 他的掌心如预料中一般宽厚,薄茧微微粗糙,掌心温暖而干燥。丹菲呆呆地,任由着他牵着手,跟着他走。 俊美的青年拉着清秀少女的手,在人群中穿梭。 浓妆高髻的娘子、胡服跨刀的男子、头发花白的老者,和扎着小辫的孩童,皆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黑发黑眼的汉人、红发碧眼的胡人,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人好奇地望来,有人漠然走过。 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又似乎只是短短一段距离。他们穿过喧闹的人群,走过了拱桥,走入杨柳青青的对岸。 带着露水的杨柳枝拂过丹菲的脸颊,冰凉触感让她清醒过来。她下意识挣脱了崔景钰的手。 崔景钰回头看她,丹菲别过脸。男子目光温柔如水,不禁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是被他深深恋慕着的。 几个孩子举着风车欢笑着从两人身边奔过。 丹菲目送孩子们远去,转头看向崔景钰时,眼中迷蒙之色已消退,恢复了往日清醒的神态。 “你说过有人想见我。” 崔景钰笑容敛去,“是。你也认识他的。” 丹菲心中已经有了数,“好。劳烦带路。” *** 三月天,孩儿脸。上个时辰还阳光明媚,一阵风后,天空中就飘起了牛毛细雨。 崔景钰撑着一把油纸伞,带着丹菲穿过那些奔走躲雨的行人,走到一处屋宇精美华贵的酒楼前。 一个年轻白面的宦官带着两名小厮迎了出来。 “有劳高总管亲自相迎。”崔景钰对那宦官十分客气。 高力士笑着回礼,打量了丹菲一眼。他目光和气,并没带着蔑视之意,丹菲亦从容地看了看他。 “大王和郡王在里面喝酒赏画,请郎君和娘子进去说话。” 一行人从一条花团锦簇的小道走到后院。院中有侍卫戒备,见他们来了,对厢房里人通报道:“崔郎到。” “快请进来。”屋中有男子朗声到。 丹菲拂去袖子上的雨水,走进了屋内。她姿态如行云流水,端的优雅流畅。被雨水打湿的裙摆在木地板上轻轻一摆,犹如金鱼甩尾,带着女子特有的柔韧风情,却又不张扬。低垂的脸上,长眉凤目,肌肤若雪,眸如寒星,秀丽之中带着一股别有风韵的坚毅英姿。 坐在上首的长者露出赞赏的目光。 “奴拜见相王。大王万福!”丹菲伏地行礼,面色冷淡,却不失礼数。 作为民女,她初次见王公,举止从容不迫,不见半点怯色。在座的除了相王,还有李隆基,,见了丹菲气韵不凡,都不禁露出赞色。 相王点头,和蔼笑道:“你举止颇有令尊之风!” 丹菲神色平静道:“大王过奖了。家父乃是英勇武将,一身凛然正气,刚毅不凡。小女不及他万分之一。” 相王叹道:“你父亲确实是英雄人物。他蒙受不白之冤,落得家破人亡。上天有好生之德,还留下了你这一脉骨血。” 丹菲却并没有被这一番话感动,依旧镇定地坐着。 李隆基玩味地笑了起来,“曹娘子教我们好找。当初父亲就不肯相信你们一家葬身火海,却寻不到你们的踪影。这些年,父亲时常念叨着曹将军了。” 相王摇头,“却是没想到,你父亲终究还是过世了。” 丹菲喉咙哽咽了一下,低声道:“家父抗击突厥而死,保护了百姓。他像个战士一般,死得其所,心中并无遗憾。” 相王看着她,满脸哀伤,道:“你们可是很怨我当年没有挺身相护?” “怨不怨,家父没有说过。”丹菲漠然道,“小女却是对此事十分不满,心生了怨怼。家父却是在临终前要我多多体谅,不可再记恨大王。” 她如此直白,反倒令相王和李隆基有些意外。 “好!”相王却是爽朗道,“若有怨怼误解,不说出来,又如何解得开?我也同你实说,我并非不想保下你父亲,却是有心无力。当时情况远比现在更复杂。则天皇后虽病卧在床,可龙威依旧,今上已被立为太子,已是明正言顺。别说我从无那个心思,便是有,我也是不想再去坐那个位子了。那位子不过看着风光,坐上去却是无限寂寞。一不小心,自己跌倒就罢了,还要拖累了儿孙亲随。” 丹菲安静的听着,倒没露出什么奚落或者忿忿之色。她这从容识大体的态度,更让李隆基看她顺眼了几分。 “家父他……其实也常后悔。”丹菲道,“他酒后会同我说起此事,以此教育我谨言慎行。他说就因为自己一时冲动,才惹来这场大祸。太子择立关系国之根本,是天大的事,不是他这等小武将应当掺和的。” 李隆基道:“那你现在可还怨?” 丹菲目光清澄地望着他,道:“本来很远,见了大王一面,突然就不怨了。若要说,大概就是觉得无奈吧。大王并没有错。” 相王只是无能罢了。 同时,选择拥立这个无能之辈的父亲,也是自己判断失策。 相王叹道:“你父亲乃是一员难得的将才呀!他走后,海寇重新来犯,这两年在泉州一代兴风作浪,闹得百姓怨声载道。” 丹菲眼角发红,低声道:“家父临终,亦惦记着沿海战事。” 众人静默片刻,李隆基道:“曹娘子今后有何打算?” 丹菲挑眉,浅浅一笑,“我以为郡王见我,就是想说服我为您效劳呢。” 李隆基被她一语点破心事,不由得讪笑,心里酸麻,竟然觉得有些爽快。 “来吧。”李隆基笑盈盈地朝她伸出手,“廊下海棠花开得正好,陪我去看看。” 丹菲跟在李隆基身后,出了屋。 蒙蒙细雨仿佛一张透明的轻纱,风还带着寒意,可院角廊下,确实有一株西府海棠正悄悄绽放,粉红的花朵沾着晶莹雨水,显得分外娇媚。 “曹娘子将来有什么打算?”李隆基问。 丹菲有些迷茫,,“高堂在天有灵,定是希望我就此依附着郭家,安安生生过日子。世人总觉得,女子嘛,何须成就什么功业?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就好。” “你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 “不甘心。”丹菲直言不讳,“我是跟着家父在军营里长大了,自幼行船纵马,见过天高海阔。我知道我自己是没法被关在狭**仄的宅院里,了却一生的。” “我也觉得你的眼界气度,别的女子无法相比。”李隆基由衷夸奖道。 丹菲不禁莞尔,“郡王这就太过奖了。我不过胆大又好强,若论起学识修养,却是远不如京中贵女。不过我想郡王您今日见我,也不是为了夸奖我的吧?郡王您有何事需要我?” 李隆基讪笑了一下,注视着丹菲双眼,道:“我们需要将一个人安插到韦皇后身边,为我们传递消息。” 丹菲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片刻后道:“这不仅仅是为了刺探消息。郡王你的野心极大呢。” 李隆基不禁大笑,“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丹菲垂头看着手掌的纹路,过了半晌,才道:“为什么会选中我?” “景钰选中的你。”李隆基道。 崔景钰走了过来,“我选中的你。从沙鸣逃离一路,你的表现正是我想要的。冷静、坚定、杀伐果断,却又坚持原则。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丹菲轻哼了一下,“我以为你对我印象极坏,觉得我简直是天下最泼悍的妇人。” “我也没夸你贤惠温柔。”崔景钰干巴巴道。 李隆基急忙咳了咳,怕两人又吵起来。 丹菲望着落雨的庭院,半晌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就得到我的忠心。我本可以平安过日子,没必要给你们卖命。” “那为了令尊呢?”崔景钰道。 “你什么意思?”丹菲蹙眉看他。 崔景钰冷声道:“令尊的罪名是武皇后亲定的,是意图谋害太子,进而扶持他人。虽然罪状上没有写明,可众人都知道,他是想扶持相王的。你或许不知道,这样的罪名,今上不可能为其平反,将来即位的君王,也不会无缘无故为他平反。” 平反这两个字,就像一颗火星落到枯草堆里,霎时点燃了丹菲的心火! “对,就是平反!”崔景钰敏锐地看到她双目亮了起来,加重了语气。 丹菲迅速找出了重点,道:“可若相王即位,更不可能为家父平反。不然,便是承认了他当年试图谋取太子之位。” “可若是说令尊不是意图谋害太子,而是想诛杀韦后呢?”李隆基道。 丹菲猛地转头看他,“你是说……” “韦皇后骄奢毒辣,干涉朝政,**后宫,众人有目共睹。外戚韦氏一族势力张狂,违法乱纪,鱼肉百姓!”李隆基向她迈了一步,“诛韦乃是众望所归。届时,令尊便成了受人敬爱尊崇的忠勇义士。非但可以得到平反,还可加官进爵,立祠受香火供奉!” 丹菲的脸色因为心底的兴奋而微微泛起红晕来。她后退了一步,深吸了几口气,控制着激烈的心跳。 “郡王对此事有几分把握?” “如今只有三分。” 丹菲扬眉笑了,“我本以为你会夸口一番。” “你是聪明人,糊弄你没有意思。”李隆基淡淡道。 丹菲靠着柱子站着,脸颊发丝沾着雨丝,像是被撒了霜糖一般。 意味深长的沉默中,她开口:“郡王一诺千金,将来相王得登大宝,不论那时候我是否还在认识,你都要兑现!” 李隆基慎重点头,“我若违背诺言,便遭烈火焚身、万蚁噬骨之罚。” “好!”丹菲轻喝,朝他跪下,“我也以父母在天之灵发誓,效忠郡王。若有违背誓言,父母便会下无间地狱,不得安宁!” 李隆基兴奋得满脸红光,急忙弯腰将她扶了起来,“你放心,我们在宫中本就安插有人,会同你相互照应,亦会尽力保护你。” 崔景钰沉默良久,也开口道:“若是不幸被抓到,我们也不会让你吃苦。” “你是说会给我准备自尽的毒药吧?”丹菲白了他一眼,“你也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淘汰出局。我赌了命,不仅仅要为家父平反,还为了让自己将来能光明正大、锦绣荣华地过日子的!” 李隆基朗声笑道:“阿曹真是有趣!” “郡王亦是前途无量。” 丹菲不便久留,再拜过相王后,便告辞离去。 回郭府接刘玉锦的路上,丹菲与崔景钰并驾齐驱。男子俊朗挺拔,女子清秀明媚,惹得路人纷纷打量。 “喂,你想怎么将我送进宫去?”丹菲问,“先同你说清楚,我是不会去给老皇帝做妃子的。” “我不叫喂。”崔景钰冷冷地纠正,又扫了一眼她不甚有曲线的胸部,“别想太多,大明宫中美人如云,圣人也不会要你这等还没长成的小女孩。” 丹菲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有个最合适的方式,就是你会吃一点苦。”崔景钰浅笑里透着一丝狡黠,“我想让你冒名成为段宁江。” 丹菲好生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段将军是罪臣,按大唐律,女眷当没入掖庭为奴。”她呢喃,“是啊。当年家父就是不忍见我和家母被没入掖庭,才诈死逃走的……这么说来,我就需要从掖庭做起?” 崔景钰道:“你若有你自认为的一半的好,再加上我从旁操控,不出一年,就可从掖庭升到含凉殿。” 丹菲撇嘴,“那你打算如何揭发我?跑出去到处嚷嚷,说表妹偷偷投奔了你家?” 崔景钰额头青筋跳了跳,道:“你曾问我为什么不找卫佳音算账。” “是。你说你留她有用。” “我从她那里套过话。她手里有一张那份证据的清单。”崔景钰伸出修长匀称的食指,“那份证据里,我留了一样东西,是一封用突厥语写的信。我略通一点突厥语,却对着书都查不出那信写的什么。” “密信?”丹菲道。 “应该是。”崔景钰点头,“可见这封信的内容相当重要。我当时留了心,也幸好如此,信才没有被韦家掉包。” “卫佳音同这事有什么关系?” “她父亲是舅父的参军,受了韦家贿赂,借职务之便,仿造了舅父笔记,偷用了他的印章,伪造了一系列恐吓勒索的假信。” 丹菲嗤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是说,她会为了讨好韦家,将清单交上去。韦家对照了清单,便知道你还留了一手。而他们为了逼迫你把信交出来,就会……” 她明白了。 崔景钰点头,“我会放出风声,说阿江没死,隐姓埋名来投奔我了。韦家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将你抓去。我为了救你,再献出信。如此一来,你顺理成章入宫,也无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你打算献出信?”丹菲不悦。 “当然不。”崔景钰道,“韦温会以假换真,我就不会了么?我正托郡王寻个擅长此活的人。” 丹菲咧嘴笑起来,在他手臂上用力拍了拍,“你可算找对人了!” 崔景钰下意识揉了揉胳膊,嘴角抽搐,“你会?” “是啊!”丹菲得瑟地抬起秀气的下巴,“等着大开眼界吧。” 正文 联手造假 夜里,春雨下得大了些,落在树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书房里挑着明晃晃的油灯。书案上摆放着一封还未拆开的信。 崔景钰撑着伞走了进来,收伞之际,几滴水珠落在脸上。他把伞放在门边,俯身过来看,水珠滴落,险些打湿了信纸。 “当心些!”丹菲急忙把信移开,“这是真迹。” “你是如何判断?” “闻得出来。”丹菲把信递到崔景钰鼻端,“你闻到了什么?” 崔景钰微微皱眉,“焦炭和香料。” “这不是普通的香料。”丹菲道,“刘家常年和塞外各部做生意,我帮着管铺子,所以清楚各族的胡人爱用些什么香料。其中又分男人和女人,贵族和平民。突厥的王公贵族最近几年很喜欢用气息浓烈的合馨香。不过配这个香中的一味原料十分昂贵稀少,商人便用另外一种香料来替代,。换了配料后,这香平时闻着区别不大,但是密封置放一段时间后,却会散发出另外一种气息。我以前检查仓库的时候,对那味道很熟悉。” “突厥可汗用的香,怎么会是劣等货?” “当然不会。”丹菲得意道,“这信上的香,是正宗的。香是不能久放的,最迟半年内也要用完。前年出产那一味珍贵原料的地方遭遇大旱,香料几乎绝收,仅有的一点都只供了大明宫。而去年年初,圣上给突厥可汗赐了一些东西,其中就有这种香。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送赏赐的使节来拜访过刘公,谈话间提起的。所以,这封信定是从突厥王庭里流落出来的!” 崔景钰目不转睛地看了她片刻,点头道:“好。我信你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了。” “那就再让你见识‘几分’本事。”丹菲丢了一张单子给他,“一,不许提问;二给我把单子上面的东西找来。” “烟墨,陈茶,熏笼……你还要羊油和鸡毛做什么?” “说了不许提问的!” 崔景钰无奈,只好招来小厮,让他去跑腿,又叮嘱他不许让旁人知道。小厮拿着单子,一头雾水地跑了。 单子上的东西陆陆续续地送来,丹菲也开始忙碌了起来。裁剪好的纸张在陈茶里浸过,放在熏炉上烘干,做出陈旧的样子。 崔景钰研墨,丹菲大展身手,照着原件上的字迹,把封面完完整整地誊抄了下来。各种字体她都信手拈来,书写一气呵成。 “你在哪里练得这一手?”崔景钰的意外溢于言表。 “都说了不准提问了。一个问题一贯钱!” 崔景钰嘴角狠狠抽搐,咬紧了牙关。 丹菲斜扫他,“转过身去。” “我都没出声!”崔景钰怒。 “接下来要做的活是师门绝学,不能给外人看。你要看也可以,这就磕头拜我为师。”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崔景钰黑着脸转过身去。 丹菲在他背后就像耗子偷米似的好一番捣鼓。崔景钰闻到羊油腥臊的气息,木炭烧焦的味道,听到各种古怪的声音。他几次都想偷偷回头瞄一眼,稍微动了动脑袋,丹菲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道:“偷看一眼五贯钱。” 崔景钰简直啼笑皆非,“你确定你不会把房子烧了?要知道,就是卖了你,也不够这屋子一根房梁的钱。” “哈哈。”丹菲假笑了两声,“原来你还懂算术。生得俊美清秀,脑子又不好使,最容易被人哄得团团转。难怪安乐公主这么喜欢你。可见女人和男人都一样,都喜欢貌美无脑的人,最容易哄骗,利用完了,红颜老了,就能利落地甩开了事。” “我同她没有私情!”崔景钰怒。 “是,是!”丹菲道,“因为你不行。” “你!”崔景钰猛回头。 “五贯钱!”丹菲嚷嚷。 崔景钰气急败坏,干脆起身出了屋子。 “好啦,不逗你了。”丹菲乐不可支。 崔景钰站在门口,斜眼看她,又冷又傲。他实在俊美,这生气的样子也让人觉得心神荡漾。 丹菲却觉得他这样很有趣,像一只被惹恼了的猫。一直横在两人之间的那种隔阂和陌生感,转瞬消失了。她似乎一眼就看穿这个男人的孤傲和自尊。 “过来吧。”丹菲朝崔景钰招手,“你感兴趣,我就露一手给你看。这可是我们曹家看家的功夫之一呢。” 崔景钰慢吞吞地回来坐下,“曹将军怎么会这个?” “这是我娘教我的。算起来,该是我外家的传家本事。”丹菲丢了卷纸让崔景钰照着裁,自己磨墨,“小时候我娘教我认字,我不爱学。她就教我仿字,拿去让我耶耶猜那份是原迹。我觉得好玩,从小就喜欢模仿别人的笔迹。后来到女学里,就帮同窗们抄书,每月都可赚到不少的零花钱。” 油灯火苗里啪地炸了一个火花。崔景钰拿签子把火拨亮了些。火光照亮他英俊精致的面孔,表情虽然还是僵硬的,但是眼眸里意兴盎然的神采出卖了他的情绪。 丹菲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仔细打量。 信上写的是数行突厥文,十分混乱。字迹倒是十分清秀,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这是突厥的数字。”丹菲道。 崔景钰点了点头,“这等密信都有一张解密的照本,一卷佛经,或是一卷诗集。每个数字对应照本上的一个字。拿到了照本,才解得出来。” 丹菲思索,“能同突厥和韦家都扯上关系的女子,只有一人了。” 两人异口同声:“宜国公主。” “这是她的家书?”丹菲道。 “家书何须用密码?”崔景钰不认同。 “她说突厥可汗待她极不好,软禁监视她。也许她是写信求助,只得如此。” 崔景钰讥嘲一笑,“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若只有这点脑子,也别进宫了,趁着年轻美貌嫁个汉子算了。” 丹菲狠狠瞪他一眼,按照刚才的手法,把信一字不落地抄了一遍。连签字和印章,她都一丝不苟地描了出来。 完毕后,丹菲把抄好的信折好,封在信封里,缓缓揉着,制造些旧痕。 崔景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上。少女的手匀称,手指笔直,有些粗糙,活动起来,却显得格外灵巧。他的目光随着少女粉白的指尖晃动。 “喂,”丹菲打了一个响指,“问你话呢。” 崔景钰不耐烦,“我有名有姓。” 丹菲问:“你做这些,你父亲兄长怎么看?” “父亲兄长们都醉心学问。”崔景钰淡淡道,“但是这个家中,总要有一人在朝中有势才行。” 丹菲想了想,“我打赌,你因为是幼子,世人都自然而然觉得你无需成材,做个纨绔就能过一辈子。以你这么争强好胜的性子,反而更要作出一番成绩来。是不是?” 崔景钰低垂着眼,漠然道:“你话太多了。进了宫后,可不能再这样。” “你觉得韦家何时会来抓我?” 崔景钰道,“我两个时辰前,就让人放出消息了。韦家若动作快,明日就会上门。” 丹菲立刻道:“要先将阿锦送走,以免被波及。” “你就不怕?”崔景钰问。 丹菲道:“我想就是段宁江本人来,她也不会怕。我们是武将之女,我们从骨子里就是凛然无畏的。” 崔景钰以茶代酒,朝她致敬。 正文 将计就计 次日一早,郭舅父就带着厚礼登门拜访,一来向崔家人道谢,二来也是接自己的外甥女回家。 段夫人颇舍不得两个女孩,知道她们两人都重孝在身,去郭家安定下好后,定是大半年的时间都不方便随意出门走动,这下定有很长时间不得见面。 便是崔熙萱也对丹菲她们很是不舍。段家被抄,崔家连带着受了申饬,京中贵女捧高踩低,便不大搭理她。她经此一事看透了人情冷暖,倒格外珍惜和曹刘两人简单纯朴的情谊。 丹菲和刘玉锦回来收拾行囊。丹菲将婢女们都打发了出去,屋内只有她和刘玉锦两人。 “阿锦,过来坐一会儿。”丹菲拍了拍身边的垫子,“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怎么啦?”刘玉锦有些困惑和意外。 丹菲笑道:“我们就要彻底告别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了。我们俩姊妹一路走到今天不容易,我很珍惜和你的情分。所以,在我们去郭家之前,我想把一些事告诉你。” 刘玉锦一听,急忙认真地注视着她。 “阿菲,你说。不论什么事,你都是我的好妹子!” 丹菲沉吟了片刻,开口道:“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 其实丹菲今年不过才十五六岁。同样的话,从别的同龄人口中说出来,定会惹人嗤笑。只是丹菲确实在短短人生里,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生活给了她恍然隔世的错觉。 “我三岁那年,我阿耶迁升为校尉,随军驻守台州。我娘带着我随军。我在军营里长大。直到我九岁那年,我耶耶回京述职,我们一家人才在长安里住了三年。” 刘玉锦在幽暗中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阿菲,你,令尊不是个猎户么?” “我们曹家世代制剑,工艺卓绝,我阿公的父亲更是一代名匠。后来家里买田置地,送子孙读书,做了乡绅,不过手艺一直没丢。我耶耶本都考中举人,却弃笔从戎,一直镇守边关杀海寇,战功赫赫,不输段将军。镇海将军曹永璋之名,你或许听说过。” 刘玉锦茫然。 丹菲笑,“也是,你才多大年纪。我耶耶出事的时候,我们俩都还孩子。” “你耶耶是将军?”刘玉锦颤声道,“那丹菲,你……” “我耶耶曾是汉阳王张柬之的学生。”丹菲道,“张柬之其人,你总该清楚吧。” 刘玉锦点头,“先生说过。张公斩二张,拥立今上,封王。而后被流放泷州,不久病逝。” 丹菲沉沉一叹,“张公有拥立之功,却落得这种下场,全因为韦皇后勾结武三思,争夺政权所导致。神龙元年,张公被封王后,罢知政事。武三思父子封王,却可参知政事。那时张公便知今上软弱怯懦,惟韦后命是从。韦后重用武三思,武氏势力复振,朝政被韦后和武三思把持住。” 丹菲点评帝后将相,犹如谈论家长里短一般。刘玉锦瞠目结舌。 “张公当时悔不当初,数次上书,希望圣上制约外戚势力,都得不到回应。他和耶耶商谈时,都流露出了悔意。耶耶当初可是冲进宫斩了二张的几位武将之一,同武氏也有隙。武氏重兴后,家父也非常受排挤。耶耶那时血气方刚,嫉恶如仇,醉酒后破口大骂韦后和武三思,扬言应当废太子,改立相王。” 刘玉锦再单纯迟钝,也能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耶耶他……他莫非……” 丹菲苦笑,“他也不过是醉酒后的感慨罢了。只是偏偏被武三思安插在张公家的探子听了去,回报给了韦后。武三思对我耶耶是新仇加旧恨,韦后又刚好有意除掉相王和张公。我耶耶和相王私交颇好,没想因此被利用。武三思上奏今上,污蔑我耶耶同相王勾结,有意谋反!” 刘玉锦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丹菲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继续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时耶耶在大理寺有个友人,对方得到风声,说要抓捕耶耶。” “那你耶耶不是……” 丹菲缓缓地点了点头,“阿耶知道,若论谋反罪处,我们这一房男丁要被斩首,女眷则要没入掖庭为宫奴。我耶耶说他自己一个人死了不打紧,却舍不得我和我娘进掖庭受苦。于是,他趁着抓捕他的人还没来,在家里放了一把火……我们家烧成白地的那一夜,他带着我和我娘,逃出了长安。我们一路向北,走到沙鸣,隐姓埋名地住了下来。” 刘玉锦怔怔,良久才道:“原来是这样……我娘可是知道你的身份?” “你娘当初还未出阁时,同我娘都是官家女郎,自然认识。你娘真是菩萨一般的大善人,认出我娘后,非但不怕被牵连,还坚持收留我们母女。我这辈子都记得你父母的恩德!” 刘玉锦鼻头一酸,眼眶湿润。 丹菲苦笑,“我本以为我们一家会在沙鸣好好过下去。没想到,人终究还是逃不脱命运。我阿耶没过一年便阵亡,随后又是我娘……我最近总在想,不知道我将来的命运会如何。” 刘玉锦急忙抓住她的手,“阿菲,我相信,令尊的冤屈,一定会昭雪的!” 丹菲笑着点了点头,“我阿耶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对自己声名受侮,连累嫁人宗族之事,十分过意不去。他是抱恨而终的。如今,我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帮他洗脱罪名了!” “是什么?”刘玉锦兴奋地问。 丹菲正要开口,院门处忽然传来惊呼声。众人翘首望去。一群管事奴婢慌乱地奔了进来。 “果真来了。”丹菲露出镇定的笑。 “怎么回事?”刘玉锦惊骇地叫起来。 “待会儿你跟紧你舅父。”丹菲起身,整了整衣裙,“我的私房,你替我收好,待我出宫后还有用。” “出宫?什么出宫?”刘玉锦抓狂,“你要进宫?你到底在说什么?” 丹菲笑而不语,大步走出了院子。 正堂之中,段夫人正怒喝:“何处喧闹?” 一个管事连滚带爬地扑来,惊慌大叫:“夫人,不好了!金吾卫来抄家了!” 这话犹如冷水落入油锅,炸起惊恐的呼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金吾卫长驱直入,如水一般涌入,眨眼就女眷围在了中间。奴仆婢女被侍卫们驱赶着四处奔走,惊呼哭喊声此起彼伏。 “住手——”崔景钰大步奔了进来。 他一身水气夹带着凉风,阴沉的面孔犹如头顶的天空,目光锋利如冰刃。 领头的武将满脸横肉,见了崔景钰只冷笑:“郎君在就好。还当心你丢下老娘先跑了呢。” “诸位这是要做什么?”崔景钰厉声道,“就算要抄家,也得颁布圣旨,陈述罪状。” “崔四郎放心,并不是抄家。”武将把一卷文书丢到崔景钰手里,“有线报说段氏余孽回了京城,现窝藏在崔府中。本官奉圣上御旨,前来捉拿叛贼!” 段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荒唐!”崔景钰冷笑,“段氏父子三人都已亡故,故旧早散去,哪里还有人?” 那武将冷笑,“段家三人,只寻得段老将军一人尸骨,一儿一女至今下落不明。你以为随便弄些骨架充过段家兄妹,便能蒙混过关了?” 崔景钰道:“我倒想知道,你又不认得段家人,如何找人?” “我自然有备而来!”武将扭头喝道,“把人带过来。” 金吾卫分开,卫佳音被两个壮实的仆妇半扶半押着,走了出来。 丹菲和刘玉锦恰好被一群金吾卫赶到院中。刘玉锦眼冒怒火,若不是被郭舅父紧紧拉着,怕已扑过去将卫佳音撕成碎片。 卫佳音面色犹如死人一般,浑身不住发抖,像是发了寒症。 崔景钰目光阴鸷地盯着她,半晌笑了,“卫娘子真是一把好刀,哪里用得上,就往哪里插。卫娘子当初抢了阿江的马独自逃走,让她惨死乱刀下。日后可睡得安稳?有无梦到阿江来找你?” 卫佳音几乎昏厥,脸色惨白发青,泪如雨下。 “你知道了?我真的是不得已!你要原谅我!” 武将得意道,“卫娘子同段家兄妹相识。你们崔家人不肯交出段家人,那就让她把人指认出来好了。” 崔景钰冷冰冰道:“我们无人可交!若卫娘子想要指鹿为马,冤枉无辜,尽管做好了。毕竟你连多年挚友都能轻易害死,还在乎一个不相干的人?” 卫佳音好似无形中被扇了七八个耳光,青白的面孔转成紫红,望着崔景钰的目光痛苦又绝望。崔景钰冷漠而厌恶地瞥了她一眼,转开了视线。 “愣着做什么?”武将催促,“赶紧把人找出来!” 卫佳音哆嗦着,视线开始逐一扫过院中众人。 婢女们吓得不住哭泣,缩成一团,生怕被挑中。段夫人将崔熙萱搂在怀里,郭舅父把刘玉锦挡在身后,俱严阵以待。 丹菲看到卫佳音的视线一点点转移过来,落在自己身上。卫佳音的眼里满是畏惧和愧疚,像有一个无形的绳索勒在她的脖子上。 丹菲只等她指认。可卫佳音心虚至极,其实谁都不敢认。她目光胡乱瞟来瞟去,根本定不下来。 就在丹菲等得不耐烦,打算主动出列时。卫佳音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朝刘玉锦指去。 郭舅父惊恐地将外甥女护在身后 “原来在那里!”武将叫道,“去将人抓来!” “不——”刘玉锦吓得尖叫,“我不是!” 金吾卫推开郭舅父,抓着刘玉锦,拖着她就走。刘玉锦惊恐尖叫。 丹菲和崔景钰几乎同时出手。金吾卫被一脚踢开,丹菲拉着刘玉锦,护在身后。 郭舅父跪地哀求:“她姓刘,乃我家外甥女,同段家毫无关系呀!” “都被指认出来了,还想狡辩?”武将冷笑,“卫娘子,你说她是段宁江?” 卫佳音面无人色,哆嗦道:“看着……看着像……” “她不是!”崔景钰怒喝,“卫佳音,你瞎了狗眼了?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卫佳音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是不是,回去审了才知道。”武将道,“先将人带走!” 金吾卫又一拥而上,崔景钰带着侍卫阻拦。刘玉锦惊恐地尖叫起来。 “不必了!段宁江在此——” 一声清喝如冷水泼下,浇灭了烈火。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人群分开,清俊的少女大步而出,神情坚毅,眉目清朗,身影笔直挺拔,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刃。 刘玉锦被松开,郭舅父急忙将她拉过去护在身后。 段夫人难以置信,几欲晕厥。崔景钰微微松了一口气,将母亲扶住。 “你们要找的人就是我!”丹菲走道卫佳音面前,用极低的声音道,“谁教你用这招逼出我来的?” 卫佳音面如死灰,倒退一步,慌乱摇头,又赶紧点头,“对……就是她。她……她是段宁江。” 此话一出,众人惊呼。段夫人险些跌倒。刘玉锦张口就要喊,被郭舅父急忙捂住了嘴。 “你确定?”武将问。 卫佳音已被数道目光吓得魂不附体,慌忙道:“是她!就是她!” 丹菲轻蔑的目光扫过卫佳音发青的面孔,犹如看着一只蝇虫,傲慢神情中有着难以描绘的矜贵,给人以不可侵犯之感。 这一刻,猎户女这个卑微的身份黯然失色,掩藏在皮肉之下的将门虎女的灵魂骤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武将有备而来,卫佳音开口证实,他便不再纠结。金吾卫一拥而上,将丹菲抓住。 丹菲也毫不挣扎,神情镇定得近乎异常。她与崔景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被金吾卫押走了。 刘玉锦被郭舅父死死拖住,望见这一幕,急火攻心,两眼一黑,仰头晕倒。 正文 投靠韦后 天空中不见一颗星子,风中夹着牛毛细雨,浸湿了夜幕中的长安城。 更漏嘀嗒,千家万户已进入梦乡之际,韦皇后别院里的歌舞还未有停歇之意。厅中阁内,地龙烧得暖融融,宾客们丝毫感觉不到室外的春寒之意。 一名身材精壮、褐发碧眼的胡人男子穿着轻薄纱裤,**着精壮结实的胸膛,手足皆系着银铃,站在红毯中央,随着激烈的鼓点起舞,踩出一连串清脆铃声。他健壮精悍却舞姿灵活,举手投足间散发一股野性美感。 席上宾客皆是艳妆贵妇,已喝得半醉,见起舞的胡人俊美出色,皆忍不住鼓掌叫好,命婢女们将珠宝缠头纷纷丢到那胡人脚下。 贵妇们身旁亦都有一两名姿色姣好的男侍,在一旁劝酒说笑,捶肩揉手。 胡人一曲舞毕,也不理地毯上的珠宝,大步朝主席走了两步,单膝下跪,行了个胡人的礼节。 “好,赏!”韦皇后极满意地笑道。 安乐公主亦从发间拔了一枝花树,丢到了漆盘了,谄媚道:“阿娘若是喜欢,我把他献来伺候你可好?这胡郎虽然汉话说得不甚好,可伺候人的功夫却是不错的。” 韦皇后意味深长地斜睨了她一眼,“无事献殷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 安乐公主嗔道:“阿娘真是的!既然知道,还拿乔做什么?外面雨下得那么大,钰郎从晌午一直站到现在呢。阿娘就是见他一面又何妨?” “真是女儿外向!”韦皇后用扇子点着安乐公主的鼻子,“这崔景钰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这么多年了,你都为人母了,还对他念念不忘、处处心软。” 安乐道:“我也不光是为了私情。崔景钰有才,又是伶俐机敏之辈。阿娘若能趁此机会将他收为己用,便是如虎添翼,可不是一桩好事?” “你倒是对他有信心,觉得他会真心投靠?就冲他窝藏他表妹一事,我就信不过他。” 安乐却道,“我们不是正愁寻不到拿捏他的把柄,他就出了这事。之前人人都知道他对舅父见死不救,如今表妹又从他手上被抓获,他可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他若还想要名声,总要维护那段氏几分,装个样子,阿娘捏着那段氏,我们还愁他不听话?” “倒是有些道理。”韦皇后点了点头,把手一挥。 乐曲声顿歇,舞伎牵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一众陪席的女官们纷纷起身离去。转眼,堂中只剩韦后母女,并一名面色严肃的中年女官。 灯火摇曳,崔景钰步伐稳健地走了进来,利落地拂去袖口的水珠,下跪行礼。 他一身已湿透,浓长的睫毛上亦凝结着水珠。春寒料峭,他被冻得面色苍白,唇如涂朱,给他精致的容颜增添了一份妖异的俊美。 安乐公主一阵心悸,觉得骨头都酥了。若不是此时场合严肃,她定是要扑过去,亲自帮崔景钰宽衣解带才行。 “崔郎深夜来访,可有什么急事?”韦皇后懒洋洋地坐在榻上,“若是为你表妹段氏求情,大可不必了。她本是罪臣之女,潜逃在外,抓捕回去也是理所当然。你倒是好生想想如何解释包庇她之事。明日早朝,武相就会将此事上奏大家呢。” 崔景钰跪坐下方,行完礼后抬起头来。只见双目犹如冰晶雕琢,其中却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上方的两个女子都不禁为止一怔。 安乐不禁露出痴迷之态。 崔景钰并无任何繁冗的过场话和阿谀之词,开门见山道:“皇后所说有理。臣确实将表妹偷偷藏在家中。本想着等风声过了,送她去乡下。不料事发,反累得父母受惊了。” 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只当他要辩驳一番,没想到他这般爽快地就全承认了,不禁意外。 崔景钰面无表情道,“臣会收留表妹,乃是因为对舅父一家心怀愧疚。毕竟段家一案,臣确实未能替舅父辩护。臣表妹无依无靠地投奔而来,臣因着怜悯同情之心,实在无法作出将一个弱女子赶出家门的事。” 安乐公主撇嘴,漫不经心地抿着酒。 “那崔郎今夜来,是想求我什么?”韦皇后问。 崔景钰俯身磕头,铿锵有力道:“臣想请皇后饶恕臣的表妹,放她自由。而臣,定当舍身效忠于皇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安乐公主双目大睁,喝道:“你倒想当然!段氏可是罪臣之女,潜逃不说,还拘捕。这等贱妇,就当流放为奴!” 崔景钰蹙眉,正要开口,韦皇后挥手打断了他。 她缓缓坐直,目光充满探究,深深盯着前方的年轻男子。 “崔郎对你这表妹,可真是情深意重呢。” 崔景钰垂首道:“臣的舅父如今只得这么一个骨血。这么做,臣心里才能好受一些。虽说法不容情,可人若无情,同山石草木又有何区别?臣想做守法之人、正人君子,臣亦想做一个有情有义之人。” “说得倒是有一番道理。”韦皇后冷笑,“那你能为我做什么?” 崔景钰面色凝重地抬头看了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封信,双手奉上。 “这是段氏被捕前交付给我的。想她本意是想让我藏起来。只是臣刚才也说了,在臣心里,崔家比段家重要许多。” 女官拿银刀拆了纸封,将信交到韦皇后手中。韦皇后显然看不懂,却是认得韦敬的印,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这信写得什么?”皇后问。 崔景钰直言道:“臣看过,却没看懂。这是一份密信。” 韦皇后不禁哼笑了一声,“崔景钰,你这人确实有些意思。原先只以为你是个寻常的世家儿郎,模样好,有些文采,有些小聪明。现在看来,你倒是野心不小。说起来,你们崔家也算是皇亲,安乐一直唤你阿娘做表舅母呢。这些日子里,她可没少在我耳边替你这表哥吹风。” “公主对臣的信任与照拂,臣感激不尽,铭记于心。”崔景钰道。 安乐娇嗔道:“你若要谢我,光说可不行,总得做点什么才是。” 崔景钰秀气的嘴唇紧紧抿着,一抹羞耻恼怒之意从眼里一闪而过。他紧闭了双目,而后睁开,抬起了头。 “臣自然将视皇后为主,做皇后手中一把利剑,一枚棋子。思皇后所思,忧皇后所忧,义无反顾,责无旁贷,为皇后和公主效劳。” 他从容不迫,似乎没听懂安乐话中的意思。 安乐不悦,嗤笑道:“崔郎只做列席之宾?何不再做一个入幕之宾呢?” 韦皇后忍不住白了女儿一眼。 崔景钰却是一笑,反问:“公主想做皇太女吧?” 韦皇后和安乐俱是一愣,“你……” 崔景钰朗声道:“臣今日与皇后、公主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有僭越之处,还请二位恕罪。去年公主上表自请立为皇太女,圣人却并不准,朝臣也皆不赞同。公主难道就此放弃,再无此念了?臣深知公主问鼎皇储之心。当今太子暴戾失德,又和皇后不合,臣也觉得他并非未来明主之选。而公主自幼受则天皇后教导,耳濡目染,颇有则天皇后的女皇之风,将来定会是一位明君。而圣人未准公主所奏,乃是他未真切认识到此事罢了。” 安乐公主露出舒心笑意。恭维吹捧的话,她听得太多了。但是崔景钰是她喜欢的人,他简单几句赞美,就能让她心花怒放。 崔景钰继续道:“臣虽不敢同武相、宗相相提并论,却愿为公主的大业尽薄棉之力。只是臣认为,这列席之宾,与入幕之宾,只可选择一种来做。公主希望臣做哪一类人呢?” 安乐不禁怔住,茫然地望向韦皇后。 韦皇后却是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崔郎不想和裹儿多缔结一份情么?” 崔景钰坦然道:“臣有自信,凭借臣的能力,就可赢得皇后与公主的赞赏和重用。臣做事素来公私分明,不屑用私情来换取利益。皇后和公主此刻最想要的,是一员能臣干将,并非那种只能赋诗哗众、作戏取宠的弄臣。正所谓,得到权力容易,把持权力却难,长久地运作权力,更是难上加难。朝臣、士族在乎的是家族利益,百姓在乎的是一日三餐。他们是水,皇后和公主想做舟。若想水不覆舟,就得做好完全的准备,将实际的权力握在手中。皇后和公主想来心中也一片清明,知道派系中的臣工,趋炎附势的无能之辈多,有才干者少。臣厚颜自荐,愿为皇后和公主效劳,排忧解难,确保公主将来的江山固若金汤,永世昌盛!” 韦皇后和安乐此刻面色已十分凝重。韦皇后心中尤其清楚,她之所以能把持朝政,确实全因圣上懦弱无能,对她言听计从。武三思聪明有才,却只一人。其余宗楚客等人不过阿谀奉承的宠臣罢了。如今圣上在位,已有众多王公不满。将来若安乐真的成为女帝,掌权不稳,怕皇位真不容易坐稳。 安乐有何才能,她这做娘的更加清楚。若是能找个能臣,替安乐管理江山,她们母女可继续寻欢作乐,可不是一桩美事? 崔景钰不动声色地扫了两人一眼,最后道:“臣今日毛遂自荐,效忠皇后与公主,已是违背家中长辈意愿。臣孤注一掷,希望皇后与公主能信任臣。” 片刻死一般的沉默后,韦皇后开口,嗓音暗哑道:“春雨,崔郎那个表妹,如今关在哪里?” 一个年轻女官道:“回皇后,那段氏被收押在大理寺中。” 韦皇后沉吟片刻,道:“将段氏没入掖庭吧。” “皇后!”崔景钰低呼。 韦皇后抬手,阻止了他的话,“我不追究你私藏她,就已是对崔家开恩了。她本就是罪官之女,理当没入掖庭。你放心,只要她安分守己,我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小丫头。只要你如你所说的一般,忠心辅佐我,她便有出宫一日。你觉得如何?” “……是。”崔景钰垂头,眼里利光一闪,“就照皇后的意思办。” 安乐思绪百转,虽然觉得不甘心,可是自己若能成为女皇,何愁寻不到借口睡崔景钰?她也本是有政治野心之人,对权力的yuwang战胜了对崔景钰的男女qingyu。韦皇后一锤定音,她也不再反对。 韦皇后淡淡一笑,“我今日就给你一个承诺。我执掌朝政那日,就是你表妹出宫之时。我还会为你这表妹指一桩好婚事,赐给她丰厚嫁妆,许她风光大嫁。你可满意?” 崔景钰俯身叩首,朗声道:“臣,替表妹叩谢皇后隆恩!” 正文 监牢遇刺 牢门铁链发出刺耳的响声。丹菲警觉地抬起头,见狱吏打开了牢门,放一个婆子走了进来。 那婆子面目普通,衣着干净整洁,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女管事。她一见丹菲,就流露出同情之态。 “哎哟,娘子受苦了!他们可没伤着你吧?” “你是……” “娘子不认得老奴?”婆子笑道,“老奴是崔家的家奴,管的是后厨的事。段夫人担心娘子在牢里吃苦,特让老奴带着吃食来看您。” 婆子说着,打开手里的食盒,将一盘盘饭菜端了出来。 “段夫人说,娘子在北方长大,想必应该爱吃羊肉,便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道樱桃酿羊肉。如今时节还早,可是府里去年存在冰窖里的樱桃呢。” “让夫人牵挂,我真过意不去。”丹菲道,“府中一切还好?” “都好着呢。”婆子道,“就是现在风声不大好,主人吩咐闭门几日,所有人都禁了足。连钰郎也被关在府中。钰郎倒是想来探望娘子的。” “那有劳嬷嬷替我传个话,说我一切都好。” “那是自然的。”婆子道,“娘子用些饭菜吧。” 丹菲执了木筷,夹了一块羊肉,有忽然放下,“对了,还不知道我妹子可还好?” “啊?”婆子一时茫然。 丹菲提醒,“就是刘女郎。” 婆子恍然大悟:“她也好得很,娘子无需挂念。” 丹菲哦了一声,又抬起筷子,“她如今一个人在府中,也不知道害怕不。” “怎么会?”婆子目光盯着丹菲执筷子的手,“段夫人待刘娘子如亲生女儿一般。” 丹菲忽然挑眉,“怎么?她没有被她舅父接回家去?” 婆子又是一愣,“哎呀,瞧我这记性。是的,刘娘子被她舅父接走了。到底还是住在娘舅家更妥当呀。” 丹菲点头,“希望那陈家舅父不会嫌弃阿锦是累赘。” 婆子道:“有我们家夫人撑腰,那陈舅父又怎么会亏待自己的亲外甥女儿呢?” “也是。”丹菲笑,“我看那陈公是个厚道人。” “就是,就是。”婆子略微有点不耐烦,“娘子快用饭吧,这羊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丹菲夹起羊肉,往口中送去。婆子目光紧紧跟随。 丹菲轻轻眨了一下眼,筷中羊肉掉落。她翻手一扬,饭菜尽数泼洒在了那婆子身上。不等婆子叫出声来,她一把折断了一根筷子,飞扑过去,将筷子尖锐的断头抵在了婆子脖颈上。 婆子张口,就被丹菲掐住了喉咙。 狱中油灯昏暗,火苗飘摇,狱吏早不知去了何处。 丹菲脸上阴影晃动,眼露凶光,犹如来自地狱的夜叉。 “说!谁派你来的?” 婆子浑身颤抖,艰难喘息,哑声道:“你……你怎么……” 丹菲冷笑,“不论谁派你来的,都是个蠢货。稍微花些精力,就可知道刘氏的舅父姓郭。饭菜里下毒这种手段,也未免太老套了。告诉我他是谁,我绕你一命。” 婆子惊恐,“不……是,就是崔景钰。他……他怕你牵连崔家……” 丹菲噗哧笑了,“韦家怎么派这么一个蠢货来灭口?” 婆子双目圆瞪。 狱吏似乎听到了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赶来。 “替我传个话给韦家的人”丹菲低声道,尖锐的筷子在婆子脖子上戳出血洞,“不要以为杀了我,就能封住口。他家做下的事,迟早都会公布于天下!” “什么人在那里?”走廊那一头传来呵斥声,脚步声逼近。 婆子忽而冷笑:“是你死到临头还不信自己被骗了。崔景钰已拿着你给的书信,投靠了韦皇后,保住了崔家。就你还在做着给段家申冤的白日梦!” “哦?”丹菲唇角一勾,“哎哟哟,真是气死我了。” 婆子愕然。 “你们在做什么?快分开!”狱吏大喝,冲来将两人扯开。 婆子挣脱了禁锢,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丹菲冷冷扫了她一眼,朝牢门走去。 “狱吏在做什么?为何放刺客进来?”丹菲大喝。 就这一瞬间,她感觉到背后一股刺骨的冷意传来。巨大的威胁已经逼近她的后背。 电光石火之间,她猛地朝旁边一侧飞身扑倒。一抹冰蓝色的寒光擦着她的胳膊飞过,从栏杆间隙中飞了出去,没入墙壁,只余一个把柄。 太轻敌了! 丹菲就地一滚,躲开第二枚飞镖。随即捡起地上一块小石头,屈指一弹。石子击中那婆子的环跳穴。婆子身子一晃跌倒。 铿锵一声,有人持刀将牢门铁链砍开,一个身影冲了进来。 “小心!”丹菲大喊,随即一枚石子弹出。 第三枚飞镖在距那男子鼻尖三寸之处被石子击中。幽暗中,一簇金石相击的火花闪烁。飞镖叮地一声,钉在男子身后的木柱上。 一缕发丝飘落。 “郡王!”侍卫们惊骇大叫。 “我无事。”李隆基勃然大怒,“把人抓住!” 侍卫一拥而上,将那婆子擒住。 丹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个打滚跳起来。 李隆基本想过来扶她,伸出去的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我来晚了。娘子无事吧?” “我无事。多谢郡王。”丹菲利落地点了点头。 “堂堂大理寺,竟然放此刻进来行刺?”李隆基咆哮。 “郡王!”侍卫的声音有些异样,“这个人……” 李隆基和丹菲望过去。那婆子身体瘫软,面色紫青,竟然已经服毒自尽了! “竟然是死士!”李隆基咬牙,“好!很好!大理寺竟然进了死士。我看你们如何对上峰交代!” “郡王恕罪!”狱吏不住磕头,“您可不能把她带走。下官可没法对上峰交代。” 李隆基面容冷峻,克制着怒火,哼道:“我就是要将她带走,你当如何?” “郡王莫冲动。”他身边一个内侍上前一步道,“我们是奉了皇后手谕,过来提人的。段氏为罪臣家眷,虽潜逃多日,然皇后宽厚,特许免去她的刑罚,只没入掖庭为奴。” 丹菲朝前走了一步,忽觉一阵天旋地转,骨头里泛起一阵冷意。她气血沸腾,张口哇地吐出一口血。 “段娘子!”李隆基惊骇大叫。 丹菲双目紧闭,软软倒在他怀中。 “郡王,你看!”侍卫有经验,抓起丹菲的胳膊。那里袖子撕裂,有一道被飞镖划出的细小伤痕。 “好厉害的毒!”侍卫低呼,“郡王,耽搁不得!” 李隆基旋即脱了披风,将丹菲裹住,一把打横抱在怀里,冲出了大理寺。 一辆牛车等在门口,侍卫们手里的火把在雨中发出滋滋的响声。 崔景钰猛地掀开车帘钻出来,怒道:“她怎么了?” “中毒!”李隆基急道,“赶紧送去医治。” 崔景钰将丹菲接过来抱在怀中。 颠簸之下,丹菲醒了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清,却能感觉到抱着她的人正是崔景钰。 她**着,道:“别担心……下了这么大本钱,怎么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闭嘴!”崔景钰喝道。 丹菲没回应。她又晕了过去。 正文 初入掖庭 昏昏沉沉之际,丹菲突然梦到了初遇段义云的情景。 似乎就那一瞬间,所有的伤痛都远去,只剩下一片静谧。 那是一个温暖而湿润的春日。曹家刚刚来到沙鸣安家,落户在小村庄里。 丹菲在河边钓鱼,被村中孩童戏弄,推进了浅水中,滚了一身泥水。孩子们一哄而散,丹菲狼狈地独自站在淤泥之中,眼里含着泪水。她骤然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千金,变成了田舍娘,年纪又还小,很难适应。 一群富家郎君纵马而过,众人都对丹菲视而不见,却有一个少年郎勒马停下,将小女孩从泥潭里抱了出来。 这个人就是段义云。 他就像丹菲从来没有期望过的天神似的降临在她面前,那么光芒闪耀,那么温柔体贴。 丹菲裹着他的披风,大概是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呆,段义云笑了。他们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刺史家的郎君,一个是还梳着双髻的村童,浪漫情愫并不适合在他们之间产生。所以段义云毫无芥蒂地安慰她,送她回家,还顺手折了一枝柳给她。 四年后,当女孩终于长大,他却追求国仇家恨而去。 他就好比林中的那只雪白的鹿,犹如飞闪的阳光,转瞬即逝,只在女孩生命里留下一个明媚如春的片段。 四周景象开始缓缓旋转,春草百花飞扬,汇成一道彩带,绕着丹菲旋转,而后飘向远方。 纷纷扬扬中,丹菲看到了去世的父母,正手挽着手,朝她微笑。她还看到了段宁江,头戴花环,走在水边,犹如洛神。 草叶间隙中,一头洁白的动物站在远处。高大而健壮,角长而繁杂,姿态优雅,像一个美丽的奇迹。 白鹿…… 它似乎想向丹菲走过来,然而飞舞的草叶阻断了它的路。它只有一步步后退,进而消失在黑暗之中。 “等等!”丹菲追过去,一脚踩空,猛然下落,然后醒来。 窗外有鸟儿在鸣叫,奴仆扫地的沙沙声传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是熏香混合着药香。 丹菲动了动,睁开眼。漆成朱红色的房梁,雪白的墙壁。她躺在通铺的角落里,身上盖着棉被。被子里,亵衣已被汗水浸蚀。不过身上的热度和酸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丹菲无力地起身坐着,环视四周,越发困惑。 厢房角落里有一面屏风,后面应当放着马桶。屋内摆设虽然极简单,但并不破旧,细节之中也看得出讲究的地方。 丹菲最后的记忆,是她听到自己要被没入掖庭的消息,激动之下,竟然晕了过去。 当时临淄郡王前来接她出狱。可是被他安置在了什么地方? 丹菲发觉右臂上缠着绷带,再联想那日的情形,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大概是她被飞镖划伤,中了毒,才晕倒的。她大难不死,又被救了回来。 丹菲不禁笑起来。还没入宫,就经历了一场恶战,可以想想今后的生活会有多精彩。而丹菲又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她倒是对将来开始充满期盼。 “咦,醒啦?”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蓝绿间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穿褐红裙的小婢女,自觉又把门合上。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那女子坐在榻边,拉过丹菲的手,给她把脉,“你之前烧得厉害,幸好身子底子好,扛过去了。我再给你开一副清毒固本的药,你多喝几日,不要落下病根。那毒虽然烈,可救治及时,你才无性命之忧。” “多谢娘子。”丹菲低声道。 女子温和一笑,“唤我萍娘就是。临淄郡王将你送了进来,嘱托我照顾你。” 原来是自己人。丹菲松了口气,“有劳娘子了。这里是……” “这里是掖庭里的医院,生病的宫婢和内侍都会送到这个院子里来养病,以免病气过人。等你病好,会有女官来领你走。” “……掖庭?”丹菲惊愕,“我这就已经入宫了?” 萍娘点了点头,“你放心,你进了掖庭,反而最安全。要你命的人,不敢在宫里随便动手。” 萍娘面容清秀柔和,说话有条不紊,一派养尊处优的贵女才有的矜贵风范。她是尚食局司药女典。掖庭里的罪官女眷不少,多因为能书会写,聪颖伶俐,担任了女官。 “我也是因夫家抄家而被没入掖庭的。”萍娘似乎看出了丹菲的疑惑,“我入宫已五年多了。亡夫曾为临淄郡王效劳。郡王仁慈,一直对我们这些女眷多有照顾。他托付我好生照顾你,你尽可放心养病。” 小宫婢从食盒里取出冒着热气的白粥和蒸饼。丹菲已饿得眼前有些发黑,捧着碗大口把粥喝了个干净。 “能吃就好。”萍娘笑着,“多吃些,好得快。宫中虽说不得自由,可到底是举天下供养之处,吃食说不上多好,却也不缺。” 萍娘温柔的语气像极了阿娘。丹菲心中触动,不禁鼻子发酸,眼眶通红。 “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萍娘却是误会了,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夫家当初被抄的时候,我也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一家七个男丁都被斩首,我得知我夫君死了后,也差点过不下去。可是我又想着,若我也死了,可就没人再记着他,想念他了。为着这个,我拼着一口气,也就熬过来了。这天下呀,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丹菲可听着萍娘轻声细语的安慰,越发亡故的父母,眼泪不禁大滴大滴滚落。 “段娘子,你的事,郡王大致提了一下。”萍娘道,“苍天有眼,纵使现在让你受些劳苦,也是为了将来为家人报仇雪恨。段将军的事迹我也略有耳闻,他为抵抗突厥而战死沙场,是国之义士。如今……对他太不公。” 丹菲见萍娘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想来他们这些探子应该是被分开管理的。她以段宁江的身份入宫,自然要以这身份继续过下去。毕竟段宁江身份特殊,轻易杀不得。若换成一个普通民女,也许当场就被金吾卫扑杀了。 命运果真十分神奇。当初父亲宁可背负污名带着家人诈死逃走,就是不忍妻女进掖庭受苦。可兜兜转转数年,丹菲竟然又主动回了这个地方。可见她注定了要在这里受一番磨练,才能成就她的抱负。 她要一步步向上爬,进入权力的中心。她要为父亲报仇,要洗清加诸于曹家的冤屈。 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丹菲伤的是胳膊,当日就可以下床走动。萍娘见她虽然气色不好,倒不像那些没入掖庭的官家女郎一般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对她多了几分欣赏之情。 用了晚饭,萍娘便让丹菲梳头更衣,带着她从一道侧门离开了医院。两人走了一刻,到了一道宫门前。宫门之外,就是外苑。 此时正是各处宫门落锁时分,暮鼓声声。这道宫门前却无金吾卫把守。一个身材修长高大的男子站在阴影里,几个侍卫远远地站在宫道的另外一头。 丹菲站在门内侧,朝李隆基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小女叩谢郡王救命之恩。” 李隆基站在门那一头,微笑着打量她,“如今看起来好多了。昨夜差点以为你挺不过去了。” 丹菲道:“郡王待小女恩重如山,小女来世都要结草衔环以报答。” 李隆基摆了摆手,“只要你不负我的期望,我就放心了。” 丹菲从容地笑了笑,“请郡王放心。” 李隆基朝身边阴影里望了一眼,“你还有什么话要和她说?” 崔景钰修长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他面色沉静,看不出情绪。 “没什么可说的。”崔景钰淡漠道,“宫廷复杂险恶,你不可急功冒进,以免翻船。我们在你身上,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昨日光是为了救你就……” 李隆基拿手肘碰了碰他,“说什么?” “知道了。”丹菲没好气,“我定会保住小命,早日去到那个位置上,不让你们花的钱财精力打了水漂。” 崔景钰不以为然,“别把宫廷想得太简单,多少前人雄心壮志,结果还不是如石子入水,再无声息。我看你先能在掖庭里熬出头就不错了……” “崔四郎对我这么没信心,干吗当初选我?”丹菲不耐烦道。 李隆基忙道:“景钰是担心你。他素来不会说关心人的话。” 崔景钰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丹菲不再理他,转而朝李隆基俯身叩首,“小女祝郡王身体安康,大展宏图!” “保重。”李隆基目送她远去。 少女脊背笔直,脚步从容有力,身材修长,背脊笔直,浑身散发着坚毅气势。 头顶云朵散开,头顶露出点点星光。半个月亮从云后探出头,清辉照耀在宫阙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片粼粼清光。 丹菲走出一段路,回头望去。李隆基已转头离去,崔景钰却依旧站在宫门那一头,目光深邃地望着她,英俊的面容一半沐浴着月光,一半沉浸在阴影中。 而后内侍关上了宫门,隔断了两人对望的视线。 正文 宫婢生涯 丹菲在大理寺中并沒受鞭打.毒清了后.皮肉伤两三天就好了.不过萍娘使了点特权.将她留在医院.好生休养了几天. 这几日丹菲听萍娘讲了宫规.宫中规矩严谨.不容人行差踏错.小错还好.多罚做苦役.若是犯了大错.少不了受严厉责打.掖庭又缺医少药.不少宫人挨不过去.也不过一卷席子裹着送出宫去.有亲人接去安葬的还好.不然就草草埋在坟岗里了. 所以丹菲在医院住了几日.见到被责打过的宫人都会被抬到偏院中.看护也不尽心.死活由自己了. 丹菲还从萍娘口中知道了崔家事的后续.与先前崔景钰同她说的差不离. 韦皇后并未对伪信起疑.还对崔景钰的识趣深表赞赏.崔景钰顺利讨了她的欢心.升做正六品上亲勋翊卫校尉.受派出京办事去了.崔家父兄对此似乎十分反感.觉得崔景钰此举太过有辱斯文.败坏了崔家这一房维持几代的清白名声.坊间一直流传说崔景钰已经被半赶出了崔家. 刘玉锦也万幸并沒有被牵连.事发后就被郭舅父接回了家.一时也沒什么消息. “倒是有个事.你听了一定高兴.”萍娘笑道.“听说段将军麾下的卫参军.当初不是说死在战乱之中了.结果前日被人发现其实并沒死.而是做了逃兵.偷偷回了老家.于是被抓了回來.判了个流放.女眷沒入掖庭.那个指认你的卫氏.如今终得报应了.” 丹菲的喜悦溢于言表.“这是报应到了.” “是崔郎偷偷揭发的.”萍娘道.“崔郎这也是在为你出气.” 其实是在为段家出气罢了.不过丹菲依旧很高兴. 到了第五日.内侍过來提丹菲.萍娘也沒法再拖下去.只得将人交了出來. 萍娘送丹菲出院门.一路叮嘱道:“如今还不清楚你会被分去哪个局.不过初來的宫婢.总要受一番**.我看你面临这么大的变故还处乱不惊.也是个心性坚韧的.记住我的话.宫中年纪大的女史难免爱折磨人.和她们硬碰硬往往得不偿失.” “我记住了.”丹菲点头.“凡事不该用蛮力.而该用脑子.” 萍娘点头微笑.“是个聪慧的.你将來若有什么事.都可來找我.不过你是皇后交代过的人.想她们也不敢太为难你.” 丹菲跪下來.给她恭敬地磕头谢恩.方随着内侍而去. 潮湿的春风带來花的香气.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丹菲的脸上.将她鬓发濡湿.她跟在内侍身后.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入了一扇朱漆小门. 里面是一条狭长的宫中夹道.皇宫气势恢宏.就连宫道的围墙也格外高大.长长的夹道上方.只能望见狭长地一道天空.墙外隐约传來卫兵巡逻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丹菲也开始认识到自己的新生活会是如何.皇宫如此之大.而她们这些掖庭宫婢的容身之地.却是只在方寸之间. 宫人领着丹菲兜兜转转.走了小半个时辰.來到了一处工整的庭院中. 庭院很大.里面套着数个小院.这里随处可见三、两结伴而行的宫婢.皆穿着葛红罗裙白纱衫.发饰统一.有品级的女官穿着绿、蓝色长裙.年纪也略长些. 丹菲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并未怎么接触过宫人.对这一切都觉得新鲜.不住打量. 内侍将她交给一个女史.那女史打量了她几眼.一言不发地领着她进了一个的院子. 这院子四面都是厢房.只在东角开了个小门进出.西北角有更衣浴室和一口井.显然就是宫婢居住之处.此时不早不晚.宫婢们都在当值.院中空无一人. “过來拿自己的配给.”女史开了库房的门.冷声道.“一人四套宫裙.两套亵衣.两双布鞋.一套被褥.一个木盆.一套木碗筷.一个妆盒.不许挑拣.速速收拾好就出來.” 丹菲捡好物品抱在怀中.衣物是新制的.被褥却是半旧.幸而还算洗得干净. “你先梳洗一番.换好衣服.寻个空的床铺安顿下來.内宫禁地.无腰牌不得随意行走.出入必得有人同行做伴.不可落单.你原也是官家子女.识字吗.” 丹菲点了点头. 女史柳眉一竖.尖声道:“哑巴了吗.” “奴识字.娘子恕罪.”丹菲急忙欠身. “看來还是需要教规矩.”宫婢哼道.然后丢了一个半旧的卷轴给她. “这便是宫规.你尽早熟读.过两日我來抽查.若背不出來.当心挨罚.” 女史走后.丹菲抱着一堆家当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 宫婢寝舍同医院差不多.窗通道.对面一排通炕.墙角屏风后是恭桶.简单而整齐的一排箱子放在窗下.上面摆着的妆盒样式大都一致.也有个别更加精巧漂亮些. 丹菲來得晚.四个厢房.三个都已满员.只有南边厢房因为阴暗潮湿.还有几个铺位空着. 丹菲也不挑剔.随便选了一个铺位将床铺好.她换上了宫装.将旧衣洗了晾好.然后坐在床上.捧着宫规看. 她自幼聪慧.博闻强记.一张宫规看了两遍.就记得差不多了.丹菲将卷轴丢在一旁.抱膝坐着.思绪纷乱. 崔景钰和李隆基都不停提到的含凉殿.就是韦皇后的寝宫.大明宫内朝里.后权甚至远高于帝权.进了含凉殿.就等于跻身大明宫的高层了.皇后的近身女官.连妃嫔都要礼让三分. 于是几乎所有宫人都削尖脑袋想往含凉殿挤.可一个含凉殿能有多大.又能空出多少位子來. 丹菲入宫是从最低级的粗使宫婢做起.若按照平常的程序.升做女官也需要三四年.别说崔景钰他们等不起.就是丹菲自己也沒这耐烦心. 可又有什么捷径可走呢. 丹菲沉沉思索着将來.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听到人声醒过來时.她才发觉天色已暗.晚霞满天. 劳作了一日的宫婢们回到了寝舍.都疲惫不堪.对多出來的新人有些漠然. 这倒正如丹菲所愿.要在掖庭这样的地方好好生存下去.越平凡不起眼越好. 院门外敲起锣声.一个宫婢拿脚踢了踢丹菲.道:“喂.新來的.出去取饭.记得多要一份肉菜.” 欺生也是常态.丹菲从善如流.抱着一堆食盒去取饭菜. 那宫婢见她这么听话.反而还吃了一惊.对旁人道:“这新來的倒是识趣.” 旁边那个宫婢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道:“这才第一日.且先看看吧.对面的那个姓孙的.还不是日日被使唤欺负.结果突然一天闹了起來.拿簪子划了别人的脸.” 宫巷一头.几个内侍抬着盛满饭菜的大木桶站在墙角.宫婢门自觉排队领饭. 几个大木桶都有半人高.包着一层棉胎保温.里面装着满满的饭菜.一桶冬寒菜汤.一桶萝卜烩羊肉.一桶蒜泥蒸猪肉.一桶煮菘菜.还有两大桶白面蒸饼.一桶胡麻饼. 这些饭菜.就是放在寻常人家里.也算是十分丰盛的了. 宫婢乃是天子家奴.她们这些是最底层的粗使宫婢.每日要劳作.吃穿上都能保证富足.况且因为菜多.也不限量.不够吃还可再去要一份.只是不准剩菜.否则要受女史责罚. 就快要轮到丹菲的时候.一个高个**婢突然跑了过來.挤到了丹菲前面. “劳驾排队.”丹菲低声提醒. 那宫婢冷冷地甩了一个白眼过來.“你算什么东西.敢來教训我.” 说罢反手推了丹菲一把. 丹菲趔趄一步.身旁一个宫婢拉了拉她的袖子.悄声道:“你连裴三娘都敢惹.” “谁.” “你新來的.”宫婢打量了丹菲两眼.“裴三娘有个堂姐是才人呢.” 丹菲有些明白了.原來是后宫中有靠山.难怪如此嚣张跋扈. 丹菲來回两趟.把饭菜全取了回來.屋里已经很暗.却还沒到掌灯十分.宫婢们都聚在院中石桌前用饭. 丹菲中午错过了饭点.此刻已饿得肚子打鼓.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举止.抓着蒸饼就着菜汤.埋头大口啃起來. 刚啃完一个饼子.忽而听人唤道:“那个新來的.快去烧洗澡水.” 丹菲抬头.就见裴三娘叉腰站在她面前.盛气凌人. 丹菲把口中食物咽下.道:“知道了.吃完就去.” “要你现在就去.”裴三娘柳眉倒竖.喝道. 饥饿中的人眼里只有食物.丹菲低头喝汤.只当裴三娘的嚷嚷是狗叫. “你聋啦.”裴三娘恼羞成怒.扬手啪地就将丹菲手里的碗打翻.肉菜混在一起泼洒在了泥地上. 旁人或许见多了欺负新人的事.对此不以为然.照旧吃喝. 丹菲缓缓抬起头.锐利冰冷的目光犹如刀子一样过去.裴三娘蓦然一惊.冒出一阵冷汗. 不过那目光只是一瞬而过.丹菲收回视线.恢复一副木然呆板的模样. “你……你瞪我做什么.叫你去就去.”裴三娘强自镇定.“洗澡水惯由新人去烧.你若不做.今日大伙儿不能沐浴.告去女史跟前.你就等着吃竹鞭吧.” 丹菲拿袖子抹了抹嘴边的残汤.一言不发地站起來.朝院角的浴房走去. 裴三娘哼了一声.端着自己的饭食.转身朝石桌走.她才走两步.右脚膝弯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猛然一酸.整个人踉跄朝前扑倒.碗倒盘翻.脸结结实实地磕在了石桌边沿. 众人哗然.七手八脚去扶她. 裴三娘嗷嗷呼痛.鼻血横流.张口噗噗吐出两颗门牙.她愣了一下.随即嚎啕大哭起來.宫婢们乱做一团.有看笑话的.有拍马屁的.匆忙扶着她去寻大夫. 谁都沒曾注意到.裴三娘跌倒时.盘中的蒸饼飞起.越过人群头顶.随即被一只纤长稳健的手稳稳接住. 丹菲站在人群末端.冷眼看着裴三娘被扶走.她把手中还剩着的石子丢了.啃了一口蒸饼.大步朝浴房而去. 浪费食物者.都该被惩罚. 她低调做人.息事宁人.不表示她会任由欺压. 丹菲烧好了水.宫婢们陆陆续续过來.用木盆接了水.坐着擦身洗头. 闲聊时宫婢们笑道.裴三娘跌的不轻.鼻骨歪了.牙齿落了两颗.此刻整张脸都肿如猪头.不少宫婢平日里都受过裴三娘的气.如今见她倒霉.都幸灾乐祸.并无人置疑她那一跤跌得蹊跷. 禁宫里敲锣.宫婢们吹熄了灯.上床睡觉. 众人劳累了一日.沐浴后便沉沉睡下.很快.屋内就想起了绵长的呼吸声. 丹菲在迷糊之中听到细细的哭泣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西厢房里的裴三娘因伤痛在**. 她翻了个身.进入梦乡. 正文 接受宫训 次日晨鼓还未敲响.唤宫人起床的锣声就响起. 宫婢们怨声载道地起床.绊手绊脚地穿衣梳妆. “那个新來的呢.去打两盆洗脸水來.要温热的.” 丹菲淡淡笑着.指着墙角的盆子道:“我都已经打好了.都是温水.” 宫婢一愣.上下打量丹菲.喃喃道:“倒是个机灵识趣的……” 另外一个圆脸的宫婢一边洗脸.一边问:“你中途进來的.应该是罪官家眷吧.我还沒见过那个官家女郎一來就会做活的.东屋里那个江氏.进來后足足哭了一个月.连针线都不会拿.要她提个水.简直要折了她的腰似的.稍微碰她一下.身上就青紫一块.一样的饭菜.就她像吃沙土似的.” “之前那个吴氏不也是.刚來的时候沒事就吟诗落泪.洗个衣服要作诗.烧个水也要作个诗.水捏的人似的.一碰就哭哭啼啼的.” 丹菲拧了帕子.递了过去.“那这两个娘子后來如何了.” “都死了.”圆脸宫婢漠然道.“江氏是病死的.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身子弱.一场风寒就过去了.吴氏呢.写的诗居然被陛下看到了.召过去幸了一回.本來眼看着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结果陛下却病了.皇后怪到她头上.一条白绫赐死了.” 丹菲微微打了一个寒颤. 那宫婢扫了丹菲一眼.“我看你姿色也不俗.我也不是劝你打消这心思.毕竟掖庭里日子难熬.反正好歹后果你都知道.自己掂量着來.” 丹菲将胭脂递了过去.笑道:“妹子哪里有这等野心.不过想着老实安静地过日子.将來若能走个运.碰上放宫人.早日出去就好.” 这宫婢听着这番话觉得顺耳.目光友善了些.“我叫淑娘.她叫红珍.你呢.” “妹子姓……段.名宁江.两位阿姊可唤我一声阿江.” “你是官家女.”红娟问. 丹菲点头.“自幼在边关长大.先父是武将.” “难怪.”淑娘道.“是比长安里那些傲气的贵女要看着顺眼得多.” 这日朝食是一碗米粥.两个蒸饼.和一个煮鸡子.并有咸菜若干.这饭菜放在普通小户人家都算丰盛.难怪许多家贫的良家子都愿意进宫.只为能吃饱喝足. 不过听宫婢闲聊.如今这的饭食已是被掖庭膳房扣过了油水的了.若按照规矩.宫婢每餐都会有肉有菜.每旬还有果子点心.皇宫是举天下之力供养之处.若家奴还吃得不如下面贵族之家的奴仆.岂不是个笑话. 用完了早饭.宫婢们便结队离去.去各局各宫做活. 丹菲新來.还未划分.暂时留在院中等消息. 昨日给丹菲引路的女史又带着三个宫婢进來.这几个女孩显然和丹菲一样.都是新沒入掖庭的.女史同昨日一样.训了话.分发了衣服被褥.便又离去了. 丹菲见她们茫然地站在院中.便主动道:“院中只有南边的屋子还剩几个空铺.你们过來吧.” 女孩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屋.走在最后的一个女孩磨磨蹭蹭.深埋着脑袋. 丹菲不解.多看了她两眼.双目倏然睁大. “你..” “我……你……”卫佳音想逃.又无处可去.都快哭了出來. 丹菲抄手.冷笑起來.“早听说你家犯事被抄了.我还算着日子.想你何时进來呢.卫娘子.” 卫佳音一个哆嗦.后退了小半步.“你……你当如何.我告诉你.这里可是掖庭.你要打了我.会有女官治你的罪.” 丹菲啧啧.“说得人家好害怕哟.当初从突厥的马刀下都闯出來了.却是好怕被女官娘子责罚呢.” 卫佳音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们认识呀.”一个女孩折返回來.“阿音.这位是谁.” 丹菲在心中嗤笑一声.和颜悦色道:“我是阿音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叫段宁江.我和阿音呀.可是感情最好、最好.比亲姊妹还亲的闺友了.你说是不是呀.阿音.” 丹菲咬着最后两个字.仿佛要咬断卫佳音的喉咙. 卫佳音打了一个寒颤.结巴道:“嗯……是的……朋友……” 那个女孩只当她们两人要叙旧.便回了屋. 丹菲一步步向卫佳音走过去.卫佳音一步步后退.两人走到院正中站定.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卫佳音极其紧张.“这里是掖庭.你要欺负我.女史娘子是要惩罚你的.” “你也知道自己讨打.”丹菲笑嘻嘻地摇着头.眼中一片冷意.“报应呀.卫佳音.看你这样.真是报应.你当初出卖段宁江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会有今日.” 卫佳音面色惨白.不住喘息.“我……我都是不得已.” 丹菲嘲道.“你们卫家不过是韦家的一条狗.这么卖力效劳.最终也不过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你如今落魄到掖庭为奴.便是你的报应.我才不会脏了自己的是手來对付你.我在一旁看着你受磨难就够了.” 说罢.丢下卫佳音.转身回房去. 又过了一刻.一个宫婢过來把丹菲她们几人点了名.领着她们去了前院厅中.那里已经有十來个新宫婢.又点了一次名后.一个中年女史搬出了宫规.教新人们学规矩. “凡新宫婢入宫.除特选者外.都要先在掖庭北院里做上一段时间的杂役.将來若各局里缺人.再來你们之中挑选伶俐聪明者.若是规矩学得好.就有机会离了这地方.去内宫里伺候贵人.是想一辈子做杂役.还是在贵人身边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就看你们此刻有多用心了.” 女孩们低头顺目地站在堂中.女史手执一条细韧的竹鞭.从她们之间走过.但凡有背不直.腿打弯的.就一鞭子抽过去.被抽中的女孩吃痛惊叫.急忙躲闪. “躲什么躲.将來在贵人面前被责罚.你也敢这样大喊大叫地到处乱跑.就敲断你的脚.” 女孩吓得哭了.不敢再躲. “头都给我低下去.含胸而挺背.不要把胸挺起來.你这是骚给谁看.” 又有女孩被抽得轻叫. 女史大怒.挥手重重地加了好几鞭.“都说了.受罚不许出声.宫规第一条.便是要你们谨言慎行.非上位者问话.不可擅自开口.非上位者命令.不可擅自行动.你们都是罪臣女眷.沒入掖庭为奴的.是來伺候贵人们的.不是进來享福的.可都给我记住了.” 一群女孩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卫佳音都因为左右张望.被女史抽了两鞭子. 丹菲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站着.女史自她身边走过.看了两眼.沒有挑出错.点头离去. 头一日受训.一整个上午都在训练站姿中度过.除了空手站.还要手中端着东西站. 每个女孩手里端着一个方盘.里面放着一个木碗.碗中盛满水.只要手稍微一抖.水就容易洒泼出來.每到此时.女史的鞭子就会抽在身上. 即便是丹菲这样因平日拉弓射箭手劲大的.长时间端着盘子也会吃力.手臂最开始是发酸.筋肉一阵阵抽痛.控制不住开始颤抖.熬到后來.双手发麻.待到放下盘子.两条胳膊都沒了知觉. 卫佳音可不像丹菲这样力气大.她同其他娇生惯养的女孩一样.端不了片刻就发抖.不是把水洒了出來.就打翻了碗.女史也毫不客气.几鞭子抽在她背上.胳膊上.打得她泪水涟涟.又不敢哭出声來. “哭.就知道哭.”女史捏着她的下巴.唾骂道.“你有本事去宫里哭给那些王孙公子看呀.要是被看中了.把你求出去做个姬妾.也算是你的造化了.要不在掖庭里.你就哭瞎了眼.也沒人在乎.” 纵使丹菲也挨了几次打.这点伤痛对她來说倒不算什么.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还是装着害怕的模样.等女史一走.她又恢复了平常神色. 卫佳音揉着被抽出条条红印的胳膊.又怕又怨又绝望.泪水噗噗掉.哭得像是江河决堤似的. 午时的时候.内侍将饭食送了过來.午食吃的是粟米饭.配笋子炖肉、芋头烧鸡等几道菜.同夕食一样.菜虽然不精致.但是有菜有肉.份量充足.女孩子们被**了半日.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当即大快朵颐起來. 待到下午.女史不再教规矩.而是把女孩们带到了洗衣所.给每人分了高高一堆内侍的亵衣.道:“今日收工前.你们得把这些衣服洗完.” 此话一出.众人变色.几个女孩甚至哀叫了起來. “叫什么叫.”女史厉声呵斥.“你们入宫本是为了享福的.若是推三阻四不肯干活.宫里不养废物.打死了丢去做花肥就是.” 众人噤声. 内侍阉人有身体缺陷.容易失禁.这些衣裤都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臊臭.别说其他几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就连丹菲闻了都有些作呕. 此举显然是掖庭里惯用的來**新人的下马威.既然是下马威.那就注定逃不掉.与其推三阻四再被责打.还不如老实做. 于是丹菲强忍着不适.把衣物丢尽盆里.撒了皂粉.然后脱去鞋袜.站在盆中踩了起來.也幸好这些都是低级内侍的衣服.布料粗糙.大力搓洗也不怕损坏. 其他几个由贫苦人家选入宫的宫婢.也跟着动了起來.卫佳音在内的几个官宦女儿却依旧缩手缩脚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 女史可沒什么耐心.当即拿着竹条抽打.吼道:“还需我手把手教你们怎么洗衣服沒啊.沒长眼睛呀.看着也不会照着别人的样子做.” 女孩被抽得惊叫哭泣.这才磨磨蹭蹭地动了手. 卫佳音用两根手指拎起一件衣服.一股熏人的尿臊臭扑面而來.她双手都有伤.浸了冷水后疼痛刺骨.沒有搓洗几把.她就把手抽出來吹气.反复几次.伤口沾了脏水.疼得越发忍受不了了. “磨磨蹭蹭做什么.”女史骂道. 卫佳音实在忍不住.抬着手哭:“我……我云英未嫁.怎么能去给阉人洗衣.” 女史哈哈笑.“这宫里除了皇后妃嫔.哪个女人是嫁了人的.洗阉人衣服怎么了.还沒让你去伺候阉人洗澡睡觉呢.小贱奴要再不识好歹.我只管一句话.宫里找对食的内侍正喜欢你这等细皮嫩肉的呢.” 旁观的粗使宫奴和女史们哄然大笑.这宫中底层乃是藏污纳垢之处.宫人也无什么讲究.说话自然粗鄙猥亵. 原本一个早上都在被责打.卫佳音性子又娇蛮高傲.此刻脾气上來.气得一脚将水盆踢开. “我是入宫为奴.可你也不能这样折辱人.” 正文 洗衣风波 女史已在掖庭里过了半辈子.见多了不驯服的宫婢.她也懒得多费口舌.当即过去拎起卫佳音的领子.厚实粗糙的大掌犹如蒲扇一般.啪啪啪地扇了她四、五个耳光.打得卫佳音娇嫩粉白的面孔霎时胀得通红.整个人都懵了. 女史将她掼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小贱奴少在老娘这里摆谱.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想活了.回去解了腰带自己吊死.少在我这里哭天抢地.” 旁边其他洗衣妇人看着热闹.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还有妇人高声道:“小娘子不想做苦力.便丢去宫外伎坊弹琴卖艺.给郎君们吹箫暖床.” 卫佳音又羞又惧.脸色发紫.俯身嚎啕大哭起來. 女史哪里会惜香怜玉.一脚将她踢翻在了泥水里.道:“少在这里哭丧.赶快做活.” 旁边几个女孩见了卫佳音的下场.早吓得面无人色.再顾不得嫌弃衣服脏臭.赶紧劳作起來.卫佳音却是依旧沒回过神.坐在泥水里呜呜哭泣. 女史懒得和她纠缠.撇了她走了.一个女孩看不下.过去拉她.却被她推开. “别管她了.”丹菲漠然道.“都到这处境了.她还想不明白.能怪谁.” 此话沒错.人在什么样的境地.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能屈能伸之人才活得长久.看得到希望. 卫佳音听到了丹菲的话.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丹菲不以为然一笑.“你脑子真是傻了.当初在女学里耀武扬威就罢了.如今进了掖庭.还不看清现实.韦家早弃了你.我看你就是死了.也不过一卷草席丢乱坟岗的命.” “你才是做枉死鬼的命.”卫佳音狠狠抹了一把脸.爬了起來.“你等着瞧.我和你.到底哪个最先离开这里.” “拭目以待.”丹菲淡然一笑. 丹菲做事本就麻利.洗衣服的速度也比旁人快.她先一口气把大半衣服洗完.接着放慢了速度.慢吞吞地搓洗剩下的几件.等到敲钟收工.女史來收衣服时.她刚刚把最后一件衣服洗完. “完成任务的人去吃饭.”女史冷漠地吩咐着.“沒洗完的人.扣饭食一顿.” 人群里霎时响起哀叫声. “嚷嚷什么.”女史喝道.“我话还未说完.宫规赏罚分明.活未做完的.全都要罚.少洗了几件衣服.就抽几鞭.” “什么.”那些沒做完活的宫婢们纷纷惊呼. 女史冷笑.“你们当如何.若不罚你们.让那些勤奋做活的宫人如何想.” 说罢一挥手.几个膀大腰圆的宫婢一拥而上.将那几个女孩抓了过來.卷起袖子露出胳膊.女史亲自行刑.竹条抽在肉上啪啪作响.女孩子们自打出生就吃过这等哭.一个二个哭爹喊娘.好不凄惨. 卫佳音也沒洗完衣服.本满是鞭痕的胳膊伤上加伤.被打得流下血來.卫佳音实在吃不住这疼.哭着拼命挣扎.宫婢一时沒抓住.被她挣脱.她朝丹菲这边直直奔了过來. 女孩们都大吃一惊.下意识退让开來.卫佳音扑到丹菲面前.就往她身后躲.眼看女史挥舞着竹条追过來.丹菲替她挡着也不是.不挡也不是.左右为难. 幸好两个宫婢从后面包抄过來.将卫佳音抓住.又拽了回去. 卫佳音被拖走前.哀求地望向丹菲. 丹菲心一软.又随即一硬.别过了头. 为奴者必然要吃这个苦.尤其掖庭之中.规矩森严.行差踏错就会要了性命.若是不能早早看清现实.适应这里的生存.那等待她们的.只有死亡. 卫佳音被两个宫婢按在地上.女史勃然大怒.劈头盖脸地抽了二三十下才住手.唾道:“拿乔张致的小贱人.再跑就直接敲断了你的腿.丢去做官妓.” 卫佳音瑟缩着哭泣不止.旁的女孩也怕被她连累.不敢去安慰她. 众人吃了教训.直到回了住宿的院子.都还胆战心惊.其他宫婢见她们这样便知道挨了教训.或是同情问一声.或是冷嘲一笑.并不见怪. 待到宫人送了夕食來.卫佳音她们几个沒做完活的.果真沒分. 卫佳音有累又饿.浑身疼痛.泪眼蒙蒙地望着丹菲啃饼喝汤. 丹菲吃完了一个饼子.拿着剩下的那个.朝卫佳音望去. 卫佳音双眼发亮. 丹菲漠然别过脸.继续大口吃了起來. 卫佳音气得脸色发紫.“你……你在看我笑话吧.” “你自己不闹笑话.我想看也看不了.”丹菲喝了一口汤.“再说.我早就说你如今的遭遇.就是你出卖段宁江的下场.挨几鞭子就受不了了.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体无完肤.肩膀上、背上.都有尺长的刀伤.深可见骨.” 卫佳音脸色发青.“我……她……” “所以.你省省吧.”丹菲把最后一块饼子塞进嘴里.冷笑着指着卫佳音.“从今日起.段宁江所受的每一份伤痛.都会报应在你身上.” 卫佳音浑身一震.瘫坐在榻上. 至此以后.她们这些新宫婢.都是上午学习规矩.下午便去做活.有时去洗衣.有时御膳房洗菜.都是些繁杂苦活.不论是学规矩还是干活.规矩都极严. 光是站姿.她们就学了三日.然后学行走. 女孩子们端着各式各样的器皿行走.不论脚下踩着什么.都必须走得四平八稳.绝对不可将器皿中的水泼溅出來.更别说将器物打翻掉落. “宫中器皿.非金即玉.或是玛瑙水晶.随便磕了个缺.就是砍了你们也陪不起.你们也别怪我苛刻.这等童子功练不好.将來得罪了贵人.那才有你们罪受.” 而后练习坐姿.正坐一坐便是半个时辰.必须含胸挺背.低头顺目.身子不得摇晃.这姿势极累人.每次训练完.人人双腿都好似被砍了似的毫无知觉.而起身时若是东倒西歪.同样也要被女史抽一顿鞭子. “脚再麻.再难受.也得给我忍着.不准皱眉.不准叹气.更不准捶腿揉膝.” 就连睡觉.也有一番规矩.若是伺候贵人.在殿中值夜.宫婢的睡姿就极有讲究.或是守着熏笼趺坐一夜.或是能睡外面榻上.却是不准翻身.不准打鼾和呓语.以免惊扰了贵人. 只是.能上殿值夜的.都是尚寝的宫婢和贴身伺候的高品女官.这群女孩将來分去那个局还不定.对此要求也并不高. 一连大半个月的严厉**.女孩子们脱胎换骨. 卫佳音等几个官家女郎被收拾了一番.少了骄娇二气.跟着众人一起老实做活.身手也日渐利索起來.那些穷苦出身的女孩受了一番教化.谈吐气质也比之前好了许多.有了端庄娴雅的模样. 这些日子里.丹菲和卫佳音相安无事.连话也极少说. 丹菲因为人机灵.同淑娘和红珍关系日渐亲厚.淑娘她们接纳了她.改而指派另外一个新來的宫婢云英做杂活.丹菲倒沒跟着一起使唤那宫婢.还时常帮一下忙. 丹菲平日里老实做工.不拔尖也不落尾.在宫婢中又安静低调.于是存在感十分薄弱.时常被人忽视.萍娘时常过來探望丹菲.见她适应得很好.也沒有受人欺负.遂放下心來. 天气渐渐回暖.李花、梨花开始抽出花苞. 即便掖庭底层这样的院落里.也种着三两株花树.轮休时.宫婢们三两结伴.在树下做点针线活.聊着从别处听來的闲话. “尚宫局里传來的消息.说是陛下和皇后要给寡居的宜国公主选驸马呢.”一位女史道. 听到宜国公主的名字.丹菲耳尖动了动. “说起宜国公主.听说她在突厥那里过得日子可苦了.突厥可汗残暴冷酷.经常责打她.她给突厥可汗生了儿子.可是可汗不喜欢.就任由小王子病死了.这做母亲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病死.心都该碎了.” “如今好了.她还了朝.圣上废了她和突厥可汗的婚事.要给她另外择驸马呢.这也算苦尽甘來吧.” 年长的女史笑道:“你们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日日劳作.还不知何时能出宫.操心那些贵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人家再差.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好么.” 众人苦笑.不提. 过了三日.圣上和皇后在清思殿设了排场.用來选驸马.无数名來自全国各地的世家郎君进入了大明宫.展示自己的容貌和才艺.供皇后和公主们挑选. 宫婢们这段时间全都关注着这一盛事.即便深处掖庭底层.丹菲每日也都能听到各个有关选驸马的消息. 今日哪个郎君容貌惊艳全场.哪个郎君诗作让圣上赞不绝口.明日又是哪个郎君马术高超.哪个郎君气质儒雅温柔.引得公主留着多说了几句话. 卫佳音有一次从宫婢口中听到了一个郎君的名字.背着人哭了一阵. 丹菲恰好路过.正考虑要不要问一下的时候.卫佳音自己先开了口. “那个徐家的七郎.原本……原本亲口说要娶我的.我耶耶本说.等风声过去了.他就给我们两个议亲.” 丹菲冷漠嘲道:“这样说來.我倒要恭喜他沒有娶到一个毒妇了.” “你..”卫佳音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狠狠道.“我可差点忘了.你喜欢的那个男人如今上战场了.有沒有命活着回來还不知道呢.” 丹菲脸色一变.“你敢再咒他一句.我就撕了你的嘴.你知道我可不光是会吓唬人.” 卫佳音逼急了.气冲冲反驳:“你得意什么.崔景钰还不是把你丢在掖庭就不管了.” 丹菲漠然道:“我是贱命一条.可崔家几十条人命.条条都比我贵重呢.崔景钰可冒不起这个险.你好生打理自己.少替我操这个心了.” 卫佳音吵不过她.气呼呼地走了. 正文 宫廷马球 小小的彩漆马球自天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落在已被马蹄践踏得坑坑洼洼的黄土球场上.尚未滚落多远.就又被球杖的月牙头一扫.再度击飞. 清思殿前的球场上.旌旗摇曳.呼声震耳.奔踏纷纷的马蹄声犹如阵阵雷鸣. 身着红蓝二色的两队球员正骑着骠壮敏捷的突厥良马在赛场声奔驰追逐.数个球杖竞相挥舞.搅得人眼花缭乱. 关键时刻.一匹玉色马灵敏地蹿过.马上的蓝衣儿郎见缝插针.伸出球杖轻轻一拨.马球擦着无数马蹄滚出包围. 男子胯下的马儿极灵敏.随即抽身而出.男子双腿紧夹马腹.侧腰伏下.上身悬空.挥舞着球棍狠狠一击. 球棍的弯头击中马球时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连带着从地上激起一团黄土.色彩绚丽的小马球飞而起.跃得极高.对手的球杆都无法触及.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这颗高飞的马球.就见它划了一道弯弯的圆弧.看似勉强.却又无比精准地擦着栏杆落入了对方的球门之中. 锣鼓声砰然响起.伴随着的是观台上如潮如雷一般的叫好声与掌声.都教练使扬旗.便有小吏将一张小蓝旗插在了蓝队的计分架上. 蓝队的球员纷纷振臂高呼.涌过來与进球的那个玉马郎君击掌搂臂. 崔景钰拉着缰绳原地转了一圈.俊逸的面孔沐浴着春日骄阳.他一身大汗.薄薄的绸衣尽被汗水打湿.贴合着他年轻矫健的身躯.勾勒肌肉精悍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肢. 看台上的宫装贵女们目光皆焦距在他身上.热情大胆些的女郎更是摇着团扇.高呼他的名字.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宫殿台阶最上方中央的高坐上.帝后并肩端坐. “打得好.”圣上点头笑道.“崔四郎这球技.同阿瞒不分高下了吧.” 韦皇后笑.“今日分明是给阿苒选夫婿.让那些郎君上场路一手.结果现在看來.风头全被崔四郎给抢去了.” 李碧苒笑道:“母亲不用担心.我自省得.沒多看他一眼呢.” 说罢朝旁边的安乐公主笑了笑.生怕她误会. 安乐公主却是冷着脸.一副忧虑重重的样子. 她至今都沒法对崔景钰美人在怀却沒半点反应的事耿耿于怀.甚至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崔景钰虽然声名远扬.爱慕者众.却从來沒听他和哪位贵女红颜传出过什么绯闻來.安乐公主以前只当他洁身自好.发生那事后.她才忍不住想.或许不是他不想风流.而是他不能. 安乐公主的心一沉. 可是再望过去.全场二十來个男儿.独独崔景钰最为俊美无俦.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完美.安乐心中抽痛.怎么也割舍不下. 她自幼在房州那偏僻之地长大.所见的全是平庸男子.后來圣人被则天皇后召回宫.重新立为太子.安乐公主才随父母回到长安.她在初次宫宴上.一眼看到如玉树琼枝一般的崔景钰.便再也挪不开眼. 京城里俊美公子无数.都对安乐公主如众星捧月一般.唯独崔景钰对她十分疏离.安乐公主一度疯狂迷恋他.热情追求.可崔景钰幼年时就由父母做主同孔家女孩定了亲.对她的示爱假装不懂.含蓄地拒绝了. 安乐当时心高气傲.又兼武崇训对她最为殷切热情.两人便很快纠缠在一起.有了身孕.不得不匆匆下嫁. 驸马武崇训乃武三思之子.这亲事帝后都很满意.婚后安乐和驸马各自寻欢作乐.互不干涉.就因为沒有得到过.所以安乐对崔景钰这么多年來.一直念念不忘. 可如今.念了多年的珍宝.却极有可能是一颗鱼目.安乐公主望着场上的崔景钰.一面爱火汹涌燃烧.一面如置冰窟.五味杂陈.一时都不该怎么办的好. 崔景钰正和李隆基谈笑.宫人奉上干净球衣.两个儿郎毫不避嫌.当即就将身上汗湿的球衣扯了下來.袒露出了精悍健美的身躯.两人都一身汗水.阳光下.紧实的肌肤犹如涂油一般.充满男性之美. 看台上.名媛贵妇们一阵哗然.教坊艺伎们更是直呼着“崔郎”、“郡王”.粉帕挥舞.阵阵香风扑面而來. 韦皇后不住笑.“瞧瞧这两个淘气的.让别的郎君如何是好.话说阿苒.你看了许久.可有哪些看中眼的.” 李碧苒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李隆基健美的身躯上挪开.“婚姻大事.既然由女儿自己做主.自然要千般仔细.万般谨慎.生怕出错呢.女儿如今可再错不起了.” 韦皇后不以为然道.“你虽是我义女.却也是堂堂公主.你在突厥受苦.我和大家都说这次一定要让你选个称心如意的.” 李碧苒拿着扇子轻轻帮韦皇后扇风.讨好道:“女儿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才能给母亲做女儿.对了.这崔景钰如今可是真的被母亲驯服了.大王昨日还在我这里念叨他的事呢.”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韦皇后朝立在身后的柴尚宫使了一个眼神. 柴尚宫掏出了那封信.私下递了过來. 李碧苒急忙接了.感激道:“大王必定感激涕零……” 韦皇后冷笑道:“去同你亲耶说.让他以后谨慎写.墨宝别乱丢.我可沒功夫三天两头替他收拾烂摊子.” 李碧苒连声应下.又道:“听说段家小娘子沒入掖庭了.她居然真的沒死.” 韦皇后道:“崔景钰为了她.连这么宝贵的东西都交上來了.可见到底是亲表妹呢.” 此时场上.太子李重俊正在气急败坏地在训斥队友.他队中都是前來选驸马的年轻郎君.都敢怒不敢言. “大家你看.”韦皇后冷笑.“太子这火爆冲动的性子.何时能改改.不过是打个球罢了.却般浮躁.如此不宽厚.又不知体恤队友.怎么能得人心.” 圣上尴尬地咳了咳.“太子还年轻……” “他可都已经为人父了.”韦皇后道.“不说大家你当年.就是寻常大姓儿郎.哪个不是成家后就知道稳重了.” 安乐公主也道:“看到太子这样.就教我想起大兄.他可是聪慧宽厚、睿智沉稳.我总觉得.都是大兄太优秀.太好了.才早早被老天爷招了去……” 韦皇后顿时红了眼眶.“好端端地.怎么又提大郎.他若还活着……” 上官婉儿忙笑道:“皇后别伤心.想大郎的时候.不妨多看看安乐呀.我看她到底和大郎最亲.性子最像大郎.一般的聪慧.我们安乐做女儿都巾帼不让须眉.如是生做男儿.还不知多出色呢.” 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露出愉悦笑意.朝上官婉儿投去赞许一瞥.唯独太子妃坐在一旁.听了这一番话.坐立不安. 韦皇后本就厌恶太子.连带着对这儿媳也十分不喜.见她如此.反而丢了一记白眼过去. “谁最像大郎.” 忽而一声清亮的女声从远处传來.带着恣纵的笑意.只见数名宫婢簇拥着一个高鬓华服的贵妇而來.那贵妇面容艳丽.环珠围翠.姿态别有一番华贵之气. 來者正是圣上的皇妹.太平长公主. 韦皇后收敛了笑脸.默不吭声.上官婉儿起身朝太平行礼.笑意和善. 太平长公主行了礼.在圣上身侧坐下.道:“是我來晚了.先前可又是在说大郎.” 圣上伤感地点头.道:“太子冲动浮躁.便忍不住想起大郎的好來.” “三哥也想开些.虽说白发送黑发.乃是人间悲剧.可是父母挂念不放.反而会累得亡故的孩子不得往生呀.”太平公主声音清脆.话语流利.几句话就哄得圣上不住点头.“太子再不好.也是三哥您的亲生儿子.他不懂事.多多教导他就是了.这天下.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儿女.” 说罢.冷傲地扫了韦皇后和安乐公主一眼. 韦皇后和安乐铁青着脸. 上官婉儿忙笑道:“瞧.下半场开局了.” 众人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场上. 比赛重开的锣鼓声响起.两队人马整装重发.太子一马当先.李隆基与崔景钰也随即迎了上去. 蓝队已然领先.率领红队的太子不免有些焦躁.红队球员也并不大听太子调动.有些应付了事之态.太子怒火攻心.打起來便更加沒有章法.频频犯禁.都教练在一旁看着焦急.却有不敢轻易判太子犯规. “太子这是做甚.”安乐公主叱道.“方才他撞了钰郎.都教练怎么也不叫停.” 这时太子带球朝蓝队球门攻过去.一路横冲直撞.众人都看他神色不对.都退避开來.都教练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哪里敢去喝止. 这时却见李隆基横马守门.以万夫莫开之势堵住了太子去路.不料太子非但不勒马.反而加势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轰地撞作一团. 看台上发出一阵惊呼声.都教练猛敲锣鼓喊停. 李隆基落下马來.被宫人团团围住.太子坐在马上.手捂着额角.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來.太子妃惊叫一声.急忙起身. “这是怎么了.”圣上连忙问. “大家看不明白么.”韦皇后冷笑.“太子犯了规.连人带马撞了三郎呢.” 太平公主其实也不喜太子.见他莽撞无度.毫无皇储风范.更加厌恶. 圣上摇头叹气.起身道:“我看三郎伤得不轻.着御医给他好生看看.太子……也给他看看吧.这里风大.吹得头疼.我先去歇息了.” 众人起身.圣上摆了摆手.也不要韦皇后相送.只扶着一个宠妃的手走. 太子胡闹一场.球赛最后草草结束.蓝队以一筹险胜.却是胜之不武. 那些候选的郎君们暗暗埋怨着.不甘心地离了大明宫. 李碧苒心不在焉地回了公主府.掏出信看了看.有种说不出來的感觉. “紫儿.”她唤心腹婢女.“听说那封信是段氏交给崔景钰的呢.她是否知道了信上的内容.” 宋紫儿道:“公主别多想了.那可是一封密信.段氏又不是神仙.怎么解得出來.” 李碧苒摇头.“当初段德元那老东西派人來偷走了那么多书信.其中不乏许多贵重的.唯独这封信让段氏单独留下了.显然她是知道这信有所不同.” “可是.信不是都已经在您的手上了么.”宋紫儿道.“就算段氏真的知道了信中内容.沒凭沒据.又能如何.” 李碧苒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就着灯火.把信点燃了. 火苗飞速舔舐着信纸.照亮了李碧苒清秀而阴翳的面孔. 李碧苒把燃烧的信丢到了熏炉中.道:“多一个段氏.就多一个变数.若沒法灭口.那也得想个法子.将她掌控在自己手中.” 正文 污蔑偷盗 熙熙攘攘了十來日.两位驸马终于被选了出來. 出乎众人意料的.宜国公主沒在那群年轻郎君中挑一个.反而看中一个礼部小官.这消息传到掖庭.宫婢们做针线活的时候又是好一阵议论. “那个郎君姓郭.只是礼部一个郎中.”知情的女史道.“据说生得倒是俊朗斯文、一表人才.这次大选.他在一旁做文案记录.宜国公主见他做事认真.待人谦和.还将茶水点心送给一旁执华盖的宫人吃.便觉得他善良敦厚、踏实可靠.将他相中了.皇后将郭郎招來一问.他恰好是个鳏夫.陛下见他沉稳谦和.又是书香门第出身.和宜国公主又年纪相当.便成人之美.给两人赐婚了.” 姓郭.又是礼部官员.又是鳏夫. 这人立刻就和丹菲认识的郭舅父对上了号.若是真的.刘玉锦不是就要有一个公主舅母了. 刘玉锦若是成了公主的外甥女.身份上倒是贵重了不少.丹菲也再也不用替她将來婚嫁操心了. 丹菲问:“宜国公主不挑俊俏郎君.却挑个老实小官.倒是奇怪.” 女史道:“都说宜国公主品行端方、淡薄名利.是个极难得的高洁如莲的女子.她道自己已是在突厥遭过一回罪.不想再寻那等豪门世家子了.倒喜欢郭驸马谦和朴实.温柔细心呢.” 又有女官道:“我看呀.宜国公主这才是聪明.这成过亲的男人.才会疼人呢.” 众人一笑. 丹菲却是觉得宜国公主还真的同段夫人所说.是个极有心眼的人.抛开她同临淄郡王的往事不提.就冲她选了个本分而又英俊的小官为夫.就可看出她很会做姿态.她和亲有功.又据说受尽了虐待.导致她再嫁都只肯将就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如此一來.非但帝后更觉得亏欠她.世人还不知道怎么怜悯、歌颂她呢. 不过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好.就是肯定极要面子.李碧苒为了好名声.肯定是要做个贤妻良母的.若是她做了刘玉锦的舅母.应该对刘玉锦不会差. 说笑声中.丹菲咬断了线.抬头就见卫佳音埋着头走回院中.她脸色苍白.眼眶发红.显然才哭过一场. 丹菲好奇打量她.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丹菲回了一记白眼.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这几日天气转暖.宫人们都换上了春装.过了一个冬季.衣服多少有些不合身.于是宫婢们下工回來.都会在屋外就着夕阳余光改衣服. 过了两日.众人用了夕食后回了屋. 正在洗漱.东屋忽然闹了起來. “有人丢了东西.”红珍侧耳听了听.讥笑道.“这满院子的人.浑身上下搜遍了.怕都凑不出半两烂铁.掉了点针头线脑的.咋呼个什么劲儿.” 外面传來张女史的呵斥声.将所有宫婢全都重新叫了出去. 众人发觉此事有些不同寻常.都不安起來. “咱们院中丢了东西.”张女史一脸气急败坏.“我屋中有一对金花树.方才发现不见了.妆盒也被人动过.这对花树是王昭容所赐.可不是什么寻常之物.你们谁偷偷拿了.早些交出來.若是让我查到.我定打脱一层皮.” 宫婢们一阵瑟缩.面面相觑. 丹菲心里忽然有不详的预感.朝卫佳音望了一眼. 卫佳音埋着头.面色苍白. “沒人自首.”张女史冷笑.“好.这就给我搜.” 一声令下.张女史亲自带着两个亲信宫婢闯进了屋子里.她们犹如猛虎出笼一般.翻箱倒柜.掀开被褥铺盖.只听乒乓哗啦阵阵声响.本來整洁的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妆盒翻倒.胭脂瓷瓶摔了一地.一片狼藉. 搜到南屋的时候.动静忽然停了. 院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就见张女史手握两根金钗.气势汹汹地冲了出來. 丹菲的心猛地提起. “沈秀娘何在.给我滚出來.” 站在丹菲身边的一个小宫婢浑身哆嗦.瘫软在地上.丹菲松了口气.却觉得此事还沒结束. 那宫婢大呼:“我沒偷东西.娘子饶命呀.我沒偷您的东西呀.” 另外一黄女史低声道:“再蠢的贼.也沒有偷了东西放自己箱子了等着被搜的.张女史.我看这是有人栽赃.” 张女史入宫十数年.如何不知道这等伎俩.“既然是在你们南屋里搜出來的.自然是你们南屋里的人干的.是谁干的自己出來.休要逼我连坐.” 南屋的十來个宫婢顿时惊慌起來.纷纷辩解.都声称不知情. 丹菲心跳加速.一阵紧张. “沒人承认.你们全都按偷窃论处.宫规上对偷窃是怎么处罚的.” 一旁的宫婢道:“鞭打五十.罚苦役.” 宫婢们霎时高声喊冤.跪地求饶. 就这时.卫佳音突然大声喊:“段宁江.你就招了吧.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私心.害了我们一屋的人.” 四下倏然寂静. 丹菲头皮发麻.心里咯噔一声.之前不过是开场.这里才是正戏. 无数目光落在丹菲身上.卫佳音神情极其紧张.颤声高叫道:“方才我们被叫出來时.我分明看到你走在后面.翻了沈秀娘的箱子.把什么东西放了进去.应该就是这对金钗吧.你惧怕被女史娘子搜出來.就栽赃同屋.” 众人立刻退离丹菲两步.目光充满戒备. 沈秀娘哭着扑过來.捶打丹菲:“你怎么能怎么做.你这黑心烂肠的.” 丹菲用力拉开她.深吸了一口气.噗通跪下.大声道:“女史娘子明鉴.奴并未偷您的花树.奴也是被栽赃的.卫氏空口无凭.捏造事实.她才最可疑.” 张女史怒道:“还要狡辩.这人证物证俱全.你还不招.罪加一倍.去拿鞭子來.” 倒是黄女史见丹菲一脸坚毅之色.实在不像个贼.拉着同伴道:“我觉得此事蹊跷.不如再审问一下.除了卫氏.可还有什么人有话说.” 众人静默片刻后.一个小宫婢怯怯地举起了手. “云英.”淑娘和红珍大吃一惊.这个云英就是取代了丹菲.被她们使唤的那个新來宫婢. “我……下午的时候.我看到段娘子独自一个人从女史屋子里走出來……”云英浑身发抖.结巴道. “你胡说.”丹菲大声叱喝.“我今日一个下午都在院中做针线.所有人都看着.根本就沒去过女史的屋子.” 云英眼神漂移.看了一眼卫佳音.“我……我就是看到了……” “我对天发誓.绝无此事.”丹菲厉喝. “我打不死你这个小贱奴.”红珍一巴掌扇在云英脸上.“阿江平日带你不薄.还帮你做活.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说.谁收买了你.” 红珍抓着她的头发.又扇又踹.云英尖声哭叫.不住挣扎.淑娘急忙去拉红珍.红珍放开了云英.又去打卫佳音.卫佳音有准备.撒腿就跑.两人在人群里钻來钻去.众人又将红珍劝住了. 丹菲朝张女史磕了一个响头.大声道:“奴可以过世的父母在天之灵发誓.绝对沒有偷过娘子的金钗.若奴撒谎.甘受天打雷劈.” 卫佳音咬牙.冷冷抛了一句:“若是起誓有用.又何须判官.” 丹菲目光如刀刺向卫佳音.“这不是你第一次栽赃污蔑我.每一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卫佳音打了一个哆嗦.目光充满畏惧. “够了..”张女史怒喝一声.镇压住了满场骚乱.“段氏偷窃.人赃并获.休得狡辩.罚你鞭挞五十.洗马桶一月.” 说罢.不理使劲给她使眼色的黄女史.转身就走了. 她那两个宫婢随即过來.堵住了丹菲的嘴.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了院中石板上. 事已至此.再争辩已无用.丹菲倒安静了.她也不挣扎.任由她们捆住了手脚. 鞭子落在身上的时候.丹菲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夜空闪电般朝卫佳音射去. 卫佳音惊慌地后退了半步. 鞭子一道接一道落在身上.纵使是女子行刑.力道不重.可积累下來.也让后背如火烧一般疼痛. 丹菲紧紧闭上了眼.汗水混合着泪水落下. 正文 摊牌警告 “哎呀呀.别动..”淑娘拿着湿帕子.擦着丹菲背部的鞭痕上.“幸而黄女史在一旁使眼色.那两个行刑的丫头沒下狠手.我看你的伤也不算重.好好养几日就沒事了.” “这点伤算个什么.”丹菲不以为然.“不过破了点油皮.不用上药就能好.” “都流血了.怎么能不上药.”红珍道. “白白被冤枉打一顿.哪里能这么算了.”红珍嗤道.随即又踹了云英一脚.“你这吃里爬外、黑心烂肺的小贱人.说.你收了什么好处.” 云英跪在地上.被红珍踹得倒地.红珍还不解气.上去又狠狠踩她几脚. 云英被打得大叫.同宿舍的宫婢瞧不起她出卖同伴.都置若罔闻.还是丹菲听她叫声惨.劝道:“罢了.红珍姐.大晚上的.又把女史惊动起來了也不好.云英.我问你.卫佳音是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拿什么威胁了你.我往日待你不薄.你也是个本分的.不该无缘无故污蔑我.” 云英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丹菲这么一问.突然暴起.双目赤红地朝丹菲吼道:“我恨你.我如今遭遇.我们一家落得如此下场.都是你们段家的错.” 丹菲大吃一惊.“你是……” 云英咆哮:“我爹就是被你爹的案子牵连.我们姚家才落得抄家的下场的.你爹就是个通敌卖国的乱臣贼子.” 丹菲恍然大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云英还在破口大骂.丹菲轻描淡写地打断她:“我爹是被冤枉的.那些文书.乃是由卫参军伪造.这卫参军.便是指使你做事的卫佳音之父.” 云英愣住.继而道:“你骗人.” “爱信不信.”丹菲翻了一个白眼.“你要恨我随意.要继续为卫佳音卖命效劳.也是你的自由.可你要再惹到我.休怪我下手无情.反正我爹娘兄弟全都死了个干净.我一条光棍.还怕你这样的小丫头.” 云英面无人色.“卫佳音她……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沒长脑子.不会自己去判断.非要人云亦云.”丹菲嘲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假以时日.我父兄的冤屈一定能昭雪.你就好好地活着.睁大眼睛看着吧.” 说罢.转过身不去理她了. 这时有个面生的宫婢走进屋來.丢了一盒药在榻上.道:“女史让送來的.让给段氏上药.” “有劳.”丹菲披着衣衫起身.“请问是哪位女史.我回头好去谢恩.” 宫婢目光闪烁了一下.道:“是……是张女史.” “张女史这般好心.打了棒子又给颗糖.”淑娘小声嘀咕. 丹菲拧开小木盒.闻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抽.“劳烦娘子先替我向女史道谢.” 宫婢冷哼了一声.提着裙子转身离去. “你们可认识她.”丹菲问. “别的院里的吧.”红珍道.“快上药吧.这天气也热了.万一伤口灌脓可不是好玩的.” 丹菲点了点头.拿着药盒递给红珍.红珍伸手來接.还未碰到.丹菲手一松.药盒跌了下去.哗啦一声落入水盆中. 红珍和淑娘惊呼. 盒子里装的药粉融进了水里.显然沒法用了. “好好的药.这可不糟蹋了.”淑娘懊恼. “就是一副极普通的活血化瘀的药罢了.”丹菲却是笑道.“我这伤就是不用药.过两日就会好.” 红珍惋惜一叹.又踹了踹云英.“还不把水盆端去倒了.阿江不罚你.别当我们其他人是死的.” 云英脑子里正一团乱.失魂落魄地端着水盆往外走. “等一下.”丹菲唤道.“我和卫佳音有恩怨.你若是想不明白.就不要插手的好.要不然我同她斗法起來.误伤了你.可沒账算.” 云英面色苍白.狼狈地出了屋. “这就算了.”淑娘挑眉.“阿江.你这么好欺负.卫氏定还会有下一招.” “我可沒说就放过卫佳音了.”丹菲冷笑.系好腰带.“这事让我自己处理.这卫佳音背后有权贵.我和她斗不打紧.连累了你们.我心里就过意不去了.” 淑娘和红珍入宫有两年.也知道这其中厉害.既然丹菲已经发话.她们自然不做引火烧身的傻事了. 卫佳音磨磨蹭蹭地回了屋.对上丹菲似笑非笑的双眼.她打了一个哆嗦.避开她的目光.钻进了被子里.蒙头就睡. 丹菲的伤次日就结了疤.至于那药.丹菲闻着不对.拿不准加了什么料.横竖用了肯定对她不利.倒了也就倒了. 吃了亏后.丹菲一直在思索.卫佳音沒有胆子也沒必要來害她.那定是韦家人所为.可韦家若是因为她有可能看过信.而想杀她灭口.这么一场小打小闹又要不了她的命. 更何况.韦家当初要杀她.是不知道崔景钰会轻松就投靠了韦家.如今他们已经结盟.再來害崔景钰的“表妹”.未免坏了规矩了呀. 考验她. 试探她. 掖庭戒律森严.宫人生病死亡都要被记录在案.病因死因更要被调查清楚.丹菲又不是寻常宫婢.而是韦皇后跟前记了名的.幕后这人此次显然意图不在杀丹菲.而是就想让她吃苦. 丹菲领了罚.不意味着该做的活就能减免.次日洗衣服的时候.她就不再像往日那样慢条斯理.早早洗完了衣服.禀明了女史.继而随着小内侍去了杂院里洗马桶. 宫中.即便宫婢使用的马桶.都十分讲究.里面填有草木灰和炭灰.秽物被包裹着.倒不显得十分肮脏. 马桶每日都被装得满满地运來.丹菲和几个同样受罚的宫婢一道.将马桶里的秽物倒进一个通外宫外的水渠中.再将马桶清洗干净. 马桶沉重.小宫婢一时沒抬稳.马桶打翻.里面秽物撒了丹菲一身.纵使秽物都被裹在草木灰里.可依旧恶臭难闻.丹菲一阵恶心.死死忍住才沒吐出來. 这样劳作了一个时辰.回到院中时.已错过了夕食.幸好淑娘她们两个自发多要几个蒸饼.里面夹着肉菜.藏在被褥里.留着给丹菲吃. 丹菲在浴房里使劲搓着身子.直到肌肤红成一片.背上的伤已经变成乌紫色.沾了热水后依旧钻心地疼痛.她拿冷帕子小心地覆上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出了浴房.头顶一轮明月.皎洁清辉照亮了小小院落.也照亮了远处的宫阙.只有日月对红尘万物一视同仁.不因你卑微低贱.而少分你一寸光辉. 丹菲拎着洗干净的衣服去晾.走到屋侧.就见卫佳音也正把湿衣服往竹竿上搭. 见到丹菲來了.卫佳音手一抖.丢下衣服就想逃. 丹菲一个箭步追过去.一把揪住卫佳音的胳膊.猛地将她拽了回來.甩在地上. 卫佳音手足并用地爬着.被丹菲一步步逼到角落里.她不住哆嗦.大声叫:“你要干吗.你休要乱來.你被罚得还不够吗.” 丹菲抄手冷笑.“叫呀.我们看看你能把谁叫过來.女史不在.至于别的宫婢.呵.你既然能污蔑我.也就能污蔑她们任何一个人.你如今在这里已是众矢之的.谁都不是傻子.怎么会來惯这种闲事.” 果真.有两个宫婢听到声音.探头看了一眼.见是她们两个.又十分识趣地自顾忙去了. 卫佳音无可奈何.“你……你要打就打.废话少说.” 丹菲抓着她的衣襟.把她拽了起來.摁在墙上.扬手拔下头上的一根铜钗.尖端贴在卫佳音的脸上. “打你不过疼一阵就过去了.你说我要是划了你的脸.毁了你的容.你会不会才记得住这个教训.” 卫佳音惊恐地瞪大眼.一动不敢动.泪如雨下. 丹菲稍微一使劲.铜钗的尖端刺入卫佳音的肌肤.血珠冒了出來. 疼痛刺激下.卫佳音终于崩溃.嚎啕大哭道:“我真是不得已呀.我娘在他们手上.我要是说了.我娘就……就……” 她一口气沒换过來.呛咳起來.一脸泪水. 丹菲皱眉.松开了手. 卫佳音跌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着.“我是真的受制于人.沒有办法.当初抄家的时候.我娘被上报了‘笃疾’.沒有被沒入掖庭.我还当这是好事.她不用进來吃苦.后來才知道.我娘被他们带走了.软禁了起來.我娘有宿疾.断不得药.我若是不听他们指派.我娘就活不成了.阿菲.你不是也和你娘相依为命么.要是换成你娘被人扣住了.你又能怎么办.” 卫佳音哭着.抱住丹菲的腿. 丹菲抬脚踢开她.冷漠不语. 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被扣做人质.她怕也…… “韦家让你來害我.不对呀.”丹菲好整以暇地坐在石鼓上.跷起腿.“崔景钰现在和韦家关系好得称兄道弟的.韦家沒必要來害我.所以.让你來害我的人.定不是韦家人.” 卫佳音不敢看丹菲的眼睛.“你……你怎么不怀疑崔景钰要杀你灭口.” 丹菲嗤笑.仿佛听到一个大笑话. 卫佳音在那边哭哭啼啼.道:“其实当初……我也是不肯害阿江的.可是我爹那时说.我们一家已是骑虎难下.我若不做.我们家就全完了.于我來说.阿江再重要.也沒自己亲人重要呀.在那之后.我就沒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梦到阿江浑身鲜血地來寻我纳命.而这个罪.我这辈子都要背负下去了.” “你倒不是全无良心.”丹菲冷笑.“那你就好好地把这个罪背着.日日夜夜地赎罪吧.你该庆幸.我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不然纵使知道了你受胁迫.也会划了你的脸给你点教训.” 卫佳音哭哭啼啼地.“阿菲.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的恩德.我都记着.我一定..” “你的承诺.我半点都不会信.”丹菲弯腰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头一次沒提防.被你害了.却是不会再有下次.” 卫佳音瑟瑟发抖.“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料你就不会认账.”丹菲讥嘲.“你素來是个孬种.又喜欢挑起事端.又沒胆子承担责任.也就段宁江性子单纯又心软.才会和你这样的小人为友.结果呢.你这唯一的朋友.还被你亲手害死了.卫佳音.你做人到这份上.早该自己一头撞死的.” “别……别说了.”卫佳音现在最怕听到段宁江三个字.“你大人有大量.不计较我.我一定……” “得了.”丹菲不屑.“豺狼言恩.谁敢相信.只是你若日后再害我.就如同此物.” 说罢.咔嚓折断了一支树枝.丢在卫佳音面前.大步离去. 卫佳音瘫软在地上.许久都站不起來. 正文 掖庭私会 从那之后.丹菲倒马桶的时候就及其小心.倒沒再发生意外.二來.再脏的活.做多了也就习惯了. 一日丹菲回來.红珍告诉她.说萍娘过來寻她.沒有找到人.又回去了. 丹菲便在心里计算日子. 果真到了第二日.黄女史将丹菲叫了去.道:“我已求了张娘子.免了你后面的罚.你从明日起.就不用去洗马桶了.” 丹菲惊喜.急忙磕头谢恩.“娘子恩德.小女衔草结环以报.” 黄女史笑道:“其实这事也不是我的功劳.还是你自己有福.” 丹菲又回头去谢萍娘.萍娘笑道:“咱们都是为了上面那位效劳.彼此守望相助是应该的.” 丹菲是她肯定是托了别人的关系.只是她不说.丹菲也不好多问.她是新來的.还沒经过考验.他们不信任她.不想让她知道这个关系网.也是常理. “这事十分奇怪呢.”萍娘道.“韦家按理不应该再來找你麻烦才是.” 丹菲不便把密信的事告诉萍娘.只道:“是那个卫氏在整我.我已经私下把她打了一顿.她都招了.我以后多提防着她就是.” 萍娘点了点头.“那位人去了潞州.你的事.是崔郎打点的.” 李隆基任潞州别家.虽然他这官做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也总要偶尔去潞州巡视一下装个样子的. 丹菲一听是崔景钰救的她.脸随即一热. 她当初进宫前可是夸下了海口.说自己单打独斗绝对不成问題.结果进宫才几日.就被卫佳音这个她素來看不上的人整得又伤又累.真是颜面扫地. 丹菲几乎可以想像崔景钰知道此事时脸上讥讽嘲弄的笑意.他定是在心里笑她虚张声势.蠢笨无能. 想到此.丹菲又尴尬又恼怒.恨不能再把卫佳音拎來揍一顿.她在心里憋住了一口气.绝不能再犯这些低等的错误了. 她必须尽快向崔景钰和李隆基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有机会掌握他们埋在宫中的暗子.才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对了.”萍娘又道.“你要是想给崔郎或者郡王传递什么消息.我可以教你一个法子.你女红如何.” 丹菲脸微红.“绣花不精巧.做鞋子、纳鞋垫倒可算是拿手.” “那正好.”萍娘喜道.“你就将便条缝在鞋垫里.装作孝敬给他们的.我出宫就可替你带出去.宫里宫外虽然不准私相授受.可是亲人间送些物品是允许的.只要不是值钱的物品.一些衣物鞋袜.内侍们也不会仔细检查.” 这倒正中丹菲下怀.她就想和崔景钰谈一谈这次的事.她觉得对方的目的并不在要自己的命.而是想试探自己.她对韦氏一党不熟.需要听听崔景钰的意见. 丹菲回去后.就开始纳鞋垫.淑娘和红珍午时收工回來.见丹菲在做男人的鞋.都好奇地过來打听. “给谁做的.你在宫外可还有情郎.” “叫什么名字.在做甚.” 丹菲大方道:“是做给我表兄的.” “就是那位崔家表兄.”红珍嚷嚷. “哟.名满长安的崔四郎.”淑娘双目发亮.“阿江.你同我们说说.他到底长得怎么样.是否真的如传言中一般英俊.” 卫佳音坐在不远处做针线.偷偷朝这边瞄. 丹菲从容道:“我同他也不熟.只是家破人亡.上京來投奔他罢了.就算住在崔府里.因男女有别.也未曾见过几面.他模样……确实俊美无俦.” 宫婢们整日关在掖庭里.能见的男人不过都是阉人.于是最爱听王孙公子们的故事.丹菲张口就打破了她们的幻想.顿时失望得哀嚎连连. “罢了.崔四郎也早早地就和孔家女郎定了亲的.” “他就算不定亲.难道能娶你不成.” “都说这亲事要吹了.” “什么.”众人惊讶.连丹菲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那宫婢得意道:“我阿姊在前廷奉茶.听到内侍们在议论.说梁王和上洛王都有心将女儿嫁他呢.” 梁王就是武三思.这些王公家的女儿也真多.嫁出去联姻就像撒芝麻似的. 丹菲道:“无缘无故的.怎么会退亲.孔家这支虽不是衍圣公嫡系.却也是极近的旁枝.岂是寻常人家.可任由男方这般欺辱的.崔景钰作为男方.若非女方品德有失.也不会轻易退亲.” “沒准孔家想退亲呢.”红珍道.“如今外面对崔四郎的评价褒贬不一.都说他同安乐公主……” 淑娘急忙扯了她一下.“别议皇家事.” 红珍闭了嘴. 丹菲忙了两日.做了一双鞋垫.托萍娘送出去. 萍娘接过鞋垫仔细一看.赞道:“果真好扎实的针法.阿段手劲儿大.又稳.线纳得又密又紧.可惜了.” 鞋垫到了崔景钰手里.第一时间就是要被拆掉.纳得再漂亮也是白瞎. 丹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不是什么珍贵之物.若能完成使命.拆损了也不值得可惜.” 就和她一样.若能完成崔李二人的托付.她能不能熬到最后.他们其实也并不关心. 日次丹菲难得轮休.终于可以轻松半日. 她坐在一株桃树下做针线.发给宫婢的鞋子太单薄.像她们这种做杂活的宫婢.鞋子很快就会磨破.还真得自己动手做鞋才行. 鞋底子已经做好.她寻思着在鞋面上绣点花.无奈她不擅长精细的绣活.想了许久.最后决定绣个最简单的竹君子. 春日阳光温暖.桃花盛放.娇艳明媚.风吹花落.鸟鸣枝头. 丹菲放下手里的活儿.仰头望去.阳光有些刺目.她抬起手.挡在眼前.她入宫月余.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么清静悠闲. “段氏.”黄女史走來.“你可闲着无事.史官里正在晒书.少人手.你随我去.” 黄女史又在一群轮休的宫婢里挑了几个识字的.领着出了光顺门.从内朝到了中朝.众人沿着宫墙一路向东又走了两刻.终于到了史馆. 一群内侍正在几个官员们的指挥下搬书晒书.卷轴摆满了大半个庭院. “你们几个.去把晒好的书卷起來.收拾归类.段氏.”黄女史招手.“你去楼上把空出來的书架擦干净.” 丹菲提着一个黄铜小桶.抓着巾子.沿着逼仄的楼梯上到史馆二楼. 二楼大半书架都空了.可以一眼望到角落.敞开的窗外.一树桃花绚烂如彩云.繁华妖娆.窗下立着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 听到丹菲的脚步声.崔景钰转过身來.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 丹菲下意识往身后望. “黄女史是自己人.”崔景钰声音清冷.犹如冰棱轻击.“她会替我们遮掩片刻.我时间有限.咱们长话短说.你说你上次被污蔑偷窃.是有人指使卫氏做的.” 丹菲轻轻放下了水桶.点了点头.“我了解卫佳音.她心肠不好.但是却十分胆小.她不敢主动招惹我.” 崔景钰的眉头皱着.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冷硬的弧度.“你有什么价值能让人偷偷谋害你.” 丹菲嘴角抽了抽.忍着把抹布甩在他脸上的冲动.低声道:“我觉得是因为那封信.韦家有人极看中那封信.不想让多余的人知道它的存在.他们相信你.或者是忌惮你.却不在乎我.掖庭环境险恶.我要是不幸病死了.你也无话可说.” 崔景钰侧头望着桃花树.“你觉得那人想杀你.” “不.他只是在试探.”丹菲道.“试探你知道此事后.对我的态度..你立刻打点了人.免了我的责罚.这证明了你一直有关注我.也在意我.若我们俩关系不好.那我必定不会像你一样对韦氏忠心.而我又是知道信的人.那我对于韦家那人.就沒有活着的必要了.” “这么说.”崔景钰哼了一声.“我现在是你的救命符了.” 丹菲把手一摊.“我也沒得其他选择.只求郎君早日将信破解.让这个把柄真正派上用场.好好反击回去.” 崔景钰漠然地盯着她.“韦家这个人一直盯着你.你今后行事要多主意.黄女史虽为我所用.却不如萍娘可信.你平日里无需同她有什么來往.” 丹菲道.“容我多嘴提点你一句.要解密.起码得知道信出自谁的手.那笔迹显然出自女子之手.我建议你查一查宜国公主.” “你当我连这点都想不到.”崔景钰鄙夷地勾了勾唇角.“早就查过.不是她的字迹.” “也许是有人代笔.” 崔景钰不耐烦道:“信的事我会处理.你只管想想怎么进含凉殿吧.” 丹菲她也不是头一次领教这男人的孤傲自负了.沒必要和他争辩.她抓起抹布.一边拧水.一边道:“郎君放心.我定让您和那位都觉得物超所值.干活去了.郎君自便.” 崔景钰转过脸.望着绚烂如云的桃花.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是带上了几分柔和. 正文 临淄郡王 景龙元年的清明.宫廷中诸人都在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凉情绪中度过.祭典亡故的亲人也就罢了.主要是韦皇后沒由來得情绪极端不好.动辄发火责罚宫人.不但服侍她的宫人提心吊胆.就连宫妃和命妇们.也都低调谨慎.生怕触了皇后的眉头. “这么大一笔钱.竟然就被他几场豪赌.全给输光了.”韦皇后怒气冲冲地在殿中來回踱步.上洛王和王妃跪在下方.大气不敢出. “废物.混账.看看阿兄你养了个什么孽种出來.” 上洛王被妹子骂得老脸一阵青一阵白.却也不敢反驳.只哀叹道:“是我教导不严.皇后息怒.大郎这孩子就是个冤孽呀.就是投胎來咱们家讨债的.” “他还不快滚回长安.还呆在外面作甚.”韦皇后怒道.“我说呢.之前他和崔景钰起了龌龊.我还当是崔景钰闲事管得太多.现在才知道.崔景钰说他结交了江湖人士.根本不是诬告.亏我还这么信任敬郎.因他抱怨.才把崔景钰先召了回來.结果倒给了他方便.做了一回散财童子.” 上洛王夫妇苦不堪言.只得不住谢罪. “这钱还追得回來吗.”韦皇后问. 崔景钰在旁边静默半晌.此刻方上前答道:“臣在事发后立刻派人去调查了一番.觉得此事难办.世子身挟巨款.招摇过市.行事又比较……这自然会引起江湖上一些人的注意.我后來审问了世子身边的人.说世子受人糊弄.带人上了船.还开了箱子给他们看.这才让那些人起了贼心.哄骗世子去豪赌.” 韦皇后恶狠狠地瞪了上洛王夫妇一眼.“看你们养出來的儿子.真是蠢笨得猪都不如.” 崔景钰道:“臣也略知江湖上那些赌庄的门道.他们暗地里组织极大.繁杂如蛛网.那些巨额钱财一被他们弄到.就立刻打散.分到各处.就犹如溪流汇入江海.实在再难寻踪迹.纵然找寻到几个前头的贼人.可钱怕也追不回來了.况且.若是大肆追查此事.走漏了风声.对皇后和大王的名声……怕到时候圣人问起.也不知如何答的好.” 韦皇后捂着心口跌坐在榻上.喘息道:“废物.韦敬这个废物.我当初就不该听他的话.将你调回來的……” 安乐劝慰道:“虽然说是巨款.可是比之咱们的家业.也不算很多.这笔钱丢了.阿娘再去其他地方弄回來就是.为这个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是气他如此不争气.”韦皇后道.“阿兄.他若回來了.也不用來见我.让他在家里好生闭门思过.” 上洛王夫妇有苦说不出.狼狈而去. 崔景钰不动声色地朝安乐使了个眼色.安乐会意.对韦皇后道:“阿娘.女儿觉得这笔钱.丢得实在蹊跷.钰郎回來前.本已将事情安排得万无一失了.怎么阿敬还会犯这么大错.” “你是说……” “女儿是担心.莫非不是舅父偷偷将这笔钱私吞了吧.” 韦后愣住.“这……你舅父也不至于是这等目光短浅之人.这笔钱虽然大.却也不是什么倾国的财富.为了这点钱得罪我.我看他还不敢.” “女儿却是听说.舅父近來可缺钱了呢.”安乐嗤笑.“舅父和阿敬都好赌.欠了不少巨额赌债.家里几个女孩年纪都又大了.需要嫁妆.我听说阿敬的娘子的嫁妆.都被舅母占去了大半.弄得是世子夫人的娘家好不抱怨.” 韦皇后的亲生兄弟早年全都死了.韦温只是个族兄.原本和韦皇后并不亲近.今上复位以后.韦皇后给亡故的父亲求请.追封了上洛王.为了有人继承爵位.传承韦家这一房的香火.才从族中寻了韦温來. 兄妹两个原本就不亲近.自然说不上多信任对方.韦家本也不是名门望族.家中有诸多陋习.常被京中世家取笑.韦皇后对娘家更是恨铁不成钢. 安乐公主随口说说.却让韦皇后对上洛王一家更加置疑了几分. “钰郎如何看.”韦皇后问. 崔景钰慢条斯理道:“若要查清楚.就得去查上洛王的私账.这就乃是韦家的家事.臣不好插手了.” “这事弄到如今.段家虽然自取灭亡.我们韦家竟然也沒落得半点好.”韦皇后揉着额角.“唉.沒一件事省心.若是大郎还在.若是大家肯废了太子.立你为皇太女……” “阿娘.”安乐道.“去年咱们正经上书请了一回.耶耶本已心动.魏元忠那老头两三句话就打消他的念头.” 上官婉儿亦道:“太子无过.群臣拥护.大家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废他.” “那就给个缘故好了.”安乐狡黠一笑. 韦皇后朝崔景钰看去.“钰郎觉得如何.” 崔景钰浅笑道:“太子身上有诸多毛病.却从來未犯过大过错.又有朝臣拥护.要废他.可不能只是动口舌功夫.必得有所实际行动才是.只是若要行污蔑栽赃之事.一是容易露馅.二是难免被史官记上一笔.于公主名声有碍.皇后不如先持续向太子施压.且看看他的反应.如今还是先将上洛王的事处理妥当.别留后患才是.” 韦皇后长叹.“我亲父兄若还在世.那里用的着他们父子.” 圣上儿子少.临淄郡王李隆基却是女儿少.他儿子已有两个.好不容易盼着爱妾生了个小女儿.简直爱如眼珠子一般. 小孩子身体孱弱.好不容易养到周岁实在不容易.于是郡王府给举办了一个隆重的生日宴.又捐钱放粮.广做善事.想给孩子积攒点福气. 李隆基本是长安王孙公子里的佼佼者.他自己又游交甚广.生日宴这日.上门來祝贺的宾客络绎不绝.就连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亦亲自过來了. “听说上洛王的世子闯了什么祸.累得皇后好一番气恼.是不是.”太平道. 上官婉儿笑道:“年轻人受不住诱惑.出门办事的时候丢了一大笔钱.皇后已罚了他了.怎么.这事都传遍了.” “他们本也沒刻意瞒着.再说皇后那性子.能藏得住什么秘密.”太平一脸鄙夷.“四哥当初的原配赵氏.倒是个极贤惠温善的.却是太娇弱.给母亲拘禁一下.竟然就被拘死了……听说今日太子又犯了个什么错.被大家好一番训斥.” 上官婉儿尴尬地笑.“是有个粮税的事未办妥.” 太平斜睨她一眼.道:“你我一同在宫中长大.几十年下來.也如姊妹无两般了.皇后想废太子.立安乐为皇太女.众人皆知.你是服侍过武皇后的.你自己扪心自问.安乐又哪点敢和武皇后相提并论.凭她.也配.” 上官婉儿叹道:“你又何必说这些.你也该体谅我一下.我当初侍奉武皇后.身居高位.立了多少敌手.武皇后薨后.我若是不投了大家.又怎么存身得住.” “罢了.”太平道.“你的处境.我能理解.况且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又怎么能轻易忘掉.你自己放不下.也不想放下.只是你也不想想.万一你们废不掉太子.他日他登基了.会如何报复.韦皇后是他嫡母.他不能如何.你却只能任由他捏圆捶扁了.” “且走一步.算一步吧.”上官婉儿淡然笑着.“那不是宜国公主.她何时和郡王妃这般亲昵了.” 不远处.李碧苒正和临淄郡王妃在缓步走了过來.两人并肩而行.微笑着交谈.看着似乎交情十分亲厚. 太平冷笑一声:“两个女人.一个慈面蛇心.一个忠厚蠢笨.阿瞒这女人缘.也真是令人头疼.” “阿瞒正是年少风流的时候.他这王妃又贤惠得过了.”上官婉儿笑道.“到底年长男人几岁.对着美貌少女.底气有些不足呢.” “她是原配发妻.王氏贵女.又是则天皇后亲自指婚的.还缺什么底气.是她自己沒出息罢了.”太平嗤笑. 隔着荷花池.李碧苒和郡王妃给两位长辈行礼. 太平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上官婉儿倒是回了一个温和的笑. 郡王妃收回视线.对李碧苒道:“阿苒今日怎么沒有和郭郎一道來.我还沒见过这准驸马.却是听了不少传言.听说此人容貌不逊于崔景钰.” 李碧苒笑道:“这也传得太夸张了.他不过是寻常英俊罢了.我选夫婿.也不是看模样.他有一种特别让人喜欢的温柔儒雅的风度.最难得的是.他对我就像普通女人一般.不因我是公主而谄媚温顺.” 郡王妃点头道:“咱们这样的人.最渴求不可得的.便是寻个知心人.做一对俗世夫妻.阿苒是苦尽甘來呀.你能幸福美满.我同你四哥也就放心了.” 李碧苒被冷不丁刺了一下.这下再看郡王妃.又觉得她笑里藏刀.不怀好意了. 相王早年被则天皇后废黜.父子们都被幽禁在宫中.李隆基一贯最得则天皇后疼爱.则天皇后不忍小孙子孤苦.就给他指了王氏女为妃. 王氏比李隆基要年长四岁.当时已是个小少女了.两人做了小夫妻.王氏便如阿姊一般照顾李隆基.待到李隆基长大后与她圆房.再到则天皇后宾天后李隆基开府.两人感情都一直十分深厚. 只可惜王氏早年落过胎后.伤了身子.只得张罗纳妾.李隆基性格热情浪漫.王妃端庄拘束.美妾的娇憨妩媚明显更讨他喜欢.这些年來.临淄郡王府里的姬妾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李隆基有了后.也幸得王妃持家有道.将后院里的小打小闹控制得很好.看着也是和睦的一大家子. 李碧苒却是唯一的变数. 李隆基遇见李碧苒的时候.圣上刚被召回长安.重新立为太子.李碧苒作为韦后娘家的庶出女.又不是绝色.若不是碰巧撞见了脱衣拧汗的李隆基.吓得俏脸通红的模样实在娇柔可爱.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惹李隆基多看一眼. 韦温家后院一团乱.姬妾撕斗.兄弟离心.李碧苒生母早逝.常被姐妹们欺负得可怜兮兮的.李隆基见惯了娇纵的贵女.乍一见楚楚可怜的露水白莲.心神荡漾.情不自禁.然后为了她大闹胡闹.惹得满长安的人都來看笑话. 李碧苒是相信李隆基对她有过真情的.只是真情却敌不过光阴.再会后.李隆基对她虽然依旧怜爱.可显然心已经不在了.长安城里美貌的舞女和多情的歌姬吸引去了少年郡王的爱意.王妃近乎宠溺地纵容他.他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自然不会总惦记着这个已成为自己堂妹的女子. 李碧苒五味杂陈.再看郡王妃那沒心机的笑.愈发觉得烦躁.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将情绪平复下來.道:“妹子倒是有一事.想托嫂嫂帮个忙.” “何事.”郡王妃问. 郡王妃道:“我那准驸马郭郎膝下还抚养着一个外甥女刘氏.她是沙鸣人士.家破人亡后过來投奔的.这孩子有一个结义的姊妹段氏.因父亲犯事.被连累沒入了掖庭.我同皇后提过.可皇后说三哥早就同他打过招呼.说想讨要这段氏.我就想求嫂嫂一个恩典.届时放这段氏走吧.” 郡王妃也不是头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说李隆基的风流事.可脸色还是僵了僵. “此事我怎么沒有听三郎提过.” “此女还是崔景钰的表妹.三哥怕是也不好意思将挚友之妹为妾吧.” 郡王妃叹气.道:“我会去看看.若是真的.待将來这段氏真的进了郡王府.我自会放她走.横竖这院子里.也不缺她一个.” 说到最后.话语里还是流露出心疼与无奈.天下沒有不妒的妻子.只有掩饰得好的“贤惠”女人. 李碧苒欠身告辞.转过去的脸上.露出了逐意的浅笑. 是夜.李隆基早喝得酩酊大醉.歇在了爱妾房里.郡王妃沐浴过后.看着镜子里已显得有些沧桑的面孔.向乳母谈起了此事. 这个乳母耳目灵敏.知道的消息极多.当即便道:“是有这么一个小娘子.是崔家四郎崔景钰的嫡亲表妹段氏.前阵子才被送入掖庭.” 郡王妃皱眉.“这段氏前阵子被沒入掖庭的事.我也听说过.崔家都不管她.将她丢了出來.郡王却同她纠缠不休.是什么意思.” 乳母道:“郡王曾去大理寺里提过她.凑巧救了她一命.王妃您想想.郡王何等尊贵的身份.何必屈尊降贵去狱中接人.老奴也觉得此事蹊跷.只是宜国公主这么一说.倒像是在有意惹您不高兴似的.” 郡王妃尖尖的指甲抓破了轻薄的团扇.冷笑道:“我还以为她做了公主.长进了.如今看來.还是当年那个有意绕道去撞男人的狐媚子.到底是婢生女.母血太卑贱.自个儿也自重不起來.她这是对郡王还有情呢.见不得我们夫妻好.我们夫妻成仇.她又有什么好处.” “王妃息怒.”乳母道.“既知如此.就不能着了她的道.为了这么个扶风捉影的事同郡王不合.不值当.” 郡王妃丢了团扇.“这段氏如今在哪个宫做事.” “段氏才刚入宫.应当还在掖庭里做杂役.” 郡王妃道:“她是崔景钰的表妹.我才不会傻到去寻她的麻烦.得罪了崔景钰.倒是这李碧苒.才真是十足讨厌.幸好当初她沒进门.不然如今府里还不知给她折腾成什么样呢.郡王也是.风流便风流.怎么会喜欢这等心机深沉的女子.” “那王妃打算按兵不动.” “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见这段氏是什么人.”郡王妃道.“能让李碧苒视为敌手的.应当不是普通女子吧.” 正文 瘟疫蔓延 丹菲并不知自己的命运险些在李碧苒和临淄郡王妃的手中转了一个方向.她在掖庭里继续日复一日地过着单调的日子.临淄郡王给女儿过生日的事.她听过就罢了.倒是崔景钰升做从五品上的秘书丞.官运十分亨通. 秘书丞掌握文书机要.乃是皇帝身边不可缺的文官.崔景钰处事圆滑.机敏周到.既能辅佐圣上处理朝政.又能帮着化解韦后和敌对派之间的矛盾.韦后用了一阵.对他越发满意. 宫婢们并不懂政治.看到崔景钰得到重用.便为他高兴.众人追捧着崔景钰这个朝堂新秀.对他阿谀奉承.短短数个月.段家似乎就湮沒在了往事尘埃之中. 而后又有一件大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吐蕃赞普弃隶蹜赞之祖母遣其大臣悉薰热來献方物.为其孙请婚.不久之后.圣人将雍王之女收为养女.封做金城公主.许与吐蕃赞普为妻. 又有一名公主要和亲了.又有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贵族女子.离开繁荣富饶的中原.往西而去.定居在苦寒贫瘠之地.终其一生. 丹菲不禁想到了宜国公主.想到了古往今來的许多和亲番邦的公主.想到了北地的草原和蓝天.大雪和深山. 那一夜.丹菲梦到自己回到了沙鸣. 她如往常一样骑马进城.熟门熟路地走到刘家后院.奴仆过來帮她牵马.她大步穿过一道道院门和夹道.走进了内堂. 郭夫人依旧靠在榻上.母亲和春娟在陪她说话. “阿菲回來了.”郭夫人如往常一样亲切地招呼她. 她走过去.靠在母亲身边.听她们谈话. 刘郎则坐在窗下.和一个男子对弈.那男子感受到丹菲的目光.转头向她一笑. 是父亲. 曹父凝视着她.笑容充满慈爱. “我的小草儿.”母亲摸着丹菲的发鬓.“你瘦多了.你辛苦了.” 小草儿.她的乳名.已经有多少年.沒有人唤她这个名字了. 丹菲猛然醒了过來. 窗外月光如水.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射进來.落在地上.好似凝结了一片白霜.皇城是如此安静.竟然都听不到夜虫的鸣叫. 丹菲抬起手.摸了摸鬓角.那里似乎还留着轻微的触感. 踢踏……踢踏…… 这么深的夜.怎么会听到马蹄声. 慢悠悠的.一点点走近院子里來.就像一个幽灵. 丹菲实在好奇.轻轻起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门外月光皎洁.照得庭院明亮如白昼.庭院正中央.一头毛皮洁白如雪.头顶十叉大角的马鹿.正幽静安详的沐浴着月光.它浑身都散发着光芒.一双宛如黑玉一般的眼眸温柔地凝视着丹菲.它就像一个精怪.一个神灵的化身.这般圣洁且美丽.惊人的美丽. 这是丹菲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这头白鹿.她知道它不是真是存在之物.它其实是她yuwang和野心的化身.过去很多次.她一次次在密林山野之中追踪它.却无法靠近半分.这让此时的情景显得格外的珍贵. 丹菲小心翼翼地接近白鹿.生怕惊动了这个美丽的灵魂.它温顺而镇定地注视着她.甩动着尾巴.丹菲朝它伸出了手. 白鹿眨了眨眼.朝着丹菲迈出了一步. 丹菲不禁后退.跌坐在了地上.白鹿俯身凝视着她.周身的白光骤然加剧.整个身子分解成为了无数白色的萤光.向四面八方扩散开來.将丹菲包裹住. 强光刺激得丹菲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丹菲听到了起床的梆子声.屋内宫婢们翻身起床.穿衣梳头. 丹菲鞠起冰凉的清水泼在脸上.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來. 朝阳初升.金光万丈.照耀着辉煌的皇城. 宫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所有的愁绪和牵挂.又再度被掩埋在了昨夜幽梦之中. 这日丹菲如同往常一样.在尚食局的厨房里做活.她蹲在水槽边洗菜.听到女史在一旁骂骂咧咧.一个小宫婢跪在地上啼哭. “今日是算好了來寻老娘的麻烦.这个也病了.那个也病了.全都在炕上躺着睡懒觉.活儿谁來做.” 宫婢哭道:“娘子息怒.冬娘她们是真的病了.起不了身.” “好啦.”一个女官劝道.“最近倒春寒.是有不少宫人染了风寒病倒.” 女史气道:“今日有宫宴.我手下一下少了两成的人.完不成上面吩咐的活.到时候谁出來挨板子.” “你当就你缺人.我手下丫头也病了不少……” 云英小声对丹菲道:“好奇怪.今日咱们院中也病了好几个呢.那个缺门牙的裴三娘.昨日就病得沒下床.被送到医院去了.” “昨日大家都好好儿的.怎么突然都病了.”丹菲蹙眉.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她在军营长大.见过军中疫病蔓延时的情景.同此刻十分相似.掖庭里宫人众多.又拥挤地住在一处.若是有疫病.极快就可传播开來.若不及时救治.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晌午用饭时.异状已经很明显.婢女之中.也有好几个人露出症状.抱怨头昏脑热.浑身乏力. 女史起初还会骂几句.后來也觉得不对.一面远远躲开.一面将那些生病的宫婢打发回去休息.那些沒发病的宫婢渐渐慌张起來. 女官见状.急忙去通报上司. 傍晚丹菲结束了劳作.返回寝舍.一进院门.一股浓郁的药气扑面而來. “谁病了.” “好几个人呢.连红珍也病了.”淑娘在廊下给炉子扇风.“像是伤风.头疼发热.浑身沒力气.晌午就被打发回來.在屋里躺着.” 丹菲进屋一看.一间屋子里二十來个宫婢.有四五个都已病倒.这还是发病的第一天.之后情况会多严重.简直不敢想象. “都是伤风.”丹菲问.“怎么不把人送去医院.” 淑娘苦笑:“医院早已人满为患.医官给了点药.让咱们自己熬.” 红珍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露出烧得通红的脸來.丹菲急忙拧了帕子盖在她额头. 卫佳音倒沒有病.却是吓得哆哆嗦嗦地蹲在屋外.丹菲从她身边走过.她抓着丹菲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觉得是什么病.” 丹菲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却不敢轻易说出來.只得摇了摇头. 看神色.卫佳音八成也猜出來了.哭丧道:“我……我还沒得过那病.万一我要得了.那还不如死了好.” 丹菲翻白眼道:“你还沒病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何女史和黄女史匆匆赶來.都是一脸凝重.大声吩咐道:“将南屋腾出來.把生病的都安置在南屋里.沒病的排个号.每晚安排两个人照顾病人.” 众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将病人安置好.淑娘将红珍摇醒.喂了她饭菜和汤药.红珍朝她们无力地笑了笑.又昏睡过去. 丹菲找到黄女史.道:“娘子.这恐怕是疫病.” “医院里的人也是这么说的.”黄女史愁眉苦脸.“我入宫十來年.上次闹疫病.还是武皇后在位时的事.当时情景也同今日极像.那次宫人死了近三成.” 丹菲周身发寒.“就沒有什么法子.” 黄女史摇头.“听天由命吧.” 宫奴人微命贱.况且疫病不分人.贵人照样要生病.宫中御医照顾生病的妃嫔们都來不及.只有留宫人自生自灭. 淑娘留下來照看红珍.丹菲一宿沒有睡好.无数次翻身.听到南屋里传來隐隐**声. 次日早上起來.丹菲顾不上梳头.第一件事便冲是去看红珍. “别进來.”淑娘在屋内道.“她依旧烧得厉害.刚吃了点药.又睡了.” “你呢.”丹菲焦急.“你也别病了.这病凶猛得很呢.” “我暂且无事.”淑娘叹了一声.“别替我担心.当初刚入宫时.我犯错差点要被打死.是红珍替我挨了剩下的板子.我欠了她.理当在这时刻照顾她.” 丹菲沮丧地回了屋.就见云英一脸愁容. “又病了两个.”云英指着榻上躺着的两个宫婢道.“一早起來才发现.发热起不了身呢.” 卫佳音吓得面无人色.她同其中一个生病的宫婢比邻.睡了一宿才知道对方病了. 众人惶恐不安.匆匆将新病的宫婢送去南屋.这一清点.竟然又添了五名病患. 这日夜里有雨.丹菲躺在床上.听着各屋里传來的隐隐哭泣声. 生病的宫婢越來越多.南屋已经放不下.只好安置在西屋里.还沒病的宫婢觉得绝望.不是拼命念经拜佛.便是垂泪哀叹. 隔日早起.丹菲又去探望红珍和淑娘.她在外面敲了许久的门.却无人应答.她心下一凉.知道事态严重了.她抽出一条汗巾.遮住口鼻.推开南屋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窗户紧闭.光线昏暗.汤药的苦涩气息混合着病人身上散发出來的汗气和排泄物的恶臭.十分难闻.床榻上躺满了人.有些还能低声**着.偶尔翻个身.还有好几人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淑娘伏在墙角.丹菲匆匆过去.将她扶着躺好.她额头滚烫.神智却渐渐清醒过來. “你……怎么进來了.”淑娘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丹菲.“出去.这病过人厉害.” “你病了.”丹菲颤声道. 淑娘苦笑.“替我去看看红珍如何了.她该吃药了.” 丹菲去看榻上的红珍.万幸红珍还有气.只依旧烧得人事不知.丹菲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她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借着光仔细打量红珍的样子.红珍面色潮红.嘴唇却毫无血色.她头、手上都起了红疹子.有些已成了鼓胀地水泡. 手里的帕子掉落在地上.丹菲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这症状她极其熟悉. 这是天花. 咣然一声巨响.震得所有还清醒的人纷纷抬头张望. 风卷残叶.阴云密布.转眼.整个大明宫的都被笼罩在一声声急促如催命的钟声中.人心中的惶恐霎时达到了顶端.积压多日的恐惧终于爆发出來.汇成了一片惊叫. “闭锁宫门..闭锁宫门..” 内侍敲打着锣鼓从宫道上匆忙奔过.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帝后出宫避痘.各宫闭锁宫门.各院宫人严谨擅离寝舍.违者立斩..” “掖庭要封门了.”云英惊慌失措地奔來.“他们要把我们关在掖庭宫里.让我们自生自灭.” 宫婢们顿时大乱.众人什么都顾不上.全部都朝宫门涌去. 警钟声中.禁卫缓缓关闭宫门.宫人哭喊着冲过去.拼命想逃出宫去.禁卫奋力关门.一边将逃出去的宫婢拳打脚踢地推回去.不料人越來越多.事态眼见控制不住.校尉一声喝令.禁卫抽刀.将那些挤出宫门的宫婢一刀砍到在地. 惨叫和鲜血却依旧不能阻止宫人想要逃走的心.禁卫几乎大开杀戒.有人逃出來便砍杀.一时间宫门口鲜血四溅.残肢遍地. 宫门渐渐合拢.终于砰然关闭. 沒逃出去的宫人们绝望哭喊起來. 卫佳音也想逃出去.却被推到一边.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丹菲看她要被踩踏.伸手把她拉了起來. “我们该怎么办.”卫佳音如丧家犬一般无措.“难道要饿死我们不成.” “这里有上千号人.生生病死饿死.御史言官会放过圣人.”丹菲道.“只是缺医少药.病了的人只有等死.” “帝后躲避疫病.去九成宫了.”一个年长女史哀叹.“这事我经历过.说是怕疫病传出去.便把我们关在宫里.从此生死由命.” 还沒生病的宫妃们跟着帝后出逃.留下宫人和病人只有等死.一股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大明宫的上方.金碧辉煌的宫阙失去了光亮.繁花褪去颜色.所有欢声笑语销声匿迹.这座雄伟的皇宫.霎时变成一座死城. 正文 困锁掖庭 到了晌午.果真有人送饭來.宫门下开了个半人高的小门.饭菜用藤筐装着.从外面推进來.有宫人想从这个门逃出去.却被守在门外的禁卫又踢了回來. “罢了.”女史劝道.“出去必死.留在里面.还有一线生机.这疫病來得凶猛.想也不会持续太久.好生熬上半个月.也许咱们能挺过呢.” 丹菲脚步沉重地回了院子.还未生病的宫婢们都抱在一起痛哭.众人都知道天花凶猛.患者中有三四成人活不下來.即便幸存.也会留下一身的麻子.宫婢若毁容.倒是可以出宫了.可又如何寻夫家. 丹菲站在院中.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声.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來. “段娘子.如今该怎么办.”云英茫然无措. “先吃饭.”丹菲沉声道.“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干活.” “干什么活.咱们不是都被关起來了吗.” “病人不能丢着不管.”丹菲大口吃着饭.“你得过牛痘吗.” 云英点了点头.“我幼年是养在外家的.舅父是太常寺的牛官.小时候同表姊表兄们常去牛栏耍.后來在手上长了个痘.” 说罢把左手伸出來.虎口的地方有个痘印. 丹菲道:“我自幼混迹与牛马之中.也得过牛痘.八岁那年家里闹过一次天花.我乳母的女儿是我的小伴.就得了天花.沒熬过去死了.当时家中不少人得病.我却沒事.后來我耶耶认识了一个云游的道人.说得了牛痘的人便不会再得天花.” “我也听老家的人说过.却是不知真假.”云英道. “你若怕.就在一旁呆着吧.”丹菲道.“至少红珍和淑娘.我不能放着她们不理.” 云英不禁來气.“谁说我怕了.就你逞英雄不成.” 丹菲欣慰一笑. 用过了饭后.丹菲便拎着袖子开始干活.她和云英先是将红珍和淑娘移到了通风的铺位上.给她们擦身换了衣服.再给她们喂了饭菜和汤药.而后她留云英照看这两人.自己则去照料其他病人. 宫婢们畏惧天花.无人敢再进这两间屋子.只看着丹菲忙里忙外.丹菲抱出病人换下的衣服.众人哗啦啦散开.全都躲得远远的. 丹菲看着就來气.道:“你们以为不來照顾病人.便不会得病了.大家朝夕相处.有病早就过身了.只看过几天发不发作出來罢了.” 她这话把本就惊慌的宫婢们吓得面无人色. “纵使不进來照顾病人.总要做点事吧.”丹菲指着.“你.还有你.去把这些衣服都洗了.你们几个.自己用布裁了面罩戴上.至少可以预防一二.站那边的.过來帮着熬药.别让我看到谁袖手旁观.当心轮到自己病倒了.丢你在院门口等死.” 众人六神无主.被丹菲连哄带吓一番.便将她当作了主心骨.规规矩矩地按着她的吩咐去做. 晚上轮到卫佳音送饭.她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眼睛惊恐地到处张望.病人全都浑身起了脓疱.惨不忍睹.卫佳音吓得到退一步.饭盒跌在地上.饭菜泼了一地. “你做什么.”丹菲大声呵斥. 卫佳音一把推开她.冲出屋去.扑在地上大口呕吐. “是谁让她來的.”丹菲站在门口大骂.“下次送饭就放在门口.都少进來添乱.” 卫佳音涕泪横流.“她们都还活着.” “你这什么话.”丹菲怒道.“得了天花都是这样.你看不下去.也别胡乱咒人.” 卫佳音回想起病人的惨状.浑身颤栗.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丹菲每日忙得晕头转向.反而倒不觉得害怕了.她心里也很担心自己会不会患病.每日睡前.都暗暗向佛祖祷告.乞求保佑.她祈祷在宫外的刘玉锦、段夫人和临淄郡王等人不会碰上瘟疫.希望在医院里的萍娘不会染病. 眼前浮现崔景钰倨傲的面容.她叹气:好吧.也求您顺便保佑这个男人吧. 转眼过去了五日.一个院子里四十來个宫婢.病倒了六成.剩下的宫婢.纵使沒病.也都快被吓了个半死.而隔壁院子.终于开始死人了. 死去的宫婢用麻布裹着.放在木板上.被内侍抬了出去.丹菲她们站在院门口.目送那些抬尸的内侍远去.宫婢们小声哭泣. 偏偏这日春光明媚.碧空如洗.鸟儿从上空飞过.欢乐地鸣叫.风中带來淡雅的花香.如果沒有这一场突如其來的疫病.沒有无可挽救的死亡.这本该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日子. 红珍她们几个最早发病的几个人中.有两个挺了过來.渐渐好转.可是红珍情况却越发不好.她高热不退.整日昏迷不行.汤药都已灌不进她的喉咙里了. 云英偷偷抹泪.丹菲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她.” “我确实不喜欢她.可也沒想她死.”云英道.“她总爱使唤我.但是人并不坏.” 淑娘在一旁**着.丹菲帮她翻了个身. 淑娘半醒.问:“红珍好些了吗.” “好些了.”丹菲道.“你喝点药.再睡一会儿.” 这一夜.丹菲在南屋打了个地铺.守着红珍和淑娘.半夜她起來了几次.小心翼翼地试探她们的鼻息.天快亮时.她终于累得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丹菲被人轻轻推醒. 云英坐在她身边.双眼通红.抿着嘴不说话. 丹菲愣了一下.急忙起身.淑娘脸颊还是微微发烫.依旧昏睡着.可红珍已沒了呼吸. 來收尸的内侍做事有条不紊.抖开了白麻布.将人裹起來.抬上板车. “她家里有什么人.”云英问. “听说不过是佃农.家穷孩子多.她卖身进宫.钱拿去给她阿兄娶妻了.”丹菲哑着声.问内侍.“你们要把她送去哪里.” “城外的化人厂.”内侍头也不抬.“这几日死的人太多了.埋不过來.全都抬去烧了.” 卫佳音在人群后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问:“那宫门什么时候打开.” “等沒人再生病的时候吧.”内侍一脸麻木.“也许等人都死完了.门就开了.” 丹菲如坠冰窟.说不出话來. 今日死的人特别多.数下來近三十來个.几辆板车装得满满的.红珍的遗体同别的宫婢尸首堆放在一处. 运尸车发出单调刺耳的咯吱声.从宫道上驶过.宫人们自发站在两边.看着死去的同胞像货物一般被拉走了. 丹菲依着院门.伫立良久.直到云英來唤她. “好歹她总算是出宫了.”云英苦笑. 丹菲别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云英忽然道:“你这人.真让人费解.” “怎么.”丹菲看她. 云英道:“按理说你也是官家女郎.也该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可是看你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又觉得你能干地过分.老实说.我心里很是敬佩.若沒有你指点.我怕也是六神无主.不知道做什么的好.段家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想必……想必应该不是那等人家……” 丹菲温和地笑了.“有人和我说过.往往时间最能证明一切.所有的真相和谎言.最后都会水落石出.你不妨继续看下去.我保证.后面还有很多你想也想不出的精彩事來.” 云英默然. 下午的时候.淑娘又醒來了一阵.问:“红珍呢.她去哪里了.” 丹菲一惊.“怎么了.” “我梦到她和我说.她要出宫了.”淑娘迷迷糊糊地笑着.“这丫头.还惦记着村头家的小货郎.一心想嫁人.她在哪儿.” 丹菲随手指了了一个躺在榻上的病人.道:“还在那里呢.刚吃了药睡下了.她还问起你.我说你沒事.” 淑娘看不真切.放心地笑了笑.“你也当心些.” 丹菲给她拉好被子.守着她.不知不觉坐到了天黑.她肚子咕咕叫.才觉得有点不对劲.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沒人送饭菜來. 丹菲出了屋.院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宫婢.都在议论纷纷. 云英道:“今日沒有人送晚饭.听说是因为厨房那边也病死了不少.自顾不暇了.” “那怎么办.难道要把我们活活饿死不成.”丹菲蹙眉. 众人等到深夜.也依旧沒有人送饭來.有人去宫门口闹.可是外面丝毫沒有回应.大伙儿又出不去.只有垂头丧气地回來睡觉. 次日.依旧沒有人送饭.丹菲之前存了两个炊饼沒吃.这时偷偷取了出來.捏碎了一个煮了一碗汤.喂淑娘吃了.剩下的和一个和云英悄悄分着吃了. 到了中午.宫门还沒动静.掖庭里的气氛已十分紧张.不少人跑到宫门下叫喊.可是外面毫无回音.别说侍卫沒回答.來收尸的内侍也不见了. “难道……”云英面色如纸.“难道外面都已经死得沒人了.” “别瞎说.”丹菲道.“不过是天花.又不是鼠疫.” “那怎么把我们关这里不理.”卫佳音道.“还是已经把我们当死人.干脆不管我们了.” 宫婢们聚在一起.哭哭啼啼.丹菲看着不耐烦.宁可去照顾病人.至少病人沒这么啰嗦. 这一整日过去.宫门一点动静都无.众人饿着肚子.吃饱了担忧.愁眉苦脸地睡下. 第三日太阳升起.依旧沒有人來送饭.而很多重病的人因为一日两夜都滴米未进.咽了气.因为接连两日都无人收尸.这些尸体只得放在屋里.如今已开春.白日里天气暖和.那气味就渐渐不大好闻了. 一边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边闻着尸臭.宫人们犹如置身地狱.恐惧和绝望如开春的蔓草一样疯了一般蔓延. 别说旁人.就连丹菲这样一贯身体强壮的.心性坚韧的.此刻也不禁开始置疑和惶恐. 难道真的要这样困死在掖庭里. 她一直以为自己必定会有大作为.也许她错了.她从始至终.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女人.是滔滔长河里一个渺小的浪花.她活着.沒人知道她的身份.她死了.也沒人会怀念她. 也许刘玉锦会伤心一阵.然后成长.嫁人.让这过去成为一段不愿意去想起的回忆. 沒人知道她曹丹菲的故事.她所有的坚持.都毫无意义. 日头渐渐升到中天.再渐渐西斜. 当夕阳的余晖撒满掖庭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个内侍发出了惊恐到极致的呼声:“既然都要死.不如和他们拼了..” 一呼百应. 宫人如潮水一般朝宫门涌去.他们疯狂地踢打着宫门.用所能找到的凳子和石砖敲打着.有的内侍试图爬上宫墙.无奈宫墙太高.宫婢们都失声痛哭起來. “放我们出去.” “开宫门.” “救命啊.要死人了.” “让开.都让开.”两个内侍不知从何处寻來了一大桶菜油.泼洒在宫门上.而后点燃了火.宫门本是木质.火焰瞬间窜得老高.烧得门咯吱作响. 众人看到了希望.不停地朝门上泼油.转眼.半个城门都烧了起來. 大火熊熊.浓烟直冲天际. 丹菲站在人群后.眉头深锁.心中充满担忧. 燃烧中的宫门传來沉闷的咚咚声.那是门闩被抬起的声音.紧闭了数日后.厚重的宫门终于在众目睽睽中缓缓打开. 宫人们惊喜若狂.欢呼着朝前冲去. 可是宫门外.等待着他们的.是披坚执锐的金吾卫.他们人人手持长刀.指着这一群手无寸铁的宫人. “圣人有令.关闭宫门.擅离宫者.杀无赦.” “不出宫.也得饿死在宫里.”人群中响起怒吼.群情激奋. 金吾卫们紧张.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不可冲动.”一个男子骑马自后方奔來.爆喝声压过了一片喧嚣. 转眼之间.來人已冲到宫门前.猛勒缰绳.马儿扬蹄停下.掀起一阵尘土. 崔景钰一身墨蓝劲装.腰跨长刀.面容冷峻.身影挺拔如松.宛如天神降临一般. 宫人们奇迹般地安静了下來. 正文 危机解除 崔景钰高声喝道:“我奉圣上口谕.为掖庭宫人送饭送药.尔等还不快快退回宫门内.” 片刻后.有宫婢哭了出來. “真的來送饭了.” “我们得救了.” 众人面面相觑.带着置疑.开始一点点后退. 一列侍卫抬着一个个大木桶.走了过來.宫人这才放下心來.继而欢呼了起來. “人人都有份.不得喧哗推搡.排队领饭.”崔景钰用马鞭抽开了一个冲过來的内侍.侍卫随即拉起了一道人墙.宫人们自发排起了长龙.挨个上去领饭. “太好了.”云英抹了一把泪.拉着丹菲去排队. 崔景钰驱马沿着长队而來.面色铁青地在人群里搜索着. “钰郎……”卫佳音怯怯地唤他. 崔景钰神色骤变.跳下马一把拽住她.压低声音道:“曹丹菲在何处.她还活着吗.” 卫佳音饿得半死.又被他摇得头昏眼花.听他满口都是丹菲如何.心里又妒又气.不禁嘤嘤哭了起來. 崔景钰瞳孔倏然紧缩.咬牙道:“她怎么了.说.” “我在这儿……” 丹菲站在不远处的队伍里.有气无力地朝崔景钰招了招手. 崔景钰死死盯着她.急促呼吸.继而丢下卫佳音.几个箭步跨到丹菲面前.将她一把拽到了面前. 丹菲踉跄着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她被饿了两天.体弱气虚.膝盖发软.顺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往下滑. 崔景钰一愣.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扶住了. 丹菲呆住. 宫人们纷纷看过來.丹菲吃力地推崔景钰.耳朵发红. 崔景钰立刻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丹菲抬头看他.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崔景钰状态也很不好.他面颊削瘦.下巴上有刮得青青的胡渣.双眼充满血丝.眼下青影浓重. “段夫人沒事吧.”丹菲问. 崔景钰道:“沒事.刘娘子也沒事.大家都沒事.就是沒你的消息.” “我也沒事.”丹菲叹道.“就是差点被饿死.” 崔景钰让丹菲站着别动.去取了一碗热粥.丹菲也不顾形象.双手捧着.咕咚咕咚大口喝.随即又抬头呼呼叫.是被烫着了. 崔景钰忍不住笑了一下.“看來你也还是肉体凡胎.” 丹菲不理他.埋头喝粥. 崔景钰默默看了她片刻.忽而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望着那些排队等着领饭食的宫人.面色十分凝重. “留守厨房的人后來看病死的人太多.便勾结了禁卫.偷了粮食逃走了.我无兵权.不能调动兵力.京中又无人主事.我只得连夜赶往九成宫请了圣旨.于是又拖延了一日.” 丹菲抬眼看他.双目如往昔一般清澈明亮.映着崔景钰带着愤慨和讥讽的面孔. “你已尽力了.你救了我们.”丹菲轻声道.“崔景钰.我同你的救命之恩.这下倒是扯平了.” 崔景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笑声.“不过送点饭食罢了.” “这大明宫的主人.可是将我们丢在这里等死呢.” 崔景钰沉默. 丹菲抹了抹嘴.又讨了一碗粥來.“若沒事.我先回去了.有个朋友病才好转.再不吃点东西.就真的要死了.” 崔景钰点了点头.忽然道:“你……你如果觉得实在熬不下去.可以随时同我说.我能接你出宫.” “哦.”丹菲一脸无所谓.“你是在关心我.” 崔景钰愣住.眉头几乎皱成一团.他嘴唇动了动.半晌都沒说出话來. 丹菲噗哧笑了.“我就知道这话能堵住你.” 崔景钰狠狠板着脸.转身大步朝宫门走. 丹菲笑了.唤:“喂.” “你叫我什么.”崔景钰回头怒目. 丹菲朝他微微笑.面孔苍白.却很柔软. “崔景钰.你是个好人.” 好人. 崔景钰啼笑皆非. 丹菲挥了挥手.转身离去.纤瘦的背影很快就淹沒在人群中. 崔景钰驻足良久.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掌.握拳. *** 淑娘本已奄奄一息.丹菲及时带來了食物和药.又将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來.而宫人们吃饱了后.情绪稳定了下來.从这日起.每日都有人定时送來饭菜和药.宫门也算半开了. 虽然每日都还有人死去.可是丹菲知道.最难熬的日子已经快过去了. “阿江.”云英突然奔了进來.“有人找你.快來.” 丹菲莫名其妙.被她拉出了屋. 屋外.萍娘穿着一身缁衣站在院中.朝她露出一个苍白无力.却又饱含欣慰的笑來. 小院里本有一株桃树.疫病发生之前.正刚刚开了满树花.今日一看.花都已经谢了.绿叶满枝头. 原來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医院里头一天就死了好几个人.尚宫便封了门.只许进.不许出.我担心里.又沒法來找你.每日都会有亡者的名单送來.我都要仔细看一遍.沒看到你的名字.这才松了口气.后來听说你们断了粮.又担心你挨饿.幸好崔四郎赶到.解了燃眉之急.如今宫人们都在传诵他的功德呢.” 丹菲和萍娘坐在树下的石鼓上.诉说着这些日子的事. “我也很担心你.”丹菲道.“医院里病人多.就怕你染病.” 萍娘拉着丹菲的手.道:“我早年照顾过得天花的小姑子.自己也病了一场.万幸沒有成麻子.大概正因如此.这次才沒有染病.” “那你怎么如今可以出來了.”丹菲问. 萍娘苦笑.“医院中的病人.要不已死.要不就已熬了过來.尚宫这才放我们出來.去各个院子里看看.幸好你们这里有你主持.把病人隔开了.我看别的院.有些几乎全都染了病.” 丹菲道:“我也是尽力而为罢了.” 丹菲和她都一脸疲惫.面色憔悴苍白.有着说不出的苦來. “关宫门的消息一传來.崔四郎便派了人來寻我.可是那时我已经联系不上你了.”萍娘意味深长道.“他显然极担心你.可是听说外面也一团乱.沒有圣人许可.谁都不可开宫门.郡王人在潞州.郡王府里也闹天花.他有些自顾不暇.” 丹菲忧心忡忡.“这场疫病有多严重.” 萍娘道:“疫病上人身.可不分你是贫贱还是富贵.不然帝后怎么会慌慌张张连夜出宫.听说京城不少权贵人家都跟着帝后离京避疫去了.只有咱们哪里都走不了.留下來等死.”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俩人不是都沒事么.”丹菲笑了笑.“我就是担心我那阿姊.她胆子又小.身子也沒我好.怕会吓得寝食难安.” “说是阿姊.觉得你倒像是年长的那个.”萍娘取笑. 萍娘将院中患病的宫婢挨个看了一遍.道:“都是你照料得当.她们大部分都在好转.有几个看样子熬不过这两日了.这也是命.那个淑娘体质好.兴许能熬过來.你把心放宽些.” 萍娘的话沒有说错.到了第二日.又有两名重病的宫婢咽了气.万幸淑娘的体温却是渐渐降了下來.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这样一來.红珍的事便瞒不住了. 淑娘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來.她将丹菲和云英唤去.俯身就磕头.丹菲赶紧把她拉起來. “你这是做什么.太把我们当外人了.” 淑娘垂泪道:“若沒有你们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定是熬不过來的.” 三个女孩对坐.都无限感慨.就像士兵打了一场无形的仗.侥幸存活了下來.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 淑娘将红珍的遗物清点了一下.也不过是些不值钱的铜钗珠环.她做主分给了丹菲和云英一些.留个念想.云英不好意思要.淑娘硬塞给了她. “当初欺生.是我们不对.你也别介意.经此一事.大家日后就是过命的姊妹了.” 云英红了眼圈. 淑娘身上的脓疮脱落.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别的宫婢见了她.都忍不住露出惧怕嫌弃的神色.她自己倒十分镇定. “至少我终于可以出宫了.”淑娘笑道.“我十二岁入宫.至今已有八年.本以为要熬到白头的呢.宫婢出宫.都会得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况且仗着宫婢的身份.纵使丑些.也比寻常村姑要好嫁.” 淑娘的苦难已过去了.可是对于别的人來说.依旧还生活在煎熬中. 宫门依旧紧闭.掖庭中依旧有人不断病倒.每日都有人死去.有些院子病情严重.病死过半.又因为缺乏照料的人.死人身上发臭了才被发现.那种状况真是惨不忍睹. 萍娘几乎每日都会过來送药.检查病人.而随着疫情渐渐减轻.宫里的情况也有了变化. “九成宫这个季节里有些阴寒.帝后还是想回大明宫.只是如今宫婢内侍连死带病.六七成都不能再用.剩下的这些沒有生病.又不能确定日后不发病.现在各殿里都急缺宫婢.想必等这阵子过去.又要大肆从民间选宫人了吧.” 丹菲听着.忽而双眼发亮.“帝后何时回來.他们缺人伺候.” “是呀.”萍娘埋头捡药.“他们虽然避去了九成宫.可身边还是有不少宫人病倒.尚宫局那边正发愁呢.” 丹菲咬了咬唇.“我可以去呀.” 萍娘惊讶抬头.“什么.” “我不会得天花.正好能服侍皇后.”丹菲一条条数给她听.“我也算机敏伶俐.又能吃苦耐劳.什么活都能做.说起來又是崔景钰的表妹.背景清白.阿姊.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萍娘是知道丹菲进宫的目的的.这么一想.也确实觉得是个好机会. “掖庭里做杂役虽苦.可日子过得也简单.到了皇后身边.行差踏错.不知会招來怎么样的责罚.那活看着面上风光.却十分劳神费心.你有心拼一把.却是要照顾好自己.到了含凉殿中.我可就再也照顾不了你了.” 丹菲问:“我知道宫中还有几个咱们的人.我何时能和他们接触.” 萍娘道:“这需要郡王和崔郎做决定.不过你若能顺利挤进含凉殿.正是他们所望.他们必定会让咱们都配合你的.” 丹菲想了想.问出一个藏了许久的问題.“在我之前.可有其他人也进过含凉殿.” 萍娘感怀一叹.道:“有过的.有一个.只是她资质有限.至今还只是一个女史.得不到皇后信任.又……又因为生了别的心思.让崔四郎和郡王都对她改变了看法.不再重用她了.” “什么别的心思.” “唉……”萍娘尴尬.“具体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你见了她本人.就会知道了.” 正文 出宫侍疾 宫中人手果真缺得厉害.当日下午.就有内侍过來将丹菲传唤去了尚宫局. 一个中年女官将丹菲上下审视一番.问了许多问題.又让丹菲脱了衣服.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确认她沒生病后.才将她的名字写在了册子上. 随后丹菲被带到一个院中.同一群宫婢站在一处.听女官训话. “你今晚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会有人带你们去九成宫.皇后身子有些不适.你们可要好生伺候.若是有什么闪失……”女官冷冷一笑.“怕你们到时候还巴不得得了天花死了干脆.” 宫婢们被好一番恐吓.忐忑不安地散去. 丹菲回到寝舍.云英和淑娘等待已久.拉着她问:“你真的要去服侍皇后.都说皇后如今正病着.万一熬不过.你们这些近身伺候她的宫人.怕是……” “富贵险中求.我一贯爱赌.与其在掖庭里蹉跎岁月.不如赌这一把.若是输了.就当我死在疫病中好了.” 云英和淑娘面面相觑.都知道丹菲的性子.多劝无用. 次日刚用过早饭.果真就有内侍过來传丹菲.丹菲同云英、淑娘和萍娘道别.都知道日后再相见不知何时.四人思绪万千. 淑娘道.“你入宫第一天那个机灵劲儿呀.我就看出來.你不会长久留在掖庭里做杂役的.” 丹菲伸手搂住她们.“别想太多.我定会平安无事的.” 其余宫婢都知道了丹菲的事.有人羡慕.有人不屑.卫佳音站在人群里.神色复杂地望着丹菲.丹菲想到日后可以摆脱她了.心情很好.反倒冲她笑了笑. 丹菲随内侍出了门.云英忽然追了出來.喊道:“段宁江.你可得活着.我们会再见的.” 丹菲莞尔.朝她挥了挥手.远去. 九成宫位于长安西北.自隋以來.是历届帝王消暑的好去处.只是如今尚是春季.早晚阴寒.山中日光少.更加显得幽冷潮湿.若不是为了避疫病.又觉得洛阳太远.帝后想必绝不会这个时候入山來. 丹菲她们一群宫婢有数十名.分坐几辆大马车匆匆进了九成宫.因女官严厉禁止.无人敢随便张望.于是连丹菲也沒看清这座宫殿的模样. 下了马车后.女官将她们领到了一处大浴室.命她们脱去了衣服.用药水反复搓洗头发和身体.而后.女孩子们换上了全新的宫装.梳起样式统一的发髻.站在一排.由各殿的女官挑拣. 韦皇后的女官拿了个名册念.丹菲名列其中.女官点了十來个宫婢.领着她们朝韦皇后的寝宫而去. 到了寝殿前.殿中出來一个女史.对领队的女史道:“皇后在见臣工.你们先候着.” 于是一群宫婢们就站在殿前静候. 山风阴冷.宫婢们春杉轻薄.这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女孩子们各个被风吹得面色发青.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殿门终于开了.宫人送几名男女走了出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白面美髯的中年男子.气度从容.另有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和他并肩而行. 丹菲她们低头躬身.站在路边. “武相公这就下山回京.” “正是.上洛王和王妃若也回京.可以同路.” 丹菲呼吸一窒.抬头望去.那美髯公正是武三思.而那胖子则是上洛王. 日夜怨念的仇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丹菲毫无准备.浑身热血涌上头顶.却是什么都不能做.只得眼睁睁看着武三思一行从面前经过.扬长而去. 丹菲不甘地收回目光.发觉自己正被笼罩在一个阴影之中.她抬头望去.一张冷漠的面孔跃入眼帘. 崔景钰身穿官服.绛红长衫衬托的他面容愈发精致如玉.他依旧一副倨傲清高的神态.仿佛什么事都不值得他放在眼中.偏偏女人大概就爱他这股孤傲劲儿.宫婢们都情不自禁地双目发亮.视线一直追随他的背影远去. “看够沒有.”女官猛然低喝.“身为宫人.见了男子却是这样一番淫媚姿态.简直丢尽了脸.到底是才从掖庭里出來的.眼皮子这般浅.” 宫婢们都是年轻面皮薄的小姑娘.被骂得满脸赤红.抬不起头來. 这时殿中出來一位中年女官.道:“皇后不适.已经歇息了.先给你们分派好岗位.即刻开始当值.” 随后几名女史过來.将众人分成几队.分别领走了. 带领丹菲她们的是一个年轻女史.看样子不过二十岁.面孔白净清秀.身段削瘦纤细.很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娇柔姿态.只是她神情一直恹恹的.似乎身体不怎么好. “我姓贺兰.今后就是你们的领班女史.”贺兰奴儿扫了一圈.目光在丹菲脸上停留了片刻.“你们今后你们就在侧殿里当值.沒有召唤.不得进正殿.殿中当值的规矩.想必当初教官女史都已教过.此处不是掖庭.做错了事被训斥一番就算了的.宫规森严.你们自己省得.” 女孩们被领进了侧殿旁的茶水室中.当即就开始动手做事.室里原有三个宫婢.正愁人手不够.丹菲她们來.才松了口气.但是从丹菲角度來看.每日里不过是烧些茶水.摆几个果盘.照看薰香炉子.这点活儿两个人都可以做下來.却非要十來个宫婢去做.实在是浪费. “愣着干吗.”贺兰奴儿白了丹菲一眼.“快去熬药.皇后午休醒來后要用.” 丹菲卷起袖子.坐在火炉边.握着扇子扇风. 她略懂点药理.看了一下药材.发现都是些治风寒的药.看來韦皇后得的并不是天花.也就不用担心她早早死掉.她是希望韦皇后死.却不想她死得这么容易. 过了小半个时辰.韦皇后午睡醒來.安静的殿中才终于又有了声音.宫婢们将帘子打起.换了醒神的香.又将熬好的汤药并甜点送了进去. 韦皇后用了药.并未说什么.过了两刻.内侍传:“安乐公主求见.” 一个有气无力的女声道:“她怎么又來了.宣吧.” 正殿里传來一阵悉悉索索声.一个孩童清脆的声音响起:“外婆.植儿來看您了.” 韦皇后急忙道:“我的心肝.外婆病着呢.你母亲怎么就把你带过來了.过了病气给你可怎么好.” 安乐公主道:“长安城里的疫病已去了七七八八.植儿在家里闷得慌.就是想您.阿娘病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韦皇后道.“都和你说了要当心些.得了天花可不是闹着玩的.偏偏你不信邪.反而还爱到处跑.都做娘的人了.做事还是沒个谱.” 丹菲和几个宫婢将茶水点心送到大殿侧门.两个殿中宫婢接了.送了进去.丹菲她们又退了回來. 殿中.韦皇后靠在榻头.怀里搂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是安乐公主的长子.安乐公主随意地坐在一旁.依旧一身艳丽宫装.金玉满头. 丹菲低埋着头.将点心摆在案几上.半点不敢东张西望. 安乐伸手拿了一个果子.道:“耶娘这次可真是遭罪了.恰好我的新宅落成.耶娘回京后.去我那里坐坐.就当散散心.” 韦皇后道:“也不知我的病什么时候好.若真是要死.我也想回了大明宫再死.” “阿娘说什么呢.”安乐嗔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留在九成宫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韦皇后看了看外孙.“因为那个人.” 安乐暧昧地笑.“是又如何.反正驸马去洛阳探望友人去了.我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 韦皇后怀里的孩子忽然伸手去抓盘子里的果子.不料旁边的宫婢正端着茶给韦皇后送去.猝不及防.滚烫的茶水打泼到孩子的胳膊上. 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來. “瞎了眼的小贱奴.” 安乐大怒.一耳光将那宫婢打倒.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宫婢吓得半死.哭着不停磕头. “快传御医.”韦皇后急忙哄孩子. “还不将这贱人拖出去.”安乐吼道.“若我儿有个三长两短.活剐了你都不解恨.” 丹菲反应最快.赶紧扶起那个宫婢.匆匆退了下去. 安乐的叫骂声紧追.直到御医來了才暂停. 贺兰奴儿面色铁青.拎着那宫婢去了殿外.先是一耳光将人扇得跌倒在地.再让内侍将她拖下去. 宫婢吓得抱住女官大腿.哀求道:“奴真的不是故意的.沒料到小世子会突然伸手來呀.求娘子罚奴洗衣拖地都好.不要将奴交到司正那里去.” 贺兰奴儿苍白的脸上倒是有些怜悯.却还是将她一脚踢开.“并非我同你为难.而是公主要罚你.我们不得不从.你就认命了吧.” “娘子饶命..”宫婢凄惨大哭.内侍匆匆拿帕子堵了她的嘴.将她拖走了. 直到人走了许久.众宫婢都还吓得瑟瑟发抖.面如菜色. “都看到了.”贺兰奴儿扫了她们这群新人一眼.“你们当只有做粗役最苦.以为殿上伺候的都是享福.伺候贵人.犹如在刀刃上行走.稍不留神犯了错.便会落得她的下场.” 众人都被她的话吓得不住瑟缩. 丹菲心里深不以为然.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骄奢淫逸、跋扈阴毒.自然待宫人犹如蝼蚁.随意打骂糟践.不说丹菲当年自己的家.就说当初在崔府暂住时.见段夫人待下人就十分公平和善.从不因一点小事责骂奴婢.这才是上位者该有的风范. 殿中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阵.御医火烧眉毛地被叫來.给小世子开了一堆内服外敷的药.安乐公主又被韦皇后叮嘱了几句.这才终于带着哭哭啼啼的儿子.老实回了长安. 一日下來.丹菲连韦皇后的脸都沒看清.这份差使并不劳力.却是十分累心.她晚上躺在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本想将白日里的事整理一下.沒想双眼一合上.就睡了过去. 正文 贺兰奴儿 次日.丹菲被贺兰奴儿派去御厨取果点.回到茶水室时.明显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年轻的宫婢们面上都带了几分春色.隐隐有些兴奋. “崔四郎又來了.”一个中年女官笑道.“每次崔郎一來.女孩子们都是这副模样.” 丹菲笑了笑.将果点拿给贺兰奴儿过目.贺兰奴儿在发呆.丹菲问了两声.她才转过脸來.眼中那盈盈动人的春色.让丹菲暗自惊讶. 有了这份神采.贺兰奴儿五分的容貌.顿时成了七分的姿色.她连脾气都好了许多.宫婢犯了错.她只是随口责备了一句就算了. 这又是一个拜倒在崔景钰脚下的. 正殿中传來男子隐隐说话声.听着确实是崔景钰的嗓音. 一个宫婢伸手夺了丹菲手里的果盘.“你才來.不知道崔四郎喜欢什么.我去送.” “呸.”旁的另外一个宫婢讥笑.“你就是想多看崔郎几眼罢了.” 这宫婢正想反驳.贺兰奴儿冷着脸道:“休像个娼妇般为个男人争宠吵闹.这里是中宫.不是平康坊.” 两个宫婢都红了脸. “阿段随我來.”贺兰奴儿吩咐. 丹菲端着酒盘.跟在贺兰奴儿身后进了正殿. 韦皇后依旧有气无力地靠在榻上.崔景钰穿着青色常服.领口金扣闪烁.他端坐在下方席垫上.正在给韦皇后讲解一卷账册.他如今一面担任朝廷官职.一面也在帮着韦皇后处理一些私事.他颇通经济.略微指点后.就帮韦皇后赚了大笔钱财.韦皇后越发信任他. 丹菲走近.将过果点放在他身边的案几上.然后在贺兰奴儿虎视眈眈的目光中退到一旁. 崔景钰顿了顿.继续往下讲.倒是韦皇后听得心不在焉.道:“就到这里吧.由你做主就是.若有疑问.就去找上洛王商量.” 崔景钰放下了账册. 韦皇后又道:“你母亲的病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了.”崔景钰道.“臣在这里住了几日.觉得此处早晚十分阴冷潮湿.皇后的病或许和这山间阴寒有关.何不回大明宫好生休养.” 韦皇后道:“我也是想.却是怕宫里疫病还沒过去.” 贺兰奴儿将分好的橙子盛在白瓷碟中.送到崔景钰面前.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她这一眼真是意味深长.饱含着幽怨和苦楚. 崔景钰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放下了酒杯. “皇后身体不适.臣就不再打搅您静养了.” 绝望之色从贺兰奴儿眼中闪过.她赶紧低下头去. 回到后间.贺兰奴儿沉着脸走开了.宫婢们交头接耳.看着她的背影窃笑. “分明自己也喜欢崔郎.却见不得别人也爱慕.干着她什么事了.” “人家甘愿做妾呢.” “不做妾.难道她还奢想为妻不成.” “人家崔郎根本就不多看她一眼……” 丹菲一边收拾着杯盏.一边听她们说闲话.忽而有一个内侍走了进來.高声道:“段氏宁江何在.” 丹菲一愣.“我正是.” “崔秘书丞请你出來一叙.” 话音一落.屋内一片寂静.无数道锐利的目光落在了丹菲身上.贺兰奴儿亦自窗边转过头來.眯着眼打量丹菲. 丹菲额头青筋跳了跳.放下手中杯子.“劳烦少监引路.” “不敢.”这内侍大概因着崔景钰的关系.对丹菲十分客气.丹菲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随着他出了屋. 崔景钰就站在殿下游廊之中.背手而立.身影笔直挺拔.英俊的面孔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肃穆. 内侍将丹菲待到.拱了拱手便走了.她朝崔景钰欠了欠身.觉得十分尴尬.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此处空旷.视野开阔.倒也不用担心谈话被人听了去.只是丹菲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躲在窗下朝这边望.令人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不用拘束.”崔景钰看出了她的紧张.“你如今是我表妹.又是在皇后面前过了明路的.我们俩來往光明正大.相反.若我们真是见面不相识.倒惹人生疑了.” 丹菲一想也是.这才放松了些.她如今进了含凉殿.日后同崔景钰碰面机会多着.不如一开始就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的好. “你运气倒是好.”崔景钰似笑非笑.“一场天花.倒是助你轻轻松松地就进了含凉殿.” “不轻松.”丹菲冷声道.“我险些饿死了.你忘了.” 崔景钰一脸漠然.丹菲估计他是觉得既然她沒死成.那这事就不值得一提.她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 崔景钰视若无睹.道:“本以为你少说也要熬上一年的.沒想才两个月你就进了含凉殿.倒是让我们另眼相看.只是进入含凉殿只是一个开始.这里等级更加森严.想要往上升.更加艰难.你有个准备的好.” 丹菲听完.歪着头笑了笑.“谁说我打算循规蹈矩地一步步往上爬的.上天厚待我.给我创造了这么好机缘.我自己也当更加努力.不放过任何一个小机会才是.” “哦.”崔景钰倒是被她勾起了兴趣. “洗耳恭听.” 丹菲问:“你往宫里递东西可方便.我是说现在.就这两天之内.” 崔景钰蹙眉.“九成宫戒备不严.可以做到.你想要什么.” “毒.”丹菲道. 崔景钰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什么毒.” “你知道草附子么.它的粉毒性不大.无非是让人皮肤红肿瘙痒.严重的会长水泡.这些症状同天花有些相似.” 崔景钰双眼一亮.霎时明白了丹菲的用意. “敢吗.”丹菲兴致勃勃地望着他.笑容满是挑衅. 崔景钰沉默片刻.露出一个邪气的笑來.狭长凤目里迸射精光. “激将.好.好.”他缓缓点了点头.“不破不立.不死不生.你倒有几分气魄.” 这已是崔景钰赞美人的极限.丹菲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趁着皇后还未病愈.尽早给我.我才好动手.若不然等回了大明宫.就沒那么方便了.” “好.”崔景钰简洁利落地应下.“我会让贺兰给你送來.” 他不再废话.利落转身.步履稳健朝宫门而去. “等等.”丹菲被刚才那句话惊着了.“贺兰.贺兰奴儿.原來她也是.含凉殿中还有几个你的人.” “你目前还沒必要知道这个.”崔景钰有些不悦. 丹菲又问:“那若何时能知道.我又何时能指挥这些人.” 崔景钰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道:“待你得到皇后信任之际.我手中的这些资源.都尽可交给你打理.” 他沒再让丹菲开口.大步而去. 丹菲回了茶水间里.眨眼就被一群宫婢团团围住.那个先前抢她果盘的宫婢走到她面前.不客气道:“崔郎为何找你.你们是何关系.” 丹菲从容地扫了她们一眼.“他是我的表兄.” 宫婢都略听说过崔景钰和段家的事.惊讶道:“你就是那个段氏.” “是.”丹菲简洁道.然后推开众人.自去做事. 众人面面相觑. 崔景钰俊美出众.又孤傲清高.好似高山白雪一般遥不可及.宫婢中思慕他的不少.却沒人能和他走近半分. 于是立刻就有宫婢羡慕道:“你的命真好.能做他表妹.” 丹菲无语地看着她.“我命好.又怎么在宫中为奴.” 众人无言以对. “都围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做事.”贺兰奴儿的呵斥声响起. 宫婢们轰然散开. 丹菲也随着她们而去.继续收拾杯盏. 贺兰奴儿沉着脸巡视了一圈.走到丹菲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丹菲感觉到她在打量自己.那股视线如蛇一般在丹菲身上、脸上游走.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就在丹菲忍不住.想转头看她时.她又走开了. 饭后韦皇后午睡.宫婢们才能闲下來用午饭. 含凉殿中的午饭可就比掖庭里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先是小内侍进來给她们摆好桌几.再将十來个红漆螺纹路的大食盒提了进來.每个食盒里都放着三四份小锅独灶做出來的菜.有荤有素.五谷杂粮.鸡鸭鱼肉俱全.蒸煮炙炸.应有尽有.最后两个食盒里.还装着果点. 如今正是春暖花开.果子都还在枝头呢.这些橙子、香梨倒是能过冬.那甜瓜却像是温室里特供的呢. 丹菲一路看下來.暗暗乍舌.这丰盛考究的菜色.别说普通人家.就是她当年家里还未败落时.吃的也不过于此了. 况且她们不过十來个宫婢.却一桌子摆满了三四十盘菜.哪里吃得完.到后面.所剩过半.又由内侍们收捡走了.也不知怎么处理. 丹菲过过苦日子.对这等奢侈浪费很是不屑.想着就疼.其余宫婢似乎已将好日子过惯了.都不以为然. 用过了饭.宫婢们又忍不住围住了丹菲.你一言我一语地朝她询问崔景钰的事.丹菲一律用“我们表兄妹自幼分居两地.并不熟悉”为由.简单打发了. 到是贺兰奴儿一直坐在一旁做针线.听她们谈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丹菲这两日留神观察过贺兰奴儿.她十二岁入宫.从掖庭做起.去年才入含凉殿.至今也不过是个沒品级的女史.她做事严谨认真.看起來也是能干得力的.不知道怎么一直沒升上去. 丹菲也由此断定.若自己埋头苦做活.下场同她差不多.她可沒打算把自己青春光阴都耗在宫里.所以必须铤而走险. 午后韦皇后醒來.又有些发热.御医过來诊脉开药.宫婢们忙着熬药.一个下午就匆匆过去了. 次日是个阴雨天.韦皇后醒來后又有些发热.兴师动众地又闹腾了一番. 丹菲刚将药壶放在炉子上.贺兰奴儿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后.冷幽幽地唤了她一声. “阿段.少了一味药茶.你随我來取一下.” 丹菲让旁边一个宫婢看着火.跟在贺兰奴儿的身后出了茶水室. 贺兰奴儿带着丹菲走到一间库房.取了钥匙开了锁.库房里光线昏暗.散发着药茶的苦香.贺兰奴儿从柜子上取了一个茶包.核对了名称后.将其交给了丹菲.随后.她又将一个胭脂瓷盒递了过來. “这是崔四郎让我转交给你的.” 丹菲早有准备.接过了盒子.道了一声谢. 贺兰奴儿目光冰冷地看着丹菲.并沒有丝毫与同伴相认的亲切感.丹菲甚至感觉到她散发出來的尖锐的敌意. “我以为他们会再耐心等等.沒想他们这么快就另派了一个人來接替我了.” 贺兰奴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怨忿.“你看你.才多大年纪.就來趟浑水.你以为大明宫是乐游原一般好玩的地方么.” 丹菲平静地和她对视.“我家破人亡.被迫沒入掖庭.崔景钰又是我表兄.我不帮他.还能帮谁.” “表妹……”贺兰奴儿不屑地轻笑了一下.“你太天真了.运气好一时.不意味着好一世.宫中女官晋升都有资历要求.平均每升一阶都要花费五到八年.我入宫七年.也不过是个女史.虽然含凉殿中的女史比别处要高一等.可终究沒有品级.你今年十五.十六.可做好这个准备了.” 丹菲低垂眼帘.平和一笑.“多谢娘子提点.我同你不同.我还肩负着一家满门的冤屈鲜血.宁死也要一搏.” 贺兰奴儿清秀的眉头皱了皱.本想再讽刺几句.又顾忌她崔景钰亲表妹的身份.不好再说什么. “我也不知崔景钰同你怎么说的.不过若我.可不会让自己表妹以身涉险.不过……” 贺兰奴儿黯淡苦笑.“他这人心肠冷硬.像是用万年冰川下的石头做的.你我忙碌一世.也不过是他指间棋子罢了.” 丹菲深以为然.不过她并不觉得做棋子有什么不好.只要能保住性命.又达成目的.便是双赢.崔景钰怎么看她.怎么想的.她并不关心. 当然.贺兰奴儿和丹菲不同.她明显动了心.一切就变了. 丹菲忽然想到萍娘当初的提点.说的似乎就是贺兰奴儿.棋子爱上了下棋人.确实是一桩解不开的局. 正文 借机上位 丹菲独处的时候.掏出了崔景钰给她的那个小瓷盒. 瓷瓶里装着浅紫色粉末.丹菲闻了一下.一股带着淡淡苦涩药味飘入鼻端.正是草附子的气味.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裹了些.揣在身上. 这日午后.丹菲借着进正殿中送茶水的便利.同殿中宫婢们擦身而过之际.屈指一弹.粉末就沾在了对方的衣袖上. 药粉见效极快.不过一个时辰.正殿里就传來骚动声.那骚动越來越大.继而变成惊慌的尖叫. 宫人身上突然发了红疹.像极了天花.韦皇后本就怕这病.如今一见自己身边的人竟然染病.吓得如惊弓之鸟.偏偏身边贴身服侍她的好几个宫婢都发了病.她根本就不敢再让人近身服侍.生怕被传染. “殿中还有那些宫人曾经服侍过病患.”韦皇后的两个心腹女官柴氏和贺娄氏聚在一处商议对策.“历來有这个说法.照顾过天花病患而沒生病的.便终其一生都不会得这个病.如今看來.选用这些人來服侍皇后作为妥当.” 女官在宫婢中选了一遍.丹菲和另外两个曾服侍过病患的宫婢果真脱颖而出.而贺兰奴儿纵使有心借此机会去服侍皇后.也因沒有服侍过病患而被淘汰. 贺兰奴儿眼睁睁看着丹菲被柴尚宫领走.才回过神來.惊愕地跌坐席垫上.陷入复杂的思绪之中. 直到今日.丹菲才有机会仔细看清韦皇后的容貌. 她当年并未见过韦皇后.却是一直听闻她各种传言.骄奢淫逸、专横霸道、心狠手辣……可如躺在榻上那个贵妇人.容貌端正.憔悴不失秀丽.并沒沒有生出青面獠牙.也沒有长出三头六臂.不过韦皇后嘴角纹路颇深.眼角飞挑.神情中流露出冷硬之态.不难看出是个大权在握的强硬之人. 韦皇后本就病着.被这事一吓.病情加重.早早就歇息了. 丹菲守夜.万籁俱静.宫灯火苗昏黄.韦皇后翻了个身.肩膀露了出來.丹菲起身为她把被褥拉了起來.顺手将手帕里的粉抖落在了床上. 次日一早.韦皇后是在浑身瘙痒中醒來的. 柴尚宫过來服侍她起床.柴尚宫率先惊呼了起來.后退一步.打翻了丹菲手里端着的铜盆. 韦皇后预感不好.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尖叫一声.仰头晕了过去. 皇后感染疫病的消息霎时传遍九成宫.皇后的寝宫立刻成了禁地.韦皇后也是倒霉.她前一夜翻來覆去沒睡好.本就着凉发热.再配合上一身水泡.像足了天花. 给韦皇后看病的老御医把脉的时候眉头皱成一团.显然是发觉蹊跷之处.丹菲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老御医看着韦皇后一脸的水痘.迟疑道:“皇后此症或有染天花之嫌.只或许发病尚早.症状不明.臣给您开几个方子.皇后服用后.当静养为宜.” 宫婢提心吊胆地端着汤药过來.手不住发抖.药泼洒出了碗沿. 韦皇后看着气不打一处來.抓了一个茶杯朝她砸去.破口大骂:“黑心烂肚的贱奴.往日一个个嘴甜乖巧.争相献殷情.如今怕被我过病.连端个水都要我自己伸手拿.你长那双手有何用.不如砍了去喂狗.” 宫婢吓得魂不附体.跪地求饶. 丹菲瞅准时机.上前轻言细语道:“皇后息怒.您是千金之躯.将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切莫和我们这些奴婢较劲.当心气坏了身子.奴不怕水痘.以后这些活.就由奴來服侍可好.” 韦皇后正发热.脑子昏昏沉沉.听丹菲一番话说得顺耳.便点头道:“好吧.就由你來做.” 柴尚宫将那宫婢赶走.对丹菲正色道:“你一惯在掖庭做杂役.沒做过伺候人的活.如今是非常时期.也只得用你了.你且放机灵点.凡事看着我是怎么做的.多学着.” 丹菲满口称是.十分恭顺谦卑. 从这后.就由丹菲近身服侍韦皇后的起居. 柴尚宫本是韦皇后的陪嫁.先是在王府做女管事.之后随着韦皇后入宫.做了尚宫.一直是韦皇后的心腹亲信.贺娄尚宫则是宫人出身.资历沒她老.却忠心耿耿.又擅逢迎.也很得韦皇后喜欢. 只是这两人都比韦皇后还长好几岁.如今年纪大了.精力不如当年.于是大半的活儿.都还是由丹菲來做. 丹菲拿出十二分伶俐乖巧出來.为韦皇后端茶倒水.扇风擦身. 韦皇后浑身痒得心烦.免不了有事沒事就骂上几句.丹菲不止一次被她泼了茶水.或是被靠枕一类小东西砸中.她都一声不吭地受了.退下去换了身衣服.再上來伺候. 韦皇后身上水泡瘙痒.彻夜难眠.脾气愈发暴躁.丹菲便极其耐心地在水泡周围轻轻挠.这样一來.韦皇后方才睡了一个好觉. 次日早上醒來.身上的水痘已新上了药.一片清凉.瘙痒也沒了.韦皇后神清气爽.热度也褪了.她转过身.看到丹菲还跪在榻前.脸色蜡黄.眼下乌青.还在给她轻轻挠痒痒. 韦皇后身体舒服.心情自然好了.看着丹菲忠心的样子.觉得十分顺眼.便夸了一句:“你看着是个好的.倒比旁的宫婢得用许多.” “奴只求皇后早日康复.吃这点.根本不算什么.”丹菲乖巧道.“皇后气色看着好多了.奴给您煮些蜂蜜金桔茶.等您润过口.再用些朝食可好.” 韦皇后见她生得眉目清丽.不像是贫家子.又问.“你的面孔生得很.是才來的.怎么入的宫.” “奴才从掖庭下面被调上來.不过三四日罢了.”丹菲道.“奴贱名阿段.父亲是前阵子失守沙鸣的段德元……” 韦皇后恍然大悟.“你就是崔景钰那个表妹.” “正是奴.” 韦皇后点了点头.说不出喜怒.丹菲替韦皇后擦完了身子.又端着盆子退下了. 柴尚宫道:“皇后若是觉得她这出身不好.老奴就将她退回掖庭局去.” “罢了.”韦皇后道.“寻个服侍得称心如意的不多.崔景钰很在意她呢.有她在我手边.崔景钰不定会更卖力些.一个家破人亡的小丫头罢了.除了倚靠我.又能如何.” 丹菲提心吊胆了半日.生怕韦皇后顾忌段家和上洛王的恩仇.不肯要她. 贺兰奴儿将她拽到一边.张口就恶狠狠抱怨:“你也太胆大包天了.我可不想陪你一道死.” 丹菲心中沒底.也不耐烦应付她.冷着脸道:“贺兰娘子放心.我同你不熟.再怎么也牵扯不到你头上.” 贺兰奴儿脸色变了又变.忍不住道:“你这么拼命.就是为了想得到崔四郎的关注.” 丹菲噗哧笑.“我眼皮子沒这么浅.” 贺兰奴儿好似被她这话扇了一记耳光.气得脸色发紫. 正待发作之际.贺娄尚宫手下一个女史进來道:“阿段在何处.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躲在这里偷懒.皇后唤你去给她捶腿呢.” 贺兰奴儿露出震惊之色.丹菲却是松了一口气. 韦皇后决定继续用她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御医开的药起了作用.韦皇后身上的水痘消了下去.身子也无大碍了.御医的说词.是说山中花草多.引起皇后身体不适.并不是天花. 圣上此次身边有几个内侍发病.自己倒无事.见韦皇后这边解除了禁忌.便同几个儿女來探望老妻. 这也是丹菲第一次见圣上和太子.圣上生着一张白净的圆脸.斯文和善.一看便知是个性子软懦之人.太子重俊高而瘦.面色苍白.太子妃面容秀丽.体型微胖.夫妻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畏缩拘谨.长宁公主是韦皇后长女.继承了母亲的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不苟言笑.安乐公主神情一贯倨傲.同她在外的跋扈声名倒十分符合.宜国公主是养女.谦和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身素雅.倒是像副画儿似的好看.其余还有几位别的宫妃生的公主们.带着驸马.不声不响地坐在末席 圣人子嗣不丰.只育有四子.长子懿德太子早些年被则天皇后杖杀.次子受此牵连.封了谯王.流放在封地.三子便是当今太子.幺子重茂封温王.此时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身量不高.沉默寡言.老实地坐在兄姊身后. 韦皇后只对自己所出的长宁和安乐两位公主亲热.对李碧苒也有几分慈爱.视太子等其他儿女如无物.太子妃倒能沉住气.忍受翁姑冷眼.太子却渐渐露出厌恶逆反之态.越发不耐烦. 韦皇后对圣上道:“这次虚惊一场.更觉得九成宫住着不舒服.若京中无事.我们不如早些回大明宫吧.” 圣人点头道:“既然如此.过两日就动身吧.” 韦皇后又问:“京城里都有那些人家遭了疫病.” 李碧苒惋惜道:“听说临淄郡王家的大娘体弱.第三日就去了.郡王快马赶回來.都沒见上最后一面.听说现在还在冲郡王妃发脾气呢.” “这又关郡王妃何事.” “说是郡王妃带着才才满百日孩子出去上香.才染上病的.” 韦皇后叹道:“阿瞒膝下只得这一女.自然心疼了.不过他府中姬妾也多.将來还会有儿女的.” 安乐左右张望.“听说钰郎的表妹到了阿娘的宫里了.出來让我看看.” 丹菲冷不丁被点名.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给安乐公主磕头行礼.李碧苒隔着太子夫妇.目光落在丹菲瘦弱的脊背上.眼睛微微一眯. “抬起头來.”安乐冷声道. 丹菲抬头.目光依旧注视着地毯上的花纹. 安乐冷哼一声.“长得同钰郎半点都不像嘛.” 长宁公主道:“表兄妹罢了.能有多像.阿娘这几日都是她在服侍.做得可好.” “倒还不错.”韦皇后看丹菲伏跪在地上.身子还在瑟瑟发抖.便笑了笑.道:“大病一场.倒让我看清了了人情冷暖.这殿里宫人.谁是真心效忠爱戴.谁是趋炎附势.一目了然.我看这孩子做事手脚麻利.是个堪用的.便收在我的殿里了.” 丹菲还跪着不动.柴尚宫低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恩.” 丹菲恍然大悟.她这就算是一跃成从阶下的茶水室成为了殿中侍者了. 她成功了. 丹菲立刻膝行了几步.磕头道:“奴叩谢皇后恩典.奴一定鞠躬尽瘁.绝不辜负皇后的期许.” 她不住磕头.抬起头时.双目通红.脸上泪痕晶莹.饶是韦皇后这等心肠冷硬之人.看了都有几分同情. 安乐怏怏不乐.并不乐意这段氏服侍韦皇后.表兄表妹总有几分暧昧.崔景钰又对这表妹很愧疚.难免不会动了恻隐之心.不过她是公主.也犯不着去和一个小宫婢吃醋. 由此.安乐反而想到了崔景钰那远在山东的未婚妻孔氏.那才是名正言顺能霸占崔景钰的主儿.安乐的妒火转了个方向.朝着想象中的孔氏烧去. 正文 韦后亲信 韦皇后大病初愈.众人稍坐片刻便告辞离去. 丹菲随着柴尚宫送客.李碧苒走了几步.转头看着她.温和笑道:“许久沒见阿段了.你可瘦了不少.掖庭里的日子很辛苦吧.” 丹菲急忙躬身道.“有劳公主记挂.奴惶恐.” 李碧苒道:“之前听说宫中闹天花.就想到了你.如今见你安然无恙.崔四郎定能放心了.你运气倒好.得了皇后青睐.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呢.” “奴不过一个伺候人的.怎敢指望这些.”丹菲道.“奴只想尽心尽力将差使办好.方对得起皇后对奴的信任.” 李碧苒微微笑.转身离去.丹菲躬身相送. 宋紫儿扶着李碧苒的胳膊.低声道:“公主.这段氏到底走得什么运.竟然能从绝境中走出來.还升成了皇后近侍了.您想方设法寻人欺辱她.就是想等她绝望不堪的时候出來救下.将她彻底收服笼络.可如今看來.这条路走不通了呀.” 李碧苒也恨道.“若不是天花这事实在是天灾.我都沒法相信段氏就是有这么好的运气.就算是崔景钰亲自出手.也沒法这么快就将她弄到含凉殿呢.她若不是个运道极好的人.就是个极聪慧大胆之辈了.” 李碧苒心中起疑.可旋即想到天花这疫情的惨状.又摇了摇头.段氏若是个神仙.能算到京城里会爆发天花.那她又怎么会沦落到入宫为奴的地步. “那公主打算怎么办.” “且先观看她一段时日吧.她若真知道信的事.如今找皇后告状可不容易.我倒有些相信她是不知情的.”说到这里.李碧苒烦躁道:“这事全是我一人在张罗.大王和世子竟是要把责任都推给我的样子.信是我写的.若真捅出來.他们沒准打算翻脸不认.将我当弃子.天下男人.沒有一个是好东西.” *** 又过了数日.长安城一片太平.疫病过去.帝后终于离开了九成宫.回到了大明宫. 丹菲入宫已有三个月.一直被困在掖庭局.这次随韦皇后回宫.才真正看清了大明宫的壮丽景色. 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展现在丹菲眼前的.是一个她无数次构想也无法描述的绚丽繁华的世界.是一个帝国的中心. 繁花碧树之后.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宫阙.巍峨的殿堂岿然屹立.俯视着天下苍生.后宫的宫殿和精美的亭台楼阁如宝石一般镶嵌在花团锦簇之中. 太液池上烟波浩渺.蓬莱岛上的太液亭映着渐渐西斜的霞光.天鹅野鸭在水中莲间嬉戏.岸边青柳流翠.鸟语花香.远望去.就如人间仙境一般. 举天下之力奉养之处.果真凝聚着世上最富贵美好的一切. 春日天光明媚.鸽子在凉爽的晨风里展翅飞翔.丹菲的目光追随着它们.投递向东方那座精美巍峨的宫殿. 恍惚中.她有点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 又行了两刻.经了太液池.以及数座宫殿.一座华美恢宏的宫殿依水而建.琉璃瓦碧绿如玉.折射着粼粼日光. 含凉殿.韦皇后的寝殿.也是丹菲将來要展开抱负的地方. 韦皇后一句话.金口玉言.就此改变了丹菲的机遇.在旁人眼里.她简直走了狗屎大运.莫名其妙地就脱离了掖庭底层.做了皇后的随侍宫婢. 不过正如贺兰奴儿所说.含凉殿中阶级森严.层层都有女官死守着自己的位子.丹菲是新宠.迁升的速度又太快.早就惹得那些女官不满.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 再加上丹菲虽得皇后许可入殿侍候.但是并沒有品级.只是宫婢.连女史都不是.殿中女官多.别的宫婢资历又比她高.只要是个人都能使唤她. 于是回到大明宫后一连半个月.丹菲都被命令在殿中掌灯.根本沒法近韦皇后身边. 这份活儿虽然无聊.倒也轻松.丹菲也不想太过特立独行.暂时老实低调地做人. 她如今换上了中宫宫婢才能穿的天青色罗裙.头上也能多插一两支包金花簪.手腕上能套个玉镯.这里最低级的宫婢六人住一间.屋子宽敞明亮.床榻独立.被褥干净整齐.还有衣箱妆台等家什.宫婢自有浴房和更衣所.一日三餐有饭菜有蔬果.每人每日还有果露和乳酪等饮品. 皇后回宫后.含凉殿便热闹了起來.每日都有宫妃和命妇过來请安磕头.韦温、武三思和宗楚客等人亦时常來访.韦皇后就在内苑殿中接待他们.其实于礼不合.但是圣上从不过问. 丹菲便这样见了武三思几次. 武三思此时年近六旬.保养得却极好.是位长髯白面的美男子.体态端庄.举止从容有度.谈吐优雅.若是不知道他的劣迹.定会当他是一名端方君子. 宗楚客和纪处讷两人亦是韦后麾下的大将.两人看着同寻常中年文官沒大区别.宗楚客个子略高.颇有些文士风度.谈吐很是文雅.丹菲时常见他作诗哄韦皇后开心.那些阿谀奉承之话.可谓信手拈來.还真让丹菲佩服. 太子夫妇每日都会过來请安.韦皇后明显不待见他们.每次不是冷脸敷衍.便是寻个错处将他们数落一番.太子妃更能沉得住气.太子却是每回都忍不住.铁青着脸而去.对韦皇后的厌恶溢于言表. 崔景钰进宫次数并不多.他每次來.都是向韦皇后解说一些朝政之事.韦皇后才疏学浅.听他解释了.才能明白政务.只是她这样也是为了防范有人对韦家不利.而并不是为了关心江山社稷. 丹菲和崔景钰也只能匆匆打几个照面.两人心照不宣.也沒什么好说的. 婕妤上官婉儿是韦皇后心腹.她在宫外有府邸.并不常住宫中.崔景钰來同韦皇后议事时.上官婕妤时常也在. 另外宫中有一女巫.名第五英儿.此女其貌不扬.举止怪异.最爱装神弄鬼.韦皇后却极信她.偶有大事要决断.便让第五英儿卜卦.丹菲留意到.第五英儿还向韦皇后进献丹药.让韦后用來和男宠们寻欢作乐. 韦皇后喜宫宴.回來后隔三差五就举办夜宴.经常通宵达旦.丹菲如今只是个掌灯的宫婢.沒资格去宴会上伺候.又沒资格见贵人.在殿中默默无名.十分尴尬. 又是一日通宵夜宴.天快亮时韦皇后才返回含凉殿.跟去服侍的宫婢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寝舍. “拉了一晚的扇子.两只胳膊简直不像是长在自己身子上的了.”一位女史抱怨道. 丹菲刚刚将几件银器擦干净.正无所事事.便笑道:“我会些推拿按摩.帮娘子捏捏肩可好.” “你倒是有心.”女史一听十分高兴.“那便让你试试.” 丹菲请女史坐好.在她肩上垫了一块帕子.推拿了起來. 她自幼在军营里长大.跟着父亲骑马射箭.舞刀弄剑.虽然只学了些花拳绣腿.可对付跌打损伤.推拿正骨的手法.却是很有一手. 女史舒服得哼了哼.笑道:“果真有两下子.你这是同谁学的.” 丹菲笑道:“家父身上有经年旧伤.平时就是我帮他热敷按摩.做得久了.也便精通一二.” 女史十分满意.不但自己享受了.还告诉了几位女官.这些女官都略有年纪.平日免不了有些腰酸腿疼.小宫婢推拿手法平平.远不及丹菲服侍得好. 这样一來二去.含凉殿中几位有品级的女官都享受过了丹菲的服务.最后连贺娄尚宫也闻名而來. “入宫头两年在掖庭劳作.落下了不少伤.这些年一到阴寒的天气.便酸痛难忍.”贺娄尚宫趴在床上.叹气道.“虽然可以请太医过來扎针开药.可内侍到底是男人.不好叫她们來推拿按摩的.” 丹菲一边给她推背.一边笑道:“娘子觉得奴伺候的好.就是对奴的奖赏了.人人都说奴命好.从掖庭苦役一举进入含凉殿当值.每日不过看守灯火.轻松悠闲..奴正愁不知如何报答娘子们的关爱呢.” 贺娄尚宫笑道:“留下你的是皇后.你谢我们有何用.” 丹菲道:“娘子们都是近身服侍皇后之人.奴将娘子们服侍好了.也算是在服侍皇后了.” “嘴巴倒是灵巧.”贺娄尚宫莞尔. 丹菲使出十八般武艺.将贺娄尚宫服侍得十分满意. 丹菲这般作为.入了贺兰奴儿的眼.又惹來她嗤笑. “我倒佩服阿段呢.分明是贵女出身.却能放得下架子.亲手给那些宫人揉肩捶背.” 丹菲如今已经习惯了她的阴阳怪气.道:“不论我过去是谁.我如今就是个宫婢.我巴结上峰.讨好同僚.也不是人之常情么.” 贺兰奴儿却是傲气一笑.“想不到崔四郎的表妹也会是这等俗人.” 丹菲啼笑皆非.“贺兰娘子不是俗人哟.你我身在泥潭.我立刻滚得一身脏.你却是出自淤泥而不染.高洁芬芳.令我自惭形秽呢.” 以在宫里混了六七年.还是个屁都不是的小女史.枉费崔景钰还一手捧过你呢.什么出水白莲.倒不如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当然.贺兰奴儿如此作为也是有原因的.她早年也不是沒有狠心厚脸往上爬.可是遇到崔景钰后.她顿觉自己一身污浊.连多看这个琼枝玉树一般的贵公子都不配.她知道崔景钰的未婚妻孔氏是名门书香之女.自己虽然出身卑贱.但是至少可以做到姿态清华. 可是崔景钰显然并不在意她是否高洁优雅、与世无争.却是暗地里对她不思进取很失望.更是对她爱慕的目光视而不见. 如今丹菲从天而降.她同崔景钰有血缘羁绊.她激进有冲进.转眼就将贺兰奴儿甩在了身后.对于这个注定会夺取崔景钰注意力的少女.贺兰奴儿充满了复杂的嫉妒之心. 毁了她.同时也毁了崔景钰对自己的信任.还是同她竞争一把. 贺兰奴儿知道自己资质普通.沒有这段氏的胆量和聪慧.怕是竞争不过她.可是.她又不甘心居于人下.如此煎熬.真是令她寝食难安. 崔景钰呀.见了你.真是毁我一生. 正文 再次晋升 过了两日.韦皇后又通宵夜宴.终于身子有些吃不消.她次日晌午醒來.觉得有些腰酸背疼.于是唤人将平素给自己推拿的女官叫來. 不料那个女官得了腹泻.卧床不起.显然不能來了. 韦皇后用惯了这个女官.只觉得其他医官都不好.不免烦躁. 贺娄尚宫灵机一动.赶紧道:“奴知道那个段氏做得一手推拿好活.平日里时常给宫人捶肩捏背.都说她手法不错.奴斗胆.皇后可愿试一试.” 韦皇后听着有些兴趣.便点了点头. 丹菲正用完午饭.准备睡个午觉.就被两个婢子风风火火地拉起來.给她洗手净脸.然后把她朝大殿带去. 丹菲不明就里.却是知道进殿的机会极其难得.她低眉顺目.恭敬又利落地给韦皇后磕头问安. 韦皇后还记得丹菲.不由得点头.“原來是你.我还记得在九成宫里.你给我抓痒.倒是细致.” 丹菲道:“皇后过奖.伺奉皇后.奴自然会拿出百倍千倍的细心來.” 韦皇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贺娄说你推拿极好.你來给我按一按.若做得不满意.我可连你们两人一起罚.” 贺娄尚宫急忙对丹菲使眼色. 丹菲却十分镇定.俯身道:“皇后放心.奴定不会让您失望.” 韦皇后穿着亵衣.趴在软塌上.丹菲跪坐一侧.双手在热水中浸过.然后开始按摩起來. 她手指比普通宫婢要粗大一些.稳健有力.准确地安在穴道之上.引发一股酸胀感.而酸胀过后.却是一阵舒畅.韦皇后不禁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也渐渐展开. 丹菲安静沉稳.手法老练地推经按穴.将堵塞的经络逐一推通.她察言观色.根据韦皇后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來判断出她身上何处不舒服.在那个位置多推拿一番. 这么一忙活.半个多时辰很快过去.韦皇后眉头舒展.轻松地叹了一口气.露出满意之色來.丹菲却是一头大汗.薄纱衫也已打湿贴着背脊. “皇后可还要刮痧.” “不了.”韦皇后摆了摆手.终于起身.披衣坐着.她打量了丹菲一眼.微微有些笑意.道.“你做得不错.有赏.” 丹菲急忙磕头谢恩. “你如今做着什么.”韦皇后问. “奴如今看管殿中灯火.” 韦皇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日后你改领一份司药之职.让你学有所用吧.” 丹菲露出欣喜神色.不住磕头谢恩. *** 司掌汤药.为韦皇后捶肩推拿.意味着终于可以近身服侍她了.丹菲晋升.原已满额的司药女史之中.就有一人被迫调离了含凉殿.转去了别的殿中.丹菲暗中对那个女史道了一声抱歉.欣喜地领了女史服. 如此一來.她就和贺兰奴儿平级了. 贺兰奴儿做到女史.花了六年.丹菲却只花了六十天.崔景钰知道了.虽然沒说什么.却是让贺兰奴儿将一份名单交到了丹菲手中. 名单上.写的是部分他安插在宫中的人.此举是崔景钰兑现承诺.也说明他承认了丹菲的成果. “你这次果真沒看走眼.”李隆基道. “这才两个月.”崔景钰却比较谦逊.“究竟如何.还要假以时日.” 丹菲假装沒有看到贺兰奴儿难看至极的脸色.接过了名单.道了声谢.她浏览完毕.旋即就把单子烧了. 这些人.还是以内侍居多.含凉殿里.确实只有丹菲和贺兰奴儿两人. 丹菲朝贺兰奴儿恭敬地欠了欠身.道:“贺兰娘子乃是前辈.我若沒你的指点.也不会一路走得这么顺畅.含凉殿中只有我们两人.我为复仇.你为……你为了我表兄.都是甘愿一死的.希望今后我们两人能够尽释前嫌.齐心合力.达成……表兄心愿.” 丹菲句句都提崔景钰.贺兰奴儿脸色逐渐缓和了下來.半晌道:“你说的是.我为了他.什么都能做.他想我辅助你.那我就辅助你.我……” “表兄怎么会看不到娘子你苦心竭力的付出呢.”丹菲忙道.“他这人素來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心里定是十分感激你的.” 贺兰奴儿不禁微微笑了一下.“是么.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他能记得我的好.” 丹菲抹了一把汗.终于把这个脑子进水的贺兰奴儿给哄住了. 含凉殿内摆设精美奢华.令人眼花缭乱.甚至有些艳俗之态.传闻韦皇后当年随着圣上一起被武皇后贬谪.在外地吃了不少穷困之苦.于是做了皇后之后.对财富便有一种病态的迷恋. 丹菲每日进殿给韦皇后捶肩敲背.她深知韦皇后多疑.于是也不说什么花言巧语.只安分老实地做活.她进出大殿.都低眉顺目.视线从不乱瞟.若是其他女官寻她说话.或是取笑她.她便装出一副拘束刻板的模样.应答中规中矩.女官们觉得她老实而无趣.很快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柴尚宫观察了丹菲多日后.对韦皇后道:“段氏确实看着老实.不过做事稳重细心.又十分知分寸.是个谨慎有心眼的.” “她能千里送信上京.就不会是个差的.不然早就死在半路上.或是让人牙子拐了.”韦皇后道.“其余那些宫婢.若不是一门心思钻营.就是蠢笨无用的.她这样稳重能干之人.若能多几个就好了.” 柴尚宫道:“可这段氏心中怕是对皇后您有仇呢.” 韦皇后冷笑道:“上官婕妤当年全家都被武皇后所抄.自己沒入掖庭.她对武后如何.我虽自认不及武后那般英明睿智.德性服众.可收服这么一个小宫婢.应当不在话下.” 柴尚宫笑道:“以皇后之力.收复这段氏自然不在话下.” 韦皇后道:“且先看着.若是养不熟.再处置了便是.” 丹菲渐渐察觉得到韦皇后的改变.她每日给韦皇后推拿完.不再立刻被打发走.而是会被留下來.伺候一会儿茶水.听她们闲聊. 不仅韦皇后贪财.她养的两个女儿.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也都是出名了名的财迷.有时韦皇后举办酒宴.招待几位心腹女眷.除了两个公主和上官婕妤母女.韦后之妹邺国夫人.陇西夫人等人也入宫.欢聚一堂.酒席间.贵妇们除了谈论男宠和家长里短.便是说她们受贿为人谋官一事. “斜封官又如何.”上官婕妤不屑笑道.“这些人中未尝沒有有才之士.再说大家都未置疑反对.那些臣工何必置喙.” “如今一个斜封官可不便宜.”安乐道.“听说你们已涨了价.都要二十多万钱了.” “公主只管收钱.杂事由我们來做了就是.”邺国夫人发出得意的尖笑声. 丹菲已学会了对这些涉及机密的谈话置若罔闻.她在韦皇后处得了赏赐.时常拿回來同其他宫婢们分享.平日也谦逊安分.偶尔被嫉妒她的宫婢刁难.她也都隐忍退让.不起冲突. 皇后的宫殿自然是掖庭那等闭塞之处不能比的.这里消息灵通.朝堂之上有什么动静.当日就能有所听闻.宫人们也胆大.私下会悄悄谈论一些政事和宫闱秘事. 丹菲平日寡言少语.看着就是一副安分老实.守口如瓶的模样.宫婢们很快就对她放了心.闲聊时也不再避讳着她. 于是丹菲也听到了许多她一直关切的消息. 比如.张仁愿将军继任朔方道大总管.对突厥开战. 长安里.临淄郡王李隆基的长女被追封了广阳县主.匆匆下葬.李隆基经受丧女之痛.郡王妃成日哭泣.他觉得沒法呆在长安.又回了潞州. 北方的捷报陆续在这年春末夏至的时候传來.一场场战役里.许多年轻骁勇的将士一战成名.张将军帐下一名名叫文默的武将.带着两千士兵突击.不但生擒了突厥最得力的一员大将.还剿灭瓦突厥兵一万.圣上龙颜大悦.将这位武将提拔为校尉. 此人如今官职虽然尚低.但年轻有为.主要听说生得特别俊朗.顿时便成了宫中女子们议论遐想的焦点. 宫婢们正议论得热闹.就见一个女史领着一个宫婢进了院子.女史道:“这是新來的卫氏.填的是之前病逝的王氏的缺.你们好生相处.” 说罢就吩咐那宫婢去安置. 丹菲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因为这个卫氏.正是一个月未见的卫佳音. “我來帮你.”丹菲立刻站起來.热情地接过卫佳音的行李.带着她进了屋. 卫佳音神色萎靡.有些惶惶不安.低声道:“我可不是主动要过來的.” “我知道.”丹菲道.“你效劳于韦家.韦家若是要你盯着我.那调你來皇后殿中.自然是极容易的事.” 卫佳音撇了撇嘴.也沒否认.她和丹菲过了几招后.也是被丹菲教训怕了.正如丹菲所说的.她是光棍一条.自己却还有母亲要照顾.总不能和她硬碰硬. 再说.自己本身和曹丹菲也并沒有什么怨仇.她也不过听命行事.无非是尽力办事.行事在人.成事在天.曹丹菲此人机灵应变.运气又挺好的.自己也拿她沒办法. 正文 隆基忆母 卫佳音比丹菲运气好.一來就能上殿服侍.专门负责打扇.一连几天过去.丹菲和她相安无事.私下也并不交流. 北地战事频频传來捷报.圣上龙心大悦.在大明宫麟德殿举办宫宴.招待吐蕃使节.文武百官作陪. 这样盛大的宫宴.自然将所有宫人全都动员了起來. 丹菲和卫佳音作为皇后近侧宫婢.盛装打扮了一番.身穿轻薄罗绮.裙带当风.纱罗曵地.高髻金钗.环佩叮当.宛如仙女一般. 丹菲望着铜镜中的仕女.觉得有几分陌生.又忽然心酸. 若父母还在世.看她做如此端庄优美的仕女打扮.定会很开心吧. 女官催促着.宫婢们列队.簇拥着皇后鸾驾.朝麟德殿而去. 此时日光稍微西斜.麟德殿内已点起了铜灯.灯火璀璨.金碧辉煌. 随着殿中鼓乐.宫婢们踏入殿内.瞬间步入一个新的天地. 靡靡暖香扑面而來.满场衣香鬓影的贵妇名媛.王孙大臣们.或坐或立.聊天说笑.教坊歌姬舞伎妆容美艳.在厚实的羊绒地毯上翩翩起舞.乐曲轻快悠扬.飘出宫殿.随着波涛晚风传向大明宫的每个角落. 丹菲只觉得一团眼花缭乱.到处都是金银锦绣、明玉宝珠.这里用一片纸醉金迷的奢侈糜烂营造出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人间仙境. 而此时此刻.远隔千里的北地.战士们正在前线和突厥厮杀拼搏.洒血流汗.马革裹尸. 丹菲站在春日夜风中.忽然感觉血液一阵发冷. 韦皇后一身盛装.精神奕奕.接受百官命妇们的朝拜.谈笑风生.圣上倒是如往常一样有些无精打采.抿酒看歌舞. 安乐、宜国公主.太平长公主.皆艳妆华服.同命妇名媛们凑做一堆.说笑饮酒. 崔景钰穿着一件青色襽衫.紫冠玉帶.面色沉静肃穆地站在圣上身旁.他面容俊美如无暇美玉.通身清贵尊华.矜贵优雅.引得满场瞩目.此刻他正帮着圣上和吐蕃使节做翻译.表情一丝不苟.肃穆严谨的模样反而散发着一股令人心神荡漾的禁欲的气息. 在场的命妇贵女们纷纷侧目.春光四溢. “那可是你崔家表兄.”宫婢轻声对丹菲道.“满场的男儿里.就数他最俊了.也不知道什么人有那么好运.能赢得他的心呀.” 另外一个宫婢道:“听说.崔郎如今高升.和孔家的关系又有所缓和.等崔郎出了孝.就要成婚了呢.” “哎呀.真是羡慕孔女郎呀.” “交头接耳做甚.”女官呵斥.“还不快去做事.” 女孩子们一阵散开.丹菲自去韦皇后身边候着.司酒的宫婢一人手执一个长嘴莲纹铜酒壶.鱼贯而出.款款走到殿中.依次为宾客斟酒. 一盘盘精美的菜食被端了上來.烩炙得滋滋作响的羊腿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乳白浓香的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菜叶. 丹菲捧着酒壶从殿外的宫廊上走过.忽然有人唤道:“喂.过來给我斟酒.” 丹菲听这嗓音有几分熟悉.寻了过去.就见宫廊的台阶上.一个男人背倚着宫柱而坐.手握玉杯.一个空酒壶倒在脚下. “郡王.”丹菲惊讶.这人正是临淄郡王李隆基. “是你.”李隆基喝得半醉.扭过头眯着眼睛看她.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來.他黑瘦了一圈.面容憔悴.十分萎靡不振. 丹菲想扶他.又无从下手.只好在他身边坐下.“宫宴才刚开始呢.您怎么就已喝成这样了.酒消愁不过一时.酒醒了后反而更难受.” 李隆基苦笑.丢了酒杯.“心里不大痛快.多喝了几杯.你这口气.倒是像我阿姨.” 李隆基口中阿姨.乃是其生母窦氏.窦夫人早年同相王妃刘氏一同被则天皇后处死.当时李隆基不过八岁孩童. “父亲被废后.心情郁卒.时常彻夜饮酒.阿姨便这样劝他.” 丹菲一时无言.半晌道:“儿女和父母的缘分.有长有短.也许小县主和您.上辈子刚好就欠了几个月的缘沒有走完.于是她这一世特意投胎一回.來补全的.” 李隆基哑然失笑.“你这说法.倒是新奇.” “是我失言了.”丹菲道. “不.”李隆基摇头.“你说得很好.我只是……也未必全为了她.我成亲数年.虽有两子.却只得这一女.实在深以为憾.” 丹菲很替李隆基难过.道:“事情已经过去.多想无益.” 李隆基苦笑.“不好的都已经过去了.将來如何.还不知道.” 丹菲柔声道:“人生不怕苦短.就怕苦长.总有数不清的困苦悲伤等着咱们去克服.郡王位高权重.又有亲人在身边.荣华富贵尽有.大概是老天爷见您太好.才给您一些苦难的吧.这里凉.郡王还是进殿去吧.您的侍人呢.我去将他唤來.” 李隆基倏然伸手扣住她.拉她坐下.“你……再陪我坐坐.” 七尺男儿.往日也意气风发、张扬潇洒.此刻的眼神却是想迷了路的孩童一般.丹菲心里一软.顺着他的力量.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久去不归.肯定要被女官训斥.可是李隆基又是她的恩人.她也不能丢下他不理. 殿中声乐阵阵传來.夜凉如水.两人坐在台阶上.一时无言. “我曾有个阿姊.”丹菲忽然道.“她年长我三岁.是长女.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得了天花死了.” 李隆基讶然.望着丹菲的目光顿时充满怜意. “我当时还不大记事.只知道阿姊病了.大人不让我去见她.过了几日.耶娘哭泣.乳母同我说她去了.因为是天花恶疾.她又是个早夭的幼童.家里将她匆匆下葬.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沒见着.” 丹菲轻声叹.“她若还活着.会是个极好的阿姊.我现在依旧记得.她牵着我的手.同我去院子里摘花.戴在我头上.” 李隆基沉默.片刻后.握住了丹菲的手. 他掌心灼热.包裹着丹菲冰凉的手指.丹菲心里涌出感激的暖流.朝他笑了笑. “郡王.已经离去的人无可挽回.郡王应该惜取眼前人才是.” “惜取眼前人……”李隆基.目光幽深地望着她. 少女宫装精致.眉目如画.秀美脱俗.脸上透露出一股充沛的灵气. “有道理……”李隆基哑声呢喃. “简直欺人太甚.”太子突然狂怒地冲出大殿. “殿下.冷静.”崔景钰紧追而來. “滚..”太子怒吼.反手将他推得趔趄. 丹菲和李隆基愣愣地转头看他们.崔景钰目光落在两人握着的手上.丹菲忙将手抽了出來.起身退让.太子气冲冲地从她面前奔过.冲进花园之中. 李隆基抹了一把脸.起身道:“这又是怎么了.” “皇后方才在殿上又当众奚落了太子.”崔景钰低声道. “啊..”太子怒吼.在花草丛种拳打脚踢.将花草糟蹋得一塌糊涂.旁边的宫人心惊胆战.也不敢过來劝. “都退下.”崔景钰喝道.“管住你们的嘴.” 宫人忙不迭躲开. 李隆基走去拉太子.道:“这还在大明宫中.使节臣工都在.让人见了你这样不好.” “我还用在乎这个.”太子怒吼.“我是堂堂储君.未來的国主.那毒妇不分场合.随意出言糟践我.安乐乃是我妹子.非但沒有半点敬重我这兄长.还同皇后一道侮辱我.我这太子做着有何意义.” “殿下冷静些.”崔景钰上前道.“您越是如此.越是坐实了皇后所言.” “你有何资格指点我.”太子指着崔景钰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也无非是韦家一条新來的狗.什么下贱货色.攀着安乐的裙带的猢狲.你这等卑劣小人也配对我说教.” 崔景钰面色铁青.周身散发出一股冰霜之气. “都消消气.”李隆基拉过太子.“随我喝酒去.我们把阿简他们也叫上……” 两个男人嘀嘀咕咕地走远了.太子被李隆基哄了几句.嘿嘿笑.想必是一阵恼火过去了.转眼.花园中又平静了下來. 崔景钰站在岔路中央.面容晦涩.像一匹孤傲的狼. 丹菲默默望着他.心中酸涩.想说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 崔景钰忽而朝她藏身的方向扫了一眼.“出來.” 丹菲只得慢吞吞地走了出來.崔景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丹菲咳了咳.“太子不知道你的事.” 崔景钰疲惫道:“他看着像是能守得住秘密的人吗.” 丹菲回忆太子素性.很是有点不屑.无奈圣人就这么几个儿子.太子算是矮子里的拔尖者.不立他为储.又能立谁. 两人大概都想到了这一处.齐声叹气.完了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只色.气氛随之缓和了下來. 崔景钰打量了丹菲一眼.道:“女史服色.倒比宫婢服稍微适合你一些.” 丹菲知道他这就已经是在夸奖自己了.莞尔道:“你今日倒是出尽风头.” 崔景钰不以为然.“我精通多国语言.被委以重任.不是理所当然.” 丹菲无语.半晌道:“有个事一直想问你.贺兰奴儿此人.行事不是很稳妥.你为什么还将她放在含凉殿中.” 崔景钰声音冷硬道:“正是因为她不堪用.我才启用了你.待到你能正式独当一面.她便可以退下了.” “退下是……” “我会将她接出宫.送她归乡.” 丹菲松了口气. “怎么.”崔景钰戏谑.“你以为我会兔死狗烹.将她弄死.” 丹菲脸颊微红.幸而在夜色里看不明显. “不是.你是这样的人.我只是以为你会把她调离含凉殿.打发到别的殿去.” 崔景钰道:“我当初许诺过她.待她尽责后.就接她出宫的.” 丹菲心道也许贺兰奴儿并不想回老家嫁人呢.不过这是崔景钰的烦恼了. “你该回去了.”崔景钰朝大殿望了一眼.“你最近迁升的劲头很猛.这是好事.只是凡事要适度.不论在何处.太惹人注目了.都非好事.” “知道了.”丹菲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崔景钰.” “不叫我喂了.”崔景钰依旧站在花草之中.低头看着脚下花草. 丹菲轻笑.“谢谢你.” “哦……”崔景钰道.目光冷清.面容肃静. 轻盈的脚步声远去.崔景钰才缓缓转过头.却已寻不到丹菲的身影了. 正文 栽赃偷情 太子同韦皇后闹不合.已是家常便饭.宫中众人都不大将这晚的事放在心上.韦皇后事后又向圣人抱怨.说太子不敬她.对弟妹也不友爱.圣人将太子唤來.训斥了一番.命他给皇后赔罪. 太子无法.只得带着太子妃.到含凉殿來请罪.韦皇后故意让人将殿门关闭.不见他们.太子夫妇只得跪在殿外. 幸而此时正是春末.天气不冷不热.日头也不烈.纵使跪上一两个时辰.也不过是腿累罢了. 后來有人实在看不过.通知了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匆匆进宫见圣上.道:“太子是储君.他的颜面便是国之颜面.也是阿兄的颜面.皇后当着众人面羞辱他.他理当气恼才是.这可和孝顺不孝顺沒关系.纯是皇后做事不分场合.阿兄纵使约束不了皇后.也当体谅一下太子.” 圣上素來无主见.身边人但凡说话严厉几分.他都听从.太平公主虽然是妹子.可是话不无道理.圣人这才派人去询问.韦皇后沒办法.只好开了殿门.受了太子夫妇磕头.将他们打发了事. 丹菲甚是同情太子妃.太子过來请安不过打个照面.而太子妃则需要时常伺候婆母.韦皇后绝不是个慈爱的婆母.她刻薄自私、刁蛮狠毒.时常将太子妃刁难得苦不堪言.丹菲就有两次无意撞见太子妃躲在一旁偷偷抹泪. 太子的长子.不过七八岁.已十分早慧.小皇孙时常见到母亲被阿婆欺负.同韦皇后也不近亲.于是韦皇后对太子一家都十分厌恶. 不过不管韦皇后如何厌恶太子.太子的生日.总是要举办宫宴.招待群臣的. 这日天气闷热.已有入夏的趋势.宫人们还穿着春装.干活一忙碌.便出了一头细汗.脂粉被打湿了.十分看不得. 宫宴在东宫举办.圣人只过去了一趟.受了太子夫妇的叩拜.便离去了.韦皇后称病沒有去.赐了酒席和贺礼.贺娄尚宫带着一群宫婢前去拜寿.丹菲和卫佳音都在其中. 东宫的寿宴其实甚是无趣.朝中众人都知道太子不受帝后喜爱.位子岌岌可危.油滑的投靠了韦后.老实的.又不得太子喜欢.于是宾客也不过是过來走个过场.喝一杯酒.纵使歌舞热闹.可宴席上总有几分冷清. 太子大概是又使了脾气.竟然中途就离席了.只剩太子妃苦苦支撑. 丹菲她们替皇后送了贺礼.随即告辞. 回了含凉殿.丹菲清点器具.却发现少了一只镏金银莲碗.这类的银器在宫中很常见.怕是东宫的宫婢收拾的时候弄混了.丹菲汇报给了贺娄尚宫.贺娄也并不太在意.让她再去一趟东宫.把碗取回來就是. 丹菲重回了东宫.将事情告知了东宫的女官.女官便让她在侧厅里等着.让宫婢把碗寻到后给她送來. 侧厅有一群别的后妃的宫人.都是來送礼的.丹菲因是中宫的人.众人待她都客气三分.请她坐下來一起吃着饮子闲聊. 宫人们也都很谨慎.只言不提太子和韦皇后的事.只说着京中权贵们的流言. “听说楚王家的六娘.正在追求崔秘书丞呢.” “崔四郎已定亲了.” “都说孔家要退亲呢……” “上洛王亦想将女儿嫁给他.这两家可不要为了抢女婿打起來.” 宫人嬉笑. “段氏.”卫佳音像个幽魂灵一样冒了出來.吓了丹菲一跳. “你怎么來了.” “贺娄尚宫娘子见你去倒个酒却迟迟沒回.让我來寻你.” 丹菲还沒等到东宫的人把碗送回來.卫佳音眼珠一转.道:“皇后寻你去推背呢.我们别干等着.直接去后厨找他们要好了.拿了碗我们就回去.你别连累我挨罚.” 丹菲一听韦皇后等她去推背.便也沒耐心等了.起身同卫佳音一道走出了侧厅. 卫佳音不住催促.急匆匆走在前面.“那边应该就是后厨.” 丹菲不耐烦地跟过去.道:“你别想当然地乱窜.这里是东宫呢.我们作为中宫的人.更要谨慎些……” 卫佳音却是推开一个厢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你怎不听劝.”丹菲追过去. 此处却不是放酒水的储备间. 丹菲心中警钟大作.迈了一半的步子硬生生止住.转身就要撤出. 这时身后传來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一推. 丹菲临机应变将身子一斜.却沒料到地上有一滩水渍.她脚下一滑.噗通跌坐在地. 门外一个高壮的内侍一闪而过.卫佳音随后扑來.砰然一声将房门合上. 丹菲折身扑了过去.门已推不开了. “卫佳音.你做什么.快开门.”丹菲捶门怒吼.气急败坏.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中计了.当真后悔得不禁甩了自己两个耳光. 父亲说的沒错.这天下陷阱.其实往往越简单的越奏效.想她在宫里提心吊胆、谨慎戒备.结果最后却被这么一个简单的陷阱给坑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丹菲愤怒捶门.“卫佳音.快放我出來.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我劝你最好现在就收手.不然等我出來.绝对让你后悔.” 卫佳音用背抵着门.吓得瑟瑟发抖. 此处僻静.那些宫人也都被李碧苒手下那个女官使计遣走了.她只需要坚持片刻.等人过來.将丹菲抓获.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这样一來.她就可以出宫.和母亲团聚.她们母女俩就可以离开长安.恢复自由.而如果不成功…… 卫佳音想到李碧苒派來的那个女官阴毒的嘴脸.浑身哆嗦. 她不能失败. 丹菲狠狠踢门.耳边忽然捕捉到一丝人声. 她浑身一个机灵.闪到帷帐后.打量室内. 先前沒注意.这厢房十分奢华.显然不是丹菲她们这类宫人可以使用的.而应当是给贵人们临时休息的. 隔着珠帘.里间的窄榻上睡着一个男子.一身华服.烂醉如泥.他衣衫敞乱.露出胸膛亵裤. 丹菲再看自己.先前被韦敬骚扰后.也是鬓发凌乱.衣裙上又还有酒渍.不论谁进來.一看他们俩.都会当他们有奸情. 丹菲小心翼翼掀开帘子走进去.定睛一看.如遭雷轰. 此人正是太子. 太子先前离席.不知怎么醉倒在这里.想必很快就会有人來寻他.到时候众人看他们衣衫不整的模样.就坐实了太子轻薄宫婢的罪名. 太子不为帝后所喜.定会受责罚.而丹菲身份卑贱.多半要被杖责.若是不死.也是被丢进东宫做姬妾的命. “好毒的计…….”丹菲冷笑. 韦家还真是要置她于绝境才罢休. 就在这时.门外传來了声音. “太子说是出來喝酒.竟然也不带个人伺候.”太子妃十分不悦.“这才开宴他就喝醉了.臣工们看在眼里.定要腹诽.” “嫂子息怒.”李碧苒笑道.“也许太子醒了酒.就沒事了.太子可在里面.” 丹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当即蹑手蹑脚走到榻前.伸手去推窗户. 她听到卫佳音答道:“太子……确实在里面.可是……” “可是什么.”太子妃道.“侍候的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窗户竟然扣得十分紧.丹菲单手用力推不开.只得爬上了榻.双手用力. “嫂子……”李碧苒欲言又止.“也许太子他……” 太子妃霎时明白.勃然大怒.“哪个狐媚贱婢在里面.开门.” 丹菲狠狠咬牙.用力猛地一推.窗户却是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丹菲重心落空.整个人扑了出去.半个身子在窗外.双膝却狠狠撞在了太子的肚子上.太子吃痛大叫了一声.竟然醒了过來. 丹菲暗骂了一声.耳边听到门闩拉开的声音.她双脚用力蹬.又在太子的肚子上连踩了几脚.踩得他嗷嗷乱叫. 丹菲一头黑线. 千钧一发之际.窗外一双手伸了过來.牢牢托住丹菲的腋下.将她一把拽了出去. 门撞开声和窗户砰然合上声重合在一起. 丹菲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双臂将她紧紧抱住.跌了下去. 太子妃冲进更衣室.一眼就看见太子衣衫不整地从榻上坐起來.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太子妃强忍着怒火.“臣工们都等着见你.你却在这里同狐狸精鬼混.这事要是传到耶娘而中.还不知要如何训斥你呢.” 太子摇摇晃晃地坐起來.还沒从醉酒的影响中恢复过來.他头痛欲裂.昏昏沉沉.看什么都是重影.人声似远似近. 太子妃左右沒瞧见有别的女人.觉得不对.转头看向卫佳音. “怎么沒人.那你守在门口做什么.你是哪个宫的.” 卫佳音张口结舌.回答不上來.目光向李碧苒求助. 李碧苒漠然地别过脸.仿佛不认识她.太子妃捉奸.她作为妹子.也不打算干涉兄嫂的私事. “说话呀.”太子妃喝道.“來人.将这婢子送去司正处……” “太子妃饶命.”卫佳音吓破了胆.不住磕头.“奴是中宫的.奴受命过來送寿礼.女官少清点了一个银碗.奴等着拿……”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太子妃一听这人是韦皇后的宫婢.登时气得脑仁疼. 卫佳音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來.又是断然不敢将李碧苒供出來的. “中宫的.”太子清醒了几分.“刚才那女人是你.” 卫佳音面色霎时如死人一般.拼命摇头. “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子.不是她是谁.”太子妃揉着额头.“太子.你看看你.连中宫的宫婢都要招惹.这下我们可怎么向皇后交代.” 李碧苒这才悠悠道:“嫂嫂也别忙着发愁.纵使是中宫的婢女.若太子看中了.讨要过來也沒什么不行的.” 卫佳音如坠冰窟.天崩地裂.摇摇欲坠.宫婢勾引皇子.都是被处死的命呀.李碧苒这是要弃子了. “这怎么行.”太子妃道.“这事遮掩还來不及.” “这动静闹得这么大.横竖是遮掩不住了的.”李碧苒道.“既然都要被阿娘训斥.不如就求个恩典.把人要过來就是.毕竟是条人命不是.” 卫佳音的脑中突然亮起了一盏灯.这灯犹如茫茫暗夜中唯一的亮光.指引着一条路.或是通往生.或是通往死.但是不论如何.留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条. 曹丹菲都能于绝境中挣脱逃走.为何她不能一搏.既然李碧苒已不要她.那她就必须另外寻求一个靠山.才能活下去. 电光石火中.卫佳音把心一横.砰砰磕头.道:“太子妃息怒.奴前來取碗.却是被太子拉入房中.挣脱不得.还请太子妃和公主给奴做主.” 李碧苒见卫佳音如此识趣.鄙夷地冷笑.太子妃却是一副几欲晕倒之态. “你……”她指着卫佳音.又指着太子.“你们……太子你做得好事.” 李碧苒急忙喝道:“还不将这勾引太子的贱婢拖下去.” 内侍抓着卫佳音的双手就将她往外拖. 卫佳音拼命挣扎.大叫道:“殿下救命.殿下.” 太子一脸莫名其妙.他打量着卫佳音的红裙.隐约觉得可以和梦里的女鬼重合在一起. 莫非自己真的趁醉幸了她. 卫佳音拿出毕生积攒的机灵.叫嚷道:“殿下方才强要了奴的身子.亲口许诺了要将奴讨去的.前些日上洛王世子调戏了宫婢.皇后反而还赐了他五个宫婢为妾.太子身为大唐将來国主.难道还不如上洛王世子.” 太子一愣.酒醒了大半. 李碧苒更是惊讶.沒料到这卫佳音平素蠢笨.关键时刻还有几分脑子. “正是如此.”太子拍大腿.“我乃大唐太子.难道还不如皇后侄儿尊贵.他韦敬往日可沒少轻薄宫婢.上次还强幸了我东宫的两个宫婢.我也只得把女人送给他.怎么.一般是宫婢.他韦敬能要得.我就要不得.” 太子热血上头.指着卫佳音道:“我就要向父亲讨你.我倒看他准不准.” 太子妃顿时脸都绿了.嘤咛一声倒在婢女的怀中.喘不过气來. “兄嫂私事.妹子就不便多问了.”李碧苒见自己已摘了出來.丢下卫佳音.扬长而去. 正文 景钰解围 屋外林中一阵悉悉索索.两个人狼狈地自灌木中钻了出來. 月上树梢.皎洁的月光照得庭院如白昼.梨树沐浴着月光.白花满枝头.犹如落了一层雪霜一般.东宫里的舞乐声飘荡在园林上空.化做看不见的清风.吹落片片花瓣. 丹菲气喘吁吁.脚步踉跄.她的一双绣鞋在跳窗的时候弄掉了.如今两脚只穿着袜子.浑身上下满是尘土.活似个乞索儿. 前方就是东宫正殿.灯光声乐十分清晰.宾客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崔景钰侧耳捕捉到了动静.忽然出手.拦住了丹菲的去路.只一瞬.丹菲的手就被擒住.崔景钰爆发出了男人强悍的力量.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过來. “你..” 崔景钰一手捂住丹菲的嘴.搂着她转过身去.将她推在树干上.随即欺身逼上. 树干一震.高高花架上的藤萝都在枝头一颤.继而纷纷扬扬落下. 花瓣粉紫.仿佛月光的碎片.轻柔地飞旋.飘扬.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上.落在丹菲的鼻梁上. 崔景钰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花瓣坠落. 两人的面孔挨得极近.呼吸交错融合.只要微微一动.鼻尖就能触碰上.男人英俊的面孔十分模糊.唯独双目如泉水般清凉.深邃的眸子仿佛浩夜.里面有细碎星光闪烁. 丹菲的目光落在他的线条转折的唇上.落在他坚毅的下巴上.落在他洁白的衣领上.她双手放在他胸前.感受他胸膛起伏.心跳如鼓. 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的小路上经过.两个宫婢闲谈着.渐渐走远. 丹菲松了一口气.侧过脸.鼻尖轻轻蹭过男人的嘴唇. 好似滚油泼在身上.丹菲猛地伸手一推.把崔景钰推了个趔趄. 崔景钰面容晦涩.冷哼一声:“这下反应倒快了.” 丹菲一张俏脸烧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又沒要你帮我.” 崔景钰讥嘲:“你平素不是警醒得像兔子似的吗.怎么这么轻易就被坑了.” 丹菲尴尬.“我沒想到卫佳音胆子那么大.竟然会在东宫里出手.你又怎么会知道我被人算计了.” 崔景钰拂去身上的花瓣.“一点蛛丝马迹.让我起了疑.你这女人果真运气极好.这样都有人救你.” 丹菲心中有个大胆的想法.“你……你留意了宜国公主的举动.对不对.” 崔景钰抄着手.似笑非笑.双目在黑夜中明亮如寒星. “我的人盯的不是李碧苒.而是卫佳音.一直同卫佳音有接触的那个女官.是李碧苒的人.” “难怪.”丹菲恍然大悟.“原來卫佳音背后那人是她.卫佳音说她的母亲被韦家人控制住.这韦家人就是宜国公主.她本來就是韦家的人.可她到底想做什么.” “她想笼络你.”崔景钰鄙夷地扫了丹菲一眼.“你身陷绝境.我又不在.她挺身而出将你救下.让你为了报恩而对她鞠躬尽瘁.你之前几次倒霉.也是因此.” “她难道缺亲信.”丹菲不解.“不.是和那封信有关.信经过我的手.她怀疑我知道内容.因为顾及你.她不敢杀我.但是她又不放心.要将我掌握在手心才行.” “极有可能.”崔景钰道.“我们必须知道那信上写得什么.” “宜国公主定然知道如何解密.”丹菲道.“我日后和她多多接触.争取试探出來.” “不必这么麻烦.”崔景钰显然是想到了一技.“此事我來处理.你近期还是低调些.离李碧苒远些.她这次找太子.下次再找个别的王子.有千年做贼.沒有千年防贼的.” 丹菲沮丧地嗯了一声.今日之事.确实是她太大意.她一直觉得卫佳音已经被她教训怕了.不敢再害她.而就是这个侥幸之心.又让她中了计. 若无崔景钰及时出现.她也沒有把握正能逃脱. 丹菲无精打采的.让崔景钰本都到嘴边的一些讥讽训导的话.又吞了回去. 这女孩今年也不过十六岁.阅历却沉重得像厚厚一卷书.她本该像崔六娘或者刘玉锦一样.穿着娇艳的罗裙.头插鲜花.悠闲自在地坐在宽敞明朗的堂屋中.看书作诗.或是徜徉于庭院中.赏花扑蝶.然而她却肩负着两个家族的血海深仇.毅然只身闯入深宫.寻求复仇的机会. 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可否能做到她这一步. 于是崔景钰沉默了. “我该回去了.”丹菲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唉.这副样子……” 她因为跑丢了鞋.罗袜磨破.十分不便.于是干脆脱了袜子.光着脚站在地上. 崔景钰盯着她那双白皙秀气的双脚看了看.眼眸闪动. “随我來.我给你找一双鞋.” 两人走到了人來人往之处.崔景钰嘱咐丹菲留在树影后.自己走了出去.恰好两个教坊舞姬结伴路过.就被崔景钰烂了下來. 丹菲早就知道崔景钰面冷心也不热.除去倨傲的面孔.就是在沙鸣时的那一副暴躁纨绔样.可是此刻.她眼睁睁地看着崔景钰脸上冰雪消融.竟然露出了温和笑意. 他笑了.这个人真的笑了.我沒看错吧. 丹菲眼睁睁看着崔景钰眉眼含笑、色若春晓.还未开口就将那两个舞姬迷得晕头转向. “劳烦两位小娘子.”崔景钰拱手道.“在下方才和人打赌.出了殿來.遇着第一位娘子.能从她身上讨得一双绣鞋做信物.不知道两位小娘子.哪位能否慷慨赠鞋.让在下回去交差.” 美人送绣鞋.何止风雅.简直就是暧昧旖旎之举了. 丹菲在树后听得耳朵发烫.暗唾崔景钰此人疯起來还真不要脸.那头两个舞姬却是被幸福砸晕了头.争相脱了绣鞋相赠. 崔景钰选了一双合丹菲脚的鞋.又对另外那个舞姬道:“既然沒要娘子的绣鞋.不如请娘子赠一支发簪.” 那个舞姬也是欢天喜地地摘了一根簪子塞到了崔景钰手中.“奴名纤纤.她名蕊儿.郎君可不要忘了我们呀.” “自然不会.多谢娘子赠物之恩.”崔景钰温柔一笑.拿着东西.腰身闪进了园林树丛中.消失不见了. 舞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拿去吧.”林中.崔景钰把发簪和鞋子递给丹菲. 丹菲别扭地接了过來.穿鞋挽发. 崔景钰耐着性子看她自己弄了半天.忍不住道:“算了.我來.” “你会给女人梳头.”丹菲惊讶. 崔景钰接过簪子.手法熟练地她松散的头发用簪子固定在了头顶. “我常帮母亲梳头.”崔景钰简短地解释. 丹菲忍俊不禁.“你倒是个大孝子.段夫人好福气.嗯.你将來的娘子也好福气.” 崔景钰插好了簪子.收回了手.又恢复了往日冷漠的模样. “今日多谢郎君出手相助.”丹菲朝他行礼. 崔景钰唔了一声.望着灯光辉煌的宫殿.“卫氏这事.应该已经闹出來了吧.” *** 丹菲取了银碗回到含凉殿.便知道此事闹得有多大了. “那卫氏呀.居然被太子在更衣室里给临幸了.又被太子妃当场捉住.太子干脆就说要把卫氏给收了.居然就带着她去见圣上和皇后了.哎呀他们正在殿里.圣上发了好大的火.我们都猜卫氏这次在劫难逃呢……” “大事.大事.”又有一个宫婢奔过來.“圣上竟然真把卫氏赐给太子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惊讶不已. “圣上起初十分恼怒.要责罚太子.太子却说.上洛王世子非礼了宫婢.皇后反而还一口气赐了五个宫婢给他.他身为太子.难道还不如上洛王世子.皇后当即气得甩袖走了.圣上却是犹豫了一下.就点头同意了.” 众人哗然. 宫人都知太子与皇后不合之事.韦皇后想废太子已久.太子如今这么做.摆明了就是打皇后的脸. “做什么.”女官一声叱喝.“不好生做事.聚在一起议论皇家是非.脑袋不想要了.” 宫人嗡地一声散开. 贺娄尚宫唤住丹菲.道:“卫氏的事.你清楚吗.她去东宫是为了寻你呢.” “奴在东宫沒见着她.”丹菲当然否认.“奴取了碗.就自己回來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动作倒是快.”贺娄冷笑.“以为入了东宫就飞上枝头了.等着瞧吧.” 丹菲回了寝舍.和宫婢们一道沐浴.众人讨论的话題.全都是卫佳音. 调戏宫婢乃是重罪.就连王孙公子们轻薄了宫婢.也免不了被责罚.所以就算趁醉睡了宫婢.事后也是百般敷衍.死不承认. 所以今日的事.不仅是陷害丹菲.同样也陷害太子.可谓一箭双雕. 可卫佳音明显运气极好.太子居然肯认.还肯纳她.而且竟然还顺利说服了圣上.沒有被责罚. “我看她就是个狐媚的.”一个宫婢讥笑.“怕是把太子服侍得特别周道.日后离不了吧.” 众人哄笑.丹菲她们这些略知一点人事的女孩都纷纷红了脸. “别小瞧她呢.”又有人道.“她如今只是个姬.等将來太子登基.她要是得宠.再生一个儿子.封妃还不容易.到时候你我见了她.都得下跪磕头呢.” 这话说得众人又忌妒又自卑.各自散去不提. 卫佳音好也罢.坏也罢.都和丹菲无关.她不忌妒.也不同情.丹菲如今心里满满都是李碧苒的诡计.寻思着对策. 倒是韦皇后被太子气得不行.犯了头疼.卧床不起.对着宫人.也是动辄责骂惩罚.弄得含凉殿内一时人人自危.气氛压抑.丹菲一众近侍沒少受皇后的气.私下也都把账记在了卫佳音头上. 这样过了几日.卫佳音受封奉仪的消息传來.又引得众人一阵议论. 卫佳音是宫婢出身.原本她这样的女子即使有宠.一开始也不会有什么名分.直到生儿育女了.才有可能升上去.不过太子摆明了要做给韦皇后看.竟硬给卫佳音求了一个九品奉仪的封号來. 这也罢了.这新上任的卫奉仪.竟然派了人來.请丹菲过去说话. 丹菲暗自骂卫佳音多事.只好去向柴尚宫请示. “你同这卫氏关系亲厚.”柴尚宫问. 丹菲不掩一脸厌恶.道:“虽然相识数年.但是一直竞争攀比.针锋相对罢了.” 柴尚宫便知道.是这卫佳音做了东宫妃子.要寻往日对手炫耀罢了. “你去吧.别失了礼数就是.” 正文 玉锦入宫 女官领着丹菲到了东宫.又转了许久.进一个侧殿.虽然说是殿.可并不起眼.听说太子姬妾众多.东宫都住满了.卫佳音若不是有封号.怕还住不起这个侧殿. 进了屋内.卫佳音正襟危坐.显然等候多时了.她已换了一身宫装.妆容精致.却因身份限制.不能打扮得太华丽.她这样看着.倒是像往日在沙鸣时的官家女郎模样. 丹菲打量了她一下.而后缓缓地屈膝欠身.行了一个礼. “大胆.”旁边女官叱喝.“见了奉仪.竟然胆敢不下跪磕头.” 丹菲冷笑一声.置若罔闻. 女官正欲上前.却被卫佳音喝止了.“罢了.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同她说.” 女官无奈.带着一众宫婢退下了. 殿门合上.屋内光线霎时暗了许多.卫佳音松开了双腿.朝丹菲点了点头.“你也坐吧.” 丹菲毫不客气.在她下方坐下. “卫奉仪见谅.”丹菲漠然道.“我便是不要这颗头.也不会以段宁江的名义给你磕头的.” 卫佳音面色煞白.好一阵说不出话來. “奉仪唤我來有何事.”丹菲有些不耐烦.“奉仪当初曾和我打赌.看谁能先离开掖庭.如今奉仪赢了.我心服口服.奉仪还想说什么.” 卫佳音细细颤抖着.低声道:“我真的是……不得已的.” “你说过无数次了.”丹菲不耐烦.“不过你也知道太子同韦家不合.你公然投奔了太子.就不担心你娘了.” “我已是弃子.无足轻重.”卫佳音自嘲.“我已向太子求情.他答应会为我安置好我娘.我……你那日逃走后.太子妃认定是我勾引太子.我为了自保.也只有这么做了.你若是沒有……” “我若沒怎么.”丹菲讥嘲.“我脑子沒糊涂.脚沒断.便是个畜生.落入陷阱后都知道想法子逃走.我干吗傻兮兮呆在原地等着被你陷害.卫佳音.你休要太自私.我沒找你清算你数次污蔑陷害我的仇.不是我心慈手软.而是我暂且还沒这能力罢了.” 卫佳音紧咬着牙关.半晌才道:“也罢.话说清楚了.你我以后也沒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告退了.”丹菲起身. 正要推开大门之际.卫佳音的声音自后面传來.“你……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是我有我的不得已.” 丹菲回头望过去.卫佳音孤零零坐在正位上.华服之下.越发显得脸色苍白、神色萧索. 丹菲心里充满鄙夷、不屑.又有些无奈.卫佳音的懦弱.才导致了她和旁人的一系列悲剧. “我同情你母亲的事.”丹菲道.“但是我依旧看不起你.因为若是我处于同样的境遇.我依旧不会像你这样.出卖别人.我也有句话.你爱听不听.太子同整个韦家势同仇敌.而韦家势力强大.太子冲动莽撞且拥护者少.我觉得.即使跟着太子.也未必有多保险.” 卫佳音不以为然.“皇后废不了太子的.圣上怎么可能会立安乐公主一个女子为储.我已将我所知道的韦家的事告诉了太子.他也很宠信我.待我将來生了儿子.他会立我为妃的.” 丹菲多说这一句.不过是顺便.见卫佳音依旧不听劝.她也无所谓. 门外天光正好.丹菲沐浴着春色而去.卫佳音独坐幽暗室内.陷入茫然沉思之中. *** 五月.李碧苒下嫁郭郎. 因为是再嫁.二來李碧苒要表示自己低调谦逊.所以这场婚事办得中规中矩.并沒有什么新鲜之处. 郭驸马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子.和外甥女刘玉锦搬进了宜国公主府.李碧苒做足了温柔姿态.驸马又老实忠厚.成婚数日.夫妻两人倒是琴瑟和鸣. 刘玉锦是外甥女.原本十分忐忑.沒想李碧苒对她分外疼爱友善.霎时就对她推心置腹.将她视如母亲一般.李碧苒婚后回宫觐见帝后那日.便将郭驸马的两个儿子和刘玉锦一同带进了宫. 刘玉锦忐忑不安地跟在李碧苒的身后.低着头走在汉白玉铺就的宫殿游廊之中. 她梳着望仙鬟.发间只插着几只银簪.白玉株花.就再无别物.身上穿白底宝相纹银泥衫子.系着一条缠枝葡纹的银泥裙.腰间挂着白玉压裙.肩上挽着一条藕丝金泥帔子.衣裙虽然颜色素淡.但是娟娟缕缕.如云霞裁剪出來一般. 刘玉锦尚在父母重孝中.本是不该出门交际的.此次也是破例.作为李碧苒的新家人.來觐见皇后. 李碧苒则另有一番计较.她是觉得刘玉锦年纪不小了.可以嫁人了.李碧苒自己为了嫁郭郎.是真心看中他温顺体贴的.但是却想通过嫁刘玉锦.结下一门有助力的好亲事.若是能将刘玉锦拿去联姻韦家或是武家.再好不过.于是李碧苒带刘玉锦入宫走一趟.就是带她出來见见人. “阿锦可是累了.”李碧苒见她走得慢了.回头温婉一笑. 刘玉锦强笑道:“我是怕待会儿在陛下和皇后面前失礼.” 李碧苒道:“教你的礼节你都记住了.到时候皇后问你话.你答得利落些.皇后对晚辈都很慈爱.只不喜懦弱温吞之辈.” “我都记下了.”刘玉锦道.“我就算不能给公主您长脸.可不能给您丢脸.” “都说了.叫我舅母就好.”李碧苒道. “是.舅母.”刘玉锦乖巧道. 等到了含凉殿.刘玉锦由李碧苒领着进了大殿.刘玉锦谨记着李碧苒之前的叮嘱.低头顺目.眼睛一直盯着地毯.李碧苒叩拜.她也紧跟着跪了下來. 韦后平和无波的声音响起:“都起來吧.一家人.无需多礼.” 李碧苒谢恩.郭驸马扶着她起身. 刘玉锦却是紧张得手脚发软.一时有点使不上劲儿. 这时一双手伸了过來.挽着她的胳膊.力气颇大地将她提起. “皇后请女郎和几位小郎君也起身呢.” 熟悉的嗓音就在耳边.刘玉锦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目瞪口呆. “阿……” 丹菲朝她递了一个眼色.松开了她的手. 刘玉锦同她心有灵犀.闭上了嘴. 韦皇后照例询问了新夫妇几句.叮嘱她们好生过日子.彼此敬爱.然后给每个孩子都赐了一份见面礼.韦皇后倒是对刘玉锦一视同仁.以公主之女的待遇对她.赏了她一对金丝玉镯.一对珊瑚珍珠花树簪.和十匹绢. 然后韦皇后道:“今日恰好有几位闺秀入宫.同安乐和上官婕妤在自雨亭里做诗社.你们这外甥女年纪和那几个孩子差不多.不如也去与一道玩儿吧.” 李碧苒正有意让刘玉锦多接触一下那些贵女.自然点头赞同. 刘玉锦惶惶不知所措.见丹菲朝她使眼色.她心有灵犀.道:“小女遵命.还劳烦这位娘子领个路.” 韦皇后不以为然地朝丹菲摆了摆手.于是丹菲顺理成章地送刘玉锦出去. 刘玉锦的手紧紧抓着丹菲的胳膊.出了含凉殿.待到下了汉白玉台阶.将其他宫人都远远抛在身后了.她也终于憋不住.搂住丹菲.哇地一声哭了起來. “阿菲.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丹菲本也鼻子发酸.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啼笑皆非. “难得重逢.就不能说几句吉利话.别在这里哭.待会儿宫门上还有宫人呢.看到了可不好.” 刘玉锦抽抽搭搭.“我在郭府里住着.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崔景钰倒是托人给我递了我话.说你在掖庭里很好.舅父又觉得你不详.不愿我提起你.后來他又尚主.宫里的女官们來教我们几个晚辈规矩的时候.把话说得更加吓人.我怕我一时不慎.就要牵连整个郭家.” “你这样是对的.”丹菲掏了帕子给她擦脸.柔声道.“你现在多长了心眼.知道提防人了.我可松了口气.我如今在皇后身边侍候.倒也不会吃什么苦.你这些日子里可好.”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刘玉锦吸鼻子.“舅父慈爱.几个弟弟也听话.公主的规矩虽然多.可是人也温柔和善.公主说她沒女儿.舅父也只有两个儿子.于是把我当女儿呢.” 丹菲不禁冷笑.“宜国公主果真会做人.” “可有什么不对.”刘玉锦困惑. 丹菲道:“这其中的事有些复杂.三言两语也和你说不清.你只管记住我的话.对着她.多留几分心眼.不要她对你一好.你就晕了头.” “我不明白.”刘玉锦道.“我也沒什么可值得她图谋的.” 丹菲真是拿她沒办法.戳她额头道:“你的亲事呢.拿你來联姻.再方便不过.这么现成的一个正值婚龄的女儿.李碧苒可是赚了呢.” 刘玉锦露出彷徨之色.“她要将我嫁给何人.” “我怎么知道.”丹菲道.“她诡计多端.你多留个心眼就是.对了.我交给你的那个东西呢.” 刘玉锦立刻警惕地左右望了望.见四下空旷无人.才小声道:“你放心.我全按照你教我的做.信被我缝在了鞋垫里.我说那鞋垫是我娘的遗物.封起來了.我房里的婢女是舅父专门买來服侍我的.身契由我拿着.算是刘家的奴仆.她们对我极是忠心.” 丹菲点头.“若真是守不住.就把信烧了吧.沒有什么比你和你家人的平安重要.” “你放心.我会把那东西护周全的.”刘玉锦道.“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事都依靠你.沒半点主意的丫头了.” 丹菲感慨一叹.“我如今.也只有你可信任了.” 两个女孩手挽着手.沿着宫中园林小道.一路向太液池而去. 正文 安乐争渡 自雨亭这一带花团锦簇.灌木繁茂.将亭子遮挡了大半.还未见到人.只闻里面有丝竹之声.和年轻女孩的笑声阵阵传來. 宫婢前去通报.就听一个倨傲的声音道:“进來吧.” 刘玉锦低着头进了亭子.丹菲则留在了亭外. 亭子里坐着好几位华服女子.唯一一名年长者.是上官婉儿.另外一个少妇是安乐公主.其余几个都是未婚的少女. 安乐打量了刘玉锦两眼.淡淡道:“李碧苒乃我阿姊.刘女郎既然是郭驸马的外甥女.算起來就是我的表外甥女了.自家人无需客气.” 刘玉锦转眼就又多了一个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多少婶娘.顿时啼笑皆非. 宫婢引着刘玉锦入座.丹菲这才进了亭子.在刘玉锦身后坐下.暂时充作她的婢女. 太子妃笑道:“不知道刘娘子的诗做得如何.” “小女不才.不擅诗词.”刘玉锦连打油诗都写不顺溜.哪里敢献丑. 安乐讥笑.“你念过书么.” 刘玉锦脸颊涨红.道:“小女上过女学.略读过几本书.” “如今女子.能识文断字.看得懂账册.就已很好了.”上官婉儿道.“若人人都做了才女.才女可就不值钱了.” 安乐笑.“像婕妤这般才华惊艳的女子.全大唐也出不了几个.就是不知道婕妤和珍娘之才.哪个更高一筹.” 席中一个穿着撒银青罗裙、藕丝白纱衫儿的少女微微欠身.道:“小女才疏学浅.不过略读过几本书.会做几首韵律不对的杂诗.哪里敢同婕妤相提并论.如今天下女子.无人才华能出婕妤其右.” 上官婉儿笑道:“孔娘子也太谦虚了.我读过你的诗.字里行间.颇有磅礴大气.假以时日.定能成一位大家.” “小女愧不敢当.”那少女又再拜. 那个女孩正是二八年华.一张小圆脸.五官清秀标致.皮肤尤其白皙如玉.透着一股娴雅温婉.她发间别着一朵粉白芍药.一身素雅.只有披着的秋香色撒金帔子颜色鲜亮些. “她是谁.”刘玉锦悄声问丹菲. 丹菲道:“这位是衍圣公府的孔娘子.先前进宫來给皇后请过安的.” 刘玉锦还是不明白. 安乐公主冷声道:“孔娘子同秘书丞崔景钰有婚约的.你该听说过.” 刘玉锦恍然大悟.原來这位就是传说中崔景钰的未婚妻孔氏. 孔华珍一直住在山东老家.前阵子出了母孝.才随伯父一家來长安. 安乐一听崔景钰的未婚妻來了.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就下了帖子将她招进宫來.想好生打量一番.一较高下. 哪里想到.孔华珍虽然不美艳绝色.却也是个清秀俏丽的佳人.而且她端方娴雅、庄重自持.谈吐有物.一派睿智温婉的千年士族大家闺秀的风范.她纵使端坐不语.也浑身散发着一股优雅温和的光芒.顿时就将骄奢跋扈的安乐衬托的自惭形秽. 安乐醋海生波.偏偏又不敢为难孔家的人.还得对孔华珍尊敬三分.真是憋气不已. 刘玉锦不禁扭头朝丹菲低声道:“这崔景钰运气倒好.未婚妻家世尊贵不说.又这般气质脱俗.” 丹菲笑了笑.孔华珍贞静祥和.那种一望即知出身名门望族、自幼受着最好的家学教导才培养而出的清贵气质.让她有些自惭形秽了. 孔家是千年名门.在孔氏面前.连皇族李氏也不过是才绵延了几代的家族罢了.朝代更替.几百年后.谁又知道皇位上坐着的是哪个姓氏.而唯有孔氏.会与整个民族同寿.继续繁衍兴旺下去. 比起这些望族.曹家更加卑微到不值得一提. 匠人出身.普通乡绅.子弟多为小吏罢了. 曹家若真的论发家.其实只能从丹菲的父亲算起.可才富贵不到几年.就又惹上了抄家之祸.曹家举家返回乡间.至今仍旧守着祖业度日.丹菲知道叔伯家都有几个男孩.早年听说大伯的儿子读书还不错.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丹菲沦落掖庭的时候.哪怕不冒名段宁江.也在心里将自己视作有身份的官家女郎的.可是如今拿來同孔华珍一比.也有如云泥. 丹菲想到此.不禁苦笑着摇头. 她这是怎么了.竟然攀比起出身來了. 她一向不在乎家世高低的.更鄙夷这种虚浮的行径的.孔华珍与她的生活不会有丝毫干系.她算计这个做什么. 不料安乐见不得孔华珍淡定从容.看到丹菲.双眼一亮.哼笑道:“那不是段氏么.怎么不在皇后身边伺候.” 丹菲只得俯首道:“回公主.刘娘子初次进宫觐见.不熟宫苑.皇后特令奴陪伴服侍刘娘子.” 安乐转头对孔华珍道:“珍娘不认得她.但也该听说过她的事.这段氏是崔景钰的亲表妹.崔景钰大义灭亲.亲手将她送进掖庭來呢.”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孔华珍端坐依旧.面色如水.这份从容镇定.不得不让人为她喝彩. 上官婉儿终于开口.道:“天气这么好.枯坐在亭子里也无趣.不如游湖吧.”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附和. 宫人准备好了画舫.贵女们由各自的婢女扶着.上了船. *** 此时已是春末夏初之季.又近晌午.日头已有些烈.幸而水面上凉风习习吹來.画舫中倒是清凉一片.又因可望见湖边两岸的亭台楼阁.和蓬莱岛的郁翠山色.倒令众人觉得神清气爽.一时称赞不已. 上官婉儿怕再闲着.安乐讲不定又要刁难孔华珍.便提议投壶做耍.一群女孩沒有不从的.纷纷挽了袖子玩起來. 刘玉锦却是玩不成..因为她晕船. 她晕船的症状倒不强烈.只是觉得头重脚轻站不稳.故不敢乱动.只紧紧抓着丹菲.丹菲她耶当初训练的是水军.她也跟着风里來浪里去的.到了七岁.她娘觉得她长大了.才不准她再下水.水性不会忘.太液池上这点风吹涟漪的程度.对于丹菲來说根本就沒有感觉. 丹菲见刘玉锦脸色有些不好.便扶着她出了船舱.站在船舷边透气. “娘子.当心外面风大.” “这点风不算什么.” 刘玉锦转过头.就见孔华珍从另外一侧走了过來. 孔华珍朝刘玉锦一笑.道:“我不擅投壶.接连输了几局.实在招架不住.只好躲出來了.” 她谈吐清雅温和.刘玉锦心生好感.也不禁笑道:“陪贵人玩这些沒意思.不论输赢.都不痛快.” 孔华珍见她这么直率.也不禁莞尔.她又看向丹菲.朝她点了点头.以她的身份.这已是极屈尊降贵之举.丹菲依照身份.立刻屈膝行了个礼.孔华珍见状.倒有些不自在. “段娘子……无需多礼.你……我……” 孔华珍一时语塞. 丹菲却猜得出她未说出口的话. 段宁江是崔景钰表妹.她又是崔景钰的未婚妻.两人将來本该是亲戚.只是如今身份尊卑有别.沒法平等來往.而孔华珍必然是怜悯段宁江的.但她只是崔景钰的未婚妻.许多话也说不出口. 这样一來.倒显得孔华珍有着一片赤子之心.实在是个心如明镜之人. 丹菲不禁一笑.低声道:“娘子是头一次入大明宫.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吩咐奴.” 孔华珍松了口气.“我正想问.从此处望去.许多宫阙楼阁.都不知是何处.” 丹菲便站在孔华珍和刘玉锦之间.伸手指着远处的宫殿.一一为她们讲解. 气氛一时十分融洽.丹菲口齿伶俐.头脑清晰.各宫殿的典故历史倒背如流.孔华珍听得不住点头.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这时.远处一艘更大的画舫从西面驶了过來.那画舫也华丽至极.船中丝竹声响.十分热闹. “那是太子的画舫.”丹菲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太子似乎正在船上待客.” 过了一阵.两艘船驶近了.对面船中的歌舞乐声更加清晰.甲板上有几名锦衣华服的郎君.手执酒杯.喝得半醉.正和教坊艺伎调笑追逐. 孔华珍见对方奢靡放浪.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两艘船越靠越近.显然都朝着蓬莱岛的码头而去.蓬莱岛的北面有一大一小两处码头.安乐这边指使宫人朝大码头开去.不料太子他们觉得自己船更大.也想去占大码头. 照理说都是皇家子弟.哪里稀罕一个泊船的码头.如今这架势.分明是这兄妹两人不合.有意争抢罢了. 船里的人很快就发觉不对.安乐公主带着贵女们走了出來.望着对面冷笑.高声道:“日头正好.太子怎么不在中书省里看公文.却是聚众饮乐.” 太子搂着一个美貌姬妾出來.朝着安乐亦是冷笑.“裹儿一介女子.管男人的事做甚.” 安乐沒好气.“太子不思进取.只知游乐就罢了.怎么.如今还想和我们一众女子争抢码头.” 太子傲慢道:“我乃你兄长.你本就该识趣.将位置让与我才是.” 安乐气得脸色发青.“凡事有个先來后到.” 太子一语双关道:“若道理如此.妹子就不该妄想本就不属于你之物.” 这话明显讥讽安乐公主想做皇太女一事.一旁的贵女都不免讪讪.不敢吭声. 安乐本也不隐瞒自己的野心.被太子说中了.不辩解.反而得意一笑.“既然兄长不肯谦让.那咱们不如就拼比实力.先到者先得吧.” 说罢高声喝道:“全力前进.若先占了码头.人人有重赏.” 宫人立刻应和.船工奋力划船. 太子将酒杯怒掷在甲板上.大吼道:“摇桨.先到码头.每人赏一贯钱.” 扶着他的美妾露出担忧之色.劝道:“殿下.同安乐公主这般斗气.怕不大好吧……” 太子气冲冲地将她一把推开.“滚.男人的事.女人少多嘴.” 旁的姬妾讥笑.那美妾狼狈退下. 这边刘玉锦抓着栏杆.瞪大眼睛道:“我沒看错吧.那个姬妾是卫佳音.她果真跟了太子了.” “正是她.说來话长.”丹菲一手拉着刘玉锦.一手去扶孔华珍.“两船争滩.恐有些颠簸.娘子们还是速速进船舱吧.” 一群贵女脸色都不大好.纷纷回了船舱里. 安乐却是指使着教坊班子揍起了鼓.急促的鼓声催促着船工用力摇浆.两艘画舫破浪.争先恐后朝着码头驶去. 船果真颠簸摇晃起來.船舱里一众贵女惊慌地叫喊起來.花容失色.刘玉锦吓得抓住丹菲的手.一动不敢动.丹菲看安乐那一副热血上头的模样.不禁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上官婉儿脸色十分难看.强自镇定地坐着.她到底不过是个婕妤.不便管教训斥安乐.只有由她和太子任性胡闹. 孔华珍本就有些晕船.此时船晃得厉害.她脸色越发发白.隐隐有呕吐之意. 幸好胜负很快就决了出來.安乐的画舫胜在轻巧娇小.比太子大大船行得更快.抢先一步抵达了码头. 船砰然靠岸之际.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孔华珍眼看就忍不住了.丹菲急忙将她扶出船舱.孔华珍闻着新鲜空气.深呼吸数次.才将胸膛中的恶心之意憋了回去. “多谢.”孔华珍喘着气.朝丹菲一笑. “娘子无需客气.”丹菲道.“待会儿让宫人给您送点酸梅汤.用了会更好些.” 太子船上一群人叹气跺脚.安乐喜不自禁地走出來.朝那边抛了一记得意的眼光.扶着宫婢的手.走上了岸. 太子面如玄坛.扭头回了船舱中. 安乐大获全胜.得意不已.倒是上官婉儿跟在她身后上了岸.低声道:“裹儿还是见好就收.太子的脾气.激不得呢.” “婕妤怕他.我可不怕.”安乐不以为然. 刘玉锦挽起孔华珍.同她一起走上舢板.朝岸上走去. 太子那边忽然想起一阵惊呼.就见一个东西从那头飞了过來.直直地朝女孩子们砸去. 刘玉锦和孔华珍正走到一半.眼见东西迎面砸來.都吓得惊叫.两人下意识躲避.却是脚下一空.噗通两声掉进了水里. 正文 丹菲救人 蓬莱岛的码头不比四周岸边.水十分深.两个女孩都不会水.掉下去后脚踩不到底.立刻就往下沉去. 船上岸上一片惊呼声.随即响起一前一后两声噗通声.太子那边有个郎君跳进了湖中.安乐这边.丹菲当机立断推开宫人.一头扎进了水里. 幸而今日阳光普照.湖水清澈.丹菲下水后就看到一个身影.她一口气游过去.抓着她的胳膊.浮出水面.拖着她游到了岸边. 岸上伸过來无数双手.丹菲将手里的人递过去.才发现自己救的是孔华珍. 那刘玉锦呢. 丹菲的心跳险些停了.急忙回头寻找. “救上來了.”另外一处有宫人大呼. 就见一个年轻郎君抱着刘玉锦.气喘吁吁地上了岸. 丹菲这才松了一口气.被宫人七手八脚地拉了上去. 薛崇简把怀里的女孩放在地上.伸手在她腹部用力按了按.刘玉锦痉挛地吐了几口水.大口喘气.睁开了眼. “娘子无事.”薛崇简低头看她. 刘玉锦正回过神來.霎时大叫一声.猛地坐起來.两人脑袋砰地撞在一起.发出一高一低两声惨叫. “对对对对……对不住.”刘玉锦抱着额头.疼得泪花流.“我沒看到你……” 薛崇简狼狈地坐在地上.苦笑着摆了摆手.“娘子无事就好.” 话说着.忽然感觉鼻子里一股热流淌下.他暗道不好.就见刘玉锦惊骇地指着他.哆嗦道:“你你你你……你流血了.來人呀.郎君受伤了..” 她这一嗓子嚎过.宫人呼啦啦涌上來.将薛崇简团团包围住.薛崇简苦不堪言.只得捏着鼻子强笑道:“无事.不过一点小伤.” 刘玉锦急道:“快去请太医.快扶郎君躺下.” 薛崇简无语.挥开來扶他的宫人.“我真的沒什么事……” 他手一松.鼻血又哗啦啦往下流.薛崇简简直窘迫得恨不得跳回水里. 刘玉锦却是噗哧一声笑了起來.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帕子打湿了.倒正好给郎君擦擦脸.” 薛崇简红着脸接过帕子.低声道了一声谢. 他不过二十许.面若白玉.眉目俊朗.这羞赧的姿态更让他多了几分亲切可爱. 刘玉锦看着.脸也不禁一热. “阿锦.你沒事吧.”丹菲一身透湿地奔了过來. 刘玉锦回过神.扑到她怀里.哭道:“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不是沒事么.”丹菲啼笑皆非.又朝薛崇简道.“多谢郎君搭救之恩.” 薛崇简笑了笑.眼神温柔.“岸上风大.娘子还是早些换身衣服.以免着凉.” 刘玉锦红着脸点头.丹菲谢过.拉着她匆匆去更衣. 幸而孔华珍和刘玉锦一落水就被救了上來.都无大碍.孔华珍带來的婢女还朝丹菲磕了几个头.抹着泪谢她当时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家女郎一命. 丹菲过意不去.扶她起來.孔华珍披着湿头发.道:“段娘子就受了她的礼吧.若我出事.她回去定要受我伯母责罚.我还要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丹菲怎好意思受孔华珍的礼.便只好受了那婢女的几个响头. 这厢.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都派了宫婢过來.送來了衣裙和驱寒的汤药. 上官婉儿的女官道:“方才是太子一时发酒疯.投掷了一个酒杯过來.沒想惊吓到了两位女郎.还累得二位落水.婕妤和公主都沒想过会发生这等事.也惊愕不已.更觉得对不住二位.” 太子惹事.太子却沒有派人过來道歉.别说孔华珍顿时不悦.就连迟钝的刘玉锦.也十分不满. 好好一趟游园.也因此不了了之.太子冲动过后.知道自己惹了事.赶紧指挥着船掉头跑走了.刘玉锦她们换好了衣服.重新又登船返回. 回程之中.众人都无心取乐.船舱内十分安静沉闷. 孔华珍忽然低声道:“方才救起锦娘的.原來是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我早就听说过他.却是第一次见.” 刘玉锦心中一动.问:“珍娘听说过他什么.” 孔华珍笑道:“他曾有一位未婚妻.闺学颇好.甚有才学之名.可惜天妒英才.去年过世了.” 刘玉锦五味杂陈.暗道:原來他还未曾定亲. 她的心霎时乱了.脸颊烧红. 丹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偷偷笑了. *** 船到岸后.韦皇后派了女官來.将孔华珍和刘玉锦接去了含凉殿.韦皇后好生地安慰了两人一番.又赐下金玉绢帛压惊.才命宫人将他们送出宫去. 丹菲奉韦皇后之命送李碧苒一家出宫.在宫门处道别时.刘玉锦依依不舍地拉着丹菲的手.道:“今日一别.又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了.我有孝在身.日后轻易不得出门交际.你一个人在深宫.可要好好保重……” 丹菲朝不远处的李碧苒扫了一眼.道:“皇后对身边的人倒是挺好的.你不用替我担心.你却是要提防她.信的事.千万千万别让她知道.” 宫门合上.风过空庭.一片寂静.宫门前的甲卫面无表情地伫立.高高宫墙之上.鸟儿无忧无虑地飞过. 丹菲孤零零地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回含凉殿复命. 到了含凉殿.丹菲敏锐察觉出气氛比先前还要紧张了几分.正纳闷着.贺娄尚宫从殿中退了出來.见她便道:“太子同太子妃在里面听皇后训话.你暂不用去伺候.” 韦皇后先前不知憋了多大的火.现下肯定正对着太子夫妻发作.丹菲傻了才凑上去找沒趣. 贺娄尚宫又道:“对了.东宫中的那个卫奉仪可同你是旧识.” 丹菲道:“是.我曾同她一道在掖庭为奴.” 贺娄尚宫道:“卫奉仪今日也在场.倒是为了劝阻太子.还被太子打伤了.皇后赏了她绢五十匹.把她提为昭训了.她人还在侧厅里候着.你去颁赏吧.” 让卫佳音对她磕头谢恩的事.丹菲怎么会错过.她当即乐滋滋地带着宫人朝侧厅而去. 侧厅之中.卫佳音带着几名宫婢坐在一侧廊前的席垫上.正在低声说笑.丹菲走近.就听那几个宫婢全都在恭维祝贺卫佳音晋升位分之事.卫佳音拨弄着手腕上一个红宝金镯.满脸得意洋洋的喜色. “娘子得了皇后另眼相看.以后就不用怕太子妃了.”一名宫婢道.“娘子如今只需争取早日有孕.东宫中只得小皇孙一根独苗.娘子可要给他添个小弟弟呀.” 卫佳音又笑得花枝乱颤. 丹菲冷笑着.扬声道:“卫氏奉仪何在.” 卫佳音吃惊地望过來.她身边一宫婢倨傲道:“这里沒有奉仪.只有昭训.” 丹菲冷扫她一眼.肃色道:“奴奉命來为卫氏奉仪颁赏.既然奉仪不在.那我们可回去复命了.” 说罢带着宫人就要走. 卫佳音急忙起身.赔笑道:“阿江何须如此.你又不是不认得我.” 丹菲漠然道:“奴奉命行事.一丝一毫俱按宫规而來.容不得行差踏错.我们來找卫氏奉仪.寻不到人.自然就不用颁赏了.” 卫佳音暗自咬牙.强笑道:“阿江还是这般爱说笑.这婢子说着逗玩呢.我便是卫氏奉仪.” 丹菲这才正眼看她.从旁人手中接过一卷谕令. 卫佳音急忙带着宫婢们跪下听旨. 这谕令极其简短.不过说卫佳音通晓大义.有妇德.封为太子昭训.望其今后恪守妇道.侍奉太子. 卫佳音喜不自禁.磕头谢恩. 丹菲把谕令交到她手中.这才朝她屈膝行了一礼.道:“这下.方可恭喜你了.卫昭训.” 卫佳音也挺直了腰杆.轻蔑地看着丹菲.道:“阿江也不用嫉妒.你如今服侍皇后.也是旁的宫婢求不來的美差.” 丹菲啼笑皆非.看着卫佳音在那头把玩赏赐之物.又寻思着做几件新衣.卫佳音扯着一片罗绢在身上比划.朝丹菲道:“阿江帮我看看.这颜色可衬我肤色.” 丹菲淡笑道:“太子妃反而挨了皇后的训斥呢.昭训何不低调些.” 卫佳音不以为然.“太子妃挨训斥又不是我的错.我这昭训.可是我挨了太子责打才换來的.” 丹菲见她如此朽木不可雕.也懒得再劝诫她了. 经过今日一场闹剧.太子到底还是挨了罚.被圣上勒令闭门思过.太子妃身为正妻亦被连累.挨了韦皇后一通训斥.除了卫佳音外.丹菲也因机勇救人.受了帝后的奖赏.次日.孔家也托人给丹菲送來了礼.谢她救了孔华珍. 丹菲可不像卫佳音那般不识趣.她分了不少赏赐之物给身边宫婢和上司女官.又掏钱让膳房做了两桌席面.请宫人们吃了一顿.于是她的人缘越发地好.再加上她为人亲和低调.旁人有事找她帮忙.她总尽力而为.还显得有几分老实憨厚. 老实的人虽然容易被人占便宜.可也往往最得人信任.于是宫婢们有些什么烦恼.都乐意对着丹菲诉说.丹菲又是个绝佳的听众.听的时候安静亲切.会给予恰到好处的宽慰.嘴巴又极紧.从不乱说. 长此以往.连柴尚宫和贺娄尚宫也渐渐对丹菲放下了戒心.不过韦皇后还是对她存着几分芥蒂.每每和安乐公主等人商议秘事时.还是将她打发出去. 贺兰奴儿听说崔景钰的未婚妻已经來了长安后.心神不宁了好几天.丹菲如今也不大用得上她了.也沒去干涉她.丹菲想的是用个方法将萍娘调到含凉殿來.萍娘才是她一大助力. 自从太子和安乐公主争锋.连累刘玉锦和孔华珍落水后.两派关系日益恶化.不但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在圣上耳边说了一通太子的恶语.武三思和宗楚客等人亦是向圣上明言.说太子气量狭隘、暴戾冲动.不堪为储君.韦皇后借机再次提议让圣上废了太子.改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圣上苦恼不堪、犹豫不决.韦皇后咄咄相逼.道:“大家可要把江山留给一个暴君.大家今日就下旨.让上官婕妤拟诏.” 上官婉儿站立一侧.却是有些犹豫为难之色. 幸而圣上还不至于听信韦后到随意废储的地步.思索一番最后还是拒绝了.“太子随有诸多错误.可他为储乃是顺应正统.裹儿究竟是一介女子.自幼又未受过储君教育.如何能堪当大任.” 韦皇后同安乐公主怒气冲冲地回了含凉殿.砸了一通杯盏.方才歇气. 丹菲她们进去收拾残局.就听见安乐公主咬牙切齿道:“若是耶耶不肯下这个决心.阿娘和我不如从后推他一把.让他不想废也得废.” 韦皇后道:“太子如今越发提防你我了.如何寻机会.” “女儿沒说再寻太子错处.而是干脆就……” 安乐公主凑在韦皇后耳边低语了几句.韦皇后露出惊讶之色. “这也未免……” “女儿保证.绝对可成功.”安乐公主露出胸有成竹地笑意. 正文 诏书造假 五月末的长安.到处都是一派莺飞草长、繁花似锦的夏日盛景.长安城里的仕女名媛们纷纷换上了轻薄明艳的夏衫.戴着轻纱帷帽.乘坐着青棚油壁车.结伴出行. 乐游原上.满是罗衣轻扬.鬓插牡丹的娇媚仕女.随着郎君登高望远;曲江池边.帷帐高支.帐内欢声笑语.娇嗔轻斥.引得路过的游人纷纷张望.花团锦簇下.是一片升平和乐的景象.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布衣平民.都轻松恣意地沐浴着暖阳.仿佛北方江山沦陷.生灵涂炭等事.从未发生过. 长安外终南山的皇家猎场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嘹亮的号声吹响.锣鼓震耳.伴随着猎犬兴奋的吠叫.马蹄声动如雷.地动山摇.狸奴们吆喝着带着猞猁率先冲了出去.猎犬们紧随其后.呼哨呐喊声四起.整座山林都震动起來. 受惊的猎物惊慌出动.被猞猁和猎犬追赶得四下逃窜.猎奴们熟练地指挥着猎犬将猎物们赶出山林.朝山坡下的坳沟逃去. 十來个贵族男儿策马从林中飞驰而出.他们身穿箭袖紧身的骑服.脚踩紫缎马靴.胯下均是骠悍强健的突厥骏马.又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儿郎.年轻俊朗.风姿潇洒.若这是在马球场上.怕早已引得观战的女郎们欢呼尖叫了. 眼看猎物们都被赶出山林.沒了遮蔽躲藏之处.郎君们纷纷拔箭拉弓.箭如雨一般朝猎物们射去.一时间猎物哀鸣.猎犬狂吠.场面火热激烈非常. 一只红毛獒犬敏捷地躲过飞箭.叼了主人射下的那只麂子.摇着尾巴回來讨赏. 崔景钰吹了一声口哨.用马鞭拍了拍它的头.獒犬把麂子丢给狸奴.张着嘴接住了主人自马上丢下來的肉干. 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几个昆仑奴跌倒.三头肥壮健硕的黑皮野猪冲出人群.顶翻两个冲來阻拦的奴仆.獠牙又插穿一头猞猁的肚子. 崔景钰立刻轮开弓.正欲射箭.几个艳丽的身影闯入视线. 安乐穿着鹅黄骑装.带着几个贵女.正兴冲冲地往这边赶來.三头野猪朝着她们迎面而來.女孩子们來不及停住马.和野猪撞在了一起. 惊叫声起.马匹失控.场面霎时乱作一团. “抓紧缰绳.”崔景钰大喝一声.策马奔过去.其余男子反应过來.也纷纷冲过去. 野猪横冲直撞.忽然一匹马受惊扬蹄.将马背上的少女掀倒在地. 孔华珍骑术本不佳.重重跌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尖叫声中.她张开眼.就见一头壮硕的黑皮野猪朝自己冲了过來.黑影夹杂着兽类特有的腥臭迎面扑來. 孔华珍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发软.不由得紧闭上眼.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自上方伸过來.将孔华珍一把抱了起來. 天旋地转.孔华珍下意识反手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襟. 崔景钰吹了一声口哨.胯下骏马敏捷地避开野猪的冲击.跳向一旁.他随即折身.拉弓.箭如流星.正中野猪左眼.钻进大脑. 野猪轰然一声.倒地气绝.剩下的两头野猪.也被追來的男人们乱箭射死. 危机解除.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旋即喝彩.满场一片口哨声和鼓掌声. 孔华珍这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匹马上.被一个男子搂在怀中. 她抬起头.恰好崔景钰低头.四目相对.明媚的阳光照在崔景钰俊朗分明的面孔上.孔华珍低垂下头.脸颊涨红如烧. “娘子沒事吧.”崔景钰低声问.“刚才可摔着了.” 孔华珍摇头.依旧不敢抬起头. 孔家奴仆匆匆赶來.崔景钰跳下马.又将孔华珍扶了下來. 孔华珍脚一落地.一股钻心的疼痛传來.趔趄着跌回崔景钰怀里. “这就摔伤了.”安乐驱马而來.脸色冷漠地望着两人.“孔娘子平日也该少看些书.多锻炼一下才是.我们大唐的女子.可不是那等娇柔脆弱的琉璃扎花.还需得能经历些风雨才好.” 孔华珍俏脸涨红.硬生生推开了崔景钰.转而由家奴扶着. “公主……所言甚是.是小女拖了后腿了.” 崔景钰却道:“本是我们男人防护不周.让野猪冲撞了女眷.又怎么是孔娘子的错.” 安乐不悦地板着脸.想再挑点孔华珍的刺.又觉得太掉价.只得忍着. “孔娘子既然伤了.就好生歇息吧.钰郎.他们说西边围住了一群狐狸.你陪我去猎狐吧.” 崔景钰却道:“孔娘子有伤.我还需护送她回营地.公主请自便.” 说罢也不去看安乐脸色.扶着孔华珍上了软轿.自己骑马跟着.一同远去了. 崔景钰护送着孔华珍回到了孔家的帐前.孔家人听说郎子送珍娘回來了.倾巢而出.争相看女婿. 孔华珍父母双亡.养在伯父伯母膝下.孔大郎夫妇将她视如己出.看崔景钰的眼光就更挑剔了几分.崔景钰美名远播.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年轻的男子极俊美出色.气度雍容优雅.仪态谦逊得恰到好处. 孔伯母越看越满意.就是顾及崔景钰和安乐公主的传闻.私下将跟着孔华珍的婢女唤來.问:“今日女郎同安乐公主去射猎.公主态度如何.” 孔华珍沒少受安乐的气.两个婢女憋了大半天.此刻争先恐后地诉苦. “公主待娘子好似奴婢一般.虽不至于呼來喝去.可动辄出言讥讽嘲弄.也幸好娘子有气度.不同她计较.” “崔郎倒是维护娘子.安乐公主见他送娘子回來.脸都青了一层呢.” “也不见得.”一个年长一些的婢女道.“我看崔四郎同安乐公主平日也挺亲密的.公主同他拉手扶腰.他也不避讳.” 孔伯母忧心忡忡地问孔华珍.“你都看到了.是何打算.” “伯母不用太过担心.”孔华珍温婉一笑.“我同钰郎虽说定亲十余载.可真要说认识.不过才月余.统共也沒见过几次面.光凭这点印象.如何能给一个人下定义.” 孔伯父同留崔景钰饮了两杯酒.说了一番话才将他送走.回了帐中.孔伯母便将顾虑说给丈夫听. 孔家兄弟里.孔华珍的父亲同崔景钰之父是挚友.孔伯父却和崔家并不熟. 孔伯父道:“我那二弟.冲动烂漫.率性得很.当初我们都觉得他这门亲事定得有些仓促.对方虽说是清河崔家.可是孩子还小.谁清楚将來如何.我们孔家又不需要舍女儿去联姻的.要嫁女.自然是想女儿幸福.如今这崔景钰看來.倒是个翩翩公子.谈吐也不俗.只是他如今同韦氏和武家沆瀣一气.做的事实在有些不好看.若他品行这么不端.怎么能将珍娘嫁过去.” “可这都定了亲了.段夫人也多次暗示咱们该办婚事了.” “珍娘满月时就定了这个亲.十多年都过來了.再拖一阵又如何.”孔伯父道.“如今珍娘不过才十六.京中贵女哪个不是十**才出阁的.我们也无需着急.只说备嫁妆需要些时日.你们容我再看看他.” 孔伯母同孔华珍说了.孔华珍微微蹙眉.略有迟疑.最后还是温顺道:“一切都听伯父伯母做主.” 今日圣上也上马参与围猎.无奈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玩了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回來了.韦皇后命教坊舞女歌姬献艺.美酒美食送上.圣上很快便喝得半醉.将围猎之事抛在了九霄云外. 韦皇后依旧冷落太子妃.反而将卫佳音召來伺候.卫佳音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端茶倒水.一脸谄媚讨好之态.也惹了宫人命妇们不少鄙夷的白眼. 不过沒过多久.安乐公主來了.安乐不喜卫佳音.将她打发去一旁.母女两人自顾说笑起來. 卫佳音讪讪地站在人群后.又受了不少白眼.越发不自在. 柴尚宫端着一杯饮子从她身旁走过.忽然身子一晃.朝她跌去. 卫佳音忙扶住她.却是被泼了一裙子. “都是奴的不是.弄脏了昭训的裙子.”柴尚宫道. 卫佳音哪里敢让这位皇后的心腹女官对她道歉.忙道:“不碍事的.倒是尚宫您沒事吧.” “草地不平.沒站稳罢了.”柴尚宫今日十分和善.立刻拿了一件披风给卫佳音披上.又招手将丹菲唤來.“你送昭训回太子帐换身衣服吧.” 卫佳音好不容易才挤到皇后帐來.怕回去后太子妃不让她再來.十分不情愿.然而衣裙脏了.又不得不走. 于是回太子帐的这一路.她走得磨磨蹭蹭. 丹菲跟在她身后.很是有几分不耐烦.道:“昭训可是不舒服.” 卫佳音回头白了她一眼.“催什么催.我才不想你來送我呢.” “我也半点都不想來送你.”丹菲冷声道.“我本又不负责宾客.不过是刚好被尚宫点了名罢了.” 卫佳音气鼓鼓.扯着披风猛地转身. 一卷纸从她身上掉下. “你落了东西了.”丹菲提醒. “什么.”卫佳音莫名其妙地回头看.“这是什么.不是我的……” 卫佳音将纸展开.才看了片刻.面色骤然惨白.双手不住发抖.像是看到什么极其恐怖之事. “怎么了.”丹菲问.“这是你掉的.还是夹在柴尚宫披风里的.若是后者.你别乱看……” 卫佳音一脸惊惶地看着她.哆嗦道:“这是一封诏书……” 丹菲惊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來.“诏书怎么会收在柴尚宫的披风里.你看走眼了吧.” “真是诏书.”卫佳音把那卷纸往丹菲面前凑. “别给我看.”丹菲连忙后退了一大步.“若说我在宫里学回了什么.那不看和自己不相干的东西.便是其一.知道的越少越好.这道理你反而不懂.” 卫佳音急得几乎哭出來.“这是废太子的诏书.” 丹菲此刻堵住耳朵已來不及了.五官皱作一团.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卫佳音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道:“圣上要废太子.这是怎么回事.诏书为何会在柴尚宫这里.皇后可知道.” 丹菲赶紧捂住卫佳音的嘴.“你想把这事嚷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想让皇后知道你偷看了诏书.” 卫佳音吓得涕泪横流.不住摇头. 丹菲的手也抖得厉害.柴尚宫是韦皇后亲信.这份诏书必然是她替皇后收藏着的.卫佳音这么一嚷嚷.她即便不看.也是知道诏书的内容了.想到此.她横下心.将诏书拿了过來. “肇有皇王.司牧黎庶.咸立上嗣.以守宗祧……皇太子重俊.仁义蔑闻.疏远正人.性戾急躁.耽於酒色犬马……重俊宜废为庶人.” “看.可不就是.”卫佳音急得直跺脚.“这好端端的怎么要废太子.太子之前是犯了错.可都诚心悔改了呀……” “闭嘴.”丹菲喝道.重新逐字逐句看这份诏书. 她如今比较得柴尚宫信任.能帮着整理韦皇后的一些文书.见过不少诏书.上官婕妤起草诏书.她的字迹丹菲认得.这份诏书字迹酷似上官婉儿的字.却于细节上留了不少马脚. “居然还盖了玉玺.”卫佳音颤道.“她们难道连玉玺也伪造了.” “这还不容易.”丹菲讥笑. 安乐公主极得圣上宠信.时常自己写了任命官职的诏书让圣上盖章.圣上也不以为意.想必安乐公主就是抓住这一便利.自己模仿了上官婉儿的笔迹写了废太子的诏书.使了个混淆的法子.也让圣上盖了玉玺. 丹菲把诏书重新丢回到卫佳音的手里.“这事我可管不了.我不过是个沒品级的宫婢呢.” 卫佳音眼泪直落.“太子若被废了.我可怎么办……” 丹菲咬牙捂住她的嘴.狠狠道:“这事你绝对不可对任何人说.尤其不能告诉太子.知道了吗.” “为什么.”卫佳音瞪大了眼.“圣上要废他.他理当知道.才能有所准备.” “你想他有什么准备.”丹菲反问.“太子若是一时冲动.做了错事.那才是真的不可挽回了.到时候也许他和太子妃被贬为庶人.你这等姬妾.却是又要重新为奴了呢.你可想重回掖庭做苦役.” 卫佳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抬手摸上小腹.一脸痛苦. “你不懂的.我……我自从上次游湖之事后.就被太子厌弃.也遭太子妃嫉妒.背地里不知道被整治得多惨.偏偏我现在又有了身孕.更加招惹太子妃嫉恨.我若将此事通报给太子.定能重新讨得他欢心.” “蠢货.”丹菲骂道.“诏书这么重要的东西.柴尚宫怎么会随便收在身上.把披风拿给你穿.她做事一贯谨慎.此举才是反常.况且太子若是闹出來.你就是个煽风点火.间离父子之情的祸害.第一个被抓去斩首.” 卫佳音却固执道:“太子定会护着我的.我还怀着他的孩子.御医都说这是个男胎.皇孙体弱多病.谁都知道他活不大.太子不知道有多期盼再有一个儿子.看在皇嗣的份上.他也会维护我的.” 丹菲气得大骂:“你简直..” 卫佳音却是一把推开她.将那诏书往怀里一塞.扭身就跑走了. 想她一个孕妇.腿脚还这么快.真是出乎丹菲的意料.丹菲气急败坏.紧追过去. 太子妃正被宫婢们簇拥着在帐外散步.见卫佳音疯跑回來.当即喝道:“你这横冲直撞的.是想做什么.” 卫佳音张口就要叫.丹菲实在沒有办法.一枚石子弹了出去.打中卫佳音的膝弯.卫佳音跌在太子妃身上.把她也扑倒在地. 宫人们惊呼.急忙过來搀扶.太子妃气得脸色发青.骂道:“你这是撞鬼了不成.真是丢尽了东宫的颜面.还不快将昭训扶下去.不许她再到处乱跑.” 卫佳音嚷道:“我要见太子.” “太子狩猎才回來.刚刚休息下了.”太子妃脸色更加难看.“怎么.又想向他告状撒娇.” “不是.”卫佳音急得大叫道.“我必须见他.有事要亲口告诉他.” “有何事可先和我说.”太子妃道. “不行.我必须见太子.”卫佳音挣扎.“殿下.殿下.我是阿音.我有急事……” “还不快堵了她的嘴.”太子妃大喝.宫人拥上來.堵住了卫佳音的嘴.将她强行拖走了. 太子妃铁青着脸.吩咐道:“将她关在帐内.回宫后再放出來.饿她两顿.让她好生思过.” 丹菲松了口气.她向太子妃行过礼.便告辞而去. 这个假诏书实在充满疑点.丹菲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又是个大圈套.让太子误以为韦皇后她们要做假诏书废了自己.以太子的性子.定会冲动地闹出來.到时候又无凭据证明这诏书是出自韦皇后之手.这事又会成为一个大笑话. 丹菲心事重重地回到韦皇后处. 柴尚宫忽然道:“怎么沒有将披风拿回來.” 丹菲微微一怔.忙道:“卫昭训身边的宫婢说晚些会把披风送回來的.那是尚宫的披风.您若是觉得凉.奴给您再取一条披风來.” “罢了.”柴尚宫道.“你去后面.看看皇后的酪樱桃做好了沒.让他们多浇些桂花蔗浆.” 丹菲借此机会退到了人群后. 正文 通风报信 傍晚.归营的号角吹响.狩猎一天的骑士们策马而回.轰隆马蹄声掩盖了一切的声音.大地发出阵阵颤抖. 篝火熊熊燃起.胡人乐师演奏着欢快的乐曲.教坊的歌姬舞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腰肢柔韧.轻纱飞舞. 圣人同韦皇后和儿女们一道用餐.心情愉悦.便也不拘束着众臣工.让他们可以随意走动.太子看着情绪尚好.同旁人有说有笑.依照他的性子.必定是还不知道诏书的事. 忽而众人哗然.原來是温王今日猎了一头乳鹿.献给帝后.厨子做了一道蜜汁烤乳鹿.抬了上來.韦皇后亦难得地对这个庶出的小儿子露出温和的表情.摸着他的头表扬了几句. “今日拔得头筹者是谁.”圣人问. “是临淄郡王.”宫人答道. “果然又是阿瞒.”圣人笑. 太平公主道:“听说崔四郎今日救了未婚妻.他们两人倒真是有夫妻缘分.” 安乐板起脸道:“是孔华珍太无用.好端端地也能从马背上掉下來.既然骑术这么差.又何必來猎场凑热闹.” 武驸马就坐在一旁.听着她吃醋.脸色有些不好. 上官婉儿笑着打圆场道:“安乐公主求胜心强.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性子.” 韦皇后对安乐道:“孔家女孩又不像你这般.像匹野马似的长大.孔家家风严谨.女孩儿自幼要精修女德.讲究的是贞静娴雅的大家风范.” 安乐嗤笑.“确实是十分贞静.崔郎得此佳妇.实乃幸事.” 韦皇后对女儿恨铁不成钢.岔开道:“今日临淄郡王拨了头筹.大家该赏才是.” 圣上当即赏了绢帛和猎物.韦皇后便也跟着赏了美酒. 李隆基打赏宫人一贯大方.于是众宫婢都抢着要去颁赏.柴尚宫看着很是不悦.目光落在安分站在一旁的丹菲身上.便随手一指.点了丹菲. 此举正中下怀.丹菲当即作出欣喜状领了命.点了几名宫人.带着礼物朝临淄郡王府的大帐而去. *** 夜幕无云.星子稀疏.月如银钩. 临淄郡王的大帐前面极其热闹.李隆基交游甚广.自己本身又是个豪爽洒脱的人.京城中的年轻公子们都同他私交甚好.最爱聚在他这里. 李隆基最近心情又颇好.他自从那日和丹菲谈了话后.后宅里就传出了喜讯.妾刘氏有了身孕.随后新纳的美妾赵氏的肚子也有了动静.这一门双喜.冲淡了他的丧女之痛.也洗刷了他不能生育的污名.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隆基今日特别兴奋.特地掏钱让御厨额外置办了酒席款待宾客.此时大帐前燃着熊熊篝火.众人喝酒烤肉.击节唱歌.趁醉起舞.喧闹声直达天际. 丹菲到时.就见李隆基正趁着酒兴.随着胡人的琴声在跳舞.众人喧哗起哄.接二连三地加入.李隆基生得高大.跳起舞來居然也十分灵活轻巧.举手投足都颇有风韵. 舞到兴头上.李隆基忽然跑进外围人群里.拖了一个人出來. 众人轰然叫好.尤其是宫婢们.更是欢叫起來. 丹菲定睛一看.那个被拖出來的人.正是崔景钰. 兴许是因为喝了烈酒.崔景钰并沒丹菲想象的扭捏.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随手一甩.在一片欢呼声中.加入了起舞的队伍之中. 男子的舞.不同于女子的轻巧婉约.而充满了男子特有的阳刚豪迈之气. 崔景钰动作优美如鹤在翩翩起舞.振袖如展翅.仰首似引吭.他劲瘦的腰身轻盈扭转.修长的身子灵巧地跳跃. 衣袂翩翩.发丝轻飞. 火光绚丽炽热.勾勒着男人灵动而健美的身影.和英俊而削瘦的面庞.他面容沉静.嘴角微微带着怡然自得的笑意.眉宇愈发浓如凝墨.眼眸中充满灵动的神采. 天高地阔.万古长风.山峦黑影起伏.延绵向未知的远方. 崔景钰此刻就像一尊俊美的神祗.跳着祭献的舞蹈.他像步入凡尘的山鬼.像误闯人间的林中的精灵.像……就像幻化成了人形的白鹿. 高雅、优美、尊贵.纯净.而且神秘不可捉摸. 丹菲隔着人群注视着他.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翻涌.冲撞.令她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乐曲骤然拔高.进入最绚丽的乐章.人们涌动.纷纷加入了跳舞的队伍中. 丹菲眼前一花.被人拽了过去.她踉跄地转了一圈.一只有力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肢.稳住了她的身子. “郡……郡王……”丹菲有点结巴. “叫我三郎.”李隆基紧搂着她.满面红光.目光灼热.“你怎么來了.” “我……是來颁赏的.”丹菲不习惯和男人靠得这么近.试着推了推他.“圣人他……” “待会儿再说这个.來……”李隆基打断了她的话.拉着她随着乐曲起舞. 丹菲手足无措.她是真的不擅歌舞.也从未参与过这样的场合.李隆基却并不介意.笑着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转圈.丹菲身不由己.完全由他领着.被他推开.又被拉了回去.她笨拙地配合着.反而引得李隆基开怀大笑. 耳边尽是欢快的乐曲和热情的呼喊.胡姬随着鼓点拍手跺脚.大声吆喝.身上银铃沙沙作响.群情欢腾.每一张欢笑的面孔都映着火光.丹菲渐渐被这份热情感染.暂时忘却了仇恨.忘却了阴谋. 突然间.握着的手因汗湿而松脱开.丹菲晕头转向.被人群推搡着跌跌撞撞地乱走.正要跌倒之际.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过去. 丹菲扑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中.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安抚了她慌张的情绪. “你……” 崔景钰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带着她随着人群前进.转圈.试图一点点朝外面挪去. 丹菲头晕目眩.情不自禁搂住了他的腰.跟随他的脚步. 一时间.所有的喧嚣和拥挤.都被阻挡在了这个温柔的怀抱之外.火光和人群似乎都在围绕着他们旋转.簇拥包裹着.愈发显得这方小小的世界是那么宁静. 倏然三声清脆的鼓响.乐曲声戛然而止. 众人停下了脚步.鼓掌欢呼.继而散开. 丹菲清晰地感受到男人身上传递來的热度和剧烈的心跳.放在男人胸膛上的手轻轻推了推.拥着她的手臂继而松开.丹菲往后退去.晕眩感还沒过.她摇晃着朝后跌去. 崔景钰的手臂又猛然收紧.将她拉了回來. 两人的鼻尖轻轻碰了一下.都感受到对方那点冰凉的汗意.胸膛因急促的呼吸都在剧烈起伏.滚烫的气息交错融合.两张面孔靠得极近.近到沒法对视. 丹菲的视线落在男人转折的嘴唇和坚毅的下巴上.男人喉结滚动.嘴唇微微翕动. 那一刻.丹菲几乎以为崔景钰会低头吻下來. “她在你这里呀.”李隆基大步走过來. 丹菲和崔景钰无声地分开. 丹菲连退两步.躲在了阴影里.掩饰住自己通红的脸.崔景钰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恢复了从容自若. 李隆基朝丹菲道:“你刚才对我说什么來着.太闹了我沒听清.” “啊.”丹菲窘迫.“我是來颁赏的.圣人和皇后得知郡王今日猎得头筹.赏赐郡王美酒.” 丹菲急忙将宫人召集了过來.给李隆基颁赏.李隆基让高力士过來接了御赐之物.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丢给丹菲. “劳烦娘子走一趟.小东西不成谢意.” 丹菲摸着那东西似乎是个镶嵌着宝石的金戒指.便想婉拒.李隆基却不给她这机会.立刻招呼高力士打赏其余的宫人. “诸位若不急着回去复命.不妨喝几杯酒再走.高力士.取几坛葡萄酒.再送半只烤鹿來.” 宫人们才得了厚赏.又见有好酒好菜.自然不愿意早早回去.一群人由高力士招呼着.围着篝火坐着吃喝起來.丹菲本就想和李崔两人私谈.见宫人被支开.正中下怀. 崔景钰神色淡漠.拱手道:“我便不打搅了.” “等等.”丹菲唤他.“许久沒见表兄了.不知姑母姑父是否安好.” 崔景钰看出丹菲眼神异常.眉头微微一皱.走了过來. “这边坐.”李隆基让宫人铺了一块厚毯.同崔景钰坐下. 丹菲依照身份.沒资格和他们同坐一张毯子.便想跪坐在一旁的草地上. 崔景钰忽然沉声道:“坐过來.” 李隆基不由得打量了他一眼. 丹菲为难地在毯子边上跪坐下.崔景钰皱了皱眉.沒再说什么. 丹菲赶紧将先前发生的事三言两语地说给了他们听.两个男人一路听下來.脸色越发凝重. “太子如今还在帝后跟前.”李隆基问. “我來的时候.他还在席上饮酒.看着神色正常.” “那便是还不知道.”崔景钰道.“他绝对不能藏得住这么大的事.” “那几个女人竟然……如此大胆.”李隆基紧捏着酒杯.“那诏书可盖了玉玺.” 丹菲点头.“我看那诏书是模仿的上官婕妤的字.明眼的人都能辨认.但我想这计谋想必也出自她之手.她是有意让卫佳音拿到诏书.用來激怒太子.” 李隆基峻色道:“别的还好.大家最不喜太子胡闹.若太子因为一份假诏书在这里当着众臣的闹出來.不禁天家颜面扫地.大家盛怒之下.不定会真的要废了太子.” 丹菲道:“便是太子不闹出來.也会因此更加怨恨皇后和婕妤.讲不定会作出什么极端之事來.” “定要阻止此事.”李隆基咬牙. “不可.”崔景钰突然道.“此计连我都不知道.你们可知为什么.” “因为皇后不信你.”丹菲瞥他一眼. “因为她不信你.”崔景钰瞪她. 丹菲一愣.猛然回过神來. 从卫佳音同她一道去取披风起.她就已经被算计了进去.显然.韦后她们默认了她会从卫佳音处知道了诏书的事.然后又给她机会來给李隆基颁赏.就看她是否会通风报信. “她们也是想试探您.”丹菲看向李隆基.顿时有些愧疚.“我……我……” “你也不过受人摆布罢了.”李隆基道.“上官婕妤好个连环计.” 他若去提醒太子不要中计.韦皇后她们必然确信丹菲同他有私.可若他不去提醒太子.太子中计后.不知会闹出一个怎么样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是女人.还是太子.李隆基十分为难. “郡王可当我什么都沒说.”丹菲无奈地挽救. “晚了.”崔景钰冷声道.“人人都看到我们坐下來谈话.那些宫人中.定有盯梢者.就算你真的什么都沒说.也会当你都说了.这样即便郡王不去提醒太子.上官婕妤也有办法去太子处煽风点火.说郡王知而不报.间离两人感情.” 丹菲哑然.一股悔恨自责涌上心头.她之前若想到这层关系.便是自己瘸了腿也不会來见李隆基的.太子被算计又如何.李隆基却于她有救命之恩. “郡王……”丹菲悔恨不已.满脸羞愧得通红.俯身磕头.“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太大意.才让您陷入两难之地……” “唉.你这是何必.”李隆基又心疼又无奈.“此事本是针对我的.你倒是无辜被牵连进來.” 丹菲肃然道:“郡王不必对我有所顾虑.我横竖只会一口咬死不知此事.郡王只管去通报太子吧.再晚些.怕他就知道了.” 崔景钰的眼中浮动着肃杀之色.沉声道:“上官婕妤会这样利用你.已是存了将你用完就灭口的心.你也不介意.” 丹菲无语. “你别吓她.”李隆基柔声对丹菲道.“你不用怕.我断然不会舍下你不顾的.纵使不告诉太子又如何.太子这么大个人.自会有他的决断.” 李隆基说得柔情脉脉.丹菲听得冷汗潺潺. “郡王.你是说.你不打算管这事了.” 李隆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太子一來未必中计.二來中计了也未必会真闹出來.三來.他素來孤傲自负.也未必听我的.” 丹菲下意识朝崔景钰瞥了一眼.心道居然还有比这人更孤傲自负的.倒也难得. “可是郡王.这样是否不妥.若是让太子知道你知情不报……” “他知道就知道了.又能拿我如何.”李隆基满不在乎.“我是男子.断然沒有牺牲女子.來成就自己功名的.若是告诉他.却要让你置身险境.那我宁愿承受千夫所指.” 丹菲好一番感动.她自然不关系那无能太子的死活.乐得自保.不过出于道义.她还是道:“究竟是太子.沒有见他遭人算计而置之不理的道理.奴虽然是女子.却也知道忠君体事.郡王不如再考虑一下……” “都说了沒必要.”李隆基拔高嗓音. 丹菲无语地看着他. 李隆基咳了一声.“我是说.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劝我.” 丹菲愕然.觉得李隆基这游戏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 崔景钰终于开口.道:“郡王的意思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只有最大限度保护自己.见机行事了.” 丹菲心中失落.俯身行礼.“既然如此.那奴先告辞了.” “这就走了.”李隆基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崔景钰冷声提点道:“她得回去复命.” “难得见到.多说两句话也好呀.”李隆基道.“你在皇后跟前伺候可还习惯.” “都是伺候人.能有什么区别.”崔景钰干硬道.扭头扫了丹菲一眼.“还不回去.真想被尚宫抓着拷问不成.” 丹菲脑子里乱得很.沒好气地回瞪了他一眼.极难得的沒和他斗嘴.起身退下. 崔景钰望着她的背影.眉头轻皱. 回去的一路上.丹菲思绪纷杂.心乱如麻. 两个男人提到太子.神态都充满不屑.并沒有对君王应有的半点敬意.丹菲明白过來.他们并不敬重太子.并不在乎他是否会被废黜.太子并沒有为君者的品德.他们便不会回报以士者的忠诚.他们冷静、机警、现实.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丹菲由此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满怀一腔热血.忠君爱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天下更好.也许正因为他沉醉在这种自我完美的情怀之中.才会被牵扯到肮脏的政治阴谋之中.最后被牺牲掉. 如今.张柬之的家人已不知在何方.可相王依旧在京城里举足轻重.他是否还会记得这么一个牺牲了自己而保全了他的人.亦或是是如父亲曾经提起过的.相王反而觉得父亲对他的忠心和拥护.给他招惹來了许多麻烦. 这也是丹菲至今不敢和李隆基相认的原因. “终于回來了.”柴尚宫冷着脸.站在帐前. 丹菲回过神來.朝她行礼. “临淄郡王可说了什么.” “郡王谢了恩.又赏了宫人.”丹菲在袖子里摸了摸.把李隆基丢给她的那枚戒指找了出來. “这是郡王厚赏.奴不敢受.还请娘子代奴收下.” 柴尚宫定睛一看.是一枚嵌着石榴色碧玺的金戒.十分贵重.她不禁对丹菲另眼相看.很是满意地收下了戒指.打发丹菲下去. 丹菲换了班.回到宫人帐区.贺兰奴儿正蹲在帐篷外面.在铜盆里洗脸.见了丹菲.无精打采地扫了一眼. 丹菲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娘子今日劳累了.” 贺兰奴儿眼光黯淡.道:“沒什么.皇后听说孔娘子受了伤.让我送了些伤药过去.” 原來是见着了崔景钰的未婚妻了. 丹菲五味杂陈.竟然有些感同身受.她急忙摇了摇头.道:“孔娘子娴雅秀丽、文采斐然.不愧是孔氏女呢.” 贺兰奴儿是杀猪匠之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生得清秀才被选入宫的.她听丹菲这么一说.心情更坏.免不了狠狠瞪了丹菲一眼. 丹菲不以为意.回自己帐子去了. 正文 晨曦私语 夜深了.同住的宫婢发出轻微的鼾声.丹菲躺在帐中毯子里.辗转难眠. 她似乎总能听到篝火边欢快的音乐.那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勾起她无数思潮. 闭着眼.自己又被男人护在怀中.转着圈. 一圈.又一圈.天晕地旋. 她听到了咚咚的声音.不知是跳舞的脚步声.疑惑是从男人胸膛里传出來的心跳. 丹菲闭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再睁时.外面一片静谧.她再无睡意.轻轻起身穿衣.走出了帐篷. 清冽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迎面扑來.令人精神为止一振. 头顶夜幕中.星子犹如散落的珍珠一般.散发着温润光芒.穹顶笼罩大地.星河横跨天际.万古星斗.千年传说.如夜风在人耳边呓语.四周的喧哗如潮水一般褪去.只留下夏夜独有的静谧. 此时正是天亮前最安静的时刻.整片大地都沉浸在睡梦中.天空是透明的黛蓝.山川.草木.都被笼罩在清晨如薄纱一般飘忽的白雾之中. 尚食局的宫人已早早起來.无声地忙碌着.准备早膳.丹菲见宫人去河边打水.便跟着过去.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着发呆. 宫人们三三两两地过來打水.而后离去.丹菲独自静静坐在阴影里.被幽静的昏暗包围. 身后忽而传來沙沙脚步声.來人走到她身后.一个厚实柔软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肩上. 丹菲转过头.崔景钰把一个用树叶包着的烤馕塞到她手里.在她身边坐下. 丹菲把烤馕撕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崔景钰.烤馕里夹着肉粒、香料和奶酪.烘烤得酥脆芳香.令人垂涎欲滴.丹菲的胃被唤醒.大口啃了起來. 崔景钰斜眼看她.又递來一个水壶.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牛乳. 丹菲猛灌了几口.觉得幸福得快要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早起來河边打拳.正好看到你.”崔景钰淡淡道. “你倒起得早.” 崔景钰看了看丹菲眼下的青影.“你有心事.” 丹菲失笑.“我何时不是心事重重的.” “和临淄郡王有关.”崔景钰问.“他为了维护你.不肯去向太子告密.你很自责.” 丹菲点头.又摇头.脑袋晃來晃去. “到底是什么.”崔景钰不耐烦. 丹菲不悦地白了他一眼.这男人在外人面前儒雅矜持.是个翩翩君子.唯独同她相处的时候.各种坏脾气和怪毛病就冒出來.真是有问題. “是因为你们的态度.”丹菲低声道.“你们并不在乎太子会有什么遭遇.你们不介意看着他被韦皇后玩弄.也并不怎么同情他的遭遇.” “哦.”崔景钰反应很漠然.“你替他不平.” “他是君.你们是臣.”丹菲道.“君有难.臣不该救助之.” 崔景钰面容平静望着她.眼神温和.像是注视着什么纯净而美好的事物. “令尊是一个忠勇有加、有情有义的前辈.”所以才养得出这样一个端方善良的女儿來. “那当然.”丹菲提起亡父.目光充满了怀念.“家父一生行直坐端、耿直方正、嫉恶如仇.他这一生都坚信邪不压正.相信天地间正气荡然.我有时候觉得也许他将世事想象得太美好.可是轮到我自己亲生经历的时候.却忍不住和他想到一处去.” 崔景钰静静地注视着她拂晓微光里朦胧的面孔.她轮廓秀丽.眉目如画一般精致.充满了无法比拟的、灵动的神采. 丹菲自嘲一笑.“也许你们都在笑我太单纯幼稚.我父亲给我灌输的忠君之理太过强烈.我一时沒法理解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么冷静的.” “忠君.也有很多种情况.”崔景钰轻声道.“我们忠君.更忠能为君之人.太子生而为君.是他的命.但是以他的资质.并不配为君.” 这话已是忤逆之言.也就是此刻.四野空旷寂静.仿若与世隔绝.崔景钰才对丹菲说出了心里的话. “不论我还是郡王.都不仅仅是在忠君.亦是在用背后整个家族的资源.家人的命运.來辅佐君王.我们从來不是一个人.所以也沒有办法单凭意气行事.而要权衡斟酌.选取最有利.至少是最安全的一条路來走.” “那不救太子.于你们又有何好处.”丹菲道.“废了太子.韦皇后正好可以拥立安乐公主……” “安乐绝无可能做皇太女.”崔景钰嗤笑.“不过是她自己痴人做梦罢了.就连武家、韦家.都并无拥立她之意.女帝根基薄弱.名不正言不顺.她又从无贤德名声.群臣百姓如何拥戴.既然花那么大力气废了太子.至少也要立个明正言孙的储君才是.” “温王.”丹菲道. 崔景钰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一來.韦氏和武氏势力只会更大.”丹菲眉头深锁. “由他们去.”崔景钰的眉眼里都是傲慢与不屑.“多行不义必自毙.现在他们风头虽盛.做事却还略有分寸.臣工们尚且能容忍.可等换了太子.韦氏真的大权在握后.野心便会不再受约束.你看那蔓草.最初长在墙角.并不起眼.而后长满墙壁.也尚可忍受.可等它攀爬到屋脊上.人人都居住不安.都想将之除去.” 丹菲明白了.“到那时候.你们无需费尽精力、苦口婆心去说服别人同你们协作.你们只需要振臂一呼.自然会得到满朝响应.” 崔景钰赞许地点了点头. 丹菲苦笑.“庄公克段于鄢.” 崔景钰肃然道:“其实不论庄公.还是我们.都不是真的愿意纵容对方作恶.谁不想在蔓草还是幼苗时就将至铲除.省得将來再花那么大的功夫.只是我们力量有限罢了.庄公碍于母亲.而我们则碍于身份.郡王只是王子.不是皇子.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再等待.” 丹菲眉头紧锁地看着他. 凝重的气氛突然被人声打断.有两个宫人一边交谈.一边朝这边走來. 丹菲和崔景钰对视一眼.都在心中暗骂.虽然就昨夜那混乱的状况來看.和宫外男人偷情的宫婢并不少.可是他们俩身份特殊.被看到了.丹菲对着韦皇后.崔景钰对着他未婚妻.都不怎么好交代. 崔景钰在丹菲肩上拍了拍.做了个手势.丹菲把剩下的小半块的烤馕揣怀里.跟着崔景钰走.河边芦苇并不很高.他们只得蹲着身子小步小步地挪动.手脚并用.像猴子似的. 丹菲一边爬一面在心里大骂.两人辛辛苦苦朝西爬了好一会儿.结果西面却有一对偷情的小鸳鸯在草丛里卿卿我我. 崔景钰只好掉头.比划着让丹菲往回走. 丹菲狠狠瞪他一眼.两人往回走了几步.那边两个宫人居然朝他们藏身的地方走了过來. 丹菲急忙转身.要往草丛深处躲.崔景钰忽而伸手把她抓了回來. “你……”丹菲冒火. “嘘..”崔景钰轻声安抚. 他们两张面孔挨得极近.崔景钰那一动.轻轻碰触到了丹菲的唇. 丹菲的脸轰地一声烧了起來.浑身都僵住了. 崔景钰的头微微朝后.他摸了摸发烫的耳朵.朝上方指了指. 不远处有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树.一人多高处有个五爪状的树杈.此时恰好一阵浓雾涌过來.四周景色模糊. 两人当机立断去爬树. 丹菲穿着裙子.很是有些不方便.崔景钰率先上了树.伸手去拉丹菲.丹菲大半个身子都上去了.鞋子踩着树皮上的青苔一滑.又哧溜落了下去. 浓雾过去.两个宫人身影绰绰.眼看就要走过來了. 丹菲急得一头汗.偏偏两脚无处着力.像个吊死鬼一样晃來晃去.那两个宫人要抬头看见.怕是要吓个半死. 就这时.崔景钰闷喝了一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一口气拉了上去. 丹菲的一只鞋子掉下.落在草丛里.宫人警觉地抬头望.雾色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树杈里很大.又堆积了许多树叶干草.崔景钰到在树杈之中.丹菲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感受到身下传來的热度.愈发一动不敢动.她的鼻尖轻触着崔景钰的唇.一个冰凉.一个温热.彼此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略微凌乱的呼吸. 丹菲的视线落在崔景钰弧度优美的唇上.他的唇上和下巴都泛着一层淡淡的青.瓷白的皮肤在她的注视下渐渐透出红.又或只是霞光的关系. 崔景钰早起打拳.穿着简便的劲装.方才一番拉扯中.领口松开.露出干净而线条分明的脖颈和锁骨.男子特有的混着熏香的气息随着呼吸涌入鼻端. 这一刻.丹菲胸口一阵荡漾.从背脊处泛起一股酥麻之意.继而蔓延到全身. 宫人在河边打了水.结伴而去.那两个偷情的人也悄悄溜走了.四周恢复了宁静. 丹菲的目光一点点上移.望进一双温润如秋水般的双眸里.她看过崔景钰各种冰冷的、嘲讽的、傲慢的表情.却还是第一次从崔景钰的眼中看到这么温暖柔软的目光.简直就想是个幻觉. 而在这目光中.丹菲有感觉到了昨日转圈时的那中天晕地旋. 她不自在地撑起身.掌下的树枝却是突然咔喳折断.她身子又往下一沉. 两具胸膛毫无间隙地撞击在一起.嘴唇擦着男人的唇而过. 丹菲被五雷轰顶.慌张失措地爬起來.血液都往脸上涌.她一时间像是个砸了贵重之物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这不算是亲吻吧. 这只是个意外. 他会误解么.他不会以为自己在勾引他吧. 丹菲一团混乱.差点尖叫. 崔景钰却是极其平静地看着她.仿佛方才什么都沒有发生.他冰凉而镇定的目光.以及沉默的态度.就想树叶上的露水滴在丹菲脸上. 丹菲镇定了下來. “我……” “陪我看个日出吧.”崔景钰挪了挪身子.同丹菲并肩坐着. 丹菲脑子里关于逃走的念头霎时烟消云散.她冷静了.与崔景钰并肩一起坐在树杈上.眺望清晨的原野. 起床的宫人越來越多.营地处升起炊烟.飘來食物的香气. 朦胧的晨光中.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如同撒满碎钻. 草林之间的那片轻雾随风飘到了河面上空.对岸的景色朦朦胧胧.天空渐亮.晨光柔和地将露水染成了了橙紫色.他们像置身在一个将醒未醒的梦境之中. 四野本一片寂静.早起的鸟却拉开了歌喉.先是两三只在枝头鸣叫.随即有越來越多的鸟儿加入了进來.婉转清越的歌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首轻快明媚的乐曲. 东边的天空朝霞似火.就像整座山都在燃烧. 两人的面孔都在彼此视线中逐渐清晰.脸庞上柔软的绒毛染着橙色的霞光.雾气飘过河.浸入这边的林地.将灌木.芦苇笼罩. 一轮旭日从群山的背后跃出.耀眼的光芒照亮山川大地.也照亮了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年轻人. 雾气散去.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遮挡.最静谧、最私密的时刻.已经过去. “我该回去了.”丹菲哑声开口. “嗯.”崔景钰应了一声. 两人从树上溜了下來. 崔景钰弓着腰在草丛里找了一阵.把丹菲掉的鞋子找了回來.丹菲匆匆把鞋穿上. “我……”丹菲欲言又止.“我会努力的.” 说完.她又想咬舌头.这说得是什么废话. “我知道你会尽力而为.”崔景钰凝视着她.语气低沉而平和.“但是我更希望你能保护好你自己.我需要你效劳.却不想踏着你的血前进.” 丹菲鼻子忽而一酸.点了点头.她望了崔景钰一眼.提着裙子小跑而去. 正文 贺兰惑言 帝后用了早膳.起驾回了大明宫.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静.只有太子这日并沒有來请安. 太子妃的解释是.太子昨夜喝了酒.夜深露重又着了凉.早上便有些起不來.圣人派了御医去看病.韦皇后也装模作样的送了些药. 丹菲留意到.韦皇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婕妤等人.听到太子生病的消息时.都露出隐隐窃喜的神色.那是看着猎物进网的得意之色. 丹菲以为.依照太子的性子.必定会闹出來.不料一连等了数日.宫中风平浪静.好似什么都沒发生过. 太子过了两日病好了.又照常过來给韦皇后请安.姿态恭敬.拘谨呆板.同往日也沒什么不同.而韦皇后对太子夫妇如往常一般不冷不热.偶尔挑拣一点小事训斥两句.让两人十分为难. 这种场景.丹菲以前在林中狩猎时见过.那是势均力敌的两个野兽在对峙.弓背伸抓.紧紧盯着对方.就看谁最先忍不住扑上去. 旁人不知情.自然感觉不到这股紧张的气氛.反而觉得皇后和太子关系缓和是个好事.丹菲平日里举止如往常一般.该做什么还是照做.韦皇后未必不怀疑她将诏书的事告知了李隆基.然而李隆基毫无反应.倒让韦后等人琢磨不清他的意思. 至于卫佳音.竟然还平安无事.韦皇后有一次问起她來.太子妃说她患了病.已送出宫养病.韦皇后听了也不过嘱咐卫佳音好生养病罢了.小小的一个太子昭训.能得到皇后特别关注.旁人还当卫佳音是走了大运.要得宠了呢. 不过丹菲以为.太子既然将卫佳音保了下來.且不论他是为了子嗣.还是宠爱.他此举.都在向韦皇后表明.自己已知道假诏书之事.且已经有所准备了. 甚至.若太子臣服于皇后.就应当将卫佳音献出來.任由韦皇后处置.他保全卫佳音.已是隐约向韦皇后宣战. 思及此.丹菲就越发觉得紧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进入了一年之中最炎热的三伏天.往年帝后不是去九成宫.就会去终南山避暑.而今年.韦皇后连宫外的别院都不去.一直待在含凉殿中. 夏夜闷热难眠.天空中闷雷阵阵.丹菲有时半夜醒來.便依在窗前.眺望云层中偶尔掠过的闪电. 一场可以遇见的大变革酝酿到了最顶峰.就如同盛夏时节的雨云堆积压顶.电闪雷鸣.狂风阵阵.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即将降临. 而这一场暴雨.将彻底洗刷整个长安城. 入了七月.终于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冲散了一些空气中的暑气.却也将太液池边的荷花打得七零八落. 十五这日.难得天气凉爽.圣上便迫不及待地举办了一场夜宴. 风吹云散.月色皎洁.夜宴上的歌声顺着太液池水飘荡远去.韦皇后斜靠在榻上.一边看着歌舞.一边同命妇们说笑. 丹菲守着一个小炉.细心地按照方子熬煮着莲子露. 小砂锅中噗噗冒起.丹菲揭开盖子.撒了一把桂花干.放入两片鲜橙皮、一瓢泉水.又将盖子合上.半刻后.再掀开盖子.一股清香四溢开來. “好香的莲子露.阿段这手艺是跟谁学的.”李碧苒笑吟吟地走过來. 丹菲欠身道:“奴在掖庭的时候.常去御膳房打杂.跟着厨娘们学了些炖汤煮粥的小手艺.” 李碧苒行过礼后.入席而坐. “今日怎么沒见太子和太子妃.” “公主不知道.”一个贵妇笑道.“太子妃今日被御医诊出有孕了.她害喜有些严重.故太子留在东宫里陪她呢.” 李碧苒眼珠一转.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就是太子妃年纪略大.养胎怕要格外辛苦呢.” 贵妇凑过來道:“听说早就诊出來了.是等月份大了.胎坐稳了.才公布的.” 李碧苒朝韦皇后望了一眼.随口道:“是该谨慎些……” 丹菲将砂锅从小炉上端下來.然后细致地把熬煮好的莲子露舀出來.扑鼻的清甜香引得旁人侧目. 贺娄尚宫接了一碗.端到韦皇后面前.韦皇后抿了一小口.点头道:“再加些大食的玫瑰露就更好了.” “奴这就去取來.”丹菲随即起身而去. 待出了宫殿.就见孔华珍带着婢女沿着宫廊走过來. 一见丹菲.孔华珍便亲切地过來拉她的手.道:“阿段先前一直在皇后身边伺候.想寻你说几句话都不成.我昨日还去宜国公主府上做客.见到了锦娘.她还朝我打听你的近况呢.” 有了落水之情后.刘玉锦和孔华珍倒是成了好友.刘玉锦身世不高.但是纯朴良善.直率娇憨.比起京中那些娇蛮奢侈的贵女.尤为显得可贵.所孔家人倒是乐见两人來往. 丹菲笑道:“不敢劳烦娘子.您只管告诉阿锦.说我一切安好.阿锦单纯.也不大懂规矩.哪里有让您一位贵女來给奴这个宫婢传话的.” 孔华珍不以为然.“阿段救我一命.我已将你视做姊妹.何须同我这般客气.” 丹菲脸颊发烫.挤出一个僵硬的笑來. 不知怎么的.她如今对着孔华珍.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那个吻可以归为一次意外.但是持续到今日的难以抑制的心跳.又该怎么解释. 丹菲想不明白.也潜意识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去想. “阿段.”孔华珍见她走神.“我可是耽搁你当值了.” “当然不是.”丹菲忙笑道.扭头吩咐一个小宫婢去取玫瑰露.“娘子不进殿去.” 孔华珍腼腆一笑.“我不大适应殿中的热闹.” 丹菲想她生长的环境.必然不大看得惯宫中的奢华yinmi.不由得同情一笑. 两人正闲聊着.就见贺兰奴儿带着两个宫婢走來.贺兰奴儿一见孔华珍.神色骤变.原本惯有的恹恹之色.变做了矜持优雅. 可惜孔华珍并不在意.她甚至都不大记得这个只见过一次的宫婢.她依旧同丹菲说笑.并未多看贺兰奴儿一眼. 视而不见往往才是最大的侮辱.贺兰奴儿涨红了脸.紧咬着牙关.上前朝孔华珍行礼. “皇后请娘子去说话.” 孔华珍只得同丹菲告别. 贺兰奴儿却不亲自带路.让手下宫婢去送孔华珍. 丹菲看出她有话要同自己说.却觉得在宴会上不是说话的时候.便道:“皇后也在等我取玫瑰露呢.娘子有话.我们下班了再说.” 贺兰奴儿拦下她.冷声道:“我要说的话不长.你听完了再走也不迟.” 丹菲只得把手一摊. 贺兰奴儿咬着牙道:“春猎那日在河边.我看到你和崔景钰偷情了.” 丹菲脑子里轰地一声.“偷……我们不是……” “我不管你们是在干吗.反正在我眼里.你们就是在偷情.”贺兰奴儿双目带着血丝.恶狠狠地盯着丹菲.“我还道你怎么那么积极地劝我.原來你早就同他勾搭上了.好个表兄表妹.也不过是奸夫**.你方才对着孔娘子.不觉得羞愧么.” 丹菲阴恻恻地看着她.“你的话说完了吗.” “这还不是重头戏呢.”贺兰奴儿露出讥讽嘲弄之意.“你以为只有你.才会得到崔四郎那不为人知的温柔多情.” 丹菲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贺兰奴儿不眨眼地盯着她.“你当我是怎么爱慕上他的.你以为我为何就是对他难以自拔.因为我和你一样.段宁江.他也曾像那日对你一样.待我温柔怜爱、小意温存.” 丹菲不禁后退了半步.哑声道:“你在胡扯.” “我胡扯.”贺兰奴儿露出近乎痴狂的笑.“他那般深情地看着我.说只愿我一切安好.不愿我为他涉险.这样的话.谁听了不立刻感动得即时死了都甘心.你说他沒对你说过.” 丹菲好似挨了当头一棒. 崔景钰.他说过. 贺兰奴儿咬牙切齿.“崔景钰就是个魔.诱得你我情不自禁地中了他的咒.就此乖乖听他的话.为他卖命.你以为他对你有意.哈哈.蠢妇.他不过是觉得你尚可利用罢了.不然就像我如今.他连多看一眼都不肯.段氏.你可要好好珍惜现在.你如今风头正劲.是他手下得力大将.他多宠爱你呀.你最好别犯错.也别失手.不然失了他的欢心.你就会变成我现在这样.” 丹菲感觉到冷汗顺着脸颊流如脖颈.如一条冰冷的小蛇在身躯上游走. 自沙鸣.到大明宫.无数个片段如浮光掠影一般闪过.崔景钰的面孔各种冷硬漠然.却唯独那一日.他就像冰雪向阳.缓缓融化.露出那不可思议的柔和温暖出來. 这难得的温暖.竟然是假的. 是啊.她是假冒的段宁江.同崔景钰非亲非故.若不是她可堪大用.想必以崔景钰这样势力又实际的人.是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下棋人又怎么会对棋子生了怜爱之意. 到是丹菲自己.兴许是孤身奋斗太久.一点点火花带來温度.都让她留恋不已. 正文 太子逼宫 丹菲失魂落魄地回到宫宴中.就见韦皇后正把孔华珍召來身前.同她说话. 韦皇后近來有意将一个韦家女许配孔华珍的弟弟.于是对孔家分外热情.但是孔家看不上韦家爆发.只一味推脱.此时就算孔华珍好性子.也微微露出一点不耐烦之色來. “珍娘不如留在宫中住几日吧.”韦皇后拉着孔华珍的手舍不得放.“如今皇子公主们都大了.纷纷出宫立府.我在宫里也寂寞.你陪我说说话.明日一道去终南山礼佛.如何.” 孔华珍哪里敢拒绝.只得应承了下來. 韦皇后便道:“这酒宴也无趣.你先随我去含凉殿坐一会儿吧.” 韦皇后离席.圣上也起身回寝宫.众宾客自然不好久留.纷纷告辞离去. 回含凉殿的路上.女典数落丹菲道:“真是心野了.取个玫瑰露.一走就是半晌.” 丹菲心不在焉道:“娘子误会了.我只是借机去更衣罢了.” 女典絮絮叨叨个沒完.丹菲心神俱惫.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你到底有沒有在听.”女典埋怨.“别仗着贺娄尚宫宠信你.便以为自己能接替她的班了.你这资历.想要升级还早着……” 咣当一声钟响.贯彻整个大明宫的上空.众人纷纷抬头张望.都一脸莫名其妙. 深更半夜的.敲什么钟. 柴尚宫却是最先反应过來.大叫道:“这是警钟.有人敲响了宫城上的警钟.” 一声响过.又是一声.越发急促而清晰.带着一股惊慌焦躁.传递到了大明宫的每个角落里.御园中夜鸟惊飞.从太液池的上空慌张地掠过. “快去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韦皇后喝道. “皇后.”忽而一列明火执仗的金吾卫奔來.单膝跪地道.“宫外有逆贼作乱.圣人担心皇后安危.特派臣等接您去神龙殿.” “好.好.”韦皇后松了一口气.“珍娘一道來.我们快走.” 那金吾卫又道:“事急从权.还请皇后精简些宫人.方便疾行.” 丹菲蹙眉.孔华珍道:“让宫人在后面跟着就是.何必遣散.” 韦皇后却是更听那金吾卫的话.指了柴尚宫和丹菲她们几个近侍.道:“其余的自行回含凉殿去.” 丹菲看着一大群宫人散去.只余她们二十來个贴身服侍者.其中大半是妇孺.剩下几个内侍.而那些武人刀甲俱全.面目陌生. 宫人抬着凤辇和孔华珍的轿子匆匆前行.金吾卫分成两队.一队在前领路.一队押后.丹菲混在宫人队伍中.趁乱把身上钗环摘了下來.挽起了袖子.又解了一根长丝绦. 贺娄尚宫丢了一记白眼.“你又在折腾什么.咦.怎么走这边.这不是去神龙殿的路呀.” 话音一落.旁边一个侍卫刷地拔出长刀.一刀就将朝挡在前面的宫人倒. 所有人都沒有反应过來之际.丹菲一脚踢开贺娄尚宫.让她避过了刀锋.继而大吼:“有刺客.护驾..” 宫人们后知后觉地尖叫起來.霎时如无头苍蝇一般奔走.凤辇砰地一声落在地上.韦皇后尖叫一声.险些从凤辇里跌出來. 孔华珍的轿子也落了地.她其实之前心头就有疑虑.于是有了准备.此时便反应得快一些.她迅速爬了出了轿子.奔上了凤辇.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韦皇后. 带头的武将大喝一声.“捉拿韦氏妖妇者.赏金百两.官进三品.那小娘子乃是崔景钰那厮的未婚妻.一并拿下.” 十來名侍卫齐声大喝.拔刀朝着凤辇包抄而去. 韦皇后吓得惊叫连连.孔华珍亦是脸色惨白.却依旧以身护着韦皇后. 宫人仓促地反抗.可对方有备而來.又身强力壮.只见数刀齐下.宫人顿时就被砍死砍伤.一时鲜血四溅.场面惨不忍睹. 丹菲纵身扑向一个侍卫.手中丝绦缠住他握刀的手.窜至背后.勒住他颈项.狠狠一勒.将人放倒.她随即接住落下的刀.冲进杀圈. 丹菲身手敏捷灵活.使出斩马腿之法.一路前进.侍卫们一不留神就被砍断了腿筋.纷纷倒地.在那武将还未反应过來之际.丹菲已经冲进了包围.跳上了凤辇. 韦皇后忽见一个一身是血的人跳上來.吓得惨叫. “皇后.是我.”丹菲一把将韦皇后拖起來.“请皇后和孔娘子随我突围.” 韦皇后到底是经历过大事之人.到此时也反应了过來.急忙在孔华珍的搀扶下下了凤辇. 又一个此刻此刻扑上來.丹菲斜里杀出來一刀砍倒.吼道:“朝北走.快.” 孔华珍半扶半拽着韦皇后.两人跌跌撞撞地朝北面跑去. “不可让那妖妇逃了.”武将大喝.劈倒一个阻拦的宫人.紧追而來. 丹菲一连砍伤两个侍卫.随即抽身追上韦皇后两人.有几个略会些功夫的内侍跟了上來.同追兵又厮杀做一团. 眼看一个侍卫突破了包围冲上前.丹菲推开孔华珍.横着一刀.割了他的脖子. 滚烫的鲜血迸射.浇了她们一头一脸.孔华珍有生以來第一次眼睁睁看到割喉.被血溅到.忍不住一声惨叫.险些吓死过去. “快走.” 丹菲推她. 孔华珍顾不得脸上的血.拉着韦皇后狂奔. 断后的内侍越來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丹菲还紧跟着.替她们阻挡刺客. 丹菲浑身浴血.长刀也已卷了边.人却如浴火重生的风鸟一般.散发出了前所未见的凌厉气势.少女眼神冰冷如鹰隼.浑身煞气.犹如地狱修罗.竟然逼得刺客不由得停了下來. 那领队的武将道:“我看你年纪小小.身手却不错.若是肯降.可请太子封你个女将军.或是放你出宫嫁人.如何.” 一抹冷光从丹菲眼中掠过. 果真是太子. 丹菲横刀一笑.“我乃皇后宫婢.不事二主.” “好.”武将反倒赞喝一声.随即拔刀劈过來. 丹菲就地一滚躲过刀锋.同他们缠打在一起 韦皇后和孔华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见一队禁卫迎面奔來.韦皇后心里一凉.心道难道今日真的就要命绝于此.她吓得瑟瑟发抖.一屁股坐在地上.孔华珍气喘吁吁地去拉她.却怎么也拉不动.急得直哭. 那队禁卫奔到跟前.韦皇后正绝望.就见崔景钰分开众人奔出.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宛如天神莅临. “臣救驾來迟.还请皇后恕罪.” 韦皇后长长松了一口气.倒在孔华珍的臂弯里.大口喘气. 崔景钰过來将她扶起.“太子叛变.圣人正在玄武门.臣让人送皇后和孔娘子过去.” “好……”韦皇后嗓音沙哑道.“你……很好.救驾有功……我记着.” “皇后先行.其余的事.以后再说.”崔景钰立刻命侍卫送两人走. 孔华珍一脸泪地抓着崔景钰的袖子.朝來的方向指.搅基得话都说不全. “别急.”崔景钰拍着她的背.“沒事了.别怕.” 孔华珍哇地一声大哭起來.“阿段为我们断后……他们人多.我担心……你快去救她.” 崔景钰呼吸一窒.瞳孔骤然紧缩.将孔华珍往韦皇后处一推. “你们几个随我來.”崔景钰大吼.带着一队禁卫.急速朝南面奔去. 丹菲正同那武将缠斗得不可开交.武将孔武有力.她灵活敏捷.虽然不能制住对方.却能缠着他沒法前进一步. 武将被她绊了半晌.越发不耐烦.咬牙使出猛力.举刀狠狠朝丹菲劈去.丹菲抬刀硬生生接住.脚在地上后滑数尺.虎口剧痛.应当是裂了. 忽听一声叱喊:“趴下.” 丹菲当机立断.借着推力仰面倒地. 耳边响过嗖嗖数声.一支弩箭穿透武将的胸膛.扬起一蓬血花.随即又是几声.剩下的几名刺客纷纷中箭.惨叫着倒地. “抓起來.留活口.当心他们自裁.”男子威严而饱含愠怒的声音响起. 丹菲狼狈地躺在地上.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男人奔到面前.阴影笼罩住了丹菲. 少女躺在草丛中.气息微弱.衣裙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本來的颜色.崔景钰只觉一阵透心凉.单膝跪了下來.伸手在丹菲身上轻轻碰了碰.简直不知如何落手. 一股怒火猛然迸发.他随即扭头怒吼:“传太医.” 丹菲抬起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崔景钰一震.回过头來.握住了她的手. 丹菲轻声道:“我沒事……皮肉伤.就是一时……脱力罢了.” 崔景钰面色阴鸷地盯着她.伸出手将她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搂进怀中. 丹菲失了不少血.觉得头晕目眩、遍体生凉.控制不住颤抖.男人怀抱透着一股暖意.让人觉得惬意安全. 崔景钰动作极轻.可肌肉全都用力紧绷着.仿佛在极力克制.他将丹菲打横抱起來.疾步而行.丹菲觉得好受了些.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來.脸颊靠在他肩上. 崔景钰一愣.随即将手臂收紧了几分. “太子他……” “太子兵变.率左羽林军起兵逼宫.已杀了武相公父子.此刻正向玄武门而來.我走到宫门.得人通风报信.又转了回來.若是再晚一点……” 话说到最后.尾音低沉颤抖. 他这是在害怕.还是在愤怒. 丹菲迷迷糊糊地想. 应该是愤怒.这个男人.连太子都可以坑.他会怕什么. 崔景钰抱着她走得匆匆.可却一点都不颠簸.待到进了屋内.被放在榻上.暖意倏然离去.丹菲沒由來一阵失落.人也清醒了过來. 崔景钰查看丹菲身上的伤.手颤抖地抓着她的胳膊.脸色铁青.眼神骇人. 丹菲被他摸得满脸通红.“你你你……这像什么样子……别乱动……” 崔景钰双目通红地看着着她.急促喘气.丹菲望着他的双眼.只觉得神魂荡漾.说不出话來. 这个担心与紧张是真切的吧. 沒有人能把焦急装得这么像.他沒必要把戏演得那么逼真. 贺兰奴儿也许只是因为吃醋才骗了她. 两张面孔靠得极近.呼吸交缠.有那么一瞬间.丹菲以为崔景钰会低头吻下來. “我……”崔景钰张口. “崔郎.”一个侍卫奔进來.“圣人传你去玄武门.” 两人猛地分开.丹菲失血.闭上眼.一阵头晕目眩. “等着.”崔景钰低吼. “是圣人传你呢.”侍卫挠头. “都说了等着.”崔景钰大吼一声. 侍卫吓得一愣. 丹菲咳了咳.道:“外面如何了.” 侍卫道:“太子带兵在攻打北门.帝后都已登上玄武门楼了.左羽林军将军刘景仁奉旨抵抗叛军.” “我也要去.”丹菲吃力起身. “别胡闹.”崔景钰按着她的肩.面色冷峻.“待会儿你用了汤药.好生睡一觉.我留两个人看着你.若是局势有变……他们会带你出宫.” 外面忽然传來女子说话声.孔华珍焦急道:“阿段的伤如何了.我奉皇后之命送人参过來.” 丹菲挣扎的力道瞬间一空.跌回了床上.失血的身体阵阵寒冷.也让她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是的.不论他的柔情是真是假.都不是她该去惦记的. 门外那个女人.才是唯一有资格享用他温柔的人. “來得正好.”崔景钰峻声道.“你替我好生看着她.别让她乱跑.” 孔华珍进了屋.直奔丹菲榻前.丹菲无奈地看着她. 崔景钰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深深望了丹菲一眼.他的眼神极复杂.似乎含着恨.又或有着别的什么情绪在里面. 丹菲心中酸涩.别过头不去看他. 脚步声很快远去. “崔郎也是一片苦心.阿段还是听话的好.”孔华珍拧了一块帕子.给丹菲擦脸. 太医很快來了.给丹菲包扎伤口.丹菲看着惨烈.其实身上的伤并不重.血迹大都是來自被她杀的人.太医为她处理好了伤口.又开了药方.叮嘱她安静休养. 孔华珍盯着丹菲把一碗汤药喝得干干净净. “孔娘子这般.倒让我想起了亡母.”丹菲不禁感慨. “我欠阿段的恩情.之下只怕來世做牛做马都还不清了.”孔华珍说着.又抹泪. 丹菲见她衣衫上还有血迹.可见是牵挂自己.安全了后匆匆赶來的.她不免叹道:“我当时不仅仅是救你.也是救皇后呢.娘子再这样.我倒不好意思了.” 孔华珍转涕为笑.道:“也是.大恩不言谢.我们孔家也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 此处离玄武门还有一段距离.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丹菲一心想出去看看.无奈汤药很快就起了作用.令她昏昏沉沉.伤口的疼痛也逐渐消失. 孔华珍絮絮说着话.丹菲都听得不太清楚.终于沉入黑甜乡中. 正文 太子兵败 这个炎热的七月.太子李重俊对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的忍耐因那一封废太子伪诏而到达了极限.终于起兵逼宫. 他矫制发左右羽林军及千骑三百余人.先是闯入武相府中.将正在宴乐的武氏父子乱刀砍死.而后.又命令左金吾大将军成王李千里.分兵守卫宫诚诸门.自己亲自率兵追至太极宫.从肃章门斩关而入.追杀韦皇后和安乐公主而來. 上官婉儿多年來执掌诏书.听命韦后一派.与武三思勾结甚密.自然将太子得罪得彻底.太子执意要捉杀她.她早有防备.提前躲进了大明宫.向帝后寻求庇护. 逃过刺杀的韦皇后同安乐公主等人汇合.护着圣人直奔玄武门楼. 圣上震惊得无以复加.前往玄武门的路上不住念叨:“太子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呀.” 韦皇后破口大骂:“早就说了他这孽子有狼子野心.全无忠孝之情.歹毒阴狠.大家不信.反说我对他太过苛责.如今你自己看.到底是我说的对.还是他做得对.我们哪里对他不好.生他养他.与他太子之位.他却是反咬一口.逼宫谋反.我不是他生母就罢了.大家可是他亲爹.他何尝对你手下留情.” 圣上又悲又怒.不禁掩面落泪. 安乐大哭道:“若耶耶早听了我和阿娘的话废了他.哪來今日之祸.” 安乐公主的公公武三思和丈夫武崇训此刻已做了太子李重俊的刀下亡魂.安乐虽然风流.又痴恋崔景钰.可是和驸马也是多年夫妻.到底有感情.再说她的独子此刻下落不明.还不知是死是活. 韦皇后气急败坏.对安乐低声道:“你不是说派人盯着他的么.怎么他要行动了.我们都不知道.” 安乐气道:“不是舅父负责盯梢么.早和阿娘说了.舅父办事不可靠.” “罢了.”韦皇后道.“先度过眼前难关.回头再好好和他们清算.” 厮杀声已逼近楼下.只见一片火把光点.犹如浩瀚星海.太子率领叛变的右羽林军涌至城楼下.同列军以待的左羽林军短兵相接.杀成一片. 太子高坐马上.手持长刀.高声喊道:“韦氏妖妇同安乐公主骄奢淫逸.以妇人后宫之身涉政弄权.迫害忠良.甚至伪造圣旨.谋害皇嗣.武三思父子助纣为虐.现已伏诛.尔等速速退让.让吾等绞杀了妖妇母女.维护我大唐江山社稷.” “荒唐.”韦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拽着圣上道.“看看你的好儿子.竟然要谋害嫡母.杀害亲妹.圣上还不说些什么.” “我……我说什么是好.”圣上迟疑不以.“他说的可是真的.” “大家是不信自己妻女.”韦皇后尖声叫道. 圣上浑身哆嗦.安乐公主抹泪道:“耶耶.太子是真的要置阿娘和我于死地呀.” 上官婉儿亦哭道:“大家若是想将我们交出去.不如现在就把我们赐死好了.” 城门下厮杀得一片血光.左羽林军正在冲杀城门.右羽林军将军调动兵马迎战.死守宫门. 只要玄武门一破.宫禁大开.那此刻在玄武门城楼上的韦皇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等人.就命在旦夕. “大家.”韦皇后催促着圣上.“你以为这孽子真的是为杀我而來.他这是逼宫篡位.待到他取胜.我和安乐必然不能活.大家怕也就此要被赶去太极宫.做个太上皇了.幽禁终老了.” 圣上听到这样的话.浑身抖得更加厉害.面无人色. “大家.”上官婉儿大声哀求.“机不可失.快趁此刻劝降.” 圣上听着阵阵惨呼呐喊.身子摇摇欲坠.强打起精神.依着城墙朝下大声训道:“羽林军士听命.汝等借是朕的爪牙.何故作逆.若能归顺.斩了领兵作乱的头目.朕既往不咎.还与汝富贵.” 城门下有片刻的安静.然后骤然响起一阵异样的喧哗.只见一名魁梧武将发狂一般大笑一声.啸道:“圣上若重诺.臣等定然为圣上分忧解劳.” 说罢.将手中长戟抡圆.策马在乱阵之中横冲直闯.眨眼见就已砍下数名叛党头颅. “儿郎们.”这名武将高声道.“随本将军护驾.砍杀逆党.” 无数兵士发出热血沸腾的咆哮.倒戈相向.太子同党不过百來人.突遭同党临阵变节.猝不及防.勉力抵抗半晌就已经支持不住.只得狼狈撤退. 羽林军步步紧逼.退兵丢枪弃甲.四散奔逃. 太子目眦俱裂.怒吼着下令.妄图再度发动进攻.然后兵败如山倒.他已再无翻盘的机会.部下拼命劝说.太子只得率领残余的部属百余人匆匆撤逃. 片刻过后.城下战况终成定局.残兵败将被禁卫抓获.只见满地狼藉.残肢断臂连同兵器一起躺在黑紫的血迹之中.血腥气冲天.令人作恶. 玄武门上的众人见大局已定.这才松了一口气. 安乐双膝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像重新活过來一般.大口喘气.韦皇后面上终于重新浮现一丝血色.同上官婉儿一道.扶着圣上下了城楼. 此时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时刻.天空乌云沉沉.一颗星子都看不到.夜鸟被行人惊动.扑扇着飞离树林.引起片刻的混乱.人们惶惶不安且沉默地行走着.揣测着今夜的变故会昭示着怎样的变化. 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上官婉儿仰起头.望着天空. “婕妤还在担心什么.”女官问.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望了一眼帝后的背影. “只是忽然想起了太平长公主与我说的一些话.如今才发现.那话极有道理.我过去认为的一些事.如今已变了.” 太子的兵败潜逃.意味着整个政局将有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动.韦皇后自然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大好的时机. 圣上受惊入睡后.韦皇后挑着灯.同安乐公主在书房之中密聊.然后将心腹将领们招至延英殿中.开始发号施令.插手掌控朝政. 需要清算的***的名单很快就被拟定出來.这些人被清洗后.韦氏一党的人会立刻安插进这些实缺之中. 武三思父子惨死.已是无可挽回.韦皇后可沒那心情哀悼.立刻就开始考虑空缺出來的宰相当由谁接替. 上洛王府这夜也遭袭.上洛王韦温负伤.卧床不起. 韦皇后变本加厉地想提拔韦家子弟.宗楚客填补武三思空缺出來的宰相一职.崔景钰救驾有功.也升做中书侍郎. 天亮后.卫军來报.道太子已奔出长安城.朝终南山而去. “太子是要去何处.”圣上醒了过來.揉着太阳穴. 那武将本是太子部下.方被劝降.对太子计划知根知底.道:“太子原计划若逼宫不成.便投奔突厥.” 圣上登时气得话都说不出來. 韦皇后冷笑道:“瞧这孽子.先是妄图篡夺父亲皇位.再是打算叛国投敌.便是养一只狗.都比他忠心.此等德行.竟然还为大唐太子.真是荒唐可笑.” 事已至此.太子必定要被废.圣上心中悲痛难过.颓靡不振.韦皇后一再催促.他才下令让人赵将军率轻骑追赶. “切莫……切莫伤他性命.”圣上叹道.“朕还有话要问他.” 晨钟声声.鸽子在朝阳中哗哗飞过大明宫的上空.丹菲苏醒了过來. 孔华珍已离去.守在她床榻前的.是一个小宫婢.那孩子想必也熬了大半夜.此刻正趴在一旁睡得香甜. 丹菲沒有惊动她.悄悄起身.走出屋. 朝阳正在缓缓升起.大明宫从夜的怀抱之中复苏过來.鸟儿在枝头欢闹地鸣叫.迎接清新的风与阳光.宫灯一盏盏熄灭.大地沉静.东方的曙光温柔地包裹住了这个帝国的中心.也掩盖住了帝王家中的悲欢喜乐. 此时距事发不过三四个时辰.局势就已天翻地覆.帝国的根基在这极短的时间里被重重地摇撼.从此以后.大唐的将來.就完全彻底地掌握在了韦氏一党的手中. 丹菲不禁想.昨夜若是孔华珍不在场.她是否会放手让刺客杀了韦皇后.或是任他们将韦后抓走为人质. 不.她不会. 她怎么舍得让韦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呢.她得和她当面对峙.替自己的父母质问斥骂她.要看到她的惊恐和忏悔才行. 只可惜武三思和韦温命短.这么轻易就被太子干掉.丹菲想起此事.就不禁扼腕叹息. 等到用了朝食.圣上终于下令开了宫门. 王公大臣们都在宫外候已久.此刻各怀心思地给帝后请安表忠.太子已败.自然是韦氏一党执掌天下.朝臣们一时五味杂陈.因太子下落未定.都还不敢说什么. 韦皇后则开始清点整理后宫. 太子昨夜带人在大明宫中一阵洗劫打杀.虽然帝后、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都无事.可是无辜的宫人却是死伤不少. 柴尚宫昨夜事发的时候头一个扑去保护韦皇后.却是在打斗中被人推倒.头撞在凤辇上晕了过去. 说起來.她这伤可算是最轻的.不说丹菲这种身上落下大大小小十來处刀伤的.昨夜护送韦皇后的那群宫人.死伤大半.贺娄尚宫当时吓得撒腿乱跑.却是不幸撞在了刺客刀下.被砍得重伤.少说有月余不能下床. 贺兰奴儿运气却好.昨日韦皇后听信叛将的话遣散了一群宫人.她就在列.后來宫中乱起來时.她同一群宫人躲在一个宫室之中.毫发无伤. 韦皇后因为太子失势.心情倒是不错.除去个别几个宫婢只顾逃命的被贬去做苦役.其余的宫人.都赏赐了金珠.还准许将他们放出宫去.宫婢们都掂量着自己留在宫中也不会再得重用.不如带着金珠出宫嫁人.年纪略大些的.倒还愿意留下來.好歹有个容身之所. 贺兰奴儿年纪不大.却是不肯出宫.含凉殿一时缺人手.她就顺理成章地调到殿上.因无功无过.她还是个沒品级的女史. 丹菲在此次立下了赫赫头功.用一身伤换來了韦皇后的命和信任.韦皇后闲下來后.特意将她召好.好生夸奖了一番. “想不到.你看着文弱.竟然会些功夫.” 丹菲道:“奴是武将之女.自幼跟着父亲兄长学过一些拳脚功夫.无非是花拳绣腿.不值一提.” “花拳绣腿也救了我的命.救驾之功.不可抹灭的.”韦皇后赞许地点了点头.看丹菲的目光已是十分欣赏.“就将你升做从七品的女典吧.阿柴和贺娄都有伤.你暂时接替她们的职务.殿中宫人经历洗劫.折损不少.善后的事宜.你同几位女官商量着.好生安排.” 丹菲叩首谢恩. 她出了殿來.众宫人对她的态度截然不同.以往爱对她颐指气使的女史.此刻见了她.变得谦卑恭顺无比.以下品级的宫婢.更是对她毕恭毕敬.众人私下对她又是羡慕嫉妒.又从心底佩服.自愧不如.毕竟丹菲如今的造化.是她用血用命换來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别的宫人死伤.她活着走了下來.所以她胜出了. 这样一來.丹菲就成了贺兰奴儿的上级了.贺兰奴儿怎么想.丹菲不大在乎.自从那日之后.两人就彻底疏远了.丹菲已决定乘此机会将萍娘调來.贺兰奴儿若不愿出宫.那就调去别的殿吧.两人关系已经恶化.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于丹菲來说也是拿命冒险. 韦皇后也知自己仇家多.虽然有侍卫.可总比不过丹菲这样会功夫的贴身宫婢可靠.于是韦皇后从这以后.不论去哪里.都将丹菲带在身边. 上位者的宠信和依赖.便是奴仆最大的依仗.当日跟在韦皇后身边的宫人都是高阶女官.或逃或死伤.所剩无几.丹菲如今职位虽然不是含凉殿中最高的.却是权力最大的几个女官之一.所以尽管丹菲不过七品.同级和上司有几十个.可她已俨然是整个大明宫中大权在握的几大执事女官之一了. 丹菲一招手.立刻有女史上前待命. “娘子有什么吩咐.” “皇后要见太子妃.”丹菲道.“她们如今还被拘在东宫里吧.连同皇孙们一并请过來.切记不可无礼.” 女史应下.带着几名宫婢而去. 发号施令的感觉很爽快.丹菲身上的伤还在疼.但是已经开始享受新地位带來的满足感了.权力的滋味果真诱人.难怪古往今來那么多人终其一生、不择手段.都要得到它. 正文 韦后斩草 太子败逃后.太子妃以及一众东宫姬妾便立刻被韦皇后下令囚禁了起來.这下皇后下令.一群女眷很快就被带了过來. 太子妃面容苍白.衣冠端正.神情中有一种认命的平静和肃然.她手里牵着小皇孙.七八岁大的孩子已很懂事.知道自己父亲犯下大错.大势已去.如今只有任人宰割.他紧紧拉着母亲的手.神态像个小大人一般. 太子的姬妾不少.跟在太子妃身后.全都发鬓凌乱.双目红肿.一副绝望惊恐的模样.卫佳音小心翼翼地捂着不甚显怀的肚子.提心吊胆地走在队伍中.她看到了一身女官服.站在韦皇后身边的丹菲.又是羡慕又是悔恨. 太子妃跪倒在帝后身前.俯身磕头.道:“儿媳杨氏.叩见皇后.” 韦皇后一声冷笑.“还敢自称儿媳.我可不敢有你这种大逆不道的儿媳.” 太子妃嘴唇颤抖着.道:“皇后明鉴.儿媳确实不知道太子会有此举.太子他……确实对您有些不满.时常抱怨你对他不慈爱.但是儿媳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作出这等忤逆不孝的事來.我若早知道.拼了命也会劝阻他的.” 圣人抚胸叹道:“太子有什么不满.为何不说.为何径直就要逼宫.” 韦皇后嗤笑道:“同床共枕的夫妻.他逼宫谋反.你敢说你丝毫不知情.我看你们夫妻两人狼子野心.早有所谋.分明就是等着逼死我和圣上.自己好取而代之.” 太子妃浑身发抖.紧握拳道:“太子也是被逼得沒有法子了……” “我看你应当知道他如今在何处吧.”上官婉儿道. “我真不知太子在何处.”太子妃啜泣.“他既然抛妻弃子.显然什么事都沒和我说.我若知情.自然也不会束手就擒.定会带着孩子投奔太子而去.” 圣上也不禁道:“太子忤逆.太子妃有不查之罪.兴许真的不知呢.” 韦皇后回头.一记狠辣的目光朝圣上瞪去.圣上吓得瑟缩.顿时不敢再多言. “崔景钰何在.”韦皇后一声高喝. 崔景钰应声出列.如今武三思命丧太子刀下.宗楚客和纪处讷负责宫外.便由他跟在圣人身边.处理急事. 韦皇后道:“立刻起草废太子诏书.” 崔景钰顿了片刻.目光朝圣上望去.圣上疲惫地点了点头. 崔景钰躬身道:“臣.遵旨.” 圣上不禁捂脸落泪. 韦皇后口述道:“太子重俊.乖戾刚果.忤逆不孝.逼宫谋反.废太子之位.与其妻妾贬为庶人.皇孙郡主.一律收于掖庭.” 太子妃杨氏忽然发出咯咯笑声.听着令人毛骨悚然. “父亲.父亲你听听呀.儿媳算是外來客.可你的儿子.你的孙子和孙女.却是要被这毒妇贬为庶人……” “住口.”柴尚宫大喝. 杨氏置若罔闻.提高了声音.“苍天呀.睁开眼睛看看吧.为什么安分守己、忠厚老实之人屡次遭迫害.奸佞阴毒的小人却频频得志.” “杨氏.闭嘴.”韦皇后气得哆嗦. 杨氏的目光仿佛两支利箭.猛地刺向韦皇后.“皇后在民间大肆搜罗钱财和精壮男子.修建华厦豪宅.豢养男宠面首.**作乐.此等**毒妇.竟然是我大唐皇后.一国之母.圣上任由这毒妇迫害亲生子孙.侮辱作践太子.太子为储君数年.被她们母女折磨得寝食不安.日日担惊受怕.这哪里是国之储君.简直连宫奴都不如.李家祖先在天有灵.怕会雷霆震怒呀..” “住口.”韦皇后气急败坏.随手抓了一个摆件就朝太子妃砸去. 太子妃也不避让.被那青玉摆件砸中额头.登时鲜血长流.姬妾们见状惊叫. 皇孙大呼:“阿娘..” 太子妃搂过儿子.朝圣人大喊:“父皇.太子冤枉呀.皇后和安乐公主待他如奴仆.武三思、上官婕妤三番五次作弄羞辱他.他尊严扫地.颜面无存.整日只有饮酒消愁.您非但不庇护他.还任由他们欺凌他.现在皇后为了让安乐公主做皇太女.使劲手腕要废他.生死存亡之际.太子他能不发作吗.他做的这一切.都是被你们生生逼出來的.” 圣人惊骇不已.不住哆嗦. “一派胡言.”上官婉儿喝道.“还不堵了她的嘴.任由她继续污蔑皇后不成.” 丹菲带着几个宫人上前.想要将太子妃拖下去. “休得辱我阿娘.”皇孙怒吼.挑起來一头撞开一个宫婢.要救母亲. 丹菲怕他胡闹更加激怒了韦皇后.急忙伸手拦他.孩子在她怀里拳打脚踢.张口咬在她胳膊上. 一阵剧痛传來.丹菲轻呼一声.禁卫奔过來要去抓皇孙.丹菲顾不得疼痛.一手揽着孩子转了个身. “且慢.皇孙只是受了惊吓.” 怀中孩子疯了一般挣扎.丹菲有伤在身.被他弄得伤口裂开.血渗了出來. “恶奴.妖妇.”皇孙在内侍手中拼命挣扎.大喊大骂.“你们放开我.放了我阿娘.我要杀了你.黑心烂肺的妖妇.你害我耶娘.我要杀了你.” “真是教养出來的好孙子.”韦皇后恼怒大喝.“教出这等儿孙.还不如养一条狗.” 圣人哆嗦得说不出话來.上官婉儿急忙给他拍背. 太子妃顶着一脸血.疯狂大笑.“人都杀到跟前了.再不反抗.便连个牲口都不如.我纵使不支持太子逼宫.然而如今看來.与其等皇后你下杀手.倒不如我们拼命一搏.横竖我们这一房在你眼中.早就是死人了.韦氏.你迫害皇嗣、惑乱朝纲.你会有报应的..” 韦皇后彻底被激怒.吼道:“來人.将这罪妇勒毙.” 这话犹如一声暴雷炸响耳畔. “皇后息怒.”崔景钰立刻高喝一声. 可韦皇后根本不听他的话.数名内侍如狼虎一般扑向杨氏.抓住她的双手.将一条白绫缠在她的脖子上.杨氏拼命挣扎.声音却被堵住.顷刻间面孔憋成了紫红色. 皇孙发出凄厉的尖叫.挣脱了宫人的手.向母亲扑过去. 丹菲心中猛地一酸.将皇孙一把抱住.把他的脸按在怀中. “别看.听话.别看.” 皇孙歇斯底里地挣扎尖叫.在丹菲肩上乱咬.血迹渗出布料. “嘘..”丹菲哽咽着.死死搂住他.“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听话.别看……” 崔景钰硬生生忍着.忍得脸色铁青. 皇孙终于挣扎脱力.在丹菲怀中嚎啕大哭起來.杨氏在儿子的哭声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崔景钰死死咬牙站着.使出浑身的力气.才保持住漠然冷酷的面色. 圣上目睹惨剧.惊骇得浑身颤抖.捂着胸口不停喘息. “你……你竟然……”话未说完.他就轰然晕倒过去. 大殿之中顿时炸开了锅.韦皇后再也顾不得李重俊的妻儿.迭声唤御医.一群人闹哄哄地将圣上抬走. 丹菲却是突然对圣上生出一股发自内心地厌恶和鄙夷來. 早不晕.晚不闹.偏偏等人死了.才动起來.先前韦皇后下令杀人时.你怎么不出來喝止.既不想约束妻子.又想做好人.哪里有那么容易. 丹菲将哭晕过去的皇孙抱起來.交到女史手中. 内侍将杨氏的尸体抬了下去.正出门.温王就从外面大步走进來.他的目光落在杨氏死相狰狞的面孔上.惊骇得大叫一声.倒退数步. “为何……” “杨氏触怒皇后.被皇后赐死.” 温王不住抽气.惊恐得难以置信.随后扶着柱子呕吐起來. 崔景钰甚是不屑地看着他.不禁摇了摇头. 太子被废.谯王失宠.如今圣上膝下.也只有这个年幼怯懦的小儿子了.可这么一个孱弱的样子.落到韦皇后手中.注定只能做一个傀儡罢了. 等到宫中诸事安稳下來后.天色已近晚.圣上苏醒过來.下旨宽待太子的剩下的女眷和子女.令他们离开长安去封地. 太子被废.其家眷都被贬为庶人.皇孙和小郡主自然不例外.不过比起惨死的太子妃.这些人至少能在封地上安稳度日.衣食有保证.至于将來韦皇后是否会再看皇孙不顺眼.动了杀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丹菲奉命去颁旨.太子良媛卢氏带头接了旨.然后指挥着一群宫人收拾行李.准备离宫.东宫里有名分的姬妾不少.受过宠而无名分的宫婢更多.众人闹哄哄地收拾东西.内侍和禁卫不住大声叱喝.防止宫人私下夹带宫中物品. 卫佳音扶着肚子坐在一边不住抹泪.丹菲沉吟着.朝她走去. 卫佳音抬头看她.茫然无措.“曹丹菲.我该怎么办.” 丹菲在她身边坐下.心平气和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往好处想吧.你好歹还活着.那封地虽然贫瘠偏僻.但是你们有屋有地.总不至于淋雨挨饿.” “可是……可是……”卫佳音满脸死灰一般绝望.“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太子还下落不明……” “闭嘴.”丹菲低喝.“太子大势已去.都已被废.就算他回來.又能改变什么.你说你怀着身孕.为母则强.为着孩子.也要打起精神來.” 卫佳音哭道:“这便是段宁江的诅咒.” “你说呢.”丹菲反问.“现在想这些也沒用.你好好保重自己吧.希望你这孩子.是个女儿.” 若是男孩.讲不定会养不大.这话丹菲沒说.但是卫佳音也心知肚明. “你……”卫佳音迟疑着.“你不想知道.我当初是奉了谁的命來对付你吗.” 丹菲漠然扫她一眼.“我知道.是李碧苒.” 卫佳音一怔.“你果真聪明.” 这其实是崔景钰的功劳. 卫佳音垂泪.“我才知道.我娘两个月前就已病逝了……” 丹菲沉默片刻.“请节哀.” 卫佳音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我要向你道歉.我之前做的一切都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阿江.我真的不想害死她的.你们一定要原谅我.我要给我的孩子积福.我这辈子是完了.我至少要让这孩子过得比我好……” “动身啦..”内侍拉长了嗓音.禁卫开始驱赶宫人. 丹菲将卫佳音扶了起來.她和卫佳音如今可以告一段落.所以分别在即.她也沒有再出言嘲弄戏谑了.卫佳音已经遭到了报应.后面会有漫长而贫苦的软禁生活在等着她.丹菲想将对她的怨恨放下.让这一段故事彻底过去. “有资格原谅你的人.是段宁江.”丹菲道.“你只有将來在九泉下见了她.亲自和她说才行.至于我.我对你的事.已经不在乎了.” 卫佳音苦笑.“我要告诉你一个事.也许能帮助你.李碧苒的贴身婢女叫宋紫儿.是她从上洛王府带出來的陪嫁.对她极是忠心.但是这宋紫儿同李碧苒的一个心腹侍卫有私情.那侍卫其实也是李碧苒的情人.这两人还瞒着李碧苒的.她若发现.绝对绕不了宋紫儿.” 丹菲思索着点了点头.“好的.我记住了.多谢.” 这样的陪嫁婢女.必然掌握李碧苒绝大部分秘密.若想弄明白如何破解密信.从她身上下手最适合不过. 卫佳音苦笑.“但愿这能抵消一点我的罪孽吧.” 说罢低泣着.扶着婢女的手.随着队伍走了. 车队驶出宫门.东宫的门缓缓合上.送走了它的这一任主人. 丹菲知道.她和卫佳音大概此生再不会相见.两人相识数年.过往是一副染满段宁江鲜血的画卷.如今这副画卷被点燃.缓缓烧尽.烟灰飘散. 卫佳音的此生的改变大致可以停在此处.而丹菲的命运.则面临着一个全新的改变. 韦皇后返回含凉殿休息.宫婢们随着操劳了一日一夜.如今也才得机会喘息.丹菲回了寝舍.小宫婢给她的伤重新上过药.她草草用了晚膳.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的梦杂乱无章.充斥着刀光血影和惨叫哭喊.令人毛骨悚然.她睡得极不踏实.外面一有动静.她就立刻醒了过來. “怎么了.” “娘子.”小宫婢慌张道.“太子死了.” 太子兵败后.被追逃至鄂县西十余里.休息之际.部下造反.将其杀死了.随后.太子的首级被送到了圣上面前. 圣上不敢去看.只伏案痛哭.泣不成声. 宫人胆小.都不敢碰那个匣子.崔景钰得韦皇后暗示.面色阴沉地走上前.掀开了匣盖. 匣中.太子的头颅满是血迹和尘土.双目紧闭.但是眼皮上各有一枚血指纹.想必是斩他首的武将事后为他合的眼. 韦皇后看了后.长舒一口气.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來.她随后命人将这枚首级送去太庙.并祭武氏父子的灵柩. 暴雨倾盆而下.四处都是茫茫雨帘.天地混为一色. 丹菲指挥着宫婢扫水.潮湿凉爽的风灌进她宽大的袖子里.吹拂着她青白间裙裙摆如水波纹扬开.鼻息间全是带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 崔景钰走出大殿.无声地站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眺望着雨幕下的大明宫. 风卷着雨扑进廊下.崔景钰抬起袖子为丹菲挡住.拉着她后退了两步.两人的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都感觉到对方冰冷的温度. “我想把萍娘调來.将贺兰奴儿调走.” “嗯.”. “如今.你可以把名单全部给我了吧.” “好.”崔景钰道. 丹菲抬头看他.“你和郡王.现在满意了么.” 崔景钰面容晦涩阴沉.看不出喜怒.他道:“若想取胜.必有牺牲.” 丹菲收回了目光.微微笑道:“待到我牺牲那日.希望你能比今日多几分悲伤.” “不.”崔景钰简短回答. 丹菲不解. 是不会悲伤.还是她不会牺牲. 但是崔景钰并沒有给出回答.他踩着廊中积水.大步离去. 大雨洗刷着宫殿园林.冲去了血迹和烟尘.冲散了悲欢离合. 酷热的夏季即将过去.凉爽的秋天已经可望.而所有的躁动却随着局势的变化.越发激动热烈起來. 正文 碧苒献计 入秋后的雨下个沒完.细细绵绵.天空就像一张拧不干的帕子.牛毛般的细雨连成一片.犹如一张灰白帷幕.将长安城笼罩住. 一队披甲执锐的金吾卫士兵整齐划一地冒雨前行.皮靴踩踏下溅起高高的泥水.沿街坊内的人家听到了这阵不详的脚步声.都心惊胆战地关紧了门窗. “不知道又抄了哪户人家呀.” “昨日不是才抄了赵家.” “这些日子來.都抄了十來家了.作孽呀……” “嘘..” 厚实的大门被冲破开.士兵如水一般涌入. 昔日华丽精致的宅院里顿时响起人们惊恐的呼喊大叫.仆从和女眷们慌乱奔走.再被士兵抓捕驱赶着关了起來.那些精美而华贵的字画器皿和金银珠宝被装在一个个大箱子里.摆放在了屋檐下. 韦敬由属下带路.走到了书房门口.书房门大敞着.两个白色的身影悬挂在房梁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苍天呀..你倒是睁睁眼呀..”华服妇人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母亲……” “夫人……” 一众女眷和孩子哭得东倒西歪.满脸绝望. “你们韦家不得好死.”妇人破口大骂.“我等着看你们遭报应的那一天.” “老婆娘还是省口气多活几天吧.”韦敬讥笑.大手一挥.“留人抄家.那几样东西.直接送去上洛王府.” 士兵们洗劫一番.而后退去.留下满地无人收拾的狼藉. 崔景钰下了马车.推开为他打伞的侍从.冒着雨快步走进酒馆之中. 雨天生意冷清.酒馆中只有几名常客在.胡人乐师心不在焉地拉着琴.幽幽曲调里诉说着绵绵的思乡之情.引得酒客黯然伤神. “少小离家.至今已有数十载.一身荣华尽褪去.方能心平气和地放下功利之心.重归故里呀.” 酒馆僻静的一角.桌上摆着简单酒菜.一位长髯老者斟酒自饮. 崔景钰恭敬地朝前辈一揖.方提袍入座. “魏相已定了离京日期了.” “老夫如今已遭贬谪.不再是宰相.崔中书称呼错了.”魏元忠含笑道. 崔景钰自嘲一笑.道:“是晚辈糊涂.魏公莫怪.晚辈自罚酒水谢罪.” 魏元忠神情极平和.道:“听闻今早.韦敬率兵抄了裴府.裴公自尽了.” 崔景钰握着酒杯.半晌道:“晚辈有愧.” “不是你的错.”魏元忠道.“老夫知你已尽力.我能去官离京.而不是被作为前太子一党抄家关押.就多亏你多方游说.孙成他们四、五人能逃脱抄家灭顶之灾.得以离京回乡.亦是你从中斡旋的功劳.你一人之力有限.救不得每一个人.也是情理之中的.老夫还当谢你援手之恩.” 崔景钰忙谦逊道:“公乃国之栋梁.忠心昭昭.如今遭奸人所陷.方蒙受冤屈.如今朝中乌云蔽日.风雷激变.公离京才安稳一些.待将來时局平定.再求转机.” 魏元忠目光赞赏地看着他.缓缓点头道:“老夫避祸而去.肃清朝廷的重任.便落到你们这些年轻人肩上.辛苦了.” 崔景钰站在窗前目送着魏元忠的马车远去. 窗外一阵疾风.雨雾扑來.打湿了他英俊削瘦的面颊.紧锁的浓眉下.双目沉沉.眸中映着蓝灰色的天空. “娘子.姚氏带到了.”小宫婢打着伞.将一个宫婢领了进來. 姚云英依旧穿着掖庭杂役的粗布宫服.见了丹菲.两眼涌出泪花.就要下跪磕头. 丹菲一把扶住了她.笑道:“來了就好.之前听说废太子的兵冲进了掖庭里.十分担心你的安慰.” “我同几个女孩躲在井里.倒是沒事.其他不少宫婢不是受伤.有的还被**……”云英摇头.不想再提此事.“我倒是事后听说你救皇后受了伤.担心了好一阵.你的伤重不重.” “一点皮肉伤.早就好了.”丹菲笑道.“如今含凉殿中缺人手.我就将你调了上來.你若是做不惯.只管和我说.我另外给你再安排.” “这样就极好.”云英道.“我虽不及你有勇有谋.可也不打算在掖庭里蹉跎终身.你若需要我帮忙.我义不容辞.” 丹菲松了口气. “娘子.”小宫婢又道.“杨氏带到.” 云英还不清楚杨氏是谁.就见萍娘笑吟吟地走了进來.三个人都经历了一场浩劫.好不容易重逢.全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平安活着就好.”萍娘年长.以一副过來人的口吻道.“富贵都是险中求來的.阿江真是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我同阿英跟着你.当你是个主心骨啦.” 云英如今已经知道了丹菲和萍娘的秘密.自然热血沸腾地愿意参与进來.为父报仇.丹菲身边也确实需要云英的帮衬.萍娘则可出谋划策.并继续负责联络宫外.三人彼此信任.配合得当. “那贺兰奴儿.你打算怎么处置.”萍娘问. “阿姊还说呢.”丹菲笑道.“你当初怎么不多提醒我几句.” “她爱慕的是你的表兄呀.”萍娘道.“这等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好搬弄是非.” “我同崔表兄又沒什么关系.”丹菲淡淡道.“这么说來.她既爱慕崔景钰.不是更该为了他努力往皇后身边挤么.” 萍娘道:“这事说來话长.其实她同崔四郎相识还在我入宫之前.你别看贺兰奴儿如今这样.她当初还是挺机灵的一个人.又肯上进.崔四郎要收服她为己用.自然对她比旁人好.她大概就是那时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她平时看着精.可一碰到情爱.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崔四郎什么反应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贺兰私下纠缠他.不巧被安乐公主撞见了.若不是崔四郎当时劝住了.恐怕她都被安乐公主下令处死了.贺兰那时本有机会升为女掌的.就因为这个事被搁了下來.一直沒再得重用.” 丹菲若有所思.“这么说來.她现在倒是陷入一个死局了.” “就算是死局.也是她自己走出來的.”云英不以为然.“她一个宫婢.爱上世家贵公子也就罢了.还自不量力地去纠缠什么.” 丹菲笑了笑. 贺兰奴儿的事.对丹菲來说.倒真是一个眼前的教训. 爱上不该爱的人.奢求不可能的回应.结果给自己带來无穷无尽地麻烦. 贺兰奴儿对丹菲的提点.丹菲也觉得沒错.不论崔景钰对丹菲的关心和温柔是不是出自真心.如今的情况已经足够复杂.不需要再多出感情纠葛.横生事端. 这个男人很危险.他就像一潭深渊.总让人情不自禁去探究他在想什么.进而一不小心就跌了进去.万劫不复. 丹菲想到贺兰奴儿那癫狂的模样.想到了崔景钰昙花一现的温柔.想到了孔华珍友善的笑意.她哂笑起來. 萍娘來了后.就接替了贺兰奴儿的责任.负责内外沟通.而贺兰奴儿既然不肯出宫.也不肯离开含凉殿.这倒是让丹菲有些头疼. 贺兰奴儿已和她有了间隙.她是不会将她放在身边的.可是此人知道太多秘密.也不能随便打发了事. 丹菲对贺兰奴儿道:“崔郎的意思是.他愿意兑现承诺接你出宫.他已经为你准备了一笔丰厚妆奁.还会托人给你说媒……” “我不要.”贺兰奴儿叫道.“将我利用完了.就想这样简单把我打发了.他崔景钰想得美.” 丹菲面无表情地将一张纸推了过去.“这是崔郎打算给你的奖赏.” 贺兰奴儿冷眼看完.扬手撕了.“我不稀罕这点钱.” 丹菲也不意外.“崔郎还说了.你若不满意.想要什么.只管提出來……” “我要见他.”贺兰奴儿叫着.眼睛红了.“我要他当面和我说.如今我沒用了.连话都要别人替他传了吗.我不相信他真的对我沒有一丝半点的情谊.当初明明……他明明待我那么好……” 丹菲垂着眼.漠然道:“我会同他说的.” “我不信你.”贺兰奴儿冷冷地瞪着她. 丹菲无所谓.“我说过我当时同他是在商议密事.你不信.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和你不同.我知道我进宫是來做什么的.情爱这等小事.还不在我考虑的范畴.” 贺兰奴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倔强道:“我同你不同.我为崔景钰做了那么多牺牲.他定要给我一个交代.我虽是市井小民出身.却也有傲骨.” 丹菲忍着嗤笑.让萍娘将贺兰奴儿的意思转达给了崔景钰.崔景钰近來很忙.一时也沒回音. 废太子安葬后.宫人重新调整安置万一.大明宫再度正常运作. 韦皇后到底年纪大了.被废太子这样折腾了一回.又惊又吓又怒.气血不畅.休息下來后反而病了.病也不重.就是身体沉沉.沒什么精神.这样一來.宫宴停歇.出游取消.宫人们反而因此轻松了不少. 韦皇后受惊后.时常容易惊醒.丹菲需要贴身服侍她.云英便帮着丹菲管理宫人.传达指令.监督宫人等. 丹菲哄人.有她自己的法子.别的宫人讨好韦皇后.都是各种谄媚小心.唯独丹菲不会这么做.她只会在韦皇后看得到的地方.做事特别认真仔细.偏偏她主要负责韦皇后的安全.这看在韦皇后眼中.愈发觉得她忠心可信.是个讷于言却精于行的人. 韦皇后虽然最喜爱那等浮夸谄媚者.如宗楚客这类弄臣.可涉及到自身安全.却很是愿意用丹菲这等忠奴.于是丹菲渐渐接管了整个含凉殿的人事.甚至开始插手大明宫后宫里的一些人事安排. “放些枸杞.清肝明目.山菊不要放多了.皇后有些体寒之症.”丹菲叮嘱着在廊下熬药的小宫婢.而后掀起帘子.进了殿中. 秋雨一停.秋老虎便开始肆掠.太阳底下依旧炎热.幸而殿中还算清凉. 韦皇后正同安乐公主说话.丹菲走了过去.拿着小玉锤.给韦皇后敲腿. “魏元忠这宰相做了这么多年.敢说真的两袖清风.”韦皇后冷笑.“如今一沒抄家.二沒下狱.不过贬谪离京.让他滚回老家.已足够宽厚.照理说他勾结废太子.这可是谋逆的大罪.脑袋都可砍个七八次了.那些太学里的愣头青.还瞎闹什么.” “阿娘你何必和那些青口小儿计较.”安乐笑道.“文人学子最穷酸执拗.又容易被煽动.魏元忠虽然走了.可总有些爪牙不大安分.” “看來清扫得还不够彻底.”韦皇后揉着眉心.“圣上自打死了废太子后.就变得多愁善感.不忍多杀生.再说崔景钰.人倒是精明油滑.武三思父子之后.也就他还用着顺手.却是个心慈手软的.要我说.那些忤逆的臣工.都该抄家才是.他却一律贬谪出京了事.” “钰郎答应的事.还不知何时兑现呢.”安乐抱怨道.“我同耶耶说了几次.他都说此刻还不用急着立皇储.难道要我再上书自荐.” “武相死了.崔景钰一人也难为你出头.”韦皇后倒是想得明白.“如今你剩下的兄弟.只得二郎和六郎了.二郎远在封地.在朝中无权无势.六郎又还是个孩子.不成气候.你只要耐心些.皇储之位迟早是你的.倒是你驸马的身后事处理得如何了.” “还不就那样.”安乐淡淡道.“他那几个妾.愿意守的就送去家庙.不愿守的都放走了.他这些年待我确实好.我也不为难他的姬妾和庶出子女.” 云英进來道:“皇后.宜国公主求见.” “请进來吧.”韦皇后道. 李碧苒穿着一袭水蓝色长裙.挽着轻烟般的雪白披帛.像个仙子一般袅袅而至.她面容戚戚.眉宇间一如既往地带着化解不开的忧愁.很容易让人产生怜惜之意.尤其是本朝女子多强悍泼辣.更加显得李碧苒柔情似水十分难得. 好一朵出水白莲.脚下却尽是恶臭的淤泥. 想到此.丹菲不禁在心里一声冷笑. 丹菲起身退到一旁.李碧苒朝韦皇后行礼.起身之际.不动声色地扫了丹菲一眼.丹菲低头垂目地站着. “上洛王的伤势如何了.”韦皇后问. “大王身子好多了了.阿娘放心.”李碧苒道.“这两日.大王都可以下床走动一阵了.” 韦皇后道:“他一把老骨头.倒也经得住折腾.若是他走了.换阿敬继任.哪里有他老子一半堪用.阿兄也是.生了七八个儿子.竟然沒有一个成材的.不说他们了.你如今和驸马过得如何.今日怎么沒见他來.” 李碧苒道:“动乱当日.公主府也遭了冲击.驸马带领家丁抵御.不幸被流矢射中了腿.如今正在家里养伤呢.” 安乐有些酸溜溜道:“郭妹夫看着斯斯文文的.倒能像个汉子般保护妻小呢.哪里像我家那个死鬼.喝得烂醉.被人砍死了都不知道.” “人都走了.何必再背后埋怨.”韦皇后道.“武驸马也是你自己选的.阿苒选男人.眼光就比你好得多.” 安乐当年是因为怀了身孕才不得不匆匆下嫁.说起这事.安乐更是有些悔意. “还不是他当初死缠着我.我才……谁叫钰郎总对我爱理不理的.” 韦皇后道.“总提崔景钰有什么意思.再过两个月.他就守完了舅父的孝.很快就会和孔氏完婚了.你也收收心.等过些日子再重新挑选一个驸马吧.满长安俊朗风流的儿郎那么多.比他崔景钰好的也不少.” 李碧苒又道:“中秋就快到了.阿娘可打算举办宫宴.虽说武相故世.但是发生了废太子的事.女儿觉得这时更该让朝臣看到帝后和睦康健、新太子稳重可靠的场面.将心定下來.” “我也是这样想的.”韦皇后点头.“阿段.十五前后.可有什么吉日.” 丹菲上前道:“回皇后.十二便是个吉日.” “那就定在十二日.”韦皇后道.“确实也该放松一些.去些晦气了.如今秋色好.白日里游园看戏.晚上夜宴.你去拟个宾客名单.能请的都请來.好生热闹一回.” 丹菲应下. 李碧苒笑道:“几日不见.阿段如今小有气候了.” 丹菲谦逊道:“都是皇后器重.给奴一个机会.” 韦皇后道:“这孩子忠心可嘉.那日废太子打进大明宫來.派了刺客半路阻杀我.别的宫人不是伤就是逃.是她拼着命拦下了刺客.真不容易.” 李碧苒满眼赞赏.“想不到你身手竟然如此好.果真深藏不露.” 深藏不漏你娘. 丹菲心里暗骂.笑道:“也是崔中书及时带人赶到.不然我早就命丧刀下了.” “看來哪里都缺不了崔景钰呢.”李碧苒意味深长地朝安乐看了一眼. 安乐和李碧苒辞了韦皇后.结伴出宫. 安乐心事重重.有些无精打采.李碧苒关怀地问:“阿姊可还在为武驸马的事难过.驸马英年早逝.委实可惜.可是阿姊为着孩子着想.还请早日打起精神來.” “他.”安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也不瞒你.我在想崔景钰的事.如今我成了寡妇.他却还拖着一个未婚妻.让他退婚尚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必然会让他恨我.唉.我偏偏又就是爱他这骨子倔强的劲儿……” 李碧苒了然一笑.装作不经意道:“若是崔景钰犯了什么错.让孔家主动退了亲就好了.” “凭什么要他犯错.而不能是孔华珍犯错.”安乐道.“我早看她不顺眼.一副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清高模样.看谁都是淡淡的.好似满朝都是愚蠢无知的**.唯独她是清白如莲的圣母观音菩萨.我就不信她真这般白璧无瑕.” 李碧苒噗哧笑.“你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想到了一桩旧事.” “是什么.” “我前日里进南山上香.中途在一个尼姑庵中避雨.你猜那主持是谁.” “这我怎么猜得着.” 李碧苒意味深长道:“居然是先太子弘当年那位险些就册封为太子妃的杨氏.” 安乐一愣.“你是说……” “这段公案阿姊想必也略有所闻.当年则天皇后将这位杨氏指给先太子弘为妃.杨氏当初也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评价颇高.都说她是一位清华如莲一般的女子.可是你也知道后來如何.贺兰敏之稍一勾引.她便与他私通了.这丑事闹了出來.她做不成太子妃.只好出家了.由此可见.才女也是女人.是女人.便有七情六欲.世人都道才女高傲.不敢冒犯.殊不知才女因此内心孤寂.稍一受诱惑.就难把持呢.” 安乐呼吸微微急促.“你是说……” “我是说.孔华珍沒阿姊想的那般清高无暇.阿姊不用在乎她.”李碧苒笑呵呵.“也许等到一个契机.她的本质显露出來.崔四郎自然就不爱她了.” 安乐心不在焉地笑了笑.“那也要有个契机才是……” 李碧苒谄媚道:“阿姊.契机还不好制造.妹子帮你呀.” 正文 安乐求欢 皇后下令后.宫宴立刻开始准备起來. 丹菲次日就拟好了名单.给韦皇后过目.韦皇后还让她添了好几笔.当日就将游园会的帖子发了下去.满京城的勋贵人家都受邀在列.这热闹的盛事显然是要把废太子的阴影彻底扫出长安. 刚刚进入八月.几场秋雨过后.暑气略减.天空清爽如洗.云也宛如浮动的轻纱.宫人们纷纷换上了黄櫨色的新衣衫.发间别着早菊.整个大明宫都笼罩在隐隐飘着桂花淡香的风中. 大明宫的游园赏秋会如约而至.盛况空前.清早排队进入大明宫的勋贵车马已如长龙.只见华族们鲜衣怒马.城门下冠盖云集. 满长安的百姓都走出家门.聚在街边打量着着一辆辆华丽的牛车.和那些骑在骏马上的郎君们.目送着他们向大明宫而去.进入那个象征着世间一切最繁华、最富丽.犹如天宫一般存在之地. 大明宫也迎來了许久未见的热闹. 名媛仕女们身着云裳华裙.头戴璀璨珠玉.发间插着栩栩如生的绢花牡丹.手执象牙扇.笑语嫣然地结伴徜徉在太液池游廊之下.朱衣玉冠的翩翩郎君们眉眼含笑地跟随着佳人们的脚步.吟诗作词助兴.费尽心思來博得佳丽们一笑. 先前废太子一事.政局动荡.许多人家都不敢仓促给儿女订婚.如今大清洗已完毕.城中公侯官宦之家也终于重新站队完毕.开始联姻结亲. 今日之后.还不知道多少姻缘就此结下. 锣鼓声响.声乐大作.球场上的厮杀拉开帷幕.西域骏马奔腾嘶鸣.英姿飒爽的男儿挥汗如雨.场面火热得犹如滚油里倒下一瓢凉水般.火辣辣的激情从球场里溅射到看台上.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如痴如狂. 韦皇后今日心情出奇地愉悦.脸上一直挂着满足的笑意.不住同命妇们谈笑.温王作为如今唯一一个留在宫中的皇子.温顺老实地坐在下首.一脸局促.不苟言笑. 上官婉儿一直有些恹恹的.经历废太子一事后.她因通报有功.被进为昭容.已是宫中位分极高的嫔妃之一了.只是她同武三思是多年情人.如今对方突然惨死.她心里难受.也沒心思给自己庆贺. “人既然已经來了.就开心一点吧.”太平公主劝道.“你看如今满场的俊朗男儿.随便挑一个.都比那人年轻强壮.” “我何愁沒有面首.”上官婉儿苦笑.“我同他……这么多年來.也算是知己了.情人易得.知己难求呀.” 太平公主想到自己第一任驸马薛绍.夫妻也十分恩爱.本以为会白头到老.却是转眼就天人永隔.自那后.她游戏人间.男宠无数.却是再沒有那种骨血交融的感觉了.想到这里.她心中一疼.将目光投降场内.转移了注意力. 锣声响起.一局完毕.红队获胜. 崔景钰身在蓝队.输了一局.儿郎们倒也不恼.彼此笑嘻嘻地拍手打招呼.崔景钰胯下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俊美削瘦的面孔布满细密汗水.球衣透湿.紧贴着他健美结实的肩背.勾勒出肌肉清晰的轮廓. 女孩子们红着脸看他.阵阵嬉笑. 崔景钰置若罔闻.带着队友驱马來到看台下方.下马朝帝后行礼.圣上见着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们.不禁莞尔.好生说了一番激励的话. 安乐公主手肘撑在栏杆上.低头朝他道:“我今日在钰郎身上下了注.足足二十贯钱.钰郎怎么赔我.” 崔景钰鼻尖、嘴唇上都是晶莹的汗水.面孔透着运动过后的红润.双目懒洋洋的.一群女孩少妇都看得心脏狂跳. 崔景钰淡淡道:“让公主赔钱.是臣的不对.臣十倍赔回來如何.” “我不要.”安乐妩媚笑着.“你待会儿陪我去游太液池.我便原谅你.” 崔景钰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好.” 他下场之后.匆匆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安乐身边的女官引着他到了太液池边.一艘画舫已经等候在码头.崔景钰上了船.船立刻就离了岸. 船舱里纱帘低垂.光线昏暗暧昧.安乐换了一身朱红色的薄纱宫裙.玉肩、双臂、丰满的胸脯清晰可见.一双长腿也若隐若现.她斜靠在榻上.冲着崔景钰露出迷离笑意. 崔景钰在船舱门口站定.抄起了手. “公主.”他冷漠地笑了笑.“您该知道.这招对我无用.下令将船划回岸边去吧.” “崔景钰.”安乐怒道.随即努力放缓了语气.“好.好.我不勉强你做什么.不过是喝点酒.酒喝完了.我就将你送回岸上.我保证.” 崔景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显然并不信. “好吧.”安乐扯了一个薄绸披风.把自己裹了起來.“这下你肯过來了吧.” 崔景钰冷声道:“把香灭了.再把帘子拉起來.” 安乐咬牙.只得吩咐宫婢照做. 船舱里恢复明亮.暧昧的香气也被水面的风吹散. 崔景钰这才缓步走进船舱.在客席上坐下. 安乐面露喜色.拉着崔景钰坐在自己身旁.拿來一对金杯.亲自斟酒. “这是陈酿剑南烧春.钰郎你最爱喝的.我特意让人从宫中老窖里给你起了一坛來.你尝尝.香不香.” 酒确实清冽醇香.崔景钰抿了一口.神色一动.点了点头. 安乐十分开心.又去拿果盘点心. 崔景钰趁她转身之际.将酒吐在了帕子里. “來.再尝尝这玉露团和透花糍.这里面用的灵沙臛还是我亲手磨的呢.” “不劳公主.我自己來.”崔景钰接了盘子.沒有动. “钰郎担心我给你下毒呢.”安乐吃吃笑.“就是香里放了料.其他的我都沒动手脚.钰郎也太看不起人了.我乃大唐公主.何须用这等下三烂的手段找男人.” 崔景钰的目光却是直入安乐魂灵深处. “公主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你将我哄到船上來.不会仅仅只是让我陪着你游湖的吧.” 安乐最爱的就是崔景钰这骨子冰冷无情的进而.被他那冷焰一般的眼神盯住.心神荡漾.忍不住往他身上扑去. “崔郎.退亲做我驸马吧.” 太液池边.年轻男女或临水赏荷.或在花园中观花漫步.一派春意盎然的暧昧景象. 孔华珍带着婢女凭栏而立.一艘精美画舫从她前方缓缓划过.她目送那船远去.满目仙岛青翠.碧湖银波.宫阙金碧辉煌. “娘子.”贺兰奴儿带着两个宫婢走來.行礼道.“崔四郎派奴來请娘子过去一趟.” 孔华珍蹙眉.“钰郎寻我何事.” “崔四郎同几位郎君和女郎在对岸的自雨亭里饮酒作诗.想请娘子过去做评.” 孔华珍顿时有些羞赧.笑道:“他倒好意思.我才学浅薄.怎好去……” “娘子想多了.”贺兰奴儿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崔郎这是说词.其实就是想请您过去.介绍给他的友人认识罢了.” 孔华珍明白过來.脸颊飞红.点头道:“那好.劳烦娘子领路.” “不敢.”贺兰奴儿一笑.引着孔华珍东而去. 丹菲恰好领着一队宫人匆匆而过.见到孔华珍过來.带头让路. 孔华珍见了她十分高兴.道:“阿段今日定是忙坏了.想和你说说话都寻不到空.” “晚些夜宴的时候.奴一定过來给娘子敬一杯酒.”丹菲笑着.看了贺兰奴儿一眼.“孔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孔华珍羞赧道:“钰郎请我去自雨亭那边见几个友人.” 崔景钰找孔华珍.怎么让贺兰奴儿來请. 丹菲不禁又看了贺兰奴儿一眼. 贺兰奴儿垂着眼帘.面色苍白.有种不自在的镇定. “娘子.”贺兰奴儿催促道.“郎君还在等您.” 丹菲急忙让开.“可不敢耽搁了娘子的正事.” 孔华珍红着脸点点头.继续朝前走. 丹菲皱着眉目送她们远去.转头问云英.“我怎么记得贺兰今日是负责打伞的.纵使皇后在殿里.用不上她.她也不至于做了引宾的活儿.” “许是崔四郎点的她呢.”云英道:“她也算是熟人了.” 丹菲也沒头绪.手头又有要事.只得暂时将这事放下.她带着宫人回到韦皇后身边.指点着宫婢煮茶.扭头看到两个小宫婢在角落里偷懒.丹菲冷着脸走过去.正想训斥两句.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这么说.崔四郎真的去赴了安乐公主的约了.” “众目睽睽之下答应了.怎么能爽约.崔郎当即就换了衣服.随安乐公主去了.” “你说.他们会不会……” “说什么呢.”丹菲一声低喝. 两个宫婢吓得瑟瑟发抖.不住磕头求饶. “你们方才在嘀咕什么.”丹菲厉声问. 大胆点的那个宫婢哆嗦道:“我们俩是在……在说先前崔四郎和安乐公主的事.” “什么事.” “崔郎输了马球.安乐公主赌输了.就让他陪自己游湖当赔罪.” 丹菲顿时觉得不对.“崔四郎如今正和安乐公主在游湖.” “应当是的.”小宫婢道. 丹菲丢下两个女孩.转身回去将云英拉到一旁.道:“贺兰奴儿在使坏.崔景钰沒找孔娘子.她八成不安好心.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难道真疯了.要去害孔娘子.”云英大惊. “刚才孔娘子是不是说要去自雨亭.”丹菲肃然道.“我去追孔娘子.阿英你去寻崔景钰.寻到了他.自雨亭见.” 云英用力点头.两人分头奔走. 画舫里.崔景钰觉得一阵心悸.从身体深处涌出一股燥热.他瞳孔收缩.急促呼吸. “钰郎.”安乐悉悉索索地靠过來.伸手摸着他的胸膛.“钰郎.你在听我说话吗.” 崔景钰伸手推她.手软软的使不出力. “你……”他哂笑.“你到底.不过如此.” 安乐脸色大变.恼羞成怒.一巴掌甩在崔景钰脸上.打完了.她又觉得心疼.一把抱住他.哭道:“你就是我的冤家呀.钰郎.你为什么就不能哪怕是爱我一点点.” 崔景钰咬破了舌尖.疼痛赶走了阵阵晕眩.他猛地推开安乐.跌跌撞撞地朝舱门走去. 安乐抹着泪追了过去.“钰郎.我就求你一夜.这都不行么.你又未和孔氏完婚.你同哪个女人睡.她也管不着.” 她的声音听在崔景钰耳中.嗡嗡地响.视线里的面孔也有了重影.只有一张红唇开开合合.像妖女在念咒语一般. 崔景钰摸索着门锁.拨拉了半天.好不容易拉开.可不等他推开门.安乐扑过來拉住他.将他拽了回去. “钰郎.就一次.你就当成全我对你多年爱慕之情吧.” 崔景钰躺在柔软的羊毛地毯里.面孔通红.不住流汗.平日里冷静自持的面孔透露出一股充满诱惑的动情之色. 安乐俯身在他脸上亲吻着.手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摸去.崔景钰挣扎.却被她压制住.安乐的手一直摸到他下腹.脸上随即露出狂喜之色. “我就知道.”安乐捧着崔景钰的脸不住亲吻.“我就知道你当初是骗我的.你真将我作弄得好惨.” 崔景钰无动于衷.双目紧闭着.急促喘息.似在极力忍耐.过了片刻.他忽然朝安乐伸出手. 安乐喜出望外.一边疯狂吻他.一边自己主动脱衣服.又去扯他的腰带. 崔景钰抬手摸着安乐的头发.动作轻柔.犹如在爱抚. 安乐狂喜地吻着他.不住道:“你回去就退了孔家的亲事.來做我的驸马.我会给你无尽的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崔景钰嘴角微微一勾.忽而从安乐发间拔下一只金花树.紧握着.一把插进自己肩窝里. 安乐猝不及防.吓得惊叫.满眼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崔景钰使出了全身的劲.血立刻浸了出來.染红了衣衫和金钗.剧痛让他神智为之清醒了几分.他用力推开安乐.拉开了门.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钰郎.”安乐悲愤大叫.追了出去. 崔景钰站在船头.水面风大.吹得他摇摇欲坠.衣衫下摆飞扬.他扶着栏杆.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安乐一眼. 安乐吓得不得了.生怕他跳了湖.忙叫道:“这里水深.你别乱來.” “靠岸.”崔景钰哑声道. 安乐犹豫.“你……你回船舱來.” “靠岸.”崔景钰哑声低喝.“公主当初亲口对我许下过承诺.而后却是三番两次反悔.我虽不是什么圣人.却算是个君子.我信守诺言.为公主鞍前马后效劳.图谋大业.公主却只将我当成男宠对待吗.” 安乐不禁哭道:“钰郎你说得轻松.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当年曲江池畔一见.我的心里就再沒有装下过别人.纵使嫁为**.也沒有一天能忘了你的.你怎么就不能从了我一次呢.” 崔景钰大怒.“公主一心只想着纵情纵欲.恕我不敢苟同.我已有未婚妻.不可能再同你通奸.” 这话说得十分严重.安乐又羞又恼.恶狠狠道:“你那什么未婚妻.就快做了别人的小姘妇了.你这次纵使不退亲.他们孔家也沒脸再嫁这个女儿了.” 崔景钰握着栏杆的手背青筋暴露.一字一顿道:“你要对她做什么.” 安乐豁出去了.撕破了脸道:“你想要救你那未婚妻.现在就乖乖进船舱里來.同我好生亲热一场.将我伺候满意了.我自然下令放了她.” “她可是孔家女.”崔景钰低吼. “放心.”安乐得意道.“沒人会知道这事是我做的.世人只会说她自己受不了诱惑.不够检点……” 崔景钰怒喝一声.拔出金花树狠狠丢在安乐脚下.随即手撑着栏杆.翻身一跃.跳入湖中. 安乐尖叫.退避在后面的宫人们匆匆奔过來. “捞人.”安乐又叫又跳.“快捞人.别让他跑了.不不……别把人伤着了.快呀..” 正文 贺兰之死 今日游园的宾客大都集中在太液池西岸.东边自雨亭一代比较清静. 丹菲抄了近路.赶到自雨亭.就见贺兰奴儿正引着孔华珍进了亭子里.自雨亭说是亭.却是一处很大的水榭.此刻窗户紧闭.透露着一股诡异.偏偏孔华珍单纯.也不起疑.老老实实地进了屋. 丹菲见上前阻止已经來不及了.只得按兵不动.藏在树后观察. 贺兰奴儿送了孔华珍进屋.过了片刻.退了出來.将大门紧闭.她手下一个宫婢拉着孔华珍的婢女去旁边玩.她则和另外一个婢女守在门口. 不远处的园林里.忽然响起女子的呼叫声. 贺兰奴儿一愣.急忙吩咐身边的宫婢:“你过去看看.别惊动了旁人.” 宫婢匆匆奔过去.到了林子后面一看.先前那个拉着孔家婢女來玩的宫婢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孔家婢女却是不知所踪. 这宫婢吓了一跳.急忙转身想回去汇报.不料身后一阵风袭來.脑后被重重一敲.人倒地不省人事. 丹菲接住她的身体.将她拖去同她的同伴放在一处. 躲在石壁后的孔家婢女走了出來.面色惨白.“这……这究竟是……” “有人要算计你家娘子.”丹菲飞快道.“你赶紧回去向你家夫人报信.让她派人來接.” 上次丹菲跳水救孔华珍时.这婢女也在.她对丹菲的话深信不疑.提着裙子急忙朝清思殿跑去. 贺兰奴儿在亭子前等了一阵.不见人回來.顿时觉得不妙.她立刻转身上了台阶去敲门. “世子.有些不对劲.您看要不……” 话未说完.脖子上被架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世子.”丹菲阴冷的笑声自身后传來.“贺兰.你背叛崔景钰.谋害他未婚妻.原來是跟别的男子勾结在一起了.让我猜猜.上洛王世子.” 贺兰奴儿浑身寒毛倒立.丹菲一脚踹开了自雨亭的门.押着她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帷帐低垂.孔华珍倒在地毯上.昏迷不醒.衣衫倒是完好.也沒外伤. 丹菲松了一口气.松开一只手去摇她. 贺兰奴儿眼神一闪.突然一脚将一个香炉突然踢翻.随即捂住鼻子后退开.一股极其浓郁的香气冲入鼻端.丹菲只闻了一口.就觉得头晕目眩.她暗道不好.急忙伸手捂住鼻子.可是已经晚了. 强烈的晕眩感來袭.丹菲努力支撑着.力气却不受控制地从身体里流走.她挣扎着.最后还是跌倒在了地毯里. 人是倒了.神智却还留有几分清醒.耳边听到鞋子踩在地毯上的声音.有人走了过來. “这药果真管用.不愧是突厥秘药.”这个男子嗓音十分耳熟.竟然是新上洛王世子韦敬. “世子.快动手吧.”贺兰奴儿气急败坏道.“这段氏也有几分姿色.又是崔景钰的亲表妹.世子将她们两人一起享用了.可正报复了崔景钰.” “开什么玩笑.”韦敬冷笑道.“我也不过敷衍安乐一下罢了.真动了孔家女.得罪了天下文人.光是唇枪舌剑都能把我活剐了.安乐为了那姓崔的疯魔了.我可沒那么傻.至于这段氏.倒确实有几分姿色……” 说着.伸手在丹菲的脸上摸了一把. “世子.”贺兰奴儿不甘心.“那至少也要在孔氏身上做点痕迹.不然.在公主那里.沒法交代.至于这段氏.完事后就丢进湖里去好了.公主已寻了一个侍卫顶罪……” 这是想装出丹菲被jianyin后投水自尽的假象.杀人还要毁人名誉.这么恶毒的计谋.以安乐满是财色的脑子是想不出來了.这计定出自李碧苒之手. 韦敬不耐烦地挥手.“我都知道.不用你啰嗦.你去把孔氏弄走.” 贺兰奴儿无可奈何.只有去扯孔华珍的衣服. 韦敬朝丹菲俯身下來.粗重的喘息拂在了脸上.丹菲顿觉阵阵恶心.将所有力气都放在手脚上.试图挪动几分. 韦敬一边兴奋低笑着.伸手來解丹菲的腰带.又低头在丹菲脸上亲了一口.丹菲几欲呕吐.狂怒和焦急之下.手终于能动了动. 她的耳朵移动.听到隐隐传來的人声. 來了么. “世子.”贺兰奴儿警惕地抬起头來“好像有人过來了.赶紧将段氏投水吧.女人将來还多得是.” 韦敬唾骂一声.悻悻地收了手. “來人好像是临淄郡王.还有孔家的人.世子您快些……” 韦敬十分不舍地又摸了丹菲两把.“真是个颜色难得的佳人.偏偏惹了那么大的祸.要杀你的可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成了鬼.径直找她去.” 说着.抱起丹菲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就将丹菲往窗外的湖里扔去. 就这一瞬间.丹菲双目猛然睁开.伸手扣着窗棂.死死抓住. 韦敬猝不及防.低呼一声.继而反应过來.去掰丹菲手. 丹菲被水面的冷风一吹.药效退了些.力气回來了不少.她奋力挣扎.手肘猛击韦敬鼻子上.将他撞得鼻血长流. 韦敬破口大骂.兜头就给了丹菲几个耳光.拿起一个青玉摆件就朝丹菲劈头盖脸地砸去. 丹菲手指上传來剧痛.松开了窗棂.噗通落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反而让丹菲更加清醒.打打小在海边长大.深谙水性.此时虽然手脚还十分乏力.却也能应付着划动.又从水中浮了起來. “不行.”贺兰奴儿忙道.“不能让她活着.世子你快躲开.余下的我來.” 韦敬巴不得.趁着來人还沒有赶到.从侧门出了自雨亭.钻进了旁边的林子里.沿着湖边朝西逃走了. 丹菲朝着远处正奔过來的人高呼:“他在那边……” 话音未落.贺兰奴儿噗通跳入了水中.一把抱住她.把她往水里摁去. 丹菲身体里药力未消.根本不是贺兰奴儿的对手.贺兰奴儿也懂水性.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紧抱着丹菲的腰.拽着她往湖底沉去. 自雨亭的门轰然一声被撞开. 孔家郎君一马当先冲了进來.大呼:“妹子.阿珍.” 他看到昏迷的孔华珍.急忙将人抱起. “人呢.逃走了.” 李隆基和崔景钰随后进了屋.立刻四下张望.屋中除了孔华珍.再无他人. 崔景钰一身透湿.面色苍白.他眉头深锁着.朝那边走了两步.耳边捕捉到哗啦水响.他转身大步奔到窗前.往湖里望.就见贺兰奴儿正露出水面呼了一口气.又沉了下去. 崔景钰瞳孔猛地收缩.手在窗棂上一撑.翻过窗子跃入湖中. 入秋冰凉的湖水将丹菲包围住.带走了她的体温.她奋力地同贺兰奴儿拉扯撕打.可身体的虚软让她沒法有效地反击.贺兰奴儿自己则换了一口气.又继续抓着她的头发.将她狠狠往下摁. 丹菲吐出最后一口气.一时间.往事纷至沓來.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 父亲抱起幼小的自己.放在马鞍前.带着她从高坡上俯瞰营地. 长安的豪宅夜宴之中.小小的女孩跌倒在雪地里.一个俊美少年将她抱起.用拇指抹去了她鼻尖上的碎雪. 睡梦中被摇醒.被母亲抱上了马车.父亲双目通红赶着车.匆匆离开了长安.背后.宅院淹沒在熊熊烈火之中. 沙鸣乡下的家里.父亲一身浴血被人抬了回來.临死前还死死抓着她的手. 燃烧的城池.惨死的母亲.冰天雪地地逃亡…… 黑暗铺天盖地.茫然虚空中.丹菲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朝她们而來. 男人伸手想将贺兰奴儿扯开.可贺兰奴儿疯了一般紧扯着丹菲.男人只犹豫了片刻.继而伸出手抱住了贺兰奴儿的脑袋.猛地一转. 咔嚓.. 丹菲其实在水里听不到什么声音.但是总觉得颈骨折断的脆响依旧传入了耳中. 紧拽着丹菲的手松开了. 贺兰奴儿的身体飘开.男人随即抓住了丹菲.堵住了她的唇. 一股气息涌入.丹菲忍不住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吮吸.冰凉的唇胶合在一起.牙齿触碰.酥麻的感觉流窜至全身. 片刻.崔景钰撤回了唇.将丹菲抱在胸前.托着她朝上方明亮的地方游去. 崔景钰抓着丹菲.奋力游向岸边.岸上伸出七八双手.将两人拉了上去. 丹菲被放在草地上时.面色惨白.已沒有了呼吸.崔景钰双手颤抖着.拍着她的脸. “曹……阿江.” 李隆基赶过來.看了一眼丹菲的样子.身子一晃.单膝跪在她身边. “怎么样.还有气吗.” 崔景钰用力压着丹菲的腹部.然后捏着她的鼻子.对着她的嘴吹气. “醒过來.”崔景钰在她耳边低声呼唤.“曹丹菲.你不会就这么放弃的.醒过來.” 他疯了一般.李隆基在旁边看着.嘴唇翕动.说不出话來. 突然.丹菲动了动.继而抽搐.扭头哇啦吐出一大口水.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崔景钰脱力地跪坐在她身边. “活了……” “菩萨保佑.” 丹菲筋疲力尽地吐着水.喘息起來就像喉咙里破了个洞一般.一双强健有力的胳膊把他抱了起來.让她靠在怀中.给她拍背顺气. 丹菲慢慢回过神.清晰地感觉到一具温热英伟的身躯正和自己紧贴在一起.胸膛上的肌肉结实坚硬.散发着年轻男子特有的气息.以及淡淡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丹菲轻声问. 崔景钰不答.从侍卫手中接过厚绒披风.将丹菲严严实实地裹住. “站得起來吗.” 丹菲动了动手脚.摇头. 崔景钰将她一把抱了起來. “沒事了.”李隆基哑声问.“请太医來看看.给崔中书再拿个披风來.” 饶是崔景钰年轻强健.被岸上秋风一吹.也不禁嘴唇发乌.两个男人脸色都十分阴郁.眼中充满晦涩冰冷之意. “崔郎……”云英带着几个宫婢过來接丹菲.看着崔景钰护宝一般的架势.有些不知所措. 崔景钰回过神.这才松开了手.把丹菲交到了她手上. 那头.孔华珍也被人唤醒了. 她一进门就被迷晕.反倒沒受什么罪.还以为是自己晕倒的.孔伯母抱着她心肝儿肉地一通大哭.怒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哟.” “你们怎么了.带我來的那个女史呢.”孔华珍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两名侍卫也从湖里把贺兰奴儿的尸首捞了上來. 丹菲瑟瑟发抖.看到贺兰奴儿的脸色青白.头不正常地歪在一边.眼睛竟然还沒闭上.那黑漆漆的双眼里还保留着临死前的震惊与怨恨. 她估计临死也沒法相信.自己掏心挖肺爱着的男人.会这么轻易就断送了她的性命. 崔景钰的声音冷漠平淡.仿佛浑然沒意识到自己刚结束了一条人命. “小娘子失足落水.不幸溺毙了.我來得晚.只救了表妹一人.” 李隆基也看出贺兰奴儿死相可疑.可若细查.难免会损到孔华珍的名誉.还会把丹菲牵扯进來.若是深查贺兰奴儿.沒准还会把他们自己也都绕进去.崔景钰这样的处理对谁都好. 丹菲也迅速反应过來.道:“是.孔娘子突然晕倒.我们两人商量舀些湖水给她擦脸.不料湖边地滑.我们一个拉着一个.都跌进水里去了.” 孔华珍还是一脸困惑.孔伯母却也紧跟着反应过來.道:“原來是如此.倒是可怜.阿珍想是染了风寒.我们早些回家歇息吧.” 李隆基立刻让内侍将孔华珍护送回去. 丹菲如今药劲彻底过去了.终于又能站了起來.她浑身湿透.纵使裹着披风.被岸上的秋风一吹.还是冻得瑟瑟发抖.一张脸白里透着青.比还躺在地上的贺兰奴儿更像个死人. “你先下去更衣吧.”崔景钰的脸色其实也比她好不了多少.“换了衣服.再來见我.” 丹菲临走之前.最后看了贺兰奴儿一眼. 内侍们已经取來了一张白布.正往她身上盖.她躺在竹担架上.双眼已经合上.面孔也沒有那么狰狞了.丹菲总有一种她下一刻会睁开眼睛的错觉.但是她沒有.白布盖住了她的脸.内侍们将尸体抬走了. 而崔景钰从始至终.都沒有多看贺兰奴儿一眼.这个男人此事展现來的冷酷与决绝.还真的有些令人不寒而栗的. 正文 再次算计 “这都是那个死鬼抓出來的.”云英看着丹菲两只胳膊上还在渗血的指痕.又心疼又忿恨.“她好狠的心.真是要置你于死地呢.幸好老天有眼.让她做了淹死鬼.” 丹菲沒打算把崔景钰动手的事告诉云英.但是贺兰奴儿要淹死丹菲的事.却是沒必要瞒着. “我想.她本來是想淹死我.然后再呼救.假装同我一起落水了.”丹菲道.“毕竟孔娘子是被迷晕的.醒來后都沒有对她起疑.上洛王世子又逃了.只是她沒算到崔景钰赶到了.” “说起崔四郎.那热闹可一点都不比你这事逊色呢.”云英又立刻兴奋道.“我同你分手后就去太液池找崔郎.到了那边一看.太液池边全是人.原來是崔郎跳了水……” “他跳水干吗.”丹菲不解. 云英古怪地笑.“听说是安乐公主逼的.你懂的嘛……” 丹菲一愣.啼笑皆非.“然后呢.” “等崔郎上了岸.我便过去把事情和他说了.他一听孔娘子出了事.顾不上换衣服.拔脚就朝自雨亭赶过來.安乐公主在船头一个劲唤他.他头也不回.半路遇到临淄郡王和孔家的人.好像是你打发孔家婢女去求救的.他们便一起來了.” 云英笑嘻嘻.“后來到了自雨亭.见门锁着.崔郎拔了侍卫的刀就把门锁给砍了.还把守门的宫婢一脚踹开了.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的贵公子对女人动粗.那样子好生凶悍呢.后來看到孔娘子衣衫完整地只是昏迷着.他脸色才好转了些.” 未婚妻贞洁不保.换哪个男人不着急.韦敬也是跑得早.要不然被拧断脖子的估计就是他了. 想不到崔景钰看着如此冷静自持的一个人.一旦涉及到未婚妻.竟然也会如此冷酷果断.孔华珍真的是个很幸运的女子. 丹菲将半干的头发挽了起來.灌下一大碗热滚滚的姜汤.打起精神去向崔景钰和李隆基回报. 日头已西斜.游园却依旧热闹. 崔景钰已经又换了一身衣服.坐在一个八角亭里.正独自下象棋. 他今日入宫.先是赛马后洗了澡.又连着跳了两次湖.忙得不可开交.都快把大明宫当成自家浴室用了.可他此时看上去.神态沉静宁和.从容不迫.只有苍白的脸色昭示出他有伤在身. 丹菲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同他对弈. “今天的事.是安乐所为.”崔景钰低声道.“贺兰叛变.欲加害孔娘子.则是因为我.抱歉.” 丹菲举着一个“车”.意外地看他一眼.“为何向我道歉.” 崔景钰等她落下了车.旋即将“炮”压上去.在丹菲懊恼的目光下.道:“我早就知道她心境不对.却一直拖延着沒有处理.结果给你带來了麻烦.作为领头上峰.我本不该犯这样的错.” 能听到崔景钰亲口道歉.丹菲都觉得自己可以去给祖上烧高香了. “听说她为你做事已有很多年.你不忍对她太绝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丹菲道.“我也知道她最近不对劲.却也沒想到她会疯狂到这一步.到底是什么事刺激了她.” 崔景钰道:“她不愿离开含凉殿.而我却觉得她不再适合留在宫中.于是上次你们传话后.我见过她一面.警告了她.” 他说得含蓄.丹菲可以想象他当时用词遣句、神情仪态会是何等的冷酷无情.贺兰奴儿对崔景钰爱恨交加.一被刺激.就想铤而走险.毁了孔华珍. “那她怎么会和安乐勾结在一起.” “她自己去找安乐的.”崔景钰道.“我方才已同安乐公主争执过.从她那里问清楚了.她向安乐表了忠心.愿帮她害孔华珍而换取她的重用.安乐许诺事成后升她为六品女司.” 这就压丹菲一头了. “这个计是贺兰奴儿想出來的.”丹菲道.“竟然还将上洛王世子都用上了.” 崔景钰猛地握住一枚棋子.关节泛白.脸色一时十分难看. 丹菲忙道:“他什么都沒做.他说他知道孔家女子动不得.不过是敷衍安乐的.其实他逃走也好.至少孔娘子并沒受实质性的伤害.名声也保住了.” 崔景钰目光如冰屑地扫了丹菲一眼.“这算是皆大欢喜了.” 丹菲觉得自己怎么说都讨不了好.况且这又崔景钰自己的私事.轮不到她多管闲事.于是她闭上了嘴.也吃了崔景钰一个“车”. 崔景钰过了片刻冷静下來.“安乐说.这个计谋是李碧苒想出來的.” 这下丹菲真的吃惊了.“宜国公主为何插手这个事.” “她想讨好安乐罢了.”崔景钰道.“安乐有些隐蔽的生财路子.李碧苒想凑一手.她封邑不大.产出有限.郭驸马又是个清贫小官.而她爱名声.不像想其他公主那样卖官鬻爵.侵占民财.” 说到此.崔景钰讥讽一笑.“她不了解我.才想当然尔.即便珍娘的清白被毁.我也依旧会娶她.我是那等迂腐自私.视女子如物品的男子么.” 说罢.又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些媚俗阴毒的女人的厌恶.已无法诉诸于语言了. 丹菲沉默片刻.问:“这事.郡王知道吗.” 崔景钰走了一步将棋.“我未明说过.但是他的眼线比我的还多.沒道理不知道.不过他对李碧苒的感情有些不同.我也拿不准他会怎么处理此事.所以和李碧苒有关的事.我都让他做决定.” “这么说.我的出现是个意外了.”丹菲道.“我这事办得不漂亮.还累得你來为我善后……” “你救了珍娘..第二次救了她.”崔景钰打断.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曹丹菲.我真心感激你.珍娘这次不知情.所以这恩情算我欠的.你日后可以向我提一个请求.只要不违背国法道义.我都会为你做到.” 丹菲心中五味杂陈.半晌都不知道说什么. 棋盘上输赢已定.丹菲这边溃不成军.只等崔景钰最后一将.西斜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身影. “不下了.”丹菲笑了笑.“你赢了呢.” 崔景钰看着丹菲那边因为心神不宁而下得烂得一塌糊涂的棋局.讥讽的笑浮现在英俊而苍白的脸上. “赢你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之事.” 只一句.就瞬间打消了丹菲心中所有的旖旎的情感.和全部的难以言喻的纠结.她登时火冒三丈.恨不得将崔景钰这张狂傲的脸狠狠摁在棋盘上. 这次事件的善后工作.是李隆基吩咐高力士去做的.高力士仔细打点一番.贺兰奴儿就当作溺毙处理.连停尸都免了.直接抬去了化人厂.大火一烧.美人化作尘土. 丹菲则谎称是贺兰奴儿借口孔娘子病了.将自己请去自雨亭的.反正贺兰奴儿已是死无对证. 含凉殿的女史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本该仔细查一番的.但是一來众人解说有条有理.二來贺兰奴儿也并不受宠.三來负责调查的贺娄尚宫也估计此事同安乐公主脱不开干系. 既然能将丑闻遮掩住.孔家也沒闹起來.那死个女史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于是贺娄尚宫大手一挥.将此事当个意外了解了. 贺兰奴儿的遗物很快就被清理了出來.她入宫这么多年.还是小有积蓄.贺娄尚宫也不想发枉死人的财.将遗物钱财全部都交给了贺兰家的人. 贺兰奴儿家如今只有一个不成材的兄长.懒惰好赌.他接了妹子遗物.转头就将那些钗环当了.揣着银子又进了赌场.至于妹子是怎么死的.他压根儿一句都不问. 倒是丹菲事后想起來.心中感想很复杂. 贺兰奴儿要害她.自然该死.死在自己爱的男人手中.也不知她是更加怨恨.还是觉得求仁得仁. 丹菲是见过崔景钰砍杀突厥兵的.当时便觉得这人看起來像个绣花枕头.动起手來倒有几分真狠辣.这次崔景钰杀贺兰奴儿时.丹菲已迷迷糊糊.却是依旧深刻记得他的双手是如何轻易又果断地拧断了那纤细的脖子. 丹菲一直都知道这个男人并不畏惧杀伐.但是她依旧为他亲自动手杀人而感到深刻地震撼. 孔华珍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这一面吧.崔景钰将她保护得那么好.所以丹菲觉得.贺兰奴儿一旦动了这个心.要去害孔华珍.她在崔景钰心里就已经死了.崔景钰是不会再留着她的. 回去之后.孔华珍倒沒事.反而是孔伯母被吓得小病了一场. 长辈见多识广.哪里不知道那日宫中情境险恶.只是既然已经遮掩了下來.人沒伤着.也沒借口去找安乐公主的麻烦.也只有把这一口恶气往肚子里吞了. 崔景钰次日就上门來.送了厚礼给孔华珍和孔伯母压惊. 孔华珍至今还以为是自己体虚晕倒了.浑然不觉她刚在身败名裂的关口上转了一圈回來.但是孔家伯父伯母是明白人.知道侄女是被安乐公主陷害的.于是再看崔景钰.就沒那么热情了. “昔年武皇后给太平公主和武驸马指婚.便直接赐死了驸马原配发妻.如今安乐公主爱慕崔四郎.人尽皆知.甚至都不惜动手谋害我们珍娘了.若皇后爱女心切.有意招崔四郎为驸马.我们珍娘可不岌岌可危.” 夫妻俩私下议论时.孔伯母忧心忡忡. 孔伯父道:“我看崔四郎是不想国婚的.待珍娘也好.便是武皇后.也不敢赐死我们孔家女.更何况韦皇后乎.” 孔伯母呸道:“你当只要沒赐死.其余的就不算数了.若是命和离呢.若是安乐公主再对珍娘动手呢.防得了一次.沒有法子防一世的.不过是嫁个夫君.却要提心吊胆过日子.那这婚结來有什么意思.横竖这些都是女人的苦.你们男人沒疼在自己肉里.都不当一回事.” “你别着急.”孔伯父忙哄着老妻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懂.阿珍无过.若平白被和离了.也是奇耻大辱.更何况那安乐公主如此娇纵跋扈、心狠手辣.谁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恶毒之事.我们以后可要多避着她一些.” “她若要对阿珍下手.我们防不胜防.”孔伯母道.“不如我想借口养病.带着阿珍去庄子上小住.安乐这事.崔四郎惹來的.让自己处理好.若不行.咱们宁可退婚.都不要送个女儿去吃苦受怕.咱们孔家的女儿.难道还愁嫁不出去了么.” 孔家的态度不仅传递到了崔家.整个权贵圈子里也都有所耳闻.众人不明就里.只知道安乐公主私下似乎是欺负了孔华珍.孔家将帐算在了崔景钰头上.爱慕崔景钰的贵女们纷纷窃喜.嘲笑孔华珍太娇气.又在暗地里骂几句安乐太跋扈.全都在一旁看笑话. 孔家将孔华珍保护得滴水不漏.把流言蜚语全部都拦在了外面.孔华珍一边陪着伯母进山礼佛.一边思念着崔景钰.沉浸在幸福之中. 李碧苒听到了这个流言.不屑一笑.低声自言自语.“安乐当初也是闹着要崔景钰退亲给她做驸马的.结果才闹了半截.自己就被武崇训弄大了肚子.不得不匆忙下嫁.她这淫性要是不改.我看她这次也不见得能嫁成崔景钰.” 宋紫儿进來道:“公主.世子派了管事來回话了.” “说了什么.” “世子已将那个郎君安顿在王府里了.大王请了族老.寻个最近的吉日.就将他过继到膝下.公主您写的关于崔郎的言行举止的提要.也都带去让他熟读详记.照着练了.世子说他一定会把这事办好的.” 李碧苒不以为然.“他就是学一辈子.也学不像崔景钰三分.不过有那张脸.再能在牙床上好生伺候安乐就够.安乐公主那边怎么样了.” 宋紫儿道:“奴如今同那个掌管公主汤药的婢女已是结义姊妹了.他日那一位韦郎侍寝时.她会下手调换避子汤药.” “好.”李碧苒满意道.“定要让安乐早日怀上.近來那武延秀也同她打得火热.可不能让武家又把这个下金蛋的鸡给抱走了.” 正文 韦后** 韦皇后的先父的冥寿在九月.每年这个时候.韦皇后都要出宫前往南山佛寺.为亡父母做法事.尽孝是其一.其次也是想顺便进山游玩一下. 天气愈发凉爽.一场秋雨过后.晴空如洗.空气里都弥漫着馥郁的桂花香.凤驾沿着朱雀街出了长安.一路向南而去.道路两边都是良田.风吹金浪滚滚.已是一副丰收盛景. 京畿富庶.沿途村庄屋舍井然.百姓衣衫整洁.面颊红润.皆是一副丰衣足食的模样. 南山入秋后的彩林极绚烂夺目.层次分明.衬着蓝天白云.美不胜收.山风清爽.四处可闻鸟语流水声.又有桂花流香.山雾如薄纱在山岗林间飘荡.真是犹如世外仙境. 中途歇息时.丹菲带着宫婢去山涧边打水.却是发现水边极其热闹. 原來安乐公主中途下來透气时.看到峭壁上长了一朵花儿很美.于是随行的一群郎君们各显神通.前赴后继地去为她摘花. 丹菲往那群郎君中望了一眼.发现不少高门的子弟都在.有的是旁枝左系.有则是正支嫡系.安乐公主新寡.驸马之位对于那些有志于此年轻男子就像那一朵生在悬崖峭壁上的花.都想冲上去将它摘下來.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一个白面俊俏的郎君终于把花摘到了手.他喜滋滋地拿着花朝安乐公主走去.人群中也不知谁偷偷伸出了脚.他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郎君狼狈地爬起來.花已被他压得稀烂. 安乐公主冷笑一声.扶着宫婢的手转身就走了. 这郎君恼羞成怒.转身就朝那个绊他的人一拳挥过去. 一片吵闹喧嚣声中.有两个男子快步追上了安乐.一左一右地簇拥着她而去. “这两人倒是聪明些.”丹菲对云英道. “他们是谁.”云英问. “年长的那个是恒国公武延秀.安乐前驸马的丛弟.年少的那个是上洛王之子韦绅.” 云英惊讶.“上洛王也能生得出那样俊俏的儿子.” 丹菲也不住窃笑.“庶子.本不受宠.无奈世子已婚配.二郎病弱.其余几个都长得……颇似上洛王自己.所以如今才抬举这个五郎出來争取尚主.” 丹菲他们冷眼看了一段时间.发觉在这一场新驸马争夺战中.获胜希望最大的就是武延秀和韦绅两人.其中又因为韦绅年少俊美.体魄强健.更得安乐欢心.不过武延秀到底年长.成熟稳重.又心思细腻.也很让安乐迷恋不已. 宫人们私下都偷偷开了赌局.看安乐公主最后花落谁家.丹菲出于好奇打探过.也有人押崔景钰的.却是押一赔六的比例.可见宫人们脑子也都清醒着.觉得崔景钰不会好端端放着名门闺秀的未婚妻不娶.來娶风流放荡的公主. 天气渐渐冷了.桂子落后.宫人们都穿上了夹衣.含凉殿临水.到了冬天阴冷潮湿.于是韦皇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外的别院里. 韦皇后的别院坐落于长安城景色秀丽之处.府邸华丽.林园精美.极尽奢靡之能事.韦皇后还在别院里养了好几个面首.皆是年轻体健、面容英俊的少年郎.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情人得了斜封官. 散骑常侍马秦客擅长医术.还有一个光禄少卿杨均以善烹调.两人又是相貌端正的年轻男子.很是得韦皇后喜欢.两人因职务之便.可随意进出内朝.每次他们进宫.韦皇后都会摒开旁人.同他们私会一阵.若是韦皇后驾临别院.这些情人更是大胆.直接过來留宿侍寝. 丹菲身为近侍.不得不硬着头皮在旁边服侍.韦皇后同情人翻云覆雨.丹菲就得带领着宫婢守在帷帐外.听着里面传來的阵阵****.她平素胆子再大.究竟是个沒出阁的女孩.听得又羞又恶心.简直难以描述. 韦皇后已是半老徐娘.丹菲她们却是年少貌美.那些情人进进出出.也沒少打量她们.幸而都惧怕韦皇后的手段.不敢轻易來招惹.倒是安乐公主毫无忌讳.甚至还常将自己用过而觉得好的情人.送來服侍韦皇后. 在韦皇后别院里逗留的日子.让丹菲又认识了另外一个崔家人. 尚书左丞崔湜同崔景钰都姓崔.却是博陵崔氏安平房.同崔景钰不同宗.崔湜比崔景钰年长.他们崔家人不知祖宗喝了什么神仙水.子孙都生得俊美无俦.崔湜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依旧俊朗挺拔.风度翩翩.他每次來拜访.步履从容地走过.都会引得不少宫婢红了脸. 崔湜的名声丹菲是早有耳闻.崔景钰也略提过.两人面上交情不错.以兄弟相称.如今在朝堂上也是互相关照.崔湜**的名声在长安里很是响亮.所以崔景钰投靠韦皇后之后.京城人将他视做韦后和安乐的新男宠.以“二崔”來形容过两人. 崔湜同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都有私情.又同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过从甚密.他们这几个人关系乱作一团.情人都是共用的.几个女人之间又有着微妙的对抗.真是一出大戏. 幸而安乐被武延秀和韦绅他们环绕.倒不怎么缠着崔景钰了.崔景钰年底公务繁忙.丹菲也许久都沒有见到他.李隆基则带着妻儿去潞州过冬.要到开春才会再回來. 年底的时候.不知道安乐公主发了什么疯.突然想要修佛寺.韦皇后和圣上自然由她随心所欲.批给了她巨额的钱财. 李碧苒还对安乐道:“修建佛寺此事乃是积德行善.应当召集众人一道筹划才是.怎能让公主一人出力.” 于是李碧苒带头捐了钱. 由她起头.京城权贵自然纷纷解囊.修建寺庙又是名声极好之事.那些想巴结安乐公主的新贵富豪们更是慷慨捐助.生怕落于后人. 丹菲冷眼看着.便明白崔景钰说李碧苒有求于安乐是怎么一回事了. 安乐动用国库修建佛寺不说.还于民间筹集了大量钱财.可这一笔巨款中.又有多少会投入到修建之中.想必至少过半的钱都由安乐和李碧苒中饱私囊了. 而李碧苒不仅大赚一笔.还博取了极好的名声.若有非议.也都有安乐替她承担了.真可谓双赢. 丹菲有时候都想.韦家将她送去和亲真是特错大错.如果将她嫁给废太子为妃.以她的手段.定能将废太子吃得死死的.十來年后.就又出了一个把持朝政、一手遮天的韦皇后. 在李碧苒心中.想必也是深以为憾的吧. 初冬的第一场雪在午后毫无预兆地來临了. 此时.韦皇后别院中的酒宴正是热闹.胡人乐师吹拉弹唱.胡姬穿着缀着铃铛的薄纱纱裙飞旋起舞. 丹菲轮值下班.被廊下的寒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糖粉似的雪花飘飘洒洒.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她忍不住伸手去接. 突然一阵夸张的笑声惊动了丹菲. 上洛王世子韦敬追着一个衣衫暴露的胡姬嘻嘻哈哈地跑出來.那胡姬栗发碧眼.身段高挑.雪白酥胸几乎遮掩不住.而韦敬手里则拽着一块桃红薄纱.显然是从女人身上扯下來的. 丹菲虽然从來沒进过窑子.却觉得那处的情景大概也不过于此.她怕眼睛瞎.赶紧侧身避开. 那胡姬见有外人.也觉得不好意思.夺了韦敬手中的纱裹着娇躯.匆匆忙忙跑走了. 丹菲听她一路铃铛叮咚响着远去.也急忙埋头想走开. 不料刚迈出两步.就被韦敬堵住了. 上次孔华珍一事.韦敬逃得快.时候为了孔华珍的名声.崔景钰也沒有去寻过韦敬的麻烦.崔景钰这人.芝麻大的小仇都会记你八十年的.可韦敬大概人傻胆大.还真以为崔景钰吃了这个哑巴亏了.他不但大摇大摆地在崔景钰眼前晃.还甚至拿孔华珍离京的事嘲弄过崔景钰.在丹菲看來.这人就是在找死. 而真因那事不了了之.韦敬也沒将丹菲放在眼里.他事后常來见韦皇后.次次都要见到丹菲.丹菲面色沉静.假装什么事都沒发生过.韦敬便当是崔景钰已经将她打点过了.让她闭了嘴. 所以此刻丹菲被拦住.也只是从容不迫地后退了一步.欠身道:“世子.奴还需为皇后办事.请世子行个方便.” 韦敬喝得半醉.又服了丹药.看着丹菲的眼神有些不对.他笑嘻嘻地伸手去摸丹菲的脸.道:“那日真是可惜了……崔景钰若晚來一点.我就能尝到你的滋味了……” 丹菲恶心地别开脸.“世子醉了.奴唤您的侍从扶您进屋去.” “有了你.我还要什么旁人.”韦敬扣住了丹菲的手.另一只手去搂丹菲的腰.带着酒气的呼吸直喷她脸上.. 丹菲顿时大怒.强忍着挥拳的冲动.使劲挣扎. “还在生气呢.”韦敬纠缠不放.“你跟我來.这次我定会让你知道我的好……” 丹菲手中捏着一支短簪.正准备朝他穴位上扎去. 突然一个大如海碗的雪球自外面飞过來.砰地一声砸在韦敬脸上.只听鼻骨咔嚓脆响.韦敬惨叫着跌倒在地. “……”丹菲收回了簪子.“哎呀呀.世子您沒事吧.” 她一脸慌张地去扶韦敬.顺便在他腿上狠狠踩了几脚.韦敬嗷嗷惨叫.鼻血长流.惨不忍睹. “世子.奴略通医理.让奴给您看看.”丹菲伸手.又在他断鼻处用力摁了摁.韦敬又是一阵惨叫.满地打滚. 管事一边将韦敬扶起來.一边大喝道:“何人打伤了世子.” “带着孩子玩.一时失手.”崔景钰漫不经心地说着.从林中走了出來.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半大的孩子.是安乐公主的长子武小郎以及他的几个玩伴.男孩子手中都捏着雪球.见韦敬受伤了.也不害怕.反而笑嘻嘻的. 武小郎还嘲道:“韦表舅也太不经了.一个雪球就能砸倒.我将來可要上战场.杀突厥狗.让表舅好生瞧瞧.” 韦敬气得火冒三丈.却不敢得罪这个小祖宗.想骂崔景钰.偏偏伤在脸上.一说话就疼.他一脸鲜血.疼得泪流满面.只好狠狠朝崔景钰比划了一个手势.被奴仆们扶走了. 崔景钰打发走了孩子们.走到了廊下.他拍了拍肩上的积雪.面色平静.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沒发生一样. “多谢.”丹菲朝他一福. 崔景钰道:“韦敬轻薄宫婢并不是头一回.你若不想被韦皇后赐给他做妾.日后见了他就远远避开.” 丹菲不屑冷笑.“要我做妾.也要他有这个福气消受才是.” 崔景钰垂目看着地上的血.道:“你那日沒有对我说实话.” 丹菲一愣.她当时只提了韦敬将她丢入水中.确实沒提韦敬轻薄她的事.一來是韦敬当时也沒來得及动手.二是此事对于一个女子來说.也实在太难以启齿了一点. 崔景钰都知道为孔华珍遮掩.怎么到了她这里.却脑子少根筋.不把她当女人了. 丹菲沒好气道:“这事有什么好值得到处宣讲的.我纵使只是个宫婢.也有几分薄面要顾忌吧.” 崔景钰一脸不悦地看着她.沉默片刻.方肃声道:“你身负重任.一举一动都牵扯甚多.所以我不希望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丹菲恼羞.红着脸道:“他不过是言语上调戏了我一番罢了.况且我就看不出來这事有多重要.再说他也是个怂货.有心无胆.不也沒敢碰孔娘子么.” “此事同她有什么关系.”崔景钰脸色倏然沉了下來. 丹菲忙摆了摆手.“我的错.我不该提她.” 崔景钰愣了一下.眼神古怪地盯着丹菲. “干吗.”丹菲回盯着他.“你今天好奇怪.有什么话就说呀.” “沒什么.”崔景钰移开了视线.又恢复了清冷的神色.“你觉得我……” “什么.” “算了.”崔景钰转身走. “到底要说什么呀.”丹菲惨叫.“喂.话别说一半就走呀.你这什么毛病.” “我不叫喂.”崔景钰扭头瞪了她一眼. 恰好这时有几个女郎嬉笑着走过來.一见崔景钰.立刻热情地围了过去. 丹菲沒辙.只好走了. 崔景钰置身温香软玉之中.英俊的脸上带敷衍的冷笑.眼里满是不耐烦.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要他陪她们去垂钓.崔景钰不置可否.低垂着眼.目光却是随着丹菲孤单的背影而去. 正文 朔方大捷 雪过天晴.碧空万里. 冬日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周身都泛着一股惬意. 韦敬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随从.冷着脸跳下了马.大步走进院中.崔家的管事陪着笑迎上來.却被他一把推开. “崔景钰.给老子滚出來.”韦敬抬脚轰地将门踢开.里面传出一阵娇滴滴的惊叫声. 韦敬的脚抬在半空.一时愣住. 屋里布置清雅.坐着四五个容貌清丽的艳妆少女.俱都被他吓得花容失色.崔景钰斜靠在凭几上.身边则坐着一个秀雅脱俗的女子. 韦敬一看到那个女子.难以置信道:“意如.” 薛意如朝他微微一笑.露出责备之意.“世子好大的火气.一來就吓着了我家小女郎.” 她容貌不算绝色.可神态语调.无意不透着一股久浸风尘的媚意.韦敬霎时骨酥体麻.气势软了下來. “我的心肝命儿呀.”韦敬笑嘻嘻地拉着薛意如的手.道:“你可终于肯再见我了.我送给你的那副手执白玉莲.你可喜欢..我知道你最讨厌我俗气.所以我不送你珠宝.送你一朵玉莲.” 薛如意笑着嗔道:“你那礼物太贵重.意娘消受不起呢.” “消受得起.”韦敬忙道.“你就是我的观音菩萨.求你救救我吧……” 崔景钰在旁边听着觉得越发不堪.眉头轻轻一皱. 薛如意敏锐察觉.笑着把手抽了回來.道:“今日是崔四郎做东.将奴请來作陪呢.” 崔景钰方开口.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语调.道:“前些日子不留神伤了世子.今日特意请了薛娘子做说客.像世子赔礼道歉.” 韦敬摸着还隐隐作痛的鼻子.冷笑道:“崔中书倒是知道投其所好呀.” 崔景钰勾唇一笑.“既是赔礼.自然要讨对方欢心.世子位高权重.想取悦你的人不知道多少.想必什么法子都用尽了.若不使点巧出來.如何显得我的诚意.” 他的语气虽然依旧冷冰冰的.可说词却确实充满讨好之意.能让高高在上的崔景钰俯身低头.韦敬顿觉扬眉吐气.鼻子的疼痛便不算得什么了. 薛如意凑近他.吐气如兰道.“世子气量大.何必为了那点小事置气这么久.今日崔郎还带來了好酒.你们饮酒作诗.奴给你们唱支曲儿吧.” 崔景钰亦道:“之前实是无心.确实是在陪武家小世子玩耍.” 美人都说到这份上.韦敬也只得见好就收. “世子.请.”崔景钰斟上了酒.微微一笑. 韦敬闻着酒香.听着自己思慕已久的花娘低声吟唱.心想崔景钰为了赔罪.连薛如意这等寻常都请不动的娘子都请來了.可见真是有心. 他便越发觉得这崔景钰也不过如此.装得像个汉子.实际上还不是个怂货.未婚妻被调戏了.他也只敢朝自己扔个雪球罢了. 想到此.韦敬越发得意.眼露轻蔑之色.同崔景钰推杯换盏起來. 薛如意立刻让手下小女郎们招呼着韦敬的随从.一群男人吃吃喝喝.场面顿时热闹了起來. 两个时辰过后.屋内的男人们大都已喝得东倒西歪.睡死过去.有些人则抱着小女郎.转去别的厢房.快活了起來. 崔景钰斜靠在窗下.闭着眼睛.嘴唇湿润.白玉似的脸颊上泛着红晕.他这一副醉酒之态.足可以让人好生写几首诗了. 通往隔壁的门打开.薛意如披散着头发.露着雪白的香肩.轻轻走了出來.她背后.韦敬正光着身子倒在被褥里.睡得如同死猪. 崔景钰睁开眼.眸光清澈.不带半分醉意. “成了.” “成了.”薛意如在他身边坐下.深深看着他.“我给他闻了那药.他便什么都说了.” “如何.”崔景钰对她露出來的雪肌视若无睹.漠然道. 薛意如眼色暗了暗.道:“他沒说信的内容.只说信是一个叫阿苒.或是阿然的女子写的.” 崔景钰眼中有光闪过.挑眉一笑.“你问他如何解密了.” 薛意如点头.“他说.那个女子随身带着一卷金刚经.” “金刚经.”崔景钰微微皱眉.“哪一版的金刚经.” 薛意如摇头.“他沒说完.就睡死过去了.对不起.郎君.我……” 崔景钰把手一挥.“你已做得很好了.谢谢.” 薛意如苦笑.“您要走了么.” 崔景钰整着衣衫.点了点头.“今日有劳你了.我知道你很厌恶韦敬……” 薛意如幽幽一笑.“奴就是个倚门卖笑的娼妓.那些王孙公子都是奴的衣食父母.奴哪有厌恶他们的资本.” 她望向窗外的雪景.“当年的雪比这还大呢.是郎君将快冻死的奴自雪地里救回來的.奴的命都是您的.为您做这一点小事.又算什么.我只求……” “什么.”崔景钰问. 薛意如摇头.“不.沒什么.郎君您慢走.” “好.”崔景钰利落地点了点头.“保重.” 薛意如倚着门框.望着崔景钰决绝而去的背影.抬手捂住了眼. 奴沒有什么奢望.只是想.便不是为了今日这样的事.你也能偶尔來看看我就好…… 深秋雨夜.皇后别院里一片静谧. 丹菲今日不当值.服侍韦皇后睡下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云英将灯掌起.案桌上.堆放了数个卷轴. “辛苦了.”丹菲点头.“都在这里了.” “所能找到的金刚经译本.全都在这里了.”云英道.“幸而也就这几个.若再多些.咱们还不知何从下手.” 丹菲笑了笑.坐在案边.提笔略一沉吟.一鼓作气地将那封用突厥语写的信默写了出來. 云英十分惊艳.“阿江好记性.” 丹菲打开一卷经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着.开始破译. 云英将灯芯挑亮了些.坐在她的身旁.帮她一起看. 这个译本无用.就换下一个译本.慢慢的隐藏在中字里行间的碎片.被一点点拼凑起來.组成句子.段落.尘封依旧的秘密逐渐水落石出.暴露在昏黄的油灯下. “这是……”云英惊愕得瞪大了眼. 丹菲写下最后一撇.收笔. 李碧苒的密信白纸黑字地展现在两人眼前. “父亲來信说的事.女儿都知道了.安乐究竟是女儿.圣人虽对她百般宠爱.却不会轻易废太子而立她.父亲提到的让韦氏子弟尚太平一事.虽可行.却有诸多问題有欠考虑.” “一是武驸马康健.何时死;二是太子何时能废;三是选族中何人尚主才可靠;四是安乐若为女帝.已有长子.若韦家驸马之子不能为储.拥立安乐反而便宜了武家.如何处置其长子.” “女儿倒有些想法.先说与父亲听.家中几个兄弟.唯有五郎才貌可配公主.父亲可好生培养.而安乐长子年幼.未必能养大.若五郎尚主.待安乐生下韦家儿时.安乐长子便可除去了.” “若以上四点父亲都有计较.此事便可行……” 天色微熹.鸟儿在树梢轻叫.很快.大明宫的晨钟就会敲响.唤醒全城的人们.开始新的一天. 丹菲和云英僵坐在案前.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來. “宜国公主她……是打算拥立安乐公主为女帝后.再让韦家取而代之.”云英难以置信.“这个女人.好毒的心计.她在信里还口口声声唤先上洛王为父亲.她所作所为.全为韦家.我真不明白.她已是公主了.还有什么不满.韦家好与坏.同她关系也不大.听说她是婢生女.原來在韦家也不受重视.如今她怎么这样为韦家卖命.” 丹菲冷笑:“韦家私贩铁器给胡人.她就是经手人.若事发.韦家要受严惩.她的公主也做到了头.从那时起.她便和韦家绑在了一条船上.再说.其实这等自幼不受家族重视.甚至是深受欺辱的子女.长大之后.为了证明家族错待了自己.得到父母重视.反而会更加为家族卖命.这李碧苒.说白了.还活在幼年的心魔之中呢.” “安乐公主可是皇后亲女.她也敢这样算计.好大的野心.”云英道. 丹菲哼道:“她是想玩一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那我们这就将这信给皇后看.”云英激动道. “怎么给.”丹菲哂笑.“原件如今不在我手中.便是有.又如何证明出自李碧苒之手.太子逼宫被戮.顺手杀了武驸马.却是同韦家沒关系.若李碧苒反咬我们诬蔑.我们俩只会被整治得生不如死.” 云英脸色苍白.“那……难道就这么算了.你的父亲兄长.还有我的家人.就这么白白死了.” “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丹菲咬牙.“这事先不要声张.我去同崔景钰仔细商量一下……” 外面忽然传來嘈杂声. 丹菲立刻将经文和书信丢进火盆里.一把火烧了. 云英抹了一把脸.推开门道:“嚷嚷什么.皇后还沒起呢.” 那内侍手舞足蹈地跑來.一路大喊:“朔方大捷..朔方大捷..” 丹菲浑身剧震.夺门而出.“你说什么.” “朔方大捷.”内侍兴奋大叫.“张将军打赢了.还擒了突厥的小可汗.咱们打赢了..” 宫人们都被惊醒.纷纷披衣出屋來.远处的韦皇后的院子也亮起了灯. 冬日空气清冽冰凉.带着水气浸人肺腑.天空开始放亮.薄云飘散.朝阳挥洒万丈光芒.上空响起了悠远浑厚的晨钟声.韦皇后养的一群雪白的鸽子在钟声中扑扇着翅膀飞出鸟笼.冲上蓝天.飞翔回旋. 当..当.. 钟鸣声声敲在丹菲的耳朵里.在她大脑里回想.她站在曙色之中.朝云英望去.云英的眼里蓄满泪水.哽咽难言. 宫人们都在欢呼庆贺. 丹菲离开人群.穿过院落.來到一处空旷地.朝西北方向跪倒在雪地中.继而嚎啕大哭起來. 正文 醉酒失控 礼炮巨响.数道光火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天际.爆炸出一团团七彩绚烂的花火. 宾客们纷纷鼓掌欢呼.太液池的湖水倒映着天上五光十色的烟花.数艘挂着琉璃彩灯的画风缓缓划过.荡起阵阵清波.歌姬轻扬悦耳的歌声沿着水面飘荡到各处. 今夜星子稀疏.一轮圆月挂在天边.被绚丽的烟花夺取了光彩. 丹菲站在屋檐下.仰头望着夜空.清秀的面孔映着彩光. 崔景钰走了过來.同她并肩站着.一道望着天空. “你说……”丹菲低声道.“这些正在欢庆的人群里.有多少人.是真心为朔方大捷而喜悦的.” 崔景钰望着园林中的宾客.文武百官携带家眷进宫赴宴.庆祝朔方大捷. 战事开始后.朔方军与突厥一直以黄河为界.对峙不下.突厥可汗默啜并不将唐军放在眼中.只留少数兵力留守.自己带兵西上.征讨另一支突厥部落.张仁愿将军趁乘虚而入.夺取漠南. 崔景钰道:“方才圣上同臣工商议.决定准了张将军所奏.在黄河北岸筑三座受降城.如今正在拟址.三城建好后.首尾相应.就可截断了突厥南侵之路.我们还会在牛头朝那山北设置烽候.让突厥人不能再越上南下放牧.朔方也不会再遭其寇掠.如此一來.朝廷还可以减少镇兵数万人.那些北征的士兵得以回归故里.和亲人团聚.” 他目光温和地望着丹菲.“所以.这些人是否真心在庆贺朔方大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赢了.你爹娘的血仇得报了.那些被死在突厥刀下的百姓可以瞑目.当地的人们终于可以回到家乡.安心地耕种放牧.不再流离失所.” 丹菲苦笑着.微微摇头.却不再说什么. 她借着阴影.把手里的纸条塞到崔景钰手里.崔景钰低头迅速扫了一眼.神色瞬间变得铁青. 丹菲轻声问:“你觉得.这样的事.还能瞒着郡王.” “当然不能.”崔景钰将纸条凑到灯前.点燃了.“郡王还在潞州沒回來.我派个人将这消息送给他.” “那信的原件.在阿锦手中.”丹菲道.“我会同她说一声.让她交给你本人.” 崔景钰点了点头.灯光和天空中的烟火照着他半边脸.愈发显得他轮廓分明.精致俊美.眼中带着一股不可言的情绪. 丹菲心里突然涌出一阵浪潮一般的感情.让她呼吸一窒. “怎么了.”崔景钰注意到她的异状. 丹菲匆忙摇了摇头.别开了脸. 两人沿着台阶而下.向太液池边走去.王孙公子和大姓贵女们三五成群.嬉笑着同他们擦肩而过.水边暖阁里.帝后高坐. 上官昭容望见崔景钰.笑吟吟地招手道:“钰郎來得正好.珍娘也在.你们小两口是出了名的好文采.今日不如一起作首诗.” 崔景钰欠身.“晚辈们怎敢在昭容面前班门弄斧.惹人笑话.” “谦虚过了便不美了.”上官昭容又拉过孔华珍的手.“大家让诸人以雪为題.五言七言随意.你们两人做一组.我同绅郎一组.可不要输了.” 韦绅起身.笑呵呵地朝崔景钰拱手.带着挑衅之意. 崔景钰面容淡漠地回了一礼.一个正眼都沒给他.韦绅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丹菲看着觉得好笑.崔景钰这么傲气的人.肯定是觉得韦绅压根儿不配与他比诗.而且他也不屑做作.鄙夷之态溢于言表.要不是他实在生得俊雅脱俗.人又是真有才华.不知道多少人恨他入骨. 一片起哄声中.崔景钰上前.同孔华珍坐在一处.宗楚客做了席纠.两派各自附耳商议着.磨墨写诗. 孔华珍穿着一身秋枫色长裙.头上宝珠精美.通身文雅华贵.她文采出众丹菲是早有所闻.如今却是头一次见她当众吟诗.崔景钰一身绛紫色襽衫.灯下面若冠玉.双眸流光.充满灵动神采.两人坐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地商议着.宛如一对璧人般赏心悦目. 崔景钰似乎是感觉到了丹菲的目光.抬起头朝她看过來.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至少目光温和.宛如流光回雪. 丹菲朝他无声地笑了笑.围观的人群挤來挤去.很快就把丹菲遮住了. “钰郎.”孔华珍道.“这个‘追’字可是用得不妥.” 崔景钰掩饰着失望.收回了目光.“我觉得.或许可用‘送’字.显得情谊绵长一些.” “正是.”孔华珍两眼发亮.“就照你说的來.” 她提笔书写.崔景钰抬头朝人群里望去.却再也寻不见少女秀颀而孤单身影. “钰郎.”孔华珍微微有些不悦了.“你可是还有事要忙.” 崔景钰这才朝她抱歉一笑.“是你写得这般好.我全无用武之地了.” 孔华珍这才转怒为喜.嗔道:“钰郎哄我呢.四句里三句半都是你想的.” 她指着诗逐字逐句地同他推敲.她轻柔的声音却是渐渐模糊.崔景钰面上带着温和笑意.耐心地陪着未婚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郎情妾意的一对佳偶. 大明宫中今夜的宾客踵接肩摩.丹菲已经换了班.不急着回去歇息.乐得到处逛着玩.云英同几个玩得好的小宫婢放烟火去了.丹菲对此沒兴趣.倒是想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坐着看看风景. 丹菲转过一座假山.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來.她这时心情才好了些.露出笑意. “阿菲.”刘玉锦提着裙子.扑到丹菲怀里.“我可想死你啦.” 丹菲抱住她.道:“我还在想你今天会不会來呢.” “怎么不來.”刘玉锦道.“这么特殊的日子.定要來见你的.咱们也算是大仇得报了.至少你的仇是报了一半了.当只得庆祝.不是.” 两个女孩手拉着手.开心地笑. 刘玉锦因为还在孝中.盛宴之中也依旧穿得十分素淡.但是她容貌本就生得富贵.这些日子里养得也好.整个人看上去依旧靓丽夺目. 刘玉锦道:“我本來不该來的.然而宜国公主说今日宴会难得.要我多出來见见世面.朔方大捷.我爹娘的大仇得报.我心里痛快.今晚我们俩可要一醉方休.” 丹菲一听她提起李碧苒.就露出讥讽鄙夷之色:“我看是公主急着把你嫁人才是.” 刘玉锦脸色有些羞红.“公主说.我年纪不小了.就算不急着出阁.也该先定个亲事.好准备嫁妆了.” “她看中哪家郎君了.”丹菲警惕地问. “武家有个十七郎.人倒还不错.公主和舅父也都喜欢他.”刘玉锦道.“我觉得他也还好吧.” 丹菲嗤笑:“我就猜得差不离.不是武家就是韦家.鉴于李碧……宜国公主如今已经能将韦家拿捏住了.那定是想用你去巴结上武家了.” “巴结.”刘玉锦蹙眉.“公主已是皇女.何须再巴结武家.再说舅父和公主都待我很好.我的私房钱给公主过目后.她便张罗着帮我买了一块地.就挨着她的庄子.有山有水.明年开春.我的庄子修好了.请你來玩呀.” 丹菲神色愈发凝重.“我让你提防着李碧苒一些的.怎么又把底子露给她了.” 刘玉锦露出为难之色.“可是阿菲.你不知道.其实公主人挺好的.别的公主都养面首.她却安安分分和舅父过日子.对他也极好.对我那两个小表弟也如亲生的一般.” 丹菲拿不准是否该把李碧苒的秘密说给刘玉锦听.只得旁敲侧击道:“她对你们好.对别人可是两个样子.” “那对我來说.这不就够了.”刘玉锦反问. 丹菲语塞. 刘玉锦忙道:“咱们不谈她了.反正我也不会嫁给那个武家郎君的.我……我喜欢的人了.” 刘玉锦脸颊烧红.扭扭捏捏. 丹菲好奇地问:“是什么人.” “唉.这个……”刘玉锦扭捏.“这个……” 似乎就是为了替她作答.一个年轻男子唤着刘玉锦的名字.大步走來. “锦娘.你怎么跑到这里來了.教我好找.來.这是你想喝的桂花梅子酒.已温过了……” 薛崇简将盛着甜酒的犀角杯递给刘玉锦.看了丹菲一眼.意外地愣了一下. “这不是段娘子么.” “国公万福.”丹菲欠身. 刘玉锦声音不自觉地就娇柔了许多.道:“段娘子同我是自幼相识的闺中好友.阿简可不许因她是宫人就看轻了她.” “自然不会.”薛崇简笑道.“段娘子是皇后亲侍.又是崔四郎的表妹.转了一大圈.原來大家都是熟人.段娘子无需客气.唤我二郎就是.” 薛崇简开朗爽快.比起崔景钰.他沒有架子.比起李隆基.他又不风流.丹菲见他看刘玉锦的目光.分明有情谊.刘玉锦更是对他情根深种. 刘玉锦如今的身份配薛崇简有些勉强.换做平时.肯定沒缘分.可若李碧苒有心想同太平公主攀亲戚.沒准还会打理促成这桩好事. 想到此.丹菲又觉得李碧苒的阴险贪婪有时候还是有些好处的. 刘玉锦大半年沒见丹菲.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薛崇简便留她们两人说话.告辞而去. 丹菲望着薛崇简挺拔的背影.问:“就上次他救了你.你们就好上了.” 刘玉锦红着脸笑.“也不算.我们也才重逢.却是特别谈得來.他同别的郎君真不一样.为人真诚善良.还很向往平淡宁静的生活.我告诉他我有个新庄子.他还答应到时候教我去猎野鸡.” “刘娘子.”丹菲拉长了嗓音.“你虽然同我比起來.是笨手笨脚了些.可骑射的功夫.应当不比京中的女郎们差.你好意思哟.” “哎呀.你不懂啦.”刘玉锦嗔道.“女人嘛.不能在男人面前太逞能.像你这样总把男人比下去.哪个男人会喜欢你.” 丹菲无语苦笑. “阿菲.你何时能出宫.”刘玉锦期盼道.“如今北方的仗也赢了.咱们说好了回去替爹娘们重新安葬的.” “你当我不想回去.”丹菲无奈.“我进宫前发过誓.要等到我爹平反那日的.” “那要等几年去.”刘玉锦叫.“我不想干涉你们那些事.可是他们是男子.你是女子.你耽搁几年青春.将來就算重振了门楣.也未必能寻到合心意的郎君了.” “两条腿的男人满天下都是.”丹菲不以为然.“说句实际点的话.我如今出宫.身份不过是个普通民女.就算仗着前女官的身份.又能嫁到什么出色的男子.将來若是门庭恢复了荣光.我少说也是个将军家女郎.婚配前景就不一样了.我那时.也不用担心出宫后沒有着落.寄人篱下了.” “你这样一说.确实也有道理.”刘玉锦叹了一声.“可是阿菲.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怎么会沒有着落嘛.” 丹菲本有些伤感.又被刘玉锦的话逗笑了. “你这傻丫头.你将來出嫁给人家做新妇.自己整个人都是夫家的.哪里顾得上我.” “可我娘不就接纳了你们母女.” “唉.真要给你气死.”丹菲啼笑皆非.“你怎么说话还是这么不经脑子.也幸好是碰到我.换别人听了.还不恨死你.哪里有劝着人家來投奔的.多不吉利.我可不想再寄人篱下了的呀.” 刘玉锦羞愧地吐舌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丹菲道.“可你对别人不能这么说.特别是薛二郎的母亲太平长公主.可不好敷衍.你要想做薛家妇.可得在这方面下些功夫了.” 刘玉锦想起太平公主那倨傲的态度和凌厉的目光.打了个寒颤.“为什么可爱的郎君总有个严厉的母亲.” 丹菲噗地一声.哈哈大笑起來.挤压了半个晚上的郁闷一扫而空. “走.”丹菲拉着刘玉锦.“我今晚不当值.可以玩个痛快.” 刘玉锦兴奋地笑.好似回到了当年.同丹菲一起偷偷溜出家门去城外跑马疯玩的好日子. 丹菲如今在大明宫里已是很有面子的女官了.不论走到何处.宫人见了她多半都要欠身行礼.把路让出來.于是丹菲带着刘玉锦去了厨房.拿了一坛陈酿的女儿红.一大盘子炙羊肉.烤鸡翅.还有一碟子乳酪玉露团.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太液池西边靠近含冰殿旁边有一处小山坡.可俯瞰太液池全景.丹菲扫去大石块上的积雪.同刘玉锦裹着厚软的裘衣.并肩坐在一块.一边喝酒吃着小食.一边望着脚下夜宴美景. 烟火已经放完了.园林里灯光璀璨.犹如散落了宝石链子.月光清辉照耀大地.也照耀着两个女孩一般秀丽水嫩的面容.湖面银粼万顷.中间的蓬莱岛宛如仙境. “这里真美.”刘玉锦真心感叹.“难怪世人总是向往大明宫.” “你难得看一眼.自然觉得美不胜收.若是天天看.年年看.很快也就腻味了.”丹菲道.“在我看來.沒有什么比浑然天成的山川大地更加壮美.天高地阔之处.才该是人们向往的地方.” “也是.”刘玉锦道.“我如今成日呆在院中.就特别怀念沙鸣.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度草原策马.山林围猎.无拘无束.” 丹菲难得这么开心.一坛子女儿红很快就去了一半.两个女孩都喝上了头.她们谈论着小时候的趣事.喝着醇香美酒.说到有趣之处.抚掌大笑.说到伤心处.又抱头大哭. “來.你还记得这个吗.”刘玉锦啃完鸡翅.把骨头噗地吐出去. “手下败将.还敢再战.”丹菲把鸡骨头在嘴里转了两圈.对准前方射去. “沒我的远.”刘玉锦嚷嚷.“你输了.喝酒.” 两人嘻嘻哈哈.比赛谁能把鸡骨头吐得更远.剩下的半坛子酒转眼就见了底. “你看这下.”丹菲鼓足了劲.骨头远远地射出去. 幽暗传來一声轻哼.打到人了. “糟糕.”丹菲拉着刘玉锦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赶紧逃跑. 酒意上涌.两人都头重脚轻.东倒西歪.她们觉得滑稽.又忍不住笑. “快.快.”丹菲催促着.拉着刘玉锦往林子里钻. “曹丹菲.”男人又惊又怒的声音从后面传來.“你站住.” 两个女孩嘻嘻哈哈地笑着.趁着醉意在林子里胡乱钻. 刘玉锦脚下一晃.拉着丹菲一起跌倒.地上积雪厚实.摔得也不痛.两人顶着碎雪爬起來.对视一看.又不住傻笑. 崔景钰追上.看着两个傻姑娘.一时啼笑皆非. “娘子.当心着凉.”刘玉锦的婢女追上來.有些不满地看了丹菲一眼.将刘玉锦扶走了. “阿菲.”刘玉锦回头招手.“改日再比.” 丹菲摆手.又噗通倒回雪地里.嘻嘻笑个不停.望着天空中不断绽放的花火. “真美.”她伸出手.想将那绚丽的礼花抓在掌中. “你喝醉了.”崔景钰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地服侍着她.冷漠的目光中带着责备. “哦.”丹菲笑着.朝他招手.“这里好漂亮.你过來看呀.” 崔景钰眉头紧皱.“起來.会着凉的.” “不.”丹菲耍赖.在雪地里扭了扭.“你看那花好美.我耶耶以前也抱着我.看过宫城楼上放烟火呢.耶耶……” 崔景钰很是不耐烦地叹了一声.一把扣住她挥舞的手.想将她拖起來. 不料丹菲挣扎之中踹了他一脚.雪地很滑.崔景钰身子一歪.也哗啦一声跌倒在雪中. “哈哈哈哈.”丹菲大笑起來. 崔景钰气急败坏地支起身.“你到底在搞什么.” 丹菲随手抓了一把雪.塞进了崔景钰的领子里. “曹丹菲.你活得不耐烦了.”崔景钰怒吼.忙不迭去抓丹菲的手. 丹菲欢快的笑声就像冰凌轻碰似的.清脆悦耳.“瞧你这傻样.干吗老摆着那张老气横秋的脸呀.生得这么好的.就应该多笑一笑嘛.來..” 她冰冷的手摸上崔景钰的脸.手指划过他的飞挑入鬓的剑眉.他精致如画的凤眼.他高挺的鼻梁.再落到他转折分明的唇上. 崔景钰一动不动.撑在丹菲上方.低垂着眼帘注视着她.身影将她覆盖住.雪光映着他的脸.也照得他双眼之中流动着一抹奇异的光芒. “嘿嘿……”丹菲捏着崔景钰的脸.把他的嘴向两边一扯.“笑了.” “……”崔景钰额头的青筋瞬间就冒了出來. “哈哈哈哈.”丹菲狂笑.“你好傻.哈哈哈.” “你活腻了.”崔景钰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他抓着丹菲的手.把她拖起來. “我不嘛.”丹菲像一头死猪.浑身软绵绵的.扶都扶不起來.崔景钰手一松.她又咕咚滚回雪地里.也幸而她穿着厚实的棉衣.又裹着皮草披子.才不觉得冷. 崔景钰本事再大.也沒办法扶起一个根本不想站起來的人.他一个不留神.又被拽跌下來. “崔景钰.”丹菲凑过來盯着他.伸手想去摸他的眼睛.“你在想什么.” “别乱摸.”崔景钰挥开她的手.忍着不耐烦道.“你喝了多少.空腹喝的.” 丹菲不答.又去摸他的头发.好像对他极其感兴趣的样子. “这样看你真奇怪.”丹菲迟迟笑. “怎么奇怪.”崔景钰眉头紧锁. “离我好近.”丹菲轻声说.“崔景钰.你不生气时的样子是怎么样的.” “我不生气的样子你也看不到.”崔景钰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的.竟然顺着丹菲的胡言乱语说了下去. “哦.”丹菲露出失望之色.“你为什么一见我就生气.我帮你很多忙呢.你个沒良心的.” 崔景钰无语.“我沒有对你生气……除了现在.” 丹菲摇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沒有.”崔景钰烦躁.“你为什么喝酒.” 丹菲的手指玩着崔景钰领子上的金扣.道:“心里不痛快.” “你父母的仇报了一半了.怎么还不痛快.” “觉得心里空空的.”丹菲摁着胸口.“不知道怎么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我看你是有病.”崔景钰冷声嗤笑. 丹菲看了看他.仰躺在雪里.呵呵轻笑了两声.“是有病.贪心不足.自不量力.我有病..” 她高声喊.崔景钰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男人的手很冰.女孩的脸却很热. 丹菲身子颤了一下.安静下來.望着崔景钰.她的双眼在幽暗之中.好似山涧泉水一般清凉温润. “唔唔……”丹菲觉得不能呼吸了. 崔景钰缓缓抬起手.眸色深沉.暗哑的嗓音有些不稳.“我们都该起來了.” 丹菲温顺地嗯了一声.又噗哧笑.“你……你头发上还有鸡骨头.哈哈哈哈.” “哪里.”崔景钰抬手摸. “唉.那边……不是这里.哎呀.我來.” 丹菲伸手帮忙.却是越帮越乱.手指在崔景钰头上乱摸乱抓.把他的金冠弄得歪去一边. “别动.我自己來.”崔景钰气急败坏.去抓她的手. 丹菲呵呵直笑.“不呀.多好玩呀.” 她的笑里有一种毫无心机的烂漫.仿若夜间静静绽放的昙花.只在此时此刻.在他面前.展现出最纯粹、最幻美的一面. 崔景钰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压在两侧.而后俯身重重吻住她. 丹菲脑中轰地一声炸开.神智被炸得粉碎.她试着挣扎.但很快就无法抵抗地沉沦下去.崔景钰松开了她的手.摸着她的脸.她迟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笨拙生涩地回吻. 男人停顿片刻.随即加深了这个吻. 丹菲神魂震荡.不能自己.坚实的身躯压着她.她能感受到对方胸腔的起伏和心跳的速度.男人脱去人前矜持文雅的外衣.露出充满掠夺和侵占的一面.而她彻底懵了.也被征服了. 心底空的那一块.短暂地被填满了. 片刻后.崔景钰同她分开.两人都在急促喘息.心狂跳得几乎无法控制. 崔景钰直视丹菲的双眼.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这下玩够了吗.” 男人声音沙哑.饱含着压抑的qingyu.双目晦涩不明.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而后手掌在他脸上扇过.发出轻轻地一声轻响. 崔景钰松开她.跪立起來.朝她漠然地笑了笑.继而起身. “玩够了就起來吧.我看你的酒也醒了.自己找得到回去的路.” 领子里的雪化了.冰冷的水顺着脖子往下流.丹菲不住颤抖.紧拽着衣角.眼睛酸涩难耐. 崔景钰踩着雪远去.脚步匆匆.似乎迫不及待地逃离开來. 丹菲哆嗦着从地上爬起來.满脸都是狼狈、懊悔.和难以启齿的耻辱.她紧咬着嘴唇.往脸上抹了一把雪.将眼泪憋了回去. 正文 太平出手 喧嚣的夜落幕.次日是个霜重云沉的阴天.北风呼啸.横扫落叶.冬深雪重. 李碧苒披着一条银鼠皮红底锈金葡萄枝的披风.被婢女簇拥着.缓缓而來.一身艳丽的色彩在这灰涩暗沉的天色里显得尤其夺目. 太平公主身边的女官明河仪态端庄地朝李碧苒欠身行礼.“恭迎宜国公主.长公主在堂内等候您已久.请随奴來.” “有劳.”李碧苒朝她客气地点了点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掩饰住自己忐忑的情绪.随着月娘进了内堂. 屋中一股暖意.漂浮着龙脑香.其间又混杂着一股清醒的橘香气息. 太平公主今日穿得倒是比较素净.蓝灰长裙.披银灰绣双色金的长袍.发间别着一朵云白的茶花.四十许的妇人了.肤色白净细腻.额头光洁.双目清亮有神.容颜美艳宛如三十出头. 李碧苒对这个名义上的姑母素來又敬又畏.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只恭敬地欠身行礼. “姑母万福.” “來了.”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天这么冷还召你來一趟.可沒什么不便吧.” “姑母召唤.侄女儿自当全力以赴.”李碧苒笑道.“姑母唤我來可是有什么事.” 太平公主手里拿着一封信.漫不经心地翻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新得了一个消息.觉得有趣.想同你分享一下罢了.” 李碧苒忐忑不安.她同太平公主并不怎么亲近.太平不会沒事唤她來玩耍的.必然是有什么大事. “姑母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李碧苒谦卑道.“侄女儿对姑母长辈.素來敬爱恭顺的.” “是么.”太平嗤笑.“你对姑母这么孝顺.皇后知道不知多欣慰.她又是你姑母.又是你养母.两相之下.你对她可该是死心塌地忠心才是.” 李碧苒越发惶恐.强笑道:“那是自然……” 话音未落.太平手里的那封信便被丢到了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我倒是不知道.你就是这般孝顺你的姑母的.” 李碧苒颤着手把信拿过來.才看了个开头.就如遭雷殛.险些晕死过去. “这……姑母.这……”李碧苒脸色苍白如纸.冷汗从额头鼻尖争先恐后地冒了出來.她下意识要辩解.却想到太平公主不是旁人.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太平既然将她叫上门來.把信丢到她脸上.定已是对此事十拿九稳了. 想到这一层.李碧苒心如死灰.颤栗着伏倒在太平面前.语无伦次. “姑母……姑母听我解释……此事并不是您所想那般……” “我不想听.”太平公主淡淡道.“不是因为恼怒.而是因为不在乎.你为什么有此野心.如何想出要害皇后和安乐的.我都清楚.你不用再來说一遍.” 李碧苒无语.她被太平三言两语就震慑住.感觉到了一种凭借自己的聪慧和能力都无法抵抗的胁迫.她自诩手腕出众.可是在太平公主面前.也不过如一只小猫一般软弱无力. 太平公主起身.在堂中缓缓踱步.“你这计划.平心而论.倒还算不错.韦家有出息的男丁不多.若是凭借政变上位.却是极难.从安乐入手.倒是个捷径.安乐又是个愚钝无知的孩子.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并非难事.到时候韦家想取而代之.确实易如反掌.” 李碧苒冷汗潺潺.“是……侄女儿一时鬼迷心窍……” 太平朝她轻笑.“可惜呀……你怎么就生成了女儿.” 李碧苒无措地看着她. 太平嘲道:“韦家的男丁各个蠢如禄蠹.生个女儿倒是精明.你当初自告奋勇去和亲.我就看出你是个有脑子的.可惜.你这脑子却是沒有用在对的地方.” 李碧苒哭道:“侄女知错了.求姑母宽恕.” 如今韦皇后大权在握.又不是她亲娘.甚至这姑母血脉也都隔了甚远.能有什么感情.到时候为了遮掩丑闻.她定是暴毙的命.太平公主单独将她叫來说此事.而沒有直接去韦皇后面前揭发.定是有所图.于是李碧苒认准这一条.把头磕得砰砰响. “明河.扶着宜国公主一把.”太平道.“好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磕伤了头可不美了.” 明河力气极大.一把就将李碧苒托住了.李碧苒浑身发抖.哭得梨花带雨.无奈屋中沒有男人.她这模样打动不了太平的心. 婢女送上來水盆帕子.李碧苒一边净脸一边落泪.道:“是侄女儿糊涂.被利禄熏了心.瞎了眼.侄女当时身在突厥.吃尽苦头.心里一时不平.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太平坐下.抿了一口热饮子.慢条斯理道:“你为何要做这事.又是如何计划的.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你如今是个什么想法.” 李碧苒停了哭泣.惊疑地朝太平公主望去.“姑母这是……” 太平冷淡地注视着她.道:“我看你也并不甘心只做一个养尊处优的寻常公主.一生倒头不过被史官寥寥记上几笔罢了.可你却是用错了法子.稍有不慎.可就是要遗臭万年的.你辛苦出塞和亲一趟.命都险些丢了.想必也不是为了那样一个结局吧.” “姑母教训得是.”李碧苒忙道.“侄女糊涂.险些酿下大错.” 太平重新拿起那信.道:“你知道.这信本是要送到何人手中的吗.” 李碧苒心里有些想法.一时说不出來. 太平冷笑道:“这并不是送给皇后的密信.而是送给临淄郡王的.” 李碧苒先是松了口气.又转而惊疑.脸色数变. “崔景钰如何得到这信的.我并不在乎.他送信给三郎.而不是交给圣人或者皇后.可见也有他的思量.不过若不是我中途截了來.难保这信不会落到皇后手中.”太平公主说到此.哼了一声.“你和韦敬还真想得出來.你们打算怎么让安乐选中你们家那个韦五郎.” “我们也知道安乐心系崔景钰.同别的男子都不是认真的.”李碧苒心虚道.“于是我们想.若是安乐能不巧怀上了韦家的孩子.再去皇后那里活动一下.也许安乐就会认了.毕竟她当初也是闹着要嫁崔景钰.却是大着肚子嫁了武崇训的.” “法子倒是不错.不过.你们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念想了吧.”太平冷声喝道.“你只需要给我想清楚一件事.你如今到底姓的是李.还是韦.” 李碧苒惶恐地望着她.“姑母……” 太平目光阴鸷地盯着她.“你若姓李.此事就是我们李家的事.我作为你长辈.自当帮你掩盖一二.你若觉得你还是韦家人……” 李碧苒浑身发软.哀哀哭道:“侄女……侄女姓李.侄女是李家人.姑母饶命.” 太平将信丢到明河手中.伸手抬起李碧苒的下巴.擦了擦她的泪水.“既然姓了李.就要老老实实地做李家人.你是天家公主.断然沒有帮着外戚來夺自家江山的道理.明白了吗.” 李碧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把头磕得砰砰响.大哭道:“侄女全听姑母吩咐.侄女再也不敢胡來了.其实侄女当初也不过一时冲动.丢了信后就后悔不已.无奈韦温父子知情.拿此事要挟侄女.要侄女出手帮他们.侄女当时已是骑虎难下了.” 太平静静注视她片刻.伸手将她扶起來.拉到身边. “你这一招想的不错.却唯独押错了宝.安乐.是绝对登不上皇位的.” 李碧苒镇定下來.略一思索.也不由得点头道:“姑母说的是.安乐究竟是女儿……” “她是不是女儿不打紧.关键是圣人心中并无意立她.”太平道.“圣人纵使再宠着皇后和几位公主.心中究竟还是觉得这天下之主.只配由男人來做.如今虽然还沒立新太子.可是你只管看好.将來即位的.绝不会是安乐.” 李碧苒一边思索.一边点头.“侄女愚钝……” “你不是愚钝.你是钻了牛角尖.”太平勾唇轻笑.“非要那个位子作何.我母亲则天皇后以女皇之身御宇天下.最后还不是只愿做回皇后.留了一个无字碑给世人.她已看透了.” “侄女怎及则天皇后万分之一.”李碧苒诚惶诚恐道. “傻丫头.”太平笑道.“你好好跟着我.你想要的.将來都可以得到.” 李碧苒望着太平看似和蔼慈祥的笑脸.背脊升起一股冷意.令她不寒而颤.她只觉得自己仿佛一只落入蛛网的蝴蝶.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有乖乖投降.而同时.太平话语中传递而來的那巨大的诱惑.又让她忍不住心生向往. 太平公主说得对.她如今已姓了李.韦家将來如何.与她已不再相关.既然信的事由太平兜下.那她一來不怕韦皇后知情.二來也不用再怕韦敬以此來胁迫她. 至于将來.改朝换代后.韦家迟早失势.这信也就不再成为威胁了. 想到此.李碧苒坚定了心意.朝太平道:“姑母.侄女从此以您马首是瞻.听凭您的吩咐.” 太平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明河道:“把信还回去吧.” 明河将信交还给了一个守在屋外檐下的信使. 李碧苒一阵心慌.“怎么……” “那信使虽是崔家人.却是我的人.”太平道.“崔景钰要送信给临淄郡王.这信就必须到郡王手中.” “可是三郎不就知道了我的事.” “他知道了又如何.你难道还忽悠不住他.”太平嗤笑. 李碧苒一时无语.“那崔景钰.他不是投靠了皇后.原來他也是姑母的人.” “他不是.”太平冷笑.“他是三郎的人.至于三郎.这孩子长大了.便不如小时候那般听话.有什么事也不爱同我说了.我知道你同他情愫深远.日后不妨多亲近一下.一來.替我照顾他.二來.也替我多看着他.以免他年轻冲动.犯了错.” 这就是要李碧苒在李隆基身边做个探子了. 李碧苒浑身一震.可见虽然太平同李隆基來往亲密.实际上关系却并沒表现出來的那么好.双方都在暗中提防、窥视着对方.太平公主不甘心扶了李隆基.自己只做个闲散公主.而李隆基肯定也不想在自己当政时再经历一次武后的事. 李碧苒对李隆基余情未了.若要她再同他亲近.她自然是乐意的.郭驸马老实.便是知道了.也不敢说什么.而李碧苒可以籍此将李隆基和太平都笼络住.到时候若是他们两虎相斗.搏出了输赢.她不论投靠哪一边都容易. 这样一想.李碧苒脸上愁容消失了. “好好听我的话.”太平抚着李碧苒的肩.“将來.你什么都会拥有.名望、权力、金钱.以及男人.” 李碧苒如同被催眠一般.缓缓地点了点头. 深冬的景色最是萧索.天气又冷.室外无甚耍头.十分无聊. 这日韦皇后留宿别院.膝下的长宁安乐几位公主都带着孩子过來.上官婉儿提议.让人点起各色的琉璃宫灯.由宫婢们手执着在院中林间走动.暮色之下.灯火如流萤飞舞.幻彩美妙.倒是一景. 因为有孩子在.女人们倒不好和男宠玩得太放肆.只在湖岸的暖阁里看歌舞百戏.打发时间. 丹菲带着一队宫婢.手执琉璃灯.在林间來回走着.因为很冷.宫婢们彼此嬉笑打闹着取暖.丹菲也不喝止她们. 不知不觉.丹菲渐渐落在队伍后面. 她孤零零地提着灯.慢慢地在林中雪地里走着.同那夜的情景倒有几分像. 那一夜的激动与缠绵已想不起.留在脑海里的只有后來的狼狈和尴尬.丹菲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寝舍里的.她那时一身雪水.脱了披风就倒在床上.瑟瑟发抖. 屋里其实很暖.她却冷得骨缝都在冒寒气.那时候她多想拿把刀子在身上戳几刀.又或是把脑袋狠狠地朝墙上撞一下.这世间要是有什么药.能让她忘了之前发生的事.她简直宁愿用命去换. 她活了二十年不到.命运大起大落.说过很多苦.却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羞愧欲死的耻辱. 他一定当自己是个恬不知耻.妄图借醉勾搭他的轻浮女子吧. 大概就和贺兰奴儿一样. 而自己当时真的是疯了.为什么不推开他.为什么要和他闹. 酒真是穿肠毒药.丹菲这下彻底懂了. 恰好第二日.萍娘过來找丹菲.说起崔景钰是如何找了个平康坊一位最富盛名的都知从韦敬口中套出的话. “那薛都知也是崔郎旧识了.”萍娘道.“她也是个对崔郎情根深种的.崔郎已经给她赎了身.她这次是专门为了崔郎才又出來的.贺兰奴儿若有薛都知三分聪明.都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丹菲不禁道:“崔景钰手下那么多食客幕僚中.究竟有多少女子爱慕他.” “何止女子.”萍娘笑道.“我知道他有一位幕僚郑郎.精通各部语言.斯文清俊的.也爱慕他.” 丹菲无语.“那崔郎他……” “他不好男风.”萍娘道.“那郑郎对他也是极忠的.郡王看中他才华.想请他去.他都不肯.” 丹菲忽而蹙眉道.“我想.崔景钰并不是那等故意同幕僚暧昧.以换取对方忠心的人吧.” “自然不是.”萍娘道.“崔郎为人秉直.而且也不傻.因情爱而生的忠心.也会因情爱而灭.甚至还会像贺兰一样.因爱生恨.起了杀心.上位者.自然希望能用自身的英明神武來引得追随者的全心崇拜与忠诚了.” 所以崔景钰才会对旁人的爱慕表现得那么反感.甚至是极其厌恶. 他也许怕丹菲会成为第二个贺兰奴儿. 丹菲摸了摸唇.又想到了那个吻. 既然他不想和自己暧昧.那为什么又要吻她. 玩笑.惩罚.还是只不过是个轻浮的挑逗. 丹菲想知道答案.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问.她以前觉得崔景钰的高傲冷漠同她无关.可是如今.她却突然开始怕被这个男人用那种冷淡无情的目光注视着.就像她于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她的举止在他眼里都显得那么卑微可笑.她的渴求也不值得他费心. 丹菲对于这种被蔑视的感觉深痛恶绝.况且.她是见过崔景钰温柔地同孔华珍说笑时的模样的.那时候的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丹菲就在心里问自己: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羡慕孔华珍可以得到这份温柔的. 是不是正因为崔景钰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她.反而激发起了她的好胜心.更加想要得到他的关注.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有可能只是因为好生. 而不是因为喜欢他. 正文 碧苒狡辩 众人寻欢作乐通宵.晚了各位公主带着各自的男宠去歇息.次日晨钟敲过.用了早饭.才各自散去. 丹菲送客到门口.门外大道上.忽然有一队人马喧嚣而來. 领头的男子沐浴着金色晨光.宛如天神降临一般.胯下骏马一阵疾驰.险些和人撞上. 那男子猛地勒马.转头和丹菲打了一个照面.正是李隆基. “郡王.”丹菲急忙行礼. 李隆基本该在潞州.这么匆忙回了长安.可见是收到那封信了.连夜赶回來的. 李隆基一脸风尘.眉心锁出一个川字來.神情阴郁之中带着一股烦躁之意.见到丹菲.他脸色才缓和了些.道:“一切可都好吧.” 丹菲忙道:“圣人和皇后一切安好.皇后今日设宴.与几位公主外孙共享天伦之乐呢.” 李隆基听安乐的儿子无事.心放下一半來.他的目光在几位男客身上扫了一圈.见都是韦皇后和公主们的男宠.不免露出鄙夷之意.他敷衍地拱了拱手.众人急忙躬身回礼.不待起身.李隆基就已挥鞭策马.带着一队侍卫.一溜烟地跑远了. 李隆基策马狂奔.径直杀到宜国公主府.他动静这么大.吓得门房连滚带爬地奔进去通报. 李碧苒正刚用完早膳.打算去院子里亲手采些露水回來煮茶.听管事说临淄郡王求见.她手一抖.玉瓶跌了个粉碎.俏脸上血色尽褪. 她定了定神.方道:“请他去内堂……不.请去集雨斋里.备上茶点.你们就退下.” 说完.赶紧扶着紫儿的手回了屋.挑了一身李隆基最喜欢她穿的浅月白色衣裙.挽着一条雪白的薄纱.发鬓里斜插着一朵粉白的绢牡丹.整个人霎时从华贵的公主.变做素雅清秀的画中仙子. 李碧苒对着银镜照了又照.还是不放心.拿小指尖沾了点胭脂.轻轻扫在眼角.镜子里的美人一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 李碧苒再在身上撒了点大食的玫瑰露.这才扶着婢女的手.步履婀娜地朝暖阁而去. 李隆基坐在暖阁中.浑身散发着阴沉肃杀之气.奴仆们战战兢兢.见李碧苒打打手势.忙不迭散去. 李碧苒亲手将暖阁的门合上.走到李隆基身后.跪坐了下來.她心跳如鼓.强制镇定.把手放在他肩上.柔柔地开了口. “三郎.你怎么从潞州回來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隆基转头.目光在李碧苒身上一扫.原本凌厉的气势顿时弱了两分.李碧苒心中一阵窃喜.知道自己押对了宝.顿时神态愈发温婉.嗓音更加柔软. “瞧你这一脸尘土的.來.我给你擦擦.” 说着.抽出帕子.在水盆里浸湿了.仔细温柔地给李隆基擦脸. 两人挨得极紧.气息交融在一起.李碧苒身上幽幽的玫瑰芳香飘进李隆基的鼻端.他一阵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自己在外面打了马球回來.李碧苒也是这般温柔细致地给自己擦脸.往他的伤口上轻轻吹气. 少年轻狂又单纯的岁月一去不返.李隆基的眼神逐渐清明.抓着李碧苒的手.将她推开了些.然后从怀里抽出信.丢在她身上. 李碧苒纵使早有准备.见状也不由得心里一阵惊恐.她抖着手将信拆开.脑子飞快转着.随即照着早就计划好的.把信丢开.凄苦一笑.也不啃声.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李隆基见她一脸心如死灰的模样.心里不禁一颤.到嘴边的质问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 李碧苒一不辩解.二不呼天抢地.只这么静静地落泪.仿佛遭受了天下最不公的委屈.李隆基对她这副样子也一贯最心软.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下意识就伸手去给她擦眼泪. 李碧苒却是把脸别开.哽咽道:“你别这样.我……我不配……” 李隆基蹙眉:“你这话又是怎么说.” 李碧苒听他口气软和.更加把姿态做得十足.悲切道:“信你已看到了.我也不解释.沒错.这就是我写的.我是个心肠歹毒的妇人.罪该万死.你去告发我吧.” 李隆基不免一阵心疼.气焰又短了两分.道:“是非曲折.你好好说來就是.我既然是來找你.而不是去大明宫.便沒存着告发你的心.” 李碧苒窃喜不已.眼里又落下一串泪.怔怔望着李隆基.“三郎……你对我……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呀.” “到底是为何.”李隆基道. 李碧苒深吸一口气.银牙咬着嫣红的唇.狠狠道:“因为我恨呀.三郎.因为我恨皇后.我甚至恨韦家.我想要把他们都毁掉.我恨他们.” 李隆基惊愕无语.半晌方问:“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李碧苒狠狠瞪着李隆基.“三郎.你是不知道.我是如何被逼着去和亲的.我们俩.就是被他们生生拆散的呀.” 李隆基瞠目结舌.“阿苒.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去和亲的.可是你真的这么恨.直到今天.你已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了.还想着报复他们.我们确实是被拆散的.可是如今你我都过得很好.不是么.你同韦家欲通过安乐篡位.还打算谋害安乐之子.这是何等仇恨.值得你做出这样忤逆之事.” 李碧苒表情微僵硬.怨怼道:“我倒是忘了.三郎你如今有娇妻美妾.人生得意风光.我呢.我在突厥那里过得可是人过的日子.我这公主称号.不过一张纸罢了.在王庭里.大冬天想要个火盆都得解下环佩贿赂突厥侍卫.那默啜平常从不理我.偶尔來我帐中.便死命折腾我.我几次想寻死.都是被婢女劝了下來.你看我身上这都是什么..” 说着唰地就扯开了衣襟.露出大半胸脯和肩膀.只见雪白的肌肤上.落着星星点点的伤疤. 李隆基顿时变色.颤声道:“这是怎么弄的.” 李碧苒冷冷道:“都是默啜那老货掐的.拿烟烫的.还有这条疤.是我气不过冲撞了他.他将我捆在柱子上.一边折腾我.一边拿刀子划的……” 李碧苒每多说一句.李隆基的脸色就苍白一分.李碧苒说着哽咽起來.泪如泉涌. “所以.我恨呀.三郎.我恨默啜.我恨逼着我去和亲的父母兄长.也恨皇后和安乐.你可知道.那么多宗室女.上洛王府那么多庶出女儿.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不仅仅因为我大母见不得我同你好.还因为安乐当初的一句话.她嫉妒我在游园里抢了她的风头.便主张选我去和亲.” 李隆基靠着凭几.半晌才道:“那你报复安乐就罢了.却想着让韦家篡位.” 李碧苒狠狠咬牙.杏目圆瞪.近乎狰狞地叫道:“他们还害了我的孩子.害了我们的孩子.” 李隆基浑身剧震.失身叫道:“你说什么.” 李碧苒痛哭道:“我当时已有身孕.是你的孩儿呀.我跪着磕头哀求皇后.放我们娘儿娘同你团聚.是安乐在一旁笑嘻嘻地说.孩子如今不过一团血肉.一碗药就可清掉了.于是我被关起來.灌了堕胎药.身子还未好.就被抓上了和亲的车.匆匆送走了.我连见你最后一面都不成.” 李碧苒一口气说完.捂着腹部.伏倒在地上.大声痛哭起來. 李隆基面无人色.双目泛着血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都是真的.” “若有半句假话.我宁可承受天打雷劈.”李碧苒抓住他的袖子.“三郎.我以前不说.是不想搅乱你的心.我只有在自己心里默默地恨着.可如今既然再也瞒不住.我就全让你知道了.忤逆谋反是不对.我写这信的时候.正在突厥受苦.满腹怨怼无处发泄.才出此下策.后來回了长安.日子好过了.回想起來才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沒有一条歪路走到底.要说现在还恨不恨他们.我自然依旧是恨的.但是我已不会再去报复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替我失去的两个孩子念念经.这一辈子.就这么走到头吧.你若想去告发我.只管我.横竖我现在毫无牵挂.即时死了也无怨.” 李隆基心如刀割.长叹一声.伸手搂住了李碧苒颤抖的肩膀.将她的衣服拉起來. “你……你真的受苦了.我不知道孩子的事.我……” 李碧苒呜了一声.顺势倒进了他的怀里.“你家中姬妾有孕.很快就要给你添丁了.你将來会后很多儿女子孙.可我……我的命为什么那么苦呀.” 李隆基将她拥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别这么说.你所有的苦日子都已过去了.现在不是好好地么.是我不对.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怀疑你.可既然是当初写的信.怎么……” “是上洛王在弄鬼.”李碧苒道.“他倒是沒胆子去谋反.但是却想笼络住安乐.让韦家的人尚主.我不肯理他.他就用这事來要挟我.我一直想寻到这信.把它毁了.这样韦家就再无我的把柄.三郎.你也说我如今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我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吗去谋反.韦家不论谁篡了位.对我都无任何好处.不是么.” 李隆基目光迟疑.“这么说來.你们并无谋害安乐之子的意思.” “当然不.”李碧苒道.“这计划本就荒唐不可行.我们又何必害个孩子.横竖如今这秘密你知道了.我也不想再帮韦家了.三郎.你可要信我.” 李隆基看她的目光依旧带着置疑.怒火渐渐消散.李碧苒趁热打铁.贴在他的怀里.委委屈屈道:“我此生最大的梦想.也不过同你做夫妻.恩恩爱爱过日子.给你生几个孩子.我们的孩子若是沒死.如今都可满院子跑.唤你耶耶了.” 李隆基双目紧闭片刻.目光阴沉复杂.“此事……我会替你遮掩过.但是你要对我发誓.再不掺和韦家的事里.只安份做你的公主.” 李碧苒咬着唇.双目含着泪水仰望着李隆基.柔声道:“我发誓.三郎.我以后都听你的.我这条命.只属于你……” 她吐气如兰.手放在李隆基结实的胸膛上.轻轻抚摩.李隆基身躯微震.下意识想推开她.可手抬了抬.终究沒有动. “三郎……”李碧苒不住往他怀里钻.“你不知道.我在突厥的时候.有多想你.我全靠思念着你.才熬过每一天的.我是想着你.才咬牙从北方逃回來的.你就是我的神.我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你的……” 李隆基气息逐渐灼热.脸色却越发阴沉.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女人诱惑男人的手段.他再熟悉不过.只是温香软玉主动扑进怀里來.他要是推出去.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 李碧苒见他沒有拒绝.心里得意.越发往他身上蹭.手在他胸膛上揉着.顺着腹肌一路往下摸去. 一抹犀利的神色自李隆基的眼中一闪而过.他随即出手扣住了李碧苒的手腕. “三郎.”李碧苒目光楚楚地望着他.“你嫌弃了是残花败柳了.是不是.我是被男人糟蹋过的女人了.你瞧不起我了.是不是.” 李隆基蹙眉道:“我从沒这样想过.可是阿苒.我们是在你的公主府.你这样.将你的驸马置于何地.” 李碧苒脸色一白.本想说郭驸马不在.随即又觉得这话一说.却是坐实了她水性杨花.她虽然不在乎什么妇德.却必须要让李隆基觉得她是个贞洁女子才行. 于是她立刻露出一脸羞愧.低头擦泪道:“三郎说得是.我一时糊涂了.我已再嫁.当恪守妇道才是.我……我心里虽然沒法忘了你.但是我会约束自己言行.不给你添麻烦的.” 李隆基紧抿着唇.低头看着她的目光十分复杂.李碧苒抬头.李隆基的神色随之一变.立刻转为怜惜. “我知道你曾经过得苦.幸而我看郭驸马人真的很好.对你疼爱备至.我说句心底话.唤作我.是肯定做不到他这样的.” 这倒是大实话.李碧苒听里.想起郭驸马的好.也忍不住心里一暖. “三郎你不生气就好.我知道我这事做得过分.可是我从始至终.都沒有要伤害你之意.你要体谅我.” 李隆基漠然道:“我知道了.只是你以后不要再插手任何政事.只管安生做你的公主就是.” “你放心.”李碧苒想依偎过去.却是又立刻打住.只柔美婉转地看着他.“我以后只听你的.咱们俩就向当年一样.” 李隆基闻着她发间散发出來的香气.忽然觉出一分失落悲凉來. “我才从潞州赶回來.总要先去向父亲请安.回头我们寻个时间.一起去曲江池钓雪.如何..” 李碧苒倒是满心欢喜.甜甜地应了一声.将李隆基送了出去. 李隆基跳上马背.居高临下地扫了李碧苒一眼.李碧苒笑吟吟地朝他摆手.李隆基抽了嘴角回以一笑.策马疾驰而去. 正文 女郎觐见 韦皇后在别院里足足玩了七八天.才返回大明宫. 年底前是最忙碌的一段时间.宫中账目要清算.宫人要清点.宫殿屋舍要修整.另有各种祭祀.还要接见宗室命妇.颁布赏赐.韦皇后虽然骄奢淫逸.但是对于身为皇后要履行的职责.倒也不会轻易推卸敷衍. 一夜大雪.丹菲在清晨起床.推门而出.外面银装素裹.房屋、草木、砖地上.都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北风卷着积云.露出蔚蓝的天. 空气冰冷清冽.浸人肺腑.丹菲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金红皮披风.踩着积雪朝大殿走去.她走出了一段.回头望去.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 此情此景.教她忍不住怀念在沙鸣的岁月. 韦皇后上了年纪后.冬日就比较渴睡.宫婢们在外面守了许久.等她转醒了.才依次进去.服侍她起床洗漱. 命妇贵女们却是天刚亮便依次递牌入宫.前來觐见皇后.丹菲带着宫婢内侍.将这些贵妇们逐一迎进來.先请到侧殿中休息.奉上茶点. 宜国公主如今越发受宠.对韦皇后也越发殷切.她不但早早就过來.还将刘玉锦也带了过來.想让她同命妇和贵女们多熟悉一下. 刘玉锦如今也结识了几位官家女郎.少女们聚在一起.吃茶闲谈.片刻后孔华珍随着伯母觐见了韦皇后回來.也被她们叫过來一同闲聊. 一个王家的女孩打趣孔华珍道:“都说你病了.我怎么看你气色挺好的.崔四郎已经出了孝了.你们何时完婚.” 孔华珍俏脸一红.道:“那事还不急呢.我來长安后.水土不服.伯母说等我将身子调理好了再说.” 尉迟家的女孩道:“横竖你才十六.多留两年也沒什么.” 王女郎哼笑道:“崔景钰來年就二十四了.崔家肯定已是等得不耐烦了.” 孔华珍越发有些尴尬.近日伯父伯母对崔景钰的态度的改变.她其实也是看在眼里的.伯父伯母为她好.怕她将來婚后因为崔景钰而受皇家欺负.可是她也是真心喜欢崔景钰的.愿意为他吃苦呀.为什么伯母他们不理解自己的心呢. 孔家家教森严.孔华珍也腼腆.不敢在婚姻大事上多说什么.她只有自己在心里着急. 一个郑家的女孩一直爱慕崔景钰.平常都会偶尔为难孔华珍.此刻更是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讥笑道:“明知道安乐公主等着点崔景钰做驸马.阿珍怎么敢冒这个险.” 孔华珍脸色愈发难看.刘玉锦看不过.道:“这关公主何事.不要胡说.” 郑女郎道:“若是沒过门.退了亲就是.若是过门了.要给公主让路.沒准连命都要丢呢.恐怕在公主再嫁前.这婚事都成不了.” 孔华珍脸色发青.咬着唇说不出话.刘玉锦气道:“沒凭沒据的事.休要胡说.有这功夫.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的好.” 郑女郎柳眉倒竖.正准备和刘玉锦吵架.王家女郎忙出來打圆场.“咱们在含凉殿呢.可不是斗嘴的地方.我新学了个绣法.绣了个双色鸳鸯.你们來看看.” 尉迟家女郎急忙附和.拽了拽郑女郎.郑女郎哼着把头别了过去. 孔华珍拉着刘玉锦走去一旁.朝她福了一下.道:“多谢阿锦这般维护我.” 刘玉锦挽着她的手.道:“这阿郑就是个刺头.走到哪里都爱挑是非.她喜欢崔四郎呢.上次我还见她私下拦着崔郎说话.崔郎不理她.把她晾在原地就走了.” 京中风气开化.甚至有些放荡.贵族女子自由追逐心意的情郎是常事.就算有偷情.众人也不当一回事. 孔华珍入京有几个月了.也逐渐适应了这风气.再说崔景钰风流俊美.才华横溢.喜欢他的女孩实在太多.孔华珍本來就不是心胸狭隘、会拈酸吃醋之人.所以即便听刘玉锦这么说了.也不过笑笑.不以为然. 刘玉锦也颇佩服她这份淡定.觉得自己定是做不到的. 两人亲热地说了一会儿话.约着去孔府里赏雪煮茶.这边李碧苒使了婢女來将刘玉锦请了过去. 刘玉锦走了过去.就见李碧苒正同一位盛装丽颜的中年贵妇在交谈.那贵妇美艳的脸上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态.倨傲高贵.正是太平公主. 刘玉锦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却只有硬着头皮上前.给太平公主行礼问安. 李碧苒很是热情.道:“我这外甥女.简直就像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一般.沒见过这么乖巧贤淑的女孩儿了.她一点儿都沒有京中贵女们那娇骄的性子.聪慧灵巧.善解人意……” 太平公主一言不发地看着刘玉锦屈膝行礼.等她起身了.才笑了一下.对李碧苒道:“你这外甥女倒生得珠圆玉润.又标致.又有福气.看样子也是个温和的好性子.不知道将來哪家郎君这么走运.将她求了去.” 刘玉锦这些日子里和薛崇简走得近.李碧苒也是知道的.一來京中的少男少女们总在一处玩耍.沒什么男女大妨.二來李碧苒正投靠了太平.若刘玉锦能嫁薛崇简.倒是好事.于是她今日才有意将刘玉锦引见给太平过目的. 可是太平公主这话一出.刘玉锦脸色惨白不说.李碧苒心里也一沉.赔笑道:“姑母过奖了.这孩子还小.侄女和驸马都想将她多留几年呢.” 太平公主微微笑道:“是该如此.你娴淑聪慧.这孩子跟着你学几年.将來定会做个好主妇.回头不论看中哪个年轻俊才了.只管和我说.我这做姑母的.给你保媒.” “还不快谢长公主.”李碧苒急忙推了刘玉锦一把.“瞧这孩子.都欢喜得懵住了.” 刘玉锦怔怔地跪下來.心如刀割.一阵酸楚之意往上冲.顿时两眼发热. 她支支吾吾地磕头谢恩.太平敷衍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只留给她一个高傲冷漠的背影. “傻孩子.”李碧苒将刘玉锦拉了起來.掏出手绢擦去她的泪.“薛二郎是好.我也希望你能嫁他呀.只是太平公主有意让薛二郎同武家结亲.太平公主如今说这番话.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已是给了我们足够大的面子了.” 刘玉锦眼里含泪.咬着嘴唇点点头.屋里人多.她不敢掉眼泪.让别人看了笑话.只得借口更衣.匆匆出了殿. 外面寒气凛然.吹得人阵阵发颤.刘玉锦被风吹得通体生凉.泪水这才决堤.她见一列宫婢走來.急忙转身避开.险些和迎面走來的丹菲撞上. “这是怎么了.”丹菲急忙拉住她. 刘玉锦一见是她.满腹的委屈辛酸喷涌一般爆发出來.再也忍不住.扑进她怀里呜呜起來. 丹菲吓了一跳.急忙将她拉到一旁避风处.给她抹泪. 刘玉锦如今懂事许多.也不像当年受了委屈就嚎啕哭个不停.她深吸了几口气.控制住了情绪.哽咽道:“也沒什么大事.就是太平长公主不同意我和薛二郎的亲事.” 丹菲错愕片刻.“这话怎么说.你们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刘玉锦点了点头.“他前些日子里给我许诺.说回去同他母亲商量.会來家里提亲.等我出孝后.我们就完婚.之后一连数日.我都再无他的音讯.那时我便猜着定是太平公主不许.将他拘住了.方才太平公主不软不硬地说了我几句.便是拒绝了……” 丹菲怔怔.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方道:“薛二郎这是只能听太平公主的安排了.” 刘玉锦抹泪苦笑.“他并不是对母亲惟命是从之辈.其实就是因为他不肯事事听母亲安排.所以才想自己寻找合心意的女子为妻.他说自己见多了兄弟姊妹们为着家族利益去联姻.成亲后夫妻不合.各自寻欢.他说他最看不惯这股风气.若是娶妻.定要娶个心爱的.同她好好地过一辈子.” 京城风气浮华奢靡.这薛崇简身为太平公主之子.竟然有这等觉悟.实在难得. 刘玉锦又道:“阿简还说.其实太平公主当年同他父亲薛驸马是极恩爱的.薛驸马死后.太平公主还常同他们兄弟说当年的事.所以阿简他才格外向往那种琴瑟和鸣的夫妻之情.他待我是真心的.我对他.也是真心的.” 丹菲无奈地叹了一声.将刘玉锦搂在怀里.给她擦泪.“即便是王公子弟.婚事也不由己呀.薛二郎对你有这个心.已是极难得了.只是.我也不知如何帮你的好.” 刘玉锦苦笑.“我也只是对着你才能说说真心话.痛快地掉眼泪罢了.你自己如今困在宫里.如履薄冰地过日子.我怎么能再拿自己的事來烦你呢.再说我已长了一岁了.不能再像当初那么无能了.这事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丹菲心想让刘玉锦经历点事也好.她又安慰了刘玉锦一会儿.外面实在冷.两个女孩挽着手回了殿里. 孔华珍迎了上來.担忧地对刘玉锦道:“方才听她们说.太平公主训斥了你.可是出什么事了.” 刘玉锦暗恨那些女郎搬弄口舌.强笑道:“沒有的事.是公主引我拜见她罢了.长公主好生有威严.我有些怕呢.” 孔华珍松了一口气.笑道:“她对我总是笑语嫣然的.可我心底也会打鼓.” 又转过连朝丹菲点头.“阿段可是瘦了些了.” 丹菲看着她温暖笑脸.一股羞愧的燥热无法抑制地腾升.直冲头顶.让她不自然地低垂下了头. 让丹菲受不了的是.孔华珍又待她极温柔友善.拉着她的手端详她.担忧道:“你脸色很不好呢.怎么.年末差使很繁重吗.” 丹菲心中酸涩.强笑道:“这些日子是有些.劳娘子挂念了.” 孔华珍道:“纵使差使再忙.总是身子要紧呀.” 丹菲干笑道:“我如今跟着皇后.其实颇有体面.并沒你们想的那么苦.” 孔华珍只好道:“前阵子我阿兄从家里捎來一些小玩意儿.我也给你备了一份儿.” 孔家婢女捧了个两掌大小的匣子过來. “孔娘子太客气.”丹菲双手接了.朝孔华珍行礼道谢. 孔华珍道:“你救过我两次.按咱们孔家行事.应该赠你千金的.伯父说你如今是宫婢.怕许你千金.反而给你招惹是非.于是伯父想等你将來离宫了.再好好重谢你.” “孔公宽厚仁慈.有劳娘子替我向他道谢了.”丹菲再拜. 正文 挑衅不成 正说着.就有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位盛装贵妇进殿來.这贵妇二十许.面容白净清秀.面相显得十分端庄娴淑.正是临淄郡王妃王氏. 丹菲把匣子交给云英.带着宫婢们上前行礼.将她请去屏风后.同几位公主王妃一处坐. 到了里面.宜国公主李碧苒正和太平公主坐在一起吃茶闲聊.临淄郡王妃上前给太平公主行礼请安.李碧苒起身让了.两个女人随后也见过了礼. 李隆基昨日才兑现了承诺.同李碧苒出门游玩了一趟.虽然同行的男女不少.可两人一直并驾齐驱.谈笑甚欢.也同情人出游沒什么区别了. 李碧苒见李隆基依旧还吃她那一套.又得意又兴奋.这种事隔多年还能把男人拽回來捏在手心里的成就感.令人无比满足和兴奋.于是对着郡王妃.免不了露出一丝丝得瑟. 郡王妃看着李碧苒.嘴角轻勾一笑.显然也是知道她的心思的. 李碧苒和李隆基游玩的事.并沒有瞒着郡王妃.郡王妃虽然不喜李隆基同李碧苒过从甚密.却也知道如今的李隆基远非当初那个楞头冲动的小子可比.也只有李碧苒不知道.还以为自己能将李隆基玩弄于股掌之间. 此时郡王妃见了李碧苒.只在心里道.人人都当她如出水白莲一般干净清透.私下也是个不要脸的**. 李碧苒看着郡王妃的笑.一阵心虚.忍不住道:“嫂嫂有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郡王妃慢条斯理道:“郡王府里的刘氏就快临盆了.大夫看了说是男胎呢.” 太平公主道:“你倒是心宽.我看你平日里也太宠着三郎了.如今你还沒生儿子.姬妾倒是一个接一个的生.” 郡王妃大方道:“我是嫡母.姬妾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孩子么.阿苒.成婚也有半年了.可有什么好消息.” 李碧苒脸一热.道:“好沒呢.太医说我在突厥受了冷寒.身子虚.还得多养一阵.横竖郭郎已有两子.也不等着我给他们郭家传宗接代.” 丹菲转了一圈.带着宫婢过來添茶水点心.一个新來的宫婢十分紧张.端着的饮子眼看就要打泼.李碧苒和郡王妃都急忙侧身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丹菲把手一伸.单手接住了.众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那宫婢吓得魂不附体.云英急忙将她打发下去了.丹菲将饮子放在郡王妃面前.赔罪道:“新來的孩子做事不妥.冲撞了贵人.还请公主和郡王妃不要怪罪.” 郡王妃轻笑道:“你倒是好身手.难怪皇后宠你.” “不敢当.”丹菲道.“奴受皇后的恩.自当全力以赴为皇后效劳.” 李碧苒冷眼看着丹菲.皮笑肉不笑.她一直坚信那封信不是在丹菲手里.就是在她“表兄”崔景钰手中.若不是两人多事.太平公主怎么会知道此事.捏住她的把柄. 李碧苒只恨自己当初不够狠心.沒有将丹菲整死.反而眼看着她爬到了韦皇后身边.如今李碧苒算是投靠了李隆基太平一派.按理说和丹菲是一个立场了.可是李碧苒心中怨恨难消.就算整不死丹菲.给她寻绊子也是应该的. “阿段今年满十六了.”李碧苒笑眯眯道.“还记得初见你时.还是个小姑娘模样.在宫里磨练了大半年.好似脱胎换骨.已出落得这般秀丽了.也不知道皇后对你是否有什么打算.可会给你指婚.” 丹菲愣了一下.欠身道:“奴只想着好好伺候皇后.并未想过婚嫁之事.” 李碧苒道:“我却知道你的爱慕者不少呢.皇后也宠你.想必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你的前途.等过个两年.你就可以出宫穿嫁衣了.临淄郡王还时常同我提起你.他一直记得你当初一鞭子挥落了箭救了他事.可喜欢你了.” 说着朝郡王妃那边扫了一眼. 李碧苒有意这么一提.众人目光焦距在了丹菲身上. 李隆基一直偏爱妩媚妖娆的歌姬舞姬.难得见他对一个无甚特色的宫婢有兴趣.郡王妃这才头一回仔细打量丹菲.发觉这段氏倒是有几分颜色.长眉凤目.虽不娇媚.却别有一番清爽的英气.眉宇清丽.灵动慧黠. 郡王妃心里也不禁暗道这个女子果真与旁的不同.难怪夫君会另眼相看.女官出身的姬妾.总比娼妓出身的赵氏体面许多.如今赵氏在府里最得宠.风头极盛.郡王妃考虑着也许将來可以让皇后把人赏赐下來.她要好好提拔这段氏.让她和赵氏分庭抗衡. 想到此.郡王妃看丹菲的目光倒是十分和善.道:“这么聪慧伶俐的娘子.不论谁娶了去.都是好福气.” 李碧苒如今同丹菲算是撕破了脸.也不必再装好人.她见郡王妃要装贤惠.有意刺她.添油加醋道:“皇后亲手**出來的人儿.多精贵呀.多少王孙公子家争着把做贵妾.嫂嫂好福气.先定下了这么个好妹妹呢.” 不说郡王妃和丹菲变了色.就连坐在一旁看戏的太平公主都忍不住板起了脸. 郡王妃抿着唇不吭声.丹菲灵机一动.道:“公主说笑了.奴卑贱.怎配同郡王妃姊妹相称.奴已是得了皇后亲许.将來若能得隆恩出宫.必回归故里.替父母守坟.再替父兄过继个香火.” 郡王妃面色稍缓.点头道:“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你父兄虽获罪.然香火还是不能断的.你将來不论是招夫入赘.还是过继堂侄.总之不至于断了后.” 丹菲一一应下.甚是恭敬.郡王妃看她越发觉顺眼.也有意做给李碧苒看.还赏了她一个玉戒.外面又有命妇來.丹菲借口退下了. 李碧苒冷笑道:“倒是个机灵的.她年初才入宫.本來在掖庭里是个洗涮的粗役.沒两个月就挤进了含凉殿里.做了皇后的亲信.听说如今她虽是七品女官.可含凉殿里寻常的女官都要退一射之地呢.” 太平本对丹菲不屑一顾.听了这话.也不禁挑了挑眉. 郡王妃哪里看不出來李碧苒有意要她吃醋.故意道:“她本是官家女.倒确实同寻常民女出身的宫婢不同.段家倒是教女有方.” 李碧苒道:“堂兄眼光独到.这次不爱娇俏美姬.却爱巾帼花木兰了.这段氏知书达礼.能在皇后身边混得风生水起的.也不是简单之辈.听说她会些功夫.才救的皇后.她若是进了郡王府.定是一员好打手.将那些不安分的姬妾都替堂嫂收拾得规规矩矩.” 郡王妃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看她另有打算.这事只看男人的主意.横竖我是不管三郎的.” 郡王妃水泼不进.也不耐烦再和她纠缠.只朝太平公主福了一礼.寻别的命妇说话去了. 待她走后.太平公主旋即板起了脸.讥笑道:“阿苒.你堂堂一个公主.同一个宫婢争风吃醋.好有面子呀.” 李碧苒被甩了一个无形的巴掌.脸颊顿时火辣辣地烧着. “姑母.这段氏可不老实.我见过她同崔景钰眉來眼去.又还同三郎勾勾搭搭.那封信就是她从沙鸣带來京城的.” 太平冷声道:“她是崔景钰的表妹.崔景钰又实是三郎的人.想必是崔景钰为了固宠.有意让她去讨好三郎的.” 李碧苒眼睛一亮.她怎么沒想到这点. “我就说她是个狐媚子.人前装着一副老实的模样.私下还不是同那些奴姬一般下贱.”李碧苒清秀的脸上写满了嫉恨.嘴角扭曲.“三郎沒见过她这样利索的.才被哄住了.却不知道她图的也不过是荣华富贵.” 她在这边念叨.太平公主在一旁看着.一脸猝不忍睹.若说装模作样勾引男人.李碧苒自称祖宗.旁的女子都不敢置疑.这样的女人.倒还好意思抨击旁人. 若不是看在李碧苒还有几分聪明.又能哄住李隆基的份上.太平也不想用她做棋子.这李碧苒是棵上好的墙头草.风一吹就倒.偏偏眼界又窄.一身本事都只想施展在男人身上.很是沒出息. 太平心里暗骂韦家胚子烂.女人都蠢不可及.也不耐烦听李碧苒的牢骚.将她打发走了. 正文 景钰坦白 转眼就到了年末.宫人们开始忙碌地准备过年. 对于丹菲來说.这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又或者不仅仅是这一年.从四年前父亲带着他们一家逃离长安.奔走沙鸣那一刻起.她的生活就颠覆了一次.一年前的家破人亡.又再次把生活颠覆了回來. 除夕过去.就是上元节.全城张灯结彩.欢度佳节.大明宫中的所有灯火也亮了通宵. 帝后两人登上含元殿的高墙.眺望长安城夜景.只见火树银花.灯河如龙.百姓们涌上街头.组成了汹涌的人流.滔滔不绝. 丹菲和一众宫婢一人端着一篮子铜钱.站在城墙边.向下面撒钱.百姓争相抢夺.热闹极了. 这种居高临下.施舍众生的优越感.让丹菲都不禁有一丝迷茫.不怪权贵们为何会如此沉迷其中了. 丹菲望着长安灯海.万分感慨. 她当年太幼小.还沒來得及仔细看清这座都城就离去了.也许在沙鸣的两年.是命运的偏航.冥冥之中.命运牵引着她的脚步.让她再度回來.继续从中断的地方走下去. 元宵宫宴自然通宵达旦.只是今夜长安城里不闭坊门.极其热闹.年轻的王孙公子和女郎们不稀罕宫宴.全都寻了借口去京城里逛. 丹菲忙活了一阵.抽空到殿外歇口气. 游廊上有好几对年轻情侣正在偶偶私语.丹菲识趣地避开.不料拐了个弯.又碰见崔景钰和孔华珍正站在廊下赏雪.两人正低声说话.姿态亲昵.丹菲冷不丁地闯入.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入侵者.崔景钰扭头.皱着眉看她.一脸不悦溢于言表. 丹菲心里狠狠酸了一下.急忙低头后退. “阿段.”孔华珍却是欢喜的唤住了她.“你今夜也这么忙.不去看烟火吗.” 丹菲苦笑道:“奴当值呢.哪里走得开.你们这是要出宫了.” 孔华珍兴奋地点头.挽着崔景钰的胳膊道:“钰郎说今夜的曲江池美不胜收.要带我去游湖呢.可惜你当值.不然请皇后准你同我们出去玩一趟多好.” 游曲江池呀. 丹菲不禁朝崔景钰望去. 崔景钰一脸漠然.根本就沒在看她. 丹菲讪讪地笑了笑.对孔华珍道:“湖面风大.娘子当心别着凉了.今夜良辰美景.可要玩得尽兴才是.” 孔华珍双眼里流露出充满爱恋的欢喜.羞答答地看了崔景钰一眼. 崔景钰这才朝丹菲点了点头.牵起孔华珍的手.带着她走了.从头到尾.半个字都沒有说. 丹菲定定地站在原地.过了片刻.自嘲一笑.把剩下的凉快点心吃了.壶里的羊乳已凉了大半.她几口灌下.捶了捶胸口.忍住那股恶心.继而整理了衣裙.重新进殿去服侍韦皇后. 今日的曲江池被妆点得犹如天界夜市.两岸火树银花.湖里画舫灯火通明.船上红袖翩翩、衣香鬓影. 湖边行人道上人潮如织.崔孔两家的管事奴婢被挤得东倒西歪.崔景钰倒是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孔华珍.不让她被人潮挤到. 孔华珍见他如此温柔体贴.心里如灌了蜜一样甜.笑容满溢. 崔景钰侧身替她挡住一个行人.忽而愣了一下.似曾相识的一幕悄然闪现眼前. 孔华珍转过身.又转回头.却是换了一张面孔.长眉凤目.清爽明媚.眉梢嘴角带着俏皮的笑意.目光清澈锐利.似能看透他所有掩藏的心思. “钰郎.你觉得如何.”少女拉着他的手摇了摇. 崔景钰猛然回过神來. 孔华珍还是孔华珍.她拿着两枚小玉佩给崔景钰看.这两枚玉佩明显是一对鱼儿.哪里适合分开卖.崔景钰会意.掏钱将一对玉佩都买了下來. 孔华珍捏着玉佩.就等崔景钰來向她讨一个.或是至少问一声.她便可送一个给他.可崔景钰只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对玉佩的分配浑然不在意. 孔华珍腼腆.自己也舍不下面子主动开口送男人定情信物.只好憋在心里.顿时就有些不乐意. 崔景钰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也沒看出她不对劲. 两人从人群里挤出來.走到码头上.崔景钰让管事去寻船.忽然听一声清脆的声音传來. “钰郎.这边.” 两人望过去.就见一艘豪华的大画坊的二楼.安乐公主在窗边探出身子.正朝崔景钰笑得妩媚多情. 安乐随即又看到了被崔景钰挡在身后的孔华珍.一张笑脸立刻垮了下來.随后又勉强装上.道:“你们小两口來耍呀.何必再包船.來我船上就是.” 说着.就让管事请两位上來. 崔景钰本想拒绝.可是孔华珍见公主亲请.就顺着应下了.崔景钰无奈.只好跟着上了船. 安乐下楼來.受了两人的礼.笑吟吟道:“船上的宾客都是熟人.大家不必拘束.” 崔景钰见几位客人都是年轻郎君.全是安乐的追求者.更觉得厌烦.偏偏安乐挽着孔华珍去楼上.硬生生把两个人分开.弄得他也一时走不得. 韦绅见了崔景钰.皮笑肉不笑道:“崔中书难道怕公主吃了你那娇美的未婚妻不成.” 崔景钰却是不欣赏这个笑话.面若冰霜地扫了他一眼.根本不屑同他交谈.转身就往外走. 还是武延秀油滑许多.一把拉住崔景钰.笑道:“佳节难得.一起过來喝杯酒.” 崔景钰卖他几分面子.跟着他去一旁坐下. 楼上聚着数名同安乐亲厚的贵女.都知道安乐的心思.看孔华珍的目光都带着挑剔.孔华珍端庄大方地去见礼.一群女人言语间难免含针带刺.孔华珍如坐针毡.便后悔上船來.偏偏崔景钰总也不來寻她.任由她受气.她心中酸涩.更加不悦. 船在湖中行驶.两岸风光果真与岸上看着不同.安乐的这个画舫又特别高大.可将四周景色尽收眼底.孔华珍在山东老家的时候.虽然锦衣玉食地养着.然后很少出门.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美不胜收的夜景.一时看着移不开眼. 安乐心里暗潮她土包子.一边亲昵地笑道:“珍娘來京也有好几个月了.可住得习惯.前些日子听说你伯父张罗着替你在京郊买了个大庄子.这是准备嫁妆.要和钰郎完婚了.” 孔华珍俏脸一红.低声道:“婚期还沒定呢.” 一个县主道:“崔家还真是不急.放着这么久不上门催催.” 其实段夫人一早就去孔家请过婚期.不止一次.而是两次.第一次乃是废太子事变前.孔家见崔景钰投靠了韦皇后、武三思一派.置疑他品格.便想再看看.废太子倒台后.段夫人再去.可孔家见安乐新寡.和崔景钰暧昧不清.怕孔华珍嫁过去吃亏.又借口孩子身子不好.想再拖上一阵. 孔华珍心里是一万个想嫁的.无奈她素來温顺听长辈的话.伯父伯母都不看好崔景钰.想再多考察一阵.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近來孔华珍三番五次被人问起这事.心中酸楚越來越重.连敷衍的笑脸也装不出來了. 安乐一看就知婚事有变动.心中大喜.故意嗔道:“你们几个沒脸沒皮的.拿人家未出阁的娘子逗着玩.珍娘别理她们.” 那几个贵女之中.也有家中兄弟想和孔家结亲的.孔家这一辈女孩里.除了一个十五娘容貌脱俗外.就是孔华珍人品相貌最出挑了.嫁妆又极丰厚.若是崔孔两家的亲事被安乐搅黄了.自家兄弟沒准能娶孔华珍回去.于是那两个贵女纷纷附和. “完婚这事.男方自当多主动才是呀.” “钰郎到底年轻.心还沒收回來.巴不得趁机多风流两年吧.” “成亲前就这么不定性.也不知道成亲后会如何了.” 更有一个也暗中爱慕崔景钰的.说风就是雨地道:“你们不知道.前阵子含凉殿中有个宫婢.向钰郎求爱不得.愤而投水了呢.” 孔华珍小脸惨白.吓了一跳.“我怎么不知此事.” 那女子讥笑道:“喜欢钰郎的宫婢多了去了.投水的倒是这一个.说是钰郎不爱她.她就死了让钰郎记着她一辈子.钰郎不告诉你.想必就是不想吓着你吧.” “还有呢.”另外一个女子添油加醋道.“前些年名满长安的薛都知.风头正盛却突然赎身歇业了.人都说是崔景钰将她金屋藏娇了.说在南山见过他们两人同行呢.” 孔华珍脸色青中发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乐眼看着越发乐不可支.打断道:“你们别胡说.男人嘛.婚前有两三红颜知己算什么.钰郎这人端方得很.人又温柔体贴.成亲后定是佳婿.” 一个极机灵的贵女立刻明白安乐话里的意思.高声道:“那看來是钰郎对着公主.便截然不同.还是公主在他心中分量重.不愧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呀.” “莫非我在诸位夫人心中.就是个轻浮风流的纨绔子.” 崔景钰的声音冷不丁地传來.一群女人都吓得打冷颤. 崔景钰站在楼梯口.扶着栏杆.英俊的脸上笼着一层寒霜.似笑非笑.却是像盯着猎物的鹰隼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安乐都不禁有些心虚.强笑道:“女人家聚在一起嘴碎说闲话.你一个汉子听了又当真做什么.” 孔华珍见了未婚夫.却是如同被欺负的孩童见了家长一般.两眼蓄泪. 崔景钰看她无助可怜的模样.心中无奈又怜悯.走过去牵起她的手.道:“我带你船头看灯.” 孔华珍满腹疑虑.也不好在此刻询问.只得随着他走了. 安乐冷眼目送他们下楼而去.随即气得抓了一个玉杯掼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一群贵女大气都不敢出. 孔华珍听到声音.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崔景钰安抚地紧握了一下孔华珍的手.低声道:“别怕.她们嫉妒你.在胡说.” 他嗓音低沉温柔.带着神奇的魔力.安抚了不少孔华珍的担忧. “那个宫婢……” “她是自己失足落水的.” “那个都知呢.” 崔景钰沉默了片刻.道:“是我替她赎身的.” 孔华珍的眼泪立刻淌了下來. 崔景钰蹙眉道:“我同她并无什么私情.” 孔华珍听着.等他再说几句.可崔景钰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交单完毕.不再说了. 孔华珍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自己太多心.还是崔景钰太不体贴.两人沉默地站在船舷边.看着像是亲亲热热地在看景.可是他们自己都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两岸灯光如闪烁的宝石.喧嚣欢笑声沿着水面飘來.此情此景.教崔景钰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沙鸣度过的那个火把节的夜晚.一般的灯火热闹.一般的欢声笑语. 少女当时还穿着胡服.似个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眉眼清丽.傲慢地扫他一眼.施施然扣弦.箭如流星划过…… 那盏白鹿灯.不知她是否喜欢. “钰郎.”孔华珍低着头.脸颊烧红.打断了崔景钰的沉思.“我知道段夫人來家里请过婚期.都教伯父借口推迟了.我……我其实是愿意的……” 崔景钰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无语. 孔华珍以为崔景钰沒听明白.一咬牙.明白说道:“若郎君再请人來家.奴无论如何都会说服伯父点头.定下……定下婚期的.” 话说完.自己也羞得不敢再看崔景钰.埋着头扶着婢女的手匆匆往船舱里走.走到门口.孔华珍还是有些不舍.回头望了一眼站立不动的崔景钰.情意绵绵地柔声道:“钰郎.我等你……” 正文 两情不悦 寒风卷着画舫屋檐上的碎雪飘过.吹得崔景钰狐裘披风轻轻摆动.雪珠贴在他的脸上.继而化成了水. 崔景钰面颊冰冷地伫立于冬夜寒风之中.紧闭上眼.任由黑夜笼罩. 耳边传來细碎的脚步声.崔景钰当孔华珍折返回來.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的事.你还不大清楚……” “你有什么事.是我不清楚的.”安乐公主笑嘻嘻地靠过來. 崔景钰悻悻地睁开眼.当即后退了一步.安乐扑了个空.脸色一变.又转笑道:“在生气呢.我们几个也不过是逗着珍娘玩罢了.都是已婚妇人.见了她这样娇滴滴的未出阁的小娘子.都觉得有趣得紧.再说京城里的贵女都豪放.珍娘倒是个异数.怎么.你心疼了.” 崔景钰面无表情道:“公主说是逗她玩.我看來却是在欺负她.珍娘性情温顺.教养好.这却不是她就该受气的理由.” 安乐脸色沉了沉.可又实在爱他冷着脸一板一眼说教的模样.嗔道:“看样子她真是你心爱的.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我却觉得是你对我有成见.不论我怎么做.都觉得我是在欺负她.” 崔景钰目光低垂.不知看着湖中何处.忽而低声怅然一笑.道:“我不爱她.你别老欺负她了.这样更让我对她愧疚.” 安乐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双眼霎时亮得犹如沙沙飞星子的火花似的.顿时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抱住崔景钰道:“钰郎.那你爱谁.” 崔景钰本就地防着安乐要來缠他.正侧身避开之际.眼角在船舱的门边扫了一眼.他微微一愣.旋即被安乐抱了个结结实实. 门后的衣角颤抖了一下.缩了回去.一串慌乱的脚步声远去. 安乐快活得飞上天.也沒注意.一个劲缠着崔景钰.崔景钰苦笑着.用力将她推开.拱手道:“公主.臣已定了亲.不该和公主过从甚密.公主又何曾缺过裙下之臣.” 安乐转眼又从天上噗通跌了下來.勉强道:“钰郎.你既然不爱她.那同我來往又有何不可.朝中哪个男子不是房中有妾.外面有相好的……” “家父就沒有.”崔景钰将她在自己胸膛上乱摸的手拨开.面色肃然道.“公主爱我.其实也爱我正经.我若变了.同船舱里那些郎君有何不同.” 安乐一时无语.她认识崔景钰多年.知道他并不同女人乱來.去平康坊里吃酒都从不留宿的.崔景钰越是端方严谨、无情无欲.她便对他越发痴迷.若崔景钰有朝一日好色浪荡了.就不再是她爱的那个人了. 崔景钰再后退一步.淡淡道:“公主的姻缘在别处.何必总在我身上浪费光阴.我记着公主的一片情谊.感激公主厚爱.” 说完.再端端正正一拜. 安乐怔怔地说不出话來.崔景钰也不等她回过神.转身进了船舱里. 孔华珍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崔景钰只觉得疲惫非常.也沒心思去寻她.却又不得不去.他刚要朝楼上走.却见孔华珍在婢女的陪伴下.从船尾走回來了. 孔华珍脸色苍白.犹带着泪痕.崔景钰到底有些愧疚.却也不知说什么的好.他不会哄女人.刚才对安乐说的.也是他的真心话. “珍娘是不是吹了风不舒服.一会儿船靠岸.我送你回家吧.” 孔华珍也不想在这里多待.闷声点了点头. 片刻后船靠岸.崔景钰携着孔华珍上岸离去.安乐的脸色冷得好像在冰里冻了万年的石头似的.目光凶狠地目送他们远去. 船里几个追求者都猜是崔景钰为着未婚妻拒绝了安乐公主.也不敢上去触霉头. 武延秀当即上前.捧着安乐的手吻了吻.柔声道:“我的神仙公主.为着一个凡夫俗子.何必这么不开心.我同你去厢房里.给你捏肩松骨可好.” 安乐最爱男人的温存小意的追捧.这武延秀捧她的法子又比别人花样多.更贴心.安乐被哄得面色稍霁.半推半就地被武延秀拉进了厢房里.武延秀使出百般花样.把安乐浑身的骨头都疏松了一遍.安乐快活得抱着他直叫.暂时将冷酷无情的崔景钰抛在了脑后. 这边.崔景钰骑着马.伴着孔家的牛车.将孔华珍送回孔府. 此时已近深夜.热闹了大半夜的烟花终于结束.喧嚣也随之落幕.离开闹市后.道路两边逐渐安静下來.一路上.两人都沒说话.只听牛车轮子压在雪上发出察察轻响. 孔华珍坐在车里.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响着船上崔景钰的那句话. “我不爱她……” “我不爱她.” 简单的一句话.语气渐渐从本來的平淡冷静.变成了臆想中冷酷带着厌恶. 孔华珍越想越伤心.再结合船上那些贵女们的作弄.以及她入京数月來.明着暗着因为崔景钰而受的那些爱慕崔郎的女子的白眼.各种委屈埋怨涌上心头.她纵使再心胸宽广.豁达大度.此时此刻都沒法再压抑那股悲愤之情.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崔景钰听着车里的压抑的哭声.觉得挨了无数个劈头罩脸的耳光似的.惭愧不已. “珍娘……” “我无事.”孔华珍立刻道. 崔景钰便沒再出声. 他同女子相处.向來是女子贴上來迁就他.就是安乐公主会冲他使脾气.被他冷眼一扫.也会又软绵绵地來道歉.除去这些女子.他接触过的.就是丹菲这样有话就说、有火就发的女子.丹菲直爽干脆.凡事大家好商量.商量不通.大不了吵一架.他同丹菲虽然看着矛盾重重.其实反而是最意气相投的. 孔华珍这种什么都不说.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女孩.很是让崔景钰束手无策.他不是沒有遇到过这样的.可是他从來都是板着脸一走了之.孔华珍是他未婚妻.他走不了.又不会哄.很是为难. 崔景钰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只好道:“安乐公主性子娇纵.我后來已是说过她了.你以后不如避开她就是.” 他一个臣子.居然可以去教训公主.可见两人是真有私.普通女子就罢了.孔华珍将來怎么同公主抢男人. 想到此.孔华珍生出了后悔之意. 崔景钰斟酌片刻.道:“其实我同安乐公主……” “我不想听.”孔华珍又一句话堵了回去. 崔景钰见她不想听.便不说了. 可孔华珍又等了半晌.一直到牛车到了孔府.都不见崔景钰继续说下去.她心里好奇的爪子直挠墙.可脸皮薄沒法子再开口要崔景钰解释.她一恨安乐公主无耻.二恨崔景钰不解风情.把泪一挥.也不和崔景钰道别.扶着婢女匆匆走了. 崔景钰转身上马离去.走出了一段.回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不禁一声哂笑. 他却不知道.孔华珍进去后沒走几步就后悔了.又匆匆跑出來追他. 她本以为崔景钰见她生气了.会在门口守着.哪里想到奔出门一看.雪地里连个影子都沒了. 孔华珍这下是真的又悔又气.倒在婢女的怀里大哭起來. 上元节过后.天气便渐渐回暖.早春的红梅争相怒放.大明宫的梅园里红云片片. 这日丹菲不用在韦皇后身边当值.便带着一群小宫婢來到梅园里.手执琉璃碗.采集梅花上的积雪.回去浇上乳酪蔗浆和各色果酱.倒是一道可口的甜点.配着炙羊肉吃极好. 丹菲在这边带着小宫婢采雪.那头就有几个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女一路说笑着走來.显然是來赏梅的. 领头的男子高大俊朗.通身贵气.笑声爽朗.正是临淄郡王李隆基.他手臂里挽着一位宫装丽人.不是郡王妃.却是宜国公主李碧苒.这堂兄妹两人穿着一青一篮的衣衫.却是像登对的璧人似的. 丹菲不想和李碧苒打招呼.退开几步.避到梅树后去. 可偏偏李隆基眼力好.经过之际.觉得那树后的人影很熟.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可是阿江.” 丹菲无奈.只得走了出來. 她披着一件韦皇后赏的杏色绣浅蓝芦雁的披风.领口雪白的狐毛簇拥着她秀丽白皙的面孔.一双明眸如黑玉一般.妆容虽淡.也无娇媚神色.可整个人被这雪地红梅一衬.宛如一尊玉人.秀丽夺目. 李隆基惊艳.热情地对丹菲道:“好些日子沒见着阿江了.怎么瘦了些.” 李碧苒在李隆基背后冷冰冰地看着丹菲.丹菲平静地低着头.道:“有劳郡王关心.听闻郡王喜得千金.还要恭喜郡王呢.” 李隆基的妾柳氏中元节前生了一个女儿.李隆基之前夭折了一个小女儿.如今又得一女.心花怒放. 同李隆基來的一群人要去前面耍.李碧苒温柔地催促:“三郎.这边冷.我们去暖阁里吧.” “你先随他们过去.我随后就來.”李隆基看了李碧苒一眼.又转头朝丹菲微笑.“我还有些话想和你说呢.” 李碧苒嘴角抽了抽.挂着淡然从容的笑.随着旁人走了. 丹菲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对李隆基道:“郡王可是收到信了.” 李隆基微微一怔.明白了丹菲的意思.他正色道:“我同宜国公主谈过此事了.她会那么做.也是有缘由的.而且也是为了我.这倒教我沒法去怪她.她当初用心确实不好.但是及时收手.并沒有良成大错.她知错.亦愿意鼎力帮我.作为赎罪.” 丹菲有点难以置信.“宜国公主她……郡王信得过她.” 李隆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丹菲便明白了过來.李隆基虽然风流.却不是沒脑子的男人.李碧苒身上疑点颇多.早非当年之人.如今既然她送上门來.他先接受她.再静观其变就是. 丹菲便不替李隆基操心了. “來.站着冷.我们走走.”李隆基拉起丹菲的手. 丹菲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來.拉开一步的距离.走在李隆基身侧. 李隆基无奈地笑了笑.带着她在梅林中漫步. “朔方大捷.沙鸣城也安宁了.听说你父母都还葬在那边的.可需要我派人将二老送京城來.” 丹菲听了心里一暖.感激道:“郡王厚爱.真教我感激不尽.我本想着将來出宫后.亲自去沙鸣将父母接回老家安葬的.” 李隆基听她提出宫.心里痒痒地.道:“你对将來有什么打算.出宫后.想好去处了么.” 丹菲一时不知如何答.她是想为父亲洗刷了冤屈才出宫的.若是成功.家里产业应该能回收.自己也可和叔伯相认.不愁沒去处.若是不成.那她估计会把心一横.浪迹天涯去. “还沒想好.到时候也许会到处走走.或者回泉州看看.郡王过完年可还要回潞州去.” 李隆基道:“等天气暖和了再回去.横竖在那边也无事.开春后北伐的将士们就要回來了.有几位新露头角的武将.我很是想结交一番呢.” 丹菲听到武将.倏然想起尸骨无存的段义云.心中一痛.一时无语. 两人走出梅林.就见李碧苒正站在暖阁檐下.和人闲话.两个男子其中一个是郭驸马.另外一个则是崔景钰. 丹菲一看见崔景钰那张胜似冰雪的面容.心中就一阵发虚.放慢了脚步. 李隆基朝崔景钰点了点头.径直进了暖阁里.李碧苒朝丹菲冷淡地笑了笑.挽着郭驸马的手.也进了屋. 丹菲站在雪地里.和站在高处的崔景钰遥相对望.崔景钰身披狐裘.愈发显得身材高大挺拔.面孔白皙俊美.面色冷清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他这淡漠的目光让丹菲不自在地别开了脸.敷衍地朝他欠了欠身.转身匆匆离去. 崔景钰冰冷漆黑的双眸随之转动.整个人伫立廊下.久久沒动. 正文 丹菲出名 景龙二年三月.长安的春天悄然來临. 和煦的晨光如金沙.洒落人间.风带着湿润的气息吹拂着少女的发丝.冰雪消融.化做潺潺流水.汇集成山泉、溪流、江河.滚滚江水朝东奔腾而去.山林在鸟鸣声中苏醒过來.草木舒展枝条.蒙上一层鲜嫩的绿意. 天气一暖和.韦皇后就在大明宫里呆不住了.三天两头都要出宫游玩.圣人年纪大了.有些病痛.不爱与她同路.韦皇后自然巴不得.和男宠们同进同出.好不潇洒快活. 丹菲私下对韦皇后也很是佩服.韦皇后年近五旬.换在寻常人家.已是由儿孙奉着养老的老太君了.可韦皇后保养得好.看着不过四十左右.日日和男宠寻欢作乐.也不见肾虚.身子真是好. 丹菲近身服侍韦皇后.沒少见那些**的场面.一个小姑娘.乍见那画面.羞得简直睁不开眼.汗如雨下.还挨了尚宫不少骂.日子久了.丹菲由最开始的羞耻惊愕.渐渐变得麻木.只在心中鄙夷不已. 但是其他的宫婢未必都和丹菲感受一样.女孩儿大了必然要思春.宫婢们跟着韦皇后增长了见识.胆子就大了.丹菲私下沒少听到哪个宫婢和侍卫偷情的流言.还有几个宫婢为了争夺一个英俊的侍卫而大打出手的事. 丹菲作为皇后近侍.容貌才气在含凉殿的宫人里也是十分拔尖的.又别有一番气定神闲的雍容气度.并不比宫外官宦人家的女郎差.她自然也不乏追求者. 这些公子侍卫自然不是冲着求娶來的.不过只是想寻一夕之欢罢了.更有一些也打着讨好了丹菲.进而被推荐到韦皇后面前的念头..此事又不是沒发生过.于是丹菲不是今日收到一束花.就是明日收到一首诗.后日又会在宫宴上被人赠钗环. 花都分给宫婢们插瓶插头了.钗环收了來.多半也孝敬给了上头几位尚宫.至于诗赋.丹菲虽然不像孔华珍一般有诗才.可也认真读过几年书.骈四俪六、押韵平仄也还是弄得十分清楚的.而那些寻花问柳、斗鸡走狗的世家公子们.都有世荫在身.哪个认真读过书.于是丹菲闲着也是闲着.只觉得那些狗屁不通的诗作简直惨不忍睹.顺手用朱笔批了一番. 这些诗丹菲批完.随手一收.也沒当回事.更不理会送诗的公子们.含凉殿里有个朱氏女官和丹菲平级.事事同她掐尖.她爱慕一个王孙公子追求丹菲.送了诗來.她便悄悄去丹菲房里翻了一翻.找出一叠丹菲闲來写了批的诗.宣扬了出去.一时弄得人尽皆知. 如此一來.此事成了这年早春里长安城权贵圈中的一件趣事.段氏的批注犀利辛辣.简单两句就能将人骂得哭笑不得.被骂的郎君们面子挂不住.免不了要骂回來几句.但是大部分看热闹的公子学子们反而将这些诗评竞相传看.都为她的骂词拍案叫绝. 就此.丹菲声名鹊起.这倒是始料未及. 后來连圣人都听说了诗批的事.來含凉殿看韦皇后时.还特意将丹菲唤來看了一眼.笑道:“皇后身边.哪怕小小女官.都特立独行.别有风采.” 韦皇后也觉得此事有趣.笑道:“那群猴儿胆子不小.就知道拿我的宠婢寻开心.阿段.听说他们后來又给你送了许多诗进來.” 丹菲道:“回皇后.是送了许多诗.奴都将诗归在一处.可再不敢批了.奴应当好生当差.伺候好您.不该分心在闲事上.” “这孩子倒是规矩.”圣人点头笑.“其实不过是风雅小事.沒什么大碍.那些小郎白读了那么多年书.平仄都不准.典故都用不对.是该好生骂一番.” 丹菲应下.却是打定主意再不收诗.更不批了.批改点诗是小事.可是被人抓住把柄说她借诗和宫外互通消息.就另当别论了.这次的事有朱氏出头挡了.丹菲可不想再有下次. 圣人因为丹菲有趣.还赏了她一槲南珠.韦皇后便跟着赏了丹菲一只碧玺金镯.丹菲回了院中.拿了珍珠送上司和几位平级.偏偏就沒有朱氏的份. 丹菲也不是吃了亏不还席的老实人.她也不屑背地里玩阴手段.而是直截了当地找韦皇后告状. “宫规并未禁宫人收宫外的书信.却是严谨宫人擅自将宫中之物外传.幸好奴手里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书信.那个人若是在奴的屋里翻到了宫掖记事.或是账册名册.也这样散出宫外去.可不是要酿下大祸.所以奴请皇后下旨彻查此事.将此人找出來.” 韦皇后深以为然.对柴尚宫道:“宫里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能传出去.成何体统.此事必须彻查.” 柴尚宫旋即将含凉殿的宫人们招來审问.朱氏当初做这事本就一时头脑发热.事不机密让几个宫婢看到.那几个宫婢当初不声张.只是不想牵扯到女官们的派系之争中.如今眼见皇后都要护着段娘子.自然积极地跳出來揭发朱氏. 朱氏吓得汗如雨下.腿一软坐在地上.还勉强争辩:“你们都被段氏收买了.有意栽赃我.” 一个宫婢嘴快道:“娘子那日不当值.穿着你家里新给你送來的一条粉色菱纱裙.你见到我们就慌张地躲.裙子还在树枝上挂抽了丝呢.” 朱氏语无伦次地辩解.柴尚宫不耐烦地一声大喝:“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狡辩的.私将宫闱之物送出宫外.乃是大忌.你不用再在含凉殿当值了.送去司正处.责二十板.发去浣衣局.” 朱氏惨叫.拼命挣扎.大骂道:“段宁江.你不得好死.” 丹菲嘤地一声以袖拭泪.对旁的女官哭诉道:“明明是她主动要算计我.想毁我名声.如今事情不成.反而怪我不够配合.我凭什么引颈就戮.咱们又不欠她的.” 女官们纷纷安慰她.道:“朱氏素來爱掐尖.同咱们谁都处不了.大伙儿都沒少在她手里吃过亏.这次要不是你对着皇后仗义执言.她沒准还会变本加厉地嚣张呢.” 朱氏叫骂不休.内侍扯了一条汗巾堵住了她的嘴.将她拖走.从此以后.含凉殿的人就再沒见过她. 云英还有些惊魂未定.私下同丹菲道:“那朱氏将來会不会來报复你.” 丹菲不以为然地一笑:“以她那个蠢脑子.怕是再难从浣衣局翻身.纵使她真的找來了.又如何.我若沒有对付她的信心.也就不会出手整治她了.” 这事虽然以丹菲大获全胜告终.可其影响力却比想象的更加深远. 春雨如丝.洗刷着新绿.倒春寒过去.天气一日日暖和起來. 京华城贵妇们借着赏花名头开了各种茶会、游园和诗会.上官婉儿的别院有一处梨园.此时终于迎來一年一度的花季.远远望去.繁花犹如积雪堆满枝头.如云如絮.美不胜收. 丹菲领着一队小宫婢.手中捧着各色点心果子.穿梭于梨花树下.春衫靓丽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游戏于梨园之中.四处可闻欢声笑语. 春光明媚.清风扫落雪白的花瓣.撒在行人们的发上肩上. 丹菲放慢脚步.抬头望去.晴朗的天空衬托得满树梨花格外晶莹洁白.每一片花瓣都好似白玉雕琢.近乎透明. 上官婉儿举办的赏花诗会上.长安才子云集.湖边游廊水榭里.随处可见执笔吟诗的年轻男女.郎君们风度翩翩.女郎们妩媚多姿.诗意相投.免不了眉目传情一番.虽然说是诗会.倒更像一个相亲会. 韦皇后本对作诗沒什么兴趣.出席这诗会全为了那些年轻俊秀的少年.她同上官婉儿坐在亭中.看一群年轻郎君争相邀宠献诗.被吹捧得心花怒放. 丹菲一走过來.不少郎君的目光便忍不住放在她们青春秀丽的面容上.分散了注意力. “这位可是段娘子.”一位郎君出声道.“娘子的朱批颇有独到见解.今日可愿为我们评诗.” 丹菲自知自己这点文采远不够卖弄.当然不会出來献丑.她盈盈欠身行礼.狡黠笑道:“那郎君是想听奴怎么评.说写得好.还是不好.” 那郎君一愣.道:“好与不好.自然由你來定论.” 丹菲笑着摇头.“凭奴一人之言.又怎么能给诸位大作定论.奴的名声源自朱笔评诗.讥讽嘲笑之词令人发笑罢了.并不在于奴真有什么才学.这么说來.郎君您來求奴的评.也只冲着奴那些讥讽之词.可在场诸君皆是才华惊艳之辈.所做诗词远非奴当初评过的那些打油诗可比.非要奴拿着金玉当作败絮.奴可做不出來.可奴的赞誉之词又是毫无特色.郎君想必也不在意.所以奴还是不要在诸位贵人面前献丑的好.” 说罢.再姗姗一拜.告退而去. 那郎君好生愣了一番.旁人不住大笑. 上官婉儿对韦皇后道:“你这女官倒有几分急智.还是皇后会**人呢.” 韦皇后得意笑道:“都是年轻人爱胡闹罢了.” 丹菲离开了人群热闹之处.沿着湖边的游廊一路走去. 去年今时.她方入宫.日子过得犹如噩梦一般.那时候的她满腹怨怼.充满了戾气.一副随时都能打杀八方的架势.她那时也发愁不知该如何忍住胸前里那股沸腾的怒火.生怕自己熬不到报仇雪恨之日. 可转眼一年过去.如今的她竟然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观赏春色了. 狂躁暴怒并不能帮助到她.而只要她坚持初衷.相信光阴终究会带给她一个答案. 湖水泛着清漪.粉白的梨花瓣漂浮水面.几尾锦鲤游过.好奇地将花瓣吃进嘴里.许是觉得味道不对.旋即又吐了出來.丹菲一笑.锦鲤摆尾游走.掀起小小几朵水花. 清风带來了年轻少女们的轻笑声.其中夹着一个男子醇厚清朗的低语声. 丹菲心中一动.忍不住朝那个方向走去. 几株高大的梨树中.竟然夹杂着两株西府海棠.此时也是海棠的花期.粉红的花朵开满枝头.树下一间水榭.四面的竹帘都卷起.纱帘被风吹得轻摆.七八名衣衫华贵的少女.或坐在席垫上.或依靠着柱子.皆一脸爱慕之色.陶醉地望着那个坐在正中央的年轻男子. 梨花瓣随风纷纷扬扬而落.飞过丹菲的眼前.飞进水榭中.落在崔景钰手中的书卷上. 崔景钰穿着一袭竹青襽衫.领口雪白.衣摆上用同色丝线绣着竹枝细纹.一条白玉带勒出他劲瘦的腰肢.他俊雅精致的面容沉静安详.眼帘低垂.睫毛浓密纤长.转折分明的薄唇轻轻张合.正低声念着一卷长诗.优雅华丽的词语自他唇齿间而出.语调轻柔低沉.嗓音动听得好似美酒.令人沉醉. 水榭外.是粼粼一池碧波.是洁白胜雪的梨花海.一身青衣的崔景钰腰背挺直地端坐着.仪态从容.气度清华.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珠玉一般柔和而又令人无法忽视的光华. 一群女郎们满眼痴迷爱慕.更衬得崔景钰面容肃静而从容.透着一股冷清超脱之态. 他坐在水榭之中.丹菲站在水榭外的海棠树下.一个被众人簇拥敬仰.一个形只影单.他修长匀称的手指拂去书卷上的梨花瓣.继续念着诗.而她则任由粉嫩的海棠花瓣落了一头一肩.静默无言. 短短数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崔景钰念完最后一个字.收起了书卷.抬起头來. “如何.阿珍.” 孔华珍自怔然中回过神來.脸颊泛着红晕.有些尴尬.“钰郎的诗自然念得极好.姊妹们都听入迷了.一时回不过神來呢.” 众女郎纷纷附和.都笑得格外娇媚. 崔景钰谦逊地笑了笑.“是几位女郎的诗写得好.快将这些诗呈给皇后和昭容看吧.” 女孩子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嘻嘻笑着从他手里接过书卷.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水榭. 崔景钰和孔华珍走在最后.下台阶之际.崔景钰伸出手让孔华珍扶着.孔华珍羞赧地看了他一眼.握住了他的手. 丹菲站在一株大梨树后.目送他们远去.这才从树后走了出來. 她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进了水榭之中.风拂纱帘.檐下风铃叮当作响.丹菲看到方才崔景钰坐过的垫子旁边.落了一枚小小的玉佩. 丹菲把玉佩拾了起來.这是一块拇指大的鱼佩.显然是一对中的一个.另一半在何处.不用脑子都想得出來. “这个崔景钰.怎么把定情信物丢这里了.”丹菲柔声轻笑着.转过身去. 崔景钰站在水榭门口.身影颀长挺拔. “啊.”丹菲被吓得惊叫. “……”崔景钰也被她吓了一下.一脸不悦地瞪她.“叫什么.” 丹菲回过神來.抚着胸口道:“做什么不声不响地站在人背后.” 崔景钰面无表情道:“水榭无门.又不是你家.” 丹菲无语.觉得沒理由反驳.她把手里的玉佩递了过去.“我想你是为了寻这物而來的.” 崔景钰看了看.接了过去.“多谢.” “不客气.”丹菲点了点头.侧身从崔景钰身边走过. “等一下.”崔景钰伸手拦道.“宜国公主的事.你已知道了吧.” 丹菲道:“郡王同我简单提了一下.我还有些糊涂.怎么仇人一下变友人了.” “同她为友的是太平公主.不是我们.”崔景钰讥嘲道.“郡王同太平公主并非完全一条心.多的还是面子情.所以你不可放下对宜国公主的提防.” “不用你说我都知道.”丹菲冷笑.“之前她还当着临淄郡王妃的面.说郡王喜欢我.劝她讨了我去给郡王做妾呢.幸好王妃沒搭理她.” 崔景钰一时脸色很古怪.“你父亲之事.郡王留了心.沒有告诉太平公主.她们只知道你是个寻常民女.但是郡王心里清楚.断然不会这么做的.” “那是当然的.”丹菲露出嫌恶之色.“即便我真是个普通民女.也不会去做妾.” “那就好.”崔景钰道. 两人站着.一时无话. 丹菲觉得尴尬.“我该走了.” 崔景钰迟疑了一下.转身唤道:“喂.等等.” 丹菲青着脸回头.“我不叫喂.” 崔景钰情不自禁笑了一下.这个笑极短.简直像个幻觉.又像是星光在天空一闪.那一瞬间.他眉目舒展.如春风化雨.整张面孔都散发着光芒;而下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刻板的模样. 丹菲匆忙掩饰住惊艳之色.不自在地别过脸. “阿曹.”崔景钰皱了皱眉.大概也觉得这个称呼显得生疏又别扭.“那夜的事……” 丹菲的心立刻提了起來. “我要向你道歉.” 崔景钰的神情很认真严肃.丹菲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做梦.这个男人会主动低头道歉. “我……我不明白.”丹菲结巴.满脸通红.“你是在玩弄我.” “当然不.”崔景钰暴躁道. 丹菲怔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以为你不会再提这个事的……你是在吓唬我.” “也许吧.”崔景钰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丹菲很无语.“你脑子有病.用那样的法子吓唬人.” “所以我不是來道歉了吗.”崔景钰又不耐烦起來. 丹菲也很讨厌这个话題.暂且也沒就他这态度和他吵架了.她脚尖在地上划了划.道:“那我们……以后都再不提那事.当它沒发生吧.” “……好.”崔景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希望你将注意力放在含凉殿那位身上.而不是我身上.” 丹菲被刺了一下.有些不悦.“怎么说话的.换任何一个女子遇到这样的事.都免不了胡思乱想好么.你自己行事不当.倒怪到对方头上去了.难道身为女子就是个错.” “不是.”崔景钰黑着脸解释.“我是不想贺兰奴儿的事再发生.” 丹菲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她怒火中烧.又深吸一口气.咬牙忍住了. “崔景钰.” 男人已走下了台阶.回头望过去. 丹菲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容晦涩.带着隐隐的恨意. “你放心.我绝不会成为另一个贺兰奴儿.” 崔景钰怔了一下.张口要说些什么.丹菲却已倏然转身.快步而去. 正文 义云回归 “有趣.”李碧苒站在对岸.远远望着.她虽然听不到两人对话.却是从看他们神情举止.将两人的情感纠葛猜了个七七八八. 表兄表妹.这关系本就暧昧.更何况他们又是假扮的.崔景钰面上冷漠无情.实际上却是极维护这曹氏. 李碧苒时候派人查看过贺兰奴儿的事.知道她不是死于溺水.而是别人拧断了脖子.崔景钰这样清高的人.为了救曹氏.居然不惜亲自出手.沾上鲜血.说他只把曹氏当作一个普通的同伴.那未免太牵强了. “难怪会那么护着她.”李碧苒咬着唇.冷笑道.“枉我还担心她和三郎纠缠不清.倒是多虑了.罢了.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崔景钰.以后有得是苦给她吃的.” 李碧苒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绕行.走了片刻.听见前面的竹林里传出男女说话声. 李碧苒只当是年轻人在私会.不以为然.正打算绕开之际.就听见熟悉的嗓音 “沒人呀.”薛崇简道.“外面沒人.别害怕.” “分明听到有人说话的.”刘玉锦脸颊潮红.嘴唇肿着.双目含着春水.显然刚同情郎亲热过. “别怕.”薛崇简搂着她.又在她唇上吻了吻.“母亲在和几位夫人打双陆呢.” 刘玉锦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摸了摸他的脸.“我真舍不得你.我要是身在好一些的人家就好了.” 薛崇简低声道:“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这样子.你要是生在高门.染了那些贵女骄娇跋扈之气.我反而不爱你了.你别妄自菲薄.要相信我.” 刘玉锦嗯了一声.依偎在他怀里.“回头你娶了别人.我只求你别忘了我.偶尔想起我.也还记得我的好.” “我不娶别人.”薛崇简紧紧抱着她.“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李碧苒听着不禁气恼.太平公主明确表示了不同意这婚事.刘玉锦当着自己的面发誓不再见薛崇简.结果还不是背地里又同他私会.若是让太平知道了.光是生气就罢了.怕太平觉得是李碧苒有意让外甥女去勾引薛崇简.坏他们家同武家的婚事.那可就麻烦了. “养不熟的狗.”李碧苒冷冷道. 宋紫儿小声道:“要不奴去提醒一下他们.” “不用.”李碧苒道.“反对他们婚事的是太平公主.我可是慈爱贴心的好舅母.干吗要去做个棒打鸳鸯的坏人.你上次打听的.太平公主看中了武家哪个女孩.” 宋紫儿道:“太平公主有意为薛二郎聘梁王家七娘为妻.” 李碧苒想了想.道:“听说武家七娘擅长丹青.昭容这园子里的竹林极美.她不当错过才是.” 李碧苒说完.掉头沿着原路返回.宋紫儿则立刻去了前面斗诗的台子旁.寻到了武家姐妹.含蓄地暗示了一番. 武七娘本就对薛崇简有意.一听薛崇简在竹林里作诗.提着裙子就奔去了.她妹子八娘觉得这婢女笑得不对劲.却沒拦住她.只得后脚跟着追过去. 武七娘赶到竹林时.薛崇简正和刘玉锦站在水边.拿点心逗锦鲤玩.因四下无人.薛崇简搂着刘玉锦的腰.两人姿态极亲密.显然一对情侣. 武七娘双目赤红.大喝道:“好你个妖妇.敢勾引我阿简哥哥.” 说着就扑过去.抓着刘玉锦的头发.同她撕打起來. 薛崇简和刘玉锦本浓情蜜意.毫无防备.被武七娘打过來了都一时反应不过來.武八娘气喘吁吁地赶到.忙叫道:“阿姊住手.别在这里丢人.” 薛崇简早就知道武家女子泼悍.沒想到竟然会动不动就出手打人.他赶紧大喝一声.上去将两人分开. 不料武七娘泼悍.刘玉锦也不弱.她挨了武七娘几下后终于反应过來.也勃然大怒.照着丹菲教她的招数.扣住武七娘的手腕一扭.接着踹她的膝弯.转眼就将武七娘扭着手压在了身下. “哪里來的疯婆子.怎么见了人就打.”刘玉锦气道. “睁开你的狗眼.”武七娘骂道.“我乃先梁王之女.你是个什么玩意儿.竟然敢打我.我叫皇后治你死罪.” 自己亲姊妹主动去打人.还反被人收拾得不能动弹.武八娘简直羞得不敢去看薛崇简. 薛崇简当然要出來帮着刘玉锦.立刻道:“阿锦.你松松手.到我身边來.你们还不來把娘子扶着.” 刘玉锦一松手.武七娘跳起來.拔下头上一根金钗.就來划刘玉锦的脸. 薛崇简惊骇.眼疾手快把刘玉锦拉到身后.武七娘的金钗在他下巴上重重划过. 瞬间一片死寂.刘玉锦眼睁睁看着.不住吸气.薛崇简紧皱着眉.抬手捂住下巴.可血还是不断从指缝间涌出.滴落下來. 啪嗒一声.武七娘丢了金钗.自己也两眼一翻.晕倒过去. 阳城县主同宜国公主的外甥女为着薛崇简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还划伤了薛崇简的脸的事.一刻之后.就传遍了整个诗会. 本朝女子泼辣.为了情郎打闹也不稀罕.闹到见血却是有些过分了.梁王铁青着脸來向太平公主告罪.将两个妹子领走了.李碧苒更是羞得满面通红.当着太平的面将刘玉锦训斥了一番. 太平只想到梁王家世般配.却沒想到他家女孩下手那么毒.竟然动不动就要划人的脸.她一骂武七娘泼悍.二骂刘玉锦祸水.三还怪李碧苒和梁王管不好自家女孩.李碧苒和梁王都是她的晚辈.乖乖被她训斥了一番.大气都不敢出. 这事传到韦皇后耳中.倒惹得她发笑.道:“太平一心想求武家女为新妇.这下可不知怎么办好了.” 她们俩姑嫂面和心不合.韦皇后自然乐意看太平公主的笑话. 丹菲听了.十分担心刘玉锦.然而刘玉锦回去后便被拘在了家里.别说再和丹菲见面.就连传个消息都不行. 丹菲下意识想去找崔景钰商量.可随即想起他才说过的话.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他竟然觉得自己会成为第二个贺兰奴儿. 这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丹菲经历了这奇耻大辱.怒过将她原本对崔景钰的好感都烧得一干二净.她一面骂自己贱.给崔景钰自己羞辱自己.一面又骂崔景钰高傲无耻.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云英看她烦恼.道:“太平公主膝下子女皆婚配高门.几个儿媳都出身世家大族.刘娘子就算如愿嫁了进去.也不好同妯娌相处呀.宜国公主虽然疼她.可到底隔了一层.薛二郎同兄弟们比起來.差了一节.就怕日子久了后悔呢.我阿娘和出嫁的阿姊常和我说.在夫家过日子.远比在娘家艰难许多呢.婚姻大事.还需门当户对才是.” 丹菲苦笑.“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阿锦素來天真烂漫.想不到这个份上.不过还在孝中.也不急着谈婚论嫁.” 云英道:“若是薛二郎有情有义.自会将此事处理好.我阿娘也说.好男人必不会让女人为这些事操心.” 丹菲心里五味杂陈.勉强笑了笑.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五月.怒放的春花开始逐渐凋谢.北伐的将士们风光回京了. 长安城门大开.文武百官和长安百姓出城十里相迎.鲜花锦绣.锣鼓沸腾.武将们身着铠甲.披着红袍.骑着高大的战马.从金光门入城. 长安万人全拥挤在道路两旁.欢腾之声犹如涛声一般绵绵不绝. 一战定乾坤.大周威震天下.四方來朝. 队伍中.年轻的武将们最得众人瞩目.长安城的女郎们热情地朝欢呼招手.无数绣帕香囊、瓜果.甚至还有金钗玉环都朝那些俊朗武将们丢掷过去. 队伍中.一位年轻英朗的武将身穿白袍.着锃亮银色战铠.腰杆笔挺坐于一匹浑身墨黑的骏马之上.英俊的面容带着矜持与疏离.同周遭喧闹的气氛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文郎怎么此刻还是这么一副模样.”同行的少将取笑道.“且把你那鬼面修罗的面孔收一收吧.吓坏了多少小娘子.咱们如今回了长安.又不是在战场上.” 文默这才勾了勾唇角.道:“只是想起了逝去的亲人故友罢了.” 那少将无奈一笑.不再多言. 大明宫门开.将士们入朝拜见天子. 文将军一步步沿着白玉台阶而上.挺拔身姿引得远远旁观的贵妇宫人们一阵阵赞叹.文将军克制不住将目光投向远处.急切的视线从宫婢女官们的脸上一一掠过.却始终沒有找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孔. 他失落地收回目光.随着同僚们走入了含元殿.却是抬头就和旁边一位文官照面. 崔景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差点失态.文将军却是沉稳冷静地朝他点了点头.崔景钰紧咬牙关.深呼吸.片刻后面色恢复如常. “中书侍郎.崔景钰.”他朝文将军拱手. “文默.”武将利落回礼.“久仰.” “将军大名如雷贯耳.”崔景钰道.“在下敬佩不已.” “不敢当.”文默简洁道.神情疏离.好似真的和崔景钰是初识. 礼乐奏响.激昂高亢的声音犹如龙吟一般响越大明宫的上空. 天朝上国.战胜八方. 丹菲正在萍娘的指点下.指挥着宫婢在后院里翻晒着药材.听到乐声.不禁停下手上的活儿.朝远处望去 “将士们入含元殿了吧.”萍娘叹道.“上一次听到这礼乐声.还是圣上登基.万朝來贺之时呢.一晃就数年过去了.” 萍娘笑道.“阿江今年虚岁有十七了吧.” 段宁江是三月的生日.丹菲自己是六月.也不差几天了. “争取过一两年就出宫.十**岁的小女娘.正是嫁人的大好年纪.寻得一个贴心的好夫君.生两个聪明活泼的孩子.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这才算完.” 丹菲啼笑皆非.“女人一辈子所能做的.只有嫁人生子.” “你是个有志气的.”萍娘道. 丹菲苦笑.“我是心高命低.谁知道将來会如何呢.” “你命中有贵人相助呢.”萍娘道.“我看你将來.也是富贵门中人.” 丹菲对此不以为然.只是看着含元殿.有些向往. 含元殿上.论功行赏.以张龄玉老将军为首的数名干将封侯.文默居功甚伟.封忠武将军.领上府折冲都尉.官居四品. 英武俊朗的将军.纵使只是寻常乡绅人家出身.可年纪轻轻就有军功爵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文默这个身世微妙的年轻武将就此摇身一边.成为长安城里又一名炙手可热的新贵. 是夜宫宴.一众武将把酒言欢.恣意飒爽.将气氛渲染得分外热烈. 崔景钰端着酒杯而來.数名正在说笑的武将见了他.霎时静了下來.露出复杂的神色. 崔景钰浑然自若.走到新出炉的忠武将军面前.敬道:“在下敬将军一杯.” 旁边有人嗤之以鼻.道:“跳梁小丑亦有资格同吾等同席了.” “便是蛇鼠臭虫.也会敬仰熊虎之风嘛.” 武将们仗着军功谁都不怕.一些或眼热或不屑崔景钰的官员亦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跟着一道哄笑. 崔景钰面色如水.未有一丝变化.涵养功夫已臻化境.他手上稳稳端着莲纹银杯.目光定定注视着忠武将军文默.似是打定了主意要同他攀谈. 文默终于缓缓举起了杯子.与他虚碰一下.仰头饮尽. 崔景钰勾起笑來.又斟满一杯.低声道:“这一杯是贺喜将军征战沙场.平安归來.” 说罢.先干为敬. 文默神色复杂.端起酒杯.哑声道:“她在哪里.” 崔景钰朝韦皇后的方向扫了一眼.“今日未曾随侍.或许不当值.三日后围猎.她定会跟着皇后去.到时候你就能见着.只是.关于她.还有一事需要告知你.就是需要你心里先有个准备.” 年轻武将浓眉紧锁.缓缓点了点头 正文 相王遇刺 春末万物欣荣.天气又不算热.正是进山围猎的好时机.往年这个时候.帝后都会大张旗鼓地去南山猎场.今年也不例外. 这次随行的不仅有宠臣.还有一群刚回长安的武将们.一边是王孙权臣.一边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们.两边的家眷阵容都截然不同.看起來泾渭分明.十分有趣. 韦皇后不爱骑射.出门不过为了踏青.几位公主都带了儿女过來.韦皇后搂着外孙们坐在凉棚里.一边同命妇闲话.今日安乐公主也來了.却不像往常一样穿着胡服跟着男人们一起去打猎.却是穿着华丽宫装坐着.脸上粉不薄.脸色恹恹的沒什么精神. 丹菲依旧忙忙碌碌地张罗茶水点心.见安乐公主心情不好.叮嘱了手下的宫婢绕着她走. 李碧苒今日倒是换了骑装.同郭驸马并驾齐驱.她面容娇艳.一身骑装十分精干.郭驸马笑容斯文地骑马跟在她身边.行动间十分关照体贴. “阿苒选的这个驸马.还真是不错.”韦皇后忍不住道.“虽家门不高.可对她真是贴心.咱们女人嫁人.可不就求这一点么.” 上官婉儿笑道:“她吃过苦.便比旁人多几分精明.知道选最实惠的.” “高门里就沒有温柔体贴的男子了.偏偏要屈尊降贵.就为了寻一个忠厚老实的.”安乐不屑冷笑.“男人不好用.废了也罢.换了也罢成.何须为此事发愁.她要缺男人.我送她一打就是.” “你还说人家.”韦皇后道.“你也该再寻个驸马了.你的大郎也渐渐大了.你成日和那些小郎胡闹.成何体统.” 安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草地上架了篝火.宫人将腌好的全羊乳猪架在火上烤着. 丹菲叮嘱宫人将温王刚猎來的乳鹿也烤上.那厨子满口应着.丹菲忽然觉得后颈的寒毛竖了起來.猎人的直觉告诉她.有人在盯着她. 丹菲立刻警觉地回头望去.只见宫人忙碌奔波.一群气宇轩昂的武将们牵着马.准备进山围猎.好几名穿着娇艳胡服的年轻贵女正围着他们打转.缠着一路同去. 丹菲目光扫了一圈.也沒找着盯自己的那个人.只当是自己错觉.收回了视线. 她盯着厨子将烤好的嫩鹿肉切成片.让宫婢端着.给韦皇后和几位公主送去.韦皇后见是温王猎來孝敬长辈的.动筷子吃了一片.赞了一声好.倒是安乐公主闻了肉味.脸色一变.倏然起身离席了.在场还有几位老王妃.都不禁侧目相看. “长辈还在呢.这孩子又在使什么性子.”韦皇后不悦. 太平公主意味深长地冷笑.似乎知道些什么. 丹菲出了凉棚來.就见安乐公主正在同武延秀拉扯.武延秀腆着脸赔小心.不住哄她.可安乐却一味使气.当着众人的面就甩了武延秀一个耳光. 旁人都吓了一跳.武延秀倒是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拉着安乐的手.温柔道:“打得疼不疼.可别气坏了身子.你如今……” “闭上你的臭嘴.”安乐气呼呼地推了他一把.扶着宫婢的手又跑走了. 武延秀摸着下巴.反而笑得愈发得意起來. 山林里又传出围猎的号角声.圣上被侍卫们簇拥着.领着一群王公浩浩荡荡而去. “行了.”韦皇后看女孩子们的魂儿全都跟着那一群郎君飞去了猎场上.道.“你们几个也上马去吧.别光顾着看郎君.也多猎些猎物回來.替我长脸.” 在一旁奉承已久的那些贵女们被点破了心思.都娇羞地嘻嘻笑起來.其中一个十分得宠的县主笑道:“若是替皇后您争了光.皇后可得有赏才是.” 韦皇后笑着唾她:“就你最贪心.今日回來看你们各自的猎物.最多的那一个.我赏一副金头面添妆.如何.” 女孩子们又是一阵笑.那个县主又道:“皇后说小女贪心.小女不依.皇后也派一人出來同我们比试呀.若是赢了.皇后可不能说咱们占便宜了.” 韦皇后大笑.看左右道:“你们谁擅骑射.出來替我长个脸.” 宫人们都道这是分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即便有精通骑射的.也不敢出头.韦皇后把目光落在丹菲身上.道:“你是武将之女.身手又好.就是你了吧.” 丹菲只得硬着头皮出列.叩拜道:“奴定不辱皇后之命.” 一群女孩拜别了皇后.纷纷散去.各自更衣牵马. 丹菲本穿着宫装.临时寻了一件玫红的胡服换上.又发愁寻不到好马. “娘子.”正苦恼之际.一个奴仆牵马而來. “红菱!”丹菲一阵狂喜.搂住了红菱马的脖子. 红菱许久不见主人.此刻也十分欣喜.不住地用鼻子蹭着丹菲.它被丹菲留在崔家.显然照顾得很好.如今看上去骠壮精神. 那奴仆将一套弓箭匕首递上.“郎君吩咐奴给娘子送弓箭和马.” “你是崔家的家奴.他怎么知道我要用马.”丹菲觉得对方眼熟.况且他手中正是自己留在崔家的那套生父留给她的弓箭. “我们家四郎今日本就骑了红菱出來.方才孔娘子差人同我们郎君说了娘子要替皇后围猎的事.郎君就换了马.让奴把红菱给娘子牵來了.” 丹菲接过弓箭.怀念地抚摩着匕鞘上的犀皮.“劳烦小郎替我多谢孔娘子和你家郎君.” 丹菲骑着红菱.随着那一群贵女们奔进了猎场之中.部曲犬奴们在林中一阵敲打驱赶.将山兽围在一片空地上.女孩子们纷纷拉弓.一阵乱射. 这些小娘子平日里能射中只兔子就不错了.此刻又能有什么惊人表现.只见几头狍子身上插着七八支箭.沒一根命中要害.一只野鸡喳喳惊叫着.扑扇着翅膀从众人头上飞过.洒下一滩鸡屎.几根鸡毛.最后还是丹菲手痒.转身扣弦.一箭将那野鸡射下. 几个贵女这才对丹菲另眼相看.一个女孩道:“咱们这样不成章法.不如各自分开來.午时再回营地.如何.” 众女都道好.于是各自带着家奴而去.丹菲只身一人而來.转眼就被晾在原地. 丹菲非但不觉得尴尬.反而十分高兴.她射猎远在那一群贵女之上.若是不显身手.要折韦皇后的面子.显了身手.又招贵女们嫌弃.如今她独自行动.反而自在很多. 丹菲侧耳听了听山林里的动静.男人们大都在西北方向围猎.漏网的兽群大概会有不少往南边低洼处逃去.于是丹菲催马.直朝南边而去. 山林茂密.小道时隐时现.丹菲行了一阵.沿途射了两只锦鸡挂在马鞍侧.她耳边听到流水声.想是有溪流.便想过去饮个马.洗个脸.于是她驱马越过一丛灌木.冲林中冲了出來. 外面是一处山崖.崖下有潭.潭边有七八个劲装的魁梧男子.正在装马擦刀.冷不等被丹菲闯入.猛地将刀拔出.转眼就将丹菲围住. 丹菲惊骇地瞪圆了眼睛.猛拉缰绳.手下意识搭箭拉弓.双方对峙.对方人多势众.立刻显出丹菲的弱势出來. 领头一个男子面色阴鸷地走來.道:“下马.休要我们动强.” 旁人道:“孙兄怕甚.砍了就是.” 另有一人唾道:“伤了大姓家的女郎.这事就沒法收拾了.” 丹菲慢吞吞下马.脑子飞快地转着.这群人这身打扮.分明是刺客.今日山林里权贵云集.场面杂乱.趁乱刺杀再合适不过.就是不知这些人要刺杀谁. 这时候.韦皇后的名头真是绝佳的保护伞.丹菲当即道:“我乃皇后近身女官.” “皇后的女官.”那个奸嗓子的冒失鬼又道.“怎么又派人來了……” 领头的男子狠狠剜了他一眼. 丹菲机灵.心里顿时一片敞亮.这些人就是韦皇后安排的. 她随即掏出名牌举起了起來.道:“我乃皇后女官段氏.这名牌可不作假.是皇后遣我來的.” 那个孙郎盯着名牌皱眉.丹菲看他有几分眼熟.像是在皇后的别院里见过.那此人定也见过丹菲的. 果然.孙郎看了名牌.再仔细打量了丹菲几眼.警惕的神色缓和了许多.道:“原來是段娘子.换了胡服.一时沒认出來.” 丹菲心里大松一口气.面上却一片从容.矜持地点了点头.“皇后让我來问一声.诸位郎君到底何时行事.眼看日上三杆.再过一会儿怕那人就要回营了.” 孙郎抱拳道:“劳娘子回禀皇后.说奴已经布置好了.就等相王路过时下手.” 相王.韦皇后竟然要杀相王. “有何不妥.”孙郎目光灼灼地盯着丹菲. 丹菲暗暗冒了一层冷汗.道:“之前在营地里.见相王身边跟的随从不少.你们以寡敌众.可不要失了手.反成了皇后的累赘.” 孙郎冷声道:“别处还有兄弟把守.不需娘子操心.娘子只需回去禀报皇后就是.” 丹菲就等他这句话.也不同他客气.旋即翻身上马而去. 孙郎冷冰冰地望着丹菲的背影.扭头朝旁边手下道:“你跟着.她若有不妥.直接处置了.” “可是皇后那儿……” “皇后才派人來过.她又來.有些不妥.” 那手下应了.立刻骑马追了过去. 丹菲离开潭边.策马狂奔了一刻.这才停下來喘口气.她一路上脑子飞快地整理着思路. 圣人如今只有两个皇子.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还年幼.若圣人驾崩.为着社稷稳固.相王极有可能即位.这局面对韦皇后极不利. 当初废太子事后.韦皇后就在圣人面前进谗言.指控相王和太平公主也参与了谋反一事.当时圣人召相王和太平公主责问.是相王一番哭诉.圣人不忍兄弟姊妹再自相残杀.才将此事放下. 可圣人放下了.韦皇后却积下了心病.眼看圣人的身子渐渐老衰.相王若即位.定不会善待韦皇后.所以韦皇后便打算趁围猎之际刺杀相王.或装作出了意外.就可出去心头大患. 丹菲虽然服侍韦皇后许久.然而只算亲信不算心腹.这事丹菲之前连半点风声都不知道.这等阴私的事.想必只有韦皇后和韦家人才知道.沒准连宗楚客等人也瞒着. 想到这里.丹菲摸了摸红菱的头.“红菱.你知道崔景钰在哪里吗.我们去找他.” 红菱极通灵性.轻轻吁一声.驮着丹菲就朝东面奔去. 崔景钰同一群年轻郎君正在一处开阔地上休息.奴仆忙碌地收拾着先前猎到的猎物.崔景钰运气极好.方才围猎的时候比众人落后一步.反而活捉了一头乳鹿.小鹿娇弱可爱.如一只小狗大.正是女孩子们喜欢的.郎君们都在说笑.让他将小鹿送去未婚妻那里.博佳人一笑. 丹菲不敢贸然过去.寻思了片刻.拔下头上一根扁簪.把阳光朝崔景钰折射过去. 崔景钰正抱着小鹿.眼睛忽然被一道光闪过.远处林中.人影绰绰.他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将小鹿交给随从.借口去更衣.离开了人群. 丹菲骑在马上.隔着林子和崔景钰对视了一眼.随即调转马头而去.崔景钰跟了上來.两人一直走到一片密林之中才停了下來. “你怎么來了.”崔景钰皱眉打量着丹菲的胡服. “先不说这个.”丹菲面色冷峻道.“我方才无意撞上一群刺客.假装是受皇后之命才走脱的.皇后要杀相王.” 崔景钰猛地瞪住她.“你确定.” “十有**.”丹菲咬牙.“此事你也不知道.” 崔景钰摇头.“我还未得她信任到这地步.相王先前还同圣人在一处.后來圣人提前回营.他便朝南去了.” “此刻就埋伏在南边.”丹菲急忙叫. 崔景钰看了丹菲一眼.忽然抽出一支箭.拉开弓弦.对准了丹菲的脸. 丹菲浑身一震.屏住呼吸.崔景钰双目幽深.迸发出冰冷火焰.将丹菲的魂魄都被冻结住. 下一刻.箭离弦.从丹菲耳畔划过.身后传來一声惨叫. 冷汗浸透春衫.山风一吹.丹菲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崔景钰手下部曲从树林里拎出一个男子.丢到地上.那男子身上插着一支箭.半死不活地在哼哼. “跟着你的.可认识.” 丹菲脸色沉了两分.“他就是那群人中的一员.” 崔景钰一声冷笑.手下会意.手起刀落.结束了那人性命. 丹菲见崔家人利落地杀了人.剥了尸身衣服.又将尸体用刀划出道道伤口.然后把人丢到了林子深处.这里野兽这么多.闻了血气过來.不消一两日就能把尸体吃尽.不留痕迹. 丹菲不怕死人.也知道这人罪有应得.可看了崔家人如此熟练地杀人毁尸的手段.忽然又想起了崔景钰杀贺兰奴儿的那一幕.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崔景钰端坐马上看着.面色肃穆阴冷.不带一丝人情味. 丹菲见过他挑衅的嬉笑.倨傲清高的冷笑.愤怒激动的呵责.甚至是热情而充满渴求地凝视.却是头一次见他这样冰冷阴鸷的眼神.崔景钰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般. 突然一声虎啸犹如惊雷一般响彻山林. “是南边传來的.”丹菲急道. “呆着别动.”崔景钰立刻调转马头. “我带路.”丹菲丢给崔景钰一记白眼.崔景钰忍了忍.只得领着手下跟在丹菲身后.朝南边奔去. 正文 生死重逢 他们一路风驰电掣.半刻后就赶到骚动传來此处.只见相王的随人正惊恐惨叫.四下奔逃.好几个侍卫身上血迹斑斑.显然受了重伤. “救相王.”侍卫见來人.大声呼救.“有虎伤人.相王被困.” 相王本是狩猎累了.在溪边休息片刻.不料坡上不知何时窜出两头吊睛白额大虫.朝着下方人马嚣张咆哮.然后直扑过來. 马匹惊嘶挣扎.猎犬狂吠着窜逃.连那一头猎豹也挣脱豹奴的铁链.飞似的逃进了林子中.相王本脱离了大队伍.身边只有十來个随从.大半还是普通家奴.如何抵挡两头饿虎. 眼看拦虎的奴仆非死即伤.相王吓得双腿发软.坐在地上.侍从使出浑身力气都沒法将他扶起來. 生死攸关一刻.崔景钰纵马自林中跃出.大喝一声.将弓轮满.瞄准正要扑向相王的巨虎. 钢箭飞旋着射中一只虎目.血珠迸射. 老虎吃痛.发出一声山崩地裂地咆哮声.另一只老虎见状.露出犹豫之色. “扶相王上马.”崔景钰大吼.随即再度朝老虎放箭. 一声尖锐而轻细得几乎不易察觉的哨声被丹菲敏锐的耳朵捕获.老虎耳朵一抖.原本已经露怯.此刻却又雄起.嘶吼着要再度扑过來. 有人在远处操控这两头老虎. 崔景钰弃了弓箭.拔出唐刀.他双手持刀.弓起肩背.健美的身躯充满了爆发的力量.好似一张绷紧的弓. 老虎扑至面前之际.他灵敏如鹿一般闪开.刀光闪烁.老虎的两只前爪被横劈砍断. 虎失前爪.轰然地一头栽倒在地上.痛得满地打滚.咆哮声在山谷间阵阵回荡. 相王吓得面无人色.好不容易被扶上了马背.刚跑出数丈.一阵风扑面而來.另一只老虎吼叫着扑过來.马匹受惊.驮着相王撒腿就狂奔而去. 一支钢箭从林中射出.猛虎一闪.被射中了后臀.随即被崔家侍卫制住. 骏马嘶鸣.丹菲策马而出.紧追相王而去. 哨声猛然拔高.尖锐刺耳.丹菲惊愕地回头.就见数头花斑猎豹取代了老虎.紧追而來. “快去通知禁卫.找临淄郡王.”崔景钰接连几刀砍翻了两头扑过來的猎豹.溅了一身污血也顾不上.翻身上马.亦追相王而去. 相王胯下的马乃是贵人们豢养的名驹.娇生惯养.并未经历过这种大场面.早已吓破了胆.疯了一般狂奔.相王惊慌呼喊.猛拉缰绳.它依旧撒着蹄子奔跑.根本不管背上人的死活. “不可停下來.”丹菲骑着红菱紧追而至.大喊道. 冒然勒马.马上之人反而会摔成重伤. “救我..”相王吓得魂不附体. “大王稳住.”丹菲在马背上一个转身.倒坐马鞍.将弓轮满.对准紧追不舍的猎豹.铮地松开弓弦. 利箭射入最前头猎豹的眼睛.将它射翻在地.后面紧追而上的猎豹被它绊倒. 丹菲面如止水.碎发被风吹得狂舞.目光坚毅.倒骑在奔驰起伏的马背上.双手亦稳若磐石.她接连拉弓射箭.连珠箭如夺命咒符.将追赶來的猎豹接二连三地射翻在地. “好箭.”崔景钰紧追而至.大声喝彩. 他脚踏马镫.低腰侧身.长刀划过.将还有余力反扑的畜生一刀斩首. 丹菲射击.崔景钰补刀收尾.两人配合无间.随后崔家侍卫跟上.不出半刻就将追來的猎豹尽数屠杀. 山间哨声凄厉高亢.带着悲愤狂怒. “搜山.”崔景钰朝后面追來的侍卫咆哮.俊美如玉的面孔透露着与面相不符的狠辣狰狞之色.侍卫们迅速散进了山林中. 这时相王突然发出一声惨呼.他胯下坐骑慌乱之中被一根横木绊倒.将他横甩了出去.幸而相王落地处是一片半人高的灌木.柔软的树枝减去了他落地的冲击. 崔景钰大喝一声勒住马.跳下來朝他奔去. 相王坐在地上.抱着右足唉唉呼痛.站不起來. “脱臼了.”丹菲摸了两下.对相王道.“大王忍忍.很快就好.” 崔景钰忽而道:“大王今日早膳用了些什么.” 相王莫名其妙.却因为吓傻了.顺着他的引导回忆道:“用了一碗汤饼.一碗玫瑰乳酪..啊.” 咔嚓一声.丹菲把脱臼的脚踝掰了回去. “好了.”她小心翼翼地托着相王的脚.“您别动.这只脚还不能受力.等回了营地.还需请太医过來为您再看看.大王您还有哪里不适.” “沒什么不妥了.”相王大口喘气.赞道.“小娘子好手法.” 崔景钰这时才抬起手.抹去滑落额角的汗珠.目光和丹菲碰撞.他眼里先前那种肃杀的冰冷终于褪去了些.带上了浅而暖的笑意.那是法子内心的喜悦.以及对得力搭档的欣赏与感激. 丹菲心里跟着一暖.不禁朝他笑了笑. 崔景钰却拔出弯刀.砍了两根树枝.然后撕了衣角.做成绳子.丹菲帮着他把相王的脚用树枝固定了起來. 两人杀虎.救人.治伤.皆沒有提前商议半句.却是搭配得天衣无缝.好似心有灵犀.又好像早就配合过千百次一般. 行云流水地把事做完.丹菲松了一口起.抬头同崔景钰的视线对上.一阵心悸.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脸. 相王大汗淋淋.不住粗喘.“你们做得好.你们救了孤的命呀.” “这是晚辈应该做的.”崔景钰道.“大王.今日的事..” 一声兽啸打断他的话. “到底有完沒完.”丹菲烦不胜烦. 灌木抖动.两只豹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崔景钰立刻扶着相王上了自己的马.“你送相王回去.我去引开它们.” “不.我去引.”丹菲跳上红菱马背. “不得胡闹.”崔景钰怒喝道. “你家侍卫一时半会儿赶不來.若再有來袭.只有你能护住相王.”丹菲峻声道. 崔景钰霎时有片刻的迟疑.若遇到刺客.丹菲那点拳脚功夫.确实不是对手. 丹菲却不等他想明白.翻身上马.手中石子弹向了灌木中.两头豹子被激怒.扑出了林子. “曹丹菲.”崔景钰怒吼. 丹菲一夹马腹.红菱箭一般朝前奔去.豹子果真看也不看崔景钰他们.直追着丹菲而去. 崔景钰恨得两眼通红.口腔中一股血腥.不知是先前砍杀的畜生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我护送大王回去.”他紧闭了一下双眼.拳背青筋曝露. 丹菲策马狂奔.再度反骑马边射箭.她射翻了第一头豹子.再反手去抓箭却是摸了个空. 不会吧. 丹菲抓狂.偏偏这个时候把箭用光了. 丹菲无法.只得弃了弓.拔刀在手.也幸而今日崔景钰让人将她的刀送了來.不然此刻她真的只有送死的份. 她当初随父亲进山打猎时年纪还小.与父亲合力杀死过狼豹.如今要她独自对付一头成年豹子.老实说她还真沒太大的把握. 一阵风从旁侧的林中袭來.丹菲猛地松开缰绳.朝旁边倒下.一头豹子擦着她的肩膀扑过. 丹菲滚落草地上.继而一个打滚跳起來.躲在一株树后. 两头豹子粗喘着.缓慢地向她包抄过來. 丹菲深吸一口气.猛然跳起.向林中奔去.一股巨大的力量袭來.狠狠将她摁倒在地上. 热腾腾地带着腥臭的气息拂在耳边.巨大而尖锐的爪子按在女孩柔的肩上.锋利了獠牙朝女孩子纤细柔嫩的脖子处咬去. 丹菲紧握手中的匕首.就在锋利的尖牙触碰上她肌肤的那一刻.耳边传來扑哧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刺入了血肉之中.豹子浑身一震.无声无息地就倒在了丹菲身上. 丹菲睁开眼.看到豹子头部深深插着一只弩箭. 弩箭. 惊愕之中.嗖嗖之声再起.豹子发出凄惨的嚎叫.于奔逃之中被弩箭射倒在地.弩箭比弓箭力道更大.对方箭术又极准.竟然三两下就将那一头豹子也射死. 丹菲回过神來.七手八脚地把身上的死豹子踢开.她爬起來方想走几步.不料先前太拼命.力气耗尽.刚走两步.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耳边传來沙沙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疾步走过來.将她扶住.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无言的动作里饱含着怜惜与温柔. 丹菲缓过气來.晕眩的大脑也渐渐恢复了清明.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带着血腥的唾沫.抬头向救命恩人望过去. 俊逸分明的面孔已经成熟许多.下巴上有着成熟的青影.鼻梁挺直.双唇棱角刚折.目光坚毅之中带着熟悉的温柔和忧伤.还有浓浓的怜爱.他一身武士袍服.浑身散发着一股武将特有的精悍与强势.尤其是左脸颧骨上一道锋利的疤痕.抹去了男人脸上仅存的一点温润儒雅.替而代之的是风霜雪迹.是兵戈之下逃生的惨烈和家破人亡的沧桑. 丹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住抽气. “你……你……” 段义云温柔地揽着她的肩.朝她笑道:“沒事了.你安全了.你刚才做得很漂亮.” 随即.一把将少女打横抱起. 丹菲仿佛被施了定魂术.茫然出神.由着他将自己抱出了林子.放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 “文将军.”段义云的亲随奔上前.“已将附近的野兽都清扫了.吹哨之人咬舌自尽了.请将军责罚.” “罢了.”段义云心情极好.笑道.“动静这么大.必是死士.你们搜搜尸身.看能找出什么线索來.” 亲随松了口气.领命而去. 段义云掏出帕子.用清水打湿.然后给丹菲擦脸擦手.他手掌粗糙.带着拉弓握刀的厚茧.动作却极为小心温柔.生怕弄疼了眼前的女孩. 丹菲被那冰凉的触感一激.回过神來.下意识抓住了段义云的手. “你……沒死.” 段义云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掌中.贴在自己脸上.少女冰凉的手同温热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 “摸摸.活着的.”段义云笑得眉眼弯弯.柔声道.“我沒死.” 丹菲浑身细细颤抖.摸着段义云的脸.痴痴地看着他. 崔景钰牵着马.带着相王正朝这边走來.见了这一幕.他下意识站住. 段义云深深注视着她.笑意温柔如秋水. 丹菲不住喘息.晶莹的泪水从眼中涌了出來.顺着脸颊啪嗒啪嗒往下落.打湿衣襟. “嘘……”段义云抬手给她抹泪.发现止不住.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不哭.乖.我回來了.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丹菲紧抓着他的衣服.把脸埋在他胸膛里.放声大哭起來. 正文 义云大变 段义云拧了帕子.递给丹菲.丹菲红着脸接了.侧过身去.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和灰尘. 她大哭一场.双眼和鼻头还是通红的.嗓子也有些哑.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欢快.一时间好似天地山河在她眼里都焕发了新的色彩.仿佛之前一直有一层灰纱笼罩.如今那纱被一把掀开了. 段义云沒死.这说明至少丹菲的过去里.除了刘玉锦外.还保留了另外一份念想. “郎君.人带來了.”崔家部曲将几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抓了过來.“不负使命.一个都沒跑.郎君您看怎么处理.” 崔景钰朝丹菲看.丹菲点了点头. 这几个人.就是先前她撞见的韦皇后派來的刺客. 那个孙郎一见丹菲.立刻磕头.连声道:“娘子饶命.小的也不过听命行事.小的愿率兄弟们投相王.效犬马之劳.娘子饶命.相王饶命.” 丹菲蹙眉.有些犹豫. 那孙郎直起声还要说什么.突然斜里一支弩箭射來.穿过他后心从胸前钻出.带出一簇血花.孙郎双目圆瞪.喉咙里发出咯咯声.砰然倒地身亡. 段义云下意识将丹菲搂住.护在怀中.朝前怒目以对. 李隆基率着侍卫策马而來.手执一架弓弩.面色狠厉.道:“背主之人不可留.若他们告发了阿菲.让她如何自处.” 崔景钰以目光询问相王.相王嗟叹.摆了摆手. 侍卫们立刻扑上去.将剩余的几名刺客几刀刺死了.顺势丢进了河中.祭了河神. 李隆基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望去.一眼就见丹菲正依偎在段义云的怀中.手还紧抓着他的袖子.段义云也是一脸理所当然地拥着她. 李隆基的惊讶溢于言表. 崔景钰扫了扫搂在一起的两人.嘴角抽了抽.“这事闹得太大.带会儿回营地圣人问起.相王打算如何说.” “就说遇了虎豹.幸而崔郎在侧.将他救了.”李隆基沉声道. 相王点头.他自家也不想这时候就和韦皇后公然撕破脸.且不说韦皇后权势大.最重要的是.圣人对其深信不疑.百依百顺.非韦后生的儿女都要退去一射之地.更何况他这个兄弟乎. “护送相王回营.”李隆基吩咐下去.他带來的数十名侍卫将相王扶上马.浩浩荡荡地护送他而去. 丹菲看到崔家人在收拾那些虎豹尸首.道:“好歹留一头豹子给我.皇后让我來狩猎.我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崔景钰看了她一眼.指了一头豹子.让人抬了过去. 这头豹子还真是丹菲射杀的.钢箭精准地从左眼射入.深插进脑子里.豹子当场毙命.还沒伤着皮毛. 段义云不禁赞了一声.“阿菲.你箭术越发好了.” “入宫后疏于练习.已退步许多了.”丹菲腼腆笑. 段义云道:“我方才也猎了一头豹.个头比你这头还大些.回头把皮子送给你垫脚.” “旁的女官怕是要眼红了.”丹菲笑道. “不怕.”段义云清楚宫中规矩.“我再送里两槲东珠.鹿茸野参.你那去孝敬尚宫.笼络同僚.旁人只当我巴结皇后女官罢了.” 丹菲想也是.点头微笑. “该回营了.”崔景钰冷冷地插话了进來.“回去后还需去见圣人.阿菲也要去给皇后一个交代呢.” 段义云柔声对丹菲道:“皇后问到.你只管一问三不知.其余的事.交给我们男人來办.” 丹菲柔顺地嗯了一声. 沒有客套疏离.也沒有倔强反驳. 崔景钰青了脸.李隆基酸了牙. 段义云扶丹菲上马.还顺手摸了摸红菱的脖子.“小红菱呀.你最忠心了.一路都跟着你家娘子的吗.” 红菱认得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两人并驾而驱.一路上小声地说着话. “阿江死了……”丹菲艰涩道.“她托付我的事.我也沒办好.” “不.”段义云握住她的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是我们段家的大恩人呢.” 丹菲苦笑了一下.“你又是怎么着.当时人人都说你死了.” “突厥兵以为我死了.丢我在雪地里.后來有人來战场拾遗.见我沒死.就把我救了回去.那户人家当我是个小兵.也沒在意.我醒來已是数日后.到处都说我们父子都死了.又说我父亲墨贪.我便知道是韦家做了手脚.我当时孑然一身.自知无力为父申冤.便等伤好后就去投奔了张将军.我也不敢连累张将军.隐姓埋名投了军.文是我母姓.” 三言两语.丹菲却是听出來了风霜雪雨、生死惊险. “本以为阿江还活着呢……”说到此.段义云又有些哽咽. 丹菲反手握紧他的手.他们两人如今同病相怜.都是孤单人. 段义云道:“如今我回來了.你也沒有必要再待在宫里了.景钰说他有法子将你弄出宫來.我现在在长安里和乡下都置有屋.虽然不大.你到时候住在长安也好.住在乡下也行.回头我在派人将你父母的坟迁回來……” “我不走.”丹菲轻柔却坚定道.“我与相王和郡王有过约定.我要为父平反.” 段义云面色严肃.“你已立下不小功绩.方才还救了相王.这已足够了.” “不够.”丹菲坚决道.“光是给家父平反还不够.我还要替他立功.” “这小女子.怎么倔强.”段义云气得面色发青. 丹菲有些微微惊讶.记忆中那个永远温柔和煦的男子.怎么变成眼前这个肃穆强势、精悍霸道的武将的.段义云身上散发出來的强悍.是只有征战过沙场、浴血拼杀的武将才会有的气势. 他已变了. 家破人亡.敬爱的父亲蒙受冤屈.妹子惨死.继母弟妹沦落掖庭.亲族被贬谪……这一桩桩事.将当年那个心怀良善、温和谦逊的男儿.改变成一个双眼阴郁、冷峻多疑的男人. 丹菲心头一阵疼痛.半晌才道:“云郎.我这也是为了成全自己.你不是我.你不懂.” 段义云见她神色黯淡.心中愧疚.又转而温言软语地哄起她來.说自己得了圣人许多赏.要送丹菲一对蓝珊瑚的花簪云云. 李隆基和崔景钰骑马跟在他们身后.看两人亲亲热热地交头接耳. “他们两人……一贯这么要好.”李隆基的嘴角抽了又抽.忍不住问. 崔景钰淡淡道:“说是相识好些年了.” 曹丹菲人前一贯要强独立.偏偏会往段义云的怀里扑.这可不是普通的相识.这分明是有旧情的.看段义云那宠溺怜爱的眼神.怕也早就情根深种. “这两人说起來倒门当户对.”李隆基笑道.“我还说她一个年轻少女.怎么心硬如铁.对我不理睬也就罢了.和你接触频繁.却也沒对你动心.原來是心中早就有人了.如今情人死而复生.于她确实是一天大的喜事呀.” 李隆基望着丹菲柔韧匀称的背影.见她柳腰纤细.修长矫健.他其实喜欢丰腴美人.丹菲若能胖上几分.眼神再柔软些.笑容再妩媚些.就再完美不过了.可大概正是因为她不够完美.又不屑为了他去改变.反倒让他对她更感兴趣. “你有婚约.我有妻妾.若论起來.她同段义云倒最般配.”李隆基懒洋洋地伸腰. 过了片刻见崔景钰沒有回应.李隆基扭头打量.崔景钰俊美面容仿佛笼罩着一层冰霜.双目漆黑幽深.浑身散发着凛冽寒意. 李隆基吓了一跳.待要再问.崔景钰一抽马臀.越过段义云和丹菲.冲到前面去了. 既然相王打主意将遇刺的事遮掩下來.刺客的尸体全都处理了.对外便只说是遇了虎.及时赶到并救下相王的崔景钰自然成了英雄人物. 圣人安抚了兄弟.又将重赏了崔景钰一匣子金珠.帛三百匹.那两头老虎也都让他自家带了回去.段义云迟來一步.也被赏了金珠. 丹菲射杀的豹子抬到韦皇后面前.一众贵妇们纷纷惊呼.赞不绝口. 韦皇后却是不见喜怒.只问道:“听说相王遇刺的时候你也在.是怎么一个情景.说來听听.” 丹菲道:“奴进山不久.女郎们说要分头行动.大伙儿便散开了.奴在林子里随意走.听到南边有动静.就赶了过去.其实奴赶过去的时候.相王已被救下了.侍卫们都在围剿那些虎豹.奴看到有一头漏网的豹子.赶过去一箭射了下來.后來临淄郡王就带兵赶來.将相王护送回了营地.” 韦皇后问:“可还看到其他的人.” 丹菲道:“当时人又多又乱.豹子咬伤了不少人.那场面血淋淋的着实吓人.在场的全是男子.景钰表兄见我跑來.还训斥了我.让部曲送我回來了.” 韦皇后见问不出什么.便让丹菲退下了. 柴尚宫擦着丹菲的肩进了帐里.附在韦皇后耳边低语几句.韦皇后脸色一变.随即借口身体不适.让命妇们退了出去. “人都死了.” “韦家人已在下游将尸首找到了.一个不少.”柴尚宫道 韦皇后冷笑.“果然不出纪公所料.相王宁可吃亏.也要息事宁人.不敢同我对峙.只是这次打草惊蛇.日后再想杀他.却不那么容易了.” 与此同时的相王帐中.太医为相王重新包扎了脚伤后.带着弟子退下.几个儿子守在一旁.皆一脸义愤之色. “父亲要忍到何时.”长子李成器的脾气是诸子中最温和的.此刻也气得脸色青紫.“那毒妇竟然当着圣人在场.都要对父亲下毒手.今日若不是崔四郎及时赶到.父亲恐怕……” 相王叹气.“那几个活口眼都不眨一下就肯背主.哪里信得过.万一待到大家面前.张口反悔.我们如何收场.” 李隆基削着一根竹棍.冷声道:“大兄.父亲.此事只是暂缓.却是就此放过了.这一笔笔帐.儿子都替您记着呢.将來定要那毒妇如数奉还.” 正文 心意难平 一场盛大的围猎因为相王遇险.扫了圣人的兴.于是草草结束. 崔景钰杀虎救人.出尽了风头.孔家人本已对他降到最低的好感.又稍微往上提升了些.却还是不提完婚之事.也是崔家自知儿子如今确实声名不佳.也不敢抱怨孔家拿乔. 孔华珍因身体不适沒去成围猎.听了消息.倒是有几分欣慰.崔景钰还将虎骨、虎皮送到孔府.又将韦皇后赏赐的南珠送给了孔华珍.孔家姊妹纷纷替崔景钰说好话. 孔华珍收了珍珠.心里默默一叹.暗道:不爱就不爱吧.寻常夫妻成亲前.连面都沒见过几回.也沒有情爱.只要婚后他们两人相敬如宾.也沒什么不好. 这样一想.孔华珍倒想早日完婚了. 大概是老天爷听到了孔华珍的乞求.竟然真给了她一个好消息. 安乐公主有孕.准备下嫁武延秀了. 原來安乐公主被崔景钰再度拒绝后.成日和武延秀厮混在一起.武延秀为人其实十分聪慧机敏.尤其会哄女人.安乐公主颇吃他那一套.被他甜言蜜语灌得醉醺醺.床笫之间一时忘了防范.竟然有了身孕. 武延秀出身高贵.封有国公.人又英俊成熟.才华也是实打实的.比寻常纨绔子弟好了不知多少倍.于是圣人和韦皇后对这个驸马还是十分满意的.至于未婚先孕这事.横竖安乐公主当年嫁前武崇训.也是因为大了肚子.帝后两人对此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安乐公主心中还留恋崔景钰.犹豫着不肯下嫁.武延秀倒是有耐心.使劲了手段又劝又哄.作下山盟海誓.安乐公主眼看自己腰身粗起來.既不想生个私孩子.也不想挺个大肚子穿喜服.只得不情不怨地点了头. 帝后大喜.公告婚事.又因为安乐公主的肚子等不得了.于是婚礼匆匆定在一个月后. 消息传來.孔家和崔家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崔景钰的朋友也都纷纷私下道喜.准备着吃他和孔华珍的喜酒了. 孔华珍喜不自禁.崔景钰却是十分镇定.也不见得多欢喜. 段夫人道:“我同你阿爷商量过了.时日后沐休.我们就上孔家商议婚期.这次可再不能有变故了.” 崔景钰拿着书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一切由爹娘做主.” “你的终身大事.怎么总这么不上心.”段夫人抱怨道.“你可是不喜欢孔娘子.” “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崔景钰淡然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旁人不都这么过來的么.” 段夫人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个理所然來. 段夫人同崔公如期登了孔家的门.孔家伯父同孔华珍长谈过后.知道侄女一颗放心早就系在崔景钰身上.虽然自己对这婚事还抱有诸多不满.却也不得不同意. 两家人都想快当斩乱麻.赶紧将此事了解了.于是选了九月初九这个黄道吉日成亲.孔家这边立刻让人把孔华珍早就备好的嫁妆走水路从老家送过來. 崔景钰要和孔华珍完婚的事一传出去.那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少女们碎了一地的芳心.一时间京城里乌云密布.女孩子们都沒了出门玩耍的心.都忙着在家里吟诗葬花.落泪烧画.更有不少胆大的在崔景钰上班的路上拦了他表白的. 纵使长安风气开放.这样的小娘子追着郎君满大街跑的情景也不是天天见.于是沿途商贩沒少看笑话.崔景钰被逼得每日都改了路线.才躲过那些女孩. 幼弟要成亲.崔家两个兄长都要有些表示. 崔景钰和兄长们并不很亲.一來两个兄长都大他十几岁.侄儿侄女都比崔景钰小不了几岁.二來崔家书香气浓郁.崔父和两个兄长都是国学大师.在翰林院供职.且很厌恶如今官场的污浊和倾轧.崔景钰却不爱埋头做学问.于是双方很是有点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觉. 所以崔景钰涉身政局.一直遭到父兄的反对.双方关系一度十分恶劣.直到后來.父兄见他确实一心为公.又有心诛韦.对他态度才又亲近了起來. 这日崔家家宴.崔景钰同兄长和侄儿们坐在院中凉亭里喝酒赏月.女人们则带着孩子在廊下斗牌. 崔大郎十分感慨地搭着崔景钰的肩.道:“六娘这个做妹子的都已有了身孕.快做娘了.你这做哥哥的才成亲.” 崔景钰慢条斯理地喝这酒.道:“小弟不孝.让父母操心.” 崔景钰的大侄子今年满了十六.生得俊朗高大.很是得女孩喜欢.他打量着崔景钰.道:“小叔都要成亲了.怎么看着还是闷闷不乐的.” 崔二郎有些不满.“都孔家拖拖拉拉.好生沒趣.若是不满意你.大不了说出來.退不退亲还不是由他们.既不想担着退亲的名声.又不想嫁女.白耗这么久.最后还不是要完婚.做事这么不爽快.” 崔大郎斥道:“如今都已要完婚了.就不要在说亲家的不是了.” 崔景钰笑了笑.端着酒.走进院子里. 今夜月色很好.池水银波粼粼.萤火在水边草丛里低低飞旋.崔景钰站在水边栈道上.若有所思. 身后传來脚步声.崔大哥走了过來. “怎么.不开心.”崔大郎拍了拍弟弟的肩.“你不喜欢孔娘子.” 崔景钰极少同家人谈心事.但此时此刻.兄弟间那种由血缘而产生的亲切感.和情感上的相互感应.让他极其难得地开了口. “并不是不喜欢.”崔景钰淡淡道.“只是觉得此事不过如此.并沒什么只得特别开心的.” 崔大郎很是无语地打量着这个弟弟.崔景钰自幼就比同龄人显得沉稳懂事.长大了后越发显得清冷.崔大郎本以为他清高.如今看來.他似乎真的是孤家寡人的性子. “成亲后就好了.”崔大郎只好这般道.“成亲后.同妻子朝夕相处.自然就会有感情了.” “会吗.”崔景钰忽然问. 崔大郎惊讶.看來崔景钰真的很在意此事.他是终于开窍了. 崔景钰忽而道:“大兄.我当年还小.却记得你成亲前认识过一个小娘子.后來如何了.” 崔大郎一愣.神色有些讪讪.“你记得.怎么想起问这个事.” “随便问问.”崔景钰道.“你还曾为了要娶她.离家了几日.可是.” 夜色掩住了崔大郎尴尬羞愧的的脸色.他借着喝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当时年轻冲动.不明白父母一片苦心.” 崔大郎少年时出城踏青.结识了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那娘子是小家碧玉.沒有长安贵女的骄娇之气.又活泼聪明.善解人意.两人一见钟情.霎时爱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那时崔家已帮大郎相看好了卢氏女.两家都对这婚事十分满意.这当口大郎出了这样的事.让崔氏夫妇好生为难.那个阿青又是不肯做妾的.大郎便一头热血要娶她为妻. 这事一度闹得崔家鸡飞狗跳.大郎还离家出走数日.也不知怎么的.回來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老老实实地给父母磕头谢罪.答应了和卢家的婚事. 崔景钰道:“我就是忽然有些好奇.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 这桩往事估计也在崔大郎心中埋了十來年.今日才有机会一吐为快. “她说两家本是门不当户不对.纵使她嫁进崔家.日子也难过.妯娌亲戚也沒法相处.还会拖累我难做人.我是长子.我的妻是将來宗妇.她再好.却也不堪这重任.你大嫂如今就做得很好.我沒有娶错人.” 崔景钰沉默良久.待要再问时.崔大郎却是主动开口道:“我沒有一刻忘记过她.纵使如今儿女绕膝.也常梦见她.想念她.你卢氏嫂嫂很好.温柔贤惠明事理.将家里打点得妥妥帖帖.人人都说她是个玉菩萨.我从不后悔娶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我也沒甚可抱怨的.” “但是.” “但是.”崔大郎一口饮尽杯里的酒.哑声苦笑.“但是心中总有不平之意.总是忍不住想.假如.假如我娶娶了阿青.日子会如何.同心爱之人在一起的日子.是真的快活.你会觉得光阴流逝.却沒有留下任何遗憾.” 崔景钰望着粼粼波光.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我不是说我现在过得不好.”崔大郎带着醉意.忽而笑了一下.“就如同你说的.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不过如此罢了.心放低一些.凡事将就一些.也就这么过去了.世人看來.只要夫妻不翻脸.就算是恩爱了.” “所以阿兄其实一直意难平.”崔景钰一针见血. 崔大郎语塞.半晌方苦笑道:“你将來会发现.那是不同的.有些事.有些心里的话.不是你说给她听.她就能懂的.而有些人.你即使什么都不说、不做.她就全明白了.这不是谁的错.只是无奈.那种相知相恋之情.说着简单.其实可遇不可求.当然我同你嫂子多年相濡以沫.这感情也是无法替代的.你现在还沒成亲.还有时间好好考虑.一旦做了选择.就要对此负责.” 正文 再谋刺杀 春夏交际雨一直绵绵不断地下了月余才停.太阳出來后.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热.受了洪涝灾害的地方还未曾从灾难中恢复过來.又陷入疫病的围困之中. 而遥远的京都长安.却依旧是一副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大明宫隔三差五就有夜宴.王公贵族寻欢作乐.不知百姓疾苦. 宫廷生活说起來丰富多彩.其实年年岁岁都是那些花样和噱头.丹菲在宫里呆了一年多.便已经觉得闷了.真难以想象那些一辈子都住在宫中的人如何度日. 也幸好段义云回來了.时常借着宫宴同丹菲见面.丹菲对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宠溺.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只要看到他好端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觉得十分欢喜. 而段义云也因为经历了太多事.更加珍惜同丹菲的情谊.过去他对丹菲亲昵之中还带着克制.如今却将诸多顾虑抛之脑后.只一味地宠着她.对她好. 两人來往密切.落在旁人眼里.免不了引起一些闲话.不过追求皇后身边女官的郎君太多.段义云也不算什么.韦皇后听说丹菲笼络住了新晋的武将.还有些高兴. 安乐公主下嫁大概是今年最热闹的一场盛事.皇家为了这场婚事足足准备了两个多月.耗资巨大.奢侈浪费.丹菲看了暗暗乍舌. 安乐婚礼前一日.上洛王韦敬忽然进宫求见韦皇后.韦皇后将宫人遣出殿去.只留几位心腹尚宫.丹菲也必须离开.她出门之际.扫了一眼韦敬.见他嘴角挂着奸诈冷笑.料这姑侄俩不会商量什么好事. 宫人退下后.韦敬朝韦皇后谄媚笑道:“姑母.侄儿寻思了几日.觉得这次的婚宴就是个对相王下手的极好机会.” 韦皇后不悦地丢了一记白眼过去.道:“我嫁女儿这等喜事.却拿给你來行刺杀人.可不晦气.” “侄儿想到了个好法子.”韦敬忙道.“我这里有一味药.服用了需要过个数日才会发作.宫宴人多事杂.正是下毒的绝好时机.” “都说了相王身边戒备森严.我看前几次宫宴.他身旁不是有儿子们守着.就是有亲卫跟着.饭菜酒水都检验过方递过去的.” “这药验不出來.”韦敬信心十足.“无色无味.只需掺在酒中.或是饭菜中.让他服下.” 韦皇后犹豫不决. “姑母无需惧怕.”韦敬道.“上次大张旗鼓地刺杀.相王都不敢声张.这次偷偷下毒.他们更无把柄了.” 韦皇后一想确实如此.若是事成.毒几日后才发作.到时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就得寻一个牢靠的人去下毒.”韦皇后思索着. 韦敬离去后.丹菲被贺娄尚宫亲自唤进了殿中. 韦皇后一言不发地打量了丹菲良久.方道:“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气氛实在有些诡异.丹菲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俯身道:“奴去年早春二月入宫.到皇后身边伺候.已有一年零六个月了.” “这一年來.我待你如何.” “皇后宽厚仁慈.公正英明.待奴就如再生父母.奴事皇后则如观音菩萨.时常感怀皇后的慈悲恩德.” 韦皇后淡淡笑了笑.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打着.“能干的宫婢多的是.忠心之人却是难求.” 丹菲心跳如鼓.额头贴着地毯.道:“奴乃是低贱宫婢.得皇后赏识才有今日.皇后便是奴的天.奴对皇后一片赤诚忠心.” 韦皇后沉默片刻.道:“忠心不是口头说说.而是要做出样子來的.便是我让你去死.你也会去.” 汗珠顺着鼻尖滴落在地毯上.眨眼就浸了进去. 丹菲紧紧咬着牙.道:“奴这一条贱命都是皇后给的.任由皇后差遣.都说投诚要交投名状.可奴连人都是皇后的.也实在不知道能拿什么出來表忠.” 韦皇后淡淡一笑.道:“现在就有个极好的机会.可以让你一表忠心.你可愿意.” 丹菲直觉此事和韦敬这些日子里商议的事脱不了关系.再说此刻也绝不容她有半点拒绝. 她当即磕头.大声道:“奴愿意为皇后效犬马之劳.” “好.”韦皇后点了点头.“此事不难.就需要你这等做事稳重的人來办.若事成了.我必有重赏.阿柴.你同她说说.” 柴尚宫欠身.取出一个缠枝莲纹银酒壶.放在盘子中.目光阴森森地盯着丹菲. “安乐公主婚宴上.你去给相王上菜斟酒.这酒壶把柄之上有个小龙头可以按下.你劝相王多饮酒.待他微醺了.就按下这龙头.给他斟上一杯.务必劝他将这杯酒用了.” 丹菲通体发凉.心下了然. 她早年随父亲驻军.成日爱在营中戏耍.时常被军师和武将们逗着.教了她不少江湖上的小把戏.这种阴阳壶不是什么稀罕物.专门用來暗杀.里面一半装着毒酒.在斟酒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掺进酒杯里. 韦家又不是第一次暗杀相王了.想到此.丹菲又镇定了下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上一次还大张旗鼓吹吹打打地刺杀.这次就知道悄悄下毒.可见还是有长进的. 丹菲静下了心.认真听林尚宫讲解这酒壶的使用方法.以及宫宴那日的安排. “此事不可失手.”韦皇后阴冷地看着丹菲.“若不然.你就自己喝了这壶酒.全了我们主仆一场的情谊吧.” 丹菲面色发白.俯身应下. 柴尚宫领着丹菲出了殿.道:“为免有什么差错.此刻起.你就不得再出含凉殿宫门.你这两日先搬到我的院子里來.” 柴尚宫手下两个女官径直押着丹菲去了柴尚宫住的小院.女史收拾出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厢房.供她暂住. 女史欠身道.“姊妹们都是听柴尚宫吩咐.请娘子在此小住.还请娘子与人方便.” 丹菲自己是被软禁了.怕是只有等暗杀了相王后.才能被放出來.到时候韦皇后是否会杀她灭口.她也并不清楚.事到如今.消息也传不出去.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既來之.则安之.丹菲顺从地住下.吃饭睡觉.一如常人. 次日是个火辣辣的艳阳天.大地被烤得热气蒸腾.太液池的荷花怒放如火.安乐公主的婚礼就是今日. 安乐公主一早入宫.先祭拜了先祖.叩拜了帝后.而后被送上厌翟.前往公主府.随后帝后也一同出宫.前往公主府赴宴. 这次婚宴规模不比安乐初嫁那次.婚宴就近选在了公主府.然而满城权贵竞相來贺.场面依旧喧闹非常.内侍唱诺.琳琅满目的贺礼流水一般端上來.件件都是稀世珍宝. “下个月可就要吃你们两家的喜酒了.”一位夫人笑盈盈地朝段夫人和孔伯母道.“瞧这对金童玉女.好生般配.” 崔景钰今日一來.就得了不少贺喜声.孔华珍害羞.出來给长辈们行了礼后.就躲在伯母身后. 段夫人见状.道:“四郎.厅里闷得很.你带珍娘出去走走吧.” 崔景钰把手伸向孔华珍.孔华珍脸颊烧红.羞答答地递过手來.两人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离开了花厅. 崔景钰带着孔华珍沿着长廊走到湖边.凭栏赏荷. 湖面凉风习习.孔华珍脸上热度稍退.不住悄悄打量崔景钰.崔景钰明显心不在焉.也并沒有什么心思同孔华珍交谈. 这却不能怪他失礼.丹菲一被软禁起來.萍娘就将消息带给了他和李隆基.两个男人都弄不清韦皇后此举的用意.又不知道丹菲如今安危.不敢贸然行动. 是丹菲的身份曝露了.还是遇到了其他什么麻烦. 孔华珍被冷落.心里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 他这是因为方才的事不高兴.他不乐意娶自己.还是自己方才举止有什么不妥. “崔郎……”孔华珍忍不住道.“你……” “怎么.”崔景钰回过神.“抱歉.方才在想一件公务.你要说什么.” 孔华珍松了口气.笑道:“你若觉得不耐烦.可以不用陪着我.” 崔景钰听出她话中的抱怨.笑着赔礼道:“是我不对.珍娘觉得闷了.” 孔华珍心情又好了些.“钰郎有什么烦心的事.可以说给我听呀.我们就要……我愿为钰郎分忧解劳.” 崔景钰注视着孔华珍单纯天真的面孔.什么话都说不出來.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兄长那句话的意思.有些事.即便你说了.她也未必能懂. 他无力一叹.淡淡一笑.“那些事由我们男人操心就是.何必给你增添烦恼.” 孔华珍有些失望.道:“方才见了大嫂.大嫂好生能干.操持家事.应酬亲戚.听说还一手打理着几个庄子和铺子.我自愧不如.怕将來翁姑要嫌弃.” 崔景钰顿时想起丹菲.想她小小年纪.就能帮着刘家料理商铺.确实聪明能干. “这些事看起來难.学学就会了.你若是不喜欢做.将來由我來打理也是一样的.” 孔华珍立刻松了一口气.又忙笑道:“我在家中学了诗书琴棋.伯母也亲传我管家之法.唯独那些商贾之道.长辈觉得不入流……” 崔景钰淡淡笑道:“大嫂是宗妇.自然诸事都要打点.你是幼子新妇.将來管好我们这一房就是.其余的事.就由我來做吧.” 孔华珍道:“其实诗礼人家.又有封邑.也不必去经商买卖.钰郎觉得呢.” “我觉得……”崔景钰说着.眼角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远处竹林后.李隆基的近侍高力士正朝他拱手示意. “这里风大.我送你回花厅吧.”不待孔华珍再说.崔景钰就扶着她往回走. 他这是生气了.自己可是说错话了.人还沒过门.就对夫家指手画脚起來了. 孔华珍心里一酸.眼睛又有些发烫. 崔景钰急着去和李隆基碰面.沒有留意到孔华珍情绪不对.他将她送回孔伯母身边.告了一声罪.就匆匆离去. “怎么了.”孔伯母发觉侄女眼中含泪.“你们俩吵嘴了.” 孔华珍抹泪道:“我略评论了几句经商不好.钰郎就不高兴了.” 孔伯母不悦道:“崔景钰素來傲慢.可对着未婚妻怎么也能这样甩脸色.罢了.婚事都定了.等婚后你再好生同他磨.崔家又缺你们这房吃用不成.何必去做那等底下的营生.” 崔景钰绕过竹林.李隆基正等得不耐烦.一把抓住他袖子.道:“阿菲跟着皇后來了.我要同她说话.却被几个宫人隔开了.她临走时朝我使了眼神.我虽看不懂.却知道绝沒好事.” 崔景钰蹙眉.“定是皇后要她去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你今日要护着相王.分身乏术.我会看好她.” 正文 丹菲解围 丹菲最后一次检查了妆容衣饰.确定沒有什么异常之处.方走了出來. 外间.柴尚宫正亲自将一包药拆开.兑在酒里. 那药粉看着像细盐.入水即溶.柴尚宫拎着酒壶摇了摇.将药晃匀. 丹菲想韦皇后到底底气不足.胆子也不够大.想当初武皇后看谁不顺眼.都是迳自把人叫进宫來赐死了事.哪里像韦皇后.下个毒都还得这般偷偷摸摸. “端好了.”柴尚宫将酒壶递给丹菲.“只得这一次机会.你可要把握好了.” “尚宫.”丹菲踟躇道.“众人都知道我是皇后女官.相王万一不肯喝我送去的酒呢.” 柴尚宫道:“一來临淄郡王对你不防备.二來正因为人人都知道你是皇后女官.要下毒谁会傻到用自己的人动手.所以只要你这里不出错.相王定会喝酒.” “若是……” “若他不喝.就是你喝.”柴尚宫厉声喝道.“段宁江.别当我同贺娄一般好说话.你是得皇后宠信不错.可你终究不过是宫婢一名.别太当自己是个人物.皇后要用你.你胆敢推三阻四.此事你若做得好.皇后定会重赏你.若是不想做.那你现在就先饮一杯酒吧.” 丹菲噗通跪下.叩首道:“娘子息怒.奴自然愿为皇后和娘子效犬马之劳.奴就是知道此事极重要.生怕失手.奴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将皇后牵连出來.奴该如何赎罪是好.” 柴尚宫脸色缓了几分.道:“那你就要自己想法子了.我会让人在一旁看着.你休要耍花招.你那副手姚云英.还有那手帕交萍娘.她们俩的命.也都牵系在你手中酒壶上的.” 丹菲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她紧闭双目.片刻后睁开.深吸了一口气.端着酒壶朝外面走去. 殿上男宾席上已经是觥筹交错.宾客们都喝得酒酣耳热. 丹菲端着酒壶.脚步姗姗地走到相王席前.下跪行礼. 相王装作不认识她.只扫了她一眼.李隆基倒是见了丹菲松了一口气.笑道:“正想待会儿寻你说话呢.听说你生病了.还当你今日不会出宫.” “病已好了.有劳郡王关心.”丹菲眼角见柴尚宫果真在不远处盯着.便朝相王他们扬起笑脸.“奴奉皇后之命.给大王送了宫廷御酒过來.大王饮一杯否.” 说着.端起了银酒壶给相王倒酒.一面的手指在酒壶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她的手被酒壶挡着.柴尚宫看不到.相王和李隆基却是看得清楚. 李隆基当即就粗声粗气道:“说了相王肠胃不适.太医叮嘱了不能饮酒.你把酒壶放着.下去吧.” “郡王莫急.”丹菲稳稳地倒了一杯酒.道.“这酒是特供的玉山葡萄酒.最是健胃滋脾.大王不用当心伤身.保管您尝了喜欢.” 丹菲倒的是无毒的酒.看着闻着都十分正常.只是相王父子明知这酒有问題.怎么肯冒险. “小娘子代我多谢皇后的一片关怀之情.”相王慢悠悠地端起了酒杯.“只是我來之前已用了药.此时饮酒.要和药性犯冲.想必皇后也是会体谅的.” 这酒若相王不喝.就要灌进丹菲的肚子里.哪怕相王装个样子碰碰嘴皮都是好的.可惜柴尚宫就虎视眈眈地守在一旁.丹菲连动静大一点的暗示都不能做.只有干着急. “佳酿难得.大王便是浅尝一口也是行得的.”丹菲笑容已有点僵. 李隆基不笨.只见丹菲纠缠劝酒.稍微一留意.就发现了柴尚宫如秃鹫一般站在不远处.他顿时明白.今日若不喝酒.怕丹菲下场不好. “罢了.”李隆基将那杯酒一把抄起來.“家父身体不适.我代他喝了这杯.” 说罢.仰头就将酒饮尽. 相王惊骇得险些失态.丹菲急忙投去安抚的目光.相王明白过來.这杯应该无毒.这才松了口气. 丹菲斜眼朝柴尚宫望去.后者依旧稳稳地站在柱子后不动.丹菲无奈.硬着头皮又斟了一杯. “郡王已尝了.大王不也來尝一杯吗.” 李隆基和丹菲大眼瞪小眼.一个烦躁.一个无奈. 相王左右看看.寻着话題拖延时间.“三郎.这酒如何.” “一般.”李隆基沒好气.后又想起到底是韦皇后赐的酒.才改口道.“回味醇厚.是好酒.” “既是好酒.可否让文某也尝尝.”段义云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冷不丁冒出來.将第二杯酒抄了过去.也一口饮了. 众人神色各异.远处.柴尚宫脸色隐隐发青. “好酒.”段义云抹了唇抹角.言不由衷地赞了一句.“不过既然相王肠胃不适.还是不要用酒的好.这酒可先带回去.等大王身子好些了再用.” 丹菲咬牙.度俯身倒酒.“大王务必饮一杯吧.奴也好向皇后复命呢.” 酒壶一斜.竟然沒有倒出來. 丹菲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酒壶本來装的就不多.又分成两格.这无毒的酒已是两杯子就被喝完了.剩下來的只有毒酒了. 丹菲顿了顿.重新倒酒.还特意让柴尚宫看清楚自己手指按下了酒壶柄上的龙头装饰.她怕李隆基和段义云还要争着喝酒.这次只倒了浅浅的小半杯.只够半口的分量. 丹菲倒酒这点动作.被三个男人看在眼力.自然明白这一杯才是有毒的.一时间.目光都凝聚在酒杯上.竟然无一人动手. “何事这么热闹.”一声懒洋洋的笑声传來.崔景钰带着一身酒气而來.朝相王行礼. 段义云咳了咳.道:“皇后赐酒相王.偏偏相王脾胃不适.饮不得.这下正寻思着如何向皇后告罪呢.” “就是这酒.”崔景钰似笑非笑地盯着案上那杯葡萄酒.伸手就去拿. 众人都吓了一跳.丹菲反应最快.一把夺了过來.板着脸道:“表兄真是荒唐.这是皇后赐给相王的.你喝了做什么解释.” 崔景钰眼神一冷.又旋即笑起來.一脸不以为然.道:“表妹也太见外了.不过一杯酒.文将军都尝了.我尝尝.分一点皇家恩泽.也沒什么.” 丹菲冒着冷汗.道:“这酒本就所剩不多.相王还未曾喝呢.” 这话里的意思.显然是只有相王喝了.这任务才算完. 李隆基握了握拳.笑道:“既然这样.让我代父亲喝了这杯也是一样的.” 说着就要去夺丹菲手中的杯子. “三郎.”相王再忍不住.失声叫起來. 丹菲眼角扫过去.就见柴尚宫已经忍无可忍.朝这边走了过來.她把心一横.不待李隆基的手伸过來.自己仰头将杯中的酒饮下. “阿菲.”段义云脱口一声大吼. 柴尚宫吓得站住.旁人纷纷都望了过來. 手中空杯被一双冰冷的大手强硬夺去.崔景钰面色已是铁青一片.双目狰狞.浑身止不住细细颤抖. 丹菲不敢看他.旋即新拿了个杯子.重新倒了一小杯.“相王如今可安心饮了.” 相王和李隆基俱是面色僵硬. 柴尚宫又朝这边走了两步. 相王到底姜是老的辣.镇定端起酒杯.朝唇边递过去.白玉酒杯眼看就碰着了嘴唇.. “公主、驸马到..” 礼官高唱一声. 众人哗然.柴尚宫下意识地朝厅外望去. 就那电光石火之间.丹菲手指间的一颗花生米弹出.倏地打翻了相王手中的酒杯.相王吓了一跳.李隆基配合着在父亲背上拍了一下.相王顿时呛咳起來. 柴尚宫转回头.就见相王正在用袖子抹着嘴唇.道:“果真是好酒.就是太烈了.不敢多喝.有劳娘子替孤谢皇后赐酒.” 丹菲朝柴尚宫微微点了点头.柴尚宫满意.转身离去. 丹菲犹如抽去了筋一般.软软坐在地上. “我……我该去向皇后复命……” “且慢.”崔景钰咬着牙.一把将她拽起.眼神凶狠狰狞.“你我兄妹许久沒见.当好生叙旧才是.” 说完不顾丹菲分辨.拉着她就朝殿外走去. “劳将军陪着相王.”李隆基飞快吩咐段义云.跳起來追着那两人而去. 丹菲被崔景钰半拽半抱着.拖进了一处茶室中.李隆基后脚紧跟了进去.将里面的宫人轰了出去. 宫人大惊失色.只当公子们醉了酒要宠幸宫婢.可看着临淄郡王塞过來的金叶子又舍不得.只好咬牙紧闭着嘴巴.退了出去. 崔景钰粗喘着.按着丹菲坐下.在屋子里哗啦一阵乱翻.找到水缸.当即就舀了满满一瓢水.拉着丹菲朝她嘴里灌去. “慢点……呜……”丹菲苦着脸. “吐出來.”崔景钰又把她一把拽起.去抠她喉咙. “别别别.我自己來.”丹菲推开他.自己折腾了一会儿.哇地吐了一地. 污浊之物溅在崔景钰的鞋面衣摆上.他视若无睹.又舀了一大瓢水继续灌丹菲.他的手抖得厉害.水泼泼洒洒.打湿了丹菲的衣襟. 李隆基见他脸色不对劲.已是一副紧张得无法自制的模样.急忙上前接了过來.“我來.” 崔景钰被推到一旁.靠着灶台.大口吸气.李隆基一手搂住丹菲的肩膀.把水瓢送到她唇边. 少女身材劲瘦.搂在怀中却极柔软.她面色苍白.唯独嘴唇被磨得嫣红.秀气的鼻子皱着.浓长的睫毛不住颤抖.打湿了的刘海贴着鬓角.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她喝了水.又俯身呕吐.身躯蜷缩着.像是受伤小动物一般可怜. 李隆基对她又感激又心疼.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丹菲衣襟湿了打扮.单薄的罗衣湿了便如纱一般透明.露出里面桃红的抹胸來. 丹菲喘着气.抬头扫了他一眼.蕴着水气的双眸漆黑如玄玉一般. 李隆基眼眸一暗.他明知道此刻丹菲正十分难受.可看着她娇弱气喘的模样.却压抑不住一阵兴奋.心头好似烧起了一团火. 丹菲沒被毒死.就先被灌了个半死.她苦不堪言.哇哇吐了两回.见李隆基还要舀水.急忙摆手求饶.“不用了……我也只吞了一点.大半都洒袖子上了.” 崔景钰声音里透着冰霜.“那酒有多毒.” “不知道.”丹菲嗓音沙哑.“说是过几日才会发作.还要劳烦相王装个重病了.” “这些不用你操心.”李隆基道.“你才是喝了酒的.要是中毒怎么办.” 丹菲也一脸茫然.呆呆地看着两个男人. 崔景钰忍着咆哮的冲动.问:“你知道什么毒吗..” “不知道.”丹菲苦笑. 崔景钰勃然大怒.要扑过來抓她. 丹菲急忙躲到了李隆基身后. “息怒.景钰.别下着她了.”李隆基将丹菲护在身后. 丹菲探出脑袋道:“白色细粉.像盐似的.无色无味.应当是韦敬献给皇后的” 崔景钰忍着怒火.道:“我让安插在韦家的人去查查.你.你最好回去烧高香.求菩萨保佑这毒有解.” 丹菲被他一通怒吼.极难得的沒有顶回去.她无辜又无奈.嘟囔道:“我也是不得已.柴尚宫盯得那么紧.我的暗示你们又看不懂.皇后拿云英和萍娘要挟我听命呢.若相王不喝.我回去还是要喝毒酒.” “好啦.”李隆基打圆场.“阿菲难做.景钰你也多体谅她一些.我先回去看看父亲.你们俩可别再吵了.” 丹菲和崔景钰都沒说话.李隆基苦笑摇头.推门离去.崔景钰的侍从十分识趣地又将门掩上.守在门口. 待到屋内只剩两人面面相觑时.尴尬的气氛终于蔓延开來. 崔景钰逐渐平静下來.靠墙而里.抱臂在胸前.面容肃杀.眼神冰冷. 丹菲有些理亏.气焰小了一截.喏喏道:“我有不得已之处.再说.比起我的命.相王和你的命.总要重要许多.” 崔景钰目光如冰刀一般朝她射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觉得你的命无足轻重.” 丹菲心虚地不敢抬起头.有一种词穷的感觉. 崔景钰走近一步.伸出手.捏着丹菲的下巴.逼她朝他看.丹菲下意识屏住呼吸.怔怔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 崔景钰看着她还红肿的嘴唇.片刻后.方哑声道:“任何一个人的死.于我來说都是莫大的损失.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丹菲颤声.心狂跳着. 崔景钰凝视着她的双眼.“我知道你是存了殒身殉道的决心进宫的.死并不可怕.活着才是本事.曹丹菲.让我看到你的本事.在我沒死之前.都给我好好活着.” “……是.”丹菲浑身轻微颤栗.闭上了眼. 下一刻.崔景钰松开了手.压迫的气息离去. 丹菲松了一口气.虚软地靠在灶台边.脸颊通红. “皇后若是要灭口.你打算怎么办.”崔景钰冷声问. 丹菲在烧火的矮凳上坐下.道:“我赌她不会.相王一中毒.送酒的皇后女官就死了.这不是不打自招.若是要灭口.她大可以找个沒用的宫人去做这事.杀了我.太浪费了.我一人可当十个普通宫人用呢.” 崔景钰点了点头.又陷入沉默之中. 丹菲掏出了小梳子.对着水缸整理头发.她挽着袖子.修长的手臂露了出來.上面只戴了一支碧绿玉镯.将肌肤衬托得白皙胜雪. 在宫中这一年多.丹菲衣食无忧.不但长高了小半个头.少女身躯也发育了.她身段健美匀称.不像时下仕女那般丰润浑圆.却更加富有线条.如今躬着身.只见胸部隆起.细腰长腿.身段窈窕有致.又透露着一股潇洒爽利. 崔景钰看着她濡湿的罗衣里透出來的抹胸.眉间皱出一个川字. 丹菲挽起一缕散落的头发.忽而肩上一沉.崔景钰将一件宫人落下的披帛搭在了她的身上. 丹菲这才发现自己衣衫湿透.肌肤和抹胸一览无遗.她脸颊轰地发烧.赶忙裹紧了披帛. 灶上烧着一壶水.咕嘟咕嘟响着.崔景钰把水壶拎起來放在一旁.屋内顿时又安静了下來. 丹菲整理好了仪容.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我该回去向柴尚宫复命了.她不比贺娄尚宫好说话呢.” “嗯.”崔景钰回应着.可深邃的目光却一直流连在丹菲的脸上.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或许只是想多看看她. 丹菲在他这样的注视下.简直寸步难行.突然的.她又不想这么快离去了. 她呆了片刻.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一个话題.“对了.听说你就要成亲了.还沒恭喜你.” “哦.”崔景钰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丹菲词穷.绞尽脑汁找话说.“我也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上次围猎的虎.郡王赐了我一头.我做了一对虎牙小刀.在塞外.虎牙也是定情信物.送给贤伉俪.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到老.” 崔景钰道:“谢谢.” “怎么好像不怎么开心.”丹菲不禁打趣. 崔景钰沉默无语地看着她. 男人的冷淡和敷衍让丹菲赶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她不禁讪笑.“好像我有点自作多情了.崔……崔郎别介意.我以为我们至少算是友人的.却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的.”崔景钰揉着眉心.打断了她的话.“我确实不……我不高兴.并不是因为你.我不擅长对身边的人说客套话.你别误会.” “哦.”身边的人.自己是她身边的人.丹菲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我……”崔景钰斟酌着.“曹丹菲.你有过知己吗.” “啊.”丹菲茫然.想了想.摇头道.“沒有.就算是阿锦她.其实也并不很懂我.” “段义云呢.”崔景钰嘴角轻扬. 丹菲又感觉到了那种怪异的、被审视的尴尬.“我同他.其实也并不是很熟.而且我们分别了很久了.如今的他其实有些陌生.你是他的表弟.你应该也有感觉.当然.我想他也肯定觉得我也变了.” “你沒变.”崔景钰目光闪动了一下.“你成长了.但是你赤诚的心.并沒有变.” 丹菲胸口激荡一阵暖意.难以言语.半晌方道:“我觉得你却是变了.你从激进变得懂得有所不闹刘.你从狂热变得冷静.你从失去中领悟了获得.你也学会了妥协和将就.这一年多來.你的成长真的很快.令我望尘莫及.” 崔景钰的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带着暖意.他低声道:“原來就是这种感觉……” “什么.”丹菲沒听清. 崔景钰摇了摇头.“那日.你说你不会成为另一个贺兰奴儿的事.我必须和你说.你应该是误会我了.” 丹菲困惑.“如何.” “我并不是将你比作贺兰奴儿.”崔景钰道.“她连你十分之一都不及.我断然不会将你和她相提并论.贺兰奴儿当日是要杀你的.我是不想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丹菲怔怔.“你是在为我担心.” “是.”崔景钰坦然道.“自你入宫后.我就一直在担心你.我不是冷酷无情之人.” 丹菲愉悦微笑.“崔景钰.有你这么一个知己.足矣.” 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手放在门上那一刻.微风拂來.一只手臂自丹菲后方伸过來.按住了门. 男人雄浑的气息将她笼罩.坚实的胸膛轻贴着她的后背.隔着单薄的夏衫.传來炽热的温度. 丹菲伸出去的手定在半空.耳边听到崔景钰轻轻的呼吸.以及两人同步的、如鼓击一般的心跳声. “别再……”崔景钰的嘴唇挨着她汗湿的鬓角.一字一顿.嗓音低哑.“别再拿自己的命去冒险了.曹丹菲.我的心肠纵使再冷硬.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你明白了吗.” 丹菲眼眶灼热.一股狂野的情绪在胸臆之间左突右撞.几乎无法控制. 崔景钰目光渴求地凝视着她清秀的侧脸.而后强迫闭上眼. “去吧.”他松开了手.后退半步. 丹菲猛地呼出一口气.推开了门.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深夜.宾客陆续告辞. 崔景钰护送着父母回了府.将父母送回院中后.却沒急着告退.而是请父母坐好后.自己噗通一声跪下.俯首磕了一个响头.道:“阿爷.阿娘.儿子不孝.儿子想退婚.” 段夫人惊愕得倒抽一口气.玉白瓷的茶杯从崔公手中跌落.砸了个粉碎. 正文 义云求婚 安乐公主的婚宴要连着办三日.第二日丹菲不当值.留在宫中.萍娘过來寻她说话.留下几小包药粉.丹菲将药粉兑在午膳的鸡汤里喝下.从此一日一包.把药喝完了.她依旧活蹦乱跳.萍娘见她无事.才给她停了药. 韦皇后和韦敬算着时间.果真到了第四日.相王府就传出消息.说相王患了疾病. 相王病來如山倒.本是转眼就要咽气的架势.幸而李隆基门下有个食客医术极好.用几枚银针定住了穴位.吊住了一口气. 相王的几个儿子倾巢出动.到处求医问药.女眷们则四处烧香拜佛.一连几日.相王府里乌烟瘴气.形形**的大夫游医进进出出.相王却依旧沒有丝毫好转.圣上赶紧派了御医去给相王看病.御医回來直摇头.说是已吩咐相王世子办理后事. 韦皇后派了柴尚宫去送药探病.柴尚宫回來后.同韦皇后咬耳朵道:“奴沒见着相王.不过奴留心观察了一下王府和几个王子.几个王妃当着客人的面都露出妯娌不合之状.相王的侧妃还接连处置了几个得宠的姬妾出去.临淄郡王说是到洛阳请神医去了.其他几个郡王争着做孝子呢.” 贺娄尚宫笑道:“这是眼看着老爷子快不行了.妯娌间也不用再装模作样了.侧妃也可以借相王的病.处置那些看不顺眼的狐媚子.” 于是韦皇后放下心來.就等着听到相王咽气的消息好庆祝一番.不料相王虽然半死不活地.却还颇能坚持.竟然一直坚持了十來日.其间几度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弄得李成器半夜亲自來请御医.可是人参汤药灌下去.银针扎过一遍.又总能救回來. 圣人被他们这家子弄得一惊一乍的.跟着也小病了一场. 这事的变机.始于李隆基不远千里从深山之中请來了一位绝世名医.为父亲治病. 李隆基风尘仆仆地将神医送进相王府.过了两日.竟然传出相王病情好转的消息.百姓们不知内情.只道这名神医果真神.又对临淄郡王的孝心赞不绝口. 听到消息的韦皇后却是傻了眼. “这毒能解.”韦皇后问. “能是能……”韦敬忐忑道.“大概那真是个高人呢.” 韦皇后气急败坏.“相王的命怎么那么硬.听那安插在王府里的探子道.相王前两日都已食水不进.昏迷不醒了.这样都还能救得回來.” 韦敬干笑.“可见是寿数未尽.老天爷也不收他.姑母.天下杀人的法子多得是.此计不通.我们再想一计就是.若是大家能立安乐为女储君.我们自然也不用为此事操心了.” “还用你说.”韦皇后唾道.“如今看來.大家是真不会立安乐了.如此一來.也只有立温王.” 韦皇后对温王.就像养只小狗一般随意呼喝.温王年幼.又亲眼见过废太子的首级.对韦皇后只有惧怕的.韦皇后打定主意后.对温王监督便更严了.并且让韦敬在韦家里找些适龄的女孩.打算选一个出來册立为温王妃. 就这当口.崔景钰骑马跌伤头的消息传了出來.一时牵动了满京城闺秀们的心. 崔孔两家婚期在即.崔景钰却跌伤了.据说还伤得不轻.人是沒事.神智却有点迷糊.暂时在家里休养着. 一时有谣言.说崔景钰摔成了傻子.更有不堪的.说崔景钰摔的不是头.是胯下.说孔娘子可怜.等着进门就守活寡. 韦皇后听到了消息.便让丹菲点了厚礼.出宫去探望. 段夫人亲自迎了出來.管事慎重接过皇后赐的礼.丹菲见段夫人一脸愁容.心里不由一紧. “表兄他伤得很重.”有旁人在.丹菲还得继续装是段宁江. 段夫人见她神态自若.显然并不知内情.苦笑道:“太医说沒大碍.就是要花些时间好好养伤.婚事也要推迟了.” 丹菲宽慰道:“养好伤才要紧.既然是良缘.自有天成.” 正说着.孔华珍扶着婢女的手.从后面走了出來.眼睛还红红的.显然才哭过. “钰郎还是不肯见我.”孔华珍带着哭腔对段夫人道.“他究竟伤得多重.是不是伤到面相了.夫人告诉他.我不介意的.” 段夫人惭愧得不住鼻尖冒汗.“他是不想你见他狼狈的样子罢了.你先回去.待他精神好些了.再见不迟.” 孔华珍把一个绣包递过去.“里面有我从感业寺里求來的平安符.劳烦夫人转交给钰郎.我会日日为钰郎焚香祷告.求他伤痛早日康复.” 孔家人拥着孔华珍走了. 丹菲朝那条通往崔景钰院子的走廊望去.当初还住在崔家时.这条路她也走过数遍.从來不知道这条路看起來竟然这么长. 她一不是家人.二不是未婚妻.就连开口请求进去探望一眼的资格都无. “阿江.”段夫人忽然道.“你在宫中.平日可在宫宴上见钰郎同哪个女郎來往比较密切的.” 丹菲诧异.崔景钰严谨自律.都快赶上和尚了. “就我看來.表兄他只同临淄郡王他们一道喝酒罢了.就算安乐公主去找他.他也多半是敷衍了事.表兄为人自爱.不会是那等有了婚约还同别的娘子來往之人.” 段夫人的眉头带着清愁.叹道:“我就怕他心中有了别的喜欢的人.却不肯说罢了.” 丹菲不解.“表兄到底是怎么了.” “沒什么.年轻人的通病罢了.”段夫人知道丹菲是冒充的段宁江.内心深处还是将她当外人.便不肯再继续这个话題. 崔景钰却是真真的带伤卧病在床.并不是假装. 崔父虽然是文弱书生.可是轮起家法來.却丝毫不含糊.崔景钰跪求退婚.说的理由二老都无法理解.劝又劝不过來.崔父就直接抄起铁杖.按照家规将崔景钰揍了一通.就连崔大哥和大嫂赶过來.都沒能劝停老父. “都是我的错呀.”崔大郎一边吹着药.一边叹气.“我那日要是不同你说那些话就好了.沒想竟然说动了你的心思.让你闹出这么一场來.你虽然打小就有主见.可大事上都还听从爹娘安排.怎么这次非要一条路走到底.” “我做这个决定.并不是因为阿兄那一番话.”崔景钰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大热天又不能包裹.只有趴在床上.他脸上也挨了还几记耳光.脸颊红肿.俊美的模样走了形.眼里却是前所未有地轻松. “我退亲.并不是为了想要娶谁.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 “若为了自己.娶孔家女只有好处.沒有坏处呀.”崔大郎苦口婆心地劝着.“阿娘发话让咱们把此事先瞒住.孔家还不知情.你老实养伤.伤好了就和孔娘子拜堂成亲吧.” “好处.”崔景钰不屑道.“我们崔家已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人家.难道还缺一桩联姻來提拔弟子么.我不爱她.也不觉得将來会爱上她.也不会喜欢那种将就凑合的生活.那不如干脆就不要开始.” “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将來会如何.” 崔景钰斟酌着.笑道:“阿兄.我和孔氏必然会成一对无可挑剔的俗世夫妻.但是我不想就这么凑合着过.” 崔大郎道:“你说你喜欢了一个女子.却不一定娶得了她.这是何意.” 崔景钰道:“她应当对我无意.” 崔大郎嗟叹.“那你不肯娶孔氏.心上人又不肯嫁你.你这样闹.不怕竹篮打水.最后两头都落空.” “那又如何.”崔景钰神情淡然.“若寻不到我想要的.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愿将就.” 崔大郎啼笑皆非.“阿爷极恼火.都说要将你赶出家门了呢.” “不后悔.”崔景钰趴下.闭上了眼.“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丹菲乘着牛车朝大明宫而去.一边满腹疑虑反复咀嚼着段夫人的话.、难道崔景钰另有喜欢的人.婚事上出了变故. 他能喜欢谁. 丹菲脸一热.又想起了那个吻. 别遐想了.丹菲自嘲一笑.他们俩直到最近才能坐下來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哪里有什么情爱可言.醉酒后一个戏谑的挑逗.根本不能说明什么. 那又是谁.能让崔景钰连孔华珍这样完美的女子都甘愿舍弃. 空气闷热.天空中阴云翻涌.一副大雨欲來的迹象.丹菲眼看不妙.催促赶车内侍加快速度. 不料车行到平康坊.头顶一声惊雷.暴雨倾盆而下.浇得人张不开眼.丹菲只得让停了车.带着宫人在一间酒馆里躲雨. 此处正是平康坊和东市交接之处.酒馆里龙蛇混杂.汉娘胡姬皆衣衫艳丽单薄.同男人们打情骂俏.客人们多是商贩浪人.见一群宫人进來.都纷纷朝这边瞧. 酒馆掌柜看出丹菲的女官服色.谄媚地迎上來.“娘子乃是贵客.可某这里包厢隔间都满了.实在腾不出空來.娘子若不介意.就在大堂里小坐.若是不喜欢.某送娘子去对门酒馆.那乃是家里兄弟开的.本是一家.” 丹菲正要开口.楼梯上传來浑厚清朗的男声:“我们的包厢可让与娘子歇脚.” 丹菲惊喜地抬头.望见段义云正站在楼梯口.他今日做文士打扮.一身绛色袍服.剑眉星目.俊朗挺拔.丹菲身后一群小宫婢纷纷惊艳抽气. 段义云今日同两位同僚战友小聚.下雨时.就见宫里的牛车停在楼下.他的亲兵认得丹菲.段义云一听.立刻亲自下來请人. 丹菲掏钱让伙计给宫人上酒菜.自己带着云英随着段义云上楼去. 隔间里坐着几位年轻男子.同她们俩见过礼.便把席搬到了屏风另一头去了. “倒是打搅了你们.”丹菲有些过意不去. 段义云笑道:“酒都喝了三巡了.不差这点时间.” 说罢让店家重新上了女子喝的甜酒和点心. 云英看出两人有话要说.便走去坐在窗边.撑着下巴看雨. 段义云把玩着一个空酒杯.道:“我还记得在沙鸣时.你很喜欢听落雨声.你说因为沙鸣雨水少.听着雨声.让你想到家乡.” 丹菲被他勾起了回忆.沙鸣干燥.即便春夏交接的时候雨水也不多.她初到沙鸣.很不习惯.那时她刚进了段家办的女学.她出身最低微.虽然段家女学不将就这个.只要学生考得上便肯收.但是别的女孩都瞧不起丹菲.时常欺负她. 丹菲并非不能还席.只是看在刘家的份上.多半都忍了.她为了躲麻烦.就时常溜到女学后堂的一个小亭子里. 那处和同段家后院隔着一条挖出來的小溪.段义云训完兵回來.常见一个长眉凤目.白净冷清的小女孩在那里独自看书.他來來回回经过数次.她都沒开头看一眼.自顾奋笔疾书.很是刻苦. 后來一日下雨.才见女孩沒有埋头看书.而是靠在柱子上看雨.段义云走过.视线同她对上. 丹菲见有外男.却沒像别的女孩那样惊羞地躲开.反而好奇地打量他.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灵动有神.从容无畏. “我那时看你极亲切.”丹菲道. “因为我穿着戎装.”段义云问. 丹菲点点头.嘴角带着浅笑.“你教我想起了我过世的阿耶.刘家待我们母女很好.可是我一直很迷茫.不知道将來会怎么样.我对沙鸣是有感情的.但是我总觉得我并不属于那里.我常想.若阿耶还在世.他会有打算吧.” “那长安呢.”段义云问.“你愿意在这里定居下來么.” “也许吧.”丹菲笑了笑.“我不知道.我觉得我拼命挣扎.可还是摆脱不了随波逐流的命运.” 段义云沉默片刻.道:“圣人赏了我一处宅子.就在曲池坊.有五进.靠着曲江池.从后院小楼上就可以望见湖水.记得你当年抱怨沙鸣沒有湖.春夏不能游湖的.” 丹菲不禁微笑.“当年随口的话.难为你还记得.” 段义云低声道:“我还托人看着.想再在南方富庶之地置几个庄子.我如今虽然姓文.可将來迟早要恢复本名的.先把家业置下來也好.” 丹菲点头.“是这个道理.” 段义云目光缱绻地注视着丹菲.柔声道:“我如今有了功名.有了宅院和产业.就差一个女主人來帮我打点了.” 丹菲一怔.迎上他的目光.段义云的目光清澈坦诚.她明白过來.觉得难以置信.不由得屏住呼吸. 窗外的暴雨如瀑.清爽潮湿的风灌进屋來.吹拂着丹菲鬓边的碎发. 段义云伸手拂了拂她的头发.握住了她的手. “阿菲.你可愿意做我府上的女主人.” 丹菲张口结舌.一股巨大的、说不出是惊愕还是激动的情绪将她席卷.她确实爱慕过段义云.有过懵懂却绮丽的憧憬.但是她从來沒想过梦想能有成真的这一天. “我……”丹菲语塞.“你……你是认真的.” “是.”段义云坚定道. “我一直以为你……”丹菲寻思着措辞.“你对我……” 段义云握紧了她的双手.“两年前你还很小.很多事.我也沒法确定.如今我们都历劫归來.我们有同样的经历.同样的目的将我们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果要我说.在这个世上.唯一和我是一类人的.就只有你一个.只有你能理解我了.阿菲.” 丹菲深深呼吸. 段义云温柔笑着.“你我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婚事可以自主.所以我才贸然向你提亲.阿菲.你不觉得.我们俩也是最合适的一对么.” 丹菲喃喃道:“我……就像在做梦一样.” 段义云眉宇舒展.露出满怀爱意的笑容.“我也是.我沒打算这么仓促提亲的.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丹菲仓促地笑了笑.手按着胸口.“我……我现在沒法给你答复.” “我知道.”段义云从容地点了点头. “我需要考虑一下.”丹菲站了起來.“给我一点时间.” “我等你.”段义云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丹菲拉着云英的手.怎么离开包厢的都不清楚.下了楼來.才发觉自己脸颊滚烫如烧.浑身都止不住细细地颤抖. “恭喜阿江.”云英凑到她耳边小声笑道.“将军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呢.” 丹菲强笑道:“实在太突然了.我完全沒个准备.” “你们是旧识.你本就是替他妹妹入宫的.情分非比寻常.”云英道.“不论他过去是谁.如今他可是御封的忠武将军.又有实职.可是四品武官呢.虽是新贵.却也炙手可热.他正经求亲要娶你为正妻.这可是天赐良缘.之前那些王孙公子追求你.不过是想纳妾.” 丹菲苦笑.“我要好生想想.” 雨已小了许多.丹菲不用宫人打赏.提着裙子快走几步上了车. 赶车的内侍一声吆喝.白牛缓缓起步.脖子上的铜铃在细雨声中叮当作响. 丹菲掀起车帘眺望.段义云正站在二楼窗口.凭栏俯视着她.目光幽深.当年她在女学里上完课回家.他骑马送出一段后.也是这样目送她远去. 正文 情难自禁 丹菲回了宫.就见宫婢们议论纷纷.似乎很是兴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换了衣服.去向韦皇后复命. 韦皇后听完她的话后.道:“崔景钰的事先放一边吧.方才太平长公主來见我.欲为其二郎聘娶梁王的八妹为妻.我和大家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明日就下旨赐婚.另将武八娘封为方城县主.你代我拟旨.去库房选一副嫁妆.为方城县主添妆.” 丹菲好生愣了一下.俯身应下. “差点忘了.”韦皇后又道.“宜国公主的外甥女也定了亲.也是一桩好亲事.一并添妆吧.你看着办就是.” 刘玉锦也匆匆定了亲. 丹菲走出殿门.脚还有些发虚.心里思绪纷杂.她一会儿想到给刘玉锦的添妆自然不能比县主的好.又想到这一出棒打鸳鸯.怕是两家长辈一拍即合弄出來的. “阿段.”贺娄尚宫道.“给方城县主的添妆.比着上次给寿春县主的來.略重一些.到底是武家女呢.” 丹菲迟疑道:“敢问娘子.给宜国公主的外甥女定的.是哪家的郎君.” 贺娄尚宫知道丹菲同那个刘氏交好.道:“对方是梁王从弟.武十三郎.那郎君虽是旁枝.却也有荫袭.同刘氏年貌相当.所以皇后才说这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宜国公主真是厚道.待外甥女如亲生的一般呢.” 果然是武家人. 李碧苒沒女儿.就拿刘玉锦來联姻.可笑刘玉锦之前还那么敬爱信任她的.不过李碧苒这等心肠冷硬歹毒之辈.向來也不稀罕刘玉锦的爱戴.她要的是权势利益.要的是最好的名声.世人只见她将出身不高的外甥女嫁入豪门.只会赞她慈爱厚道的. 丹菲心神不宁地去了库房.当天就理出了两套妆奁.一般厚重.并无厚此薄彼.只是给刘玉锦的那套要显得低调一些.还放上了许多刘玉锦喜欢的碧玺和南珠.而给方城县主的.则是黄哄哄的红包蓝宝金头面.以体现韦皇后艳俗的审美. 那个方城县主.便是那天在上官婉儿的诗会上劝阻姐姐的武八娘. 那天的事一出.太平公主自然不肯再要武七娘为儿媳了.武家也迅速地给七娘定了亲.转头就嫁出去了.武家女孩嫡出的已经嫁光.庶出的里面矮子拔高子.就选中了这个看着贤惠明理的八娘. 太平本嫌弃八娘有些太好性了.不够强悍.可又觉得这样的新妇温顺听话.正好可以和自己一文一武.约束着薛崇简. 武八娘出來叩谢皇后赏赐.同丹菲打了一个照面.丹菲觉得她容貌远不如刘玉锦美.说话细声细气.完全一副自幼就被严厉约束管教.养得性子温吞绵软的样子. 丹菲假借皇后之名同方城县主聊了两句.发现她书读得也不多.谈吐平平.人是十分温柔腼腆.却像兔子似的无害又无趣. 刘玉锦性格活泼、娇憨可爱.又热情烂漫.除去出身以外.这方城县主沒那里能比得过刘玉锦的. 可是就出身这一条.挡死了所有的路. 丹菲到了宜国公主府.又比在梁王府上自在了许多. 李碧苒和驸马亲自出來接赏.丹菲受了李碧苒的礼.心情十分舒畅.又客客气气地回敬. 李碧苒今日在外人面前摆足了慈母的姿态.忧心忡忡道:“娘子乃是阿锦闺中好友.可否劳烦娘子去看看她.” 丹菲也猜刘玉锦情况不好.叹道:“阿锦如何了.” 刘玉锦自从定亲后.便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李碧苒劝了两回就懒得再理她.自己装着头疼避开了.驸马和两个儿子轮番劝.刘玉锦都不肯妥协. 丹菲端着一盅香气扑鼻的鸡粥进了屋.刘玉锦已饿了一天两夜.闻到香气就肚子里打鼓.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大叫道:“出去.我不吃.” 丹菲道:“谁说给你吃的.我辛苦上门跑一趟.这是公主赏给我.” “阿菲.”刘玉锦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榻朝她扑去.她饿得头昏眼花.半路就噗通跌在地上. 丹菲将她搀扶住.拉到案几边坐好. “阿菲呀.”刘玉锦一把抱住她.大哭起來.“他们要把我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不愿嫁人呀.我只肯嫁简郎.什么武家十三郎.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公主和舅父不肯听我的.非要我..” 啪地一声.丹菲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刘玉锦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丹菲. “清醒点了.”丹菲问. 刘玉锦还是回不过神來.“你怎么……又打我.” “你若还沒清醒过來.我不妨再打你一下.”丹菲再度扬手. “哎呀.别.”刘玉锦忙躲.她头晕.又是一阵东倒西歪. 丹菲拉过她.把粥推到她面前.勺子塞进她手里.冷峻道:“我巴不得再好好打你几耳光.你使什么性子.你有什么资格使性子.你才得宠几日.就不知天高地厚起來.私定终身.忤逆长辈.现在居然还敢闹绝食了.你是公主亲侄女.还是驸马的亲女儿.驸马疼你.是为情.公主宠你.是为面子.说白了.养的用途.就是用來联姻的.你别说只是外甥女.就是亲身的.李……公主要嫁你.你也只有听从的命.” 丹菲顾忌着身在公主府.才沒有直呼李碧苒其名. 刘玉锦仿佛被这番话扇了七八个无形的巴掌.脸颊涨红发紫.捏着勺子.半晌说不出话來. 丹菲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同薛二郎两情相悦.非君不嫁.但是话说得好听.你怎么嫁.嫁过去.怎么同亲戚妯娌相处.到时候亲戚都看不起你.排挤冷落你.讥笑薛二郎.你们夫妻又打算怎么办.” 刘玉锦咬着下唇.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掉落. “我早就提醒过你.李碧苒对你不安好心.”丹菲压低嗓子狠狠道.“当初你和薛崇简好.她支持.是因为她也希望能同太平公主结亲.如今这亲事结不成.她可不会浪费你.我早就猜她会嫁你去武家的.” “可我不爱武郎君呀.”刘玉锦哑声哭道. “好.好.”丹菲努力控制着怒火.“你爱薛二郎.他是谁.是太平公主之子.是燕国公.他要爱你.他怎么不來争取.他给了你承诺.又守不住.那就如同放屁.” 刘玉锦窘迫恼羞.哭道:“太平公主太过强势.简郎说他一旦忤逆.太平公主还会鞭挞他.我舍不得他受苦.” “那你绝食死了能有什么好处.”丹菲骂道.“你死了.他照样娶方城县主.我才从梁王府过來.那方城县主人又美貌.又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薛二郎纵使不情愿.同她朝夕相处.难保不动心呢.待他夫妻恩爱.儿女成群时.谁还记得你这个死人.想起你还觉得晦气呢.” 刘玉锦无法反驳.丢了勺子伏案大哭. 丹菲深呼吸.放缓了语气.摸着她的头道:“我知道你不想嫁.我也能理解.这事放我身上.我也沒法接受.但是你寻死觅活却不是解决的办法.” 刘玉锦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那我该怎么办.阿菲.你帮帮我呀.” 丹菲发愁.“我先再去打听一下那武十三郎的事.你是嫁不成薛二郎的.最好的结局.是你暂时不用出嫁.这你可愿意.” 刘玉锦决绝道:“嫁不成简郎.我宁可遁入空门.也不再嫁别人.” “别胡说.”丹菲轻叹.“你也要明白.人生在世.十有**都不如意.有些事.你真的是无可奈何.不是你不够努力.而是你的努力完全沒用.就好像鱼和鸟儿.终究走不到一起罢了.” 刘玉锦缓缓止住了哭声.若有所思. “吃点东西吧.”丹菲把勺子塞回她手里.“有我在呢.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刘玉锦抹着泪.点了点头.大口吃粥. 丹菲疲惫地望着她.轻轻叹了一声. “阿菲.”刘玉锦咽了一口粥.道.“还记得我们在沙鸣的时候.想过将來会嫁什么样的夫君么.” “是你想过.我那时还沒操这个心.” 刘玉锦笑了笑.“那时候觉得.能嫁个秀才就挺好的呢.沒想如今也都能和国公私定终身了.” “这说明你还是有出息的.沒白來长安一趟.”丹菲也笑了. “那换成你.你肯吗.”刘玉锦问.“嫁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和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丹菲沒法在这个时候把段义云求婚的事告诉刘玉锦.只好道:“如果我真到了那一步.我也许会嫁吧.我不知道.其实幸不幸福.其实是能选择的.若是想要幸福.绝境中也能走出一条生路來.” 刘玉锦用了粥.重新梳洗了一番.然后扶着丹菲的手走出了屋.给李碧苒和驸马磕头认错.李碧苒见刘玉锦不想死了.自己和梁王府的亲事能继续办下去了.格外高兴.她不但看丹菲顺眼了几分.还封了一份极厚的赏. 刘玉锦送丹菲出门.拉着她的手.一脸惶惶不安.“你让我好生想想.我对将來的生活真的沒个底.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会放弃简郎的.” 丹菲知道多劝无用.叹气道:“我知道你心不甘情不愿.你要稳住.别再胡闹.” 其实丹菲觉得.这个婚事有李碧苒一手促成.又有皇后赏赐了添妆.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了.她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帮助到刘玉锦的. 刘玉锦可以逃走.但是这意味着她又要失去一切.过上流离的生活.她又不是丹菲.是吃不了那样的苦的.丹菲是扎根大地的野草.那刘玉锦就是养在花盆里的芍药.她必须得到细心的护理和照料.才能生存.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夜里丹菲辗转难眠.她一会儿想到刘玉锦悲伤又不甘的眼神.一会儿又想到段义云握着她的手求婚. 丹菲闭上眼.觉得自己好像又站在崔府的那条长廊上. 这次周围无人.她放心大胆地沿着长廊走去.跨过重重院门.推门而入. 一阵风自屋里迎面刮來.帷帐重重翻飞.丹菲掀了一层又一层.怎么都掀不完.深陷其中. “崔景钰.”她无措地大叫. 光线昏沉.沒人有回应. 丹菲迷失了方向.也寻不到來时的路.她在层层帷帐中打转.一个踉跄.后背撞上一具坚实的胸膛. 还未來得及挣扎.身子就被那人隔着一层帷帐抱住. 视线一片模糊.耳边顿时只余咚咚的心跳.两具身体紧密贴合着.呼吸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而干燥. 丹菲大口喘息.感觉到男人微凉的鼻尖轻轻触碰到她的脖颈.带來一阵酥麻的颤栗. 她闭上眼.喉咙哽咽.“崔……景钰……” 滚烫的唇突然狠狠吻了下來.凶狠地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吃了一般.不待一丝怜悯和犹豫.狂躁地侵占与掠夺.他拥着她的力气如此之大.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唇舌被占据索取.连破碎的话语都无法发出來. 丹菲只觉得漂浮在半空中.浑身如焚.只靠男人一双手臂抱住她.她也情不自禁伸出手.将他拥住.一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她.眸中情绪浓烈.仿佛有深刻的恨.又仿佛有炽热的爱. 沉醉之际.丹菲听到浑厚的钟声. 睁开眼.白墙纸窗红漆家什.正是宫中女官寝舍. 鸽子扑扇着翅膀从天空中滑翔过.伴随着晨钟声飞翔远方. 丹菲长吁了一口气.依旧觉得遍身如焚.酸软酥麻.她不禁抬起手臂.挡住了双眼. 正文 景钰拒婚 崔景钰乌发松松高束.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衣.腰背笔直地跪在蒲团上.他肩背上的伤痕已结疤.透过单衣朦胧可见.天已入秋.祠堂的夜晚寒气逼人.崔景钰紧抿着淡色的唇.英俊削瘦的面容沉静如水.眼帘低垂.静得仿若已入定. “还不悔改.”崔父坐在一侧.面色暗沉. “不改.”崔景钰嗓音沙哑.话语却坚定如磐石.“儿子不孝.让二老操心.为家门添羞.儿子做的事.自己一力承当.待伤好了.儿子自会亲自上孔家负荆请罪.” “可是孔氏言行上有什么不妥.”崔公问. “不.孔氏闺训端方、娴淑温良.儿子反而名声不好.是配不上她.” 崔公怒.“你可知.你若一意孤行.我可按照家规.将你逐出家去.” 段夫人忙拉丈夫.“夫君.这还不至于吧……” 崔景钰却是朝着父亲磕了一个响头.“儿子正是想让父亲如此.儿子退了亲后.就想离开长安.” 崔氏夫妇惊愕.“你说什么.” “阿爷、阿娘.请听儿子细说.”崔景钰正色道.“儿子闹这一出.必然和孔家的关系必然会变得十分尴尬.更免不了受文人学子的口诛笔伐.儿子借此顺势寻外放的机会离开长安.避开风头.同时.儿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再受制于皇后.” 崔公听到最后一句.深思着.道:“继续说.” 崔景钰欠身.“儿子或许不能一时彻底摆脱皇后的影响.却是可以借此机会逐渐淡出.二來.儿子外放历练.干出政绩后再调回京.也是理直气壮.洗刷了以往的耻辱.” 段夫人道:“你当初投靠韦皇后.也是从权之计.又不是出自你自己之意.” “阿娘.”崔景钰道.“说的这个理.可是外放磨练.于儿子來说.也是个极好的机会.” 崔公沉吟片刻.道:“那边.已经定了.” “大致不差了.”崔景钰道.“阿耶.儿子就任性这么一回.也并不是全无坏处.平白无故不好离职.也怕皇后起疑.或是干脆不放人.退了孔家的亲事.在长安存身不住.外放出去躲避一阵.却是再好不过的借口.就算皇后不放手.儿子远在外.也可逐渐摆脱她的影响.” 段夫人不大懂政事.六神无主.崔公却是斟酌良久.终于点了头. “也罢.看來你同孔娘子终是沒缘.” 崔景钰隐隐松了一口气.嘴角挑起轻松笑意.道:“儿子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阿爷和阿娘请放心.” 这日沐休.安乐公主在定昆池设宴. 中秋已过.荷花都谢了.几只轻舟行驶在芦苇荡间.侍从撑篙.歌姬放声歌唱.悦耳的歌声随着水波飘荡到四方. 崔景钰依旧在家里养伤兼跪祠堂.沒能來赴宴.段义云和李隆基避开热情的女郎们.走到水边长廊上吹风. 一艘轻舟自芦苇深处驶出.一个少女穿着蓝青色宫装.发髻间斜插着一朵粉白芍药.怀中抱着一大束蓬蓬的芦苇.站在船头.佳人风姿卓越.明眸皓齿.轻纱衣袂和挽纱随风轻飘.好似凌波仙子.踏浪而來. “阿菲出落得越发好了.”李隆基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段义云很是自得地望着丹菲优雅窈窕的身影.一口饮尽了杯中酒.道:“我已向阿菲求亲了.” 李隆基险些跌落了手里的金杯.“你是认真的.” “求亲还有闹着玩一说.”段义云反问. 李隆基神色复杂.也朝远处的丹菲望去.“她怎么说.” 段义云微微挑眉.“她答应了.只说暂时不便告知旁人.我想请郡王一道想个法子.将她放良出宫.” “她……答应了.”李隆基顿时有一种眼睁睁看着美酒变成陈醋的感觉.“也是.除了你.还会有谁.” 段义云道:“我们俩早早沙鸣时.就彼此有些意思.只是她那时太小……” 李隆基不禁嗤笑:“那时你是将军长子.她不过是个富户家的穷亲戚.你也沒法娶她为正妻.若是将來……你们倒是门当户对了.” 段义云感慨艺校.“这便是缘分.” 两人各怀所思.彼此心照不宣.一起交杯换盏.毕竟儿女之事是小.男儿雄图伟业才是大.李隆基虽然喜欢丹菲那股精干灵慧又不肯同流合污的风骨.却也沒到为她神魂颠倒的地步.用不着为了个女人和亲信闹不愉快. “景钰知道了吗.”李隆基问. “还未曾告诉他.” “他给我递了口信.说已经说动了父母.就要准备去退亲了.”李隆基眼里闪过一丝难耐的激动.“我已给他选好了外放之处.就待他大展身手了.若干得好.待两三年后再回京.便可替我支撑一方了.” “郡王高见.”段义云举杯.“就是此事要牺牲了他一桩大好的姻缘.倒真是可惜.” “未必呢.”李隆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丹菲领着端果盘的宫婢走在长廊上.迎面就见薛崇简带着一个少女凭栏看荷花.那少女正是盛装的方城县主. 方城县主今日气质同往日不同.一改那股文弱怯懦之像.倒是神采奕奕.看着比以往精神伶俐多了. 丹菲略一想就明白过來.大姓人家庭院深深.她一个靠着兄嫂过的庶女想必日子不好混.不得不装出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來.如今既然同国公定了亲.将來就是堂堂国夫人了.自然不必再小心低调地做人. 不过看薛崇简对此也不在乎.他无精打采.对方城县主也不过是敷衍.方城县主一心想笼络住他.对他也是极有耐心. 丹菲她们经过之际.客套地欠身行了个礼.薛崇简却是出人意料地开了口.唤住了丹菲. “段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薛崇简说这话时.看也沒看方城县主.方城县主倒是识趣.尴尬片刻.随即大方笑道:“简郎有事.那我先回席上了.” 说罢.就扶着婢子的手走了.如此会做人.又有毅力隐忍潜伏.这个女子倒是比刘玉锦要厉害不少.幸而刘玉锦沒同她直接过招.不然还不知道输成什么样. 丹菲打发了宫婢.朝薛崇简道:“国公有何吩咐.” 薛崇简苦笑一下.“听说你去看过锦娘了.” 丹菲点了点头.“她很伤心.却也无计可施.算起來.她的婚期还在国公您的婚期之前呢.大伙儿都劝她认命.她现在大概也放弃了.或许正在绣嫁妆吧.” 薛崇简被她简单几句话戳得心口淌血.痛苦道:“她定是很恨我.” 丹菲道:“恨不恨.这个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是很失望的.我也说她太单纯.那些王孙公子的话怎么能当真.人家不过当玩一场戏.你却赔上一生.可不是傻子.” 丹菲语调轻描淡写.却是左一刀右一刀地尽往薛崇简身上招呼. 薛崇简不住苦笑:“段娘子……果真与众不同.” “不敢当.”丹菲客客气气地笑了笑.“国公还有什么吩咐.” 薛崇简也怕了她那张嘴.疲惫地摆了摆手.丹菲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走出了好几步.她方听到薛崇简幽幽道:“你让她放心.我不会负她的.” 丹菲很是不以为然.假装沒听到.扬长而去. 就连丹菲也沒有想到.薛崇简竟然真的说到做到了.只是他所做之事.令人跌落了眼珠子. 几日后.丹菲在韦皇后身边随侍.见韦敬之妻郑氏匆匆入宫.幸灾乐祸道:“皇后可曾听说了.” “沒头沒尾的.我听说了什么.”韦皇后不喜她.也沒个好脸色. 郑夫人兴奋道:“听说太平姑母家的二郎.同宜国公主家的外甥女私奔了.” 丹菲极难得地沒控制住自己.失手打碎了一个青瓷碗. 薛崇简和刘玉锦私奔了. 虽然太平公主和李碧苒都极力遮掩丑闻.然而京城里总有想看她们笑话打人家.空穴都要來一阵风.更何况这等三分靠谱的事.于是这流言迅速蔓延开來.人们私下议论不已. 大唐风气开化.这些年拜皇后和几位公主所赐.弄得长安风气甚至有些放荡.女郎和情郎私奔的事.每年都会來这么几出.大伙儿也见怪不怪.年轻人养尊处优惯了.出去也跑不远.被家人抓回來.要不干脆成全了.要不各自嫁娶. 太平公主倒是不怕方城县主会闹脾气不肯再嫁薛崇简.却是觉得这两个孩子如此胆大包天挑战她的权威.实在太可恶.她心里将儿子骂了一百遍.又将那个狐媚子刘氏诅咒了一万遍.派出部曲去搜寻两个人. 李碧苒如何反应不清楚.郭驸马却是急得上火.生怕刘玉锦先落在了太平公主手里.要吃苦头.可是他们人手沒法和太平公主的比.薛崇简和刘玉锦又躲得极深.两家人找了七八日.都沒找到. 于是一时流言纷起.有说两人夜宿黑店被杀害了.有说两人下扬州了.还有说两人东渡去东瀛的. “千防万防.防不过鸟儿千里传书.”李碧苒一边抹泪一边道.“我们将阿锦牢牢看守住的.薛二郎一直被姑母拘在公主府里.也不让他回国公府.但是我们两家都养了鸽子.两人便偷偷用信鸽联络.约好了去南山佛寺进香.阿锦装作认命的样.哄得我信以为真.真带着她出了门.结果他们从佛寺前门进去.转眼换了衣服.就从后门跑走了.” 横竖私奔的又不是自己的女儿.韦皇后当听戏似的.冷笑道:“薛二郎这孩子一贯本分老实.都是给那刘氏带坏了.” 李碧苒道:“太平姑母将我们夫妇好一番埋怨呢.我和驸马都冤得很.那女孩投奔來的时候都有十五六岁了.不是自己养大的.也沒那么亲.我做主把她嫁去武家.她还怨我呢.如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即使我们当面不认.可又能如何.” 安乐公主摸着略显的小腹.懒洋洋道:“本朝不讲究这个.那些大姓贵女里.婚前就有私孩子的也有好几个.横竖联姻看的家世.看的是女方父兄.女孩儿不太过分就行.” “可阿锦又不是什么大姓女.不过是个富户女罢了.”李碧苒哀叹道.“武家听说了这个事.已是上门退亲了.” “那是自然.”安乐道.“武家郎君何患无妻.即便只是旁枝.也不稀罕一个富户之女的.难道缺了这一笔绝户财不成.” 李碧苒是真心想和武家结亲的.可偏偏这事闹得大了.那个武十三郎还真不是个纨绔子弟.而是个读书用功.有节气的.听说女方私奔.便说愿意成人之美.宁愿得罪宜国公主都要求退婚. 丹菲在屏风另一侧坐着.摇着扇子煮茶.李碧苒的话让她听得心里窝火.她更气刘玉锦如此冲动.竟然跟着薛崇简私奔.本朝再开放.女子也是要名声的.她闹了这么一出.将來还能嫁什么好人家.李碧苒被得罪了.不报复她就该谢恩了.到时候她一个女孩守着大笔丰厚妆奁.还不知道会招惹來怎样的豺狼. 丹菲越想越气.把扇子摇得飞快.小炉里火苗高窜.滚水沸腾. “钰郎的伤如何了.”安乐公主还是忍不住问.“听说婚期推迟了.却沒下文.崔家只说他还一直病得起不了身.” 李碧苒道:“我正想同你说这个.我听人说.崔家想退婚.” “什么.”安乐公主险些打翻了杯子.丹菲跌了扇子. 安乐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地问:“之前孔家不肯完婚的时候.他都耐心等了一年.怎么如今好不容易孔家同意了.他却要退婚了.” 李碧苒道:“只是捕风捉影.当不得真.” 韦皇后宠信的女巫第五英儿插口道:“皇后、两位公主恕罪.容奴插一句.其实奴因安乐公主情系崔四郎之故.早就算了一卦.公主同崔四郎缘浅情深不假.可是那孔氏同崔四郎.却是缘分更浅.注定做不成夫妻.” 安乐听了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遗憾.神色郁郁地不说话. 韦皇后却道:“孔氏不嫁崔四郎也好.韦家有好些年貌相当的男儿呢.让敬郎好生挑选一个人才出众的.能将孔华珍娶为妻.倒是一桩为门楣添光的大好婚事.” 安乐怨道:“阿娘这时才说这话.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 韦皇后反问道:“你肚子里的孩子.难道是凭空飞來的不成.” 李碧苒急忙圆场.“安乐你得不到他.别的女子也得不到他.这样想來.也倒公平.” 李碧苒在韦皇后面前诉够了苦.装出一副无辜又无奈的模样.直教那些贵妇们一致声讨刘玉锦到底出身低微.不服管教.直到日头西斜.她才尽兴而去. 出门之际.丹菲领着几名宫婢朝她低头行礼. 李碧苒身姿优雅地从她面前经过.不留痕迹地垂目扫了她一眼. 丹菲目光冷清地目送她远去.深秋暮光如金辉笼罩宫宇.寒风带走白日的余温.丹菲感觉到笼罩着她的冷意正逐渐透过肌肤浸入骨髓之中. 刘玉锦的出走.崔景钰的重伤不愈.每一件事都像巨石压在她的胸口. 外间关于崔景钰毁容的传言越來越盛.就连丹菲都不得不信了几分.她倒不在乎崔景钰的容貌受损.却是担心这次受伤会给他的身体带來永久的隐患. 而他曾是那么一个年富力强.几乎完美的年轻人. 正文 丹菲许婚 圣人年纪大了后.天气一冷便觉得难熬.今年白露之后.他便早早地带着韦皇后和几个宠妃去了骊山温泉宫小住.朝臣也都跟着前往.将小朝廷也搬到了那边. 温泉宫格局小.前庭和后宫隔得不远.韦皇后又喜夜宴.朝臣女眷时常进出宫掖.宫中沒有一日不热闹的.夜夜都歌舞灯火到天明. “云郎可去探望了钰郎了.”丹菲同段义云沿着宫中长廊缓缓走着.一边问. “昨日才见过.他的伤已沒大碍.你不用担心.”段义云如今领了右龙武军.随驾护卫.日日都能和丹菲见面. “他有意离京外放几年.”段义云低声道. 丹菲呼吸一窒.“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段义云道:“此事其实我们已经考虑很久了.若想让他脱离韦氏的影响.目前只有这个法子最好.婚后外放.带着妻子离京.过个几年再迁升回來.届时既长了资历.又在地方上培养了亲信……” 丹菲脑子乱哄哄的.沒将段义云后面的话听进去.“那他什么时候动身.” “他的伤一好.就会完婚.到时调令就会下來.”段义云道.“郡王为了这一封调令.可花了不少功夫.” “他将要去哪里.” “应该是泉州.” 丹菲惊讶.“那么远.那里不是一直在闹海寇.” “若是太平安生的富庶之地.他去又有何意.”段义云一笑.“男儿当志在四方.留在长安.一受韦氏掌控.二來将光阴浪费在那些污糟的政事上.对景钰來说太不值得了.去泉州剿匪杀寇.建功立业.他日回來.就是功绩赫赫的将臣了.阿菲.你当为他高兴才是.” 丹菲张口结舌.最后一声讪笑.点头道:“你说的字字在理.是我想得太狭隘了.” 段义云柔声道:“你们两人有患难知情.又如兄妹一般相处.感情深厚.如今他要去历险.你担心他.是人之常情.” “是呀……”丹菲尴尬地笑. 段义云又道:“他本是要我不要告诉你他要离京的事的.怕你多想.” “倒是他想多了.”丹菲已冷静了下來.平和道.“我也知道他一直对自己被困长安觉得很不满.尤其是如今你也战胜回來.他看在眼里.心中必然更加想也出去建立一番功业.” 崔景钰当初也是看着纨绔傲慢.其实为人正直.是非分明.他做弄臣名声极不好.既然要娶亲成家.就要为了妻子着想.要改头换面.他本是忍辱负重潜伏在韦氏一党之中.借这机会抽身退去也再好不过.大概等过个几年.他再回來时.就是京城里天翻地覆之日. 丹菲不禁无声一叹.胸口发闷.从骨子里泛起一股乏力. 深秋的山风卷着汤池上空的水汽在宫殿群里四处游荡.宫人的发丝、衣袖总是微微濡湿.浑身都黏黏的.沉沉的.像是双足浸在泥潭里.一点一点.往下沉去. 晃眼间.似乎又见冰天雪地.火树银花.年轻的男子立于人海中.面孔俊美如画.朝她露出高傲而挑衅的笑意. 丹菲一阵恍惚.她也确实许久沒有再见过崔景钰那样无忧无虑、嚣张傲慢的笑了. 如今的他纵使笑着.眼眸里也带着凝重的思绪.眉间总缠绕着解不开的愁绪.他稳重了.孤傲依旧.跋扈却变成了冷漠疏离.他像是一头离了群的孤狼.身负着寻找新宿地的命运.在山林里流浪.独自奔波.独自舔伤. 但他很快就不孤单了.他将会成亲.会有爱他的妻.他们会离开长安这个深渊.远走高飞而去. 或许是看懂了丹菲脸上的失落和羡慕.段义云凝视丹菲优美清秀的侧脸.低声道:“阿菲.我们也可以像他们一样.你也不会是孤单一人.” 丹菲轻轻颤了一下.心中一暖.抬头朝他望去. 段义云注视着她.轻声道:“我上次同你提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啊……”丹菲明白过來.浑身都热了. “我并不是在催促你.”段义云这个铁血战场上拼杀下來的武将.果敢决断.如今像个稚嫩的少年一样局促起來.他英俊的面孔微微涨红.双手不安地交握着.唯独凝视着丹菲的目光炽热而坚定.如白日绚丽阳光. 丹菲觉得自己坦白在这目光下.所有行踪心迹都无法遮掩.她慌张.下意识想逃.却在内心深处知道面前这个男人绝无可能会伤害自己.心又安定了下來.坦然面对这一切. 段义云朝丹菲走近了一小步.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温柔道:“你如果还沒想好.我就再继续等.我等得起.当初征战沙场.九死一生之际.我总忍不住想到你.我那时候想.我若是沒能再见你一面就死了.定不会瞑目吧……” 这话如一股温暖泉水涌入心田.滋润四肢百骸.霎时冲走了先前萦绕不散的愁绪.丹菲鼻子发酸. 这是她当初偷偷爱慕的男人.死而复生而來.回到了她的身边.他如自己当年暗中期盼的那样.竟然也爱慕着她.这简直就是美梦成真.像是上天给她的弥补吗. 弥补什么呢. “我一直都想成个家.”段义云轻声道.“经历了家破人亡.又身负着血海深仇.让我更加觉得茕茕孑立.需要有人陪伴在身边.支持我继续走下去.如今政局如湍流.我置身其中.更有一种身不由己的彷徨.我想有一个家.一个会在窗口点亮一盏灯.等我回來的家.每当我想到此时.我都会想到你.我也只会想到你.” 丹菲嘴唇颤抖了一下.眼眶发热.视线开始模糊. “阿菲.”段义云握住了她的手.“你就是那个我想与之成家.共度一生的女人.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们会很幸福的.你要相信我.” 丹菲视线朦胧.缓缓地点了点头.她的嗓音沙哑.仿佛刚痛哭过一场.“我知道.我一直……都信你.” 段义云朝她笑得温柔.充满宠溺和爱护.也充满了志在必得的意气. 他们不再是当初那个高门之子和寒门之女.他不用再有所顾忌.不用压抑自己的感情.这会是一桩再完美不过的天赐良缘. 再也沒有什么事.能隔在他们之间. 直到段义云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另一边.丹菲脸颊都还是滚烫的.她深呼吸.抹去了眼角的湿润.摸着脸颊不禁一笑. 阿娘在世时.常对她说.人生在世.大多数事都是不如意的.所以一件事能有个六七分好.就该知足了. 也许她如今对段义云的情谊不再像当年那么炽热而无畏.但是他对她依旧是极其特殊的存在.段义云是无法被取代的.他比六七分要好上许多.足有**分呢. 所以.丹菲才会对段义云说:“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绕了一大圈.都已经放弃了.沒想到.最后还是你.” *** 宫中美貌女官有几个追求者并不稀奇.但是被正经求婚者却是寥寥无几.运气好的女官.不是放回原籍嫁个乡绅.就是给官员做妾.极少有好运能做诰命夫人的. 只是最近圣上身子不好.宫中一片愁云.连韦皇后都不再出宫玩乐了.段义云同丹菲私下商量.都觉得现在不是求韦皇后放人的好时机.两人约定了暂时保密.只等圣人病情有了气色再计划. 只是段义云终于可以迎娶心上人.这喜悦若不同人分享一下.就怕捂在心里捂得变味了.他从九成宫回來.直奔临淄郡王府.得了通报就直奔进屋.兴奋地宣布道: “我要成亲了.阿菲答应嫁我了.” 屋中正在低声议事的两人停了下來.李隆基惊讶地抬头朝他看过來. 段义云激动地在搓手转圈.“她终于答应了.我想年一过就把她接出宫.我要给她请诰命……” 坐在李隆基对面的男子缓缓侧过身來.露出一张苍白英俊的面孔. “景钰.”段义云大步走过去.跪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我正想寻你呢.阿菲如今还顶着阿江的名字.我想帮她恢复本名.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办的好.” 崔景钰面无表情.似乎是沒反应过來.又似太过震惊.他喉结滑动.双眸黑如子夜.倒映着段义云狂喜的面容. “你有什么打算.”崔景钰冷静道.“你打算怎么将她弄出宫.” “近來圣人身子不适.我同阿菲都觉得现在不是求皇后的时候.”段义云道.“我在朔方大战时.曾救过张将军一次.他直言欠我一个人情.将來一定要还.我想请张老将军为我提亲保媒.圣人必然会准的.” “这倒是个好法子.”李隆基点头.“景钰你觉得呢.” 崔景钰低垂眼帘.不见喜悦.也不显愤怒.淡淡道:“若能如此甚好.张老将军保媒.圣人赐婚.倒是不委屈阿菲.若是能以她本名出嫁.才更是圆满完美.” “这是当然.”一想到自己要迎娶“段宁江”.段义云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事急从权.如今暂且只有如此了.将來定会给她恢复本名.” “恭喜.”李隆基笑道.“曹娘子乃是难得的佳妇.云郎你真是好运气.” 段义云喜笑颜开.又对崔景钰道:“既然阿菲还顶着阿江的名字.我想在她出宫后.将她安置在崔家.由崔家出嫁.届时还要让景钰你背她出门子呢.” 崔景钰低头看着手中酒杯.琥珀色的酒液荡着涟漪.他一笑.将酒一饮而尽. “那是自然.” 正文 崔郎离京 天色阴沉.头顶布满沉甸甸的铅色的云.寒冷刺骨的北风呜呜嚎叫着.从屋脊上刮过.在庭院中央回旋卷动.扬起一团碎雪. 这场雪一直下到入夜才停.风卷残云.露出一轮圆月.月光照得大地一片晶莹玉白.人间霎时变得好似天庭一般. 如此良辰美景.却有人无心去欣赏. 崔景钰将裘衣脱下丢在一边.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身影好似一尊雕塑.余风将残雪垂落在他发顶、肩上.月光雪色的映衬下.他面容苍白惨淡.嘴唇发青.双目却是于平静无波之中透露出一股利刃般的决绝之意. 崔公坐在软融融的堂内.却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儿子在外面跪着.他亦坐立不安.孔家待客有礼.热茶温酒.各色点心一应俱全.越是如此.他越是尴尬惭愧.无地自容. 儿女都是债呀.崔公在心里反复叹着.再次朝孔伯父拱手行礼. “某养儿不教.养出这样一个忤逆不孝之子.实在愧疚难当.府上待犬子素來亲厚.偏偏这孽畜不知怎么迷了心窍.我们夫妇俩已将他拘了月余.打也打过.罚也罚过.他依旧不改心意.四郎这孩子从小乖巧听话.还是头一次提要求.为人父母的.实在是……是在是……” 孔伯父面色铁青.努力维持着气度.却是气得手不住发抖. 退亲.崔家突然上门.居然张口就要退亲. 婚期都定了.孔华珍的嫁妆都整理完毕.连嫁衣都试过了.就等崔家把人迎过去了.结果他们竟然要退亲. 孔伯父怒火滔天.强忍着咆哮.粗声道:“某也素來敬仰崔公.然四郎这郎子.我们家并不是一开始就满意的.崔四郎同韦氏一党走得近就罢了.还同安乐公主纠缠不清.风流名声在京城里可响亮了.我们家可曾指责过.还不是依照婚约.将女儿嫁给你们.如今你崔家要退亲.必得给我说出个缘由來.” “惭愧呀.”崔父掩面叹息.“犬子任由公打骂就是.” 孔华珍在后面听着.整个人怔怔的.好半天反应不过來. 孔伯母心疼地搂着她.连声道:“你心里要难受.就哭出來.伯父伯母为你做主.绝不让崔家的人欺负你.” 孔华珍身子晃了晃.喃喃道:“他果真不爱我.所以才要退亲……” “胡说什么.”孔伯母道.“什么爱不爱的.婚姻大事.当有父母做主.哪里能由儿女自己任性.依我说.就让你伯父将崔四郎好生打一顿.打消了他那些荒唐念头.” 孔华珍摇了摇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落.“伯母您不懂.此事.勉强不來的.他亲口说过.不爱我的.” “恩爱是一起过日子过出來的.此时不爱.日子过久了自然会好起來.”孔伯母劝道.“你别胡思乱想.且有你伯父为你撑腰呢.” 外面.孔伯父也是越发恼怒.话说不了几句.就气得直喘气.崔公见状.沒法给孔家一个交代.只得亲自抄起一条马鞭走了出去.朝着崔景钰狠狠抽了几下. 崔景钰丝毫不躲闪.反而俯身以额触地.任由鞭子落在背脊上. “孽子.瞧你任性而为.做的什么事.”崔公怒骂. 孔华珍在里面听着啪啪鞭子响.犹如抽到自己身上一般.崔景钰不爱她.她却早就对崔景钰情根深种.哪里忍受他受苦.她哗地站起來.推开孔伯母和婢女.提着裙子冲了出去. “崔公住手.不要打了.” 孔华珍泪水涟涟地扑出來.一把将崔景钰抱住.崔父急忙收了鞭子.大口喘气. “孔娘子.休要再偏袒这孽子.他可是要辜负你了.” 孔华珍哇地一声大哭起來.“我要问清楚.钰郎.你同我说.你是讨厌我了吗.” 崔景钰抬起头來.面色苍白如纸.虚弱一笑.“珍娘是好女儿.是我不配.” 孔华珍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泣不成声.“我不明白.是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崔景钰摇头.缓缓抬起手.俊美削瘦的面孔带着温柔和煦的笑.他摸了摸孔华珍的头.“你沒有错.是我错了.只是.我不想改正这个错.” 孔华珍茫然不解.可是她却是能从崔景钰宛如黑夜一般的眼中看出他前所未有的坚定决心.就像一个长久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她所适从.明明知道强求不了.却又怎么都舍不得.她只有紧紧抓着崔景钰的手.伤心大哭. “罢了.珍娘.休要再管他.”孔伯父气道.“此事错在崔家.我们孔家女难道还会愁嫁不成.退了这门亲.伯父再为你寻一如意郎君.” 崔景钰苦笑着.俯身朝他叩首.“这一切都是晚辈的错.任君责罚.” 孔伯父粗声道:“罚了你.你也不会回心转意.倒显得我们孔家得理不饶人一般.阿珍.何必再同他纠缠.他心志不在此.强迫也无用.这亲不结也罢.只是此事是你们崔家不厚道.断不能因为你的任性.累得我家女孩名声受损的.” “公说的是.”崔景钰声音清冷稳重.透露着铿锵决绝之意.“此事如何对外公布.全听孔家说了算.我们不敢置喙半句.” 孔华珍被婢女扶着站起來.她怔怔地望着崔景钰.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那个娘子.你很爱她.” 所有人都一愣. 崔景钰抬起头望着她.面孔被满地晶莹白雪一衬.越发显得俊美如画.孔华珍心痛如绞.暗道.如此美好的一个男子.终究还是不属于她的.她爱他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纵使有婚约有如何.他肯违背婚约.名声扫地.就只为了能和另外一个女子在一起. 崔景钰沒有血色的唇微微弯了弯.道:“是的.我很爱她.” 孔华珍似乎听到心破碎的声音.身子不禁晃了晃. 她还是不甘心.又问:“你会娶她吗.” 崔景钰的笑意加深了.说不清是愉悦还是悲伤.目光始终那么平和.仿佛已看透了一切. “不.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孔华珍惊愕地瞪大了眼.她有片刻的迷糊.然后猛然明白了过來. 他爱她.爱得纯粹而义无反顾.得不到她.那他宁愿谁都不要. 孔华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败得一塌涂地. “珍娘.”崔景钰朝她拱手.深深拜下.“是我对不住你.只是你且一定要相信.这个决定.对你我都好.能给你幸福的人.不是我.” 孔华珍长叹一声.闭上双目.两行泪顺着脸颊滴下.落在雪地里.瞬间化作了晶莹冰珠. 崔孔两家婚事终于作罢.孔家也丝毫便宜也不占.次日就将彩礼低调地退了回來.孔家事后冷静了下來.同崔家商量好.等到崔景钰离京之后.孔家也将孔华珍送回山东老家.再公布退亲之事.崔家只有万事都应下. 崔景钰了却了此事.调令也已经下來了.果真是去泉州做知州.这算是平级外放.论起來.权力还削弱不少.于是不少人当他失了宠.幸灾乐祸者不少. 宫婢们议论纷纷.大都替他惋惜.丹菲知道崔景钰必然又会摆出那一副矜持高傲、荣辱不惊的模样.不禁一笑. 大雪纷纷扬扬之中.帝后长住在了温泉宫. 一夜大雪.压得树枝低垂.山谷里要比外面温暖不少.因为水气蒸腾.树梢上挂满了冰凌.晶莹剔透.溪水冒着热气欢快地流淌.水边灌木葱绿.有宫中豢养的小鹿在溪边汲水.一点都不怕生人. 丹菲刚换值下來.正往寝舍走去.一只小鹿不知怎么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蹦蹦跳跳.舍不得走. 丹菲闻了闻衣袖.方才一直在煮果茶.身上染了果香.小鹿这是追着她讨吃食呢. “怎么办.”丹菲把手一摊.“我这里也沒有吃的呀.” 小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丹菲心软.无奈笑道:“你去泉边.那里有宫婢会给你吃的.” 小鹿依旧懵懵懂懂地望着她.小尾巴欢快地摇着.丹菲啼笑皆非. 忽而一声清亮的口哨声.小鹿竖起耳朵.朝一旁望去. 崔景钰披着一身暗青披风.从林后走來.他手里拿着一个果子.上下抛着.小鹿顿时丢开丹菲.跳过小溪.朝他奔去. 丹菲目不转睛地看着崔景钰.视线从他清瘦的面容.落到他笔挺的身躯.再到他稳健有力的步伐.最后又转回到他脸上. 他瘦了许多.面孔嘴唇都缺乏血色.昔日那种精力充沛的红润色泽仿佛被一只大手抹去了.幸而他的神采依旧.目光清亮.坚定的灵魂依旧在眼中燃烧着. 丹菲呼吸着温暖的水气.感觉到一股力量重新充满了四肢百骸.神智随之一震.心沉稳有力地跳动着.耳清目明.仿佛从沉睡中醒过來一般. 崔景钰拿果子逗着小鹿.抬头朝丹菲笑了笑.这不是往日常见的清冷讥嘲的笑意.而是温暖平和的.好似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 “你的伤都好了.”丹菲轻声问. “都好了.”崔景钰伸手摸了弄小鹿的头.“我过几日我就要离京了.” 丹菲嘴角的笑容冻结住.过了片刻才道:“我听说了.你要去泉州.” 崔景钰点了点头.一直在用果子逗小鹿.给它吃一口.又把果子拿开.小鹿急得呣呣叫.用头去蹭他.崔景钰轻笑着.孩子气地去捏小鹿的耳朵. 丹菲极难得看到他这样轻松的笑意.觉得很喜欢.可惜他就要走了.以后也看不到了. “泉州是我故乡.不过我并未回去过.哪里富庶繁华.就是有海寇为患.希望你多保重自己.以待重逢之日.”丹菲声音平和轻柔.娓娓道來.“我明白你们男人都有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然而若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谈什么宏图伟业呢.你不是只身一人.家中父母妻儿.身边知交故友.都挂念着你.盼你平安回來.” 崔景钰逗弄小鹿的动作停了下來.朝丹菲望了过去. 小溪湍流不息.溪水潺潺作响.水气袅袅上升.飘散在两人之间.两人隔着不过四五步.崔景钰大步一跨.就能走到丹菲面前.可是他们谁也沒有动.保持着这个微妙的距离.与目光交汇中交换着万语千言. “我知道.”崔景钰低声道.回避了那么久.视线一旦落在了丹菲的脸上.就再也挪不开.他贪婪地看着她.描绘着她脸上每一条优美的线条.他知道.今日一别.日后重逢.自己也再无理由可以这样看着她了. 他再沒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我听到你定亲的事了.”崔景钰道.“义云还亲自來告诉了我.恭喜你.” 丹菲五味杂陈.僵硬地笑了笑.“时机有些不凑巧.你偏偏不在京中了.说起來.你这么急着走.婚事怎么办.” “兴许去泉州办吧.”崔景钰敷衍着.答应了孔家暂时保守秘密.他便要遵守承诺.况且眼前的少女一脸正为定亲而欢喜娇羞的模样.也让他觉得无从说起.即便说了.又有什么用. 小鹿从崔景钰手里啃着果子.顺着叼起他的狐裘也啃了起來.崔景钰觉得不对.啼笑皆非.急忙去扯.小鹿哪里啃松口.同他僵持了起來. “放手.不..松口.”崔景钰脑门冒青筋. 丹菲忍不住噗哧笑起來.之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她捏着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小鹿耳朵一竖.终于张口松开了崔景钰的狐裘. “走.”崔景钰轻轻拍了它一下.小鹿终于叼着果子跑走了. 丹菲望着小鹿的背影.不禁道:“一下雪.我就忍不住想起我们在沙鸣过的最后一个冬天.那年初次遇见你.为了一声道歉.我让你在雪里跌了个倒栽葱.” 崔景钰也不禁莞尔.“还记得火把节里同你比箭.险胜了你.” “那是平局.”丹菲立刻纠正. “是.是.”崔景钰嘴角轻扬.近乎宠溺而纵容地顺着她的话. 丹菲侧头想了想.又笑道:“一切真的都是缘分.那夜我一直想射最顶上的那盏白鹿灯.就是因为你出來搅局.我最后都沒有射到.后來是义云把灯射了下來.专程送來给我的.我那日拿着灯就想.他这人这么好.谁能做他妻子.定极其幸运.沒想经历了一番生生死死.这等好事.竟然真的落到了我的头上.” 丹菲一边说着.笑着朝崔景钰望去.崔景钰正一脸错愕震惊. “怎么了.” 几乎只是一瞬.崔景钰神色就恢复如常. “沒什么.”崔景钰僵硬道.顿了顿.忽而又自嘲一笑.“明明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却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是啊.”丹菲喉咙干涩.沙哑地应了一声. 崔景钰低下头.踩了踩脚边的雪.道:“阿菲.这样的生活.你会快乐吗.” 丹菲被这么突兀一问.一脸茫然. “我是说你将來的生活.”崔景钰道.“你同义云的事……” 丹菲想了想.道:“我一直敬仰他.甚至恋慕他.这点我不瞒着你.当初以为他死了.心如刀割.后來……后來虽然发生了很多的事.也许感情不像以往那样炽热了.但是正如他所说的.我们两人.总归是特别的.” “特别的……”崔景钰呢喃.唇角勾起一抹讥讽自嘲的笑.“我明白了.” 丹菲觉得他那笑容极其刺眼.忍不住又解释道:“我所追求的.除了公道外.也无非就是安定的日子罢了.我从不奢想过多的东西.只想有一个家.有一个对自己不离不弃的人.相依相伴.白头到老.景钰你不也一样么.” 她极少称呼他姓名.要不就是喂.要不就是连名带姓地叫.从未亲切地唤他一声钰郎或者四郎.这也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字.这两个字脱口而出.连丹菲自己都沒意识到.却像一记重捶砸在崔景钰的心头上. 他仿佛饮了一杯苦酒.五脏六腑都酸楚疼痛.却又觉得一阵迷醉xiaohun.令人无法自拔. 自己所求.不过为了不负初心.他想要眼前这个女人快乐.也不想让自己的婚姻将就凑合.所以哪怕她沒有选择他.他也沒有什么可后悔的. 场面又不自觉地陷入寂静之中.厚重积雪压断了树枝.在清脆咔嚓声中噗地落在地上.惊动了觅食的寒鸟.鸟儿惊慌地飞起.翅膀扑扇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 崔景钰认真地看着丹菲.目光清澈而单纯.雪光在他黑眸中凝聚成了日月星辉.丹菲觉得他的双眼犹如漩涡.将她的神智席卷进去.令人无法自拔. 刹那间.山林、天地.统统消失.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俊朗而削瘦的男人.两人身上似乎系着无数条无形的线.他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她的五脏六腑. “我该走了.”崔景钰转折分明的嘴唇轻启.温和平静地说.“离京前估计都不能再见你.今日就当是辞别了.阿菲.你多保重.” 他的脚动了动.往后退了一小步.丹菲的心肺跟着被扯动.一阵难言的痛处自身体最深处弥漫开來. 她嘴唇无力地张开.半晌方道:“好……好的.你也多保重.” 崔景钰微笑着.深深看了看她.这一眼犹如万年.又似乎只是一瞬.随后.他转身离去. 丹菲呼吸随之一窒.像个木头人一般束手无策.僵硬地站着. 崔景钰走出数步.突然停了下來.而后转过身又朝丹菲大步走了回來. 丹菲的心又猛地跳动起來. “差点忘了把这个给你.”崔景钰将一个长盒递了过來.“你也算做我表妹一场.你成亲.我当给你添妆.” 匣子里是一对嵌蜜蜡的玉钗.嫩黄的蜜蜡打磨成花瓣状.拼成几朵错落有致的腊梅.花朵中间还缀着针尖大的白玉珠子.充作花蕊.这对玉钗论材料.并不是多名贵.却是胜在工艺极好.每片花瓣都形状不同.舒展摇曳.栩栩如生.显然.崔景钰在这礼物上花了一番心思. 两年前的雪地里.丹菲为了折一枝腊梅.跌在了崔景钰的身上. 两年后.他赠自己一对腊梅玉簪.同她告别. “我反而沒有什么可赠你的.”丹菲不免苦笑.她想了想.弯下腰去.从靴梆子里抽出一柄巴掌大的匕首. “我耶耶的匕首.”丹菲递给崔景钰.“我一直偷偷贴身带着.你出门在外容易遇到风险.这匕首削铁如泥.给你防身吧.” 崔景钰有些犹豫.“这是令尊的遗物.” “我今后的日子.不是在深宫.就是在深宅.其实也用不上它.”丹菲淡淡笑道.“与其让它蒙尘.不如让它在你身边派上些用场.” 崔景钰将匕首接了过去.揣进了怀里.“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丹菲鼻子发酸.微笑着点了点头. 正文 皇后赐婚 崔景钰走后.严冬正式來临了.接连数日.山里都下着雪.早晨起來.宫人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扫房顶的积雪和冰凌.以免雪落下來砸着贵人. 韦皇后终日足不出户.除了泡汤池.就是同圣人一道打牌看戏. 圣上老了.冬天对于他來说.一年比一年难熬.因为有温泉地热滋养着.他还不至于生病.可精力已大不如从前.他时常打盹.迷迷糊糊的.有时候还认错人.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看他的眼神.也渐渐在变. 丹菲有时候看着圣上老态龙钟的样子.觉得他似乎活不了几年了.韦皇后显然想得和她一样.于是温王时常被召进宫來陪韦皇后说话.韦皇后其实也并不想和他培养什么母子之情.见他也无非是想确认他依旧温顺听话罢了.而温王也确实不负自己的封号.虽然年纪见长.性子却依旧温吞老实. 也不知道是否和崔景钰的离去有关.整个宫廷在这个冬天都显得有些消沉.名媛们在宫宴上无精打采.宫婢们也总显得很疲惫.丹菲情绪也不高.想到明年开春就能出宫了.心情才会轻松些. 于是.冬日越发显得阴沉又漫长.就像一条走不到尽头的泥泞路.丹菲赤足跋涉.孤身一人. 她偶尔也会梦到崔景钰. 梦里.她站在高高的城门上.俯瞰大地.天地间一片雪白.崔景钰单人单骑.披着猩红的狐裘披风.背对着城楼.渐行渐远. 丹菲忍不住大喊他的名字. 崔景钰似乎是听到了.勒马回首眺望. 就这一瞬间.风雪大起.吹散了她的呼声.也掩盖住了他的身影. 丹菲惊醒过來.一身汗.胸口仿佛压着巨石.喘不过气來. 她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是舍不得崔景钰走的. 两年的相处.已经让她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虽然不是朝夕相处.他却总会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出现.那个挺拔高大的身影就仿佛一堵坚实可靠的墙.支撑着她.替她遮风挡雨.她知道不论自己承认与否.内心已对这个男人有了一份难以估量的依赖之情. 那份感情甜美而充满诱惑.却也让她自己都琢磨不透.她天不怕地不怕.却在情之一事上拘束住了手脚.怯生生的不敢往前.因为她沒经验.也因为她输不起. 崔景钰是那么遥不可及.世家豪门.公子如玉.大姓名门闺秀的深闺梦中人.好比水中月.梦中花.只是就算是水镜花月.也已有了主.丹菲有她的底线和自尊.不会低到那一步. 于是.所有失落和遗憾.也只有压抑在心底了. 腊月中旬的时候.帝后才启程返回大明宫.准备过年.也是这个时候.丹菲听说孔华珍也离开了长安.返回山东老家了. 关于崔孔两家退亲的消息甚嚣尘上.宫人们都在议论.是崔景钰之前受伤.伤了根本.孔家才退亲的.又有说是崔景钰失宠.孔家就悔了婚.各种流言都充满了恶意的暧昧.十分不堪. 段义云进宫看丹菲的时候.给她带來了确切的消息. “这门亲事确实是作废了.”段义云带了消息进宫.“景钰走得匆忙.走前也沒留下只言片语.我们也才知道.听崔家大郎的意思.景钰似乎心中另有所属.退亲就是为了娶那个女子.我同他这么熟.却也不知道他何时有了心上人了.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绝色女子.竟然能让他退了孔家的亲事.这下孔氏一派的人对他印象更坏.那些学生文士这些日子里可沒少编排他的闲话.” 丹菲下意识就想到了那位神秘的薛意如.薛氏艳名远播.必然是个惊才绝艳的女子.而她身份卑微.当然不能嫁进崔家为妻.估计崔景钰也舍得不让她做妾. 到底怎样一个美人.能得崔景钰这样清高孤傲的人的专注的爱情. 定亲后.段义云进宫的次数就明显增多了.他如今领着右龙武军将军一职.出入宫掖十分自由. 丹菲同段义云认识数年.以前一直因为身份有别.交往不多.直到现在.他们才算是认真地亲密相处.了解彼此. “你怕鹅.”丹菲噗哧笑.“堂堂忠武将军.尸山血海杀出來的汉子.竟然怕鸭子.” “别笑.”段义云努力严肃道.“若你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被两只鹅追着跑.你也吓破胆.你看我额角这里.就是当时被鹅啄出來的伤.现在还留着痕迹呢.” “也是.”丹菲道.“农家都养鹅看家护院呢.” 段义云面孔俊朗.有着刀锋磨砺的坚毅.额角发际线处.一道泛白的伤疤隐藏在头发里. “伤口不小呢.”丹菲抬手轻轻摸了摸. 随后.她的手被温暖的大手握住. 段义云低下头.轻柔地吻了吻她冰凉的指尖. “冷吗.” 丹菲摇了摇头.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烧着地龙的屋檐下.十指相扣.丹菲感觉到难得的宁静和放松.她今年似乎特别怕冷.总是有点惶惶不安.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段义云在她身边.像是如旭日一般的存在. 也许他们会这样依偎着到老吧.丹菲心想.就像爹娘一样.恩爱不离.一双两好. 风雪中的身影又隐去了几分.她心中渐渐又对将來的生活充满了向往. “等成亲后.我带你回沙鸣.” 丹菲一愣.望向他. 段义云认真道:“我知道你惦记着你爹娘.我带你回去.给你爹娘和我爹迁坟.张将军筑了三座受降城后.北边现在已经很安定了.我们又能去草原上纵马.还可以进山林里打猎.” 丹菲眼眶发热.哽咽地嗯了一声. 年关将近.游子归家.薛崇简和刘玉锦私奔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消息. 薛崇简孤身一人返回了长安. “薛二郎回來了.”丹菲近乎痉挛地掐着段义云的手.“那阿锦呢.阿锦在哪里.他把阿锦丢下了.自己一个人跑回來了吗.这个天杀的……” “你冷静些.”段义云沉声道.“他沒有丢下阿锦.薛二郎不知怎么得了肺病.已病得不省人事.是阿锦将他送回來的.郭驸马派人将阿锦接回去了.她现在很安全.” 丹菲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薛崇简如今还昏迷不醒.救不救得回來还两说.太平公主一提起刘玉锦就破口大骂.宜国公主夫妇已是被刘玉锦的胡闹弄得筋疲力尽.将她接回來后.就把她拘在院中.命仆妇们紧盯着她. 刘玉锦却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老老实实地呆在屋里.看书绣花.不吵也不闹.最初公主夫妇还防着她自寻短见.可仔细观察了数日.见她确实是想开了.才稍微放心了些. 李碧苒已是不愿意再管刘玉锦.可郭驸马却沒法将她丢开.郭驸马便打算再寻一户清白体面的人家.将刘玉锦嫁了.如今体面一点的诗礼之家怕是不愿娶刘玉锦的.可是富户乡绅却还是乐意和公主做亲.更何况刘玉锦本身妆奁也不薄.娶了她就等于凭空赚了一大注财.于是这消息一放出去.顿时就有不少人家上门求亲. 给刘玉锦寻夫家这事.郭驸马叮嘱过家奴不可告诉刘玉锦的.可是公主府人口杂多.总有点蛛丝马迹泄露到刘玉锦跟前.刘玉锦经历了一场私奔.人也似乎聪明了不少.她心里弄明白了.一个字都不说.扭头回了房.就将一条白绫挂在了房梁上. 刘玉锦院子里的仆妇婢女们吓得魂不附体.将她抢了下來.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李碧苒铁了心不肯管这事.只有郭舅父苦着脸來见外甥女. 刘玉锦脸色雪白.眼里一滴泪都沒有.见了舅父只砰砰磕头. “外甥女不孝不贞.玷污了公主府门楣.自认沒脸再活在这个世上.舅父若是不让我死.那就将我送去佛寺里吧.外甥女从此在佛前念经吃斋.为死去的爹娘.和公主舅父祈福.” 郭舅父心里也觉得送刘玉锦出家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横竖这孩子年纪也不大.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在姑子庙里吃两年苦.也许自己就想开了.到时候再寻个可靠的人家.将她悄悄嫁了就是. 刘玉锦这边闹了一场.也不知怎么的.她要出家的消息传到了太平公主府里. 薛崇简有自己的国公府.只是如今养病.被太平接到了自己的府里.说是照顾.也是监管. 薛崇简一听刘玉锦要出家.也沒说什么话.当天就不肯再吃饭吃药了.太平大怒.将多嘴的奴仆打了一顿赶出了府.然后托薛家一个素來有贤名的孀居的姑母去了宜国公主府.直言替薛崇简來说亲.纳刘氏为妾. 李碧苒早早离开长安去别院里住着了.郭驸马拿着那个帖子满头大汗.接了.刘玉锦肯定又要寻死不说.公主的外甥女给人做妾.他们还要不要脸.他就一个亲姐姐.姐姐就一个独女.他怎么都不能丢下刘玉锦不管.可不接.那就是彻底得罪了太平公主.一样沒有好下场. 薛家姑母也是厚道人.让郭驸马好生考虑.过了年再答复也不迟.郭驸马老泪纵横.一夜之间就好似老了十岁. 于是郭驸马骑马出城.去别院里寻李碧苒拿主意.郭驸马对着李碧苒好生陪了小心.又在床笫之间狠狠地孝敬了她一回.李碧苒的气消了大半.收拾好礼品.去了太平公主府. 太平公主还是那个话:“你家那个田舍娘.是休想嫁进薛家为妻的.她要不做妾.要不就嫁人.” 李碧苒欲哭无泪.“我倒是想嫁她.无奈她……” 太平道:“我倒有个主意.你可知忠武将军文默.” 李碧苒机灵.双目一亮. 太平道:“文将军年少有为.相貌俊朗.你家那小丫头能嫁他.也是烧了十辈子的高香了.文默杀突厥.收复沙鸣的功劳.刘氏就算是报恩.也沒道理再不肯嫁的.我再去求皇后赐婚.就将此事敲定了.” 李碧苒忐忑道:“可要同文将军商量.” 太平将手一摆道:“满长安不知道多少个做娘的想将女儿嫁他.冰人都把门槛踩平了.他也沒点头.我们就是要抢个先机.从皇后处下手.文默此人根基浅薄.可才华出众.领兵很是有一套.若能招他为婿.得他的忠心.就得一大助力.” 李碧苒道:“我看文默同三郎來往十分频繁.怕他……” “到时候有皇后赐婚.不由得他不从.先拉拢过來.再慢慢降服就是.”太平道. 于是李碧苒进宫拜见韦皇后.哭哭啼啼道:“我们两口子也是难做.皇后不如给那刘氏指个婚吧.只要刘氏嫁人了.薛二郎就能死心了.” 韦皇后嫌弃道:“那娘子不是烈性得很.动不动就要把自己挂在房梁上的.我可不想世人说我逼死了她.” 李碧苒道:“皇后指婚.谁敢不从.为了不连累舅父一家.我想那刘氏也定会咬牙出嫁的.” 韦皇后心想经此一事.太平和薛崇简肯定母子失和.她幸灾乐祸.便同意了李碧苒的建议. 丹菲提心吊胆听了半天.也沒弄清楚她们打算将刘玉锦赐婚给何人.嫁人于女子來说乃是毕生大事.刘玉锦如今名声扫地.就算被强指婚给个世家子弟.对方也不见得会尊重她.对她好.若是对方还是个纨绔子弟.那刘玉锦一生都要被毁了. 韦皇后难得露出慈爱的一面.对李碧苒道:“难为你了.也幸好你们膝下沒有女孩.不然定要受刘氏拖累.虽然说她只是个外姓亲戚.却毕竟养在你身边.有了这等门楣之丑.你在姊妹中交际.颜面上也说不过去.” 李碧苒见说动了韦皇后.心中大喜.道:“母亲.女儿和驸马都极看好忠武将军文默.文将军出身文氏旁枝.据说少时清贫.在沙鸣长大.同刘氏也是乡亲.若是他的话.我想刘氏定回同意的.” 丹菲听到一声弦绷断的声音. “那就这么说定了.”韦皇后对选哪个男子并不怎么在意.既然李碧苒已经有了主意.对方听起來又不错.就不再反对. “阿段.你代我拟旨.阿段.” 贺娄尚宫伸手掐了丹菲一下.“皇后唤你呢.” 丹菲如梦初醒.僵硬的身躯伏在地上.哑声道:“奴.听旨.” 自己怎么拟好的旨.丹菲都不记得了.她浑浑噩噩地做完手头的事.也到了换班时分.便交了牌子离开了大殿. 云英见到丹菲.吓了一跳.拉着她进了屋.焦急地问:“你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你这脸色好似死人一般.” 丹菲麻木地坐下.艰涩道:“皇后下旨.赐婚段……文将军和刘玉锦.” 云英是知道段义云求亲的事的.乍一听说这事.脸上血色尽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皇后可知道文将军其实钟情于你.已和你私定终身了.” “既是私定.就说明此事沒用.”丹菲苦笑.“李碧苒算好的.她要拉拢文将军.有了皇后赐婚.他不得不从.” 萍娘接到消息.也匆匆赶來. “阿段先别急.也许文将军会抗旨.你不是说张老将军欠了他人情么.若有张老将军帮他.也许皇后会收回旨意.” “皇后是何人.”丹菲苦笑.“她绝不可能这么做.” “先看文将军是什么反应吧.”萍娘叹息. 次日.消息传來:段义云接了皇后赐婚的旨意. 正文 丹菲释怀 屋内静悄悄的.萍娘和云英愁眉苦脸.望着坐在窗边发呆的丹菲. 丹菲并沒有哭.她此刻的感觉非常奇怪.她当然觉得被辜负了.非常失望和伤心.但是同时.又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隐秘而羞耻的轻松. 她就像是摆脱了一个甜蜜的负担.不舍.但是也不遗憾. 这个男人.她以前那么喜欢的.出身容貌品行样样出众.又爱着她.愿意为她做一切.她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求婚呢. 可是潜意识里.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好似拼一块七巧板.总有那么一处沒法严丝合缝. “也许.”丹菲哑声道.“也许我也沒自己想象的那样喜欢他.” “不喜欢就好.”萍娘立刻道.“天下好男人何其多.你这样的才貌.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对.对.”云英也连连点头. 不久后.李碧苒那边也传來了消息.说刘玉锦果真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刘玉锦会爽快答应.是在丹菲意料之中的. 对于绝望之中的刘玉锦來说.既然横竖都要活着嫁人.那嫁一个自己了解的旧识.总比嫁一个陌生人好.段义云品行耿直.为人可靠.刘玉锦也丝毫沒有挑剔对方的资格. 刘玉锦还不知道段义云向丹菲求过亲的事.丹菲只希望她永远都不知道. 刘玉锦本想借进宫谢恩.顺便见丹菲一面的.但是韦皇后沒接见.只派了个女官过去训话.让她好生备嫁.婚后恪守妇道.相夫教子. 刘玉锦叩谢了韦皇后的训话后.问:“请问皇后身边女官段氏如何了.我同她私交甚好.想在出阁前同她见一面.” “阿段病了.正在休养中.”女官冷冰冰地说. 丹菲确实病了.倒并不全是因为指婚的事. 崔景钰走后.丹菲的情绪就一直低沉.她自己都说不出个理所然來.身旁的人自然更不会明白她的心思.段义云同她的婚事撤销后.她思虑更重.又加上年末忙碌.不慎着凉发热了. 伤风并不是什么重病.丹菲只当是个忙里偷闲的机会.在床上休息了几日. 萍娘过來探望她.带來了亲手熬的鸡汤. “文将军听说你病了.十分焦急.托我给你送來这百年人参.咱们虽然说是有地位的女官.可是在宫里.也用不上这样的好东西.”萍娘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些药材从篮子里取出來.交到云英手上. “我不过是伤风罢了.若不是为了偷懒.早就起床干活了.”丹菲有些不好意思.“文将军他.现在可好.” 萍娘道:“我沒见着他.他见不了你.便送來一封信给你.” 信折叠得很严密.信封上也沒有字.萍娘看了云英一眼.两人起身.去一旁守着炉子熬药. 丹菲轻轻叹了一声.抽出信纸.展开阅读. 段义云是武将作风.不爱咬文嚼字.私信也写得十分通俗简易.反而更加能表露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阿菲吾爱.听闻你忽病.我焦急如焚.却无法进宫见你.只有托萍娘转递药材.虽然他们都说你是小病.我却依旧无法放心.只盼你安生养病.切莫太过忧思.希望早日听到你病愈的消息.” “我同阿锦的婚事.想必已无需赘言.你如此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定也能明白我有多么身不由己.我对你有承诺.如今却眼见就要守不住了.我焦躁愤怒却无法对外人道.亦不知道今后我们两人会如何.为何命运会对我们多加折磨.为何就不能宽待我们一次呢.” “阿菲.我很想你.却见不到你.无数话想当面对你说.却又怕让你更伤心.皇后指婚不可违.我身负重任也不能轻易地带着你远走高飞.我是否真的要娶阿锦.我今后又要如何面对你.你是否对我很失望.你若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你务必要相信.我对你的心意.过去不曾变.今后也永不会变……” 丹菲合上了信纸.默默地坐了半晌.道:“劳烦拿纸笔过來.我给他回一封信.” “你可还好.”萍娘关切地走过來.摸了弄丹菲的头.“文将军也是不得已.你切莫太伤心.” 丹菲淡淡一笑.“我真沒那么伤心.唉.一时也同你们说不清楚.大概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吧.将來还长.谁知道还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云英拿來了纸笔.丹菲斟酌片刻.落笔书写. “云郎如晤.我不过染了小小风寒.如今已经大好.不用担心.你牵挂我的情谊.我感知在怀.铭记于心.指婚一事.我一直从旁目睹.虽然震惊良久.如今也已能以平常心來面对了.“ “你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云郎.你还有抱负要去实现.岂可耽搁在区区儿女之情上.我能理解.亦能体谅.大概我们俩终究缘分不够.所以还是要失之交臂.然你我情分特殊.也并不需要成亲才能巩固.我愿将你做兄长.尊敬仰慕.就同我们过去一样.” “阿锦虽是我义姊.然我一直视她如妹.她如今名声不佳.可到底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她生性单纯、为人热诚.若有些不懂事之处.还望你今后多多包涵.知道是你.我也才对她的亲事放下心來.我就此将她交付在你的手上里.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更希望你们能做美满夫妻.恩爱白头.” 丹菲的这封信送到段义云手中.已是两日之后. 段义云默默看完.将信珍重地揣进怀里.而后大步走出书房.策马奔出了长安. 严寒深冬.城外白雪皑皑.覆盖着河流山川. 段义云策马狂奔.将家丁部曲远远地甩在身后.寒风如刀刮在他脸上.他双眼炽热如火.整个人都在狂热燃烧. 段义云不知道哪点让自己更加愤怒.是被强制指婚.还是丹菲如此轻易就放弃.但是他知道.韦氏加在他身上的仇恨.又多了一条.他此生最痛恨的.就是这样**控命运. 终将有一日.他会重振家门.再不受任何钳制. 刘玉锦和段义云订婚后.薛崇简果真消停了下來.他同方城县主的婚事不变.婚期还提前了.就定在元月底.刘玉锦和段义云的婚期则在三月初. 丹菲病好了后.除夕就到了. 这是丹菲在宫中过的第二个年. 宫中过年极其热闹.今年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圣人高兴.宫婢们都得了不小的赏赐. 上元节那日不闭坊门.长安城热闹非凡.东西二市.各大寺庙.还有曲江池和乐游原上.都挂满了五彩缤纷的灯笼.游人穿梭其中赏灯猜谜.欢声笑语充斥着每个角落. 贵妇女郎们趁着这个节日便装出门游玩者大有人在.圣上身体不适.早早休息了.韦皇后却是被安乐和长宁两位公主拉着.更换了衣裙.去曲江池看灯. 虽然是隆冬夜里.可是岸边高大精美的楼宇上都挂满了宫灯.将曲江池妆点得有如一张宝石银盘.游人三五成群地穿梭在灯下.郎君们借着花灯朝佳人献殷勤.女郎们则隔着灯偷偷打量俊美儿郎.湖中.打扮的璀璨玲珑的花船缓缓行驶.歌姬娘子抱着琵琶坐在船中轻拢慢捻地唱着小曲.引得岸边郎君一阵欢呼笑闹. 马秦客租了一艘画舫.带着韦皇后在船上看风景.韦皇后看着灯市热闹.对丹菲道:“你带着人去逛逛.有什么漂亮的花灯.买几盏回來.” 大明宫里虽好.可究竟是深宫禁地.哪里比得过民间这般热闹鲜活.丹菲奉命逛街.自然不用客气.她掏出钱來.买了各色小吃分给云英.两人随着行人一起游街赏灯. “娘子猜灯谜吧.”云英拉着丹菲的手.挤进了一处最大的花灯铺子. 那老板见丹菲衣着华丽.出手又阔绰.当她是富家女郎.对她十分殷切. 丹菲估摸着韦皇后的喜好.选了几盏华丽精美的花灯.倒也猜中了两盏.将花灯交给云英提着之际.眼角余光忽而瞥到了一抹白色.不由得愣住了. “小娘子喜欢这盏白鹿灯.”老板摘下了一盏白鹿灯.这灯十分简单普通.不值几个钱.老板便当作零头.免费赠给了丹菲. 丹菲看着手中洁白的小鹿.不禁苦笑. 她想到了当年那个送灯给自己的男人.也想到了那个同自己比箭抢灯的男人. 今日.泉州府的夜想必也十分繁华热闹吧.崔景钰也许也会带着一个窈窕佳人.畅游灯河.一时兴起之际.也会拉弓为她射下一盏灯來. 而自己呢.丹菲心想.那个会为她射灯的男子.又在何处. 正文 刘段联姻 日出雪融.春回大地.又是一年阳春三月. 长安城的名媛仕女们在家中闷了一整个冬季.如今纷纷换上了轻薄明丽的春衫.梳着时下流行的发髻.结伴出游.会客赏花. 乐游原上繁花绽放.处处架着人高的帷帐.帐内仕女欢声笑语.惹得帐外年轻儿郎们流连不去. 继元月薛崇简娶亲后.段义云和刘玉锦的婚期也终于到了. 韦皇后是这桩亲事的媒人.需要有所表示.便选了几样贺礼.让宫人送去.丹菲因和刘玉锦本就是好友.顺利得了这个差使.奉命去送赏. 这日一早下了一阵小雨.太阳一出來雨便停了.人人都说这是吉祥之兆. 韦皇后的赏赐之物名为给刘玉锦添妆.丹菲带着随行的宫人直接去了宜国公主府.驸马亲自将她迎接了进去.谢了皇后赏赐.又留丹菲喝喜酒.丹菲已是得了尚宫首肯.可以晚些回去.便充做了女方亲友.去房里看刘玉锦上头. 刘玉锦前一日紧张得沒睡着.顶着一双乌青眼出來相见.丹菲不禁一笑.同她拉着手坐在榻上说些姊妹的体己话. 两个女孩也有数月未见.变化都很大.丹菲只是较以前更加深沉了些.刘玉锦却是有脱胎换骨之感.又当初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少女.变作了一个女人.丹菲再也不能从她脸上看到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刘玉锦的眼中有一种无奈的忧伤.但是她又克制得很好.一场爱情大梦.已经教会了她如何伪装自己. “我前几日在南山上香的时候和段郎好好谈了一次.”刘玉锦道.“我为自己这个臭名声向他道歉.他如今身份.娶哪家的清白女孩不成.却要娶我这样不名誉的女人.实在太委屈他了.他却说他得了你嘱托.婚后一定好好待我.他还说将來为了给段家平反.难免还会涉险.怕会连累到我.很过意不去.” “富贵险中求.他和我们一样.都身负血海深仇.我身为女子都要倾力为父母报仇.何况他这样的八尺男儿.”丹菲道. 刘玉锦一声长叹.“我会和他好好过的.我会帮着云郎.虽不能像你这般能干.也会尽绵薄之力.做好一个贤内助.我配不上他.我只能尽量做到最好.只是阿菲.如此一來.你甘心吗.” 丹菲平静地笑了笑.“我对他.一直是对强者、对兄长一般的敬仰儒慕.以前年少.自己也分不清.后來经历过一些事.自然就懂了.” “是啊.”刘玉锦喃喃.“都要经历过.才会懂的.” 待到时辰差不多了.公主府和郭家的女眷们终于过來.催促着刘玉锦更衣上妆.外头正在大宴宾客.爆竹声响.人声沸腾. 凤冠霞披.眉若远黛.唇如点朱.刘玉锦本就生得丰润秀丽.盛装之下.别有一副端庄华贵之态. 刘玉锦被众人扶着.去给李碧苒和郭驸马磕头.李碧苒在人前做足了舍不得女儿的慈母样.郭舅父则是真心老泪纵横.心道自己总算对得起薄命的阿姊了. 深冬日头短.酉时天就黑了大半.段义云一身青色锦袍.头戴金冠.骑着高头大马.率领着亲卫.明火执仗.浩浩荡荡游街而过.來到了公主府.新郎官英武俊朗.气宇轩昂.引得路旁围观的众人交口称赞. 郭家一位表嫂负责拦门.段义云早有准备.一首好诗引得门内娘子们纷纷赞笑. 段义云前脚进门.一群娘子军们就笑嘻嘻地挥舞着棒槌扑了过來.对着他就是一通乱捶乱打.嘴里嚷着:“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 身后男傧相们轰然大笑.纷纷鼓掌叫好.段义云本是皮糙肉厚的武将.女孩子们手劲又不大.他一面笑着.装作躲闪的样子. 丹菲远远的站在一边看.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笑起來.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放下段义云了.所以才能这样心平气和地看他成亲.为了他而开心地笑. 段义云过五关斩六将.待到催妆诗都念完.刘玉锦也终于在姑嫂婢子们的簇拥下.走出了闺房.坐在了内堂里的马鞍上. 隔着一重重屏风帷帐.段义云一声大喝.极利落地将一只大雁掷了过來.女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接住大雁.用红罗裹住.大雁呱呱乱叫.那头男傧相又是一阵欢呼叫好. 念诗撤去屏障.一对新人终于见了面.只见新郎高大英武.俊朗挺拔.新妇秀丽端庄.温婉娴淑.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真是天作之合. 奠雁礼完后.新人去给长辈们磕头辞别.拜过家庙.刘玉锦洒着泪.头上盖了蔽膝.上了婚车. 丹菲送嫁.上了牛车.一路跟到了段义云的将军府. 段义云如今隐姓埋名.用的是其母的姓.冒充他舅舅的庶子.文家众人.也只有他嫡亲的舅舅和外公知道他的身份.他舅母自然看他不顺眼.可是这儿子是家中最有出息的.也只有对他客气三分. 这个今日将军府里來的都是文家的亲戚.外间酒席正是热闹.本分了男女席.只因酒酣耳热.屏风帷帐都挪走了.众人欢聚在一起说笑饮酒. 丹菲今日出宫颁赏.穿的是极正式的女官礼服.系着青裙红杉.同一群姹紫嫣红的仕女们在一处.十分显眼.她妆容十分精致.唇红齿白.眸若秋水.眉间贴着嫣红花钿.耳上挂着红珊瑚金坠.发髻头面虽简单.可衬着一身宫装.显得极有一股端庄秀雅的风韵. 满堂喧哗笑闹.觥筹交错.李隆基隔着轻摆的帷帐.远远凝视着女宾席那头的少女. 时间似乎过得极快.眨眼就已过去两年.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女孩.已脱胎换骨.就像一朵含苞的花开始绽放.又像明珠被拂去了灰尘.丹菲以她自己坚毅的心性、圆滑的手腕.在那个压抑的深宫之中生存了下來.并且开始崭露头角. 但是这个女孩的强悍也让李隆基潜意识里同她保持着距离.他吃过太多强悍女人的苦.纵使佳人再美.也沒法让他对之放下戒备而倾心宠爱. 段义云过來谢宾客.丹菲忙端着酒杯起身.和他敬酒.段义云已在席上转了一大圈.喝得有些醉了.望着丹菲这张熟悉的面孔.心里五感杂陈.情不自禁就拉着她的手.道:“阿菲.我成亲了.我对不起……” 丹菲急忙用一杯酒堵住了段义云接下來的话. “文将军酒吃多了.认错人了吧.”丹菲笑道. “阿菲是谁.”文家一个多嘴媳妇问.“大兄弟可别惹怒了新夫人哟.” 旁人一阵大笑. 段义云清醒了几分.扶额苦笑.“确实是喝多了.” 丹菲摇了摇头.端起酒杯.道:“奴同锦娘是结义姊妹.将军便是奴的姐夫.妹子在这里祝姐夫和阿姊恩爱和美.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段义云眼眶微微发红.将酒一饮而尽. 丹菲还欲再说几句祝福的话.段义云却是将酒杯一甩.转身大步走开. 旁人当段义云不乐意被韦皇后指了一个名节有损的女子为妻.于是对皇后女官也沒什么好脸色.文家几个女眷还急忙替段义云赔不是.生怕丹菲回去在韦皇后面前胡说. 丹菲苦涩一笑.借口天色已晚.带着随行的宫婢回宫去了. *** 刘玉锦和段义云成亲后.就关起门來安生过日子. 文家嫌弃刘玉锦的人不少.不过刘玉锦也远非当初那个遇事就往丹菲背后躲的女孩.她如今沉稳了许多.荣辱不惊.不论妯娌们说什么.她照旧孝敬长辈.服侍丈夫.料理家事.事事都做得挑不出错來.段义云信守对丹菲的承诺.也十分维护妻子. 文家人也见这刘氏安分贤惠.对她的态度便渐渐好了.段义云后來带着刘玉锦搬出來单住.刘玉锦做了当家主母.再不用看人脸色. 丹菲在他们夫妻俩进宫谢恩的时候.同他们见了一面. 刘玉锦换了妇人妆扮.立刻显得成熟了不少.她一路走來.眼神沉稳.仪态端庄.再沒有像当年一样左顾右盼.玲珑生辉. 好巧不巧.今日薛崇简也带着新婚妻子方城县主进宫來.两对年轻夫妻碰面.神色各异.想必心里都不舒服.唯独便宜了一旁看热闹的宫人. 薛崇简苍白着脸.草草拱手而去.方城县主倒是最镇定的.还拉着刘玉锦亲亲热热地说了几句话. 丹菲站在一旁.如临大敌.等着万一方城县主出言不逊.自己好为刘玉锦解围.不过方城县主精明得很.几句闲话说得体面妥当.教人挑不出错來.刘玉锦也应对得落落大方.冷淡却又不失礼. 丹菲松了一口气.又有点无用武之地的失落. “别替我担心了.”刘玉锦对丹菲道.“沒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我衣食无忧.又有诰命.夫君又敬爱我.我已比绝大多数女子好太多了.一点难堪.同你在宫里吃过的苦比.也算个什么.我已不是个孩子了.” 丹菲握了握她的手.尽在无言中. 正文 风云变幻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百花一开一谢.就入了夏.莲蓬熟了.桂花飘香.又进入了金秋.待到山间彩林淡去.风卷雪來.就又是一年. 景龙三年这一年.发生的事也极多.似乎从年头到年尾.都沒有几日消停过. 先是年初.因为长宁、安乐公主纵容家奴掠良民为奴婢.引起民怨.侍御史袁从之将公主家的僮奴下狱治之.引得安乐公主跑去圣人跟前吵闹.纵使有袁从之极力反对.圣上还是下旨将那些僮奴放了. 此举使得本就看不惯圣人包庇维护行径的百官更加不满.随后不久.监察御史崔琬就出來弹劾宰相宗楚客、纪处讷潜通戎狄.当年上洛王同突厥的事都不了了之.此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两方人在朝堂上脸红脖子粗地争吵.圣上非但不判决.还一味说和.倒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此事之后.世人便给圣上起了个绰号.叫“和事天子.”宫人们自然不敢议论.可消息还是传到了圣上耳中.圣上倒并不怎么介意.不久就提了宗楚客为中书令.除此之外.往日最积极奉承韦后的那一群官员和韦氏一脉的子弟均得提拔.一时间朝廷里多出数位宰相.御史和员外官更是无数. 还有人说笑.道崔景钰离京太早.不然以他受宠的程度.少说也会封个宰相. 丹菲却是知道.崔景钰避的就是这样的事.这些斜封官一时爽快.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圣人垂老.又能活几年.韦皇后还能风光多久.到时候树倒猢狲散.唯独有真才实学、政绩赫赫者.才会被继任的掌权者留任重用. 弄臣掌权后.朝纲自然愈发混乱不堪.崔湜、郑愔等人以宰相掌选举.受贿卖官.额外用人.又因为斜封官太多.导致官缺不足.不得不预支未來三年名额.因而弄得选法太坏.官场上一片乌烟瘴气. 圣上对此事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侍御史靳恒与监察御史李尚隐对仗弹劾.圣人才将崔湜、郑愔下狱治罪.上官婉儿与安乐公主哪里能眼见情人落难.自然急忙出來说情.请求从宽处理.闹到最后圣人也不过将两人贬谪出京.依旧做一方大员. 这年秋天.圣上祀南郊.大赦天下.允许被流放的犯人返乡.这些人中.独独漏下了被流放到均州为刺史的谯王李重福.李重福本是皇长子.无奈生母身份卑微.一直与太子之位无缘.而后太子李重润被则天皇后处死.韦皇后痛失爱子.便指控李重福构陷了兄弟.圣人亲手将长子流放. 李重福见父亲依旧不肯将自己自流放地召回.便上书哀求.韦皇后知道后.非但在圣人面前吵闹了一番.回了含凉殿中.提起李重福就要咬牙切齿地骂上几句. 此时安乐公主已经生产.养好了身子后.就迅速回到了社交圈中.母女两人同仇敌忾.沒少在圣上耳边编排李重福的种种不是. 就丹菲看來.圣上其实被李重福的那封奏章打动.也有将长子召回來之意.毕竟他一年年老去.病弱的身躯提醒着他寿数不多.便越发想多见见孩子.无奈韦皇后态度极坚决.每每提及此事.就将惨死的李重润搬出來.又哭又闹.圣上实在无法.只得又狠心地驳回了李重福所奏. 从那只后.圣人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他儿子本來就不多.这些年來贬的贬.杀的杀.如今只剩年纪最小的温王在身边.幸而韦皇后也有意培养温王作为傀儡.对他还不错.况且温王年纪小.人也怯懦温顺.并不结交大臣.韦后对他还是有几分放心的. 大明宫仿若一只巨大的神兽.匍匐在长安城的东北角.这里与世隔绝.高墙之内是繁花绿树.是歌舞升平.云集了世上最美好最华贵的的人和物.丹菲生活在大明宫中.过着日复一日的相似的生活.有时候也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念头. 然而.大明宫外的生活.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今年因为雨水不足.关中一带粮食歉收.饥荒蔓延.百姓生活如何困苦就不必说.连城中权贵人家的米粮.也都告急.大明宫中宫人众多.生活奢靡.对米粮的消耗十分巨大.于是朝廷从山东、江淮一地运谷到长安.以供养大明宫. 然而因为路途遥远.拉粮食的牛死伤十之**.如此劳民伤财.群臣便想请帝后移居东都洛阳.洛阳一带并未遭灾.供奉不成问題. 圣上倒是无不可.韦皇后却不乐意.韦氏一族本在杜陵.属长安本地人士.其族人自然不乐意东迁.韦敬等人同韦皇后商量了一番.寻了一个巫者占卜.而后劝说圣上.说今岁不利东行. 圣上是上了年纪的人.颇信这些妖妄.随即就改了主意.守在大明宫中哪里都不肯去.还有朝臣不死心.恳求圣上幸东都.反而被他大骂道:“岂有逐粮天子邪.” 丹菲曾在宫宴中无意听到几个臣工私下议论此事.嗟叹道:“天子嫌弃逐粮不好听.不肯东迁.却不知道百姓食不果腹.还得千里送粮.今年累死这么多牛.來年又要拿什么來春耕播种.” 其同僚叹气.也只有劝着他少说几句罢了.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崔景钰的名字再度被人提起. 崔景钰所在的泉州今年鱼米丰收.是个极好的年景.正因如此.他听从朝廷调令.拨出大批粮食运送上京. 丰收的物产也吸引來了骚扰边境已久的海寇.今年海寇來犯比以往阵仗大许多.一时间.数个海边乡镇同时遇袭.伤亡惨重.崔景钰作为当地最高行政官员.亲自前往前线督战. “驻扎泉州的可是公孙将军.脾性最是火爆.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这崔景钰却有些手腕.竟然同公孙将军相处得极好.孙老甚至让他上船.带着他追过败逃的海寇呢.” 官吏又在议论. “崔景钰与我是同窗.他本是极聪慧之人.若不是之前贪功冒进.同那位纠缠到了一起……” “嘘……” “咳咳.总之.他如此一來.倒算是终于想清楚了.” “我怎么听说.公孙将军膝下有一**.今年正十七.还未婚配.崔景钰那小子才被孔家退亲.不正好可以娶她.” 几个年轻官吏说说笑笑.话題渐渐有些不堪入耳了.丹菲红着脸.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段义云成亲的时候.崔景钰命管事千里迢迢送來了贺礼.却是沒有给丹菲捎个只言片语. 丹菲有些失落.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暧昧的关系就是难找到一个确切的衡量标准.似乎可以再亲密一步.似乎又很疏远. 入冬下雪后.丹菲就常常想起崔景钰只身单骑、匆匆原行的一幕.心里就会一阵抽痛.仿佛声声马蹄都踏在了她的胸口上.虽然她也知道.崔景钰是外放.又不是流放.他离京定是有部曲家奴跟随左右.浩浩荡荡.绝不可能如她臆想中的那般形单影只. 可是因为牵挂他.所以总忍不住将他想得分外可怜. 年末的时候.含凉殿有一位女司患疾病过世了.空出來了一个位子.围绕这个位子的归属.一群高资历的女官暗中展开了一场争夺战. 你讨好尚宫.我便去皇后面前卖乖.你弄坏了我的差使.我就让你当值的时候出丑.几名女官能做到如今的位子上.都是从千军万马中拼杀过來的.谁的手腕都不简单.她们不但自己厮杀.还拉了一批沒根基的小宫婢來做棋子.轰轰轰地波及了不少无辜之辈.一时间含凉殿的宫人中乌烟瘴气.人人提心吊胆.韦皇后身在高位.倒是沒什么察觉. 丹菲本是从七品的女典.往上升一级也无不可.她最初沒有参加竞争.不是因为清高孤傲.而是她这阵子一直有些懒洋洋的.对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只是她不争.不表示她沒资格去争.那些女官照样将丹菲放入竞争对手之列.背地里沒少给她下绊子使坏.丹菲糊涂之中吃了两次亏.知道自己再消极下去.不但自身不保.还要连累着跟着他的云英和萍娘也倒霉.这才重新振作起來. 随后不久.景龙四年的元宵节到了.圣上再度同韦皇后微服出行.去长安市里观灯游街. 说是微服.却依旧带着数千宫人同行.声势浩大.唯恐百姓不知帝后出行一般.丹菲自然陪同在韦皇后身边.也换了一身民女衣裙.跟着出了宫. 数目如此多的宫人.又无人监管.还能有什么情况.自然是大批宫人趁机偷偷逃走.再也不回宫了. 所以跟随帝后的队伍自离宫后.人越走越少.帝后二人倒不计较.只在亲信的簇拥下观灯游耍.怡然自得. 若说私下逃跑的都是低阶女官.其实不尽然.纵使是高阶女官.若年纪不老.也总想着出宫归家去嫁人的.尤其是年轻的女官.在宫里已存下一笔不少的嫁妆.出宫后嫁人很容易.哪个又愿意关在宫里熬成白头. 于是丹菲稍微一留意.就发现往日几个同自己不合的女官.都眼神飘忽.心神不宁.先比心里都在挣扎着. 究竟是留在宫里.过着丰衣足食.却卑躬屈膝的生活;还是出宫嫁人.过上寻常却是自由自在的日子. 圣人同韦皇后到了一处酒楼.在二楼雅间坐下歇脚.韦皇后今日心情极好.见女官们都心神不宁.便大方道:“看你们一个二个心都已经不在这里了.留你们也无用.这里有尚宫们在.你们且出去玩一会儿吧.” 年轻的女官们心花怒放.纷纷叩首谢恩.笑嘻嘻地跑走了. 丹菲从善如流.跟着那些女孩一路下了酒楼.那几个同丹菲争夺女司之位的女官如今正抱成团.一致对付丹菲.自然不肯同丹菲一路.一个女官便不客气地将丹菲一拦道:“大路两边走.京城这么大.阿段别跟在我们身后跑.不知情的.还当我们拿阿段当奴婢使唤呢.” 云英气得要顶嘴.丹菲拉住她.笑嘻嘻道:“阿杨想太多了.一条大街.不是向北就是朝南.难道同你们走一路的.都是跟班.你们何德何能哟.” 说罢不待对方回嘴.拉着云英就朝反方向而去. “真是小人作态.”云英絮絮骂道.“我看她们现在好得像亲姊妹似的.回头还不是要为那个位子抢破头.不就是个女司么.女官做到顶了还不是天子家奴罢了.有本事就去爬龙床呀.” 丹菲不以为然.笑着拉她去看灯. 铺子里琳琅满目地挂满了各色花灯、璎珞坠子、香包绣带.女子们簇拥在铺子前.叽叽喳喳地挑选着心爱之物.男人们都站在一旁.只等着到时候掏钱. 丹菲一眼就看中了一盏小巧的鹿灯.鹿是梅花鹿.通体褐黄.腹部洁白.四蹄短短.造型十分憨巧可爱. 丹菲将灯摘了下來.正低头摸钱.一只大手从她身边伸过.替她将一串铜钱丢到了老板的手中. 丹菲惊讶地抬起头.望见了段义云带着温柔笑意的俊朗面容. “云郎.”丹菲回过神.立刻往他身边看.“阿锦呢.” “阿锦在家沒來.我为她來买张麻子家的胡麻饼的.”段义云道.“她晚上突然想吃了.非赶着要.” “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出來逛街.”丹菲不禁笑道.“她有你疼.真是好福气.” 段义云的笑容有些不自在.他挠了挠头.才低声道:“阿锦有孕了.” 丹菲好生愣了一下.这才终于接受了自己结义姊妹继为**后.即将为人母的消息.似乎在昨天.刘玉锦还是那个娇憨天真、总躲在她身后的小女孩.而一转眼.她就甩开了自己.远远奔跑在了前面. “恭喜.”丹菲猛地开口.又急忙地补充了一个笑.“我脑子一时转不过來.我总记得阿锦还是那个爱撒娇的小娘子.又爱哭.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又快一年了.菩萨保佑.她身子可好.胎稳不稳.” 段义云点了点头.双眼里涌动着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太医说母子都很好.她已经有三个月了.胎坐得很稳.能吃能睡的.我前些日子派了部曲去沙鸣.寻到了她娘家一些亲戚.她的乳母死里逃生.被我接來府上了.如今有她乳母在照顾她.” 丹菲更放心了些.“那个赵阿娘本是阿锦母亲的人.有她在.我也放心多了.” 街上人潮熙攘.灯光火影不住晃动.映得人面容模糊.反而更显得朦胧秀美.随着年纪增长.丹菲原本还带着点稚气的面孔渐渐成熟.精致的轮廓愈发分明.她长得很像她父亲.沒有宫娥常见的柔弱娇媚.眉宇间反而有一股勃发的英气.越发显得眉清目朗.令她十分与众不同. 这一年來.她瘦了许多.于是显得似乎长高了.腰肢纤细.笔挺修长.段义云是武人的审美.极喜欢丹菲这种健美的身姿.觉得她如林间矫健的鹿一般轻灵迷人.他每多看她一眼.心中的愧疚就越深. “你还喜欢什么.我给你买.”段义云的目光落在丹菲手上的小鹿灯上.“那边还有一盏琉璃莲花灯.你喜欢不.” 丹菲笑着摇了摇头.“可惜京城里好似不时兴射灯.不然你倒可以为阿锦射盏灯下來.” 段义云不禁莞尔.“还记得那年在沙鸣.你同景钰比赛射灯.险些撕破脸呢.日子果真如白驹过隙一般.可惜你放弃得早.让景钰夺得了头筹.” 丹菲微微一楞.“那盏灯……不是你射的.” 段义云道:“那日你走后.我也数落了景钰几句.你知道他当初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确实有几分讨打.他倒知道不好意思.射了头筹下來.让我转交给你.当是赔礼道歉.原是我沒说清楚.让你误会了.” 丹菲怔怔.血液霎时沸腾.巨大的心跳声充斥耳膜. “那盏白鹿灯.是崔景钰射下來的.” “正是他.”段义云打量丹菲.“怎么.那灯有什么不对.” “不……沒什么.”丹菲呢喃.内心的世界已是天翻地覆. 原來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一时间.得到的.错过的.都纷纷从眼前掠过.时光是一条长河.川流不息.波浪推着丹菲和崔景钰身不由己地漂向未知的远方. 丹菲长长一叹.再看向段义云时.眼神已十分平和了.“既然碰巧遇上.还有一事想请云郎帮个忙.” “你说.”此时此刻.段义云几乎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丹菲咳了咳.道:“我在宫中有几个好友.近日來总同我淘气.将我捉弄得哭笑不得.正所谓礼尚往來.我看云郎身后的亲卫都一表人才.想借你的人好生回敬一下她们.她们难得出宫一趟.也许寻得个有情人.就不需再回去伺候人了呢.咱们若是能促成几桩好姻缘.也是积了功德.” 段义云也是聪明人.立刻就懂了丹菲的意思.他朗声大笑.随即将带來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招到了身边.吩咐了一番. 那几个亲兵各个都生的高大端正.却都是光棍一条.听闻有机会亲近宫中女官.怎么不欢喜.几个人寻到了那几个女官.三两调笑.女官们顿时倾倒.彼此眉來眼去.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少年郎们将女官们请到酒楼.买酒将人灌得半醉.又雇了一条小船.在定昆池里玩了一圈.女官们芳心大动.早就将回宫一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其中有两个胆子大.平素就同禁卫偷过情的.当即就拉着郎君钻去船后逍遥快活起來.其余稳重点的.也喝得醉醺醺.倒在一处呼呼大睡. 这些亲卫得了段义云叮嘱.倒也不会对女子用强.他们叫了船家婆娘照看这几个女官.自己则上岸归去. 这几个女官疯狂了一夜.次日醒來.天色已大亮.众人这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回宫的时间.都吓得魂不附体.那两个胆大的经过了昨夜风流.都动了凡心.已是不想再回宫过那种孤寂清冷的日子.于是她们两人劝着其余的人.与其回宫受罚.不如借此机会离了宫.嫁个男人. 一群女官中.只有两个舍不下宫里的富贵和积攒下來的私房.执意要回去.其余的都破釜沉舟决定逃走. 上了岸后.众人一分为二.回宫的回宫.逃走的则结伴寻去了兵营.竟然给她们找到了昨日那群侍卫.那些亲卫得过段义云的承诺.若娶了女官.段义云会给一笔安家钱.于是几对人自己做主拜了天地.做了夫妻.关上门各自过起了小日子. 至于那两个回宫的女官.自然挨了尚宫们的雷霆怒火. 原來帝后出行一趟.出宫的宫人之中.十之七八都逃走了.帝后对此不在意.可尚宫手下少了人手.无人做事.却是不行. 如此一來.丹菲的敌手都不在了.她毫无悬念地接任了女司之职.宫中急缺宫人.连韦皇后身边是宫人都走了大半.从这时起.皇后身边诸事.丹菲都要料理.她深知韦后喜好.细致耐心.事情做得圆滑周到.越发得韦皇后信任.亦得两位尚宫倚重. 丹菲后來想过.若日子就那样过下去.再过个两三年.待柴尚宫老退荣养后.她定可以升做尚宫.成为大明宫中最为位高权重的女官之一. 如果沒有那一场变革…… 可是.她赌上了自己的命.亦正为了等待那一场变革. 正文 帝后失和 景龙四年就在这样一个闹哄哄的纷乱中到來. 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黎民百姓.全都如往年一样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该操持生计的操持生计.该寻欢作乐的照旧寻欢作乐.长安城里和乐升平的迹象.掩饰住了底下的汹涌暗流. 阳春三月.天气回暖.安乐公主新得了一所豪宅.宴请父母过來游园. 这处宅院十分奢华.许多地方可比大明宫.圣上在园中转了转.显然是觉得女儿太过骄奢.便有些不悦. “此处又是夺了哪家的园子.”圣人问道.“裹儿.你同驸马.连着两个孩子.不过一家四口.算上奴仆又能有多少.你拿这么多豪宅何用.回头御史又要來奏你强取豪夺.你还要耶耶如何主事.” 安乐还沒说话.韦皇后就抢先替女儿辩护道:“裹儿将來还会有许多儿女.这点家业又能算什么.总不能让堂堂公主连个园子都沒处逛吧.” 安乐也道:“耶耶说话总是这般.明明是御史无事生非來挑我的错.我自幼跟着耶娘在房州吃那么多苦.长到十五六岁.穿个鞋子都还要自己缝.如今自己真金白银买的园子反而不能住了.耶耶想赶我走吗.” 圣人被她们母女俩围攻.招架不住.只得不再提这事. 安乐下嫁武延秀后.因为怀孕生子的关系.倒是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虽然劣行斑斑.却是颇能生养.婚后又生下了一个儿子.武延秀欣喜若狂.对安乐愈发百依百顺. 比起还只知吃奶苦恼的小娃娃.韦皇后明显更喜欢安乐的长子. 安乐的长子竣郎如今有八岁了.生得十分漂亮.又聪明伶俐.韦皇后自己沒有孙子.便对这个爱女所出的外孙疼爱有加.小郎君说自己正在跟着师父学射箭.韦皇后便叫丹菲拿來一把金玉镶红宝的小弓给他把玩. 圣上见那金弓实在奢华.不免道:“莫要太宠孩子.” 韦皇后不悦道:“我这做阿婆的.送件把玩物给孩子又如何使不得.这孩子是凤子龙孙.不过一把金弓.便是金山银山.我也舍得.” 圣上今日屡次被韦皇后顶撞.便有些动了怒.沉着脸不吭声. 韦皇后越发得意.摸着外孙的小脸.随手一指着丹菲道:“你传我的旨意于礼部.封竣儿为太常卿、镐国公.食邑五百户.” 此话一出.别说旁边众人.就连安乐公主本人.都吃了一惊.公主之子按理若受宠.自然也能得爵位封邑.可是多半封侯.韦皇后开口就给外孙封国公.食邑高达五百户.可是相当大的手笔. 韦皇后擅自做主下诏已不是第一次.以往都得了圣上的首肯默许.而今却显然是为了摆出架子來做给圣上看的.充满了十足的挑衅意味.旁人生怕惹祸上身.大气都不敢出.安乐公主却是获益者.顿时喜笑颜开.拉着儿子给外祖父母磕头. “阿韦且慢下诏.”圣上哪里不知道韦皇后的意思.顿时气得面色发青. 丹菲方走出两步.听到圣上这话.又急忙站住.不敢轻举妄动. 圣上沉声道:“此事兹事体大.待朕回宫去.再做计较.” 韦皇后冷着脸.道:“什么计较不计较.陛下在房州时候.不是说将來一听妾所为吗.为何如今又要來干涉.阿段.你这就去.将我旨意一字不落传达清楚了.若有纰漏.唯你是问.” “朕不许.” 丹菲又刹住脚.回身低头听命. 圣上怒道:“不过一个稚童.哪里当得如此贵重的爵位.” “稚童那也是你我的外孙.也是我们的骨血.又不是外人.”韦皇后固执道.“阿段.你还在等什么.” 丹菲苦不堪言.脚虽然朝前走.却是慢得如同蜗牛爬一般. 圣上本就性子温吞、不擅言辞.和韦皇后这样争执几句已是极限.只憋得脸色通红. 韦皇后也不理他.搂过外孙.笑呵呵地逗道:“阿竣乖儿.是阿婆好.还是阿翁好呀.” 孩子讪讪不知如何回答.眼睛一个劲朝安乐公主望. 圣上再也看不下去.怒气冲冲地站了起來.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去.宫人慌张地跟上.呼啦啦地簇拥着他而去.乐声戛然而止.奴仆们都低头垂目.不敢轻举妄动. 眼见圣上过來.丹菲忙不迭朝旁边躲闪去.却还是被圣上身边的内侍推了一把.跌倒在了地上.她也不敢声张.等人都走过了.这才站起來. 贺娄尚宫黑着脸过來.责备道:“你怎么如此不小心.” 丹菲赔笑道:“顾着给圣上让路.就沒注意地上.如今裙子脏了.不便到处走动.有劳尚宫指定别人去礼部传旨了.” 柴尚宫无法.另指了一个跃跃欲试的女官去了. “传旨可是一份美差.回头公主少不了要打赏.你倒好.尽数推给了旁人.”柴尚宫深深看了丹菲一眼. 丹菲只笑不语. 圣上和皇后为封爵一事闹翻了脸.万一韦皇后回头后悔了.少不了要责备传旨之人.她宁肯少赚一份赏银.也不想招揽是非上身. 韦皇后早就不将圣上放在心中.任由他离去也毫不在乎.她自顾笑眯眯地搂着外孙.扫了底下众人一眼.道:“乐声怎么停了.” 乐人急忙重新弹奏吟唱起來.舞姬忐忑不安地重新上场起舞. 这对帝后往日关系一直十分融洽.即便圣上对韦皇后不满.也不过唠叨几句.被韦皇后丢一两记白眼.就不敢再抱怨.沒想圣上会忽然发难.甩下韦皇后就起驾回宫.偏偏韦皇后丝毫不在乎.浑似个沒事人一样.照旧和安乐公主饮酒作乐. 安乐公主自己儿子得封国公.喜不自禁.哪里顾得上父亲的喜怒.她为了表示感激.非但倾力哄着韦皇后.又还在私下送了一名年轻英俊的面首给韦后享用. 入夜后宾客散去.韦皇后同安乐公主进了后院.继续和男宠取乐. 推杯换盏之际.安乐公主低声对母亲道:“阿娘还是该寻个时机.同耶耶讲和才是.毕竟耶耶是皇帝.你我母女总是需要依靠着他的.” 韦皇后气愤道:“你耶耶年纪大.脾气也见长.近來越发不肯听我的了.” “确实.耶耶近來身子越发不好了.”安乐担忧道.“我倒是看他同四弟比往日亲近了许多.” 韦皇后冷笑.“他就这几个儿子.死了两个.一个流放.只有小儿子在身边.想是他也觉得自己老了.便越发怜惜这个独苗.唉.我的儿.你为什么就不是男儿呢.” 安乐蹙眉.“阿娘别再提这事了.当初你和崔景钰都答应得好好的.说会扶我做皇太女.如今崔景钰跑去泉州打海寇了.连你也不再记得这誓言了.” “傻孩子.就算我们扶了你.满朝百官能容你吗.”韦皇后安抚道.“你何必非要坐这个位子.四郎年小懦弱.一贯听话.扶立了他后.我们母女俩效仿则天皇后垂帘听政.又有何不好.届时若有什么不妥.也尽可推到他身上去.我们俩却是好抽身.” 安乐哼了哼.倒也沒再说什么. 丹菲事后回忆起.帝后大致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关系开始冷淡了起來.其实韦皇后一意孤行.行为同以往也沒有什么不同.变的是圣人.他年老体衰.病了几场之后.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或许时日不多.便开始总结自己一生得失.考虑身后之事. 圣人审视下來.显然是发现自己一生碌碌无为.反而养出一个权势熏天的外戚出來.无奈他对韦皇后妥协惯了.到老來也沒法硬气起來.便只好成日同几个年轻美貌的新宠混在一处.梨园听曲.打发时光. 时下正是春耕时分.韦皇后祭了蚕坛之后.按理就要举行亲蚕礼. 亲蚕礼这事.丹菲陪同着韦皇后已做过两次.十分娴熟.采桑之际.韦皇后不过示意般摘了几片桑叶.丹菲急忙用铺着雪白布帛的篓子接下.余下的桑叶便有丹菲带领着宫婢采摘.韦皇后又十分不喜蚕虫.喂蚕的事自然也由身边女官代劳. 自蚕馆出來后.韦皇后如释重负.脸色才渐渐好转.她并不急着回宫.而是由妃嫔和男宠们簇拥着.一路向南山而去.踏春游玩. 草地上飞速架起了帐篷.堆起了篝火.年轻人们三两成群.嬉笑追逐.韦皇后坐在厚软的地毯上.斜倚着凭几.正在听两个极俊美的双生少年郎弹琴轻唱.一旁的贵妇们亦是一脸陶醉. “那对兄弟是谁献上來的.”丹菲轻声问. “是宗家自江南一带寻來的.才十八岁呢.”云英窃笑.“听说又是安乐公主先用了几日.觉得不错.才送到皇后这里的.皇后倒也不嫌弃.” “嘘.”丹菲轻笑着拍打她.“祸从口出.” 韦皇后全副心思都在两个美少年身上.柴尚宫机灵.将旁边年轻美貌的宫婢全部都支开.丹菲和云英巴不得可以偷懒.利落地从帐中退了出來.提着一篮果子.去寻山泉. 这片地方是帝后出游时最爱驻扎之处.丹菲她们來过数次.对地形已摸得极熟.两个女孩穿过一片灌木丛.很快就來到溪水边. 溪边草地上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清澈的泉水潺潺地从石滩上流过.筷子细的小鱼在石间游走觅食.有一群羽毛艳丽的小鸟结伴飞來喝水.山风从林间吹过.它们又警惕地成片飞走了. 丹菲把手浸在冰凉的泉水中.青翠欲滴的苹婆果在水中起伏.被她拨來拨去.春日暖阳晒得人懒洋洋的.风中带着清新的花香.丹菲坐在水边的石头上.舒展着劳累半日后酸痛的肩背.目光落在对岸一株老树上. 树生在一块隆起的土坡上.枝干虬结.仿佛一只朝天仰着的大手.掌心处十分适合藏人. 尘封的记忆被敲醒.丹菲好似被轻轻捶了一拳在胸口.浑身微微颤抖. 时光转瞬倒流.回到那个晨雾浓重的清晨. 薄光.鸟语.朝雾如轻纱.让人间犹如仙境. 混乱的呼吸.唇上暖而软的触感…… 她依旧记得男子身上淡淡的极好闻的薰香.记得被那双眼睛凝视时心跳如鼓的悸动. 丹菲脸颊烧烫.深吸一口气.努力从那段甜美却久远的回忆中抽身出來. 她往脸上拍了拍冰凉的水.站了起來. “我们回去吧……” 话音还未落.丹菲脸色倏然剧变.转身猛地一把将云英扑倒. 头顶嗖一声响.一支箭飞过.射在离两人不过几寸的地上. 正文 公孙神爱 云英吓出一身冷汗.起身就嚷嚷:“何人乱闯猎场.胡乱放箭.长沒长眼.”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数名骑着骏马的年轻女郎闯了过來.领头的少女一身艳丽红裙.侧骑在一匹乌蹄马上.好似烈火骄阳一般.待走近了.她低头朝丹菲她们看过來.一脸不耐之色在看到丹菲她们的精致宫装后才稍有收敛. 丹菲和云英倒是吃了一惊.不为其他.只因这个少女实在是容貌绝色.她和丹菲年纪相仿.肌肤欺霜赛雪.一双妙目如秋水映空.五官无一不精致秀丽.整个人好似用一块羊脂白玉细细雕琢出來一般.她轮廓又比汉人深邃些.眸子里带着点幽蓝.像是有外族的血统. 美人一张口.倒是说着纯正的官话.“冒犯两位女官了.我等刚來京城.不知此处荒岭是个猎场.” 她嗓音轻柔.神态里却是有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倨傲.语气充满讥讽.仿佛同她们说句话就已是屈尊降贵. 丹菲下意识在心里嘀咕:这美人倒像是个女版的崔景钰呢. 沒想说曹操.曹操就奔到. 又是一阵马蹄声.数名男子跟在女子们的身后而來.一个身影高挑的男子一马当先.冲到跟前.猛勒缰绳.马儿扬蹄嘶鸣着停下來.掀起一团尘土. 丹菲拉着云英连着后退几步.挥去沙尘.抬头望过去.愣住. 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面色冷峻.英俊削瘦的面孔一面沐浴着阳光.一面映着泉水的波光.愈发显得精致分明. 此时此景.教丹菲不禁产生错觉.仿佛时光倒退数年.又回到了沙鸣城外的雪地里. 一样的对视.一样的无言. 丹菲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吧.崔景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在泉州吗.这人不是崔景钰又会是谁.怎么会长得这么像. 丹菲瞪着崔景钰.脸色变來变去.崔景钰紧绷的表情也终于维持不住.蹙眉粗声道:“你这又是在搞什么.” 丹菲听到熟悉的嗓音.松了一口气.她还未來得及回答.那红衣大美人就已抢先开口.嗓音娇柔如蜜一般.道:“钰郎别生气.她们沒有冲撞我.” 丹菲思绪一团混乱.听到这句话.反而被激得噗哧笑了出來. 云英也不禁看猴戏似的盯大了眼.冷笑道:“不知这位是哪家娘子.我们乃是皇后近身女官.今日是随皇后出宫來踏春的.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娘子宽恕.” 红衣美人脸色一僵.将信将疑.转头向崔景钰求助. 崔景钰看着丹菲一脸戏谑之意.嘴角不禁抽了抽.翻身下马.他一下马.身后跟着的下属部曲纷纷下马.红衣美人惊异不定地左右张望.还弄不清出了什么事. 崔景钰牵着马朝丹菲走來.丹菲这才定下神來.深吸了一口气.朝他露出微笑. “崔……表兄.你回來了.” “今日才回來的.”崔景钰一身风尘仆仆.脸色有些疲惫.“皇后在.” “今日亲蚕.皇后和妃嫔们都在.公主们亦在.都在东边山谷里.”丹菲朝那边抬了抬下巴.“你怎么回來了.” “圣人召我回來.就之前海战的事问话.”崔景钰把缰绳丢给随从.让他们牵马去饮水. 崔景钰的变化很大.丹菲觉得.他就像从一个精致的摆设用的宝石匕首.淬炼成了一柄坚韧锋利、沾血出锋的宝刀.他面孔更加英俊.皮肤是晒不黑的白净.眉若断剑.目如寒星.唇角转折坚毅.他的身材瘦而矫健.肩背、手臂和双腿充满了蓬勃的力量. 丹菲以前总觉得他像一只高贵的鹿.如今看來.他应该是一匹俊美的马.不是隐藏在高山密林中.遗世孤立.而是该是率领群马.纵横在草原上. “钰郎……”红衣美人儿也下了马.她倒识趣.眼见丹菲身份不同.也不敢随意胡闹.只矜持地站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丹菲和崔景钰. 美人这一笑.好似娇花照水、秋月临空.连丹菲都忍不住一阵心动.崔家随从们更是纷纷露出惊艳之色來.她个子比丹菲还要略高一点.身段修长窈窕.纤腰如柳.站在那里就好似一株刚出水的东海珊瑚树般艳丽夺人. 唯独崔景钰像个瞎子.面色如常道:“这是我同你说过的表妹段氏.这位是公孙将军的掌上明珠.” 原來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公孙娘子.这等容貌.恐怕在京城里都是头一份.丹菲已经可以预见那些名媛贵妇们不掩妒意的模样了. “方才唐突孙娘子了.还请娘子见谅.奴乃是含凉殿中六品女司.唤我一声阿段就好.”丹菲一本正经地朝美人行了一个礼. 公孙神爱眼神闪了闪.心里的念头正飞快地转着. 往日崔景钰偶尔提起这个表妹.虽然语气平淡.可眼中总会情不自禁地浮现一抹温暖之意.可如今看这对表兄妹重逢的情景.双方都矜持冷静.并不像关系多亲密似的. 公孙神爱思索着.回了半个礼.笑道:“原來是钰郎的表妹.难怪第一眼就觉得那么亲.” 丹菲但笑不语.显然不想同她多说.云英在一旁看热闹.心里窃笑.又不是一家人.谁同你亲來着.这美人虽是绝色.可论手腕.却是比京中贵女们差了老大一节呢. 崔景钰蹲在水边洗了个脸.领口湿了一片.他也毫不在意.丹菲下意识要掏手帕.公孙神爱抢先一步.将绣帕递了过去. “钰郎.待会儿咱们要去见皇后的.你弄这么邋遢.可不是要惹人笑么.” 云英凑到丹菲耳边道:“这美人可是你的新表嫂了.” 丹菲把手一摊.“沒听说呀.” 崔景钰却沒接公孙神爱的手帕.转而接过随从递來的面巾.草草擦了个脸.他本生得面如敷粉.海边的烈日也晒不黑他.哪怕再不修边幅.依旧看着俊朗英气.只是他举止明显粗犷了许多.将领口随意一扯.露出干净的锁骨.袖子高卷.手臂肌肉结实.过去他十分注重仪态.可绝不会这么做.这些举止.想必是他自军中学來的. 丹菲看着.忽而默默叹了一口气. 说起來很奇怪.她从不认为自己有多牵挂崔景钰.可如今看他回來了.却清晰地感觉到心口一块石头落了地.归到了实处. 不论好歹.也不论将來会如何.他总是回來了. “走吧.”崔景钰整理好了仪容.“劳烦表妹通报.既然已闯了进來.自当去拜见皇后.” “诸位请随我來.”丹菲盈盈一欠身.同云英在前面带路. 崔景钰牵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公孙神爱无意地看了崔景钰一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男人先前还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上.此刻竟然露出一抹凌厉坚定之意.目光灼热地注视着那段氏的背影.简直就像一头狼.要将那人一口吞吃入腹一般. 韦皇后再见崔景钰.态度明显不如过去那般亲切了.崔景钰离去这一年多.韦皇后身边各色新宠弄臣无数.各个都绞尽脑汁取悦她.比起來.一直若即若离的崔景钰显然不再是她亲信之人. 安乐公主的反映倒是十分剧烈.她兴奋地把小儿子往乳母怀里一塞.就朝崔景钰跑过來. 众目睽睽之下.崔景钰一步退让开.朝安乐俯身作揖. 安乐脸色一沉.眼角扫到跟在崔景钰身边的公孙神爱.眼睛顿时瞪得老圆. 女人对另一个美貌的女人都有一种天生的敌意.更何况公孙神爱的美又是鹤立鸡群的.在场不论浓脂艳抹的贵妇.还是青春逼人的少女.一个照面下來.全都败在了公孙神爱的脚下. 公孙神爱虽然看得出很紧张.却目不斜视地走上去.落落大方地朝韦皇后磕头行礼. 她还未自报姓氏.安乐就冷笑道:“这是钰郎在泉州纳的妾.怎么把她带到这里來了.” 公孙神爱一张俏脸霎时铁青.说不出话來.连丹菲都别过脸.不忍心看安乐欺负美人. 崔景钰亦神色肃然地咳了咳.道:“此乃公孙钟杰老将军的爱女.公孙将军回京述职.我们一路同行.孙老先行进长安了.我们路过此处.本想饮马.得知皇后再此.故前來问安.” 安乐不屑地撇了撇嘴.公孙将军不过是驻扎一方的武将.算不上什么大员.此女论出身.赶孔华珍差了一大截呢. 韦皇后待公孙神爱倒是和气.道:“这孩子生得这么好.怎么以前沒见过.可是初來京城.” 公孙神爱低头答道:“回皇后.奴自幼长在泉州.确实是初次來长安.” 太平公主笑道:“泉州水土好.才养得出这么漂亮的孩子.看着同咱们汉人不大像呢.你祖上是哪里.” 公孙神爱道:“家母乃是突厥人.” 李氏皇族本身就混有异族血统.大唐各族杂居.混血儿不少.公孙神爱这样的血统并不少见. 安乐公主却是冷哼了一声.道:“蛮夷之女.果真礼数不通.你乃官家女眷.跟着男人到处跑就罢了.來觐见皇后.怎么也能由个男子引见.” 旁人知道安乐公主说话素來百无禁忌也就罢了.公孙神爱却是在娇宠之下长大.沒想到会当着众人被落面子.眼眶顿时红了. 安乐公主无事也要挖苦旁人几句.公孙神爱却是头一次这般委屈. 公孙将军性格刚正不阿.耿直倔强.所以虽有将才.却一直受打压升不上去.一把年纪了也只能在地方上做个的武将. 公孙神爱的母亲姓阿史那.是突厥一个小贵族的女儿.生得美艳不可方物.其家族本是想将女儿送到京城里來.嫁进皇室的.结果阿史那氏自己看中了刚丧妻的公孙将军.学红拂夜奔.跟着他跑了.阿史那家族的人沒办法.只得嫁了女儿.公孙将军的发妻给他生了四个儿子.只有阿史那氏给他添了一女.公孙将军对这**疼爱入骨.看得犹如眼珠子一般. 公孙将军当初既然能被美人一眼看中.自然也生得英俊不凡.公孙神爱继承了父母的优势.容貌比其母更美几分.公孙家在当地也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了.她从小就独冠群芳.当地文人沒少为她写诗作画.将她捧做仙子下凡. 公孙神爱素來眼光高.嫌弃寻常文士太孱弱迂腐.武将又太粗鲁.一直养到十七岁.再不嫁年纪就有些大了.这才遇见了崔景钰.崔景钰的诸多优点已无需再言表.公孙神爱对他一见钟情也并不奇怪. 那时崔景钰名义上是刚被孔家退了亲.想将女儿嫁给他的人家不要太多.崔景钰却都拒之门外.一头扎进公文里.十天半个月都不出來交际.倒是公孙将军因为和他有公务來往.他常去公孙家走动.公孙神爱可谓近水楼台.却一直沒能将这明月摘下.这次一起回长安.公孙神爱就打着小算盘.同崔家二老多亲近.想将这门婚事敲定. 公孙神爱当初在地方上一直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就算崔景钰对她不那么殷切.也是温文有礼的.这是她第一次來长安.她对自己容貌极有信心.只等着过來大展身手.她算來算去.却沒算到进京社交的第一场就对上了安乐公主.硬生生挨了一个下马威. 众贵女们自然乐意见这绝色美人吃瘪.全都冷嘲窃笑.公孙神爱也倒霉.今日在场的全是女眷.男人几乎全是阉人.沒人会惜香怜玉. 好在是崔景钰将公孙神爱带來的.自然不能眼看她吃亏.他轻咳了一声.出來解围道:“今日本就事出计划外.自然沒法讲究礼节.还望皇后见谅.” 韦皇后当然不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她用眼神警告了安乐一眼.便让崔景钰和公孙神爱退下了. 公孙神爱含着眼泪退到人后.丹菲还以为她会跑到崔景钰那里哭.不想这女孩还是知道场合.深吸几口气忍住了. 崔景钰愧疚道:“安乐公主说话十分……直爽.你若不习惯.日后避开她就是了.” 公孙神爱幽幽苦笑.道:“钰郎放心.我沒事的.” 美人含着泪倔强微笑的模样真是楚楚可怜.饶是铁石心肠都要被打动吧. 崔景钰道:“既然见过了皇后.那么我们就动身进城吧.令尊已经走在了前面.莫让他老人家等我们.” 公孙神爱点了点头.朝丹菲道:“还劳烦娘子带我去净面.” 正文 崔郎回归 丹菲让小宫婢打了水來.给公孙神爱净面.又亲自帮她重新上了妆. 公孙神爱若有所思半晌.对丹菲道:“我初來京城.诸多事都不熟悉.阿段可多提点我一下呀.我定不会忘了阿段的好的.” 丹菲心道这美人倒也不笨.初战失利便立刻知道调整战略.丹菲避重就轻道:“我所熟的不过宫中的事.不敢胡乱指点.娘子若是要在京城长住.多出门交际.很快就能熟悉起來.” 公孙神爱一笑.又道:“阿段既是钰郎表妹.那之前那位孔娘子.你可熟悉.” 这问得露骨.丹菲不免有些反感.道:“奴一介宫婢.不敢和孔家娘子攀交情.不过孔娘子端庄贞静.娴雅聪慧.实乃大家闺秀之典范.就连安乐公主都对她有几分尊敬.从不敢拿她來开玩笑.” 公孙神爱被刺了一下.知道自己过界了.却还是忍不住道:“听说孔娘子看不上钰郎放浪形骸.才执意退婚的.不过我看钰郎受此教训.洗心革面.在泉州的时候十分严谨自律呢.孔娘子难道不愿再给他一个机会.” 丹菲弯腰帮公孙神爱戴项链.道:“孔娘子今年初就已由伯父主婚.嫁了一位裴家郎了.” 公孙神爱猛松了口气.又自觉太过明显.补充道:“听闻孔娘子结了良缘.很是替她高兴呢.” 丹菲嘴角抽了抽.忍不住道:“娘子真是热心人.” 云英在一旁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这公孙娘子并不笨.只是太心急.吃相便有些不好看.不过横竖她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美人不论犯什么错.都会被原谅的吧. 丹菲把重新打扮的光彩夺目的公孙神爱送回到崔景钰身边.公孙家的婢女牵來了马.崔景钰顺手就将公孙神爱扶上了马.转头看向丹菲. 公孙神爱了然一笑.“钰郎.我在前面等你.” 美人带着亲随浩浩荡荡而去.丹菲望着她的背影.不禁莞尔.“公孙娘子挺特别的.” 崔景钰面色漠然.沉默不语.他走到丹菲身边.把一个马的铁掌递到了丹菲手中. “我恐怕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崔景钰艰难地开口. 丹菲看着铁掌.一个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是红菱……”崔景钰注视着丹菲每一个表情. 丹菲脸上血色褪去.紧握住了铁掌.“什么时候的事.” 崔景钰道:“我是骑着它南下的.今年三月的时候.有海寇來袭.我去督战.也并沒有上阵.偏偏打扫战场的时候.遇到一股游寇……它受了很重的伤.我沒办法.只有让它走得轻松一点.” 丹菲不住深呼吸.抬起头时.双眼通红.“它也算战死沙场了.它是我阿耶的坐骑.同它主人一样.死得其所.沒有遗憾……” 她哽咽.低头抱着马掌.泪水落在袖子上. 从长安到沙鸣.再由沙鸣回长安.她一路都骑着红菱.它是她最忠诚的朋友.是代替父亲看护着她的一个守护神.而如今.这个神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死在了遥远的地方.从此.这个世上又少了一个寄托思念之处. 崔景钰沉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良久哑声道:“对不起……我似乎.总沒法带给你一点能让你快乐的事.” 丹菲心中触动.蹙眉回头看他. “怎么突然这么说.” 崔景钰背着光站着.面容有些模糊.语气中却有着清晰的愧意. “我总是让你失望.从沙鸣到今日.我一直沒法取得你的认同.哪怕我尽力向你靠拢.我们也永远都不会同时处在同一个位置.我似乎总容易让你难过……” “不.”丹菲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她注视着男人的双眼.认真地.一字一句道.“崔景钰.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包容我、最了解我的男人了.我今生能遇到你一个.就已是最大的幸事.我对你别无所求.只要你能平安地回來.这样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同我说话.对我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崔景钰骑马追上公孙神爱.公孙神爱一眼就看出他有些不同了. 长久以來一直带着愁绪的眉头舒展了开來.精致的丹凤眼里的冷漠如云雾散去.紧抿的唇角也带上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这男人心情很好.公孙神爱意识到. 崔景钰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是他长久以來.眉宇间一直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忧郁.让他少有笑颜. 如今也许是回到了长安.又或许是同亲人一番交谈.一股活力重新灌注到了他的身体里.驱散了他不符合年龄的老沉.让他恢复了本该有的轻松和洒脱. 好似冰雪消融.春满江南. 公孙神爱认识崔景钰也有一年多.却是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开心起來.竟然有种摄人心魄的神采. 崔景钰将公孙神爱护送到了公孙将军处.不顾美人挽留.行礼道别. 他却沒有急着返回崔府.而是來到曲江池边一处官员宅院门前.门房不待崔家随从自报身份.就已匆匆将门打开. “将军同郡王今日一早就在府中等候知州了.您快快请进.” “景钰.”李隆基站在屋檐下.快活地高声叫道.“真是教我们好等.不是说午时前就可以进城的吗.” “饮马时碰巧遇到皇后在郊游.不得不过去行了礼.”崔景钰将缰绳丢到随从手中.“义云呢.他这做主人的怎么不出來招呼一下.” “來啦.”段义云执着个酒壶从屋里匆匆而出.“酒菜都温了好几遍了.正说你再不來.我们俩就先吃了.” 崔景钰站在庭院中.露出温和的笑意.朝段义云招了招手.“你过來.我有东西给你.” “只给他一份.”李隆基嚷嚷. “亲表兄弟.何必这么客气.”段义云笑着走过來. 崔景钰嘴角笑意加深.慢条斯理地摘了皮手套.猛然一拳捶在段义云的脸上.将他打得仰翻在地. “这是干吗.”李隆基吓了一跳.急忙冲过來将两人分开. 但是崔景钰一拳揍过.也沒打算再继续.他甩了甩手.朝坐在地上的段义云轻笑.“如何.” 段义云捂着脸.鼻血长流.哭笑不得地摇头.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打起來了.”李隆基不解. “你下手真沒半点犹豫.”段义云推开來扶他的管事.自己站了起來.“这一拳是替阿菲揍的.” “你说呢.”崔景钰依旧笑眯眯的. 李隆基明白过來.无语地看了崔景钰一眼. 段义云拿帕子摁着流血的鼻子.低头沉默了半晌.忽而一笑. “原來如此.她知道吗.” “知不知道.并不妨碍我揍你.”崔景钰冷哼一声.大步朝屋里走去. 段义云越想越明白.不禁仰头大笑.笑自己傻.笑某人比自己更傻.更痴. “别是被揍傻了.”李隆基啼笑皆非. “你知道.”段义云道.“那你当初怎么不说.” “我又不是婆娘.怎么会拿这些事闲话.”李隆基不屑.“你负了阿菲.确实欠揍.揍过就好.往事抹平了.咱们好生商议今后的事.” 段义云闷闷地点了点头.同李隆基一道也走进了屋. 正文 陈家姨母 这日.天沒亮时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后窗外的芭蕉叶上. 丹菲被吵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撑起了窗户.坐在榻上.看着东方的天空一点点亮起來.呈现出一种水晶一般的透明的蓝灰色.雨天鸽子沒有出笼.可是丹菲的心情却是不受拘束的鸟儿.迎着风雨飞翔在高高的天空中. 她已许久沒有这么快乐.哪怕此刻天空阴翳.可是她的世界里正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大明宫的游园宴也并沒有因为春雨而取消. 梨园里繁花胜雪.衣衫艳丽的名媛贵女撑着轻飘飘的竹骨伞.俏生生地站在树下赏花.人比花娇. 游廊中.殿檐下.宾客们谈笑风生.吟诗作对.教坊乐人吹着靡靡之音.混着酒香.在细雨中飞去老远. 丹菲偷偷打了个呵欠.往果茶里加了一勺蔗浆.轻轻搅拌好.放在韦皇后面前的案几上. 不远处.公孙神爱被一群年轻郎君们簇拥着.呈众星捧月之态.公孙神爱姿态矜持腼腆.眼角眉梢却依旧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李隆基同郡王妃姗姗來迟.一眼看到公孙神爱.随即露出了惊艳之色.恰好公孙神爱被男人们纠缠的有些烦了.起身往游廊上走去.李隆基看郡王妃正在同上官婉儿寒暄.便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郡王妃回头不见人.脸上的笑一僵. “阿段.去将郡王请回來.”韦皇后不悦道.“今日是怎么了.年轻人一个二个都像在身上绑了线.全被那个公孙娘子牵着走了.” 李碧苒冷笑道:“男人就像狗.闻着肉味.哪里有不寻着去的道理.” 贵妇们一阵嘻嘻笑.只有郡王妃神态端庄.不以为然. 丹菲撑着一把金红面绘白茶的油纸伞.走进梨花林中. 梨花深处人影绰绰.时不时传來轻声笑语.细雨和花瓣落在伞上.发出轻轻的响声.远处有一对人正在梨花树下私语.也不知是哪两个小 丹菲寻着人声走去.十分意外地发现.李隆基并不在. 崔景钰和公孙神爱四目相望.落花如雪.撒在他们的发上、肩头.公孙神爱明媚秀丽的面容笼罩着一层光彩.双目晶莹如月照春水.望着崔景钰的样子.仿佛他就是她的神.而崔景钰低头看着她.嘴角带着笑意.目光柔软.极其耐心地听着她说着什么. 丹菲停下了脚步.忽然觉得满林的梨花白得有些刺眼.她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口.努力想平复那种酸胀刺痛的感觉. 眼看公孙神爱的目光朝这边扫來.丹菲踉跄地转过身.慌不择路路匆匆走了. 少女的蓝紫纱裙很快就被繁密的梨花掩盖住.只在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崔景钰幽深的眼眸里印着她的蓝裙红伞的艳丽背影.那种让公孙神爱惊艳过的热切的表情再度浮现. “钰郎……”公孙神爱困惑道.“你怎么了.” “沒事.”崔景钰转过头來时.已恢复了往常温和却疏远的模样.“雨把衣衫都打湿.我送你回去.” 丹菲心绪混乱地走了半晌.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离大殿越來越远了.她停了下來.靠在一株梨树边.长长吁了一口气. 绣鞋已经打湿.沾着落叶和泥土.一缕鬓发垂落在脸庞.扫得有些痒. 丹菲从荷包中取出小银梳.一边梳头.一边露出苦笑來.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为何莫名其妙就乱了方寸.弄得活像偷看到什么不雅的事一般. 那两人一个未婚.一个未嫁.郎才女貌.一同在雨中赏个梨花.本是一桩风流佳话.倒是她贸然闯入.差点就惊扰了他们.才是不妥. 丹菲又叹了一声.重新打起伞.寻着大殿而去. 那个男人.却从來沒有这样温柔带笑地凝视过他.丹菲觉得自己能得他温和友善地看两眼.就够烧香谢祖宗了.丹菲不怀疑崔景钰是欣赏敬佩她的.但是他将自己视作一个同伴.而不是一个女人吧. 像刘玉锦和薛崇简那样.救命之恩后.有缘再相聚.而后相恋.显得顺理成章.可是丹菲始终搞不懂.自己对崔景钰的这个感情.是从何处生出來的. 初次遇他时.他还是个令人生厌的纨绔子呢.从几何时.他已变成了自己心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是在他离去后.自己回头再寻不到他的身影.还是在很久以前的雪原上.俊美的男子从马车里出來.居高临下地同她四目相接. 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 “在想什么呢.”李隆基含笑的声音骤然响起. 丹菲猛地站住.差点连人带伞撞进他的怀里. “怎么了.”李隆基看清丹菲泛红的眼眶.蹙眉道.“有人欺负你了.” “吹了风而已.”丹菲别开脸.后退半步.“皇后唤您回去呢.郡王妃也在等着您.” “知道了.”李隆基道.有些不舍地朝林子里望了一眼.“公孙娘子真乃绝色.景钰素來好运.明明冷冰冰的不解风情.偏偏你们一个二个还是对他痴迷不已.” “郡王.”丹菲板起了脸. 李隆基大笑.“好.好.我这就回去.” 丹菲走在他身后.脸红如烧. 不久.崔景钰也带着公孙神爱回來了.两人就站在游廊下.一边赏雨一边说笑.姿态十分亲密. 丹菲实在受不了这刺眼的一幕.借口更衣换了班.躲到了一边去. 院子的一侧.几位命妇正在花厅里闲聊.丹菲路过之际.一位夫人正从里面走了出來.同丹菲打了一个照面.突然面色剧变.惊呼了一声. “倩娘.” 丹菲好似被滚油泼到一般打了一个激灵.脸上霎时血色尽褪. 她同这个中年妇人面面相觑.两个人都从对方的容貌上看出了一些同自己相似之处. “你……”那夫人忍不住伸手要去摸丹菲的脸.“长得真像.” “夫人.”她的婢女急忙拉住了她.小声道:“这是皇后的女官.” 丹菲感觉冷汗顺着背脊滑落.强笑了一下.“夫人大概是认错人了.奴姓段.” 那美貌妇人如梦初醒.失望地垂下手.“唐突了娘子了.我夫君乃青州知州.娘家姓陈.荆州人士.我看小娘子面熟得很.好似我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子.” “陈夫人.”丹菲欠身.“奴年方十八.不知道您的妹子芳龄几何.” 陈夫人一愣.失落笑道:“你说的也是.我那妹子只比我小两岁.你这年纪.倒同我女儿一般大……” 说到此.她又是一怔.再度打量丹菲. 丹菲低垂下头.道:“不打搅夫人的雅兴.” 说罢不等陈夫人再开口.便匆匆离去. “真是像.”陈夫人忘着丹菲的背影.眼眶发红.“若倩娘的小草儿还活着.也同她一般大了.” “夫人在说谁呢.”李碧苒从花厅里走了出來.“那不是皇后的女官段氏么.你们认识.” 陈夫人抹着泪.笑道:“这段氏生得活脱脱像我幼妹少时模样.” “这么巧.”李碧苒道.“我记得段氏的母亲姓文.世代书香呢.” “自然不是她了.”陈夫人十分失望.“我那妹子嫁了曹家.后來她夫君犯事.夫妻俩连着小女儿一并都葬身火海了.” 李碧苒却听出了端倪.拉住陈夫人道:“可是早些年谋逆.想废了今上.拥立相王的那个曹将军.” “正是.”陈夫人尴尬.不愿多提此事.寻了个借口离去了. 李碧苒却是两眼一亮.思索了一番.寻太平公主而去. 丹菲的身份.李隆基留了个心眼.是瞒着太平公主的.太平公主之前也从沒在意过丹菲这个小棋子.如今听李碧苒一说.才起了兴趣. “若真是曹家女.何必假扮段氏.”太平道.“也许又是崔景钰和三郎私下有什么计划.瞒着我罢了.这段氏乃是崔景钰的心腹.不能为我们所用.如今有用时可以留着.但是将來却最好能将她除去.” 李碧苒道:“这段氏十分可恶.我好不容易将外甥女嫁了文默.就想笼络他.可阿锦偏偏极听段氏的话.段氏也不知道和她说了什么.她如今一心向着夫君.根本不肯帮我呢.” “你那外甥女就是个废物.枉你还将她当成一条忠犬.”太平不屑道.“我让安插在临淄王府的人打听一下这个段氏的身份好了.若真是曹家女.那可有趣了.曹永璋当初是想拥立相王的.如今三郎将她的女儿改名换姓.又送到皇后身边.这要让皇后知道了……” 太平涂着丹寇的手把玩着一串璎珞.脸上露出戏谑一笑. 正文 相互表白 丹菲回去后.一连数日.神情都有点恍惚.再见亲人的震撼.让她脑子里十分混乱. 丹菲生母姓陈.闺名就叫倩娘.她母亲就是荆州人士.娘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乡绅.家中上面还有一兄一姊.丹菲这个大姨母嫁了一个举子.大姨夫官运十分亨通.一路青云直上.丹菲入宫后偷偷打听过.那时候她舅父在荆州料理祖业.大姨夫则在青州任知州. 这个陈夫人.就是丹菲的大姨母. 丹菲一家当初假死逃生.背井离乡.放弃了一切.自然包括亲人.丹菲独自杀回长安为父母报仇.也从未想到过还能再和亲人见上一面. 方才一眼.就见这姨母温婉慈爱.言笑时竟然和母亲有六七分像. 丹菲想起惨死的父母.再回想姨母的笑容.只想扑进姨母怀中痛哭一场.诉说她这些年遇到的所有委屈.可是如今这情况.就算亲人近在咫尺.也不能相认. 丹菲魂不守舍.也沒注意到含凉殿里发生了什么.直到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才将她的神招了回來. 韦皇后满脸怒火.又将一个玉杯砸在地上.吼道:“狗胆獠奴.一派污言.他真是这么说的.” 上官婉儿扶着她道:“皇后息怒.大家必然不信那厮的话.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丹菲带着小宫婢去打扫残渣.听韦皇后不住怒骂.“哪里來的贱狗.竟敢如此污蔑我.这个郎岌是何人.如此狂放大胆.” 上官婉儿道:“不过是定州的一个士绅罢了.” “区区一个士绅就敢上言.污蔑我同宗中书令意图谋反.” “大家怎么会信这等荒谬之言.” “那你同大家说.郎岌污蔑妾要谋反.大家若是信他所言.现在就将妾废了.拘禁起來.若是不信.那就将那个污蔑皇后的獠奴杖毙.” 韦皇后动了真怒.不论上官婉儿如何劝解.都不肯善罢甘休. 丹菲本以为纵使韦皇后闹到圣人面前.也会被圣人劝住.不料这次圣人也拿韦皇后沒法.竟然真的下旨.将郎岌杖杀. 此事一出.满朝震惊.御史纷纷上言抗议.可圣上却一概敷衍了事.圣人治家治国的本事平平.和事的本事却是一流.他一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百官也不能拿他如何.韦后一党额手相庆.可略有些良知的官员都十分义愤不平. 于韦皇后來说.她觉得自己杀鸡儆了猴.出了一口恶气.十分痛快.春日宴会众多.韦皇后不是今日去上官昭容的别院.就是明日去安乐公主的新豪宅.日日寻欢作乐. 公孙神爱吸取了教训.平日都避着安乐公主走.丹菲还是在上官婉儿的游园会上才又见到了她. 公孙神爱入京月余.衣裙妆容已经同京都流行同步.单看妆扮举止.丝毫不像是个在地方长大的女孩.她也知道自己开口会露怯.所以惜字如金.倒越发显得矜贵神秘.令一群单身汉们趋之若鹜. 见了丹菲.美人倒是嫣然一笑.犹如春风化雨. “阿段.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呀.” 丹菲迟疑一瞬.慢吞吞走到她身边.混血美人妆容精致.衣裙华丽.顿时衬得淡妆素裙女官打扮的丹菲黯淡不已. 丹菲这下倒真有点理解那些贵女嫉妒讨厌公孙神爱的心情了.谁都有几分虚荣好强的性子.被这么比得毫无招架之地.本能就要反感呀. “我说真的.并不这么喜欢來赴宴呢.”公孙神爱道.“昨日钰郎沐休.带我去游曲江池了.那里可比宴会有意思多了.” “是么.”丹菲干笑了一声.“你们都玩了什么.” “他给我在摊子上买了小玩意儿.我们还投了圈.中了一个布偶小羊.后來他还给我买了糖葫芦.”公孙神爱满面红光.“我耶耶从來不许我乱吃街市上的东西.这还是我第一次吃糖葫芦呢.” 这崔景钰.是不是每同哪个女孩亲近些.便带她去游一次曲江池.玩一样的小把戏.他莫非给每个女孩都买过一串糖葫芦. 丹菲心口沉得很.仿佛坠了一快铅石头. 当初和崔景钰共游曲江池.虽然时间很短.对她來说.却是近几年生活里难得的轻松愉快的时光.是她一直珍视的回忆. 如今看來.这对于來说难得可贵的记忆.与崔景钰不过是寻常之举.于她同游.或是与别人.并无什么区别罢了. “阿段就沒想过出宫嫁人么.”公孙神爱问.“我听钰郎都说了.你们当初一路从沙鸣南下.你还救过他的命.他对于你因为他而被沒入掖庭的事至今十分内疚呢.我想.若是你能出宫.适得良人.过上好日子.钰郎心里定会好受很多吧.” 丹菲古怪地看了公孙神爱一眼.“多谢娘子关心.不过娘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公孙神爱娇羞一笑.“我有话直说.阿段您别介意.我……我曾托兄长问过钰郎何时才再考虑娶亲.钰郎就提到了你.他说他受了舅父嘱托照顾你.可你还依旧在宫中吃苦.他又如何能自己娶亲快活呢.” 丹菲嘴角抽了抽.“他是这么说的.” “是呀.”公孙神爱瞪着一双美目.双眸好似破晓时分深蓝的天空.星光点点.“我能理解钰郎怜爱你的心意.所以我想问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咱们好好挑选.再想个法子将你接出宫來.将你风光大嫁.你喜欢不喜欢.” 丹菲这下连半张脸皮都在抽了.干笑着道:“喜欢.简直太喜欢了.这事.你同崔景钰商量过了吗.” 公孙神爱沒留意丹菲点名道姓.兴奋道:“我沒有同他说.我打算给他一个惊喜.我问过耶耶和兄长了.都说以你受宠的程度.若是自己看中了男人.想要出宫.皇后很有可能会同意的呢.阿段.你就不想争取一下吗.大好青春年华.留在宫里蹉跎.不是太可惜了.” 丹菲自诩口齿伶俐.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她明白公孙神爱此举是为了双赢.有些多管闲事.但也是出于好心.可是天下好心办出來的坏事.依旧是坏事呀. 公孙神爱都还不是崔家妇.却來操心崔景钰的表妹嫁人.这手伸得未免太长了.知情的.只会笑她求嫁心切.同时丹菲以段宁江的身份找个外人帮忙安排婚事.也是不给崔家面子呀. 丹菲深吸一口气.道:“娘子突然同我说这个.有些突然.我回去好生想想.再给你回复.如何.” “也好.”公孙神爱亲昵地拉着丹菲的手.“我家有就一个堂弟.同你年貌相当.高堂皆在.正在读书进学.家境不宽裕.却是很有出息呢……” 丹菲受不了她这热情.忙道:“娘子恕罪.我还当值.不敢走开太久.怕皇后要使唤.” 公孙神爱的笑容淡了些.矜持地点头道:“那就不留你说话了.” 丹菲一路往回走.想起公孙神爱的话.觉得好笑之余.又有一种难言的怒火越烧越旺. 她阴沉着脸沿着游廊而行.就见前方一处水榭.两个男子正站在说话.正是崔景钰和段义云. 段义云听到脚步声.转过头來.丹菲看到他脸上的青肿.吓了一跳. “谁打的你.” “你怎么知道是人打的.”段义云不禁问. “这分明是个拳头印子.”丹菲道. 段义云苦笑.下意识扫了崔景钰一眼. 丹菲一看崔景钰.真有些气不打一处來.黑着脸道:“表兄有空么.有件事想同你聊聊.” 段义云误解了.道:“他也是为你好.” “什么.”丹菲一头雾水. 崔景钰朝段义云投去警告的一瞥.顺手拉起丹菲的手.“去一边说话.” 丹菲反应过來段义云话里的意思.莫名其妙道:“你打云郎干吗.” 崔景钰紧抿着唇不语.一直将丹菲拉到旁边一处竹林里.丹菲站定.才意识到手被他牵着.脸顿时发热.下意识挣扎. 崔景钰松开了手.面色冷漠地看着她.“说吧.有什么事.” 他冷淡的态度.让丹菲脸上的温度又迅速降了下來. 她镇定下來.平和道:“方才公孙娘子要给我做媒.说是因为你表示若我的终身沒有着落.你也不会有成家的打算.我就是想同你说.若这是个误会.劳烦你同她解释清楚.若你真说了这话……你要发疯.自己去发.少扯上我做挡箭牌.” 说到最后.也忍不住露出不耐烦. 崔景钰浓眉微微皱褶.打量丹菲的目光里有着一点异样的光芒. 丹菲又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崔景钰.你若觉得我是累赘也沒关系.你如果觉得我留在宫里已经无用了.那好.我出宫就是.我再不济.也可以去投奔阿锦.” “投奔她.好可以同段义云日日相见.”崔景钰突然冷声说. 丹菲差点将一记耳光甩在崔景钰的脸上.她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她的心都寒了. “你就不恨段义云.”崔景钰阴沉地注视着她.“他明明许诺了娶你的.皇后赐婚不假.他却沒有去为你争取.哪怕是去尝试一次.这样的男人.根本配不上你.” 丹菲简直觉得莫名其妙.“我在说你的事.你扯到段义云身上干吗.我同他早就结束了.况且.我同他的事.又何必向你解释.” “好.”崔景钰牙关紧咬.面如冰霜.“我会同公孙娘子解释.让她不要來管你的闲事.你可满意了.” “很好.”丹菲亦咬牙切齿. 崔景钰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丹菲望着他清瘦而孤寂倔强的背影.心又软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唤道:“崔景钰.你到底在想什么.” 男人离去的脚步顿时停住. “我不想再想我们最开始的那样.一遇到什么分歧就吵架.”丹菲幽幽道.“我也很不喜欢咱们俩吵完后就分道扬镳.我觉得我们俩的情谊是禁不起这样折腾的.哪怕这只是我一个人这么以为.” 崔景钰缓缓转过身.表情复杂地望着她. “好.我们不吵架.”崔景钰嗓音暗哑道.“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丹菲啼笑皆非.“我不是你肚子里虫.怎么知道呢.你有很多事从來不说.尤其是你外放了一年多.变化这么大.我觉得更加不了解你了.而我真的很不喜欢总是费心费力地去猜.如果你觉得我沒有资格知道.那也行.我出宫去.离开这一摊子事.如果你还继续将我当作同伴.那么.我觉得我有资格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崔景钰沉默着.朝丹菲走过來.一直走到她面前.低头凝视她.两人的距离有些太近了.丹菲不大自在.可是她身后就是竹子.沒法再退. “你不知道.”崔景钰低声道.丹菲几乎能感受他说话的气息.“而我一直以为你知道.” 丹菲一直望进崔景钰的双眼里.怔怔地问:“崔景钰.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崔景钰哑声道:“你以为.我当你是什么.” 丹菲怔怔地望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來. 崔景钰目光灼热.“而你又当我是什么.” 风中带着湿意.混合着蔷薇花香.暖融融的阳光透过密密的竹叶.洒下点点细碎的金光.竹林将他们环抱着.与世隔绝. 丹菲深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想.我……你走之后.我一直很想你.” 话至尾声.轻微得几乎不可闻. 崔景钰喉结滑动.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 丹菲在极度紧张之中.只听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她下意识把脸凑了过去.随后.手臂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按入怀中. “我……” 嘴唇随即被堵住. 这一吻好似星河交融.于漫长岁月中终于寻找到了自己一直寻觅的归宿.又如滔滔巨浪拍打着岩石.激荡出漫天碎花.每一次辗转的吮吸.每一步急切地索取.都灌注着滚烫的热情.将丹菲的血液烫得跟着燃烧起來. 汹涌澎湃的情绪从崔景钰身上散发出來.如巨浪将丹菲淹沒.这个吻几乎有些粗暴.唇舌强硬霸道.一路侵略.攻城占地. 丹菲毫无招架之力.全面崩溃.她放在崔景钰胸口的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襟.紧张得关节发白.一股潮水般的情绪冲刷着神智.令她神晕目眩.无法呼吸. 半晌.崔景钰才松开了她.两人都急促喘息着.贴着额头.心跳得几乎要停止.强烈的感情让他们都觉得阵阵晕眩.闭着眼睛一时都说不出话來. “我……”丹菲好不容出声. 崔景钰捧着她的脸.重新又吻住她.吻落在她的鼻尖、额头.发顶.最后徘徊在耳畔.气息灼热.充满难以言喻的狂喜. 丹菲的腿一下就软了.无助地抱住崔景钰的脖子.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发慌.眼睛发热.视线一片模糊. “看着我.”崔景钰的目光专注而热切.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你现在明白了吗.” 丹菲眨了眨眼.目不转睛.而后抬起手.试探着摸了摸崔景钰的脸.她的指尖冰凉.崔景钰低垂着眼帘.用脸颊蹭了蹭.亲吻着她的手指. 丹菲闭上了酸涩的双眼.搂住崔景钰的脖子.主动去吻他. 男人强健的胳膊用力抱住她.滚烫的嘴唇同她的贴合.放肆地吮吸.辗转缠绵.直到无法呼吸了.才喘息地分开. “你喜欢我.”崔景钰激动得嗓音都有点变了.英俊的脸上布满红晕.眼睛亮得吓人.他抓着丹菲.不住地吻着.就像渴了很久的旅人.怎么喝水也不够.他力气极大.强横霸道. 男人积压许久后爆发出來的热情简直可以焚烧一切.丹菲呆呆地被他揉來抱去.遍身如火.昏昏沉沉. “说呀.”男人咬着她的耳垂. 丹菲紧闭着眼.脸颊滚烫.哆嗦着点了点头.随即又被狠狠吻住. “崔景钰……”丹菲努力挣扎着喘息.“我……” “我也喜欢你.”崔景钰哑声道. 丹菲的眼泪立刻就涌了出來. 她紧抱住崔景钰.脸埋在他胸膛里.那种长久以來压在她肩上、胸口的重量.似乎随着眼泪一点点卸去.时刻萦绕身侧的冰冷孤寂感也被这个温暖的怀抱融化. 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哭得说不出话來. 崔景钰眼里泛着血丝.亲她的发顶.然后把她整个人一把抱起來.放在栏杆上.又捧着她的脸.不住吻她.他是男人.不擅言辞.只能用亲昵的动作來发泄自己狂喜激动的情绪. 丹菲的情绪在温柔的轻吻里平复了下來.她摸着男人的头发.耳朵.两人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我们浪费了好多时间.”崔景钰的唇贴着丹菲的鬓角.低哑的声音饱含着柔情.“我到了泉州.才知道义云转头娶了刘玉锦的事.泉州开春海防紧张.我沒法赶回來.我当时也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我以为你喜欢他的……” “别提了.”丹菲靠在他怀里.闭着眼.“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 崔景钰微微笑了.眼角的笑意是那么温柔.“以后.就不分开了.” “好.”丹菲望着他温柔又英俊的笑颜.觉得自己又想吻他了. 心意相通后.亲吻便再也沒有了惶恐与不安.全新的感觉是那么美好.让她爱上这亲昵的方式. 丹菲忽然明白为什么刘玉锦破釜沉舟也要私奔了.相爱的感觉就好像中了蛊.你会为此不顾一切.如果现在有人要将他们分开.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抗争. 两人久久相拥.谁都沒说话.气氛实在太好.都舍不得打破这个沉静. 竹林外.有人咳了两声. 丹菲猛然想起來.段义云还在外面替他们守着.她当即满面通红地从崔景钰的怀里出來. 崔景钰面上漠然.耳朵却也在发红.他帮丹菲整了一下弄乱的发钗.理好了自己的衣服.这才牵着丹菲的手.走了出去. 段义云面无表情地靠着一棵树站着.见他们俩出來.眼神暗了一下.嘲道:“既然舍不得分开.就早日洞房好了.” 丹菲脸红如烧.轻轻推了推崔景钰.旋即转身就跑走了. 崔景钰望着她的目光温柔.带着浅而满足的笑意. “你想好了.”段义云道. “你自己先放弃的.”崔景钰挑眉.. “你能保护好她.”段义云冷声问. “我一直都在守护着她.”崔景钰笃定答道. 正文 三生有幸 进入四月后.雨水渐少.天气一日比一日暖.梨花凋零.蔷薇花怒放.满庭飘着馥郁的芬芳. 宫婢们每日清早起來.采摘沾着露水的花瓣.回來做成花露、香膏、花茶. 丹菲坐在檐下煮着茶.目光飘向犹如水晶一般蔚蓝的天空.嘴角不自觉扬起笑.心情如放飞的鸟.在九天之上翱翔.又如不羁的风.吹向不知名的地方. 她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天地.经年累月看腻了的宫殿园林、天光浮影.全部焕然一新.处处都充满着令她觉得惊喜的美丽.她甚至觉得韦皇后浓艳的妆容不再显得油腻.香膏的气息也变得温和清新.含凉殿宫人中沒完沒了的明争暗斗更是变得举足轻重. 丹菲总是想起崔景钰.想起他总带着一抹讥讽笑意的嘴角.想起他精致的眉眼、浓长的睫毛.想起他颦眉时皱起來的好看的眉头.想起他侧过脸时.露出來的线条利落而又优美的侧面. 他紧张或者不耐烦的时候.拇指和食指会忍不住摩挲.他高兴却强装着矜持的时候.眼角会挑起.双目流露出精光. 比起崔景钰招牌式的矜贵傲慢的表情.丹菲还是最爱他毫不拘束掩饰地大笑.那时候的他浑身充满了蓬勃活力.宛如沐浴着骄阳的青松.迎风挺拔.有些狷狂.又是那么充满自信. 直到此时.丹菲才生出一种迫切地想离开这座宫殿、回归自由的迫切心.她不再畏惧宫外的生活.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 “你们会成亲么.”云英问. “不知道.”丹菲坦然地回答.“若我父亲得到平反.以我们的家世.我高嫁.他低娶.还算般配.若沒得平凡.那以我的宫人的身份.是不配给他为妻的.” “那该怎么办.”云英很担忧. “走到哪步算哪步.”丹菲轻快地笑着.“我失去过很多身边的人.这教会我.在有机会的时候.就要去好好珍惜.也许我们走不到白头.那又如何.至少在彼此生命中的这一段里.我们沒有虚度光阴.” 云英也是被抄家入宫的.家破人亡、孤独飘零的事.她也体会颇深.她倒很能理解丹菲. “真是羡慕你呢.”云英叹气.“我不知何时才会遇见我的那个命中人.” “上元节一路替你又付钱又拎包.被你当作冤大头的那个侍卫.叫什么來着.”丹菲挤眼.“姓周还是邹.我看他对你有意呀.难得的是.此人相貌堂堂.作派也看着很正直.不是别的想占宫婢便宜的风流侍卫.” “姓邹.”云英红了脸.“他虽然是个小侍卫.但是听说家里也是世代武官.乡绅大户呢.” “都已经打听得这么清楚了.”丹菲莞尔.“你家若平反.你身份还比他高.是低嫁呢.” “谁知什么时候的事了.”云英不好意思.低头捣鼓花茶. 丹菲以前最烦韦皇后举办宫宴或者出宫赴宴.因为作为女官.她非但不能玩耍.反而还会特别忙碌.若是碰到轮到她值夜.更是格外劳累. 可如今.丹菲却是盼着韦皇后赴宴了.因为这是她和崔景钰唯一能见面的机会. 这思念的感觉又和过去不同.因为拥有了希望.知道等待她的是美好的重逢.于是她令更加渴望. 爱上一个人.就好像拥有了一个全新的魂灵.一切能从新开始.自由无拘.勇敢无畏. 幸好春深日暖.正是整个长安的社交季节.韦皇后三天两头都要幸别院.举办游园会和夜宴. 丹菲坐在院里僻静的一处石凳上.轻摇着团扇. 满眼新鲜的翠绿.点缀着姹紫嫣红.春的气息蓬勃热烈.像一团无形的火焰. 一只嫩黄的粉蝶翩翩地自眼前飞过.丹菲拿扇子轻轻扑了扑.崔景钰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他是策马而來的.穿着胡服.衣摆扎在腰间.宽肩窄腰.双腿笔直修长.步伐充满稳健的力量.犹如一匹骏马. 丹菲着迷地看着他.看着他削瘦而英俊的面孔越來越近. 这么出色的男人.是自己的了. 丹菲的虚荣心也同时被狠狠地满足了.她终究是个俗人呢.她知道哪怕崔景钰沒有这么好的家世和容貌.就凭借他们两人这些年生死相交的情分.她也会爱他如初.可是她也依旧爱他的俊美无双.爱他的才华.爱他那钟鸣鼎食之家才养得出來的精致与优雅. 爱是欣赏与包容.她爱的是个完完整整的人. 胡思乱想之际.崔景钰已走到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片刻唇分.崔景钰抬起头來.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目光温暖. “想什么呢.” 丹菲仰头望他.微微笑.“想你.” 崔景钰眼眸一深.忍不住又吻了吻她. 风吹树叶沙沙如落雨.不知何处飞花.浅粉的花瓣星星点点的飘过. 两人依偎在一处.享受着春日午后静谧美好的时光. “这么说.你短期内不会再被外放了.”丹菲侧坐着.靠在崔景钰怀里. “中书省中尸位素餐者多.干事的人少.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是我觉得圣上需要我在.”崔景钰搂着她的腰.同她手指交缠.亲昵地轻轻摩挲.“况且.我这年纪在官场上还极年轻.将來外放历练的机会多得是.近來京中骚动很多.感觉人心十分浮躁.随时都会有变动发生.郡王希望我留下來.有备无患.” 崔景钰外放才一年多.又被调回了京城.重新进了中书省.做中书侍郎.旁人道他官运亨通.他却并不高兴.还是李隆基私下同他密谈过后.他才潜下心留在了中书省里. “只要你自己觉得好就行.”丹菲笑了笑.“你若是要走.也沒关系.我等你再回來就是.” “崔景钰将唇贴在女孩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将來就算要走.也要带你一起走.说好了.我们不再分开.” 丹菲紧握住他的手.“景钰.你如果沒有被退婚.你我今日不知道会怎么样.” 崔景钰低头凝视她.眼里泛起得意的笑意.“我主动退婚.还被揍个半死.你以为我是为了谁.” 丹菲难以置信.“是你主动退的婚.你……” 她似乎想明白了许多事. “我不知道.”丹菲错愕.“你为什么不说.如果说了.我不会让你就那么走了.” “所以我吸取了教训.”崔景钰把她搂在怀中.“在爱人面前.矜持是沒用的.从此以后.我有多爱你.我都会告诉你.” 丹菲心潮澎湃.她简直不相信崔景钰是为了她而主动退婚.那时候她正伤心.自暴自弃地打算嫁给段义云. “你当时明知道我答应嫁段义云.却还坚持退婚.为什么.”丹菲满腹疑问. 崔景钰一脸漠然.道:“你要嫁谁.同我要不要娶个我不爱的女子.有何关系.” 丹菲道:“你……若我也不喜欢你.你不就两手空空.什么都沒得到.” 崔景钰的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目光投向远处. “我以前也是这样的想法.觉得情爱之事并沒那么重要.只要日子能平顺过下去就好.所以我当时觉得不论娶谁.只要门当户对品貌俱佳.都差别不大.我一直这样以为.直到我遇到了你.” 丹菲隐隐有些明白.握紧了他的手. “真的动了心后.一切都变了.”崔景钰嗓音低沉.充满了诱惑.“那种震慑魂魄的感觉.那种飞蛾扑火的身不由己.不是寻常感情能比的.我爱你.就只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不是你.那我也不想要别人.” 丹菲怔怔.道:“我也爱你.” “我知道.”崔景钰露出温柔而英俊的笑意.“我很开心.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丹菲鼻子发酸.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唇. 他们沒有再提起公孙神爱、孔华珍.或者段义云.这就是和心灵交融的人在一起的好处.彼此不需言语约定.就知道该回避什么. 而同相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美妙.他们两人从那以后.就总是抓住一切机会见面.而相聚的时间又显得那么短.似乎才见面.依偎着坐片刻.大半日的光阴就过去了. 丹菲忍不住想.以前总见人说白头到老.她还想那么多年的岁月真是漫长.现在却发现.有了爱后.时光的流逝会变得无法衡量.似乎真的可以一眨眼就白发苍苍. 丹菲在皇宫这个大染缸里生活了这么久.见过无数次偷情.不论是韦皇后公然同男宠翻云覆雨.还是宫婢们偷偷地私会侍卫在僻静处**.情爱在宫廷里.从來不是单纯的.而几乎是直接的**的展露. 丹菲一直非常厌恶这种事.导致她一度十分抗拒谈情说爱.在之前.崔景钰给予的亲吻总是让她激动却又戒备.生怕自己会沦落成为韦皇后那样的**. 但是丹菲和崔景钰在一起后.除了最初狂热失控的吻.崔景钰一直将自己的热情控制得很好.他像是春日的阳光或者初秋的风.带给丹菲一股全新的.恰到好处温暖. 他就像冰雪消融后的林地.终于露出了深藏着的美丽景色.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几乎全都把时间花在了聊天上. 虽然已经认识了三年多.但是一直聚少离多.他们算是从这一刻才进一步认识和熟悉对方.在原始本能的吸引上.加入了更多因为了解而产生的欣赏与爱. 他们几乎无话不谈.童年往事、生活琐事.或是男人的宏图大业.又或是女孩的小心思.见过的人.看过的书卷.路过的风景.还有伤心过的事. 交谈中意气相合的惊喜就好比藏在草丛中的珍宝.不断地被发现、拾取.两人都迷上了这种魂灵融合的交流.就像在探索一个全新的天地. 进入五月.谷雨过了.园林里植被郁郁葱葱.蔓藤爬上亭柱.嫩枝怯生生地打着卷儿.在风中摇曳. 丹菲坐在藤萝树下.崔景钰躺在她的膝上.披散着头发.藤萝花已开过.此时架子上的嫩叶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半透明的颜色. “我阿娘生了我后身子不好.我是家中独女.”丹菲用小银梳顺着他乌黑光滑的头发慢慢梳着.崔景钰的头发浓密而柔滑.握在手里犹如一把冰丝一般.丹菲对此爱不释手. “我阿婆想抱孙子.就让我耶耶纳妾.我阿耶同我娘感情极好.不肯纳妾.于是我阿婆一直讨厌我娘.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小时候.刚记事的时候.阿公还在世.沒分家.我就记得阿婆将大伯家的堂哥抱在怀里.满口金孙.拿糖糕给他吃.看都不看我一眼.” 崔景钰微微蹙眉.抬手握住了丹菲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 丹菲微笑.“后來有一次.阿婆带我们几个孩子走亲戚.牛车陷田里了.阿婆抱着我堂兄.婢女抱着堂弟.我自己走路.走了七八里路才回到家.那时下雪.我两只鞋子全是雪水.脚冻得都烂了.现在都还留着疤.我阿娘抱着我哭了一夜.然后我阿爹就决定谋个在外地的差使.带着我们走了.” “男人自当保护妻儿.”崔景钰握着丹菲的手.将之放在胸口.丹菲能清晰感觉到他说话时的振动. “娘子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儿女幼小无辜.全然依赖你.一个好男人.就不会让妻儿受任何欺辱.哪怕这欺辱來自上面的尊长.这天下沒有孝义不能两全的说法.多是男人推卸责任罢了.父母妻儿皆是最亲之人.为了他们好.自己吃苦受累又如何.令尊是个热血刚健、有情有义的汉子.我很敬重他.” 丹菲摸摸他的额头.同他十指相扣.微笑道:“一直未曾告诉你.我本名不叫曹丹菲.” 崔景钰这倒是真的意外.望向她. 丹菲笑了笑.“我本名叫曹蔚.取茂树荫蔚之意.这本是我爹准备给儿子的名字.既生女.便也用了.乳名就叫小草儿.后來我们一家在沙鸣安家.本來的名字是不能用了.当地有一种无名的小草.霜冻过后.草叶尖是绯红色的.成片成片十分漂亮.又抗冻耐寒.生命力极顽强.当时家里经受大变.朝夕不保.父母对我仅有的期望.就是希望我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于是就给我改名丹菲.” 崔景钰逐一地吻她冰凉的指尖.嘴唇柔软而温暖. “你会平平安安的.阿菲.”他低声说.“我会守护你.” 丹菲心里顿时又酸又热.忍不住低头吻住他. “哭了.” “沒有.”丹菲摇头.“就是很开心.觉得自己不孤单了.能有人真的懂我.我已别无所求.” 崔景钰坐起來.将她搂在怀里.两人一起看着落花飞舞. “我是幼子.兄长年长我许多.我小时候沒有什么玩伴.父母也怕我染上坏习惯.不准我和家奴的孩子太亲近.后來长大些.进了金吾卫.才结交上了几个朋友.郡王便是其中之一.” “难怪你是这个孤傲的性子.”丹菲忍不住道.崔景钰不是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是很多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亲近的情绪. “初遇你时犯的浑.以后再也不会了.”崔景钰也轻笑了一下.“我终究是幸运的.锦衣玉食.念最新的书卷.请最好的先生.结识最富贵的人.我理应该有所作为才对.不然愧对我所相拥的这一切资源.所以遇到你后.我常想.若我是你这样的处境.我又该如何出头.我能否低头屈膝为奴.能否忍受那种沒有尊严的生活.” “那你想出來了吗.” 崔景钰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苦笑道:“我觉得我恐怕一时是很难做到的.我的高傲和自负不会让我接受自己低到尘土中的命运.我或许会崩溃.自暴自弃.我不知道.所以我越发钦佩你.你的柔韧坚强.忍耐和慧黠.令我着迷.能得到你.真的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丹菲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迷恋地看着他线条刚毅优美的下巴和嘴唇.崔景钰侧过脸來.低头吻了吻她.丹菲靠着他.满足地笑了. “能得君心.三生有幸.” 五月中旬.一场突如其來的瓢泼大雨冲散了宴会热烈的气氛.也昭示着夏日的來临. 大雨浇不熄韦皇后游乐的热情.她依旧频繁举办宫宴.带着宫妃命妇们乘船游太液池.烟雨朦胧之中的蓬莱岛犹如传说中的仙境.岛上宫阙忽隐忽现.唯有丝竹之声顺风飘來.此情此景.美不胜收. 宫里人多口杂.丹菲同崔景钰就收敛许多.也不敢再私下幽会.就是明面上.也只能在碰面时假装客套地寒暄几句罢了. 丹菲给崔景钰斟酒.崔景钰面无表情地接过杯酒.在她的手心里轻轻一挠. “……”丹菲的脸霎时红了. 崔景钰修长的手指扣着酒杯.送到唇边.他目如寒星.清光流转.嘴角扬起一抹极淡、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整个人好似狐狸精变成了人.英俊而完美.又充满了风流诱惑. 丹菲心跳如鼓.口干舌燥.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來.她急忙狠狠瞪了崔景钰一眼.退了下去. 公孙神爱离群索居地端坐在远处的席上.眼神冰冷地目送丹菲离去. 自从她提议帮丹菲出宫嫁人后.崔景钰突然就冷落了自己.虽然以前崔景钰对她也是敷衍客套居多.可她若缠得紧了.他也还是会应付一下.可如今.崔景钰借口公事繁忙.婉拒了她那一堆诗社赏花的邀请.竟然都不肯多见她一面.她想來想去都不明白.只能怀疑崔景钰知道她张罗表妹的婚事.不高兴了. 公孙神爱入京前本信心十足.等着讨好了崔家二老.就可以敲定这门婚事了.來长安后.发觉自己艳冠群芳.更是信心大涨.就连安乐公主时不时的挖苦和刁难.她都生生忍住了. 可是难道就是因为那个段氏.才让一贯温和的钰郎如此坚决地拒绝了她么. 于是这次宫宴上.公孙神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丹菲和崔景钰的身上.她眼力又好.方才那两人tiaoqing的小动作.都沒有逃脱她的眼睛. 公孙神爱此时妒火中烧.狂怒又悲愤.只想大哭一场.又想冲过去抓着崔景钰好生盘问一番. 为什么. 她生得不如我.身份又卑贱.你为何宁肯同她私通.却不肯正经娶我. 崔景钰正同几位官员交谈.他面色冷漠.有些漫不经心.只是在丹菲望过來之际.他看似随意地伸出手指.在杯沿上轻轻扣了扣.那是他们的暗语“想你”. 丹菲不禁嫣然一笑.色若春晓. 崔景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脸上泛着红晕. 公孙神爱沒法再看两人这样眉來眼去.忍着泪出了大殿.奔到僻静处.大哭起來. “哟.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我们的牡丹仙子.” 公孙神爱之前觐见圣上的时候.因为容貌出色.被圣上赞了一句好似牡丹仙子落人间.于是牡丹仙子就成了她的新称号. 來人嗓音轻柔.如春雨滋润心扉.公孙神爱忍着泪抬起头.行礼道:“见过宜国公主.” 李碧苒笑盈盈地挽起她.抽了丝帕给她抹泪.“莫哭.打湿了花妆可不美了.谁让咱们美人儿受委屈了.我替你去讨个公道.” 公孙神爱心中悲痛.眼泪噗噗掉.哽咽道:“钰郎他……不喜欢我……” “怎么又是崔景钰那厮.”李碧苒啼笑皆非.“真是讨厌.三天两头都能碰见女孩子为了他掉眼泪.他真不是个好人.我们神爱这般出色.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 公孙神爱只觉得李碧苒实在温柔贴心.当她是个阿姊.便直言道:“我看他同他那表妹段氏有私.” 李碧苒神色一变.冷笑.“段宁江.她同崔景钰也不清不楚.” 公孙神爱哭着点头.“钰郎就是因为她才不理我的.” 太平公主潜伏在李隆基府上的探子已将丹菲的真实身份打探清楚了.确定了丹菲就是曹永璋之女后.太平对她另有了想法. 韦皇后若是知道丹菲的真实身份.处死她都是轻的.若是知道她是李隆基送进來的.定也不会放过李隆基.甚至会借此清算她早就想除掉的相王一派. 太平公主有效仿武皇后的野心.同李隆基也是面和心不合.彼此暗中都想制约对方.若能用韦皇后同李隆基斗得两败俱伤.太平就可以出來某获渔翁之利.但是这时机必须要算好.太平公主并不想直面韦家的打击. 于是太平和李碧苒私下商议过后.都将目光放在了公孙神爱身上. 还有什么人.比一个热恋之中的单纯少女更容易利用的呢. 于是此刻.李碧苒心中大悦.一边阴阳怪气道:“钰郎若是知道这段氏的真面目.怕是绝对不会对她有丝毫怜爱的.” 公孙神爱猛抬起头.“公主说什么.这段氏有什么秘密.” 李碧苒啊呀一声捂住了嘴.笑道:“瞧我胡说什么.我怎么好随便议论皇后女官的是非.她若身负机密.又怎么能在皇后身边当差.这若是被人揭露.那可是要处死的.只怕到时候因为崔景钰同她有私情.也会被牵连吧.” 公孙神爱焦急地拉住她.“求公主指点.我怎么能眼看钰郎有危险而不顾.” 李碧苒却是用力甩开了她的手.道:“娘子.我都说了我是胡说了.你也不要当真.宫廷之中.各种秘辛隐晦.知道的越少越好.你才入宫廷交集.以后就会知道了.” 说罢不顾公孙神爱的挽留.扬长而去. 待走得看不见人了.李碧苒才回头吩咐宋紫儿.道:“接下來你多寻些机会在公孙娘子面前露脸.她必定会许你好处.让你把秘密告诉她.你看时机合适了.便把段氏.不.把曹氏的真相说给她听.” 宋紫儿面色有些为难.“公主.若是有人求证起來……” “你一口咬定什么都沒说就是.”李碧苒不以为然.“对了.记得要说.曹氏潜伏在皇后身边.是为了刺杀她.为父报仇.她会这么做.是受了临淄郡王的指使.” “……是.”宋紫儿身子微微颤抖.艰难应下. 李碧苒露出踌躇满志的笑意. 正文 韦后杀臣 景龙四年的初夏來临.正是吃樱桃的好季节.韦皇后别院后面有一片樱桃树.花奴细心养护.结的樱桃各大又甜.每到此时.韦皇后都会去别院里小住两日.就为了吃刚从树上摘下來的樱桃. 丹菲一大清早就起來.带着宫婢们去挑选刚刚下树的新鲜樱桃.用冰凉的井水洗.然后取來前日才做好的乳酪.浇在樱桃上.这边内侍也将一早新熬的蔗浆送了來.还带着热气.散发着甜腻的芳香. 丹菲手执银勺.舀了满满一勺的蔗浆.浇在乳酪上.又加了半勺玫瑰蜜. “皇后喜甜.这糖浆.宁可多放.也不可少放.明白了吗.” 小宫婢们纷纷点头称是. 黄铜冰鉴上堆着碎冰.丹菲将盛着乳酪樱桃的琉璃碗放在冰上.让小宫婢们抬着冰鉴.朝含凉殿而去. 此时韦皇后应当已经用过了早膳.正是一边听柴尚宫汇报宫中日常.一边用甜点的时刻. 他们走到正门口.却是被一个女官拦了下來. “中书令觐见.正和皇后在议事呢.”那女官蹙眉. 话音未落.里面就响起瓷杯碎裂之声. 韦皇后高声叫道:“便是污蔑.我也不能一言不发.好似被坐实了罪名似的.应该将此人招來.我与他当面对质才是.” “皇后息怒.”崔景钰冷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响起.“那不过是个无名小官.当不得您如此屈尊降贵.万一他当庭污蔑您……” “就当如此.”宗楚客打断了崔景钰的话.顺着韦皇后的话道.“此人不知好歹.胆敢中伤诽谤一国皇后.怎么就不能将他唤來对质.若他所说不属实.不就可以当场问罪.” “如此正好.”韦皇后笑道. 崔景钰跟在宗楚客身后.从屋里退了出來.丹菲颔首而立.朝两人屈膝行礼.宗楚客大步而去.崔景钰却是朝丹菲望了过來. “奴送送表兄.”丹菲娴雅一笑.跟着崔景钰的脚步. “唔.”崔景钰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大步朝前走.挺拔的背影好似一株青松.充满了令人想要依靠的安全感. 丹菲跟在他身后.面容沉静. “许州有个叫燕钦融的参军状告皇后**、干预国政”崔景钰低声道.“他连着安乐公主、武延秀.还有中书令等人全都告了.圣上因为郎岌之事.对这些言论特别敏感.特意下旨召燕钦融來问话.中书令这才來寻皇后商议对策.” 丹菲问:“圣人信他.” “此人递交的奏折证据确凿.圣上极难不信.尤其有郎岌就是被皇后灭口的.圣上心知肚明.这次便更想弄个究竟.” 崔景钰低语.借着朝服宽大的袖子遮掩.将丹菲的手握住. 丹菲嘴角浮着浅笑.手指学着他的样子.在他手心里轻轻划了划. 崔景钰身子一歪.似乎被门槛绊了一下. “当心.”丹菲下意识伸手扶他. 伸出去的手被抓住.整个人都被顺着往前拽了一小步.人还沒有反应过來.唇上就传來柔软的温度. 崔景钰放开她.拂了拂衣袖.面色平静道:“无事.” 丹菲脸颊发烫.心还因为刚才惊险的一幕而急促地跳着. 幸而近处无人.远处站岗的禁卫也看不清他们的小动作.丹菲虚惊一场.埋怨地瞪了崔景钰一眼. 崔景钰偷腥得逞.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扬长离去. 数日后.燕钦融终于进宫面圣.圣上却是单独召见了他. 宗楚客忙命内侍前來告知韦皇后.韦皇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率领着一众心腹女官.杀去了宣政殿. 宫人见韦皇后前來.吓得面无人色.跪地道:“圣人在侧殿召见臣工.皇后稍等奴通报.” “我要面圣.何须通报.”韦皇后冷哼一声. 内侍当即推开那个宫人.打开了侧殿的门.韦皇后在宫人簇拥下.闯进了殿中. 圣上正坐在榻上.下方蒲团上跪着一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中年官员. 皇后这样直闯议政大殿.圣上又惊又怒.又有几分本能的畏惧.颤声道:“阿韦.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若是不來.大家怕是要听信这獠奴造谣.要废了臣妾了吧.”韦皇后厉声道. 燕钦融起身.朝着韦皇后叩拜.不卑不吭地大声道:“臣今日对着陛下所言若有半分虚假.可受凌迟之刑.皇后**.干预国政.安乐公主武延秀及宗楚客等.朋比为奸.谋危社稷.非但如此.他们还朋党为奸.谋取私利.上至卖官鬻爵.下至强占民田.逼死良民.皇后纵容韦家子弟同武驸马违法乱纪.还掩埋事实.此事应亟加严惩.以防不测呀.陛下.” 燕钦融又朝圣上拜下.“底下无数有良知的臣工都曾上书想您奏这些事.那些奏折全都被中书令命人截下.对您报喜不报忧.陛下可知这些年北地战乱.南方洪涝不断.流民失所.千里良田成荒土呀陛下.” 燕钦融告状早有腹稿.一气呵成.韦皇后沒想到他竟然毫不畏惧.吃惊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圣上更是惊骇得面无人色. “奸奴一派胡言.”殿外一声大喝.是中书令宗楚客前來救场. 韦皇后松了一口气. 宗楚客抢进殿來.磕头道:“大家休要轻信此人胡言乱语.他同武驸马有私仇.百般捏造污蔑.意图不轨.” “中书令谄言媚上.粉饰太平.不思忠君爱国之事.反助纣为捏.枉为国之栋梁.”燕钦融虽其貌不扬.然盛怒之中的控诉铿锵有力.颇有一番威武正气. 丹菲在一旁看着.心生敬佩之意.却也同时替他捏着一把冷汗. 郎岌惨死丹菲虽然沒有亲见.可韦皇后处死朝廷命官犹如捏死蝼蚁.这燕钦融不过是个小小参军.蚍蜉如何撼得动大树. 可正是有他这样不畏死的义士.勇于站出來挑战韦后一派.才让丹菲沒有对这个世道彻底失望. 燕钦融说完.不待宗楚客分辨.就抽出数张罪状.磕头奉上.“这是皇后、韦家与中书令犯的几桩大罪.人证物证俱全.就待陛下检阅.” 韦皇后冷笑道:“那等捏造之词.大家难道会信.” 不料圣上看了几眼.竟然道:“若是真的.我为何不信.” 韦皇后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瞪着圣上.“大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宗楚客也心慌.一时失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急忙转头道:“景钰.你來说.” 崔景钰随着上峰而來.在殿外听命.这才不慌不忙地进來叩拜.他在众人目光中上前.一本正经道:“圣上.此事非同小可.当从长计议.” 这话说了等于放屁一般. 宗楚客气得翻白眼. 崔景钰又慢吞吞地补充道:“臣以为.短短数日.皇后和中书令怎么能犯下如此多的罪状.燕参军送上來的罪状.难辨真假.陛下不可轻信.” 不提这还好.一提.燕钦融就把手一拱.道:“崔中书多虑了.这些罪状乃是陛下登基至今数年内所发生的.下官还只挑选了大事.并未将小事归纳进去.陛下若想看.微臣这就呈上.” 韦皇后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叫道:“尽是污蔑之词.有何可看的.你们怎么还由得此獠胡言乱语.还不将他拖下去.” “且慢.”圣上突然大喝.手中拿着罪状不停颤抖.“阿韦.你同我如实说來.这里所指控的事.是否都是真的.” “自然不是.”宗楚客抢道.“陛下不可因外人而置疑皇后呀.” 燕钦融高声道:“臣乃陛下之臣子.今日所奏.也全是国事.天家无私事.国事是天下事.陛下的私事.也是天下事.在此殿中.只有君臣.而无内外.忘陛下明鉴.” 说毕.磕头不止.砰砰作响. 韦皇后被这番话堵得气都快喘不过來.指着燕钦融迭声道:“还不快将这个忤逆犯上的獠奴拖出去.” 崔景钰见圣上神情.知他已是基本信了燕钦融所言.见好就收.他便立刻高声道:“将燕参军送出宫去.” 两名内侍走进來.朝燕钦融躬身道:“参军请随奴这边走.” 燕钦融却不肯走.也不理解崔景钰要救他的好意.反而大声叫道:“皇后同安乐公主侵占民田.斥巨资修建别院无数.豢养男宠.母女两人甚至互换面首.**作乐……” 崔景钰脸色大变.使劲朝燕钦融使眼色.示意他闭嘴.可燕钦融早已将旁人置之度外.大声控诉不休.一时间将韦皇后母女这些年來干的那些**之事全部嚷了出來. 圣上到底是个男人.听到自己妻女行事犹如****.哪里能不恼羞成怒的.虽然圣上多少对韦皇后的所作所为有些一知半解.然后众人缄默.他也可自欺欺人.如今却是连个小官吏都知道此事.想必天下人都知道大唐的皇后在外养汉.这教堂堂一国之君的颜面何存. 韦皇后见圣上面色不对.知道他是动了震怒.将燕钦融恨到了绝境.当即尖声叫道:“还等什么.快将这贼子拖出去处死.” “皇后息怒.”崔景钰急道. “景钰.你退下.”宗楚客叫道.“禁卫何在.将其摔死.以儆效尤.” 一队禁卫冲进殿中.抓着尚在大声斥责的燕钦融.往外拖去. 崔景钰疾步走到宗楚客面前.低声道:“中书令冷静些.此人有官职在身……” “我还怕区区一个小参军不成.”宗楚客狠瞪了崔景钰一眼.“你外放一趟.怎么胆量越发小了.” 崔景钰峻声道:“不审而定罪.杀了朝廷命官.中书令恐怕不好向百官交代.” 宗楚客嚣张道:“皇后授权我行事.你少多管闲事.” 说罢一把将崔景钰推开. 崔景钰气得面色铁青.偏偏燕钦融这时还依旧大骂不止.显然是存了就义之心.崔景钰眼露狠厉之色.忍了又忍.转头见圣上气得说不出话.一副沒用的样子.更不禁露出鄙夷之意. 燕钦融自知难逃一死.歇斯底里地大喊:“臣死不足惜.望陛下惩戒妖妇奸臣.还我大唐清明江山……” “快快弄走.休让他在血口喷人.”宗楚客气得跺脚. 禁卫大喝一声.将燕钦融拽起.猛地摔在汉白玉的台阶上.丹菲站得那么远.几乎都能听到骨头折断的脆响.宫婢们都是第一次见杀人.吓得面无人色.甚至有人小声惊叫.跌坐在地上. 燕钦融倒在台阶上.惨叫连连.又不住大骂. 崔景钰一个箭步上前.揪住那禁卫大吼:“你做什么.谁让你动粗.” “奉中书令之命.”金吾卫大声道.一把推开崔景钰.下令道:“加刃.” 侍卫们扑过去.举刀朝燕钦融劈砍而下.宫婢们惊恐的叫声中.只见血光四溅.几声虚弱的惨呼响起.鲜血蔓延开來.顺着汉白玉的台阶流淌而下.就再无声息. 圣上看不到.却听得到.他整个身子瘫软在榻上.已快喘不过气來. 韦皇后也吓了一跳.沒想到会把人直接弄死.不过死了就死了.她也不当回事.又朝圣上唠叨道:“大家.日后可千万不要在听信这等奸贼之言.生生间离了我们俩的夫妻之情.” 圣上终于回过神來.嘶声痛骂道:“阿韦.你怎能如此残忍暴戾.” 韦皇后讪讪道:“此人阴险卑鄙.胆敢污蔑皇后……” “休要狡辩.”圣上斥道.“此人乃是朝廷官员.岂是你一个皇后、一个中书令可以随意下令打杀的.尔等只知宗楚客.不知有朕么.” 此话犹如旱地雷响.震得殿中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宗楚客顿时冷汗潺潺.仓促辩解道:“大家息怒.此事是个误会.皇后一时失言.这金吾卫却又不知变通……” “陛下.”那下令杀燕钦融的金吾卫噗通磕头.“臣尊旨办事.若是办错了.臣甘愿领罚.臣一无所有.甘愿以命换命.” 说罢.唰地拔出长刀.朝脖子上一抹. 刺目的鲜血迸射而出.仿佛泉涌.武将轰然倒地.抽搐片刻.便不再动弹. 殿中宫婢被吓得不住尖叫. 圣上面色犹如死人一般.冷冷地注视着韦皇后. 宗楚客险些晕了过去.韦皇后终于知道自己冲动之下犯了大忌.她表面上还能维持镇定.手却死死抓着丹菲的胳膊.尖尖的指甲陷肉中.丹菲疼得咬住唇.硬生生忍着. 崔景钰脸色阴沉铁青.目光肃杀.身子微微发抖. “这本是误会……”韦皇后哆嗦着.“大家……” “休要唤我.”圣上勃然大怒.“瞧瞧你做的好事.当着我的面就打杀官员.逼死禁卫.这里可是宣政殿.岂是你一个女子能够胡作非为之处.你……你现在就给我回去禁足思过.” “大家.”韦皇后叫道. “后宫不得干政.”圣上吼道.“朕纵容你多年.沒想让你将这朝堂搅成一滩污泥.朕若再不作为.将來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韦皇后身子一晃.落泪道:“我替你操持多年.竟然换來这样一番话.大家.你良心何在.当初在房州.你明明承诺……” “难道要我眼看着你败坏祖宗的江山不成.”圣上狂怒地打断了她讲古.“你休要再多言.否则.别怪我收了你的凤印.” 韦皇后如遭雷轰.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宫婢们大呼小叫地将她围住.圣上冷眼看着.也不过來.只冷哼一声.扶着内侍的手走了. 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韦皇后抬回了紫宸殿. 宗楚客跟着过來.隔着屏风磕头.哀求道:“皇后且醒醒吧.此时不是晕的时候呀.” 韦皇后估计是被宗楚客感动了.果真幽幽醒來.捂脸大哭. 宗楚客道:“皇后还是先向陛下请罪才是.你们是夫妻.有话自然可以好好说的.” “他沒良心呀.”韦皇后捶胸大哭.“房州那种苦日子我都陪他熬过來了.为他操劳政事多年.让他做个轻松闲散的皇帝.他如今为着旁人一句话.就要废我呀.” 说罢.又大骂宗楚客办事不利. 宗楚客今日这事办砸了.帝后两头都得罪了彻底.此刻苦不堪言.一味磕头. 丹菲被这一片叫骂声吵得耳朵疼.借着添茶的空档溜了出來. 崔景钰正站在殿外.眺望着空旷的庭院.一缕阳光照在他年轻英俊.却也晦涩阴郁的面孔上. 丹菲轻轻走了过去.崔景钰听到她的脚步了.却沒回头. 丹菲知道他在自责.满腹安慰的话.也沒法在这当口和他细说.只好轻声道:“那金吾卫……” “嘘……”崔景钰朝丹菲使了个眼色. 那自尽的金吾卫身上存着极大的蹊跷.韦皇后下令处死燕钦融.谁都知道是盛怒之下的随口一说.宫人们哪个不机敏.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都知道暂且缓和一二.不会真的遵照皇后的话动手.可这禁卫似乎本就对燕钦融存着杀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命人开杀. 只可惜他自尽得太利索.连扣下他问话的机会都无. 崔景钰低声道:“是我迟疑了一下.不然.至少可以将这禁卫拦下.” “你也尽力了.”丹菲用极轻的声音说.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了握他的手. 她手掌冰凉.手心里满是汗.崔景钰不禁反手握住她.想将一点温暖传递过去.丹菲抬头望着他.心逐渐平静了下來.崔景钰的眼睛里映着天光一般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柔和而包容的力量.让丹菲暂时忘却了血腥与残暴.寻找到了宁静. 这时宗楚客摇着头.从殿中退了出來.他被韦皇后训得像条狗.看也不看崔景钰他们.灰头土脸地走了. 崔景钰这才松开丹菲的手. “你好些了吗.”丹菲轻声问. 崔景钰点了点头.四下无人.春风轻柔.少女的面孔洁白细腻.平滑的肌肤沒有一丝褶皱的痕迹.唯独眉头.是深深拧着的. 他不禁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眉心. “别皱眉.” 丹菲微微发愣.心中一阵激荡.“我……该回去了.” “嗯.”崔景钰沒再说什么. 丹菲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也有点滑稽.不禁笑了笑.转身轻快地跑走了. 正文 帝后破裂 这日恰好是相王的王氏侧妃做寿.府中十分热闹. 相王在正妃亡故后一直沒有续弦.这位王氏执掌内宅.将几个孩子抚养大.李隆基他们亦十分敬重她. 王府花园里.百戏班子正在演出.李隆基坐在凉棚下.心腹侍卫匆匆而來.在耳边低语几句. 李隆基脸色一变.“死了.” 侍卫点头.“崔中书拦着.却沒拦住.圣上和皇后大吵了一架.将皇后禁足.威胁着要收凤印.” “装模作样.回头安乐和上官昭容他们进宫一劝.两人又会和好的.”李隆基不为然地冷笑.“圣上就是心软.” 相王正将李隆基的长女云雀奴抱在膝上逗玩.祖孙两人嬉笑不已.实在是一副天伦之乐的美景.李隆基不忍打断.站在旁边看着. 就这时.家中管事领着一个内侍而來.内侍见了相王.就磕头道:“大王恕罪.圣上心绪不佳.独自饮酒.招大王去.” 相王一愣.李隆基飞快附耳道:“皇后当着圣上的面杀了个告状的臣子.两人大吵了一番.” 相王大吃一惊.“我此时进宫合适.” “阿爹同圣上喝酒叙旧无妨.别的不提就是.” 相王同他的皇帝兄长一般.都是无大主见之人.早年他凡事听母亲的.母亲立他废他.他都听之任之.武皇后死后.儿子们大了.他如今又全听儿子们的. 既然儿子说无妨.相王便不舍地放下了小孙女.随着内侍进宫去. 圣上正独自借酒消愁.见兄弟來了.两人执手.先是大哭了一场. 两个难兄难弟.早年都被母亲武皇后折腾过一番.都有原配发妻死在武皇后手里.自己也都是面团一般的老好人.唯独相王子孙成材.圣上的儿子却是越來越少.如今一根独苗还是个断袖. 圣上想到相王沒续弦.侧妃妾侍温厚老实.自己立了韦皇后.却是十年如一日地受气吃瘪.如今这皇后竟然都能在金銮殿上砍杀朝臣.简直不将他这做皇帝的放在眼里. 圣上越想越伤心.相王看着兄长被妻子欺压至此.想起自己惨死后至今不知尸身何处的妻妾刘氏和窦氏.也是悲从心中生.兄弟两人抱着酒坛痛哭起來. 李隆基果真沒有说错.安乐不在长安.上官婉儿却是在事发一个时辰后就进宫拜见韦皇后. 这女子.不论何时都是一副娴雅宁静之态.韦皇后饮酒落泪.她连眉毛都未皱一下.笑吟吟地拉着韦皇后的手.道:“皇后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男人多是粗心自私之辈.不懂女人的一片苦心.您与其憋闷伤感.不如再和圣上好好谈一番.” 韦皇后丢了酒杯.冷笑道:“昭容说得轻巧.大家要废我呢.他已是信了那奸奴的话.我杀不杀人.都已沒什么区别了.” 上官婉儿不以为然地笑道:“既然是个奸臣.就断然沒有为了杀奸臣而废后的道理.皇后死咬这点不放.又用中书令等人为您作保.您又有何惧.” 韦皇后神色缓和许多.嗤笑道:“我这么多年经营下來.在朝野里得罪的人可还少.我若失了权.下一步就该等大家赐死我了吧.” 上官婉儿忽然正色.道:“皇后恕妾失礼.妾觉得.此事关系朝廷官员的性命.不是皇后您和大家赌气的时候.朝臣若是借此事群起而弹劾皇后.到时候皇后可就更无台阶可下了.大家既然只是禁了您的足.并未有什么惩罚.心里还是等着您去赔礼道歉的.皇后若继续拿乔.惹恼了大家.大家也不会再如往常一样维护您了.” 上官婉儿口才一贯了得.一番话声情并茂.霎时就把韦皇后说动了. 上官婉儿见韦皇后神情松动.补充道:“圣上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其实十分依恋皇后您的.这个年纪的男人又好糊弄.您同他置气.可不是将他往别的小狐媚子身边推么.皇后可别忘了则天皇后是什么出身.” 韦皇后一个激灵清醒过來.道:“也罢.老夫老妻.总不至于为了一两个外人闹翻脸.” 韦皇后当即吩咐丹菲去准备圣上爱吃的点心.准备送过去. 圣上当年在房州的时候.极喜欢吃当地的一个小吃.是玫瑰莲子馅儿的饼.韦皇后决定要做就做全套.亲自洗手穿上围裙.下厨做了一盘馅饼.让宫人捧着.去寻圣上. 此时.圣上和相王正在神龙殿里饮酒.已是喝得大醉. 韦皇后听闻相王在.也不急着进去.就在门口站了片刻. 殿中传出圣上的哭声.道:“娶妻不贤.家宅不宁呀.阿兄我近日无不思念你那早逝的赵氏嫂子.想芸娘她多温婉娴淑.谦卑恭谨.这样的女子才有母仪天下之尊.我当初看中阿韦姿色美艳.却沒看清她虚荣贪婪.心狠手辣.皇后牝鸡司晨不说.还打杀朝廷官员.这教我如何向朝臣交代.娶妻若此.真乃家国不幸.我愧对天下呀.” 丹菲在外面听着.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韦皇后一把夺过丹菲手中的食盒.提着裙子就冲进了殿中.举起食盒就砸在地上. “李显.你沒良心..” 韦皇后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形若癫狂.丹菲和柴尚宫急忙去拉她.被她大力推开. 圣上顿时面色难看至极. 相王更是惊愕不已.忙不迭站起來.摆手道:“使不得.嫂嫂冷静些.” 韦皇后的怒火熊熊燃烧.根本不顾旁人.指着圣上破口大骂:“我嫁你三十來年.为你生儿育女.陪你吃苦受累.担惊受怕.你享了一辈子的福.就连在房州那么苦.你也衣來伸手饭來张口.这下我老了.就來对我挑剔不满.反而对那短命鬼的赵氏念念不忘.你可对得起我.当初你贬谪去房州.我韦家可为了你家破人亡.我爹娘惨死钦州.四个兄弟全部死在容州.我大半路上颠簸着生下裹儿.连月子都沒法坐.还要帮着操持家务.你个狼心狗肺之辈.你当年信誓旦旦对我发的誓言.说了凡事听我任我.如今为何反悔了.” 圣上被韦皇后喷得难以招架.半晌说不出话來.面色紫涨.眼眶通红. 丹菲见相王站在一旁尴尬无比.急忙低声道:“圣上不适.大王不如也早些回去歇息.” 相王松了口气.假忙告辞而去. 外人走了.韦皇后更加肆无忌惮.又哭又骂:“你当初说娶我为妃.结果我生了俊儿才被立为妃.武皇后好相与吗.我在她手下做儿妇.提心吊胆好似踩刀刃.俊儿被他亲祖母处死.我连祭拜我亲儿子都得偷偷摸摸的.简直就是拿刀子割我的心.我是你的妻.你儿女之母.你何尝体谅过我.如今嫌弃我不温柔贤惠來.你要废我就直说呀.” “你……你疯了……”圣上哆嗦着指着她.跌坐在榻上.脸色青紫.他气得喘不过來.伸手扯着衣领.韦皇后却不解气.抓着他的肩不住摇晃. “李显.你与我说清楚.你可是后悔娶了我.你竟然说我不贤.你这下倒來嫌弃我不好.你这便宜占尽还不知卖个乖.若沒有我.你早就在房州自己抹脖上吊多少回.如今坟茔上树都合抱粗了.哪里來的今日风光.” 圣上哆嗦着说不出话.目光转向宫人.伸手比划.可宫人都被韦皇后吓得不轻.纷纷退到了宫殿角落里跪着.连头都不敢抬. 倒是丹菲看着圣上面色.越发觉得不对劲.她拽了柴尚宫的袖子.道:“圣上像是惊厥了.” 柴尚宫大惊.急忙冲过去拉住韦皇后.丹菲将圣上扶住.果真见他发了病.正急促喘息着.浑身抽搐. 韦皇后呆住.站着一动不动. 圣上捂着胸口.挣扎道:“救……御医……快……” 神龙殿里这下炸开了锅.宫人分成两路.一边忙着将韦皇后劝去消火.一边忙着传御医.照顾圣上. 韦皇后似是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圣上乌紫的面孔. 御医狂奔而來.顾不上把脉.抽出银针.下手如飞.片刻后.圣上长长出了一口气.黑紫的脸也转紫红.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圣上抬去休息. 这边.韦皇后身子晃了晃.也仰头晕倒过去. 帝后都病了.燕钦融之死倒是无人再提.便宜了本要被责问的宗楚客. 圣上不能早朝.政事都由几位宰相共同处理.崔景钰在中书省里也十分忙碌.上官婉儿也从别院搬回了大明宫.同安乐公主每日往返于帝后之间. 其实韦皇后的病不过是大怒之后大惊.年纪大了.气血不顺.她休养了两日就沒事了.圣上的心疾却是老病.这次复发得气势汹汹.养了数日才只有稍微好转. 丹菲本以为按照韦皇后的性子.私下少不了继续抱怨.可是韦皇后病中就十分沉默.病好后每日都去圣上床前服侍汤药.回來后也不多言.她整个人一直若有所思.不知道是被圣上濒死的一幕吓着了.还是真的在反省. 丹菲总觉得.两个都不大可能. 安乐公主來探望韦皇后时.韦皇后就将所有宫人支开.包括跟着了她多年.最忠心不过的柴尚宫和贺娄尚宫.都不得留下. 韦皇后面色青灰地斜倚在床榻上.注视着女儿的目光阴鸷而冰冷.令安乐不寒而栗. “裹儿……”韦皇后低哑着声音道.“你耶耶.怕是不堪用了.” 安乐公主顿时面无人色.结巴道:“御……御医不……不是说.耶耶缓过來就沒事了吗.” 韦皇后冷笑.“我说的是.他若再继续为帝.我们母女俩.恐无葬身之处.” 安乐天旋地转.抓着韦皇后的手.低叫道:“阿娘病糊涂了么.那可是耶耶呀.耶耶怎么可能会害我们.” 韦皇后死死盯着她道:“他是不会有意害我们.但他若继续活着.就是个变数.” 安乐吓傻了.张口结舌. 韦皇后道:“你四弟重茂今年不过十六岁.年纪尚小.又初得提拔.还怯懦温顺.我本想给他指个韦氏女为妃.你耶耶却说他太小.若你耶耶再多活几年.活到四郎及冠.将他立为太子.给他指一豪门大姓之女为妃.届时他有了妻族扶持.还会再如现在一般听我的话吗.” “可是……”安乐道.“阿娘如今都可以钳制他.将來怎么不能.” 韦皇后道:“多一分风险.就少一分把握.如今四郎羽翼未丰.还可确确实实地掌握手中.你怎么知将來会如何.你我这些年树敌无数.若将來无依仗.只有坐以待毙之命了.” 安乐并未笨得彻底.到此时.她已隐约明白了韦皇后的意思.旋即露出一脸惊骇之色. “阿娘……”安乐声音颤得好似风中枯叶.“阿娘是说笑的吧.你是想让耶耶……退位.” 韦皇后勾唇阴冷一笑. 安乐霎时明白.吓得跌坐在垫子上.说不出话來. 母女俩在里面商议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安乐公主离去的时候.两眼通红.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 正文 帝王之死 “你说.她们母女俩是不是在密谋商量什么.”丹菲问崔景钰. 崔景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们能密谋什么.皇后和安乐公主所依仗的.只有圣上.她们的一切特权.都來自圣上.若沒了圣上.她们便什么都不是了.” “可有温王呀.”丹菲道.“虽然圣上沒有将他立为太子.可如今看來.将來也只会传位于他了.” “温王年纪太小.太怯懦……”崔景钰形状好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想到了我所想的.”丹菲挑眉. 崔景钰斜睨她.眼里带着笑意. “只希望这事早点过去.”丹菲道.“我已习惯了皇后和安乐母女俩吵吵嚷嚷.她们突然一安静.就觉得十分怪异.而且上官昭容之前对皇后很是惟命是从.可是自圣上病后.她的态度就冷淡了下來.礼数虽然沒错.可就感觉她的心思已不在这边了.” 崔景钰思索着.“这事透着蹊跷.你打听不到就算了.你的安危要紧.” “嗯.”丹菲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崔景钰道.“此事还需找人商议一下.” “哦.”丹菲不舍地望着他. 崔景钰走出几步.忽然又转了回來. “怎么了.”丹菲忙问. “忘了东西.” “什么……” 崔景钰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一把搂了过來.温热的唇覆盖上來. 小别重逢.吻带着思念.有些激动.半晌分开.丹菲面红耳赤.崔景钰脸颊上也浮着薄薄红晕.虽然板着脸.可眼里满是融化了的爱意. 丹菲忍不住心道.偷情果真刺激.难怪那些宫婢们那么喜欢.想不到她往日清高.如今也不能免俗. “这下真的该走了.”崔景钰嗓音低哑. “好.”丹菲莞尔.年轻的面孔犹如白茶照水.清丽动人. 崔景钰胸腔里流动着温暖爱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五月下旬.天气突然开始炎热.坐在屋内.已可以听到蝉在外面枝头鸣叫了.那试探的、孤零零、断断续续的叫声.就像一个苟延喘喘的病人的呼喊.又像一个潜伏在暗中的探子.总会冷不丁地带给人一阵被监视的冷意. 丹菲对此烦不胜烦.猎人的敏感让她感觉到有一股汹涌的暗流正愈发湍急.就要冲破冰封的河面.大肆泛滥.这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丹菲除了比平日更加警惕外.所能做的也不多. 除去探望圣上的病外.韦皇后整日都不出含凉殿.而在丹菲数日來的留意下.确定上官婉儿对韦皇后的态度确实变了. 上官婉儿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八面玲珑会做人.她即使有意疏远韦皇后.可明面上依旧步步都照着礼数來.她依旧对韦皇后嘘寒问暖.替她分忧解劳.韦皇后若是沒有问那么一番话.或许上官婉儿依旧肯做韦皇后的心腹. 韦皇后同圣上大吵大闹.两败俱伤后.上官婉儿进宫來劝和.韦皇后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摒弃了宫人和心腹.道:“昭容曾为则天皇后女相.如今可曾怀念那时光.” 上官婉儿心中存疑.却依旧温和笑道:“那等殊荣乃是则天皇后厚爱错赏.这天下.又能出几个女子当朝掌政呢.” 韦皇后微微眯眼.道:“若我说.我也能给你如此殊荣呢.” 长官婉儿心惊.不动声色道:“妾多年來一直执掌赦封.参与政事.皇后其实早就给了妾这份殊荣了.” 韦皇后皮笑肉不笑.“你若是满意这现状.那我自然不会再提此事.” 上官婉儿脸色微僵.迟疑片刻.似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妾再满意不过.” 韦皇后失望之意溢于言表.不再说什么.命其退下. 上官婉儿出宫后.直奔太平公主府.将方才的事都同太平公主说了. 太平公主冷笑道:“凭她.也配同阿娘相提并论.” 上官婉儿此时也已恢复了从容姿态.道:“她似乎想有什么大动作呢.” “她还需要做什么.”太平公主不以为然.“大家卧病.她执掌朝政.温王已是准太子.对她也言听计从.” “安乐……” 太平嗤笑.“那丫头蠢笨如猪.朝臣沒有一个会想拥立她的.便是崔湜、宗楚客等人.也不会想立这么一个娇纵不好掌控之人.” 上官婉儿沉思着.太平朝她探身.一脸狡黠之色.低声道:“你同她疏远是对的.我早说过.你依附于她一时可以.长久却不是办法.阿韦好比一艘注定要沉的船.你是则天皇后的旧人.多的是良木等你來栖.何必陪着她死熬.我私下问过御医.大家这身子.顶多支撑再一两年.届时温王登基.不服者众.定会有一番动荡.阿韦定熬不过那阵风浪的.你且看着好了.” 从那日后.上官婉儿虽然每日都还來给韦皇后请安.但是礼毕即去.很少留下來闲话了.韦皇后同安乐公主私下谋事.也不想被她打扰. 倒是丹菲.一心想打探韦皇后到底在做什么.无奈就连柴、贺娄两位尚宫都不能留下來旁听.她想打探也无门. 安乐公主的脸色却是一日日缓和了下來.虽然依旧显得紧张焦虑.带着惶恐之意.却不再有明显失态之举. *** 六月初一这日夜里.天气极闷热.深更半夜.一只夜枭在枝头不住鸣叫.吵得丹菲沒法安睡. 隔壁住着的女官勃然大怒.打开窗子抓着绣鞋朝树上掷去.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这么闹了一阵.弄得丹菲在梦中都还反复听到夜枭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做了一夜噩梦.醒來时眼下发青.却又记不清楚到底梦到什么了. 偏偏今日她当值.晨钟敲响前就的起身.早早准备好温水脂粉.服侍韦皇后早起. 天蒙蒙亮.水露浓重.晨风清凉.吹得人昏昏欲睡.丹菲站在大殿外.望着东方的朝霞金光照耀着宫宇楼阁.忽然对这座精美恢宏的宫殿产生了一股疲惫. 她已在这里生活了三年.从最底层一路走到最高层.该看的全都已看过.这里的美丽与丑陋她全了然于心.当初雄心壮志想混到韦皇后身边.为父报仇.如今此事牵扯太广.又不是她一个人横刀快意恩仇就能解决的.她如今有了爱人.只想和他朝夕相处.执手看日出日落.她不再想将光阴耽搁在这一座泥潭一般的宫殿之中、 丹菲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殿门终于打开.韦皇后醒來了.丹菲领着宫婢鱼贯而入.服侍她更衣起床. 韦皇后用了早膳后.念了一阵经.便去太极宫的神龙殿.给圣上请安. 圣上的身子略好了些.已可以起床了.韦皇后如今姿态还算谦卑.他也顺着台阶而下.沒再提当日争吵之事.只是夫妻俩的隔阂一旦产生.就再难弥补.丹菲这等外人都能感觉出两人之间的气氛已不如往日那般融洽. 韦皇后掀开食盒的盖子.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烙饼.道:“当初在房州.我们一家生活困顿.我拿铜钱从后门小贩处买來野菜.烙饼给大家吃.大家十分喜欢.昨日我让宫人寻來了那种野菜.做了饼子.大家可还肯再尝一尝.” 圣上看到熟悉的烙饼.被牵起往事.面色温和了不少. “阿韦有心了.这饼子.还是当年那个味道.” “味道不曾变就好.”韦皇后笑道.“过去这么多年了.妾也生怕大家如今精膳玉食.不再爱吃这糙粮烙饼了呢.” 圣上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道:“你莫要多想了.” 韦皇后笑了笑.道:“妾今日还有一事.想同大家商量.茂儿今年满了十六了.该为他择妃了.” 圣上道:“虽然年纪还小了些.不过我膝下如今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早日成家.也是好事.阿韦看中哪家娘子了.” 韦皇后笑道:“不远不近.就是我四叔家**.十四娘.今年开春才及笄.容貌端丽.知书达礼.性子最是温和安静……” 圣上不等她说完.就摇手道:“这个不好.说來说去.还是韦家女.难道别家女孩都沒一个适合的.” 韦皇后收起了笑.道:“娶妻娶贤.这十四娘同茂儿年貌相当.出身又不差.哪里配不上.” 圣上也极难得地直言道:“就冲她姓韦.就不行.你要提拔娘家.我能体谅.可你已是皇后了.这个位子.也该由别家轮流來坐.” 韦皇后冷笑一声.尖声道:“大家果真还是不信我呢.这是生怕我效仿则天皇后.作出垂帘听政.甚至废了皇帝自立的事吧.” 这话深深戳了圣上心里痛处.他脸色一时十分难看.喝道:“休要再说母亲的事.你对她有怨气.可她终究是你阿家.” 韦皇后更怒.“俊儿是她杀的.你念念不忘的早死鬼赵氏也是死于她手.她杀儿妇杀孙儿孙女.从不手软.我若不是命硬.也早被她弄死了.现在你倒來维护她了.” 圣上气得又不住抚胸.像是要发病. 丹菲眼见不妙.忙劝韦皇后道:“大家明白皇后的苦衷.皇后冷静些吧.” 韦皇后深吸一口气.道:“我欲为茂儿聘韦氏十四娘为妃.此意已决.大家还是准了吧.” “不行.”圣上一口回绝.“韦家难堪大任.这些年娇纵跋扈.为祸不少.韦家有你一皇后足矣.再多一个.怕酿成外戚大祸.” 丹菲心道.这外戚之祸.早就酿成了.还真不缺多一个小韦后. 韦皇后听圣上把话说这么直白.勃然大怒.站起來啪地砸了一个金杯.大叫道:“说白了大家还是嫌弃我了.李显.你这过河拆桥.黑心烂肺之辈.我们韦家为你复位铺路.血流成河.你就这样报答.” 圣上被泼了半身茶水.气得险些仰倒.面色又由红转紫. 一旁的宫人都不住磕头.求皇后息怒.韦皇后不管不顾.照旧破口大骂不休. 圣上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太过放肆.” “是你忘恩负义.”韦皇后歇斯底里.“今日大家必须下旨立韦氏女为温王妃.这是大家欠我们韦家的.” “你……”圣上一口气抽不上來.又捂着胸口倒下. 宫人们吓得炸开锅. “请御医.”丹菲爬起來就朝外跑. “慢着.”韦皇后突然一声厉喝. 丹菲硬生生停下來. 韦皇后面无人色.目光疯狂地望着倒地的圣上.缓缓道:“圣上不过小有不适.无需请御医……给他……给他倒些茶水來就是.” 丹菲难以置信地看着韦皇后. 圣上倒在榻上.已是明显进气少、出气多.青紫的面色中已带着灰败.此时不救.圣上必死无疑.韦皇后不可能不知道. 她分明就是要让圣上死. 柴尚宫不愧是韦皇后最倚重的心腹.她第一个反应过來.立刻高声道:“陛下要静养.所有人都出去.” 宫人们如蒙大赦.霎时如鸟兽散.圣上倒在榻上.眼睁睁看着.说不出话來.眼角却是一片水光. 丹菲喉咙干涩如火烧.头皮一阵发麻.勉强道:“皇后……请皇后三思……毕竟……” “休得多言.”韦皇后目光阴鸷地扫向她.“你可还想活命.” 丹菲后颈寒毛倏然倒立. 她不能死.她必须活着出宫.崔景钰还在等着她. 圣上要被韦皇后拖死.丹菲这一个小小女官.确实也沒有能力能阻止. 丹菲噗通跪下.冷汗如雨.磕头道:“奴知错……听候皇后吩咐.” 韦皇后立即发号施令.柴尚宫招來金吾卫.迅速将目睹了方才帝后争执的一众神龙殿的宫人用一把大锁关在了茶水间里.以防他们走漏消息. 禁卫守住了神龙殿.整个大明宫立刻戒严.所有后妃宫人全部都被勒令禁足在自己的宫中. 这宫变的迹象已是十分明显.但是后妃们早就领教过韦皇后的手段.哪里敢出头凑这个热闹.就连上官婉儿.听了丹菲的传话.半个字都不多问.笑道:“有皇后坐镇宫中.妾等无用武之地.”说罢.坐着车就出了大明宫.回自己的别院去了. 圣上眼睁睁看着宫门紧闭.灰败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他的喘息声如破风箱般.沙哑中带着突兀的尖锐.越來越缓长.越來越微弱.他死死盯住了韦皇后.双目通红.其中饱含着憎恨与悲哀. 韦皇后身子晃了晃.跪在他身前.她伸出手.捏着帕子.帮圣上擦拭着额角的汗珠.她此时眼神温柔.脸上浮现缱绻爱意. “七郎……不要怪我.”韦皇后微微笑了笑.“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辅佐新帝.替你守候这大唐的江山.” 圣上双目圆瞪.猛地抽气.嘴唇张着欲说什么.却是一个声音都发不出來.他做着垂死的挣扎.身体艰难地抽搐着.紧绷到了极致. 而后.弦断玉碎.他瘫倒在了床榻之中.再无生息. 韦皇后静静坐了片刻.伸手在他鼻下摸了摸.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圣上睁着的眼睛合上. 殿中死一般寂静.丹菲同一群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宫婢们远远俯身跪着.她几乎能听到汗水滴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们亲眼目睹了一代帝王驾崩.都是知道事件真相的人.从此时起.她们都踩着刀刃在走路.下方是万丈深渊.熊熊火海.一个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贺娄尚宫派了宫人装模作样地去请御医.御医姗姗來迟.给圣上一把脉.冷汗便唰地留了下來.随即朝韦皇后不住磕头. “说.”韦皇后哑声道. 御医的花白胡子抖着.颤声道:“陛下……陛下已去了……” 韦皇后的脸抽搐了一下.“是怎么去的.” 御医心领神会.道:“陛下有宿疾心病.如今旧疾复发.來得突然.救不及时……” 韦皇后缓缓点了点头.虽然事发突然.但是她已为这一刻谋划准备多时.一旦回过神來.接受了现状.便能很快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传我旨意.”韦皇后扫了丹菲一眼.“关闭大明宫门.各殿门.各殿妃嫔管束自己的人.闭门清修.再拿我手谕召各宰相进宫议事.” 丹菲叩首.爬了起來.她走出殿门之际.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一身冷汗被殿外凉风吹过.遍体生凉.仿佛连骨缝里都透着一股寒意. 她站在高高的大殿前.召來内侍和禁卫.将皇后谕令一道道指派下去. 大明宫中的妃嫔们被内侍们半劝半赶地送回了各自的殿堂.厚重的宫门逐一合上.沉闷的轰然之声次第响起.传出老远.还惊得已经归巢的鸽子又扑腾着飞上了天. 内侍们造访各部.将正在办公的诸位宰相请走. 宗楚客正同手下几位中书侍郎议事.听了内侍耳语几句.脸色大变.丢下众人匆匆就走.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几位官员面面相觑. 崔景钰搁笔、蹙眉.起身走到屋外.朝北面望去.他面色沉沉.冷峻之中透露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担忧之色. 大明宫一扇侧门大开.数名内侍骑马而出.沿着长安的大街狂奔.朝着各宰相府和韦家而去. “你坐着别动.”段义云叮嘱了刘玉锦一句.匆匆出來.站在檐下问亲信.“韦家又有什么动作.” 亲信道:“皇后下旨关闭宫门.召诸宰相进宫议事.” “关闭宫门.”刘玉锦还是出來了.她挺着快临盆的大肚子.扶着门框.焦急地白了脸. “宫变了吗.阿菲还在宫里呢.她要出事了怎么办.” “她不会有事的.”段义云赶忙将她又扶了回去.“既然皇后无事.她定无事.你好生休息.我再去打听.” “将她带回來呀.”刘玉锦是孕妇易激动.说了两句话就泪水涟涟.“别让她再呆在那个吃人的地方了.就是用绑的.也要把她带回來.” “好.好.”段义云又好生安抚了她一番. 待出了屋.段义云脸上温和神色一扫而空.阴鸷的目光投向东北方向.仿佛想插上翅膀.直接飞进宫中.将人带走. “阿菲……”他低声呢喃.饱含着不能诉之于人的眷恋. “锁了宫门.”李隆基正陪同相王和养母王侧妃用早饭.听了这消息.不以为然地扬眉一笑. “不知道皇后又在折腾什么.不过她既然锁了宫门.我们自然打听无望.还不如安生待在家中.最迟不过明日就会有消息.” 相王叹道:“不知大家身子如何了.皇后如此.吃苦的总是大家.” 正文 韦后摄政 丹菲写完最后一条懿旨.放下了笔.颤抖的手拿起皇后金印.盖上印章.禁卫领了旨.躬身退了出去. 韦皇后一直犹如石雕一般站立不动.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柴、贺娄两位尚宫为首.数名高级女官、内侍总管跪坐在后.这些都是含凉殿的人.而那些被关起來的神龙殿的人.估计是活不到明日了. 良久.韦皇后才轻声道:“给大家装殓吧.” 众人又重新动了起來.内侍们将遗体抬进了里间.开始收殓. 安乐公主和武驸马是最先赶进宫來的一批人.安乐公主一进殿.便见到宫人抬着圣上的遗体.她扑在圣上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韦皇后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扬手一个耳光扇下.打断了安乐公主的哭泣. “阿娘……”安乐公主惊惶.“阿娘你……你做了什么.” “你耶耶旧病复发.暴病而亡.有目共睹.”韦皇后漠然道.“你是想坐在这里继续哭哭啼啼.还是起來帮我做事.” 安乐公主抹着眼泪.扶着武驸马的手站了起來. 韦皇后道:“你去给你耶耶磕个头.一会儿六郎就该來了.你同驸马替我盯着他.” 武延秀胆子比安乐大些.已从震惊中回过神來.他躬身应下.立刻将还哭哭啼啼的安乐公主拉走了. 草草收殓过一番的圣上遗体被送去了两仪殿.韦皇后最后看了皇帝一眼.带着宫人起驾回了大明宫.也换了孝服. 宗楚客、纪楚纳和韦敬、崔湜等人紧随安乐之后匆匆进宫.他们所有人都一脸惶恐、难以置信之色.又夹着一种微妙的狂喜和兴奋.就像闻到了血气的豺狗.贪婪、狡诈之意溢于言表. 所有人先朝着停灵的宫殿给大行皇帝遥遥磕过头.又抹着眼泪.來拜见韦皇后. “当着我的面.就无需再做样子了.”韦皇后冷声道. 众人讪讪.纷纷收了熏眼泪的香包. 韦皇后开门见山道:“陛下旧疾复发而去.來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因事发实在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该如何行事.我将诸位叫來.就是看看你们有何高见.” 韦皇后给出的死因倒也合情合理.圣人进來卧病也是有目共睹的.众人松了口气.开始动脑子. 宗楚客率先道:“圣人驾崩十分突然.定要防止有心之人拿此事造谣中伤.一來损了皇后清誉.二來也会引起朝堂混乱.让小人得利.臣建议皇后要提防军中哗变.先要部署兵马.” 韦温也道.“姑母掌印.一切就好说.现下少说要调遣三五万人才够护卫京畿.咱们韦家弟子尽可用上.全听姑母一人吩咐.” “好孩子.”韦皇后难得地朝他露出和颜悦色之态.“从各府调來五万人马.分左右营屯驻京城.韦家子弟.选骁勇者.分掌左右羽林军.” “朝政由谁理事.”韦皇后问. 季楚纳想了想道:“刑部尚书裴谈可用.” “还有工部尚书张锡.”宗楚客道.“让他们二人处理国政.留守东都.” 韦皇后点头.对崔湜道:“你同吏部尚书张嘉福、中书侍郎岑羲一起任同平章事.分任朝政.” 崔湜叩首. 韦皇后又道:“还有谯王那里.不可掉以轻心.需派人前去防备他才是.” “这就让赵承恩与薛崇简领五百精兵去均川.”崔湜道.“有他们守着.谯王不敢轻举妄动.” 韦皇后点头.对宗楚客道:“中书省里的人.哪些可用的.崔景钰近來可还听话.” 宗楚客信心满满道:“皇后无需担心.您太后监国.名正言顺.他们都当为您效劳.” 安乐公主这时怯生生插口道:“阿娘打算立六郎.” “是.”韦皇后点头. “可是……”安乐立刻露出不甘之色來. 韦皇后目光凌厉如剑.扫了她一眼.武驸马急忙将安乐拉去一边. 韦皇后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转头对对韦敬道:“我们直接扶温王登基.你父亲为太子少保.你们父子俩务必将他照料好.不许出任何差错.” “姑母放心.”韦敬谄媚笑着.“耶耶身子也好多了.可担此任.” 草草商议完毕后.众人离开了大明宫. 韦皇后坐在榻上.久久沒起身.贺娄尚宫去扶她.一下还沒能扶起來.丹菲急忙过去帮手. 她的手扶住韦皇后的胳膊.只觉得触手冰凉.汗湿纱衣. 韦皇后做下如此大的事.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她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用在了先前一时.此时一口气松下來.便浑身乏力.连站起來的力气都无. 丹菲她们费力地将她送回了含凉殿.韦皇后仿佛经历一场大战.疲惫不堪.倒头就睡去. 柴尚宫和贺娄尚宫退了出來.亦都露出了劳累之态. 丹菲体贴地扶着贺娄尚宫.道:“我送娘子回屋休息.皇后晚膳前定会起來.今夜还有许多事呢.” “我不重用了.你就多担着点.”贺娄尚宫点点头.扶着小宫婢的手走了. 丹菲寻了一张垫子.坐下來喘气.此刻日头已偏西.她自清早用了饭后.至今一口水都未进.这短短的半日发生的事.简直就像大半辈子一样多.丹菲再是胆大.此刻也依旧感到一阵阵难抑的惶恐. “接下來该怎么办.”别说云英.就连见多识广的萍娘.此刻也有点发懵. 丹菲摸了摸肚子.“有吃的么.天大地大.自己的肚子最大.有什么事.吃饱了饭再说也不迟.” 云英从厨房里要來了一锅半凉的肉糜粥.三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端着碗.就着一点咸菜.将一锅粥吃得底朝天. 吃饱了后.好像紧跟着烦恼都少了许多. 丹菲啃着肉铺.道:“我们俩先好生睡一觉.休息好了.晚上才有力气.事已至此.好歹活着.你看神龙殿里那些宫人.还不知道下场如何.” 云英打了一个寒颤. “怕么.”萍娘问. 云英苦笑.“我本來以为.当初眼睁睁见我爹被抓走.小侄儿被失手摔死.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了.今日我才知道.我见识实在太浅了.” “我也一样.”丹菲亦苦笑.“我还是见过突厥人屠城的呢.” 萍娘叹道:“如今封了宫门.也沒法把消息传给郡王和崔郎.” “我想他们在宫外也看得出情况不妙.自然会有所准备.”丹菲道:“发丧那日.百官会來朝.到时候争取同他们接上头.商议下一步对策.” 云英犹如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拉着丹菲的手.“好阿姊.我能遇到你.真是上辈子修來的福气.” 丹菲亦道:“能有你们两个同我在宫中相伴这些年.扶持照顾我.亦是我三生之幸.” 出了这样的事.三人都心神不宁.干脆和衣倒在丹菲的床上睡了个囫囵觉.直到暮鼓声响.她们被吵醒.起來又饱饱地吃了一顿晚饭.换上了孝服.一群宫人由柴尚宫领着.去了停灵的两仪殿.为大型皇帝守灵.她们三人都比较能抗压.状态还好.旁观别的宫人.一个个面无人色、愁眉苦脸.不少宫婢都哭过. 丹菲远远地望见温王跪在灵前.少年身躯瘦弱.仿佛被无形的重量压得直不起身來. 他就要做太子.要做新君了.可是这并不值得喜悦.他就是个傀儡.绳子被韦皇后紧握在手中.他稍要反抗.那绳子就会缠在他的脖子上. *** 次日是个阴天.起了风.比前一日要凉快些. 丹菲她们守了整夜.被香火和和尚念经弄得头昏脑胀.出來一吹冷风.各个都不住打喷嚏.丹菲呵欠连天回了屋.本想倒头好好睡一觉.头刚挨着枕头.就又被柴尚宫一声令下叫到了含凉殿里. 韦皇后盛装而坐.下方坐着诸位宰相.昨日缺席的上官昭容和太平公主也在列.除此之外.诸位公主驸马.韦家的子弟等.密密麻麻地坐满.温王坐在韦皇后身侧.面色麻木.似乎此事发生的事.和他全然沒有什么关系. 丹菲沒有看到崔景钰.失落之际.又感到欣慰. 此时坐在这里的.都是韦氏一党要员.前來参与分大饼的.崔景钰离开了这个权力中心.也不用再违心行事.名声也不用再受损了. 殿中人人都红着眼.不知道因为熬夜.还是被香包熏的.在他们的脸上.全然看不到悲痛和惶恐.只有**裸的兴奋和急切. 韦皇后慢条斯理地吩咐:“驸马都尉韦捷、韦灌、卫尉卿韦璇、长安令韦播、左千牛中郎将韦锜、郎将高嵩等分领驻军.” 被点名的驸马和韦家子弟纷纷叩首应下.丹菲下步如飞.替韦皇后拟制. “还有.中书舍人韦元巡行长安六街.谨防有不法者借事生非.”韦皇后道.“府兵安排得如何.” “皆已安排妥当了.皇后放心.”韦温躬身. 韦皇后冷淡地笑了笑.“接下來.就要让昭容拟一道先帝遗诏了.” 上官婉儿看了太平公主一眼.一言不发地欠了个身. “昭容这边请.”丹菲将她请到屏风后的书案前.伺候笔墨. 上官婉儿执掌诏令.写圣旨是写惯了.她略一沉思.就拟出了一份遗诏來. 丹菲在旁边.大大方方地看了.遗诏上让温王重茂为皇太子.由皇后知政事.相王且参谋政事. “如何.”上官婉儿忽而挑眼看了看丹菲. 丹菲强制镇定.道:“奴不通政事.且让皇后过目吧.” 丹菲将遗诏奉到了韦皇后面前.韦皇后看了两遍.又递给了宗楚客等人传阅. 宗楚客蹙眉.同韦温两人凑到诏书前.嘀咕了一阵.道:“有劳昭容拟旨.可臣觉得有些地方不妥.” 上官婉儿倨傲地扫了他一眼.“如何不妥.” 宗楚客道:“相王辅政.于理不合.且嫂叔不通问.将來坐朝之日.又如何相处.” 太平公主冷声道:“那你想如何.” 宗楚客道:“应当罢相王政事.为太子太师.皇后独自临朝即可.” “抢了西瓜.送他两个枣子.聊胜于无.”太平公主讥笑. 上官婉儿朝韦皇后看.等她示下. “就这么办吧.”韦皇后道. 上官婉儿皱着清秀的眉头.又朝太平公主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微微点了点头.上官婉儿无法.只得又照着宗楚客的意思.重新拟了一张遗诏出來. 丹菲将原先那张遗诏卷起.正打算拿去烧了.上官婉儿伸手一拦.将诏书截下. “横竖无用了.就由我來处置吧.” 丹菲只得将诏书交给了她. 韦皇后最后道:“太子年幼.我又是个妇人.以后要仰仗于诸位之处不胜枚数.我先在此谢诸位扶持相助.今日之恩.來日新帝登基之后.定会百倍报答.明日发丧.诸位今日回去好生休息吧.” 众人感恩戴德地叩首谢恩.离去之际.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正文 少帝登基 这日午后就开始狂风大作.天色阴郁.猎猎狂风夹杂着水气刮过宽敞的宫庭.头顶上.厚密的云层激烈地翻涌着.细沙飞舞.迷了人眼. 隐隐的雷声由远及近.仿佛急促的鼓点.在催促着人们加快步伐. 丹菲匆匆回屋.刚关上了窗户.就听头顶一声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啪啪落下.由疏转密.拉起一张厚厚的白帘. 狂风卷着雨水从天而降.如倾江倒海一般.冲刷着大明宫.浇透了大半个长安城. 崔景钰坐在窗下.望着雨帘.衣袖被打湿了一块都浑然不觉.他精致的眉眼笼罩着一层冰冷霜气.眸中映着外面那一团混沌的天地. “明日会发丧.”李隆基斟酒.“韦氏想要制胜.动作必须快.估计后日温王就会在灵前即位.” “我联系不上阿菲.”段义云面色凝重不安. “她这么精明的.又得韦氏信任.不会有什么事.”李隆基安慰道.“景钰.你说两句话呀.” 崔景钰这才收回了目光.开门见山道:“郡王打算何时起事.” 李隆基不禁笑了笑.“问得好.” 崔景钰道:“我们原本都以为这事不会这么早发生.谁都沒料到圣上会突然驾崩.” “究竟怎么死的.还不清楚呢.”段义云道.“神龙殿的宫人下落全无.想必都已经被处死了.如此看來.死因定有蹊跷.” “事已至此.追究死因无用.”崔景钰道.“如今京畿兵马大都被掌握在韦氏子弟之手.朝政也由韦后把持.我因昨日拒绝随宗楚客进宫.已经是彻底同他们断开了.如今局势对我们已是极不利.若再拖延下去.假以时日.韦氏将摄政皇太后的位子坐稳.郡王要再翻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我懂.”李隆基将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一杯.“最迟.不会拖到下个月.只是兵力有些吃难.” “我自会倾力助郡王.”段义云道.“我在羽林卫还认得几位武将.深受韦播、高嵩排挤侮辱.对之韦氏一党恨之入骨.愿以死报追随郡王诛诸韦.” “好兄弟.”李隆基与他们碰杯. 段义云又道:“在这之前.还需先把阿菲接出宫來.” “景钰有什么主意.”李隆基问.“你若不方便.我让太平姑母将她要出來就是.” “沒什么不方便的.”崔景钰道.“新帝登基.我使命已完成.接她出宫再顺理成章不过.” 李隆基酸溜溜地笑道.“那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崔景钰微笑着举杯致意.段义云 这日的雨下到入夜后方转小.淅淅沥沥的.催人入眠. 丹菲不用值夜.也不用去守灵.终于可以躺在床上.睡一个舒服的觉.她想到明日发丧.百官都要來朝.就能见着崔景钰了.经历了宫变后.她愈发想见崔景钰一面.不为了寻求他的保护.而只是为了拥抱一下.听他的声音和心跳.感受一下那份真挚的温暖. 次日晴空万里.前一日的暴雨带走了湿气.也带走了云.今日太阳一出來后.便火辣辣地照射而下.很快地烤干了大地.晒得人头顶冒烟. 韦皇后盛装打扮.厚重的粉盖住了她发青的眼底.眼中的血丝却还是泄漏了她焦虑的心境. “阿娘……”安乐惶恐不安.“万一届时有人发难……” 韦皇后一摆手.“金吾卫已就位.若有人图谋不轨.当场格杀勿论.” “若茂郎不听话……” “他想活命.”韦皇后冷哼.“你给我打起精神來.唯唯诺诺的.哪里有半点皇家风范.” 武延秀偷偷给安乐公主递來一杯烈酒.安乐饮尽.过了片刻.才终于放松了下來. 洪亮悠远的钟声中.紧闭了两日的宫门.终于再度开启. 百官进宫.前往太极殿外叩拜大行皇帝. 鼓乐震耳.宫人遍地哀哭.白幡飘扬.万人素缟. 韦皇后带着温王立于殿前高高台阶之上.俯视下方.上官婉儿手捧遗诏而至.命礼官于百官面前宣读遗诏. 丹菲站在女官之列中.目光极其容易地就在下方人群中捕捉到了崔景钰的身影. 百官皆身穿麻白孝服.看上去就像摆了满地的米口袋似的.唯独崔景钰白皙而英俊的面孔被那衣服一衬.愈发显得眉眼似墨.面如冠玉. 丹菲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又酸又热.又甜甜的.嘴角不禁扬了起來. 似乎是感受到了丹菲的视线.伏跪听旨的崔景钰微微抬起头.朝这边望來.隔得太远.又背光.他其实看不真切.却是直觉知道丹菲在望着他.他亦温柔地一笑.又低下头去. 百官意味深长的目光之中.年方十六岁的温王李重茂被封为太子.皇后临朝摄政.大赦天下改元唐陇. 少年太子面色苍白.虽然极力掩饰.可眼中依旧流露出一股怯懦惶恐、迷茫无措之色. “叩首..”礼官唱道. 群臣面面相觑.各种激愤的、不甘的、漠然的、得意的心绪.最后都化为沉默.他们磨磨蹭蹭地安静了下來.朝那神情游离的少年新君跪下. “子幼母强呀.”臣子们窃窃私语.忧心忡忡. 同时.相王进为太尉.雍王守礼为豳王.寿春王成器为宋王.韦皇后从兄上洛王韦温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 相王几个兄弟父子们循规蹈矩地磕头谢恩便罢了.韦氏子弟如今都进官加赏.大权在握.各个意气风发.嘴脸十分张狂. 朝臣百官多半都看不下去.只等遗诏宣读完毕.便纷纷告退离宫. 隔着遥遥的距离.丹菲见崔景钰起身.朝她这边直直望过來.而后一笑. 这个笑容温柔而英俊.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情意. 一时间.酷热骄阳、宫廷楼阁、人山人海.全都纷纷消退而去.偌大的殿前广场.只有丹菲和崔景钰两人四目相接.遥遥对望. 崔景钰轻启唇.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而后干脆利落地转身.步履稳健.背影笔挺如松. 等我. 他说:等我. 丹菲微笑着目送他的身影融进了人潮之中. *** 六月初五.含元殿中.皇太子重茂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仍知政事. 这是丹菲第一次亲身经历新帝的登基大典.沒法同别的做比较.但是她偷偷听到柴尚宫和贺娄尚宫私语.显然是觉得此次登基十分仓促.大典处处都透露出一股寒酸之意來. 韦太后依旧十分紧张.宫人们行动更加小心翼翼.不敢在这节骨眼上犯丝毫错误. 幸而大典顺利举行.太子虽然依旧像个木头人偶一般.却是将各项仪式一丝不错地执行了下來. 礼成之后.一身帝王服的少帝接受百官朝拜.韦太后与他并排而坐.气势张狂.少帝被她衬得愈发萎靡瑟缩.面露怯色. 李隆基随父亲兄弟一道上前叩拜之际.抬眼不动声色地扫过.旋即低下头.掩饰住了嘴角的一抹冷笑. 待百官朝拜过后.又轮到命妇们叩拜韦太后了. 丹菲去请诸位命妇入殿时.碰见了崔景钰的母亲和嫂子. 段夫人不爱宴会.平日极少进宫.同丹菲难得见上一面.三年过去.她保养得当.似乎沒有什么变.见了丹菲.还是那么一副慈爱和善的模样. 倒是崔家大嫂拿眼光将丹菲上下打量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笑着.令丹菲十分不好意思. “转眼就成大姑娘了.”段夫人拉着丹菲的手.“这眉眼长开了.倒是越发漂亮了.人也看着精神又干练.” 崔家大嫂道:“太后身边那么多女官.就属我们阿江最打眼.也不知将來谁有幸能娶了去.” 她笑容一片善意.弄得丹菲满脸通红. 正寒暄着.一个人从丹菲身后走过.碰了碰她的胳膊. “骗子.” 丹菲惊愕地转过头.就见公孙神爱漠然地扫了她一眼. 沒头沒尾的.丹菲困惑不解.她同公孙神爱的关系早就冷淡.如今是井水不犯河水.也沒有起争执的必要. 公孙神爱沒有诰命在身.并沒资格去朝拜皇后.她同其余的妙龄贵女今日进宫來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朝拜过后.就有宴会.这正是结识新贵的大好时机.如今韦家发达.不少未婚的韦氏子弟都成了抢手的热饽饽.公孙神爱虽然不会将这等凡夫俗子看在眼里.却也被几个嫂子强拖了过來. 丹菲今日也穿着女官的朝服.十分隆重.妆容考究.比起公孙神爱的一团艳丽.她显然更加端庄肃穆.又因为在宫中历练多年.丹菲的气质庄重沉稳.又透露着一股果敢霸道之气.倒是比在场绝大多数贵女更有名门风范. 公孙神爱为了追求崔景钰.抓住机会就对段夫人献殷勤.段夫人却对她态度客气而疏远.崔家大嫂更是有几分瞧不起公孙神爱的手段.也知道小叔绝不会娶她.对她更是冷淡. 如今段夫人她们对丹菲的亲昵态度.就如公孙神爱的眼中刺.肉中钉.她牢记着从李碧苒的贴身女管事处打听來的话.说这曹氏之父乃是曹永璋.此人当年热衷扶持相王为太子.还意图行刺当时身为太子的先帝.事发后他带着妻女诈死逃走.去了沙鸣.曹氏后因救了段宁江.本想假冒贵女上门骗钱的.不料段家出事.她阴差阳错地被当作女眷被沒入掖庭.段家人已死绝.崔家人又都不认得段宁江.才被她骗了. 那女管事说得十分详尽:青州知府的夫人乃曹氏姨母.同她长得五分像.女管事又道.这事其实也说不得十成十地准.所以我们公主也就沒有张扬出去. 公孙神爱牢牢记着此事.她忍了许久.就等寻个合适的时机去找崔景钰揭穿这曹氏的真面目.不巧圣上突然驾崩.新帝登基.一番兵荒马乱的.她直到今日才有机会再见崔景钰.如今见曹氏还浑然不觉地在段夫人面前讨好卖乖.更觉得厌恶.只等着看她将來的下场. 待到命妇们朝拜过韦太后之后.已经过了午时.午宴这才摆了出來.因为有韦家子弟领头欢庆.宴会气氛倒是极好.上官婉儿又同宗楚客一道.当场作诗.祝贺新帝登基. 韦太后特意将韦家十四娘叫过來说话.这十四娘年方十五.还是个小女孩模样.一看就知是个千娇百宠着长大的.言行举止里透露着几分同韦太后如出一辙的娇纵之气. 少帝本能对她反感.态度冷冰冰的.韦十四娘也察觉了.于是撅着嘴巴也不大高兴.韦太后脸上挂不住.只好让丹菲又把韦十四娘送回去. 丹菲返回之际.碰到李隆基迎面而來. 李隆基显然已喝得半醉.满面红光.见了她便笑嘻嘻地拱手:“恭喜.恭喜.” 丹菲啼笑皆非.“郡王看清奴是谁了么.您恭喜什么呢.” “崔景钰沒和你说.”李隆基挤眼.“那我也不说.不说……” 丹菲见他要倒.急忙伸手扶他. 李隆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目光迷蒙地看着她.“他要待你不好.你就來找我……” 丹菲这下真的笑出声來.认真道:“郡王.以我的本事.他若待我不好.就沒命了.” “哦.也是.”李隆基摸了摸鼻子.嘟囔道.“你就这点不好.太凶悍了.女子还是温雅柔顺一些的好.偶尔使使小性子即可.别动不动就拔刀……” 丹菲顿时有种想把他丢到外面的池子里的冲动. 幸而高力士匆匆寻來.将李隆基接了过去.不住道歉.把人扶走. 他们刚走.云英就匆匆寻來.道:“皇后……太后传你问话.” 丹菲见她神色有些不对.问:“可有什么不妥.” 云英一副强忍着兴奋的模样.笑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去了就知道了.” 说罢就将丹菲一路拉到偏殿中. 偏殿之中要安静许多.丹菲走进去.一眼就见崔景钰正跪在韦皇后座下.韦皇后喜怒不形于色.漠然地扫了丹菲一眼. 丹菲提起一口气.匆匆上前.挨着崔景钰跪下. 她偷偷看崔景钰.目光里充满困惑.崔景钰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丹菲的紧张瞬间消散. “阿段.”韦太后开了口.“你入宫服侍我.已有三年了吧.” “是的.太后.”丹菲道. “你当初入宫.是作为罪臣家眷來着.”韦太后道.“当日前脚你被捕.后脚崔景钰就跑到我跟前磕头.想救你一命.这些年來.我也留意到.他虽然面上对你不冷不热.可私下还是很牵挂你的.” 丹菲耳朵发烫.又看了崔景钰一眼. 崔景钰面色平静.垂着眼.仿佛被议论的不是自己. 韦太后倒是笑了笑.道:“我老了.见你们这样.倒觉得欣慰.在宫中这么多年.见多了亲友落难.熟人相见不相认的戏码.你们这样.更加难得可贵.方才钰郎求我.说愿以重金将你赎出宫去.你是怎么看的.” 丹菲浑身如被水泼了般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崔景钰. 崔景钰侧头望着她.温柔地笑着.点了点头. 丹菲的泪水瞬间就涌了出來.这才明白了崔景钰那句“等我”的含义. 她哽咽着.朝韦太后直磕头.“太后赏识提拔奴.对奴恩重如山.奴本该毕生侍奉太后才是.可是要奴说奴不肯出宫.那奴又是对您撒谎了.太后也一贯喜欢奴的直言不讳.奴便同太后说心里话.奴想随表兄走.” 殿中有片刻静默. 丹菲紧捏着拳.心提到了嗓子眼.崔景钰看似漠然.而紧绷的面孔出卖了他紧张的情绪. 良久.韦太后道:“也好.” 丹菲一口气松下來.差点坐在地毯上. 崔景钰率先朗声道:“臣谢太后隆恩.” 丹菲这才急忙跟着磕头谢恩. 韦太后心情不错.笑道:“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原本也要放一批宫人出去.阿段伺奉我三年.忠心可嘉.如今放她出宫.自行婚配吧.阿段.你是聪明人.有崔家为你作保.你将來必然衣食无忧.宫中诸事.就如云烟.希望你能忘了.” 这便是警告丹菲出宫后谨言慎行.不要将宫中秘辛.尤其是先帝驾崩之事. 丹菲立刻一本正经地答道:“奴纵使出宫.也依旧效忠太后.若敢忘了您的教诲.甘受天打雷劈.” 韦太后方露出满意之色.摆手让他们退下. 正文 丹菲暴露 出了殿來.丹菲还有些回不过神.云英就已欢呼着抱住她. 丹菲泪眼朦胧地望着崔景钰.什么话都说不出來. 云英又转身向崔景钰道喜.崔景钰道:“娘子这些年在宫里一直照顾表妹.我对你十分感激.过些时候.定会将你和萍娘一起接出宫來.” 云英抹着泪看了看他们俩.笑道:“我糊涂了.这个时候还打搅你们做什么.” 说罢又搂了搂丹菲.提着裙子就跑了. 丹菲望着崔景钰.突然伸出手.拽着他就走.她将崔景钰一路带到了大殿背后僻静处.将他一把推在宫柱上.踮起脚吻了上去. 崔景钰闭上眼.伸手拥她入怀.重重回吻.夺过了主权. 比起丹菲毫无章法的亲吻.他的吻沉重而有条不紊.辗转吮吸.一步步掠夺对方的呼吸、神智. 他们激动狂喜.所有语言都化作热烈缠绵的吻.稍微分开.气喘吁吁地凝视对方片刻.又吻在一起. “我简直像在做梦.”丹菲楼着崔景钰的脖子喘息.“居然这么容易就做到了.我还担心她觉得我知道太多宫中秘辛.不肯放我走呢.” “韦氏以暴治国.也不在乎什么秘辛.什么名声了.”崔景钰在她耳边低语:“她并无信心能将这个太后的位子坐稳.就想多结点善缘.也存了拉拢我之意.不过你不用管这些.明日一早我就來接你们.母亲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很开心.” “好.”丹菲吻了吻他的唇.鼻子酸涩.“我真开心.景钰.我好喜欢你.” “我也爱你.”崔景钰的声音低沉婚后.他紧紧抱住她.脸埋在她颈项里.深深呼吸. 两人亲昵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崔景钰返回宴会中.丹菲则打算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她入宫三年.身居高位.纵使她不贪.可也积攒下來不少真金白银的好东西.在曹家还未平反.家产沒有被返还前.这些就是她全部的家当. 丹菲兴奋不已.一路带笑.脚步轻盈犹如林间小鹿. 她刚离开偏殿.走上游廊.就见公孙神爱面色苍白.像个死人似的朝她走來.公孙家的婢女跟在后面.也是一脸焦急之色. 丹菲惊愕.來不及闪躲.就被公孙神爱一把抓住.公孙神爱到底有突厥血统.又是武将之女.力气十分不小.丹菲被被她抓得生疼.忍不住道:“公孙娘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公孙神爱恶狠狠地瞪着丹菲.呼吸中带着浓浓的酒气.尖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她这是知道崔景钰接她出宫的消息了. 丹菲如今已算是摆脱了宫人身份.自然也不肯再对着她卑躬屈膝了.她忍着不耐烦.道:“我不明白娘子在说什么.” “我不服.”公孙神爱叫道.“你哪点好來着.我爱了崔景钰整整一年.却被你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贱婢抢了先.” 丹菲怒意顿起.推开公孙神爱.冷声道:“太后已将我放良.我已不是奴婢了.娘子言语间.还请尊重人一些.” 公孙神爱一愣.旋即狠狠道:“你这骗子.你骗了钰郎.还要骗太后.我要揭发你.” 丹菲莫名其妙.“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骗了崔景钰了.” 公孙神爱大叫:“你根本就不是段宁江.” 丹菲仿佛感觉到一只冰冷的蛇.顺着后颈.一路蜿蜒而下.令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 “你姓曹……你要害钰郎.你要报仇.”公孙神爱大喊大叫. 丹菲下意识去捂她的嘴.“娘子.你喝醉了.” “放开我家娘子.”公孙家的婢女这时跳了出來.同丹菲扯打. 一边是半醉后力大如牛的美人.一边是张牙舞爪的婢女.丹菲以一敌二.十分吃力. 那婢女还真是忠心.眼看丹菲不肯松手.拔下发簪就朝丹菲刺來. 丹菲吃了一惊.急忙躲开.公孙神爱一得自由.将丹菲推得趔趄.大呼小叫地朝前奔去. “太后..有刺客.有刺客..” 丹菲扭头.就见韦太后正由宫人簇拥着.走上游廊.贺娄尚宫见公孙神爱状若疯妇一般扑來.急忙挺身挡在韦太后身前. 公孙神爱奔到跟前.扑在韦太后脚下.哭喊道:“那段氏……不.曹氏是要杀我.还要杀您呀.” 丹菲如坠冰窟.浑身僵冷. 韦太后一脸莫名其妙.“到底是谁要刺杀我.” “是她.”公孙神爱扭头指向面无人色的丹菲.“她不是段宁江.她叫曹丹菲.她是曹永璋之女.她进宫來是为了刺杀您的..” 晴空霹雳不为过.韦太后愕然.所有宫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丹菲. 年轻宫人不清楚这曹永璋是何人.可老一辈如贺娄尚宫.却是清楚的.她们看丹菲的目光瞬间改变. 丹菲狠狠咬住舌尖.疼痛让她镇定下來.她快步走來.隔着一段距离跪下.磕头道:“太后明鉴.奴乃段氏.这是有崔家人公认了的.公孙娘子因爱慕崔景钰.嫉妒奴得崔郎欢心.酒后失智.信口雌黄.” “不.不.”公孙神爱摇头.“你就是曹氏.青州知州的夫人是你姨母.将她叫來认你.你还收着曹家的刀剑……崔家人沒见过段宁江.钰郎才将你认错了的.” “娘子.”丹菲厉声大喝.“当初突厥还未破城之际.钰表兄就做客沙鸣.拜见了我父亲兄长.亦亲眼见过了我.你是说崔景钰他睁眼瞎认错了人.还是说他会有意隐瞒我的身份.” 公孙神爱好似受了当头一棒.“他……早就见过你.” 丹菲白了她一眼.朝太后道:“惊扰太后.吾等罪该万死.奴真不知公孙娘子这是受了什么人的教唆.竟然说这些话……” 韦太后眉头紧蹙.冷冷盯着丹菲:“你可知曹永璋此人.” 丹菲语气平常道:“奴入宫后.听教导女史讲过.他好似曾经对先帝图谋不轨.” 公孙神爱茫然地左右张望.醉醺醺道:“阿段.你不要以为你和钰郎能在一起.你是他表妹.家道中落了.做妻不配.做妾不成.哈哈……” “怎么.我又变回阿段了.”丹菲道.“说到底.你果真是嫉妒我.” “还不快扶你家娘子下去醒酒.”贺娄尚宫沒好气地瞪了那个婢女一眼. 丹菲顺势道:“奴送公孙娘子回去吧.” 韦太后冷眼看她们匆匆离去.方慢慢地朝麟德殿的正殿走去. “贺娄.你可还记得那个曹永璋.” “奴自然记得.”贺娄尚宫道.“此人十分张狂.非但辱骂先帝.还讥讽您出身低微.此人一家三口后來死在火中.尸身烧得面目全非……若是诈死.也不是说不过去.” 韦太后沉吟着.“他孩子多大了.” “他只有一女.若算起來……”贺娄尚宫迟疑了一下.“算起來.年纪确实和段氏一般大.” 韦太后停下了脚步.蹙眉道:“那个喝醉的.好像说阿段收着曹家之物.” 丹菲一走出韦太后的视线.就将公孙神爱丢给那婢女.拔腿就跑. 她一阵风奔回殿中.急切寻找着崔景钰的身影.不留神一头撞进一个男子怀中. “你这沒头苍蝇似的.在做什么.”段义云笑吟吟地将她扶住. “怕我就快要做个沒头的人了.”丹菲一头大汗地抓着他.“公孙神爱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喝醉了酒.方才跑去同太后都说了.太后不好糊弄.定还会查我.我必须现在就出宫去.” 段义云神色剧变.立刻拉着丹菲转去一处屏风后.崔景钰正和李隆基坐在一起喝酒谈笑. 丹菲一看.气不打一处來.跺脚道:“都是你的错.” 她一贯硬朗刻板.这脆生生的撒娇一般的指责.令李隆基跌了酒杯.也令崔景钰浑身都一阵发热.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崔景钰笑着來拉她. 丹菲简明扼要道:“公孙神爱嫉妒.告诉太后我就是曹永璋之女.太后八成信了她.” 韦太后心眼狭小.睚眦必报.若确认丹菲是曹永璋之女.又在自己身边欺骗了自己三年.必定不会放她活着离开.非但如此.送丹菲进宫的崔家和临淄郡王.都会被牵连. 崔景钰神色剧变.立刻站了起來.“我这就带你出宫.” 丹菲这时忽然又冷静了下來.“不.我不能走.我一走.就坐实了这罪名了.这样崔家和郡王.都会被牵连.” “不可.”段义云和崔景钰异口同声低喝. 唯独李隆基已喝得醉醺醺.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你必须出宫.”段义云肃然.“段家有不少部曲被韦家收编.讲不定有人认得阿江.若是指认了你.你就必死无疑.况且韦皇后抓住你.就好比抓着我们的命脉.至少我和景钰都会受钳制.影响大计.” “我逃了.云英和萍娘也必死无疑.”丹菲急红了眼. “我有一计.”崔景钰冷声道.“阿菲.你同云英她们.挟持我出宫.” 段义云惊愕. “好.”丹菲露出兴奋的笑意.“置于死地而后生.崔景钰.我沒选错男人.” 丹菲朝上座望去.韦敬正在同少帝敬酒.笑嘻嘻地沒个正形.他站得离少帝极近.手里琉璃杯中盛着葡萄酒.少帝不冷不热地看着他.已是十分不耐烦. 丹菲对两人恩怨再清楚不过.少帝还是温王时.沒有少受韦敬侮辱奚落.少帝心爱的宫婢被韦敬糟蹋.含恨自尽.少帝为此同韦敬打过一场架.还反过來被韦后斥责思过.即便是此刻.韦敬对少帝也沒什么尊敬.谈笑的姿态依旧十分轻浮. 丹菲立刻摘下华胜.取了上面一块拇指尖大的翡翠.她把翡翠抛了抛.弹指一射. 韦敬端着酒杯正要饮.手肘突然被一物撞上.大半杯酒哗啦一下全泼在了少帝脸上. 众人惊愕之中.少帝抹了一把脸.突然暴起.拔出装饰用的佩剑就朝韦敬砍去. “我要杀了你....” 宫婢大汗淋淋地小跑而至.跪在脚下.双手将一个布包奉上. “太……太后……搜出來了.” 贺娄尚宫铁青着脸打开布包.果真就见一把古朴的短刀.她微微拔出一点.银光迸射.雪亮的匕身上.果真刻着一个曹字. “太后.您看……” 韦太后面色阴鸷.“将段氏……将她带回來问话.” 贺娄尚宫刚战战兢兢地应下.就见内侍总管哭丧着脸地奔了过來.哀声道:“太后.麟德殿中出事了.上洛王世子拿酒泼了大家.两人起了争执.大家正举剑满地追着他砍呢.” 韦太后登时气得险些仰倒. 麟德殿中乱作一团.教坊乐工已经抱着乐器躲得老远.宫人们好似小鸡追母鸡似的.跟着少帝跑.众人徒劳地劝.却无一人赶上前阻拦.韦敬斜冠倒履.狼狈不堪.虽然气得要死.到底不敢反抗. 其余宾客都不清楚少帝脾性.生怕他万一是个暴躁狠辣的性子.被无辜牵连了就不好.于是除去想留下來看韦敬笑话的.其余纷纷起身告辞.官员们携带者家眷.匆匆离了麟德殿.朝宫门涌去. 等韦太后赶到.安抚了少帝.斥责了韦敬后.宾客早就散得七零八落. “太后赎罪.”贺娄尚宫冷汗潺潺.“奴派女官寻了一圈.都沒见着段氏和那个姚云英.” 韦太后狂怒地摔了一个玉杯.“定是混在臣官家眷里逃走了.派金吾卫去追.” 正文 崔郎被捕 崔景钰趁乱顺了一件薄披风给丹菲围上.搂着她顺着人潮而去.云英和萍娘紧随其后.扮作侍女状. 进出宫掖的手续极其麻烦.每人都要核对鱼符和搜身.今日臣官家眷众多.女眷们还每人都带了一两个婢女.这样一个个检查.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也幸而有几个权贵高官等得不耐烦.大声叱喝.禁卫也不敢得罪这几个韦家新贵.只草草对过鱼符.就放人出宫. 轮到崔景钰时.他装作醉酒样.倚在丹菲身上.丹菲替他交了鱼符.道:“崔郎醉酒.太后命我们送他出宫上车.” 禁卫不以为意.点头放行. 这么顺利. 丹菲窃喜.同崔景钰私下紧握着手.快步穿过宫门.朝外走去. 忽而一阵骚动自后方传來.两人警觉地朝后望去.见一列金吾卫正远远赶來.他们一旦赶到.定会封锁宫门.一一搜查出宫的宾客.丹菲就再沒机会脱身. “走.”崔景钰当机立断.拉着丹菲朝前冲去. 宫门之外.臣工家的牛车排成长龙.挤满了小小的广场.牛马吁吁.奴仆闲语.十分嘈杂. 云英她们一边高呼着:“崔中书家人何在.”一边簇拥着丹菲她们朝车马队伍中钻去. 就这当口.一个倩丽的身影突然从斜里冲出.朝他们扑了过來. “钰郎……”公孙神爱应该是醒了酒.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一见崔景钰就泪如雨下. “钰郎.你听我解释……我做错了……” 崔景钰哪里有那闲工夫和她胡扯.他一把将她推开.拉着丹菲就走. 公孙神爱不甘心地伸手一抓.却是把丹菲的披风帽子扯了下來. “是你.”她美目圆瞪.怒道. 丹菲沒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拉上帽子. “钰郎.”公孙神爱叫道.“你怎么还执迷不悟.要被这妖女害死的.” 一众女眷听着觉得有八卦.纷纷张望过來. 崔景钰面无表情扫了公孙神爱一眼.拉着丹菲的手.大步朝前走. “钰郎.”公孙神爱绝望地高呼.“那个女人不安好心.她要骗你……” “哪家的娘子.这样追着郎君跑.好不要脸.”云英捏着嗓子大叫.打断了公孙神爱的话. “关闭宫门..”金吾卫大吼着.气势汹汹地追了出來.“奉太后之命.捉拿私逃刺客.无关人等退散.崔中书留步..” 众人一头雾水. 公孙神爱尖叫:“他们在那里.” “就这时.”崔景钰低声道. 丹菲果断一把拔出了匕首.架在崔景钰的脖子上.高声大喝:“谁人胆敢阻拦.我便杀了他.” “休要伤钰郎.”公孙神爱一声尖叫.朝崔景钰冲去. 云英果断把脚一伸.公孙神爱噗通栽倒在冲过來的禁卫身前.美人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跌在地上.梨花带雨.禁卫下意识都生生止住了脚步. 就趁这时.萍娘扯开嗓子尖叫.“杀人啦.快跑呀.” 凄厉的叫声把正在在附近徘徊的人吓了一跳.众人人不明就里.当是宫中起了骚乱.大惊之下纷纷如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有家奴急着去接主人的.有匆匆赶车想离开的.车马横行乱窜.转眼就把道路堵住.金吾卫被堵在混乱的人群之中.进退不得. 个别禁卫反应迅速.从公孙神爱身上跳过.追了过去.丹菲反手把崔景钰朝旁边一丢.提着裙摆.一个横扫腿将他踹翻在地. 命妇们见过剽悍的娘子.却沒见过一言不发就动脚踹人.纷纷吓得尖声惊叫. 随后丹菲又拉起醉醺醺模样的崔景钰.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一路开道.众人见她挟持了人.纷纷让开.崔景钰人醉腿脚却利索.同丹菲转眼就奔出老远. 直到远离了宫门.崔景钰也不再装出醉酒之态.随手夺过一匹马.将丹菲抱上马. 丹菲的背后.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她朝崔景钰伸出手.崔景钰握住.接力一跃.跳上了马背. “走.”崔景钰举起匕首刺在马臀上.马嘶鸣一声.直冲出去. 身后响起哨箭尖锐悠长的声音. 更多的金吾卫们冲出了宫门. “追..” 崔景钰将丹菲紧抱在怀里.策马朝着最近的通化门狂奔. 身后阵阵呼声传來.一队禁卫骑马追了上來. 丹菲他们此刻已是骑虎难下.既然已经闯出了宫.就已是默认了罪名.哪怕束手就擒.也逃不了一死. 丹菲在大风中冲崔景钰喊:“我拖累了你.” “闭嘴.”崔景钰一夹马腹.在一片惊呼声中闯出了通化门. 天色阴沉得犹如黄昏.头顶乌云翻涌.电闪雷鸣.风大出奇.迎面吹得人几乎张不开眼.马匹驮着两人迎风吃力奔跑.脚程沒法快起來. 不消多时.身后追兵的身影已清晰可见. 丹菲朝后望去.忽然见一抹闪光袭來. “小心.” 崔景钰猛地伏倒.将她压在身下护住. 箭羽从上方划过. “韦太后疯了.”丹菲难以置信.“她到底多恨我阿耶.” 那一刻.丹菲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來.万幸双方距离还算远.这些箭矢在强弩之末.被射中了也不过轻伤. 崔景钰瞳孔收缩.奋力抽打马臀.加快速度朝前奔去. 禁卫们追着他们.一路向西.一条河流横在了眼前.这正是潏河通往大明宫的一条支流. 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天际.远远可望见河渠对岸有一队人马.那就是前來接应的段义云.只要崔景钰和丹菲过了河.便安全了. 崔景钰忽然朝一边猛拽缰绳.操控着马又躲过一支箭. 还有数丈就要到河边.对岸.易服蒙面的段义云已带着亲兵撑着一只扁舟渡河來. 胯下的马突然惨嘶一声.猛地朝前栽去. 崔景钰一手抱住丹菲.顺势跃起.就地一滚.避免了被马压住的危险. 数根箭矢紧追着他们的身影.霎时就将马射得惨叫连连. 丹菲一跃而起.朝前奔去.她跑出两步便觉得不对劲.回头就见崔景钰正吃力地想站起來. 那一刻.丹菲如遭雷轰.一股凉意贯穿全身. 她拔腿奔过去.“你受伤了.” 崔景钰发丝散乱.喘息着.抬头朝她笑.“沒事.你先走.” “闭嘴.”丹菲狠狠骂了回去.抓着他的胳膊架在肩上.扶着他朝前走. 崔景钰迈出一步.身子猛地一歪.朝地上倒去. 丹菲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崔景钰的右腿长裤被血染红.小腿上插着一支折断的箭矢. 她的眼眶霎时发热.眼泪涌了出來. “我就说了.我不该逃……” “胡说.”崔景钰抹了抹她的脸.“我也说过.不会再丢下你一人的.” 转眼间.追兵又逼近了许多. 崔景钰推开丹菲.沉声道:“你先走.” “不.”丹菲大哭起來.“不..” 段义云那边已经靠岸.正要上岸.这边的流箭射去.又将他们逼回船上. 丹菲拼命去拉崔景钰.却被他推开.丹菲不停地爬回來.抱住他.泪水滚落下來.泣不成声. “听我说.”崔景钰捧住丹菲的脸.逼着她直视自己的双眼.“我只说是受你蒙骗.你被识破后.又灌醉我.挟持我出宫.看在崔家的分上.韦氏不会轻易杀我.郡王不日就要起事诛韦.我们的好日子指日可待.你若落在他们手上.我才生不如死.” 丹菲胸中撕心裂肺地疼着.死死抓着他的袖子大哭.已找不到别的话可说.她心里也明白.自己是崔景钰的软肋.宁死也不能再让韦后掌控. 她搂着崔景钰的脖子.不住吻他.“我爱你.崔景钰.你不要死.” 崔景钰温柔而真挚地注视她.用拇指抹了抹她湿漉漉的脸.“我也爱你.所以我不会死.” 他扣着丹菲的后脑.重重吻住她.这个吻近乎粗暴.嘴唇沉重地碾过.舌强硬地顶了进來.扫荡撩拨.大力吮吸.口腔中霎时弥漫起一丝淡淡血腥. 只是一瞬.唇分.崔景钰一笑.用力推开丹菲. “走.” 丹菲滚开.随即跳起.顾不上擦泪.更不敢回头看.用尽全力朝河渠奔去. 段义云已带领着侍卫强行登岸.见丹菲奔來.立刻张起盾为她掩护.丹菲纵身一跃.扑进了船舱里. “撤退.”段义云立刻大吼. 众人跳回船上.竹篙一撑.小舟如箭一般朝对岸驶去. 此时追兵也赶到了河边.无法渡河.只得作罢. 数息后.小船到了对岸.段义云立刻抱着丹菲跳上了战马.丹菲回望.遥遥望见禁卫围成一圈.显然是抓住了崔景钰. 段义云的战马脚程极好.眨眼就奔出半里.河对岸的人影缩小如点.很快就看不清了. 这时.酝酿已久的雨滴终于从万丈落下.如同黄豆般大.沉重地打在脸上、身上.带來一片冰凉的疼意. 丹菲望着茫茫雨景.再也忍不住.伏在段义云怀里失声痛哭起來. 正文 策划政变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郊外一片白茫茫的雨水.天地融为一色.树木山石都化做雨帘中一团模糊的影子. 段义云带着数名亲卫.冒着雨冲进了京郊的别院里. 刘玉锦早就扶着婢女的手在屋檐下翘首以盼. 段义云抱着一个女孩子跳下了马.怀里露出一张苍白秀丽的脸.正是丹菲.刘玉锦哇地一声扑了过去.抱住丹菲大哭起來. 婢女们撑着伞涌出來.七手八脚地将人扶回了屋里.刘玉锦抱着丹菲不放.哭得直喘气.丹菲伸手搂着她.浑身上下都在淌水.面色却十分肃静漠然.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带着一股阴郁冰冷的情绪. “怎么了.”刘玉锦顺过气來.发觉不对劲.“不舒服.受伤了.” 丹菲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你身子沉.别动了胎气.我好得很.你别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刘玉锦抹泪.“今日云郎突然派人回來和我说.你逃出來.说韦太后要杀你.我简直吓疯了.好端端的.韦太后怎么要杀你.” “阿锦怀着身孕呢.钰郎怎么好和她说这个.”丹菲朝段义云丢去责怪的一瞥.“是那个公孙神爱.不知怎么知道了我的身份.去向韦太后告密了.” “好个贱人.为了抢男人.竟然这般无耻.”刘玉锦竖眉骂道.“幸好你平安逃出來.咱们就呆在这别院里.先好好过几日平安自在的日子.躲过了风头再说.” 丹菲点了点头.双眼通红.泪水顺着湿润的面颊滑落. “崔景钰……他受伤了.被抓了.” 刘玉锦大吃一惊. 段义云叹了一声.坐在一旁.温柔安慰道:“景钰机灵油滑.自有他一套说词.他又是崔家人.父母兄长都会替他打点.郡王也绝对不会放着他不管的.你且宽心陪着阿锦.这些事交给我们男人吧.” 刘玉锦不住点头.帮丹菲擦泪. 丹菲彷徨地望着段义云.无助地像个走失了的孩子. “他真的会沒事.” “我保证.”段义云心中一阵苦涩.紧紧握住了丹菲的手.“人人都看到你挟持他出宫.他顶多被关一阵罢了.” 丹菲这时脸色方好转了些.“也是.他可是清河崔家嫡系.又为太后办事多年.不知掌握了多少底细.若沒个确切的罪名.处死朝臣.必会引发士族和百官的抵触.少帝才登基.她不敢乱來.” 刘玉锦拉着丹菲去沐浴更衣.一面吩咐管事将隔壁的院子收拾出來. 沐浴过后.段义云的手下又将云英和萍娘送了过來.丹菲他们逃走后.禁卫们忙着追他们.就沒再管剩下的的那些官员和女眷.云英和萍娘趁乱混出了宫.段义云的手下在宫门口接应上了她们俩.将他们偷偷带走了. 丹菲见她们俩平安.也彻底镇定了下來. 她细细询问了刘玉锦婚后的生活.听了听她肚子里孩子踢脚翻身的声音.不禁笑道:“这腿脚这般有力气.将來定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刘玉锦的乳母赵阿婆笑道:“多谢娘子吉言.将军请了好几个太医看了.都说是男胎呢.” “不论男儿女儿.都是我的骨肉.”刘玉锦摸着肚子.一脸母性光彩. “若是云郎敢嫌弃女儿.我都要替你揍他.”丹菲道. 段义云进屋道:“阿菲好些了吗.临淄郡王酒醒了.知道了消息.急着见你.” “好.”丹菲站了起來.“我也正有许多话要同他们说.” 丹菲换上胡服.扮作段义云的部曲.随着他策马进了长安城. 城内雨到是不大.许多地方地面还是干的.百姓如往常一样劳作.武侯懒散地巡街.看样子韦太后并沒有将丹菲出逃一时闹得很大. 他们到了临淄郡王府.薛崇简亲自过來迎段义云.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丹菲一眼. 这两个男子.一个是刘玉锦前情人.一个是她现夫婿.关系实在尴尬.丹菲在一旁看了看.两人虽然有些尴尬.但毕竟并沒有什么切实的夺妻之恨.于是都以大局为重.相处融洽. 进了正堂.李隆基正同郡王妃以及妻兄王王守一在说话.见丹菲來.顿时露出惭愧之色. “都说饮酒误事.我当时稀里糊涂的.眼睁睁看你遇险.却什么都沒做.” 丹菲哪里敢受他的道歉.急忙欠身道:“郡王不必自责.公孙神爱本是崔景钰自己招惹來的.要怪.就怪他好了.” 郡王妃倒是温柔和善地打量了丹菲一眼.起身退下了.留下兄长同他们继续议事. 李隆基问道:“先帝驾崩之事.真相究竟如何.” 丹菲面色肃然之中.带着悲怆之意.道:“那日太后十分殷切.亲手烙了饼送去给先帝吃.还谈及在房州的往事.而后太后提议要为温王娶妃.看中韦家一个女孩.先帝不准.话语里指责韦家外戚势大.不想再出个韦后.太后又勃然大怒.同先帝争吵起來.” 段义云揉了揉眉头.叹气道:“我就猜得**不离十.而后呢.先帝是怎么死的.” 丹菲平静道:“先帝旧疾复发.倒地不起.我欲去请御医.太后喝止了我.宫人无令不敢动.只有眼睁睁看先帝咽气.” 语毕.屋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李隆基拍案怒道.“韦氏毒妇.就分明就是谋害先帝.” 王守一道:“此事既然已弄清了真相.我们心里有数.今日之事已是打草惊蛇.崔景钰被抓.我们倒是受了钳制.首先要保崔景钰不会出卖我们.” 丹菲猛地抬起头.咬牙道:“他不会.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是卖主求荣的小人.” 王守一被顶撞了.有些不悦.道:“如今新帝登基.诸事都有变动.谁也不能作保……” 丹菲大声道:“崔郎他忍辱负重.宁可和家人决裂.也要潜伏进韦氏一党之中.他这是为了自己.还不是为了公主和郡王的大业.这么多年來他多方周旋.在韦氏等人面前伏低做小.鞍前马后地效劳.他本是个文武双全的大好儿郎.却背负骂名做小人.又冒着被揭露的危险.如今他被抓.公主不想着如何营救.却是先怀疑他的忠心.这般自私.不是教人寒了心么.” 王守一恼怒.涨红着脸斥道:“沒人说不救他.只是如今韦氏已经警觉.我们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暴露.到时候非但救不出你的崔郎.我们大家都要一起死.” “都冷静些.”薛崇简大声道. 丹菲涨红了脸.只觉得郡王妃如此贤惠明理.怎么兄长倒是个脑子糊涂.她懒得再和他废话. 高力士匆匆进來.道:“郡王.崔中书的下落已经打探出來了.他似乎对太后一口咬定是受那宫婢狐媚蛊惑.不知真相.太后下令将他关在大理寺中.” 丹菲仓皇不安. 段义云问:“可用了刑.” “本是要用的.可安乐公主赶到.大闹了一场.只好将他暂时放在一边了.” 丹菲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觉得安乐公主十分可爱. 王守一冷笑.“崔景钰招蜂引蝶的.到关键时刻.还真能派上几分用场.” “吃他人血肉.还笑他人活该.郎君如此凉薄.果真有成大事者的风范.”丹菲再也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离去. 王守一也是名门家族的贵公子.走到哪里不被人捧着敬着.这还是头一次被个一文不名的女子甩脸色.当真又惊又怒. 李隆基朝王守一投去警告的一瞥.起身追出屋去.拉着丹菲好声好气道:“你放心.我们定会将他救出來.你安心在段家呆着就是.” 丹菲望着他.泪水潸然而下,“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他本也可以逃走的.” “我知道.”李隆基对着美人落泪最无招架之力.“我绝不会将他弃之不顾.” 丹菲朝他恭敬作揖.道:“钰郎一日不获救.我就一日寝食难安.郡王身负大业.要顾全方方面面.我也沒有要您为了景钰不惜一切.景钰是我所爱之人.若要救他.我愿尽全力相助.” 李隆基笑着点了点头.“我要拦着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你放心就是.” 是夜.段义云和丹菲留在临淄郡王府里.商议接下來起事要务. “宫苑总监钟绍京.”李隆基一手指着纸上的人名.道.“若想攻入宫苑.便需要他开门放人.不然若是强攻.一來耗损兵力.二來耽搁时机.韦氏挟持新帝在手.到时候押着新帝上了城门.难保羽林军不倒戈.这就又重演了废太子之事.” 段义云道:“之前我和此人接触过几次.此人胆小怕事.油滑投机.并无甚大才.” 丹菲道:“若不是如此.还担心策反不了他呢.” “我亲自去见他.务必将他说服.”李隆基道. “当心.”丹菲道.“若策反不了.提防他告密.” 李隆基不以为然地冷笑.“若他有犹豫之色.斩杀便是.只怕这样一來.就得提前起事.” 薛崇简道:“李仙凫、葛福顺和陈玄礼都已效忠.段兄届时去接管京畿卫军.我则随你一同攻入大明宫.” “我也去.”丹菲道. “不行.”李隆基和段义云同时出声. “怎么不行.”丹菲蹙眉.“我在宫中多年.熟知地形和人事.我可以协助你们稳住宫人.至少让他们不添乱.” 李隆基黑着脸.道:“都说了不行.你今日就随义云回去.安生呆在家里.我自会把景钰救出來.” “为何不让她去.”王守一蹙眉.“若她能稳住宫人.对我们大有裨益.” “她是女子.”李隆基粗声道. 丹菲怒道:“你我认识已有三年多.你今日才知道我是女子.” “不可失礼.”段义云将手按在丹菲肩上.“郡王是怕你遇险.” 丹菲嗤笑一声:“郡王.我知你是一片好意.但是我不是那等怯懦无能.只能依附着男人过活的女人.我自幼随先父在驻地军营里长大.惨烈的场面见得多了.沙鸣的尸山血海我都走过來了.沒得会害怕这点刀光剑影的.郡王您如今首先是一名领袖.是主持大局之人.就当以上位者的角度來斟酌此事.从最有利之处着想.而不当以私人情绪影响了判断才是.我大有可用之处.不该被闲置在一旁.” 这番话一出.不禁李隆基神色一懔.旁人也对丹菲另眼相看. 丹菲往日姿态卑微恭顺.谨小慎微.并不起眼.沒想一旦出宫脱困后.这个女孩立刻脱胎换骨.展现出一身凌厉飒爽的、睥睨风云的英气.她就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憋屈了数年.终于在这一刻得见天日.开始大放光彩. 众人商议了到深夜.在郡王府的客房里住下.次日一早.坊门开后.他们用过早饭.各自回家. 丹菲昨日奔波了一整日.晚上也沒睡踏实.回到了段家在城外的庄子上后.草草用了午饭.又忧心忡忡地睡去. 她睡得极不踏实.做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过往数年的往事片段凌乱地从眼前闪过.耳边充斥着各种嘈杂不安的声音. 迷糊之中.有人将她温柔地扶起來.给她擦去后颈的汗水.换了干净的亵衣.再喂下苦涩的药汁. “劳心竭力.外感风寒.乃是虚症.这热发出來就好了.” “有劳太医了.”这是刘玉锦的声音. 丹菲又沉沉睡去. 她时睡时醒.耳边有事有人低声说话.似乎是段义云來看她了;有时是妇人念经的声音.似乎是萍娘和刘玉锦她们在给她烧香祈福. 后來还听到刘玉锦和一个男人争执.刘玉锦那气势汹汹的语气让她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也许成亲和为人母真的会让一个人彻底成长吧. “……你有何资格管阿菲的事……将她的安危置于何地……” 丹菲翻了个身.那边霎时噤声.房门开启.人出去了. 丹菲出了一身大汗.被灌了一堆汤药参粥.终于醒了过來.身子还有点虚软.精神却是极快地恢复了过來. “我睡了几日.” 刘玉锦红着眼.道:“整三日.一度烧得只说胡话.喊耶喊娘的.吓死我了.” “崔景钰放出來了吗.” 刘玉锦一愣.讪讪地摇了摇头. 丹菲眼神黯淡.靠在床头不语. 萍娘和云英带着精心熬煮好的药膳过來探望丹菲.她们如今知道了丹菲的真实身份.对她更加敬佩. “别担心.”萍娘道.“你当时假装劫持他.文武百官们都看在眼里.他又不是一文不名之辈.而是崔家人.太后还不到如此一手遮天的本事.” 用过午饭后.丹菲由刘玉锦扶着.在院子里散步. “先前似乎听到你和人吵架.”丹菲问. 刘玉锦脸色暗了一下.“云郎知道你病了.來看你.他同我提起你想参与他们诛韦一事中去.我不高兴.同他吵了几句.阿菲.你好不容易出來了.摆脱了这个烂摊子.何必又再进去.” 丹菲坚定道:“我要去把崔景钰救出來.” 刘玉锦语塞半晌.道:“他也许不想你冒险.” “他了解我.”丹菲平静道.“他知道我会去的.他知道.” 刘玉锦很是有感触地叹了一声.“你们两人.当初一见面就要吵得天昏地暗.现在看來.都是缘分.” 丹菲回想当年.也不禁笑了起來.她想告诉刘玉锦.当年那个白鹿灯其实是崔景钰送的.但是考虑到当时送灯的人是段义云.这旧事重提未免有些尴尬.只好略过了. “他对你好吗.”丹菲问. 刘玉锦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一笑道:“俗世夫妻.不过于此.比不上你和崔景钰.但也比别的人家好多了.” 丹菲看得出刘玉锦并不是很快乐.也许她还对薛崇简念念不忘.但是从旁人角度來看.段义云和刘玉锦算是很恩爱的一对.段义云于女色上十分自律.府中沒有姬妾.在文家人面前十分维护刘玉锦. “关于宜国公主.你果真沒说错.”刘玉锦有些惭愧.“成亲前她就将我叫去.又是哄又是吓的.就是想让我做她的眼线.盯着云郎的一举一动.她不知道云郎身份.也不知道我们俩早就认识.还故意说了些云郎的坏话.想让我提防他.我那时就看穿了她.婚后我一心和云郎过日子.她却总要我去打听云郎的行踪.我不理会.她就有意冷落我.还让管事婆子來教育我.说出嫁女若沒娘家撑腰.在夫家吃亏也沒处说.” 丹菲冷笑.“我早说了她沒安好心.这事你同云郎说了.” 刘玉锦点头.“成亲当晚.我就和他说了.他说为了避免我难做.就让我时不时还是透露点消息给宜国公主.我也顺便打听到.宜国公主似乎有什么把柄在太平公主手上.所以才对她言听计从.” 丹菲困惑.想不出李碧苒还有什么幺蛾子.不过这女人背地里小动作不少.也讲不定还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丹菲真正想不通的.是李隆基为何看不透她的真面目.还和她暧暧昧昧的.徒让郡王妃不开心. “听你的话总沒错呢.”刘玉锦亲昵地挽着丹菲的胳膊.“我现在就希望这事早早过去.你也能安定下來.成个家.我还等着你给我肚子里这孩子做干娘呢.” 正文 变革前夕 晚饭后.段义云才回了家.他径直去见丹菲. “郡王已成功说服了钟绍京.已定下在下月初起事.” 丹菲浑身兴奋得发抖.仿佛长途跋涉、精疲力竭.眼看就要绝望而死的人.望见目的地就在前方. “景钰如何了.” “还关在天牢中.”段义云道.“这几日韦氏初掌大权.要忙的事极多.一时是沒精力去管景钰的了.况且那日有众人亲眼所见.都说是你挟持了他.公孙家的娘子也一口咬定崔景钰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外间将你描述成了一个魔女呢.” “若能洗脱景钰的嫌疑.我就算真是魔女又如何.”丹菲不屑一笑.“安乐公主一心想做皇太女.怕接下來韦氏要效仿则天皇后.废皇帝而自立了.” “她哪里能和则天皇后相提并论.”段义云轻蔑一笑.转而道.“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歇息吧.有什么新消息.我再來告诉你.” “云郎.”丹菲抓住他的袖子.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恳求.“我真的想同你们一起去.至少.你借我点兵.我去救景钰.我欠他的.我必须还回來.” 段义云叹了一声.心软了.“也罢.只是你得先把身子养好.” 丹菲露出感激的笑容來. 门外一个人悄然离开.匆匆进了内堂.求见刘玉锦. “马张氏.”刘玉锦放下打了一半的络子.“有什么事.” 那仆妇一脸暧昧的神色.添油加醋道:“老奴方才从曹娘子那里來.将军下朝回家.径直去了她的院子.两人在院门口有说有笑地聊了许久.表娘子还去拉将军的袖子.不让他走呢.” 刘玉锦倒沒什么反应.她的贴身大婢女翠羽却是一脸不忍卒睹的表情. “知道了.”刘玉锦淡淡地.随手丢了一小包铜钱给这仆妇.将她打发走了. “把人看好.等这事过了.再把她打发走.”刘玉锦对翠羽道. 翠羽小心翼翼地问:“是看着曹娘子……” “当然是盯着这个马张氏.”刘玉锦冷笑.“非常时期.我都已经下令府中戒严了.她还在我眼皮子底下到处打听.什么意思.你让人盯紧点.近期不让她出府.也不让她和外面的人传递消息.等这阵子过了.我再來收拾她.” “是.夫人.”翠羽道.“那曹娘子……” 刘玉锦不悦扫了她一眼.“她怎么了.” 乳母赵婆子道:“以我老婆子.将军同曹娘子.也未免太亲密了些.就算早年认识又如何.如今曹娘子寄人篱下的.理当避嫌.怎么反而同男主人同进同出.说什么商量大事.她不过一个女子……” 啪地一声.刘玉锦把剪子拍在案几上.冷声道:“女子.就这个女子.从沙鸣的尸山血海里把我带出來.给了我一条命.就这个女子.为了报仇只身闯大明宫.在韦氏那毒妇手下一呆就是三年.”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婆子忙道.“我是那天听了姚娘子和杨娘子的谈话.知道了一些事……” 刘玉锦看她吞吞吐吐.愈发不悦.“有什么事就说.” 她如今做了当家主母.又是武将之妻.行事作风脱胎换骨.已很有几分丹菲早年干练直爽之风.赵婆子虽然是刘玉锦乳母.可也沒得她特别纵容.对她反而还有几分畏惧. 赵婆子犹豫半晌.方道:“我听那两位娘子议论.说其实将军他曾向曹娘子求过亲.曹娘子也答应了的.两人本准备开春后想法子出宫成亲.结果沒料到太后突然指婚……” 刘玉锦愣住.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晌.低声道:“你听真切了.” 赵婆子一个劲点头.“那姚娘子的意思是.将军当初亲自求了亲.结果掉头又娶了您.就算是太后指婚.也有些不厚道.婚事吹了后.曹娘子还病了一场.把将军写给她的书信烧了.然后.她才和崔四郎好上的.夫人.我就怕他们两人旧情未了呀.您瞧.不论是将军.还是曹娘子.事后都沒有和您提起过此事.想必就是心虚……” “别说了.”刘玉锦神情冷淡.甚至带着几分厌恶.“这事你们两人不许再对旁人提.” 翠羽和赵婆子识趣.都点头应下. 今年六月的长安.比往年要闷热许多.空气中的焦躁日渐浓郁.就像黑暗中的野兽憋着狂暴的嗜杀之意.不耐地潜伏着.等待着一个扑杀的时机. 丹菲一旦得了段义云的承诺.便浑身都是劲儿.很快地恢复了过來. 红菱死后.崔景钰就又从塞外给丹菲弄來了一匹极漂亮的千里马.养在段家庄子上.马儿浑身漆黑油亮.一根杂毛都沒有.正是年轻健壮.丹菲一见就极喜欢.给它取名玄风.亲自照料它.驯养它. 曹父留给丹菲的弓刀.在她匆忙逃走后.被留在了宫里.她如今手中只有从崔景钰哪里还回來的匕首.她将匕首贴身配戴.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都呆在后院校场里射箭. “手生了.”丹菲摇头.“在宫里每日不是算账.就是煮茶.也就每年随韦氏围猎的时候才拿一下弓箭.” “全都中了红心.怎么见得手生.”刘玉锦挺着肚子.懒洋洋地坐在凉棚下.“你对自己要求也太高了.也不嫌累.” “准头还在.力道却小多了.”丹菲捶了捶胳膊.“武艺这事.数日不练便退步千里.更何况我荒废了三年.” “拿刀执剑.保家卫国.乃是男子之责.有我们保护女子.阿菲你无需这般操劳.” 李隆基朗声道.大步走进了后院.段义云跟随而來. 李隆基锦衣玉带.头戴金冠.面容俊朗.一派贵胄王孙倜傥洒脱之态.旁边的婢女们见了他.都不禁脸红. 丹菲放下弓箭.朝李隆基行礼.不卑不亢道:“郡王此言差矣.若是因为有男子在.女子就不用练自保之技.那若是落了单.或是..请勿怪罪..若是男子出了事无暇他顾.女子们就只有站着等死的份儿.这天下许多技能.学了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可以无用武之地.却是不能不会.” 李隆基倒也不怎么生气.笑道:“是我狭隘了.本朝诸多知名女将.本领学识也丝毫不逊色于男子.比如阿菲你.” “郡王太过奖了.”丹菲有些不自在. 李隆基打量着她.道:“听闻你病了.” “有劳郡王关心.”丹菲道.“一点小病.养两日就好了.倒是郡王的事筹备得如何了.” 李隆基笑容眼角余光朝身后扫去.刘玉锦正同萍娘她们坐在远处的凉棚下说话. “她们听不到.”丹菲道.“若郡王不放心.我可将她们请走.” “不必.”李隆基道.“我來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已决定好了日子了.” 丹菲双眼一亮.脸上浮现兴奋的红晕. “二十日夜.”李隆基眼中亦露出野心的光彩. 段义云上前道:“那日我随郡王攻大明宫.阿菲.我拨你一队兵……” “我去大理寺救崔景钰.而后來大明宫与你们汇合.”丹菲利落道. “好.”李隆基踌躇满志.负手而立.“事成与否.就在那日.小王全仰仗诸位拔刀相助.待到事成之日.必会厚报.” *** 之后一连数日.都过得极其平静.天气却是一日比一日闷热.天边时常有闷雷滚动.偶尔下一场雨.几刻便停.一直沒法稍解这熬人的暑意. 雷声就仿佛两军对阵之前的鼓点一般.将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一声声昭示着惊天动地的暴雨的到來. 丹菲眺望天际.嘲道:“这天色同我出宫那日像足了.看來老天也有眼在看着人间.每逢大变.天象都会有异呢.” “你那日真的要亲自去.”刘玉锦忧心忡忡. 丹菲轻声道.“他为我做了很多事.我为他做这一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怎么.” 丹菲不语.别过脸.眼角浮现一星水痕. 半晌.她才低语:“沒什么.就……很想他.” 到了二十一日.天空终于起了风.带來了浓厚的水气.屋外偶尔有雷声自极遥远的地方传來.却像是敲在人们心坎上的钟声一样. 午后.外面狂风大作.几个惊雷在头顶炸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窗户上.继而逐渐密集.转成了瓢泼大雨. 暴雨和清爽的北风驱散了挤压依旧的暑气.府中婢女们纷纷走到屋檐和游廊下赏雨. 云英脱了绣花鞋.换上木屐.和婢女们一并在风雨廊里踩水嬉戏起來.少女们的欢笑声给着阴沉的午后添加了一丝光亮. 这场暴雨一直下到入夜才转小.渐渐停了. 长安城里掌起了灯.温暖的光芒照亮了一间间屋子.城门、坊门逐一落锁.游人归家.喧嚣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远去.长安城逐渐沉浸到夜的怀抱之中. 丹菲身穿骑装.用缎带紧紧束起了头发.刘玉锦捧來一副细软轻薄的金丝锁甲.给她穿上.一旁.段义云一身银铠.披着猩红披风.手扶刀上.英武不凡. “阿菲.接着.”段义云从裨将手中接过一柄秀气的唐刀.朝丹菲丢去.丹菲一把接住.拉开.凌厉雪光四溢. “好刀.”她喝道. “是郡王专程为你寻來的.还嘱咐你务必戴上.”段义云道.“此刀出自名家之手.削金断玉.大小又适合女子使用.” “待我救了崔景钰.待会儿亲自向郡王道谢.”丹菲扬眉一笑.翻身骑在玄风背上. 庭院中一时陷入寂静. 所有人屏气凝神.在等待着. 片刻后.敲梆子的声音幽幽传來.紧接着.一束烟火从东北角飞升上天.炸开一蓬赤红的星光. 眼见起事的信号出现.众人的瞳孔都随之收缩. “儿郎们.”段义云一声大喝.“今日随我剿杀韦氏妖妇.护我大唐社稷.” “誓死追随将军.”裨将振臂高呼.满庭亲兵怒吼响应.群情激奋. 段义云率领着数千亲兵.朝羽林军营杀去. 正文 唐隆政变 宁静的长安被阵阵杀声惊醒.长安城的居民们在睡梦中被马蹄声和厮杀声惊醒.惊恐地闭门合窗.一盏盏灯火被吹灭. 数支精甲利刃的士兵从城东不同的坊中冲出.巡逻的金吾卫猝不及防.转眼就丢盔弃甲.狼狈逃窜而去.士兵们分成数列.李隆基率领着精兵直冲大明宫.段义云突袭羽林军. 千名士兵身穿黑衣.分成数队.悄然奔袭城东北各坊.雨声遮盖住了他们的脚步声.韦氏一派的官员被惊动时.士兵们已经杀进门來.有的人甚至來不及起身.就被斩杀在床榻之上. 丹菲则带着段义云给她的几十名士兵.朝着大理寺奔去. 镇守大理寺的金吾卫眼见一列明火执仗的士兵纵马奔來.惊愕得大叫.“來者何人.胆敢私闯天牢.” 丹菲于马上大喝一声:“今日诛韦氏.吾等來提人.开牢门.” 对方见是个年轻女子.顿时不屑嘲道:“小妇人來这里胡搅蛮缠做甚.回家绣你的花去.” 丹菲当即拉弓.一箭射去.就将对方头盔上的红缨射下. 身后一众侍卫轰然叫好. 丹菲高喝:“我乃韦氏女官.亲眼见韦氏谋害先帝.这妖妇危及社稷.吾等前來诛之.尔等还不速速打开牢门.退让投降.” 韦氏一党不得人心已久.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不少禁军露出犹豫之色. 却有韦氏一系的将领奔出.大吼道:“不可开牢门.此乃逆党..” 话音未落.就被丹菲补了一箭.箭矢穿过他的喉咙.带出一簇血花. 武将轰然倒地.脸上尤带着难以置信之色. 士兵们见一个女子都能有如此传神的箭法.敬佩之心顿起.哄然叫好. “开门.”丹菲狂怒大喝.“随我冲..” 玄风乘机纵身一跃.闯过人群. 丹菲一马当先.同天牢卫军撞在一起.厮杀起來. 禁卫中半数都对韦氏一族不满.见对方來势汹汹.便丢盔弃甲地躲去了一边.剩下一般乃是韦家的人.眼见首领被一箭射死.顿时大乱.仓促上前抵抗. 丹菲骑在马上.连珠数箭射翻了冲过來的禁卫.随即跳下马.踩着满地伤兵.与箭雨中朝大门奔去.她躲过流矢.拔出宝刀.锵地一声劈开了大门铁锁.带着数名亲卫冲进去. 牢中森严阴暗.油灯犹如鬼火.并列的牢房门洞漆黑.犹如一张巨口.牢中关押的犯人被惊动.纷纷伸手大声喊叫.那惨叫声反复回荡.犹如阴间传來的鬼哭狼嚎. 丹菲心急如焚.冲在最前端.狱吏仓促抵抗.皆被她用刀背砍倒在地. 突然有囚房一把抓住丹菲头发.将她猛地往牢门拽去.不待裨将來救.丹菲已顺势转身.一刀就将那对手砍断.囚犯的惨叫声中.少女乌发披散.半身浴血.偏偏她容貌殊丽.犹如修罗女一般令人惧怕又惊艳. “崔景钰关在哪一间.”丹菲拽着一个吓软在地的狱吏问. 狱吏浑身哆嗦.还未來得及回答.远处一间牢房里就传出崔景钰的声音. “我在此.” 丹菲丢下禁卫.扑到那间牢房前.提刀劈开了门锁. 崔景钰穿着污脏的亵衣.被铁锁束缚在一根柱子前.席地而坐.看到丹菲冲了进來.神情淡定地朝她一笑. 丹菲心中酸楚激荡凝聚到了顶峰.终于爆发.她踉跄地奔过去.膝盖一软跪在崔景钰身前.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泪水崩溃决堤. 崔景钰带着一种超然的镇定和从容.低头看着怀里的丹菲.露出温柔笑意來. “你怎么來了.段义云在做什么.” “他去夺羽林军了.”丹菲急促呼吸.一脸都是泪.拔刀去砍崔景钰手上的铁链.她手心里都是汗.先前那一股力气全都在见到崔景钰后流泻而去.最后还是旁边的裨将看不过去.帮她把那铁链砍断. 丹菲抹了一把脸.问:“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崔景钰身上确实带着鞭痕.破损的亵衣里露出已经结疤的伤口.丹菲看着.想摸又不敢.心疼得不住抽气.泪水滚滚而落. “沒事.沒事的.皮肉伤而已.”崔景钰笑着哄她.抬手给她抹泪.而后把她拥进怀里.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像是找回了什么失落的珍宝.丹菲在他怀中不住发抖.也伸手抱住他. “娘子.”侍卫奔了进來.大声道:“外面的禁卫大都已经归顺.” “好.”崔景钰松开了手.他把手搭在丹菲肩膀上.借力站了起來. “你腿上的伤……”丹菲看到崔景钰受伤的小腿包扎着.她本担心韦氏不肯让人给他治伤.会留下病根.如今看來.这伤口已有大夫处理过了. “还得谢谢安乐公主呢.”崔景钰笑道.“韦氏哪里管我会不会成为瘸子.是安乐不忍心.带了太医过來给我治的伤.” 丹菲还是觉得心疼.脸色苍白. 崔景钰低头看她.摸着她满是泪痕的脸.继而把她的下巴太起來.霸道的吻堵住了她的唇. 这一吻就像漂泊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归宿.霎时间.漠北风雪.大江东去.长安繁花.全都如一场繁华陷落.唯独留下两个人.紧紧依偎着.分享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片刻后.唇分.崔景钰微微笑.火光照在他英俊而温柔的面孔上. 他低声道:“我想你了.” 丹菲怔怔地望着他.双目通红.微笑着.嗯了一声. 裨将咳了又咳.一脸尴尬.“崔中书可是要返家.” “郡王在何处.”崔景钰问. “郡王去攻大明宫了.”丹菲回过神.又兴奋起來.“走.我们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出了大牢.崔景钰朝天射出一支哨箭.示意自己已经获救. 丹菲扶着他跨上玄风的背上.崔景钰朝她伸出手.丹菲握住他的手.借力一跃.跳上马背.抱住他的腰. 一队人马冲出大理寺.朝太极宫而去. 此刻长安城中已是一片大乱.火光四处.街头巷尾都可见有士兵们在激战.死伤的人卧在地上.任由马蹄踩踏. 哨箭次第响起.沿途捷报不断传來. “临淄郡王斩关夺门.袭杀了羽林将军韦播.中郎将高嵩.已入玄武门.” “报..葛将军、段将军突袭羽林营.杀韦跨、韦播、高嵩.羽林军归顺.” “报..段将军率兵攻玄德门.” “郡王与众将汇合于凌烟阁.已开始攻占大明宫..” 永安门已开.崔景钰和丹菲直冲了进去. 宫中也是一片大乱.宫婢内侍们四下惊慌逃窜. 崔景钰和丹菲率领士兵横冲直撞.禁卫仓促抵御.崔景钰大喝道:“韦氏作乱犯上.毒害先帝.其罪当诛.尔等若是抵抗.便同韦氏一同论罪处置.” 崔景钰一身白衣带血.形容有些狼狈.却是别有一种威严肃杀之感.叱喝之下.侍卫宫人们都不禁瑟缩退却.弃械投降. 若遇到不降的.丹菲一箭射去.清开一条血路.不过一路过來.碰到的禁卫大都极轻易地就归顺了.甚至许多无需崔景钰费口舌.就热情相迎. 先帝棺椁还停在太极殿.宿卫梓官的侍卫早就听到了杀喊声.得知是在讨伐韦氏.当即披挂整齐.追随在崔景钰他们身后.投入战斗. “圣人在何处.”丹菲大声问. “圣人被太后派來的人带走了.”归降的禁卫道. “韦氏要挟持着少帝逃跑.”崔景钰道. “她对同圣人并无什么母子之情.我赌她会自己先逃.”丹菲讥嘲.“圣人怕是不想跟着她跑的.” “报..段将军于承德殿鏖战.中箭落马.生死不明.临淄郡王急令诸位于丹凤门回援.” 丹菲在马上身子一晃.失声道:“什么.” “等等.”崔景钰握住她的手.厉声问那传信的侍卫.“郡王此刻在何处.为何要我们去丹凤门回援.” 侍卫一愣.磕磕巴巴道:“小人……小人也只是传信……” 丹菲也听出不妥.“郡王两刻前就攻入大明宫.即便回援.也不回是丹凤门.你是何人.谁派你來的.” 那侍卫见被识破.立刻拔腿就逃.崔景钰一声令下.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人捉住. 丹菲拔刀指着他的鼻尖.冷声道:“与我实话实说.否则先从你的鼻子开始割起.” 那侍卫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是安乐公主吩咐的.圣人不肯出宫.太后强行带着圣人朝东内苑的玄武门去了.” “就知道她有这么一出.”丹菲鄙夷道. “我们追.”崔景钰催马.带领众人穿过数道宫门.直杀大明宫. 大明宫里更乱.因为宫门已大开.不少人趁火打劫.抱着一堆珠宝器皿逃窜. 一串急促的鼓声从城墙上传來.那是禁卫军在敲响勤王的大鼓. 丹菲当即拈了一支火箭.拉弓遥指远处的鼓台.她试了试.泄气地垂下手. “太远了.” “我來.你指.”崔景钰接过弓箭.手臂肌肉偾张.将弓轮圆如月. 丹菲靠在他的后背.脸颊相贴.呼吸相融.抬手扶着崔景钰的胳膊.对准了鼓台. “中..”崔景钰勾唇一笑.松弦. 火箭犹如一道流星般射出去.正中鼓上.大鼓燃烧起來.转眼就被火吞沒. 晃动的火光中.崔景钰侧头.吻住丹菲.轻轻吮吸. 丹菲情不自禁搂紧他的腰.颤抖的睫毛犹如蝶翼.她紧贴着他坚实可靠的后背.感受着他身体的热度.和胸膛里激烈的心跳.她觉得自己身体里空了许久的一块地方.如今终于填满了. 片刻后.两人微微喘息着分开.额头贴着. 崔景钰拇指摸了摸丹菲的唇.道:“我爱你.” 丹菲霎时哽咽.“我也爱你.” “郎君……”裨将奔來.一脸讪讪.“那个.属下在前方看到有一队宫人行迹诡异.” 崔景钰立刻驱马过去. 那群宫人乍见一队士兵冲來.惊慌失措.吓得连连尖叫.少帝李重茂从人群里冲出來.带着几名执刀的内侍挡在人前. “圣人不用害怕.我们是前來护驾的.”丹菲跳下了马.行了个男儿的礼节.崔景钰腿上有伤.倨傲地不肯下马.只在马上朝那惊慌的小皇帝拱了拱手. 少帝惊疑不定.叱道:“尔等这是何意.临淄郡王这是作乱犯上.想要谋反不成.” “郡王只为诛韦而來.其意在肃清朝纲.并无犯上之意.”崔景钰道.“臣等以身家性命担保圣人的安危.还请圣人随我们來.” 少帝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们已被士兵包围.也无处可去.裨将牵來马.扶了少帝上马.朝宣政殿而去. 此时.宫中最喧闹的高峰已经过去.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变开始收尾. 宣政殿前人头攒动.数千名士兵云集.李隆基已同诸位将领汇合.正在点兵.就见崔景钰和丹菲同骑着一匹马而來.丹菲先跳下马.又扶着腿上有伤的崔景钰下來.崔景钰顺势搂着她的肩.半倚在她身上.两人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虽沒什么言语.可眉目之间满是亲密的爱意. 旁人都是一身泥汗.满头血污.杀得面红耳赤.偏偏就他们两人亲亲热热.满脸幸福.哪里像是來政变.倒像是來游园的.真是瞎了一众将士的眼. 李隆基嘴角抽了抽.对崔景钰道:“你出來了就好.受苦了.” “为郡王效劳.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崔景钰道. “三郎.圣人怎么办.”薛崇简问. “先安置在太极宫.”李隆基冷淡地朝还在哆嗦的少帝扫了一眼.一脸掩饰不住地鄙夷. “郡王.还有那上官昭容怎么办.”刘幽求硬着头皮道.“臣觉得.她究竟不过一届弱女子.又是两朝才女.还侍奉过则天皇后.韦氏已逃.她却是率领宫人挑灯开门迎接郡王.有归顺之意.再说.她还拿出了草诏.草诏上.本是由相王摄政的.昭容对大王和郡王您.也是一片忠心……” “你说完沒有.”李隆基愠怒.“此婢妖淫.渎乱宫闱.怎么可以轻恕.今日不诛她.來日定会后悔.” 刘幽求被他的怒火惊吓住.不敢再开口. 丹菲早就看见了跪在一侧的上官婉儿. 政变在深夜.众人都是从梦中被惊醒.无一不衣衫凌乱.唯独上官婉儿衣衫端正.穿着最时兴的宫装.发髻高盘.插着珠钗金凤.一派端庄秀雅的宫妃风范.况且她神情冷静.毫无惧色.似乎算准了自己性命无忧. 丹菲他们站得远.并不知道李隆基和刘幽求争辩了什么.就见上官婉儿平静的面容忽然浮现出绝望之色. “李隆基.”上官婉儿忽而高声道.“我有太平公主作保.你这样.如何对她交代.” 李隆基漠然冷笑.“奇怪.我为何需要向她有所交代.” 这一刻.李隆基展现出了于他平日玩世不恭的纨绔形象截然不同的冷酷和果断.这才是他身为政客的真正面目.亦是他掩藏了多年的真实的自己. “三郎.”上官婉儿见状.立刻换了则略.哀求道.“我是看你长大的.甚至还教导过你.有半师之谊.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摆手. 亲兵将上官婉儿一把拽起.拖到阶下. 上官婉儿此刻终于失去了贵妇的优雅.尖声叫道:“我本已向你投诚效忠.你还取我性命.李隆基.你不怕在场旁人看后寒了心.尔等小人.有何值得效忠.” 李隆基负手立于高处.冷淡一笑.道:“昭容心底效忠者.你自己知是何人.” 上官婉儿双目圆瞪.还未來得及反驳.亲兵拔刀.朝她白皙纤细的脖子上砍下. 丹菲沒料到有这么一出.惊愕得不禁低呼一声.眼睁睁看着一代绝世才女血溅三步.香消玉损. 崔景钰也不禁愣住.下意识拥紧了丹菲.仿佛怕有人将她也夺走. “怎么会这样.”丹菲问. “郡王他.是为了断绝后患.”崔景钰低声道.“上官婉儿同太平公主是知交挚友.对郡王却是忠心有限.郡王信不过她.更不想她这样聪慧的女子同太平公主继续勾搭成奸.联手对付他.所以.不论何人求情.上官都必死无疑.” 丹菲不禁露出不忍之色來.她虽不喜上官婉儿.可也沒料到她这样才貌双全.风云一度的女子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李隆基站在高处.望着下方的血迹.面色阴沉.“关闭城门.全城搜捕韦氏一党余孽.凡男丁身高长于马鞭者.皆就地处决.” 成王败寇.自古的道理.胜者称霸天下.败者则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一道简短的铁血命令.将会在长安城内掀起一阵狂暴的血雨腥风. 正文 韦后之死 这一场酝酿了数年的政变.终于迎來尾声. 韦氏已经逃出宫.段义云奉了李隆基的命.已经带兵去追.长安三宫门和各城门都紧闭.李隆基的人四处追捕诸韦亲党. 丹菲和崔景钰顾不得休息.随即投入到了追捕的队伍之中. 他们直奔上洛王府.王府大门敞开.里面一片狼藉.上洛王已带着儿子们逃走.将妻女小妾丢下任其自生自灭.王妃悲愤交加.嚎啕大哭.不住咒骂上洛王. 崔家部曲抢先一步在东市堵住了窜逃的上洛王.世子韦敬带着兄弟和侍卫仓促抵抗.被崔景钰抡弓一箭射中心口.倒地气绝. “这是报他曾意图杀你之仇.”崔景钰侧头.在丹菲眉心亲了亲.“所有伤你.或曾想伤你之人.我都不会放过.” 丹菲浑身流淌着一股暖意. 上洛王老泪纵横.跪在马前不住磕头求饶.“崔中书.我家中地窖藏有金珠十箱.珠宝无数.尽赠于你.求郎君放老朽和几个不孝子一条生路.” 崔景钰一言不发.丹菲自崔景钰身后探出头來.冷笑道:“大王.昔年家父被你污蔑时.你可沒想过放他一条生路.” “曹氏.”上洛王惊呼.又怒又惧.“果真是你.你这个余孽……” “送上洛王上路.”崔景钰高喝. 绝望的惨叫声中.士兵手起刀落.血花四溅.几颗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 丹菲看着送到面前來的上洛王的头.沉沉地舒了一口气.眼眶发热. 崔景钰让她坐在身前.胳膊有力地搂住她.带着她策马而去. 各处不断传來捷报.中书令宗楚客化装成平民.骑着驴奔出通化门.却是被门将认出.将他和他兄弟一道斩杀.割了首级去领赏. 韦后妹夫密书监李邕闻讯.当即提刀去了夫人韦氏的房中.不顾妻子大骂.儿女哭求.将妻子一刀斩首.韦后乳母之夫御史大夫窦从一亦同李邕想到了一处.也忙不迭地杀妻投降.以求自保. 安乐公主府已被明火执仗的军士围得水泄不通.武延秀已是吓得面无人色.斜倚在一旁.大口喘气.乳母怀中.新生的次子似乎感觉到了不详.大声哭闹.长子平素纨绔跋扈.此时也知大事不妙.紧跟在安乐身后.浑身颤栗. 阵阵撞门声和奴仆哭喊奔走声中.安乐不紧不慢地对镜梳妆画眉.烛光中.她面容美艳.双目凄楚决绝.显然已是明白命到尽头了. “植儿.”安乐搂过长子.柔声道.“阿娘怕是不能看你长成了.你要懂事起來.要照顾弟妹.好生过日子.” “阿娘.”孩子哭道.“儿子长大了.定会为你报仇.” “千万别.”安乐落泪.“权力纷争.如吃人猛虎.阿娘已是吃了这个亏.不想你再步我后尘了.答应阿娘的话.我死后.你就守着产业.带着弟妹好生过活.将來大了.成家生子.绝不再参与到朝堂纷争中來.” 大郎哭着扑进安乐怀中.“儿子答应您.” “不.”武延秀喘着气站起來.“我不该死.我不过是个驸马.那些事.都是你做的.我为何要被你牵连.” 安乐搂着孩子.冷眼看他.“那驸马可以出去同外面的人商量呀.若他们放你活命.我不拦你.二郎是你亲子.你将他带走就好.” 武延秀忽而面露凶光地盯着安乐.“他们要的.是你的命.” 安乐立刻将孩子推开.恶狠狠道:“武延秀.你什么意思.” 武延秀冲去墙边.拔出挂着的刀.一步步朝安乐走來. “什么意思.取你首级去投诚.” 婢女们惊声尖叫. 安乐匆忙往屏风后躲去.武延秀一脚揣倒屏风.握着刀追过去.安乐跌倒在地.眼看武延秀举刀就要砍下.房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从外踹开.军士涌了进來. 武延秀转身匆忙大叫:“安乐公主在此.我正要捉拿她献给郡王.你们..” 一柄长刀穿过他的胸膛.切断了他接下來的话.刀刃拔出.鲜血四溅.武延秀倒在地上. 军士提着沾血的刀继而朝安乐走來. “休要伤我阿娘.”安乐长子扑了过來. 安乐猛地一把将孩子推开.尖叫道:“我要见崔景钰.我有关于韦氏家族的机密事要告诉他.你们轻易杀了我.当心被问责.” 军士面面相觑.终于收了刀. 安乐被两个士兵抓着.从房中拖了出去.一直拽到公主府门前. 片刻后.兵士分开.崔景钰骑马而來. 安乐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被崔景钰搂在怀中的丹菲.她顿时狂怒着想冲过去.却被士兵摁住. 崔景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色冷峻.不带丝毫感情. 安乐桀桀笑起來.状若疯癫.“居然真是你……哈哈.宫中三年.我竟然都沒有怀疑到你头上.崔景钰.你将她护得可真好呀.” 崔景钰漠然道:“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安乐笑得落泪.精心描绘的妆容亦全毁了.“你早有预谋.崔景钰.你好大的野心.” “公主若是沒话可说.我们就走了.”崔景钰拽缰绳. “等等.”安乐忽然冷静了些.“我确实有话要说.你过來.” “别过去.”丹菲道.“当心有诈.” 崔景钰斟酌片刻.“我会小心.” 丹菲无法.只得将他扶下了马. 安乐双目赤红.看着崔景钰一步步走近.待还有两步之遥时.他停住了. “说吧.”崔景钰道.“他们站得远.听不到.” 泪水滑落.安乐痴痴地看着他.道:“你究竟.有沒有半点喜欢过我.” 崔景钰轻轻一叹.摇头道:“沒有.” 安乐身子晃了晃.“你非但不喜欢我.如今还带人來杀我.” 崔景钰摇了摇头.“你若束手就擒.我可保你不死.送你出京.” 安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不住大笑.“剥我封号.夺我食邑.让我像个卑贱庶民一样过活.我还不如死了干净.崔景钰.我生是大唐安乐公主.死亦是安乐公主.” 崔景钰默然.不再劝她. 安乐怔怔地望着他.道:“我就一个小小的心愿.你.你从未叫过我的名儿.我想听你唤我一声裹儿.可以么.” 崔景钰的神色依旧淡漠.眉头略舒展了几分.短短数息之间.他同安乐的过往飞快掠过.昔日天真的少女是怎么变成如今眼前这样一个浑浊狼狈的妇人的.是身份的注定.还是大明宫污染了她. 不论安乐如何作恶多端.至少她对崔景钰的爱慕之情.是纯净不掺假的.崔景钰不会原谅她假借爱的名义伤害过多少同样爱慕他的女子.包括孔华珍.甚至包括公孙神爱.但是在这个将死的女人面前.他不吝啬给予她一点最后的温情. 崔景钰朝安乐迈了一步.低声道:“裹儿……” 安乐双目因兴奋而瞪大.整个人猛地向崔景钰扑去. “当心.”丹菲大喝.急速冲过來. 崔景钰虽然伤了脚.可身手依旧灵活.他手掌作刀劈下安乐扣住匕首的手腕一推.侧身躲闪.锋利的匕首刷地一声划破他的袖子. 安乐一击不中.跌倒在地上. 崔景钰的亲兵见少主遇袭.当即大喝一声涌上來.崔景钰來不及喝止.安乐就被刀剑刺下. 丹菲奔过來.将崔景钰扶住.两人转头望去.安乐已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一双美目圆瞪.已然气绝. 崔景钰眉头深锁.不知该说什么. “安乐公主伏诛.”军士们高呼.群情兴奋. “景钰.”丹菲低声道. “罢了.”崔景钰叹了一声.“她如此高傲.沒了公主的荣耀.生不如死.由她去吧.” 月黑风高.长安城外郊野漆黑一片.一行人趁着夜色.朝着飞骑营奔驰而去. 韦太后骑在马上.汗流浃背.头发散乱.狼狈的犹如疯妇.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进了飞骑营中. 带兵的将军虽是韦氏一派.却是武家人.早在韦氏赶來之前.营中就得知了城中政变的消息.安乐公主和驸马都已死.皇太后独自一人逃來.显然也是大势已去. 这武将军召集了参军和裨将们一商量.都觉得是上天送來一个绝好的投名状. 韦氏刚刚顺过了气.正准备摆一下皇太后的架子.那武将就带着手下而來.韦氏等着他们给自己行礼磕头.却是等到了一声令下.士兵狼虎一般扑上來.就将随行的内侍和禁卫抓住.拖了出去. 只听数声惨呼.几个宫人全部命丧黄泉. 韦氏吓得瘫软在地上.面如金纸.再无半点母仪天下的风采.她一脸不知是汗还是泪.双目血红.披头散发.虽还活着.已犹如女鬼一般. “尔等也要欺君罔上.叛变作乱.” “你这毒妇谋害先帝.危害朝纲.诛你本是顺应天道而为止.” 武将冷笑.亲自将韦氏拖了出去. 这一刻.韦氏是真的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命绝与此.她惊恐.悲愤.不甘.状若疯癫地拼命挣扎. 她不应该就这样死去.她都已经坐上了皇太后的宝座.成为了整个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力的女人.怎么会转眼之间.就惨死在丘八的刀下. 过往四十多年的岁月倏然闪回.想她当年不过一个小官之女.因生得花容月貌.被还是太子的先帝看中.选入东宫.太子原配发妻被武皇后处死.并未留下子嗣.她凭借着美貌和聪慧独占太子宠爱.很快生下懿德太子.被立为太子妃. 次年.太子登基为帝.她便被立为皇后.在武皇后的高压之下.他们夫妻过得如履薄冰.她也生怕自己遭遇先太子妃的命运.而后武皇后废帝.他们一家被赶去房州.更是过了数年苦日子.等武皇后死了才熬出了头. 如此波折辛苦.怎么能换來这样的结局. 相依为命的丈夫被自己气死了.最爱的长子也死与武皇后之手.她立的新帝憎恶她.疼爱的女儿们也不过为了从她这里得到权势. “不.”韦氏大呼.“你助我杀回去勤王.我封你为王.” “太后拿什么封我.”武将不屑一笑.举刀砍下. 韦氏惊恐地忘却了呼喊.脖颈一凉.人生中最后的画面.是自己的双脚. 段义云率兵追至飞骑营.本以为会遭遇一场抵御恶战.不料营地大门敞开.韦氏已经尸首分离.倒在了血泊之中. 段义云只以为韦氏被制住.沒想到都已经被斩杀.十分吃惊.他知这是飞骑营的投名状.命人验证了正身后.就将韦氏的尸身笑纳了.那武将军同段义云一同护送着韦氏的尸身回了长安. 段义云亲手用盒子装着韦氏的头颅.献到了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打开盒盖看了看.目光闪烁.踌躇满志地一笑. “千里云霄.万里河山.皆都姓李.这天下.从來都沒有你们韦家一席之地.” 正文 重振曹家 丹菲启程离开大明宫时.天色已经开始放亮.然而大明宫灯火依旧. 这里每一座宫殿、每一盏灯.都透着光芒.长廊被妆点成了游龙.大殿金碧辉煌.这座皇宫就像是沉睡多年之后醒來.迎接着一个全新的早晨. 丹菲很疲惫.又很开心.她呼吸着清冽的.带着朝露气息的空气.觉得浑身轻松.轻得就快要飘起來.飘出马车.飘上天空.自由地飞向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晨钟响起.一声声传递到四面八方.带去昨夜的厮杀和死亡.引來了一座都城的新生. 晨曦中的长安城焕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仿佛脱去了背负数年的沉重铠甲.大步展开了新的路程. 次日.相王和惊魂未定的少帝登上安福门城楼.慰谕百姓.大赦天下. 李隆基被晋封为平王.薛崇简为立节郡王.崔景钰依旧为中书侍郎.参知政事.他年纪太轻.升为中书令未免有些不能服众.相王父子将來自然会用爵位來奖赏他的赫赫功劳. 段家冤案昭雪.段刺史得平反.追封侯.段义云袭爵封侯.恢复本名.为羽林卫大将军.食邑三百户.段宁江亦被追封为郡君. 李隆基也兑现了当年对丹菲的承诺.让少帝颁诏.为曹父正名.同时因为曹永璋之女在诛韦一事中立下汗马功劳.也将曹永璋追封为忠武侯.食邑三百.丹菲恢复了本來的姓氏.终于做回了曹娘子.曹氏蔚娘之名响彻长安.当然.对于亲近之人來说.还是习惯唤她一声阿菲. 曹家旧宅被毁.重修好的宅子规模太小.于是李隆基又在常乐坊寻了一处体面气派的豪宅.借少帝之手.赐给了曹家.又因曹永璋沒有儿子.为免无嗣被夺爵.圣上特许丹菲可从自己的儿子中选一个來继承爵位. 段曹两家的事轰动京城.段宁江骨灰终于葬入段家坟园.丹菲更是被相王称赞“贞勇无双.有平阳昭公主风范”.丹菲从宫婢一举跃身为侯爵之女.又在这场政变里立下不可替代的汗马功劳.顿时成了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大姓贵女. 圣上还下旨命人为曹氏夫妇和段氏父女建祠立传.以享受百姓香火供奉.名垂后世.段曹两家之前受抄家牵连而被流放的族人也获平反.可返回长安. 三日后.少帝颁布了诏书.道:“叔父相王.高宗之子.昔以天下让于先帝.天佑之初.已有明旨.将立大弟.以为副君.请叔父相王即皇帝位.朕退守本藩.归于旧邸.” 三请三辞后.少帝退位.相王登基称帝.改元景云.少帝则被封为温王. 随后.因皇长子谦让.立下大功的平王李隆基被立为皇太子. 一番轰轰烈烈的政变.京城名流们进行了一番大洗牌.犹如大浪淘沙.新贵们恰好都是些年轻英俊的郎君. 满京城未出阁的华族名媛们忽然意识到.崔景钰这个曾经一度臭名昭彰的纨绔子弟.已摇身一变.成了新朝劳苦功高的权臣.他过去三年來的经历堪称传奇.彰显了其人出众容貌之下非凡的聪慧、和坚韧毅力. 俊美的世家公子长安很多.可俊美无双.又有真才实学的.又能建功立业、前途无量的公子.把全长安拎起抖个半天.也只得掉落崔郎这么一位. 于是女孩子们全都瞪大了眼睛盯着崔四夫人的宝座. 孔家因此也被推到了留言的风头浪尖上.崔景钰和孔华珍突然解除的婚事被再度拿出來反复咀嚼.哪怕孔华珍早就嫁人.长女都已满月. 崔孔两家在流言浪潮之中.不约而同地维持了沉默.也幸而孔华珍同夫婿一直住在洛阳.远离了长安的是是非非. *** 曹家当年被一场大火毁于一旦后.家丁大多都逃散了.少数老实的沒有逃走.也被官府发卖. 如今丹菲重组曹府.便有一些忠心的老奴重新來投奔.太子李隆基还专门赐了她三百部曲.就是怕她一个女孩子手下沒人.受人欺负. 丹菲倒不怕.她在刘家两年.宫中三年.管事的本事是学了十足.她将这些部曲先安置到了庄子上.发了农具种子.让他们自己先安顿好.如今已入秋.沒什么庄稼可种的.就又发了过冬的粮食. 崔景钰说冬日闲着真好练兵.就找段义云借了几个手下干将.帮丹菲训兵.女人们养鸡持家.男人们也有事干.两个大庄子都眼看着兴旺热闹起來. 安顿好了庄子后.丹菲又着手开始整顿侯府.府中家奴是连着宅邸一道赐下來的.丹菲一个都不熟.这些人都别家犯事了查抄沒入官府的家奴.曹家旧人断断续续投奔回來.也有十來户. “一个月光是养这些人.就要花去我几十贯钱呢.”丹菲丢了笔.往后一靠.长叹一声.“都说曹家发达了.我怎么看是更穷了.” 崔景钰一手揽着她.一手拿着书卷.嘴唇在她额角亲了亲. “庄子上还沒出息.你手头只出不进.是会觉得艰难些.等到明年开春.就会好多了.” 丹菲在他怀里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道:“我总想着还是亲自去庄子上走一圈看看.东庄是咱们家的老庄子.也不大.我让乳兄去管正好.李庄我还一点不熟悉.地形如何.能有什么产出.我都不知道.李庄有一大片丘陵.我是看着能不能种桑养蚕.中原一匹中等的绸不过三五贯.贩去沙鸣.过关的时候就能卖二十贯了.唉.我又在念生意经了……” “说呗.”崔景钰微笑着.“我爱听.当初去沙鸣.也是被两地物价之差吓了一跳.都说经商暴利.果真不假.” 丹菲道:“这暴利里.风险也大呀.行商在外.沿途危机重重.遇着车匪路霸.或是天灾.货物折进去都算是好的.多的是连命都丢了的.刘家经商多年.每年走货.都要折进去几个壮年的管事呢.” 崔景钰放下了书卷.双手搂丹菲.道:“你看什么时候去沙鸣接你父母回來.” 丹菲同他十指相扣.道:“之前老家來信.说我叔伯都动身了.约莫着再过半个月.他们就能到长安了.到时候我同三叔一道.再带一两个堂兄弟.去沙鸣接我爹娘.” “我同你一道去.” “你不办公了.”丹菲笑.“我们快马來回.也就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你就好生呆在长安.认真上班.然后.嗯.想我.” “嗯.”崔景钰低头看着她白皙温润的肌肤.有些走神. “怎么了.”丹菲见他不说话.抬头看他. 崔景钰顺势低下头.吻住了她. 八月金秋.白日里天气虽然还有些燥热.风却已有了几分凉意.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窗下依偎在一起的情人身上. 塘中荷花已经逐渐凋零.剩下一支支莲蓬.檐下菊花倒是开得颇好.怒放着犹如将生命燃烧一般.花廊上的藤萝树铺散开去.绿叶如盖. 午后的庭院十分静谧.唯有秋蝉在叶间弱弱地鸣叫.风中带着桂花的香.和祥和幸福的味道.回旋飘散. 新帝登基.其实崔景钰的公务十分繁忙.但是他不论再忙.都会挤出时间來和丹菲见面.哪怕只是匆匆吃个午饭.或是相互依偎着坐一会儿.甚至只是上下班的途中.两人并肩齐驱.骑马走过一段路. 如果你在乎一个人.你就会想去见她.不论多繁忙、劳累.不论满地石砾荆棘.还是远隔千山万水.你都会奔去她的身边.她的一个笑.一句话.就能抚平你所有的疲惫和伤痛. 两个情人对这样聚少离多的生活从來沒有抱怨.如今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相会.已是比过去好了太多了. 丹菲也不是那种满脑子只有男人.什么事都沒法做的女子.她手头还有偌大一个家业等着她來整顿. 一整个侯府.如同缩小的宫廷.各处都要有管事打理. 丹菲将家仆们聚集在一处.点名造册.每家每户都过來给她叩头.让她认个脸熟.其中有不少人在原主家就是各处的管事.有管门房的.管马的.还有前堂和后堂的男女管事好几名. 丹菲将他们一一叫來.只问:“你们想做什么活.你们以前在旧主人家是怎么做的.在我这儿又打算如何做.” 听了丹菲这么一问.大多数人就知道这是个懂行的.都老实回答了.丹菲有时只听不说话.有时会多问两句.倒不刁难人.奸猾不老实的自然而然就被挑了出來.丹菲也不急着打发他们走.只派了些小差使让他们做着.水至清则无鱼.一个家族那么大.各种事都会发生.将來总会有用得着这些人的地方. 丹菲自己亲自管账.让乳兄张二郎夫妻俩去管曹家的旧庄东庄.然后选了一个稳重可靠的钱五郎去管最大的那个李庄.其余还有几个零散的庄子.丹菲都嫌地不好.又分散.管着麻烦.不如卖了.去江南富庶之地买两个产鱼米的庄子. 丹菲还打算在东西两市置办几间铺子.继续做些南北货的生意.虽说如今有了爵位食邑.其实庄子里那点产出要养这么一大家子人也不容易.你要是精简了仆从部曲.别人当你抠门不说.自家也沒了侯府的气势.所以辛辛苦苦熬出了头.不用再为奴为婢了.但是还得继续想法子赚钱. 丹菲后來又选了十來个识字的小婢女给自己用.她也不爱在起名上讲究.就给四个大婢女按照“诗书礼仪”起名.后院的女管事是曹家旧人徐丽娘.是陈夫人陪嫁的婢女.她守寡后带着一双儿女也不肯再嫁.对丹菲极忠心.有她打点身边的事.丹菲是放心的. 管事们新上任.每人有三个月的时间.若是做得不好.就撤了换人.众人都想保住这份差使.憋足了劲儿仔细做事. 到底还有几个人摸不清丹菲的性子.沒过几日就闯了祸.在外面仗着曹侯的名义打伤了人. 京兆尹的人找上门來的时候.丹菲正在房中算账.管事的意思是.这点小事.拿钱打发了就是. 丹菲却是一声冷笑.“伤了几个人.伤得如何.” 小吏为难道:“驴子踢伤了两人.是一对母女.那家男人出來评理.又被打断了腿.那家是菜农.当家的伤了.家里生计也受影响.娘子.您看着……” 曹侯是新贵.这位千金深得圣上和太子器重.真不是寻常人敢得罪的.这等人家.一般都会包庇家奴.能给些钱给苦主就算不错的了.他今日上门來.也不过是将此事知会一声罢了. 丹菲起身道:“把那两个闯祸的带过來.嗯.就绑在前面的柱子上吧.” 小吏的下巴咔嚓一声掉了下來. 于是.曹府今日所有的管事奴仆都被叫到了前堂.旁观了他们那位年轻俊俏的女郎是如何亲自拿着马鞭.把两个闯祸的刁奴抽得鬼哭狼嚎的. 丹菲还有意不让人堵住他们的嘴.就是让家仆们好生听听这惨叫.而她使马鞭的功夫一看就是老手.专抽敏感而非要害之处.那鞭子在她手里灵活得就像有生命似的.指哪儿抽哪儿.从不落空. 一顿鞭子抽完了.两个人浑身是血.看着可怕.但是性命无忧.京兆尹的人哆嗦地把人带走治罪去了.心里更是对这曹侯女郎一万个敬佩. 这一场大戏演完.满府的管事奴仆.别说小婢女们吓得面色惨白.就是年长的管事们也被深深震慑住了. “记住我的话.”丹菲拿还沾着血的马鞭指着众人道.肃杀阴冷.霸气十足.“侯府的规矩不是摆着做个样子.胆敢犯禁者.一律从重处罚.我知道你们看我是个年轻娘子.觉得我面薄生嫩好糊弄.我告诉你们.三年前我还未及笄.就已上阵杀突厥兵了.前阵子诛韦.我一路拍马杀进大明宫.我手里人命不少.我也不介意再添上几条.你们有谁想交代的.只管开口就是.”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剩下的那几个不老实的这下也被吓怕了. 还以为是个娇俏的小女郎.哪里知道是头母夜叉. 从那后.丹菲理事起來.就顺利多了.指派的活也再沒人敢推三阻四耍滑头.当然.不聋不哑不当家.下面人抽些油水.拿些好处.只要不过分.丹菲都当沒看到.她是个大方的主人.赏罚公平.这样下來.府中浮躁的人心渐渐平稳了下去.侯府也渐渐有了大姓望族的风范. “你也真是的.”萍娘听了这事.笑得喘不过气來.“我说怎么现在长安里都把你传得青面獠牙.活似恶鬼似的.你要教训刁奴.让旁人代劳呀.哪里有自己亲自动手抽鞭子的.” “自己动手好掌握.更能把他们震慑住.”丹菲道.“这府中如今就我一个主子.奴仆们要合伙起來欺负我.我还真沒辙.总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不是.” “这叫杀鸡儆猴.”云英嗑着瓜子道.“这么大的家业.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把规矩立好.将來后人管起來就麻烦了.” “我何尝不知道是这个道理.”萍娘道.“可阿菲你到底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呀.” “愁什么.”云英笑道.“她家崔四郎就爱她这一手呢.” 丹菲唾着.去推云英.两个女孩嘻嘻哈哈闹着玩. 姚家是被段家牵连.自然得以平凡.云英跟着丹菲一道立了功.还给家里挣得了云骑尉的勋爵.姚家如今除了云英外.还有一个远嫁的姐姐.和一个流放在南边的兄长.姚大郎得了消息.如今也在回长安的途中. 至于萍娘的夫家.却是武皇后时期犯的事.证据确凿.沒法平反.李隆基只得将给了萍娘一个田庄家宅.又给她弟弟封了个九品散官儒林郎.萍娘出身的杨家这一支原本沒落了.如今靠着萍娘.又开始好转起來. 萍娘道:“以往在宫中.偶尔出宫顺道路过家门时.弟妇见了我.总是横眉冷眼.如今她倒待我像个菩萨了.瞧着.现在又开始给我张罗着坐产招夫了.” 丹菲一口果饮喷出來.“她是弟妇呢.哪里有她张罗着嫁大姑子的.” “我耶娘也有此想法.”萍娘脸微红.“说我不过才二十多.膝下只有一女.还得有个儿子养老送终的好.我夫家是不中用了.我如今底气足.有私产.坐产招夫正好.” “那你怎么想的.”云英问. 萍娘道:“我倒确实觉得一个人过.有些寂寞.若是对方人好.待我好.不论是他上门.还是我嫁过去.又有何妨呢.” “你也是苦尽甘來了.”丹菲道.又问云英.“你兄长何时到.” “少说还有月余呢.”云英有些悻悻.“我那嫂子又有了身孕.还死活不肯留下來生了再走.非要同路.阿兄只得慢慢走.天知道拖到猴年马月去.当初听说他在那地方娶妇.我就觉得不好.荒蛮之地.他本又是被流放去的.能找到什么体面的娘子.将來她可是当家主妇呢.还不知会怎么理事.” “话不能这么说.”丹菲道.“你兄长当初一无所有.你嫂嫂肯嫁.定是朴实贤惠的.两人是患难夫妻.同甘共苦.你嫂嫂若是有不懂之处.你多提点就是.” “阿菲说得对.”萍娘道.“你看看我们就知道.患难之中才见真情.你当初是小宫婢时.那个金吾卫的邹郎不也对你不离不弃.如今你发达了.可就不要他了.” “怎么会.”云英急道.“我才不会不要他……” 丹菲和萍娘大笑.云英才知道自己被打趣了.她恼羞得满脸通红.扑过去捶打她们. 正文 太平霸权 中秋即将來临.宫中设宴.君臣欢聚一堂. 傍晚深蓝的天空下.麟德殿的灯火点亮.整坐大殿犹如天宫一般.悦耳欢腾的乐曲被风送往四面八方. 崔景钰一身深紫长衫.金冠玉带.面容俊美.身影挺拔矫健.一路走來.引得香车中的女郎们纷纷探头张望. 他面容淡漠.目不斜视地走到一辆牛车前.伸出了手.片刻后.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从帘子后伸了出來.放在他的手中.一个盛妆华服的少女从车里钻了出來.雪亮的目光往周边一扫.压得众人纷纷缩头. 过去三年里.丹菲曾以宫婢的身份参加过无数场宫宴.这却是丹菲第一次以君侯之女的身份进入麟德殿. 告别了女官端庄严肃的青灰深红的衣裙.她今日服饰十分明艳俏丽.银朱撒金罗裙高束.红莲灰烫折枝合欢纹的大袖纱衫儿.挽着牙黄色缀珍珠碧玺的披帛.她乌发浓密.梳了个堕马髻.斜插了一朵相生魏紫牡丹.配三两支金钗.耳上挂着一对红珊瑚珠.整个人看着华贵雍容.明艳夺目. 丹菲这一朵牡丹十分艳丽.换了平常年轻女孩怕是压不住.但是丹菲生得长眉凤目.一股凛然英气.生生同旁边娇媚柔弱的贵女区分了开來.魏紫牡丹倒是给她添了几分气势. 崔景钰挽着丹菲的手.朝她温柔一笑.两人姿态亲昵地朝麟德殿而去. 一串目光追随着他们.隐隐不甘. “那娘子是谁.” “忠勇侯曹家的女郎.就是前阵子跟着太子闯大明宫的那位.” “好嚣张的气焰.长得也不过如此.钰郎怎么会瞎了眼……” 李碧苒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丹菲和崔景钰宛如一对神仙眷侣一般走來.眼角不禁抽了抽. 如今韦皇后已死.丹菲也沒有什么把柄能威胁到她了.可是她就是始终看这个女孩不顺眼. 也许是这个女孩太过幸运了吧.屡次历险却都侥幸逃生.最后功成名就.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似乎轻易地就得到了李碧苒追求许久都沒能得到的东西.她的快乐.似乎就是对李碧苒各种求而不得的嘲弄. 丹菲已随崔景钰进了大殿.朝圣人和太子叩首. 李隆基落在丹菲身上的目光充满惊艳.“阿菲如今一打扮.都教孤认不出來了.” 丹菲俏丽地笑着.“太子那么好的眼力.怎么会认不出來.是小女往日太丑了才对.” “怎么会.”李隆基大笑.“你若都算丑.这天下就沒有美人了.” 李碧苒听了.眼角又忍不住抽了抽.她看崔景钰站在一边.冷眼看李隆基同那曹氏打情骂俏.脸色似乎也不怎么好. “不过如此……”李碧苒呢喃. “公主.”宋紫儿探头. “我说那个曹氏.”李碧苒冷笑.“有了太子.便顾不上旁边的崔郎了.她的心还真高.” 话是这么说.可众人也看到了太子对丹菲异于常人的宠爱之意. 宴会上.虽说嫉妒丹菲者不少.可是巴结示好者更多.丹菲入席后.便时不时有命妇女郎假装无意经过.同她敬酒攀谈. 丹菲做女官时.都见过这些贵女们.沒少对着她们行礼.今日再会.彼此身份平等.有些家世年纪还略低的.要反过來朝丹菲行礼了. “曹娘子今日的花钿可是自己画的新花样.好生精巧.” “我家过几日要办游园.曹娘子來玩呀.” “阿曹可还记得我.我们小时候一同跟着孙先生念过书的……” “阿曹……” 丹菲好不容易从殿中溜出來.晕头转向. 她过去侍奉韦后.觉得劳累不堪.心想将來自己做了主人家.应该会轻松些.不料做主人也不见轻松多少. “不喜欢应酬.” 丹菲扭头.见盛装华服的太平公主款步走來. “长公主.”她立刻屈膝行礼.“多喝了两杯酒.出來透透气罢了.” 太平公主以往从沒用正眼看过丹菲.如今也会屈尊降贵地主动來找她说话了. “你虽侍奉韦庶人已久.可正经宫廷社交.才刚开始.”太平道.“你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新贵.众人自然都想同你交际.待热度过了.或是太子又有了什么新宠.他们自然就顾不上你了.” 这话十分倨傲冷漠.一股子讥讽戏谑的意味. 丹菲不以为意.欠身道:“多谢长公主教诲.” 太平见她果真有几分能忍.不禁笑了笑.“你家那座新宅子.可是大有來头.曾经住过三任宰相.是京城里一处炙手可热的风水宝地.听说太子特意在大家面前恳求了一番.才将这宅子赐予你曹家的.太子待你.可是情深意重.” 丹菲低垂着眼帘.浅笑道:“还不知太子为此花费了如此多的心思.小女若有机会.定要再向殿下致谢才是.” 太平道:“太子此举就是为了取悦你.你要公事公办地言谢.可不折损了他的一番心意.” 丹菲果真露出娇羞之态.道:“太子是储君.是未來的皇帝.小女还真不知道除了一颗忠心.一条性命之外.能有什么可以报恩的.” 太平似笑非笑.“不用这么麻烦.太子喜欢你.你便只是多陪他说说话.他都是高兴的.” “若太子想寻小女说话.小女自当奉陪.”丹菲茫然地看着太平.脸上带着动人的红晕. 太平唇角勾了勾.忽而道:“你何时同崔景钰完婚.” 丹菲娇羞道:“我们还沒讨论到此事.如今在等我家长辈來长安.” “你可要抓紧了.”太平道.“崔景钰如今可是炙手可热呢.” 等到太平走远了.被议论了半晌的崔景钰才从阴影处走了出來. 丹菲看见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太子他……” “嘘..”崔景钰把她搂进怀里.带到阴暗的柱子背面.吻住了她.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脸颊发烫.双眼里荡漾着春水. “先前沒看到你.你也被缠着了.”丹菲闻了闻.“被灌了多少酒.” “不多.沒醉.”崔景钰摸着她的脸.眼里是温柔的笑意. 丹菲笑着.靠在他怀中.觉得他们现在这样.就想回到了之前在偷偷幽会的时候.又刺激又快乐.丹菲想.殿中那些爱慕崔景钰的女孩要是见了他此刻温柔的表情.肯定要嫉妒死她.因为反差太大.就更觉得他浓情炽热吗. “太平沒为难你.”崔景钰问. 丹菲摇头.“太平公主果真忍不住了.” 崔景钰玩味一笑.道:“韦庶人死后.太平公主就成了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她先是拥立先帝.再拥立当今圣上.居功甚伟.人脉广布朝野.几个宰相.一半多都是她的人.中书省中她的幕僚也占了小半.足可以左右政议了.” 丹菲轻叹.“走了韦氏.又來了太平.太子不知是个什么感受.” “太子接连提了两个政见都被她的人反驳了.私下已是十分恼怒.”崔景钰道.“圣人又十分听太平公主的话.宰相奏事.圣人都要问太平的意见.经历了韦氏之乱.如今谁不知道外戚公主干政的弊端.太平公主又不遮掩.其野心昭然若揭.” 丹菲无语.一种无力感笼罩着她.就像一个人艰辛跋涉终于到达了终点.却有发现此处不过是个临时歇脚之处.漫漫长路似乎沒有尽头一般. “别太担心了.”崔景钰拥着她.吻了吻她皱着的眉心.“圣上和太子并不是先帝.不会纵容太平公主再次上演一次女子乱权的闹剧.” 丹菲至今还记得李隆基下令杀上官婉儿的一幕.这样的男子.同先帝和今上截然不同.不知道太平公主会如何应对. 两人躲在一旁亲亲热热.低声说笑.殿中忽然声乐骤停. 丹菲和崔景钰警觉地转过头.片刻后.乐声又起.混杂着细细的骚动. 两人略整了衣衫.返回麟德殿中.果真见气氛有些诡异. 段义云快步而來.道:“景钰.正寻你呢.” “出了何事.” 段义云道:“谯王反了.” 崔景钰同丹菲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谯王乃是先帝次子.不得宠爱.又受韦皇后排挤.一直被流放在封地.今上登基后.特意派了人去安抚他.就是提防他政变. “他还是动了.”崔景钰道.“之前他就有些不安分.洛阳县官还去问过话.” “邸报上写.谯王于昨日就出逃了.崔日知带兵追讨.同时给长安送报.刚才收到留台侍御史李邕的邸报.说已经于天津桥遇到谯王.从之者有数百人.李邕已关闭了洛阳诸门.想必是有一番恶战.” 崔景钰道:“洛阳邸报送到长安.快马也要一日.如此说來.此事此刻.洛阳那边输赢也该有了分晓.” 一个内侍过來.道:“太子殿下请崔中书.段将军还有曹娘子去说话.” 崔景钰同丹菲跟着内侍去了偏殿.段义云已经先到了.在场的还有薛崇简、崔日用等好几个太子亲信.一群男人.只有丹菲一个女子.不过众人对她都十分客气.唯独丹菲看到崔日用.觉得有些不舒服. 诛韦那日.崔日用在杜曲一代大开杀戒..凡是见着姓韦的人家就上门去一番烧杀.连襁褓中的婴儿亦不能幸免.丹菲对他这行径十分反感.但是李隆基重用他.丹菲也只私下朝崔景钰抱怨过. 李隆基面色阴沉.开门见山道:“前日.我在身边抓出了两名太平公主安插的眼线.” 众人还以为他要谈谯王.沒想他开口却丢出一个更加令人惊讶的消息. 薛崇简是最尴尬的人.苦笑道:“我多次劝告母亲.她却不肯听.” “我知道你为难.”李隆基拍着他的肩.“阿简.我是信你的.我会多加提防.姑母那里.也还需要你多下些功夫.” 崔景钰冷声道:“太平长公主拥立圣人.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谋权夺利.太子年轻有为.又要遏制她揽权.自然妨碍到了她的好事.依我看.她今日派眼线.明日就会派刺客了.” 崔日用亦道:“长公主当初亦同韦庶人在一起.可沒少从斜封官中赚取好处.不过是一丘之貉.不能因为她有拥立之功.就不防备她篡权了.” 李隆基道:“大家如今只有她这一妹.对她很是宠爱.我又是晚辈.所能做的有限.将來还全靠诸位支撑了.” 段义云道:“内子乃是宜国公主的外侄女.宜国公主同太平公主交好.一直让内子劝说我投靠太平公主.依我看.太平公主既然已经动手.接下來就是要间离我们.将我们拉拢过去了.” 李隆基露出阴鸷之色. 崔景钰却是不紧不慢道:“太平所能做的.不过两个步骤:一是拉拢.拉拢不了.便处置掉.横竖她要不到的人.也不可留给殿下.你们如何打算我不知道.我却是不介意再去假装投靠他一次的.” 丹菲摇头.开了口.“有韦庶人的前车之鉴.太平长公主不会信你.我倒觉得.义云反而适合.” 段义云挑眉.“听凭殿下吩咐了.” 李隆基忽然道:“谯王死了.” 众人一愣.随即又松了一口气.都觉得这人.还是死了的好. 李隆基淡漠道:“昨日他想攻入洛阳.长安左右屯营追击.他不敌.逃入山中.今日一早.军士进山搜捕.他走投无路.投漕渠溺死了.如今眼前要办的事.便是去清扫谯王旧部.义云.我想派你去.你不在长安.太平公主也不能拿你如何.” 段义云想了想.抱拳道:“下官听命.” 李隆基点头.又对崔景钰道.“我要用你处甚多.新税法.新吏制.都要有你协手.如今朝中派系彼此牵扯.我想推行个新法都难上加难.你若走了.我如同失了左膀右臂.” 崔景钰蹙眉.道.“太平公主提拔上來的那些官员.如今已是在朝中对我呈围攻之势.半数宰相都出自太平之手.她要处置我.其实易如反掌.我倒觉得.我且先坚持着.若实在坚持不了.就狠狠出手反击.拼着贬官.也要将太平打压下去.” 崔日用亦怒道:“在个女人手下憋屈的日子还沒过够.在下也不怕贬官.” “诸位都冷静些.”薛崇简道.“家母处有我周旋.至少也能缓解一二.只是家母派出了不少探子.诸位这段时间都要警惕身边的动静.” 丹菲问:“殿下唤我來.还有什么事.” 李隆基苦笑.“这事说起來尴尬.不知怎么的.外面有谣言.说你同我……嗯.该是我对你有意.欲纳你为妃嫔.” 丹菲无语.“让我猜猜.又是从宜国公主处传出來的吧.等等.接下來.定是要说.景钰同您因此闹出不合.可是.她们想利用我.间离你们君臣两人.” 李隆基有些讪讪.崔景钰眉头深锁.脸色不怎么好看. 薛崇简道:“就我所知.母亲手里捏着宜国公主的把柄.具体是什么.却不清楚.宜国公主并不真心依顺她.却也不得不为她办事.” 李隆基揉了揉眉头.“阿菲你别生气就好.” “怎么敢.”丹菲忙道.“我倒觉得.不如将计就计.让景钰同你闹一场.” “不行.”崔景钰冷声喝道.“我不会拿你名誉作戏.只为自保.” “不妥.”李隆基也摇头.“就怕弄巧成拙.” 丹菲只得把手一摊.“那让我去对付宜国公主就好.只要有太子撑腰.我能应付得了她.就怕您心疼她.” 李隆基被丹菲弄得窘迫不已.又沒法对她生气.“也好.女人的事.让你们女人去解决.就是你先别惹太平.” “我知道.”丹菲道.“先打喽啰.再打大王.” 这下连一直愁眉苦脸的薛崇简都忍不住噗哧笑起來. 丹菲有了准备.在听到关于自己的流言后.就并不惊讶了.流言同李隆基说的相差无几.世人显然更喜欢桃色绯闻.添油加醋之下.将这条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甚至盖过了谯王叛乱.败死洛阳的消息. “真的是宜国公主传出來的”刘玉锦问. “这等低俗的事.正是她一贯的风格呀.”丹菲择着干花.准备做香包.“我打算以静制动.不去理会.等她熬不住了.自然会主动來找我的.就不知道太平公主手里到底捏着她什么把柄.让她这么听话.” 刘玉锦抱怨道:“我不管她怎么想.我只担心舅父被她牵连.当初看她多贤惠慈爱的.哪里知道是这么一个搅家精.” “她惯会装呗.”丹菲道.“早两年太子对她也还存着几分情爱.后來也渐渐看透了.这次我说要对付她.本担心太子介意.结果他一脸无所谓.可见是真沒感情了.” 刘玉锦就快临盆了.肚子老大.看得丹菲十分担心.但是乳母说女人怀孩子都是这样的.丹菲简直沒法想象自己将來也会挺着这么一个大肚子的模样. “这么说來.最后换义云去清扫谯王旧部了.”丹菲道.“你就要生了.他还跑出去.这活又不是沒了他就找不到别人做了.” “不碍事.”刘玉锦道.“女人生孩子.男人又帮不了忙.让他去忙他的大业吧.” 丹菲道:“陪着你.你也安心些呀.” 刘玉锦摸着肚子.道:“人在心不在.要个身子有什么用.” 丹菲觉得她话里有一种说不出來的惆怅和埋怨.也许她还是忘不了薛崇简吧.丹菲心想.若自己最后沒能和崔景钰在一起.而是嫁了别人.是不是也会变成她这样. “这么说來.你这些天被那些打探消息的人骚扰得够呛.”刘玉锦问. 丹菲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谯王一事有许多善后要做.崔景钰这些日子本也很忙.两人一连数日都沒见面. 丹菲和崔景钰虽还沒定亲.可两人出双入对从不瞒着人.不论是崔家还是世人.都将两人默认作了一对.如今关于两人闹翻的消息甚嚣尘上.不少人都等着看曹侯千金最后花落谁家呢. 前几日丹菲同云英她们去赴宴.游湖之际碰到了太子妃.船在湖上.真是进退不得.丹菲只得陪着太子妃看景说话. 太子妃依旧一副温和端庄的模样.外面流言纷纷.她看丹菲的眼色也沒变.还是那么和善.她身边跟着几个盛装少妇.是李隆基的嫔妃.那几个女子倒是兴致勃勃地打量丹菲.神色各异. 太子妃拉着丹菲的手.天南地北地扯了一圈.最后道:“我同你投缘得很.得空常來兴庆宫走走.我看太子也很是喜欢你.” 丹菲额角挂着冷汗.只得强笑道:“若是太子妃不嫌弃.小女自当常进宫给您请安.” 太子妃依依不舍.约着丹菲过两日一同去感业寺拜佛.这才放她上岸. 这事一出.又传出曹氏要入东宫的说法. 如今东宫几个妃嫔的位子上都有了人.以丹菲的出身.做太子妃都使得的.若真入东宫.不给个良娣都不好意思出手.而现有的赵良娣和刘良娣都生育了王子.把谁踢下去都不合适.太子妃也沒个明确的话.弄得东宫嫔妃之间好一场喧哗. 正文 崔郎求婚 到了九月.桂花开第二轮的时候.曹家大伯和三叔两家人终于抵达了长安. 曹大伯为人忠厚老实.有个秀才功名.曹三叔读书不行.只打理家族产业.曹大伯同曹父生得极像.丹菲一见他.就红了眼圈.曹家兄弟短短十年里经历了数次起起落落.如今见了兄弟遗孤.也是格外辛酸. 是夜.丹菲设宴招待亲人.一家人也不讲究那么多规矩.孩子们跟着乳母一桌.丹菲和叔伯婶娘们坐一起. 曹大伯和曹三叔后來都喝醉了.念着曹父的名字.忍不住落泪. 丹菲也跟着哭了一场.道:“阿耶生前一直十分愧疚.觉得对不住你们.因为他之过.连累家族蒙羞.亲人也被牵连.如今阿菲幸不辱命.重新光耀门楣.洗刷了冤屈.叔伯婶娘们这些日子受苦了.阿菲敬你们一杯.” 众人都不住抹泪.连女眷们最后都喝得半醉.被婢女扶回去歇息了. 丹菲半夜酒醒.不知怎么的.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沒有惊动守夜的婢女.自己披了衣推门而出.走到**花园之中.跳到墙角的假山上.坐着看月亮. 今夜是初二.月亮还是很圆.秋高气爽.夜空极清朗.长风万里.明月生辉.点滴星子在夜幕中静静闪烁. 此景.教丹菲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同父亲在沙鸣的草原上夜宿时的情景. 父亲的背影如松如山.是她永远的依靠.他们在背风的草坡下扎帐篷.坐在篝火边.父亲指着天空.教她认星辰.辩方位.给她讲他们的祖先.那些铸剑师们的故事. 她依偎在父亲的怀里.安然入睡.觉得那是天底下最舒服.最安全的地方. 此时此刻.丹菲望着夜空.泪流满面. 父母的仇报了.他们的英灵已经归去.不再留恋徘徊在她身边.她已经再也寻不到那种毫无保留的保护与关爱. 丹菲无声落泪.整个人沉浸在这一股后知后觉的离别愁绪之中. 忽然.一声悠扬的笛声在寂静的夜中响起. 笛子居然吹的是沙鸣当地的民歌. 一时间.丹菲仿佛看到了草海碧波.晴空白云.山川下良田屋舍井然.孩子们赤着脚在田坎上奔跑.林间.鸟儿在枝叶间跳跃.灌木从中的小兽警惕地抬起脑袋张望. 笛声一转.旋律霎时高昂.如波涛澎湃. 就如海边巨浪冲刷着黝黑的岩石.海天连成一色.天地融合在了一起.丹菲站在岸上.望着搭乘着父母的小船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天边. 曲声落下.四下寂静. 丹菲泪流满面.望着站在假山脚下的那个人. 崔景钰把笛子别在腰间.动作灵巧地爬了上來.他人还沒坐稳.丹菲就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死死抱住他.无声大哭起來. 崔景钰漏住她.轻拍着她的背.什么也沒说. 过了良久.丹菲情绪平静了下來.这才松开他. “你怎么來了.” “你叔伯今日到.我想你们团圆后.定会更想念令尊和令堂.” 丹菲觉得心都要暖化了.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只得使劲抱住他. 崔景钰抹着她的头发.吻了吻她的发顶.道:“我想你.担心你又一个人哭.所以过來陪陪你.” “嗯.”丹菲又哭了. 崔景钰浅笑着.低沉的嗓音充满温柔.胸膛微微振动. “阿菲.我不敢说能做得比令尊更好.但是我会像他一样守护着你.” 丹菲听到这句.胸腔里的酸涩滚烫已不知道怎么办的好.她搂住崔景钰的脖子.激动地吻他.泪水咸涩. 崔景钰将她抱紧.而后一手攀着假山上的岩石.纵身一跳.带着丹菲落地. 丹菲惊抽了一口气.还沒來得及说话.就被崔景钰紧抱着吻住.转身摁在了假山壁上. 这一刻.激烈的感情自两人胸臆中爆发出來.席卷了一切.令人神魂颠倒.他们忘情地亲吻.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一般拥抱.直到无法呼吸. 崔景钰情难自禁.低头在丹菲修长的颈项上吮吻.顺着往下而去.丹菲睁大了眼.却只能看见黑暗的影子.她浑身发烫.感觉到两人身体上热情的反应.她又兴奋又害怕.只得低声叫崔景钰的名字. 也许因为这一个呼声.让崔景钰硬生生地停了下來.他粗喘着把丹菲搂住.狂躁的吻落在她的脸颊和头间.过了好一阵.两人的气息才平顺了下來. 黑暗中.两人相视一笑. “你该回去了.”崔景钰道. “你怎么过來的.”丹菲好奇.入夜关闭坊门.就算崔景钰这样的官职.开门也极其不便. 崔景钰道:“我在常乐坊中有个旧识同窗.今夜本就借宿他家的.今夜翻墙出來见你.一会儿还要翻回去.” 原來他早就算到了.特意留宿常乐坊.就是为了半夜偷偷见她一面. 丹菲道:“我要是沒有出來呢.” “沒事.”崔景钰道.“你听到我的笛声了.” 丹菲心潮澎拜.又想哭了.她摸着崔景钰的脸.哑声道:“我爱你.真希望这一摊子事快点过去.” “我也爱你.”崔景钰吻她眉心.“沒人能将我们分开.” 后半夜.丹菲安然入眠.又梦到了久别的白鹿. 巨大的牡鹿浑身散发着白光.漆黑的双目温润地望着她.她向它走过去.这一次.白鹿沒有再走开. 丹菲骑上了鹿背.抓着它的鹿角.白鹿驮着她.踩着虚空.朝漫天星辰而去. 之后数日.丹菲寻了两处新宅院.将叔伯们安顿好.然后又举家去了南山佛寺.为父母做了一场法事. 长安的天气也一日比一日凉了.曹家叔伯同丹菲商量.恐怕北面要下雪.行路不便.不如趁早去沙鸣.将丹菲父母的遗体迎回长安. 丹菲正在整理行囊.准备启程之际.段府传來消息.说刘玉锦发动了. 刘玉锦的产期其实还差半个月.丹菲本计划着自己从沙鸣顺道把刘家夫妇的遗骨也接回來.正好赶上她生孩子.沒料到刘玉锦早产.丹菲被吓了个半死.丢下手头的东西直奔段府. 段义云也回來了.正在院子里一圈圈地绕着.脸色很是吓人.丹菲自己也是个姑娘.进不了产房.只得陪他在外面守着. 屋里不停地传出刘玉锦的**声.丹菲心如刀割. “怎么还沒生下來.” 阿礼笑道:“奴给阿娘和嫂子都接生过.女人生孩子.沒那么快的.” “不会出什么事吧.”段义云问. “呸呸.”丹菲唾道.“有事也是你替她受着.” 段义云拍脑袋.“糊涂了.是该如此.” 丹菲也看不下段义云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将他拉到屋里坐着.点了个炉子煮茶. 段义云一杯热茶灌下去.稍微冷静了些.突然道:“昨日景钰又被太子申饬了一番.太子怒得要夺他的官.被太平公主劝住了.旁人都当他们俩为了你彻底闹翻了.” “太平公主又什么动静.”丹菲问. “朝中重臣多出自她手.她底气十足.也毫不遮掩.”段义云冷笑.“她如今正在四处散布闲言.说太子并非长.不当立.说当立宋王或是豳王.圣人本不以为意.如今太子身边遍布她的耳目.事无巨细都会汇报过去.太子烦不胜烦.这才想出同景钰作戏.倒是委屈了你.这么一來.你的名声难免受损.” 丹菲满不在乎道:“能做一个让名臣和帝王都竞相折腰的美人.我也不亏了.” 入夜.奴仆送了晚膳.两人心不在焉地用着.忽然一声婴儿的啼哭传來. 哐当哗啦两声.丹菲和段义云都跌了筷子.争先恐后地跑出去. “恭喜将军.”婢女奔出來高喊.“是个女郎.” 段义云脸上扫过一抹.随即又开心了起來. “女儿好.阿菲.我当爹了.” “恭喜.”丹菲笑道.“先开花.后结果.” 段义云知道自己先前的失望之色让丹菲看到了.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这孩子能像你这般.那可胜过十个儿子了.” “像阿锦才好.”丹菲道.“温柔贤惠.又有福气.将來给她找个你这样的好女婿才行.” 段义云讪笑.他虽想要儿子.可等女儿裹在襁褓里抱出來.他一看.便再也挪不开眼.孩子还不及他胳膊长.小小的两手就能捧着.他小心翼翼地孩子抱着.牛高马大的汉子.竟然红了眼. 丹菲见段义云这样.也不禁欢喜得眼睛发热.她也不打搅他们夫妻俩.看过刘玉锦后.便告辞而去. 次日一早.丹菲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去沙鸣. 曹大伯留下來.曹三叔和丹菲的两个堂兄大郎和二郎和丹菲同路. 一家人用过早饭.祭拜了祖先.上马启程. 晨钟敲过.城门次第开启.百姓熙熙攘攘.天空万里无云. 丹菲他们出了长安城.朝西北方向而去. 到了十里驿亭处.玄风忽然兴奋地竖起了耳朵.丹菲心有灵犀.瞬间明白过來.策马朝驿亭奔去. 驿站柳树边.男子牵着马.穿着一身绛红官袍.乌帽玉带.身姿挺拔.优雅如鹤. 丹菲松开缰绳.跳下马.扑进崔景钰的怀里. 崔景钰张开双臂拥住了她.“一路保重.” “我知道.”丹菲望着他.“你也是.” 干燥的秋风轻轻吹拂着树梢.落花洒在两人头发上、肩上.崔景钰抬手摘下一片落在丹菲发上的枯叶.在她眉心上吻了吻. “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崔景钰望着丹菲.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清俊的面孔上.将他的双目照地犹如碧水幽潭一般剔透又深邃.充满了眷恋和柔情. 丹菲茫然地看着他. 崔景钰握着她的双手.缓缓单膝跪地. “曹娘子.你我相识近四载.患难与共.生死相同.一直不离不弃.知心会意.我爱你胜过性命.此生也再也不会爱别的女子.我自出生以來.跪天跪地.跪父母君王.今日却是心甘情愿地跪娘子.只为求你一件事.” 丹菲屏住呼吸.觉得难以置信. 崔景钰嘴角带着温暖的笑.“曹丹菲.你可愿嫁我为妻.” 丹菲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我愿意.”她哽咽道. 她颤抖.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崔景钰露出欢快的笑意.眼睛弯弯.站起來一把抱住她.捧着她的脸吻她的唇. 丹菲不住哭.听到堂兄们发出兴奋的口哨声. “崔郎若敢辜负阿菲.我们七八个兄弟揍你一人.” “不会.”崔景钰高声道.“我对天立誓.终此一生.和阿菲相守相爱.不离不弃.” 丹菲满脸通红.同他紧紧拥抱. 虽然是离别.却无伤感. 因为丹菲知道.她这次从沙鸣回來后.就会同崔景钰再不分离. 正文 密谋对抗 景云二年的正月.上元节刚过.冬雪还未消融.草木依旧萧索. 这是一年之中最阴冷潮湿的季节.城外春耕已经开始.长安城中的社交季节却还未到.权贵人家都不耐这阴寒的天气.缩在家中.盼着天气早些暖和起來. 兴庆宫中却是张灯结彩.歌舞喧哗.宾客云來.四处可闻欢声笑语. 太子李隆基的良媛杨氏去年末为他添了一个儿子.是他第三子.今日孩子满月.东宫设宴庆祝. “忠勇侯曹府贺..” 礼官唱和声中.不少人转头望去. 一名身段高挑.披着缀织锦狐裘的年轻女郎被奴婢簇拥着.走进宫门. 女郎面容清丽娟秀.眉宇间有一股灵动的英气.神采光亮夺目.霎时就将她同满堂娇艳妩媚的贵女们区分开來. “这曹蔚娘倒是真有几分不俗.” “曹家同崔家如今到底怎么一个说法.” “这都半年了.还沒消息.怕亲事是结不成了.” “都说曹女郎的心在东宫呢.”一个命妇讥笑道.“太子妃病了有月余了吧.” 窃窃私语的女人们都倏然一静.继而又爆发出兴奋的低语. “她野心也太大了.” “那你当如何.君侯之女.做个王妃都得.何必去给太子做妾.” “听说太子妃也十分喜欢她.总将她招去东宫说话.别是知道自己身子不行.已先选定了接班人了.” “太子已有三子.曹氏若真做了新太子妃.将來生嫡子.将來储位之争可就热闹了……” “瞧.” 太子妃身边的女官采薇朝丹菲迎了过去.“曹娘子万福.太子妃念您多时了.请您过去说话.” “有劳.”丹菲微微一笑.仿佛浑然不觉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跟着女官而去. 太子妃王氏穿着家常的袍子.斜倚在榻上.带着抹额.苍白的面容在看见丹菲走进殿來后.露出了和善的笑意. “总算來了.外面的人沒为难你吧.” 丹菲叩首行礼.笑道:“太子妃遣人及时.小女刚进门.就被接來了.多谢太子妃爱护之情.” 太子妃笑道.“那些妇人.口舌最多.颠倒黑白.无事生非.最是讨厌.我身子本好多了.就是嫌烦.才继续装病.反正赵良娣爱热闹.让她替我应酬去.” 丹菲不禁莞尔.“太子妃才是明白人呢.” “你也是个明白人.”太子妃道.“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 丹菲摇头.“小女效忠太子.舍生忘死.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太子妃点了点头.“采薇.你带她去见那位吧.” 女官应了一声.丹菲再拜过.起身随女官退了出去. 兴庆宫的花园不大.却被妆点得五光十色.宾客撒布各处.东角暖阁处.太子李隆基正同一群年轻男女在饮酒投壶.玩得正热火朝天. 丹菲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李隆基看到她.手一抖.箭歪歪地掉在离壶老远的地方. 众人起哄.“美人一來.太子就在看不见其他咯.” 李隆基一身酒气.朝那些人呸了一声.对丹菲道:“都是你分了我的心.” “那小女替太子投壶.帮您赢回來就好了.”丹菲笑吟吟地接过三支箭.白皙修长的手指拈着.随意地朝铜壶扫了一眼.抬手就掷去. 咚.. 咚咚.. 接连三声.三支箭长了眼睛一般.稳稳当当地进了铜壶的细嘴里. 众人静了一刹.继而发出轰然喝彩之声. “好..”李隆基高喝.满面红光“你要我如何赏你.” 丹菲讪笑着不语. 高力士立刻对旁人使眼色.宾客露出了然之色.识趣地如潮水一般退开.片刻之后.暖和中只留丹菲和李隆基两人. 高力士退出暖阁.留着门窗大敞.守在门边. 丹菲见人都走远了.退开一步. “太子殿下作戏真是格外认真呢.” 李隆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坐在席垫上.一脸阴郁之色. “兴庆宫中满是她的耳目.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前几日在饭桌上说了一句水晶鹅掌还是大明宫的厨子做得好些.次日她就去寻大家.说我想早日在大明宫用膳.想篡位夺权了.你可知道.如今身边之人.我除了太子妃.也就高力士可信罢了.唯有假借追求你.才有借口摒弃旁人.放心说几句心底话.” 李隆基口中的“她”.指的正是太平长公主. 去年末到今年初.虽然于丹菲來说.不过是去了一趟沙鸣.重新安葬父母.但是对男人们來说.却是一段难熬的日子. 上年末先有奚、霄两族犯塞.段义云连女儿们的百日酒都沒喝上.又带兵出征.听说夫妻两人似乎还在分别前闹了点不愉快. 谯王一事出后.逊位的少帝改封为襄王.出为集州刺史.虽说是送去上任.却同流放无意.朝廷还派了中郎将.领了五百军士守着他.就怕他也弄出谯王之祸. 李隆基的新法推行得十分艰难.免不了在东宫中抱怨几句.可他的话转眼就又被太平搬弄到了圣人面前.李隆基知道自己身边已经遍布太平眼线.一时拔出不尽.平日里同臣官接触频繁了些.太平就会去圣人耳边搬弄是非.说太子私交大臣.图谋不轨. 圣人同先帝一样.耳根子极软.毫无主见.当初能即位.也都亏李隆基冒险诛韦.如今一边是爱子.一边是拥立有功的妹妹.他也两相为难.李隆基只好改变了策略.堂堂太子.传递个消息倒像做贼一样.真是气闷不已. “默啜老贼前些日子又遣使请和的事.你想必也听说了.”李隆基问. 丹菲青着脸点了点头. 朔方大捷.把突厥人赶回了草原.默啜此人真是老而不死之贼.见占不了便宜.又厚着脸皮回來请和.要为儿子娶公主. 李隆基恼道:“我对大家道.议和可以.用不着再赔个公主进去.可太平姑母却是张口就让大兄拿个女儿去和亲.雅儿年方十四呀.娇生惯养.却要嫁去那荒蛮之地.她也为人母.她竟然忍心.” 大唐同突厥议和.将宋王李成器之女封为金山公主.许嫁默啜之子杨我支.那杨我支的年纪足可以做金山公主之父了.李隆基很是疼爱这个侄女.分外不忍心将她远嫁和亲. 丹菲想当初李碧苒和亲.默啜的年纪不也足以做她父亲.宗室之女平素金尊玉贵.遇上这样的事.也真的只有自认倒霉. 丹菲道:“太子您英武睿智.又甚得群臣百姓拥戴.更于社稷有功.您为储君.乃是众望所归.可公主助您诛韦.拥立今上.却是为了掌权夺势.不是为了扶持您.她当您是个踏脚石.却不想您反而成了她的拦路山.换我是她.也定要将您除之.只是殿下.天降大任.必先有一番锤打磨练.您如今举步艰辛.正是在磨练之中.只要您能坚守本心.不改本色.韬光养晦.今日示弱.也是为了等待将來反击之机.我同景钰对您忠心一片.愿倾所有.祝您成就大业.” 李隆基感慨.笑容温柔地望着她.“得你这一番话.我心里好受了很多.可见人生若能拥有两三个如你一般的知己.真的别无所求.” “殿下可不能这么说.”丹菲微笑道.“朝中依仗拥护殿下的朝臣无数.各个忠心似铁.之前太平公主欲拉拢韦相.韦相非但拒之.还劝圣人信任您.” “是啊.”李隆基咬牙道.“结果韦相因此遭了太平公主报复.险些就被污蔑定罪.幸好郭元振及时将韦公救下.我对韦公真是愧疚难当.至今为止.被牵连到此事中的官员.十之有三四都遭了太平报复.景钰如今在朝中也是寸步难行.咬牙坚持着罢了.” 丹菲也心疼崔景钰.却是帮不上什么忙. 高力士忽然在窗上轻叩了叩. 两人神色一变. 崔景钰周身席卷着一股怒火.一身官服.似乎才从中书省赶來.他大步闯进了暖阁之中.一脸冰冷寒意道:“殿下.太平公主方才直接乘车欲入光范门进中书省.想直接召宰相.更换太子.” 暖阁门窗大敞.外面的人能见里面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听不到低语声.众人只见崔景钰一开口.李隆基面色大变. “宰相们如何说.”李隆基拳上青筋曝露. “殿下不用担心.”崔景钰道.“中书省中诸人都大惊失色.十分愤慨.并无人响应.宋尚书直言东宫有大功于天下.真乃宗庙社稷之主.诸人纷纷符合.驳了公主倡议.太平公主虽勃然大怒.但是也无计可施.只得打道回府了.” 连丹菲都忍不住道:“太平公主近來真是走火入魔了.此胡搅蛮缠的行事风范.同韦庶人又有何区别.” 李隆基怒火中烧.满脸赤红.“我要去见大家.太平姑母是他妹子.我便不是他儿子了.儿子与妹子.究竟哪个更重要.” “殿下冷静些.”崔景钰沉声道.“您这样同圣人争论.不会有个结果.反而伤了你们父子之情.顺了太平公主离间之意.我來之前已同宋尚书和姚中书商议过.若是纵容太平公主胡作非为.长此以往.只会复蹈韦武之祸.不如就趁公主始露头角之际.给予重击.将其野心扼杀.” 李隆基狠狠盯着他.双目迸射灼人的亮光. “吵起來了.要打架了.”远处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宾客议论纷纷. “哎哟.沒打.崔景钰要走了.”一个年轻郎君失望道. 透过暖阁大敞的窗户.崔景钰朝李隆基拱手行礼.随后拉着丹菲转身走了出來.两人脸色都阴郁深沉.同满院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 走到路口.丹菲就不肯再走.把手从崔景钰掌中抽了回來. 崔景钰黑着脸看她.语气却十分柔和:“耶娘又在催我们的婚事了.说是三月初八是个吉日.” “这事要听我伯父伯娘们商议才是.”丹菲脸色淡漠.语气却含羞.“我现在有长辈了.婚姻大事.听凭长辈做主.” 崔景钰嘴角抽了抽.强忍着笑.用力板着脸.“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回去好好备嫁妆.乖乖等我來迎你.” “我知道.”丹菲伸出手.“现在可以了吗.” 崔景钰眼中闪过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你非要如此.” “放心.”丹菲嫣然一笑.“我下手很轻.” 说罢.啪地扇了崔景钰一个耳光. 四面八方都传來一阵轻呼.可见看热闹的人真不少.丹菲收了手.冷傲含怒而去. 崔景钰揉着脸颊.温暖笑意一闪而逝. 正文 流言蜚语 兴庆宫里的湖颇大.堪比太液池.却是浅得多.湖边修了一条栈道.栈道.两旁种满了荷花.如今时节尚早.水中全是一片枯枝败叶.只有一丛丛矮竹还能看. 丹菲一路百无聊赖地走着.前面传來说话声.隐约提到了她的名字.她暗道不巧.正打算避开.就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矮竹后走了出來. “她这般水性杨花.哪里配得上……”公孙神爱话说一半.迎头撞见那位水性杨花的正主.半晌说不出话來. 丹菲笑盈盈.当作什么都沒听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公孙娘子.别來无恙.” 公孙神爱俏脸发白.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出來. 自从那次她闹得崔景钰被抓进大理寺后.日子就难过起來.那些爱慕崔景钰的女孩都将她成罪魁祸首.安乐公主更是恨她入骨.当着众人抽了她两耳光.从那之后.公孙神爱就被长安权贵圈排挤在了门外. 公孙神爱闭门不出.眼泪都哭干了.公孙将军嫌她丢脸.想将她送回泉州去.她却以死相逼不肯走.她就等着丹菲被抓获的一天.让世人看看谁才是罪大恶极的贱人. 结果她等了又等.等到的是李隆基率众人诛韦.等到了少帝退位.新帝登基.等到了曹丹菲闯大理寺勇救崔景钰的佳话. 公孙神爱傻了眼.这才知道.自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阵子.连家中嫂嫂侄女都忍不住在背后讥笑她.美貌又何用.被公孙将军娇惯成这样.脑子不知道长到哪里去了.弄得公孙将军生怕会被误会成韦氏一党.大半夜还去给李隆基磕头请罪. 也幸好李隆基不忍责怪佳人.还倒过來安抚了公孙将军.太子妃也多次召公孙神爱进宫说话.也算在一定程度上让公孙神爱重新在长安贵女圈中立了足. 这次是丹菲和公孙神爱半年來第一次再度碰面.公孙神爱心虚不安.丹菲气定神闲. 以往对着自己总要屈膝行礼的女子如今论家身.还比自己高了几级.看着自己的神态更是透露着一股高傲.公孙神爱五味杂陈. 丹菲也沒有同她寒暄叙旧的打算.打过招呼后.就擦身而过. “你……”公孙神爱忍不住出声.“你根本就配不上他.” 丹菲漠然地扫她一眼.道:“我同崔景钰的事.同你并无什么关系吧.” 公孙神爱一鼓作气.道:“钰郎为了你在狱中吃了那么多苦.你却当着他的面同太子勾搭.你若想入宫为妃.那就早些进去.把钰郎留给我.” 丹菲噗哧笑.“别的不说.崔景钰又不是一个物件.怎么给你.即便我不要他.又或是我死了.他有脑子有脚的.会另寻个好女子.也不会來找你这个跳梁小丑.” 公孙神爱被她如此直白地骂了.好生愣了一下.颤声道:“他可知你是这么恶毒的女人.” 这下连跟在丹菲身后的阿礼都笑了. 丹菲笑着摇头.“公孙娘子.命中无时莫强求.你生得貌美绝色.满长安多得是郎君愿意娶你为妻的.何必吊在崔景钰这棵树上不走呢.” 公孙神爱两眼含着泪.狠狠道:“我就不明白.你无才又无貌.连诗都写不了半首.简直平庸至极.若说家世.你也不过是个新贵.父母双亡.更是克星.他怎么就看中了你.” “是呀.”丹菲感叹道.“他舍弃了那么多爱慕他的女子不要.非要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子.可见是真的很爱我呀.” 公孙神爱脸色发绿.半晌说不出话.只不住掉眼泪. 绝色美人落泪.真是一副动人的画.丹菲还沒说什么.那边就听李隆基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原來李隆基也是想避开身边耳目.往偏僻的地方走.正好和丹菲她们撞上.他一见公孙神爱梨花带雨.顿时心疼起來.掏了帕子递过去. 公孙神爱满腹委屈.忍不住往他怀里一扑.大哭道:“曹氏欺负我.” “太过分了.孤王去教训她.”李隆基抬头.朝丹菲挤了挤眼. 丹菲会意.狡黠一笑.道:“早知公孙娘子有太子撑腰.又何必來和我抢崔景钰.” 说罢.不等公孙神爱反应过來.转身就一溜烟快步走了. 公孙神爱气得七窍生烟.朝李隆基抱怨道:“殿下.这女子阴险狡诈.用心恶毒.我不过是好意同她攀谈几句.她却将我辱骂一番.你可不要像崔四郎一样.受她蛊惑.被她蒙骗了……” 公孙神爱嘀咕个沒完.李隆基眼里只有她漂亮的脸蛋和领口洁白丰腴的肌肤.耳边只听一片嗡嗡声.只管点头就是. 丹菲回到正堂席上.方才被公孙神爱一番纠缠.顿时觉得别的女客看她的目光都不是那么讨厌了.她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悠闲自得地喝着. 阿礼有些有些不安.道:“娘子.看样子太子对公孙娘子有意.若是公孙娘子进了东宫.将來太子登基.她就是妃嫔了……” 丹菲不以为然地笑了起來.“你瞧瞧那边.” 阿礼望过去.赵良娣一身低调的华服.正同一群命妇寒暄周旋.如鱼得水.八面玲珑.她是李隆基宫里最得宠的.又生有皇子.连太子妃都要让她三分. “公孙神爱若有赵良娣一成的聪敏.都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她就算入宫又如何.有赵良娣在.她哪里能有什么出头之日.太子也不过爱她美色.色衰爱弛.也不过数年的时间罢了.” 太子同中书侍郎崔景钰争夺曹侯千金的消息.这半年來一直甚嚣尘上.这日兴庆宫的一巴掌.更是打得众人无比兴奋.已是在赌曹侯千金何日入东宫了. “纵使崔家知道缘由.可对你名声总是不大好的.”刘玉锦忧心忡忡.“当初谁想出來这个计.真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本不是我们想出來的.”丹菲一边拿着拨浪鼓逗怀里的孩子.一边道.“是你那好舅母宜国公主.见我同太子一道骑马射箭.醋意大发.就去太平公主面前搬弄是非.后來太平公主旁敲侧击地问过太子.太子也沒在意.太子此人.对身边信任的人十分亲热.我又爽朗像个男子.同他说笑也不太顾忌.不知怎么的.这流言就传得到处都是了.” 刘玉锦冷哼一声.“说到宜国公主.我生了一双女儿后.段家难免有些嘴碎的妯娌笑我沒生儿子.宜国公主居然暗中买通了府中的婢女.去勾引云郎.还让我给云郎纳妾.” 丹菲噗嗤笑.“这等下三烂的手段.确实是她会用的.你就是因为这个同义云吵架的.” “倒不是.”刘玉锦有些讪讪.“我同他虽然不是你和崔景钰那等真心相照的关系.却也相信他.他成亲时许诺了我不纳妾.那他就不会纳的.那婢女.也被发卖了.他走前还将府中奴仆疏理了一遍.把探子都清理了出來.打了一顿军棍.然后叫宜国公主來领人.” 丹菲哈哈笑.“然后呢.” “李碧苒哪里会出面.那些奸奴最后全部让管事发卖了.”刘玉锦也笑起來.“我现在就是替我舅父发愁.李碧苒拥护太平.我却觉得将來太子必胜.就怕清算起來.我舅父会被牵连.” 丹菲道:“郭驸马不如同李碧苒分府而居.不再往來.” “云郎也是这么说.”刘玉锦为难道.“他觉得我的操心都是多余的.觉得舅父同宜国公主分居就是.说像太平公主和武驸马.亦各不相干.太子也沒有就太平公主的事迁怒到武驸马头上.我说我舅父忠厚.不肯舍弃妻子.他反而觉得舅父老实懦弱.我们俩这才吵了一架.”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丹菲道.“这是你们家里的事.我还真沒办法拿个主意出來.但是我觉得你们吵架沒用的.还是要心平气和地坐下來.想个解决的法子才行.” 刘玉锦气道:“他觉得我优柔寡断.我指责他无情无义.我问他若将來我惹上什么祸事.他是不是也会转头就弃了我.他居然不答.” 丹菲啼笑皆非.“你拿一个假设來问他做什么.你又不是李碧苒.活得不耐烦自己找麻烦.段义云也不是你舅父呀.” “我就是觉得.他是真的不会怜惜我的.”刘玉锦苦笑.摇了摇头.“阿菲.我知道他曾经向你求过亲.” 丹菲怔住.半晌方讪讪道:“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我并不是嫉妒.”刘玉锦认真道.“我知道你以前很喜欢他.也知道他也是真心喜欢过你的.我就是想.他这个人的情爱.也不过如此.他似乎很轻松地就接受了指婚.将你舍弃了.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去爱.妻子于他也不过只是个摆设罢了.” 丹菲简直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你怎么想得那么远.他的表现.只是说明他对我并不是那么喜欢罢了.” “不.”刘玉锦道.“我同他对质过.我说他当初在沙鸣的时候就很喜欢你.我看到过他将你漏下的写了诗的纸悄悄收起來.可是那时候你身份卑微.所以他明知你爱慕他.却什么都不说.后來他知道你的身份了.才跑來向你求亲的.结果韦氏一指婚.他觉得和公主攀亲更好.又转眼弃了你……” “打住.”丹菲将孩子交给乳母.拉住刘玉锦的手.直视她的双眼.“看着我.阿锦.你心绪不对.你认真听我说.” 刘玉锦茫然地看着她. “这一切.只说明他并沒有那么喜欢我.所以他沒有为我坚持.所以他会有自己的算计.这并不是错.因为我也沒那么喜欢他.我得知他不会娶我后.我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那个时候.我已经爱上崔景钰了.再我看來.命运做了正确的安排.我和义云并沒有胡乱凑合成一对.酿下大错.” “可是……”刘玉锦道. “沒有可是.”丹菲肃然道.“我不清楚你和义云之间到底如何.但是听我一句话.你首先要去信任他.接纳他.” 刘玉锦眼中泪水滑落.“我……他心里始终有你.我进不了他的心呀……” 丹菲窘迫得无以复加.“这究竟是他说的.还是你想当然.” “我感觉得到.”刘玉锦道. 丹菲无语.“所以我要你不要去胡思乱想呀.你想知道他在想什么.直接去问他.你们是夫妻呀.看看那双姊妹花.那是你们两人的女儿.夫妻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你们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阿锦.你现在心绪不对.钻了牛角尖了.你要听我的话.” 刘玉锦啜泣.点头道:“我听你的话.” “等段义云回來.同他好好谈一次.谈我也好.谈薛崇简也罢.”丹菲搂着她.给她擦泪.“你们两人都有过去.所以非常公平.有缘做夫妻.是极其不易的事.你们都应当珍惜.我知道你爱他.你只是不确定他爱不爱你罢了.” 刘玉锦被说中了心事.扑在她怀里落泪. 一年多的夫妻生活.怀孕生子.段义云温柔体贴.渐渐将她冷冻的心逐渐捂暖.又重新开始去爱了.可是她却害怕自己的过去.也怕段义云另有所爱.她并不嫉恨丹菲.她只是对将來充满了迷茫. “解铃还须系铃人.”丹菲道.“我相信义云也是爱你的.” 刘玉锦哭着.直到在丹菲怀里睡去. 丹菲知道女人生产后总会有些心绪不稳.段义云出征平叛不能陪着刘玉锦.她难免一个人胡思乱想.钻进去就出不來. 她一直陪着刘玉锦说话.直到用了晚饭.眼看就要关闭坊门了.才告辞离去. 回家的路上.丹菲坐在牛车里.不住的想着这些日子來发生的事. 去年秋日动身去沙鸣的时候.崔景钰向她求了亲.曹三叔在场.当即就以长辈的身份同意了.当时还在国丧期中.两家也是口头约定了婚事.丹菲从沙鸣回來后.就去拜访了陈夫人.陈夫人是极欢喜的.她也是将门之女.最喜欢丹菲这种聪明又爽利的女郎.况且如今丹菲身份贵重.同崔景钰门当户对.这门亲事怎么看都是天作之合. 之后太平公主就正式开始出手倾轧同太子交好的官员.段义云和崔景钰这些亲信首当其冲.段义云便频繁出征.而崔景钰则同李隆基商量着.将就着李碧苒散布的谣言.闹出不合. 如今同太平公主的一场正面交锋即将拉开帷幕. 不论成败.崔景钰他们都会遭到太平公主的报复.贬谪已是最轻的. 可是那又如何. 丹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不会离开他的. 正文 筹备婚事 春雷轰隆.细雪纷飞.落下來就成了雨.长安城的道路泥泞不堪.行人艰难跋涉. 曹府的屋里烧得暖融融的.女眷们都穿着单衣.做着绣活.聊着家常. 丹菲则伏在案几上.清点账册. 如今整个曹家的产业都是丹菲自己挣下來的.她要出嫁.嫁妆单子也不过是个意思.说白了.娶了她.就得了整个侯府.所以丹菲就算不嫁崔景钰.也多得是王孙公子争着求嫁. 只是若真的跟着崔景钰走了.长安的产业只有托付给大伯和三叔料理.她可以带走部分嫁妆.去当地买个小庄子. 不知道太平会怎么报复. 掺和这种皇家之事.就是各种窘迫无奈.既然不能眼见太平闹着废储而无所作为.那就要拥护太子同太平斗.可太平又有圣人这张免死王牌在.顶多不过夺了她的权.将她送离长安.而崔景钰他们这些臣工也免不了作为皇家发泄的靶子.遭申饬都是好的.极有可能被贬官. 丹菲叹了一声. 朝堂倾轧.何时是个头. “娘子.”阿礼进來.“高太保來了.” 丹菲丢下笔.飞奔了出去.留下曹家婶娘和堂姊妹们面面相觑. 高力士的大麾上还带着雨水的痕迹.见丹菲疾步而來.拱手行礼. 丹菲匆忙回礼.一边让奴仆温酒. “太保可是來通报消息的.”丹菲心脏噗通狂跳.“宫中如何了.” 高力士神色温和.不紧不慢道:“今日朝后.宋、姚二相并崔侍郎等臣官拜奏圣人.言明太平公主近來一番作为挑拨了太子兄弟之情.令诸位皇子、王子也忐忑不安.二相请圣人将宋王、豳王都外出为刺史.让岐王、薛王掌左、右率以保卫太子.崔侍郎还请将太平公主及武驸马都安置在东都.” 丹菲问:“圣人如何说.” “圣人对诸王的安排并无异议.唯独不舍太平公主.说他如今已无亲兄弟.只有一妹.不忍其远走.” 圣人果真心软了. 丹菲气恼.“莫非太平公主还是留在长安了.” “公主暂时还沒安排.”高力士道.“娘子不用担心.宋、姚二相已拟旨.今后诸王与驸马自今不得掌禁兵.现掌禁兵者一律改任他官.太子心意已决.必要将太平公主压制下去.不再让她干预朝政.” 丹菲松了半口气.道:“崔侍郎可好.” “崔侍郎一切都好.”高力士道.“只是太子和崔侍郎都不放心娘子.” “劳烦太保替我向太子和侍郎传话.我家中有叔伯.不是孤身一人.他们无需担忧.祝君再接再厉.大获全胜.” 高力士拱手.饮了温酒.又大步而去. 丹菲若有所思地回了屋. “可是出什么事了.”曹伯母不安地问. “一点朝中的事.伯母无需担心.”丹菲道.一边从匣子里捡出几张庄子的地契.走出屋外.将徐三娘叫到身边. “我想卖几个庄子.你去给我寻个经济來.这事先别惊动了叔伯婶娘们.” “怎么好端端地.娘子怎么要卖庄子.”徐三娘不解. “别问那么多.”丹菲道. “九娘.”曹大伯匆匆而來.丹菲在族中这一辈里行九.叔伯们多半唤她排行. “方才在酒馆.听几个太学生议论.说崔四郎今日跟着同僚上疏.得罪了太平长公主.” 曹家叔伯不大懂朝堂上的事.同时也被上次抄家之事吓破了胆.太平公主权势滔天.一听崔景钰得罪了她.就慌张起來. 丹菲却是十分从容.道:“太平公主以公主之身.干预储君废立.朝中数位宰相、臣官上疏请圣人约束其一二罢了.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太子是未來国君.钰郎所为.乃是臣子本分.” 曹三伯道:“可是听人太平公主睚眦必报.已扬言要罢了宋、姚二相的官.崔四郎不过是个侍郎.恐难幸免呀.” “那又如何.”丹菲挑眉一笑.“太子安好就行.至于侄女.既然已经同钰郎定了亲.就当和他同甘共苦.大伯.三叔.不用为我操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曹家其他女儿加起來.都不如曹丹菲一人聪明有主见.曹家叔伯拿她沒有办法.都有些后悔这门亲事定得仓促了. 丹菲却道:“都说富贵险中求.如今曹家的家业.也是我盯着脑袋挣下來的.如今钰郎正是报效太子之际.怎能临场退缩.” 曹家叔伯面面相觑.说不出反驳的话來. 丹菲旋即让人备马.去了崔家. 崔景钰还未回家.丹菲先去拜见了陈夫人.陈夫人想必已经听到了消息.正忧心忡忡.拉着丹菲的手道:“钰郎哪怕此事办得对.也是要触了圣人的逆鳞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就这么热衷此事.” 丹菲温言道:“夫人.从政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钰郎效忠太子.必定要为君一搏.您放心.太子绝对不会辜负他的.” “那你怎么办.”陈夫人发愁.“好不容易盼着国丧期过了.正说着选个春暖花开的吉利日子.将你们两人的婚事办了.如今钰郎仕途波折.这婚事……” “不妨碍.”丹菲从容一笑.“我既然已答应嫁他.那今后不论天涯海角.都会追随他.我要嫁的崔景钰.而不是中书侍郎这个官帽.” 陈夫人感动.目光朝堂外望去.道:“你倒真给自己寻了个好新妇.” 丹菲心中感触.转过投去.就见崔景钰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门边.似乎已听了一阵.背着光的面孔有些模糊.唯独双目清亮.饱含温柔情谊.望着丹菲. “你们小两口去说会儿话吧.”陈夫人笑着推了推丹菲. 崔景钰走进來.牵着丹菲的手.将她带了出去. 崔景钰还穿着官府.纱帽玉带.深色的长衫将他的面孔衬托得愈发精致.他年纪渐长.轮廓更加分明.浓眉俊目.高鼻薄唇.不说话斜眼看人时.散发着一股令人腿软的冷意.让人又爱又恨的. 唯独对着丹菲.他的眼里总含着笑.令人心醉不已. 丹菲以前也觉得他傲慢得令人讨厌.如今却是发现.他内心火热而感情充沛.就像一个埋藏得很深的宝藏.必须撬开外面冰冷坚硬的岩石.才能发现. “想什么.”崔景钰拉着丹菲的手.靠在游廊的栏杆上.院中粉紫的早梅已经盛开.如云似絮地堆满枝头. “想你.”丹菲伸手摸了摸崔景钰的脸.“想我们的将來.” 崔景钰道:“让诸皇子、王子离京的诏书很快就会下來.太子现在还留在宫里.继续说服圣人.无论如何.太平公主不能再留在长安.” “今日堂上气氛如何.”丹菲问. “太平公主沒來.所以气氛还好.不然.肯定要吵上一架.”崔景钰悻悻道.“我们几个男人.又不好和她一个女人吵闹.圣人又宠她.到时候定要让她得逞.” “这不是沒得逞么.”丹菲搂着他的肩.同他靠在一起.“我觉得太子挺有把握的.” 崔景钰揽着她的腰.道:“我还在想方才你同我娘说的话.我若遭贬谪.我们的婚事……” “沒听说被贬的官不能成亲的.”丹菲道.“崔景钰.你同我已交换了婚事.下过了定.你别想赖账.你可是退过一次亲的.再退一次.你当心这辈子都打光棍.” 崔景钰笑了.把她朝怀里搂了搂.“我要真丢了官.一无所有.就靠你变卖嫁妆度日了.” 丹菲嘻嘻笑.“我别的本事不多.赚钱却拿手.到时候我赚钱.你就给我打洗脚水.” 崔景钰扣着她的后脑.丹菲顺势低头.同他吻住. 一时间暖意自心中发散.驱散了满院早春寒意. 二月初一.好消息终于传來. 圣人下诏.令让太平公主同武驸马攸暨去蒲州安置.终于将她打发出了长安. 遇刺同时.圣人还命宋王成器为同州刺史.豳王守礼为豳州刺史.原左羽林大将军岐王隆范为左卫率.原右羽林大将军薛王隆业为右卫率.这样一來.两位最有可能为太子的皇子离京.而太子身边亦多了军士护卫. 太平同李隆基的这一战中.圣人终究选了儿子.放弃了妹子. 二月初二龙抬头.各家各户迎富贵果子.农人祭祀先祖三皇.准备春耕.圣人亦御驾亲耕、祭祀祈雨. 丹菲这几日却是忙着清点产业.都來不及和崔景钰多碰几次面. 她手头几个小庄子虽然分散.可是地肥物产多.她也不喊价.大的五万贯.小的三万贯.只要能尽快出手.还给经济百贯回扣. 经济得了好处.跑得飞快.想在京畿附近置产的人家又多.不过两三日.几个庄子就清了出去. 丹菲又把钱全部换成了飞券.拿匣子装好.然后开始清点嫁妆. 曹伯母忧心忡忡道:“婚礼总是要大办的.你是独女.沒得不声不响就嫁人的.哪怕崔四郎真的丢了官.他也还是崔家郎君呀.” “我是不介意的.”丹菲道.“其实我早烦了长安里这些事.若是能早些走.大办不大办.又如何呢.” “那这么多嫁妆怎么办.”曹三婶问.“那些新打的木器往哪里搁.” “大不了先抬去崔家.人家可是清河崔氏.还腾不出几间屋子放新妇的嫁妆的.” 丹菲越不在意.两个婶娘越发愁. 正说着.阿礼匆匆跑來.道:“娘子.崔四郎來了.” 丹菲饮了杯中的橘茶.朝婶娘们欠身.提着裙子轻快地朝前堂而去. 崔景钰正在同曹家叔伯说话.两个长辈愁眉不展.反而衬得他十分气定神闲、从容自得. 见丹菲來了.叔伯们离去.留小两口说话. 崔景钰伸出手.丹菲依偎进他的怀里.两人静静地相拥了片刻.谁都沒说话. 后來还是崔景钰主动开口.道:“圣人命太子监国了.” “真的.”丹菲双眼一亮.“也该了.不是我忤逆大胆.圣人做国君.确实不如太子來得合适.” “你高兴什么.”崔景钰摸了摸她的耳朵.“为了让太平公主息怒.宋相和姚相都要受贬.过几日诏书就会下來了.” 丹菲平静地问:“那咱们去哪儿.” 崔景钰笑了.心中的抑郁瞬间烟消云散. “太平公主恨得我要死.本想将我贬去岭南.太子说情.改为入川.为剑南道雒县县令.” “挺好的呀.”丹菲道.“七品县令.我也能做个‘夫人’了.” 崔景钰自己倒是不介意这官职.横竖不过是暂时的.太子掌权后.随时都能将他调回來.只是要委屈丹菲.好不容易做了侯府千金.锦衣玉食地日子沒过半年.就又要跟着自己千里奔波. “巴蜀之地.人杰地灵.三国争霸时期出了多少英雄豪杰.”丹菲浑然不觉崔景钰的心思.自顾算着.一脸向往.“川中历來富庶.风调雨顺.我们可以置个大庄子.过一过乡居生活.嗯.得空还得去造访名人故居.访一访奇山秀水.都说峨嵋天下秀.青城洞天福地.香火极灵验.一定要去拜一拜.” 崔景钰对时局的担忧和迷茫.以及对未來的不确定.都在丹菲絮絮的话语声中逐渐瓦解.消散. 他突然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不论去何处.总有个自己爱的人陪在身边.时运再多波折.看着她的笑.就不觉得苦了. 过了数日.贬谪的诏令下來了.崔景钰果真被贬去剑南道.为雒县县令. 虽说是县令.然雒县属州治.富庶清平.是个好地方.不论崔府还是曹府.对此都显得心平气和. 段义云平叛获胜.返回长安.李隆基将他们叫到平康坊去喝酒.各个烂醉如泥. “太子许诺我将來封侯拜相.”崔景钰笑道.“他赢得不够痛快.赶走了太平一个.却也赔上了好几个.” 现在唯一的麻烦事是.诏令下得急.限崔景钰七日内就要启程.两人要是想在长安完婚.就得仓促把婚事办了. 丹菲和崔景钰都觉得不用大办.反正心意在.有天地父母作证.礼成就好.可是再不大办.流程礼数总是要尽到的.这七日尾上有个中吉的日子.就选在了这日.崔家把聘礼送过去.曹家这边把嫁妆抬过來.新房也是布置着做个样子的.成亲后第二天丹菲就会跟着崔景钰西行入川. 于是崔曹两家这几日简直忙疯了.一边打点行囊.辞别友人同僚.一边还要广发喜帖.准备婚礼. “我还真沒见过这么仓促的婚礼.简直像打仗一样.”刘玉锦一边唠叨着.一边帮着丹菲试穿喜服. 幸好礼服和头面是去年就准备好的.不至于仓促之中要去外面买.堂堂侯府嫁女.新妇沒一件体面的衣衫.那也太丢人了. “差不多就行了.”丹菲摆手把梳头娘子打发走.“我待会儿还要去见两个庄头.现在正是春耕.事情多着呢.我走前一定要料理清楚.” “难道往年沒有你打点.庄稼就种不成了.”刘玉锦把丹菲摁回了梳妆镜前.“成亲是女人一辈子一次的大事.含糊不得.你无论如何要嫁得风风光光的.” 丹菲从镜子里打量着刘玉锦.见她比之前好了些. “你同云郎谈过了吗.” 刘玉锦手执一柄牙梳.动作轻缓地帮丹菲梳着头.脸色冷淡道:“我们的事很复杂.一时谈不清楚.你也不用操心.我这么大的人了.自己能处理.” 刘玉锦这么一说.丹菲也不好再问了. 确实.她们都已长大.各自婚嫁.刘玉锦都已为人母了.丹菲自觉.不便对她的生活多加置喙.刘玉锦有困难來问.她便帮.却是不会去主动打探干预了. 再说夫妻之间的事.旁人也都插不上手的.丹菲和段义云又有过一点过去.更该避嫌.假设如今孔华珍一腔真情地來问候丹菲和崔景钰的事.丹菲再是能体会她的好意.心里还是觉得膈应的. 想到此.丹菲不禁暗暗长叹. 再好的朋友.各自婚嫁后.都会有所疏远吧.从此以后.贴心的那个人.从手帕之交.换成了枕边的那个人了. 丹菲一阵失落.可是想到崔景钰.胸中涌出阵阵暖意.又让她转瞬释怀了. 正文 百年好合 成亲这天.竟然下起了雨. 天刚亮时天空就飘着牛毛细雨.空气沉闷.蕴含着饱满的水气.女眷们都盼着日出放晴.结果过了午后.雨越下越大.到了傍晚新郎家來接新妇的时候.屋檐上的水哗啦啦地往下流. 婢仆们趁着大伞來來回回地接送宾客.免不了被雨水糊了妆.十分狼狈.丝竹受了潮.喜乐吹得也不不响亮.宾客们都知道崔景钰明日就要离京赴川的事.全都在就这场政变议论纷纷.心思也并沒放在喜宴上. 丹菲前一日都还忙着清点家产.晚上头一靠在枕头上就睡着了.丝毫沒有新嫁娘的紧张焦虑.结果到了成亲当日.她看着银镜里上好了妆的自己.只觉得这个浓妆女子这么陌生.顿时后知后觉地紧张了起來. “菩萨保佑.”丹菲低声念着.“我要嫁人了.” “你终于反应过來了.”刘玉锦反倒松了一口气.“赶紧的.趁着嘴上还沒涂胭脂.再多吃几口.待会儿要去祭祖拜长辈.可就沒功夫吃了.要一直饿到洞房呢.” 丹菲紧张得手心冒汗.勉强吃了小半块肉饼.就再也吃不动了.刘玉锦亲自动手给她补了妆.阿礼和阿义把丹菲扶起來.准备送她出去祭拜祖宗. “糟糕.”丹菲才走了两步.忽觉下腹一阵酸热.猛然蹙眉.“我.我……我的月事好像來了.” “什么.”刘玉锦快抓狂了. “怎么成亲的日子來了.”曹伯娘都快晕了. 丹菲掐着手算了算.“早几日就该來了.大概太忙了.推迟了几日.” “罢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曹三婶笑道.“晚几日洞房.郎子还能跑了不成.憋他一憋.才是有趣呢.” 屋里都是已婚的女子.听了纷纷窃笑.丹菲也听懂了.脸颊通红.可惜脂粉太重.全都掩盖住了. 婢女扶丹菲去更衣.果真是來月事了.结果一番忙碌.差点耽搁了祭祖的吉时. 丹菲紧张的情绪一來.整个人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地拜过了祖宗.就被扶回闺房里.等着新郎來接人. “别紧张.别紧张.”刘玉锦安抚着她.但是自己也很紧张.不仅仅是因为至交好友要嫁了.也因为这婚事真是太仓促了.两个女孩面面相觑.都啼笑皆非. “怎么明日就要走了呢.”刘玉锦很是不舍.“这些年咱们一直聚少离多.我还指望着现在日子终于过好了.咱们可以像当初像的那样.闲时多聚在一处.进山上香.游园泛舟.一同说说儿女事.” “又不是不会回來的.”丹菲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刘玉锦红了眼眶.不舍地拉住她.“我就你这么一个人.可以说说知心话了.” 丹菲也不禁鼻子发酸. “怎么又哭了.”曹伯娘笑道.“听听.郎子來接新妇咯.” 前门声乐大作.透过雨帘.传进了屋中. 丹菲抬眼望去.只能见红纱屏障.琉璃宫灯.人影绰绰.这一刻.她紧张的情绪绷到了极致. 沙沙雨声中.一队明火执仗的迎亲队伍停在曹府正门口. 崔景钰骑在一匹骠壮高大的栗色骏马上.因为冒雨.所以披着一袭通身玄黑的水貂皮大麾.轮廓分明的面孔上带着自得的浅笑.剑眉星目.整个人犹如一块美玉雕琢.光彩夺目.俊美潇洒的风度令人心折.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身后跟着他一起迎亲的王孙公子们亦纷纷下马.清一色年轻俊朗的贵族子弟.各个英姿勃发、步履矫健. 曹家拿着棒槌拦门的女孩子们看直了眼.一时都忘了下手. 崔景钰长眉一挑.扫了她们一眼.戏谑道:“不拦.在下可就继续往前走了.” “使不得.郎子可别想钻空子.”曹三婶大笑着出來.这才带着如梦初醒的女孩子们來拦人.要红包.要作诗. 旁人纷纷大笑.喜悦的气氛终于冲散了阴雨带來的低落. 崔景钰率领着段义云、薛崇简一行.过五关斩六将.崔景钰亲自作诗.信手拈來.每每引得满堂喝彩.薛崇简则帮着发红包.做了一回人见人爱的散钱童子. 崔景钰闯过了正堂.终于进到了丹菲的院中. 云英和萍娘同曹家的一群女孩儿笑嘻嘻地拦在了门外. “娘子还在梳妆.郎子且再等等吧.” 天色已暗.院中四处掌着灯.窗上透彻暖黄的光.映着新妇倩丽的身影. 崔景钰眼神温柔地望着那个身影.念起了催妆诗.四处一片嬉笑声.也不知道他的诗丹菲有沒有听清楚.虽然不过是套路.可还真含着真实的情谊. “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罢了.”崔景钰的催妆诗念了一半突然停了下來.众人惊讶.随之安静下來. “外面怎么了.”刘玉锦吓一跳.“都到这节骨眼上了了.可别乱來呀.” “别急.听他说完.”丹菲笑着拉住刘玉锦. 崔景钰解下貂裘大麾.丢在侍从手里.背手昂然而立. “既是俗套.不做也罢.”崔景钰满脸柔情笑意.朗声道.“阿菲.四年前你我在雪中相遇.你吹了马哨.害我跌得狼狈.我便再沒忘记过你.四年來.你我二人历尽艰辛.生死与共.相知相伴.不离不弃.四年的岁月已见证了我们的情谊.在我心中.你已早就是我的妻.我今日來.就是为了接你回家.阿菲.随我回家去.” 话音落.院中片刻宁静.而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新妇子.催出來.新妇子.催出來.”段义云就领着一群郎君们呐喊助威.“如此有情郎.新妇子再不出來抓着.就要跑走了.” 屋内传出丹菲清亮而带着哽咽的声音:“既是有情人.当棒打不走.水泼不去.段义云.你少起哄.当心我把你家夫人押在家里.” 外面轰然大笑.众人都笑得直打跌. “好泼辣的新妇.” “出來咯.” 房门打开.婢女们打着帐帘.遮着丹菲而出.将她护送到了正堂之中. 丹菲坐在屏风后的马鞍上.望到对面崔景钰的身影.紧张的情绪犹如被一只大手一把抹去.就好似雨过天晴一般.一阵暖洋洋的感觉霎时充满她四肢百骸.她镇定了下來.满心都是喜悦.以及期待. 宾客的欢呼声中.一只呱呱乱叫的大雁被崔景钰隔着屏风抛了过來. 诗一首.屏帐挪去一道.一对孩子在大人的指挥下嘻嘻哈哈地搬开帐子.憨态可掬. 对面那个高大的身影逐渐清晰起來. 以前觉得他如玉树.矜贵优雅.风度翩翩.如今看來.他已成了一株劲松.挺拔坚韧.顶天立地. 崔景钰手捧着一只雁.单膝跪下.将雁放在丹菲身前. 修长有力的手递到面前.丹菲伸手握住.被一把拉了起來. 四目相接.千言万语.皆化做会心一笑. 拜过曹氏夫妇的牌位.拜过曹家长辈.曹伯母手一扬.将蔽膝盖在了丹菲头上.视线霎时被遮住.只能看到崔景钰同她交握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似乎是感觉到了丹菲的心意.崔景钰同她十指相扣.用力紧握住. 丹菲参加过几场婚礼.一直觉得习俗繁琐.过程漫长.可轮到自己.事后回忆起來.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她都不大记得那些繁琐的细节.只记得自己被人牵來带去.她又累又饿又兴奋.很快就觉得晕乎乎的.反应变得迟钝起來.崔景钰却比她清醒很多.看出她发懵了.反而越发开心.每一步骤都小心翼翼地带着她走过. 待到所有礼都完毕.夜已过了大半.帐帘放下.百子帐中.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昏黄而暧昧的朦胧光线之中. 宴席上的喧嚣已渐渐平息.宾客离去.天就快亮了. 丹菲卸了妆.长长吁了一口气.同崔景钰相视一笑. “累不.”崔景钰拉着她.搂进怀里. 丹菲点点头.摸了摸他的脸.“接下來干吗.” 崔景钰不住笑.把手展开.“來.你给夫君宽衣.” “哦.夫君.”丹菲咬着唇笑.去解他的腰带. 崔景钰张开手站着.目光灼热.追随着丹菲的每一个动作.衣袍一件件解开.被随意地丢在地毯上.丹菲抬头看着他.脸颊泛红.又抬手把他的缨冠摘了下來.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來.搭在肩上.里衣宽松的领口露出一片白皙紧实的肌肤.男人目光深邃.如浩瀚星海.将丹菲包容其中. “娘子.”崔景钰的拇指在她唇上轻轻摩挲.“我等你很久了.” “我也是.”丹菲心潮澎湃.搂住他的脖子.崔景钰低头.同她吻在一处. 这一刻.犹如星河相会.天地交融.一时间.大漠风雪.长安繁花.化作五彩碎光飞旋萦绕. 崔景钰一把将丹菲抱起.快步走到床榻边.将她压在身下. 两人激动地接吻.气喘吁吁.丹菲激动得眼前发晕.感觉到崔景钰急切地不住吻她.在她脖子、胸前嗅着.就好像一匹饥饿的狼.衣带飞快被扯去.外袍被剥了下來.反手丢在地上.肌肤相贴时.滚烫的温度让丹菲轻轻抽了一口气. “等……等等.”丹菲扯了扯崔景钰的头发.“我……我月事來了……” 崔景钰伏在她身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在开玩笑.” “不.”丹菲苦笑.“是真的.” “真的.”崔景钰还是不相信. 丹菲觉得这场景简直滑稽死了.忍不住哈哈大笑.“是真的.我也不想呀.哎呀你干吗.别……” 一阵悉悉索索.夹杂着丹菲恼羞的抱怨.片刻后.两人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像打过一场仗似的. “我就说是真的嘛.”丹菲脸颊通红.发丝凌乱.又忍不住哈哈笑. 崔景钰搂着丹菲.低头在她光洁的肩上轻轻咬了了咬.“真是我的冤家.好不容易洞房.你给我來这个.” 丹菲心中洋溢着喜悦和幸福.搂着他的脖子.不住吻他. “咱们回头补回來.” “你说的.我这里记着账呢.”崔景钰咬了咬她的唇.男人一旦欲求不满.就像狼似的.见着什么都要啃一啃. 两人说说笑笑.搂在一起.裹紧了被子躺下. 丹菲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是靠在崔景钰的怀里.把玩着他的头发.困意就一阵阵涌上來. “睡吧.”崔景钰抱紧了她.“我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真好.”丹菲迷迷糊糊地.缩在他怀中.“你送了我白鹿灯……我就嫁给了你.” “什么.”崔景钰不解. 丹菲却已睡去. 剩下的夜很短.天渐渐开始放亮.承天门的报晓鼓敲响.随后.长安城里的各个寺庙也响起了钟声. 丹菲犹如漂浮在浩瀚无边的星海之中.听着隐隐约约的钟声.还有崔景钰沉稳有力的心跳.觉得无比的安心. 崔景钰一宿沒睡.抱着她.时不时吻她一下.有时在唇角.有时在眉心. 丹菲记得他的每一个吻.她能感受到其中那种夙愿成真的狂喜与满足.还有对未來的无限期盼.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成了最为默契同伴.过往的生死考验让他们能坚定不移地信任对方.而无需繁冗多余的语言. 就像茫茫星空中.一颗星子同另外一颗相遇.汇合成了璀璨的光点.又像是一条鱼游过大江大海.终于寻找到了另外一个伴. 正文 新婚燕尔 细雨如牛毛.宛如轻纱薄烟.飘荡在四野.天空是灰沉沉的蓝.稀薄不均的云层后.又透出一点淡淡的黄晕.太阳像个不甘心被禁锢的灵魂.想要挣脱出來. 驿站柳树的枝条还光秃秃的.丹菲折了一支.拿在手中一看.却发现枝节处已冒出了点滴绿意. 春已经來了. “保重.”段义云举杯. 崔景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陶碗砸在地上.哐当碎成几瓣.几个男人爽朗大笑.拥抱道别. “你一定要写信呀.”刘玉锦红着眼.拉着丹菲的手.“你们是走剑南道入川么.这一路山高水险.坎坷不平.要多当心.” “我知道了.”丹菲拍了拍她的手.“來.把你家小猪儿给我抱抱.回來的时候.她怕都满地跑咯.” 乳母把刘玉锦的女儿抱了过來.半岁大的孩子.饱饱地吃了奶.精神正好.咿咿呀呀地伸手去抓丹菲的衣服. 丹菲把她抱在怀里.掂了掂.“孩子长得真快.眉毛眼睛和云郎一模一样.嘴巴和脸却像你.” “让孃孃也赶紧生个小弟弟.给咱们小猪儿做伴呀.”刘玉锦笑道.“走的时候一双人.回來的时候应该能手里牵着.怀里抱着了吧.” 丹菲腼腆地笑了笑.“让阿娘给小猪儿赶紧添个小弟弟才是.” 刘玉锦笑容一暗.沒接丹菲的话. 丹菲察觉到他们夫妻间估计还有些问題沒解决.自己也不好多管.只道:“这次一别.少说也要几年后才能重逢了.咱们姊妹说几句贴心的话.就算我们隔得再远.心永远牵挂在一起的.我们各自把日子好好过.将來再见.开开心心.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关心自己的人.” “好.”刘玉锦哽咽. “走吧.”崔景钰走了过來. 丹菲不舍地把孩子交到乳母手中.同刘玉锦拥抱了一下. 段义云走过來.将刘玉锦搂在怀中.低声安慰了几句. “云郎.”丹菲抹了泪.对他正色道.“要好好待她.” “你放心.”段义云朝她温柔一笑. 崔景钰跳上马车.朝丹菲伸出手. “你自己赶车.”丹菲惊讶. 崔景钰挑眉.“出个远门.坐一回你夫君赶的车.不行么.” 段义云他们又是一阵哄笑. 丹菲无奈摇头.握住他的手.彼此一借力.跳上了马车.坐在了车夫的位子上. “等等..” 远处.一队人马自长安方向疾驰而來.李隆基一马当先.冲到车队前头.勒马于车前. 崔景钰和丹菲立刻站了起來.要下车给他行礼. “别.”李隆基摆了摆手.喉咙哽住.不住喘气. 崔景钰抱拳.朝他深深作揖.“景钰就此别过.殿下保重贵体.再会之日.就是殿下扫清天下孽障.龙腾九天之时.” “好.”李隆基大喝.重重抱拳. 丹菲朝他嫣然一笑.屈膝欠身行了个礼.李隆基点头微笑.策马让开. “走咯..”崔景钰一声浑厚长喝.唰地抖动缰绳. 前面有护送的部曲开道.后面跟着随行的家奴两百來人.同家当器物、食材药材一起.装满了几十辆车.骑了百匹马. 崔景钰一手握缰绳.一手将丹菲搂着.脚踩着踏板.吊儿郎当.英俊的脸上是轻松惬意的洒脱.丹菲懒洋洋地依偎在他怀中.望着细雨纷飞的郊野. 队伍浩浩荡荡.在春风烟雨之中.朝西南而去. *** “阿锦吾姊.见信如晤. 一别长安.转眼就去两旬.一切安好. 我们已走过剑阁古道.翻越重山.就快要进入川中平原.今日夜宿山间民家.望窗外星空绚烂.像极了沙鸣的夜空.于是忍不住提笔给你写信.” 丹菲写到此.又忍不住再度朝窗外望去. 大山里夜风呼啸.璀璨星河却如琉璃沙盘一般.在头顶静静旋转.如今已经开春.山里可闻野兽呼啸.这也让丹菲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在沙鸣跟着父亲进山的那些日子. “写给锦娘的.”崔景钰擦着濡湿的头发走进來.坐在榻上. 丹菲点点头.拿巾子帮他擦头. “明日入夜前能到剑州了.”崔景钰道.“你也能乘车了.” “其实还是骑马舒服些.坐车颠得头晕.”丹菲道.“当地人说话好有趣.都听不懂.” “到了益州.在当地买些家仆.不过如果我们住府城里.和同僚打叫道.倒都说官话.” “我还指望着咱们在城外寻个大庄子.过几日乡居的逍遥日子呢.” 崔景钰笑道:“我是贬官.又不是丢官.” 崔景钰靠在榻边.拿了一卷书看着.丹菲又回去继续写信. “从北往南.天气转暖.唯独山里还有积雪.蜀道艰难.道路崎岖险峻.处处壁立千仞.如鬼斧神刀劈就.山涧峡谷之中.林木葱葱.河流奔腾.山兽鸟虫.许多我闻所未闻.景钰虽装着漠然.我却知道他其实也颇为这壮丽景色震撼……” 丹菲扭头朝崔景钰看. “怎么.”崔景钰放下书.來拉她. “等等.还沒写完.”丹菲笑着躲开. 崔景钰笑了笑.又继续看书. “虽然路险.幸而至今一切平顺.如今回首过去数载的颠簸流离.更加珍惜如今的不易.当初我们俩离开沙鸣时.我最大的理想不过是能安身立命.而如今.我当初不敢期盼的.全部都有了.” “长安的桃花开了吧.我偶尔梦回大明宫.也见梨园繁花如云的盛景.我一度十分厌恶那座宫殿.可如今想來.却有些怀念.我每次醒來.看见景钰的睡眼.都满心欢喜.我想.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以后每一日.都会比之前更好.” “还沒好.”崔景钰俯身过來.闻着丹菲身上沐浴后散发出來的好闻的气息. 丹菲丢下笔.侧脸亲了亲他. 崔景钰忍不住一手抱住她.手顺着衣襟探了进去.丹菲轻轻喘息.靠在他胸膛上. 烛光摇曳.映得人影晃动.两人紧紧拥抱着.缠绵接吻.肌肤贴着.摩挲之中产生出令人惬意的感觉. 片刻后.崔景钰吹了灯.抱着丹菲躺下.用被子把两人裹住. “就完了.”丹菲的双眼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崔景钰哭笑不得.“怎么可能.你明天还要骑马.我们少说还要赶半个月的路呢.” “唉……”丹菲很是失望.舔了舔嘴唇.“她们和我说.这事可快活了.说得简直天花乱坠.我就说目前看來.同亲嘴儿也沒太大的区别呀.” 崔景钰翻身将她压住.像一头捕获了猎物的狼.双眼几乎冒着绿光. “你觉得不怎么样.”他唇角勾了勾.“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呀.”丹菲很坦然.“你知道得多.你做先生.來教我嘛.” 崔景钰浑身都绷紧了.咬着她的耳朵.在脖子上亲吻着.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浓重的压抑. “好.你做好学生.认真学着.” 他扯下两人的亵衣.丢出床去.丹菲刚嘻嘻笑了两声.就被他吻住.这个吻同之前的不同.带着明显的强势.肆无忌惮地掠夺和侵占. 丹菲很快就溃不成军.搂着他的脖子.大口喘息. 崔景钰的唇沿着她的下巴、脖颈.一路往下. “呀……”丹菲忽然惊呼.又猛咬住唇. 男人整个身子埋入被子中.那滚烫的吻.一直向下.再向下. 丹菲茫然地瞪大了眼.下意识想挣扎.身子却被一双大手摁住.被打开.她突然抽了一口气.觉得难以置信.难为情得要死.偏偏又无法抗拒.急促地喘息着.她终于忍不住.掀起被子把整个人埋了进去. 次日一早.丹菲在被窝里睡得甜香.就被崔景钰连着被子抱起來.送到了马车上. 丹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是他.习惯地就把脸朝他偏过去. “你继续睡.”崔景钰吻了吻她.起身出去.丹菲听到他嗓音低沉地吩咐车夫赶路慢些.车队启程了.崔景钰才又回到马车上. 马车一摇一晃的.丹菲又睡着了.这次一直睡到天光大亮.被山歌和林中鸟鸣声吵醒.发觉自己正缩在崔景钰的怀里. 崔景钰正靠在车窗边.面孔英俊.带着惬意放松的笑.丹菲静静看了片刻.坐起來了些.崔景钰拥着她.两人一起望着窗外春光灿烂的山林秀景. 下山的路就走得飞快.不出几日.就到了剑州. 崔景钰有太子亲笔书信.命沿途官员好生接待.当地官员都知道他名为下放.实则不过是装个样子.将不得何时就会起复回去.于是对他们夫妻俩十分热情.崔景钰便决定在剑州城里修整两日.再往益州去. 剑州府城之中.各族百姓杂居.随处可见穿着各色服装的苗族、布依族人.女人们配戴着华丽的银饰.孩子被大人用背篓背在背上去赶集. 此处水源充沛.河流纵横.城外的山里云雾缭绕.茶农在地里劳作. 这夜有接风宴.丹菲和崔景钰装出一副疲惫之态.草草吃了几筷子.便告罪离去. 水气氤氲的浴室里.丹菲的手指沿着男人结实健美的胸膛.轻轻向下抚摸.探入水中.身躯渐渐比水还要灼热. 崔景钰闭着眼.靠在木桶边沿.嘴唇红润.气息不稳.丹菲忍不住搂住他.急切地吻他的唇.崔景钰拉着她抱起.一路躺着水珠.大步朝床榻而去. “今天学什么.”丹菲被丢在床上.兴奋地望着他.目光在他矫健匀称的身躯上來回扫荡. 崔景钰俯身撑在她上方.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发尖的水滴在她脸上. “倾囊相授.怎么样.”男人嗓音沙哑.充满了令人神往的诱惑. 丹菲目光迷离.朝他伸出手.崔景钰吻了吻她的指间.而后俯下身去. 山城的夜十分寂静.喧嚣落定后.只能听到极远处.有歌女在婉转吟唱.歌声凄美.饱含着思念之愁. “想不到在这里也能听到京城的曲子.”丹菲伏在崔景钰的胸膛上.幽幽道. 崔景钰搂着她.拇指惬意地在她**光洁的肩膀上轻轻摩挲.一手揽着她的腰.两人紧紧相拥.不留一丝缝隙. 半晌.崔景钰轻声问:“疼不.” 丹菲微笑着摇了摇头. “真的.” “真的.” “那……”蠢蠢欲动的.“再上一回课.” 丹菲噗哧一声.“你当年读书的时候.也有这么勤奋.” “也要遇到你这样的好学生.”崔景钰翻身.再度把她压下. “萍娘.我们如今已离开了剑州.继续朝西走.蜀地三月春光正好.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这里土地肥沃.风调雨顺.市井繁华.百姓安居乐业.真乃一块得天独厚的宝地.若不是想到将來景钰会起复回长安.我还真想在此处扎根下來……” “阿锦.益州府城十分繁华.绝非你先前猜想的那般穷酸.不过县衙的后院比较老旧.有些闹耗子.景钰后來从县丞家里抱了两只小猫回來.说能捉耗子.小猫才两个月.还沒耗子大.不知道养到何时才能派上用场……” “雒县民风朴实.百姓若有纠纷.多半由各族内部解决.甚少闹到县衙中來的.景钰无所事事.成日闲得无聊.拖着我出城骑马打猎.这边一马平川.当地人指个土坡就当山.打猎也无趣得很.我便提议还是买个庄子.种稻养鱼.一可体察民情.二可享耕读之乐.打发时间……” 益州春天少雨.每日都晴朗干燥.和煦的阳光撒满院落.小猫在脚下睡觉.婢女们坐在廊下做绣活.一边轻声说笑.空气中弥漫着安详美好的气息.另丹菲十分陶醉. 崔景钰突然出现在院门口.婢女们纷纷站起來.退了下去.这夫妻俩独处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大伙儿都学乖了.自动避让. 崔景钰手执一份邸报.快步走进屋來.道:“前阵子圣人欲传位于太子.” 丹菲惊讶.放下手里的账册.站了起來.“太子接纳了.” “沒有.”崔景钰拿起案上一杯饮子.几口灌下肚.道.“太子推辞不受.圣人便改让太子监国.太子也提议将太平公主召唤京师.” “这是搞什么.”丹菲愕然.“咱们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将太平公主弄出京城.这才几个月.就又将她召回來了.那之前的功夫.就算白费了.” 崔景钰面色有些凝重.道:“圣人让太子监国.作为回报.又要讨好圣人.太子也只有让太平公主回來.” “那太平公主换监国权.”丹菲道.“这也合情合理.只是.太子真的觉得.自己监国之后.就不在惧怕太平公主的势力了.毕竟太平提拔的官员还在朝中任职.难讲他们依旧对她忠心耿耿.太子一來年少.而來又才折损了一批亲信能将.他拿什么同太平公主博弈.” 崔景钰沉吟片刻.“我会给太子写封信.” 丹菲又道:“这说到底是皇家内部的事.姑姑和侄子不合.我们到底是臣子.是外人.若说得多了.怕太子觉得我们多管闲事.” “我会拿捏好的.”崔景钰叹了一声.“你说得对.这是姑姑和侄子闹不合.再怎么说.他们都是一家人.所以太子总会有些心软.” 丹菲道:“上位者有些心软.也是好事.至少不会做暴君.可太子心软.太平公主却心硬呀.这亏可就吃在明处了.” 崔景钰写了信.让人快马送上京.他想了想.自己困在这地方.同长安书信來回一趟都得花个十天半月的.有什么消息.等传过來.那边早就尘埃落定了. “别愁了.”丹菲挨着他坐下.“愁來愁去.都是别人的皇位.太子不急.你急有什么用.咱们想把自己的家打点好再说吧.來來.我一说要买庄子.经济就给我找了好几处.川中的地可真便宜.这么大的庄子才两万贯.里面有一个山头.加一个挖出來的通活水的大塘子呢.” 崔景钰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來.“屋里摆设变了.” “看出來了.”丹菲道.“你不是嫌原先那张床榻一躺上去就咯吱响么.这是让木器店赶工新打的一张.保准不响了.” 崔景钰面无表情道.“到底响不响.得试一试才知道吧.” 丹菲还沒反应过來.就被他一把抱起.丢到了床上. “大白天的……”丹菲满脸通红.抓着衣襟. “白天正好.”崔景钰站在床前.似笑非笑.“前些日子里教了你那么多.今日就來考考你功课.看你这个学生学得怎么样.” 修长的手指扯开腰带.拉开了衣袍.衣衫滑落.露出矫健结实的身躯.宽肩窄臀.肌肉轮廓分明.充满了男子阳刚之气. 他慢条斯理地脱着衣服.看着丹菲的反应.笑容逐渐加深. “你简直是……”丹菲哭笑不得.旋即被他推倒.笑声都变做了喘息. 大半个时辰过去.丹菲气喘吁吁地伏在崔景钰胸口.道:“如何.我这学生不赖吧.先生要给个优评才是.” 崔景钰摸抚摸着她的头发.顺着滑落在她光洁的后背上.意犹未尽道:“不急.还有几处你沒领悟透.我再讲解一遍.” 说罢.一个翻身.又将她压下. 新打的床榻果真结实.只轻轻地响.断断续续的.一直响到日头偏西了才停下來. 正文 定居蜀中 新婚燕尔.年轻小夫妻.一个年轻强健.一个初尝云雨.都禁不住这滋味.得空就抱在一起摇床.奴仆们知道主人家恩爱.自觉避开.由得两人闲着沒事就在房中胡闹. 窗外绿意盎然.百花绽放.一个惊雷.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啦地冲刷着大地.蜀地的春进入了尾声. 天气渐渐热起來.幸而几乎日日都有雨.空气凉爽而湿润.弥漫着青草的芳香. 眼看要入夏了.丹菲就不肯再陪着崔景钰沒日沒夜地胡闹了.两人约法三章.至少隔日才能摇一次床.平时崔景钰要是精力多得无处发泄.就去练武骑马. 端午节将近.丹菲领着家仆们在家中四处悬挂起了艾草.门插蒲剑.准备好了雄黄酒.县衙必然要出一支船去竞渡.他忙完公务.又带着衙役部曲去江上练船.晒黑了一圈.累得半死.果真沒精力折腾丹菲了. 到了五月初五.江边早早就有人搭起了彩楼凉棚.丹菲本想穿胡服方便.架不住自己如今是县令夫人了.总得在其余官家女眷面前做个表率.她只好照着京城里的时尚打扮起.贴了花钿.配了宝钗花树.穿着大袖的纱裙.斯斯文文地由崔景钰牵着手.上了彩楼. 她自己还不觉得.可楼下有人见了这么一个华服丽妆的美人.顿时惊呼.惹來众人侧目. 崔景钰黑着脸.命管事放下了帘子.总算遮去了大半的视线. 崔家豪奴在楼下怒骂:“县令夫人也是尔等田舍奴可调戏的.” 一群光棍嘻嘻哈哈地散去了. “难怪总叫女子少抛头露面.”丹菲不禁笑道.“稍有姿色的女子.确实难免被人打骚扰.” “你若喜欢.日后换了胡服出來就是.一來你能自保.二來我亦能保护好你.”崔景钰却冷声讥嘲.“那些无能之辈.也就不要娶美妇了.” 话音刚落.就闻一阵莺莺燕燕声.隔壁彩楼上來一群春衫靓丽的少女.一眼望见崔景钰.顿时惊喜欢呼. “呀.是崔郎.” “崔郎.过來这边呀.” “崔郎.你还记得奴么.” 崔景钰嘴角抽了抽.丹菲忍不住捂脸大笑. 这些女孩都是城中权贵人家的女郎.蜀地人杰地灵.女孩儿各个皮肤白皙水嫩.杏眼红唇.十分娇俏.前阵子崔景钰率领众官员春耕祈雨.衣冠楚楚地往台上一站.顿时赢得放心无数.当地男子个子不高.白肤圆脸.倒也憨厚.崔景钰这等俊美英挺的男子在人群里.显然如鹤立鸡群. 女孩儿们一见县令夫人在侧.都不敢再胡闹了.拜说书人所赐.丹菲如今威名远播.人人都知道她在韦后身边卧薪尝胆三载.最后还勇闯大理寺救夫的故事.女孩们虽爱慕崔景钰.却也怕郎君身后的母夜叉. 便是有几个富商家的女儿.倒是乐意给高官做妾的.于是乘此机会一个劲打量丹菲. 丹菲气定神闲地朝她们笑了笑.道:“小娘子们平时读什么书呀.” 商家女孩不像官家.能看懂账册就行了.哪里会正经上学念书.于是一句话就扫去了大半. 有两家的女孩受父母重视.倒跟着女父子念过几本书.战战兢兢地回答了.怕县令夫人考察. 丹菲又道:“平时骑射如何.这边想要进山打猎可不容易.要走老远呢.” 崔景钰出來道:“她们才多大年纪.家里大人肯定不让她们骑马玩儿的.等雨季过了.我请几日假.带你去青城山烧香.” 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女顿时成了崔景钰口中的黄毛小丫头.女孩子们一个个欲哭无泪.面面相觑.那边.崔景钰已经拉着娘子的手.转去另一头看赛龙舟了. 锣鼓声喧嚣.人声鼎沸.震耳欲聋.江上浪花滚滚.数十条船破浪前行.船上男儿矫健.随着鼓点呼喝.挥动船桨.打起碎沫般的水花. 看完了赛龙舟.丹菲回府卸了钗环脂粉.换了一身胡服.同崔景钰去逛集市.丹菲买了一堆小玩意儿.有的是送给刘玉锦的女儿的玩具.有的是送给云英的银饰.还给崔景钰买了一根雕刻精美的木簪. 集市里相当热闹.行人摩肩接踵.丹菲和崔景钰就算紧紧牵着手.也被冲散了好几次.后來崔景钰不耐烦了.带着丹菲上了酒楼. 酒楼掌柜对他们极是殷勤.上了好酒好菜. “这儿的剑南烧春.竟然比我在宫里喝过的都要好些.”丹菲惊讶. 崔景钰道.“你忘了我们走剑阁道时.当地农人都自己酿酒.那味道也不比剑南烧春差多少.” 两人坐在临街的厢房里.一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说笑.倒是悠闲自在. 丹菲贪杯.不知不觉吃了个半醉.倒在崔景钰怀里.笑嘻嘻地.崔景钰看着她红润的脸颊.水光潋滟的双眸.有些心猿意马.在人來人往的酒馆厢房里上课终究不妥.只得打发管家去赶车來.准备回府. 管事刚走.外面一道惊雷响过.豆大的雨点啪啪落下.淋得街上游人乱窜.崔景钰搂着丹菲刚出了厢房的门.才走到楼梯口.就见几个年轻人急匆匆地奔上來.两方都避让不及.险些撞上. “崔县令.”冲在前头的那个高壮男子一见崔景钰.展眉笑着.客客气气地作揖. “司徒郎君.”崔景钰怀里抱着丹菲.不便还礼.也笑着点了点头. “县令这是携美出游呢.”司徒的目光落在丹菲酡红的脸上.霎时露出惊艳之色.忍不住舔了舔唇.“好俊的娘子.难怪县令您看不上县里那些庸脂俗粉.” 崔景钰脸色微微一沉.将丹菲搂紧了些.道:“见笑了.内子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我们这正要回府呢.” 司徒登时大窘.忙不迭道:“不知是县令夫人.失言张狂之处.还请县令多多包涵.” 丹菲这时睁开了眼.目光迷蒙地打量了他一下.酒力之下.她眸若春水.完全沒了往日英姿勃发的劲儿.倒十足娇柔温婉.媚色夺人. 司徒的话说了一半.又被她这眼神扫得神魂颠倒.“夫人……夫人您端庄贤淑.做男装亦如英武男子.在下眼拙口笨.胡言乱语……” 他满嘴颠三倒四地.别说崔景钰他们.就是他身后的一群友人.也都听得一脸猝不忍睹之态. 倒是丹菲轻声一笑.道:“景钰.这人是谁呀.” 司徒得了台阶.急忙下來.道:“在下姓司徒镇.字令德.见过夫人.” 丹菲脑子晕乎乎的.想他沒有报官职.大概是当地乡绅富户之子.地头蛇嘛.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便点头朝他笑了笑. 这漫不经心的一笑.目光迷离.简直不能更动人了. 司徒令德浑身一震.呼吸急促.耳边似听到了梵音圣歌.整个人都懵住了. 后面的友人眼看崔景钰面如玄坛.赶紧大声咳嗽.司徒令德如梦初醒.窘迫得埋下了头. 崔景钰果断地一把将丹菲打横抱起.在管家婢女们的簇拥下.匆匆出了酒馆.上了马车. 司徒令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消失在雨帘之中.半晌回不过神來. “若是能得这样一位佳人为妻……” “醒醒吧.”友人大声嘲笑.“那位曹夫人可是君侯之女.哪是你我这等乡绅子弟能奢望的.” 暴雨之中.马车停在县衙后府.婢女撑着伞站在车下.过了良久.车门才打开.崔景钰抱着丹菲走下來.丹菲大半个身子埋在他怀里.发丝凌乱.露出半片通红的耳背. 崔景钰不等婢女跟上來.就大步冲进了屋.反脚砰地一声把门踢关上. 婢女们见状.纷纷窃笑着止步. “笑什么.”阿书道.“赶紧去烧水.待会儿里面定要沐浴.” “不急啦.”阿诗拍着肩上的水珠.嘻嘻笑道.“若照以往.少说要折腾到申时.今日郎君又在怒中.夫人还得好生安抚他的怒火呢……” “用不用晚膳还难说……” “去.”阿书斥道.“夫人把你们惯得无法无天了.少偷懒.都去干活.” 婢女们嘻嘻哈哈地散开. 阿书和阿礼平素最稳重.最得丹菲重用.两人也不敢走远.搬了垫子坐在隔壁的耳房里.做着绣活. 透过哗啦啦的雨声.隔壁屋里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來.似在欢笑.又似在哭泣.还夹杂着哀哀地求饶. 两个小娘子听得面红耳烧.不住窃笑. 屋里窗帘四合.光线昏暗.旖旎的气息弥散. 丹菲气喘吁吁.手在男人汗湿的肩背上徒劳地抓着.哀求道:“我错了……绕了我吧……” 崔景钰气息沉重.像饥饿的狼一样.咬着她的脖子.“认错归认错……惩罚……归惩罚.” 丹菲崩溃地呜咽了一声.抱紧他的脖子.再说不出完整的话來. 这一折腾.她精疲力竭.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迷迷糊糊中.崔景钰把她抱起來.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喂她吃鱼片粥.她囫囵喝了粥.又倒头睡去. 梦中.她骑在高大的白鹿身上.在林中跳跃.白鹿带着她飞过高高的山岗.越过山涧峡谷.白云从耳边掠过.鸟儿在身后飞翔. 她感觉到崔景钰拥着自己.轻柔而珍重地吻着她的唇. 后來丹菲问崔景钰.那个司徒令德是什么人. 崔景钰道:“当地几大权贵家族.其中属司徒氏族和范氏最为雄厚.这司徒令德母亲姓范.他是家中幼子.你也见了.他生得不像本地人.高大健壮……” “夫君.我那日压根儿就沒看清个人影.”丹菲插嘴. 崔景钰摸了摸她的头.继续道:“他读书习武都不错.因为是幼子.特别得宠.家里人也沒强求他做官或是做事.他便做了一个游侠.到处游历.之前他一直在杭州.后來也在长安呆过两年.去年才因为母亲去世.回來奔丧的.” 丹菲道:“若是个平庸男子.以你的性子.肯定不会多看他一眼.更别提把他身家打听得那么清楚了.” 崔景钰莞尔.“此人确实聪慧精明.心细胆大.最难得的是.会审时度势.若能好好用他.定会为太子派上大用场.” “阿锦.你的來信已收到.想不到你舅父竟然真的想通了.愿意帮你打探李碧苒的底细.如此一來.你同义云的关系也会有所缓解吧.听景钰说.太平公主返回长安后.目前都还十分老实.但是我觉得以她的行事风格.如今不过是示弱以待反击之时罢了.小猪儿可还好.我买了许多小玩意儿.随信一起送去.给她玩……” 正文 闲居生活 入夏后.崔景钰在城外买了一处大庄子.送给丹菲做礼物.两人便时常出城.去庄子里小住消暑. 庄子里有一条河.连着一个挖出來的池塘.塘里养藕养鱼.山坡上种着桃树.來年春天.桃花开了.又是一处盛景. 丹菲也是闲不住.崔景钰办公的时候.她就过來跟着佃户一起摘桃子.看着他们下第一季的稻子和油菜籽.再把二季稻种下. 村子外的坝子上.堆着粮垛.半大的孩子拿着比他还高的靶子.在翻晒着油菜籽. 炒熟的油菜籽炸出香喷喷的菜籽油.丹菲一直生活在北方.入川后才吃到菜籽油.起初嫌它味道冲.可吃久了.又爱上这股味道了. 崔景钰跟着丹菲在乡下跑了几圈.便开始筹划修渠.他有了事忙后.也终于不再整日缠着丹菲了.小夫妻各忙各的.一早出门两头走.吃完饭时才碰头.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崔景钰成日在工地上跑.事必亲躬.晒黑了一层.每每一身泥汗回了家.脱了衣袍.举着水桶就往身上倒.精悍结实的肌肉打湿了水.犹如涂了油一般.整个人像一匹骏马. 又因为繁忙.两口子数日才有力气摇一回床.崔景钰憋得狠了.不免特别卖力.讲解起学问來.深入浅出.滔滔不绝.讲解完了.还要复习一遍.再考问一遍.丹菲也是虚心请教.刻苦学习.还知道举一反三.夫子和学生两人都快活胜神仙. 夏末的时候.崔景钰请了几日假.带着丹菲去游了青城山.青城山前山香火缭绕.后山泉水成瀑.景色美不胜收.夫妻俩拜访真人.观摩字碑.又双双在老君像前烧了香. “保佑大唐盛世清平.亲友安康.愿我同崔郎一生相守.恩爱白头.” 崔景钰站在大殿门口.望着丹菲跪在蒲团上的虔诚的背影.眼眶忽而有些发热. “你许了什么愿.”丹菲起身.朝他走來. 崔景钰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常健.三愿与你比翼白头.永不分离.” 丹菲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拉着手.走出大殿.外面日光烈烈.却已经不怎么热了.凉爽的秋风从四面八方吹來.带來了秋的气息. “云英.听闻你同邹家郎君定亲的消息.我欣喜若狂.十分为你高兴.邹郎是个好男人.景钰亦十分欣赏他.相信他一定会好好待你的.只可惜我不能送你出嫁了……” “云英.得知你寻到了淑娘.我十分欢喜.我沒料到她的日子过得这么不好.如今她跟着你也好.來投奔我也行.由她自己乐意.我给你的添妆应该快送到长安了……” 秋收忙完.鱼米满仓. 丹菲成天在家里把算盘拨得啪啪响.越拨越开心.忍不住跳起來在屋里转一圈.又跑去骚扰在另一边写公文的崔景钰.搂着他又亲又蹭. “财迷.”崔景钰嗤道.“你手里捏着一整个侯府.怎么赚了这几百贯钱.就乐成这样.” “你不懂.”丹菲道.“从播种到收割.我一路跟着來的.就像是自己亲手种的一样.好比看着孩子长大.考上了状元.娶了新妇.你不开心.” “我知道怎么.”崔景钰面无表情地丢了笔.“我们还是先弄出个孩子來试试吧.” 丹菲眼看不好.转身要逃.崔景钰却是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裙子.把她扑倒在地. “昨日才……”丹菲挣扎.“约法三章呀.县令怎可言而无信.” “种庄稼哪里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崔景钰理直气壮.扛起她就丢在床榻上. 而说到孩子的事.丹菲却是有些发愁. 她和崔景钰的年轻健康.日日都粘在一起.恨不能长到一块儿去.可是她的月事也是每月准时來.成亲至今大半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沒有. 当然.两个人的生活轻松自在.崔景钰也几乎不提此事.可是不论是崔家的家书里.还刘玉锦她们的书信.都旁敲侧击地问过.都很关心. 于是丹菲从县丞夫人那里打听到了当地一位看妇科的老大夫.将人请到府上. 老大夫望闻听切一番后.问道:“夫人可是早年受过苦寒.” 丹菲一愣.道:“正是.早些年遭遇过北方战乱.千里奔逃南下.后來几年虽然丰衣足食.日子却过得战战兢兢……” “这就对了.”老大夫道.“女子本就体质阴寒.夫人身字受寒气侵袭.未得保养.又常年劳作.心绪焦虑.这寒气浸入筋脉.至今还未消散.其实夫人如今不孕也是好事.您如今的身子.看着健壮.却有中虚之症.若有孕.非但怀着艰难.孩子怕也不会健康.我给您开几副药.您少要吃上半年.好生把身子调理好才是.” 这一夜.丹菲于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忽然发现崔景钰醒着.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老实说.她知道崔景钰是在担心她.但是夜半三更枕边有人盯着你看.还真挺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 “笑什么.”崔景钰见她醒了.把她抱在怀里.有些不高兴. “我沒事的.”丹菲道.“只要你等得.过个一两年再生也一样.就是不准你以此为借口纳妾.我警告你.崔景钰.我就是个悍妇.泼辣善妒.你若是敢去招惹.哪怕只是去想一想那些小狐狸精.我就唔唔……” 崔景钰的吻有些颤抖.黑夜掩盖住了他发红的眼眶.丹菲看不到.但是能感觉得到.她抱住他.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再强悍无畏的男人.这个时候.也是她怀里的孩子. 蜀地的冬日阴沉而潮湿.难得见阳光.幸而不算多冷.只积得起薄薄的一层雪.过两日就又化了. 丹菲他们在府城里过的年.府中张灯结彩.十分热闹. 是夜驱傩.崔景钰作为一县父母官.亲自领队.他和丹菲各扣着老翁、老妪的面具.扮作傩翁和傩母.手持一盏竹纸灯.领着长长的队伍.沿着县城街道而行. 带着孩童面具的护僮侲子们和带着鬼怪面具的人浩浩荡荡地跟在他们身后.乐队一路吹拉弹唱.人们欢跳嬉闹.相互追逐.整个街市灯火通明.熙熙攘攘.到处充满了欢腾的气息. 崔景钰和丹菲手牵着手.与面具下相视一笑. 回到府中时.管事已经命奴仆在庭院中升了庭燎.火堆熊熊燃烧.照亮了四面的屋宇门楼.也映得丹菲面若桃花.笑颜明丽动人. “还记得那日围猎.你在火堆前跳舞不.”丹菲依偎在崔景钰怀里. 崔景钰唔了一声. “我就是那时候发觉喜欢上你的……”两人异口同声. “你……”丹菲吃惊地看着他.两人又同时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 夫妻俩相拥在一起.坐在廊下.看着家丁们在院中欢闹. “郎君.夫人.來烧旧呀.”阿礼她们招呼着. 崔景钰和丹菲走了下去.同家仆们一起.将破帚丢进火堆之中. 管事家的孩子们乘机在一旁往火堆里扔竹节.丹菲童心大发.跟着他们一起烧爆竹.竹子被烧得啪啪作响.爆出一簇簇金红火星來. 晚上守岁.丹菲和崔景钰坐在院中暖阁里.丹菲手执琉璃杯.品着葡萄酒.崔景钰横抱琵琶.手执拨子.轻扣丝弦. 夜空明净.月如银盘高高悬挂.院中积雪如薄纱.寒风清洌入肺腑.却是吹散了屋里沉闷的薰香. 琵琶声清幽.婉转悦耳.一会儿像是鸟鸣山涧.泉水叮咚;一会儿又像是孤马驰野.纵横奔放.奏曲之人技艺高超不说.更有一种铮铮浩然之气. 数年光阴似流转的清洌寒风.吹散了悲苦忧愁.却冻结住了一幕幕永恒的记忆. 此时此刻.良辰美景.寒月清风.人影成双.琵琶声悠扬悦耳.缠缠绵绵.诉说着无言的情思. 上元节那日.满城花灯香火.人潮如织. 丹菲和崔景钰打扮成普通平民夫妻.手拉着手.去游灯市.郎君俊朗.娘子秀美.两人一路走來.得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瞧.”崔景钰朝一处抬了抬下巴. 远处一株柳树上.挂满了花灯.下面围着一群人.看谁能射下來. 丹菲不禁莞尔.“话说回來.我们当年那局.其实并未分出胜负呢.再比一场.如何.” 崔景钰把手一伸.“娘子请.” 两人來到人前.给了摊主一吊钱.换來两副弓箭. 夜來风大.柳树枝条摇摆.挂着的灯也跟着晃來晃去.围观的人纷纷起哄.多半看两人俊秀娇贵.拉弓也只是装个样子罢了. 丹菲但笑不语.率先拉弓.连珠两箭.分别射中一只莲花灯.一只兔子灯. 旁人霎时安静.轰然叫好. 崔景钰继而出手.也是连珠两箭.连射两灯. 这下人群哗然.更有认出这俊朗男子是县令者.大声高呼. “最后一箭.”丹菲朝崔景钰俏皮地笑了笑. “娘子请先.” 挂在最高处的一盏莲花灯晃动得特别厉害.灯又特别小.确实最难射中. 丹菲瞄了片刻.箭离弦而去.却是擦着灯而过.只将灯碰得抖了一下. 人群里发出一阵惋惜. 丹菲斜眼看崔景钰.崔景钰展臂拉弓.身姿挺拔.如风中白桦.松弦之际.他突然转过视线.朝丹菲温柔一笑. “噌..” “中啦.”人群欢呼沸腾. “县令好箭法.” “郎君英武不凡.” 摊主摘了灯.殷切地递了过來.崔景钰却是不接.牵起丹菲的手.扬长而去. 县令射下來的灯.是个好彩头.这边就有人争相來买. 一个面容俊朗、落拓不羁的男子丢给了摊主一吊钱.不要灯.却是要方才县令夫人用过的那把弓. “你也真是疯魔了.”友人摇头嗟叹.“他们夫妻俩恩爱非常.哪里有你插足的份.” “我就是知道.才留个念想.”司徒令德抚摸着弓粗糙的把手.苦笑道. 景云三年正月十九日.圣人颁诏赦天下.改元太极. “阿锦.又是一年春了.我们分别已满一年.你一切可好. 近來春耕繁忙.景钰督修的水渠派上了大用场.百姓都夸他是大清官.我看这清官也真是好做.可见天下百姓有多纯朴善良. 庄子上的桑树也已长成.蚕户每日忙着采桑叶喂蚕虫.你还记得我们养在小盒子里的那只蚕虫么.我如今跟着学养蚕呢.等到纺出丝绸來.送你一匹. 如今城外油菜花开了.遍地金黄如海.景色美不胜收.真希望你能看到……” “云英.听闻你婚后生活和美.我很是为你开心.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有孕了.务必好吃好睡.生个大胖小子.我这边还沒有动静.景钰知道我身子的情况后.反而怕我有孕了.我现在日日吃药.也想早日把身子养好.” 太极元年五月十三日.赦天下.改元延和. “怎么又改了.一年里要改几次呀.”丹菲正在笨拙地学习如何缫丝.丝线总是断.急得她一头大汗. 崔景钰拿着邸报.在旁边笑着看了片刻.道:“改元只是小事.太平公主驸马武攸暨前些日子病逝了.” 丹菲惊讶.放下了手里的活. 太平公主的这个驸马.人倒是不错.忠厚老实.从不参与韦武两家的乱事.所以即使太平公主闹成那样.李隆基对这个姑父都还是很有好感的. “他年纪也不大嘛.”丹菲叹道.“老实人不长命.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个坏消息.同你我关系倒不大.”崔景钰蹙眉道.“之前孙佺大都督去平定奚叛乱.如今传來全军覆沒的消息.奚酋长李大酺献俘于突厥.默啜这老贼.杀了孙大都督和周将军.” “他不是都已上书请和了么.怎么转眼又杀我大唐军士.”丹菲怒道.“此人真乃一颗毒瘤.一日不摘.大唐难安.” 崔景钰低声道:“西北整个边境之患.才是真的毒瘤……” 夏收夏种.忙得农人们全都脱了一层皮.忽而一阵雷雨來.如瓢泼一般.浇灌着旷野.狂风中树摇草摧.天地混沌成一团. 崔景钰和丹菲本是出來看夏种的.还未來的及回城.就被大雨淋得如落汤鸡.两人骑马.一路风驰电掣.将随行的人远远甩在后面. 穿过一片树林.前方出现了一间庐舍.两人策马狂奔.冲到庐舍前.跳下马就闯了进去. 里面正有几个年轻男子在饮酒.闻声转过头來.众人面面相觑. “崔县令.”司徒令德匆匆放下酒杯.起身迎过來.“您这是……快请进.这是曹夫人.青娘.” 他喊我亲娘. 丹菲一脸黑线.对这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幸好片刻后.一个蓝裙女子闻声而來. 原來他唤的是青娘. 青娘扶着丹菲去里间整理仪容.外间.听到司徒令德请崔景钰入座.对他道:“此处是我同友人闲來小聚之出.那边本是一片荷池.无奈现在一场大雨.淋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崔景钰客气道:“庐舍荷池.三两好友.浅酌闲谈.倒是一处幽静雅致的好去处.” 司徒令德介绍过自己的几位友人.攀谈了起來.这些年轻二郎都是川中各地的富家子弟.既不用博取功名.又无家业压力.便到处游历.崔景钰比他们年纪略长几岁.经历丰富.学识渊博.又有美名.十分得他们爱戴. 这青娘像是司徒令德的姬妾.生得白皙清秀.待丹菲毕恭毕敬.她口音里带着吴侬软语的痕迹.丹菲一问.果真是司徒令德游历杭州的时候带回來的. “离家这么远.习惯吗.” 青娘婉转一笑.道:“郎君在的地方.就是家.” 仓促之中也沒衣裙可换.丹菲只擦干了头发.她环视四周.发觉屏风后竟然还摆着床榻. “你家郎君会留宿这里.” 青娘道:“夏日庄子里潮湿闷热.郎君就会來这里小住一阵.等天凉了.荷花谢了.他就又回府城里住了.” 丹菲的目光落在墙上.那里挂着一张做工粗糙的弓.整个庐舍布置简朴却压制.器具看似普通.但是丹菲都知道它们价值不凡.偏偏这张弓怎么看都不值钱.显然对主人家有特殊的意义.才挂在这里. 青娘的目光顺着望过去.道:“郎君极宝贝这张弓呢.平素拭灰都是亲自來.” 隔着纸屏.外面的男人正在谈论局势.丹菲一路听下來.那一群男儿大都比较闭塞.又因年轻.许多想法较单纯冲动.也就司徒令德最沉稳.针砭时政.一针见血.崔景钰虽然沒多说.但是丹菲感觉得出.他是很欣赏此人的. 大雨渐渐转小.水面凉风一阵阵吹进來.带着泥土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丹菲坐在临湖的门边.听着隔壁男人们推杯换盏的说笑声.眺望着雨中荷池.纱帘轻轻拂动.她的身影若隐若现.司徒令德觉得自己闻到了一抹淡香.又不确定是从她身上散发出來的.他渴望又胆怯.只能偷偷看一眼. “雨停了吧.”崔景钰抬头望了一眼.“打搅多时.愚夫妇该告辞了.” 众人纷纷起身挽留.丹菲从隔壁走了出來.男人们便不好说什么了.只得拱手相送. 司徒令德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被友人轻轻推了一下.才回过神來.这时崔景钰和丹菲已经走到了外面屋檐下.正要去牵马. “郎君.夫人..”两名奴仆高呼着策马奔來.“京城邸报.加急送來的.” 崔景钰蹙眉.接过邸报扫了一眼.神情大变.露出震惊喜悦之色. “怎么了.”丹菲抚上他的手臂. “圣人传位于太子了.”崔景钰虽极力克制.可微微颤抖的声音依旧透露出他兴奋的心情.“下月初三.太子于太极殿登基.” 正文 准备返京 “阿锦.见信如面.听闻你又有孕.我十分欢喜. 我这里依旧沒有什么动静.不过景钰让我不要急.家中翁姑亦來信让我先养好身子. 新帝登基大典想必极其热闹.可惜我们沒能前往.圣上让景钰暂时留在益州.等他调动.我还好.可景钰有些失望.他很想回长安.大展拳脚的.我们都有点担心.是不是因为景钰多次提起太平公主之事.让圣人对他有了不满.” 丹菲写到此.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李隆基.但是天下沒有哪个帝王沒几分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听说太平公主这些日子里十分安分老实.同李隆基的关系又恢复了往日的融洽.她一边表忠.一边反复提起姑侄两人早年的亲爱.李隆基此人其实是个多情种子.有着李家人代代相传的对女人的心软.太平示弱.他看在血亲份上.也乐得重新接纳她. 在这样的情况下.崔景钰还反复上奏.言辞犀利地指出太平公主并无臣服之心.而是示弱以待反击之日.这毫无疑问是在置疑李隆基身为帝王的权威. 纵使崔景钰同李隆基之前再亲厚.也经受不了一个帝王被挑衅后的怨怒反感. “你说.如果咱们就永远留在益州了.会怎么样.” 夜里.夫妻俩躺在床.崔景钰忽然幽幽开口. 丹菲本伏在他胸口.闻声撑起了身子.薄被从她光裸的肩头滑落. “怎么这么问.你觉得圣人不会再把你召回去了.就算如此.你也不会只做一个县令吧.” “我只是假设.”崔景钰轻轻抚着她的胳膊.目光望着被月光照着的帐顶.“我觉得你挺喜欢现在的生活的.” “我喜欢同你在一起的生活.”丹菲伏在他身上.认真地注视着他.“只要同你在一起的日子.过着才有趣.” 崔景钰摸着她的头发.眼神温柔. 丹菲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亲.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想着长安的事.你想回去.你为圣人担心.怕他受太平公主蒙骗.但是从为人臣的角度來说.你已尽力了.你要知道.圣人会有自己的判断.更何况太平公主始终是他姑母.血缘是割不断的.也许他心中也始终保存着警惕.但是他不会喜欢一个臣子不停地耳提面命.还将他当作一个孩子.” 崔景钰沉默不语. 丹菲躺在他胸口.继续道:“我知道你同圣人交情十分好.但是他已经不是昔日那个与你称兄道弟的郡王.也不是那个平易近人的太子.他已是一国之君了.为君者的心里其实是很矛盾的.他们既不想世人将其视作君主.而与他保持距离.又不喜欢世人不将其视作君主.而不顶礼膜拜.” “你说得对.”崔景钰嗓音低沉.“我确实管得太多了.” “你是出自一片赤诚之心.圣人会明白的.”丹菲道.“我想圣人定会作出更好的安排的.我们安心以待就是.” 崔景钰长长舒了一口气.侧头在丹菲的额头吻了吻.抱着她睡去. 秋意渐浓.丰收在即. 崔景钰和丹菲趁着秋收繁忙之际还沒來.忙里偷闲.出城游玩. 旷野里的风从田间麦浪之尖刮过來.从两人之间穿过.金色的秋阳照在两人身上.晒得人微微冒汗.雀鸟欢快地鸣叫着.从田里飞向天际. 碧空如洗.天高水长 . 自从庐舍避雨后.司徒令德和他的一群朋友便成了崔府的常客.丹菲同他们混熟了.平日里也一起吃酒谈笑.不再避讳.她常着胡服.举止洒脱.英姿飒爽.犹如一个俊俏男儿.谈吐又十分不俗.那些郎君极少见丹菲这样的女子.对她十分敬重. 后來还是司徒令德提议大伙儿趁着秋收之前比较闲.不如进西岭山打猎.丹菲已经很多年沒进山狩猎.一听就手痒.崔景钰变专程挤出了数日时间.带着她.同司徒令德他们.一起进了西岭山. 那日一早.司徒令德早早就叫上友人.在城外等候着. 马蹄声响.晨雾缭绕之中.一个单衣少年驱马而來.单薄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衣袂翩翩.宛如林中妖精化作了人形. 等到走得.精致秀丽的面容展露出來.只见长眉凤目.鼻梁挺直.嘴唇被雾气冻得嫣红欲滴.才看出少年其实是一妙龄女子.丹菲笔直地坐在马上.柔韧的身躯包裹在一件艾绿色的春衫之中.整个人宛如一块润玉.墨色腰带将他纤细劲瘦的腰肢紧束.修长的双腿踏在马蹬上.腰背到双腿拉伸出一道优美诱人的曲线. 友人不禁低头对司徒令德道:“真说起來.你眼光确实甚好.” “休再提此事.”司徒令德冷声道.“曹夫人可不是你我能戏谑之人.” 浩浩荡荡的队伍奔驰了半日.终于抵达山下.一群男儿以司徒令德为首.就等着大展身手了. 猎犬横冲直闯.将密林之中的鸟兽赶了出來.一只极漂亮的五彩锦鸡飞入众人视线.不料还不等众人搭箭.丹菲就看似随手地拉开弓.箭穿过锦鸡的喉咙将它钉在树干上.箭羽轻震. 众人一愣.随即高声喝彩. 司徒令德亲自把锦鸡取了回來.递给丹菲看.道:“恭喜夫人.夺了开堂彩.现在就等崔县令展身后了.” 崔景钰好整以暇地笑着.对司徒令德道:“内子弓箭娴熟.远在我之上.上元节那日她射灯失手.其实也是故意让我的.” 司徒令德一听.心中发虚.面色如常.耳朵却是通红. 丹菲这日极开心.她进了山.就像鸟儿归林一样轻松自在. 她像一匹欢快的小鹿一样健步穿梭着密林之中.脚下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总是能准确地越过横倒的树干和藤条.跳过腐叶掩埋的坑洼.躲过横伸过來的树枝.然后从那些外人怎么都看不出來的痕迹上寻找到采药人常走的小路. 男人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却远不如她敏捷灵活.要咬紧牙才能跟上她的脚步.她带着男人们在林中穿梭.教他们像个真正的猎人一样.识别兽留下的痕迹.辨别野兽的足迹和气息.教他们如何做简易而有用的陷阱.來抓捕狡猾的猎物. 一日下來.郎君们看她的目光.已是心服口服. 西岭山中有汤.司徒家在汤池边修有小小的别庄.是夜.他们一行就休息在庄子里. 秋日的夜晚.星空如华盖.山影巍峨.野兽的咆哮声远远传來.抹了蜂蜜的烤肉在火上滋滋作响.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甚是有野趣. “今日要多谢司徒郎君的款待.”丹菲朝司徒令德举杯致意 司徒令德道:“夫人若不嫌弃.唤在下一声九郎就是.” 丹菲笑了笑.“九郎将來有何打算.” 司徒令德有些茫然.“家中长辈想让我成亲.可我酷爱游历.还并不想这么早成家……” 丹菲道:“我看你年轻有才.与其到处游荡.不如去长安谋求个一官半职.将來封妻荫子.不枉一生.” 崔景钰亦道:“你武功兵法都颇不错.也曾杀过山匪路霸.我有一表兄.如今为左神武大将军.你若有心报效君王.我可将你荐去.” 司徒令德浑身一震.露出难以置信之色.他随即向崔景钰叩首.激动道:“能得崔郎亲荐.在下感激不尽.我……” “就这么说定了.”崔景钰淡淡笑了笑.“大好男儿.就该建功立业才是.” 一群男儿十分激动.他们都有心去长安闯荡.却是缺引荐之人.如今崔景钰开了口.哪个不欣喜若狂. 众人用过了晚饭.又去泡澡. 丹菲泡在小小的汤池之中.浑身懒洋洋的. 远远地隔着巨石和竹林的另一头.男人都泡在一个大池子里.丹菲可以听到那边传來的丝竹声.以及男人们和歌姬的调笑的声音. 她觉得那小调的词唱得有趣.忍不住趴在石头上认真听.朦胧的星光照在她雪白优美的背上.她宛如出海的鲛人.充满神秘而致命的诱惑. 崔景钰不知何时回來了.也不知道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多久.他从身后覆上來.不容抗拒地压制住她.丹菲微微一惊.感觉到背后男人贪恋的渴求和霸道的占有. 也许是星光.也许是温热的泉水.让两人霎时都有点迷失了自我.丹菲僵硬的身躯很快就在那双手的安抚下放软.水波一圈圈荡开. 良久.崔景钰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低头吻了吻怀里人通红的脸.丹菲已昏昏欲睡. 崔景钰拿大巾裹住她.抱着她进了屋. 次年.阳春三月. 崔景钰拿着邸报走内堂.丹菲正在和婢女们选衣料.川中蜀锦精良秀美.去年她送了些进京.朋友们都喜欢.今年的新绸出來后.丹菲便干脆多送些去. “回來啦.”丹菲正拿着一匹衣料在身上比着.又指着放在旁边的几卷衣料.道.“要给你裁几件新衣.过來量个身.” 崔景钰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悠悠走过去.丹菲拿着软尺.让他把手伸起來.亲自给他量身. “腰围又细了些.你最近瘦了呢.”丹菲环着他的腰.“等春耕忙过了.可要好好吃回來.我还是喜欢你壮实点的好.” 崔景钰放下手.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论是壮是瘦.床笫中都丝毫沒有懈怠呀.夫人还有什么不满.” 丹菲红着脸嗔着.把他推开.婢女们纷纷捂嘴窃笑. 崔景钰今日心情极好.一直笑着注视着丹菲.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丹菲敏锐地察觉了.用眼神问他. 崔景钰慢条斯理地摸着衣料.指尖划过上面精美的织纹.问:“你怀念春天在长安围猎不.” “怎么不怀念.”丹菲看着册子.道:“长安其他地方我都沒特别舍不得.就是围猎方便.出城不远就进山了.川中处处好.就是进山一趟好麻烦.” 崔景钰却是一笑.“那你今年有机会再去南山围猎了.” 丹菲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登时激动得瞪大了眼.“你……你说什么.” 崔景钰笑容洋溢.一把将她抱起.“圣人召我回京了.” 丹菲发出一声短促的欢呼.紧搂住他的脖子.婢女们纷纷笑着避了出去. “别走.”丹菲又大笑地从崔景钰怀里钻了出來.“这事太突然了.我们现在就动身.” “现在就走.”崔景钰道.“再晚些雨季就來了.走上路就太危险了.早些出发.到长安的时候正是春末.刚好可以去围猎.” “好.好.”丹菲兴奋地团团转.“要给家里写信.耶娘不知道会多高兴.” 丹菲念着.又要抓狂了.说走就走.这边一大摊子家业可怎么安排.府中.庄子上.各种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整理.还得打包行李.他们來了益州后.又添置了不少家奴.有些人同当地人婚嫁.他们的去留也是个问題. 于是从这日起.丹菲就如陀螺一般忙了起來.崔景钰起复.回去重做中书侍郎.也要将手头的事同继任者交接.也沒空帮她.幸好诗书礼义这四个女管事经丹菲一手提拔培养.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了.有她们帮助.丹菲总算赶在出发之前.把所有的事都料理清楚了. 之后又是一连几日.辞别同僚上峰和友人.崔景钰日日都会应酬到很晚才回來.一身酒气.倒头就睡.丹菲帮他脱靴脱袜.盖好被子.亲了亲他的脸.吹灯歇息. 待到启程前一日.崔景钰才彻底清闲了下來.睡了一个懒觉.起床泡澡. 丹菲安排好了家仆.走了进來.卷起袖子帮他搓背.一边道:“在当地添的那些家奴.只有十來个想同我们上京.我们带來的那一批.也有不少不肯回去了.我刚好安排他们守庄子.” 崔景钰道:“长安虽繁华.可川中清平富庶.无战乱之祸.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丹菲沉吟片刻.低声道:“圣人召你回去.是不是太平公主有什么事.” 崔景钰道:“听义云说.太平公主依旧很安分.但是朝中数位宰相都由她提拔.对她十分忠心.尤其是崔湜.此人狡诈油滑.当初诛韦时让他逃脱责罚.实是失策.太平手中握着这些重臣.其实还是同圣人呈分庭抗衡之势.” 丹菲摇头.“我也和萍娘讨论过此事.她说圣人虽然登基.然而上皇还依旧会过问政事.并未全部放权.上皇又是十分纵容维护太平公主的.不过我觉得不用太担心.圣人年近而立.已远非当初那个稚嫩的小子可比.太平胜算并不大.” 崔景钰烦躁地把巾子丢开.站了起來.男子肩背宽阔.手臂有力.早年精致得过分的面容也被岁月打磨粗糙.染上了风霜.却更添了一份成熟的魅力. 丹菲拿來亵衣.崔景钰却是看也不看.一把将丹菲搂进怀里.像狼一样闻着她的脖子. “大白天的……”丹菲紧张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明日就启程了.走上路不方便……”崔景钰手上动作飞快.三下两下就扒去了她的衣服.将她一把抱起.大步朝床榻而去. 正文 长安纷争 自景云二年离开长安.到先天二年春返回长安.算起來.已正整两年. 丹菲骑在马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东而去.又将跨越群山.而身后.高大的府城墙.绿树环绕的村庄.正逐渐远去. 丹菲沒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适应了川中生活.如今要回长安.反而产生了一种离家的愁绪.她想她大概并沒有那么喜欢那个繁华的京都.那里太多勾心斗角.太多攀比和计较.长安的风气一直很浮夸.人心都悬在半空中的.只有在川中生活的这两年.她才终于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崔景钰在前面领了一阵路.又打马回來.于丹菲并驾齐驱.两人相视一笑.丹菲能从他眼中看到兴奋与期待. 看到崔景钰这么开心.丹菲的离愁顿时又消散了.毕竟不论在何处.她有这个男人陪伴在身边. 群山偎翠.绿意盎然.充满了春的蓬勃的生命力.一路行來.阅尽高山流水.耳闻鸟语风鸣.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司徒令德同几个友人一起.随崔家一路上京.这一群年轻男儿精力充沛.每日都能寻些新鲜玩意儿來.逗得后面马车里的婢女们嘻嘻哈哈地笑. “司徒九郎他……”崔景钰忽然开口. “他怎么.”丹菲转头看他. “沒什么.”崔景钰笑了笑.伸过手來.拉住她的手. 夫妻两人前着手.并驾齐驱.队伍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 他们于莺飞草长的季节回到了都城长安.当京畿熟悉的山地屋舍终于出现在眼前时.丹菲和崔景钰都难以压抑内心的激动. 城门口.有一队人马拥着一辆牛车.崔景钰看到那个骑在马上的人.浓眉一扬.露出欣慰的笑意. “义云.”他遥遥抱拳. “景钰.别來无恙.”段义云豪爽大笑. “阿菲..”刘玉锦掀起车帘子走出來.肚子已经显怀了. 丹菲赶紧快马奔过去.“别下來.你别乱來.” 刘玉锦搂住她.一脸地泪.“可算回來了.你怎么瘦了怎么多.不是说川中日子过得挺好的么.” 萍娘也从车里出來.笑道:“赶了这么久的路.肯定吃苦了.云英也念着你.她带着孩子陪她的阿家回老家祭祖去了.她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丹菲又是哭又是笑.又抱着刘玉锦的女儿狠狠亲了两口.哄着孩子叫她娘娘. 圣人急招崔景钰进宫.崔景钰将丹菲送回崔府.匆匆给父母磕过头.就又随着段义云走了. 段夫人见了丹菲.又同她抱着哭了一场. 丹菲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两年过去了.自己肚子还一点动静都沒有.换作平常人家.做阿家的肯定少不了要埋怨几句了.幸而段夫人真是个难得的好婆母.只言不提此事.只吩咐丹菲先回院中好生洗漱歇息. 丹菲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澡.用了一顿便饭.倒头睡下. 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混乱而破碎.仿佛有刀光血影、人声喧嚣.丹菲惊醒.头疼欲裂. “什么时辰了.”丹菲坐了起來.“郎君回來了吗.” “酉时三刻了.”崔景钰大步走过來.掀起床帐.扶她起來.“你不舒服.让太医來看看.” “沒睡够罢了.”丹菲打了个呵欠.“宫里怎么样了.” 崔景钰脸色阴鸷.“感觉圣人变了很多.” 丹菲靠在他怀里.笑道:“你果真又和圣人为太平公主的事吵了.” 崔景钰沉声道:“我不过略提几句……” 丹菲啼笑皆非.知道以崔景钰那刻薄的用词.就算是随便说几句.也能把人气得半死.李隆基今非昔比.已是一国之君了.沒有那个君王喜欢被臣子讽刺的. “圣人也不容易.”崔景钰叹了一声.“虽然已登基.可上皇并未彻底交权于他.许多事他都还要报给上皇定夺.而太平公主虽然面上安分.可朝中过半的宰相都是她的人.听义云说.圣人处处受他们掣肘.” 丹菲想了想.“以圣人的脾气.他此时不发.定不是妥协了.而应该是在静待一个时机.我想.这也是他将你叫回來的原因.” 崔景钰沉思着.“但是我提议对太平先下手为强.他却反对.只因觉得我们沒有一个借口.” 丹菲道:“太平毕竟是他姑母.也是上皇唯一的同胞妹子.对她.不能像对韦氏一样.提刀就杀.你别说.圣人重情重义.其实也是好事.” 崔景钰嗯了一声. 之后一连数日.崔景钰都到处会友.平日在家中.则和丹菲一起侍奉二老.多尽孝心. 丹菲嫁进崔家两年.还沒有一日尽过儿媳之责.说起來还挺惭愧的.于是这几日她做事分外用心.处处细心体贴.很得段夫人欢心. 崔段两家既是姻亲又是世交.两对夫妻相聚.不讲究那些排场.两家人吃了一顿舒舒服服的家常饭.坐在一起赏雪闲聊. “别再和圣人赌气了.”段义云对崔景钰道.“他有意再培养你几年.就把你提为中书令的.你要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如今朝中.太平公主一派的宰相众多.你是圣人亲信.提拔你.他才能放心.” “我依旧觉得.太平一事.圣人当早点决断.”崔景钰道. “圣人自有安排.”段义云道.“我们一直将她盯得很紧.她有什么动作.我们定会知晓的.” 崔景钰不以为然.倒沒再说什么. 刘玉锦道:“舅父说.他从宜国公主身边的婢女宋紫儿那里套过话.太平公主手中似乎是捏着宜国公主在突厥时的一些秘密.也不知道太平公主说了些什么.宜国公主如今同舅父的关系也不好了.舅父搬出去住在别院里.宜国公主则住公主府.养着几个面首.活脱脱成了另一个太平公主” 丹菲道:“李碧苒徒有野心而无能力.赶太平公主还是差了一截.” 酒过三巡.男人们去更衣.丹菲才有空同刘玉锦说几句闺房话. “我看崔景钰待你真的好.”刘玉锦感慨道.“你虽瘦了.可是看得出很快活.老实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只有现在.才知道你真正快活时什么样子的.” 丹菲不禁笑道:“我当初到刘家时.家父刚去世.之后肩负着家仇.也确实快活不起來.你呢.你现在和义云之间.一切都已经解决了吧.” 刘玉锦笑容淡淡的.并不见很欢喜.也沒有什么难过. “早说了.我同他就是俗世夫妻.彼此敬爱.日子就过得好.你总觉得凡是不能像你和崔景钰一样恩爱的夫妻.就不正常.” “好.我不说了.”丹菲拍了拍她的手.“我走了.你身子不方便.若想找我说话.就请我过來.” 不久就到了端午.曲江池上赛龙舟.两岸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崔景钰和丹菲手拉着手.走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就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小夫妻. 一艘富丽堂皇的画舫停靠在码头.不停地有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登船.歌舞嬉闹声从船中传來. “是太平公主的船.”丹菲看了一眼.“咦.”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司徒令德衣乱冠斜.出现在画舫二楼的勾栏边.他往日不修边幅.如今剃去了胡须.竟然也是个俊朗健壮的美男子. 丹菲正惊讶着.就见太平公主走了过來.司徒令德伸手把这个年纪足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女人搂住.两人当着众人的面调笑起來.太平已是快半百的年纪.不过保养得甚好.看着不过三十來说.不过四十.两人站在一处.看着倒也不是特别别扭. “这是怎么回事.”丹菲大吃一惊.扭头却发现崔景钰神色如常.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司徒九郎这是……等等.”丹菲低呼.“是你安排的.” 崔景钰搂过丹菲.继续朝前走.道:“我们本在太平身边安插了几个暗线.却是被她拔出了.是太平自己看中的司徒.司徒任金吾卫.当值的时候为太平牵过马.第二日.太平的人就去找了他.我们需要新的暗探.而司徒也自告奋勇.” “可是……”丹菲还是觉得难以想象.“太平都那么老了.” 崔景钰笑道:“司徒倒觉得她风韵犹存.你不了解男人.他们会将此当成一桩风流韵事.” 丹菲脸色依旧难看得像是吞了苍蝇一般.顿时觉得司徒令德这人情操伟大.勇敢无私.真是十分令人敬佩. 之后一连过了一个多月.日子都十分平静.崔景钰如常上朝办公.果真沒再提太平公主的事. 六月末.夏季來临.长安城里白日已是有些炎热.幸好夜晚总会退凉.女人们换上了薄纱衣裙.赏荷观月.等着七月初七度佳节. 这日.丹菲陪着段夫人用了早饭.正同她说着闲话.管事匆匆來报.说王皇后请丹菲进宫一叙.丹菲如今是侍郎夫人了.凤冠霞披穿戴好.一身沉重.进宫去觐见皇后. 一别两载.大明宫一度易主.可似乎并沒有什么变化.王皇后选了长安殿为寝殿.丹菲由女官引着一路走來.看着熟悉的宫殿山水.有些感慨. 王皇后倒还是一派端庄娴雅.待人温和.她询问了丹菲夫妻俩在川中的生活.直口不提朝堂上的事.只让丹菲日后有空常进宫來.陪她说说话. 宫中又多了很多佳丽.俱都娇艳美貌.是李隆基喜欢的那一类.赵丽妃又怀了身孕.肚皮高高隆起.整个人气势隐隐有压王皇后一头的架势. 丹菲很喜欢王氏这个温柔贤惠的皇后.她无出也就罢了.还要打起精神为李隆基打点整个后宫.想想就替她觉得心累.换做丹菲自己.是绝对干不來这个活儿的.她不是把男人暴打一顿.就是甩手不干.崔景钰要是敢纳妾.她绝对会一走了之. 丹菲回了长安后.知道公孙神爱也被李隆基纳入了后宫.封了个五品的才人.但是她今日却沒见到她.不知道是不是王皇后知道她们两人不对付.特意沒唤她來. 一群女人说了一会儿话.女官通报道:“太平大长公主.宜国长公主至.” 丹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來.李隆基登基.这两个女人也跟着长了辈分了. 太平公主一进來就看到了丹菲.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简直就像是听闻她进宫了.才特意过來见她似的. 王皇后笑吟吟道:“恭喜姑母前几日添了孙儿.” 太平公主面带喜色.“二郎成婚三载.如今终于开花结果.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了.曹夫人家孩儿多大了.” 丹菲尴尬.王皇后使了一个眼色.赵丽妃打圆场道:“川中哪里有京城好.曹夫人定是想回京了再生养孩子吧.” 丹菲顺着她的话.笑了笑.“丽妃想得周到.我确实是有此打算.” 太平公主似笑非笑.道:“我还道曹夫人早年生活艰苦.伤了身子.不便生养了呢.” 王皇后强笑道:“姑母不若同我來看看我新抄的经.” 太平公主总算被王皇后哄走了.几个夫君同崔景钰交好的命妇过來同丹菲说话.顺便安抚她.丹菲其实并不气.反而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太平公主是极其心高气傲之人.能入她眼之人寥寥无几.她看不惯谁.便直接让人把对方赶走就是.就算她如今权势不如从前.再厌恶崔氏夫妇.也绝对不屑亲自开口挑衅的.这等事.应该是李碧苒这样的人做的才是. 丹菲立刻朝李碧苒望去.却见李碧苒虽然跟在太平公主身后.却是哀怨地朝她望了一眼.丹菲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等到茶点送了上來.李碧苒不动声色地走到了丹菲身边.道:“崔夫人入川一趟.看着同当初区别颇大呢.” 丹菲淡淡一笑.“公主请多指教.” 李碧苒打量着她.“你早年好似受伤的兽.时刻警醒着.充满了提防.仿佛随时都能攻击人.而你如今明显平和多了.像个普通人了.” 丹菲还以为她会讥讽自己一番.不料听到这番话. “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你的.”李碧苒这句话语里的诚实更是让丹菲惊讶.“大概因为你同我是截然不同人.我们同样有勇气.有心机.可是你却始终沒有迷失……” 李碧苒露出迷茫之色. 丹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道:“公主可是遇到了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 李碧苒面色阴鸷地朝太平公主的背影扫了一眼.对丹菲低声道:“她从來沒有放弃夺权一念.她如今安分低调.只是为了让大家放松警惕.” 丹菲用银签插了一个玉露团.咬了一小口.“我为何要信你.” 李碧苒苦笑:“你不信我.我不奇怪.大家如今也不信我了.却是我咎由自取.我……我纵使做过再多错事.也不肯伤害他分毫的.大家信你.你要替我……” 太平公主转身走过來. 李碧苒急忙挤出一个笑.“蜀地的水养人.曹夫人的肤色比早年要好多了……” 太平公主又同刘华妃说起话來. “她打算对大家动手了.”李碧苒飞快道.“我知道你们在她身边安有眼线.你会证实我的话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丹菲从容道.“你想要什么.” 李碧苒摇了摇头.“你见了大家.同他提起我.就知道了.” 丹菲带着一肚子疑问出了宫.宫门口.崔景钰身穿朝服.正站在牛车前等着她.丹菲笑着朝他走过去. “受欺负了.”崔景钰拉起她的手. “不算.”丹菲道.“咱们上车再说.” 牛车稳稳地行驶回家的路上.车里.崔景钰缓缓开口.道:“我也是才知道.当初太平公主还在蒲州时.圣人曾遇刺过.虽然这事有惊无险.对方并未得逞.圣人也将事情压了下去.但是当日约他出城的人.是宜国公主.” 丹菲蹙眉道:“宜国公主还沒有胆大到弑君的地步.其实她如果不是有把柄落在太平公主手中.我想她是巴不得圣人长命百岁.好庇佑她的.” 崔景钰点头.“所以事后圣人也只是疏远了她.并沒有找她追责.” “你觉得她说太平要行刺圣人的事.可信吗.”丹菲问. 崔景钰斟酌片刻.“八成是真的.但是行刺皇帝这种事.说起來就有些可笑.圣人不论居行.身边都围绕着无数宫人禁卫.太平公主如何下手.” “那须得告诉圣人.至少提防一下.”丹菲说完.一愣.“哦.圣人未必会听.” “我会去说的.”崔景钰道.“圣人可不信我.我却不能就此袖手旁观.” 丹菲想到去年此时.她和崔景钰在益州.日子过得多悠闲.如今刚回來.就被一团乱七八糟的事缠身.真有种寸步难移的桎梏感. 夫妻两人都异口同声地叹了一声. 正文 山林刺杀 丹菲自从宫中回來后.就谢绝了所有游园茶会的邀请.安心在家中侍奉翁姑.段夫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盼孙子的.丹菲听从她的话.请了京城里一个极有名的太医看了.开了药.每日都在吃着. 崔景钰回了家.闻到一股汤药的气息.就忍不住皱眉.“别喝药了.我带你出城玩几日.后日圣人去天台山九成宫围猎.我们一起去.” “这么这么突然.”丹菲惊喜. “圣人一时心血來潮吧.”崔景钰又道.“李碧苒让你转达的话.我禀告给了圣人了.” “圣人如何说.” “他听了倒是很感动.而后就又召见宜国公主了.” 丹菲不禁道:“他们俩若和好.我们如今做的.不知道是孽.还是功德.” 崔景钰也啼笑皆非.“圣人对女人.一贯十分心软.” 还不是李家皇朝的老毛病. 晚上.两人抱在一起躺在床上.丹菲忽然道:“景钰.我若是不能生.该怎么办.” 崔景钰睡意浓重.支吾道:“我们才成亲几年.急什么.若真不能有孩子.从族过继一个就行.不说远的.二兄家妻妾都能生.现在都有**个孩子了.随便抓一个给我们就好.” 丹菲啼笑皆非.“这说的是孩子.不是狗崽子.” “差不多.”崔景钰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总之.我娶你是因为爱你.不是为了找个女人生孩子.” 丹菲心中柔情荡漾.吻了吻他的唇角.“我也爱你.” 次日一早.圣人御驾九成宫.朝臣的车马长长地跟在后面.就像一条长龙.朝天台山而去. 丹菲正缩在崔景钰的怀里补眠.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到他们这辆车跟前.似乎是长安城里有人给崔景钰送了一封信. 崔景钰出去接了信.片刻后.人马声响. “郎君.”管事喊. 丹菲猛然惊醒过來.“怎么回事.” 赶车的管事惊慌道:“郎君看了信.夺了马就朝御辇而去了.” 丹菲捡起丢在踏板上的信.只见上面写道:“太平欲刺杀圣上.切勿信宜国.” 丹菲认得这是司徒令德的字.她暗道不好.把信往怀里一揣.也夺了一匹马.追崔景钰而去. 赶上御辇的时候.车队也已经停了下來.前方果真传來激烈的争吵声.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李隆基不耐烦地吼着.“当初要我信她的是你.要我不信她的也是你.去骊山是我自己的决定.同她无关.” “陛下……” “退下.” 崔景钰还向往前.禁卫已把刀拔了出來. “陛下息怒.”丹菲高呼. 李隆基本要回御辇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愤怒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 “让她过來.”李隆基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阿菲.许久未见了.” 这是丹菲回京后第一次见到李隆基.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他变化十分巨大. 不论是作为临淄郡王还是作为太子.李隆基的气息多是内敛的.而如今.他已是个正值而立的男子.是一个强大帝国的君王.他就如一头英姿勃发的雄狮.傲世万物.拥威自重.令人不自觉地在他面前感到谦卑和敬畏. 丹菲走到崔景钰身旁.利落地朝李隆基叩首行礼.“臣妾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我倒也想安心呢.”李隆基道.“你们夫妻俩到底在做什么.” 丹菲看崔景钰.他满面冰霜.眼中燃烧着怒火.段义云带着禁卫守在一边.也是一脸左右为难之色. 丹菲朝李隆基温和地笑了笑.道:“大家.不论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我们所想的.都是如何守护您呀.” 她笑容温柔.话语诚挚.又亲昵地唤了一声“大家”.李隆基受了她的马屁.脸色又缓和了几分. “景钰说宜国公主有害我之心.你们可有什么凭据.” 丹菲同崔景钰对视一眼.崔景钰道:“陛下.我们接到线报……” 李隆基打断道:“我知道.又是线报.但是我这次出行.也已增加了禁卫.又有义云亲自带队.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陛下……”崔景钰还是不放弃. 可李隆基摆了摆手.不想再听了.“不服我者众多.想要我死的人也不少.我若因此畏惧恐慌.那还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丹菲其实也觉得这话说得对. 夫妻两人回到了马车里.崔景钰沉声道:“是我们中计了.” 丹菲想了想.“李碧苒借着圣人对我的信任.重新笼络住了他.又因为是我们牵线搭桥.之后哪怕我们亲口告诉圣人.李碧苒不可信.圣人也只会觉得问題出在我们身上.” “是的.”崔景钰点了点头.脸色铁青.“李碧苒还是听太平的话.” 丹菲道:“你刚才闹一下也好.免得万一太平真的出手.我们反而被牵连进去了.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段义云领兵守卫.太平公主又能如何行刺.” 崔景钰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到了九成宫.崔景钰和丹菲在崔家别院安置下來.行李还沒收拾好.就有女官过來传话.说王皇后明日要丹菲去伴驾. “还想着同你一起上阵呢.”丹菲苦恼.“陪着皇后.怕是连弓马都摸不到了.我怎么有种被骗了的感觉.” 崔景钰愧疚地拥住她.“这次是我失算.下次咱们不跟着來了.” “总不能太特立独行呀.”丹菲道.“既然回了长安.必要的交际不能推的.你在官场上打拼.我也要在后面做你助力才是.” 她看出崔景钰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也受了些影响.世事难两全.留在益州.逍遥自在.可是男人无所事事.回了长安.崔景钰找到事做了.可是局势纷杂.各种混乱的关系也随之而來.令人疲惫. “别再同圣人起争执了.”丹菲道.“便是你.也不喜欢有人时刻对你耳提面命.不是么.” “知道了.”崔景钰悻悻地应了一声.侧过脸吻了吻丹菲.大步而去. 丹菲啼笑皆非.真拿他沒办法. “郎君其实真是一片忠心.”阿书道. “表忠心也是一门学问呀.”丹菲无奈.“这两年在川中的日子过得太轻松.反而把他的脾气养大了.早年他最是能隐忍克制的一个人.别说吵架.大声说话都不会.动不动就盯着人冷笑.让你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极蠢的话似的.别人指着他鼻子骂.他眉毛都不抬一下.” 丹菲说着.仔细回想了一下.却觉得自己更喜欢现在的崔景钰.现在的他显得更加生动、真切.有缺点.会犯错.会抱怨.是个活生生的人.以前他是八风不动.但是也活得太累了. 次日.天色有些阴沉.夫妻两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你今日怎么安排.”丹菲问. “早上有一场廷议.然后再去猎场.”崔景钰道.“不过如果你陪皇后礼佛的话.我也不想去猎场了.到时候留在九成宫里处理文书就是.” “你这不就是赌气了么.”丹菲道.“圣人会不高兴的.” 崔景钰冷声道:“我现在不论怎么做都是错了.” “我沒这么说.”丹菲也不免有些不悦.“我是在尽量劝和.还不是希望你好么.” 崔景钰道:“你也觉得我小題大做.” “不.”丹菲正色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景钰.但是你现在很不理智.我沒法和你继续谈论这个事.你先冷静下來再说.还有.你有脾气也不要冲我发.” 丹菲气呼呼地起身.朝外走去.婢女们不安地跟在她身后.一并上了车. 拉扯的牛脚步啪嗒啪嗒响.丹菲听着.气渐渐就消了一半.他们俩这算是婚后第一次吵架吧.却是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真是可笑. “郎君在送您呢.夫人.”阿礼提醒. 丹菲从车窗往后望.崔景钰挺拔的身影伫立在门口.不知怎么的.显得有些孤单落寞. 丹菲一阵心酸.朝他摆了摆手. 等回來后好好同他讲和吧.认识五年.在一起也两年了.将來还有大半辈子的路要走.不要为了一点同自己无关的事.伤了夫妻感情才好. 王皇后的殿中.果真云集了一大群命妇.许多夫人还带來了自己正值婚配之龄的女儿.丹菲并沒有看见李碧苒.却是见到了薛崇简的妻子方城县主. 丹菲之前才听说薛崇简刚有了个儿子.方城县主应该正在坐月子才是.如今一看她还能出來东奔西跑的.想必孩子是庶出. 方城县主也看到了丹菲.走过來道:“曹夫人.别來无恙.” 丹菲也客气地回了一礼.“还未恭喜县主呢.” 方城县主倒是十分喜悦地笑了笑.“多谢.何时能吃曹夫人的红蛋.” 丹菲也很大方地一笑.“还不清楚呢.看缘分吧.” 方城县主见她如此.对她倒多了几分亲近之意.毕竟两人的夫君乃是好友.她们虽然因为刘玉锦的关系來往不多.但也沒有必要成仇. 丹菲道:“听说这些日子里.你夫君挺不容易的.” 方城县主叹气道:“阿家年纪大后.脾气愈发狂躁.常一言不合就大发雷霆.夫君他同阿家政见相左.阿家每次同他争辩不过.就动用家法鞭打他……” 方城县主说着.眼眶就红了.丹菲吓了一跳.想不到太平公主人前装着从容镇定.私下竟然已经如此疯狂了. 前往寺庙的山路十分陡峭.无法行车.宫人们抬着轿子.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行.山中绿意盎然.野花芬芳.路边泉水潺潺.林间鸟鸣此起彼伏. 到了永恩寺.住持接了她们进去.王皇后甚是虔诚.果真要听住持讲经.丹菲留意到不少年轻女孩都忍不住做了个鬼脸.不禁莞尔. 一场讲经就花去了两个时辰.王皇后带着女人们又在寺中用素斋.斋菜做得倒不错. 丹菲因为和崔景钰吵架.早饭也沒怎么吃.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只是这样的宴席里吃饭.最要讲究仪态.谁都不敢多吃.丹菲勉强吃了个半饱.就不得不把筷子放了下來.只好多饮了两杯浓浓的乳浆充数. 守在门外的禁卫忽然露出警惕之色.有僧人从大殿外面朝前门跑去. 女眷们正忙着说笑.并未注意.但是丹菲耳目灵敏.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她仔细一听.分辨出兵戈击鸣和惨叫声.她倏然丢下筷子.站了起來. 丹菲动作突兀.王皇后和一群命妇纷纷诧异地望过來. 正困惑着.就见一个禁卫大步奔來.跪在门外道:“皇后.有刺客來袭.如今敌我悬殊.臣等已向山下求援.皇后同诸位夫人请留在殿中不要走动.” 话好似一个惊雷落下.炸开了满地惊呼. 命妇们惊恐地站起來.纷纷往王皇后身边涌去. 阵阵厮杀声传來.寺庙又不大.对方如果人多.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能攻破. 王皇后面色惨白.强自镇定道:“都是些什么人.欲意为何.” 禁卫也有些困惑.道:“对方行踪诡异.目前还不知道确切人数.或许是叛变……” 禁卫话沒说完就停住了.与众目睽睽之中.砰然倒地.背后赫然插着一支弩箭. “啊..”女眷们吓得惊声尖叫.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退后.都往里面走.”丹菲高声叫着.冲上前去.指挥着宫人迅速将殿门关上.也就这短短片刻.又有数支弩箭射來.一个内侍大腿被射中.惨叫着倒在地上. “走火啦.”殿外.僧人大叫着奔过. 空气中飘來焦臭的气息.寺中的警钟当当响起.四面八方都传來惊呼声. 女眷们缩在佛像前.吓得瑟瑟发抖. 王皇后颤声道:“诸位不要慌张.方才那禁卫已说了.他们已派人向山下求援.援兵即刻就來.” 丹菲是殿中唯一镇定之人了.她伏在门边听了片刻.扭头对王皇后道:“皇后.臣妾可去支援军士.” “别胡來.”王皇后叫道.“援军就快來了.” “上下山來回一趟少说也要半个时辰.等不及了.”丹菲摇头.吩咐宫人道.“尔等誓死守护皇后.不可擅逃.” 说罢.取下墙上挂着的斗笠充作建议的盾牌.冲了出去. 外面果真已经乱作一团.叛贼在撞门.又射了火箭过來.点燃了一处大殿.僧人们和禁军合力.拼命地堵着门.还得分出人手去救火. 住持年事已高.指挥了一阵便体力不支.禁军统领却见了丹菲就大吼:“女人怎么出來了.回去.” 丹菲却是随手抓过一个小僧.问:“那起火的房子是哪里.” “是禅房.” “可有人在.” “沒有.” 丹菲道:“那便不救了.分了人手去守后门.” “可火势要是蔓延起來……” “寺庙重要还是皇后重要.”丹菲朝禁卫大吼.“要是后门破了.皇后有个好歹.你拿命赔给圣人.” 禁卫被她唬住.当即调了人去后院. 说话间.箭如雨下.丹菲飞身躲在大殿的柱子后.留意到这寺庙是依山而建.两侧都是高高悬崖.崖上长着密林.那些箭主要是从林中射下來的.而包围着寺庙的贼人却并不多.被禁卫一番砍杀.所剩无几了. “必须得护着皇后撤离.”禁卫大吼. “上面的箭太多了.”另一个禁卫叫道. 丹菲随手抓了一个禁卫.抢了他手中弓箭.奔上了大雄宝殿的楼上.这里是整个寺庙地势最高之出.可以俯视墙外.又里崖顶的密林近了几分. 门外的叛贼不足为患.丹菲拉箭开弓.对准了头顶密林. 她上一次杀人.还是两年.她闯大明宫诛韦之时.她沒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再将此事做一次. 利箭划破长空.射入密林.片刻后.一个人胸口中间.自高高的崖上跌落. 丹菲一击得中.迅速藏身在柱子后. “好箭.”禁卫大喝.旋即带人奔上來.支援丹菲. “当心.”丹菲道.“弓箭后劲不足.拿弩來.” “夫人.给.”禁卫将一架弓弩递到丹菲手中. 丹菲架起弓弩.扣动扳机.转眼又射下一个此刻.她箭法又极好.每箭必中.甚至差不多每一箭都能取人性命.贼人仓皇反击.却都被丹菲躲过了. 筒里的箭射完.她换上新的.又连发两箭.把两个要翻墙进來的叛贼射了下去. “夫人好箭法.师从何人.”禁卫问. 丹菲道:“我乃崔门曹氏.” 禁卫肃然起敬.“原來您就是曹夫人.吾等……” “当心..”丹菲來不及出言喝止他.耳边听到破风之声.她猛然扑到.一支利箭射中禁卫. 丹菲丢下弓弩.将禁卫拖到柱子后.幸好那箭射中他肩窝.不是致命之处. 丹菲不动声色地朝箭射來的方向打量.那个射箭的人也藏身暗处. 混乱之中.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那人手中的箭头折射了火光. 丹菲猛地跃起.身影就像鬼魅一样闪过.却是接连拉弓.三支利箭前后追着对方而去.对方也有一支利箭射來.在丹菲胳膊上擦出一道血花.钉在了柱子上. 丹菲伏倒.从栏杆之中.望见一个黑衣的男子胸口中箭.从屋顶跌落. “援军來了.” 寺外山道上.一队披坚执锐的金吾卫急速策马奔來.原本还在到处放冷箭的逆贼撒腿就跑.他们似乎对山林极其熟悉.一钻进林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对劲.”丹菲呢喃.随即奔下了楼. 禁军到处清扫逆贼.一场鏖战结束.满地伤残.到处是血迹.幸而多数都是逆贼和僧人. 王皇后战战兢兢地被扶了出來.身后跟着一群花容失色的贵女们.禁卫簇拥着王皇后.立刻将她送回宫. “曹夫人.有谁见到曹夫人了.”司徒令德焦急惶恐的声音传入丹菲耳中. “司徒.”丹菲惊愕.“你怎么來了.崔景钰在哪里.你们不是该跟着圣人的吗.” 司徒令德大步奔到她勉强.下意识伸手想碰她.又急忙忍住.抱拳道:“山下亦有军士哗变.崔侍郎坐镇行宫.圣人得知皇后遇袭.特派我们來支援.” “荒唐.”丹菲一声大喝.“你们來了.圣人身边又留了多少人.” 司徒令德一愣. 丹菲随即夺下了一匹战马. “夫人.你要去何处.”司徒令德追上來. 丹菲高声大喝:“圣人有危险.随我去勤王.” 所有人都露出惊愕困惑之色. “调虎离山之计.”司徒令德第一个反应过來.大吼一声.跳上了马背.“兄弟们.随夫人回去勤王.” 男人的嗓音雄浑而响亮.一呼百应.他带來的一群金吾卫齐刷刷上马. 王皇后震惊得难以言喻.眼睁睁地看着丹菲策马率领着一群金吾卫狂奔而去. 正文 丹菲垂死 与此同时.极远处山林之中.李隆基正骑在马上.一脸阴沉地在禁卫地护送下往山下走.段义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脸色.心中疑惑更深. 耳边一阵风袭來. “当心.”段义云目眦俱裂.猛地将他扑下马. 一时间数支箭射來.马匹嘶鸣.金吾卫们迅速将李隆基围住.用身体筑成一道围墙. 段义云松弦.一箭射下远处林间的刺客.忽而一支哨箭自东面响起.段义云双目一亮. “回援來了.” “义云..”丹菲带领着军士风驰电掣般赶到.禁卫们迅速投入到反击之中.与密林之中展开了一场箭來矢往的较量.一时间.惨叫声连连想起.两边都不断有人倒下. 司徒令德带领着一队禁卫将李隆基和几个随行的官员团团护住. “我断后.你们护送大家下山.”段义云吼. “不能再往西去了.那边有断崖.”丹菲早年常随韦氏來九成宫.对这边山林还是比较熟悉的.“九郎.扶大家上马.冲出去.” 李隆基大敌当前.面不改色.一扬披风.跳上了马. 丹菲朝东南方向射出一支哨箭.众人大喝.策马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身后追兵冲出密林追了过來.段义云咆哮一声.拔出长刀.率领军士迎面而上.一刀就将一个刺客头颅砍掉. 马匹嘶鸣.一只二十來人的刺客小队却是冷不丁地从一侧包抄.绕过了段义云的封锁线.追着李隆基他们而去. “來了.”司徒令德拉弓.反手一箭.马一跳.箭射歪了. “我來.”丹菲还穿着裙子.却顾不得仪态.转身反骑在马上.连珠箭射去.追兵立刻惨叫着掉下马來. “前面有河.”司徒令德喊道. “下游有浅滩.过了滩就是大道了.”丹菲道. 众人沿着河滩疾驰.追兵的身影在林中时隐时现.丹菲稳稳握弓.又是连珠三箭.林中响起两声惨呼.到此为止.追來的刺客应该已经被解决完了. 奔到浅滩处.丹菲这才转过身來.追上队伍的末尾.冲过河道. 一道风自后方袭來.丹菲的身子猛地一晃. “夫人跟紧了.”司徒令德扭头担心地看她一眼. “知道.”丹菲脸色苍白.“当心前面还有埋伏.跟紧大家.” 司徒令德带着禁卫簇拥着李隆基沿着宽敞的林道朝下冲去. 丹菲跟着跑了一段距离.逐渐勒马放慢了脚步.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握弓的手微微颤抖.弓弦拉满.瞄准林中最后一个人影. 劲装男子自林中扑出的一刹那.箭离弦.带出一蓬血花. *** 九成宫上空飘着黑烟.一处宫室烧得半焦.还有宫人不住來回运水. 崔景钰的官袍外套了锁甲.手执弓刀.面色肃杀地带领着卫军奔上城墙. “是陛下.”他眼力极好.认出队伍中的李隆基.“开宫门.迎陛下回宫.” “开宫门..” 厚重的宫门打开.李隆基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大家……”王皇后由女官扶着.一脸是泪地扑进李隆基的怀中.“大家.我们夫妻.差点就再也见不着了.” 李隆基满脸淌着汗.气喘吁吁.他并未受伤.却是心有余悸. “陛下.”崔景钰面色铁青地走來.“先前有叛贼潜入宫中.欲放火少宫殿.被禁卫发现狙杀.火也已扑灭了.” “好.”李隆基有些讪讪.“其实……” “夫人呢.”司徒令德惶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曹夫人呢.她沒跟上來.” 男人们脸色剧变.崔景钰的脸色难看之际.推开众人冲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司徒令德的衣襟.嘶声道:“你说什么.内子怎么会同你们一路.” “曹夫人见皇后脱险.同我去勤王.她……”司徒令德面色惨白.惊恐得冷汗潺潺.“她一直跟在我后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 崔景钰将他一把掼在地上.伸手夺了一匹马.夹着一阵风冲出宫门.司徒令德从地上爬起來.抹了一把脸.带着一队禁卫追着崔景钰而去. 李隆基也想追出去.被王皇后和群臣拦着.众人给他磕头.哭道:“圣人龙体保重.千万不可再冒险了.” 李隆基双目发红.不住粗喘.半晌后肩膀才垮了下來. “我的错……”他举手掩着脸.“派人跟着崔侍郎.务必将曹夫人完好地带回來.” 崔景钰如疯了一般.策马狂奔.一头冲进山中.司徒令德使劲策马狂追.崔景钰对他的呼声置若罔闻.整个人都失去理智了. 中途段义云带着伤病退下山.撞见崔景钰.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崔景钰猛地勒马.厉声问:“见着阿菲了吗.” 段义云脸色大变.摇头道:“她沒有回去.” 司徒令德追上來.“夫人或许是掉队了.我们是从那边下山的.崔侍郎随我们來……” 崔景钰调转马头.就朝司徒令德指的方向奔去.司徒令德和段义云赶紧跟上. 山野在经历了一场刺杀追击之后.又变得静悄悄的.又能清晰地听到鸟在枝头的鸣叫.听到山泉在石尖流淌的潺潺声. 丹菲伏在马背上.艰难地喘息.她的后背插了一支箭.箭矢穿过胸膛.从身前刺出來.鲜血染红了她半边身子.再顺着她的手.滴落在马身上.地上. 马驮着她.慢悠悠地沿着山道走着. 不行.这样下去.等到山下.她的血也流尽了. 丹菲吃力地抽出匕首.咬牙忍着胸口的剧痛.在马臀上刺了一刀. 马吃痛.大声嘶鸣.撒开蹄子朝前奔跑.丹菲视线一阵黑暗.沒有抓住缰绳.被它从背上颠了下來.甩在地上. 浑身一阵剧痛.丹菲却连发出**的力气都沒有.她睁着眼.却是什么都看不见.渐渐的.耳中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的五感正在消失.一股寒意浸入骨缝之中.连呼吸.都逐渐失去了力气. 直到最后一刻.丹菲都沒有想到死亡.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这样回去.不知道该怎么向崔景钰交代. “这是她的马……” “有血迹.她受伤了.” “阿菲..” 风带來男人声嘶力竭的喊声. 崔景钰跳下马.面对着杂乱的树林.全无头绪.焦急得简直要疯了. “阿菲..”他嘶声大吼.“曹丹菲..” “崔侍郎……”远处.段义云的手下站在草地中.朝他露出了恐慌而为难的神色.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从天地间消失了.心跳停了一拍.崔景钰脚下踉跄.随后浑身肌肉绷紧.疾步奔了过去.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他眼前一黑.跪倒在地上. 丹菲伏倒在草地中.到处都是血.染红了草叶.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羽. 崔景钰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面色如死人一般. “景钰.镇定点.”段义云用力摇了他一下.“她还活着.她还有气.” 力气瞬间又全部回到了身体之中.崔景钰双目赤红.大口喘着气.伸手将丹菲小心翼翼地抱起來. “当心……不能拔箭.一拔就要死.”段义云吼道.“牵马來.只能抱着她走.你们先下山让御医准备着.” 丹菲的呼吸就像蝴蝶翅膀扇出來的微风.崔景钰不敢眨眼地死死盯着她.生怕自己一错开视线.她就死了. “景钰.”段义云的声音里已带着哽咽.“她会沒事的.她不会丢下你的.我们走.” 崔景钰抱着丹菲奔进九成宫的时候.丹菲已经沒气息了. 太医的银针深深地扎下去.胸口的箭拔出來.丹菲身子抽了抽.又缓缓地开始呼吸.甚至还皱了皱眉. 崔景钰跌跪在地上.这才感觉到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起來. 司徒令德已是一脸都是泪.两手啪啪地扇了自己数个耳光.膝行到崔景钰身边.磕头道:“侍郎责怪我吧.都是我的错.我该护着夫人回來的……” 崔景钰脸色苍白发青.眼底都是血丝.他疲惫地摆了摆手.哑声道:“你退下吧.我在这里守着.” 隔着屏风.老太医正在给丹菲治伤.医女时不时就端着一盆血水出來.崔景钰每次看到.瞳孔都会收缩.浑身肌肉绷紧.整个人犹如一张绷到了极致的弓.或是一头正在暴走边缘的猛兽. 段义云一身血污地走來.站在屋外道:“景钰.圣人來了……” 崔景钰猛地站起來.一把推开司徒令德.大步走了出去. 李隆基面色凄惶.道:“她怎么样了.” 崔景钰面色肃杀.冲过去一拳将他捶倒. 众人霎时炸开了锅.禁卫唰唰拔刀.将崔景钰团团围住.段义云一边把李隆基扶起來.一边呵斥.不准他们动手. 李隆基捂着脸苦笑.“都退下.刚才的事.谁敢传出去半个字.自己了断.” 禁卫训练有素.又唰地收了刀.鱼贯地离开了院子.司徒令德有些困惑.段义云朝他使了个颜色.他无奈.也只得走了出去.高力士走在最后.带着内侍守在了门外. 院中.只留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崔景钰面色近乎狰狞.狂怒道:“你算计好了的.你骗了我们.你就是要诱她出手.” 段义云一愣.随即明白过來.恍然大悟.更觉得难以置信. 李隆基半边脸肿着.眼眶发红.声音颤抖.“是.我一切都算好了的.今日的事本会有惊无险.我沒料到她会亲自赶过來……” “你是个帝王.”崔景钰怒吼着打断他.“君子不立危墙.你身为帝王.却以身涉险.今日因为你.死了多少金吾卫.如果你早告诉我们.阿菲她此刻就不会趟在里面.” “你不懂的.”李隆基道.“事已至此.我已让下令.不惜一切都要将阿菲救回來.景钰……” 崔景钰冰冷的目光里充满了警惕和怨忿.就算是李隆基.也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疯狂失态.可是想到方才见丹菲浑身浴血的样子.他所有辩解的话又咽了回去. “景钰.陛下又诸多不得已之处.”段义云终于出來打圆场.“阿菲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想的.” 崔景钰沉默片刻.道:“陛下有何计划.” 李隆基无精打采道:“出了此事.上皇定无话说.密报里说.若此次不得手.她欲于下月初四直接逼宫.我已定下先一日出兵诛之.” 崔景钰冰冷漠然道.“请陛下准臣同往.” “好.”李隆基点了点头.随即忧心忡忡地朝屋内望去. 崔景钰只觉得心如刀割.扶着廊柱.缓缓地在檐下坐了下來. 李隆基愧疚难当.道:“她会沒事的.景钰.我……” 崔景钰声音空洞.道:“今日出门同她分别前.我们才为圣人的事吵了一架.” 李隆基霎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成亲两年.这是我们第一次吵嘴.”崔景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如果她熬不过去.我们……” “不会的.”段义云抹了一把脸.双目赤红.“她不是别人.她是曹丹菲.” 李隆基和段义云都还要给今日的事收尾善后.只有守了片刻.就匆匆离去了.崔景钰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下.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其中有人來來去去.同崔景钰说话.有人在安慰他.他全然置之不理. 随后崔家管事和婢女们也进宫來了.想将崔景钰扶进隔壁的屋里.崔景钰眼神凶狠地将他们推开.管事无奈.只得陪着他坐在廊下. 日头西斜.暮光晕染了天空. 太医一脸疲惫地走了出來.道:“命是暂时保住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崔景钰缓缓闭上干涩的双眼.他试着站起來.可是双腿发麻.两个管事搀着他.将他扶进了屋里. 屏风后.丹菲静静躺在床榻上.面色如纸.气息微弱. 崔景钰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一点点象征着生命的暖意.他这才觉得所有的感知逐渐回來了.那股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他的胸膛连骨带皮地绞个粉碎. 他急促喘息.捧着丹菲的手.贴在唇上. 正文 太平大败 当夜.丹菲就发起了高热. 婢女们照着太医的吩咐.不断用浸着冰块的冷水给她擦拭身子.丹菲烧得浑身发红.嘴唇皲裂.不论旁人怎么摆弄她.她都无知无觉. “我來.”崔景钰于一旁静坐良久.接过了婢女手中的帕子.给丹菲擦身. 阿诗退到一边.忍不住小声啜泣.阿礼用力搂了搂她.擦去了她的泪. 崔景钰目光充满柔情.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尊易碎的物价珍宝.丹菲胸前伤口狰狞.崔景钰却视而不见.一遍遍地用冰水擦着这具他拥抱亲吻过无数次的身躯. “只要能熬过今夜的发热.曹夫人就会沒事了.”医女道. 崔景钰俯身.口含着汤药.一点点哺进丹菲口中.丹菲还能吞咽.将药汁吞了下去. “坚持下去.阿菲.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的.” 李隆基遣了宫人过來.守在外面.每个一个时辰.就向他汇报一次.段义云入夜后也來了.在屋外守了许久. “我还不敢告诉阿锦.”段义云低声道. 崔景钰道:“因为你.阿菲和锦娘之间.似乎有一些隔阂.” “是阿锦想多了.”段义云道.“我对阿菲……她就是我的亲妹子.” “将军.”有侍卫寻來.段义云见有军务召唤.又不得不走了. 屋内一片静谧.灯光朦胧.照得人影分明. 崔景钰握着丹菲的手.依着屏风坐着.窗户敞开.夏夜凉爽的山风吹进屋内.从他的角度.可以望见窗外天空中的繁星. 夏夜星空绚烂.银河如带.亿万星辰无声地闪烁.新光诞生.旧光陨落.更换交替.生生不息. “阿菲……”崔景钰启唇.悄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脾气的.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人们总觉得.亲近之人.总是会无限地包容和原谅自己.而这分纵容.会让他们变得肆无忌惮.作出许多失控之事.可是既是最亲之人.又怎么舍得将之当作发泄怒火的对象呢.” 丹菲沉沉昏睡.无知无觉. “整个事中.你沒有半点错.而如今.你反而是受害最深之人.我一想到今日早晨的事.就悔恨莫及.阿菲.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崔景钰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近乎呓语. 灯火摇曳.屋内忽然暗了下去. 崔景钰感觉到有人把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肩上.他转过头.就见丹菲正跪在他身旁.巧笑倩兮地看着他.她还穿着今日出门时的那条绯色的纱裙.发髻上别着一朵牡丹花. “不……”崔景钰呢喃.死死抓住她的手.“不.” 丹菲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我沒有生你的气.你也别自责了.” “不.”崔景钰大吼.一把抱住她. 丹菲的笑容悲伤而充满怜悯.伸手推她. “你想好了.”崔景钰目光阴鸷.“你一走.我就随你走.你想好了.” 丹菲一愣.摇了摇头.“你不能……” “我说到做到.曹丹菲.”崔景钰咬牙切齿.用尽全身力气.“你走后.我绝不独活.” 丹菲惊愕的看着他.泪水顿时涌了出來. “郎君.” 崔景钰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倒早床榻边.还紧紧握着丹菲的手.而窗外.已露出一抹天光. 他回过神來.立刻向丹菲望去. 丹菲依旧在昏睡着.气息平混.崔景钰伸手摸了她的额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退烧了. *** 七月三日.烈阳高照.炙烤着大地. 屋外一丝风都沒有.蝉在枝头有气无力地鸣叫着.宫人都躲在阴凉处歇息.唯有站岗的禁卫依旧头顶烈日.被晒得汗流浃背. 马蹄隆隆声中.李隆基领着十來位将臣.披坚执锐.由三百军士簇拥着.朝虔化门奔來. 门卫见状.忙不迭放下长戈伏地叩首.李隆基看也不看他们.径直策马冲过宫门. 段义云于马上高呼:“圣人召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知右羽林将军事李慈來见.” 军士们面面相觑.皆在叱喝下退散开. 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武将快步奔來.还未來得及叩拜.李隆基便喝道:“斩.” 这一声令下.为一场屠戮拉开序幕. 段义云大喝一声策马上前.常元楷还未反应过來.刀光就已逼近脖颈.他双目圆瞪.生命最后所见.是天旋地转.是自己的身躯扑面而來. 李慈慢了常元楷一步.刚从游廊中走來.见状大惊.顾不得那么多.转头就跑. 崔景钰身穿戎装.搭弦拉弓.箭矢穿过李慈后心.自胸前射出. 随行的军士们爆发出一阵响雷般的叫好声. 李隆基满面红光.高声喝道:“常元楷、李慈勾结太平公主.意图谋反.朕今日诛之.尔等可有不服者.” 地上.常元楷的尸首淌了满地鲜血.李慈的尸身也被军士拖了过來.丢做一堆.两名武将高官.眨眼就被杀去.满庭军士官员回过神.明白圣人同太平公主争斗多年.如今终于先一步出手了. 有数名机敏的官员反应迅速.立刻噗通跪倒.叩首高呼:“圣人英武.臣等誓死效忠圣人.” 李隆基威仪横扫四方.一派天子一呼百应.场上众人成片跪下.俯首高呼. “陛下英明..” 高呼声如声浪一般传开.消息迅速传向中朝各部.击出一片混乱.段义云领着军士冲进中书省.文官不让不及.武官若有阻拦.便被斩杀马下. “何人胆敢杀朝廷命官.”萧至忠出门大喝.“我乃大堂宰相.尔等武夫休要放肆.” 段义云于马上冷笑.“我奉圣人之命而來.宰相萧至忠、岑羲、窦怀贞结党作乱.欲谋反篡位.天子有命.杀无赦.” 萧至忠大惊.正欲再辩解.段义云已一声令下.军士大吼着冲上來.长刀齐下.就将他砍杀在地. 岑羲本同萧至忠在屋中议事.听到段义云的话.奔出來想劝.却是正撞见萧至忠惨死的一幕.他吓得跌坐在地.狼狈地往后爬去.数名军士追上來.又几刀将他刺死在门槛边. “将军.”一名军士奔道:“薛稷收捕.窦相逃了.” “追.”段义云调转马.领着士兵们浩浩荡荡而去. 军士们如狼虎一般横冲直撞.追捕太平一党的官员.稍有抵抗者.便被当场斩杀.马蹄踏过.尘土飞扬.整个中书省乌烟瘴气.乱作一团. “这又是怎么了.”上皇被宫婢扶着.气喘吁吁地走出來. 郭元振拱手作揖.恭敬道:“上皇请勿担忧.宰相窦怀贞作乱谋反.皇帝诛之罢了.并无他事.上皇还请好生歇息.保重龙体.” 上皇心中却是知道究竟是为何事.担忧道:“太平如何了.” 窦怀贞道:“皇帝已派官员去传太平公主问话了.” 上皇叹道:“既已诛了窦怀贞.便不要再伤太平了.” 窦怀贞漠然道:“上皇放心.皇帝自有主张.” 上皇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疲态.无可奈何地回了殿中. 崔景钰领着一队军士奔至太平公主府.就见大门敞开.府中家奴胡乱奔走.正是乱作一团. 崔景钰直接策马闯进了公主府中.朝着正堂冲去.家奴略有阻拦.就被军士推倒. 正堂之中.屏风翻倒.器物滚落一地.四处狼藉.崔景钰大步走进來.就见薛崇简一身鞭痕.唇角淌血地匍匐在地上.方城县主正抱着他大哭. “崇简.”崔景钰去扶. “我沒事.”薛崇简抹着泪.“母亲将我鞭挞了一顿.而后听说圣人动手了.便丢下我走了.” “她去南山佛寺了.”方城县主尖声叫道.“我听到她身边管事说过.以防万一.就去南山广恩寺里躲避.她同住持交情好.说那住持会收容她.” “别说了.”薛崇简痛苦地闭上眼.“景钰.我知道了尊夫人的事.我……母亲对不起你.只求你.不要……” 崔景钰冷声道:“我负责抓她.杀不杀她.是圣人來决断的.” 薛崇简无话可说.只得掩面落泪. 崔景钰体谅他的为难.也不再勉强.幸而薛崇简自己有国公府.崔景钰命军士们将他们夫妻俩送回国公府.而后将太平公主府封了. 正午日头最烈之时.一队车马朝着南山狂奔而去. 太平公主坐在马车之中.车中同行的婢女惶恐哭泣.而太平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她并沒有经历一场失败.仿佛她并不是正在逃亡的途中. 她的衣袖上还有星星血迹.是她先前狂怒之下鞭挞薛崇简所留下的. 这个儿子.是她所有儿女中最聪慧可爱的一个.却是那么倔强.一直同她政见相左.明明是她肚子里掉出來的肉.却是对李隆基忠心耿耿. 现在想來.他果真聪明.给自己选择了一个会最终获胜的君王. 只是.有她这样的母亲.纵使薛崇简再忠心.也再难得重用.不过好歹他能活下來.不像自己其他的儿子.如丧家之犬一样正跟着自己逃命.不知前景如何. 繁华的长安城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太平公主在晃动中望去.忽然觉得这座她出生、成长、度过一生的都城.竟然那么陌生.似乎因为她总是置身其中.而极少从城外仔细打量她的缘故. 高耸的城墙.冰冷的城门.繁华落幕后.这座城.竟然那么像囚牢. 她这是输了吗. 太平想着.若是母亲在天有灵.看到今日这一幕.不知会说什么.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母亲最完美的继承人.时至今日.她都这么认为.只是她低估了李隆基.他经历了母亲惨死.多年幽禁生涯.目睹了韦后乱政.他纵使再爱女人.对她们的纵容.也是有限度的. 他是一个经历磨砺而成长起來的君王.他同时也是朝臣世家们乐意拥戴的.一个男人. “母亲……”太平公主呢喃着.“我们女人.就真的只能走到这一步吗.” 耳边只闻婢女的哭泣.和马车奔跑的嘈杂声. 则天皇后英灵已远去.不再能庇佑这个她最宠爱的小女儿. 到了寺门口.太平公主从容地下了车.随行的儿子家奴人人面色惶恐.唯有太平公主气定神闲.气度优雅.仿若并不在逃亡.而是如往常一样进山來礼佛罢了. “母亲……”一个儿子哽咽道. 太平目光凌厉地扫了他一眼.“我往日教你的.你都学到哪里去了.还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能定输赢.等我真的死了.你们再哭不迟.” 她通身大唐公主的盛气.令儿子们说不出话來. 住持惊讶地迎出來.“不知公主莅临.如此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 太平公主优雅矜持.道:“圣人要杀我.特來求住持庇佑.” 住持哪里料到有这等事.登时瞠目结舌. “住持放心.”太平翘首向北望去.幽幽一笑.“不出三日.就会有个结果.若圣人派兵上來索人.我也定不会让您为难.” 次日一早.一队兵马开进南山.顷刻间就将寺庙包围得水泄不通. 崔景钰下了马.马靴跨过高高的门槛.住持早就等候多时.见了他.躬身行礼. 崔景钰抱拳回礼.“打搅大师清修了.还望您见谅.” 住持领着他去了后院.而后告辞而去. 崔景钰站在一间居士的厢房外.朗声道:“公主.臣奉圣人之命.请您下山.进宫问话.” 太平公主端坐屋中榻上.身边围绕着瑟瑟发抖的几个儿子.她仪态端庄.妆容已重新打点收拾过.依旧美艳的容颜不见悲喜.整个人仿若一尊观音像. “崔侍郎.尊夫人可还好.” 崔景钰目光冰冷.道:“托公主之夫.内子尚在昏睡之中.” 太平唇角轻勾.“曹夫人有勇有谋.忠心可嘉.是福大命大之人.过了此劫难.将來定有后福在等着她.” “谢公主吉言.”崔景钰冷声道. 太平看了看身边众人惶恐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长安城中.情形如何了.” 崔景钰道:“今日早朝.上皇下诏宣布窦怀贞等罪状.薛稷、王晋、崔湜、慧范等皆令处死.封太平公主府第.上皇亦将军国政刑诸事.全部交与皇帝处分.自己退居太极宫静养.如今.皇帝已是完全亲政了.而公主您.也该回去对上皇和皇帝有个交代了.” “交代.”太平公主不禁哼笑.“成王败寇.有什么可说的.阿瞒小儿是想看着我回去.声泪俱下的求他饶我一死.那他是做梦了.” 崔景钰道:“公主.愿赌服输.您已败了.” 太平公主沉默良久.道:“我欲礼佛.暂时不能同侍郎下山了.” “无妨.”崔景钰不以为意.“公主确实该好生想想.该如何安排之后的事了.” 后事么. 太平看着儿子们狼狈的哭态.倨傲的神情终于有了裂缝.随后垮塌.所有的矜持和强势都粉碎成了齑粉.她一瞬间就像老了十岁.一直笼罩着她的光彩迅速黯淡了下去.让她从一位贵妇.变回了一个年届半百的妇人. 终其一生.不过如此. 正文 夫妻情深 丹菲在昏睡之中.其实并不是全无知觉.她偶尔会稍微清醒一点.能感觉的到有人在轻柔地给自己擦拭身子.按摩手脚.喂自己汤药.或者肉糜米粥. 胸口的伤最初十分疼痛.过了两日.才有所好转.她的神智更清醒了些.也能稍微动一动手脚.转一转头了. 照顾她的人十分兴奋.在她耳边不住地唤她的名字. 阿菲.阿菲…… 丹菲努力想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还是沒力气. 不过昏昏沉沉之中.那个人始终在陪伴自己身边.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于是丹菲隐约知道了太平公主败落的消息.知道她逃入了山寺.也知道她最终熬不过去.灰溜溜地下了山.被押解回了长安. 李隆基徒居百福殿.彻底亲政掌权.而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如何处置太平公主.下一个决定. “太平公主如今被幽禁于公主府中.”崔景钰一边按摩着她胳膊.一边低声道.“崇简哭求饶恕太平公主一命.但是圣人他……已动了杀心.” 丹菲静静躺着.面容依旧苍白.床头案几上.新摘下來的茉莉花散发着芳香.用水养在琉璃盅里. “阿菲……”崔景钰抚摸她的脸.目光里满是柔情.“你何时醒來.你听得见我的话吧.我……我想你了.” 丹菲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 崔景钰吁叹一声.忍住眼眶的热意.笑了笑.“其实当年在沙鸣第一次见你.就很是惊艳.你有一股特别的灵气.仿佛山涧泉水.又像是破晓时第一缕阳光.清新又特别.令人见而难忘.无法自拔.我这算是对你一见钟情么.” 丹菲不答. 崔景钰低声笑.“快醒來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想要你牵我的手.” 夏日的暴雨说來就來.雷声滚滚之中.整个长安城都被笼罩在细密的雨帘之中. 湿润而凉爽的风从敞开的窗户而來.吹得太平公主华丽的衣裙轻轻摆动.她端坐在正堂之中.穿着最隆重的朝服.头戴凤冠.妆容精致浓艳.又将她变会了一个风韵犹存、美丽动人的大唐公主. 崔景钰身穿一身肃穆官袍.面色冷峻.跨进堂中.高力士随后而至.一摆手.端着漆盘的小内侍躬身进來. “公主.”高力士拱了拱手.“时辰已到.请上路吧.” 太平公主看着端到面前的几样东西.哂然一笑. “高力士.替我向圣人传一句话.” “奴听着.”高力士躬身. 太平公主语气平缓.面无表情.道:“我有今日下场.却并不后悔.阿瞒年轻有为.亦会是一位明君英主.我输得心服口服.只求我与诸子死后.圣人不要再为难儿孙小辈.就让他们离开长安.寻块地方耕读传家.好生过日子吧.长安不宜居.不宜居呀……” 高力士道:“奴都记住了.定会只言不漏禀给圣人知道.” 太平又朝崔景钰看了一眼.却是什么都沒说.她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把酒杯随手一丢. 脆响声中.她站了起來.朝外走去.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 她衣袂飞扬.犹如就要乘风而去.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太平公主身子晃了晃.如一只折翼凤鸟.坠落于尘中. 内侍探了鼻息.朝高力士点了点头. “收殓了吧.”高力士道.“崔侍郎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崔景钰望着太平公主的尸身.“这一切.终是结束了.” 崔景钰冒着细雨策马回府.崔家的男人们正在正堂之中等着他. “都办完了.”崔父问. 崔景钰点了点头.抹去脸上的雨水. 众人都叹了一声. “料到由此结局.” “但愿李唐家的女人之祸.到此能终结了.” “辛苦了.”崔父道.“你奔波了几日.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去陪你娘子吧.” “阿菲还沒醒.” 崔父摇了摇头.见儿子露出痛楚失落之色.安慰道:“听你阿娘说.她一日日都有好转.醒來是迟早的事.大难过后.必有大富.你们两人将來的日子还长着呢.” 崔景钰撑着伞.心思沉重地朝院中走.还未走到门口.就听里面传來惊呼声. 伞落在地上. “郎君.”阿书奔出來.见到他.扶着门框.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夫人她……她……” 崔景钰疯了一般冲进院中.推开迎上來的奴仆.闯进了屋里.而后一把将屏风掀开. 屏风后的床榻上.丹菲睁着眼.朝他望过來. 崔景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咚地一声跪在床榻前.他握住丹菲的手.将脸埋在她手中.肩背不住耸动. 丹菲感觉到掌心的湿意.微微笑起來. “我……”她久未开口.嗓音沙哑.“我也……很想你……” *** 七月初七.银河如琉璃宝带.悬挂如夜空之中.天上牛郎织女來相会.人间女子穿针乞巧. 丹菲靠在崔景钰的怀里.坐在廊下.望着崔家的女孩儿们在院中七巧玩耍.两人十指紧扣.神态安详而幸福. “这么说來.太平公主的儿子中.只有薛崇简被保了下來.”丹菲问. 崔景钰点了点头.“崇简十分为难.也不知道该同圣人如何相处.圣人有感于他的忠心.赐他姓李.可崇简同我说.他自觉难在长安呆下去.已打算上书.调离长安.” 丹菲不禁叹气.“于他來说.这整个事.就是一个悲剧.” 崔景钰笑道:“所以.我们是幸运的.” 丹菲依偎在他怀里.也深以为然.受了那么重的伤.她都沒有死.还一日日好了起來.那将來再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不会怕了. 次日一早.丹菲还在梦中.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声喧哗.崔景钰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过了许久.才又回來. 他把什么东西放在床头.又上了床.搂着丹菲睡回笼觉. “怎么啦.”丹菲嘟囔. “沒什么.圣上的赏赐下來了.”崔景钰的口气很无所谓. 丹菲想太平公主都已伏诛了.是该论功行赏了. “赏了多少钱.” 崔景钰道:“沒记住.挺多的.哦.还有.封了我一个靖国侯.还给你封了秦国夫人.” 丹菲睁开了眼.和崔景钰对着瞪着. “什么.”丹菲以为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崔景钰笑着.吻了吻她.“你现在是国夫人了.” 丹菲傻傻地张开嘴.“你说真的.” “当然是.”崔景钰笑道.“诏书就放在床头的.唉别动.当心你的伤.” 丹菲把诏书拿在手中.反复看了三遍.才终于确定了下來. “应该的.”崔景钰不以为然.“你为圣人效力多年.这次为了救帝后.差点连命都填进去了.不过一个国夫人的诰命.你若担当不起.这天下就沒人能担当了.” 丹菲怔怔地看着他.“你封侯了.” 崔景钰扶她靠在软垫上.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她的伤口.“耶娘很是高兴呢.圣上还赐了府邸.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就去看看.” 丹菲的脑子终于慢悠悠地转了过來.脸上露出笑容.“以后要称你君侯了.沒给你升官.” “资历还不够.”崔景钰道.“再升上去.就是中书令了.其实现在的四品也够了.我还这么年轻.硬提上去.也不能服众.” 丹菲想想.觉得也是.她觉得当初崔景钰做个小县令的日子.过得就很满足了. “皇后也给你赏赐了许多布帛珠宝.圣人还赏了我们两个大庄子.”崔景钰道.“他们抄了太平.赚得盆满钵满.这两个庄子都是从这里抄出來的.” 丹菲耳朵里仿佛听到金珠叮叮当当落下來的声音.喜上眉梢.一时忘了身上的伤痛.连脸色都顿时好了许多. “财迷.”崔景钰看她高兴.也跟着笑起來. 中秋过后.丹菲已能起身到处走动了.便去段府上探望了一下刘玉锦. 刘玉锦事后很久才知道丹菲受了伤.人人都哄她说是小伤.她便也沒怎么担忧.可如今一见丹菲削瘦的面容.顿觉不妙. “你到底伤了多重.段义云骗我的.” “什么.”丹菲装傻.“骗你什么.哎呀你这肚子好大.别是怀的双胎吧.” 她把话題一转.刘玉锦便顾不上她的伤了.暗喜道:“太医看了.说确实是双胎.” 丹菲惊呼.摸着她高耸的腹部.“可得给我占点福气才是.怀双胎很辛苦吧.” 刘玉锦道:“还好.毕竟是二胎了.我能吃能睡的.孩子也乖.” 不久云英和萍娘也过來串门了.云英的儿子有半岁了.同刘玉锦的女儿放在一起.小姐姐已经很懂事.知道照顾弟弟了. “你是苦尽甘來了.”刘玉锦道.“你的命一直坎坷.真希望这次之后.你此生就再无忧愁.” 丹菲心中一暖.握住了她的手. 刘玉锦又道:“简郎他离京了.你知道吧.” 太平死后.薛崇简在长安呆不住.圣人将他封为蒲州别驾.送他出京了. “他不会在回來了.”刘玉锦道.“他走前.想见我一面.我沒去.但是给他写了一封信.方城县主不离不弃地守着他.他也当好好待她才是.” “你这算是将他真正放下了.”丹菲道. 刘玉锦笑了笑.“我后來同义云长谈了一次.我才发觉.我这些年真是有些蠢.放着这么好的男人在身边.非要胡思乱想.觉得他心里有放不下的人.” 丹菲沒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刘玉锦长叹一声.“阿菲.我不像你这般能干.我是沒法子建功立业的.所以我想.我今后要好好过日子.给义云做个贤内助.为他养育几个如他.如你一般优秀的儿女.” “像我这样的劳碌命.有什么好的.”丹菲道.“养女儿其实就该像你一样.平安喜乐的过一生.才是最幸福的.” 刘玉锦笑着点了点头. 萍娘过來.道:“阿锦.你舅父如今可好.” 刘玉锦挑了挑眉.立刻來了精神. 正文 苦尽甘来 那日九成宫出了刺客一事后.李隆基立刻就将宜国公主软禁于公主府.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是宜国公主怂恿他去九成宫狩猎的.虽然李隆基是将计就计.可也暴露出了宜国公主与太平公主勾结的事实. 之后.李隆基肃清完了太平党羽.抽空将李碧苒召到跟前來. 李碧苒素衣披发.两眼通红.跪地不起.一味哀哀痛哭.仿佛悲伤得话都说不出來. 李隆基紧咬牙关.半晌道:“你太让我失望了.阿苒.” 李碧苒哭得不能自己.“大家.我真的是不得已呀.大家……” “什么不得已.”李隆基面若冰霜.“是你勾结太平公主谋害我.还是你当初在突厥王庭时.同突厥王子..你的继子匐俱私通.明知道默啜要袭掠朔方.却知而不报.” 李碧苒猛地抬头.面色惨白如死人. 李隆基拍案.愤怒咆哮.“还是因为你生的那个小王子.本是匐俱之子.默啜察觉.才怒而要杀你.” 李碧苒瘫软在地.绝望地喘息.“你……你都知道.” “圣人都知道了.”刘玉锦得意道.“李碧苒身边那个婢女宋紫儿.知道她一切的见不得光的事.李碧苒同舅父关系冷淡后.又要提防舅父背叛她.就派宋紫儿來盯梢.舅父温文尔雅.那宋紫儿不禁倾心于他.后來李碧苒被幽禁.宋紫儿连夜逃到别院投奔我舅父.将李碧苒的老底全都兜出來了.” 丹菲蹙眉.“虽然这婢女揭露了李碧苒的底细.可这等背主之人……” “我明白.”刘玉锦道.“舅父经历了此事.觉得自己被李碧苒连累了不怕.就怕我两个表弟也被拖累了.所以他次日就将宋紫儿交到了圣人手中.圣人还好生安抚了舅父一番.让他不要担忧.” 云英冷笑道:“李碧苒若好好做她的公主.不掺和这些事.她现在依旧平平安安的.” “她想要的太多了.”丹菲道.“光是做公主.满足不了她.所以她才会被太平掌控.被拖下泥沼.” 云英问:“那如今圣人打算如何处置她.” 李碧苒逃脱了一死.李隆基剥夺去了她的公主封号.将她送出了长安. “她也不会再回來了.”丹菲道.“圣人对她已死了心.沒有杀她.就是对她最后的怜悯.” 作为驸马.刘玉锦的舅父还必须随同李碧苒离京.刘玉锦对此颇有微辞.不过为了补偿郭舅父.李隆基将郭家两个男孩都安排进了千牛卫.等他们再大些.还会再给任更高的职务. 年末.丹菲的身子已恢复了大半.终于可以进宫谢恩了. 王皇后亲热地留她用了午膳.妃嫔们都來作陪.给足了丹菲这个秦国夫人面子. 丹菲这才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公孙神爱. 公孙神爱显然在宫里混得并不好.她削瘦了许多.眼中的神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幽怨之气.她依旧很美.可是在姹紫嫣红的后宫之中.却不再如同以往那么显眼.后宫里满是美丽而又聪慧的女人.公孙神爱显然斗不过旁人. 赵丽妃依旧是宫中最得宠的妃嫔.她所生的郢王李嗣谦被立为了皇太子.父兄皆在朝中担任官职.丹菲冷眼看她眉飞色舞.意气风发之态.再看着谦和敦厚的王皇后.心里很是有些不舒服. 宴席之后.丹菲同王皇后在大明宫里散步消食.路过含凉殿时.丹菲不禁抬头多看了两眼. “怀念这里吗.”王皇后问. 丹菲浅笑道:“说句实话.我一度是很不喜欢大明宫的.我毕竟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压抑的岁月.可是如今看來.却觉得沒有那一场磨练.我也不会有今日.所有的艰辛付出.都是有回报的.” 王皇后赞许地点了点头. 自雨亭里.李隆基正在等着她们. “阿菲.”李隆基很亲切地唤了一声.“我欠你一条命呢.你说我该如何还.” 丹菲一本正经道:“那陛下就再赐臣妾一槲金珠好了.” 众人大笑. 李隆基望着太液池粼粼波光.又看着丹菲清瘦而秀美的面孔.道:“崔景钰真是个幸运之人.” 日头西斜.丹菲出宫來. 宫门外.崔景钰身影笔挺.伫立在牛车旁. 两人相视而笑.冬日斜阳暖融融地.照在他们身上. 时光过得飞快.仿佛眼睛一睁一闭.就又是一年. 刘玉锦果真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段义云乐疯了.吃满月酒的时候.崔景钰第一次抱了抱孩子.他动作小心翼翼.眼中充满欣喜.丹菲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些心酸. 丹菲后來在一次游园会上见到了孔华珍.她已是两子之母.随夫君上京.她丰腴了些.神态安详.看得出日子过得很好.对丹菲也还是那么热诚友好.丹菲同孔华珍愉悦地聊了许久.都识趣地避开了男人有关的话題.只谈谈彼此这些年的生活阅历.沿途见闻.孔华珍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她博闻强识.谈吐优雅.带给人一股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那夜.丹菲躺在床上.不禁问:“若你当初沒有下决心退婚.而是顺理成章的娶了孔华珍.如今会怎么样.” 崔景钰一脸莫名其妙.“你怎么不说你当初顺理成章地嫁了段义云.现在会如何.” 丹菲不高兴了.“假设一下都不行么.人家生了两个.肚子里又怀着一个了.我们成亲快三载了.我连个蛋都沒下呢.” “说來说去.原來是想要了.”崔景钰翻身把她压住.一边吻她.一边粗暴地扯她衣服.“老夫老妻的.想要直说就是.打什么谜.” 丹菲啼笑皆非.被他弄的气喘吁吁.被子一拉.盖住了两人的轻笑声. 开元三年.崔景钰三十而立. 丹菲的伤口虽然在阴雨天会疼.可平日已和健康人沒两样了.夫妻俩如今单独居住在侯府里.时常进山打猎.或是便装去游曲江池或者乐游原. 年中的时候.崔景钰晋升为了中书令. 丹菲随他入宫赴宴.李隆基身边.多了一个美貌多姿的妙龄少女. “那是武才人.”刘玉锦嘴角有着浅浅的讥笑.“是恒安王之女.武三思的侄女.新入宫不久.甚是得圣人专宠呢.她入宫后.赵丽妃霎时就退了一射之地.所以别看她年纪小.很是有些手腕呢.” 那少女看着不过二八年纪.一副娇柔明媚之态.偏偏美妙双目之中又透露出一股精明之意.李隆基显然极宠爱她.将她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视线几乎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别说赵丽妃.就连一贯端庄大度的王皇后.脸色都有些落寞. “又一个武才人呀.”丹菲摇头. 刘玉锦最近却很开心.因为李碧苒在流放之地病逝了.郭驸马得以回京.同家人团圆. “听舅父说.她自从受贬后.就有些不对劲.整日坐着.不说也不笑.半疯了似的.”刘玉锦道.“她重病的时候.神智才清醒了些.却当自己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总嚷着要见三郎.” “听说她还留了些东西.要递给圣人.”丹菲问. “舅父送过去了.”刘玉锦道.“说圣人吁叹了一番.不过我看也不过如此了.帝王的恩爱.能维持多久.更何况她可是背叛过的.” 关于李碧苒的话題.到此为止.长安中不断有新贵冒出头來.谁还记得这么一个下场惨淡的异姓公主呢. 次日沐休.崔景钰带着丹菲去南山游玩.他们俩策马在春末的狂野中奔走.越过溪流.翻过山岗.穿过一片片树林.两人竞相追逐.一路欢笑.将仆从远远甩在后方. 头顶突然一个惊雷响.瓢泼大雨哗哗落下.两人寻到林中一间猎人的小木屋.躲了进去. 崔景钰淋得浑身透湿.单薄的绸衫贴着肌肤.勾勒出他宽厚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肢.丹菲看着.忍不住从身后抱住他.在他肩上轻轻咬了咬. 崔景钰转过身來.激动地吻住她.两人都湿淋淋的.水从发尖低落.就像油落在火里.轰地烧起熊熊烈火. 丹菲紧搂着崔景钰的脖子.大口喘息.脑子晕乎乎的. 成亲都四年了.两人在一起时沒有觉得疲惫.反而还更有激情了.崔景钰如今已脱胎换骨.狠起來像一匹狼.隐忍的时候又能立地成佛.丹菲常常觉得自己爱他真是爱到了骨子里.她也相信崔景钰也是一样的. 盛夏來临.丹菲有些中暑.一连几日都沒胃口. 刘玉锦带着孩子來看她.双生子刚被抱过來.就尿了丹菲一身. 丹菲笑着.起身去换衣服.婢女端着给孩子准备的肉糜粥经过.丹菲一闻那个味道.就扑到凭栏边呕吐了起來. 于是.太医來了.段夫人也來了.崔景钰丢下一堆高高的公文.策马狂奔回來了. 他气喘吁吁.大步奔到丹菲面前.目光灼热.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來. 丹菲也还在震惊中.沒回过神.见了他.喃喃道:“太医说有一个多月了.我算了算.好像.就是那日在山林木屋中……” 崔景钰本來已经在朝堂上练就了一张老脸厚皮.此刻也不禁红到了脖子根. 两口子对视着.突然不约而同地笑起來. 崔景钰欢喜得发狂.要去抱丹菲.被段夫人又是拍打又是呵斥地推开了.他狂笑着冲出屋去.奴仆们围着他纷纷道喜. “发赏.统统都有赏.”崔景钰随即开了库房.给府中奴仆每人都发了一串钱.恨不得能到大街上去撒钱.顿时整个侯府都沸腾了.欢乐的气氛简直快赶上过年. 丹菲摸着肚子.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幸福地笑了. 正文 国泰民安 又是数年过去。 长安城外,杨柳依依。天色微青,晨鸟展翅飞翔。 丹菲站在车上眺望车队,一眼望不到头。第一时间更新这其中有部曲,有家丁,还有随行的官员和其家眷,足有上千人。 “剑南道节度使,你倒真会挑地方!”段义云拍着崔景钰的肩,“看来川蜀真是个好地方。第一时间更新将来我也定要去走一遭。” “我在益州等候你大驾光临!”崔景钰同他重重拥抱。 “又要走啦。”刘玉锦忧愁道,“长安总留不住你们两口子。第一时间更新” 丹菲笑着挽着她的手,“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多出去走走看看,总是好的。你我书信不断,彼此记挂在心吧。我们……崔世光,放开那只狗,听见没有!你想要我亲自揍你吗?” 小男孩笑嘻嘻地松开了狗尾巴,从乳母的手下钻出来,又去摸马屁股。 于是丹菲把刘玉锦丢在一边,卷起袖子去捉儿子,把他抓回来摁在膝盖上一顿暴揍。孩子像一条虫一样扭来扭去,哇哇怪叫。 刘玉锦一脸黑线,离愁一扫而空。第一时间更新 “走了!”崔景钰高呼,跳上了马车,把儿子拎起来扛在肩头。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孩子发出兴奋的欢笑,“驾——出发咯——” 丹菲坐在崔景钰身边,从乳母手中接过刚睡醒的小女儿,抱在怀里。 “啊呀……”小女儿正在牙牙学语。 丹菲亲了亲女儿散发着的额头,同崔景钰相视一笑。 车队浩浩荡荡,承载着多少人的梦想,朝着西南而去。 风从遥远的西北刮来,吹过沙鸣城熙熙攘攘的集市,吹过丹菲与崔景钰相遇的酒馆,一路吹到长安,从巍峨的宫墙、富丽堂皇的宫殿群中穿梭而过,拂响了屋檐下的金铃。 他们再度启程,即将穿过千山,渡过万水,前往那个最终的家园。 骄阳破云而出,撒遍大地,群山偎翠,万物充满生机。 开元盛世,。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_r">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顶部"加入书签"记录本次()的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靡宝谢谢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