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夜红楼》 正文 书名解析·背景·及相关(请一定要看!) 【一些心里话】 诚然我所写的每一部文都是爱的,但这部《肆夜红楼》是我所有文里最私爱的一部,也是我个人认为是我自己写文以来所有的文中文笔、情节等最巅峰的一部,目前尚不曾有突破。||(每个人的感觉都是独特的,仅是个人认为) 至于为何偏心私爱,一来写这部文的时候所处时期特殊(详情见下面),我是纯粹只为想写而写,在这文中任意驰骋、宣泄我的心情,其它的都没有任何考虑。 二来我对大唐本就感情特殊,因为嘉楠的祖上是太宗那一脉、后来一代代逐渐分支下来,家谱尚有保留……并非因了这个理由而刻意去喜欢大唐,而是很奇怪的,从小我就对这个朝代的一切都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甚至有时候想起那片盛世会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是从骨子里欲罢不能的喜欢。嘉楠写过很多大唐的文,但都是以前的事了,也不是这个笔名。 早在小三年前,这部文就已完成差不多三分之二。但我那个时候刚跟某地方有了些不愉快,以至不愿继续涉足文字这个圈子。可是我喜欢写文,我说过,一日不动笔就感觉自己没有活,我的每一部文都被我当作了自己的一辈子在过、在生活。 所以虽然我不再供稿,但仍没有停止写文,那期间断断续续写了很多东西、很多长篇短篇,但都纯粹的只为自己想写,而没往任何地方发过、也没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看过。然而正因如此,写出的东西才是最真挚的东西,因为没有许多顾虑扰心设限。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后来这一部部的文,我都感觉没有那时期写的好的缘故吧! 直到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漫不经心的糊糊涂涂就来到了17k,又仍旧糊糊涂涂的就重新开始写起网文来。 然而因为总觉我喜欢的东西读者未必喜欢,所以这部文一直躺在电脑里没有再发过。而且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愿轻易把她发出去,因为就像自己最爱的女儿一样,你总不愿意把她轻易嫁人。 但总这么搁着又更不甘心、更心疼她。适逢这次联赛,我便干脆把这个心愿了却,把这挚爱的“女儿”就此“出嫁”。管他三七二十一的,横竖全了这桩心事儿,对她也算是有了个安置、有了个交代。 但虽是旧文,其实嘉楠可谓没有半点儿存稿!因为我是在原有的框架上重新规整、又加入了许多新的元素、深化了新的剧情、更迭了诸多视角,并且大修之后才发出来。 这个“大修”的意思可不是修改,而基本上可以说是从头到尾重新再写一遍! 我以前的行文措辞远比现在还要古风重,甚至偏古文了,这必须都得改变、必须白话! 各种累,才发现大修、重写旧文比写新文累了太多、也费时太多!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 。 【书名解析】 《肆夜红楼》,“红楼”指的是十丈软红、三千娑婆大世间。也可简单的理解成人间,或者更范围缩小的理解成文里的大唐。 凡尘俗世有如一场红楼幻梦,华灯初上,红楼之间华灯流波、人影幢幢、笑语欢声好不热闹!不过就是于华丽的舞台之上表演着非自己的故事、却流着自己的眼泪,将喜怒哀乐轮番的做了尽,真个是那“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分明一场不真实的浮生幻梦,却又总是情不自禁把虚当实把梦当真,却到了头,终究不过一场幽梦一场空、爱恨嗔痴化虚无!什么都没有…… 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沉,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 而“肆夜”,喻指武则天当权、李唐动荡、女子参政、隐现阴盛阳衰之态的那一段充斥着繁华鼎盛、与阴谋糜乱的削金篆玉的盛世外表之下阴谋暗动、血腥密布的这一段似乎融合着安详与危险、富贵与潦倒等无数个极端的最为魅力满满、使人欲罢不能的这一段时期。同时也表“天亮之前、光明来临之前”之意。这段时期按书中意思解释即是“贪狼星下世之后、登基称帝之前”的这一段时期。 一切有条不紊坦缓进行,待日后贪狼一顺应天命登基称帝、重新匡扶李唐王朝,肆夜就散了,白昼(光明)便来了。 一句话简单解释“肆夜红楼”,即“天亮之前灯火璀璨的盛世人间”。或者即“光明不曾来临、将要来临之时灯火璀璨、暗夜流魅的盛宴散场之前”。 “肆夜红楼”与“夜宴”之意有相通处。 。 【本文又名】 本文又名《唐·定风波》,与另一个系列《清·九华章》呼应。 “定风波”为词牌名,也作“定风流”。 《唐·定风波》,问儒士,谁人胆敢定风流! 。 【必须备注】 其一:虽有争议,但我个人认为高宗去世、一直到武后还政李唐之前,一直都是在洛阳而不是长安。所以文中大唐定都已是洛阳而非长安,即文中开篇时地点是洛阳而非长安。感业寺我也设定在了洛阳,而不是长安。 其二:文中时间、建筑物地点、大事年表等皆不是正史,虽有严谨处,但对不上的地方太多太多。都是为方便行文而做了整改。 譬如文中开篇时就是李旦被囚禁、武则天以太后的身份垂怜听政、且李弘李贤都已经不在了(我不认为弘和贤还有那猝死的公主是武则天杀的,当然这里先不提这些),而且这个时候太平还不曾嫁人;但历史上太平早在高宗在世时就已经嫁给了薛绍。再譬如人物年龄,我设定太平只比李隆基大两岁,这在正史上绝对站不住脚。再有太平年少入道确实有,但没有去过感业寺、而是在宫中起了太平观等。 总之本文架空、背景也有玄幻,请单纯只看文就好,其它的就请大家宽宥,不要钻牛角尖儿了。 嘉楠不是不愿严谨,若是新文我肯定会严谨的比照正史、绝对不会改动如此之大。实在是这部文当初写的时候就只是宣泄心情放纵文思,所以都怎么美好怎么来了。嘉楠素来考究、且厌恶各种秘史胡说八道,但自己就给摊上这么个局面!为此嘉楠也想过将这文雪藏,但到底没舍得…… 唉……三鞠躬,嘉楠自己就宽宥自己一次,也请亲们都多担待吧! 亲们如果喜欢嘉楠这个“女儿”的话,就请不遗余力的支持!看时“顶”一下也“踩”一下,能收藏就请收藏,能成为粉丝就成为粉丝。嘉楠还没这么大张旗鼓的呼吁过,这是第一次,先在这里谢谢所有与此文有缘、点击进来的亲们了! 正文 历史科普 今天看到有大大提出质疑,说李旦应该是相王,可在《肆夜红楼》中却成了皇帝,这是不是嘉楠自己编写的等等。|| 嘉楠顿然有些后知后觉,因为我太熟悉这段历史了,所以就很自然的忽略了亲们兴许不明白!!我的错我的错,这段历史还是该跟亲们大概讲一下的好,不然会让很多亲产生这种疑问的!! 除开李弘李贤那一段不说,皇帝的事情历史上是这样的: 最开始的时候李显是皇帝,但是被武则天废掉了。 在废掉李显、贬斥房州之后,武则天扶立了小儿子李旦为皇帝,并将皇帝李旦圈禁起来,让李旦做了有名无实的皇帝,而武后开始真正的掌控实权、把持朝政。【本文的时间、背景设定等,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写起的。】 《肆夜红楼》虽然是玄幻仙侠,其实只有开头和结尾是玄幻的大背景,参考的是红楼梦首尾那样的感觉,其实内容正剧,是正统的偏史说宫廷文,虽然细节、人物有戏化,但是历史大背景严格比照历史,不会错。 为防止亲们不大明白这段唐史、心存疑惑,嘉楠就再简单讲一下后面的历史走向: 著名的李旦“三让皇位”, 李旦一让皇位给了母亲武则天,自此为皇嗣;后又二让皇位给了李显、使武则天重新拥立了李显为太子,自此后李旦就是相王了;在三兄妹等联手推翻武则天之后,李显登基为皇帝,李旦为安国相王、太平为镇国太平公主,后经历韦后乱政之后,太平与李隆基等发动政变推翻韦后,自此李旦登基为皇帝,后李隆基与太平一番明暗争斗等,李旦又三让皇位给了儿子李隆基。 以上,这就是整个这一段唐史的历史过程,嘉楠还是熟悉的,并没有写错、也并没有自己编造、乱写。亲们明白了吗? o(∩_∩)o ~~有兴趣的亲可以看一下百家讲坛蒙曼讲的《武则天》、《太平公主》等系列,会对唐史很明白很明白,嘉楠也有参考。 最后拜谢半仙君大大的不懂就问、提出疑惑!!不然嘉楠还想不到要做解析,加之很多电视剧的误导,会有很多不大了解唐史的读者亲亲们云里雾里!!拜谢拜谢,亲们阅读愉快、 正文 上架感言 《肆夜红楼》这样一路走来,感谢朋友的助援、书友的护持、读者的认可。-- 每当想起这些,嘉楠心中的感动真的是没有办法来形容!特别是这次联赛还“炸出了”许多曾经自己根本不知道的读者,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文字在视线之外还有着其他一些亲们的喜欢,真的很惊喜、很震撼、很感动、很有一种福至心田瞬间充满了力量的感觉……特别感谢阁阁、花园等亲们,还有一些嘉楠清楚的看到每部文都有收有订但没有留过言的亲,以及手机阅读网的亲。谢谢你们的不离不弃、谢谢你们的一路保驾护航,除了饱含真挚感情的“谢谢”之外,再说多少都觉的不够表达、反倒做作了! 《肆夜红楼》今日起正式上架。这是一部偏正史讲解类、涉猎历史处反复盯对与考究的架空文。虽有很多不符以及改动较大的地方;但能遵循历史的就一定会遵循,无论大事件还是小情节,很多都是历史的再次二次元重现。当然,历史上存在争议的地方,嘉楠是选取了自己倾向的观点、以及自己独特的见地来抒写的。 若是跟着《肆夜红楼》走完全文以后,亲们对唐朝那一部分时期的历史应该就有一个差不多的了解了! 岁月的风尘改变了太多,也带走了太多。时今看来,那个时代的故事不仅充斥着无边的繁华鼎盛,还有一份厚重的空寂悲凉…… 在此感谢亲们一路支持的同时,也致敬一下《全唐文》、《资治通鉴》、《新/旧唐书》、以及蒙曼老师的“说唐”系列讲座,等文献与资料的部分参考意见和借鉴。 还有最主要的,致敬那个鼎盛如神话、红妆并笙歌旖艳的时代,以及那些远去在历史浩浩长河里的祖先、那些本该活色生光熟稔非常的昔日故人们…… 正文 紫微一动封印破、贪狼下世正阴阳 华严经疏有云: 天竺南界之海岸有一“山”,名楞伽。()此山亦作一“城”之称。 “楞伽”为宝名,又曰“不可到”,“难入”之义也! 顾名思义,即山以有“楞伽宝”得名,又以“险绝、常人难入”得名。乃佛陀宣讲《楞伽经》之处。 然,又因此山居海之中,四面无门;故非得通者莫往,故称“难往”。 …… 却说此山之奇,你道如何? “其山系由种种宝性所成,诸宝间错,光明赫炎,犹如百千日共照耀金山。再且看山中,有无量花园香树,微风吹拂、枝叶摇曳,便生百千妙香一时流布、百千妙音一时俱发。凡人若有机缘一见,必定增福报数重、修为千载! 此山绝非等闲凡夫可以入往,其乃古昔诸仙贤圣、得道入化之处。 其山之内重岩屈曲,处处仙境,更兼无数众宝共成灵堂、龛窟。整座仙山内外明彻、有如流云彩霞平铺绘饰,非日月之光晖齐发而不能复现也!种种宝性所成庄严殊妙故,有大光和日月故,高显宽广故……” 我们的故事,便是从这楞伽山徐徐掀开万水之源! 是那一日,有度难菩萨手持金钵穿云过雾,于此山之巅垂睑俯瞰莽莽人间,却见正值盛世的中央娑婆此刻竟被一团漆黑烟雾所兜头包裹严密! 菩萨素性最是慈悲,情识一动,垂睑拈指徐徐算起,须臾之后起了一叹。 身旁随侍小童见菩萨如此,心生不解,便双手合十做礼发问:“那娑婆世间、十丈红尘,原本就为众生重重业力所化,这是亘古不变的一大规律,纵有黑云压顶也是再正常不过了!菩萨又何必为此徒增叹息?” 听闻弟子如是发问,度难菩萨缓缓摇首:“你有所不知。”边转目喟他,“一切皆有定数,此言不差。但自从紫微星宿下凡化身女子、去报太宗玄武门杀业以来,算来人间至今已历有数十载。而紫微星带着天命下凡之后,便一定会顺应天命成为人间帝王,却这之中便不知又会滋生出多少无关这原本业力的旁枝错节!到了头,受苦遭难的还是那无辜的芸芸苍生啊!”于此一叹,但面目之间大智神色不见消减。 小童便心下会意:“原来菩萨是心生恻隐,不忍苍生受此无辜牵累。” 菩萨颔首:“也不尽然。”旋即抬手对着虚空一指,登时便见眼前涌起一道千层漩涡,而那漩涡之中便有万千乌黑、亦或玄青色的瘴气流转不迭,并兼带着萧萧鬼吼,一时阴霾炼狱之气扑面袭就,犹如炼狱化现、又若哀鬼齐喑! “这又是?”小童暗一吃惊,且心生忖量。 菩萨收了法力,平和着神色稳稳又道:“紫微星这斗数之主下世之后,那由紫微星所镇着的死阴之地的劫界便就此被打开。如此,引得劫界之中一干冤亲债主伺机而动,眼见便要纷纷前后下世化形,吸取那五浊恶世之间种种业力,做尽邪惑妖淫之术扰乱人间,以至人间阴盛阳衰、旺气不足!”于此又一缓叹,双目有渊深意味沉淀其中,“这是人间一场大劫,算来也是合该注定。但本座只恐以凡人之羸弱,委难抗过此般隐有倾覆之势的大运道!” 闻言菩萨如此担忧,那小童亦目露忧惶之色。辗转经久,方又一颔首行礼:“依弟子之见,合该救苦度世,护持那人间重匡正气、端正阴阳两仪。” 菩萨颔首赞许:“本座正有此意,欲派双星同宫之中的贪狼星宿下凡,助这紫微星宿做一个俗世之旅的归结,日后接替紫微星化身成为人间真正的帝王,完成天命,将这由紫微而乱的失调阴阳逐步代入先前正轨,也将那一干劫界中的冤亲债主点化回归、各成果位……” 声波起落处,伴有如潮梵音跌宕四起,便见虚空之间登时现一璀璨星宿。 那星宿化身一道素白利光,围绕度难菩萨周身转了三圈是以拜别,之后便直抵着云海之下那一团黑烟困顶之处纵身飞跃而去。 菩萨双目悲悯,默然静看之余拈花微抚。 凡尘俗世有如一场红楼幻梦,肆夜之下、华灯初上,流离在阴霾靡乱的红楼之间,帏幕重重、人影幢幢,笑语欢言好不热闹!在业力铸就成的幽幽过往里,这爱这怨、这恨这嘲,谁以誓言做了谁的磐石赌,谁又将谁永远的失去在虚空? 茫茫天数早有定,困兽笼中做困斗!却到了头,终究还是逃不过个送走一拨新来一拨的无常与寥落。原以为的富贵温柔、烟柳繁华,不过和合之中所缔结出的无常假象,世间生灵却被假象蒙蔽双目、不得解脱,怎知这无法握在手里的虚无不过是那断井残垣尽虚付、一场幽梦一场空…… 哀哉,叹哉也! 而眼下这无量劫,太虚楞伽,贪狼破印;入世化形,人间梦魇! 化化生生、因果不离。那贪狼星并着一干冤亲债主能有如此一段际遇,也诚然不知是几世几劫之前的因果之事了! 值此人间夙劫之时,前缘后债,就此也合该他们彼此做了彻底的了却。 高楼当肆夜,叹息未应闲;情到深处无怨尤,爱到忘情近佛心。是时的人间,正逢当街沽酒、歌舞升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梦幻般无双荣鼎的盛世大唐…… 正文 风云际会帏幕掀 残阳退湮,锦绣盛唐,这一片如梦美好的芳草碧云天间被这斜阳的余晖皆数浸染、交织出一层一层很厚重的橘金色华彩。--这般颜色将这景致造势的愈发波澜壮阔、激动恢宏。 顺着大唐盛世那最伟岸的宫宇华殿一直一直漫溯下去,水汽氤氲的缭绕梦寐里、那一排排汉白玉雕绘着九龙逐涛图腾的阑干间,依稀起了一层稀薄的凉雾。 值此,正是微雨轻润的时节、薄冷略萧的初秋…… “唆——” 夜风缓撩,虚掩着的两道轩窗被微微洞开,弹指间,滴泪的烛盏之中有凌乱灯花高高的蹿起在半空中,跟着又借了天风的撩拨而猛地一拔高!然而很快便又落下,蜷缩在一圈融化成沫的盏沿烛蜡处。 接踵而至的暗夜阴霾潮水一般猝不及防的席卷而来,压倒了古老玄秘的比翼雕花门,漫溯着、漫溯着,生就出跌醉的涟漪,搅涌起这隅小小的一方阙室…… “呵。”毒扉软粘的檀唇哈出的声息,徐缓的有如旷古里的幽兰气息。这软糯的娇音伴着一缕女子的缪绕体香,啭啭的一同扑面而来。 隐约间可闻佩环叮当、珠落银撞,百般诡异非止一端! 视野由着暗黄发昏的烛火淡光包裹之下、这一怀狭小的空间一路看过去,便一点一点映扯出一个女子浓妆艳抹的娟秀面靥:“陛下……” 她又一声轻嗲,这声音酥到了骨头里。那纤细的柔荑跟着缓缓抬起,顺着寸寸萎靡过自己鲜香白玉般的肩头肌肤,一件松垮的蝉纱儒裙便开始昙然滑落,跟着露骨出其里直勾勾的一片最清澈的、直白的魅惑。 却在欲要攀附住身旁男子开阔的胸膛时,被一把推开! 那女子“哎呦”一声娇嗔,转眸瞧着咫尺处这位落难的帝王。 他一席明黄流光的龙袍勾勒出至高无上的帝王之尊,只这颜色并着其上绣绘着的龙纹图腾,便已经直晃晃的刺眼! 他有他的坚持,亦有他的操守。即便是时今落难、身遭幽囚,也饶是那绯衣粉唇、眉目描黛的纤纤妖姬再怎般百转引诱、千端魅惑,他这出世绝尘的高贵王者也始终都就是背身以对,不动不躲、不置一词! “陛下。”被推到地上的韦团儿仍旧不肯服输,再启口时那灵动粉嫩的小舌便转动的更加甜美发腻,娇嗔之间软软的身子开始水蛇般纠缠缭绕、攀附在眼前王者宽厚开阔的腰身之上。 但王者依旧如故,仿佛初见时最初那个姿态不变。若说他有什么举动的话,也无非就是方才被逼的狠了,情急之下推了她一把而已! “你!”终于,再好的耐心也会有消磨殆尽的那么一刻,再天真的企盼也往往都会被残忍的现实侵蚀糜烂、落得个体无完肤。 眼前这小小的宫娥,单纯的想要效仿当年武太后与唐高宗之间那一段传奇,便不惜犯险冒着大不韪的来勾引这被武太后幽禁的皇帝。却到底忽略掉了,李旦并不是唐高宗;而她自己,又怎么会成为第二个武太后? 因为李旦的不迎合,使得韦团儿娇娇的面色漾荡开炽热的羞辱,这种羞辱感是那么的强烈,就像一团火,顷然撩拨而上,搅涌的她额头滚烫、心气陡升! 她终于忍无可忍,在这气急败坏之下忿忿的瞪视了如素背身相对的李旦一眼,发着狠的梳理一把正如这死寂秋夜相融难辨、一个颜色的散扬的缎发,抓起散在地上的衣服披了便离开。 踏着冷月清辉行至进深处时,她铮地停了步子,忿忿一侧目、额头缓缓垂下,猫妖一般眯起一双眸子,只留下四个字:“你等着瞧!” 绝狠的四个字爆破在女子猩红玲唇、碎细贝齿、软粘馋舌间,一字一顿,压的很低很低,却非常有力道,带着一股来自地狱般的、抵死报复样的绵绵阴狠。 即便是在字眼末尾,这阴狠也依然缭绕图腾,贴合着浓稠夜色的诡异一齐晕染涣散,丝毫不行将终止…… 。 这是金灿灿的开阔大殿,殿外一道彩绘的长廊处,有两位宫装华服的女子一前一后,仪容规整、姿态端和,足颏涉水样行过中通甬道,旋即小心翼翼的提起裙袂,抬步跨进门槛,对着大殿正座的那着一袭百鸟绕凤、软款橙黄金灿贵服的太后武则天欠身行礼,齐声潋潋、面上一谦:“儿臣跪请武后金安。” 不过须臾的见礼,一起一落,转瞬间便可以完成的事情。一礼完毕,刘皇后、窦德妃欠了身子盈盈的匍匐跪拜。 这时有一阵温风缓缓掠起,缭乱了耳畔垂悬着的明月铛。光斑恍惚间,二人很顺势的一抬头,德妃怔。 她瞧见那金光叠映处高坐主位、不动声色的武后面目微动,只是对着她们神态弥深的微微一笑。 阑干进深处,那摆了一排的缠枝牡丹翡翠薄盏盛了烛火。几近同时,薄盏里的诡异微光,熄灭了…… 正文 第一章 彼时尚年少(1) 有这样一个地方,独立于唐宫盛世烟火迷雾之外的彩云间,素日只闻梵音如潮、木鱼声声,似乎盛世华章里的一切一切都与它无扰。() 它好似一位出世的智者,在这大千世界十丈红尘之中安于淡漠、甘于寂寞独舞。便在这镇日镇日祥云伴着烟尘雾霭的围绕与度化之中,使其间信徒离苦得乐、终渐渐大彻大悟。 这个地方,唤作感业寺…… 金缕衣上以蕾丝花边装点的凤尾薄袖漫空一挥,握一瓣凋零残叶在手中,这出落的正值大好年景、含苞待放的亭亭少女便知道,是秋天来了。 这少女姓“李”,名唤“令月”。这个颇为吉庆的名字是取自“令月甲辰”、意为吉祥良辰。 她如是的出生在这样一个百花齐放、万众归心的繁华盛世,也生长在这样一个红妆当道、妩媚缭醉的锦绣“乱”世。她是这个风姿绰约的繁盛帝国里最尊贵的嫡出公主,也是唯一的公主,太平公主。 “太平”这两个字,是她公主的封号,也是她感业寺年少入道时,一并带过来的道号。 那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原太宗皇帝的一位做了先行者(女道士)的妃嫔去了;道家有一种说法,如若家中之人得有晚辈入道,那么便可为死去的亲人带来福气,让他们在阴间过得更好。故而,她的父皇为表孝道,便将一向示为掌上明珠的她舍了出去,在宫中起了一座太平观。 那时的太平还没有太多心思,一切人世间的事物纷纷繁繁、于她来说却也简单明了;因为它们在她明澈的眼眸里,不过是些青青的草,粉粉的花,以及、蓝蓝的天……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至为深刻的记忆。 只记得那个时候高宗李治还在,母亲武后与父皇并称“二圣”。 也忘记了是在什么时候,有吐蕃王子向高宗李治提出要求娶太平公主为妻。 对于这个唯一的女儿,高宗、武后素来疼宠之挚!又如何能舍得她赴蕃远嫁?辗转间武后生出一计,既然太平已经年少入道,便干脆借机将她安顿在感业寺里,说是去替先人祈福、闻道之余并修佛法。其实只是为了避开吐蕃王子的求娶。 王子见公主已经离开帝宫入了感业寺,便也只好作罢。 倒是太平自被安置之后,便一直不曾得个机变重回帝宫、或者说武后也有心让这个欢脱好动的女儿于此感受禅宗佛法。如此这一安顿,便是这样些年…… 太平心里明白,自己的父皇、母后对自己这个唯一存活下来的、晚年时才得到的最小的女儿,是倍感珍惜的。无论是在家还是出家,他们始终希望的都是,这个宝贝的女儿,能够太太平平度过一生! 感业寺里的生活并不枯燥,一年四季兜转不迭,其间趣味也在不断变换着若许的花样,甚至较之唐宫还要更加丰富有趣,太平也乐得过这“山高皇帝远”的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悠哉生活。 不止如此,在这里她还有两个玩伴,一个是她哥哥李旦的儿子、三郎李隆基;一个,是打小被收养在寺的孤儿,名唤来俊臣。 太平共有四位兄长,大哥李弘已然病逝,二哥李贤被以谋反之罪论处、且死在了流放的路上,三哥李显在高宗大行之后继位称帝、却因触怒武太后而被废为庐陵王且贬斥房州,四哥李旦时今为大唐皇帝、却实是被武太后囚禁深宫架空权势。 这李隆基便是李旦的第三子,早在李旦尚且不曾被囚禁、被架空权势之前,这位安静且内睿的皇子便预见了自己日后所要身处的水火情势,免不得提早做了一通准备,于是李隆基便被父亲机变之下以“修身养性研习佛法”之名,奏请武后将其安置在感业寺。李旦如此,其实是为了让这个素为他所看重的儿子远离深宫政治权利的苦海漩涡,不至招惹祸事上身。之后,三郎同样于这感业寺里一呆就是若许年! 太平与隆基论起辈分虽为姑侄,但实质上,她却只长他两岁。 她幼时每年为散心避暑,就已喜欢断断续续往这感业寺小住一阵阵,当时就跟已先她一步入寺的来俊臣、李隆基玩闹甚欢;后来为避吐蕃合婚便常住于寺,更是朝夕相处、情谊甚笃。 如此,这三人之间关系若说是青梅竹马、三小无猜也委实是没有错的!彼此之间这自小便日积月累、由点滴处逐步渐浓的一怀情谊委实深厚。 正文 第一章 彼时尚年少(2) 是夜,月华银辉为这片清雅出尘的佛寺铺陈了一层绰约的光波,恍惚间便有粼粼的韵致于这之间波及氤氲、惝恍如梦。-- 而天气却比昨日添了些闷郁,似是憋着一场看似呼之欲出、其实久久不下的秋雨。 三人精神都很好,谁也无心安睡。于是便守在一处平素会客之用的佛寺厢房里,围着冉冉烛影,听李三郎讲故事。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夜,书生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所惊醒。”隆基向太平那边凑过去,压低声音故意营造出一种自以为的诡异气氛来,旋即接口又道,“开门一看,是一个身着一席红衣喜服、面容娇美却苍白异常的年轻女子。” 于此这烛盏里的烛蕊豁地一下在虚空中跃起来打了个结,作弄出“劈啪”一声干涩的响。 太平被唬了一跳! 而隆基寻着这个间隙,有意急急然将这恐怖的故事趁机一鼓作气的继续下去:“书生问这女子是谁……” “她是谁?”中途被太平打断。 隆基侧目瞧了眼一脸期待、且隐有怯怕的太平,见她纤长的睫毛在夜光中无风自动,唇兮便不由勾了丝浅笑,旋即又按捺住:“这女子说,‘我说我是勾魂厉鬼来索你命的你信么’?” “啊?”大晚上的守着昏灯听这样无端的鬼故事,诚然是把这年纪清浅的公主给生就了一作弄! 一旁来俊臣瞧着他二人如此,却只觉有趣,免不了徐徐然含笑摇了摇头。 “那这女子当真是厉鬼、这书生当真叫她给索了命去?”太平却兴味正浓着,一个劲儿的只想知道这后续事态是如何进展的。 来俊臣却觉这久坐之后身子骨一阵发僵,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去觅食了,你们继续。”就口闲闲一句言语打趣,在得了目光回应之后便将身走出去。 不算开阔的厢房便只剩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两个人。 三郎侧目瞧了一眼仍是满含期许的太平,却将首颔下去,铮然一下沉了声色把话锋转到了另一重事态上:“太平,有件事儿一直在我心里搁置着,搅扰的我不问出口便总觉不得安宁。” “你先继续讲完这个故事!”太平声息泠淙,扬了花唇、音波清朗的将他打断,“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嗯?”此时此刻这颗心全被吊在了那只开头就委实离奇扑朔的故事上,她的注意力丝毫都不得转移开去。 隆基恍惚了一下,旋即颔首一笑,有些无奈:“那女子……名唤窈娘。” “窈娘?”太平微有忖度。 “嗯。”隆基点头,“至于之后的故事么……我也不知道。”就此半真半假的猝地一句极快落地。 有溶溶的灯火在他薄薄的唇兮打下一道淡色金波,太平看在眼里便起了一欢喜,却又因隆基此时这有始无终的故事而感到很无趣:“你故意的。”抬眸嘟唇嗔他一句。 他笑起来,须臾便重又将那两道精致的眉峰微微聚拢:“公主。”启言唤她,神情面目再度浮起一层依稀的正色,“你时今的年景,也合该凤台选婿、得一驸马了吧!”一语落定时,却是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句有些突兀、亦有些唐突的句子。 光影曳曳、明暗交叠间,太平被唬了一下,倏然抬眸,见眼前的三郎虽在同她认真说话,但眉目间分明挂着一层若有所思的忖度之态。 这般神色,只让人觉的他是正在不动声色的酝酿、筹谋着怎样关乎贴身利益的一场心机! 正文 第二章 生魂报哀讯(1) 冷不丁一道门轴转动的声息坦缓传来,不多不少,正堪堪逢时的把这屋内二人顷时一怔!下意识回目去看,见是来俊臣端着一盘洗好的苹果优哉游哉的走进来。() 隆基适时的缄默,只转目对他一笑,旋即将几上倒扣的茶盏翻起来,又若无其事的提了茶壶自顾自斟茶。 “呦。”这架势看的来俊臣心中好笑,嘴上便也没见外的顺势就问了出来,“三郎这是跟太平说什么呢,前遭还那样热闹,怎么我这才一进来你们俩就默了言声?”且说着话,边将手里的果盘往几上一搁置,有心凑趣的同隆基开起了玩笑,抬手便将他那才斟好的茶端了起来便要自己饮下,“莫不是在背后数落我的诸多不好?” 被隆基半路拦住:“要喝自己倒!”反凑趣回去,旋即抬目扫他一眼,又把这目光隔过朦胧的烛影、望似漫不经心的往屏风处落去,“唉,有些人他就是喜欢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啧。”一缕无害的玩味氤氲在唇,“若是自个真的有数不尽的千般好,又怎么还会怕谁人背后数道?” “看见没,果然是在说我的不是!”俊臣捉住隆基的话尾巴,见缝插针的就是这么一句。 一旁太平已经起身走过来,很不失时机的抬手一指隆基:“哝,我们没在说俊臣对吧!”边如是很顺势的对俊臣笑言,“俊臣,三郎说让我跟母后要驸马!”没心没肺极率真的一句。 是时的太平正值十七岁的年景,她长了隆基两岁,而俊臣又刚好长了太平两岁。说来他们正处在的这个年龄段儿不算大也不算小,但都刚好还没有来得及丧失掉与生俱来的童真、与率直。这正是这个年景的魅力所在,半大的孩子们总会显得那么的真、那么的纯净美丽。 若是可以选择,唯愿人生只如初见,唯愿孩子永远都不要长大…… 蓦地一下,太平这话才出口就带的室内氛围沦为须臾的声息俱默,轻软秋风穿堂入室之余,便带得轩窗“沙沙”作响,杳然沉寂里忽起的点滴声息终于将这默然氛围重又搅出些许生机。 李隆基最先回过了神,扫了眼一旁的俊臣,见他此时此刻那刀雕般的薄唇正在竭力克制着不抽.搐,便知道他是在努力憋着不笑出来。心念一恍,隔过俊臣又对太平:“你这么快的,就把我给卖了!”亦是笑言。 “你还说我?”太平扬起一张盛了韶光水润的芙蓉面,眉目弯弯、语息盈盈,“俊臣你看。”边转目飘了神光重往来俊臣身上落,“三郎他讲故事都不给人讲完,只起了个头就完事儿了!”言语时余光扫了眼李隆基,见他颔首会心的挂了一缕微笑。 来俊臣颔首微微:“只怕又是三郎他自己杜撰的,本就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呢。”边将身落座,自果盘里取了一枚果子咬了一口。 这么守着昏灯聊聊闹闹的,太平也委实有些困倦,一时又没了诸多兴味,便就辞了二人先行回了房去歇息。 夜波幽幽、红烛重重,若许大的厢房少了这明艳的少女,独独留下两位初落成型的公子合月而坐,似乎也是一件颇为珠玉在侧的赏心悦目之事。 耳畔太平的脚步声已然远去,俊臣却并没有起身回房的意思,只把面上方才那神色往端正里放放,旋即声息有了些沉淀,看定李隆基:“你在利用太平。”他是笑言的,但这两道目光之中却沉淀着许多弥深的意味。于此微顿,他缓口气,把身子侧侧,看似不经意的闲然继续,“如果太平大婚,那么她便可以离开感业寺。那个时候你若要再重新从这里边儿出去,封个郡王之类的……”转目往隆基身上再是一定,“倒也从容些。”如是这似笑非笑的调子。 正文 第二章 生魂报哀讯(2) 经年来相处长大,来俊臣是怎般利落的人、有着怎样洞穿表象的精准眼光,李隆基心里自然有着数。…………此刻见他昭著不晦的把这层薄纱给挑了明白,便也无心继续瞒他:“我哪里是利用。”隆基笑喟,“太平公主,她终归是不能一辈子都呆在感业寺里的吧!”于此甫一抬目,直对上俊臣含笑也含戏谑的双目,神色从容如素,“若太平她自己不向武太后提点,只怕武太后她一时半会子也想不起该为女儿遴选一驸马之事。” 隆基他的心里是有着主意的,诚然是被俊臣给一语道破个中玄机。但他不会向旁人承认自己的虚伪,即便被一眼看穿,也如是讳莫如深。 同样的,经年相处如斯之长久,隆基是什么性子,俊臣亦是明白:“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俊臣呵一口气,心里盘算着借个机会转过话锋将这有些尴尬的氛围涣散了去,“就是你们都走了,把我一人扔这里?”顺着侧首半是凑趣。 隆基见他如此,知道他是在有意转了前话,便也心下起了一打趣:“你好好修行,没准儿日后最先成佛得道的是你呢!”且笑言着叹了一声。 这时原本安静且暗沉的厢房外院忽然传来一道惊呼,那尖利利的女声灌入耳廓委实撩人,是发着颤也带着抖,想必是被什么给吓到了的样子! 这二人铮然便听出了是太平的声音!相视一眼,猛地一个激灵!不约而同的起了身子才要奔出去,却见门扇兀然被推开,太平已经自己跑了回来。 猛然的门扇开合,带起屋外一股洒沓夜风倏然灌入,一时顿起一重料峭的寒意直扑心口。 有冷月淡银色的金波顺着太平头顶徐徐的挥洒下来,合风荡涤出恍若水波游鱼的朦胧韵致,又将她这一张秀美的面靥照映的泛起徐徐的素白,也不知是被惊的、还是单纯只被这月华给辉映的。 “怎么了?”最先凑上去的是来俊臣,他见太平这如此急急慌慌的神态,心下顿然生就出许多不放心。 “那,那个女人……”太平已然花容失色,此时此刻挂着一脸忐忑与不祥,“那女人好吓人!”嗫嚅阵阵,终于把这话尾一落定。 不知道为什么,在太平吐出这句话的当口,李隆基忽然觉的自己心里猛地起了个亏空……似乎被什么感应力给揪拽的生一钝痛!但这感觉好似一把茅草把这一颗心给塞的满满当当,何其作弄,却又偏生没个源头发处! “什么女人?”不知人是不是都天生一种第六感,俊臣这时亦不能自持的起了一股无端的不祥。他把这如麻心思竭力克制住,如是镇定的继续问了句。 一来二去间,太平已经隐有平复,才意识到自个此时还站在门边,便又下意识起了一哆嗦! 俊臣已经不失时的将房门重新掩好,侧身迎着公主进来。 她只觉自个一颗心在胸膛里上下跳动的缜密,抿抿红唇把乱心定定:“就是那个一袭红衣的女人……我方才出去的时候,见她就在那里站着,惨白着一张脸……她冲我笑。”且回忆起方才那历历在目的诡异场景,娟秀眉目不由重又聚拢起来。 “哪里?”俊臣侧目。 “就在那里,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因三个人在一起而大了胆子,太平干脆重把房门一把推开,抬手向那被夜波月华辉映的拐角指过去。 可那边儿空落落一片,除了天幕不时有游离的天光打下丝缕暗影之外,便什么都不曾有。 “倒是奇怪……”这叫太平下意识蹙眉忖度,“明明就在这里的,怎么转眼便又不见了踪迹?” “是窈娘么?”隆基冷不丁的飘来了一句,字里行间透着些微慵懒。 “啊?”太平一时没解过这个中的意思,下意识转眸瞧他一眼。 来俊臣有须臾的愣怔,旋即面色一恍惚,不禁也是侧过身子连连抚额。 李隆基松了一口气,抬步走到太平身边颔首顾她:“好了,你是听故事听的太入了神,便就眼花产生了幻觉。” “可刚才明明……”太平蹙眉一急,旋即又甫地缄默了言声认命般的把身子侧侧,“算了,反正说了你们也不相信,就当是我看错了吧!”旋又一扬眉目,“但是我害怕,我要俊臣陪我!” 若放在常人那里,一个清白女子却要男子夜晚看护、与男子过从甚密,未免太过失了规矩!但他们三人是自小一并长大的,素日总也黏在一起,自然也就少了许多忌讳。 “那你在内室,我在外厅打地铺给你守夜。”俊臣揉揉太阳穴,这一时困倦之感亦是层叠着涌了上来。顺口也就应下。 天幕之上那一轮梨花月分明该是黄澄澄的一片清丽,但在这时不知怎的,豁然一下隐现一片血色瘴气。这气息初时只有团扇大小,旋即猛地一跃,被涣散的大如车盖!一下子便把整个月亮都给实实障住,天地之间登时有若被倾瓶浓墨晕染,倏然间带入到一大片更为渊深的永夜昏黑之中,无边无际,没有一丝光波照路…… 正文 第三章 梦境隐偷香(1) 这是一条幽暗昏惑的暗渡迷津,周遭一切都被沦陷进一大片一大片不见尽头的昏黑里,连一星光影都不曾有。||身处此地甚至会觉的自个已经没了形状,只幻化成一股撩拨迂回的烟雾,但感觉却还不曾抽离,云里雾里,只是一阵阵使人迷失。 俊臣奇怪自个怎么会闯入到这样一种不曾有过映象的境地来?且耳闻周围厉鬼哀魂萧萧空鸣,他却出乎意料的不曾感觉到半点害怕,只是下意识皱起眉目,心道这样的气场委实令自个不舒服! 好似有一股力道牵引着他下意识往前走,目之所及处仍然是这一大片幻似死亡的昏黑,鼻息里缪缪飘转着趋于腐朽的味道。 空气里好似有笙歌绵绵呓呓断续唱起,时有时无,似哼唱、又似诉怨:“困于这一点迷妄、万丈幻海,好容易走脱下世……却为何又回来?为何又回来……” 这个声音时而尖利时而柔软,似男似女委实品度不清楚!但因这一利一柔之间气场的不断变化,更是将这声息一点给烘托造势的尤其诡异而狰狞! 这时忽见眼前一亮,这无边昏黑、死海样的黑烟瘴气只在瞬间便全部消散!眼前倏然一下呈现开来的是亭台楼阁、水榭回廊、粉殿朱阁,处处笙歌艳舞、时时花香盈鼻。 看得他一倏然心情大好! 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一个念头迂回落定,陡然一下又想起了自个合该是在感业寺里才对的!不是该在太平公主屋外的小厅里为她守夜么?怎么好端端的便游历至此处? 太平……这念头才起,眼前景致便又换了格局,一切亭台楼阁、安谧幻象顷然消散,青烟一缕缠绕撩拨间,忽觉有浓郁麝香直扑面门。 俊臣再定睛时,见自己已然身处一殿堂之内! 却说这殿堂边角回廊处处垂挂着流光蹿云的彩绘织锦、空气里熏着催人情爱的麝香、而珍馐明珠并着云母翡翠更是处处可见时时可辨。却不似是个人间去处,倒像是神仙桂子登仙羽化后跻身而处的一座殿堂! 正思绪惝恍,忽闻那一道水晶帘幕铮然弄脆,泠泠水波韵致倏忽灌溉入耳。俊臣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一路行过去,见那铺陈着香樟木、牡丹碧桃熏香干瓣的坠珠玉的贵妃榻上,正软软儿躺着一位淑丽的女子。 那女子着一件云锦素色流光儒裙、挽飞仙髻、眉宇间点三瓣梅花印、面靥绘就粉面桃花妆。这纤纤的玉骨、水蛇的身段,一切一切看在眼里极其妖娆魅惑、叫人只觉自个这一个身子一个魂儿都跟着被勾了去,却是那样欲罢不能也挣脱不出这温柔囹圄! 他心头微动,凝眸时刚好瞧见榻上这神仙桂子般的佳人侧首回眸对他盈盈一笑,嫣然顾盼间抬了脂玉样的柔荑、对着他轻缓勾了个兰花儿指。这当口,一臂罗衫已经缓缓滑落,露出其中莹白如雪的一段肌肤。 饶是立场再坚韧的男子,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种荡涤心魄的美好、这直白的引诱,也委实难自持! 但来俊臣心念还是定了一下。 便又在他迟疑不决间,那榻上女子生就的一张俏面渐渐在他眼里勾勒的更加清晰起来!那分明是他所熟悉的眉和眼,只是比记忆里那抹清丽倩影,更添置了些典丽风华、明艳暗动……那是太平公主! 正文 第三章 梦境隐偷香(2) 恍如茅塞顿开、又恍如心口被沉压着的一块儿大石就此给移了走!来俊臣顿觉一身轻盈,轻靴踏着红毯勾暗花地面上的粼粼霞波向那女子走过去,越是及近便越是觉的那般不能自持、似乎是带着彻骨噬心的浓郁魔力,他只觉自己就要沦陷在她充斥着魅惑的红缯唇齿、沉淀着玉质澄澄的纤纤冰骨与撩人风情间了…… 那女子不曾说话,只是对着他笑意嫣然,边抬手将他脖颈往身前一勾,他整个人便匍匐在她酥软绵绵的腹肚之上。() 一股情潮驱驰跌生,俊臣那原本稳妥的呼吸登时起了一阵急促,他抬手下意识去迎合这女子的主动,亦抚上她高挺的酥胸、并着就是这一道玉白的脖颈、再即而是一张汀唇。 两个人之间这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凑近,彼此温热的呼吸一来一去的在面靥眉梢间迂回撩拨。 他以唇舌覆盖上那一张充斥着芬芳气息的小口,舌尖向里一顶、即而一挑,很快便攻城略地将这个吻渐次深.入。 他吻的极温柔,像是在呵护世上人间一件委实难觅的珍宝,但他内心那团看不见的火焰也在这当口犹如被点起的干柴,倏悠一下就撩拨的火星肆起、可见火海滔天灼烧殆尽一切之势! 而那女子亦于鸾凤纱帐之内嘤.咛阵阵、娇喘不迭,且以妩媚如蛇的身段儿不时配合着他的抚慰与撩拨。 这般柔声软哼可谓将那闺阁之暧昧绸缪又添置情趣一段,搅扰的俊臣一个身子一个心都更加欲罢不能……终于,内里这团积蓄勃勃的烈焰被推叠至一个至高的点,处在这一方高地之上便一跃而起一步登天! 喉咙里闷闷的贮藏一声野兽困斗般的低吼,他解衣去袍,长臂一伸便将身旁女子往怀心深处一层层做茧般紧密搂抱。 这时有光明灯波粼粼的平铺面门,翻云覆雨在即、鸾凤颠倒之前,光波照耀处忽见这原本勾魂摄魄、美丽惊心的女子猛然蜕起人皮,由头顶一路沿途向下皮肉龟裂,血肉模糊、腥臭四溢间,太平一张熟稔而迷惝的花样的颜已变作一具粉面女骷髅! 一脉心力合着气血在这猝不及防的实实一惊之余,一个猛子直冲头颅!来俊臣瞳孔大睁,倏然便被吓醒!冷汗涔涔间,方后觉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切的幻梦…… 但这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猛地撞见床边一个人正以手支颈看着自己,那张脸与方才梦魇里的红粉女骷髅生就的有如胎刻! 他又一个不能自持的心跳骤急!但旋即渐又回神平复,跟着垂目敛绪、缓缓吁出口气:“怎么出来看我睡觉?”声息因情态起伏的猛烈而尚有发虚,他稳声问了这塌沿的太平一句。 这是真切的现实,而非方才玄之又玄的一场梦寐。同时随着一通乱绪渐渐收束,俊臣又起了一种不能自持的愧疚与后怕……脑海里总也不能自己的浮现起方才那仙居、又似修罗所居之处那女子的妩然美好,却为何那是太平的一张脸?莫非自己对太平公主的心思居然,居然已经可以肮脏龌龊到了这样的地步?!这委实是惭愧之至、也不该之至啊! 来俊臣,你竟日竟日的这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心念一纠,他侧目勾唇自嘲般的笑叹。 正文 第三章 梦境隐偷香(3) 一入神就忽略了身边的太平:“俊臣……” 直到她软糯的声音徐徐然对他一唤,来俊臣方猛一回神:“怎么了?”转目记起前茬,言语关切。() 太平有如一只乖憨的小猫一般,少女情怀烂漫起来便逾越了诸多忌讳:“里面那么黑,我害怕……能不能,陪我坐一会儿?”扬眉潋潋,这话言的充满祈盼而心思单纯,出口时一低头间不由还是红了双颊。 银波月华入室穿堂,就此为她花样的面靥打下一层天成的薄纱。俊臣静静的看了她须臾,只这般安然静守便已觉的十分美好了! 那芜杂的心绪就在这默然相对间,开始一点点重新收整了好。他略有思量,旋即起身取了床头外披罩在底衣上,与她就势在这外厅床榻的边沿并排坐在一起:“不怕,是因为三郎讲的那个鬼故事?”薄唇一牵、声息莫名使人安然,“有我在呢,决计什么鬼怪都不敢近了公主的身去!”这一句带着哄逗孩子的意味,言出也觉会心,复又一转话锋,“好了,稍坐一会子就去歇息吧?我们明儿去放风筝。” 他的声音、他的字句、他的气息、他的人……他的一切对此时单纯的像一张白纸、少不更事的太平来说都充满了莫名的魅惑力,有些时候她只要一想到他,都觉自个这心猛地就生就了欢喜。 “嗯。”倚在他着了玄青色外衣的肩膀上,太平重新阖眸之余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句。 气氛重新归于静谧,俊臣又松了一口气,才要也阖上双目略养养神,铮然一下便听见那外院里相邻的厢房门扇,被极着重的一个力道一把推开、听声音又诚然是摔开来的更贴切! 这才静下心思的两个人便被震得又在心口起一擂鼓,条件反射的同时,猛地站了起来! 这声音好像是李隆基那边的房间…… “你别动,我去看看。”不多迟疑,来俊臣侧首小声嘱咐了太平一句,旋即迈步便向这厢房之外走去。 太平自不放心,才要开口就见来俊臣已经大步的走出去。她叹口气,也后脚就跟了出去。 院落里一脉秋风洒沓扑面,迂回撩拨间生就一痕料峭的寒凉。虽然还不至于到刺骨的地步,但这隐匿在空气中的冬的味道,就要呼之欲出。 被浮云隐去又显的月华流光这一时倾泻如瀑,银白银白的光影交叠间,看到一人正双手负后、立于月下对月默看。 那是方才推门而出的李隆基。 此刻他这隐能预见日后英毅、挺拔之俊秀风骨的面庞、身形,皆数被这有些孤绝的月色染就出更为孤绝的味道。他一席轻衫之上褶皱凌乱未平、半束半披的乌发萎靡肩头,其实这般模样委实狼狈,但又因眼角眉梢隐隐流露出的落寞、与忧愤神情而反倒成了专门为他造的势,将他整个人渲染着推向一方凄美清艳的境界。 “这是怎么了?”来俊臣见三郎虽负手对月、却也无恙,那心也就放了放,行步上前问了一句。 隆基早已瞧见了这二人,闻言时转目淡淡的看向俊臣:“方才我做了一个梦。”语气平缓,但带着隐隐的无力,“梦到我母妃与刘皇后,死了……” 太平一震! 刘皇后、窦德妃,死了? 有须臾的恍惚失神,来俊臣原本想开口安慰三郎,原本想要告诉他那只是梦、是不真切不贴近现实甚至是与现实相反的、虚无缥缈的生于潜意识里的东西……但不知怎的,这简单的话句他就是说不出口! 且夜风缭绕起宽展的疏袍,灌入袖口就带的肌肤生了凉意。这一阵寒风刺激,他脑海里冷不丁想起前半夜太平说撞见了什么女人……顿觉后脊梁骨一阵寒意簌簌的就往上蹿! 冷月中静静立身于彼的太平,此时此刻这一张面目神色也很是不好看。 心有灵犀的,她起了同来俊臣一样的心思……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就如那轮泛起血色的弦月一样,似乎注定有一场帏幕重叠的离合悲欢就要渐次拉开其风云际会、无可遁逃的帏幕。 这一晚,似乎注定要叫人不得安宁! 正文 第四章 婉儿斩韦团(1) 这是将近晌午时的光景了,那长长的映日回廊底下被天光斜筛投洒了一圈又一圈的暖然华彩。() 寝殿宽院、飞檐回廊,有宫娥将那门沿垂着的帘幕徐徐打开,让这微凉的风吹拂入室、把晌午时内室里这份燥热涣散了许多去。一切一切都显得那样坦缓不惊、慵懒闲适。 就在这颀长、且中通的一道长廊处,顺着一路连接而起的攀龙戏凤精致沧古的小亭子间,宫娥韦团儿正端身而坐、悠哉悠哉摇着手中小扇驱热。 那纤纤的腕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转动,她轻扑着薄扇,眼角眉梢铺陈着的满满的全是洋洋自得! 亭下这水光潋滟的小渠将这个太过自信的女人映的别样光彩照人,她轻挑黛眉,猩红的艳唇微微张开,须臾绽了一缕软糯轻薄的讪笑出来:“呵。”轻声凉薄,素白色的藕根样的细腻手臂侧将额头托起来,换了一个斜斜倚靠的闲散姿势,“李旦,我说过的,走着瞧。”于此一顿,那双很是招摇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细缝儿,“你不接受我,我也不让你好过!”这声音有些轻恍,又发着狠的氤氲在贝齿小口间,跟着拈了个兰花指,“这只是个开始。我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儿…玩儿……” 是时,柔和的金秋天光沿着那些杨柳交错一处的嶙峋枯枝一点点在之间投洒下来,斑驳金波打在韦团儿有些得意忘形的脸上。她手中悬着采穗的薄扇依旧慢慢晃曳,娥眉一舒、噙了浅笑,唇畔跟着一朵莲灿。 是的,韦团儿确实该傲慢一把的! 因为日前,便是她在武太后那里告了一道秘状,污蔑李旦那两位内人对武太后施行压胜。果不其然,紧接着那刘皇后、窦德妃在进宫向武太后行礼之时,当真便这样莫名其妙的悄然失踪了!且紧接着,复又牵扯出扶风窦氏一族对武太后压胜一案…… 这其实原不过是韦团儿这一个小女子的报复,她单纯的认定李旦之所以不为她使尽媚术所动,那一定是因李旦已经有了皇后与德妃之故!她怀揣着那般狂热的野心与那样奔放的姿态,在他面前极尽勾引之能事、可谓铆足了劲使全了手段,但他却以沉默为回应,他如此羞辱她,那么她便给他一个狠戾的报复,她要他那一后一妃全都去死!让他知道她的厉害! 但是精明如武后,身边这宫娥韦团儿的心思,武后她怎能看不出?然而,不管压胜之事真有也好、假做还罢,巩固武家政权、借势剪除李唐枝丫、连带通过这一事件探看李旦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总是必要的。故而,即便那一后一妃委实是被冤枉的,那也得将错就错!压胜的帽子,无论如何,必须扣上去! “老天爷,你教会了我一个做人的道理。”韦团儿敛了明眸、唇兮含笑,在心里如此默想,“人有的时候,确实得学会识时务。若不然,便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明眸皓齿有一晃即逝的阴狠并着滑过。 是时忽听得“簌簌”几下,有紧密的风声带着肃杀的气息突忽漫溯,倏然带得这泛黄干枯的柳树林叶缤纷落英,有几片零星的残叶一缪一缪胡旋着落下来,转转打在韦团儿细嫩如破壳鸡蛋的纤纤双肩上。与此同时,她后腰顷然一凉! 紧跟着袭来的是…… 疼,铺天盖地、锦帛撕裂、嗜心彻骨的疼!这般感触只在弹指便晚潮般一浪紧紧逼着一浪的席卷而至! 这疼痛由后腰而起,来的突兀,是被利器贴着皮肉刺进去的疼,一丝深似一丝、重似一丝,在每一寸血脉里拐弯钻角,极尽能事的抽离着每一道骨髓、肆虐在每一寸柔柔软软的活色生香的肌体、甚至发肤…… 韦团儿艳红瑰丽的嘴唇开始微微翕.动,那双眸子瞬间睁的很大很大,抬香颈、伸凝荑,梗着脖子空空洞洞的、直勾勾的发死的盯视着头顶这一大片暗青色的无语苍天。 正文 第四章 婉儿斩韦团(2) 就这样,只不过是这极快的惊鸿一瞥的间隙,这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卑微宫娥已经历经了她由人到鬼的蜕变过程。………… 她绵软的身子倒在了铺陈的整整齐齐的五角菱形三彩砖地上,这身子很快便会发硬发僵。她在瞬间毙命! 宽大的浅粉色儒裙被这倒地的动作牵扯的有些萎靡,风过处,撩拨起砖地上凌落着的几瓣残花败叶,贴合着这裙袂一齐飘荡了起来,涟涟漪漪的,似在飞翔的美感。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如此干净利落! 执刀的英武侍卫转过身子,对着默默立在小亭一侧、面沉若水的典丽女子向前走了几步,旋即谦和恭敬的作了一个揖:“上官姑娘,办妥了。” 中通小亭中的景致委实独好,那女子应声抬睫。 刚好又有一阵天风重又撩拨起来,来势汹汹,但只在须臾便又渐渐平息,越来愈小、越来越轻,直到完完全全彻底的静谧下来。只在她额角的流苏边打了个涟漪。 这女子一头墨发高绾而起,是最朴质大方的一个云髻,却只遣一支碧绿翡翠笛形细簪收束罢了。除此之外,再无星点饰物。 她天青色的广袖儒裙掩映的这曼腰纤纤、不盈一握,肩头罩着的蝉翼薄外披又衬扯的她整个身姿有若金盏银台,而那淡漠却唯美的素面却恰到好处的呼应着她这一份独特的清丽孤绝、无可方物。 黛眉写春山,鼻尖点玲珑,浅唇画婉约,婉儿螓首缓抬,隔过这做礼的侍卫,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地上已是了无生气、死尸一具的韦团儿,面目神情依旧平静淡泊:“记住,处理得干净点儿!”但吐口的瞬间,带起一股不容辩驳的不怒自威。 那侍卫不敢怠慢,忙点头承应。 婉儿没再言语,利落转了身往武则天处行回复命。 …… 上官婉儿,名臣上官庭之女,上官仪之孙女。 她在祖父与父亲被武后杀戮始出生;因母亲郑氏为武后赏识之臣、太常少卿郑休远之姊,母女才得免死,但却被配入皇宫内庭。 婉儿时年二十有四,自进宫伊始至今跟在武后身边已有十年之久。她自幼才思敏捷,诗词出众,且行文走笔之间风格多与祖父上官仪相似,并将祖父绮丽浮艳的“上官体”发扬光大,一时名流多集其门。 十四岁便为武则天掌诏命,日后其才学与天赋渐渐显露,渐为武后所器重,使令她参与政事,乃武后文笔之上得力助手。 这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般不能以常理揣摩!譬如上官婉儿虽本与武后有着灭门、杀父之仇,但却因与武后相处时日渐久、目染武后才学与政绩显著,且又感念自个自小便蒙其庇养,渐渐与武后之间那份感情在岁月的长河之中沉淀的委实真挚,这份感情亦母、亦姐、亦师、亦友、亦知己。 婉儿初时对于武后兴许还有那么几分戒备,但久而久之,她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早便没了那份异心,只把这份异心变作了一心,将这一颗玲珑心全盘献于了武后,一心效命。 后人赠其美名曰,“巾帼首相”。 正文 第五章 三郎得哀讯·李旦会婉儿(1) 就着回旋在眼底儿的秋光,太平倏然回眸,提裙踮起软底淡粉绣花鞋的脚尖,嫩红色的唇角微一上扬:“快呀,来追我呀!”这嫩嫩的一嗓子犹如百灵啁啾,巧笑之余对身后眉眼含俊的少年吐了吐小舌头。() 这样的年景,这份淘巧,这份尚不曾湮没在无边繁华中的天真,真好! 来俊臣看在眼里,心头便不由起了一个舒缓。可转瞬又免不得面色一黯。他明白,太平是大唐的公主,铺陈在她身后等待她去躬身行走、躬自缔造的那条人生路其实何其漫漫,一些与生俱来的注定她是逃不开的,那份宿命感尤其浓重,他明白太平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由此以往、愈走愈远,远到将于恒古绵长的历史长河中缔造出一抹抹隽永深烙、波澜壮阔的史诗传奇;远到,再也够不到! 情更浓,缘如风,锦微冷,星汉罩月朦胧,唯有杜鹃泣残红,翠袖凝寒扶病月容中…… 秋风扑面时他方一回神,忙牵唇把这心头伤感往下压制住:“令月你还能有多少力气不曾!”便一心同公主追逐玩闹起来。 太平边跑边回头急看,这时一个不小心,身上那绸丝儒裙被一枝落木枯枝不经意的绊住,簌地一下,钩挂上了深褐色的错乱分叉上。 来俊臣便是得着这个空荡紧跑两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曼妙的纤腰,这是经久以来两小无猜的岁月中深滋漫长出的不拘小节,修长的素指紧接着滑上来咯吱她的臂弯。 乌发流媚、媚眼如丝,太平躲闪不迭,只得“咯咯”笑着讨饶。待得俊臣终于收手,那凤眸又忽地晃了一抹流光,这当口又敏捷的转了身,反换成她来追着俊臣咯吱逗笑。 锦绣天光流泻似瀑,明艳的秋阳呼应挥洒金波万丈,有如大梵天王的冥冥庇护,护持着感业寺这一方净土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和乐而安详! 却快乐都是别人的快乐,欢喜也都是别人的欢喜,到底还有一个人,他趁着眼前二人凑趣玩乐的空荡静然叹了口气,旋即径自躲到了一旁落木萧萧弥深处,悄悄的、默默的抬起墨绿宽袖,拭了一把眼泪,没有让任何人看到。 这个偷拭眼泪的少年,便是李隆基。 昨夜那陡然的惊梦本就令他心觉不祥,一整晚并着一大早就都吊着一颗忐忑的心。终于,就在方才宫里边儿来了人,悄言细语对那感业寺的主事女尼叮嘱了些什么。 因隆基自小就生活在忧患之中、再加上因那个异样的梦而搅扰出的心神不宁,他便多留了个心,寻了由头撇开太平与俊臣,轻手轻脚的躲在女尼厢房正门的进深角落里探听。 就这样,他闻得了母亲窦德妃的莫名其妙失踪! 母妃是跟着皇后娘娘一起去向祖母朝拜的。那么多的宫人明明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进去,但这一进去之后,便没有人再看到她们出来。 这般有进无出,两个活色鲜香的大活人就此莫名其妙凭空蒸发!竟然比那编造出的鬼故事都玄妙许多! 但隆基他知道,鬼故事大抵都不是真的,因为神鬼大抵是不会轻易化现显灵的。所谓鬼故事,其实都是人的操控!母妃、皇后,分明是被人给暗地里不动声色的害掉了…… 正文 第五章 三郎得哀讯·李旦会婉儿(2) 李隆基的母妃窦德妃出身显赫,为关陇大族扶风窦氏。…………而武后毫不顾念诸多的先从母妃下手,明显也有了消减窦氏势力、将李旦本就寥寥的那些根基消减的更为彻底之意!隆基看的明白。 纵然他还不过只有一十五岁,但孩子也总有一天是要长大的。生活将李隆基磨砺的一切都会从容以对,故而此时此刻除去那些无谓的悲伤与不甘之外,他更多的还是为自己这下一步该行何棋做考虑。 虽然父皇当初一片苦心的将他安置在感业寺,这诚然是为他好,是怕他一不小心便被卷入政治漩涡之中引火上身、焚烧殆尽。 但这样一直不曾封王得爵也始终都不是个事儿……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先出去才好! 心里明白,若这个时候有人将他提及,武后为顾全自己仁慈宽厚之名也一定会将他封王赐府、使他离开感业寺。 目光下意识往远处太平那道美丽清秀的身影瞧去,这充斥着鲜艳韶华的身姿在阳光下更显灵动可喜……隆基缓缓颔首,一怀辗转经久的心事重又浮起在心,内涵弥深的双目一点点有了沉淀。 。 入夜的大唐帝宫自是灯火软款流媚,繁华盛世无可方物的景致在这华灯初上的一刻一齐熏熏微醉。 上官婉儿沿着颀长而纤狭的中通甬廊,这么一路足颏涉水的向殿宇之内盈盈的走。她天青色的素色儒裙随着步曳而无风自动,款步逶迤间整个人就带出了那么一些出尘拔俗的气息。 在她身后,是一片巍巍殿堂、阑珊灯火紫云迂回。盛世盛唐,肆夜无双! 殿门外守夜的宫人瞧见了她,对她颔首曲身、行礼谦和。婉儿摆手将他们逐一遣退,步入进深、进了内里小室。 “咯吱——”如同裂帛撕扯般极度不和谐的萧音,那扇木雕祥云的精致门扇便打开了,人影闪入后,又很快被关上。 这是东瓶西镜的吉庆格局,一架案头之上整齐的放置了几沓宣墨纸、这插了一枝已经干枯了的垂杨柳的白玉瓶、还有那几盏烛影寥落的雕花琉璃烛台、以及一床、一枕、一锦被,并着几册零散的古籍书刊。如此简单,却幽囚禁锢了当时这锦绣帝国里的一国之君。 夜风唆然一下撩拨过去,隔过门扇缝隙渗进来三四缕。这薄薄的凉,侵入到了骨髓里。 李旦侧目,神色平和的看了一眼缓步入内的婉儿。 婉儿这足下的步子如斯亭亭逶迤,简约云鬓、天青宫裙,行步之余那裙袂并着鬓尖垂下的步摇流苏一并曳曳的晃,恍若生了花。 她整个人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淡然出尘,暗夜天光平铺在面,更是交相辉映的她宛若降临凡世的凌波仙子,饶是你怎样耗费心机的在她身上千般寻百般觅,就是不能在这之中窥探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尘世烟火气! “恭喜你了……又为母亲成功的处理掉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呢!”李旦勾唇启口,语气平常,但落在耳里便有异样的尴尬呼之欲出。 竟日沉默寡言的王者,突然对着眼前碎步朵行过来的阑珊仙子牵唇一笑,淡泊之余偏又鼻息略动,几分嗤之以鼻的薄凉讪味被牵动出来。 正文 第五章 三郎得哀讯·李旦会婉儿(3) 婉儿没言语,那秋水般的面目还是一向惯有的平淡。…………她顷身前探,默默放下了提着的食盒,打开盖子逐一取出里边的酒菜、碗筷。罗袖款然夹着一缕沉仄的暗香,如此利落干练的娴熟动作。 这样平静从容的气势,分明淡泊平和,分明有一种无声的压迫与执拗,只错觉是在挑衅些什么。 很快使得李旦这心绪有些欲罢不能,只觉面门一冲,心口有什么东西骤然落定,他抬手收了明黄广袖、后自嘲样的将手负在了身后去。 婉儿不知自己怎么惹到了这位沉默寡言的帝王,但心中亦有些许不明所以的淡淡情绪。 这时他淡笑了两声,复沉目对婉儿正色:“太平和三郎,他们都还好吧?” 此时的李旦被月华银波烘托的有些凄美、有些颓废,又因他这分明与所处境地太过不合的一席明黄色龙袍,故而只消他随口的一句言语、一个眼神,都会令眼前这时常前来探望、默默安慰、开解他的冷然女子不期然就触动、柔软下了一颗本以为已经成为死灰样的心。 烛火微光暗动,掩映的婉儿抬了下纤长的睫毛,她丹唇一点:“三郎这孩子给自己取了个小名儿叫‘阿瞒’,倒是霸气且有些少年的狂妄……不过,因为武后把他们遗忘在了感业寺里,所以三郎、以及公主,他们都很好。”一抬眼眸。 因为遗忘,所以很好。是悲凉吗?该绝望的……还是悲哀的庆幸? 更漏里的细沙筛筛作响,合着穿堂的风势而有若一唱一和。氛围静谧又怅惘。 李旦毫不奇怪婉儿会连隆基取小名一事,都知道的这样清楚。因为他明白,婉儿就是武后的眼睛,而留意李唐宗室的一举一动,是武后从不或缺的日常。 有须臾的沉默,但气氛渐渐变得生了融洽的暖意。李旦换了一种不解的真诚语气,眉宇稍皱,侧过面眸微微抬头,又问婉儿:“这些年来,为什么你敢来陪伴我、探望我?”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对她说这样一句话,但内心里顿然就贮藏了一团滚烫的火,可又因了所处情境的幻似绝境,那些不能有的绵绵情愫总也变得更加寥寥,“这是母亲的旨义,还是你自己的意愿?”轻下声息,他又问。 婉儿定了一下,满室烛光在这萧索秋夜索命般鬼魅的厉风的穿堂灌溉之下,被打的有一顷摇晃。汀唇上下一个细微的碰触,贝齿半露:“两者有什么不同么?”面目那一抹淡漠的颜色是恒久都不会消减。她微一停顿,颔首凝眸将神光落在李旦眉目间,“是天后的意思也好,是我自己的意思也好,我不是都来到你这里了么。”这口吻不带着情态,平淡无波,有一种不合年景的苍老成熟。 一时又是一连串的沉默。殿宇里只能听到婉儿摆弄碗筷时,这瓷器之间轻微的撞击声。 李旦不知自己今晚是着了什么魔,或许是因太寂寞,或许是因氛围太沉仄。心念一个猝不及防的就涌了起来,没有任何征兆,旦一把抓住了婉儿纤细的琉璃腕子,猛地把她扯到自己怀里,俯身便要吻下。 这一时胸腔其里恍若有一团团滚烫的流火烧灼荡漾,弹指一下就揉碎了那经久以来面上维系的淡漠、与这俱好似已经无喜无怒无嗔无狂的麻木的躯壳! “陛下自重!”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里,婉儿奋力一挣脱,昙然便离了这个孽障般突忽、猛烈且局促的怀抱。 旦在这陡然扬起的尖利一嗓子中恢复了理智,松开这怀抱,颔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但胸腔之间仍有不能立刻平复下去的一通起伏。 须臾停顿,婉儿抬手很从容的理了下自己略乱的儒裙衣褶,就此轻轻起身,没有再看李旦一眼,收拾了食盒便转身悄然离开。 门轴坦缓而从容的一声转动。那萧萧的闷音氤氲于耳。之后这寥落的殿堂内室重又归于一痕更深沉的寥落。 光影明暗里,李旦木木的独坐于和风而动的轻纱帘幕之后,脑海之中好似贮藏万情千念,又好似一片放空、什么都不曾有。 空,这无边无际的空被遗落在帝王潭水般探不到底的一双瞳眸里,贮藏着风雪也隐匿着狂热,却在最后到底全都化为了这一个寥寥的“空”! 空幽的自嘲,寂寞的冷…… 正文 第六章 隆基劝太平·武后梦贪狼(1) 一树树火红的枫叶顺应着风势的迂回撩拨而款款飘落,在那枝头缱绻出几分留恋不舍的婉约味道,看在眼里便觉那心弦被拨弄了一下。|| 秋,真的是一个惹人多思多想的既萧索、又妩媚的时节…… “难道你真的甘心就这样一直下去,青灯古殿、把红粉朱楼辜负了?”月白色的长袍剪了几缕朝阳的淡辉,还好不是在月夜下,如若不然,这俊朗卓尔的润玉少年真要变成苍穹广袤里的翩翩谪仙,羽化了去了呵! 太平明眸若水、纤眉似黛,就如此漫不经心的嘟了一下粉唇,酥指摆弄着儒裙之上系着的一条彩带:“顺其自然,总是正确的吧!”举世冠娆的明媚女子如此回复了李隆基一句,后也便不置一词。汀唇一道淡金的空档里,她心底下也在做着一番辗转思量。 但,即便伪装的再怎样完好,那灵魂里深滋漫长出的那份内敛的睿智还是成功的出卖了她的内心所想。太平何尝不曾萌发过离开感业寺、回到唐宫回到母亲身边的念头? 当然,隆基一直都是知道的。 “那……”见太平还是刻意在装糊涂,隆基也换作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声色,欣长的素指很顺势的抚弄了一下左襟略有缭乱的炫纹袍领,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儒雅,一顿后轻轻的,“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日后的出路呢?”这声音一起一落拿捏在恰到的好处里。 这话又将太平心下那根柔弦拨动了一下,她侧眸合着阳光去瞧,见他着了蜡般隐隐泛光的魅惑嘴唇微微翕合,而那双朗星一样的眼睛分明有什么沉淀在深处。 她柔荑一垂,旋即又微敛兮目,若有所思。 忽觉双肩一暖,接连便被半拥进了一个怀抱里。 怀抱是温暖的。 隆基宽厚的肩膀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将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抵住在怀,跟着便带出一种可供依靠、可使人相信的安全感。 他略颔首,潭星似的眼睑半闭半睁,就这样吸了女子锦缎云发间的一股兰芷香气一口:“怎么可以不为自己奔前程?”虽在发问,但那答案实际已经根本昭然若注;而后面紧临着的这一句,终于不做兜转,全盘托了出来,“他们遗忘了你,你也不能遗忘了你自己!” 太平没对这个突忽起来的相拥有多抵触,她与三郎本就是同一血脉的亲戚,又自小一并长大。此时闻着他略带蛊惑势头的言语,她更多的是顺着就起了些繁重的思量。 当年高宗、武后选择让太平入道、后又将她放在感业寺里再修佛法,当然不是让她真修行,而是逃避那远嫁而去的命运! 吐番与大唐一向友好,但在高宗时期也不知是怎么了,居然开始屡屡侵犯大唐边陲。 而作为大唐帝国的嫡出公主、也是安然存活于世的唯一的公主,物以稀为贵,吐蕃那边素知情形,便提出恭敬往求太平公主,自此后两国缔结友好。 幼 女 怜人,父女又岂可舍得?也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高宗、武后才将这个女儿塞进了感业寺一避风头,吐蕃那边儿的和亲之事只得不了了之。 本也只是暂时避避风头而已,待得吐蕃彻底死心,便让女儿还俗,这当是高宗、武后的心下所想。 正文 第六章 隆基劝太平·武后梦贪狼(2) 可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不能轻易顺从心意,因为后来渐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高宗病故、武后夺权,那当口出于保护又不能将太平公主接回宫中,久而久之,兴许武后一忙于政务,便将感业寺里的小女儿遗忘了。…………即便偶尔记起,也只得权且搁置,着实没得心绪来管。 但是一个女人的韶华光阴也就短短那么几年,太平时今已经十七岁了,她觉的自己再也耽误不起。所以无论李三郎这一次又重提旧话、提起这茬是出于什么心思,至少这个建议对于太平也委实是个切实可行的! 昆叶漫天,细腻的风沙扑面而来。太平下意识抬袖去挡,此时已然下定了一个决心和会意,自那双有了沉淀的眸子便可以看出来。 只是没谁察觉到,隆基的喉结缓缓慢慢的悄然动了一下。幻似一块儿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搬开的释怀! 他与太平所想完全不一,他是在动着这样的念头,如果得以让武后想起被她遗忘在感业寺里这些年的幼 女太平,那么会被跟着一并想起来的,还有一个谁呢? 李隆基从来都不是一个浸染在童年花香蜜糖里的稚嫩孩子。初试锋芒,他利用着尚且单纯的太平,就这样一碗搀着蜜糖的荼毒送了过去,把她在不经意间推上了繁茂大唐当下星际璀璨的政治前台;同时,或许连他自己都还没能知道,正是这样突破死局的一步棋,亦为自己于朝中埋下了一脉潜移默化的长远势力…… 。 是夜,壮丽的太初宫重阁浩殿间被点起一层一层灿然溶波的烛火,一片暖然暧昧,将这神都盛世勾勒出大镶大滚的肆夜繁华。 入目一切都觉可喜,守着头顶这一片澄澈的月华,似乎天地间正被一脉祥和气息深深包裹。但就在这一片幻似祥和无边的肆夜之下,那华丽的幢幢帏幕灯影交错间,一曳一曳的游离隐匿着多少阴霾靡乱、心计暗动…… 这是非处在距离权势的漩涡至为贴近、至为巅峰的那个点位的那些人外,没谁可以隔过这层祥和的薄纱、一眼将这繁华外衣表象之下的真挚内涵具体看透。 一众宫娥手捧香屑往空中挥洒,淡淡的桂荷香气跟着倏然迂回在鼻息里,这香气为朗秋时如湖水一般澄澈的夜色又添缕缕若有若无的慵懒。 “来人……来人!”忽这时,金碧辉煌、彩绘蟠龙的正殿内里,这一片璀璨明澈恍如白昼的灿烂景深之中,豁然传来武后极苍缓、又掺迫切的一声呼唤。 守在外屋尚不曾退下安寝的上官婉儿微蹙了一下眉头,听得出武后该是被什么给惊了梦。 她对一旁伺候的宫人使了眼色让她们退下,旋即忙不迭的疾步穿过小门向内室里走。纤指挑起苏绣帏幕,凝眸蹙眉关切一句:“天后,怎么了?”说话时已抬步凑近塌沿,伸了柔荑去为武后平复背脊。 这一来二去间武后已经有所反应,她侧目看向婉儿,不曾忌讳的低低出口:“哀家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十分真切。”声息有些低沉,似是且言且回忆着。 “是个什么样的梦呢?”婉儿侧目徐徐且小心的又是一问。 婉儿与武后之间的关系,是不消细说谁也都明白的亲密而相互信任。人活在世,即便再怎样喜欢安静、乐于品味与细细咀嚼孤独的滋味,但总归是会有那么些个时刻,还是须要身边有一个贴己的人可以陪着说说话儿的,不然那人生路何其漫漫,终归会很难熬。 武后侧目看向婉儿,在目触她眉目之时心头便一舒展:“梦里是一片广袤而璀璨的星空,哀家梦见自己是这星云际会的天幕银河中,一颗最为璀璨的星辰。” 正文 第六章 隆基劝太平·武后梦贪狼(3) “那是必然的。--”婉儿不失时的启口,“天后自是天人,便一定会有相呼应之星宿。” “不……”被武后中途打断,武后这目光隔过婉儿,抬首望向那云雾缭绕的香鼎、又落在屏风之上一朵娇艳欲滴的艳紫色牡丹花上,“我见自己化为了星宿,且我是那斗数之主紫微星……却这时,忽然有星宫之中的贪狼一星直勾勾向我扑来!”她蹙眉,“那贪狼刺穿沉冗厚重的云霞雾霭、割破青冥障目的璀璨华光,就那样大刺刺、直抵抵的一路过来,他是那样明亮、那样直白,似乎没什么是可以将他加以阻止的!他一出现……满天星宿便在弹指间黯淡了所有的华彩,他是那样耀眼,他化作一道光,在猛然间撞向了我!”于此缓气,重又看定蹙眉若有所思的上官婉儿,“便在这一撞击的瞬间,我化为乌有……” “天后!”这一次是婉儿下意识将武后打断的。她展颜抿唇,旋即启口接话,“天后定是白日劳身耗神,所以睡的不大稳妥,故而有此惊梦。”于此抬手将自武后肩上滑落的薄毯重为她捻好,“不要多想了。”诚然武后方才那话带着一种使人颤粟的宿命感,莫名的,在她吐口的那一须臾,婉儿心头笼了丝抵触。 武后这时已将那神志做了些平复,旋即这双目变得有些放空:“若我当真是那紫微星……也是,这太初宫在隋时便称‘紫微城’。”蹙眉心思做了兜转,“你说,这是不是呼应着某种天命、连同方才那梦境昭示着某些注定?”心念在这当口瞬间一个驱驰,“贪狼星他来了,他已经来了!皇上……” “不会的。”原本婉儿这面目是平和镇定的,但一听得武后吐出“皇上”这两个字时,她方在这瞬间明白了自个方才那丝抵触为的是什么!下意识抬目接口,“天后与天比齐,且紫微星又为斗数之主。若是真有天命,这天命也牢牢儿的跟在您的身上呢!”她很快便调整了口吻,将这声息做了个沉淀,旋即稳妥妥的道出来。 但她心下不迭打鼓。 武后素重天人感应,如今堪堪做了这么一个梦,若武后她当真认定紫微、贪狼皆有所指,她自己为紫微、那最直接想到的便是被囚禁的皇帝李旦为贪狼!那以天后之干练、手腕之铁血,她紧接着会对李旦做些什么……婉儿不敢去想! 这时视野昏黑了一下,一盏烛台被穿堂夜风倏然扑灭。便听到有小宫娥细碎的足音响起,须臾便重又被点燃。 “罢了。”一暗一明的起起伏伏里,武后颔首缓神,只吐出这两个字,旋即摆手命婉儿下去。 虽然武后没有把那心中所念言语明白,但婉儿自她那张精明内睿的面上瞧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命里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人力所能逆转,正如当初太宗时期那个“女主武王”的预言…… 念及此,婉儿甫定了一下,就此默了言声、颔首退下。心中那抹不祥之感并不能够完全消退,不是因了武后那一个昭著不祥的梦,而是……李旦。 玲珑心一疼,婉儿下意识抬手抚住这铮然跳动急促的心口,凝眸睥一眼唐宫月色,清冷的银波扑在面上时,便生就一层涟漪、缓缓游弋。 正文 第七章 太平隐话别·俊臣忆前事(1) 一叶柔柔的鲤鱼风筝挂在了枯木枝上,又借着秋风萧索的势头铮然一下滑落,曳曳的,掉落在正下方那光洁的石墩平面上。………… 丝弦因着这力道的一拂而骤然断裂,锦鲤的半截残尾在固结的天风里摇摇摆摆、缠绵出不死的惆怅。 太平的喉头突就是一噎,螓首颦眉,极勉强的迁出几分蹁跹笑靥,玲珑柔心像是终于软了一瞬:“我跟母亲讲,把你招为驸马怎么样?”水眸扑朔,却始终都没有去看身旁的来俊臣哪怕一眼。 太平知道,这句话无外乎只是一种借势挑明的敷衍罢了,其间想法,真的荒诞可笑!招为驸马……那驸马岂是人人都做得的?纵然她心里喜欢来俊臣又如何。在皇家,“喜欢”与“在一起”,永远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来俊臣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事实上俊臣是笑了,他了然在心,但还是言语了出来:“你知道的。我一介草民,又是那样卑微不耻的身份,根本太不可能……不,是根本就做不了你的驸马!”这时萧萧冷风夹杂着少许沙尘一路扑面,通过宽大的开阔袍袖簌簌的灌进去,垂打、粘连在每一寸肌肤里,顷然带起刀剐一般的涩疼。 应声入耳,太平下意识垂睫,眸子里有浅然略殇荡漾起来。 她一时半会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想,自己定然已在这无意识间触痛到了俊臣心冢里,深深掩埋着的那一段不愿提及的苦涩回忆了! 来俊臣的身世很混乱。在不曾得住持点化、不曾有幸承蒙福泽被收养在感业寺以前,甚至可以说他不止贫穷,还是个人人所不耻的贱种与混混。 他的父亲来操是个赌徒,曾私通好友蔡本的妻子,后因赢了蔡本一大笔赌债后,那蔡本却拿不出用来偿还的银两。于是来操便顺势娶了已怀有身孕的蔡本之妻。进门没多久后,便生下了来俊臣。 对于这个孩子,其实来操已经无从分清他究竟是自己先前与那妇人一夜私.通后、所缔结而出的骨血,还是蔡本的孽种?故此,对俊臣素来厌恶,稍有不顺便是拳脚相向。 正如隆基的童年一直都深处在政治漩涡缔造下的忧患之中一样,俊臣的童年一直都是一大片昏天黑地不见阳光。 家境的贫寒、父亲的拳脚与嫌厌、母亲的不堪、邻人的白眼儿……便是在这样的困苦环境塑造之下,很是顺理成章的,使得俊臣开始叛逆连连。 他似乎天生带着一股精明灵气,他也曾对这三千世界、造化自然由内心深处起了许多细腻的情丝,但饶是再良善的本性也抵不过一朝朝疾风苦雨大镶大滚的肆辱凌虐!也忘记了是在多大年纪的时候了,俊臣的为人渐从和善乖顺倏然变成了放荡叛逆,从金诚守言变成了反复无常,从勤奋上进变成了游手好闲、全不做工。 他对这个世界虽谈不上厌恶、因为那时候的他还太小还不知道什么是厌恶,但也全然没有好感。又或许他骨子里便有与生俱来的恶劣因子,他很顺势的将这恶劣转化为一种习性,召集了一群街头混混竟日打砸胡闹、破坏路边儿摊位屋舍、甚至伤人。 正文 第七章 太平隐话别·俊臣忆前事(2) 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一日他的父亲来操因喝醉了酒而猝死街头。--在得知这样一个于一个家庭来说无异于惊天巨变的消息之后,却很奇怪的,来俊臣他全无半点儿哀伤之态,甚至他打从心坎儿里隐隐的、隐隐的流露出一丝由衷的侥幸来! 他也无暇、更没那份心力去管顾那自把他生下来便懒得再看他一眼的母亲,就此包袱一个扛在肩上连夜离家出走。 横竖他已然做了恶人,横竖他由出生起始便背负了这不堪的污浊,那么便是再加注一个“不孝”的污点,也是无关痛痒的吧!被苍天所厌恶的人、似是带着诅咒的封印出生降世的人,造一件孽业还是把那孽业都造了尽,大体该都是没什么区别的! 可似乎苍天真的不会护佑作恶多端的人吧!当时他自嘲的这么想着,因为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他的包袱、他贴身所带那些银两文钱便被劫匪给全然抢了去。 他又冷又饿、一身污浊。就此颓然昏厥在尘泥污潭里不省人事。 困苦囹圄、光亮全无间,他在心中隐隐动了个念头,想着若就这样死了……也是好的吧! 但苍天到底还是心善的,佛陀菩萨到底还是与这五浊恶事有大因缘。他并没有就此死去,而是好容易得了这冥冥之中的似垂怜也似命运,可巧路遇游云回还的感业寺住持,就此被收养在院,在镇日佛法梵音熏陶之中渐次清心、回归本性那份固守未消的善根,在大智慧与佛力的加持之下洗去污浊、寻回自我。 猛然一下回首前尘,佛指一捻莲华生,顿然发现,原来这唇边一道拈花微笑的弧度,却缘是来于前身所经受苦难的那一段磨砺…… 喝了白露水的秋蝉“吱呀——”一声长鸣,就这样不期然打乱了俊臣本就纷攘的繁绪。他抬目有意无意的扫了眼这落木萧萧的秋色,只觉寒彻人心。 身边太平心头忐忑,又总莫名觉的自己对他是存了些愧疚的,因为她喜欢他、但她却要离开他,却要嫁给别人。 回神的俊臣翕动了下完美的薄唇,转面咫尺间迟滞不语的女子:“太平。”似是含笑的唤她。 “嗯。”太平应的有些心不在焉。 俊臣忽然微笑摇首,并着叹出一口气,带些释然的感觉:“不一定只有做了你的驸马……我们才能在一起。”这话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太平心头一动。 俊臣这算是在安慰自己么?为什么他的声音分明平和、但在她听来却如此苦涩? 或许这些隐隐约约的情愫、或真或假的言辞,饶是两个人之间关乎爱情的一场风月事,却终究是磨煞人的没谁可以说的清楚! 念头一动,太平忙把面目转到一边儿,她忽觉自己眼角开始逐渐变得湿润。似乎猝不及防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要经历这种分离聚散的悲欢苦楚?突然,就长大了呢? 清风过树扶苏,注定不会在这天地之间留下些什么。俊臣颔首,那目光隔过太平,径自停定在那一尾已然断弦坠落、现下感应了一股子风势助力而曳曳飘飘、显出直上青云之势的鲤鱼风筝上,心思一沉,念头渐渐水波般氤氲波及…… 正文 第八章 韦筝将临盆·武后生感应(1) 抬颈对天,眼见那弦月初升之时、不可扼的华丽势头溶溶然辉映世间。()却被这眉目淡泊的女子如是的看了淡。 她如葱根的嫩指一点一滴摆弄石青色窗纱,不期然的,韦筝空洞的眼眸里就蹁跹出些许彷徨的神采。 房州贫瘠之地的夜色,与那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盛世神都,从来都是天壤之别。 大唐的繁华,“盛世”二字,永远都只属于帝都皇城那一个地方吧…… 忽有干冷的风儿顷然一下一阵阵直扑面门而来,簌簌的带起这院落里成阵枯叶衰草,一个弹指漫天漫地,这境界被烘托、渲染的愈发大刺刺的萧条冰冷了! 这般氛围叫韦筝心头略动,两道娥眉跟着就是一纠葛。与此同时,耳畔不期然的起了一阵燥燥的响动,似乎是什么重物跌落在厚实地表那么一撞击时、滋生出的钝重且夹杂着颓废之感的一道闷声。 豁然一下子,有百般的不祥顺着就非止一端的漫溯过韦筝敏锐的柔心!她口唇洞张,迟疑只是须臾的,旋即转身提起这粗布裙角便往那烛火微熏的内室跑过去!这足下的步子诚然是极快的,但这一步步却觉是沉铅般的往下坠,久而久之便觉的已近乎成了机械状。 她几步便奔过去,越过高高的木门槛时这身子便打了一个踉跄,险些便要被绊倒! 这样的动魄惊心已经丝毫不会令韦筝她感到意外了,因为自从被武后择了罪名哄下那大唐盛世权利的最高峰、后以至于被发配到房州之后这久长无边的若许年来,记不清楚已历经了多少次了! “显——”颀长的一声厉唤自韦筝喉咙里发出来,配着她眼角眉梢无处藏匿的憔悴萎顿,是这般的凄伤哀哀!又因这张面孔间依稀的颓废与疲惫,更是显出那几分惊艳来。 这个女人她本就是美丽的,她的年龄虽不能说清浅、但诚然也不老迈。此刻虽未施半点胭脂豆蔻,但就这样素面朝天的看在眼里,韦筝憔悴的面靥依然可以十分清楚的看到三分明丽美惠。又因着急气匆促的缘故,她一头青丝在踉跄间散乱,额前几许流苏晃曳,顺着打在纤额、眼睑,零零乱乱的:“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她顾不得这足步的凌乱,一路过去,哽咽的仿佛耗尽了毕生所有的、全部的气力,拼了性命把那白绫缠颈、如是憔悴的男子死死的从房梁上一点点抱下来。 她的身姿实在瘦弱,如何能够有力气招架这一家之主本该撑起一片天的身躯?但她还是做到了,且这样的举措已经不止第一次。 她柔弱的腕子将丈夫伟岸的身子拥在怀里紧紧抱住,不再言语,只是哭泣,未加一点儿掩饰的哭泣。 “筝儿,让我去死,让我去死……”被韦筝拥抱进怀里的李显几近无力,那枯槁的厚唇上下开合,吐露出的绵绵词话却恍若谵语。 他本该是大唐帝国至高无上的一朝帝王,奈何却堪堪就在一瞬从云端跌到谷底、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赶下皇权高位后发配到了这等绝望的境地里来? 正文 第八章 韦筝将临盆·武后生感应(2) 然而韦筝只是哭泣,兼带着不住摇头。………… 月华透窗,将李显一张支离的面孔映照的更显虚白,他忽然无力的哑笑起来,声息一缕缕的渗透进耳廓,便有如撕裂的布帛:“母亲她派了唐宫的使臣来房州看我,就要到了,马上就要到了。”嘴皮已经龟裂,看得出他一直在为这事儿大费周章的烦着那心,一顿之后那瞳孔里铮然显出一簇慌乱,“他是来杀我的,一定是来杀我的……一定,一定是的!”边梦魇般、魔症般的不断徐徐言语着,跟着一把甩开紧紧抱着自己的哀哀妻子,双手打着哆嗦的摸索向前,又一次寻到那根滑落在地上的白绫,站起身子又欲上吊。 “显,你做什么……你做什么?”被他猛地一下甩到一边的韦筝神容愈乱,“显,你不要这个样子,不要这个样子!”泪湿红阑干,筝儿匐着身子急忙跟上去追赶,“君子能忍,必成大气!”饶是那样刚强胜过男儿百倍的女子呵!她噙泪、又发着一股狠的从身后一把抱住这失了心智般的丈夫,咬紧牙关突然道出这样一句。 但实在徒然无力,一任这声息有多刚毅,一任韦筝这个女人身上决计有着不输儿郎的果敢、坚毅,且……一任韦筝声嘶力竭怎般哭喊也好、劝慰还罢、打气鼓舞也如是,这正值半梦半醒、恫吓失魂中的李显就是听不得一个字去! 终于,就在筝儿抿了汀唇、那两排牙齿在唇际咬出血色,眼看着就即将崩溃了所有的勉强、所有竭力维系着的坚强伪装的同时,因她心绪已乱,这一个慌神间,眼见那疏袖便不经意的掀翻了几案上一盏烛灯。 顿然一下顺应着这个势头,滚烫的蜡油跟着顷盏泼出!在筝儿还不能有所反应的当口,淋漓尽致的顺着她的袖口一路灌溉进去。 登时,灼烫的痛楚使筝儿下意识抽身便往后躲避,因为突发的缘故,她难免就又慌了神……就此一个不小心,霹雳晴天,她重重的摔在了这冰冷而厚重的地面上! 整个世界的崩塌往往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红,艳如玫瑰的一色绯红顿然涓涓流瀑……这颜色带着肃杀的味道、裹挟着血腥的阵仗,又在那溶溶的冷夜清辉之下璀然璀然,蒸腾出一抹雾霭的朦胧。 终于,似在梦魇里苦苦围困不得挣脱的李显,在这一刻身子下意识发了个抖、跟着猛地一个醒神!有须臾的僵持,旋即便急急的奔身过去,蹲下身子一下子抱住了地上双目放空、猝然晕厥过去的孱弱女子。 此时此刻,韦筝羊水大破,就要临盆…… 。 铮然一下,正持着兴致以银簪子亲自挑灯的武后指尖一痛。蹙眉去瞧时,才见自己是不慎间不知怎的划破了手指。 一旁立身的上官婉儿瞧见了武后这一时的迟疑,旋即把身子凑了几步向武后迎过去:“天后,怎么了?”蹙眉侧目、声色关切。 正文 第八章 韦筝将临盆·武后生感应(3) 武后方回神,但指尖连心,也不知怎的这心窝便被搅涌出一层层难安的忐忑,那种感觉便好像是什么人出了什么事情一样。()她把这情念压制住,对婉儿沉目示意:“没什么。”顺势将刺破的手指往袖口里一收,“不日后家宴的事情,一切筹备的如何了?”心念甫至,如此问了一句。 武后一向醉心朝政权势,但这并不代表她便是一个索然无趣、不知风雅的女人。 武后身上其实秉承了两种极端,她可以冷若冰霜、却也亦可热情似火,可在朝堂之上凤翼飞扬、退居幕后亦可享受儿女承欢之天伦快活!同时她也是一个醉心于盛世红尘、妩媚生活的不失情趣的女人。 婉儿抿笑一颔首:“一切俱已铺陈妥帖。”旋一蹙眉默忖,抬眸再启口,“感业寺里太平公主那边儿已经通知到了,是时也会入宫向天后朝贺。” “太平啊……”一提及起自个这小女儿,武后那张威严凛凛的凤面似乎只是瞬间,便轮换了一副自个都不能察觉的慈母情态。 母爱其实是一种人之天性,如果说今时今刻这个已然显出坐拥天下之势的女人、她心中还有什么柔软处的话,那么小女儿绝对是她心口深处一道充斥、满盛了所有母性慈爱的温存的情之所归。这是一种母女之间与生俱来的天性,这天性不会因了身份、情势的变却而有所更迭,永远不会。 武后她并不是不爱儿子、只疼女儿。实在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所处的格局都太特殊。儿子只会令她愁上眉间心头、总也不那么放心;只有这个小女儿,因为女儿身的缘故,素来对她不曾构成威胁,所以这种母爱天性可以毫无保留的、大肆在这个女儿身上流露渲染。 “是有日子不曾见过她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出落成了什么样子。”武后眉目一柔,唇畔徐徐的氤出一丝笑意。 婉儿贴己的抿唇莞尔:“公主自然是出落成了玉叶亭亭的美人儿。”软眸微潋,“就像天后您年轻的时候一样!” 这口吻声色拿捏适度的一落声,登时便叫武后心中起了一道得心的欢快。抬手爱怜的点了一下婉儿的太阳穴,微摇摇头,一笑流颊。 婉儿抿笑垂眸,一时心念肆起,她隐而不发的暗自动起了另外一桩心思……家宴,自然是李唐皇室之间的聚首,她私心想着被囚禁的皇帝李旦是不是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一并赴宴,在武后面前留下些乖顺的好映象、同时也能借机散散身心? 但她见武后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原本想择一时机提起这事儿,但转念又觉,兴许那样热闹的场合,委实不适合李旦这般沉静而禅味的人吧!便也就作罢。 一道黯然神色顺着冷月倾洒入室的银波,忽在婉儿面目间小蛇般蔓延起来。纤柔的面目便重落入清漠的境地,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就此幽幽于那心底深处迂迂回回,一个铮然,搅动了一池心湖跟着涟漪跌生起来。 一旁武后不动声色的投了神光向婉儿身上看过去,好巧不巧的,刚好便将她眉目间这若许深浓的颜色给悉数收在了眼底。武后沉目,若有所思的起了些许念头,终归隐而不发,什么也没言语。 正文 第九章 太平献戎舞·感业别俊臣(1) 盛唐太初宫家宴之上,丝竹管弦并着胡琴笙歌于漫空中高奏一曲《胡旋舞》。…………这时而清泠、时而又哀怨呜哑的曲音倏然一下子曳曳的兜转起来、旋即又漫着空的四散开去,如此千回百转,有如一记礼花高高的向天幕一个猛子的抛上去,旋即便应声散化成漫天的晶耀。 这时节眼见着便是愈发死寂疏朗的冬了!但这堂皇富丽的唐宫之中从来都看不到那季节该有的萧条之感,这里有的只是大镶大滚的盛世繁华,只是那些百无聊眼的看似平淡慵懒、坦缓安详的韶华流光。而这层祥和的外衣之下、不动声色隐隐流淌着的是些什么样的血液,从来都是呼之欲出! 临着水榭的家宴间搭起的双层绽莲形的舞台上,伴随这周围缪缪流转着的一脉脉扶摇曲乐音波,亭亭玉立的娆媚少女自那一道纤细回廊、如带御道间柳腰摇曳、足步生波的款款翩舞着过来。 那是盛装的太平,却又不能说是盛装,因为…… 武后侧眸去顾,一眼瞧见这淘巧的小女儿时,唇畔便是一道忍俊不禁的笑意。 鹤翼开阔的甬道间,太平端身而来,自远及近、盈盈涉水。她身着一件发玄渗紫的镶边宽袍,纤腰围了玉罗带,一头乌发挽成了简单的冕髻、戴深黑方巾。而那藕根般白暂细腻的纤纤玉手间却持了一七宝弓箭。就如此一路恍若破云穿雾,英姿飒爽的生生压住了她周身上下流魅出的,那与其母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女儿娇媚,却平添一段逼仄称快的绝世风姿! 在场诸人瞧着他们的公主自远及近一路舞弓挽剑而来,那最初的一时居然没能马上将她认出,却瞧着她那一身的利落精干、绝佳气韵,还恍然以为又是武后的哪位新宠不是? 这个时候武后早已瞧出了太平,唇畔那笑意渐渐变得更为深刻。 而太平已然舞至武后近前,一张明媚的花面微有定神,旋即牵唇一笑,欠身深施一礼、神色口吻皆是极高调的:“母后,太平愿为母后跳一剑舞以滋助兴!”但到底是明媚可喜的女儿家,即便她刻意做出英武之态,这满口的甜糯娇音还是瓦解了她的强持。 高坐金位的武后在这一刻忽然有几分失神,因为这流光一恍,此时此刻,便在正值大好年景的女儿身上,武后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不经意间有了半晌的停滞,而近前满含期待的太平却曲解了母亲的意思,以为母亲是不喜欢自个如此装束的,于是才又凑起的丝竹班子在太平的示意下铮然停止。 万音俱默间,武后适才回神,眼见女儿微微嘟唇、眉目间隐有委屈,便明白了原是女儿没能解过自己方才的心思。她也没说破,只微笑额首,目光里潋滟出了宠溺的慈祥。 到底母女连心,太平见母亲含笑喟向自己,心里便又一次有了底气。又见母亲对她点头,便亦是笑起来,旋即双袖一举,管弦丝竹再度齐齐的响彻四周。 正文 第九章 太平献戎舞·感业别俊臣(2) 身披一席洒沓秋风,太平持弓在臂、足颏微旋,高绾的缎发辅配着步调的干练而愈发显得精英秀气。--她的身子极是聘婷,她有着天成的灵巧与优越,这一招一式舞动的虽不能说是精妙绝伦、且是时下最寻常易见的武官小步,但到底如灵蛇如游龙,兼带着女子自身那极致的柔媚与这阳刚的弓步、剑舞有了巧妙的结合,到底成功逗笑了爱怜幼 女的武后。 又是短暂的一段舞步,太平单手收袖负于身后、另一只臂膀向身侧直直一伸,旋即双臂一个当空揽月,她整个人单膝跪地,依旧学着男人的样子向母亲行了个礼。这一曲终了。 顷然间,满堂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那是识出了人、解过了意来的在座众人。 而太平展颜一笑,起身抱拳环视了一圈儿。 武后看在眼里只觉这个女儿灵动可喜。虽然她此时此刻俨然一席戎装、儿郎扮相,但也不难看出她那眉目出落的比之早年更为秀气美丽。 “令月啊。”武后含笑颔首,“你一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女子,乃是我大唐身份尊贵的金枝玉叶,又非武官干将,缘何就在家宴之上打扮成了这副模样?”声息满满的全是慈爱,且有一些忍俊不禁。武后笑颜未减,很随心的扶了一把凤袂褶皱,对女儿莞尔凑趣。 一旁立身服侍的上官婉儿亦含笑颔首,内里心思默然缓忖。 太平闻了母亲这意料之中的问句,灵动的眉宇忽然极快的闪过一道华彩。她权且不言语,紧走几步到了母亲身边,把身子半蹲下来,扬起明丽的面孔含笑撒娇的看向母亲:“既然母后觉的这样的打扮并不适合儿臣,那便把这身行头……赐给儿臣的驸马可好?”声息徐徐柔柔的,带着女儿家的小俏皮,而那双颊间浮起的红云、与眸子里蹁跹的狡黠又显出她的小娇羞。 有须臾的愣神,上官婉儿最先解过了公主的意思,没忍住抬手曲指抵着唇畔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武后适才恍然大悟! 是啊……岁月荏苒、浮生不歇,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当年那纯纯嫩嫩、不谙世事的孩子,已经被岁月的鬼斧神工雕琢成一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玉样少女。即便出于一个母亲怜爱女儿的心思,总是存着私心的希望女儿可以在自个身边再多留几年,但到了这个时候也应该为她遴选驸马了吧! 这么想着,武后便觉这心思有了个沉淀。旋即颔首又去看眼前这一脸企盼的女儿,这样的果敢英气、这通身的大胆不羁,与之自己当年,是越来越见影子般的一辙肖似!只叫她倍感欣慰,看向女儿的目光便渐趋变得更为爱怜且宠溺起来。 就这样,自此之后为太平公主遴选驸马之事,被极顺势的提上了议事日程。 同月,武后将感业寺里的太平公主重新接回唐宫;且将当年安置在感业寺里的李隆基一并接出,正式封王赐府,是为“临淄王”。 正文 第九章 太平献戎舞·感业别俊臣(3) 留不住的,这寂寞而鼎盛的时光。…………逃不掉的,这苦海无边、六道辗转间焚心断肠的离合悲欢。 自打呱呱坠地于这囹圄般的世界开始,太多的注定一早便已成注定。而冥冥中肉眼所不能辨识、却偏偏与生俱来如影随形的帏幕的掀起,是从来都无可逆转一二的。 因为心里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来俊臣纵这心境太过沉仄,却也算是面色平和、神容淡泊。 初冬的晨曦,来俊臣站在感业寺前一道不长不短的台阶之畔,含笑抬手送着太平和三郎。 彼时这三人各自的心境都被莫名的感伤、与些微的不祥而充斥的满满的。是啊,是不祥,太过于不祥,因为口里分明说着自欺欺人的、情谊永不变却诸如这般这些苍白无力的话,心中却谁也明白他日再见之时,只怕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人生必然要历经的阶段有很多,感业寺里是最纯嫩无瑕的少年美好,而一出了这坐沧古出尘的寺庙、沿那被微微天光铺陈的有些寥落的颀长小道一路走下去,便会踏上这人生之中必然要跨越的第二阶段——成长与磨砺。 这不仅是一条离别的路,这其实是一条通往风云际会的政治舞台的时明时暗的路!情义可经得起单纯的岁月蹉跎、与浮生的聚散离合,但经不起争权夺势、利益驱驰之下的几多相悖处!偏生处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室之家,诸如此类却又如是不可避免的。 “太平。”俊臣颔首,薄唇畔被冬阳映下一缕剪影碎波,便惝恍的分不清是笑着、还是不曾了,“我和三郎还好,到底都在宫外。但是你……”一顿时瞧了眼隆基、旋即又对太平,“你进宫之后便凭空添了许多无形束缚,我们之间便不大方便时常见面了。” “只要你我有心,一道宫墙便是能阻挡的了的?”太平生怕触及这个摆在眼前的敏感问题,闻言时中途打断,“但是俊臣,你要……”于此缓停,扬起盛了微光的花靥、明眸潋潋。 “什么?”俊臣蹙眉不解。 这一顿的空荡,便见太平柔媚的身姿对着他向前一倾,旋即整个人便顺着惯性倒入了他的怀心。那飘香而微有蛊惑的唇畔在他面上巧妙绕过,最后附在他侧耳根处徐徐一幽声:“你要记得我。深深的,深深的记得我!”呓语的声波,吐口坚韧中含着一团滚烫的火,似告诫又似赌咒,同时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与昭然不晦的威胁般的凛冽。 俊臣远山黛色的两眉跟着微微一晃,而太平已在这时如一尾游鱼一般唆然便偏离了他的怀抱。 最后那一眼媚眼如丝、深深流盼,她玫瑰色的唇角依稀含笑,旋即有如带着执拗一般的,铮然转身,搡了把正转首侧目避开不看的隆基,随着唐宫内侍就此一步步远去。 最后那一句似赌咒、又似情话的话别之后,太平便没有再看俊臣哪怕一眼。而最后使俊臣记忆鲜活的,便是她转身侧睑时微微一瞥笑若春花。 天幕之上游云忽晃、流光似瀑,把这视野目之所及的一切便在不经意间笼罩进一场彻骨入髓的阑珊幽梦。心念一定,俊臣这张面目却还保持着方才眉宇微蹙的姿态,但那垂在身侧的右手已在不知何时收拢成了拳心。 她说,记得她,要记得她……如何能够忘记?怎么可以忘记? 有风扑面、流苏撩额,惝恍思绪一瞬扑灭! 他会记得她,这一生。 正文 第十章 李旦央婉儿·父子得相见(1) “一直想像着大唐盛世的繁华,会是个什么样子?”烛火幽幽,溶溶里透着微冷的烛光波及在李旦似是含笑、又似乎只是淡漠的面孔间。--他平淡的看了一眼对坐的上官婉儿,又颔首一笑,这笑容意味莫名,“入夜的神都无论在这一年之中的哪一个季节里,都一定是温柔鼎盛、亘古不眠的吧!”语尽时氤氲出一叹,带着宣泄心境样的弥深。 “是。”婉儿垂眸,音波如素淡泊,“那一条条或宽敞、或狭窄的街道之间,总会有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小摊商贩。各个摊位间陈列着各式小食夜点,亦或少女素喜的簪花、公子偏爱的玉笛洞箫。”于此抬眸,娟秀的面目被烛光并着夜辉铺就出一层明灭,“那一铺铺招牌古老的字号小肆、亦或者装帧奇雅的茶舍果摊,必定是游街过后最好的歇脚、饮茶拼酒处……而这同时,有商旅的叫价并着浮夸、游人的谈笑闲侃……一切一切因生命的装点而显得那样充实,又因了这充实而把盛世烘托的如此繁华、如此热闹。”一语落定后,她心头浮动起一抹隐隐的黯然。 这盛世如此繁华,却也如此的……潦草。 盛世大镶大滚的帏幕覆盖、缭绕之下,民间百姓有着怎样的乐趣、怎样于祥和处真切可感可识的那份别样的福泽,身处帝宫权利中心、自一出生起这身边便被加注了神或者是魔的印记的似自己这样的人,这一生一世都注定是感受不到的,更逞论得到?真可笑! “那些繁华热闹,都是旁人的繁华热闹,温柔鼎盛也都是神都皇城的温柔鼎盛。”李旦亦是心之所至,启口平和,“这些从来就不曾属于过这一座巍峨、伟岸的帝宫。”言语时沉目落在婉儿身上,不约而同的那份默契令这二人心头情愫微荡,“更不会属于这间狭小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囚室样的安谧寝屋中,一个渺渺的我。”复一沉淀,似叙述又若戏谑。 婉儿闻言一定,软眸与李旦直直平视一处,却从他那双灼热的眸子里寻出了一痕笑意。她便跟着心觉微苦,这种苦好似感同他身受一样的苦……旋即把目光与他错开,依旧如同往昔里的每一次那般,抬手轻轻从食盒里取出酒菜,复而一道一道摆放在眼前光影明灭处这清绝消瘦的、所谓皇帝的那个人儿面前。垂眸敛目,不曾置得一词。 虽被囚禁在此,但李旦的一日三餐、各种用度自然是不会缺少的,且即便是送也不会叫婉儿这个武后身边的红人女官送进来。然而她总会时不时的来瞧瞧李旦,瞧瞧这位大唐帝国当今有名无实的皇帝。并总借口送饭的由头,其实委实是由头。 在李旦这里,总能有一种使一颗浮躁的心退去名利的浮云、剥离尘俗的厚重之后,寻回一份返璞归真的莫名感觉。这感觉是婉儿所贪恋的,因为这是在这伟岸华美的太初宫中实在难觅到的。 其间真味,相看好处却无言…… 正文 第十章 李旦央婉儿·父子得相见(2) 然而眼下这人、这景、这格局、这月色,入在目里便心觉一切如旧,但又偏生总觉哪里不太一样!突然滋生出的氛围都开始渐渐叫人觉的怎么都不自在。………… 婉儿心中暗忖,豁然发现是因为李旦。 他好像突然有了很多心事呢! 不,重重心事他一直都有着的,只是……还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像时今这样,他会在她的面前便昭著不加掩饰的把这心事流露出来,以至于旁的这夜这月、这禅这道,似乎都没了对她缓诉的兴致。 至此,婉儿忽然有微微的黯然顺着黛色长目不经意的笼罩而下。虽然这种无由处的黯然,或许上官婉儿自己都不知道。 但这一时情景堆叠,氤氲心头的绮思却跟着晃啊晃的,似乎一下子就图腾了! 她只觉自己心思萌动,蹙眉敛神辗转着思量着,思量着究竟是一种怎样神秘莫测的力量的牵引,可以使眼前这样一位流离颠沛、狼狈不堪的凄哀帝王,一日一日,竟然可以支撑活下这样的久呢?是因他淡漠出尘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不甘的似火般的心,还是因了这夜这月,还是这眼前的人…… “我想见见隆基。” 忽地一句,李旦一声沉仄的嗓音拽回了婉儿不合时宜的绮思。 应声下意识抬目,婉儿见他喉结滚动,那原本投在自己身上的皎月般的目光已经错落了开,似是已经权衡良久,他终于开言。 “好。”再不相问,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婉儿同样没再去看李旦,只吐口应的如此干练简洁。却是平板的语调,一如无波无澜的心。 。 记不清是有多久不曾有机会这样对面而坐,故而在常人眼里只是极司空见惯的父子小坐促膝,于之眼前二人却是这世上人间弥足珍贵、且冒着天大的胆子拼着大不韪才换来一次的弥足珍贵! 微微天光渗透窗纸,昏暗视野便跟着被点亮了一些。隔过明灭的天光,李隆基看着眼前分明不过三十有四、却已然一副老迈苍缓之态的父亲,隐有感同身受般的体察到父亲这么些年来一直的小心隐匿、万种心酸。 于此,少不得喉头一苦,就在他这一声带着哽咽、迂回曲折、梦里醉里想了念了不知多少次的“父亲”二字即将出口时,却被李旦一个威仪的眼神而不得不压抑住。 不消多言,父亲的瞻前顾后,隆基从来懂得。故而虽然心头一沉,但也只是安然顺从,抿了抿嘴唇,叹息如流星一样滑落到了寥寥的心冢里去。 这是一场费尽心思铺陈出的父子聚首,瞒着武后、提着性命,一时一刻都是弥足珍贵、却也得倍加小心! 一旁立着的上官婉儿浅浅敛眉,侧首示意进深处的内侍们尽数退下,自己亦抬步向外走,临着门边儿时亲自打散了那一道萎地湘帘,把安然的静谧全然留给这对难得见到彼此一面的苦心父子。 一时彻骨安静。 父子之间好容易的见上一面,彼此之间仿佛都积蓄了很多话压在心头想要说出,却又一时什么都说不出!那万语千言登时做了泉涌蹦珠的势头,物极必反的生生塞在喉咙、闷在胸口。 正文 第十一章 悄自促膝谈·隐感玉环事(1) 瑞脑消金兽,香鼎里的烛烟被狭室灌溉而入的月华衬托的愈发如流云般飘渺,这视野被涣散的更为恍惚。-- 静默中李旦是最先开言的。他抬起手,帮着眼前的儿子整平袖口的银丝线:“三郎。”平和的声音,唤出口时经了一顿之后,便带出不能自持的哽咽味道。又被他很快收敛住。 同时心里明白的很,眼下不是触景伤情的时候,即便再怎样心潮起伏也必须竭力压制住!因为这难得的见面可以说是拼着、赌着两个人的性命之后,方涉险轮换得来!他自己的,上官婉儿的……甚至,会延伸到是整个李唐帝脉的。 所以必须长话短说。他打定主意后心下一横,稳着心境凝看着眼前这年幼的爱子,李旦压低浓眉,口吻变得肃穆非常:“记住,对于你母妃的离奇消失,你可千万不能、也不许表现的有半点儿悲伤与好奇!”所千叮咛、万嘱咐的,无外乎就是这句望似如此不着边际的奇怪语句,“我听闻你被武后重新接出了感业寺,封为了临淄王。相比起来还是感业寺安全太多,这外面的世界不比那方出世的净土,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严谨自持,断不能有分毫闪失之处!”心念牵动,又一句嘱咐。 这个风头上武后所要看的,正是他们父子会做出什么样的第一反应呢!其他的儿子、女儿们李旦都是放心的,唯独这个自小不羁且聪颖非常的三郎,旦真的一刻都没对他放心过,总也怕他有朝一日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而方才这样的话字里行间都带着深意,其实隐有对武后的大不敬,是断断不能直言出口的,若是被谁察觉了到告知了武后,那他们父子两个的日子将会更加不好过,李旦心知。但他更加知道,上官婉儿既然答应帮自己这个忙,那么,就一定会帮的周全。 婉儿…… 一触即心头脑中这两个字眼,李旦的心绪便又起了情不自禁的飘忽。即便婉儿不曾开口多说一二,但他所铭记于心的,便是她那看似无波无澜、轻快非常的允诺之后,那一个身子所承担着的几多压力。婉儿前前后后悄然帮过他很多忙,并不局限这一次。他对婉儿,真的是得好好感念的! 隆基惶惶抬头,甫一闻了父亲方才那话,心间顿然生就出了百般不解,并着委屈、并着诘问与彷徨……就在这一抬头的间隙,他又豁然定住。 他看到的是父亲那一双不容置疑的眼。 这样炯热灼人、不怒自威的锐利虎目啊!较之往昔记忆里那个一身的淡然出尘、大有隐士风范的模样,仿佛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沧瑞的眼神。由此可见这大几载的幽囚生涯里,潜移默化改变了太多人和事,又或者说退去了太多伪装出的假象。 烛火微醺,香鼎里淡淡的沉水香不觉已经燃掉一半,氛围仿佛也随着熏香味道的减淡而起了浅浅的清索。 看到儿子不言不语,李旦知道他是以无声为承应了。于此,那百转心绪方才一个疏朗,朗朗的吁出了一口长气。 正文 第十一章 悄自促膝谈·隐感玉环事(2) 既然父子见一面委实不容易,那么余下的短暂时光,便该说一些温情的话句来诉诉心曲吧! “记得在你很小很小的……嗯,应该是你周岁生日的时候。()”退去了方才的严整肃穆,此时的李旦重又回归到往日那般淡然的情态上来。他转了话锋唠起家常旧事,没忍住拍拍儿子开阔的肩头,笑意温暖,“为父一时兴起,摆了满桌古籍点册、奇珍异宝让你抓阄。”眉心一展,他开始兀陷入到曾经那片回忆的海。 “那,孩儿都抓了些什么?”隆基有意想把氛围中浓郁的悲苦淡化开去,牵动发僵的唇角,氤了丝浅笑。 李旦爱怜的看他一眼,且笑且叹:“你小手停都没停呢,就正对着被簇拥在中间的、一只羊脂玉磨出的白玉环直探过去,紧紧抓住,凭着怎么哄逗就是不肯放开。” 这话听得隆基好笑,忍不住蹙眉摇头:“孩儿还以为,自个会抓宝剑亦或书册呢!” “那时你才多大,能有这个自知?”李旦起了个戏谑,旋即接口,“旁人开始指指点点的议论,说这孩子不抓古籍书卷,偏爱玉环,长大怕也是个风流放荡的纨绔子弟。”言语至此,侧目爱怜、宠溺不减的又看了眼近在眼前好容易见上一面的儿子,“我却一笑而过,依旧对你疼爱百般、珍视有加。”一语徐尽,潭目恍而漾起一道别样的锋利,声息微敛、正色暗生,“温柔乡如何,花天酒地纨绔放荡又如何?人这一生横竖都是一场殊途同归的苦旅,过程不一,结果不都还是一样的,谁也没有分别、又何故生就分别心!”所有的郁结借着最后一句话的吐露而全部宣泄出来,李旦突然半是自嘲、半是凑趣的哈哈大笑。 有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李旦能生就如此心境,足见其佛禅之道修习已经甚是精湛。 只是听在隆基耳里,一字一句,忽然变得全然都是心酸!心酸到他再也承受不住,却又偏生不知是为了什么样的缘故! 羊脂玉、白玉环,羊脂、玉环,羊……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样持着凌乱心思狼狈不堪的拜别了父亲,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在这光芒万丈的盛世外壳之下掩藏、隐匿的极好的一隅囚室。 不过,当他出了内室重新步入小院,当凌乱的袍角在成阵的夜风里飘摆起伏之时,隆基的思绪、那些清明与那些自持便重又全都落回了这个身子。 一眼过去,他停住了轻靴足步、谦尔立定身子,对着守在门边不置一词的上官婉儿毕恭毕敬行下一个周全礼仪:“上官姐姐,谢谢你。”神色声息全然都做的温润周详。 夜风忽起,缭乱了婉儿额前垂下的流苏发丝,在这之余也涣散了她眉宇间微微掀起的一丝涟漪。 婉儿神色未变的点点头,但这一来一去间对眼前这个年纪清浅却已稳重、不失周全的孩子心头一动。他对她的尊敬与谢意,在这同时清楚明白的点滴镌在心里。 下意识回眸去顾,瞧见被湮没在滚滚肆夜里、与这唐宫盛世里浓墨重彩的繁华那样不相匹配的帝王幽囚处,便连殿宇间蹲坐的麗吻似乎周身都起了一层降下的寒霜,叫人跟着一个莫名的不寒而粟! 一层黯然浮上心口,微微的、坦缓涌动,却极挠人。婉儿收了目光回来,定神敛绪,垂了眸子静默离去。 正文 第十二章 李果诞房州·花园甫惊惶(1) 清冷的房州窘地不知何时起了一阵二胡曲音,逶迤婉转、次第迂回,倒是悠扬。--却因是这般使人怅然的乐器,饶是再喜庆的曲乐经了这乐器的兜转也得蒙上一层薄薄的冰霜,好不骇煞个人的! 但似乎就是在这素日里的不知不觉间,整个人已经习惯了这一层淡淡的苦涩,以至于韦筝淡唇微启、即便这般萧萧的曲音都还能跟着好心情的轻声哼唱。 一旁李显却紧紧的抿住嘴唇,以这抹极重的力道竭力牵扯、演绎出一种伪装中的坚强,抬手将妻子拥揽进怀抱里。 这时韦筝怀里抱着的孩子不知怎么就突然给惊醒了过来。筝儿回神,素指一探,取过案头亚麻布,把这顷然哇哇大哭、小小的身子似乎极怕冷的柔弱婴孩用亚麻布重叠几层、周密的裹住。 眉间心上一抹无力,一落一起间,筝儿语气轻的发颤:“就叫她李果吧!小名裹儿……”言语间转目潋滟,仰首对额心处沁出汗珠的丈夫徐徐一语。 事实上,韦筝这句话是哭着对李显说的。哭泣中梨花醉月的典丽女子,从来都会那样轻而易举便揉碎了丈夫内里那颗芜杂萎靡、百感交集的心房! “好,好。”显启口应她,声息依稀哽咽起来,又紧了紧怀心的力道,动情的把妻子死死的往怀抱更深处匡住、匡的紧紧的,“我们的女儿,无论她往后生活是悲是喜是贵是贱,都让这个名字为她隽永鸣誓!”声息一顿,内里有了沉淀,并着两道眉峰豁然聚拢起来,口吻是少见的刚毅、且带着一股子坚韧,“让她、也让我们永远都不要忘记这一大段正在浸染中的、苦涩无边的炼狱般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会有尽头么?会么?”终于这重寻回的男子汉坚强只是一瞬的,至尾声时便又换成了没个着落的彷徨。谵语绵绵,李显不自觉的呓呓喃喃。 他是在发问?问谁,问天?问命运?问武后?呵……倒不如说是在自语! 迷茫啊!被困在这般仿佛不见尽头的干涸境地里,深陷这浑浑噩噩经日经日忧惶生怖没一丝儿希翼的囹圄里,这是死黑如铁的、深不见底的坟冢般的迷茫。 有些时候,能够得以“居安思危”才是天上人间最最幸福、美满的第一大幸事呢!因为就是这一个简单的“安”字,这份什么也不求、只淡衣素服间体现出最简单的现世安稳,其实从来都最难得、也最惹人止不住的羡慕! 耳闻丈夫这重又变得软弱的声息,韦筝豁然一下止哭缄声。有些时候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其实远比她的男人更要有着那么一股子傲然的英毅! 很快的,她的面目便重新回归到与素日如出一辙的坚强上来:“会有尽头的,一定会的。”韦筝一字一句,定定的,“我们,会比从前过的还要好、还要幸福!”即便她的心底,亦迷茫没个着落的不知可往何处一寻答案。 若得有朝一日,苍天未泯善性,将那可怜的垂青赠于眼下这一对可怜的夫妻,那盛世大唐又会被他们深深勾勒出怎样浓墨重彩的一大笔? 世事无常、造化作弄,当事情不曾真切发生在眼前时,往后的路会是一条怎样的路,悲酸甜苦、艰辛康庄,没谁能够说的清!也,从来就说不清…… 正文 第十二章 李果诞房州·花园甫惊惶(2) 太平很早便赶到了御花园这边来。() 是时的天色才刚刚破晓。软身白肚、萎靡服帖于没有一丁点儿生气的枯木虬干之上的秋虫,正拖着长长的萧音撕着嗓子轰鸣个不停歇。并着有早起的鸟儿啁啾鸣唱,将这合该清寂的晨曦给搅扰出许多重热闹。 花靥只浅浅扑了层蔷薇粉,细长的丹凤眼以朱砂笔往上挑起来,泼墨般的云鬓配着白玉牡丹簪高高挽起、梳理的精巧细致,正值韶华年景的少女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 太平身着一席层叠艳粉儒裙,孱腰系淡月色丝绦,于御花园间寻了个景致悠然的境地,颇为随意的倚栏远眺,黛色的柳眉跟着流盼出三分慵懒、六分闲适、还有一分的机敏淘巧。 只此一个不经意的姿态,凭栏向远、缓凝静望,这位公主就已经美得不可方物! 昨夜一宿不曾安眠。只因宫娥敛眉浅笑含了贴己的淘巧、却又毕恭毕敬递来一张极缱绻的花笺。这位至贵无上的公主便是欢天喜地再难平歇这心境! 那是央了临淄王李隆基帮忙、托了关系使了银子周旋打点的来俊臣,费尽了心思用尽了筹谋后,好不容易送进宫来、转递给太平的私信!只为约她今日破晓、天色放亮后,御花园里会面相见;且温存细心的嘱咐她,莫失莫忘、莫离莫弃…… 太平并不诧异俊臣为何会有这样的本事混进宫来。他既然能想法子把信笺送进来,那么他的人便也必定有办法混进来。她甚至不担心他若是被拆穿了会受到怎样的责罚,因为她在心里已经想好了,只要她在,便一定会央了母亲放过来俊臣、甚至借机举荐俊臣入朝做个闲散的小官儿。 是,只要俊臣获得了母亲的青睐,那没准儿他还有机会成为自己的驸马……嗯,是很大的机会! 小心思动起来的同时突觉身子一晃! 太平下意识一噤,旋即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后腰被人猝不及防的一把抱住! 只是倏然的一下子,四野恍惚变得匿静无声,便是连撩拨耳畔的温风都做了静止似的! 太平很快便收回了心,认定了是俊臣过来了。但又不知怎的,在沉醉于这女儿家的小小幸福中时,她又总觉这氛围或多或少掺了一些说不出的诡异!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是哪里不一样了?太平不知道,也权且顾不得去想太多,只是眯起细弯的凤眼,一任这个灼热的怀抱紧紧搂抱住自己的身子。 只这般安然靠进他的怀抱,她心里那只乱撞的小鹿便顷刻有了一种幻似归宿的安然感!心念也顷然一个图腾,只觉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那样的使她满足。 来俊臣却只是这样静静的抱着她,半晌都不见出声。 太平便免不得十分奇怪,这时那异样的感觉便更加强烈起来! 他们自小一起在感业寺中长大,他的气息、他的心跳、他的脉搏……她又怎么会感觉不到?怎么会,只觉这样的陌生呢? 电光火石甫一交错!太平铮然反应过来,猛地一下挣开怀抱跟着迅速一回头! 就在这回首目触来人的瞬间,一张俏面唆然一下起了好大一个涟漪!即而“唰”地变得通红通红,一时间又羞又恼,百般急气无重数! 是的,方才对她轻薄款款、更大胆妄为不计后果的拥了她在自己怀里的这个人,并不是心心念念的情郎来俊臣,而是武后的姐姐韩国夫人武顺之子、贺兰敏之! 正文 第十三章 敏之生冒犯·薛绍救公主(1) 一缕打散的流苏乘着风势晃曳在如玉额头,贺兰敏之勾了勾唇,似是十分疲惫而不屑扯了一个哼声薄笑:“怎么,方才还说我舍不得你来着,眼下便又这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了?”望似调侃的语句,辅配着如此一番放荡不堪的神情体态,落在眼里分明是肆意又不羁的。|| 他不是不识得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子便是当朝的太平公主,他是故意如此轻薄的。因为他从一开始也就没打算跟她客气。 贺兰敏之的心里贮着一团滚烫的红莲业火,那是仇恨的种子、孽障的萌芽! 对于母亲韩国夫人、及胞妹魏国夫人的相继死去,其间意味,不知他经久以来都在秉持着一种怎样的感想……而这感想,便是那深埋于心蛊里的种子的根源! 贺兰敏之,他恨武后,早在高宗在时,母亲、姐姐死去之时这恨意就已经根深蒂固。连同着武后的女儿太平公主,亦是一并恨了透的! “啪——”清脆利落的一声响,太平扬袖甩手就给了贺兰敏之一个耳光。与此同时这脑海里一个嗡声,就这样乱了方寸。 在他面前,她从来都会乱了方寸、甚至还会不由自主就泛起些点滴的惧意来…… 那是在太平公主年纪尚小的时候,就是眼前这个恶魔般的纨绔,当着她的面,强.奸了她带在身边随时侍候的贴身女婢! 小小的孩子最是经受不得刺激,因为那样的年景还学不会自动将阴霾过滤、也还没有过多的辨识能力。故而稍稍一点儿的刺激有可能便会在这个孩子的心里落下阴影,长大之后这阴影也很难消磨去! 贺兰敏之对于太平就是如此,他所做的那件事情,有幸成为了太平公主辉煌而伟丽的漫漫人生里,自打记事以来的第一道鲜明记忆;从此往后的许多些年,还是每一有所触及,那些阴霾恐怖便会从所占据着的牢不可破的心之方位处重新漫溯而来,忆之犹在心悸! 太平看着他,纤细的足颏不由就发了颤。玉指疏合,猛扯一把儒裙袂角,掌心已经渗出汗水来。她下意识抿了抿朱唇,又一个下意识的向后退去。 贺兰敏之斜勾薄唇扬了一个不羁笑,探指缓缓抚摸了一把因着太平的掌力、而略泛起灼烫的脸颊,眉峰张扬而跋扈的向上高高一挑,身子紧跟着就向太平迎上来。 她退一步、他便迎一步,她再退一步、他便再迎一步……随着靴步的辗转,那墨发间垂下的流苏在耳畔、前额碎碎的晃。幽风陀醉,仿佛特地为他造的势。此时的贺兰敏之优雅、邪魅、诱惑、而疏狂的宛如一枝滴血的莲花:“怎么,害怕了?”他明知故问,面上那抹笑容未有消退,反倒迎着风儿撩拨的势头而愈发的放肆起来。 有一种男人,是用来要命的! 贺兰敏之的确长的极美,他阴魅、他撩拨、他张扬、他锋芒必露。单看这么一副顶好的皮相,只觉他比女人还要美了百千倍! 正文 第十三章 敏之生冒犯·薛绍救公主(2) 当然,如果没有曾经那样深刻、那样惊悚的心里阴影,我们的公主未尝就不会对他动心。()不过此时太平只想快点儿逃开!看到他,她只会觉的恶心。 眼见着贺兰敏之一步又近一步,完全被自己那股下意识驱使、摆布的太平已经被不动声色的,逼着退到了汉白玉栏杆抵柱的尽处,再也无路可退。 当腰身猛地一下磕上了蒸凉、发硬的石面儿,她才猛地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一双凤眸忽然泛起昭著的心急与悲戚! 要怎么样,要做什么?他要对自己怎么样,他要对自己做什么…… “放肆的逆贼!” 就在敏之已经凑近太平儒裙丝绦、噙着不羁而落拓的笑意抬手引指欲要抚摸、拿捏住她绡玉下颚的霎那,豁地有豪气干云的一声雄浑断喝颇为及时的漫溯过来! 太平猛地一下睁开眼睛,就此一个惊鸿的回眸,带着几许失惊、几许错愕,这神色惊了花枝、颤了兰芷。 她只是觉的这个声音那么动听,以至于水蓝纱袍、墨发半披在肩、面颊清秀、双目潭星的突兀出现在她面前、恍若神人般的男子接连所吐每一个字,她都觉的就像在唱歌一样! 她把身子软软的倚靠在廊柱上,徐徐转动了柔然的眸子,忽而持起一缕兴味的静看他三拳两脚制服住了转身叫嚣的贺兰敏之。 他的动作那般洒脱干练,那身帅气,甚至在她尚不曾把他清俊的眉眼儿全然都看仔细的时候,就已经带着不可遏止的势头怦然一下敲开了她少女初成的一道心门…… 这一时忽觉这周遭景致开始变得极其温柔了,却又连这天这地都在同时全全然的失了颜色!因为她的世界里,这一刻只容许有他的存在、有他成为浑噩天地间唯一一抹明媚亮色。 这个挺身而出的凛然少年,便是薛瓘与城阳公主之子薛绍。时今入宫,只是跟着母亲一道前来觐访武后。却刚好撞见了贺兰敏之欲对公主不敬这一幕。 谁以微笑淡了流年?谁以流年铸了擦肩?世上之事何其错综又何其作弄的,就在这最初一眼过去所含及的瞬间,深滋漫长出了许多莫名情愫的那一瞬间,年少的太平突然就下定了一个决心:自己要嫁的人,便是眼前这位仿佛远隔千山万水,却在帝宫深处不期然邂逅,带着不可遏止的威猛势头霸道且决绝的、猝不及防的闯入了她生命里的蓝衣男子。她认定了他…… 是时的太平,并不曾把婚姻洞房看作情爱的归结。她有着特殊的出身、亦伴随这样的出身而有着特殊的地位,成婚对她来讲从来都不代表着爱情,只代表着依靠。 薛绍,她觉的他可以让自己依靠…… 就是这样简单。 一些注定要用冗长光阴方能摸清看透、直到结局已现时,方能察觉当时错误,却又悔之不及、悔之无从的多少悲辛事,往往就是起于如此一个简单的开始、浸染着简单的初衷,一如当下。 。 一直都对武后心存不敬的人,无论是谁,都不会有一个善终的结果。且这贺兰敏之又十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冒犯了当朝公主!那么结局根本不用多加阐述,已然再清晰明了不过的就此呼之而出。 很快的,武后以“**犯上”的罪名将贺兰敏之敕流雷州;至韶州时,派亲信以马缰绞死! 朝野之士,与敏之交好者,流徙岭南者甚众。 正文 第十四章 武后应婚事·花园不速客(1) 初冬的气候是素来的干冷,随着冬季的越来越深.入,这冷意便更是在不经意间直觉的入髓彻骨。||即便是在这样妩媚软款、富贵撩人的辉辉盛世里,自然规律的变化也从来不会被淡化一二去。 感知到有料峭的穿堂风灌溉入了儒裙袖口,依稀有涩涩的尘沙石子顺着一并盈袖漫溯。太平微将黛眉颦了几颦,纤长的睫毛合着穿堂风倏然自动、有若蝴蝶,而这样一双流蜜的眸子里有了四五分氤氲的调笑:“母亲,您就随了女儿的心愿吧……”她刻意把调子往冗长里拖了一拖,顺着抬手轻一攀附上了面前武后饰着凤鸟鸣祥的宽袖,跟着又一摇晃臂弯,全全然女儿家的乖憨淘巧模样。 有一道绘着彩墨仕女图的湘帘合风摇曳、垂于铺就着红毯的地面,底下镶着的一道流苏松松的挽了个结,便牵扯出一派慵懒的味道,在这描金绣凤的富贵之地里,贴近出难得的那么几分生活气息。 太平今日急急的跑到母亲面前一通婉转撒娇,为的其实是心头那一股子缠绵萦绕、辗转个不停歇的痴意。她当然是有所求的,且这一颗少女尚且青涩的心扉更兼是忐忑的。 而武后在瞧见太平的同时便觉自个那心一柔。或许她是一个热衷权势、心比天高的果敢女子,但太平是她的命门。即便她有着一颗再坚硬、再练达的心,也依旧逃脱不得“母亲”这两个字背后所赋予的天然责任。 此时小女儿难得开一次口央求于她,她又怎么忍心冷冰冰的驳回了太平的心愿?须臾思量,武后抿了花样的妃唇含笑宠溺:“好,既然我们公主开了金口,那谁人又胆敢不依呢?”一语徐尽后,抬手呵护翼翼的抚摸了一把女儿缎子似的面颊。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个亲昵动作,却只在这顷刻,一股母女连心的情怀不由控制的便涌上了心头。太平心中一暖,跟着又有一种自个心中所愿终于得以达成的欢喜、并着浓郁的满足感! 太平公主彼时觐见,心心念念着央求母亲的唯有一件事,便是下旨赐婚;确切是说,是下旨将她嫁于薛绍为妻。 在这过来的一路上,太平心中便像是住进了一只欢脱活泼、不停乱撞的小兔子一样,忐忑难安,甚至叫她隐隐觉的不是很有底气。因为母亲是皇太后,且是大唐时今掌有实权的皇太后,而她乃是当朝公主,特殊的身份与特殊的地位、时局,注定她的婚事要考虑进去的因素委实诸多,自然比不得平常百姓人家那般挑女婿顺目即可的随意。她并没有底气可以叫母亲满意这个表哥薛绍成为驸马,她不知道这桩婚事背后所牵带出的政.治因素母亲究竟觉的合不合心意。所以此时此刻眼见母亲居然答应的这般容易,这无疑叫太平在心中实实在在生就出一阵浓郁的欢喜! 显见的,武后的态度远比太平自己想像到的要容易的多,答应的如此轻而易举,却是委实出乎意料。 然而予其说是武后有心顺了太平自个的主意,倒不如说还是天公作美,这时的薛绍叫武后这个天生权势的谋者心里还是很满意的…… 正文 第十四章 武后应婚事·花园不速客(2) 武后怜爱幼.女不会有假,但公主婚配之事之所以如此轻易便应下来,并不全然只因发自于对女儿的宠爱。()这位稳坐朝堂掌天下权的太后乃是那般英睿的女人,自然不会叫自己就这样轻易便被亲情的枷锁任意摆布! 在武后心中,她是这样思量的: 薛绍之父薛瓘为当朝左奉宸卫将军,而薛绍之母城阳公主为唐太宗与长孙皇后的嫡出女儿。如此门庭亦是显赫且贴己的,与太平公主的身份当属一等一的相匹配。 当然还有一种纯粹出于母亲为女儿挑选佳偶的心思,且再看薛绍这个人,他的性情温良、行事仗义、为人又有孝名远播在外,种种来看定是一个可以善待自己掌上明珠的驸马都尉! 然而更重要的是……自打武后弄权以来,或者更早一些的推至高宗李治还在的那个时候,因了长孙无忌称霸朝堂、且反对废王立武(废除王皇后改立武皇后)之故,她与治两个人可谓与长孙无忌维系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明暗斗法!后终于得了天时而险胜,但后序一通不可避免的对于长孙一脉的整治、打压,却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做一个完整的收官。且在这同时,也跟着双刃剑一般的在潜移默化间失散了好些人心,朝野上下总有那么些许官员对这事儿在心下里挂着几分介怀与忌惮。 而眼下如若将太平嫁于长孙一脉所出公主之子,未尝不是对于故去旧事一种慰藉人心的宽容。毕竟往事如风,飞过沧海的蝴蝶就不要执着再会飞回来……活着的人,始终都得向前看的! 薛绍是个好孩子,他可以成为一个好的驸马;且他如此和顺性情,也势必会成为一个让武后满意称心的、“听话”女婿吧! 凉风倏然穿堂,撩拨起太平额前几缕流苏贴着面门徐徐晃曳。瞧着面前笑容神秘、神情忽而变得有些莫测的母亲,她下意识蹙眉敛眸起了惊疑。 母亲那怀暗暗动起的心思,时今的太平公主还不会懂得,即便她跟武后是如此的肖似。 感知到女儿持着诧异的眸光偷偷瞧向自己,武后回神,又对太平颔一颔首。 这般神色便叫太平忽又觉的很是安心。她迎着母亲一笑,略把身子弯弯,将面颊埋在了母亲带着淡淡月桂花体香的怀抱里去,阖上双目,就此贪婪的沉浸在如许的温馨之中,好似化为了一只乖憨淘巧的猫儿。 拥揽过女儿入怀,她温软的身子填补了怀心里久蓄着的一怀空虚,这瞬间武后的身心倏又开始变得柔软非常。 这些年来于帏幕之后、朝堂之前英武睿智雷厉风行惯了的自己,也只有在小女儿面前,才能够有这样一点点难能可贵的松懈、得着这如许的片刻的安详! 这么一来二去的说话之间,不觉已晌午将至,刚好有徐徐天风飘忽进了敞开的牡丹缠枝窗子,顺着窗棱“啪啦”几下,夹杂着一股子强劲的势头一路过来,铮一下打散了萎靡垂地的那道柔和湘帘。 太平发髻边牡丹步摇垂了下来的流苏穗子便也被撩拨着飞翔起来,一曳一曳的,滋生出一种非止百端的柔和的美感,看在眼里便不觉就欢喜在了心间去。 “天后……” 是时忽见婉儿掀起帘幕抬步进来,螓首恭垂、谦眉顺目的对着武后欠身施礼、复又对太平公主点了点头。 武后闻声一顾,见是婉儿便示意她言语下去。 婉儿得允后眸色一潋:“方才有内侍前来报说,于那御花园松柏常青林子里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生人。”这调子并没有存着异样,好似已有了些许的了然一般。 “哦?”放怀了紧搂的太平,武后微挑眉目。神情体态依旧是雍容的,只是好奇什么人能够有这样大的胆子,胆敢罔顾生死的擅闯御花园? 却没有留意到,就在这甫然一下闻声入耳的瞬间,安静伏于武后膝上的太平忽地打了个颤! 这和煦的场景在她眼里跟着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她一颗心遂而开始七上八下忐忑无比。御花园……俊臣,来俊臣?! 正文 第十五章 俊臣得赏识·福祸尚难知(1) 好在这样的猜度辗转并不曾有太久的耽搁,在太平心思氤氲间,武后已叫婉儿命人把那不速之客带进来一问。|| 燃着檀香的珐琅三足鼎里烟雾正缭,随着帘幕一张一弛间带入的缓风,倏然一下氤氲起了渐浓的雾霭,把这目之所及的景致撩撩拨拨彰显出梦寐一般的绰约。 随着散乱的足步声由远及近的这若许等待间,太平那颗鹿撞般的心便跃动的愈发频繁,整个人这情态也就跟着被搅涌的愈发芜杂且没个着落! 一切一切不曾出乎意料,入目来人一瞬,太平这心又跟着骤起了一个鱼跃狂跳!这阵仗几欲穿膛! 她思量的没有错,这被两个内侍一左一右反剪双手押进来的“粗使卫士”,可不就是机变且大胆的换了衣服、做了乔装打扮,混进宫里的来俊臣么! 但一切时局的发展又似乎并不曾依照寻常的道理而缓步呈现,接连发生的这幻似天意的一幕,便是在往后漫漫几十载里一个午夜梦回时猝然想起来,也只能是惶然对天、问不出究竟是对是错是喜还是怨…… 就在这不过入目的一瞬间里,盛贵如天人的武后那双细细的凤眸猛地生了一道亮色! 即便这个女人她人生时至今日历经过几重的沧桑、浸染过许多的风霜,遇见过许多事、也见到过许多形色不一的人……可是在这当口目触来俊臣的这一瞬间,却不得不开始由衷的赞叹于眼前这个夺了天工造化鬼斧、初虹落成的玉一样的少年皮相间这股子清俊秀美了! 年岁见长的武后却有一副保养极好的面貌,又从不曾丧失过对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喜爱。故此,她对于俊秀男子,素来都是没有多少锋利冷锐的,且性子总也难得收敛、温柔以对的。 来俊臣是极美的,这种美即使时今身着唐宫卫士那一色的深褐粗服、都也着实掩饰不住! 如果说贺兰敏之的美,美的女人气、美的邪、美的魅;那么来俊臣便刚好跟他相悖、却又并不相悖。 来俊臣的美,在于他眼角眉梢那被自然造化的妙手潜心独酝、精心雕琢、反复打磨后的那般精致耐看。这样的眉眼,是精细到每一点细微之处、狭缝隙角里的!一任这世上再挑剔的人、持着再怎样苛刻的目光在他面目间梭巡游.离反复审视,也绝对不会寻到哪怕纹丝毫厘的粗糙、亦或姑且。 他是清俊的,但这种清俊绝对只局限在因着精致故而滋生、出落成的逼人感观,只是略阴,美到略略发阴。除此以外,男人的一切美好气息、阳光朝气,都在他周身流露昭著,绝对不会带来一种类似女儿般的偏向! 他的丰姿天下无双,此刻这双流彩顾盼的睛目里闪烁着皎洁胜月的光华,鼻梁玉雕粉砌般挺拔,两片薄唇红如樱缯。在他身上,有一股莫名叫人觉的复杂的气质成就了他天成的溢美,这世上的人儿只要看他一眼,就此这般一眼堪堪不经意的落去,那目光触及之后不再波澜的一瞬,便情不自禁的好似被什么给实实吸住、引住一般,好似此生都再也挪移不开! 然而即便来俊臣有着如此举世难寻的美好皮相,他周身上下萦绕着的那股有意无意的气韵,也不会引人猜测他就是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空有着一副好皮囊的主儿。因为那样的想法哪怕些微浮现脑海,都会觉的是对这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大不敬。而仿佛只要被他轻轻一睥、眼睑微抬时一瞬的转目顾盼,便是这人间天上怎样极大之至的荣幸了! 这个念头才有若涉水般一层层斑驳落定,便叫内心又生一后知后觉的惶然……惶然惊觉,这不该是个人,而合该是妖邪鬼魅才来的更妥帖! 正文 第十五章 俊臣得赏识·福祸尚难知(2) 幽风涣散了次第燃起的薄盏烛火,又因正是晌午时景,这室内并不显暗沉。()却滋生一种凭空而出的宿命感。 金黄色的鸾凤儒裙之后的小华盖萎在青砖地表,武后勾一勾唇,不动声色的绽了一个涟漪般的薄笑:“你叫什么名字?”目光隔开错落的光影,直落在来俊臣的面目之间,依旧是如素稳沉的口气,不怒自威、不动自贵。 “母亲……他,是儿臣在感业寺里的朋友。”太平一直都揪着一颗心,忙不迭启口嗫嚅,顺势轻轻扯动了下武后的衣角。心里头着实担心这一向威严的母亲会对俊臣怎般严惩治罪,言语徐徐的又赶忙补上一句,“他溜进宫是为了见我!”事到如今,也顾念不得诸多其它,免不了就急急的全盘托出罢了。完备后,方觉芙蓉俏面上起了一股子灼热潮红。 面着女儿如此情态,母女连心,武后倏然间便已经略猜出了那么三四分来!但心照不宣,也只是简单的沉淀了一下双目。 就在这一默的当口里,忽听有衣袂摩擦地表的“簌簌”之声。顺着声息错目去看,见是跪落在武后面前的来俊臣移步掀袍,就此风流倜傥的一跪拜:“来俊臣参见武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并着珠落玉盘、翡翠崩裂般清脆悦神的一嗓子,泠泠的韵致间这声色又不失沉稳。俊臣镇定自若,不加慌乱,儒雅有度的朝拜于了武后近前。 这般举动令武后并着太平下意识起了一惊! 总觉这个如此俊美的人儿做不出这般主动的行事,眼下这彪悍的干练又使他变得好像一头华美的豹子,带着摄人心魄的、嗜血摄魂般的蛊惑。萎地一瞬,带起一片香屑粉尘。 “来俊臣……”这个名字缓一氤氲,软粘的唇角便灿然有一朵白莲绽放,“人如其名,果然是俊!”玩味的句子,存乎着武后的真心嘉许。她身子没有动,目光于他展展的身段上下清泉流水样梭巡了一圈,仿佛是在欣赏一幅绝妙的风景画。 太平看在眼里只是紧张,在母亲不曾发话做出最终那个裁决之前,她始终都不能够真正的放下这心。 却是时,武后一顿,跟着缓了语气、但仍是闲散不减:“既然是公主的好友,那么从今日起,你便往官场之中谋一职务吧!”启口落声,随心随意,如此轻描淡写。 太平下意识吁了口长气! 而俊臣素性机谨,他的心里未尝不紧张,其实亦是提着一颗心吊着一个胆的!只是他的面目并着他的皮相从来都善于隐藏心事。 甫闻武后落了这一言语,心念一动间,他慌忙低头敛睑、伸展双臂于地表之上匍匐又是一拜:“臣,谢太后圣恩!”再启口时,已经在这潜移默化间无比顺势的换了“臣”的自称。 这般起于细微处的机敏,不曾逃过武后一双英锐的眼睛。她不动声色的一敛眸子,心里已然有了数。 而这个时候太平已经完全缓过了神儿,抿了朱唇缓缓静心,算是暗暗平复了这若许吊着的气,姣好的面目流露一种因祸得福的喜悦。 因祸得福,委实是因祸得福。但此时此刻这是福还是祸,一切一切其实都还言之尚早…… 谢恩之后俊臣抬目,天光晃曳间,他瞧见太平那副局促中隐见释然的女儿模样,心头莫名便是一舒。 于此同时太平下意识侧首注目,便心有灵犀般的刚好与俊臣这一道目光打了直对,见他浅笑如微风,那好看的双目间起了一抹摄人心魄的顾盼流云。 心念一恍,红云不由上颊之余,她下意识的收了神色,顺着穿堂迂回、撩撩拨拨的这风势,莞尔微微,低下了头。 正文 第十六章 三郎弃玉环·俊臣言真心(1) 是谁心如寒石般的沁冷生寒,便搅扰的头顶这片哀哀苍天都跟着含了芜杂与寥寥,忍不住把这哀哀又繁冗的思绪做了雪花漫天漫飘飞? 落雪了,六瓣盈薄的冰晶雪花自天幕深处疏悠悠翩然旋下,萧条的冬季便好似被心力化成的寒光剑一剑刺穿、剪破了一样,似乎那漠漠青冥有了亏空,便饶是怎样耗神费力却总也填补不住。() 这翩舞的孤绝精灵沿着仿佛恒古都不见变化纹丝的、标榜帝国伟岸威严的白玉甬道,一路覆盖了一层渐厚的白色棉被,这颜色映入眼帘便觉的十分叫人忍不住的惆怅、又索然。空落落的感觉顺应着眼帘,一直漫溯着过去,跟着就落入了心口里。且跟着又有铺天盖地的空旷感铮然就图腾起来。 隆基负手于后、放眼四望,举目所及处全部都是白刺刺的景深。这落雪之后的大地为这盛世添置出一道最好的屏障,层叠着、周匝着一些无可言喻出口的暗处繁华,盛世的气息被烘托的那样无声无息般的别样。 今年的第一场雪,仿佛来的极其晚呢……但终归还是来了。一如四季轮回是自然造化的道,日月交替是光阴跌宕的变更;天朝之巅、宇宙之间,每种事务都有着他们自身的轨迹命盘,迟一点、早一点,终归都是要付诸要履行的。规律若此,从来没谁可以改变。 这心绪在心坎儿里一迂回,便连隆基自己都着实奇怪为何今儿变得这般多愁善感起来!他颔首深深吁一口气,金靴嵌丝、阔步缓行在太液池畔,踏着鹅毛白雪,越走越深,在身后留下一道歪歪曲曲的足迹,剪碎了一池晃曳不退的清音。 面着咫尺河岸,隆基倚着一棵盛满了碎雪、挂满了冰晶、似乎周身已经冻僵的柳树虬干停身收步。 他呵出了一口气,凝了眸子扬首睥睨那湖面。 虽是深冬了,但天气较之往年并不太冷,故那池中碧水眼下还未曾来得及完全冻住。只是在表面攀附、缔结出了一层浅浅的薄冰。 心念一动,隆基就手对着身畔杨柳折了一根嶙峋枯枝,后又看似极顺势的对那覆盖薄冰的湖面那么顺势一掷。 “哗啦”一声清脆泠泠之音顺势入耳,那薄薄的湖面弹指便被击穿,恍然一下涣散成了幻似漫天的一痕晶耀。 这时隐隐蛰伏于周遭的北风兀地一下狂起,对着鬓角眉梢就是一通呼啸肆虐。冬老虎那股特有的肃杀与逼仄之感终于搅涌上了心头,直教人不得安宁! 面上染着冠玉气质,隆基起了一阵心烦,后又兀地定神凝目,对着眼前那湾老迈不动的幽幽池水拧了拧墨色眉峰。俄顷,极快的一个力道拿捏而出,他左臂低垂、五指一把扯过腰间自小便挂在身上、不曾离开的那枚圆润可喜的羊脂白玉环。 肌肤碰触的瞬息,好似什么样的一怀百感交集唆然一下掠过去,别样的感觉升起在心头,恍惚间针扎般的难受!仿佛那是一种关乎往后宿命的预言,又好像不太是……既似是归结了日后、又好似是铺垫了前缘。总之,乱乱纷纷错错杂杂,这样的感觉搅扰的他更不舒服! 正文 第十六章 三郎弃玉环·俊臣言真心(2) 就着呼啸北风、并一口郁气浓浓的积聚在三郎厚实的胸腔,趁着这股势头,他发着狠又好似在与天抗衡般的一扬袖,一道优雅且决绝的弧度肆夜破晓般滑过疏冬冷空,他将那握在掌心里的白玉环对准水心、狠狠地扔进了眼前这盛着雪花披着银色碎波的安静太液池! 又是一声泠泠清脆的响动于耳廓骤起,旋即便又很快不闻。() 李隆基清冷的面目没有噙杂一丝表情,就着此情此景、深冬寒雪,俨然化为一尊玉般雕琢出的神祗塑像。无喜无悲、无情无态,是那般遗世独立,似是大智慧氤氲天成,又好似是……空空洞洞一具死物,表里如一,什么都不曾有。 。 落雪了,起先只是星星点点微微浸润,后而忽就变得乖张肆意、狂妄生癫。但无论是清光潋滟还是雪落大地,这盛世的美丽繁华从来都不会被遮盖掩去。 太平抬臂展袖,对着落雪天幕漫空里一挥舞,便有六瓣雪花贴合着粘连在了嫩粉色的宫裙上。她软眸对着伴在身边的来俊臣一潋滟:“瞧,草木之花多五出,独有雪花之六出!”于此又亲昵的对他一笑,“这可真是自然的天生妙手、造化的精绝神迹啊!”她芙蓉美面荡涤起了一层明媚的光波,看得出我们的公主她的心情此刻是极好的。 而来俊臣显然心思不在这里,闻言后抬首瞧她:“嗯。”只是简简单单应了一声。 他的不迎合,很显然的叫太平登时就有些兴味大失。但扫兴之余尚有些不甘心:“怎么,这样美丽的雪景,俊臣你不喜欢么?”说话时蹁跹着足下步调,如此一路向他又近了一近,微扬脸睑、却蹙了黛眉,如许软糯的问他。 俊臣应声迎着太平颔首沉目,好看的侧脸在天光雪色间显的有些绰约。须臾沉寂后,他勾唇笑一笑:“不是不喜欢……”敷衍的调子,旋即那失神的目色变的起了一个凝滞,亮晶晶的像是陡然贮起一层星波,“公主,方才你说……你已有了心仪的驸马?”看似波澜不惊的调子,但这副神情面貌将他内里那些积蓄着的心思、那些隐忍的不快与些许的不安,跟着全部呼之欲出。 起风微微里,他夹杂着依稀的碎雪将这深意目光定格在她身上,久久的都不曾做一个片刻的游.移。即便嘴上口口声声笃定的说着不在乎,即便在得知太平动了重回唐宫的心思之后他还第一个开解她,但到底是在乎还是不在乎,谁说了都不算,自己说了也不能算,只有当那意料中的事态顺着情势境况堆叠在了眼前、当那原本以为可以做到的坚强以对化作了软款缠绵的春水,在乎与不在乎、这颗心是柔软还是坚硬、是痛还是不痛,才能够在这电光火石交错的瞬间里那么清晰、那么清晰的看穿参透,得到一个准确无误、欺瞒不得自性本心的答案! 太平愣了一愣,这话显然问得是突兀了!隔过漫溯在空、又被天风倏然一下扯的有些稀薄的风雪,她对上俊臣亮晶晶藏着深意的眸子,这柔软的心河里铮然生就出一些繁杂的不适。 正文 第十六章 三郎弃玉环·俊臣言真心(3) 她忽然不敢继续这样对着他这双星目了,因为在这一场不知道算不算爱情的风月事里,若是深究起来,到底是她李令月最先背叛了来俊臣、背叛了他们的爱情。()无论如何,再多的措辞与所谓的身不由己其实都是开脱的借口,而她注定会是那个看似良善无辜的负罪之人! “是……城阳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哥薛绍。”侧面错眸的须臾,太平有些嗫嚅的道出了自个的选择,“当日我在御花园里等你,谁知道被正巧进宫的冤家贺兰敏之给钻了空子……他对我不尊不敬、举止轻薄。但幸在薛绍中途路过,便制住了敏之救下了我……”心念跟着猛一亏空,一股炽热且灼烫的感情在这瞬间一下子冲着脑门儿袭涌上去!太平猛地一个转面对向来俊臣,秀眉扬起、粉面含波,“俊臣,我嫁薛绍只因想为自己找个周成的倚靠!我……” 那话终归没有说完,被俊臣抬手自中途打断。 太平便下意识猛地一下收声缄默。 映着天光碎雪、索风清波,他的一张面孔是那样的好看,且又好似把这人间所有光影华彩实实的积聚在面。这俊美的皮相、并着周身气质流转出一脉无以匹敌、叫人不可抵御难能抗拒的蛊惑心魄般的美丽! 不得不承认,来俊臣的身上果然是积蓄了两种截然相悖的大极端的……他可以时而出尘高贵的有如一位高坐彩云间、将这芸芸众生都悲悯普渡的无量功德神祗,时而便又优雅邪魅有若这世上修习蛊惑邪荡之法的、最勾魂摄魄的鬼。 而无论哪一种,都是自这身子骨里最自然的天成流露,也都无疑会叫太平一眼便失了心、也没了魂魄。 “公主。”仓惶间听他忽一牵唇启口,那双潭星般的睛目跟着微凝一凝,“我只是希望你好。”于此一顿,再顾太平时便又是往日那般优雅里掺着平和样的滴水不漏。 而俊臣对于太平,从来有着无可抗拒的魔力。此时她这一颗琉璃心已然浸泡在他温存深情、时而又淡然神秘的张弛拿捏中,接连迷失了方向、也忘记了寻找自己:“我知道。”就此启口碎碎一应,软眸涟波,“我相信。”又吐出三个沉仄的字眼,内里沉淀了许多笃定,幻似并不冗长的一句随心誓言。 雪花又下,洋洋洒洒的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呵!就此在这有关风月、又好似并与风月无关的潋潋情境里,顺着眼帘漫溯过周身,又自周身一路而下,在那暧昧而神秘的心冢深处、在两人心底一隅专为彼此刻意做出的留白之处,不缓不急,就此坦缓温软的淌过,汇聚成了香溪妩波…… 缱绻无声,爱意无息,有时候无关相守到老的纯粹爱情,对于特定机缘之下那特定的若许人,未尝也不是一种别样的、别样幸福。 其间好处、其间凉薄,其间福泽、其间悲辛……如人饮水冷暖事。 正文 第十七章 公主大婚夜·公子醉诉心(1) 开耀元年(681年)春,经过一连大几个月的周详筹划后,铅华盛世迎来了当朝嫡出公主、亦是唯一的一位公主——太平公主盛大而隆重的婚礼。|| 在很多年过去之后,亦有当初亲眼见到过那场婚礼的老人回忆起来,黯淡的眸子也会登时氤氲生波、苍老的面颊亦会顺着流露出年轻时的朝气韶华。 那场婚礼叫凡亲眼见、亲身历经过的人儿无有不为之所动、深深于那心坎儿深处镌刻一世的! 场面之壮大、气势之恢宏,看在眼里,岂止一个“蔚为壮观”足以形容尔尔? 据《新唐书·公主传》有记:“假万年县为婚馆,门隘不能容翟车,有司毁垣以入,自兴安门设燎相属,道樾为枯。” 万年县乃是当时大唐的直辖之一,故而万年县衙便基本可等同于大唐政治之首府。而太平公主婚礼的殿堂便设立在万年县衙,如此规格已经甚为高贵,但公主其凤仪的衬托之处还远不止于此…… 起轿迎轿这通礼仪虽传统无新,却是必不可少。但当那扶摇堂皇、装点富丽且开阔庞大的婚车经过万年县时,县衙两扇大门悉数敞亮洞开亦无法行进这华贵、硕大无匹的婚礼花车! 这个时候几乎是不加思量的,武后一闻此讯便即刻下令拆墙!破土动工一夕之间毁去县衙大门,只为公主新婚一夜的圆满周成! 依照大唐经久以来的风俗,婚礼是遴选了夜晚良辰方设宴举行。如此一来,护送花车一路过去的左左右右两道队伍亦是耀眼,男男女女骑着高头大马、手中高高举起的那燃的盛烈的火把接连形成一道长长的通天火龙。 这游动欢舞的火龙自都城最东北处的太初宫兴安门、一直延伸到城东南的万年县衙。半壁火光接壤映天,浩浩荡荡恢宏万千,直把这暗色天地照耀烘托的有如白昼!借着叫嚣不止的春日里料峭微寒的天风铺陈出的大阵仗,直将行道两边新发枝叶的槐树都烤焦燃灰了! 遥想当年太宗皇帝与长孙皇后所出爱女长乐公主出嫁之时,太宗不过只是想给长乐公主多些陪嫁而已,谏臣魏征便已经在其旁喋喋絮絮唠叨个不停歇!一个“礼制”约束了太多,便是皇帝便是公主亦不可有逾越! 再看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之母城阳公主出嫁之时,婚前卜卦时说据公主与驸马二人命理,日落成婚不吉。太宗意欲改于白昼举行。但亦被大臣竭力劝谏,到头来也只得按着老规矩做了承办! 综上种种与眼下太平公主出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武后对太平所流露出的关怀、那所有的母性,似乎对这个女儿怎么宠爱都嫌不够。 眼下大唐又正值鼎盛之时,莫说没有臣子敢对武后为太平所做这一切生就出微词一二,便是有谁敢有微词,以武后行事之魄力亦不会改变这一早打定好的主意! 不得不说,太平公主是赶上了好时候。这场婚礼千百年来未有一及,虽未必绝后、但委实空前! 正文 第十七章 公主大婚夜·公子醉诉心(2) 有欢喜的地方,便必然也应当有与之相对的悲伤来呼应,这样才妥帖吧!正如每一缕阳光投下大地时,便一定也会有生就出的溶溶暗影如影随形。() 孑然一身立于琼楼酒肆、举杯对月把盏临风的来俊臣,此刻便是这么想的。 溶溶清影月华在他俊逸精英的周身上下铺就出一层层厚重的光斑,好似冥冥青天为他造势出的神祗气韵。只这一眼过去,就着明明灭灭在周身打下了惝恍的绰约,而他整个人俊美无匹的隐在交叠的暗影里,那气韵便被勾勒的剪影出不可抗拒的邪魅、并着把他烘托造势的有若一朵滴血的红莲花。 他的丰姿无双无匹,他的光芒不可遮蔽,但同样不可遮蔽的,还是隐在这俊美皮相之下此时此刻的,那样,那样的哀伤……即便他已经以这颇为优雅的把盏之姿,把这哀伤尽量的稀释淡化了去。 眼前始终有一道倩影依依浮现,就着盛世大唐花灯璀璨的疏影花枝、紫云鸾雾间,竭力掩饰也掩饰不去。而那心心念念的人儿,她今夜正在大婚……俊臣忽地有些出神,但心境其实是疏疏朗朗的,变得无所谓悲喜了!这是一种很不能言明白的情态,无论如何,终归是极作弄的。 这时感觉肩膀被人猛地一拍!出神中的俊臣便一个没防备的被唬的心口一跳!下意识回头去看,剪影微光中便瞧见李隆基一张笑盈盈的面靥。 目触来人的须臾,俊臣方把这心往下安了一安,颔首做了个吐纳:“可吓我这一跳的!”又呵声笑起来,“原来三郎走路时都是没声儿的!” 知道他在打趣自己,隆基把头偏了一偏,目色微凝,亦勾唇起了微微莞尔:“予其自己一个人跟这儿喝闷酒,不如兄弟我来陪你把盏尽欢!”启口干脆的一落定,眉宇间滑过一种有些复杂的神色,旋即便又不着了半点儿痕迹。 俊臣尚未言语,隆基已经几步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就此坐下,又侧首唤了小二再上酒菜。 月影透窗、酒气漫溯,花灯光影在周遭合着月色清波辗转似瀑。俊臣颔首静静然瞧着眼前这几日不见、出落的愈发笔挺秀气且隐见成长的李三郎,心头滑过一抹会意的好笑。他也没说什么,在隆基对着他举起酒盏欲要一碰时,没犹豫的干脆迎了上去。 “碰——”无比清越泠淙的觥筹交错,泠泠潺潺的化作了荡涤人心的水波,跟着就往心坎儿里一个回落。仿佛久旱的龟裂大地在这时得了雨露润泽,一抹慰籍心魂的安然感顺着心坎儿次第铺陈。 就着月华灯影、笙歌管弦,二人双双将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腥辣的液体刺激入喉,又因谁也没先吃些饭菜垫垫胃口,故而此刻这一股子女儿红顺着下去,咽喉生烟间胃里也觉的起了一灼烧。 借一抹天光透窗惝恍,俊臣凝目看过去,见薄薄的酒盏有朗春漫溯在空气里的柳絮粘连了边缘、此刻又被酒水润泽了个通透。 这空荡隆基已又满了一盏酒,边抬手把酒壶递给了来俊臣:“嗯?”示意他也满上。 正文 第十七章 公主大婚夜·公子醉诉心(3) 俊臣是个素来优雅的人,即便是心事氤氲也总习惯于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对月把盏、排遣郁结。()而似眼下这般的豪饮,其实他并不习惯。但他微顿了下,旋即还是接过了隆基递来的酒壶,一笑微微,旋即将手中酒盏再度倾满。 不食只饮最易醉人,且这二人今儿这心境本也就大有着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作弄之感。如此就着冷月清风、俯瞰酒肆之下鼎盛肆夜烟柳繁华,一盏盏接连灌着脖子饮下去,不知不觉间很快便喝的酩酊大醉。 隆基单手支着额头,歪着身子侧侧的斜倚着桌面儿,整个人看起来便绵软软的抽.离了力道,两道剑眉微拢、星目缓而闭合,整个人染就了一层熏熏。 这般烟朦水潋的,亦是染了薄醉的俊臣一眼朦胧的瞧过去,只觉自个周身因着酒劲儿的拿捏而有些生烫,这感觉便好似是染了风寒一样。 感知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渐趋步入浑然醉意的隆基懒散的抬了抬坠沉的眼睑。 视野沧迷里瞧见俊臣薄唇畔勾了一道带着戏谑味道的浅笑,即便是酒醉人迷之时,那股偏于邪魅的优雅之感也丝毫没有退却。头脑木钝如故,俊臣这时已就此含笑启口:“三郎,我知道你不是来陪我。你此时此刻的心境同我是一样的。”中途顿了下,抬手堪堪指指隆基、旋又落向窗子的方位,“你,你……太平!”于此“哧”地一下笑开,跟着颔首摇头。 俊臣这话里藏着的意思,不需要说的全然明白,隆基也自是懂得。又因此刻二人都喝醉了酒,那头脑的反应都比以往慢了半拍,故而醉眼朦胧中的隆基根本没转一转那心思,闻声后也跟着展颜缓缓的傻笑起来。 “啧……”隆基把头正了正,对着俊臣醉醺醺煞有介事的沉目言语,“你若是……若是放不下她,便去争取啊!”一叹氤氲,即而那笑意借着酒劲儿的拿捏而变化的更加肆无忌惮,“你同我又不一样!”双目沉了沉,自顾自的点点头、目波跟着迷离起来,“只要,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不忘就手取了一旁的酒壶,照着嗓子就口一路的灌溉豪饮。 “咳!”俊臣且笑颜恣意的摇头阵阵,“是……若说铁杵,那,那自然能磨成针……但木杵!”猛地一顿声色,面色骤然肃穆下来,旋即又浑浑噩噩的甫一摆头,“只能磨成剔牙的牙签!”典型儿的借着酒劲儿调动上来的二杆子劲儿,“本就是不匹配的东西……两种不同的本质,磨……呵,磨个什么劲儿的!”身子软趴趴一瘫。 惹得隆基即便是酒气氤氲、醉意冲头,也甫地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夜光因了那一轮皎皎月华被天际的游云遮挡住,而骤然一下缄了踪影,视野亦在这倏然间就黯淡了许多。 一抹明灭流转入室,在来俊臣面额间打下了一缕缕乌沉色的影子。他也跟着隆基呵呵的笑起来,就这般且笑着且又对他一眼看过去:“但是你小子你……你自个难受,又来,来招我!”嗫嚅断续,一语落定便觉这身子绵绵没了力气,跟着一跌便踉跄到了地面上。 正文 第十七章 公主大婚夜·公子醉诉心(4) 一旁李三郎下意识的猝地起身要去扶来俊臣,但他自个亦是正醉的浑然无力拿捏不起力道,这身子又起的太急,结果猛地一下就向前一个倾栽!错乱里不仅没能扶住来俊臣,连带着他自个这身子也一下子顺着趴在了桌子上、旋即软趴趴的又向着地上“骨碌碌”的一滚,就此同倒地难起的来俊臣撞到了一处。-- 俊臣一愣,视野浑浑噩噩的目睹了隆基如此这般颇为狼狈滑稽的一连串动作,因醉酒而那头脑实在有些后知后觉的迟钝,隆基都已经撞上他的软腰与他打了个咫尺间的面对面后,适才猛地一个反应,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起来。 俊臣一向内敛且冷静自持,这般的放纵心境若不是醉了酒,那委实在平素里是见不到的!而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大男人面对面贴的极近,这姿态与这等的举止除了感觉违和之外,熏熏咄咄的酒气也够刺激难受的了! 自个这周身本就已经缭绕了熏熏酒味儿,眼下两个人并着倒在一起那酒味儿便更为着重,所以很快的二人便又下意识自觉的分着一左一右向两边儿骨碌开去。 而因隆基在方才步入酒肆时,便把这整个二层都包了下来、且吩咐不准人打扰,故而一任他们怎样的狼狈萎顿,旁人都是瞧不到的。所以还好,不消有那样多的对于面子的后怕。 隆基感觉胸口一股闷劲儿拿捏着,不由打了个轻微的酒嗝,接着便涌了一股倦意上来,眼皮跟着往下沉淀:“我是好心好意怕你……嗯,憋的心里面儿难受!来,陪你喝酒……你还把话儿尽往我身上接!” 一旁俊臣听着他这言语,不觉勾了勾唇,声息有些发冷的笑笑。他双目放空,先没有落到隆基的身上去:“三郎我告诉你……这是你造的孽,你自个造的孽!”一顿时慢慢转首,适才把目光凝到了隆基的面靥上,语气一层层递近着加重,到了最后甚至有些偏于逼仄的味道了。 隆基眉心一凛,转目对着俊臣,启口一扬语声落定:“说的好!”声音因心力而有些过大了,凛然一下将俊臣心口一震。须臾时隆基再度启口徐徐,心里的难受平素不大容易发作出来,此刻便借着这酒劲儿一下子倾盆道出,“主意是我出的,是我让她……回去嫁人的……”口吻软糯,带着幻似哽咽的嗫嚅。 但这通郁郁的心事到底没有能够全然发泄详尽,因为这话说到了一半之后,那女儿红的后劲儿跟着愈发涌现的浓郁,作弄的这醉醺醺的真情流露才至一半时,他就此被拿捏着不自觉便睡了去。 而来俊臣那头脑亦跟着木楞楞的不清明,那思绪也早已是不清明的,几乎同时跟着意识抽.离、陷入沉酣。 好在这初春气候虽然料峭,但今夜不曾扬起多见的春雨。加之又在酒肆二楼,且周遭熏着暖溶溶的地炉,就这么醉酒后睡在地板上,对这身子骨倒也没什么大碍。 一醉一睡便浑不知道天明几何…… 待次日那酒劲儿消退、徐徐醒转来的时候,天色还不曾放亮。但这高楼酒肆并着神都灯火尚不曾光影寥落。因为这烟柳繁华的一座盛世从来都是不夜的。 二人又是一辙的灵犀在身一般,醒来时下意识揉揉太阳穴、侧目去顾身边儿那人。却见对方刚好也在看向自己。 猛地记起昨那一场醉酒乱语,忽而生就出少许尴尬之后,转念便又起了一抹玩味的好笑。念及起对方昨夜是同自己一样狼狈,便谁也别去笑谁,哈哈相视一笑后相互搀扶着起身,眼见天色放亮在即,便又就地屈膝小坐了一会子后,方起身就着晨光清濛、湿露沾襟,软绵绵的拖着委实冷醉困乏的身子,走出了这一座朝歌夜喧的堂皇酒肆。 正文 第十八章 武后猝诘问·婉儿容颜毁(1) 开春了,寒冰凝滞的萧瑟日子已经逐渐过去,气候开始一天天渐显出些许暖意来。||潜移默化间,不经意的时光在指间倏然一荡,浮生便曳曳的越拉扯越觉的寡淡如水。 晌午时分的阳光味道带的人起了一阵雍懒,金灿灿的光波辉映大地,沐浴在这溶溶的金灿景深中时,便忽地有些福至心魂的感觉,心中顺着有一股莫大的欢喜感次第升起来。 这阳光掠过天地便一瞬又没了痕迹,它才是这自然造化间最美妙的神迹,它使一切渺小的东西归于消失、使一切伟大的精神生生不绝,一如帝王的威仪,又一如这看似可以永恒屹立、不倒不灭的唐宫盛世…… 上官婉儿颔首,目波无心的扫了眼这纤尘不染、铺了一层很厚的香花干瓣的地毯,打扇的手并不曾停下来。 武后身子绵软软的半躺半倚着一张贵妃榻,容颜清润、体态雍容,正在看似安静的闭目养神。 初春晌午本就是个极安详且无趣的时间段,婉儿错目瞥了眼亭外沿着雕廊、绕着新发嫩草秀枝翩跹舞翅的莹蓝色蝴蝶,又将这闲散无趣的目光淡淡的收回来,柔然引袖,换了个手继续为武后打着薄扇。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这时一道发问陡然而至,冷不丁的一下,让正处在淡泊明朗心性之中的上官婉儿下意识一骇! 倏然凝眸循声去瞧,那是身子半倚、闭着眼睛的武后突然这般慢悠悠启口。 一抹不深不浅的异样味道瞬间蒸腾漫溯!婉儿心口骤震,纤长的娥眉弯弯打了个纠结。“厄”了一声,很快那眉心又舒展,但面靥间那痕迷离的慌乱之态显然有点儿藏不住:“婉儿没有。”纵然不祥的感觉非止一端,到底还是螓首低垂,她欠了欠身轻轻一言。 上官婉儿凌步唐宫政局、行事处世那份铁血般的淡漠与干练比之武后少不了多少!但只有在武后一人面前,她才会有如眼下这样的慌乱神色显现出来。 流连戏蝶氤金阳,春促花开鸟漫歌,身畔流转着的这气氛分明还是安详静谧的。有风乍起,撩拨了武后这一身灿黄并着暖橘二色的大褶皱衣袂起了牡丹花瓣样的层叠,她没有睁开眼睛,鼻腔轻轻起了一个涟漪笑:“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又猝地如此一句,语气绵软而苍劲,带着几分嗔嘲、几分凛利,这是她一贯的行事基调。 成功的在无声无息间,慑的婉儿面目失色! 婉儿打扇的玉臂一时僵住,周围软款安详的春之晌午似乎突然有了变化!这一时婉儿只觉自个猝地一下立身在刀口火沿、只剩下怯懦的发抖与卑微的蛰伏,连回话都忘记了! 有什么,是这位果敢英睿的天后所不知道的呢……又因上官婉儿到底心虚,到底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是瞒着武后的,故而此时此刻内心波澜四起,那重冰火的势头碰撞起伏、尤其剧烈! 武后这姿态依旧平静如常,在婉儿缄默的当口里缓然睁开了那双贵气的凤目,沉稳祥平的语气没有怎么疾风骤浪大起的变化:“我之所以这么长时间不提,是想等你亲口说出来。”许是躺的乏了,武后且言语着,边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肩胛骨。 婉儿虽心跳骤快,仍忙不迭搀扶着武后起了身子坐定。 正文 第十八章 武后猝诘问·婉儿容颜毁(2) 宽大的金橘色锦袍凤袖在这半空里做了鸟翼般一挥,武后戴着珐琅指套的长指悠闲的抚上了太阳穴,即而眸波闲然的又是看似不经意的一句,是疑问样的语气,也夹着一丝或多或少的凉薄气息:“看来,我要失望了?”画到鬓里去的细眉向上微微挑起,纤额略侧,目光一点一点挪移着定格在了上官婉儿此时俨如冰铸的身子上。() 这目光太逼仄,仿佛带着直刺心底的锋利,锐剑一样披钢斩铁,使被它所过之处的每一寸肌体登时变得血肉模糊、糜烂至骨髓里去! “武后——”在这般凛然逼仄的无形气场的拿捏之下,婉儿忽起一声急唤,下意识落身跪下。她的语气出口就带着隐隐的哽咽哭腔,一向清漠的面目此时流转出的慌乱情态是那般的不由自己。 “呵……”而武后此时移了目光投向远方,那浅浅一瞥眸波的流转,便好似可以洞悉这天下全部的真相与智慧,好似没有什么可以障过她的眼,“好吧,你不愿意开口,那我来说。”是玩味么?又不太是,可她一言一语分明都那么慵懒且萎靡。武后长吁一口气,眉目渐渐舒缓下来,俨然茶余饭后谈及起长安坊间某件与己不相干的趣事那样自然,“几个月前,你带临淄王李隆基去见了皇上吧。”合该疑问的句式,却发乎在肯定的语气,她唇瓣开合、一道嫩红。 似乎头顶跟着轰然一震!婉儿抿了下嘴唇,淡淡踌躇。再即而免不得那头埋的更低,借着宫娥近前为武后奉茶的空子,小声嗫嚅:“是……”紧接着猛然抬头想要解释,就在同时,左侧额头突然吃痛无比! 极快的一瞬间,来不及反应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伴随着瓷器破碎的生裂干响,“哗”然一下,婉儿原本冰清细嫩的雪一样的肌肤突然变得血红一片…… 婉儿的泪水就在这一刻随着突忽而下的、止不住的血珠子,一起滚落下来了!她的脑海里面只剩下一片空白,权且顾不得血肉之躯这股剧烈的疼痛,忙匍匐了身子哽咽不断的连连叩首:“天后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整个人儿已经变得麻木不堪,是时,形同机械。 “婉儿……”失惊中的武后猛地一下回神!忙起身弯腰、手忙脚乱的躬自扶起跪在地上失态不止的上官婉儿,目光里兀的就涌上了大骇与疼惜,“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痛不痛……”急气一阵接一阵,眉目跟着颦蹙起来。她是真的一下子就着了慌! 其实方才武后只是被婉儿那个“是”字猛燎过去、顿然给勾动着带起了一时之气,方顺手欲将盏中茶汤泼在她身上罢了!偏不曾想,婉儿刚巧就在这个同时抬起了头来……于是正赶上这股力道,琉璃茶盏便撞碎在她纤柔的额头上,顺着下去,婉儿的左额被这锋利的碎片生生划出了一长道新鲜的伤口。 这时的武后亦是后悔不迭,拈着帕子不住为婉儿擦拭额上的伤,每一点触碰、每一次抚摸都忽而令她心疼不已,全然慈母对于爱女。过了良久良久,这才猛地想起来该去传召太医。 …… 李旦之事便也从此被武后与婉儿心照不宣的掀过去了,没有怎样再做提及。其实就算不问,婉儿的心武后也再清楚不过。 只要知道这个孩子永远只忠于自己莫有第二,那么其间迂回曲折,抓的太细、太严、思量太谨,又是何必呢!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这般的真章道理放在眼前这似姐妹母女、又似君臣的两人身上,有些时候是维系关系的一个最受用的办法。 正文 第十九章 司仆倾酒盏·囚皇问额伤(1) “干!”几位同僚择一酒肆、觅一临窗景致围桌而坐。||都是官场上混迹的人,职位偏下,素日里彼此间的走动虽有,但不多,故而今儿便有人提出来把对脾气的都约出来小坐小酌一二。 引袖抬手,手里握着的那莲叶形翡翠夜光盏满了酒水后往前一探,与对面友人酒盏相碰。觥筹交错间带起泠泠的一声清脆响声,煞是悦耳动听。 这时有徐风缓缓漫溯,在不经意间带进了若许缤纷落英。这落英并着花瓣儿筛过楠木窗子一路进来,承落在宽松的米白衣袍、领角上,此情此景,春意溶溶、酒香阵阵、人声繁繁,入目入耳都是分外赏心的一道景致! “司仆少卿,我敬你一杯!”春风潋潋间,心境也不觉就跟着敞亮起来。席上一人不紧不慢的起身,倾了美酒满盏之后递到了来俊臣面前。 这声息是客套的,但又总觉的有什么其它的异样气息游.离在这客套之外。 暂且不去多想,来俊臣薄唇之畔挂了道恰到好处的浅笑,这使他看上去就像沐染在春风里的一朵莲花一样。他侧目落向雕花几,抬手亦举了檀木小几上近前的一盏酒,往着来人面前一敬,复双手捧过,仰脖饮下这一盏。 举止有度,饮酒的时速便也拿捏的不急不缓。 俊臣这举止儒朗非常,天成的绝佳气质在这一瞬便忽地使身边这一干人仿佛不酒自醉。看着他这盏酒饮下去,优雅之余不失豪爽,免不得满座皆起了掌音,连连唤好。 就又这般彼此间一来二去敬了几盏酒,是时意兴渐浓,已是酒过三巡入了薄醉的含糊时段,每个人的头脑大抵都又不怎么清明了。 “来大人…果是豪爽……” 因来俊臣是新晋的官员,这一干同僚今儿对他的关注自然就频繁了些。又有一人端着夜光酒盏醺醺然豁地立身起来,亦持着醺醺然的调子向着来俊臣一步三晃的走过去。 这时方才那隐在游云之后的艳阳忽又重新冲破云峦高悬于天幕,灿烂的景深染得视野起了一片棠色,又顺着带出一种晃晃曳曳、明暗交叠的异样鲜艳,蓦地一下灼痛了眼睛。 面着眼前醉意昭著的同僚,俊臣只是微笑以对,莞而点头、一片谦然。 他虽饮的也是频繁,但诚然的,分量自在心中兀自做了拿捏故而未尝超过自个那底线一丁点儿去。 行路多歧,时刻保持一份冷静的自持,在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他处世立身所奉行的无形准则。 却尚不待这前来敬酒的人启口言语,一旁席间忽有骋着兴意、酒醉潦倒的一塌糊涂的官吏开了浑嗓跟着哼了一声,猝不及防的一句嗤之以鼻便就此应运而生:“不过是一个靠着女人爬上来的窝囊废罢了……也当得起如此追捧!” 陡然一下又起了个沉默,不是因为那官吏意识到自己出口了妄言,而因他只是不屑。对,不屑,不屑到连说都不愿意再多说! 正文 第十九章 司仆倾酒盏·囚皇问额伤(2) 这话里的意思其实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一默的当口里,新赴任上的司仆少卿来俊臣,当然意识到他这句话指的便是自己。()而这一干饮宴之人也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一幕尴尬,原本人声繁繁的人丛在这瞬间变得安静。 倏而一定,俊臣狭长的丹凤眼皮向上微抬,一张俊美的面目出乎时宜,平静的比结冰的湖面还要愈胜。 这时一言起、勾一念,兴许对于来俊臣借着太平公主而得了官位的事情,这在座诸人心里谁都不怎么伏贴!也正巧酒劲儿拿捏,那官吏最先开了个头之后,这在座同僚忽地开始乘着酒劲儿不迭附和。虽不至于公然敌对,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之态流露的昭著。 但只在须臾间,周围气氛铮然一下便重又绷了紧!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落座在彼的来俊臣依旧没有言语一字,甚至面目间这层平和也是由始至终的从没变过! 这样的来俊臣,这般反应委实委实不合时宜的很! 愣怔微懵间,俊臣自顾自斜抬臂弯,有些懒散的支了一个侧身的姿态出来。他抬手端起几上斟满了酒水的薄盏,瓷白的面目半笑不笑的松散一瞥间,欣长素指已经拈起酒盏将盏里的余酒往地面上尽数缓缓的倒下去。很随意的动作,又因望似的漫不经心,而又显得那样说不出的诡异。 半冷的酒水“哗啦啦”触及地面的一瞬,很快便涣散着四散了开去,有如泼墨图画般的感观充斥进了视野,空气中漫溯而起的酒味儿更深,那诡异里又隐带起一种危险的不祥。 然而在做完这玩味戏耍般的一切之后,依旧随意若此,俊臣起身告辞。但并不急着怎般,而是仍然不忘优雅的整了整淡紫炫金纹衣冠的领口间,那些深浅不一的褶皱。即而双手背在身后,略微昂头,就此大步走了出去。 一时间这原本繁繁喧喧的酒肆茶扉顿然鸦雀无声。 有的时候,并不需要怎样据理力争陈词辩驳,以无声为震慑,才是于那别有用心、心思不善的人那里闹了一个最大的难看! 俊臣周身包裹着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这种阵仗来自于他天成的骨子里沁出的味道。五浊恶世从来淘神费力,他从来不喜欢解释什么,也不想解释,更不需要解释。 他不需要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懂他,他只知道他的心向着何处、为何而生就、为何而如此活着……至少,他知道何处才是他的初衷。 这便已经足够,足够了。 而至于其他人,俊臣的态度从来随意,心觉委实没必要去向那些等闲之辈一一证明什么。 懂你的人不需要多说也自然会懂你,不懂你的人便是一任你说破了嘴皮子也依旧不屑你!却又何苦自个跟自个过不去,执着的其实就只是自己? 且有道是“火失其性而为灾也”!若是放任着这心性不加束缚的非要做个较真儿到底,凡事太尽,迟早都会酿成灾祸! 心中秉持着怎样的理性,拿捏着一个怎样的“度”能够既不至针锋相对、又显出逼仄气势,来俊臣心里从来都有着个数目! 正文 第十九章 司仆倾酒盏·囚皇问额伤(3) 描金嵌纹、华美而溶溶生波的广袖徐徐抬起来,迎着漫天落日打下的灿金色余霞,李旦于这虚空间缓缓收拢住掌心,眉目间浮起一痕略含动容的味道。|| 还从来没有什么人、事可以让他如同眼下这般乱了阵脚、显出一股子寥寥的萎顿。算命不如认命,平凡的人总是不自知的想要去追求所谓的不平凡,而真正的智者则从来都只甘于平凡、享受平凡,这是他处世之间所奉行的原则与真章。但他却也是有着软肋的,除了她…… 温软的徐风夹着稀薄的暖,扑面时薄薄的弥醉了眼角眉梢:“怎么伤到的?”李旦皱了眉头,看定婉儿面目的同时,声息放的极轻,可以十分真切的感知到这字里行间昭著无掩的那心疼。是的,这是发乎在灵魂之本源的、心的抽痛。 就在方才蓦然瞧见上官婉儿原本润玉光洁的左额之上,那么鲜明、鲜明到灼目的那道铮狭疤痕的同时,旦就觉的自个整个人都变得隐隐颤抖、体内似有烈焰奔腾冲撞! 婉儿闻声的同时错开了看向李旦的目光,抬手习惯性的将几许流苏绾在耳后去,又亲自折回内殿、取来千折红绫子.宫灯,并着院子里一丛橘色烛火处将灯蕊点亮。 铮然一下,太阳落下之后的这一片漆墨的暗沉里,视野便因着这跃动的微弱灯影而染就了一层妩媚。 李旦原地里叹了口气,微有停滞,后抬步跟着她走过去。 婉儿姣好的面孔是平素那一股子无情无态不变,并没有回答李旦方才的问话,也并不曾因为李旦这鲜见的眉目动容而生就出些许涟漪;贝齿细碎的开合间,只是自顾自的诉着那些要陛下保重自己、无需牵挂外面、临淄王一切都好之类的词话。即便这通话李旦已经听过成百上千次,便是再真挚,这听得多了,也诚然就一下子变得苍白而寡味的很了! 事实上眼下的李旦什么也没听进去,这张面孔因着心疼的缘故而显得有些抽.搐。虽然明知道上官婉儿一向的素性与那份微微的清傲,这一刻还是因了心力的驱驰而什么都无暇管顾,抬臂颤颤的伸出手去,夹风的指尖缓缓漫溯过女子的面额,小心翼翼,意欲抚摸婉儿左额那道揪痛他禅心的新鲜伤疤。 除了对她,他的心已经再分不出毫厘去做其它了!在忽而一下触及到她左额的伤口,那些原本持着的好心境,那自以为应该已经踏出万丈红尘的这足步、这魂魄,瞬间便重因她而迅速的跌回这尘俗!哪怕方才在婉儿没过来之前,李旦还想着撷些开春的粉白桃花装饰这盏明亮的烛台、让那些沁人心脾的嫩嫩的桃花香气与淡然朗朗的松脂的清气相互交织…… 但被婉儿躲开。 旦绘着细小金龙的袖摆僵僵抬着,探出的素指呆停在半空中,依然保持着那个前探的姿势,一时怔了一下。但极快的,心下这情态在历经了一个百感交集的堆叠后,便又忽然变得莫衷一是。 须臾惝恍,他收手回来,遮掩般的把这袖子漫空一挥、背在身后。弧形的袖口于这静谧的夜之帏幕里滑出一道柔和的姿态。李旦眯起眼睛仰天而视,忽而大笑起来。 这带着微微苦涩的笑声扰乱了婉儿不知是早已燃烧过、还是从未有过生命迹象的死灰般的心蛊。她纤指一定,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里点灯的动作。 这笑声不能抵挡的入在耳里,直听的她着了天青白皂儒裳狭带的身子微微轻颤,那纤柔的背脊便跟着起了一阵瑟瑟的抖。就着冷月溶波、天光一恍,莫名其妙的,忽然想要落泪。 正文 第二十章 奉茶相敬得奚落(1) 阳光从那些出落大好的繁茂碧绿草木丛中渗透出来,带着一层溶金的碎屑,道道线线、圈圈点点,把人招摇的眩晕中直觉的一阵慵懒、惬意在四围悄然蔓延。()就如同氤氲的水汽一样粘连而伏贴。 太平挑眉凝眸,持着微有疲倦的心绪静看远方那些铺陈着琉璃金瓦的绵亘殿宇、及无垠甬廊,开始睁着眼睛做梦。 似乎她此时此刻所身处着的境地乃是一片彩云之巅,周遭有白、青、紫、黄等各色的云峦雾霭辗转缭绕,俨然不知是哪一处的仙境,又好似是出离了三界六道之外的另一处别样的洞天世间。 而她自个也已不再是这一席宫装着体、发挽高髻的凡人模样,也脱离了公主的身份,又或者说她是脱离了人的形态而化作一缕招摇飘渺的天风! 那一瞬好希望一切静止,好希望就此沉沦在这莫名其妙、没有自我、却又因了这么一份归于虚空的玄妙而觉自个得了大欢喜,忽又十分贪恋这般的感觉。这,便是所谓的永恒宿醉吧…… 但清风一个迂回扑面,太平陡然打了个惊蛰后就此回神,才甫觉方才那奇怪的景象、莫名其妙的感知原来都是她发呆时产生的幻象!而她此时此刻整个人分明还在公主府里,她也当然还是人、且是这盛世大唐最为高贵的公主。 怎么好端端的就陷入到了那样的幻觉当中?太平念及如此,下意识蹙蹙黛眉,唇畔氤氲着叹出了一口气。但耳廓依稀还缪转着方才那阵无法形容那调子的靡靡仙乐……若说这一切都是幻觉,那幻觉也未免有些过于真实了! 太平心口微有亏空,那感觉似乎是遗落了怎般重要的东西一样的心有踌躇、不得安宁。 她抬首凝眸,见这晨曦微醺里的晶天好像洗过一样,万里明朗、云霞素净,不见一丝萎顿之态,而裸.露在之中的新日尚且嫩红 迷蒙,一切一切入目便是这样的可喜……她一时有些分不清究竟方才一切原是梦寐、还是此时此刻自个才是身处梦寐? 但猛然一下,她又很快的意识到自个忘了正经事!自个起了这一大早的,原是要去向婆婆城阳公主敬茶的! 这是自打嫁入薛家以来,隔三差五必有的恭敬。 太平侧首唤了身后的两个服侍的婢女,就此收整住凌乱的心绪,莲步穿过这长廊过道一路缓行。 提着裙袂娴熟的一转身,入目便是一片笼罩在碧绿妆成、雅致春色下的开阔花园。向里直走进去,便是一条近来开凿出的假山滩涂,周匝用被溪水洗得发白的鹅卵石精心砌筑,铺陈成一道颇为讲究的圆润八卦形。而远远儿便看到一簇新绿涨满了眼帘,那是自假山顶点处倒垂下来的新发常青藤。 一道一道凝碧的亮色跃然了满目、疏朗的剪影也在同时落了个满身。城阳公主起的很早,是时便正站在这盆景右侧明眸微凝,似在赏景、又似是在对这满园蓬勃春色发出一种由衷的礼赞与慰藉。 有暖风叠醉,携稍过蛰伏在周围的花草鲜香,幽幽的一转便沁了心脾。 亮紫的霓裳裙袂盛着这股风儿撩拨的势头,与近前缓步而来的太平这暖橘色的华裳丝绦交叠在一起。城阳微有傲气的抬了抬首,就着一痕凝碧的波光淡淡扫她一眼。 “姑姑。”太平乖巧的垂目螓首,对着城阳勾唇一笑之后,侧身自一旁婢女高举着的银盏里取过那盏桃花茶。清澈的茶汤又经了常青藤碧光的映衬,便显得尤其清澈可喜,入目后妖妖的艳粉并着素到极点的碎白,只这颜色瞧过去、就着茶香吸一口气,便是道不尽的魅惑缱绻,“请用茶。” 她唤了城阳一声“姑姑”,该唤作姑姑的。原本就是她的姑姑,这样的唤更显亲昵。 微风迎面,撩拨的双颊起了些涟漪,但气氛却静默下来,好半天都不闻声息。 城阳公主抿了莹唇,那目光未曾在自己的儿媳身上停留半分,就此向着一旁筛筛的一错落,神色清漠、不置一词,将眼前人视作了空气一般。 正文 第二十章 奉茶相敬得奚落(2) 这般殷勤却换来了婆婆如此一个冷淡的神色,却也不是头一遭了,太平其实已经习惯了城阳每一次的冷漠相对。||故而她微微一愣,后颔首抿唇,努力把这心绪向下压一压。 城阳公主余光瞥见太平这一颔首,心口没防备起了微微一动…… 眼前的儿媳,大唐唯一的公主,嫡出公主、太平公主,她的眉目五官、举止神情、甚至周身缭绕着的那股子气质……一点一滴,都是如此肖似于她的母亲!每每只要一看到她,总会使得城阳想到武后——那个被城阳所深深憎恶着的、亦无可奈何着的,夺了她李家政.权的狐媚女人! 故而对于太平公主这么位儿媳妇,自是入不得城阳公主半点儿的法眼,且自打她嫁进薛家之后便连并着一并厌恶! 一抹微殇在太平娟秀的面靥间浮起来,倏然顺着她纤长的凤眸滑下去,却又很快的重一抬首,太平迎着城阳再又勾唇薄绽了一个明媚的三月笑:“姑姑……”又这么谦然和顺的唤了一句。 太平素来懂事且善良,特别是这个时候的太平还没有退去少女的天真无匹,故而她的思想正也单纯。在她心里,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她不会不清楚,但她依然很天真的期盼着,期盼着有朝一日那些恩怨可以瓦解。 她以为如果自己刻意避讳,城阳公主便也应该不会继续在意了吧?毕竟她都已经嫁入了薛家、成了表哥薛绍的妻子。 但,她终究还是错了。 初阳跃金,在天地间投下大手笔的金波璀璨。涟漪染就间,城阳倏然转目回来,一双眸子带着黑白分明的洞察力,就静静盯着太平良久无话,这目光虽不算锋利,却逼仄的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刺穿! 太平下意识的身子一颤。 终于听得城阳一声嗤笑于汀唇碎齿间猝溢出来:“武媚娘的女儿给我敬茶,我怎么敢当呢!”不阴不阳的调子,抑扬顿挫拿捏的极是好处恰当,一语落定后,便重新缄默着死死盯着太平看了一眼。 那样逼仄压迫到令人窒息的目光!只为在太平脸上窥到羞愧、屈辱……等诸多情态,不愿遗漏掉每一丝细节。 其实这委实是大欺小了!但每一次城阳都会得逞了。动不得高坐朝堂的武后,奚落她的女儿还不得方便么? 太平那花一样的面孔下意识埋的很低很低。感知到城阳公主心满意足的收了目光转身离开,太平缓缓抬目,看着已经袅步行到远方一片春光水色杳然处的城阳公主,忽有哽咽的味道再一次溢上了喉咙。 晨曦的露水湿雾里,太平的酥胸因着急气的聚拢而开始上下浮沉。她素指僵僵,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个奉茶的姿势,不动不言、只是无力,便是在身处感业寺时都不曾感知到这么一股子寥寥的寂寞与悲凉……原来世上人间的那一份人情错综、情念薄凉,是要等到真正成长、嫁人之后,才会那么清晰那么清晰的真正体味到的。 这般的体味并着深切的无力感,就这样顺着这么个身子丝丝缕缕的渗透、镌刻进了血脉里。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秋千宽心慰寂寥(1) 婢女捧来了热气腾腾的白果粥,薛绍接过在手,看向太平时明澈的朗目里流露出潭星样动人的爱怜光芒:“少喝一点吧!跟谁过不去,也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边言语,端粥的手已经递到秋千上默然坐着的太平面前。 温文儒雅、高贵卓尔,太平瞧了眼自己的驸马,心中感动于他一向的细腻且体贴,对她上心到似乎就连她眉间不知何时平添一丝轻微的纠结,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心中勾起一丝稀薄感动,太平忽而有些动容,勾了勾妃唇,接过那粥,执梨木勺轻抿一口。 白果本就香绵,加之煮沸后直接盛在了梨木容器里,这清香气味便又多多少少掺杂了些许草木的幽气。饮了一口果然有些浑然忘忧之感。 “母亲……又难为你了么?”趁着这个空档,薛绍突然开口问起了这么一茬事儿。他的疏袖抚搭在秋千架子左侧边角,舒展臂弯,轻轻摇晃支架。 默坐良久的太平,身子便开始随着秋千的微微晃动而一前一后辗辗摇摆。 这支秋千是薛绍特意为她扎的。那是他们新婚燕尔时的光景,那一天慢步后院,她只不过茕叹了一声院落空旷罢了。不料次日,便在此处见了这支填补空旷的精致秋千。 两只鹅黄色的蝴蝶追逐嬉戏,扶摇追赶间翩飞过了秋千末梢那一簇藤蔓连结处。顷刻又遗失在不远那片烂漫花海里,聚集成一个灿然的光点,很快不见。惹得太平对于这世上人与事的远去不可追,忽而生就出许多的慨叹来。 她抬眸淡吟,竭力绽放出了一朵莲灿微笑:“没有,是我的错。”然而话未落音,喉咙里边儿忽起了些隐忍的哽咽,不能自持。即而那双凤眸终于还是说着说着话就沁出了泪水。 她高估了自己忍耐的底线,她是那么骄傲,即便她在心底下不断的告诉自己什么都不是事儿、自己应该坚强、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她也仍旧始终都做不到同母亲如出一辙的那份自持与坚强。 因为太平公主她的生命始至如今还太单薄,没有经历过岁月风霜间真正的磨洗,便又如何能够滋长出那一份其实近乎残忍的练达? 这个时候已经是将近黄昏了,太阳的余热尚没有尽数退没,晚光余霞有如被打翻的胭脂一样陈铺四散,一晌将这大地河山耀的深沉烁亮。 光波惝恍间,薛绍翕动了下唇角,不由将秋千停住,从侧面抽身走出来,低头顺势揽住太平入了怀心。 淡金的华彩在他二人身上变幻出明明灭灭的格局,将立着身子的挺拔人儿打出一道浅墨色的剪影;一半暗墨、一半金灿,墨的是他、灿的也是他:“我知道,让你受委屈了。”薛绍颔首时轻轻一句。 太平的无辜他一向都懂得。她的确无辜,即便他同母亲城阳公主一样心下憎恶武后。 太平抬睑,只望见他一道淡漠的冷静目光。但她的心田有如被灌溉进了润泽的杨枝甘露,想着还好有他理解自己、呵护着自己呢。这也当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了。 这时薛绍错开了定格在妻子娇躯上的目光,颇为随意的飘转在了不知名的远方:“公主,答应我,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要跟武后说……就当臣求您。”中间一顿,他思量了一下紧接着又补充了后半句,用了敬语。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秋千宽心慰寂寥(2) 其实有些时候,薛绍也不知道自己对她是否有着真情意,不知道这般的体贴呵护、温存蜜语是否为的只是一夕间的安好无恙?不知道,通通都不知道……薛绍不明白,也诚然没有时间去一条一条的思索明白。-- 但其实吧,他都已经娶了她、做了驸马都尉,那这一切又当真还重要么? 心猛地抽了一下,狠狠的。太平在这一瞬间陡然意识到了薛绍的如是隐忍。 薛绍怕着武后。不,普天之下没有一人不怕武后!同时,他们也都在怕着太平公主,怕着武后最疼爱的、捧在掌心央处的小女儿……薛绍亦如是。 残阳晕染间,太平心中忽就变得有些空虚、有些彷徨。她突然开始不明白,甚至怀疑薛绍表哥自成婚后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呵护、爱惜,究竟是不是迫于母亲武后的压力? 她细细的忖度,却又不敢去认真的推敲,但又诚然不知道自己真正害怕着的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这份忽起的心境很是作弄,辗转百结的一齐堆叠在了一处,反倒梳理不清究竟是些怎样的感情。渐渐便只剩下一些很淡漠的、哀婉着的隐隐悲凉。 太平叹了一口气,心中脑中只觉时而堵塞的几乎窒息、时而又亏空的没着没落的很!终究也只能是这缓缓一口长气氤氲,没有言语,也不知面上浮了怎样的表情出来。 夫妻是缘,儿女是债;天有常数,人有人伦。无论如何,嫁给薛绍这是既定的事实,命盘里头天定的事情,是劫是缘也都是逃不过的,倒不如莫要去问是劫是缘,莫要去想太多。顺其自然的走,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 天幕落霞金灿的华光簌簌的筛进了月白疏袍袖口里。庭院清幽,一派溶溶中,李旦只身孤绝独立,不动不声的仰头对天,默然欣赏这一场自然造化间铺陈出的最瑰丽华美的、太阳的葬礼。 日升日落、昼夜轮转,时光就这样一日日的挨过去。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赋予了我们一切,也在这同时潜移默化的带走着我们的一切。无论过程怎样,结果终归都是落得个两手空空的离开这个世界,亘古不变的唯有眼前这日落日出、云生云散的大规律。 殊途同归,没什么好纠结的!故而他这心境从来平和。 忽地有一阵细碎的足步声自耳畔响起,心中微动,李旦转脸过来,入目来人的同时浅浅勾了一丝微笑:“你来了。”不是发问,只在陈述。对着迎面碎步过来的上官婉儿。 这笑容很亲切,又是这样平和处温暖暗露的字句,“你来了”、“回来了”、“到家了”;此情此景不像其它,倒诚然一个出门远行的亲人猝于黄昏归家样的怡然温馨。 微有一怔,婉儿极快的调整了一下心头微涌的思绪,绯唇遂起了一个涟漪,她软语柔声:“是。我奉武太后的旨意,天气闷热,特赐皇上一些解暑的玫瑰露。”一语渐落后,她顺势回了回身,便有宫娥忙不迭赶步迎上,便见她葱根般的手指自那桃木撑盘里捧出红荆木锦盒。慢慢打开,混合着玫瑰、艾草芬香的清然气息便辗转在周围。袅袅的,好似在眼前跃出一支翩然盈动的胡旋舞。 李旦看上去心情很不错,漫不经心的让侍从将玫瑰露收好,挑眉玩味,面着婉儿突忽便是这样一句话:“为什么你总是不苟言笑,这般肃穆的?” 说话时婉儿已将其余诸人尽数退下,入暮的庭院便只剩下她与旦两个人。 就着身畔明灭的落日剪影袅袅升起,上官婉儿抬了下眸子,口吻简单平淡:“心已死。”只这三个字做了答复。 李旦不免要意趣愈浓了!他眉心一个疏朗,忽又轻轻笑言且叹:“你的心没死!” “我的心死没死我自己知道!”如是逼仄,婉儿猝一抬眸,将他那话紧紧的逼了回去。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思君念君彩书怨(1) 不知道方才李旦这话在婉儿听来,是否是造次了。||可这一次,李旦明显不管不顾、也隐有些不依不饶:“若你的心死了,又为什么会如此匠心独运的将左额上的伤疤点成红梅妆?”声息渐渐不加停顿,是一口气吐出来的。 一来一去,两个人都回的极快,不给对方留下纹丝毫厘喘息的机会!又因了这般的语态与句调,到底显得一辙的逼仄。 这样的执着与这样的不依不饶,在李旦这里从来鲜见:“呵手试梅妆……”他玄袖一摆、双手负后,迎着肆起的天风而微微的闭上了眼睛,忽就起了一些己自沧桑的意味。 他的心潮从没有一日如眼下这般波澜四起,他原本平静而出尘的心智再一次成功的被她所扰乱了原本的安详。这感情积聚在心口,似是阵痛、又似乎一个简单的“痛”字而决计不能涵盖。错综复杂、辗转百结,委实难以说的清楚! 默然的空档里,上官婉儿抬手紧了紧领口薄纱,内心并未生就出丝毫的涟漪,自顾自垂目淡吟:“正是因为心死了,所以才能够做到不在乎自己这张脸的,持着一个玩味的态度从容修饰。”她的声息平和寡味,就此微停后又道,“若心没有死,面对毁容的事实,我早便该哀顽感伤不能自持、哭得死去活来了!又端得有闲情逸致来点什么红梅妆!”临了一叹,同时抬眸顾向忽又安静下来的李旦。 这双目里边儿分明就是一泓化不开的春水,只是这春水在不知不觉间被覆盖上一层稀薄的寒霜,目光触及的同时便一下就被这凛冽的寒气给刺灼出由眼及心的疼。这般直白的抵触,本不该是这样一个年景的女子所拥有的。 “那不是心死,是超脱。”旦浅浅道。 是在对婉儿么?还是自己呢……是的,超脱。 历事久了,看得多了,想开了、明了了、自在了……便挣出来了、得大智慧了,便从容了、便超脱了。 婉儿立身不动,任流苏碎发在料峭的晚风中被撩拨四起:“如此,便也没的什么心死不死的了吧!”带着许多释然的一句话,面凝寒冰、吐口寡味依旧。 夜露初生,带的衣襟袖摆间被浸染了几许稀薄的凉意,殿檐之下悬着的宫灯忽闪扑朔,那光影倏然幻灭、倏然又明亮起来,把这肆夜烘托出如许的神秘。 “是啊!”旦叹了口徐气,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本来无一物,又哪里存在什么心死心活。” 本来,无一物…… 这话像是在对上官婉儿说的,又像是在对他自己。亦或许是在与婉儿的闲聊中,不小心便顺着情景推己及人、又推人及己的陷入了深思中。 气氛顿然又一次落回到了寡味的沉默里,其实这样的沉默也是美好的,因为纵然二人不语不言,但那一怀莫名的默契一直都在心坎儿里氤氲天成。 婉儿侧目抬首,对那暗沉色的天幕投了目光过去,疏朗的星子将这一派暗色玄青点染出溶溶浅浅的光泽,虽这光影微弱,但你不能忽略它自身的一份闪耀。又即便是闪耀,放于这一大片无边无际的广袤天幕中,也瞬间就觉的十分的苍茫而渺小……一颗颗的,颗颗都是不死不甘的、近于执念的灵魂!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思君念君彩书怨(2) 夜色已经暗沉到有如被打翻的浓稠墨汁,若非手中提着的这一盏蒙了薄纱的红绫宫灯,天地间可谓半点儿亮泽都寻不到。() 便是连那天幕间稀疏的星辰,在这一刻都被看不到的暗处天风吹掠来游云逐一挡住。但又须臾,那被隐在云墙之后的冷月终于再度显出这弦细的身子,一缕缕浅色的银波便重又投向暗色的大地。 楼上月下、笙歌尽头,眉目清寂的女子忽而绮思无数。 顺应着一脉心潮的澎湃跌生,上官婉儿敛了一下贮了光波的眸子,悄悄然启唇微糯,诉口低回间一阕新词行云流水样下意识流淌出来……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彩书怨》 一些情愫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由心及面,又跟着再度由面及心。 婉儿抬手,下意识轻轻抚过自己左额处那一道被点成梅花模样的疤痕。说来也真是个奇迹,即便不消朱砂笔细细装点、配着刺青稍有修饰,她的额头处也不像落下了疤痕,倒像是刻意撩上去了怒放的梅花。这道疤痕不仅不曾将她自身的美貌减色半分,且还如同刻意造势一般的为她整个人又平添了许多娇媚! 呵…… 这真不知是上天的垂怜、还是刻意的撩拨? 婉儿心中起了丝浅浅的哂笑,又转眸顾了眼被天风吹的曳曳摆动的雕花窗棱,顺势抬手将这轩窗一下子重新闭合,便也把这一怀虽空寂、却不失清美的唐宫夜色关在窗外。不语不言,心念渐敛。 。 挥一挥手,遣退跟在身后步步恭谦的宫娥,武后亲切的挽住了女儿,侧首去瞧时,这个已经出嫁的孩子看在眼里便怎么看怎么觉的更加亲昵! 自从大婚之后,论道起来不过才短短数月的光景,这时长比之漫漫人生路也不过就是尔尔的短暂。可太平却好像成熟了许多,举止、神情、体态、风韵……全全退尽了小女儿的青涩,眼角眉梢那一抹婉转的多情之色更是为她整个人添出若许的娇媚之态。 武后忽地起了一怀感慨,猝然想到身边这个昨日尚还围着父母笑闹单纯的女儿,眼下却已经初为人妇,一切一切过的当真是这样的快,这奔腾不止的浮世流光从来都最公正也最无情,风霜岁月半点儿不饶人! 念及此,武后浅红色的唇畔牵出一丝微笑,太平瞧进眼底便由眼及心的生就出几许暖意。 母亲在她心里从来都如神明一样的高贵圣洁。不,母亲就是神明! 但无论这世上诸人如何惧怕母亲的威仪与手段、也不管母亲庖代李唐亲自揽政之举究竟是对还是错,在太平这里,她都始终是一位慈爱且善良的母亲,至少对她这个女儿那种由心而发的真切的疼爱,太平可以真切的感知到、也从来都懂得。这便足够了,旁的一切她都无心也不愿去多加理会。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无心之举送城阳(1) “薛绍对你好吗?” 猝然的一句,这话问的很顺势,这也是一位母亲对出嫁的女儿合该问起的话。()太平正出神间,便甫闻了母亲这一句极家常的发问。 甫一回神,太平下意识错目看过去,见母亲也正温和的看着她,明眸弯弯、尽是慈爱不减。 但只这一句,恼不得便惹出了太平心底下那诸多的委屈!在这一瞬,母女之间天然的那股子贴己感不知觉的升腾起来,这样的天性致使她成功的忘记了薛绍的央求、也同样忘记了自己答应了薛绍什么。那么不争气的,一串晶耀的梨花泪顺着她狭长的眸子款款的漫出来。 女儿这般的反应显然是大大出乎了武后意料的!武后起了一个薄惊,那玲珑的心思很快便审度出了个囫囵大概,启口时声息迫切而隐含心疼:“怎么,他欺负你了?”顺势抬了柔荑把女儿往怀心里拥了拥,边轻轻抚摸着女儿纤细的背脊连连的柔声安慰,“受了什么委屈一并跟母亲说来!”这口吻分明是柔和而慈祥的,但字里行间又分明流露出昭著的逼仄,那是毫不容践踏拂逆的天成威仪。 这一时正被那心下里的委屈冲昏了头脑,太平忘记了审视母亲现下的心思:“薛绍……他,对我很好……”只是自顾自的抽抽噎噎诉着那心曲,“只是,城阳公主不喜欢我……”并没有怎样兜兜转转,就这么委实无心的道了一句,却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自己就这样潜移默化的把刀锋对向了城阳公主。 现下的太平她自认没有母亲那般的胆魄,自认自个做不到既然拿得起、便也放得下。她的人生经不住任何的风浪打击,哪怕只是微不足道、有意无意的一点点。 “哦?”不紧不慢的一个眉弯微挑,女儿这话在武后听来似乎有那么些意思。她面上那抹慈母情怀已然收敛住,一哂之余薄唇勾了轻笑,似乎有着很多兴趣。螓首一点,示意女儿继续说下去。 对于母亲的多变,太平一向识得。但念及自个毕竟已经嫁到了薛家成为了薛绍的妻子,母亲就算再怎样行事果敢,也断不至于会因了这小儿女之间的事儿,便对薛家怎样怎样吧?况且武后是太平的母亲,一个女儿在母亲这里没有理由不将心中化不开的惆怅、解不开的郁结倾诉个酣畅的!她也就没有什么多心与保留,将这阵子以来城阳公主对自己的种种不喜、及轻薄,就这么对着母亲全然说了个干干净净。 当然,一时情念波动的厉害,太平也就忘记了去忖度一个时宜的问题,包括城阳那句,“武媚娘的女儿给我敬茶,我怎么敢当呢!”也是原封不动的对着武后说了出来。 武媚娘…… 真个是春冰薄,人情更薄;海川险,人心愈险!这三个字眼顺着耳廓漫溯进心里的时候,武后不由起了丝不着痕迹的哂笑。见过不怕死的,却终还没有见过,这么找死的! 而太平在一边儿自顾自说的痛快,她对处世之道还研习的不够练达,也不懂得时刻都拿捏起一个冷静的自持,更加学不会在自己母亲这里还要有所保留。 武后秋水般沉寂的面靥上泛起了个微微的了然神色。且听女儿徐徐道着心中的委屈,她腕子挽了个弧度,后呵护备至的顺了顺太平的背脊,什么也没再说。 “哗啦——”一声,有殿宇之上的琉璃瓦片被一阵天风吹掠撩拨的打了个旋儿、坠到了地上去。声色浅动的,带起一阵尘沙也乘了风势如雪落。 一切一切看在眼里都是那样的澄澈平和,似乎分明还是平静的岁月,不会发生任何大不了的事情……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无心之举送城阳(2) 微闭的两扇檀木雕花门猝然一下洞开,立在门边的婢女打了个错愕,即而整个身子便因了一个惯性而打了踉跄跌倒在地。() 淡紫色的门帘轻纱合风而动,并着三足香鼎里氤氲缭绕的烟尘,两个绝妙人儿抬步自门边进来,如玉身影被天光惝恍出一抹颀长的乌沉。 顷然间似有潮水涌入,整个内室便好像溺毙在一滩死水里,一种窒息的感觉便生生的呛在喉咙。逼逼仄仄间,渐渐看清楚了由远及近、两个来人的清俊轮廓。 那是身着褐黑女官执事正装的上官婉儿、与一席玄色掐银丝朝服的来俊臣。 “婉儿给城阳公主请安。”口唇微动,依旧是这般淡漠冰俏的面靥神情,婉儿垂了眉目,对着主位上端然而坐的城阳公主走了个礼仪过场。 一侧的来俊臣抬手于前胸作揖,平淡的行下一礼。这是他自为官任职以来,跟着上官婉儿为武后所办理的第一件事务,也于他日后那注定不平凡的官场生涯、澎湃人生奠定了一个极好的基础开端。 城阳公主不予理会,径自抬目隔着一道湘帘往门边儿处瞧了一瞧,青花瓷瓶里插着的几品不识名的折枝花正合着风摇曳婀娜,带起一种冶冶的韵致,却又嘤嘤的好似人的低声啜泣。由景及心,她心头忽地就升起一种烦乱并着不祥的作弄感。 俊臣侧了侧目,负手于身后徐徐展袖,就此不动声色的瞧着身边的上官婉儿。 他是个极聪颖且善于观察、善于学习的人,这是他第一次为武后“解忧”,诸多地方都不大懂得,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静静瞧着上官婉儿如何举措。 婉儿身上自有一种静月空山般幽然又神秘的气质,这不动不乱里,见她面靥上流露了一个欲盖弥彰的复杂薄笑,这笑容是没谁可以看得透的:“大长公主是否想念死去的丈夫呢?”出口字句一如这个笑颜一样玄机颇深,就这样对着城阳公主不冷不热的一句。 看到这里,来俊臣微有恍惚,正巧一阵穿堂风把窗棱上摆着的蛇目菊香气撩拨起来,那旖旎的薄香漫溯入鼻息,一时间他忽而有了一种错觉,好似是自己身体里正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祭祀礼仪,那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缓缓的透体遗失…… 一缕微光惝恍,缭乱了满屋的光与影。明暗交叠间,城阳公主那纤纤的兮目黛眉便好似镌了浮华、多了凛然。在闻得婉儿如此发问后,她缓缓抬起雪白的脖颈,声息有如夹杂着寒冬风雪:“那是当然。”她就那样抬着头,敛了娥眉将目光飘过来,眸波一睥上官婉儿的闲姿慢态。她是那样骄傲,骄傲里隐然透着轻贱与不屑。 “呵……”恰似幽兰的一声轻笑,婉儿扬了眉弯,弯弯的盈目忽而浮起一抹隐约的鄙夷,“那么,你很快便会见到他了。”从来无情无态,似乎只有为武后行事复命之时,这颗心才会从死灰里活起来! 由那仿佛不沾人间烟火气的仙子蜕变到鬼面罗刹,似乎也就是这一瞬间的事情。语尽时声色一凛,婉儿眼睑一侧,向身旁的来俊臣使了眼色。 俊臣会意于心,不言不语,点了下头。 顷刻间,那微微半开的窗子经了又一股子天风的猛烈冲撞而轰然洞开!猝不及防的一个突兀,只瞧见一抹惨白的颜色涨满了眼帘,城阳下意识一失惊…… 城阳公主高高堆起的倾髻间,一支金步摇就此被惊落。彼刻里,那一头蓬松的乌发便悠悠然而下,海藻一般将这连挣扎都来不及的人儿埋葬在缠颈的白绫里、浸染进一派凄清萎靡的氛围当中。 这朵帝女之花虽不再复年轻时的鲜嫩美丽,却也还没有完全自那枝头萎顿凋零。但就此一刻,那一场人世的苦旅就此戛然终结,这亲见了两个朝代起落变迁的一双眸子,再也不复了往昔的流光华彩! 一切的一切就此在弹指间归于寂灭……生命消逝、灵魂透体,顿化虚无去。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情人再见境却移(1) 自打搬入公主府后,一切便不复了往昔的熟悉感,便又是开始了与一段全新生活的磨砺。…………近来这段日子便似乎过的很是忙碌,却也不知道都在忙碌些什么。 但太平从来没有想过,嫁为人妇之后与来俊臣再次的相逢,竟然会是在这样一个有些荒诞、有些悲凉、但更多还是错愕的场景之下! 一缕薄殇滑过太平的心口,带起那样的疼痛、那样的可怖、那样的难以接受……直叫她下意识的紧紧闭起一双眸子,双手死死的抱着头捂着耳朵都还觉的不能压制! 这搭在小几上的湘帘还随着穿堂风缓缓的撩拨,茶盏里的温茶依旧有幽香袅袅漫溯,茶盘里盛着的几块儿糕点、香炉中燃的正欢的沉水香,一切分明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正因如此,巨大的冲击感才令太平顿觉那样的无所适从! 太平自外归府,忽闻城阳公主这边儿出了事情便急匆匆的赶过来,但是偌大的房舍里仅有来俊臣一个人。他安然的守着雕花榻上那盛装华服、双眸闭合的女子,好似有意在等待太平的到来一般。 那女子面目沉仄,虽然五官还勉强算是柔和,但依旧掩不去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几分狰狞。就着暮春初夏透窗而入的溶溶阳光,她好似是在沉睡,但苍白的面孔分明不见一丝血气……城阳公主已逝。 天昏地暗、支离破碎,有时候真的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太平尚来不及去问来俊臣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来不及因再次见到心心念念的情郎而生就出怎样的激动。她只觉双耳中是被放空样的撕裂轰鸣,这个柔曼的身子突然变得羸弱不堪,免不得足颏一软、一个踉跄几近跌倒。 她的整个世界,她与薛绍之间这相敬如宾、还算和谐美满的婚后生活,这一瞬里清晰的感知到,一切的一切,就此全然分崩离析! 不一样了不是么?俊臣静然瞧着太平这一连串的神色变化,心中忽地起了一抹类似自嘲、又有些哀凉有些无奈的可笑。 眼下的太平明显已经把她自己代入到了薛家媳妇这一种身份中去,再也不是当初感业寺里与他倾心、对他百般依赖缠绵不舍的令月公主。 “如果你是我的,谁能抢得走?但你还是变了,变得好似渐渐同我越走越远……那么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你从来就不是我来俊臣的?”心思起了一怀氤氲,俊臣这样暗自思量着。悲凉与略略的伤感扰的他百感交集,但很快便又竭力平复。 俊臣提袍起身,一步步走到撑着桌面、神色难看的太平公主面前,如是谦然的对着太平见了个礼。 太平早感知到了来俊臣正一步步过来,待他向自己行礼时甫地一抬头。几乎同时,兀听那么清脆的一声响……俊臣左脸颊便跟着就是一阵火辣的疼痛。 太平抬手给了来俊臣一个耳光。 此时此刻的太平公主心下脑中情潮翻涌,但这时她心里对于婆婆城阳公主所遭受这一场横难,已经有了个大体了然。 明白了,兴许便是因了自己在母亲面前诉了苦楚与委屈,诉了城阳公主那些个不善与不好,便最终惹得城阳命丧黄泉……来俊臣便是母亲派来了结城阳性命的酷吏吧!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情人再见境却移(2) 俊臣俊秀的面颊顿染温红,可见太平这一下子是卯足了力气、将心下积蓄着的那怀愤恨尽数的宣泄了尽。--太平自然是不敢去恨母亲的,于是这恨意便很自然而然的全部都加注在了来俊臣身上。 但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只是默默的将目光错开太平、很顺势的定格在前方暖阳投洒下的一道乌沉色的剪影间,即而双手负后、轻靴点地,什么也没多说的抬步便向外走。 他越是这般没事儿人似的淡然处之,便越是令心绪正浓、百般情潮无处安置的太平愠火骤升。但一时她这情绪又委实不知该如何去发泄方为稳妥,人大抵就是如此,越是气结越是着恼便反倒越吐不出了任何言语、做不得了任何声息,任她气血心脉都撩拨的厉害,最后也到底只剩哑然。 纵存万语千言,也只得无从追问,只能目送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一点一点流离出她的目之所及。 但至太平身侧一错肩时,俊臣终于停下。他就这样把身子倾了一倾,双目依旧直视前方,没有看她一眼。那流转出薄唇的声息便显得愈发令人恍惚起来:“公主,你、我、三郎,我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为着这份义气,我不得不提醒你。” 缄言于此,俊臣略有停顿,再启口时口吻忽染就出几许的震慑:“别忘了你选择离开感业寺重回大明宫,是谁为你出的主意。”他声色淡泊、逐字逐句,“你出现在我们那位果敢慧瑞不输男子的英伟天后面前,除了潜移默化提醒她你的存在之外,还提醒了谁的存在……紧接着,在你出嫁之前,谁被赐府立苑。”就这般波澜不惊,俊臣一句一句言的无波也无澜。待声息俱落后,他把身子一定,抬手正了一下微乱的领口,继续抬步行路。 太平下意识转身抬目,就瞧见他无关紧要、体态自若的进了那一道进深;但见玄色袖摆一转,他整个人便隐匿在屋外大好的阳光暖然处,再也寻不见了纹丝影像。 这一波未平而另一波心事便又被昙然带了起来。太平不知道来俊臣为何要在这个当口把李隆基提起来。 三郎心里打着怎样的主意,太平不是不知道,但她始终都觉的本就是一件互利的事情,便是三郎利用了她,那也诚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么……紧接着一个转念,她下意识扫了一眼榻上已然香魂离体的城阳公主,突然便又有了那么若许的明白。 李隆基既然可以在一开始的时候便铺陈了心机、于她身上打了主意借助她离开感业寺,那么日后若有不能避免的利益、权势的相悖处,他也不见得不会继续利用她、甚至伤害她。 这感业寺外的别样繁华并非当真是一场盛世烟花,这是披着盛世外衣、内里其实肮脏不堪的一道谁也挣不出的浮世囹圄!处在之中的人有着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一如眼下来俊臣本不愿伤她,却又还是伤害了她……所以俊臣是在提醒她,小心李隆基、也当心他来俊臣,至少为自己做一些打算、多留些心眼儿总归是没错的!若真心存情谊,便先做好自保,免得在一些浪尖儿风口上起了谁也不愿的针锋相对时,叫彼此更为心疼…… 如潮心绪带的太平只觉心口闷窘的很,似乎流转在周围的空气都带着逼仄的嗜血与不祥的阴霾。又因了心绪的拿捏,这身子便起了更不可抑制的颤抖,而又因情潮太浓、心绪太繁重,她这一张面目已经流露不出任何情态了! 物极必反,正如大痛无声、大悲无泪,从来如是。 院子里飘渺的牡丹香气漫着窗子溯廊而过,心头起了一抹怅惘,这个魂魄似也随着那远去的城阳公主祭奠般的次第飘逸……太平回神微微,又觉头脑发烫发胀,颤颤巍巍的挪了几步,整个人终于软软的放倒在了身侧漆蔷薇羚纹的贵妃椅上。 坚硬的椅背擱的她柔软的身子猛一个生疼,但噤声却哽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 有些时候成长在意味着成熟的同时,也未尝不是一种残忍、一种丑恶的衍变与化现。 有许多念头在脑海里极迅速的一闪而过,豁地一下撩拨的她恍如大梦初醒……猝然就醒醒的意识到,不一样了!一切人与事的聚合,一切场景格局的易地而处,跟从前,再也不一样了。 全部的,谁,都不一样了!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李薛姻缘生裂痕(1) 过道间打下的一道湘帘被风“唰——”的一把掀开,这力道似乎承载着一股子愠恼之气。|| 太平的心也随之一揪! 院外的阳光灿灿晃曳的有些刺眼,层层叠叠的一路辉耀在院子里那只软红绫绸覆盖、缠裹的秋千架上,一阵风过便有暗影婆娑,地面上的乌沉影子变幻的有如几尾游鱼穿梭游弋。 秋千央处,薛绍就坐在那里,那紧闭的厚唇被阳光镀了一层金,便显出些许的魅惑气息来。而那精细的眉宇却聚拢成结,肤色不知道是被阳光照耀的、还是被那万顷的心绪拿捏的,显得雪白的恍若透明。 所有的惶然和哀伤在这一瞬反倒极快的消退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昭著不散的空茫气息。太平只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沧海,而自己的丈夫薛绍便是这茫无涯际的广袤沧海中、那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唯有死死的、紧紧的追捉着握上这一根若有若无的浮萍稻草,任由心中那无尽的愧疚将自己吞噬、淹没、复淹没…… 城阳公主死了,她是罪魁祸首!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的一次次浮现在太平的脑海里,特别是在对着薛绍的时候,便更是叫她有一种想要遁逃、却无处可遁的焦躁与作弄感。 她感觉自个的呼吸渐渐在喉咙里变得细碎而微小,随着一步步向薛绍走近过去,耳廓也跟着起了一阵放空样的盲音:“对不起……”踌躇、挣扎了许久,带着哽咽的吐出了这三个字眼。 兴许这本是一段太平盛世里的无缘之缘,所以才会这样在初初大婚没多少时日之后,便生就出这般人命关天的悲剧来!婆婆城阳公主的死去不仅没能帮助太平出一口心头恶气,还煞是相反的在潜移默化间,叫她与薛绍之间原本和睦的夫妻关系有了裂痕。即便武后当真是爱女心切,但过日子的不也还是太平与薛绍两个人?念及此,太平便总会百感交集!她不能去记恨母亲,可是她又委实不知道自个面着薛绍又该如何自处、如何获得薛绍那一份由心而发的原谅,而不是面儿上伪装出的毫不怪罪。 心念堆叠至此,太平冷不丁又是一急!也顾不得等待薛绍的答复,径自抬手牵一牵他的臂弯:“薛绍,薛绍!”整个身子蹲了下去,光洁的额头埋在了他修长的双膝上,“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惶惶抬首,松绾了白玉牡丹簪的云髻碎发随着天风曳曳的打着涟漪,这一双美丽的凤眸里善睐的调蜜出七分的天真期盼、三分的氤氲水汽。 太平这副情态被薛绍入在目里,免不得唇角抽.动了一下,心间略略有了一丝动容。 但这动容转瞬即逝,他把目光错开太平投向远方一片花海间,终于横了横心,重把心绪做了收整后向她再看过来:“我该安慰你的。”他颔首,语气压的很低、略缓。似在踌躇,又似是在下定某个艰难的决心。须臾停顿后喉结滚动了下,“但我无法说服我自己。”这口吻平静不减,就此寡淡而残忍的一句落定。 一个失去了母亲、受到极致的伤害与打击、本该怒火中烧的人,此时却一反常态的持了这么副从容平和的面貌出来。这般违和,才往往愈发的使人害怕!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李薛姻缘生裂痕(2) 薛绍伸手轻轻推开了伏在他膝上的太平,顺势起身离开。………… 太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呆呆的站起身子定格在当地里,那双眸子似乎有些湿润,不由噙了一痕氤氲水汽定定的看着走远的丈夫。这模样一点儿都不像一位帝国贵不可攀的公主,俨然就是一个嫁为人妇的妻子心心念念着丈夫的原谅、满心念着盼着丈夫他可以回一回头。 然而那抹有些孤绝的身影还是越走越远,那靴步决绝的似乎要断绝她心中所有的祈念。这还不算,就在薛绍好似有了思量、在当地里停住步子时,未曾回头的又补了一句之后,却可谓是让太平这一颗柔软的心扉彻底刺痛,变得重落于无边的绝望之境、甚至连祈求他原谅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天风拂面、残阳氲波间,他立着身子背身对着她,启口淡淡道:“况且,你也不是完全无辜。” ……你也不是完全无辜! 这一切的一切本就是一场无心之过,放于寻常人家根本不算什么。但错就错在太平她忘记了自己是公主;也在那情绪的一起一落间,彻底的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原是这锦绣盛唐间高伟的天后! 无边的泪雨随着那一句轻飘飘的字句漫入耳廓时,不可控制的簌簌便下来。就在这滂沱的泪波冲刷了眼帘、涨满了所有的目之所及中时,她渐觉自个眉间心上镌刻着的一个“郎”字被模糊的再也看不清半点儿该有的痕迹。 原以为自个嫁给了瞧在眼里诸多好处的表哥薛绍,便是觅到了自个生命中的那个郎君、那位良人。但眼下看来,她的真命天子好像不会是薛绍,又或许该是自小在感业寺里青梅竹马一起到大的俊臣、亦或是三郎、或许又都不是……但这个人,到底不会是她已经委以终身的薛绍! 稀薄的暑气回旋在周身四处,错错落落的浮上来,叫人在心乱之余又被搅扰的燥烦难耐! 太平软糯的唇角僵僵的张弛了一下,一时却什么都言不出。 都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她方一个回神的抬了柔荑、伸出素白的玉手想要抓住远走的薛绍不让他离开……无奈那距离已经太遥远了,就连一个背影都再也无法含及!她抓到的,只是空旷的苍茫中这些迂回梭巡、拂动不息的一缕和风。 豁然一下好似是痛定思痛,太平眉目一舒,面上的动容与哀伤在这瞬间俱数的收敛了去,她整个人重又显得镇定非常。 兀然间发现,原来一切看似美好而恬淡的事物其实都是假的、都是不真实的!所有的感情不过是这风风雨雨的人生路上所设下的庸人自扰,归根结底只要动情便是累赘,因为没有什么是最真挚最纯粹的! 而生在皇家,在这锦绣盛唐最伟岸高贵、威严神秘、金碧辉煌的载着无比光耀的帝室皇族中,从来都是只有一条路可以通向生存…… 曾单纯的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个地方、一种境地。但多年之后恍然回首时才下意识的发现,就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却被这个地方彻底的吞噬掉了! 这是不可避免的劫数,也是身为皇族与生俱来的一种注定。 原来现实,从来都不会像想像中的那样简单。风过无声、雪落无痕,而长大,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吧!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临淄王暗藏玄机(1) 分明精致艳丽的一张脸孔,即便尚有青涩少女的情态不曾退却,但对着菱花镜顾盼间一个不经意的眼波流露,锋芒必露的分明就是与武后如出一辙的不怒自威,带起一股子大唐公主专属的凛然盛贵! 望着菱花镜里的自己,太平忽而生就出几分呆意,抬手不经意的缓掠过墨黑的缎发,微有停顿后抬手往脂粉奁中取了一朵玉色的牡丹绢花。()就在这双雪白的腕子蹁跹着将绢花簪入发髻、眸波不经意的重往镜面儿一流转时,才蓦地发现镜子里不知何时多了李隆基的一张脸。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就这样含着一抹温温的笑意,弯了腰肢静静看她。 太平心口陡地一失惊!侧首时见他一张玉颜逼在眼前近乎贴唇的地方……便又一个下意识的把面眸往一旁偏开,清澈的眸波中噙了一抹羞涩与微微的慌张:“来也不支个声……狂蜂浪蝶似的,好吓我这一跳!”声色一顿后,方重又转过脸来抬手亲昵的往他胸口搡了一把。 正这时有一米阳光挥洒进了敞阔的内室,粼粼金波乱了牡丹绣屏间精致的花纹,一曳一摇间好似搅碎成了满地细柔的金粉。 半卷湘帘被骨节分明的素手掀起来,可巧是驸马薛绍这个时候一路行进来。 隆基尚来不及跟太平说句话,这一抬目间刚好就与走进来的薛绍做了个目光碰撞。而这当口里太平柔曼的身子不受控制的起了一个颤抖,即便极微小,还是被身边的李隆基轻易便感知了到。 自从上次城阳公主被武后秘密赐死,薛绍便对太平渐趋冷淡,她便也在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个一瞧见薛绍便会发抖的毛病!原本燕尔新婚时的琴瑟和鸣,似乎再也寻不到了。猛然间,她已分不清楚,到底驸马对她是哪一种态度?这段婚姻的得以维系究竟是因对武后权势的忌惮,还是薛绍对她依旧有些若即若离的真感情? 但不管是什么,他们两人间的情分已是一日胜似一日的淡,夫妻之间再度相见,总也会或多或少的有微微的尴尬于眼角眉梢处夜雨昙花般滑过。 又或许,只是太平自己觉的尴尬?她想不明白。 隆基心念打了个沉淀,似乎有点儿明白太平眼下这怀迂回的心曲。他微抬手,就这样当着驸马薛绍的面儿毫不顾忌的握住她正定在当空里、惶惶不知所措的执着红牙楠木梳的那一只玉手。 太平被三郎突忽的举动又惊了一下!顷刻便感知到有温温的暖流自他掌心处漫溯起来,紧跟着自他的手心穿过了她的指尖,顺着一路迂回落定在浸染着寒意的心坎儿里。 心口暖流迂回的同时,太平情念也跟着一乱。 而隆基移过目光顾向她,这双含笑的眸子里流露着如许的英毅,又叫太平在一眼含及的瞬间,只觉自个芜杂的心绪得了一个稳妥的安置处,一股没有道理的依赖感顺势跟着起来。并未发一言,如此默契的,太平本来有些慌乱的面目缓缓平复如常,浅色唇纹轻轻一抿、勾了一抹莞尔笑意。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临淄王暗藏玄机(2) 这一切看在薛绍眼里,便登地一下自心坎儿撩拨起一簇莫名其妙的妒火!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不觉紧紧的聚拢成拳。-- 驸马神色间微妙的变化没有逃过李隆基的洞察,但看到薛绍这般,如是极为莫名的叫他只觉一阵快慰!他重对着太平瞧了一眼。 太平会心,在隆基的示意下对薛绍点了点头,后起身碎步出去。逶迤行过进深时,吩咐侍女将两边的帘幕放了下来。 这时这内里小室间就只剩下李隆基、薛绍两个人。目之所及处的景深因了帘幕的遮掩而阻住了光波的漫溯、被剪影出厚重的阴霾感,又将周遭漫溯起的氛围堆叠的略显尴尬与诡异。 又是须臾的平复,沉默经久的薛绍重抬步向着隆基这边儿走过来,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最先颔首打破这逼仄的沉寂:“临淄王找我有什么事情,现在可以说了吧?”玄袖顺势往檀木小几上挥了一把,这姿态仿佛极为散漫随意。 隆基勾唇一笑,剑眉做了个微挑,一双星目里荡涤着深不见底的浮世火光、又晕染了几许玩味:“怎么,驸马难道猜不出本王前来拜访,为的是何缘由么?”语气已经不客气了。 薛绍显然不打算给这位年轻的王子太多面子,顺势择了一旁绣墩将身子落座下去:“小王爷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呢?”这声息里含着一抹浅浅的玩味,又似染就了些微的薄讪。这与他这副温润儒朗的内外气韵很是不相符合。 李隆基耳闻了薛绍这话,心下便不由得被带起一阵湍急情潮。原本还是有些按捺的,但被薛绍这么副轻姿慢态的阵仗一撩,心里头就像被点燃了一团煞是灼灼的火焰。跟着大步流星的行至薛绍面前,对着落身端坐的驸马爷颔了颔首:“抛开纷纷攘攘诸多因素不提,只站在男人的角度,公主她无论如何都是你的妻子,你却把一个已成定局的悲剧全部都怪罪在她的头上、如此念念不忘的对她冷漠以为,简直无能且窝囊!”这语气中带着一股张力,就这样一层层的拔高开来。随音波起落,那广袖对着薛绍就是一挥。 因为薛绍是坐着的、而隆基此时是站着的,故而此时此刻就着阳光一映,倏然便将眼前格局形成了一个居高临下的微妙姿态。 空幽的穿堂徐风在耳边梭巡,不经意间撩拨的此情此景如此的冷清颓废。 其实李隆基此时此刻对薛绍说出的这一席话,真可谓是话中有话……把脾气驾驭在公主身上、把气都撒在公主身上那是无能和窝囊,那么不窝囊的法子又是什么呢?是锋利的去把那矛头指向酿成这苦果的最直接的当事人,武后! 隆基委实是又动了一把心思,他确实是关心太平,但这之中未尝也不在借着关切太平的机会、成全他笼络薛绍反武的目的。 只是可惜了,这位驸马都尉并没能解过隆基这字里行间浅氲着的如许深意……他只是静看着眼前情绪波动的李隆基,待这一席话言辞凿凿的诉完,薛绍良久无言,抬手自顾自的悠然拈了一盏花茶品饮入喉。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叹驸马不解其意(1) 面着眼前薛绍这份轻姿悠态,倒让李隆基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原本昭著着愠恼之色的一张俊面跟着泛起微微的红。() 因为薛绍不言不语不曾给他半点儿回应,这叫他摸不清薛绍究竟把他那话听明白多少、又是在心底下如何作想的? 但是一任隆基这心绪铺陈的有多满多沉,有些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料想中的会意与默契。譬如薛绍,兴许他们两人之间的气场不是很和,又或许是自打隆基一过来便给薛绍造成一种假想敌的错觉,再或许是他年纪尚浅故而惹不起薛绍这位表叔过多的注意力……总之薛绍不仅没能解意,还颇为相反的曲解了隆基的意思! 好在薛绍这般置之不理的态度终还是有时限的,半晌后他将那夜光琉璃盏于掌心辗转、把.玩了片刻:“这些抱怨,都是太平告诉你的?”面颊稍转,含笑的神色拿捏自若的迎向这满怀咄咄的李隆基。 一听这话,隆基便知道自个的苦心算是白费了! 还不待他接口,薛绍厚唇一牵、娓娓扯出一抹浮笑:“若我没记错的话,王爷你好像是陛下的第三子吧!”好似并不搭调的一句回应,他眉宇间染就了几分戏谑。 隆基下意识皱了皱眉,很是费解起来。 薛绍旋而一停,接着便是一通崩珠落玉般陡然稳下的字句:“别忘了你得喊我一声姑父!我们长辈之间的事轮不上你一个晚辈来兴师问罪!”这番话被带的力道极重,那原本和煦的目光也在潜移默化间笼了一层锐气。 隆基神色微定,心念又起,尚在辗转着如何接薛绍这话。 “于私……”幽幽一个停顿的当口里,又见薛绍屏息凝气的慢慢起身向着隆基逼了几步,一张面目分明有着许多沉淀。在双目浮了一痕鄙夷之色后,抬手猛地一下沿着隆基的领襟而下、滑至胸膛,就这样极顺势的一把将毫无防备的隆基整个人拎到了面前来。 隆基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薛绍要做什么,心口起了一惊。思绪散乱间,整个人已经与他面对着面、目光逼仄到了一处去了! “于私,你临淄王心底下打着什么如意算盘我最清楚!”口吻压低、韧力与锐利不减反增,薛绍又是一句,“你还跟我提什么男人的角度……正是站在男人的角度上我真的鄙视你!”他灼热的目光仿佛会蹦出火焰,胸腔打了个剧烈的起伏。稍示平复之后,适才重有了些许得当的收敛,“看得出来,你爱她。可你爱她又有什么好怕的!为什么要把她往外推!为什么要利用她!包括现在!”终到底还是没能按捺住这脾气,薛绍后边儿这话是一句胜似一句的蹿高添温! 李隆基心口一震!十分无措的,顿然生就出一种好似自个心中深埋于冢的一怀心事,就顺应着薛绍此时吐出的字句而如此直白的被剥离、被洞穿的大作弄感……但这心思只在一瞬起的蓬勃,即而紧跟着的,这一时李隆基真的有些哭笑不得了! 若说这驸马聪明,为何从一开始就曲解了他的意思,把他暗指要薛绍不要把方向对错、合该对向武后伺机为城阳公主报仇的隐处深意,生生就给理解成了为太平而争风吃醋?但若这位驸马爷他不聪明,那他此时此刻又如何能够一语道破李隆基在利用太平、且现在也依旧在利用与太平之间的情分而为日后图谋打算?这位薛家的小表叔、薛姑父、薛驸马爷,当真是个极其有趣儿的人! 但薛绍会有如此冲动而不走大脑的想法、并连着眼下这好一通的咆哮宣泄,倒是叫李隆基有些出乎意料。一个男人会被那关乎自己女人的事情激出如此情态来,看得出,他对太平也莫道不是真情意!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叹驸马不解其意(2) 就在隆基神色自若、心念细忖的当口,薛绍只觉自个在吼出这一句话之后,原本闷闷的胸腔忽而变得极是轻快了!他这郁郁心事似乎发泄了干净,便跟着双手一个用力的奋力向前一推,放开了因怒极而被自己揪着前领提起来的李隆基。………… 先是冷不丁的受着薛绍这一通逼仄且愠火昭著的发泄,即而又被他逞着力道这样极顺势的向前一推,隆基猝不及防的一下子,整个人在眯瞪间便已经实实的靠在了一堵雪白的厚墙上。点鹤长袍在当空里打了个胡旋般的凌乱,幸在有着这样一堵墙来做倚靠,不然就这么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可就委实没了半点儿的颜面! 错乱里起了一抹清明的理性,隆基极快的把心定定,转目又瞧了一眼已经自顾自转身大步行出房去的薛绍,心中恼不得蒙了一黯! 一时也被这一口闷气堵的委实没了半点的好心情!隆基抬手将袖口领角的褶皱弹的平整。 这时足步声清越泠淙,是太平面染焦灼的一路跑进来:“三郎。”瞧着眼前隆基的面色不大好看,下意识唤他一声,顺势牵牵他的袖角。见他回神之后,凤眸方颦,“方才怎么薛郎自个出了去,也是这般面色惨白、神情莫名的模样……你们怎么了,生就了什么口角不曾?”她在心中且言且忖,虽然知道隆基今儿这一遭来公主府是为她抱不平的,但隆基与薛绍都是自持极好的人,两个人不可能会当真因了一个她而闹出不愉快吧? 隆基颔首温温的看了眼太平,神色已经平复下来,含笑喟她:“没什么,想是驸马他对我……有些许的误会吧!”中途一顿,也并不打算继续太平方才那话茬,把面目微微侧了一侧,再启口时含了丝打趣,“是不是俊臣那个家伙为官之后便忘了你、开始做起了过河拆桥的勾当?不然你怎会想到给我修书诉苦,而不是找他?”展颜缓叹,“打在感业寺里时,便是你两个人走动的极是频繁,这一遭倒叫我很是奇怪!”凑趣的意味是昭著的,前遭话茬也在潜移默化间被撇了开。 就是不日前,太平在心绪闷闷之中想起了李三郎,便将自个这阵子以来与薛绍之间的那些不愉快、那种种郁结与闷闷心绪在纸上做了个尽数的发泄!后修成信笺一封,派人送到了临淄王府去。若非如此,李隆基也不能知道太平当下这处境,不能知道原来她与薛绍之间居然开始冷战、居然冷战到了这等的地步! “来俊臣”这三个字眼才一触及,便叫太平心中猛地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抵触!脑海里腾然浮现起当日城阳公主被杀死、俊臣守在已逝城阳公主身边那副极尽诡异的场景! 她抿了抿唇、神色一黯,后又努力快速的收整了心绪,重抬眸对隆基莞尔:“你怎知我独独只找了你,便不曾给他修书?”音波尽量做的明快了些。 有风拂掠,带得院子里牡丹花簇随风打起了海涛浮荡般的绵绵势头,便有乌沉色的暗影投洒在轩窗纸上。顺着景深的推移而落进太平眼中时,便变成了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目睹着太平这个怎么看怎么不真切的笑颜,隆基两道眉峰微微的起了丝聚拢。即便她已在竭力的掩饰着自己的悲喜,但她那双灵动的眼睛欺骗不了对她了解颇深的隆基……但是他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颔首一笑,与她抬眸时落过来的眸色在当空里直直一撞,后起了一抹隐隐的福至心田。 一些心绪挑明白了,便没有意思了!心照不宣的会意、那份默契,从来都最难得。 而每个人又都注定有着一份自己的无奈,那是除了自己之外,不愿、也不能给第二个人去看去感知的心之囹圄……不可避免,也从来善恶相间。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白云山情人再聚(1) 黛色如环,朗朗的春色一路绵延蜿蜒至远方溶溶的天光中,把那一影白云山烘托出愈发威仪而神秘的气韵。|| 山顶玄渊断崖间,太平茕茕独立、凭空远眺。目之所及处尽是一片云雾缭绕,穿云破雾后再瞧那层叠的山峦,一切一切便又好似是睡去了一样。 这里的景致自然独好,也极妥帖的对了太平公主那一份心境。更重要的是,里里外外远远近近的,在这里窥探不到丝缕软红俗世间的鼓乐笙歌、莺舞醉媚气! 在这样的地方、浸染在这份空灵淡远的心境之下,便自是免不得要起了许多杳远绮思的。太平凝了眸子忽起一念,不由起了些淡淡的感伤,她念想着再过个千百年后,这一派浮华锦绣的盛世大唐势必会如先前无数个朝代那样,飘散、消泯在时空的天渊与历史的断层里。这之中大镶大滚的繁华鼎盛、一脉脉笑语笙歌与寡欢落落,其间人与事的流转离合、聚散辗转,那些真相与障目的假象……将会随着黄土一把而彻底散了痕迹,永远永远不为人知! 这便是时光的无情与睿智。它从不会偏私,但它也最是淡薄。 太平这样想着,那些哀凉便化为了淡淡的云雾遮迷了她心中的山峰。她姣好的面目氤氲出几许斜织的淡漠。抬眸观这即将上演的白云山日落。 这般暖金的颜色有如被打翻的泼墨瓶,就这样滚滚一股脑的抛向了天幕。一时分不清是这不假收束的万顷阳光倾入了荼蘼几重的山间,还是广袤的山崖诱俘了如此璀璨的天籁?丛丛灿灿、金波华彩平铺万丈,五彩的云霞透过虚空的天幕一股脑的抛出来,但在历经了极致的烂漫璀璨之后,又很快便把这一派礼赞样的天地重带入彻骨的黑暗。 一倏然光明不复,一倏然肆夜潮袭…… 没有什么可以永远。没有什么,可以留下。 “令月——”这是猝地一声急唤灼灼的传过来,带着刺穿永夜暗潮的大魔力,在入耳的一瞬仿佛带起一束映亮周遭的光柱。 太平心中一动,蓦然回首,发间簪着的珠玉步摇晃曳出泠泠的清越。 “令月”,记忆里没有人习惯这样唤自己,就连至亲至爱的母亲都也不常这样唤她。虽然这两个字是太平自己的名字,但相比起来他们似乎都觉的还是“太平”这个封号更为得心。 太平,一世太平,盛世太平,什么都太平! 但眼下偏偏听到有人这样唤了,且是如此熟稔而亲切的语调呢…… 怎么可以不熟稔?忘不了,怎么会忘记?那正是竹马青梅、情深意笃,打小一起追着风筝看着云霞长大的玩伴、情窦初开的故人……那是来俊臣。 一恍惚间俊臣已经疾步过来,一席玄袍被新起的月华投下的银波打出粼粼的纹络,而随着靴步的疾走而带得袍袂曳曳而动,宽舒的袍袖迎着渐淡的晚霞被合风绰约出一脉招摇的韵致。原本就是风华俊美无可方物的妖惑般的人物,又因这造化自然间烘托出的势头而彰显出不真切的感观,把他堆叠到一种入诗入画都难以临摹、绘就其美与诸多好处的微妙境地。叫人一眼顾盼而去,便在瞬间失落了所有的魂魄!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白云山情人再聚(2) 懵懵傻傻失神间俊臣已经急急倾身奔跑赶过,一把将临着断崖聘婷而立的女子拉了回来。…………对着太平立定身子、颔首徐徐:“太平,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想不开?”再度启口,已经恢复了以往唤的那一声“太平”。 人只有在最危急的下意识里,才会不择言的脱口而出些最真实的什么吧!此刻俊臣已经平定了些许心念,那份自持便自然也跟着回来。 这样不着边际的问句,使太平一时半会子解不过意来。凤目若兮一个流盼,只见眼前俊美的人儿前胸起起伏伏,显然是因悬了一颗心在半空而升起的难以平复。又须臾思量,恍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俊臣应当是偶然遇见自己的,且因着城阳公主的事情、加之自己又刚好逶迤在断崖之畔……他是误把自己最单纯的赏景,当作了跳崖自尽的前奏! 这可真是! 了然于心,不禁起了一个好笑。太平在心里偷偷莞尔,花靥柔然,却故意顺着他的下意识笃猜而干脆将错就错了去:“既然你狠心那样对我,又为什么还管我的死活!”负气的调子,不是问句。兀自言完后眼睑一个软媚的流盼,螓首微侧、勾了汀唇一个自嘲的笑意。 她已经不生他的气了,她不怪他,从来都不怪他。良禽择木,自当物尽其责,被谁庇在屋檐底下,便得为谁做事。武后初次委派给俊臣的任务便是去送城阳公主一程,他便必须得顺应着武后的心意如此行事,绝不能有二心、不能有半分违逆!这份难处,这个道理,太平明白的。若说怪罪,她也只能怪她自己,旁的人是无论怎样都再也怨怪不到的。 尚不待俊臣启口回应,太平又下意识顺着月光侧眸去瞧他一瞧,忽念起自个当日被百般情潮逼在当口时给了他一耳光,心口便不由泛起了些浅浅的涟漪:“还疼不疼?”如是不由的便持着温存的调子缓缓抬手,半段净白的柔荑赤.裸在蝉翼流苏夹袖外,一点一点抚摸上俊臣那张俊俏清秀的侧脸。月华一荡,便揉杂了一层黄金碎屑,为这面庞带起了些许琉璃的透明。 她有些忘情,澄澈的双眸中忽起了碧波万顷,有温存与爱意就在这之中荡荡漾漾的铺展开来,如是铺展开来的还有那无收束的昭著心疼。 白云山晚照,那连绵的山脉间一丛丛葱茏的树木、并着岩石断崖隐没在暗夜中后,便形成了独特的风韵。接连着远处的山脉一眼含及过去,便如同一匹匹玄色的骏马奔腾连绵、向着远之又远方与天之尽头又尽头。 俊臣望那巍峨山岭,清目点了几分苍缓、而面上则掺了些许的华美不羁。眺望间窥见周匝有断崖高耸入了云端,伟岸的身子直直遮住这半壁的西天,投下的一抹暗影刚好笼罩在二人立身之处的头顶上,顿然便觉这跻身其间的人显得实在渺小微茫、不值一提了! 耳闻太平如许词话,俊臣心中微有忖度,些微沉默后,倏然便明白了是自己生了误会。方才将这泓目光收回来往太平身上落。他斜侧额头、低长颈,对上依然痴痴迟迟凝望着自己的美丽公主,勾唇散漫的信口戏谑:“先打一巴掌、再揉两下,是你们女人惯用的伎俩吧!”这神色颇有些恣意与不羁了。 太平一个分心恍神,见月华并着晚风习习间带起的落叶一齐飘进他飘逸的疏袖,将他周身充斥缭绕着的优美神韵凝聚的愈发明显。她心波一弛:“难道你们男人就不是么?”天光打了个婉转的图腾,骤然回旋着耀在她身上,极亮极亮,为整个人镀上了一层天然的金波。太平软眸含笑,持着极好的兴致反戏虞回去。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偷香窃玉悲喜事(1) 方才那场太阳的葬礼、那些大镶大滚的或悲凉或苍缓的韵致,似乎在这一刻全都落到了来俊臣的双目里。()即便明灭的月华将这视野打出一片微凉的惝恍,也依旧掩饰不去这之间的一份逼人的鲜艳光泽。 似乎很缓慢、又似乎敏捷非常,太平只觉的丹唇一灼……紧跟着她的芳心就是一悸!柔软唇瓣间这敏感的触觉使她猛地意识到,是来俊臣俯身吻上了她的汀口! 夜光映颊、余影微熏,沐浴着暗夜的月华、濡染着微暖的天风,太平心口忽地堆叠起一痕动容,这种感觉……很微妙、很神往,直让她觉的原来就这样与他咫尺而立,陶醉在他的怀抱里、呼吸着他周身间迂回缭绕着的这好闻且熟稔的气息,原来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情! 彼此双双都在这当口兀一下泛起了不能自持的动容,心念渐次被推至一个巅峰,有发乎人之本性的那一份最纯粹的yuwang铮然一下漫溯而起。 我们虽已大婚、但在男女之事方面仍显稚嫩的公主便被撩拨的对他起了不能自持的迎合…… 入夜之后这被带入黑暗的大地河山、这阴霾暗境,夜光月华从来都是最完善的庇佑!十指相扣,软身相贴、相和、相合……这原本就真情氤氲在腑肺里,那念那爱充斥了彼此周身内外每一个毛孔、每一道细微处的两个人,就此这身子并着起了一层灼灼的烫意。 来俊臣不仅生就了一副天成的魅惑皮相,似乎这tiaoqing动爱的手法也尤为的巧妙叠醉。 不消过多前奏的铺陈,只因这心是系在他一个人身上的,且又有这般好夜好风为这情这景添置出许多欲拒还迎的微妙感,太平渐觉自个这个身子已经有了软化成水的势头,又不由的抬手更为紧密、且又小心呵护着的攀上了来俊臣在月夜下泛动银波的脖颈。 俊臣抬手环揽住公主这柔曼绰约的水蛇腰,后又顺着渐渐向上探入她玉峰间一点唆滑柔软处。 于是女子这一副曼妙多情的身子便在这般手法的撩拨、逗弄而不失爱怜的抚慰之下,变得愈发生波氲水、活色生香起来。 一时嘤.咛成阵、娇喘并着徐音入骨入髓使人魂迷。就在这碧草铺陈出的白云山高峰大地,二人一时将那份素日里死死拿捏、固守着的自持与理性全然的抛撇开去,就此将最本能最彻底的纯粹爱意根植入了心坎儿深处去。 什么世俗、礼义、身份、伦常、正直、时宜……通通都已不再管顾,只将这阵子以来压抑在心的不愉快、与那不可欺瞒本心真意的想念通通的宣泄出来! 有风微微撩拨,一时氛围渐入薄醉。头顶那片被暗澜半遮半露、明灭变幻的弦月也在这一刻云开雾散去,大片的华彩波光便顺应着情念的召唤而流泻下来,为这不觉间已横陈玉体、本欲私爱不掩不饰的两个人铺陈下一层浣纱般的微光薄毯。 本就有情有爱且情爱不曾移转、不曾将那份想念彼此消散的一对璧人,就此缠绵缱绻在了一处。在隔绝了几多世事的突忽变迁、时局的涉水而至后,终在此夜山巅如鱼得水、修成正果。便连周遭这一派无边无际的死黑暗夜都已被全然的忽略了去,哪管一时的地覆与天翻、海枯与石烂…… 一席美艳、一瓣心香,只为等待一记可以倾倒沦陷了整整一世的笑靥如花、缔结出一段夙缘;双眸中噙着不肯轻易沁出微许的泪,只为了有朝一日可用这百转千回浮之而上的泪波,来还清一个人的一生。 爱与情,念与意,从来熬神苦心,也从来都不能由得了人自己。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谁苍白了谁的等待,谁无悔着谁的执着?纠纠葛葛情路事,辗辗转转故人心,便是这千年万年计地而去的哀哀苍天,又安可做到不应有怨、不应有憎? 太平,令月,月如无恨,月长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偷香窃玉悲喜事(2) 清光冷月映着在这长街曲巷间迂回穿梭的月白天青色身影上,这座浮华盛世无论昼夜阴阳,都有其自身一段魅惑力沉淀在其中。()从来百媚筹谋、千娇呼应,不会寂寞、也不会安静。 薛绍负手于后的一路踱步闲闲,温温目光注目在两旁鳞次栉比的一道又一道大大小小的摊贩前。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时而曲身近观、时而皱眉细看,所览之处皆是一片花式繁多的女儿家该喜欢的物件。 这份认真的态度与近似偏执的执着,久而久之便引得有年纪轻浅的女儿摊主注目嫣然。那摊主水目忽闪、目波打了一个恰到好处的不经意转弯,落在他倜傥玉树的身形上:“公子如此体贴入微,可是在给怜人娇娘亲自挑选么?”糯唇一莹,浅浅一笑间音若碎瓷样的打趣了一句。 薛绍便干脆在她的摊位前驻足下来,抬目回了一个好看的微笑,无声沉默,兀自做着他的忙碌。 是的,他在倾注十二分细心的精挑细选一款胭脂,准备在归府之后送给她、太平,他的娇妻美眷。 人,总是会变的。即使当时看不清、摸不透、揣摩不明朗;在交予岁月、假以风尘之后,也终有一天是可以寻到内心深处那个真实的声音、明朗的答案。 如果注定要在这波澜坦缓的幽幽时光中忘记了爱情,那便用这整个的生命来醒悟吧! 就着月华微风的袭就与沐染,薛绍渐渐有了些明白。或许一开始领旨谢恩、做出欢喜的模样来迎娶太平公主,心中确实是有着那么些的无可奈何、亦或怯懦而不敢抗拒的;又或许曾经对她百般温存、千般的关怀与体贴,那发乎也大多是因对武太后那一份权势威仪的忌惮。 但当一场猝不及防的苦难洗礼降临到头上,正是在这失去了母亲城阳公主、并重新唤起了他一直一直浅埋在心冢里那从不曾遗失的男儿尊严后,在对她的这一次次冷淡、疏远、甚至背离中,反倒使薛绍看透了自己的心! 他曾用多少个无眠之夜辗转反侧、细心思量,回忆起自打她嫁入薛家起始、直至今日的诸多点点滴滴。她的乖憨、她的美惠、她的姿仪、她的良善、她的恭谦……他全都看在眼里,但却只因她是武后的女儿,他只把她当作是武后皇权之下赋予薛家的一道恩赏!故而他似乎还从未有过对她以一个丈夫看待妻子、亦或一个男人看待女人那样的真心,来接纳过她。 原来恣意轻狂、自以为是的那个人,竟然一直都是他自己! 曾经以为因为她是公主,故而他做了她的驸马便是完成一场权势的祭奠,以为他们二人相爱与否从来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但他发现他自己错了,或许就是在母亲离他而去以后,他亦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成熟起来,开始渐渐看明白夫妻是一种极重要的关系,甚至是一个家庭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最重要的关系。妻子会是与他执手共同渡过这一生一世的身边人,他们会走下去,会一直走下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就这个了!”心头迎着一阵扑面天风豁然起了一个动容,薛绍一眼过去,在同时选定了一枚雕绘精致、盛于牡丹小盒中的胭脂。后将银钱付给了那年轻的摊主。 微夏的气候一日比一日燥热,但沐浴在冷月的银辉之下,又似乎还能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清凉。握了那胭脂盒在掌心里,薛绍心曲一舒,朗朗眉目不觉起了一抹舒展的坦缓。对着夜色清辉,溶溶的生就了流动的光波。 正文 第三十章 公主艳遇卖药郎(1) 在白云山之巅躬身历经了那一场太阳的葬礼,眼见残阳沉湎、埋葬于晚霞青烟缭绕交织中那一番别样辽阔的波澜壮阔里,太平又在即而升起的冷月华波中与心爱的情郎执手、交缠出自然生命的乐曲……这无一不使她心潮澎湃、波澜起伏! 那日升日落不过是自然造化间的一个交替、一场轮回。||其实至眼下这时隔还不算太远久,夜入.的也还不深,但香车之内的太平却仿佛已是薄倦。 她的曼身往后略倾,摆了个略有懒散的姿态就此颓靠在车厢后壁,若兮的凤眸低低敛着。 她周身上下似乎还缭绕着俊臣的气息,方才那些妩媚跌生的画面逐一浮展连篇,又由脑海漫溯着一路落到心坎儿里。心头荡涤起许多甜蜜,一些大胆的绮念,以及……不能控制的思忖着往后那一条漫漫的人生长路,应该如何走好每一步该走的路、落好每一处该落的子。 落子无悔是最明朗的目的,但她兴许是做不到的,但是她可以在不断的浮生磨洗中摸着石头过河淌水,在每一次日升日落、潮涨潮落间,研习这人生的大学问。 但偏教现实不争与心违,她才这般左左右右的思量了一会子,整个人儿却已在不知不觉间经了盛夏里这暖风熏熏的一吹,忽而有些昏昏欲睡。 攀山徒徙一整日,她实在太累了!渐渐也是不由自主的,便在这周身漫溯而起的倦意之中睡意蒙生起来。 香车之内伴着伺候的贴身侍女凝声缄息不敢出声,只小心的取过一条披肩为公主敷在身上盖好。 也是半梦半醒的,就着这股漫溯回旋着的倦意氤氲,太平干脆又把身子靠了一靠、闭目小憩起来…… 这是一处没有丝毫光亮的幻似死阴之地的囹圄,与之大唐盛世的繁华醉媚形成那样鲜明的对比!一任太平睁大了眸子屏住了呼吸四处环视,涨入眼帘的除了这一大片昏黑无边的永夜之外什么都不曾有!连异样的光波也都不曾有! 她好似身处真空,胸口有若被一记闷石死死的、抵着胸腔肺腑压得密不透气!抬手下意识去抚那心口,却发现自个提不起任何力气,又或者说她甚至只觉自己已经脱去了人的形态,自己是这周围不断缪转、撩拨的幽风一样,合该是它们之中的一缕! 巨大的惶恐就此无昭著的潮水一般漫溯、再漫溯,层叠肆虐、湍急澎湃,叫她只想脱逃而又偏生脱逃无门遁形无路!她想喊想哭想大声诘问,甚至被这氛围逼仄的想要咆哮嘶吼……但是没有用,全无用处,在这个不知名的鬼地方她根本就做不得任何举措、拿捏不得任何情识变幻! 倏然一下一股黑气被包裹进圆形的光球里,这光球起先还只是黯淡的一轮如初升旭日般的浮白,之后渐耀出有若穿云破月的万丈金波!这波光如游龙如长蛇一般锋芒逼仄!就在太平下意识敛了软眸、又发现怎么都无法将目光错开的同时,这光波圆球已在她近前停下,又猝地一下直冲她的面门扑奔过去! 就在太平下意识向后一倾、后又冷不丁定住身子的须臾,眼前这昏黑永夜已隐有荧光自头顶投洒而下,旋即便见那一团黑气极快的向四处涣散,遂化为一位神容艳丽、体态撩拨的妖娆女子…… 这女子生就的玲珑剔透、粉面玉骨,娟秀的眉目似乎有点儿像太平自己、又好似并不太像;但那抹冶丽神韵与眉宇间讪然的轻浮,决计是与太平有着天壤之别! 但她就好像一束盛开怒放在炼狱死阴里的罂粟,一任周遭黑暗昏沉若许,也一丝一毫都改变不了她妖娆艳冶的风骨一段、更移转不得她天成铸就的妩媚狐蛊! 正文 第三十章 公主艳遇卖药郎(2) 太平微微定息,想要启唇问这女子是谁?问她为何自个会好端端就身处这么个境地? 但她发不出声息,在这之余却又好似有他心通的神力一般,心念稍一浅动,那女子就好似已然会过了她的心意! 一足三聘间女子已如涉水、又若踏云样的幽幽向她这边儿逶迤而来,足步虽看似缓慢,可行路的韵调却是极快,似乎一瞬间便已与太平处在极近的距离了! 太平尚来不及害怕,只在这须臾的停顿间,那黑影化成的绝美女子兀然勾唇邪魅一笑,红缯的唇齿牵带出一抹腥甜的味道,就此气若幽兰、声如泠泉而含幽带芬的回答了太平不曾发出的疑问。()她轻轻的声息浅绕:“我是‘业力’……” 后脑勺猛地一个钝痛!太平下意识睁开双目时,便伴着因马儿被紧紧勒住、花车骤停间带起的一阵刺耳颀鸣随之而来! 倏然意识到方才一切原是一场过于真实、过于可怕、现在也仍心有余悸却又没个说道的梦寐!这同时一个顺势的力道带的车子直直又往前一栽! 就这样,惊梦初醒、魂兮未定的太平便顺着这惯性对着车门整个人被甩了出去! 幸好被一侍女眼疾手快的中途拦了一下,这才不至于整个人都滚下香车。可太平那纤软的香额还是磕撞在了边缘的木支架上,“碰——”地一声,发出沉闷的钝响。 侍女即刻冲过来将她扶住。 幸在太平只是一个吃痛罢了,伤的倒还不重。只是如此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倒把她整个人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般的激的清醒非常。 “奴才该死,公主殿下恕罪!”还没来得及叫太平先定定神,驭马的车夫已慌忙把身子一沉的跪下,对着香车里的太平连连叩首认罪。 太平回了回神,原本不想再多怪罪他,但还没来得及发话呢,这车夫跟着就是猛地一个掉首,一双怒目对那香车之前一个衣衫凌乱、亦面染微惶的卖药郎狠狠的瞪视过去,旋又极快的收束回来,向左右侍从微一点头、使下一个微妙神色。 两边伴着公主的车驾一路跟随伺候的侍从便在这时会意,跟着一拥而上,不由分说的对着那依旧懵懵愣愣、不知所措在当地里的呆痴卖药郎便猛抡了一个力道,一下把他整个人“咕咚”一声掀翻在地!紧临着就是一阵颇为紧密的拳脚相向。 目观眼前这急剧转变的一幕,太平微有思量,旋即心下便有了个囫囵端详。想必是这卖药郎慌不择路之下撞到了自己的香车、惊了马儿,这才生出方才这一踉跄罢了! 如此而已,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太平心念一舒,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冷酷骄奢的人,武后其实也不是…… 就这样润唇微抿,太平抬袖启口急命左右停止了这通做殴。 就着冷月投筛而下的银波一缕,她妩媚的眸波如此不经意的落在了地上那被打的狼狈不堪的人身上,定格了须臾,随着将那人一张染就着月波清辉的面庞完全看清的瞬间,似是毫无征兆的,一双睛眸倏然跃光,霍地便定住!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再回来府谋心计(1) 这是怎样一个举世难得的精妙人儿!便是纵览大千、遍数人间、寻觅过那琼台月下彩云之巅……又要历经多少个成万上亿年的淘沙磨练,才能锻造、临摹得出如此丰囊皮肉、珍馐天物、精致的不像样子的天人坠凡尘样灼灼的人物!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垂搭、乱散在开阔透明、恍若泛漾荧光金波的玉雕双肩上,面上那两道高挑的纤眉、狭长的丹凤螺目无一不在昭示着他浑然的灵气。()又兼之鼻梁悬胆、鼻头尖尖、面颊胜雪而贮藏着岁月的沉淀、昙唇如膏脂而又若红缯!虽因方才被那样一通狂殴、凌.虐,他素净的长袍已经沾了尘泥且变得褴褛不堪,但那双引魂摄魄的神器般难以抗拒的眸子里却依然精光流转,这动辄不移的难以掩去他自身那段沉淀在每一寸肌体、发肤、骨血、灵魂中的韵味耐寻! 同样相辅相成的,也正是因着方才那通肌体所承受过的苦难折磨,那薄薄的淡色唇瓣、右侧唇线稍下的边缘处挂了一缕纤细的血丝,这般的伦常而又显凄美却是仿佛特地为这个身子造的势,直叫人觉的眼前这尤物分明就是午夜临尘后敛了玄法、化形为人的嗜血而不祥、却又带着不可抗拒的妩媚撩拨的鬼魅! 仿佛天地间做了万盏烛火将其华光凝聚、交汇出一道至为璀璨的光柱,在这光柱中间的光点央处,他就那么坦缓不惊、又带着楚楚怜态的半躺半仰着身子,这般的格局使他看上去好似是要拼着力气站起来、又好似是在做着并不得法门的孱孱挣扎。 当真是身如琉璃皎比明月的人物啊……此景此人便是男人看在眼里怕都会怦然心动!女人自会觉的犹为怜惜,没有一个可以抵挡得住这股无声无色无形无迹的利刃刺心、瞬息刎颈般的魅惑力的! 潜移默化间,有一湾春水在太平心口贴着伏贴过去,倏然便觉涟漪丛生,作弄的感觉倏忽及近、倏忽又飘的很远。 扯一方绸缎绣帕拈在指间流转,舒展柔荑,太平在侍女的搀扶之中下了车子。纤细的足颏逶迤涉水,点袅聘婷的一路挪行到其人近前。 就着几许惝恍在面的冷月清波,太平缓缓曲身,对上那如是抬头顾她的那个人,莞尔牵唇,借着抬手躬自扶他起来。 她素指生波,便以那绣帕小心翼翼的拂拭上他清美的面颊,将那斑驳的泥痕与凌乱的血迹逐一轻轻的抹了去:“你叫什么名字?”合风般熏熏的轻问,微弯的唇兮牵出一阵碎玉,目光荡漾开化不尽的柔光水润。 “冯小宝。”坦缓而从容的一声回复,那仰面与太平直视一处的卖药郎如此的不卑不亢,口吻并着神容未有丝毫卑微、亦或怯懦。 似乎这一来一去的偶然邂逅间,本就是一场沉淀着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沉淀于魂、钦定于命的夙缘。那是春季香软而凭添料峭的晨风拂过细嫩柳叶时,油然生就出的微悸的美妙…… 太平心下猝生动容!极快的,一个崭新的念头又在她心海间打了几个转,即而缪缪地忽就变得蓬荜生辉! 她是高宗与武后的女儿,是最天然的政.治动物,素性渐成、灵光迂回,也只是一瞬息的事情罢了…… 这一夜于之太平来讲,决计是人生新篇章的又一次重新掀起来,决计是开启一段崭新的命途旅程。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再回来府谋心计(2) 由念及心,她没有过多迟疑,当机立断的将这名唤“冯小宝”的卖药郎带上了香车,即而命那依然跪身于地不敢起来的车夫将香车掉转、回往司仆少卿来俊臣的府祗行去。-- 精美的花车香辇有如这肆夜里一簇明亮的火光,就着熏中沁凉的初夏夜风一路带着迁徙样的客尘。急急奔走,带起一阵应运攒动的波光,将那搅碎了的月华夜波打出一晃一晃的斑驳势头,细细碎碎倾洒铺就了长长的一路…… 。 天幕间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撩拨晃曳的白色烟雾,随着夜风的舒缓撩拨而做了涣散的势头,仿佛这一派涓涓的夜色也被这绰约的白雾包裹着涣散、稀释了太多的浓郁,倏然散淡,有袅若茶烟的韵致就在这四周平铺绵延、缓缓的荡涤而过。 “这,是什么意思?”潭星朗月般皎洁的目光里噙着些许浩然、还有些许疑惑,俊臣对太平身后那个颔首敛目的陌生面孔轻轻一扫,从容引袖,顺势抚去襟边一瓣微乱的褶皱,这样问了太平一句。 月华倾泻,淡淡的金色夜光涣散在太平略显疲惫的面目间,她低眉拈了几上的一根银簪,信手将一侧烛盏里燃的略长的灯花儿挑落:“我在路上已经跟他谈过了,他也是愿意的。”漫不经心又云淡风轻的调子。 来俊臣微微皱眉,见她甫一抬眸时那双眸子里有盈盈的斑斓,这双眼波煞是灵动,却又似乎变得有点儿叫他难以适从的陌生。 太平向俊臣缓步走近,檀唇踌躇着微抿了几下,又一定神,终于横了心的定定启口:“我想把他送给母亲做男宠。”坦缓的回复了俊臣的疑问。 一缕微讶迂回着咽入喉咙、落在心底,来俊臣骤然生就了一阵恍惚,只觉心坎儿中有大簇的涟漪倏然腾起,但即而又被他以理性的姿态压制下去:“太平,你变了。”须臾静默,俊臣薄唇翕.动。 这一句话言的如是波澜不见,分明心中该是充斥着微微的苦涩、与剧烈的感触,却偏偏在言出之后勾了一道涟漪笑弧。 心头的苦涩不曾消退,这个笑容也是有些欲盖弥彰的逃避。但太平的蜕变诚然没有出乎过来俊臣的意料,早该知道的,不过就是一个早晚的问题罢了!身在皇家,身处这样一个波澜诡变的环境与争权逐势的氛围里,任何一点儿微弱的触碰,都有可能成为心中那只贪婪饕餮的刺激,这样的转变意味着成长、也意味着对于钦定宿命不可遁逃的一种应证。 感知到了俊臣的话里有话,太平心中一涩,反倒从容非常。她汀唇一莞,唇瓣噙了缕玩味的戏谑,就此款然抬眸,目光坦缓而直白的定格向他黑白分明的瞳孔:“人人都在变,不是么?”平板到近于残酷的口吻,并着这冷然生漠的姿容,似乎这夜这月汇集成万顷的华波光彩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了之中、堆叠着推至了浪尖风口与山川之巅,似梦似醒的作弄感在周遭坦缓不急的娑婆开来。 忆郎还上层楼曲,楼前芳草年年绿;绿似去时袍,回头风袖飘;郎袍应已旧,颜色非长久;惜恐镜中春,不如花草新…… 仿佛心头有什么隐痛的触觉被浅浅一掠,细微的悸动并着青涩的疼痛在太平、俊臣心间不约而同的撩拨起来,起先这痕迹清浅的几不可见,但之后便凝聚成大落且清晰的疼痛,这疼痛令二人忽有些不能自持。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再回来府谋心计(3) 太平下意识将面眸侧了侧,半明半灭的光影将那娇艳的面盘濡染出微妙的神秘。………… 良久无言,迎着穿堂而入的料峭夜风,俊臣抬手收袖,有如鹤唳扶摇般的将双手负于了身后。即而颔首叹了一口轻气,那深沉的目光重又迎着太平在她眉目间落定:“我们可以变,但是你不能变……”口吻趋于苦涩,打着沉淀。 “一切都会变,但你我,我们之间的真情永远不会变!”许是对于俊臣屡番的慨叹生了不耐,太平未待他言完,甫一抬目将他打断。 又在这一瞬间猝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变了很多吧……何时变得这样急功近利没了耐心? 但这思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太平定神缓气,即而又转了足颏袅袅的迎着俊臣行了几步,在咫尺的距离处停住这步子,倾身将额头往俊臣这边靠过来,双眸微敛、语调忽低,“我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这调子合该是即暧昧的,这时被太平言出来便不止是暧昧,配着这一双美目若兮的善睐流盼、并着她如许高贵的公主身份,更添就了几分缱绻的魅惑、与隐隐的使人受宠若惊。就这样软音似醉、媚眼如丝的一倏然飘忽过来,千丝万缕化不开的愫儿便跟着荡涤四周。仅此一下,便做了轻而易举的引魂摄魄! 俊臣心念一定、又一起…… 极显见的,公主如此直言不讳、却将那并不算光彩的白云山暧昧情事如此猝不及防的言出来,这实令俊臣生就了个重重的失惊错愕,甚至措手不及! 他本还有千言万语若许的话想对她说、甚至想要做些无力挽回的劝导,但这些话并着这些思量一齐的堵在胸口,此刻就因着她如此一句简单且暧昧的字调,忽又令他无法控制的俱是涣散了去,跟着蜕变成了一些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看不透的东西! 是恍惚、是慨叹、是梦魇、是绮念……还是感动?还是欣慰? 佛说,戒执迷;佛说,悟空性。即便他一直都明白这其中的若许大玄机,即便他了然这世上人间、中.央娑婆的一份无常与一份飘渺而不真切,但他还是做不到真正秉持着出世智者的姿态淡然处事、冷眼一切。特别是对太平。 但是她巧笑若倩、音恰徐风的说,“我都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么…… 便不去想了,无论如何,有她这一句话便是够了,便是可以知足的了不是么? 一任理性自持如来俊臣,此时此刻也忽地就在公主的红妆醉媚下沦陷为一缕自愿蛰伏的风沙。他心甘情愿忽视她所有的变化,他这一刻只愿顺她的心、遂她的意且尽其所能予她以帮助。而余下的诸多一切,那些顾虑、那些不舍、甚至那些莫名其妙的后怕……便都在他心里化为了“无妨”两个字,又即而经了夜风一掠,渐趋涣散成一滩浅浅的墨痕;又再即而一拂,便微妙的不着了半点儿痕迹。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来府安置冯小宝(1) 只觉心念在这经久的平复中渐渐变得轻缓而柔和,须臾静默,来俊臣微抬了双目,持着一痕爱怜的神光重新落在眼前这位贵娆美丽、如一匹上好的绮罗织锦的公主身上,轻一颔首,抬了抬负在身后的袖摆,道了一个“好”字。() 他笑着喟了太平一句:“你怕驸马介怀,那便先将这个人安置在我府里?”似问又非问的调子,听来却不觉的突兀,且还氤着一缕不着痕迹的温暖。 来俊臣到底是太平的来俊臣,她的那些个小小心思,似乎从来都没什么可以瞒得住他!更况且他与她之间其实已经与以往不一样了,却又诚然不知到底是因着时局的拿捏而疏远了一步、还是因着身体的一夜缱绻而更近了一步? 冷月无声,只以这一抹溶溶的颜色波及着眼前的两个人,许是这夜色太撩人、又兴许是这月华并着微风太暧昧,眼见自个的神容笑貌就这样映在对方的眼眸里,这样的感觉很微妙,带得心头绮念暗动。 尤记那白云山之巅、系就着流转的彩云与清凉的月华之下,二人身体渐趋滚烫的灼热,以及起于心发乎爱的那样一分最纯粹的本来yuwang、渐入佳境的爱意胶合……那样亲密无间过的两个人,似乎彼此的周身上下还缭绕着对方那一缕缕温存妩媚的体香,又似乎化为了一道至为浓烈的荼毒,这荼毒已经入了骨! 太平扬起细细弯弯的眉,凤眸款动,对着俊臣又做了莞尔一嫣然:“不会太久的。”发间簪着的一朵牡丹绢花儿顺着微风曳曳而动,又带起宫裙疏袖款款而舞,为她整个人添就了许多迷醉的风韵。 这道声色虽低缓轻徐,但灌入耳廓的同时又跟着漫溯到了心坎儿,便使来俊臣有如沐浴在一场春风微雨里。他侧首隔着雕花窗子瞥一眼深沉天幕,转面时眉心略生波澜:“太平啊。”似叹非叹的把这口吻做了沉淀,有迂回的天风灌进了他开阔的疏袖里,他一定又道,“前车之鉴,还是希望你深谙。”不知何故,心下隐隐升起一种潜意识,似乎在迈出了这第一步从此往后,她便再也无法收住…… 有这样一个故事,优秀的猎人对付聪明且阴狡的狼总是有着一套手段。他们总是会生擒狼,事后亦会使一手段轻而易举的将狼杀死! 他们会在木桶中放入掺了花椒的新鲜猪血、并在猪血中埋下一枚竖起的匕首,后引着饿了经久的狼前去饮食。饿狼出于本来yuwang,必然会以馋舌舔食的极快,埋在猪血中的匕首便会割破狼的舌头;但又因这猪血里混杂了花椒,故而狼的舌头被麻痹了,它便感觉不到疼痛。就这样慢慢儿的,一桶猪血被它舔食完毕,但是那桶里的血仍然不会减少,因为那已经变成了自狼口舌中滴落了填充进来的、自己的血……直到狼身体里的血液全部都流出来,狼流尽了身体里那最后一滴血,就此颓颓然倒在地上,一代林原山川间奔走的孤傲霸主就此死去,猎人便可以剥下一整张完整的狼皮。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来府安置冯小宝(2) 这个故事虽然不乏残忍,但其中所饱含着的那个道理却可以透过现象剖析本质,放于眼下来看,其实异曲同工,其实多么贴切……无知无畏的弄权者便好比那可怜的饿狼,而权利,便无疑是暗埋了锋利匕首的木桶中满满盛着的新鲜猪血!初尝时只觉好味只觉过瘾,你便饕餮而饮,你便肆意淋漓,但渐渐的便会发现这是无论如何都吮吸不够、也不会减少半分的!殊不知就在这样一份无法察觉的潜移默化间,却已经被麻痹了一切,却注定已经踏上了这一条死轮回般的不归路上,一路走到底,便是顺理成章的逐步耗损、枯萎、再到死亡! 而此时此刻俊臣那话被太平落言在耳,她只是很迅速的点了点头承应下来。-- 眼见她如此,俊臣免不得便要轻轻摇头了!因为他清楚的察觉到,她的心思已全然放在了那个偶然得到的、好看的江湖游医身上,根本没将他方才那有些凿凿切切的话放在心上去! 事已至此,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也已经说了,来俊臣心知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便也不再强求什么,心中不由慨叹了一句“一切随缘吧”! 月影攒动、清辉斑斓,阳刚并着阴柔这两个极好看的身影穿过素色的帏幕。步至进深时,刚好有银色的清辉水波涟漪般波及而来,在他们周身四处造出了如许的势头,致使他们看上去是那样玉女金童般的匹配! “路上小心。”俊臣把太平送出了府苑正门口,颔首嘱她一句。 太平应了一声,跟着点了点头。作别之际,她若兮的凤眸里忽有一痕狡黠的光影略略晃曳,未待俊臣反应过来,她已灵敏的把身子一侧、附在他耳边悄然却也活泼的一个小声:“知道么?这冯小宝长得比起你来,差远了呢……”似戏谑、又极认真的调子,顺着耳廓回旋着往心口里一落,这五脏六腑便好似被熨烫过一样!微悸、但惬意油生。 俊臣一愣。 太平没禁住展颜做了“噗哧”一嫣然! 俊臣便猛地反应过来,心知她是持着忽起的好兴致拿他消遣了一把!面上免不得浮了尴尬,须臾后抬手无可奈何的点了一下她的玲珑鼻尖,这动作颇为爱怜。 一时周遭景致并着皓月清风都似乎变幻了另一重场景,一切好似回到了最初的时光,一如儿时跻身在感业寺里时,那段最纯净且至为无瑕的光景一样! 倏然回目,太平淘巧一笑,羽衣霓裳间搭系着的丝绦似乎无风自动,这风光齐月的一抹嫣然映于他心之后,她已顺势转身登上香车、作别离开。 月华如水,天地如洗,清溶的华光悠悠荡荡的映着两人皎比明月的身姿倩影之间,两双眼睛里贮藏着只有彼此能够会心的许多意味。这份默契、这份灵犀一点,只在顷然便醉了浮生、迷了命途…… 这一时尚且算是岁月静好,但这样明澈的静好无垢究竟可以持续到什么时候、可以守住怎样一段完美的时长? 谁也,不会知道!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好意反倒成新恨(1) 细碎的天光筛洒进蓊郁丛叠的花卉草木小圃里,并着微风掠拂而去,带起一阵散散乱乱的蒙络摇坠之态。() 这足下的步子亦是曳曳的,又经了这扑面而来的风沙一冲面门,不期然便迷乱了眼睛。 行入公主府进深的当口,太平抬手拂去衣襟上呈落的几片柳叶,又抿了一缕流苏萎于耳后。面目神色是安然的,但眉梢眼角恼不得有几丝疲倦之态堪堪的蔓延上来。 眼下这夜已经入.得极深了,她这一天里不多不少、有意无意的跑了几个地方,办了一些事儿,回还至府便已是极晚。心中念着薛绍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等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不希望薛绍在等待晚归的自己? 心念微起,在当地里定了一定之后,便就这么步步生莲的继续往里走。在侍女打起垂挂的帘子,这一目染景深的同时,却骤地一下起了一惊! 陡然撞见薛绍正端端坐在梨木小几旁的那道身影。 银色的月华为他这笔挺似玉的身子坦坦缓缓的镀了一层霜,又加之这夜这月所牵带出的如瀑的寂寥,将他整个人染就出七分失神、三分恍惚。 他果然没有睡,他在静静的默然独坐、等她回来呢! 我在这里啊,就在这里啊…… 忽起的动容势如流星一般伏贴着心口滑过去,在瞬间映亮了整个世界、所有一切!太平抿唇噙笑,双目里似乎贮就了一湾盈然的水汽。 太平抬指抚上那一道华丽锦绣的牡丹嵌金线屏风,静看眼前端坐于彼的薛绍,忽然怎么看都觉的是那样美妙。并着又有一个念头迂回落定,这一刻她忽然觉的自己的所求似乎并不怎么多呢! 其实女人的心可以很大,但更多的时候是极小的。这取决于她们的际遇,对于爱情、对于那个命中钦定的人的际遇…… 这半臂的肌肤实在如凝脂般的润滑,太平藕臂一动,肩头并着小臂间披着的一条锦帛便猝不及防的滑落下来。顺着倏然萎地之时,不知怎的就带倒了门棱间陈列着的一盏双瓣莲花烛台。 幸好这烛盏里的蜡烛并未点燃,但这坠地的一瞬,盏身扣着青瓷砖地起了泠泠的一声清响。 引得太平冷不丁失惊一吁!待收心回来,下意识抬了软眸,见薛绍已经发现了她的到来,也正侧首凝目正正的向她看过来。 她便愣愣,与他猝不及防的一个四目相对间,却竟不知该同薛绍说些什么话了!只好就这么立在当地里,任凭那些纷踏的思量在心坎儿里氤氲成海。 薛绍如是沉默着,这双眼睛里的神光有着沉淀。在不曾见到她时是那般迫切的想要见到,但当她真正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此刻的心绪也比太平简单不了多少……但薛绍诚然是有些负气的,他不愿太平这般晚归,且还是如此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连信儿都懒得传报一声的晚归! 须臾的默然里,太平已将心绪压制,冶步趋趋的向薛绍走过去。 如织夜波辉映的她这双眉目愈显娟秀,秀美之余又带一种溶溶的清漠势头。她勾唇莞尔,原本想最先开口唤一声“薛郎”来打破这尴尬,但就在随着足步及近、与薛绍之间的这距离愈见咫尺的当口,一股异香由浅至浓漫入鼻息,太平神色骤定、即而纤心一疼! 这感觉真个是恍惚由碧落坠于黄泉、又置身火海踏着刀山!方才分明是那样的心觉沁暖,而此时此刻这份骤然的森冷之态叫她更加难以适从,只觉自个历经了深比天渊的两重极端! 薛绍的身上分明萦绕着一阵阵芬芳的气息,那是胭脂的气息,女子的气息……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好意反倒成新恨(2) 这一时太平清醒的知道,即使再借得好风的助阵,这落架的凰鸟也终究不能扶摇了! 一个女人所最渴望着驰骋翱翔的那片天,终到底不就是自己男人的心么!男人的心都失了,那么纵然是得到了滔天的权势、万顷的江山,又何曾会是真正的江山?即便她贵为公主,她也到底是渴望着有一段与普天之下所有女人一样正常、美满的婚姻的! “你便是这样待我的么!”心头一浪浪的被好似海潮的大力道不断拍击、充斥着。--太平性子上来,也不待薛绍说些什么,仗着心气便对他一通叱责指摘! 她怪他如此薄情如此翻脸不认人,怨他始终就着城阳公主那事儿念念不忘、不肯放过她,气他趁着自己不在便去穿巡花街柳巷、隐没丹青屏障,更恨他如此践踏她大唐公主的威仪、作践她始终抱愧而苦思迂回之道的这一颗心! 这一通疾言厉厉的发泄呵!兴许连太平都没察觉到,这分明是借着势头将这阵子以来心下里积的、堵着的那通对薛绍的怨怪和闷气俱数一通发泄了尽! 且那万顷的思绪也借着如此的心气而被冷不丁的撩拨起来……太平心中对薛绍一直都有着愧,毕竟城阳公主的死与她脱不开关系。但随着日后薛绍对他越来越寡淡的态度,那些原本浓烈的愧疚之意便在潜移默化间似乎渐被磨平整了棱角,以至后来变成了浅浅隐隐的一痕。而眼下的太平,却是连那一点愧疚的痕迹都似乎寻不到了! 她思绪氤氲,边念想着自己纵然因着城阳公主一事而对不起他,但身为驸马、身为一个女人头顶的那一片天与毕生倚靠的夫婿,却又如何能够这样重重的伤害自己?他的冷漠与寡淡她还可以理解,但他为何要背着自己出外去寻别的女人! 当然太平在这样想的时候,明显忽略了自个与来俊臣之间那发乎心、并未止乎礼的白云山一夜云雨…… 她只心心殷殷的哂忖着,心道我李令月对你薛绍不够用心、不够好么?我是大唐的公主、我有着高贵的出身与不容置疑的地位,但我委身嫁给了你。素来雷厉风行的我何尝有一事可以令我这般畏首畏脚过呢!但仅仅只因怕你介怀,我便把那意欲献给母亲的冯小宝藏匿在了来俊臣的府祗里,我时时处处都有考虑到你,但是你呢…… 便这样愈言愈想、愈想愈气,太平这已经乱了的心终于再难平定。加之薛绍一任心中蕴藏着万语千言、许多脾气,但此刻就是持着他惯有的冷漠姿态,一个字儿都不吐,甚至转过脸去看也不看这正肝火旺盛、气愠灼灼的妻子一眼! 薛绍这份森冷的淡漠与太平那火一般的宣泄,此刻形成了一个甚是醒目的对比,又因这般的对比分明,而叫太平忍不住只觉自个是在气急败坏! 薛绍毫不迎合,经久下来便令她自个也是无趣,渐渐默了言语没了声息,定定的木头一样立在当地里,只剩下纤纤双肩在不住的颤抖;又须臾后,太平银牙发着狠的一咬,猛一个转身,决绝几步大刺刺的就往外走,抬手径自摔了穿花帘子便出了正厅! 幽梦影成叠,尺素笺做灰,为谁独立至中宵? 由喧闹至静默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室内重陷入到了这死一般的静谧之中。周遭这空气因着那样不合时宜的静默,似乎化为了潮水一般围拢、压迫而来。这份无形无声的逼仄,叫人似乎就要溺死、就要窒息! 薛绍至始至终没有吐出一个字、言出一句话。太平也根本没有给他稍示喘息、开言解释的机会! 淡青色的夜辉为薛绍眉目、发肤铺陈了一层风霜,这使他看上去就如同一瞬间白了头发、花了眉目一样。 他胸腔起伏,几多情愫并着愠气海浪般逼仄过心头。又是这竭力隐忍、几多压制的沉默了良久,薛绍只觉心下存有一团火焰渐趋滚大,那些憋屈、那些愤慨的压抑非止一端的做了势不可挡的阵仗一顺儿就爆发开来! 太平似乎已经行远了,又兴许她对他根本就没有丝毫眷眷的留恋……心念至此,薛绍心口又是一记闷痛!他终于没忍耐住,薄唇扬了一抹不羁、那紧抿的唇畔就此缓缓的展开,绽放出一抹讪讪且自嘲的大笑。 他笑到泪水仿佛都要奔流出来,笑天笑地归根结底还不都是在笑他自己么! 如是负气,如此无奈,如此的……悲凉! 他已不想过多去思考,也什么都不想解释。 天有常数、人有伦常,兴许当真只是命盘里的东西,是劫是缘、是苦是甜,兴许当真是不能由人力所争取、所得到的吧! 月影娑婆,筛筛的灌溉入这充斥着凉薄气息的正厅屋室,有清光在四周尤自暗舞,把这目之所及处的一切景致顷刻带入到另一重别样的洞天幻境里,好似一座银子铸就成的新坟。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洛阳宫中献美意(1) 冷露无声、暗夜氲波,薛绍就这样独自一人默坐至天明。|| 昼夜的轮转从来都是极迅速的事情,似乎只在一个不经意的颔首抬目间便一切已经完成。 天光尚是单薄的,早起的鸟儿振翅在梢头、昂颈开嗓发出第一声鸣叫。沉酣而迷醉的盛世大唐便在这鸣声中骤然醒来了。天边的一抹鱼肚白弹指消散,暖溶的华彩忽地在这一瞬金波万倾、氤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烂漫之态……初阳破了晓。 艳丽的金波刺痛了酸胀的眼睛,薛绍下意识抬首瞧瞧,才意识到是天亮了。旋即僵僵的起了身子,抬步入了进深、行至门边,抬手将那垂下的一道湘帘半卷起来,视野刚巧撞见太平公主一抹绰约的背影。 这是大红色的艳丽曳地长裙,一抹流转的天光在她纤挺的后背间打出了粼粼的游鱼韵致,将她整个人烘托的愈显娆丽,而骨子里那一份沉淀几多的贵气便愈发显的有若造势。 薛绍下意识张了张口,但终究没能发出一言。安安静静的目送着盛装华服、高鬓艳容,起了个一大早的妻子带着一干随侍很早的出了门去。 他因心下里与太平之间怄着的那些闷郁而一宿未眠,但眼见着太平这般,显然她一晚上是休息的极好,似乎根本就没把他这个独坐了一夜不曾阖目、甚至不曾缓缓神绪的驸马当成一回事儿去! 诸多思绪经了一夜的辗转,本已经有了些许的平复。但毫无道理的,就这么一眼瞧见太平的同时便瞬间就卷土重来! 薛绍面孔苍白的不染半分血色,心口闷闷的压的他只觉就要窒息了!就着一股子情潮的翻涌澎湃,他抬手探进了袖子里,指尖触碰到那精致的牡丹盒胭脂的时候,顿然生就出刺刺的凉。 他眉目微定,一瞬便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的取了这胭脂出来握在掌心里,五指暗运力道之后,对着院落里一处阡陌小道猛地一下狠狠地抡了出去! 胭脂盒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圆弧形的优美线条,“咣当”一声银铃般的泠泠脆响。跟着便见那漆彩镂雀、天公巧夺的精致椭圆形胭脂盒孤零零的打了几个滚,最终在那清索晨曦蒙了薄凉的酥土地上停住不动。 有光波剪出几缕碎碎的影子映在那嵌着彩色贝壳的盒面儿上,粼粼的好似一抹讥诮讪讪的无声哂笑。 。 太平一路袅袅的缓步行在太初宫巍峨的宫道间,姣好的眉目浮了一抹浅浅萦绕的笑意,在得了应允步入紫宸殿后、眸波甫一瞧见武后的同时,含笑盈盈的对着武后做下礼去:“儿臣给母亲请安,愿母亲长乐康泰、福泽未央。”一礼周详,抬首后蜜唇勾了一道不易察觉的轻笑。 凤栖牡丹的彩绘屏风一侧是半卷斜搭下来的彩蝶湘帘,再往后探便是一架精雕细琢的华美贵妃躺椅。武后便懒懒儿的半坐半卧在那敞椅上,入目太平进来一礼后,便抬手示意一旁打扇的宫娥、将那水晶炉里燃着的茉莉香片往外移一些去,边闲闲的唤了太平过来。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洛阳宫中献美意(2) 这熏香是有些冲头了,以至连太平都觉的有些无所适从的莫名感。()她见母亲示意自己过去,心中且酝酿着一怀小思量,边不敢怠慢的冶步迟迟、掠云过月般走到母亲榻前。 母女之间素来亲昵,太平与武后在私下里也没有太过于的许多讲究,她顺势便落身在宫人摆好的绣墩上坐下,眼波一转,刚好瞥见上官婉儿正在为武后揉着额角。 太平微有会意,心念微定后勾出糯糯的一莞尔:“母亲这是哪里不舒服么?”水目中的清波荡漾开来,又跟着蹙了蹙眉,也有些真关切的探身瞧过去,“儿臣很少见到母亲头痛的。”即而又向婉儿瞧过去,希望可以自她那里得到些许的示意。却见天光一恍,映出婉儿左侧额头一朵红颜的梅花儿分外惹眼!这令太平下意识一惊艳。 “盛夏天燥,天后又有劳不完的繁重事务需要躬自打理,故而有些疲惫。”婉儿会意了太平的心思,顺势温温的启口喟了她一句。 其实这话儿不用婉儿说,太平也能明白。但她此次一遭入了这洛阳宫来,原就是要当着母亲的面儿卖个好的,自然得寻个由头作为切入点不是么? 而武后只把凤眸敛了一敛,继续慵慵懒懒的做了个小憩的状态。顺势笑笑,不曾说些什么。 对于爱女好端端的这突忽的觐见、又突忽而至的关怀,以她敏锐天成的那一份洞悉力,自然知道太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而无论是皇后还是天后,名头从来虚无,她其实已昭然是这泱泱唐国掌了皇权的真命天子,由昼而夜的日理万机,那样多的事务全待她去躬自打理,对于这素日里缔生、斟酌出的真真假假,她早便没了那样等闲的精力去动脑筋理会了! 迂回的茉莉香打散在空气里,周围被牵出几分惝恍的迷离。穿堂而过的暖风携着牡丹香气自半敞的轩窗间溯来,还有一些零零的嫩色花瓣。 这几片残瓣飘忽委坠的同时,太平纤长的菱指也缓缓的滑下来、搭在武后明黄色的袖口华虫图腾间:“母亲……”红缯的汀唇微糯一唤,太平做了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嗯?”因着女儿这句半含撒娇意味的唤,武后心情起了个舒缓,慵慵的凤眸凝看过来。 太平心思暗动,面目神色却很平和,抬手随意的将耳畔流苏理在耳后去,即而乖憨不减的淘巧一垂睫,声息轻缓缓的:“母亲,儿臣觉的呀,您这头痛的病因所在,其实很简单呢!”于此停住,带着凑趣、又似乎有着正色。 诚如太平意料之中的那样,这话登时便把武后逗乐!武后身子起了一起,左臂搭在保养极好、看上去依旧吹弹可破的香肩上,换了一个全新的姿势后看看女儿:“我的公主何时做起了御医的行当?”口吻含笑的打趣一句,又对着身边的婉儿转目一笑,长辈宠溺孩子般的神色并着气息。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公主表心献灵药(1) 婉儿亦勾唇抿了个合时宜的笑,并未多言语。|| 太平纤长的羽睫狡黠一探,武后在婉儿身上落下的一道目波正巧落入在了太平的眼睛里。她心念一动,隐隐记住了这目光的交流。 母亲对于上官婉儿的疼宠,看来并不仅仅只是视作女儿那样简单!善感如太平,就在方才这个眼神的微妙交汇间,她忽而体察到了母亲对婉儿的那一份倚仗! 似上官婉儿这么位绝顶聪明、才华傲世的丰物妙人儿,这个人,是自个定不可忽略了去的……念头回落至心里,太平把神绪微收,又对着近前的母亲颔首勾唇:“儿臣愚见,母亲此乃‘阴阳失调’也!”该着重的那四个字在她贝齿菱唇间落了沉淀,琼脂般的素指在这时挽了一个兰花。启口娓娓间,姣好的眉目便也冷不丁的染就了许多魅惑之态出来,“母亲您且想,无论是您的精神、亦或是您素日里所打理的那通事务,不是无一不在显露一股男性刚气?是为‘阳’也。”软眸一转,至此微停。 就在女儿启口冷不丁落了这么一句话的须臾,原本持着玩味心境的武后只觉心口微定,面色下意识起了个微僵,但很快便又不动声色的收敛住。 太平且言语且窥探着母亲的反应,见母亲眼下虽不曾启口、却也并未有什么抵触的姿态流露而出,便将秀眉一颦、声息氲波又道:“可母亲您这么一副盛贵的玉体再怎么的都是女体,亦即‘阴’也!”言于此处,她将面额微微压低了些,似在细忖之态。 “阴阳之道常用作养生之法,公主倒是深谙其道。”武后重又含笑,淡淡的和风细雨般回了她一句。而一旁的婉儿则重为武后打起了扇来驱散暑气。 “女儿也只是略略摸得一二门脉。”太平顺着母亲这话儿继续往下说,边抬手为母亲按摩上了双肩。须臾停顿,她心下微微辗转,旋即那双眸子浮了一缕狡黠笑意,侧首伏在母亲的耳边,声息徐徐轻轻的像一股幽而无痕的风,“母亲是在以阴的玉体,长期行着阳的活动,久而久之这阳气便一定会输给了阴气,可不便是‘阴阳失调’、再继而‘阴气衰弱’么!”这一番妙语串珠的字调终于一息吐尽,落言一定后,太平复又很自然的把头向外偏了偏,那按摩着双肩的手向下微滑,即而握住了母亲的右手。 十指相扣,武后指尖的鎏金珐琅长甲套无意中触的太平指间生凉。太平心中猝地一定,下意识避开那甲套。那般清晰的凉意叫她恍惚中起了一种不祥的错觉,错觉自己触碰到的是权利的冰冷、与未来的茫无崖际。但无论如何,这样一份亲昵的举止还是将母女之间最天然的温馨情态,昭著着便显露无疑。 武后颔首,向着女儿柔然一笑,这面目是安详且自在的。似乎对太平的这样一番新奇见解很感兴趣,螓首稍抬,示意她继续。 婉儿打扇的手没做消停,那无波无澜、却内睿自成的面目间浮过一层不动声色的猜度,很快又似乎对太平这所言所做摸到了些许边际。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公主表心献灵药(2) 其实不止是上官婉儿,武太后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太平心中该也有着一怀自知,当也明白自个的“别有用心”不可能瞒过母亲。()方才那般的小心翼翼原是为了试探母亲的态度,此刻看来母亲并无排斥、甚至还似乎带些兴致,太平便放了心,干脆挑开天窗不再继续兜转:“依儿臣想啊,治这种病症只消一个引子便可药到病除,且是十分简单易寻!”她长眸忽闪、羽睫半敛,声息清越而淘巧,旋即颔首含笑,“即——”纤细的足颏随着这刻意卖关子的字句,又向武后近了几近。就着波澜过面的微光几许,太平曼身前倾、重又十分亲昵的凑到母亲耳边,就此压低了嗓子徐徐的言,声息殷切中带着清渺,“玉体吸阳,以补阴气!”只这八个字,短小精悍,幽幽的带着一股清兰气息,梦魇般的在武后耳畔缭乱、打转儿。 即便太平这话是拿捏着低低的调子对着武后说的,但逃不过一旁立身服侍的上官婉儿的眼睛。随着情景的堆叠眼下,婉儿已更加认定了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测。但这诸如此类的心思,她实在已经看过了太多、也动过了太多,故而心境从头到尾都注定掀不起任何的波浪。 这话中多要表达着的是些什么意思,可谓被太平言的已是如此的详尽了!冷不丁的,武后心口一震,最先是起了一抹浅浅的愣怔;不为别的,只因对于女儿眼下这般的“成熟”,武后一时有点儿接受不了!她断断的想不到女儿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为她这个母亲昭著不晦的动起这样的心思! 当然这种愣怔仅维系了转瞬而已。须臾默然,武后望似无意的一抬眸,与太平两双眸子相对一处,以心传心,后渐渐绽放了一抹神秘莫测的涟漪浅笑:“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的女儿如此聪明,既然已经想到了攻克、协调阴阳之法,便也应当知道那治病的灵药,现下是在哪里吧?” 太平心念一动、启口欲言,却冷不丁的一下,在彼一刻,竟是兀地回想起了俊臣那句:你变了…… 心里一“咯噔”,太平猝地起了一个薄凉的自嘲! 正如诺言的“诺”与誓言的“誓”,都是有口无心的;谁变了、谁没有变,早便都不重要了,横竖这涉水般的局势已经堆叠至了眼下这般的当口,不是么? 出神只是瞬间的事情,太平不敢对母亲过多怠慢,垂目启唇、皓齿生波:“儿臣最近得到灵药一枚,若是能够献于母亲叫母亲得以受用、以全儿臣之孝,便无异这世上人间最妥帖而令女儿欢喜的事情了!”一缕穿堂而过的清风撩乱了她的倾髻,也萎靡了武后眸子里那严整美慧、许多意味。 似乎每一个皇族中人都不得不历经一番雏鸟化鹰的蜕变,这样的蜕变无所谓好坏,只是过程如斯;便是其间兜兜转转免不得会有苦痛、会造孽,无论日后那一条看不到边际的征程走到尾声会是谁人笑到最后、又是谁人凄惨死去,归根结底也原不过是命数尔尔、注定如斯,没什么好欣喜、也没什么好怨憎的! 这个道理上官婉儿早在不知多少年前,便已经顺着一双洞悉万物的眸子一路迂回着落定到心坎儿、深深镌刻进每一寸血脉中去了。 其旁默默立身的婉儿心下只是一喟,面着眼前太平与武后之间幻似哑谜的彼此会意,她只是抱定了一个了然的态度而已。如是默默静静、没得半点儿情态波澜浮现于面。 正文 第三十六章 百转情潮多作弄(1) 就这样,原是在江湖之中游走四处、过着漂泊无依且朝不保夕生活的卖药地痞冯小宝,便顺势又从来俊臣的府祗踏进了武后的寝宫。………… 这一切得益于太平公主心念忽生之后,目光精准的引荐…… 人总得在事情告一段落、趋于走向结局之后,才能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事儿当初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但就冯小宝一事来看,他身上所牵带出的那些欢喜与那些极为剧烈的荼毒般的丰韵,却注定是要太平、甚至武后哪怕是用尽一生的时间去忖度、去思量,也决计无法判定一个“对”与“错”的界限的! 这是一段意料之外的隔世孽缘,又兴许是无量劫以前不曾了却的一段前缘?已经难以判定清楚,也委实就判定不清楚!但此时此刻的太平与武后、所有的人,谁也没有太过于精准的先知能力,谁也无法意料到之后这若许多的、至关重要的种种,全都会因他而已…… 其实直到很多年后,当武后已从太后这个无名却有实的位置一跃成为乾元殿间名副其实的皇者,她也仍然会在某个寂寞无眠的夜晚遥遥的想起冯小宝。她与他之间这一段意外的缘份始终都太过于梦幻,很多时候都模糊了梦与现实的边际,叫她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甚至她会觉的,或许他本就是上天派下来帮助自己完成天命的那个人吧!一定是的。这个看似只是一介男宠、一位恩养在武后身旁的娇纵且美丽的男人,其实帮了武后很多,且无怨也无悔。 当然,综上其实全部都是后话,此时此刻当衣冠华丽楚楚、容貌妍丽秀美的冯小宝经了如此这般一通精心打扮,后亭亭的立在武后面前的时候,只一抬头,便在无限殊荣的尽享着武后那无可遏制的惊艳目光的同时,小宝也就在这一瞬息被武后所惊艳着! 他的气韵柔媚有度,又因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而炼就出一身的好肌肉,故而这样秀丽的面庞并着这般健硕的身形,叫他在柔软而魅惑的同时又不失男儿那一股子品性气息。而武后纵然年华老去,可那姣好的容颜并未凋朽到残败而颜色全无的地步,她的倾国之色仍然有迹可循;但这般年景、历经了人间百态之后的武后,此时此刻恰最具有旁人无可临摹、言语也无法精准的描绘而出的一份独特,这在于她眉宇间流转顾盼着的一痕威仪,这威仪凛然而神圣,俨若神仙桂子,又似……人间的帝皇! 心口猛地起了一个擂鼓样紧密且发狠的鱼跃!冯小宝被这丰姿气韵充斥的几近窒息! 天光微恍间,武后含笑颔首,那有着沉淀的两道目色就落在他年轻而负有活力的腰身上。 小宝下意识喉结微动,做了个莫名激动的吐纳。 这些年来,对于大唐这位彪悍果敢的太后,早已在世人口中将她那份睿智与权谋无限扩大、且赋予了神迹般的天命。她简直就是一个风姿楷旖的神话! 关于她的神话,任何一位大唐子民、甚至远在番邦外域的有识之士没有谁是不知道的!冯小宝亦如是。但即便耳闻千万遍也都及不上躬自领略、双眼亲见一次。 当传奇的女王就如此直白的与自己对面而处,冯小宝忽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脑海里的武后不是这个样子,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一直都不相信市井间那些关于她的传说,甚至当人们提起他们的太后尚有一副保养良好的肌体时他总是很不屑,但此刻他面前的武后当真成了一个蛊惑的妖孽! 她面晶如玉、眉目如画、凤眸似黛、纤睫若羽、唇若红绡、凝脂肌肤吹弹可破、根根清晰可见的满头发丝有如泼墨缎子一样柔软曼妙.……这,如何能是一个已然残年迟暮、历经三朝的苍缓老者?这分明就是九天之上临凡之下的至高天女、混世魔魅! 阳光溶波,碎金的铺陈搅乱了世界的大命格;该交集的缘份,便莫问是劫还是孽! 一叶寻一根,一心待一人……只此目波交集一眼万年的今时此刻,小宝怦然心动了! 正文 第三十六章 百转情潮多作弄(2) 武后对冯小宝这个男宠一定会满意的。--太平心知。 她是武后的女儿,知母莫若女,她的眼光与母亲还是有一定的相似度的,既然冯小宝这个卖药郎能在月华明灭错落的那一瞬间就被她一眼瞧中,那么也必然会得了武后的心、顺了武后的意。 太平松了一口气,微微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放置的稳妥下来。 她原不想同母亲也要去动心思,但不妨换个角度再想一想,她如此做也不见得就是在动心思耍手段,这完全可以理解成是对母亲尽一份“孝心”,再往深里剖析也未尝不能理解成这是在尽本分! 这么反复思量着,她便又觉这心里头舒服了许多。顺扑面而来的微风抬手抚抚发髻,转眸一个不经意的,却撞见了一道玄色滚金边的疏朗身影。她心口陡然一悸,定神再顾时,来俊臣已经立身于彼、含笑看向她。 因是身处唐宫,二人之间纵有万种言语也决计不敢表露的太不合时宜。故而太平定神后,也只是对他浅笑着点点头。 和风朗日的太初宫御道旁,二人眼波tiaoqing。即便从头至尾谁也没有多发一言,但自有一段莫名的默契感就此无言的交织在心口里。 分明一切景致都没有改变,但当太平缓步从容、却是一步一望的与俊臣相对而行的这一霎那,由情及心、福至心田时,霍觉周围景致变幻成了另外一种别样的温情,便是连那素日里见惯了的牡丹花丛、甚至依依嫩柳,都在这阳光温存的抚弄之下,有如明澈的流光之下绘就的一匹匹彩缎织锦,妩然的魅惑力被展现的淋漓酣畅、美丽不可方物…… 。 入夜的天光敛却了浮华的烟火,倦怠了这精心耗力勾勒不苟的那一份伪装出的欢颜,太平的面目便重又变得漠漠的。 但一想到方才帝宫中与来俊臣的御道花廊邂逅,那软糯的檀唇还是下意识牵出一抹淡淡的弧度。似乎只有在他面前、只有在想起他的时候,她才会显露出这一份最本质的人间风骨。 残阳退没时,她方自太初宫回了公主府。抬眸睥着为这广袤大地铺染一层厚重暖橘色的天波,她忽觉这个身子有些倦了!加快了足下的步调,就在行至甬廊转角的须臾,又忽因目光的一个触及而下意识驻足。 有须臾的定格,她忽而愁肠百结!曲身抬手、捡起被孤零零遗在地面上的一枚精致胭脂盒。弹指间的神绪兜转,太平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知道,自己是误会薛绍了!且亦在这误会的同时,更加辜负了薛绍花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片赤诚心! 一时间天风微熏,太平百般情态非止一端。她定定身子,就着日落的暖色,缓缓眯起了一双狭长飞凤的若兮软眸,酥胸起伏,徐徐吁出一口长气。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美惠如斯、颜色无双、善感多愁的女人;但同时,她也是一个公主,高高在上的、血统盛贵的、不可侵犯的、凛然威仪的、神圣肃穆的、当今大唐铅华盛世里独一无二的公主、嫡出公主……一些错过的美丽既然错过那便就已经过去了;她的特殊身份并着骨子里的那一份沉淀,造就了她的世界不能轻易有着“回头”二字可言。归根结底无论如何,也只能报以一声嗔痴蹉叹,尔尔罢了! 故而,虽然在知道真相之后还是起了弥深的感动、与作弄的抱愧。但是发乎大唐公主的天然骄傲,太平心念几定,将这精巧的胭脂盒就势收束在了袖口里,面色微沉,即而抬步继续行路,到底还是什么表示都没有做出来。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心事情事总圆缺(1) 这华美的汉白玉回廊因了满径夏日里着锦的鲜花,而被点染出喷香的势头。||风习袅袅,顺着九曲回廊就这般坦缓澷溯,将悬于房檐顶上的一串铃铛作弄出一成串泠泠的清响,带起这般开开合合的韵致,似在喃喃吟曲儿、又似只是一阵含笑微殇的呜咽。 立身将足步微定,抬起纤长的睫毛,周遭有牡丹花丛间带起的一阵暗香回旋撩拨。就这样隔过溶溶的金波瞧过去,这景致并着这个人宛如给笼罩进一层煞是绰约的轻纱里。婉儿只觉的眼前这位从来都沉寂出世的王者,较之先前,似乎变得愈发冷峻了! 这感怀没有由头。 一阵天风由远及近撩拨的细致入微,在掠过周围杨柳枝头后,又倏然一下飘转的极远,不经意间带起几瓣无名的扬花。似乎这氛围变显得分外唯美,眼见那花瓣一张一弛的在空气里张弛,在历经了一番毫无着落的摇曳之后终于向下迂回落定,就落在了他们二人大褶堆叠的衣襟间。 漠漠的眸色忽敛,婉儿不禁开始作想,这凋零的残花为何宁愿在空中居无定所、最终零落成尘如此潦草,也始终都不愿意扶摇而上飞上那一大片广袤无垠的青天?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想呢? 风住的时候,在那恋恋翩跹、流连于花卉繁丛中的彩衣蝴蝶身上,她想她找到了答案……天若有情,又是否会听到她隐而不发、也决计是不能公然发出的涓涓心事,为她缓缓奏起一阕《彩书怨》呢? 念及此,婉儿心口甫地便起了一个抽痛!而面目神色却依旧是极淡然而没有情态的。 “三郎……他还好么?”忽听李旦那带着几许沉仄的声音就此响起来。 婉儿猛地收了思绪回目看他,见他俊美的面孔此刻正遮迷在游云柳枝一并交叠打下的暗影里。明明灭灭的格局为他染就了些许神秘莫测,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一眼便瞧出了他这句话问的小心。 这是自打上官婉儿进来之后,他所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李旦委实是小心的,不是因为对于自己、亦或者爱子的一份顾虑,而是在为婉儿有所顾虑。他怕自己再一次于无意间伤害到婉儿! 前些日子婉儿左额疤痕之事,每每想起便总使得李旦心口抽痛,便是时今眼下猛地念起来也尤是触目惊心!虽然她并未稍稍言语些什么出来,可李旦不是愚者,他的心里已经隐有了几分端详。 他知道,是因为他,因为他而害了婉儿……故而自那往后,他再也没有提过想见见隆基,甚至本就已是极其小心、极其寡言的人变得更加如履薄冰的小心谨慎、更加寡言而冷漠了。 只是一直忍到今日,他觉的自己实在有必要再问一句的,他必须知道这个素性聪颖不羁、且又胆大心细的儿子的近况,这不仅是关系到儿子,也关系到他、以及他们的家族。 他想要的无非是他所在乎的人都平安罢了!而这些人里面,从来没有分过谁所处的位置高一些、谁又低一些。但是对于上官婉儿,总也觉的又是一种十分独特的感情了!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心事情事总圆缺(2) 婉儿在听到李旦声音的时候,整个人有一瞬的动容。()但她极是善于克制,故而很快这神色便恢复如常。 她没有急于去回答李旦的问话,循声将眸光闲闲的向旦瞧过去,一路落在旦欣长笔挺、而又因身经幽囚而显苍缓的身影上,在对上他那清淡却又隐含热切的目光时,她狭眸微眨了一下,声息勾勒了些许浅然的慵懒来:“临淄王这段日子是不太安稳。”不低不扬,重音落在“是”这一字上。她是刻意淡化了这个话题背后所沉淀着的如许严肃,只似乎随意的在同亲人、友人唠叨着些感兴趣的家常。低眉凝眸间,旦的心思、旦最想要知道的是些什么,却被她这么轻而易举便会悟了,“往李氏宗亲那里四处走动。前些日子还去找过太平公主的驸马一次。”如是平淡的又是一补充。 几缕微光徐徐映在她的娟秀眉宇间,分明只是淡若春雪的檀唇浅启,但偏又如此可怕,只在这轻描淡写间,李隆基的近来举动、日常举止就被婉儿如数言尽! 上官婉儿这个女人,没有谁能真正知道她真正所思所想、所感兴趣的究竟是些什么!包括她自己。 她的那片独一无二的心里世界又是一个什么样子?似乎她的头脑里随时随地都装载着蕴含良多的精准情报、与绝顶智慧;她可以一边漫不经心、轻收慢扫的将武后所忌惮、厌恶、防范之人的一举一动放在心里准确无误、且在最得时宜与最有必要的时候斩草除根、令那些人及那些事彻底消失的干净利落!一边浅吟微唱、很随兴且颇闲适的谱赋一曲婉转低回的绝妙小词……她的身上其实也蕴含着许多相悖的极端。 婉儿这边径自淡然,可这一来二去间,旦的脸色却忽而变得一阵红、一阵白;一些隐隐心绪与如许情愫开始在他眼底变化陆离,牵带的这心绪渐如开闸的洪水一般难以收束!他的脸色忽而很不好看。 婉儿悄然抬目,入在眼帘的便是李旦这一抹半虑半焦、甚至半愠半忧的复杂神色! 似乎这样的神情反应没有出乎婉儿的意料,此刻暗暗体察在心,婉儿心念略定,忙近前几步起了朱唇及时补充:“你放心吧!这些我都瞒下来了,并没有报知天后。”即便是这样急切且贴己的话,她也没带起一丝一毫的涟漪情潮来。 没有别的,她不需要他领她的情,告知于他也只是想让他放安心。仅此而已。 这些李旦都是明白的,他自然知道婉儿对他以及三郎的多有庇护。若非婉儿有心有意的给予了他们父子极多极大的帮助,莫说是李隆基,便是他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又如何能在这风波诡诈、权谋难察的政.治帷幕前台上安然活了这样久? 他所忧怖、所愠愤的,其实是自己那个学不会韬光养晦收敛锋芒的三子隆基! “他若再有类似举动替我给他一个耳光!”旦的声音突然提高,猝不及防,惊了婉儿一个大骇! 在她面前,一向谦谦卓尔如故的他,失态了。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心事情事总圆缺(3) 到底是出乎一种怎么样的情态驱使?一时里,便连冰雪聪明的婉儿都当真有点儿解不过来。-- 李旦的克制力一向极强,此刻却只因临淄王若许的出格,他便如此反常。 但微有辗转,婉儿又渐渐能够品出李旦对于三皇子所独有的那份重视、以及那一份付诸在三郎身上的苦心!他越是因隆基而表现的情潮激烈,便说明他越对这个儿子重视。 但记忆深刻的只是,婉儿还从没有见到李旦这样生气过。一时也只好以无声来默默安慰他。 她敛了声息,抬手一点点抚上他开阔而厚实的肩头,这触觉是冰冷的,又于这冰冷间感知到一阵真切的颤抖……她心念又是一定,明白这一向平淡出世的知己王者,这一回是真的动怒了,动辄不移。 又在这抬眉敛眸的须臾,李旦意识到了自己方才一瞬的失态,极快的定神整息,胸腔做了一个起伏、缓缓平下这一口咽堵的急气。在感知到婉儿的抬手抚慰后,神思跟着豁然一定,又猛地思量起了她方才那一席话! 她说让他放心。 她总是这样默默而无怨的为他们父子做着一次又一次的付出,甚至不惜违逆武后。这使他总会生就出一种错觉,这错觉渐渐化为一道牛皮鞭不断的抽.打、驱驰着他迫切的想在她的身上寻到一个答案,却偏生又……她的态度总也令他讳莫如深! 但即便他再怎样焦灼迫切的想让上官婉儿说出心中那个他所想听的、所心心念念愿意听的迫切的答案,婉儿照旧每一次都会让他失望的。 但这样的失望并不会使李旦绝望,因为只要她在,只要她这个人还在这里,那么她便会是他的希望,他只要可以看到她就好了……就足了。 “为什么,帮了三郎这一次?”就着四起的心念,李旦的声音沉淀又迟疑,字里行间分明迫切、却又处处皆流露着小心翼翼。 询问婉儿并不是他的目的,他想得到婉儿的一句回答,想让婉儿告诉他,“是因为你”…… 但这是不可能的,婉儿决计不会这样说。 可此时这话却搅扰起了婉儿另一重心思,她想,他在畏怕着什么吗?她忽然不明白了。 因为她是懂得他的,她知道,对于那位高高在上、嗜权如命的天后,在他心里极敬极重多过胆怯。他一向以避世之态小心处事,也不过只是为了于自己、于母亲、于家人以及着紧的身边人都求一个平安周成、互不妨碍罢了!至于锦绣江山、天授皇权,他实在没有太多兴趣。 那么,他又为何会感觉到害怕呢? 风起处,婉儿不经意的转眸便又对上李旦这双沉稳的龙目。 既然被他问起来了,她心念一定,便也顺着他的问句回了也是无妨。 合着溶溶的阳光碎金,二人相视一笑,婉儿挑了细柳眉弯,只是淡淡:“我该疼他的。”这个“他”是指李隆基,“陛下当年与临淄王、与其他几位王子分别之时,别忘了是谁去为他们送的行,特别是临淄王……当日他被安排入感业寺修养心性时,是谁得了武后的命,为他打理好一切细节起居。”口吻沉寂而淡然。 自然是婉儿,婉儿见证了他们的成长,特别是三皇子李隆基,那个时候她因授命于武后,故而付诸在李三郎身上的心思诚然是最多的。 但,是不是仅因于此,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个人活在世上实在太累,真的没有必要、更没有空子来回思量那些从来无关紧要的东西!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预兆示警人半迷(1) 风又起来,吹散了萎乱在衣襟上的几瓣零花。|| 旦闻言一定,喉结动动,未发一言。 她这样的答复,恐怕不是他所想要的吧!不,诚然这不会是他所想要听到的……他不关心她对隆基是否疼爱、是否关切,他只以私心唯愿她对自己可以多一份关切、或者说唯愿自己可以在她心中多一份存在的意义。 但是,没有! 于此免不得眉心处浮了一点黯然,这仄仄的神色慢慢化散。 迎着浩浩荡荡的、漫溯每一寸大地肌体的固结天风,婉儿扬起黛眉轻轻的笑了。她平缓的心房在目染了李旦如许的失落、与浅浅的伤怀时,有一道微小的涟漪漫溯幽幽,但不是很明显。 就着这难得的涟漪起伏,婉儿诉言启口,依旧是那惯有着的无情无态:“我尚在襁褓便与母亲被配入宫中获罪,十四岁便跟着武后,看过了太多、历经了太多、也亲手撕碎了太多……更势必还会如此流水无痕的一直不变的延续下去。”悲苦的身世便被她蜻蜓点水般极随意的一带而过了。她没有看向旦,空洞的目光惶然的追随着天际一朵浮云的变动,似茫惑无神、又似是积蓄了渊多的大彻大悟大成智慧,足以灌顶醍醐,“我太熟悉它们由始至终发展如斯的一切规律,那些于世人来说应有的憧憬、慨叹、悲喜、甚至存在的全部意义于我这里早便都成了‘空’;也包括,我自己。” 这无波无澜的字句只叫李旦一阵阵心生隐痛! 婉儿勾唇莞尔,神容僵冷:“可我却依然不能上岸、挣脱不出。”于此停定,收了目光回来,低头淡敛思绪。 旦凝目定格在她面眸之间,又见她启口,一口徐气碎碎的吐尽,后她抿了抿唇、接过先前那个话题:“陛下知道的事情,婉儿亦是知道。”依旧在自顾自,没有看旦,“甚至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的,我也都知道。”至此终于转眸敛目,对着李旦定定的飘了一记神光,这目光里蕴含着厚冗的深意。 这颗不合年景的苍缓的心冷不丁往下一沉,旦慢慢踱步,静默的面孔没有表情,像一个极致彻悟的隐士。他轻轻擦肩,过了婉儿的肩膀,径自向前去,在距离她不远不近处将身停住。 抬头望天,负手背于身后:“你方才,是在看那日光么?”乍然听去,这与那前话略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这天幕上的流云并着霞光这样多,旦目指的未见就是婉儿方才看向的那一处,诚不知他为何好端端的突然问了这样一句。婉儿思绪暗动,依然点头浅应了声。 旦仍然是那个负手亭立的凝练姿势,启口淡泊:“你看这天光似乎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因为它们看上去是静止的。可你再定住身子好好儿的看看,它们其实是向着周遭慢慢涣散的。而自然的大规律就在于此,看着不动,其实周围无处不在情势暗动。”不急不慢,似在讲禅。旦定息缓笑,唇畔又牵出几许沧桑的意味,“但最终的最终,当日落月升,即便有人还会记得当初的太阳,那太阳的光泽也不会再复原到与当时一丝不差的地步了!殊途同归,亦殊途。” 这一席话有若参禅,带着佛性的凝练,却又似自语。这种采菊东篱、悠然南山、淡看浩淼天籁之下这凡尘软红之上诸多纷杂,对于世事变迁、我独泰然的指点态度,或许,该是他们二人之间一根微妙的牵引吧! 婉儿这样想着,心中一动。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预兆示警人半迷(2) 每每如是,只消他不经意间浅斟慢酌出的几句闲言,总是能够那么轻易就敲开她的心、然后直直抵着烙印进去的。()心中微疼、却又觉得很完满。这真是一种……微妙而奇怪的感觉! 该是被他感化了,婉儿唇兮不自控的做了一个微微的张弛,分明善睐的明眸就要蒙上斑驳的水雾。 她知道,这或许会持续半生的幽囚生涯必定会成就了李旦、让李旦在这之中看透一些等闲人难有契机看透、看明白的东西。但即而跟着一默,转念又想,看透了,又能如何?终究还不是与自己一样,看透了,却依然挣不出…… 幻似同病相怜的微妙感,又使他们之间那正不断缩小着的距离在这时仿佛贴的更近。李旦心里的那份不为人知的深埋寂寥、那些出世的感悟,与婉儿自己的一模一样。 他们所思所想所参所忖,一直都惊人的相似;每一次有意无意的思潮碰撞,总能在这如出一辙的体悟之中令他二人心生澎湃的欢喜!也正是因了这份似乎与生俱来的天成默契,才在这样些年的每一次相处、每一次交集中,有若虚空里一根看不见的无形牵引,就如此潜移默化、不知不觉的,将彼此二人已然紧紧拴在一处,这之间的一份情与一份义都已如磐石一般的深厚、而坚不可破了! 微光倾洒入窗,半掩的轩窗便阻隔了大落的光波,雕花的图案将这光影烙印成点滴细碎的暗花纹络,仿佛自然的妙手顺着窗子灌洒了一大把星波碎尘。 心口一定,这思潮重重一落,变得愈发沉仄! 别让我再等你罢……我怕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就这样一直等在原地,你不过来、我也走不出去。 更怕我们就这样在世事的无常、与命途的大荒中辗转流连,终有一日会于这时空的断层洪涛间迷失了方向,走着走着、寻着念着,却再也找不到对方了! 不要,不要这样罢…… 。 这是一道幽暗昏惑的狭小洞天,周围似乎有泠泠碧水围绕环抱,而通往前方的路途便只有这一条只容一人的小道,且周围没有光、连丁点儿声息都没有。倒是很安详。 隆基就这样迷迷恍恍的往前走,嵌银丝的飞翅靴步点地轻盈。抬手下意识抚上腰身,指尖一凉,即而便感知到腰上佩着的青锋剑蒙了一层斑驳的水雾,即而那剑鞘反射出极亮的白光,豁然一下映亮了前方这狭小的道路……光波清凛中,他看见自己正着了银辉铠甲、一身羽琳飒爽的立在这里! 那份姿容、那般洒沓而睥睨的气势,似乎预知到日后某种不可逆转的泱泱天命……他心潮猝起一阵莫名奇妙的澎湃!这份不合时宜的澎湃感唆使他开始不受控制,他手中的青锋似乎渴了,那哑物成了精怪般的以他心通告诉他自己想要饮血,新鲜的人的血液! 这一股似乎天灵强加的意念使他疯狂!而内心又被充斥进一种与之相悖的强烈念力,两股念力便开始上下左右俱不肯做让步的不断斗争!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预兆示警人半迷(3) 他只觉心潮若焚、头骨欲裂!下意识抬起不曾执剑的手,下意识抱住了头扣住了太阳穴! 万千灵光就此在这脑海里莫名闪现,但一幕幕流转极快,似乎都是经历过的心知肚明、又似乎分明就是他从不曾有过记忆的莫名作弄,但无论是什么,他都只能凭着感觉滋生出下意识的揣摩,因为他并不能够极清楚的把这幕幕画面全部都看的清晰明白! 腰间的青锋剑生就出咄人的气焰,嚣张的带起根本不是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可以掌控、可以按捺些许的大阵仗。…………他似乎能够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又似乎不是自己的……这之中混杂着剑气的撩拨与幻似鬼灵的萧喑驱驰,就在这混沌的芜杂之中三郎渐渐乱了自持的阵脚,起先自己的一丝心力尚且依稀可辨,到了中途便被堆叠到几乎同化的模样,再即而到了最后便干脆全然被这异样的天外之音就此吞噬! 意念还算是清楚的,李隆基知道这被吞噬的才是自己本心中的良善,而留下的阴霾嗜血决计不会是些正面的阳光雨露。故而他还在不甘的与这嗜血的邪灵心魔下意识的做抗拒,即便因了失心之故这抗拒已经全部成了一种血肉骨髓积攒、沉淀之中下意识的本能的最后反应! 兀地耳畔一阵盲音放空,这时骤见那原本狭窄的前路铮地一下被打开,瞬间耀目的金光化为刺寒的利刃齐齐的冲入眼帘! 强烈的感观刺激使李隆基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而那内心僵持不下的两股纠葛也在同时跟着猛地一下清明! 就在双目闭合的最后一刻,金光万丈间,他依稀看见上官婉儿足步聘婷渐走出来,而身边冶步趋趋、姿颜曼妙的便是太平公主……手中渴望嗜血久矣的青锋骤一下猛地一个颤抖!即而全由青锋剑拿捏,隆基猛地一个抬臂,照着前方缓步稳行的女子一剑便挥过去! “刷——” 那是斩断身躯顺势滋生、迸溅出的血如涌泉之音!阵阵腥甜刺激的血气并着一瞬霍然闯入鼻息! 这一瞬,隆基心口骤然加剧的疼痛之感几近于要夺了他的命、噬了他的魂般要他窒息、要他死去:“不!不要——”似乎能清晰的听到自己歇斯底里的一声嘶吼。 铮然一下,隆基满头大汗的清醒过来! 夜色沉沉、暗影深深,他好好儿的躺在临淄王府里间这张垂了帏幕、开阔雕花的榻上。 没有血腥、没有杀戮、没有剑、没有被他在不受控制之下亲手杀死的那般惹他心痛心死的女人……有的只是这惊梦过后尚且难以平复下去的浓浓后怕、被涔涔冷汗打湿后沁出冷寒的一副身子、以及那脊梁骨间不断簌簌冒上来的莫名瘆意。 原是一场过于真实而不愿再去回想的,纠葛的午夜梦魇……仅此而已! 瞬息静默,李隆基睁着一双干涩的眼睛,将身平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以平息这莫名的恐惧。 不愿回想,更加不愿琢磨那一场真切过头的噩梦究竟承载了怎样的深意、又发乎在何处缘起? 夜深沉,风寂寥,这般暗沉的颜色与困窘的氛围带着剧烈的逼仄感,似乎有意要把人溺死在其中! 隆基放空了头脑并着双目,且尽量让自己连心也失了去……还好,无论如何、无论怎样,他还没有铸成怎样不可挽回的大错,还好!还好。 这样念及,他心里方生出浅浅一缕安详来,但尚不能全部将这浮绪做了安定。 心口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梦兆中所演现出的依稀不祥气息,在他心口那巨大的亏空处来回梭巡,生就出的任何自我安慰便都显得那般薄弱了! 但方才那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即便再真实也都只是梦,只是梦……是梦,是做不得真的!隆基眉峰聚拢,在心里不断反复的这样告诫着自己,以此作为定心的丸药。 这委实也是一个极好的办法,他在这之间渐渐安下了一颗心来,即便被那一场诡梦搅扰的睡意全无,也还是重又翻了个身阖了双目,强迫自己继续睡去…… 他知道方才一切不过是梦,这倒不假。但他却忽略了……人生亦是梦! 幽幽天命难以揣摩,无论事先预感还是日后忽现,它们始终都在那里,游.离古老的命盘与苍缓的天鼓之间,辗转在看不见的神秘且充斥着大智慧的虚空里,就在那里,始终都在。 它们不会涣散。 而宿命,从来遁逃无门!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卖药郎换骨脱胎(1) 成阵的紫藤花散乱未架却,一眼过去便瞧见这油碧油碧、成盖成荫的一大片。--就这么汹汹咄咄的闹了一季,眼下盛夏光景间,那自身的绿意便好似是有了沉淀,一如人历经成长之后便会于眉宇间生就出沧缓的一段神韵,这神韵其实呼应着内心自性的成熟、与蜕变。 这般素腕雪肤、被大滚灿金色并绣绘着凰鸟的凤袍宽袖所包裹着,绡玉样的面孔平添了些微淡淡的粉红,而上挑的长眸、并着斜飞的黛眉间生就出一丛旖旎的云雾,又加之沐浴过岁月的风尘之后所炼就出的几许沉淀,就这样将这个年华早已渐陨的女人那不合时宜的美丽、那绝顶的风情造势般铺陈起来! 这样看在眼里,太平发现母亲的妖娆生姿较之往昔时,明显是愈加的绮丽生鲜了!她心念一动,娇娇唇畔荡漾了几分笑意出来,泠泠声波中噙了一抹浅浅的玩味:“看来,儿臣不日前送予母亲的那味灵药……还当真是有着不假的奇效呢!”半含乖憨淘巧、又半含隐隐指向,太平芙面轻侧,明眸弯弯间颇为狡黠的言了一句。 武后闻言亦是抿唇一笑,随着语音的开合,这绾了高冠、又向两侧垂下去的流苏便一曳一曳的有了飞翔的美感:“你这丫头!”武后抬手满含嗔怜的点了一下爱女的眉心,目光一触间,见女儿那纤细的柳眉间点着的一瞥浅粉色豆蔻被勾勒出花瓣的形状,经了粼粼的阳光一映,便生就出盈盈的光波,竟是分外好看,“哎?”她依稀觉的这额妆很熟悉,微定眸子薄生惊诧。 太平转眸瞧见了母亲的神情,一眼含及时,心念微忖、即而便会意了武后的心思:“这红梅妆,是偷偷从上官姐姐那里学来的。”太平盈盈的笑起来,“女儿偶然见到,也不知她是何时研究出这般娇媚的额妆,看上去就像一朵梅花儿盛放在额头一般。心中惊喜,便忍不住也跟着绘了来。”她这才察觉到上官婉儿此刻并不在武后身边。 耳闻太平如此回复,武后心中了然,颔了颔首,但一提起这茬事儿,心中还是隐隐的疼了一下、即而生就出介怀……婉儿额上的红梅妆哪里是什么持着多好的兴致精心研究、推敲之后得出的新样子,那分明是婉儿为了掩饰左额的伤口、无奈之下想出的法子! 不过那额妆委实美丽,莫说太平,这阵子以来宫中也早有宫女开始争先效仿起来。比之往昔寿阳公主额贴梅花钿、现已司空见惯的梅花妆,上官婉儿这般以朱砂笔直接绘就而上的红梅妆委实更为娇俏。 “母亲……”似乎察觉出了武后心下的微妙变化,太平忽而有些惴惴不安,抬手牵牵武后的臂弯,糯糯的唤了她一声。 耳畔青丝合风飘忽,武后应声看了眼女儿,见她神情乖憨、眸色潋滟,便起了些忍俊不禁,忍不住唇角微勾了勾:“母亲叫你来,原是有件着紧事要跟你商量的。”没多兜转,这时将正题切入。 太平心中一恍,其实有那么些许的思量。虽然不知道要说的正事是什么,但她知道肯定与那冯小宝有关。边念及着,抿唇笑笑,颔首静静等待母亲后话。 武后语息渐沉,在自己素来贴心的女儿面前也就没了什么介怀:“小宝这么明晃晃的留在我身边,不太方便呢。”吐口是这样云淡风轻、漫不经心的句子,似在喃喃呓语,又似在自言款款。她目光微动,须臾又继续往女儿这里一掠,“故此,我让他做了白马寺的住持。”又如是补充。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卖药郎换骨脱胎(2) 太平从来机变且狡黠,这时亦如是。||又因为母女之间本就连心,故而她对武后还未曾有过会错心意的时候:“母亲开心便好。倘若女儿能够帮上什么忙,可不便是甘之如饴的好事么?”莞尔间就口回复,大有些谄媚示好的意味存着。太平抬手满了一盏清茶递给母亲,垂眸间看似不经意的含笑又道,“那冯小宝身上的很多好处,母亲慢慢不就都知道了?若是一瞧便瞧的见底儿的东西,也不值当的怎样喜欢呢!”心下又生了忖度万千,她不得不生就出另一番心思,思量着母亲突然说起小宝、且几句话都没有说到点儿上,是不是对冯小宝有了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说实在的,太平这种示好、邀宠,武后不是很喜欢,甚至或多或少有些失望。但是很快,她又平静了;帝王之家,几度不是如此?太平她能够如此快的做了这般的蜕变,就证明她已经适应了这感业寺之外一片风波诡异、明暗勾心的皇权,武后也就可以放心了,这是好事。 片刻的时间做了平定,武后压下诸念,重又抬了一抬眼睛:“母亲……想给小宝一个高一点儿的出身呢。”终于一下子提到了点儿上去! 既然冯小宝是太平送来的,那么便交由太平来打点好这一切吧!这档子事儿太平去做,武后是放心的,且太平也是最适合在这事儿上去替武后“分忧”的。武后需要她的帮助。 于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并驾齐驱着的亘古东西,唤作“利用”。 话已经说在了这个份子上,善解人意的太平公主没有理由不明白。该怎么做、要怎么做,心谱之上渐趋条理分明:“这个简单!”皓齿泠泠、落音犹如碎瓷。她灵动的眸子流盼出些微的华彩,“便叫薛绍认冯小宝为‘叔叔’,赐姓‘薛’就是了!”言的颇为利落。 顺着这份利落便又可以显见,这个答复该是早在太平心里思量好了良久的! 冯小宝一个区区卖药郎的出身,这等出身即便入得了武后的宫帏,也依旧不大好抬得起头来。而依武后的性子,也一定希望她身边儿的人能有份体面。太平便思量了这么个曲线迂回的法子,要薛绍认小宝为叔叔、或者说是给小宝扣个“叔叔”的名头。 如此一来,冯小宝便不再是卖药郎,而是薛家驸马的叔父、白马寺的住持!在这潜移默化间,地位便被顷然的哄抬起来,也算是配得上出入武后的后宫帏幕、做那裙下之臣了! 阳光斑斑的在四周流离出一室慵懒,又掺杂着几许浅浅的缱绻。流苏晃曳,武后唇际展了一抹涟漪薄笑,稳稳的点了点头。 女儿到底是贴心的。女儿此刻提出的这个建议,正合武后的心意。 。 大唐开始流传出这样的说法:太平公主牵线,将冯小宝引荐于驸马薛绍,且将冯小宝拜为叔父,且顺“薛”姓。 后不久,天后亲自赐小宝“怀义”二字为名。于是卖药郎冯小宝就此之后再也没有了,他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薛怀义”。 这于前朝、后宫、民间瞬时变成了一个喜闻乐见、言之灼灼的话题!都道这位薛怀义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能在同时获得当朝太平公主的青睐、且对了驸马薛绍的意、更厉害的是顺了那英锐霸气果敢独绝的武太后的心? 只是这个时候,大家的所思所想尚且都太纯粹,满心认定一个男宠、一件玩偶、一场闲时因了寂寞所滋生出的泱泱闹剧,这一切都不过是浮生长河中一道小之又小、痕迹难寻的涟漪,实在登不得什么大雅之堂! 却不能够知道,往往看似平整既定的辗转延伸,偏生不会随着那个一早定好的完美印记、就此轻车熟路的一直走下去。 风过树无痕、雪落地无声,很多事情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了无逆的结束……劫数! 正文 第四十章 兄弟酒肆闲夜话(1) 向晚的帝都皇城没有因为暗黑色的铺陈而显出寂寥,那天幕由边际漫溯至中心的垂云流雾虽然压得很低、一眼过去觉的这氛围有些惨淡,但当华灯初上、茶楼酒肆之间幢幢灯影被次第点亮时,那所谓的阴霾感很快便涣散了,且又因了这漫天低垂的云峦晚霞,而无时不在昭示着另外一种不同寻常的、别样的夜色繁华。() 夜色锦簇、花灯如昼,从来都是风姿旖旎的大唐盛世所特有的殊丽胜景。 酒肆一间厢房的临窗位置,来俊臣端身静坐。颔首扬了扬浓密的睫毛,借着天风的扑面而即兴的睨了一眼楼外夜景,把.玩在指间的鲤鱼戏荷塘青瓷盏被他一扣。这动作看似闲适,其实是百无聊眼中的索然无趣! 而与来俊臣相对而坐的李隆基倒是很沉稳的样子,颔首微微、眼底有着沉淀,似乎正在忖度着怎样的心曲。 来俊臣持了酒盏小抿一口新鲜的葡萄美酒。他不言语,眼神安静里透着少许的玩世,且品饮着盏中美酒、那目光却又极用心的凝看在呈酒的薄盏上,似乎时光就此凝住,似乎小小的酒盏耗尽了他的全部心力。 月华并着灯影就此绰约在俊臣秀美而精致的侧颊,打下的乌沉暗夜将他这副生就的极好的眉目烘托的更为立体。 一眼瞧过去,似乎眼前相对而坐的来俊臣并不是一个人,甚至都不是一个真正的实体,而是一抹幽灵、一阵清风,似乎随时都会涣散而去、消泯无踪,就在不经意间! 这忽起的异样心绪叫隆基下意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看住来俊臣,生怕他就此在自己眼前昙然便不见! 转念又觉自个这想法实在是可笑又无端的很!隆基勾唇想笑,这笑容又猛地收住,因为他不禁觉得,这自小一起在感业寺里长大的兄弟来俊臣,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奇怪的人?看不透他、读不懂他,这是他一贯给自己的感觉,哪怕与他自小一并长大、历经了彼此的生命也见证了彼此的成长与蜕变,都也永远读不懂。 “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心念微定,隆基细细的俊眉因着略挑的姿态而斜飞入鬓,启口时正了衣襟、严整而坐,这话问的不低不扬,如此肃穆。 很显然的,同李隆基眼下的正派相比起来,来俊臣的一举一动、这般的轻姿慢态,二人之间忽地显出一种天壤之别来:“效忠天后,杀尽她欲杀之人。”锦袖摩擦着薄薄的酒壶边缘,袖口在空气里滑出一抹圆弧来,优雅的似在跃动一支精巧的胡旋舞。俊臣脱口而出,很随意的一句,目光依然凝在酒盏之上没有移开。 隆基知道,他越是这般看似漫不经心、看似云淡风轻,其实越能说明他内心里对这个问题的重视程度。而来俊臣对于隆基这话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深意,也必定是明白的,但他的话锋一向很随意,随意到让人摸不清这言语间的真假。他不会给任何人一眼看穿自己的机会,哪怕是李隆基、哪怕是太平。 温热的晚风穿堂时周匝卷起一阵苍茫水汽,隆基抬袖挡了一挡,旋即低头笑笑,唇畔牵出的这一丝笑容是心照不宣的心事沉淀:“你的性子一点儿都没有变,还是这样做什么都不欲盖弥彰!” 这时酒楼的小二一阵疾步的奔行过来,讨喜的上了新酒两坛。 俊臣对他礼貌的点点头后将他唤退,姿容儒雅而美好的有如初春的杨柳风。旋即转首瞧向隆基,薄唇徐展、不觉笑了:“你呢?”月光恍惚,淡淡的玉色流转在他桃花一样精致的俊颜之上,这一笑启口间,似乎这笑容点亮了一派繁华烟柳的盛唐肆夜。 正文 第四十章 兄弟酒肆闲夜话(2) “我?”隆基闻言,唇畔的那抹笑意没有收却,辗转时反而蜕变成斑斑的苦笑自嘲,“我不知道!”一定后又叹气,他转目瞧着雕花楠木香几,抬手执了薄盏,将内里的葡萄酒灌饮了一口,“或许我能做的……仅仅只是保命。…………”半含宣泄,低低又一声叹。 他是羡慕俊臣的,虽然俊臣的答复如若放在从前,他一定会嗤笑一声、大为不齿!可是时今,自己又能比他强的了多少? 至少至少,来俊臣他还可以活的落拓不羁、活的洒脱而没有多少后顾之忧……而他李隆基呢? 他是帝室皇族,且是时今有名无实、被武太后幽禁于宫的皇帝李旦的儿子,是这盛世大唐风云际会的政.治前台上最醒目的一抹亮色之一,他不能够同一个无家无业、毫无背景的人一样说什么、做什么、世人看在眼里那举动是正义或者邪恶都无所顾虑。 他的背负太多,顾虑太多,前惊后怕太多……他很累,不,是太累太累了! 隆基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浮起的一抹波动,被对面的来俊臣刚好清晰的看在眼里。他心口一定。 本是朋友间几句随心的调侃,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把隆基一腔积蓄已久的郁郁情怀搅涌上来!自小相处了那样久的兄弟,原本自顾自饮酒的俊臣单从眼前之人方才说话时那语调、那姿态便猝地洞察出了什么地方的不对劲儿。 俊臣急忙敛住自己这副不羁落拓的随意模样,停盏在小几上,再抬目时便见隆基分明该是湛黑的皎皎瞳孔竟有些水雾样的徐白。俊臣眉心微蹙,心里明了,那是强忍不出的男儿泪水遮迷了眼睛。 “瞧瞧,这是倦了么?”微有思量,俊臣勾了微笑试着安慰他。 这时一阵鼓乐笙歌自酒肆之外漫溯进来,混杂着人流的笑语欢声,有老叟慈爱的抚慰、妇人随心的闲侃、以及稚童欢蹦乱跳泠泠清越的童音。这该是不知哪坊哪家正在举办一场热闹的婚礼。 这情这景在无意间触痛了心弦! 热闹都是旁人的热闹,欢喜亦还都是旁人的欢喜……念头猝至,隆基唇畔那苦笑渐浓,浓到至深时便又有了些收敛、凋谢的意味了! 李隆基今晚邀了友人来俊臣出来,半是因俊臣时今有了官职、且又是武后身边儿的红人,故而隆基思量着探探他的想法,因为日后必然会有用得上的地方。也有一半是因隆基真的有些累了。 自打出了感业寺、成了如是有名无实权的临淄王之后,隆基便一直处在一种空茫惶惑、满腔抱负并着不甘却无处承载、无处发作的境况之中,久而久之整个人都似乎被掏空,身心俱疲间作弄出的那累、那倦,忽而叫他寂寞如雪。很自然的,他便想到了同来俊臣聚一聚。 太平是女子,且又已经嫁为人妇。放眼世间,他尚还能够的着的、寻的到的,便也只有兄弟来俊臣这一个人了!又或许会在日后那风波诡异的境况时局之中,终究会有一日,便是连来俊臣都会离他越走越远、再也寻不见……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借酒道出心中结(1) “三郎,三郎!”隔过溶溶的夜光瞧着眼前人这张微显萎顿的面孔,俊臣秀眉不觉紧皱,目光拂过他苍白的面色、意料之中的扑捉到了又一抹升腾而起的黯淡,“王爷,你醉了?”顺势抬手扶住了隆基的肩膀,已在这时换了称谓、且提出隆基是醉了。() 薄醉定是有的,但尚且还并不能称他醉了。可是素性敏感、眼光锐利的俊臣意识到,隆基借着酒劲儿不免会有一番吐露衷肠,因怕祸从口出,故才用了敬称,且借了“酒醉”这个冠冕堂皇又毫无新意的搪塞耳目的理由,以此来维护他们两个人的囫囵周成。 来俊臣依旧没有改变,如此心思,李隆基应该识得。但隆基只是自顾自的抱起新上的整坛女儿红、一把掀了塞子仰脖痛饮。不知道是被这酒水中的烈性刺激的、还是被忽起的心绪给压制的,他皎皎的双目里瞬间便蒙了斑驳的清雾,而厚唇在这一霎沾带着酒气,唇兮经了酒水的润泽而更显得水润盈盈,似乎带起一种影影绰绰的嗜血味道来。 烛火幽微,合着清寂的夜光映的这一双如玉公子更显挺秀及清逸。俊臣冷眼旁观,没有拦他,而是在一定神后探身亦为自己满了盏酒,合着满室不知何时悄然回旋起来的一股寂寞,自顾自浅斟轻饮。 心照不宣、不言不语,已是最好的相互慰藉了!有些时候最有效的抚慰,当真是无声胜有声的。 那坛女儿红不多时便已见了底,隆基将酒坛往几旁顺势一掷:“你知道么?我是个罪人!”抬目时眉宇间带着几分熏然,他伸臂搭在倾倒的酒坛上,唇畔勾了微微的苦笑,“我是个罪人……”起初只是反反复复的只念叨这一句话,这神情并着语调中带着三分戏虞、两分调侃、一分茫惑无奈、四分自嘲鄙夷! 冷眼审视眼前之人、淡然观他如是,俊臣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方才俊臣还在怀疑他只是薄醉,但这一整坛纯酣的女儿红这么囫囵的饮下去,俊臣不觉皱了皱眉。看得出来,这一次,隆基是真的醉了! 天风迂回间撩拨的灯影曳曳晃动,周遭景致剪影出绰约的明灭。浮光斑斓、明暗交绘,似乎有着灵性一般的极贴合着此时此刻混沌而芜杂的心境! “母妃……还有皇后的死。”隆基颔首沉眉,声息仄仄的。 俊臣面额一冲、双目骤定! 这个话题委实严肃,且着实不该这般大刺刺的颇为鲁莽的说起来!特别还是在这一处酒肆厢房里就这么说起来!他心跳起伏,皱眉想要拦拦隆基,又瞧见他此时这么副醉意渐深的模样,便是拦他又如何能拦得住?且搞不好还不定又会扯出什么更违和的话题!便也就没拦着他。 “她们的死是我害的……是我害的!”这一边隆基愈言愈沉,声息到了最后变成丝缕的哽咽,还好,因着哽咽的缘由这声音便被不经意间收束的极低,便也不会引起隔墙谁人过多的注意。 俊臣闻言又震!这个话题不仅不祥,之后的补充更是无由头却叫人发凛!须臾平复,他权且将那悬起的心稳稳放下,依旧默默然的静静听隆基就此抒发心曲。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借酒道出心中结(2) 因着俊臣的不理会,这通发泄使隆基看上去多少有些自顾自的样子,又似乎一个遗世独处的孤绝的隐者。…………但其实俊臣在听,两人彼此都知道。 暗夜的酒肆厢房,似乎从来都很适合追思往事。这般的思悠悠、恨悠悠,就着半盏如水清凉、晃曳不定的夜光,合着缭绕酒气,隆基借势将那心中苦闷淋漓酣畅的做了个吐露发泄! 款款间起心动念,他将自己竟日竟日以来熬骨熬心,不足与外人道、也不得排遣的那万般自责终于醉意朦胧的抒发出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脆弱的,特别是在经久的寂寞与纠葛之中这脆弱会显得尤其明显,会一点一点蚕食了心曲、驱驰了这心智的使人迅速老去……在承受之重所再承受不下去的时候,便需要以酒浇愁、寻一人静静聆听自己倾诉。 俊臣眯起狭长的凤眼,随着三郎将他封闭紧锁了若许年的那道心门缓缓打开,豁然懂得原是在隆基当年世事不谙、一个拂袖举手的不经意间,便已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为日后闯下的祸端种下了因果…… 论道起来,还得追溯到近十年前。那时李隆基七岁。 那是一个春和景明的时节,沐染着天光暖风,人也变得轻快若许。太初宫紫宸殿前正在有条不紊的举行着一场恢宏威仪、声波浩荡且肃穆神圣的祭祀仪式。 已记不清是为什么所举行的仪式了,毕竟那时的三郎还不到七岁的样子,且这些也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这场祭祀的出席者都是些李唐宗亲、与武氏宗亲等贵胄血统之人。 身为李唐皇室宗亲,李隆基亦在受邀之列。 他原还对什么都不大懂得,那个时候李显还是皇帝,而李隆基也还不曾被送到感业寺。当时的情景在他脑海里记的尤其深刻……他记得自己阔步款行,这一路顺着御道旁的阡陌宫道过去之后,可巧便撞见了是时的金吾将军武懿宗。 那武懿宗正骋着跋扈之态,大声的训斥着一个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的侍从护卫。 那时的李三郎还只是一个尚算单纯的孩子,他的喜恶大抵都会写在脸上。他原本就对于武家人仗着武后而大肆弄权的行为很看不惯,此刻正好撞见这武姓的将军气焰嚣张的教训人,心里猛地一下起了抹极不舒服的焰火! 他将胯下骏马猛地一勒,人却也不跳下,就这么骑在马上昂首对那武懿宗怒目而视,脱口就是一声威风凛凛的断喝:“这里是我李家的朝堂,干你何事?竟敢如此训斥我骑士护卫!”那般的英姿飒爽呵!小小的稚童挑起两道浓浓的英眉,人虽小而那股气势已然出落自成,直作弄的武懿宗看着这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孩子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然后呢?”俊臣且听且忖度着,心思兜转间好似明白了隆基的心结在哪里,但转念又觉的其实没有必要,因为如果说自那之后又过了若许年后,刘皇后、窦德妃的死是因了隆基当时对武懿宗的一句话,这未免太过于牵强! “然后我父亲笑着将我抱下马背,与当时的皇伯伯打了个戏谑……便在武太后面前把这一幕哄了过去。”隆基的声息带着几分不胜酒力的浑浊,还有依稀忽而漫在喉咙的哽咽,听得出他时今旧事重提也仍然难以释怀。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肆夜之下境不同(1) 在一旁做出无心之态、其实且观且听的来俊臣心中隐隐一揪,免不得对自己这位兄弟友人起了玩味、且有些心疼他的固执。() 隆基这话或许是当局者迷,却在俊臣听来十分的孩子气了! 他所提起的这两件事分明已经隔了这样久远,便是连当年那些当事人大抵都已未必能想的起来,偏生就三郎他自己难以放下!既然三郎能够把那久远到已经模糊的旧事,同近来皇后、德妃的死亡而联系在一起,其实能证明的只有一点,就是李隆基他自己对那件旧事的介怀一直都没有消散! 俊臣颔首,美好的薄唇化开一缕几不可见的轻笑,他抬一抬眼睛:“如果只是因为这件事儿,三郎……你这委实是给自己设了枷锁背在身上,一厢情愿的念了若许年,时今仍然也念念不忘的都成了固守的执念!”这一席话言的基本没什么停顿,初时声音尚小,往后便渐渐的扬了起来,呼应着他心里对这个朋友的真关切。于此微定,缓了缓气息,尚不待隆基答话,俊臣重敛了声色、平和了语气补充道,“所以丁点儿打不着的事情,都会被你往身上按、且与当年那早被人忘的干净的事情扯上莫须有的关系!”顺势一叹,后抬手拍了拍隆基的肩膀,是以为他宽心。 但若是可以这般轻而易举便宽了这心、消散了这执念,三郎他又何至于会背负若许年之久? “不,不是的。”因着酒劲儿的渐次拿捏,隆基这心这念、并着整个人这副身子都一个劲儿的只觉往下沉。半熏半迷里,他一手抱着倾倒的酒坛、一手支撑着下颚,整个人趴在几案上,声息混混沌沌的,“本就是我的错……若我不曾对武懿宗做出那样的反应,我母妃和皇后也不会死!不会……”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阵发于喉咙里的淡淡叹息。 追溯起那件旧事为何就与不久前皇后、德妃之死一事扯上了关系?隆基在心里是这样思量的:当年自己那般,虽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小孩童一时心起、故吐口出那一段无所顾忌的话,但那些话听在有心人耳里,不免就会体察、探寻到另外一重别样的意味了! 会或多或少的叫人滋生出一种这样的琢磨,试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能顺口说出那样的话,孩子他懂什么?一定是大人素日里反复叨念、潜移默化甚至故意教会了这个孩子如此说的! 那么会是哪个大人如此背地里忤逆、且叫这孩子给听到且学会了呢?很显然的,身为主母的皇后、和三郎的母妃德妃便理所当然成为了最直接的怀疑对象…… 也是巧合,就是在那之后没过几阵子,隆基便被父王出于保护的目的、而送入了感业寺。 或许这只是李旦一个本能的反应,只希望这个聪颖的儿子可以多一层更牢固的保护。但这却潜移默化的让本就思量繁多、心有懊悔的隆基曲解了事态的严重性,以至于都时隔经年,稚嫩的孩子都成长为翩然的美少年了,当那一后一妃双双神秘消失的事情传来之时,他还是一下子就与那心冢里深深埋着的陈年旧事儿扯上了最直接的关系去!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肆夜之下境不同(2) 俊臣薄唇不禁起了个好笑,看来一个人如果执念太深,便再也不容易听进旁人的劝阻了吧!他那话都已经说的多么明白了呢,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独独多思的三郎,偏生就是要把这两件笃定了毫不相干的事情牵连到一处去!固执地认定父皇两位妃眷的死是他害的! 这般苦心苦神,终到底,还是苦了他自己! 但眼下李隆基已经是这样了,那么无论俊臣再说什么、做什么,也挽救不回一个只愿自顾自沦陷醉海不愿醒的人。--那么身为朋友加多年的好兄弟,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这样有心无心的陪他饮酒、听他半醉半醒徐徐碎碎的念叨了吧! 就这般饮酒一阵、吐言一阵、醉笑一阵、啜泣一阵……随着夜色的渐趋沉淀,冷月的清波在暗玄色的天幕间打下溶溶的韵致、显得这入目的景致更为刺眼而直白残酷。隆基喉咙里的低语变为含糊不清的哽咽,即而愈渐愈小、逐而微徐无息。但他没有停止饮酒,依旧这般抱着酒壶大口灌着,喝的一塌糊涂。 他是第一次在人前表现出如许的脆弱过,兴许他是真的累了,兴许吧! 俊臣想劝,却又如是的无从开口,且这个时候的隆基要他寻不到开口的契机。只好任凭隆基如此豪饮消愁,但好在并没有多久,隆基便已然醉醺醺软趴趴的伏倒在小几面儿上。 这反倒令来俊臣吁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去。他举目瞥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转目回来时便存了几分无可奈何。哝,眼前的友人已然醉倒,还不得他来管顾这一摊子! 来俊臣虽然拥有狐狸般狡黠而优雅的品性修养,但是他也不会失去最真挚的那一面。友情义气,他素来是珍惜的。故而对于隆基、对于不止有义气的太平,也都一定是真心相对。 待歇息了须臾,俊臣唤过小二结清了酒水钱,喊了伙计帮忙、又叫了车,把半醉半睡的临淄王一路送回府去。 。 同处在一片哀哀且广袤的青冥宇宙之下,但每个人的生活与所处情景、那错综复杂的人迹脉络与心路纠葛,却都是无法临摹描绘一二的。譬如此时的太初宫中武太后的寝殿里,便是止不住的丰姿旖旎、玉润香浓…… 这天气乍暖还寒,作弄的妩媚的肆夜沁出微微的寒凉。香炉里氤氲缭绕的檀香掺了茉莉,便于出世的味道中又添了几分清雅。 有沁入窗子的浮光掠影剪影出武后朦胧的轮廓,她欣长的指尖缓缓抚过绣着锦鲤的缎子被褥,虽泛白却仍有大撮乌黑颜色的长发披散在周身,一双飞吊的凤眼极是耀人,那软糯而猩红的唇瓣更是这暗夜里一道明媚的璀璨,整个人此时此刻全然充斥着说不出来的蛊惑。 直看得榻上正单手支额、心意缭乱的薛怀义更生一种欲罢不能的难以自持:“天后……”开言低缓,但这副正行绸缪的身子将那周身美好的阳刚血气赋予了更多的魅惑力。就这样轻而易举,许是苍天一早便注定好的夙孽缔结,武后被他唤的怦然心动!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一宿情话诉不尽(1) 已经没有冯小宝了,江湖混迹的卖药郎冯小宝永远的消失了! 有的,只剩下了薛怀义,白马寺的住持、太平公主驸马的叔叔、未来大唐风光无限的大将军、将来女皇的“贤内助”……薛怀义。………… 疏朗的夜风轻轻散乱了稀薄的烛烟,一阵雾霭轻气胡旋、回转在鸳鸯暖帐间,风姿绰约的武后敛了两道弯弯的凤眸,藕白的玉臂配合着怀义的热拥,跟着一路绵绵的摩挲着缠上了他开阔、厚实,且男儿气息浓烈的宽肩:“你说,我们是在造孽么?”这话这音儿并着这情这景勾勒起一种稀薄的邪佞,可这人儿却是悠闲且慵懒的半眯兮眸,便又显得半是陶醉、半是自嘲。 正在尽心尽力的怀义甫闻武后这措辞,耳闻这细若蚊足的幽幽语声在耳畔谵语般的浅绕。他心一动,胸腔里升起一股强烈欲死的炽热! “不求为君生,但求为君死。”如是浅浅低喃,怀义安抚般的边言语、边顺着眼前人儿充斥着芬香气息的额头吻下去,一路延展到眉梢眸角,不缓不急拿捏适度,“天后,您知道么,您有如谪仙一般的圣洁凛然,如魔鬼一般的热情魅惑,如处子一般的高贵矜持,如娇儿一般的纯净妩媚!”声息叠叠,越说便越是激动。 薛怀义这话不仅仅只是为了讨好武后才说出来的,其中也带着一多半的真心意。在外人看来永远都果敢威严、不容侵犯的凛然的、神圣的武后,而在退居那肃穆的朝堂之外、在芙蓉锦帐里、在此时此刻的薛怀义面前,不过也只是一个温顺柔顺、甜美甘酣的可爱女人! 这是女人的天性,这是不争的、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这般酥醉入骨的情话呵,即便是对着一个年纪与自己相差甚远的女人说出来,也煞是奇怪的并不曾觉的有些微的违和处!便连薛怀义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他觉的他说的全是实话,至少是他此时此刻鱼水之欢、翻云覆雨时脑里、心里所思所想、所心所念、所唯一浮于脑海的真挚感悟! 一股暖流沿着怀义的温存细吻很快便遍及了奇经八脉,武后开始不受控的酥胸起伏,整个人渐趋变得浑浑噩噩。欲生欲死的妄情肆意迫使的她近乎失态:“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坠入地狱吧!”管不了那么多了,管不了了,也不想去管了……她紧紧的搂住眼前的怀义、这个甚是尽职尽责的男宠,脱了珐琅指套的手指仍然有力,这指甲搂抱怀义的同时便没防备的深陷于皮肉里。 一盏素色的菡萏烛盏就那样绽放在榻头,内里染就着暖黄色的微光,很安静很安静,仿佛是一架威仪的风马,高高升起神圣的经幡,处于出尘智者的高地,冷眼睥睨、默然垂观,时时昭示着一些什么。这是芸芸凡人所决计不能领悟到的一种大智的感知。 夜光许是被游云遮迷了,将光影不断交织着明灭的阵仗,漫不经心的搅动起一帘呼之欲出的幽幽梦魇。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一宿情话诉不尽(2) 怀义基本没有停滞,是在紧临着武后细语落定的最后一个字眼,骤地逼仄开口:“天后,您心中有负罪、思潮有浊心才会目中有浊,才会觉的我们此时是在一点点坠入地狱。()”于此眯眸,在武后耳畔幽幽的呵了一口气,之后声息也被扯得稀薄而恍惚起来,“佛渡众生、佛除万恶,自然不会歧视这万丈软红、广袤无际的娑婆世间里任何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当然也会爱我们、接纳我们、救度我们。”大智慧的禅法在这样一个颇显污秽的地方被薛怀义说出来,迷迷谵谵的,颇为不合时宜,却又因这声息间作弄出的诡异而带起另一种别样的味道,这味道充满着魅惑。他墨发披散,随着声波起落而曳曳的撩拨着彼此光洁的身子。 彼息一瞬,无酒自醉、半睡半迷的武后这颗心猛地做了个起落!突然有一种想哭的yuwang……这双虽已老去却仍然美轮美奂的凤目被织就出一层迷离,惝恍中只看到眼前这个人儿的身上有五彩斑斓的透明浮光迂回梭巡,轻烟迷雾间映衬的他比月亮还高洁、比夜波还明澈、比日出日落潮涨潮歇还要令她激情澎湃! 薛怀义委实是个奇才!他虽有着贫瘠且凄苦的一段出身,但也正是这般境况的磨洗而教会了他生活的真谛、领略了存活的真章,潜移默化间赋予了他一颗聪明且机变的头脑。 他会全心全意的去爱一个人,只因这是他的使命,他当作最神圣的职责去爱,而不会去问自己这样做的最根本的缘由是什么。他会尽心竭力的去办一件事,只因这是那个人的命令,亦是那个人付诸在他身上的使命之一,而不会去思量这样做后所缔结出的善恶对错、且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 同时他有着灵光的头脑与果敢的刚毅,更有着超乎常人所拥有的忍耐的决心、与强劲不拔的一股自性般的韧力! 如若是身处在动荡年间、战乱之邦,这薛怀义必然会有一个更大的舞台来施展他的能耐,不定还会成为独当一面的枭雄猛将呢!可奈何太平盛世,在没有家世与财富的大树支撑下,这般一个人才也只能过着混迹流浪、甚至朝不保夕的苦日子!他又吃了多少常人难以体察的苦楚? 幸运的是那个夜晚,莽撞的他冲撞了太平公主的香车。这一撞,却撞开了他通往福泽的康庄大道……命运钦定他的能耐不会被埋没,他遇到了武后,武后于他之恩之德有如再生父母而似乎犹不可企及! “这才去了白马寺没几日呢,便悟出了这样弥深的佛法净宗?”武后喃喃含笑,深黑的夜色埋葬了她眉梢眼角间所有的鲜活,面庞也只能瞧出一个囫囵的轮廓。 经年处在人生的漫漫低谷里,这日子又锻造出了薛怀义对人心的洞悉如野兽嗅觉般的敏锐精准!机警如他,豁然一下感知到了武后此时心底的动情动意。他拿捏住这个难得的火候,极自然的过程,薛怀义就这样轻轻抱起丰韵积存的眼前人,宽袖一挥,拂落榻头那盏有几分惹眼的燃如未燃的莲花盏。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一宿情话诉不尽(3) 锦帐风云会、金盆雨露恩,抛却了礼教的束缚、涣散了年龄的局限,绸缪于彼的两个人就此冷夜鸳鸯帐里合二为一;这一时缔生出的契合之感,完美的骇人心魄! “媚娘……”这是灵肉合一的美好的不能再美好的时刻!呵气孱喘间,他软唤了她那贴在心坎儿深处、搅扰出太多回忆的名字。-- 媚娘…… 多么久远的辞藻? 还有更久远的:姐姐…… 心念一动,武后心口狠狠地一个抽痛!就此下意识的闭住了那双精光凌厉的眼睛,一任内心的空虚充斥了身心。 不知何时,贴心的宫娥在外殿之缘燃起一圈烛盏,仅有的烛火幻明幻灭,铺陈的一切由眼及心恍若梦境。 怀义从来都有良好的自持,他从不会乱心乱意到不能收束的地步。他的举动轻柔爱怜,入鬓的眉弯轻佻的抬起,薄唇翕.合,一倏然顿生一种摄人心魄的邪气美绝! 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什么贵贱与年龄的伦常存乎了。唯剩下的只是十分完美的男性肉体、和为此深深着迷的成熟女人……爱意叠生,沦于这娑婆而造业弥深的轮回苦海,那些所谓的坚持早已模糊了原本一个既定的界限,造业亦或积德其实从来都是无从选择的一种无奈,只有随波逐流、顺应而走。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 无从对错、甚至无从善恶。一切一切都是如此的肮脏又干净! 本来,无一物…… 。 丝竹管弦拨弄出的清越曲音自宫廊小径间由远及近的一路传来,这借了风势的曲乐弦音叫人觉的倏忽悲郁、倏忽又欢喜……做做弄弄的,胸口竟是起了一抹隐隐的悸动。 初秋了,御花园里做了满园的绿肥红瘦,这般凄苦的境地有如一夜之间白了三千青丝的娇美处子,一种对于自然轮回无力留住的宿命感深深叫这心房一沉! 飘忽不定的干冷北风在耳畔时不时发出阵阵谵语,细碎低沉、又百端蛊惑,这叫太平心里很不舒服。 她着一席大红色的裙裾,足颏袅袅的行于宫廊。她的生命也当是属于大红色的吧!就如眼下这一眼顾去所带起的感观一样,冶丽无边、浩如烟海,只觉瑰丽又撩拨! 这与她面前青衣玉裙、素面淡妆的上官婉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般装束的婉儿与太平相比起来,诚然是够不上惊艳的。但你得定定的看,看得久了、审的细了,方能甫一个后知后觉的从她身上瞧出许多灵动秀气、内敛出尘。 这风骨,是上官婉儿一直以来无可临摹的魅力所在。 二人一照面的同时,婉儿对着太平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动。直到且行且思的太平渐渐走近她身畔时,适才不缓不急的略曲身子对她谦然一诺、见了个不漏丝毫的礼。 上官婉儿决计是个淡然出尘且绝对不简单的丰物女人!太平这样想着,蝉袖飘抬,扶了扶高堆的云鬓,美面点了一层笑意,嫣然之色烂漫的有些乖张:“无需多礼,我只是觉的闷了,过来看看婉儿姐姐。”语尽颔首,算是客套的回了一个礼。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放眼前路铺绸缪(1) 这话说的有意思的紧! 婉儿心中起了一抹哂笑,心道你太平公主闲来无事去哪儿不好、便偏生要进宫散步?即便是进宫倒也罢了,那也合该是去拜会她的母亲武后,又哪里有道理来看自己这么个素无交集的女官? 这是如此寻常易见的搭讪理由,入在耳里时,婉儿不过也就等闲视之罢了!既然太平没有挑明她此刻的来意,婉儿便也缄言不语,她着实没什么心绪、也没什么必要上着杆子去猜度、去接受公主递来的善意。()即便这善意带着昭然不会的笼络意味,那么其实就更加的没必要了!因为无需笼络,上官婉儿早已没了什么等闲心,那全部的有着的心始终都只属于武后一个人。 上官婉儿是什么心思,太平公主早已看的明白。但她还是觉的这世上没有不存弱点的人,婉儿亦如是。而将母亲身边这素得宠信与倚仗的执事女官拉拢过来、好叫日后有个照应,却是不得不为之的极重要的一步棋! “唉。”太平茕茕一叹,眸波瞧了瞧张弛在天风里的落叶之后,有意无意的顾向一旁静默不语的婉儿,这话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昭著的说给婉儿听的,“春华秋实是大自然的因果,瞧着,本还没有尽情享受过朗春的润泽、盛夏的熏醉,这干冷的初秋便在不经意间仿佛铮然一下便落至大地……不曾好好儿品味其中这一段轮转的美好,当真枉自活了这人间一世呵!”尾音打了个故作的叹息,分明意有所指。 婉儿心中哂笑,但也不知怎的,这不屑过后却起了一抹微微的恍神。 她似乎总也被笼罩在一种趋于老迈的心境之下,很多时候她都以为自己已是一个七老八十、半身入土的耄耋老人;只有在下意识回首时方陡然惊觉,原来自己不过才二十有五而已!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可她却是死不得、也真正的生不得! 这种苍缓的心境改变不是不可能,但若要她改变,还需放眼天时地利。婉儿也是人,有些时候她也会蓦然回首,看看自己一步一步走过的路,再望望前方寻得不到尽头的漫漫长路,也会寻思自己活在世上为的究竟是什么。其间许多意味,也只报得一抹自嘲罢了……效忠女皇,除却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缘法之外,细细想想,最根本的原因却也只是如同这世上的诸多苦苦煎熬、不得喜乐的俗子凡夫一样,为了,活下去……悲凉的不知活着是为什么,但又不想死去,仅仅只是为了半生半死、行尸走肉一般无二的,活下去么? 心绪冗繁是一瞬息的事情,太平自婉儿内敛的面目间瞧见她陷入深思,但姑且解不过婉儿这一时里被惹引出的许多感触。其实也不需要去完全解得。 “有道是……”羽睫微扬,太平一双凤眸在阳光下粼粼的恍若流素,“河出图、洛出书。”勾了滢唇错落开眸光兀自漫不经心。 只此一句,铮地一下瞬间便牵回了上官婉儿失落天边的思绪!婉儿心念一揪。 即而便见太平转眸含笑、仿佛无意又分明深意若许的一敛明眸,声息跟着铮一压低:“想必婉儿姐姐这些日子,过的可是辛苦了!”陡又一叹,逼仄的压迫感登时涣散在看不见的清虚间!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放眼前路铺绸缪(2) 婉儿一定神后倏的抬起面眸,心间起了个下意识的自语:“她知道了?她真的知道了……”发于心底不宣的声音,这一刻猝然意识到原来太平公主,也是一个可怕的人!不,太平公主从来就不是一个温顺单纯的人!那是武后的女儿,是有着与武后一样的血统、一样如出一辙的果敢而机变! 但是很快婉儿便又释然了,如是面沉若水、不语不言、不辨悲喜。|| 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到底是天后唯一的女儿,太平她该不会傻到去拆自己生身母亲的台吧!天后荣,她太平会愈荣,其余一切全都可以无视;这个道理,太平公主她该懂! 武后明显不满于只掌实权而不担名头,这阵子忽而筹谋起一件大事……武后在为自己登临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而做着进一步的努力。其间少不得许多铺垫,却不期然的,由婉儿默默承办的一件至关重要的枝节处,被太平公主不知怎么就有心的知道了!方才太平那句“河出图、洛出书”,便是对此事最直接的提点,且这当中存在着什么深意,暂且只有上官婉儿一个人明白! 即便是如此一个震撼的示意,却见婉儿依旧是这么副寥寥漠漠、满不在乎的神态,太平反是自讨了个没趣儿!心里头本想借此不痛不痒的淡淡撩拨而叫婉儿乱些阵仗,但其实又也是意料之中,上官婉儿城府之深她早该有自知。 太平少不得敛住这大唐第一公主的心性气焰,持着依旧温软而客气的语调又一启口:“婉儿姐姐,你一贯为人冰冷,仿佛只有在为母亲履命做事之时,你才是活着的。”只好这般错开话题,做出副唠家常的样子。 想要笼络婉儿,不能急,一定不能急呢……旁敲侧击、时时渐进,终有一日一定可以将她感化的! 就如太平畏惧着日后那些难料世事、而决定提早扶持自己的势力一样,上官婉儿是个聪明人,开辟后路的道理她怎么可能不懂? 这一幕何其难得,素来寡言且沉寂的婉儿终于缓了面上神色,抬目淡扫了眼贵气流转的公主。 既然太平有心循序渐进,婉儿也乐得半装糊涂的做出副不冷不热的姿态出来。绯唇微勾,她扬眉薄笑了下,极轻、极散漫的飘了几个字:“心是好的。” 幽幽深宫,她太了解太平此行的意图,故而不能让她看穿自己对此的态度。如是便不冷不热,把姿容并着回应全部都拿捏忖度的恰到好处。 很明显的,太平怔了一下,比起没有料到婉儿会接她的话茬继续调侃,更加没有料到的是婉儿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但她很快便重新调整好了若干的心绪,唇角微展,附和了一个“是”字。 虽然这一遭二人的交集怎么都觉的有些尴尬,但也算是一种无形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吧!太平心曲微舒,念头暗动,转眸偷瞧一瞧立身在彼的婉儿,见她眼角眉梢如是浮了一脉若有若无的沉淀之态。 由眼及心,太平心念一动,展颜微微、思量愈深。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新有酷吏初炼成(1) 肩头的短披风不小心被滑落在地上,倏然便呈落了一簇簇纷繁的落叶。()初秋空寂,院落里沐着微冷清阳的来俊臣便显出浅浅的凉意来。 他运了一抹极快的力道,恍如披云穿雾一般,指尖小弓猛一弹出的须臾,便听泠泠的一声脆响破了这周遭静谧的时空。顷刻间,随着飞射而出的石子洞穿而过,立在前方的一道草靶便应声倒地! 这取缔在金黄、棕褐色之间的暗花袍袂在空中滑出一抹翻转的弧度,俊臣玉身微动、狭长的凤眼豁然显出极致的清凛,那神光又澄澈到有些不真实。物极必反,这使得这双精雕细琢的眼睛看上去反倒感觉蕴含良多、又欲盖弥彰:“该你了……”唇角薄勾,极轻的吐出三个字,他对着眼前无声的靶子这样自顾自的说。 对着死物自言自语,若是旁人在场则定然会觉的这个人很是奇怪,不……不仅仅是奇怪,而是带着一股子昭著不晦的嗜血般的可怕!同时,又偏生是那样的不祥。 那三个字里确实藏着一个可怕的意味,该那个人,他死了! 但俊臣其实看都没看那立在身前几步开外处的靶子,只在石子击中那道靶子的同时,很自然的顺势这么一句。即而整个人便转过了身子,向立在远处候着的小厮招了招手,命那小厮将那靶子上挂着的小木牌子取过来。 淡然从容、优雅的如一只抿毛舔爪的猫,而这么副绝世丰物的好皮囊又使他这人华美的脱似一只睛波凝彩、敏锐捕猎的豹,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稍有松弛、不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正如他永远带着摄人心魄的致命吸引、以及隐然的嗜血与肃杀的气息一样无二! 什么时候开始,蓦然发现,原来来俊臣……居然这样的可怕! 这种可怕其实是可以预见的,自从来俊臣成为武后所赏识的一枚心腹鹰犬之后,便该知道早晚会有这蜕变至此的一天。 但鹰犬也并不是任何人都做的来的!不得不承认,来俊臣这副蛊惑人心的皮囊之下呼应着所相辅相成的,是他与生俱来的那份狡黠素性、那些先天与后天的恶劣因子!这一切的一切,注定了他是极合适这份工作的。 俊臣担着的官职其实是虚名,实质他的任务便是为武后铲除所恶、所厌之人!那么试想,如若总也寻不到什么把柄,那他的存在对于武后便毫无意义,他这只才露羽翼、只待乘风扶摇而上的锦绣鲲鹏便也从此一文不值! 这样的现实直白且残酷,这种想法更使得来俊臣越思越怕。他是个有心气儿的人,且他不会任由自己就此沉沦……他不要,不可以,纵然黄天与这世道已经抛弃了他无数次,他也绝不能够抛弃他自己! 他有着举世难觅的、绝顶丰物的锦绣皮囊,有着自认丝毫不输任何一位天成敏锐、政.治动物的聪明灵光的头脑。如果轻而易举便辜负了这上天赋予的一切,倾尽一生去成就一个中庸的所谓好人,那会遭天谴的…… 在这样的情境并着思潮之下,渐渐的,来俊臣开始肆意的构陷大臣,成天竟日琢磨着为哪个危及武后权势、为武后所不喜的朝臣宗亲制造有罪的马迹蛛丝。 他越来越没有原则了,这样的想法令他好笑!但他心里又始终都有着一个动辄不移的大原则,就是效力武后,武后就是他的原则!掌权者的喜恶,就是他的原则!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新有酷吏初炼成(2) 除去一个人的把柄是什么?把柄是要靠自己去寻找、去启发的,它不会自动就简简单单的送上门儿来,那反倒会丧失许多钻研的乐趣,不是么? 谁对武后的权势构成威胁便去陷害谁,这其实还不够。--身为一位体贴之至的能将贤臣,怎么能等苗头生出之后才后知后觉?该在这苗头不曾生就之前便先一步发掘到! 这便需要具备猎犬般敏锐的嗅觉、鹰一般精光的双眼和利爪、以及狼王一般矫健的身手……身为一个好的心腹,身为一个百姓口中简浅易懂的“酷吏”,来俊臣他总能做到随时随地的洞悉到武后欲谁生、欲谁死。 有着这一份不是原则的原则、与练达且精准的目标手段之后,他便开始大刀阔斧的承办事务。很简单的,若要一个人死,有什么最为快捷且寻不到错处的法子呢?一条“谋逆”便足以了! 岁月是残酷的,岁月的流逝可以改变一个人,使之就这样在潜移默化间失去了原来的真善、化为了妖魔的囚徒。 但岁月也是最公平的,它其实从来就不曾把一个人改变纹丝,只是以一把鬼斧神工雕琢去掉那个人虚伪的假象、在这渐次的沉淀之中露出他最为真实的本性面貌…… 久而久之,来俊臣的胆子越来越大,也再懒得绞尽脑汁、去凭空思量着自己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了! 他便干脆找了若干石头做成靶子,在那每一块儿石头上挂了轻薄的小木牌,一一罗列上那些在他一早规划、不断扩充的范围之内合该除去的官员的名讳。 他发明了一种游戏,用来打发实在无聊的慵慵浮生,又在这颇为消遣的同时为自己寻到了新的目的。这游戏便是将靶子逐一林立,他自不远处站定身子,以小石子击射这些靶子。 那不长眼的石子自他指尖掷出去,做了一个轻描淡写的姿态胡乱的落了地,击中了谁的名字,那便活该那个人倒霉了!那个被击中的人,便是来俊臣下一个开刀斩杀的目标…… 权利的热土使人疯狂,而对势力的追逐却犹如鸦片使人不自觉的欲罢不能、逐渐膨胀成魔成鬼! 来俊臣颇为享受这之间刺激的过程,他开始日复一日、饶有兴味的继续着他的游戏。 那粗糙的石子不长眼睛,谁都不会知道下一个被砸中的会是哪个,包括他自己。很自然的,来俊臣的这等玩味般的举动不经意的流传出去,一时之间朝野之上人人自危! 有人欢喜有人忧。 武后自然欢喜,这是她意欲达到的效果,要朝臣对自己俯首帖耳、要一切对她掌控实权不满的人就此收住那无谓的不安分!自此后,她对俊臣的宠爱与倚仗,开始不动声色的日益加深加浓起来…… 那些曾经说好了的永远被风吹断了线,执着认定不会改变的人和事,也在风里雨里的一瞬间就已成长如斯了! 斯夫斯夫,想来也不过如此.…… 午夜梦回时稀疏的细数起感业寺里那些曾经的日升日落、花绽花残,那些明媚的昭光、那些单纯的青葱岁月、那些隐隐显显良性尚存的恣意轻狂……全部的被那午夜肆虐的寒风一晌便洞穿而过,浮光掠影就此倏然便涣散的万般干净! 正如春华秋实四季兜转不停歇的轮回一样,这个世界注定无常,这个世界没什么是可以永远不变、一直下去的。 从来,都没有。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天降祥瑞迎神皇(1) 武后抬了抬首,娇美的凤眸浮起软款的光泽,这目光中是难得的和煦,此刻如水一样扫视过眼前这着了布衣草履的普通农人、以及几案之上端正摆放着的、他进献的成果。|| 这目光虽然是和蔼的,但神情与姿态分明有如检阅百万雄师一般的肃穆且严谨! 武后是什么样的人?她的yuwang不会只停留在一个区区“太后”的位阶上!她在最开始的时候兴许也只想做一个好女人,但随着身处情境的不断变幻,时世造就人,那关于权利以及利欲心的膨胀,也在看不见的虚空中成长漫溯、如影随形。 世道将她逼到了这里,逼着她去追权夺势,逼着她……弄权称皇! 是时的武后早已历经了自她掌控实权以来最大的考验,这些年来兜兜转转的,她有意无意的做了许多件大事。她平定了扬州叛乱的外患、熄灭了权臣逼宫的内忧、同时也废除且流徙了李显、软禁了傀儡皇帝李旦……她的政.治道路前方,其实已经是一马平川,其实已经可以看见那金波万丈的、雕镂着古老图腾的象征着独一无二皇权的龙椅与印玺! 凤凰浴火、蜕变图腾成九霄真龙,这条龙、这颗斗数之中主宰正宫的璀璨星宿就要飞升,将没谁能够阻止她履行天命的大阵仗了! 但是…… 在武后向着最高权势问鼎的道路之上虽已没有了显见的障碍,可那些流于隐处、秘而不发的李唐宗室的皇族血统,对于这个有心气、有干才的女人达到自己终极大成的目标仍是潜在的威胁! 这些有意无意的威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便是多拖一刻,变故都可能会层叠并生!武后眼下所欠缺并急剧渴求的,正是恰到好处的那么一把火! 循着金兽铜炉里丝丝缕缕的幽香迷乱了眼睛,武后颔首,小心翼翼将那几上“成果”托起在掌心里静心赏看,目光细致到恍如一位含春女子对镜画娥眉。 这掌心中托起的成果、这大费周章的进献之物,不过一块儿普普通通的白石头罢了!此时此刻这并不玲珑精致的白石头在日光下粼粼生波,不平整的石面儿摸上去便粗糙的擱疼了指尖。若说单纯看这石头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或许……就是它太普通了! 但事物从来不该只单纯的去看表面儿,譬如这块儿不起眼的石头,它内里其实暗暗贮藏着许多玄机!这玄机,其实在于后天那般精心入扣的费力雕琢…… “便是如此?”武后含笑启口,声息夹着一股慵懒。 一旁上官婉儿转了目光示意那百姓。 其人也是机变,登时会心,忙不迭又前几步、对武后颔首作揖:“回天后。”启口时甫一抬目,面上尽是巴结示好之态,“顽石虽劣,但却承载……天意呐!”中途一顿,神色有意做了个沉淀。 “哦?”武后单手支了支太阳穴,挑起纤纤黛眉。 这时那人已抬手打了个姿势,示意武后看那石头背面儿。 武后便在他的引导下将石头翻转过来,慵闲的目光在这瞬息起了一定! 这貌不惊人、似不起眼的石头,果然是藏着一通大玄机的!那人说的没错,这玄机,便是它周身所承载着的浩浩天命……白石头的背面虽也嶙峋粗糙,但却正正刻着八个紫红色的隶书大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天降祥瑞迎神皇(2) 不消再做更多的描述与详加解释了!只这简单的八个字,所传达出的一种奥义、神之旨义便已经是呼之而出! 只殊不知,看似苍天神迹化现、不可思议之大功德!其实乃是置心一处、无事不办呐…… 立在一侧的上官婉儿与武后目视一处,一记眼神流转,彼此会意在心。() 武后抬手抚了把耳畔被风撩乱的碎发,面上做了一个讶然的神色,又接过宫娥递来的清茶饮了一口,旋即不缓不急的对那农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怎的,便寻得了这么个神迹物件?”眸光一扫,并着微沉的语声,很快带起一股不容忽视的逼仄气势。 婉儿目光一恍,似乎在这当口瞧见了什么。淡淡侧身,抬袖拂了一把近前这金兽香炉的边沿,旋即以指间的薄扇拍落那点点斑驳的香灰,这才重新定身站好。她的眼里是容不下星点儿尘滓的。 跪身在彼的农人忽闻了那高高在上的天后的躬自问话,一张谄媚且微怯的面孔显然变得受宠若惊!他僵硬的身子没能止住的骤然起了一抖,但是很快便又重新按捺如初。 这个被上官婉儿千挑万选出的农人自然机灵的很,纵有惶恐亦或激动引得颤粟,也从不会表现的怎般冗长昭著:“回天后娘娘,小的姓唐、名同泰,雍州人氏。”稳声回复,于此稍停,扫了一眼仍被武后握在手里赏看的白石头,片刻后接言继续,“这枚天降祥瑞,是小的从洛水里打捞出来的!”至始至终,他都是持着极尊崇、而偏于神圣的口吻在回复这早在民间威名远播、被神话的仿佛不是人的高伟天后。面上稳重,心间细忖,不敢稍有错乱处。语尽后悄悄看了上官婉儿一眼。 婉儿颔首,示意他安心。 而随着这名为“唐同泰”的农人一语出口,登地便已引得满殿皆是哗然! 古来天人感应,河出图、洛出书……时今这洛水之中打捞出的刻了字的石子,此乃古今又一大祥瑞得以应证是也!唯有圣人临凡降世,方才能有如此难以遭逢之情景化现啊! 须臾思量,有识时务的文武之臣当即便对着武后离位跪拜,泪眼纵横、音声若哽,直道此乃上天对于天后治国之褒奖也! 最先只是零零散散的少许,即而便带动了许多朝臣加入了跪拜的行列。情形所致,殿中其余文武亦皆擒笏在胸、离席跪地,一顺儿口呼天后“乾坤合德,皇业高于补天、母德隆于配地”! 这是在肯定了武后这些年来为大唐兢兢业业所建功业的同时,亦将天子与圣母这两种角色在她身上云集于了一体去! 一时动容的阵仗在大殿之内迂回流转,其势头有如一条威猛长龙梭巡不歇! 就着一抹福至心灵的无声动容,不动声色的,高坐金椅的武后粉唇之畔浅绽了一抹徐徐的和风笑意…… 正是时,子侄武承嗣忽地恍悟一般阔步出列,对着武后抬手做了个直勾勾的谏言:“天后!”一唤出口,便有若感应到了某种冥冥中的召唤一般,那魁梧的身子似是不能自持的登时便跪落在地、不断颤抖。 武后忙命人将他搀扶起来,而承嗣却执意跪拜,且徐徐道出眼前这祥瑞决计是非同一般,乃三重祥瑞是也!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天降祥瑞迎神皇(3) 这一说便又惹得殿内之人呼吸一紧!亦勾起了武后心底下那些兴致,亲昵的颔首,持着和蔼的声波要他继续说下去。………… 武承嗣便道:“天后且看这进献之人的名讳,‘唐同泰’。”于此微定声息,“‘唐’乃李唐王朝之国号,‘同泰’是为一荣俱荣之意,这是意味着天后您将与李唐王朝一荣俱荣,有天后、便有李唐!” 显然的,侄儿这样的解释自然极对武后的心。她展颜微微,双目有了内涵颇深的沉淀。 武承嗣叩首一拜,再度启口道:“再且来看唐同泰的籍贯,这‘雍州永安’,‘永安’双字顾名思义,乃‘永远喜乐安泰’,这与宝石之上‘永昌帝业’之寓意又是不谋而合的相当!”言至此处,他变得极为激动,一激动下竟是自己站起来身子、大步行至武后面前又一作揖,“如此两重,又加之宝石之上那浑然天成的八个大字,如此三重祥瑞,委实难得难现呵!”原本一块儿普通的石头也在武承嗣这潜移默化之间,被他顺口给改成了“宝石”。可见这个人虽是一副激动到几近失控的地步,但他内心深处并不是当真失控,且该是极冷静而睿智的! 浮光暗动、流影成碎,阳光一层层涟漪般逐步波及入了正殿,为金灿龙椅上高高坐着的武太后镀了一层凛然的金箔,凌驾云霄、睥睨万物的那一泓姿态便烘托的愈发直白…… 此后事态的发展可谓是如鱼得水般的顺利!武后在子侄的增温添火、并一干文武朝臣的簇拥之下,笑纳了这洛书祥瑞,并为其命名“宝图”二字,不多时后又改为“天授宝图”。 而“圣母神皇”这四个极是尊崇、却又锋芒万丈的“天授”字眼,被武后就此深深镌刻于心、且命上官婉儿私下写于议案备注。 当这一抹极尽奢华而耀目的凤袍转过宫门九重、行出正殿的那么一刻,武后定住足步微微侧目,面向并没有跟上自己的婉儿,眼睑一个轻抬。 婉儿不动声色的颔首示意,边轻旋柔身,将那几上搁置天授宝图的位置上,那留下的浅浅一尾紫石红紫粉末拂袖一拭、涣散的不着痕迹。 暗紫渗红的诡异光泽在阳光里一闪便消失,与宝图之上那八个神迹隶书的大字,一个颜色…… 。 今冬之时,武后下旨召集各州都督、刺史,及李唐宗亲并着武氏外戚共聚于太初宫拜天授宝图;并在同时,她忽又下旨筹备明堂 兴修之事,欲待明堂建成之日亲临明堂、受纳百官朝贺…… 明堂,那座高伟而神圣的殿堂可素来都是皇帝的象征呵!且武后又如此摆出大阵仗的将“天授宝图”一事告知天下,如此昭然不晦,分明是在给尚在位的皇帝李旦造成许多无形的压力! 一时李唐宗亲并着朝野上下俱是风声鹤唳,谁也能够嗅到这风云际会的帏幕之上一场呼之欲来、无可估量的疾风骤雨的腥涩味道!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心有默契意自成(1) 水汽将周围雾霭氤氲出几许烟色,素指间拈着的青罗小扇画出一道温温的弧度,婉儿盈身款款的穿过那高宫琼殿转角处的回廊,淡然的面目被冬风撩拨起一抹薄寒。() 冬天来了,春与夏的妩媚温暖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但轮回间四季的兜转却从来都这样的快,这样的使人在不经意间就觉已然变却了桑田沧海。 心念甫至,婉儿没防的落了一道叹息在心坎儿里。抬首凝眸顾这满眼的萧条,忽而也有了关乎自身的若许感慨。 二十五岁的年景虽然不小,但其实也不算太大,抓紧些还是能赶上些桃红绽放、百花竞艳的韶华时景的尾巴的!但宿命,由不得她来选。 于此又是一个百转千结,婉儿忽而嗤笑自己怎么就起了这些小女儿心思?真是! 但正当她散步闲闲的路过那一片嶙峋朽木林时,忽闻一声徐嗲的娇咳在耳畔顷然撩拨,一掠便回旋至心。 婉儿下意识停住步子,明眸淡抬时,便于这满眼的萧条寂寥的冬景间,瞧见不远处的太平公主着了红底滚金丝的鸾裙、纤肩罩着一条淡粉素色披帛,整个身子正倚着枯枝,目光如梭、朱唇浅粘。 显见的,太平公主她是专程来找自己的!婉儿心中会意。 这时天光惝恍,忽闻太平闲闲然自语喃喃了句:“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便也越多呢……”如此无端的一句话,因为听来无端,故而深意大存、且只觉不详。 太平并没有去看婉儿,欲盖弥彰的目光飘浮在错落的枯枝间,仿佛只是在自顾自的谵语徐徐罢了!仿佛根本不曾知道婉儿的存在。 但这字里行间流露着的是些什么深意,不过也是一抬眉一垂睑的工夫而已,婉儿便已心里明白。 时今的大唐是个什么样的局势,身处囹圄的人们谁都不曾愚钝!武后心之所想连她自己都已昭然不晦,更何况旁人难道还有看不明白、瞧不出来的么? 太平公主这句望似不痛不痒的话里面儿埋藏着的许多深意,婉儿自然懂得。太平的意思是,有着“内宰相”之称的上官婉儿为武后所办事务不计其数,且又因着那份与武后的贴己,而所办桩桩件件都是关乎权谋利益、关乎朝局大势的至关重要的事情!在这同时,婉儿对于武后来说,知道的也太多太多了! 一个人知道的越多,那也无异于在潜移默化间为自己平添了一份如影随形的危险!对于往后那朝不保夕的命运、那不能预期的突变,便也越多……即便是怀有那较之比干多一窍的玲珑剔透心、纵身有补天才,在日后那些可以预见的轻重缓急的利用、与重叠不断的猜忌面前,只怕也全都是枉然! 又正如眼前这一片暗褐色的嶙峋枯树林,哪怕曾经那样绿意肆意、不可一世的尽情烂漫过,也终于还是走到了濒死的如今、走到了这所有的昔日辉煌都让位给别人的今天,不是么? 太平其实是在提醒婉儿,告诉她合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在同时,也是给太平公主多添一条新生的枝丫。 太平想把婉儿变成自己的人,即便不能要婉儿完全服帖自己,至少也要婉儿答应与自己有个照应。这是她从来就没有否认过的举措!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心有默契意自成(2) 天风四起,刮在脸上干干的掀起一阵瑟且粗糙的疼。--流苏便在面颊上一曳一曳的打出微微的痒,也莫名的撩拨的心口起了浅浅的悸动。 婉儿略抬了下眼睛、复又将双眸低敛。羽睫密布成阵,打下一排囫囵的暗影,显得很是安然而娴静。 然而她左额之上那殷红色的梅妆却是一抹最耀眼的亮色,这无异与她周身那抹清冷的气质显出截然相悖的冲击感,又像一道不容她忽视、也无法忽视的深烙下去的符咒! 须臾定身,婉儿抬步继续行路,就此缓离、没有支声。 独留下倚着枯枝的太平眯了凤眸凝神细忖。有风撩拨,大褶的裙裾便合着风势飘然欲举,这抹艳丽的红流攒在深褐的枯木林间,所瞬息带来的视觉冲击感亦是直白露骨、灼痛双目的! 一切一切在这初冬的洛阳宫中,霍然显得如此诡异,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气场在这四周虚空间无声哂笑,与这宏伟繁华的重楼浩殿辗转揉合、微妙而完美的显出浑然天成的大阵仗! 很多事情即便从没有得到过任何一方正面的回应,但内里实质早便已经心照不宣、彼此会意。这……就够了。 。 一滴烛泪绕着千莲形烛盏幽幽下来,嘀嗒嗒的顺着边缘淌下一片灼热的蜡油,又不慎的刚好滴在了旁边放置着的一枚银簪间珠花儿的正中地方。 并着一声颀长的幽叹,染了豆蔻的指尖攀上眼前人厚实的胸膛,上下反复的摩挲。但即便这姿态缱绻暧昧也仍掩盖不住周围这氛围,这是说不出来的冗繁沉重。 “怎么了?”轻缓的侧了侧身,怀义从后面慢悠悠的搂住兀自思量的武后,才相伴没一会子,他便觉察出了武后眼下正萦索在怀、郁结在心的隐隐异样。洞察的功夫是素日里早便炼就出来的,便在于这“心细”两个字上! 武后闻了薛怀义的发问,方甫地回神,隔过满目绰约的帘幕剪影瞧了他一眼,见他秀美的眉目被埋在暗沉的昏光里,似乎整个世界此时就只剩下了他一般…… 这个有些荒唐的念头才起来,武后便心间一索,忽而觉的自己很可悲! 时今的她已是大唐真正的掌权者了,处在一个万众瞩目、神祗谪仙般的位置上。她可以无惧无畏的从容穿梭在一场又一场政治的腥风血雨、看不见的明枪暗箭战火硝烟里,不染一丝尘垢;可以朝堂之上扬飞凤翼、大刀阔斧除去那些蠢蠢欲动的涨眼杂草;可以冷眼睥睨满天神佛、芸芸众生,不管不顾锋芒霸气的唯我独尊……可悲哀的、也是残酷的却是,武后她因着这么一重特殊的身份、所身处的特殊境地,她再寻不出一个可以无话不谈、别无所图的真心相对的人了!连她唯一的、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都不是。 正所谓知己之恨,尤深呐! 如此,虽然这阵子以来她对薛怀义极是宠信,但因这诸多的一些顾虑,总叫武后对这正值大好年景的薛怀义不是十分的放心,总忍不住会去想,他对自己如此上心侍奉,又是否是在图谋一些什么东西?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帐中动心欲分忧(1) 念及于此,武后敛了下细弯的眉,抬手抚摸着薛怀义的面孔轻轻笑了:“好孩子,即便告诉你,你又能帮我做些什么?”声息飘悠而惝恍,很是闲适且慵懒的样子。||武后突然生了好兴致,顺口便逗弄起薛怀义来。 凭他去呢……至少眼下他在身旁伴着、陪着,即便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帮不上,这么跟他无关痛痒的诉诉心曲也是极好的,不然这夜色就太过于寂寞了呢! 但接下来的情景却叫武后明显要诧异了!因为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分明这一句不走心的玩话,这薛怀义却当了真。 怀义的面孔在夜光下一明一暗的更添神秘,于秀美的魅惑中剪出几分肆意的乖戾,并未因做了住持而剔去、此刻更是散乱而下的乌发在绡玉的双肩似乎要拧出墨来:“啧。”闻得武后这一句调侃后,他霍地一下换了个单手支额的懒散姿态,矫健的身子微往上坐起来一些,顿时与平躺在榻的武后形成一仰一卧这对比鲜明的格局,但他的气场比起武后则分明是阴柔的,便又不会显得逼仄。 眼见自己这帐中之臣摆了这么副姿态出来,武后心中噙着的那抹玩味则更是变得弥深。她知道他有很多话要说,便含笑顾他,静待他说下去。 薛怀义在武后飘来的目波中寻到了鼓励的气息,心口跟着一定,喉咙略动、调整着心境。 此时的薛怀义宛若一位顶天立地的魁梧英豪,努力摆出伟岸的大丈夫模样,偏又因为他想以这副面貌呈现在面前的那个人是武后,便又怎么样都显得其实孩子气了! “天后怎么就知道我帮不了您呢!”抿唇须臾,怀义终于把眉心一横,稳稳的吐了一句,不是疑问的语气。 就这么不加兜转、如此直接的表明了心意,如此突兀的一下子,搅的武后免不得来了几分兴趣!她将凤眸半眯,明明暗暗的重新打量起自己这枕畔侍宠之人来。 他健硕的胸肌与矫健的身形昭著着男子汉的健康与诱惑,而那一张精雕细琢的面孔又极是符合这人间对于美好事物的欣赏标准,更加之他于床榻之间尽数施展出的云雨技韵、娴熟抚.慰……总之这位薛怀义是让武后怎么看都觉满意的,这满意甚至已经到了欣赏的地步。正如武后白日里离不开上官婉儿一样,就这样久而久之的,天幕一暗下来之后,她似乎离不开薛怀义了! 但若说薛怀义可以帮她在抱负上分忧解愁,这就委实有些玩笑! 可是心念一动,武后反正也正闲适着,既然薛怀义执意问到了这里,她也就懒懒儿的顺口道了一句:“还不是兴修明堂的事儿么……”凤眼一转,口吻慵慵的,没了素日常见的一抹凛利洒沓,只余闺阁贵妇般柔媚含娇的妩然情态。 “明堂?”怀义眉目一定,下意识启口。 “哎!” 他的惊呼尚没有完全发出来,便被重新恢复了冷利神色的武后抬手止住。他便缄默,心思却起。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帐中动心欲分忧(2) 这阵子.宫里的风声变得是越来越紧密了!依稀也听到有话茬传出,说武太后正筹谋明堂的修缮章程。-- 因为,眼前榻上这位牢掌实权的太后,她并不满足只在太后的位置上止步不前;兴许是素来的生活实在太平淡无趣,她开始追逐一种更为至高的好境地、独一无二的境地……为皇为君的境地! 是的,武后她不满足于太后的位置、不满足于天后的殊荣,她……想当女皇!古往今来浩浩历史长河中开创先河、缔结空前的唯一的女皇帝! 而明堂的修缮,便是她为自己寻找神契、烘抬身份、标榜天命的至为关键的一步奠基! 明堂何物?乃华夏泱泱、儒家记载之中神圣非常的建筑!相传那是人文初祖轩辕黄帝所创,上可通天、下可达人。 北朝民歌有道:“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故,依按儒家经典《周礼》所载,天子理当布政于明堂,方为承天景命是也! 总之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即天子与明堂乃是一物、密不可分,明堂即是天子顺应天命统领子民的象征! 但是明堂,这似乎是只存在于传说里的雄奇建筑,在悠悠岁月里从未现世过、也不曾有凡人见过这明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明堂……并不是任何人都能修的来的呵! 其实,不曾有哪位天子当真坐过明堂! 纵是汉末之前有过明堂的修缮小样,可这小样早已失传,并不能知道那五行八卦如何在明堂之中布阵排列。而且这明堂乃是儒家经典之中所记载,若要修缮自然该用儒家弟子,而儒生的思想大多古板教条,那样比按着书籍史册的残章断句锱铢必较,只怕最终也无法成型! 这也是为何历朝历代从未出现过明堂的原因,纵然也总有帝王动过兴修明堂的念头,比如高宗李治亦有此念,但遗憾若斯,终不得成矣!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依照武后的心性,这明堂才非要修建不可! 古人不曾做得来的事情,她这个今人贤者,便一定要做得来!要在自己手中将这座传说中的神圣殿堂兴修而起,后以明堂为祭、昭告天下,吾为真正得着天命、兴旺李唐之天下之主! 且念且忖,怀义眉峰微聚,有意无意的转目瞧了眼已将身子偏向一侧、似睡非睡的武后。如水月华荡涤心魄,怀义的目光触及到武后的面靥,眼见那冠绝无双的面庞上染了很厚一层疲惫,那风华却苍茫的委顿感深深刺痛了他浓情注目的眼。 看得出武后对这明堂修缮一事,很是烦心呐…… 周围似乎起了彩云逐月的美幻空茫,迷迷蒙蒙的:“可巧这不是天意么!”怀义心头一动,落言后重新侧躺在武后身畔,舒展臂弯,慢慢将她对月入神的面孔扭转过来直对着自己。 对于薛怀义大胆的逾越,武后并未心生反感,她喜欢的正是这名宠儿带给自己的新鲜感。这通身的时而乖顺时而乖张,正是怀义的魅惑处。 便瞧见他目光澄澈,清朗朗的不比月色逊色多少,显然并不是在玩味、或者tiaoqing。 “嗯?”武后一时间不解其意,浅一蹙眉、略微恍神。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情人授命筑明堂(1) 武后细微的心事被薛怀义很有一段心有灵犀的入在眼里,犹如灌溉周身脉络的美酒一般使他酣畅,接着那心思便又被小心翼翼的藏在了心里。|| 许是夜色太温柔,这一刻薛怀义脑中霍然起了一怀慨叹,他开始不受控的想着,若是自己早些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那是不是会先于高宗认识武后,从而与武后缔结一段旷世倾城的爱恋呢?一定会的吧!他们之间是这样的灵犀天成,且那由心底生就出的绵绵情爱并不曾因时光的蹉跎、年龄的差异而减淡半分,相反,正因这份与世俗中那些寻常易见的感情并不一样的忘年之恋,又令薛怀义更为欢喜、更为狂热成瘾! 又不知道这之中还有没有这样一种骄傲的、炫耀的因素?旁人眼中永远威严甚至可怕的天后,在他面前却是鸳鸯帐中妩媚流盼的美妇,她的吟吟声息只为他所聆听,她的婉转娇柔只为他所眼见……武后独特的身份于薛怀义来讲便是最好的炫耀,从而她整个人、她与他之间这所谓的爱情便也成了最神圣的膜拜! 所以即便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他也不憾,从来不憾,即便她已先他老去在浮生的华年里,即便岁月偷把流年轻换……他也可以与她不得生同时、却日日夜夜与君好! 他不弃,更不会离,他只恨,只是恨呐!恨与君所处时日注定会是白驹过际一辙之短,不能再得以延展一辰一刻,哪怕再多一夕! “好孩子,你这是发什么呆愣子呢!”这时武后生就了些许不耐,见怀义好半天都不再言语,启口闲闲然缓催了一句。 怀义方回神,颔首噙了丝笑意,在武后发丝间深深一嗅、眯了眯眼睛:“我在幼时,为讨生计多有辗转,浑浑噩噩的也走过好多个地方、遇到若许些人。”坎坷的过往再一次于不经意间被他提起来,他整个人瞧上去倒是极平和的样子,字里行间萦绕的苦涩也早已被淡漠了去,“这之中也忘记了是什么时候,曾跟着一位儒生师傅学过土木建筑。”依然是这双浓黑、深情的眼,唇兮吐纳间,怀义抬手轻轻抚平了武后蹙在一起的两道眉弯。 武后心思一定,神绪擦出一道莫名的火花来! 而一霎那间,怀义颔首凝目、细细审视他的女神。虽因月色的浓稠而只能瞧到大体的轮廓,但即便是模糊的眉目也依旧会令他不能自持的着迷。他的眸里、心里尽是无尽的软款温柔,他沦陷在武后所设下的春情勃发的千千情网而不能自拔:“媚娘……”又是这两个逾越的字眼,但被他一吻于她眉心落定、抬手抚平她黛眉间这一痕纠葛,且摩挲着、且唤的煞是顺势,“明堂的事,交给我好了……放心吧!”仍旧是昭著暧昧的调子,软款而朦胧,好似能够拧出水来,瞬时便使人心魄暗动!见她不语,他紧接着又徐声补充了一句道。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情人授命筑明堂(2) 明堂的事情,交给他?一个男宠?开什么玩笑!自己那是疯了吧! 这带着蛊惑气息的一语才落入耳廓,武后便起了下意识的一哂,对薛怀义这等的帐中请命,分明他是浑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修明堂?他见过明堂长什么样么,他知道明堂是什么! 武后并没对薛怀义这话怎样上心,兀自一笑,错开眼睑没多理会。() 而薛怀义却铮然一下起了迫切的心急!他抬手环抱住武后的腰身,不死心的启口唤她。 明堂是什么,明堂多重要,他当然知道!正因知道,他更会全心全意付诸心力做周全了这差事! 如果命中注定我们之间这场罪孽般的夙缘,快的必如风横雨狂;如果注定百年计地、千年计地过去,我们在这世间好不容易留下的一点点过往的痕迹都也会随风散去……那么总该,还得留下些什么的吧! 所以,就让这明堂作为我赠你的情定信物,让这明堂作为我们之间这段旷世缘份的无声见证、无言昭示! 容颜可以凋朽、生命可以枯萎,即便有朝一日我们谁也消失不见,连这大唐都不见,至少这屹立千百载的神迹明堂会暮暮朝朝、永驻于这轮换不停的丰姿旖旎、沉浮苍茫之中。待得来生来世升起风马、扬起经幡,我会踏着千朵莲花自杳远处涉水而来,不辞辛苦寻到转生的你,在此明堂之巅、旧爱见证之处与你再度重逢携手,赏那千朵红莲三尺水,一弯明月半亭风! …… 当然这怀起的无端的炽热心思,薛怀义并没有告诉武后,便是说了想必武后也不会信的。他只是在她耳畔呵气幽幽,告诉她自己从师父那里依稀瞧见过遗落在民间的明堂小样,况且兴修明堂乃是一等一的大事,任用谁人有任用自己人放心呢?而纵观当下朝局,能够真正让武后完全信任的,除了他,又还有谁是最为合适的人选呢? 武后原本已经转过了面、侧过了身,但此时怀义这般急急的凑上来。他的臂弯看似温柔、但其实很有力,甜蜜的力道总是奏效于该有的时机,荼毒般由不得她再转过面颊去。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她再做不到错落开他的目光,她便干脆与这目光直直对视。 薛怀义的双眼里沉淀着坚韧的执着,之中又伴有深浓的柔情,那是有如温泉一般任谁都能感觉到内里积蓄着的至真情谊! “唆”然一下很无端的,终于,在这样俊逸痴情的男子神情熠熠、胸有成竹的造势无声、无形的逼仄之下,刚毅果敢、风驰雷利的天后败下了阵来……武后微微颔首,对着怀义轻轻的点了点头。 就是这般云淡风轻的一点头,悄无声息间,另一幕风云际会的权势角逐就此不自知的于暗中开启! 轻轻的,如过眼的天风一样,谁也不能窥探到其间贮藏着的是些什么样的痕迹…… 。 恢弘磅礴的明堂兴修草案在不日之后,终于正式搬上了议事章程! 时今明堂之建,武后暗中吸取了唐高宗当年的教训,并不曾将这重大的修缮工程交给儒生。 儒生泥古不化,武后决定弃之不用。深思熟虑之后,她委任了自己这些年来深滋漫长间、如雨后春笋一般汇集而来的北门学士予以肱骨。 同时颁布旨诏,明堂无需将儒家经典按部就班、体现的面面俱到;只消足够堂皇富丽、足够威风宏仪即可!且命白马寺带发修行的俊逸住持薛怀义为总监工,指挥工丁百万,大兴土木、修建那传说之中上可通天下可达人、天人合德物我互融的浩浩一阕神祗明堂…… 正文 第五十章 俊臣月下遇娇娘(1) 入夜了,但周遭的景致随着灯火次第燃起而渐渐丰富,即便是在绯醉的肆夜,这份光波璀璨的势头也丝毫不输于白昼。………… 不夜盛世、铅华年间,这夜色从来是极好的。三五友人小聚酒肆间饮酒闲聊,不知不觉就能消遣了一宿的灯花醉媚了! 无论天幕再怎样低沉逼仄,这份浮华都尚未见阑珊。 快了,就快到时辰了呢……明秀俊雅的人儿随心展袖,并负手在月白底子、天青镶玉色的封腰之后,面颊带笑、眉目含愫,安静又满怀着澎湃心潮的在等待他美丽绰约的情人。 这一次月下相约,会面之后,知否应该央她在武后那里为自己探寻些什么来呢?俊臣这样想着,不觉略皱了精英秀气的两道墨眉,皎洁的月华在他羽睫之上筛洒下一团暗流疏影,道不尽千百恣意、万端风流! 白日里他打点银钱谋于公主府外小卒,要他们将花笺递进去,约了太平黄昏于此处邂逅的。 算来有阵子没见到她了!也不知道她这阵子过的好不好,应该是好的吧!即便驸马薛绍同她之间的关系还尴尬着,但太平她好像也已经不再看重这些了,她献给武后的男宠时今是一日比一日的得体面,甚至武后连兴修明堂这样的大事都交给他去完成、认命他为总工,可见这冯小宝……哦不,是薛怀义打心眼儿里得武后的宠爱!既然武后对这份礼物十分满意,那加注在太平公主身上的恩宠自然也就跟着下来了,她必然会跟着一日似一日的好。 这么想着,怎么忽然有点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俊臣不觉摇摇头,完美的薄唇斜绽出抹摄魄笑意,洒脱不羁、又带着些 骨子里天成的邪魅。 呵,太平公主她可不是鸡犬呢!若说鸡犬,那也一定是他来俊臣!从一开始他就是得了公主的提携和眷顾,不然他此时此刻就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百姓,要身世要地位什么都没有,根本一无是处,哪里能有这通身日益渐成的光耀?他所得一切,全都是赖她恩德! 这么看来,官场之中有同僚讥讽他是靠着女人上位的,此言诚然不假啊!但来俊臣从来就没有否认过这一点啊。 其实站在仁义的角度,自己何其不该!但该与不该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因为他横竖都已经是这样了不是么? 太平公主她特殊的身份,注定了任何一个人与她之间的相处都不可能只有纯粹的感情。俊臣是,隆基亦是,甚至武后也一样是……但始至如今,他已经无瑕去顾及、无瑕去探索自己对太平是否只应停留在纯粹的“爱”之一字上面?即便他们已经锦帐风云、云雨巫山过。但她不等同于别的女人啊……她是公主,她还是锦绣不夜的大唐盛世、风云际会的历史天幕中最耀眼灼亮的一颗星辰,是注定要万年尽辉的!他实在不能把他自己看的太有分量了!在她心里,他不见得会值这个分量的吧! 故此他要为自己考虑后路,该为自己考虑后路的。 被人说是靠着女人爬上来的又怎么样?我来俊臣还就靠上了、靠定了!有那本事你们也去爬一个上来看看呐!呵…… 在这条通往权势、被层云叠雾障住眼睛谁也看不透前方的道路上,任何一点儿起心动念都是徒增的牵绊。爱和怜悯,都是恶! 正文 第五十章 俊臣月下遇娇娘(2) 心念一定,来俊臣飘忽的思绪被猛地拉回来。||他渐觉这身子站的发麻,眼见离约定的时辰还有一阵子,便抬步先随意的四下里散步。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思绪神驰,俊臣渐渐已经模糊掉了许多意识,只是静默着淡看周围长街深巷间、一个又一个鳞次栉比的摊铺。 虽然已是隆冬,但所幸天气还不太冷,肆夜盛唐依然人影娑婆,是一个百千年后只能出现在传说里的、梦寐里的醉生梦死的好去处。 太平还没有到,或者说其实是俊臣自己来的太早。递笺之后也是无事,便索性未曾回府、直奔这里逛逛看看。 他倒是也不心急,持着兴致看那夜幕之下的盛世之景,比之白日自然别有一番韵味儿! 但这时猝地一下,他这腰身骤被一个力道实实在在的一撞,优雅的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抬起来,长袖漫空做了一挥! 一惊之后正晕晕乎乎不知所以着,一声千娇百媚的女子软嗓、夹着昭著的失惊已经破空而起! 俊臣只觉的身子顺着惯性下意识的往前一扑,来不及辨清这当前是个什么状况,这便已经是温香软玉抱满怀了! 是一位女子游街时不慎撞到了来俊臣,后二人又顺着惯性的驱使,那女子给跌进了俊臣的怀抱里。 也来不及多想,骤地一下子,两人皆被这忽生的枝节弄得惶惶乱乱。惊魂未定间,俊臣低头一瞧,只看出怀里的大抵是个极曼妙的亭亭女子,想来也是人流繁复时一个疏神未曾立稳,故而阴差阳错这才倒在了自己的怀抱。 又一个下意识的微微停顿后,那女子一尾鱼般骤地离了怀抱,正了身子对着俊臣柔然施礼、以谢方才相扶之恩。 来俊臣并未在意,展袖于胸前浅一作揖,算是还礼。 这时女子下意识抬首。俊臣就着微光一眼顾去,果然这一张芙蓉面间浮了一抹清灵的气质,又是那柳眉如黛、眉眼潋波,是个秀美且端庄的娇娘。 就在这俄顷的一抬眸间,借着如洗的月华与灼灼的灯火,她刚好也将来俊臣这一张无匹的俊面入到了眼眸里去。只这一眼,她便再也移不开了…… 时局如涉水,命途似大荒,那些无极命盘间一早的钦定,一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坦缓静默的悄然进行,谁也无力改变什么、谁也逃不脱这本就既定好的冥冥囹圄! 俊臣的精致细腻、俊秀绝伦,以及那游.离在优雅与邪佞之间的一抹气韵、万般好处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抗拒的天成魅惑;然而这还不够,他的皎洁无匹更在于周身流露出的儒雅、又不羁的这两种极端的完美结合在一起时,生就出的无上气质、那身帅气。这些已然不需要再度耗费许多笔墨来描述。 天光浅游,来俊臣瞧见这女子面眸间拢起的一抹痴意,对于这女子此刻的恍惚痴神,他仿佛早有预知般的样子。便也不动,只把薄唇斜勾,噙着似有似无的浅笑任她定定的看着自己、忘记了大家闺秀一向秉持着的良好修养与矜持气度。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公主可巧赴约来(1) 就这样瞬间便陷入静默,仿佛时光就此凝固,仿佛那浮动在周围的天光月华、雾影灯花儿都在这弹指的目光交汇里静默了一切的活力,这片天地、这个世界,只剩下这一眼含及时生就出的无声动容,这幻似前缘般的动容是可以让整个灵魂顶礼膜拜、心甘情愿匍匐身子叩首礼赞的! 二人就这样任凭彼此的目光在面靥间缓缓梭巡,这一时模糊了时光与空间的双重局限,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直到那女子身旁一侧匆匆赶过来的丫鬟再忍不住、蹙眉敛眸时轻轻扯了扯她荡逸的流苏袂角。-- 陡然一定神,她适才反应过来,含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仓惶的局促,慌得便错开目光转了转面目! 俊臣倒没什么,见她这么副有些扭捏的女子小情态,忍不住起了一丝好笑的玩味落在心里。但他的自持一向极好,自然没有失礼的将这笑意过度的流露出来。 这时那女子又蹙了娥眉着恼于自个的失态,抿唇须臾后,遮掩又心虚似的莞嫣一笑,那双流光水润的眸子便又向着俊臣看过来,这一次不再扭捏,是大胆且不显拘束的。但几枝桃花还是不觉就染上了双颊。 俊臣见她不同于其她闺阁小姐那般施礼后含羞而走,且还如此率性昭著的回望自己,心中忽被勾起了好奇与新意,便又对她颔了颔首,静待她还要做何举止出来。 一来二去间,这位颇有些可人爱的率性女子敛眸微微,倒是有些天成的矜持之态后知后觉的浮现开来。她将面孔稍示压低,对着俊臣徐音娓娓:“你长的真好看……”潺潺的音声细若蚊足,才言出口,一张俏脸浮动的色泽愈加红润了! 俊臣唇兮一动,因想笑又强自压制而使得他嘴角颤颤抽.搐。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俊臣看着她红红的脸、如花的面容与暖阳般的眼睛时,他无波的心间忽而涌了一抹怜爱出来。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毕竟这位陌路匆匆邂逅的纯嫩 女 子 芙面粉腮、碧水桃花睑、菡萏芙蓉曼妙姿……是个出落上乘的美人胚子! 夜风裹着惝恍的月色扑面过颊,微颔首时俊臣一时兴起,便动了动唇、和煦的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依然是优雅的,虽然问的着实唐突,但却一反常情的不让人觉得生厌。那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恣意风流,带着微微的倜傥和洒脱,恍若是杏花浸过的雨、是杨柳筛过的风。 百转千回的月下神都,原本行同陌路的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就此于冥冥中结缘,如是冥冥的赶赴一场千古凝化不开的夙醉!缪缪的、幽幽的,千重心门似乎便被铮地一下打开了…… 一袭水红色底子、坠绘大朵玉色牡丹的宽裙袂角随风飘扬,并着耳畔明月铛的晃曳碰撞而起了泠泠脆响,便是与此同时,太平刚好赴约而来。不多不少的,眼下来俊臣与那生就的容颜姣好的女子互问姓名这一幕,刚好便被太平给全然看在了眼里去!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公主可巧赴约来(2) 她纤心猛地打了个紧收!灵光忽闪,忙权且先将身子躲了,于暗处里偷偷地看着俊臣与这女子一来二去的搭讪。………… 这边儿月下立着的两个人却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了公主眼里的风景,甫闻了俊臣温柔的问话,那女子眸波浅动、一低头的娇羞柔和衬的她恍若晓夜时被风拂过的一朵含苞菡萏花:“晋阳王氏虞素。”便如是温温软软的一句诉言。 甫听她这样回复,俊臣霍然恍悟!原来是头等贵族太原王氏…… “不知公子,名讳若何呢?”这时又见王虞素低语轻问,“虞素若有冒犯,还望公子不要见怪。”她抿唇莞尔间,两道纤长的柳眉微微的舒展开来。 俊臣回神时思及这一来一去方才合乎礼仪,且又因心知她乃是太原王氏的小姐,心中对她的敬重之意不油添置了几分。他定定神,微笑淡淡间满天烁亮的星辰仿佛也在这一瞬失了颜色,“来俊臣。” 三个字眼含着芬芳也带着一股薄荷般微冷的清气,犹如珠玉滚过织锦后被檀香氲染出的韵致。就此在虞素心上贴烫出细致入微的一抹痕迹,分明很清晰,但倏而及近、倏而又飘远,恍如指间梭巡而过的一缕虚空的微风,好似真实来过、却又遁形无踪,强烈的冲击力令这一颗心陡地往下一个沉淀!即而一切恢复如初,若有所失、心头愿力却如此的强烈!而追捉着思量起那个名字的主人,这感觉便又只是淡淡的了…… 灯影绰约间虞素已渐行渐远。望那一抹亭亭身影就此于远方灯影阑珊处渐趋消匿无迹,俊臣心念也跟着一收,而唇角还保留着那一抹微笑浅浅的弧度,仍是好看而邪魅的,但又怎么看都觉他那颗心尚没有真正的安分下来。 “呦嗬,我们来大人果然是倜傥风流!哝,这便又俘虏了一个女孩子的芳心不是?” 银铃般的浅笑声在耳边骤地响起来,俊臣心跳骤地一个加快!呼吸陡一紧密,“唰”地抬目,果然见太平公主正自身旁一架摊位后冶步迟迟的走出来。 她足髁聘婷、花面含笑,一缕醋意并着戏谑起的不达眼底儿,而整个人立于月下便更显出一段娇媚,如早春一枝沐浴着微风朗月的妍美幽兰。 这冷不丁一下猝不及防的出现,令俊臣心里一骇!头脑跟着骤起了一段紧密的思量,顿时了然了太平是刻意藏起来冷眼默看的!想必方才的一切她都已经有所眼见了! 她又看到了多少?倒是不怕她从头到尾全都看到,怕就怕她只是看到了少半而再起了不必要的心思!若是那样的话,若被太平公主误会了他与王虞素有什么,那可真就是天意有心作弄死个人的了! 心念并着繁杂的思绪一齐叠生,来俊臣一时有些发懵,如玉俊面不由便憋得通红。 太平此时的轻姿慢态却与俊臣的窘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不缓不急的行到俊臣身边,抬手勾勾他的肩膀,眸波潋滟时又起了戏谑与薄薄的轻讪,便连这神色这姿态都是故意做出的漫不经心,这样才愈发的平白怄人:“我去向母亲请旨,把方才那位姑娘予了你来做妻可好?”唇角温弧稍扯,她的语气平常的令人生骇,实在难以捉摸透她到底是在戏谑赌气、还是当真一句满不在乎的即兴调侃。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爱意醋意并蒂起(1) 这话音儿分明含着刺也带着诮,是只有情人之间才能听出来的爱与醋意、并着嗔恨相交织。()即便之中掺杂着的情态委实繁杂,没法逐条梳理清晰,但俊臣知道她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心绪! 太平这一句话把发懵中的来俊臣唤回了神,俊臣瞧她一眼、目光又错开,下意识的抬起手来,修长素指对着太阳穴抚了一抚,知道她这一遭小脾气自己是躲不过了!这心情便颇有些无奈。 “怎么。”心念一定,俊臣刻意想将这茬子无稽之事淡化掉,便顺着太平的话做了开玩笑的姿态,面颊微侧、凝目含笑看定她,“吃醋了?”说话时又很顺势的抬手反揽住太平的肩膀,将她这么半拥着走向一处人流稀薄的街角转廊处。 太平也没怎么抗拒,就这样跟着俊臣一路走过去,直到半个身子浸染在阴暗里,方驻足抬眸:“吃醋?”唇畔已然勾勒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声息软糯而刻意上挑,“我可没有!”即而身子一抖,带几分执拗的强自挣脱开俊臣的怀抱,敛眸时心口一疼,忽又觉的酸涩的很。 至此已可以明确的看出太平她就是在闹小脾气了!但她这脾气其实有多滑稽而不可理喻?来俊臣心口一沉,只觉由心而发的很是想笑,自己与那王家的小姐根本认都不认识,不过就是这么一个不经意间与她偶然撞到了一起,谁知就堪堪的被太平看到、又堪堪的被太平给误解了呢!真是,搞的他与王小姐之间好像当真有什么、好像他真的背着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之间爱情的事情一样! 来俊臣从来就不喜欢跟任何人解释,他也不会解释,解释不符合他优雅而不羁的洒沓素性。但他是理性的,心里明白太平这公主的身份不可动辄,故而即便再违背心意,横竖他也得顾及着她、照顾着她!这样念及着,便压住心底这些不快,转动思绪寻思着该说些什么话可以既向她做出解释让她明白、又能稳住她的心念叫她不再胡思乱想。 但一时半会子俊臣来真不知该如何梳理这思路!于是便又滋生出半晌的沉默。 却正因了这样的沉默,叫原本还有几分怀疑、几分相信的太平,反倒兀地一下变的全然糊涂起来!她心道着自己原也没有不信任来俊臣,但为何他闻了自己这话之后就突然陷入沉默,便是连一字一句的解释都不曾有么?是他心里有愧而生就了惧意、无从解释,还是他根本就没拿她当回事儿、懒得跟她解释? 女人就是这样,脾气从来都起的无端、去的也无端。这是一种阴阳分配间一早注定的天性,无关身世与地位,每个女人都如是!看起来似乎很是不可理喻,其实恰恰应证了那一颗女人心的时大时小、时宽时窄之多变而不可捉摸。 俊臣原本还在寻思着如何安慰太平,目光下意识瞧她一眼,却见她这面色愈发的不好看,而她那双纤狭的凤眸沉了若有所思的波光。他心里又是一定,那对太平持着的好耐性不知怎么的,突地就荡然无存!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爱意醋意并蒂起(2) 若是一个不相干的旁人如此质疑他来俊臣也就算了,但太平她还不了解自己对她的心?不过就撞见了与王虞素间浅浅一抹的交集,她便可以说出什么帮他“讨了虞素做妻子”这样的话来作为打趣?这叫俊臣多多少少觉的不怎么受用,随着思绪的不断深.入,又忽地觉的很是心寒。--看来权且不说自己对她的心意在她眼里都成了虚情假意,便是连这往昔感业寺里一同度过的那些日子、那点点滴滴幕幕情谊也都白上了心! 暗夜流岚一缕缕的在虚空间打着转儿,明澈的光影倒映在太平起伏不定的眸波里,惹得她蹙起眉目。 来俊臣面目间的神情变化她不是看不到,但俊臣其实是误会了太平浅动的心思了! 正如此时此刻太平这心念根本就没有放在来俊臣跟王虞素之间有什么、他二人背着她做了什么这诸如此类等闲事上一样,她的心中所想,俊臣并不能完全都知道。 她确实是吃了口莫名的酸醋,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其实就在太平隐了身子悄然默看那两人一来二去、于月下呈现出璧人一双的美好感观的时候,她心底那根柔弦便铮地一下打了个紧密的颤动! 即便因隔着一段距离、且因了光影的错落而使太平并不能真切的看清那女子的面貌,但是只那样瞧着她与俊臣间一来一去的言语、举止,便忽然令她产生一种莫名的悸动,似乎他们是那样匹配,且他们之间生就出的感觉使她莫名觉的舒服,而这种舒服是太平与来俊臣在一起时完全不一样的一种感觉! 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般的“别样”之故,太平默默然瞧着便只觉的,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便是一幅秀美而明澈的画,似乎他们之间那份独特的气韵才合该是情侣、甚至真正的夫妻之间所该有的气场,这份于恬淡中隐显出的安然、这无声无形却分外对心的幸福,太平知道自己是给不了来俊臣的。 念及此,太平心头又是一黯:“俊臣!”猝将面靥在他耳畔贴近了一段距离,声息有点儿夹着苦涩,因低沉而忽觉沉仄,“我是真心的。”幽幽徐喃,且言且思量着,“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代替我,留在你身边好好的照顾你……”临了语气一拉长,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幽然叹息。 几字一顿,待言完时太平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经意间黛眉颦蹙,哽咽的气息于唇舌间禁不住的连连低回。但这些全部都被她压制住,并没有发作出来。 字字句句出口的同时,这心口不是没有疼痛。但她心里是在乎俊臣这个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郎的。 时局使他们别无选择,人生在世始终都不能够倾尽所愿了无遗憾。而这阵子以来历经了一些事情,这让太平在不经意间似乎极快的成长起来,她明白自己与来俊臣在情路之上所身处着的是怎样相悖的极端。既然他们不能留在彼此的身边照顾对方,那么便为他寻一可靠佳人,让那佳人替她与他相守到老、白头不离,也算是了却了她一桩一直以来无法真正放下、也无法真正做到安心的这一桩心事了!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误会源头就此始(1) 这个念头实在太残忍!即便太平心中一早便有着这样一个打算,时今只是借题发挥就势说出来而已。||但她还是做不到想象中的那样平静,她发现自己还是吃了醋……甚至这心念越来越不由得她自己来收束,即便面上再怎样做出漠漠的无所谓的模样、即便刻意把这姿态放的轻浮些,那关乎本心的操守还是欺瞒不了的。 她忽而很想撇下这个话题再也不做提及了,甚至想什么都不再说的转身掉头便走,因为她只觉自己面上这层漫不经心、云淡风轻的姿态就要坚持不住…… 但光影错落间,来俊臣这起了如许黯然的面孔被笼罩了一层淡淡星光。他喉结微动,即而吐气呵兰,多少有些无奈存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俊臣只觉自己这眼眶有些湿湿的,不知道是不是被雾气灼出了微微的红。 而太平这个时候已经悄不做声的转过了芙蓉面,她本就心虚,故而似乎不敢再面对着眼前的来俊臣。 这原本温存暧昧的月下幽会,便就这样因为一场其实没有必要的误会,却也不是误会,而是这一场误会之后惹出的一通百转千结若许心事、那些思绪那些忖量,而就这样铮地一下便被推至了这般尴尬的地步! 二人双双缄默,一时这氛围只觉的是在一个劲儿的往下沉!而心头肆起的心思却又因聚拢、堆叠的太繁茂而反倒变成了一片荒芜的虚空!好似是被塞进了一把野草,做做弄弄的很是不舒服。 有些时候少说少做自然不会错,但若是在心火被逼到这里的时候陷入沉默,那则往往会把这境地逼到更剧烈极端上去! 眼下这氛围越是沉默,便越觉的是有一块儿巨大的石头照着心口一个劲儿的死死往下压!流转的冬风像凌迟的利刃,拂过肌肤的同时便跟着割下一道浅浅的口子,心口便跟着一抽痛。 太平只觉自己快被这氛围给压迫的窒息了!而来俊臣则在竭力按捺心口滚起的一团火焰,这是一团由太平牵带起来的无名之火!不为别的,似乎就只为太平方才那一通自作主张的好意……她凭什么裁决他的情路、殷殷切切付诸所谓好意! 这千丝万缕的莫名脾气其实只因心里还是在乎太平的,有多在乎便有多生气。可即便是以爱之名,俊臣却发现自己那原本良好的自持到了太平面前,却顿然就变得全无用处了!他已经拼着理性做了最大的努力去压制,但这一刻那些澎湃的情潮似乎一瞬就涨满了他的心房! 盯着眼前面色泛白的爱人深深看了一眼,俊臣并没有继续掩饰自己这股怒气的意思,挑剑眉、低明目,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过的沉且逼仄:“你就这样戏弄我对你的感情么?呵……”语尽之后勾了一声轻笑,带着若许矫情、还有一些疲惫、与一些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说清楚的情愫,即而便大刺刺的负气拂袖而去。 余光瞥见立在当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的太平,俊臣忽而惶然抬首,但他没有再去看她一眼,他决定把这脾气一闹到底了! 他恼了,真的恼了!恼她无视自己对她一直以来的真心、自顾自的做了如此浅薄而不负责任的决定!恼她的随便,随便的就这么把一个女人推到自己身边! 他对她的感情独一无二。他不是她,不追求所谓的对任何一方负责任。他可以容纳她撇下自己嫁作人妇,但却不能够接受自己纳娶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位女子! 即便娶妻生子是一个必然要经历的过程,即便在日后的将来这是他逃不过的一场体验,那至少也不会是现在。他还没有准备好,况且这样的决定还是她亲自做出的!这算什么,爱人亲自给自己的爱人选择相伴身边的良人,多么滑稽可笑?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误会源头就此始(2) 若太平她当真只是因为吃醋而顺口讥诮了那么一句便也算了,为何她要做出肃穆神色来跟他强调那是她的真实所想?这只会让来俊臣觉的自己根本就没有被她上过心,自己于她来说归根结底是不是就只是玩物一件,可以随意安置、随意丢弃的? 一路合风疾走,面上刻意做出寡淡从容的无情神色来!而被点燃的野草般的心思止不住的深滋漫长一路绵亘,有剧烈的心浪十分紧密的于心口、于周身上下每一道血脉深处做着剧烈不可扼的冲击,而即便再愠火丛生,心头那真切的念力却反倒于混乱中镌刻清晰了……瞬息明白,原来在自己心里,再没什么比得过她重要! 甫念及此,俊臣心念又骤一沉,抬袖发着狠的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碎汗,一口气就这样赌在胸口,抿紧嘴唇将这步子行的更为决绝。() 这一处灯火未阑,那溶溶的月波被流转的游云错落出少许乌尘的颜色。明暗格局间,太平呆呆默默的立在当地里,右手似是微抬、又似乎是正要垂于身侧去。 直面俊臣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发脾气,还发的如此之大的脾气……太平一阵阵的犯怔!那娇艳如若牡丹的面目此刻染了徐徐的白。 直到来俊臣那倜傥谪仙般的身影夹着点点疏狂的没在远方攒动的人群里、消失在弥漫天地的这一怀浓稠的夜色中去,随水散化、再也寻觅不到,她也依然就怔怔的在原地立着,整个身体都是僵硬发凉的,连那合该有着的悲恸、那些委屈,都没了气力去自持! 心念绵绵、闷郁不熄…… 即便我以身体为酬来许你这一世的姻缘,那也远远不如赠你一生安好来的好吧! 她这样想着,这也是她当初之所以会动心思为俊臣寻找佳人、替她伴于俊臣身边的根本缘由。 太平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即便这份所谓的“美意”俊臣他根本不愿去领受。 她是一个固执起来便会近乎执念的人,同时她也有着那样敏感却锐利的洞悉。 方才来俊臣的态度,让太平很不安!即便俊臣不愿接受她好意的设身处地的着想,又何至于朝她发这样大的火、做出这在她看来有些极端的举止? 那般言语神色的来俊臣、那先她一步的撇下她后决绝而毫不留念的一转身,忽令太平又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她开始隐隐觉的……俊臣那是因心思被自己看穿、戳破后,气急败坏之下生就出的过激反应!自己顺水推舟的说出请武后赐婚、把方才那女子赐于来俊臣做妻子的话,兴许是正合了他的心意呢! 念及此,太平心口被一股浓烈的委屈所充斥着。念起俊臣方才离开时那决绝的一转身,便霍然一下的,斑斑泪雨顺着就充盈了她一双凤眸。 太平猛地一扼心念,细碎的银牙咬紧嘴唇、也如是决绝的一转身,赌气般的倔强便浮上了眉头、更充满了心口! 一场好端端的月下幽会,就此被两个人做了撂开手去的不欢而散! 思幽幽、怨幽幽、夜幽幽……这情、这念、这身子、这爱,忽然觉的那么那么的,无了半点着落处! 这一瞬里突有一种就此失去了彼此的错觉。 这样的感觉委实惶恐!然而却还不够,跟着并起的又一个清晰而彻骨的错觉是,在没有了彼此的这个世界里,原来居然是这样的空旷潦草;这样的……萧条清旷、冷寂蒙霜! 正文 第五十四章 襄王神女参自然(1) 洒沓的疏冬晚风自杳远处层叠着漫溯过来,瞧着那样不经意的拂过高堆云鬓、素面宫装。--眉心微动间,这丝丝缕缕的薄凉已经沁透到了心脉里去。 婉儿就这么立身没有动,稍示侧目,注视着眼前这位真正正统的王者半佝着身子、专心致志的欣赏着萧条地表上、那些成阵落叶覆盖下的不曾被严寒逼退的苔藓,这模样看起来是饶有兴味的。 这样些年有意无意走过的积尘岁月,已将李旦磨洗出一副总也不紧不慢的好心绪来,眼下这举止、神态、气质、语默动静都诚然是一位出世的大隐者。如果不是这袭明黄色镶龙戏珠的锦袍足以刺灼人眼的、昭示着他似乎都要被世人所遗忘的至高身份,根本再也看不出他竟会是这三千大世界里、铅华锦绣年间睥睨千秋的……帝王? 婉儿眉心一蹙又展,抬手抚了一下被夜风吹的冰凉的面颊,略想了想,终于还是淡淡开口:“天后最近,为自己加封为‘圣母神皇’。”黛眉平和如素,浅浅的语气俨似闲话家常,可言出的字句分明是刺灼心魂、荡涤脉搏的阵仗,“并……开始着手修建明堂。”又一补充,神情语句依旧平和。 李旦还是皇帝,而武后便已经给自己加封了一个“圣母神皇”。这个封号虽然被她以看似合理的由头,诸如“这尊号乃意欲人皇之母、圣母与神皇结合一处”等理由调和的顺理成章,但已经昭著了她不愿再遮掩的野心!且兴修代表天子身份的明堂一事,则更在这武后弄权的风口浪尖儿上添了一把火! 只是上官婉儿她今天这话说的有些多了。才一出口,她便已然意识到。 然而李旦的反应,可以说在婉儿的意料之中、但也算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婉儿无情无态的芙蓉清面略略蒙灰,因为李旦只是“哦”了一声,即而依然自顾自的忙着他心之所系的情操陶冶去罢了。 那一声“哦”,只为示意她自己知道了;除此之外,意兴实在寥寥! 婉儿心头动了一下,柔柔的,像是有什么虫蚁啃噬过后浅痛、隐隐的失望拂过的不留痕迹。兴许在她心里,还是希望李旦会有一些反应的,哪怕是愠怒也好,至少可以让她感知到他对朝中诸事还有着未泯的热头……但是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婉儿有些踌躇,知道自己这话本就已经说多了,实在不该不仅不做压制、反倒还继续往深处探寻!但又忍不住,她迫切的在为李旦急他所急,即便这一点连她自己似乎都没意识到“那……”声息薄叹,她抿了下淡色的豆蔻唇,“你就真的,这样处之泰然?”半句一顿,颦了娥眉侧过鲜香的颊,平静的心湖间起了一抹微小的涟漪。 其实这也是她心里经久以来一直不得解的真实困惑! 李旦的出世之态、隐者风范她自然明白,而引得李旦每一次愠火并着急气牵动驱驰的事情,也要么是因为对李隆基的担忧、要么是对她上官婉儿的担忧,而每一次都似乎与他自己的权势地位没什么过度的关系,他似乎对他自己从都没上过心。 正文 第五十四章 襄王神女参自然(2) 或者说,李旦对这无常又莫测的政治风云从不上心婉儿也是知道的,可在她心里那不能被人看见的地方却总也贮着一团火,这火焰平素平淡,却总会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跳出来灼烫她一下子!就被冷不丁、时不时的驱驰着,她隐隐希望李旦可以振作起来,可以重新找回他身为大唐皇帝……至少是大唐皇子的那一份光鲜的尊严,而不是一直以来这于颓废中显出的凄美、与落寞。||因为这样的李旦,会令婉儿心疼。 她没有唤他“陛下”。在他面前她是不轻易唤他陛下的。并非刻意为之,只是出乎下意识。当然,这种下意识的出乎也并非因为从未承认过他这个皇帝。 他这个皇帝做的名不符其实也罢,旁人看起来唯唯诺诺、甚至窝囊平庸也罢,她从没有在意过,在心里他一直都是她的陛下。这种下意识有点儿像,只是有点儿……像当初高宗李治从不轻易在武后面前自称为“朕”一样。 耳闻婉儿如是发问,旦抬目看看她,后也一笑置之,边利落的站起身子执了婉儿的缭绫衣袖往前一步。 婉儿尚未反应过来,便忽而借着李旦的力道与他一并蹲身下来。 “你看。”旦抬臂前探,指着正前枯叶上一只蠕动的冬蚁,“它是一只蚁,从它一降生在这软红尘世的那一瞬开始,便注定倾尽一生都只能够是这万物万象里最微末的生命,如此寥寥而已。”于此微顿了一下,目光有些恍惚、又有些洞悉世事的智慧存及于其中,旦声息沉淀,“穷极一生的去寻觅、去苦苦的前行而不消停,却横竖都爬不出这一片片枯叶落成的海……它需要有多少所谓的大志呢?”叹问间收了目光回来,落在婉儿静默凝思的面孔上,他笑笑,“纵然他有,他曾有过……殊不知三千世界本就是一片虚幻,一切皆都是业力的化现,本以为可以追求到的、牢牢握在手心儿里永不会改变的,有朝一日撒手尘寰回归清虚后,除了万般随身业,还有什么是真正可以带走的?”就此微顿了顿,这若许话仿佛并非在说那只毫无知觉、依然蠕行如初的枯叶冬蚁,也并不仅仅只是在说自己。 婉儿眉目微动。 旦含笑摇首,声息是淡然未变的:“荣华富贵、权势功名,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待得撒手西归,便也全无是类,那又何来什么这样那样的处之泰然?”他朗目中浮起少许偏戏谑的情态,笑叹间声音变得十分轻缓,牵出无形的释然,“世间多孽缘,凡人被业力假象障住了双眼而陷入自性的执念,当遁世跳出去你再来看,这昔时苦苦执着、欲罢不能也不会彻悟的一切不过都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为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徒徒累心、不能欢笑……一切何苦,一切何为?”最后的问句,旦是轻笑着言出来的。带着出世的隐者智慧,也不能避免的带着一些分明的自嘲。 即便心里明白那几分自然天道的奥义,可身处红尘世间,这身未死、魂未离,又如何能完全彻底放下的干净?呵!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情劫一道难欺心(1) 一阵风起时,清朗的景致便被涣散了,须臾间那些缪转的天风撩拨起周遭一阵零落的花叶,把眼前那只枯叶连叶带蚁一起吹走。()原本精美的枯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幽幽张弛了若许,即而便被天风彻底的流徙出了视野之外,再也看不到。 婉儿心头一阵黯然忽然起来,那些散乱的繁丝就如同这些过面无痕的天风一样骤然作弄。她转眸将目光定格在李旦的眉宇间,见他颜色深浓的眉目有流光暗动。 是否你的心里永远都承载着太多的大智慧,一草一木、一虫一蚁都能够毫无疑问的启迪你无为却其实有大作为的心?竟日流连在这样冗重的深思炼考间,是否哪怕我只与你咫尺相视,哪怕再怎样贴着你心坎儿的亲密无间,在你眼里,也依然还是看不到我呢! 她一叹,心口略疼。 方才旦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待得撒手西归,便也全无是类”。这淡然而沉淀、出世也残忍的句子此刻还是带着几重弦外遗音,不及防备的撩拨着婉儿根根敏锐的心弦。 “爱”之一字,也是……“全无是类”的么? 她起了不甘的一抹反问,心里分明很在乎,却偏生又无比倔强的不肯承认!颔首低眉间,婉儿将渐起的思绪适时收住,不及再多想什么,心念甫至,只是猝然启口:“你不一样。”没有经过有意识的提取、权衡,她沉沉对他道。 李旦下意识一抬首,她微染深邃的目光就对视在他的朗朗皎目间,两两相望,将两人彼此的剪影就此倒映在对方的瞳眸里,一眼含及处的美丽,如若两只飞翔着断了翅膀的飘摇蝴蝶,那样的心驰神往,又那样的凄美伦常、而恍惚且不真切。 这样迫近的注视很快便在灵魂处根植、催生起一团不可收束的浓浓烈火!这火焰的驱驰竟让李旦有些激动,差一点儿便把持不住……可那骤起的动容在历经竭力的按捺后,终于还是被他克制下去。他别过面孔,抬步兀自向前走去、不再看她:“是人,便要懂得一个道理——冥冥既定、一切顺应!”且起一叹,近似于释然。 “没有人生来就知道冥冥中的既定究竟是什么样子,更从没有人生来便会洞知命格究竟为何、且把无知当顺应!”婉儿紧紧临着李旦直抵抵的回复,声波骤扬,光洁的额头处那一点红梅妆在清朗的疏光里掩掩映映、明艳可喜。 这一瞬被忽地撩拨的起心动念了!心口有一种百感交集、欲要发泄却无从梳理的情潮骤起如擂鼓,婉儿突然控制不住。 旦摇摇头:“这些东西根本是我所不屑的,人生在世,譬如红楼之上一席热闹的赏宴,便是中途再热闹的过程、再留恋的欢喜,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已经洞悉了最终逃不去、逆不掉的钦定结局。”他骤一侧首,目光重新定格在婉儿颦起的眉目间,启口微微,“这结局,便是宴罢曲终、一切散场。”一顿后言出的字句仿佛夹着一阵风,看似撩拨的没有痕迹,但神光落在婉儿使他贪恋、使他心疼心慌的面孔上,李旦的心起了不受控的猛地一痛!可他忍住。 “既然知道每个人都会殊途同归,明白中间会有热闹而别样的过程,那又为何不知将这过程极尽能事的充盈满溢、体验的尽致淋漓,也不枉来此人世走这一遭!”她打断他,心中鼓点擂擂。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情劫一道难欺心(2) 李旦亦是紧压着她话尾启口回复:“最终的结局已然是没有分别的,中途所谓的过程其实也是上天一早便注定好的,那么予其像个小丑一般在虚假的世界演绎出滑稽的悲喜,不如淡薄处事、平心静气……默守自然之欢喜,诸多尘世不去管顾理会、便也不会生就出执着与嗔恨心,总是美好的一件事情。…………”李旦重把身子俯了一俯,随心的摆弄着微冷地表上那些残破的落叶。这副面貌突然极贴近于莲台上冷眼睥睨软红尘垢、慈悲渡世而宠辱不惊的观世音菩萨,妙相庄严、观自在,心亦自在,一切皆都得大自在。 婉儿不知何时已轻轻拢了蹙紧的眉弯。贴合着心口拂过去的一抹动容,她几步又至李旦身边:“命里每逢大事便有既定的大脉络,但认命不代表丧失掉对这生命逆旅的热忱,而尽力贴合身份情境的走下去、走好这条路却是自己应尽的责任。” “是么?”这次李旦铮一侧首打断了婉儿,他面目安详,唇畔勾了似有似无的一道浅笑,“那么上官大人,你对这一场生命的逆旅还有着狂野的热忱?”只此一句,李旦忽然很是好笑。记得就在不久前婉儿才告诉他,她早已丧失了对这世界一切所谓的美感、与乐趣的追求之心,因为当一个人看穿了太多也勘破了太多的时候,这常人眼里无限吸引的一切的一切于那个人而言其实已经没有了半分的意义,漫漫生命于之一个冷目理性、得大智慧却始终无法真正回归的人来说,从来都是一场无尽的永罚。 这句话很成功的将婉儿定住!不过也只是须臾的心思翻转,婉儿敛了不觉已有波光流动的眸子,即而启口沉了声色:“不为自己活一把,又怎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命?”出口的声息如故徐徐,但比平时添了一丝波澜与急惊。 这一道声色起落的瞬间,婉儿那心便一揪!李旦如是一揪心! 这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了!字里行间满满的都充斥着一道不可忽视的唆使……她这分明是在鼓催李旦重树信心、重新找回身为李唐皇帝那该有的尊严与威望!她这是要他违逆武后啊! 一抹惊惶只在眉目间浮了须臾便散去,短暂的调整之后,李旦面色一沉,对婉儿方才那话做了一副熟视无睹的姿态出来:“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己所不欲,便……勿施于人了吧!”中途一停,一语言罢后,他笑着叹了一口徐徐的气,似将心中那些沉积的郁念在这一刻做了尽数的宣泄,整个人便也跟着有了释然,伟岸的身影立于月影下便显出若许的轻灵态度,恍若就要翩翩羽化而去的蓬莱仙人。 旦的言语无有一句不含道理,婉儿一直都明白;但她的直觉却在告诉她,这一回,她是对的! 心念紧密,也没空去管顾自己为何起了这样的心思、居然想重新鼓舞起李旦昂扬的斗志?可这一刻情绪正逼在这里,她也没空去对此多做思考。丹唇软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旦摆手打断。 他好看的墨眉层层收拢,隔过氤氲成纱的银白色月华,神色关切的看定她:“知道么?”字里行间的灼热终于重找回了入世凡人的感觉,李旦不待她开口便声色一沉又是一句,“婉儿,你今天很反常!”他抬手,想要抚平她两眉间聚在一起的一痕怅惘,可依然发乎情止乎礼的重又收住,这动作止的恰到好处。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情劫一道难欺心(3) 他话语落定的须臾,婉儿幽心一颤!重看向与她注视一处的李旦,她生就出如梦初醒的恍惚感……这同时猝然惊觉,自己今天,确实反常的很呢! 见婉儿面色沉淀,李旦稍稍安了安心。() 他心头始终有着幽微的烛火映在她身上,撩撩拨拨的,感觉随时都会肆意燎原、再也收它不住一般!他明白婉儿还是以往那般的样子最好,因为那样的婉儿是最安全的,不会因为他而被扯进怎样的囹圄里。 可是看着婉儿缄默声息,重又恢复到了往日那一副冰冰冷冷、无喜无怒的样子时,他这一颗心还是忽就不经意的疼了一下!这样的她,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这一处,上官婉儿心间亦如擂鼓……她的心无疑是在武后那里的,她无疑是只属于武后一人、只尽忠于武后一人的!那是从武后把她的名字于上官家死亡簿上勾掉、从武后把她带进大明宫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如是!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反常,为什么竟然能够说出如今这些话来!对于李旦她不应该说这些话、甚至不应该动心……是对他动心了么? 猝一下撩过去的念头又叫婉儿猛地一定!耳廓顿然起了一阵放空般的萧萧盲音。她忽又开始拼命的去克制不想,去让自己不起心、不动念。 那些话她不应该对李旦说的,她的心也不应该潜移默化的就离开了武后、飘转到李旦这里,不应该! 可是,又忍不住…… 李旦抬目,看着婉儿面色沉静、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分明沉淀着紊乱的纠葛,便知道她是起了万顷的心绪。 他与她是有着感应的,似乎冥冥中总有那么一根看不见的轻丝细线将他们两个人牵引、粘连,使他们总是那样心有灵犀……可是这样的距离其实最撩人的紧,长年以来的相处,他们似乎总在以无言亦或寡言的意识交流,可那时而百转千结、时而开阔明朗的心绪却从不能直白的说出来,因为没有这样一个机会,而作弄的是他们之间能够靠近的距离似乎也就只局限于此,疏离不得、也前进不得! 经年的深陷黑暗,婉儿于之李旦便是一道刺破永夜的耀眼光亮,带来勃勃的生机与明媚的希望! 他总道“一切皆空”,他总道“全无是类”,呵!好似一副堪破、自在、放下、超然的无牵无挂样子,殊不知即便想要做到万般皆放,那也得先了断这一场苦旅中生就出的前缘旧怨、爱恨缠连!不然,又安可得超然、谈何大自在? 就着迂回过指间的幽风,李旦紧紧的将拳心做了聚拢,仍是以这样寡淡无言的姿态来暗自压制心中蓬勃骤起的情潮。他的心机其实深沉,他的隐忍其实深厚,这份练达来源于平素里万顷心念的竭力按捺、努力放置……他在旁人那里博了一个隐士风范的美名,旁人道他从容、超脱?或许吧! 又或许从头至尾,他其实才是沦陷最深、执念最重的那一个! 她是他的劫,这一劫不能由自己,逃不脱而挣不掉,更无法得一欢喜中、心心念念的圆满。 就在这浩浩然一场风横雨狂的情劫妖娆里,天殇的不止是人、是心、是魂……还是旧孽,还是怨缘!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段郎因醋生狂意(1) 迎着从窗子里渗进来的寒雾的撩拨,虞素抬首,灵动的眸波扫了眼周遭熟悉的景致,忽然觉的心里很是亏空,似乎自己这雅致的香闺里总少了什么东西来做填充。-- 这样的感觉很是作弄,且来的去的都不能够由她自己! 思绪翩跹,心念起了一点粼火,王虞素明白的,应当是少了那个人的存在吧……她曾无数次的回忆起最初时,与那个人那最缠绵悱恻、也最猝不及防的第一眼目光交集。 浮华灯火、月下神都,那个仿佛有着一身星月齐皎流光的翩翩少年郎呵!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生的那样俊美、整个人那样的美好呢! 那是仿佛集聚了万千星月璀璨的耀目华光,那是对于广袤昆仑蓬莱凌霄的疏狂指点……那份举世难觅第二的无双也无匹的姿容,那通身的出尘与些许的邪佞,一切一切都美好的不似凡人凡物! 但自己对他该是最单纯的欣赏,一定是的!虞素这样告诉自己,并极力让自己的心思不要在来俊臣身上陷的太深太执迷。 不可能有爱慕的,一定不会的!虞素垂眉,因为自己不是已经与那段家的公子订婚不久么? 王虞素是个端庄有度的大家闺秀,她一向都有着极好的克制与那一份自持力,这份良好的家训不允许她做出不合书香礼数的举措,身与心都不可以。 但身可以控制,可是有些时候那心呢,心又如何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的? 但这不是放任的理由,即便再怎样对那天那夜那月亮底下猝然相遇的来公子起心动意,虞素对他也都只能是敬谢不敏! 但该起的心与该来的缘份,都会以其看不见的势头一切一切稳妥漫溯……命里合该的钦定,是劫是孽都如是! 所以事情,还是来了。 这一日,段简来了王家府苑看望自己的未婚妻虞素。虞素也不知是因心觉段简乃是自己的夫婿而对他没了戒备,还是长久的压抑使得她对来俊臣的感情已然是情不自禁,就这样一来二去的闲聊之中,虞素十分不经意的偶然便提起了那一位俊美的司仆少卿。且还将自己与来俊臣之间一场百媚稠缪、月下缘结的相遇,亦是漫不经心的悠悠然讲了出来。 最初的时候,段简也没觉的哪里不合时宜,毕竟王小姐并非有意与哪个陌生公子怎样怎样,游街时还不许人家偶尔有个脚底不稳当、身子一歪的撞个什么人? 但越是往后,段简便越看出了其中隐含着的大真章!那是出乎一个男人最本能的直觉,这种男人对于女人情态、心境的洞悉本能,令他起了诸多怀疑。 段简面上并无表露出些许的异样,只展眉不语,却凝起一双晶亮的眼睛定定的注视着虞素的一言一行,意欲从这之中看出更多的精准信息。 而虞素正将那一段颇为浪漫而惹人遐思的月下偶遇,以一种说故事的姿态正讲至兴头上。故而她便没了许多防备,也忽略了那份人前人后都该拿捏着的矜持礼教,甚至连段简这个人的存在都跟着忽略了!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段郎因醋生狂意(2) 她婷婷起身,踱着优美的水波涟漪步,微扬首敛眸,音若瓷碎泠泠:“你不知道啊,那位年少俊杰的来大人他有一双星辰般的眼睛,那如许的月影、那浩浩的天光都跟着扑入他的一双眸波里,合着流动的光与影,那目光便是那样的皎洁、那样的神韵荡涤了……就像一阕精美的小诗,又如一曲弦外游离不歇、带着恋恋情丝的丝竹曲乐。||”她陷入了不自觉的痴迷,这分明是她一个人的回忆而已,但当整个人顺着记忆的洪流被围困于洪荒的囹圄,便忘记了自己身处软红俗世,忘记了身边还有太多的顾虑与不合时宜;也如是就那么顺理成章的,无视了未婚夫婿的存在,无视了好久好久! 段简原本还在心存侥幸,但王虞素却根本不加半点儿的收敛,那神情面貌配着愈来愈离弦走板儿的字句,使段简愈听愈觉有些异样昭著!他原本拿捏着的面目神色开始不受控的起了变化,皱眉抬目,见面前的美人谈吐之间眉梢处更有一段他还从未见过的风情流露。 段简只觉自己的双手开始泛起冰冰的僵凉,即而起了不自觉的晒筛子般的碎碎颤抖! 而虞素言语一阵,便时而驻足碎念、时而娓娓低首,娇嫩且瑰丽的唇角勾勒了暗香清浅,芙蓉面上时有小女儿情态浮聚而上。 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段简哪怕再迟钝也该明白一个道理……猛一个霹雳惊惶,大有些后知后觉的,段简以着一个男人天生对女人的敏感洞察,终于明了——王四小姐,她已芳心许予了那莫名其妙杀出来的来俊臣! 即便这一点,连作为当事人的王虞素自己都尚没有意识到。 这是多么滑稽多么无端的打紧,又使人止不住恼羞成怒的一桩事情? 一股男人天成的自尊心风狂雨急的驱驰起来,段简当即打翻了醋罐子、更带着尊严被女人和登徒子践踏的郁愤感:“够了!”他铮地一下起身冲着虞素吼了一句,即而以他在虞素看来最无理由的恼怒、最狂热的愤恨来遏制住了未婚妻的臆想。 虞素被他这骤起的一声怒吼给猛一把揪回了思绪,一时呆愣愣木住。 段简面露鄙夷,三两步紧走到虞素面前,抬手对那敞开的窗子怒不可遏的一指:“什么少年才俊公子无匹,那姓来的司仆少卿我还不知道?他不过是一条荒郊野外满身腥臭的、最卑贱最龌龊的野狗!呵……”鼻息一个冷笑,声息于咄咄里又掺薄讪,“当初靠着女人爬了上来也便罢了,当真以为他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了?见了女人便没了没完的调戏,动到了我段简的头上来他也得有那个能耐!德不配位必遭殃祸,只怕他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声浪就着心绪一层高过一层,段简脾气上来亦有些忘情,没去顾及一个场合时宜是否合理。 而王虞素耳闻段简如此贬损她心中的天人,又加之这一向儒雅有度、气韵翩翩的段公子突然做了这般凛冽的情态出来,这叫虞素顿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冲击力。耳闻如此恶俗肮脏的字眼被生生用在了来俊臣的身上,虞素又觉自己起了万般不能承受之痛!分明是那样一位皎比明月、风度出尘的青莲般的人,纵是当初倚靠公主之力偶然乘风又如何?自古英雄莫问出处,蜀王刘备不也是个卖草鞋之出身么?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段郎因醋生狂意(3) 虞素被段简这昭著的怒火逼的念头四起,双颊更因心力的拿捏而起了滚滚的炽烫,被她颔首抿唇极力隐忍。()她不是一个肯轻易屈就于男人威严的女人,终于在段简越说越没了分寸、愠火并着毒醋越来越见湍急的一个当口,她莲步又起,逼着段简又近了几分,在他身前敛步停定:“你不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娇娇一嗓子压着段简的话锋仄仄的逼出来。 段简被女人这般态度唬的一震,错愕中见虞素美眸里晃漾开了涟涟水润:“如此诟病旁人,行……纵然是那来大人他有着千般不是万般不好,段公子你又有着什么资本德以配位、能让你这样指摘旁人?”盈声成阵,虞素免不得为来俊臣一通辩白。这灼热的情潮化为了无限的冲动,亦使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身处时宜。 但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极力维护另外一个男人,这显然不会是聪明的举止!王虞素越是这样,便更是彻底的激起了段简无法收束的弥天气焰! 段简有半晌的愣怔,目光逼视着虞素投向他的不卑不亢的目光,这一双昔日里使他魂牵梦萦的美目,此刻看来只让他心生厌恶! 段简的双手已经握成了拳,但即便这样也无法将频频的颤抖有效的抑制住。他突然有一种给这不知廉耻的女人一巴掌的冲动!但理性尚存,又明白这是在人家王家的府宅大院里,且一个男人更加不该动手打女人、还是自己的女人!可,这一捧心头火都快把他由内至外彻底灼烧焚烂,他百端肆起的情潮万分迫切的需要发泄,一时又没有一个可供承载的宣泄之口! 王虞素心里明白段简的纠葛折磨,倔强的双目如是不卑不亢的死死与他对视一起,即便纤纤肩膀已起了莫名的颤抖,即便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了一个外人,就同即将完婚的夫婿如此坚持到底的对立又是图了什么! 终于,出乎男子汉大丈夫肩负着的那个重于泰山的强烈责任感,段简心头熊熊燃着的烈烈火焰再也做不得半点儿的贮留停滞!更加的是,虞素的话让他感到在自己女人面前丢了浩浩面子! 又是须臾僵持,他抿紧嘴唇忿忿压制一口心气,铮一个侧首,抬步当即出了王家府苑正门,跃上那青骢骏马便一路风尘而去! 动不得女人,失不得面子……这一切一切的根源不都是那个不知廉耻的窝囊废来俊臣挑起的?好,那便去收拾那位所谓“天人风流、气韵无双”的来俊臣! 心念若焚间,段简一勒马缰冲着来府的方向打马便去! 王虞素怎么都没有想到,原本一场好好儿的家常闲话,竟会惹得这么一通想来啼笑皆非的变故出来?她见段简怒气冲冲的一路出去,也管不得诸多所以然,慌的一下赶忙也追身出来。 又见段简勒转马头偏离了王府,虞素猛一愣怔,须臾便瞧出了那是来府的方向,便知段简是要去找来俊臣兴师问罪! 即便不为了来俊臣,她王虞素乃是王家的四小姐,这被段简误会的事情一旦被闹开了传出去,还不如要她去死!她又哪里丢得起这么大的脸?忙紧跑几步欲要把段简拦住,却又哪里拦得住?很快她娇小纤细的身影便被绝尘而去的马儿长长甩在了身后,又碍于身份的局限而不敢高喊急追! 虞素万分无奈且怄着火气,只得眼睁睁看着段简一身昭著怒气的扬鞭急策往来府的方向去,失了心智、着了魔障一般的疯癫欲狂!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意气挥鞭种苦果(1) “那条野狗呢?给小爷我滚出来!” 原本安宁祥和的氛围就因了这豁然一下、燥燥咄咄的一嗓子,骤地被带起了昭著不扼的逼仄之态。()段简猛地一下着力勒住了青鬃骏马,顺手高扬起马鞭,对着来府大门喝了一嗓子后仍不过瘾,定神后又是一通叱咤,浑浑然一副得理在身的样子:“呵,怎么的?”许久也不见那司仆少卿应声显身,段简便愈发有一股子轻狂的气焰逼仄在心口。浓眉上挑,带着怒气的讪讪凉薄便更胜了一筹,“窝囊废就是窝囊废可不?害怕了!”落声时不加收敛的哈哈大笑,这般招摇无限的笑声惊得胯下的青鬃马儿也都一个奔扬四蹄! 喜看热闹是大多数人的天性,段简有心给来俊臣闹一个大难看出来,这副喧喧咄咄的举动自然引得长街来往众人聚在一起、围成一圈儿指点观看。这人流越积越多,不一会子便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大阵仗,为这原本就逼仄的氛围又添置了许多尴尬,好似狂风暴雨来临前最阴霾的黑云压顶。 就在这人流簌簌齐聚在彼,骏马之上那段简耀武扬威、肆意漫骂之时,这场市井闹剧随着当事人来俊臣的出现又被轰然推向一个高.潮! 俊臣早已闻得有人在自己府宅之外嘶喊叫嚣发神经,他寻思着自己这阵子以来因为武后“解忧”而确实得罪了不少人,有人恨他厌他那也早都司空见惯了! 但官场并着宗亲之中大抵都是聪明人,即便不对他这个武后的新晋爪牙加以巴结,那也是躲他都嫌来不及的!此刻又是哪个不怕死的鬼扑,反倒主动打上门儿来寻他的晦气? 不过他今天这心情倒也不算糟,他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气人,便心道着由那人发一通神经待他发的累了、自讨了无趣儿也就消停了。对付这般鲁莽而没大脑的人,来俊臣实在提不起过多搭理的兴趣!但没想到那个送上门儿来的人还真是个自以为是、不懂变通也不知好歹的人!他来俊臣都忍耐了这大半天,那人非但不走反倒得寸进尺……这如何能再给他肆意辱骂自己的机会? 即便当下的来俊臣实在还够不上是武后眼前的红人、权势滔天的宠臣,但这并不代表他日后不会是,更不代表他便是个可以被谁谁谁任意贬低和欺辱的! 厚重的府苑正门“吱啦——”一声冗冗的打开,燥燥人声登时静默下来。 段简敛神收性,冷眼看那门轴坦缓转动间渐显出的一道清绝身影。 玄青长袍、月白封腰、挽发间简约的玳瑁流苏更为其人添了一痕俊秀态度,轻靴点地、不缓不急稳步而行的来俊臣终于自远及近、顺着洞开府苑正门内重叠掩映的松柏竞翠光影之间安然步出。 即便眼前局面混乱而浑噩,但他依然卓尔深沉,通身气韵是与素日一辙的优雅天成,唯有眉心那道微皱起的眉弯昭示了他心里的一丝讶然、无名所以。当然,还有几分不甚愉快。 那马上挥鞭逞威风的段简,在见到来俊臣的瞬间登地一下起了恍惚!并着府前围观的人群一样打了个下意识难自持的噤声! 来俊臣的身上果然承载着如许的魔力,这样的魔力使他看上去居然那样无双无匹!莫说一个王虞素,放眼这泱泱世上、大千凡尘间的任何一个人在瞧见来俊臣的第一眼起,怕是没谁会对他做到毫不起心、半点引不起由衷赞叹甚至是蛰伏的吧!这便是来俊臣身上不经意流转出的大魔力,也正是来俊臣的可怕之处……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意气挥鞭种苦果(2) 不过这样的震撼只有片刻的维系,须臾后,段简骤地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且眼见来俊臣他竟是这样一副稳沉有度、纹厘不见失态的样子,加之生就得锦囊秀貌、月宫谪仙,越是这样越是对段简做了个不小的刺激!他恼不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将方才不能自持浮拢而上的那些暗叹转而就化为了咄咄的愠恼! 但仍旧不得不承认,这来俊臣果然好看!这副惑人的皮相与这身俊气,倒是未曾玷污了他这有先见一样的名讳。…………不过此时此刻,回过神来的段简根本再没了什么等闲心绪欣赏来俊臣的人如其名,他对着来俊臣真可谓是越看便越心火蹿簇!待不多时,终于猛地一个打马上前,逼近来俊臣近前之时不动声色的瞄准了他那张蛊惑人心的脸,同时暗暗地加重了左手握鞭的力道,聚气一狠,夹着一股缜密风声猛地抡圆了鞭子抽过去! 毫不知所以然的来俊臣尚不曾反应过来,但在面门被一阵疾风猛一冲撞的当口,他下意识将身子往旁边侧过去。好在他反应不慢,这一侧身那鞭子便没有打到他脸上,可还是实实的落在了左侧肩胛骨,吃痛间他便被劲力的鞭风给掀翻在了地上! 段简趁着这个势头没做停歇,那“嗖嗖”的马鞭发了狂般的抽打在已经瘫在地面的来俊臣身上。 这根马鞭是前阵子才新换的,平素抽马都拿捏着力道不敢稍做用力,何况眼下是使足了力气拿它来抽人?几鞭子下去便见地上的俊臣玄色衣袍有地方被抽打至烂,露出里边儿玉白色的底衣。 府里的家丁几欲阻拦,但都被段简紧力的鞭风震的靠近不得!只得眼睁睁又急又无奈的看着来大人被一顿劈头盖脸、没得分寸的狂打如斯! 俊臣只觉剧痛难耐,除了一bobo充斥而来的清晰疼痛、与脑海里渐趋加深的不可忽视的耻辱感,他再做不出半点儿思量、也来不及说半句话了,更何谈他一向自持甚好的那份优雅! 尔后渐渐这个身子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了,除此之外还有那尊严被剥离、人格被任意践踏的近于绝望的闷唳狂嘶! 这可真是一场莫能两可的飞来横祸!新上任没多久的司仆少卿被雨点儿般紧密的鞭风打的皮开肉绽、狼狈不堪、真真是惨然不忍一睹! 漫空里有四散开去的蹿起的血珠子,虽是薄薄的一层,但尤是触目惊心!好在又过不多时,府里小校寻了段简一个恍神的契机一拥而上,终于将马上挥鞭发狂的段简给推搡拦截了住! 段简因被阻拦,手里的鞭子一时便落不得,但那嘴上功夫却越发见长了:“姓来的野狗,别人怕你我段简可不怕你!你这个鳖种!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窝囊废,靠着女人吃软饭的窝囊废!” 这声音嚣张狂妄,而“段简”这两个字眼铮然一下清晰的烙印在了来俊臣的心坎儿里去! 沉淀的情绪开是在心里抽丝剥茧,将这宿世般的仇恨合血带泪吞了狂妄、咽了耻辱的一点点深刻下去、铭志于生魂…… 正文 第五十八章 来府门前笞主人(1)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俊臣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这茫茫天地间那个唯一即便打伞、也仍然会被淋湿的一生下来就被诅咒的人呢?为什么他无论颠簸亦或平顺,无论微末亦或扶摇,都横竖逃不过一个“侮辱”、一个“鄙夷”与“轻贱”? 真可笑! 他顺心而起念,下意识一勾唇,而清亮的眼波开始渐渐变得浑浊。因此时段简已经停止了手中皮鞭对他的肆虐,俊臣终于可以有复苏神志的须臾时机。其实到了后面,无论再怎样鞭落如雨,他的心里始终都是一片异静了……即便疼痛如斯的肉体感知,相较起来也远远比不过段简谩骂出口的那些句子来的更加不能承受、重重刺痛! 就着喉咙间泛起来的一股子腥甜,骤起的恨意铮地涌上这闷郁的心口!他深深地恨着自己算力不足,是永远都无法看清摸透人生这盘大棋的无常,永不能知道茫茫前路指不定哪里就冒出来个什么样的小人、对自己付诸如何无端也不需要道理的折辱! 但伴随着已然麻木的彻骨的痛,他很快又释然了。从一开始他便没得选择,不能选择来不来这世上走一遭,也不能选择来到这世上之后要过上怎样的一种生活、陷入怎样的一场境遇;从一开始他便不是这场人生棋局间黑白分明的执子之人,他只是一枚棋子,棋盘之上最微不足道、最易被忽视了去的那一颗。 那么身在局中,本就身心皆困囹圄,守着幻想障目、却只能把虚当实,又谈何冷眼观世顿悟一切?人生的无常其实正是有常的大规律,既定的道路不会改变,一个人的心力与感知也会在这之中慢慢的被打磨平整、变得劣根尽显…… “野狗,你吠呀!你叫一个给小爷我听听!怎么不说话了!”段简不依不饶的利声喝斥仍然不间断的传来,字句紧凑急迅的不给人半点儿喘息的机会,“敢勾引我的女人!我让你勾引……”后半句骤然压低,以重又挥起的马鞭取代了口头干涩的空话。 侍从小校见势忙又去拦,但这次却没能快过段简! 耳边交织着的成阵粗鄙漫骂与发狠的鞭笞再一次冲昏了来俊臣的所有思考与毅志。他于无端中生就出诘问。 算什么?是时的自己又算什么?分明这姓段的无理取闹,却叫他自己连一点点仅剩的尊严都不能够继续苟延残喘的维系……凭什么,凭什么胆敢这样平白无故便将他来俊臣堂而皇之的羞辱如斯! 但身体经了方才短暂的休息之后,该有的感触一点儿不少的重又漫溯潮袭。承受着如此狠戾的一鞭又一鞭,俊臣痛的下意识把那身子蜷曲做了一团。 疼,真的好疼…… 平白无故是么?堂而皇之是么?终有一日,我要让这世间我所能掌控的所有所谓的忠良好人,他们全都清晰刻骨的饱尝比这剧痛更胜百倍的屈辱痛苦!记住眼前这狂妄不羁的姓段的人,终有一日他会为他所作所为付出惨痛无比的代价、明白他此刻所行之事究竟是多么的愚蠢、明白不是任何人都是他段简所能消遣的起折辱的起!要让他,以身领受、以心更领受! 字句串珠,来俊臣咬紧牙关暗暗发誓,这是他头脑里迷糊浑噩中所清晰浮现出的唯一念头。 …… 正文 第五十八章 来府门前笞主人(2) 又这样大闹了好一阵子,许是段简觉的被他这样抽打、地上那个精细的人像死过去一样没得半点反映也是无趣!况且他自己也实觉闹的疲了、倦了,且来府人多、他段简只有一个,争执僵持下来诚然是败了阵仗,越来越无力。………… 想着如此一遭也算是给了来俊臣一个大大的教训,来俊臣在朝堂间所作所为段简亦是清楚。如此这一顿鞭笞、松松那姓来的一身轻贱的骨头,莫说自己,其实亦是为许多暗恨那来俊臣的人出了口平素不大好出的恶气!这也算是不白走这一遭! 念及此,段简抬手将那马鞭一收,鼻腔满含轻蔑不屑的哼了一声,以凌厉眼波深深剜了狼狈不堪的来俊臣一眼,重又一个勒马转身,骂骂咧咧的策着马儿招摇无比的离开来府大门儿。 门丁小厮们一见段简离去,也来不及管顾全失的体面,忙不迭蜂拥上去搀扶来俊臣。管家最先反应过来,见俊臣浑身挂彩、面色萎顿,便一面命人去请大夫、一面驱散聚集在府前指指点点看着热闹的人群。 即便侍从小心且急迫的欲将俊臣扶回府去,但这一时半刻间俊臣那心曲仍然不得平静。他身系了几分倔强的执着,默默匐于冰冷的地表,纤长净白的手指死死地抓紧着自己早已被马鞭抽打的零零落落、残破不堪的衣角;不知不觉,指甲已随着粘连的破碎衣片没入了半寸皮肉,面上却越来越平静,不曾有更甚的异样。 这般模样的来俊臣好似是在默默克制,又似乎在竭力压制什么、下定着什么样的赌咒或决心。终归是让人心疼。 他苍白如纸的面庞依旧俊美,因唇角渗出的丝丝血迹而又于这俊逸间添就些凄美,眼角眉梢尽是那无限的重叠隐忍,入在目里,一份说不出的苍凉揪紧了心房! 躲身在渐趋四散的人流里,虞素明净的美面之上隐然挂着连串泪滴……她不禁愤恨自己的鲁莽不查与无能!愈渐愈深的负罪感搅扰的她对于自己的怯弱无法原谅、不得安宁! 方才段郎大闹来府之时,忙不迭追了过来的她并未错过多少好戏。眼见着段简如此公然、如此没道理却满嘴都是道理的对来俊臣一番无理辱没,她一颗细腻敏捷的心都在颤颤的发抖、这感觉几近于破碎! 但是她始终都不敢站出来说一句话,更不敢对俊臣相护。虽然她一介弱女子想要保护司仆少卿未免可笑,但就连这个站出来说句话的念头、这份勇气,她却都怯怯的不敢有……自己不仅是个惹祸精,且为什么竟又是这样没用! 巨大的愧疚与浓郁的心疼蜕变为了不可自持的负罪,这心力弥深难遏,渐渐织就成一张无形的罗网,兜头将王虞素罩住。 她捂住狂跳不止的心口,做了半晌的稍歇。这之中,似乎俊臣断续的呼吸渐渐均匀了起来。 虞素借着一抹蒙了雾气的日光,将眼波定格在他那两道挂着虚脱汗水的刀裁似的墨眉上,又顺着再去瞧他整个人,即便受辱于人前,也依旧是说不出的翩翩惊鸿、年少俊逸。 他的两片薄唇因着隐而不发的吃痛紧紧闭着,微有抽.搐、且挂了血痕的唇角依稀泛青带紫;如玉的身早已衣片粘连、血肉横飞,辉映俊面上昭然可见的道道细小的血印子……入在目里,虞素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记得当时长街月下才初一邂逅,她便已然被他骤时便惊艳!她成长如斯,还是第一次见到过如此动人心魄的俊魅男子!如此的,令人欲罢不能的润玉一样、冰与火两重极端烧沸在火焰里一样的男子! 她确实有过怦然间的心动,且这心动的频率似乎持续的有些久了……以至于她再一次陷入了不该的痴狂当中。 我还在原地等你,不求此身相许,只等你顾盼眼波予我一记再度的回顾;而你,却已经忘记了曾来过这里…… 心曲微潋,顿然愁肠百结,虞素突然牵回神志,被自己这不及防就起来的念头猛地吓到! 恍惚间抬目去看,来俊臣已被侍从扶回了府去。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闭合,阻隔的不止是内外两重不同的景深,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别的,自然的春光,与流转迂回不止不停的,亘古幽幽的风。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隆基登门探伤病(1) 浓黑粘稠的中药汤汁经过调理后,为保温度被小心翼翼的以小火微煮着,不知已经重新热了多少次。() 瞟一眼那随着汤汁沸腾而稍稍溢出陶瓦的药渍,隆基摇了摇头,掀起帘子走到塌沿坐定:“男子汉大丈夫的,也会闹情绪么?”含着好笑的对来俊臣轻声关心了句。 他才一闻得那鲁莽率性的段家公子在来府门前这一通闹,便未得半分稍待的赶忙抽身过来探看。边暗恨自己居然不查,若是早半分知道这事儿,还能叫段简得了机变这样折辱来俊臣?俊臣那样优雅而清高的人,历经段简这一通当众耍威风折辱后,他心里那道坎儿恐怕是不会轻易过去的吧! 果然便见来俊臣却不进汤药,都个把时辰过去了也只径自默在那里,微光中瞧见他眼角眉梢分明浮了无限隐忍。这副面貌呼应着起伏的愠气,定是那心下郁积一通的火气还权且不及散去。 一切都会过去,即便是被人肆意鞭打、欺凌如斯的窘迫也一样会过去,亘古无情却最是公平的时间最终可以冲淡一切。但这种身心所承所受过的诸般痛楚,却不会随着流光的辗转而淡化半分,它们只会在心灵深处那道埋葬苦难的坟冢里一点点腐朽、慢慢的深刻,最终化为再也拿不走的与身心魂魄合在一起的一部分,会刻骨铭心牢牢烙印一辈子。这便是为何古来有训,做事切勿做绝而不留后路、凡事太尽缘份势必早尽的大智慧的缘起! “此辱没之仇不报我再不为人也!”终于,在情似骨肉的总角之交面前,俊臣一股浓烈炽热的心力破了久久积蓄着的那泓压抑,仰头恨目,忽而自语又似赌咒般歇斯底里的一句。 这一句忿声呐喊来的突兀,惊了隆基一下。他们兄弟相知相识这样些年,来俊臣似眼下这般的恼羞成怒、人前失态好像还是头一次见到。 而俊臣这个当口已经顾不得那所谓的失态、所谓的对优雅的维系,这一句话好似牵动了他此时全部的力气,声音才落便是一阵止不住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只得抬手捂住心口对这万顷冲头的情绪努力做着奈若何的平息。 这间隙中隆基定神,看着似被梦魇纠缠魔障住的枯槁凄迷、孱弱憔悴的友人,他心头微紧,摇摇头皱了眉心也是真心关切:“你怎么就抢了人家的女人呢?”探身微微时,压低声音颇为无奈又不解的一句。 隆基原本不想提起这茬事儿去接来俊臣的伤疤,但他心里既然起了这个疑问,就不愿对俊臣藏着掖着。况且俊臣除了跟他、跟太平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真正能说的来的朋友,出了这档子事儿总要问个明白些,那么做朋友做兄弟的才能帮他不是么? 但病榻之上的俊臣头脑先是“嗡”一下起了阵盲音!听他竟这样问自己,俊臣恼不得情绪愈发波动,猛地一下就挣着起了身子。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剧烈的动作起的急且没征兆,皮肤破碎的这一副孱身又怎么吃得住?还没待来俊臣开口说话,身上便已经是伤口迸裂,方才刚刚敷上的白纱也在一瞬被浸染了新鲜的血红色。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隆基登门探伤病(2) “哎……”隆基抬手欲拦,但终归晚了一步。()便也只是无奈的摇摇头叹了口气,见来俊臣如此反应激烈,他心里头多少有些后悔提及出那茬子事儿。 而俊臣忿忿的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我连他女人是谁都不知道!”字里行间发着些负气的狠。当疼痛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久而久之,肌体便也感觉不到怎般难耐了!但是额角微微露出的青筋并着嘀嗒下淌的冷汗,仍旧昭著着来俊臣身子骨的不受用。 这一切看在眼里,即便来俊臣他自己毫不在乎,可作为友人就这么看着他忿忿消沉,自是免不了始终替他揪着一把心:“行了你别折腾了!”且劝且慰,隆基忽觉方才自己那句玩话说的还是造了次,因怕俊臣那一通本就不曾平歇的心气再被无端调动起来,只得先来稳住他那起伏跌宕的满怀情绪,“不计较兄弟心情便也算了,你这样就不怕太平难过啊。”临了补了一句。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宽俊臣的心,神思一动便想到了太平公主。毕竟太平与俊臣之间那一段风月虽从没有公然说起过,但几个贴己人谁也都明白。 提到太平,俊臣果然立时就安静了下来。 隆基略略安心,却不知道俊臣那思绪原是顺着他的话锋再一次兜转到另一件事上去了…… 俊臣转念及起那天他与太平两人之间的一场不愉快,这事儿不能触碰,稍稍一想就会觉的烦躁不堪!是他错了么,还是太平本就对这段好笑的感情不曾上心?俊臣不是个喜欢矫情的人,但此时此刻诸般情潮霍然不受控制的搅涌一处,他胸口又是几层心绪闷闷重叠着四起。长吁口气,后发泄样的把话题又扯回来、跟着抱怨了句:“他女人谁啊?” 果然是如坊间所传那样“未见神都有夜、不闻俊臣失态”,即便对那段简再气再愤懑至斯,对于那恣意欺凌自己之人,来俊臣也依然没用半个恶俗字眼相向。 “你说段简?”隆基转目会心,一顿后颔首,“王四小姐王虞素。” 李隆基行事一向是滴水不漏的缜密,在闻了来府门前那一番大闹后、早在急急赶过来之前,他的贴己人便已将事情的始末来龙查理禀报的清清楚楚。 王虞素…… 一个熟稔的名字冷不丁惊蛰在脑海!出乎下意识,俊臣薄唇些微的张了一下,并着念头了然在心:“原来是她……”恍然间如梦初醒! 若说起王家的四小姐,这又是哪一出可笑而荒谬的所谓风月事?他们不过月下偶然一遇罢了,如此精细的事情,段简也会知道?便是知道,那这自己与虞素之间所谓风流又是从何说起?若说自己引诱他的女人,恐怕就连“牵强”二字都还算不上吧! 思于此处,俊臣心下又是一阵自嘲苦笑!果然庶人无罪怀璧其罪,就因他来俊臣生就了这么一副风流相貌,但凡与一女子有个什么擦肩照面的便都要传做了不正当勾当? 俊臣心潮起伏,面目间浮起的神色玩味又凉薄。 不过这时的李隆基早已经不会注意到他的忖度了,因为三郎的心思已在不经意间倏然飘忽起来。以至于又一抬目时,俊臣反倒察觉出了隆基面目上聚拢的一丝异样。 正文 第六十章 心思暗动起筹谋(1) 俊臣猛然回神,思绪打了几个转,预感到隆基兴许是生就出了什么谋划。…………但他隐而不发。 敏锐善思如隆基,就在这一会子工夫里,一个陡然而起的念头便于李三郎的脑里心里有了定格。他忽然觉的,可以利用来俊臣做些什么……来俊臣这个人有着猫一般狡黠的智慧,即便他们之间论理来说委实有着很厚的交情,但平素里若要拉拢他、若要他真心同自己做些违逆情境的事情,必然不可能。而此刻恰好是个契机,来俊臣在众目睽睽下受了段简那般的折辱,这口气他放不下、也必然会沉淀在心里久而久之化为日益深浓的一股心念!来俊臣迫切的需要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可以令他作为向上爬的助力。 这对镇日里心中怀揣着一件筹谋的李隆基来说,委实是好事儿。因为李隆基这里,刚好有着这么一个助力! 计划有了大体囫囵,隆基适时收念,侧目转了话锋,有意无意的对俊臣做了闲话家常般的样子:“对了,你觉的天后召集李唐皇室,于今暮冬时集会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家常话般的神态和语调,但出口这字里行间决计是锋芒凛利的阵仗!毫无由头,这话问的突兀。 话音甫落,俊臣昏沉的目光铮然有一闪而过的伶俐华彩,这神色的流露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俊臣亦是敏感颍锐的政治动物,即便重伤加身、情态百味齐齐漫卷之际,他也依然还是能够做到内敛有度的!心里自然明白隆基是起了怎样的心思,毕竟距离武后召集参拜天授宝图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这当口一些人坐不住了,而另一些人……开始转动心思寻思起如何在这件事情上,可以钻些什么样获利的空子。俊臣心里明白,隆基决计不是只因挂心他们李唐宗室的安危,就像来俊臣也从没想过身先士卒挑战所谓大义一样。 “嗯。”不多停滞,俊臣错开隆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虚弱了声息莫能两可的摇摇头,“天后的心思,不好妄猜。”一句便否。 在没有完全明白李隆基究竟心怀怎样的思量之前,来俊臣绝对不会做最先吐口的那个人! 这样的回应并没有出乎隆基的意料,对于俊臣的脾性心态他当然可以洞察秋毫。知道俊臣眼下的心照不宣,隆基便也不去多逼他:“你不愿意说,那我来替你说。”只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仿佛真的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打草惊蛇。”不多不少,只有这干练的四个字。 俊臣屏气定心,这四个字恰也是他自己心中所想;不过“打草惊蛇”之后,应该还会跟有一个“引蛇出洞”! 武后并不会借着祭拜所谓天授宝图这一茬事儿,便对李唐皇室宗亲一网打尽。毕竟时今李旦还是皇帝,不管这个皇帝有没有实在的皇权这也都是既定的事实,即便武后动了真正取而代之的那一份心思,也不会急功近利到如此不加把握便迫切非常的付诸之举。她只不过是要借着一个由头来试探一下李唐、并着武家宗亲子侄的反应,将他们之中那些真正怀有不轨之心的蠢蠢欲动之徒引出来,后切中要害铲除对自己不利的诸多因素。这之中,若诸多宗亲子侄看穿这层心思,小心行事不做逾越之举,那么一定可以平安无恙。 但人总架不住在情势的大背景下生就出自性的多思,即便武后的心思是简单且可以预料到的,也架不住陷在自己给自己编织好的囹圄里、生就出诸多的怀疑后乱了心智……站在这一层面来看,这些宗亲子侄的处境,也大抵是危险的! 正文 第六十章 心思暗动起筹谋(2) 可是眼下又显而易见,李隆基搬出这件事儿来论及,远非只是最单纯的揣摩意图那样简单:“但李唐宗室们,却不见得这么想了。()”眉弯稍压,他回目看了俊臣一眼,带着些许心照不宣的玩味之态,连着语气一并低仄开去,“他们只会觉的,天后是要将他们借机聚在一起一网打尽呢!”语尽重重一落声,不似隐忧,倒似是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暗暗激动。 俊臣没有支声,敛目静听隆基继续言语下去,边顺势了无痕迹的展袖摆手、退却进深后伺候的下人。 待确保这内室里只剩下自己与李隆基两个人、说话论事决计安全之后,俊臣半支着身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转目看向李隆基,勾唇似是含笑玩味、又似乎有些忖量:“三郎,我问你件事儿。”声音略沉。 隆基没有多想,颔首应下:“问吧!”后将微乱的袍角褶皱抬手抚平。 俊臣分明严肃、却藏不住戏谑之意的声音就在这时有些慵懒的响起来:“你是要死还是不想活啊?” “……”顿然一下,隆基打了个下意识的激灵,转首看向他的同时便聚拢了两道眉峰。 眼瞧着三郎这么副好怒又好笑、最终只觉的整个人都在发窘的样子,来俊臣唇角起了忍俊不禁的颤动。他止不住的想笑,又因在隐忍和压制,最终变得唇角抽.搐。 这时黄昏将至,暮色四合的水雾迷蒙里,天光似也不经意的昏沉了起来,暗压压的宛若饮了整坛葡萄美酒。 重叠着明灭的疏影,隆基笃定的俊面被俊臣这昭著的玩笑给作弄的一阵明朗、一阵又深沉。就这样两个极端紧密周匝着,再启口时音色陡然有了愤意:“你该明白,段简之所以敢这么欺负你,到底还是因为你如今的势力不够大、根基不够深!”他是抛了杀手锏在使激将了!来俊臣的城府和忍耐力比他想的还要深,且他心知以来俊臣的智慧不会看不出他在激将;不过他更知道,纵然明知是在激将,但这个账,来俊臣一定会买,“若你我借此祭拜‘天授宝图’的机会做点儿文章……那么我们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又是一句,浓眉在这话尾将近之时一下舒展。 诚如隆基所料,俊臣有了兴趣。确切的说,他一直都很有兴趣。 李隆基后边儿这话怎么也算开诚布公,而俊臣也没想过要一直装糊涂! 徐徐晚风迷乱了墨发,俊臣新换的月白宽袍因着风势渐起撩拨,将他造势的宛若一只振翅扶摇的云海白鹤。他慢慢起身,下榻时双手负于身后、旋即小心的踱行至近前小几之前,不忘招呼隆基一并过来。 看着俊臣终于规整了神色,隆基心知他是对自己那个互利的提议有了兴趣,亦走过去与他面对面落座。俊臣欲要唤人上酒水对饮,被隆基皱眉止住:“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喝酒么?”这是出乎真心的着想。 利用归利用,但并不代表利用就意味着不存了兄弟间的真情意。双刃之剑尔尔,很多事情从来都是相互粘连,注定划清不得。 俊臣便止住,仍是十分优雅的勾了唇角,似笑又非、难以看的明朗:“我倒忘了这个。好,不饮酒,我们品茶……”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公主牵心问三郎(1) 天地在入夜之后起了一层霜,原本干冷干冷的暮冬气候便因了这晚来的霜雾而变的湿润许多,北风呼呼扑在面上也不再如先前一般的干涩。() 李隆基单手负后的出了府苑正门,忽见被夜光清辉铺就的门口宽道上停了一架马车。这马车不是一般等闲人家常用的那样,其上饰物华美而规整,一眼便看出来是宗亲显贵素日常用的。 他心头一紧之余登地起了个警觉!正思量着会是什么人在这当口好似专程在等自己,马车的一道帘幕便在这时被一只纤纤玉手柔缓缓的掀起来,即而露出一张薄施脂粉的俏丽面孔:“三郎。”是太平公主,且在目触隆基的同时启口轻轻的对他唤了声。 隆基悬起的一颗心适才向下放了放,四下里下意识的瞧了一圈儿后,向太平走过去。这时太平也已经下了马车,她对车架旁伺候的随从嘱咐了几句,便示意隆基同她行至一旁落叶潇潇的柳木林里说话。 这个时候了,且太平又是刻意避开众人,那决计是有着不愿被人周知的隐秘心事。隆基会意,在林木间行了一段之后,方停了靴步:“公主来看司仆大人,怎么不进去?”声音不高不低的问了太平一句。 太平亦是停住,闻声后一默,并没有回答,只抬眸轻问:“他伤的严重么?”两道眉弯下意识颦颦蹙起,分明浮聚着如许的关切。 也不知怎的,这副神情看在隆基眼里,忽就牵的心弦打了个揪疼,还并着起了些异样味道。他按住这莫名的类似醋意的情绪,面色声息都是平淡:“都是皮外伤,不妨事。”同时对于太平此遭对自己的拦截,心里也依稀明白了几分,“过不多日消了淤血,也就无恙了。”他心里念及起方才同俊臣提起莫让太平伤心时,俊臣眉目间一闪而过的那几分不自然;再贴合着眼下太平的举止来看,只怕是那两个人之间闹了什么小脾气。 听闻隆基这样说,太平染了焦灼的面目明显做了几分释然之态,看来是放了放心。天光就着夜色在她面靥间打下绰约的光斑,立于冬风中枯木林里的公主便又显出几分别样的韵味,这时那汩汩的衣袖也合着风势的撩拨而翩然若飞,整个人有被就要埋进衣袂里的错觉,一眼含及便起了莫名的一抹心动。 “你们两个怎么了?”隆基心里拢了层关切,微侧了侧首,半寻思着问出。 太平回了回神,一默之后亦无答复,只是叹气。 面着她眉间重又浮起的一抹清愁并着若许的怅然,隆基更认定了她与俊臣之间因事起了些隔阂。不过眼下太平对俊臣还是那样殷殷切切的牵着心,便也看得出那些隔阂必然是些无关痛痒的等闲的隔阂。 他心念款动,顺应思路抬目启口:“这次段简明显在胡闹,只怕当中是有了什么误会……俊臣不会跟王家小姐存有所谓的风流,你也别有的没的就凭白想了那样多!”他寻思着大有可能是因为段简的事情,因为如果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有了怨怪、却仍然止不住的对他牵挂,最有可能的就是因为这个男人跟哪个女人之间怎样怎样的萌生了醋意!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公主牵心问三郎(2) 这一句话果然是戳到了点儿上,随着隆基声息起落,太平黯然的眉目跟着亮了一亮,旋即重又归于黯淡,还是叹气,眉心处惆怅之态不见涣散。-- 无论怎样,在这个时候听到隆基这样对自己宽心,太平心里还是觉的浮了涓涓的暖意。但隆基又哪里知道她与俊臣是在别扭些什么……并不是因为王家小姐的事情,不,或者说并不是因俊臣与王四小姐有些什么而惹了太平的不快,而是因为那夜俊臣好端端的拂袖而去、后多多少少带给太平的一些思索。 至此又起了个恍然,太平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同来俊臣闹别扭。似乎并没有,但就是觉的同他之间的那份熟稔再做不到与往昔一辙的感觉! 她心里莫名就空落落的,好端端的感情,分明没有不信任、没有过多的怪罪、也没有不体谅……她闻了段简对俊臣的**之后只觉愤慨并着心痛,急急赶到来府也确实是丁点儿都耽搁不得的要去瞧瞧俊臣的伤势;她心里明白俊臣这个时候是最需要她在一旁安慰的。但直到来了府苑正门,她又突然发现自己怎么都无法做到安然的进去看他。昔时再顺势不过的举止,放于现下怎么都觉尴尬;心中分明急的念的似火烧灼,但那足步偏生就是有若沉铅、怎样都迈不动半分去!终归这感情很作弄。 立于被枯枝隔绝成斑斑小格子的月光之下,隆基持着极好的耐心静静的等了太平许久。却只看到她一张牡丹般美艳的面目间不断重复着黯然、惆怅、隐痛、焦灼等,这一干情态纠纠葛葛的聚于一坛,将那俏丽的面孔染就出千千的纠葛,就是不见她启口吐出半点儿心曲。 既然她不愿过多将那话茬提及,隆基便也不强求。抬首瞧了一眼次第沉下的天色,重顾向太平时便转了话锋:“来都来了,去看一眼又何妨呢?俊臣若是知道你在,他会很开心的。” “不……”被太平慌的一下抬眸打断,“别让他知道我来。”她定神敛息,声色向下又沉了沉。 这原本就是一对情人彼此之间的事情,隆基决计不好过多的关切。虽对于太平此刻这如许的作弄,他只觉自己心口也起闷郁:“你真的不进去么?”启口又问了这最后一句,多少也算是尽了心。 太平心湖生就出一道涟漪,不是没有过摇摆,但须臾后还是启口:“不了,我这就走。”心念一横,强迫自己做了决断。 “好吧。”隆基叹了口气,他也只能尽心到这里了!毕竟太平跟来俊臣之间那分分合合的一段情路是需要他们自己去走的,他这个局外人委实不大好过多的掺和进去,“我送你。”启口时将身子往一旁侧侧,抬手对太平做了个请的姿势。 太平颔首回了个礼,也就抬步聘婷的向林木外走去。 清冷的月华在林间铺陈下无限繁冗的华波,将她一道如玉的身姿照耀的有粼波灼灼,好似一匹最美的织锦间有暗彩流窜。 她美好的姿容并着曼妙的身形被隆基看在眼里,心中忽有一抹隐动的念头次第的沉落下去。欲抑还扬,百味弥深,微微心悸而无名所以…… 他叹了口气,颔首将神思收拢了一下,心境恢复于平素的平和,但这一脉莫名心力总是淡淡的撩拨而起。最终到底不再多思多想下去,抬了靴步亦步亦趋的同太平一起出了柳木小林。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做局大势如山倒(1) 诚如李隆基与来俊臣分析中那样,自武后命于暮冬召各州都督、刺史、及李唐宗亲外戚并着武家子侄共拜天授宝图的诏令才一颁布,便在风驰电掣之间于李唐皇族宗室之里引起了雷霆恐慌! 时今大唐的局势明显是对李家不利,而武后又忽然做出兴修明堂、无视皇帝的存在而给自己加封圣母神皇等举动,且又在这当口犹如火上浇油般的召集众人拜什么天授宝图……她摒弃李唐、自己登基为帝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凭着经久悬心吊胆之下所生就出的第一直觉,李氏宗亲们齐齐认定了武后此举用意不善。 俊臣似乎有着对人心天生的忖度,他与隆基分析,易地而处,若他是李唐宗亲,心里肯定会这样想,既然横竖难逃一死那予其坐以待毙还不如铤而走险……时今宗亲之中不乏位高权重手握兵权之人,保不齐就没有拼搏一把逆转乾坤的意图!但这时的宗室之内其实处在一种时聚时散的当口,缺的不是那份拼命一搏的野心及胆魄,而是苦于没有人站出来先挑这个头。更确切而言之,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往前推一把的助力罢了! 正是琢磨透了这样一点,时机难寻,隆基与俊臣的谋划便是:为李唐皇室推波助澜、烘至其行…… 事成之后对于来俊臣不失一个“大显身手”的好机会……试想武后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又如何敢做这一挑衅皇权的试探?而放眼天下大势,若李唐皇室这个时候当真有翻身逆转的本事,又何至处于如此被动的境地?故而一旦干戈大动,李家宗亲必输! 来俊臣需要一个立功的机会,只要有了建树,方能继续爬上高位。而李唐宗亲聚于一堂,若动脑筋撩拨他们露出谋反的迹象,那之后来俊臣就可以向武后告发、并一展他酷吏的才能令其一众株连之人认罪,为武后除去这一桩心结,从而立下大功! 这之中屠戮本家之人而对李隆基会有何好处,因他有所保留,俊臣也便没有再问,但其实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对于隆基,却是押注了性命与日后成败的一场赌局! 来俊臣一点儿都不奇怪李隆基为何会同他行此筹谋、害李家自家人。因为他对隆基早有了解,他知道隆基城府之深、心思之重、有着可成大事的当机立断与果敢决绝,同时这也是李隆基天生的危险之处!这一次李隆基也是在利用这个机会顺水推舟,为李旦除去将来真正掌握皇权的一众威胁! 毕竟李旦是武后的儿子、时今的皇帝;武后不可能长生不死,有武后一日、便会有李旦这个最高权利的直系者一日,那么李旦日后掌权其实是必然的。但李唐宗室亦对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份力量多一分,对李旦就是更进一步的威胁! 所以一场铺陈滔天的局,为的不过各取所需。即便这样的互利其实吞噬着天道与人性…… 。 李唐宗亲的领头羊并不好当,而辗转多时、在脑海中层层筛选之后,终于敲定了一个刺激其挑头的最佳人选:韩王李元嘉。 李元嘉乃高祖皇帝之子,自小便有“神童”二字赋予其身,于宗亲中自是声望地位、并着资历权势等最为出挑。隆基与俊臣的初始步骤,便是扇点韩王李元嘉做这宗室起义挑头之人! 其实人选还有一位:越王李贞。 李贞乃太宗皇帝之子,其人学识虽不及元嘉,但素以才干称著,办事果敢、亦声望颇高。 不过很快便被否决。以对宗室间那一份了解,隆基断定,若是李元嘉挑头冲阵,那么他第一个联络的人定会是越王李贞!反之则就不见得了。 所以李贞这方面,委实不消他们二人花费心思。 ……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做局大势如山倒(2) 俊臣差人以青石做衬、紫石研粉为墨伪造神迹,镌刻完备后连夜放于韩王府外。() 于是李元嘉在出府时便发现这一异样怪石,明为神迹、实则恐吓!这石上镌书信一封:内人病渐重,恐需早疗;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速除得稳。 平淡的家书样的语句,意为夫人身上之病渐渐严重、恐怕须得早治,如若拖到暮冬之时恐怕便再难以治好;故而早些动手为妙,速速除去、方得安稳太平! 稍有些政治敏感的人都会看出这之间真味隐喻的乃是政堂。 贤雅如他,对于所谓神迹自是不信;但凭此石上书信,多思的韩王还是免不得动了脑筋,认为乃李唐同宗之人未敢露面,故以此形式劝他起义。 心念一沉,元嘉眉宇聚拢一处、心下起了思量…… 虽在高宗去后武后曾于元嘉有过丰厚优待,可人从来都是只存活在当下的!依着眼下形势来看,武后于朝堂之上雷厉风行,且所做所为凡有关乎大局者便件件都是针对李唐!经久而持便令他不止一次觉察到这个女人的可怕! 又值今冬集会共拜所谓“天授宝图”一事,更是令他挪移战兢、饮食俱废,心下方寸基本已乱,早便隐有造反之念!是时得见石书,这便如同一把磨洗锋利的快刀直劈而过,迅速斩断了他心底里蓬草横生的那堆乱线! 一阵东风扑面而来,寒凉料峭间,李元嘉猛地一下横了心念!屏气于胸,一不做、二不休,当即便转身回府将这石上书信抄录下来,缜密的发往另外一个至关重要之人——越王李贞处。 望似依然繁花簇锦、风平浪静的锦绣盛唐,便在这时悄然地深滋慢长起了一阵隐于暗处的血雨腥风……成败风云莫测难定,而其实更为悲凉的却是,这场所谓的起义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埋好的引子、铺陈的陷阱!却,没有人真正知晓。 。 有些时候尽人事,终究还得听天命!如此而已。 若说李唐宗亲联合一处针对武后,胜败都尤是难定;但也许是天意弄人,就在各宗亲尚不曾俱是联络好时,越王李贞的这边儿却最先出了乱子。 李贞之子李冲是个孟浪少年,真个是人如其名的一个冲动性子!最先按捺不住,于武曲县起兵。却遭到当地县丞拦截。 李贞一见儿子有难,父子之爱、父爱子挚,天然的血脉至亲冲昏了他的头脑,尚管顾不了其它诸多因素,亦起兵接应儿子……后这父子一前一后皆遭武后派出的大军镇压、并杀戮于武曲。 就这样,这好一场浩浩荡荡的联盟起兵,终到头来真正响应的也便只有李贞父子二人!随着李贞父子起兵失败,这场蓄势待发的联盟便也告一段落,原本的愤慨激昂终敌不过现实的直白苍凉,不得不慨叹,这无疑是李、武两家纠纠葛葛里较为悲凉的一幕了! 而在同时亦知,武后得以用最快的速度干净利落的平定了这接踵而至的两场谋逆,足可看出通过几年实权在握,她的统治愈发的加强、且逐步走向稳固! 正文 第六十三章 青云白鹤震九霄(1) 暗沉下来的天幕带起一抹阴霾的逼仄感,今夜的寒凉似比往日更为明显。…………纵是月华皎洁流光,但浩淼天风不减凛冽,一道一道、一簇一簇,丝丝的割人发肤。 庭院寂寂,来俊臣挑起纤长的眉,看那点点昆黄的残叶静静落在木格子窗棱、也有一些粘连在衣袍上,忽有一种静美的感情漫溯于心。玄色滚墨纹图腾的宽袍袂角在空气里曳曳的飘飞,优雅的身形错落开柳木交叠的暗影,而那一张俊美且沉淀着思量的面孔变幻着天光的明灭……他知道,振翅了好些时日的九霄凰鸟,从此以后,终于可以御风扶摇了! 自越王父子起义失败之后,果敢英瑞的圣母神皇便决心将这对父子的谋反案好好利用一番。她开始整顿心性,网罗李唐皇室宗亲,无论这场谋反案参与与否、意态如何,一不做二不休,借此机会全部斩草除根! 这样的想法诚然是来俊臣所预料到的。 只是武后原本以为,自己悉心调理群臣多年,这朝堂之上为官之人理当摸得清自己的心性意愿;偏不料她委命前去审理的监察御史却是个十足的呆子,多日后呈上的结果竟是其余宗室不曾与越王父子有往来之嫌! 这到底是真敦厚、还是假中庸? 但武后的度量没有那么小,她不曾当真怪罪这办了糊涂事儿的监察御史,只当他是个书呆子罢了!毕竟朝臣之间人才济济、可任用者数多,何苦为难与他、更添气于自己呢? 这位凛然英瑞的圣母神皇浅动心思,后颔首莞尔:“卿大雅之士,怎么可以让爱卿审理案子?审理案子原是庸俗事务,这说到底来着,还是朕的不对了。”一个舒展眉弯的间隙,与此同时,武后想到了女儿委予自己的那个人——隐有心腹之势的来俊臣。 很自然的,审理所谓李唐宗亲谋反一案的任务,便落在了来俊臣的身上。 如此一番周折,其实早在来俊臣的预料之中。不单是赌那监察御史对于李唐皇室满心的不忍,更在于他笃定的认为,满朝文武不会再有一个人如他这般聪明、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可以胜他半点儿的精通武后心思! 他默默为她效力了这样些不长不短的日子,待到头来武后终有一天会觉察到,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来俊臣办事办的更贴心…… 置心一处、无事不办。来俊臣雷厉风行,只用了一月时间便漂亮的完成了这次任务,给了武后一个满意的答复。 就这样,李唐宗室大半慨慷之士被逼自尽,血统是原罪,便连贬斥、流徙都不曾有,含悲饮恨逝于鸩酒先后。 眼看李唐宗室已成殆尽之势,纵然皇帝还在,但事实上可以真正对武后构成的威胁已经分崩离兮。而原先定好的拜洛水、授宝图、建明堂、祭天地等历程依旧不受影响;不止于此,武后又改着历代天子方可穿着的滚金龙冕……武家王朝,实质已然呼之而出! 这么多年有意无意的苦心经营,武后那条绵延横亘、盘曲图腾的称帝之路,已然渐停渐走的稳稳行至了最为关键的一步…… 正文 第六十三章 青云白鹤震九霄(2) 曲苑深深,还没有等到冬雪皑皑、满苑银装的萧条时候,但一草一木却是真的老到再也无力做最后一次搏击了!一如眼下大势。() 迎着一缕昏沉流光放眼漫溯,目之所及处是一片枯槁,令人不由心生凄怆。 慢慢一条人生路,一次历劫、一场轮回,之中有着太多无可奈何与惶惑末路,就像眼前这些娑婆萎顿的草木一样,有光鲜的时候便一定会有将辉煌让位于旁物的那一天。隆基这样想着,负手在一隅清寂阳光耀不到的暗影重叠里,一时不知该悲该喜。 燕啄皇孙、壮势殆尽,他想要的不正是这个直白的结果么?该狠心的时候就绝不可以姑息!绝不可以!绝不可以…… 而这热烈的念头不过只是心中苟延残喘的自我慰藉,他在与来俊臣做局时便已经抉择过、也明知自己可能会为那个最终的结果而负罪深重,然如果不这样当机立断,不去选择出路,那么便会被出路与岁月所选择、所征服、所抛弃! 一阵冷风瑟瑟的吹鼓起衣摆,隆基下意识的将外披裹紧了身子,摆出一副抵御严冬的样子。人,必须学会不断改变……直到迎来最终殊途同归的消陨,直到岁月糜烂了原本生动光鲜的身躯,直到一颗心也被掩埋在了厚厚的泥土里即而消散无痕,那个时候或许才可以真正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不惊吧! 他猝地一叹,勾唇僵僵的笑笑,不是苦笑,也不是欢愉。 针对这一场李唐宗室的浩劫,他一早便看明白了一种情势,武后既然有意敲山震虎,便不可能没有做好百密无疏的防备;李唐宗室起义,唯有一败而已。 他亦知李唐宗室若想重新崛起,当然全得赖于那些慷慨之士身上……可同时他更知道,如若凭靠宗室里那些德高望重的慷慨之士重振李唐风貌,那自己父亲的皇权及地位便怕是再也不会保得住! 就在这样一种煎熬备至、辗转灼魂的情境下,一个可怕的阴谋便在他的脑海里诞生了!予其等到那一日眼看着父亲退位让贤无可奈何,倒不如先下手为强的赌上一把! 借着武后,除去父亲的同宗敌人;这样一来,即便日后父亲的皇权当真落到武家手里,也是有武后一日、便会有父亲这个挂名的李唐皇室权力最高执掌者一日。因为武后需要父亲这面旗!可以是皇帝、也可以是太子,总好过被自家血亲逼到个一无所得的地步来的好! 他确实是有私心的,一直都有。为了这份私心,整个人突然有一种吞噬人性、沦陷成魔的趋势…… 时局所迫,李隆基不得不逼着自己在风雨里成长起来。无论李旦怎样殷切的希望这个儿子像自己一样学会放下、学会审时度势淡然养晦,隆基与李旦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在这个一眼望过去,再望过去,业力障目、五浊造孽的三千大世界里,从来都只有胜利者才最有发言权!身本入世却追求出世,看似是平和淡然,其实那才是一种最不切实际的心急! 时局如此,宿命使这之中的每一个众生皆成为了罪人。 在滚滚红尘鎏金烫银之中,带着最本质的那个自己,守住自己永恒清澈的简单纯良,原来是最艰难且能够办到的几率最微乎其微的一件事情!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同一湾明月、心事不一怀(1) 夜深人寂,同一轮明月之下不同的地方,娑婆月影将成阵的暗影飞霜耀出皎洁的阵仗,清逸的出尘之感陡然四起,生就出莫名的一种错觉,似乎此时此刻沐在月下的性灵们已经踏破了如织红尘。………… 负手于后,像一只收翼的鹤,俊臣对着青冥间这一轮月亮暗自哂笑。忽而惊觉有自天幕间游荡下来的冷风漫溯了袍角。他下意识起了一寒噤,收了目光回来,庭院里这一草一木、一石一花皆是渺渺茫茫的样子,眼见就要在临近的隆冬里凋零涣散、彻底干枯致死。 寒冬无疑征服了它们,亦在潜移默化的征服里改变了它们;那种征服和改变起于轮回中的钦定,都是强有力的,强势到……无法抵御。 想于此处,俊臣薄唇微抿,噙了一丝涩涩的笑。人跟这些受制于自然轮回的草木还是不同的,虽然面对天命的昭昭所能做的都只有默然承受、听凭摆布。但对于大事的洞悉、命途的铺陈,人还可以做到一点:心中有数。 心中有数,便能够在绝望之境里紧紧地攥住一缕游丝般的生机,从而不至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本质的、自保的东西。譬如当下李唐宗亲间这一场浩然且突兀的劫难。李隆基可以在他的父亲、他自己甚至李唐皇室处于被动、陷入囹圄的无望关头里作弄出这一场局从而获利,便是摒弃了所有天道人性的顾虑、且持着精准的眼光寻到了这天成的契机,借着武后的心念借刀杀人,如此狠毒的一场阴谋、一盘大棋……三郎的心,果然够决绝! 只是从头到尾一直都有一处是来俊臣怎么都想不通的,越危险的事情难道不是应该越加小心翼翼、低调缄守的么?原本一人筹谋便是足以,自然知道的人越少对自己便越有益处,可李隆基为何偏就找到了他来俊臣呢? 即便是探伤之时隆基忽而生就出的灵感,也不至于当下便毫无城府的言出口来吧!说不通了,怎样左左右右反复思量都是说不通的! 不过俊臣是聪明人,这般立在冷月之下任北风把思绪梳理的清晰,就此辗转一阵子,他终于还是想明白了。 隆基之所以找到他来俊臣一起商榷,当然不会是想卖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也并非因为一时的疏忽大意;相反,他是太过机谨了! 精细如隆基,当然从最初时跳进这局来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想好要怎样为自己留得退路。毕竟世事翻云覆雨,变故何患无穷?布局的周密一点儿、小心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心念甫至,随着思量抽丝剥茧般的缓缓铺开,来俊臣骤地一下顿觉脊背发凉! 是的,李隆基该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一旦宗亲谋反一案彻查下去、谋反的因由被探寻到、亦或是阴谋被揭穿,那么李隆基便可以顺理成章的将这罪名全部推卸在另外一个合谋人身上去。来俊臣,便是他的替罪羔羊……呵! 心若擂鼓,俊臣强迫自己做了片刻的平定,周身有一股气流漫溯回旋,俊臣下意识握紧了拳心,完美的薄唇打着微微的颤抖,那个涩涩的笑没有敛住。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同一湾明月、心事不一怀(2) 从头到尾,他来俊臣依旧还是别人局里那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罢了!从来如是、不曾挣脱,也没有契机与过剩的心力去促使他马上挣脱。()这是何其悲凉的一件事情、一种遁逃不出避而不得的深切凄怆? 同时透过这一次真正意味上共举大事的交集,自内里本质、自事态侧面儿细细剖析,李隆基这个人,真的好可怕…… 没有人能够知道那个自小便处于忧患境地里的皇子,他的心境究竟是怎样的苍茫、他的城府究竟是怎样不合年景的深沉。也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又有着一个怎样的底线、对于身边至情之人究竟怀揣着怎样的打算。 不过临淄王他为了稳固权势、眺望到日后所能预见的有可能的长远利益,便连同宗皇室的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难道还指望他心里把友人来俊臣、太平公主放在怎样至为重要的地位?即便他们在他心里当真处在这样的地位,地位的轻重与权势的羁绊也从来不成正比……若有一日、但有需要,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将危及权势之人尽数除去、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吧! 俊臣心里一疏朗,刚好一阵风起,撩拨的腰间一道淡玉色的丝绦曳曳的飘起来,这萧萧心境似乎变得更为寂寥。旷古的、嗜魂蚀心般的寂寥! 久而久之,他唇畔那一道点水的笑容蜕变成了铮铮冷笑。 他自认自己这颗头脑,该是不输他临淄王的吧!所不同的仅仅只是身份的便利而已,因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所以他才会活的比临淄王多了一份依然故我的自在? 但生命的全部意义又是什么?生命的顽强,在于的其实是一份韬光养晦的厚积薄发。无论什么时候,一个真正有头脑的人即便身处绝境般的不利之地,也未见得便不可能乾坤扭转、绝处逢生。更况且,所处境地亦不可能永远都不改变! 心口莫名一紧,俊臣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胸膛,指尖触及到衣袍时便生出一股薄凉,这薄凉顺着肌肤重新迂回到了心口。 原本萧条且疏朗的寂寂心怀,这时登地一下似乎被莫名的感情填充的满溢!而下意识抬首重新望向天幕,那一轮溶溶的清月赫然便跃入眼帘。 他心潮便又一起,对着月儿兀然开始想念一个已有时日不曾见到的人……令月,太平。 那会是他的月亮么?他不知道,转而忽又好笑自己的痴傻! 她怎么会是他的那一轮月亮呢,正如月亮以其清波普渡这夜间的世界,月亮从不属于任何人,只有这个世界是属于月亮的。太平是大唐的公主,她亦不可能会属于任何人,这份厚重的福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服住,这是一早便钦定的天命、无从改变的事实! 即便在某些痴执的时刻里,他们也会渴望……但渴望的力量究竟有多苍白?心知肚明,却又要含笑饮毒药,沉沦在注定的肝肠寸断无力逆转的境况中,还一遍遍的告诉自己,我们是属于彼此的,永远属于彼此。 我们其实很幸福。 很幸福……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武后试儿心、太平表阵营 紫宸殿里铺就了新换的红底暗花毯,即便是在这一日胜一日冷的暮冬时节里,殿内也是一派春溶暖意。()在这里总容易使人模糊了季节的冷暖界限。 太平亲自为武后倒了一盏茶递过去,眉目间浮了一缕淘巧之态:“母亲这阵子,保养的愈发容貌妍丽了!”于此又很顺势的转目瞧了一眼上官婉儿,唇畔一笑盈盈,“全赖于婉儿姐姐悉心照顾。”不忘讨好了婉儿一句。 婉儿颔首一礼,唇兮亦勾了一个莞尔:“哪里,这是天后福泽深浓,且赖于薛师悉心照顾才对呢!”音波稳稳的,但这话儿说的极对心。对武后的心、也对太平公主的心。 “薛师”自然是指薛怀义了,这是一个敬称。薛怀义深得武后之心,这样的称谓自然会对武后的心;而薛怀义又是太平公主“孝敬”给武后的,武后既然对薛怀义得心,这不也赖于太平公主的功劳? 上官婉儿如此体贴心意,武后也觉愈发舒心的很。与婉儿会心一笑之后,转目又面向进宫拜见自己的女儿:“好些日子没见你进宫来,可是一有了驸马便不要了母亲?”眉心舒展,与女儿开了个小玩笑,做了家常闲言。于此忽又一顿,武后蹙眉微微,“太平,你好似比前一阵见你时,又消瘦了一些。” 闻着母亲如此关切,太平心里一暖,而又见母亲提起了驸马薛绍,便又免不得惹了诸多心绪翻腾起来。哪里是有了驸马便忘记了其他,旁人眼里只当她这个公主与驸马之间琴瑟合鸣、恩爱不移,但这之中诸多不尽如人意处又岂能被外人所体会到? 不过历经了城阳公主、还有这之中的许多事情后,太平公主已经不复了少女时的那一怀明澈的心境,她学会了有所保留,哪怕是对自己的母亲:“哪儿能呢,还不是……思念母亲故而消瘦?”引唇一笑,太平往武后怀心里蹭了蹭,“母亲这是因为女儿这阵子来的少了,便起了怪罪?”她乖憨的嘟嘟唇角做了淘巧模样,明澈的双眸浮过一缕狡黠的神色,有意拿腔拿调的拖长了声息,“儿臣还不是顾及到母亲有薛师、怕是不想见到儿臣,故而……有意避开母亲的视线,留给母亲与那可心人儿一个清净的花香世界?则个……” 武后被女儿这般的淘巧模样逗的眉心一舒,而那抹缜密的思绪并未有片刻的松缓:“你这张小嘴倒是越发的会甜人了!”一声笑叹之后敛了凤眸,这回口吻变的正色,“母亲还以为你进宫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太平一怔,虽然母亲的口吻依旧是稳稳淡淡的样子,但她心里自然明白母亲所说的另一件事儿指的是什么。 当今最大的事儿、且是最直接的关乎到太平而最应该令太平引起忖度的事儿,自然是李唐宗室那所谓的“谋反”案背后牵扯出的一通株连! 太平到底是李家的公主,她姓李,面对自家宗室里的人就这样被武后大肆屠戮、成为武后谋权之路上可悲的牺牲品,按理来说,她的心中该对母亲有所怨恨! 但是…… 须臾的默然,太平抬眸却勾了檀唇莞尔一笑:“母亲放心。”只有这四个字,她一顿。软眸下意识瞧了瞧默立一旁的上官婉儿,既然武后方才说那话时并没有避开婉儿,那么太平这一通说给武后的话自然也不消对婉儿过多顾虑,“女儿……永远都只是母亲的女儿。”善睐的明眸款款一敛,有浮光泠泠的在眼底儿流动,太平定定的看向面色慈爱、却隐露深意的武后,声色有了沉淀。 一些心意隐藏在字句间,虽不能直白的说出来,但说者有心、听者亦留意。武后心中有了底儿,那最后的几缕介怀也跟着散了去:“母亲知道。”她抬手抚了抚女儿乌漆漆的长发,不动声色的做了一个吐纳。 在母亲温暖的怀心中,太平将眸子阖了一阖,借着这当口又把心绪整了一整。耳畔又传来武后不缓不急的一句:“母亲时今,倒是有一件事儿需要好女儿你帮忙呢。” 这声音极恣意,俨然一位慈母在同亲昵的小女儿闲话家常般的样子。 太平一顿,重将身子于武后的怀抱中伏起来,向武后颔首微微:“母亲有什么事情,需要女儿效劳?”说话时那心间且起了忖度。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太平囚殿劝皇兄 -- 一旁立身静默的上官婉儿纤心跟着一动.一抹思量亦在这时充斥了她的头脑.借着微光几许.婉儿瞧向帘幕里安然而坐的武后.在那不动声色的气场逼仄之下.那思量忽而变得渐渐清明. 太平亦是聪颖非常.这时对于母亲的心思也有了个囫囵琢磨.但她与婉儿一样.皆是隐而不发、静待下文. 武后抬手执起案上的清茶.凑于唇边抿了一口:“你有些日子沒有去看望你的皇兄了吧.”出口是这般无昭著的一句话.有点显得大刺刺的.“他当也很是惦念着你这个妹妹.”一顿后又补一句. 婉儿眸子骤然一抬.只觉垂在身侧的臂弯起了不能控制的轻轻颤抖. 太平那双纤狭的软眸亮了一亮.片刻便有所会意. 武后时今突然提起让她去看李旦.又是正遭逢着李唐宗亲牵扯进谋反一事这么个当口.意图还不是摆明了在那里.当然.时今武后还不至于让李旦这个儿子去死.她只是希望借助女儿之口劝说儿子.要李旦学会审时度势、真正的转投入武后这一边儿的阵营之中來. 可是武后真的不会要李旦的性命么.即便皇上时今这一劫可以逃过去.那往后这一道何其漫漫的人生长路.他又是否次次都可以在自己母亲的算计之下化险为夷……心念甫至.婉儿猛起了一个激灵.沒防备的碰落了一旁彩绘橱窗边上置着的一盏琉璃. “哗啦”一声泠淙的响声牵得武后、太平铮然回目.婉儿也猛地一回神.一个噤声下意识并起.忙不迭命了小宫娥近前收整. 武后便不再看她.只是那目光在离开婉儿的须臾.似乎起了一抹异样的会心.但转瞬即逝. 婉儿抿抿唇兮.心若擂鼓.边竭力使得自己重新镇定. 太平心头微动.似乎感觉出了如许的异样.不过她的心念此时并沒有过多投入在上官婉儿的身上.缓神后对母亲颔了颔首.启口应下前话:“多日不见.女儿亦心系兄长.母亲放心.待女儿过会子别了母亲.便去觐见皇兄.”边说着话.抬手顺势抚了抚武后的手背. . 大层的嫩粉串鹅黄牡丹花百褶裙在身后打下涟漪的韵致.乌发高髻间那一支白玉的蝶形步摇随着太平低眉垂睑、盈盈勾唇的醉媚姿态而起了微微的恍惚.晃碎了流转在周身那一抹雅然的韶光.她对着皇帝李旦颔首后行了个礼. 李旦有片刻的定神.分明沒想到自己这个最小的妹妹今儿会來看望自己.他与太平之间的交集其实不多.这么些年了.也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见她时.是在什么时候.须臾后收心回來.旦紧走几步在太平近身处定住足步.凝目上下打量了这个已经出落成亭亭少女.不.是已嫁为人妇的妹妹一圈儿.眉间心上都是一个舒缓:“岁月真是一把自然造化的神工鬼斧.时隔这若许年.小妹已经出落的这样美惠.这一眼过去……哥哥险些就认不出來了.”于此笑笑.其实还不止这些. 太平确实出落的愈发美丽.她真正成为了这泱泱大唐、一片繁华盛世中最鲜嫩倾城的一朵肆意怒放的牡丹花;而且.那方额广颐、凤眸艳姿.分明就与武后十分肖似.怎么看都怎么觉的这是一个年轻的武后. 太平的注意力并不在于李旦思量些什么.她本就是怀揣着如许的心事故而才來走这一遭的:“旦哥哥.几个兄弟姊妹里边儿.妹妹可不就数跟你最贴心么.”心念微转.皓齿生波.太平落座在李旦一侧. 一抹阳光流淌着粼粼的华彩.在太平与李旦中间隔绝出一道幻似轻纱的光雾.将这年纪尚且清浅、神韵却已老城的女子显出一股不合年景的强势. 这样的感觉忽然令李旦有些不舒服……果然皇家的土壤是最天然的催熟剂.可以令生就在这之中的性灵抛开年景、时光的局限.一瞬间便快速的成长起來.眼前这个看似亲昵的妹妹.其实早在潜移默化中与他隔了一层心灵的纱帐.变得再也不复了最初时的纯粹. 念及此.旦心里一黯.即而又忽然明白.这位经久无瑕、亦无心思同他往來的妹妹.却值眼下多事之秋而贸贸然來访.她的心思.自然不仅仅只有单纯叙旧那样简单. 心念落定.李旦默看着眼前的小妹自顾自言语款款.她红缯般的唇兮软粘款绯的似能唱出歌來.他垂目在彼.心头寥寥落落的.一任她一个人径自意兴未阑的喋喋絮絮. 她说跟他最贴心.贴心.呵……他都要笑出声了. “贴心”这两个字糜烂在尔虞我诈、避都避不开的太初宫里.从來都太过奢侈.尽管自己对这个妹妹还是有着一层亲昵之感.还是怎么都不想她受到伤害. “旦哥哥.”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独自言语、李旦却不答话的许多无趣.太平又唤他一声. “妹妹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李旦踩着她的话尾打断了她.心中不愿同她做些无谓的兜转. 太平心念一收束.自然明白李旦不喜欢继续兜圈子.这位看似淡然出世的皇兄一向都是个明白人.既然他如此直白的看穿、挑破了她此遭一行的用意.那她也就不好再继续兜转下去不是么. 边念及着.太平有须臾的沉淀心绪.即而颔首重又向李旦看过去.口吻比方才略有压低:“母亲的事情.皇兄又知道多少.”她敛了眉目颤悠悠的问.温柔的语气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深意.“皇兄.还记得一个道理么.”也不愿李旦去无谓的思量她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太平决定一口气说出來也就是了. 李旦甫听她这样说.原本还在思量着太平是不是在为那些被谋反一案牵扯进來、被武后所屠戮的李唐宗亲抱不平.但转而又听她这样问自己.心口便浮了一抹冷冽的寒意. 最先前的那一声“旦哥哥”是在拉近兄妹之间的距离.此时这一声“皇兄”的敬称入在耳里.无疑更加有了震撼力. 太平沒等李旦答话:“人生处事最重要的不是权势系于一身、甚至不是所谓的天道亦或大义……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她眉心聚拢.声音轻轻的.但一字一句. 活下去……这倒是句实话.只不过对于太平只是一个良禽择木而栖的抉择;对于李旦.则是关乎卿卿性命.太平对李旦说出这样的话來.提点并着威胁的味道其实是浓重的. 旦霍然抬目.见太平眉目间含着不难看出的真关切.至少看起來是这样的.须臾沉默.他素來淡然的眉目却忽而笼上一层仄仄的戾气.那是……杀气. 看的太平一震. “妹妹想要告诉我什么.”旦骤又启口.唇畔勾了一道淡笑.可面色神情分明冷冽、甚至趋于无情.他展袖负手.宽大的金纹袖口鸟翼一般的收拢了住.豁地又一轻笑.却并不看她.“妹妹是让我弑母还是灭宗.”骤然的一句.淡然轻松的一如他素日以來云淡风轻的心境.却带着风驰电掣的迅猛的逼仄与不祥. 只这一句.太平怔. 机敏聪睿如太平.但面对着李旦骤然出口的这一句话.尖锐的可以刺穿一切虚伪的丑恶.她无从面对. 时空似乎被凝滞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旦转身一笑.分明喉咙是哽咽的.但被他克制着情绪将心境隐藏的极好:“御妹大可放心.为兄时今好生生的呆在这样一个地方.你们还怕我会翻腾起怎样波澜的浪涛.”他以为心无怨愤.可当这残酷又直白的、贴近真相的字句自口中吐出來时.终究是泪眼婆娑……好在这心头的动容化成的泪波只有少许.须臾就被他按捺住. 李旦负手静静的立在那里.明澈的暖阳浮光流转在他笔挺而寂寞的周身上下.似乎由里至外全部都化为了净琉璃. 太平竟然看得呆了.在她有限而单薄的生命记忆里.似还从未见一个男子竟然可以这样宠辱不惊、甚至连生与死两个可怕的极端都可以抉择的如此从容.甚至连自嘲都带着淡淡的骄傲. …… 沧古的天风扑面撩拨.举头望天.浓云密雾紧紧的堆叠在一起.就连丝缕的阳光在这一刻都寻不见了.李旦不再言语.任凭清风吹鼓起他宽大的衣袖.翩翩的身影似乎水面之上惊起的囚鹤. 万物玄青、笙歌尽处.似乎他只夜阑独醒. 武后连阵以來风驰电掣、紧锣密鼓的在绸缪些什么.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心下早便有了权衡拿捏.旁人旁物半点儿无法扰乱他的一颗心. 这一时太平忽然有了这样一种错觉.似乎这一场巨大的权势阴谋、机关算尽.李旦才是那个真正得着大智慧的人. 她心口一紧.旋即将这莫名的思量极快的掩了下去.却不敢再去看面前这位孤绝而内睿的皇者.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她忽然觉的自己很是卑鄙龌龊.似乎他为光明她为暗霾.他为日她为月.这般明显的衬托只会叫她顿觉狼狈.顿觉.自己有多么的……多么卑微. 又一阵风扑面盈袖.一脉凉意贴着肌体沁入到皮相里.又漫溯至心口.骤生一股强劲的寒凉之感.这寒凉凛冽刺激的似乎可以把人冰封.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段简如是因果尝 () 冬天.总是会过去的吧. 开春了.仍然干冷的天风坦缓而沉默的吹拂过大地.所到之处便带起一阵又一阵勃勃的生机.分明离大地回暖的时景还早.但浅浅的温流已在不经意间漫溯而起. 來俊臣着了一席酱紫色长袍.玄纹嵌丝的轻靴步子从容且潇洒的停住.负在身后的宽袖又收拢了一下.一举一动都自在的很.他微抬首.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冷眼看着面前两股颤颤、跪落在脚下的段简.只是勾了勾唇. 不一样了.眼下这个卑躬屈膝的人根本不像先前那个策马挥鞭、一身戾气的段郎.不.同几个月前那个不可一世的狷狂之士根本就是天地之别、判若两人呢.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从沒有什么是既定之后便一尘不变的.一切都会过去.时局亦会逆转.凡事做的太绝、太尽.真的不好. “大人.”终于受不了这经久经久默然不语的气氛.段简下意识一个叩首.周身上下打起的颤抖愈发的明显.这一声毕恭毕敬、又带着点儿谄媚气息的敬称.他唤的倒很是顺势. 只是若这段简一如昔时那样继续将那跋扈的劲头做足.倒是会叫來俊臣生就出些许的敬佩;但段简越是这样变脸变的比翻书还快.反倒更让來俊臣心觉鄙夷. “呵……”俊臣鼻息起了这轻蔑的一哼.身子沒有动.他整个人看上去依然还是那么优雅.立在明澈的阳光下、不含一分烟火气息的样子. 但越是这样不合时宜的來俊臣.越是藏着嗜血恶魔般无二的潜质.这样的來俊臣才最令人害怕. 段简便又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 俊臣左臂缓缓抬起.修长的素指顺势弹展了右袖口轻微的褶皱.目光往段简身上微瞧了瞧.旋即重又移了开去.这姿态恣意又翩然:“段郎这是做什么.犯的着跟本官行这么大的礼.嗯.”含笑一顿.即而颔了颔首.轻慢的对段简道出一个晴天霹雳、却又不得不听之任之的明面儿诓骗.“圣母神皇.可是将你那新婚美妻王四小姐.赏给我來俊臣了呢.”话音落时颇为自在的一顿.似乎起了丝淡淡的笑. 來俊臣果然还是來俊臣.记恨记仇、有仇必报的恶魔魑魅般的來俊臣. 庶人无罪.怀璧其罪.当今这个世界呵.摆在怀璧之人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因为自身怀璧而处处遭人妒忌、处处**受罪;要么就身居高位占据高点、让别人不敢妒忌.将妒忌变为敬仰.这是世道人心躬自垂范着深深教会來俊臣的金玉道理. 借着李唐宗室那一通谋反案件.來俊臣洞开罗网、极尽攻心之能事.为武后立下一桩又一桩、一件又一件贴心之至的彪悍功劳.此时的來俊臣.早已自最开始时的司仆少卿跳到侍御史、短短几月便又飞速鱼跃到了左台御史中丞.他的身价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倍涨.官场之间如鱼得水、事业之路如日中天.谁都不难看出.來俊臣他已经深得了武后的信任.成为了武后在明明暗暗的政治斗争中最敏锐的鹰犬、以及武后心照不宣的宠臣及心腹. 始至如今.终是再沒有人胆敢欺负他、辱沒他、瞧不起他、任意诟病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拼着这一口气.这通身的凌厉阴狠甚至毒辣统统都是拜生活所赐.而这一口气的最终激发.诚然是因为段简.苦仇在心.他犹记当日鞭笞、凌.辱之恨……他早在心里暗暗起过誓的.平白无故是么.堂而皇之是么.他要让这世间他所能掌控的、所有所谓的忠良好人.都清晰刻骨的饱尝比他身受痛楚、侮辱更胜百倍的屈辱痛苦. 寻思着火候已拿捏的差不多了.故而來俊臣今日來了段府寻到段简. 但他不会动段简一根汗毛.世界上最强大、最具内涵的漂亮报复从來都是不见血的.段简啊段简.你把你的喜怒心绪驾驭、发泄在曾经那样无辜的我的身上.你一口咬定我勾引了你女人.那么好的.既然你已挥鞭对我一通狂笞的将我判罪制裁.那这罪名.我可是不能让它落空的呢.不是么. 眼前的來俊臣优雅恣意、且乖张邪魅的活脱脱一只抿毛舔爪的黑猫.他的话并不多.语气也还够不上怎生尖利.只这样珠玑几句便是足以.精辟与否从來都跟尖利挂不上钩. 可是段简的反应实在太出乎了來俊臣的意料.即便他曾经那样趾高气昂、跋扈蛮横不可一世.但诚然的.段简是一个识时务到不能再多半分的人. 他甫闻了來俊臣那句武后将王氏赐给他的话.这明摆着是在胡说八道.但他只迟疑了须臾.后额头微抬.面上勾了一阵谄媚的微笑:“咳.多大点事儿……还劳驾大人受累亲自跑这一趟的.”示好的态度并沒有收住.段简依旧这样跪着.悄向身侧亦是跪着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他不敢开罪來俊臣.更怕他对自己曾付诸在他身上的那顿鞭笞加以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报复.神都坊间这样久的传闻.段简对來俊臣的了解自然不会太浅.这位仿佛蕴含极丰的御史中丞究竟有多少种折磨人的手段、究竟是个怎样脾气阴晴难摸的人.从來都沒谁能看得清楚.既然眼下來俊臣提出要他的妻子.他便也只有当即点头、不忘谢恩是为权宜了. 这般姿态的段简看在來俊臣眼里.忽地又觉一股彻骨的悲凉.这是为了段简的妻子王虞素而悲凉.但俊臣什么也沒再说.默看段简备了马车.躬身送了妻子虞素至段府大门外. 王虞素着了水蓝色的轻纱蝉翼裙.妆容鲜妍、面貌端和.这般一袭美艳.闯入眼帘便像迎风怒放的牡丹花. 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梦浮生.大千世界就是如此兜转.真想不到.终到了底这王家的四小姐还是入了來府的门儿.真是一时不知该好笑、还是该悲凉. 在至了段简身侧时.虞素忽然停住了足步.水袖甫抬起.猝地狠狠扇了段简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惹得俊臣微微蹙眉. 这用尽了周身全部的气力却仍然感觉那么孱弱无力的一耳光呵.打在这昔时的夫婿、她的段郎的面颊上.大刺刺的昭著了虞素几多的愤怒.但就着一层光波看过去.虞素那美丽依旧的烁动的眸子里.却沒有哪怕一滴浅湿睫毛的泪……一个女人.一生最长远、最慎重的打算便是嫁一个好人.并借着这个倚靠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王虞素是何其悲凉. 可她不怪來俊臣.虽然因为与來俊臣这横生出的一段夙缘、亦或是前生里造了业障的因果显现.使得她与段简之间这段简短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但她恨的却是自己嫁给了这么一个软弱无能、胆小怕事、敢做不敢当到就连自己枕边儿女人都可以垂首送人的男人.如果沒有來俊臣横插的这一杠子.她还看不出段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眼下來看这真是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值得……不值得了.这个男人本就不值得她上心.自然也再沒什么好留恋的. 合着浩淼的风儿吹拂过面.虞素一路直行.自此后直到出府.都再沒有去看那个曾那样亲密无间过的男人一眼.她做到了长歌当哭.那生命里曾经深刻的情缘.那无法走完的一场姻缘.无论是对还是错.终究自此之后一切做了烟云消散去. 万语皆默.段简借着夫人那一道掌力侧过脸去.一动也不曾动.看不清他面上浮现着怎样的表情.总之那表情.该是不好看的. 俊臣挑了眉毛漫不经心的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就默默然看着眼前这一场好戏.待王虞素转身上车后.俊臣并不急着一并上车.而是又往那已经颜面尽失的段简处走了几步.持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慢悠悠徐言:“你倒左拥右抱、艳福不浅……啧.听闻你最近纳了个妾.可是貌美如花呢.”口吻轻浮依旧.如是邪魅蛊惑、恣意不羁.简简单单只这一句.其间含义不宣自知. 段简一惊.又一个下意识.他不得不转过头來直视來俊臣.这一瞬他突然发现.那所谓的男人尊严已经离他越飘越远、远到已经抓不住够不到了. 俊臣也不多言.颔首悠哉悠哉的看着段简. 微有须臾的木愣.好在段简不多时后猝地反应过來.忙又换了先前那副谄媚的神色、伪装出欢喜的姿态.不敢再怠慢的遣人将自己新纳美妾一并送于了來俊臣带走. 为的本就是要践踏段简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所谓体面.俊臣有意当着段简的面儿将那一妻一妾温香软玉抱满怀.待这一道浅紫色的碎花车帘倏然放下.俊臣顷刻便一把推开了拥在怀里的两个女子. 眼看这一辆华美的马车载着温柔乡绝尘离去.立在当地里的段简双手重重握成了拳.一股郁愤早已满满的填充了胸腔腑肺.但他无处宣泄这心力.只是无声的将拳心紧紧做了收拢状. 他牙关紧咬.不觉间口腔里充斥起了淡淡的腥甜.且那掌心肌肤也已被指甲深深的刺破、流出殷殷的鲜活的血液.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携美张狂入来府 () 马车一路颠簸.如线的春光跟着灌溉而入时便显得有些稀薄. 來俊臣抬手微揉了揉太阳穴.方才段府一行已经让他染了些许疲惫.此刻又经了这一路的辗转而愈发觉的困倦. 于一旁坐着的两位女子却安静的很.可那段简之妾原本与俊臣之间保持着些许距离.半晌的安静之后也不知是怎么了.忽而将那柔曼的身子又贴着俊臣这边儿缓缓的磨蹭了些过來. 俊臣微阖双目.却感知到身畔有一阵旖旎的桃花儿熏香闯入鼻息.这气味不是很浓烈.却散发着甜腻腻的一股子劲头.让他原本疲意渐浓的身子打了个浅浅的激灵. 下意识的以为是王虞素.但顺势睁开眼睛.却看见这正对他含笑徐徐、面靥生波的女子是段简那妾室. 俊臣微微一惊.不是因为自己看到了段简的妾.而是诧异自个方才怎么就会起了那样的潜意识.居然在潜意识里以为会是虞素呢. 一些情愫说不清也道不明.就这样辗转作弄着.为他心房处积蓄了极沉冗的厚重感.他敛却这渐趋向不合时宜处发展的心思.旋即迎着那女子看过去. 这女子明眸善睐、皓齿生波.一张桃花脸配着那双潋滟的水杏眼儿怎么都显得相得益彰.只是这相貌到底有些单薄.实不像个可以承载福泽之人.想來合该因了俊臣的强取豪夺而感到悲伤.但她秀美的眉目间却寻不到半点儿趋于悲伤的神态.这倒委实不合时宜.不合时宜的很. “大人……”正当俊臣稍拢了拢眉目微定神时.那貌美的小妾兴许是感知到了俊臣的不抵触.那举止便放的更大胆了一些.启口娇娇的唤他一句.即而抬手蹁跹着缠上了俊臣的脖颈. 这摆明了是在引诱这位皮相无匹的來大人.且还是在才被自丈夫身边掳去之后沒一阵子、并是这般殷殷卖好于掳去自己的人. 一旁王虞素心生反感.但这之余又沒忍住起了些莫名的涩涩的味道.颔首抿紧了唇兮不语不言. 果然是娇妻不如美妾呵.从來妾室多无情.这段简才将小妾做人情给了俊臣.她便开始识时务到了这般的地步去.俊臣心中生就了些许鄙夷.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迎合着那妾室抬手摸上她的后腰.就此陪着她玩儿玩儿.但他当然沒有忘记此刻这里还有个出身名门的王四小姐.心头一恍.忽然荡漾了一抹玩味的思绪.侧目饶有兴味的且猜度、且眼观着王虞素会做何反应. 虞素原本是低着头的.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受不了这小妾的娇笑、还是感应到了俊臣投在她面上的目光.倏然一下重又抬首向这边儿看过去.一张俏脸颜色惨白.而当瞧见俊臣已与这小妾搂抱一处、刻意迎合之后.却又开始被作弄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王虞素本是大家望族小姐出身.这般行径看在她眼里只能生就出昭著的丑恶.这令她心觉恶心、几欲作呕.但迫于身份时局等种种的拿捏、压制.她也只能别开头去眼不看为净. 稀薄的天光斜斜的辉入马车.在虞素与俊臣之间打下一层透明的帘幕.一如最脆弱而晶耀的白水晶.恍恍惚惚的映的虞素面色孱弱而憔悴.生就出如若透明的错觉來. 俊臣不动声色的将王虞素那一抿唇、一侧首的神态收在眼里.这样的女子决绝又隐忍.与昔日长街月色下那娇嫩鲜妍、活泼生动的姿态简直判若两人.叫他心里沒禁住起了一疼.微微的. 他忽觉这样的心绪其实起的不合时宜.又忽被怀里搂着的美妾抬手抚上了面颊.便一回神.颔首对着怀中女子点了花黄的额头吻了一下:“呵.”心念一动.恼不得有些讪讪讥诮的启口一笑.“啧.那段简段公子还真是个情深意重的.”这句话是玩味着言出來的.他的目光虽然落在怀中美妾的身上.可这出口的句子字里行间明显有着所指.明显是有意说给一旁安静如冰的王虞素听.“这才娶了妻子几天便就纳妾.看來那位正妻在他心里的地位……还真是着紧的很.”语尽一叹.起了玩味的一勾唇. 即而又发现这话似乎有些歧义.容易使人误解. 他的原意是在贬损段简、告诉虞素那个男人根本不值当托付终身;可话一出口听在耳里倒多少有些像在折辱虞素、贬损虞素这个做妻子的沒本事抓住丈夫的心了.心念甫至.俊臣喉结动了动.张弛的唇畔微微抿了起來. 不过这兴许也是心有灵犀.虽然俊臣那话带着严重的误导性.可虞素万幸的沒曲解了他的意思.又或许是正慨叹际遇之苍凉、不知命途是幸还是不幸.她的心思沒有过多着重在來俊臣身上.她只是眼不见为净的避开了俊臣跟那妾室不去看、不去管顾.心头始终萦绕着一脉浅浅的落寞.又由浅至浓.即而变得钝痛无比.不知是因段简.还是因为自己. 无论如何.无论怎样.她都已经嫁给了段简、成为了段简的妻子.此时此刻她是以一件战利品被來俊臣从段府里带走的.这是不可改变的无力事实.这样的事实、这份沉淀在骨子里的无力感使她一阵阵的只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她來说.这一生当沒有什么是比这样的折辱更甚之的了. 然而无论怎样的境遇.似乎对这怀中美妾都构不成怎样深刻的影响.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即便不是被段简从什么烟花柳巷寻來.也不会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闺秀千金.故而秉性素來轻浮. 这样的轻浮也注定了她那只能被人随意玩儿玩儿、任何时候都可被弃之一隅的命运吧.因为眼前的王虞素同这妾室之间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这对比太鲜明.便让俊臣更清楚的看明白了这一点. 心里恼不得就对这怀里蜷曲着的温香玉添了些厌恶.同时有一脉无法言明的心头火簌簌蹿起來.借着这一股似乎直逼天灵的灼热yuwang.俊臣一把推开那妾室.不顾女子娇嗔嗔一声呼叫.抬手骤地一把将王虞素扯到了自己面前. 这个举动來的突兀且跋扈.令虞素一个沒防备的起了一噤.但被她极快的反应过來、即而克制住. 守着一脉溶溶的清阳.她与他就这样咫尺相对.两张面孔距离迫近.迫近到连彼此的呼吸都可以清晰的感觉到. 她一双乌黑的眸子里此刻忽然浮起一抹怯怖.又因这柔弱的美丽而显出许多楚楚的怜人风情.看的俊臣纤心拨动.眼底深处藏着的一团火焰似乎也被她浇灭:“恨我么.”良久的僵持对望.他突然蹙了眉宇低低问她. 沒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有须臾的沉默.虞素忽而收了眉目间的柔弱与怯怖.勾了唇角冷笑:“不恨.”简单的两个字.心里明白俊臣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她一顿.眉峰却凛、语息冷且夹一丝笑.“段简那个王八蛋根本不配娶我太原王氏的女儿.大人此举乃是救妾身出了火坑.又怎会恨.”这话诚然是负气的话.所以虞素分不清有几分真几分假. 俊臣亦分不清.面对着眼前姿容柔弱、却神色现出凌厉之态的女子.他心里忽然觉的空落落的.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报复了段简、夺了段简的妻妾.他分明该快.慰.却何故生就出这样的感觉. 诸多疑虑的答案一定就在王虞素这里.一定是的……但他凝目定格在虞素这张不卑不亢、染就了一层尘世风霜的面靥间.却又忽然起了一抹无由的恍惚.他寻不出答案.甚至有渐渐失心的空茫感. 这骤起的感觉如同虫蚁啃噬心脉.令他心房生起浅微的悸动.时而空虚茫惑、时而又觉填充满溢.这份作弄搅扰的他不敢再去面对虞素.沉默须臾.他生涩的勾了勾薄唇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忽而笑着放开了她. 经久的对望令虞素那正飘摇的心曲重又变得沉淀、即而似乎更为飘摇无依.她的心里沒有着落.她不清楚來俊臣打算怎样安置她、又会不会因段简的缘故而对她怎样侮辱凌虐. 但沒想到來俊臣放开了她.这又令她忽而木住.忽而有些不知所措……真好笑. 抬眸下意识去看來俊臣.见他已将面靥侧转开去.俊逸的侧脸在阳光下被剪影出明灭的暗影.仿佛特意为他烘托造势.将本就俊美邪佞的他衬托的有如一尊神祗雕像.薄唇畔还挂着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淡淡的微笑.这分明儒雅又邪魅的一缕薄笑.骤然使得虞素心里不得安宁. 那是一半万念纷沓掠动、一半千情百感交集.一半像火、一半是冰.冰火二重.不可违拗本心的对这个男人的痴迷、与关乎尊严的理性的自持在她心下脑中不停打架、不停纠葛.僵持不下、平息不清. 正文 第六十九章 训子诉心难解心 () 之后也就一路无话.直至回了來府之后.俊臣顺势便将段简那妾室赏于了下属.而出身名门望族的王四小姐则被他安置在了东院厢房. 他在安排这一切的时候很是娴熟.似乎早就想好了、又似乎本就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儿而已. 虽然交集寥寥.但王虞素生就了一颗天成的玲珑心.此刻也对俊臣的脾气秉性大抵了解了些.心知他骄傲如斯.大张旗鼓的登段府的门找段简的不快自然不是为了她.他不过是拼着一口气报复曾经的辱沒之仇而已. 归根结底她就是一件可以任意弃之一旁的玩物.又甚至连玩物都算不上.自打一出了段府的大门.她对來俊臣來说便已经丧失了全部的意义. 如此.來俊臣沒有将她如那侍妾一样随意的打赏了下人、亦或安置在哪个粗陋的角落.且还为她收整了东院厢房供她跻身.她是不是该感激. 东为最尊.东院乃是主子所居.看來俊臣是沒把她当下人、自然而然的给了她一个主母的体面. 只是“主母”.她当真会成为这來府的主母.做來俊臣的正室.她配么.那女儿家清清白白的贞洁又抛在了哪里去. 虞素百感交集.但这一通心绪也不能对第二个人说.她只能自苦.但始终都该清楚的记得一点.自己不过只是來俊臣为了报复段简的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罢了.这点自知她还是有的. “想不到.曾经那一场本是无心的长街偶遇.太平公主说要把你指婚给我……呵.”俊臣忽而悠悠开口.喉结微动、云淡风轻的字句间夹着股似自嘲又不太是的味道.“谁曾想过.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倒还真就成了一对儿夫妻了.”临了一叹.心里连他自己都诧异的起了一阵萌动.这萌动意味莫名. 这时的虞素才抬步欲离.猛地一下竟听俊臣说了这么句话.她忽地一愣.心跳不觉便漏跳了半拍.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一对儿”.“一对儿夫妻”. 他许是在调侃自己吧.不然这话说的就委实有点儿疯癫了. 心念微转.即而很快虞素又起了另一重心思.想來她王虞素难道不也是一件无辜的牺牲品.却还这样轻薄她、挪移她.又犯得着么. 这样念及着.心口便一揪一揪的疼.她沒有开口迎合他.即便她在最开始的时候也试图开口挽回自己名门望族出身的尊严.但她很快就发现这一切都是苍白无力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包括挽回尊严.因为她似乎早就沒有了所谓的尊严. 其实在意识到自己说了那样一句话后.俊臣就突然开始后悔.那话纯属沒走心沒过脑的顺着嘴说出去的.他也无名所以.但是眼下王虞素怀着怎样的心境.他自然可以揣摩的到. 十分作弄的.他突然想安慰她.却又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去安慰她.辗转半晌.只做了不知意味的轻轻一笑. 因为心境、所处格局不同.这美好的笑颜看在虞素的眼里便又变成了另外一种别样的味道.这笑容在她看來分明是高姿态的.是属于胜利者的.带着些许轻狂、仿佛蔑视掉了世间虚幻的一切.而她在他面前便又怎么都像是聪颖的猎人正颇为满意的审视自己到手的猎物. 即便如此.但又十分反常的.这样的來俊臣不但沒有让她觉的讨厌.竟还让她心觉眼前的男子有着一种肆意的风流、英睿的气魄;让她莫名的……心动. 虞素被自己这个念头吓的顿然一恍惚. 柳眉微微蹙起來.但是很快又平复.即便这样的感情來的不合时宜、更不应该.但虞素收束不得、阻挡不住. 她忽觉自己心底下有着什么久违的东西.那些柔软、那些温暖.就在这一瞬息铮地一下全无保留的破冰而出. 这势头彻骨彻髓、嚣闹震心.霸道且跋扈的怎样竭尽全力的去努力去压制.也依旧还阻挡不住. .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狠狠抡下來.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被震了碎. 婉儿心口一跳.旋即不动声色的扯了下怒火灼面的李旦宽大的袍角:“临淄王毕竟还小……”徐徐低语.适时的提醒他收敛脾气. 经由婉儿这一提点.旦抿了抿唇做了个按捺.后沉沉叹了口气.轻抚了下婉儿的袖口.是以告知她自己有分寸. 他沒有打过孩子.莫说动手.就连生气都是极少……如今.这是第一次. 也不知道怎么了.旦那些或许是与生俱來、或许是经年來炼就出的那些睿智、那平和淡然的好心绪.一到了自己这个三儿子的身上就全部都失了作用.对隆基.他做不到如对这世上其余诸人诸事一样顺其自然、不喜不悲:“最好忘了你刚才说过的那些混帐话.”半晌的沉默过后.他重重的扔下这一句.似告诫.更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隆基半张脸只觉的火辣辣的疼.父亲那一巴掌來的猝不及防.致使他身子一歪、险些便栽倒在地上去. 这模样已经令他觉的十分狼狈.又兀然听父亲说出那句不容他反驳的命令般的话.他心潮起伏愈烈.只是咬紧了下唇倔强的不语不言.感受到喉咙里溢出一股微微的腥甜.忍极而攻心. “你沒有听到么.”这边好不容易压住心绪的李旦见儿子这样.恼不得豁然一下便又心火漫涌.这声息陡然就拔高了起來. 婉儿见李旦这么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恼不得也跟着屏住了呼吸暗自焦灼. 父子之间都是同样倔强的性子.眼看这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就要一触即发.她不是不想劝.只是她方才听到争执的声音才进來.即便可以揣摩到发生了些什么.但也只是一个大概的囫囵、仍旧无名所以.更况且原是父子之间的事情.她终究是不好多言. 隆基有片刻的忖度.心下明白如果再不回答父亲的话.那么父亲这被勾动起的一簇心头火自是平歇不得的.又一阵兜转权衡.隆基终于松了抿紧的嘴唇.稳稳转目看向一旁青筋暴起的李旦:“儿臣会记住的.”口吻平和.但他心里知道.这次自己一定不能让步.不能.“会深深记住儿臣所说过的一切.并为此全部的付出行动.”声息骤地一扬.如画的眉目满是韧毅的执着. 武太后这样弄权.奈何父皇依旧不动声色不做行动.难不成便要眼睁睁看着武后于那即将建成的高伟明堂里接见群臣.顺水推舟、取父亲皇位而代之么. 李旦先听隆基那句好脾气的“会记住”.以为他终于顺了自己的意.不想他陡然又补充了一句更加违逆的话. 旦垂在身侧的手臂在隐隐的打着颤抖.须臾静默.又是猛地一下一道发狠的掌力向着儿子掴了上去. 这力道明显比方才更为着重.隆基只觉双目一黑、头脑一阵放空般的鸣乱.那身子一个沒防的“碰”地一声磕到了坚硬的地面.周身骨骼擱的纯钝生疼. 婉儿在旁边看的心里一揪. 这一次旦沒有再开口.他在等待儿子对他说些什么. 顺着一盏熏香袅绕出的余烟看过去.忽而只觉的触目惊心.不知是因为李旦两个耳光用力太狠.还是隆基无限隐忍、咬着下唇的力道太过沉重.他唇角忽有血渍浅浅的渗出了几缕:“这江山到底还是李家的.我们家的.父亲的.”这时骤然一下.他歇斯底里.似乎借着疼痛的刺激而把心底下憋了蓄了那样久的心事全部都爆发了出來.隆基有些发狂. “李家的”、“我们家的”、“父亲的”……其间意味一层一层渐趋递近.他的语义.李旦了然. 江山是李家的.但更是他李旦的……在隆基心里.什么李唐宗室近支外支.他只认一点.李唐江山只有父亲能做皇帝;除此之外.谁都不是正统.谁都不是. 婉儿缓然垂首.心中了然更甚.但依旧一默到底. 她是个聪明人.加之对李旦这素日以來的不断了解.他们父子之间这场好端端忽然就起來的争执究竟为什么.时今已经了然不宣在了心里. 倒是很意外.临淄王居然可以当着她这个武后的贴身人的面儿、毫不避讳的说出那些话. 以临淄王的自持.决计不该是一着急便口不择言.这更像是刻意为之、刻意向婉儿传达一个信息.即是他沒有将婉儿当外人……这一点倒很是令婉儿心绪如潮. 婉儿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心觉荣幸、还是可笑、还是该着实的好好儿鄙夷一下自己. 她是谁.当突然在心里问起自己这个问題的时候.她却突然发现她回答不上來.兴许她早便已经忘记了吧.不.她是武后身边的女官.是武后所倚仗所宠信的心腹……而另一方面呢.她却又是眼前这被幽囚在此的皇帝李旦唯一所愿敞开心门、流露真性的知己红颜.是李旦与李隆基父子之间一脉看不见的供以牵引联络的细线. 这样双重的身份实在太容易使她沦陷.但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更偏于武后一些、还是更偏重于李旦父子一些.呵.归根结底的.又好像除了好笑之外.她实在无法再报以任何感慨了. 这样的处境到底是不祥的.这样两边摇曳而始终沒有一个定向的日子.是注定走不长远的……终有一日她得做出一个决断.她必须做出一个决断.要么选择武后.要么便是李旦. 这浮起的念头直白且残酷.令婉儿下意识想要逃避.即便知道终有一日这个摆在眼前的问題将再也无从逃避. 正文 第七十章 情在灵犀口却缄 ………… 心知道父亲与自己同样的倔强.这样的性格注定了父子之间难以妥协、谁都不会做出轻易的让步. 隆基心念若焚.感觉自己此时此刻就像一个快要爆破的熔炉那样.似乎有阵阵滚烫的炭火正在渐次不断的奔腾上涨、直冲天灵骨. 借着这一种素性的冲动.他忽然赌气般的想开口将自己更深的筹谋、更进一步的行动告知父亲.但他的理性还是有的.心口起伏、心念几定之后.终于还是竭力压制下去……终是不敢.不敢告知父亲前些日子那场李唐宗室的浩浩大清洗.追根竭底其实是拜自己所赐. 他从來沒觉的自己做错过什么.他一心只为自家谋事.这个“自家”指的并不是李唐.而是他的父亲李旦、还有他自己. 这次在上官婉儿的帮助下好容易又一次见到父亲.隆基忍不住便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了父亲.且希望父亲可以尽早做打算、铺展心机手段为日后不可避免的权势角逐未雨绸缪. 这与李旦一向对隆基的教导委实是冲突了.或者说其实李旦不排斥这样的建议.且该怎样做他心里也一直都有数.但这样的建议他不愿从儿子口中说出來.因为他一直都希望这个诸儿女里最是聪颖过人、多思善谋的儿子可以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但是隆基却一次次的让他失望.他越來越有一种惶恐.总觉的这个儿子越來越偏离着他的掌控.就像一架放逐到广袤苍天中的风筝、随着不断的飞高飞远而随时都有挣脱断线再也无法寻到的趋势. 他是一个苦心的父亲.他只希望自己所在乎的人.自己身后那有着千丝万缕牵连的一大家子的人都能够在这风波诡异、变化莫测的政治明暗中安然周成. 所以在当他听到隆基不仅不曾谨慎处世、且还说出诸如要他多加筹谋为日后早做准备等等这一番话.他心里自然起了抵触、并着焦灼. 他对隆基重又耐着性子徐徐劝导与说教.但隆基却越來越反感父亲这似乎经久不变的一套.于是很自然的.这父子两个今儿突然就死磕到了一起.谁也不做退让、又都十分迫切的为对方焦灼担心.到最后李旦气结.便沒忍住打了儿子一个耳光. 守在进深处的上官婉儿早听到了内里的争执.在那时便忙不迭的赶了进來. 前前后后就是这样. …… 氛围随着经久的不见声息.似乎变的更为紧密.这感觉十分逼仄而令人窒息. 又是须臾.李旦越过并肩立在一起的婉儿.抬步走向扶着橱窗木棱稳身站起的隆基近前. 隆基抬目.与父亲正投过來的目光对视在一处. 李旦的目光很是深邃.眼底一如既往的沉淀着许多深意.有愠恼、后怕、焦急、关切、还有心疼…… 这令隆基忽然不敢再与父亲直视了.这样的目光令他心中百感交集.令他心疼、心痛.他几乎就要妥协. 须臾辗转.隆基抿紧了嘴唇错开了父亲的目光.转过脸去看向一旁.心中那自以为会极坚定的信念.在这时忽而有了分崩离析的势头.原來在城府深沉、真正睿智且精于处世之道的父亲面前.他依旧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孟浪的孩子. 父子连心.三郎此时怀着怎样的心绪.李旦隐隐有了些感知.他似是浅浅的松了一口气.心中情感百结.但面目反倒出奇的镇定而寡淡:“我平素里对你的教导.全都白费了么.”语气贴合着心境.免不了起了些颤抖.额头之上尽数暴起的青筋依旧明显. 立在一旁默看良久的婉儿微摇摇头.她明白这对父子再这么死磕下去也不会有一个结果.且弄不好兴许还会火上浇油、将原本就渐起的矛盾愈发的激化.她心里生怕李旦、亦或隆基脾气冲头之下再说出什么过激的话來.他们父子见上一面本就不易.里里外外每一次都会费了她不少的心力.若是再引出怎样的旁枝错节.可谓得不偿失. “皇上.”边心念着.婉儿边迈步挡在了李旦与李隆基中间.抬目唤他一声、递了个劝慰的眼神. 须臾迟疑.李旦很快便解过了婉儿的用心.侧了身子颔首一叹.不再言语. 婉儿心念沉淀.复又转身看向身后的李隆基:“來.临淄王先跟我出去.”一來一去的稳住这对父子可真不容易.婉儿心里忽然起了丝玩味的无奈. 而隆基心知自己这一次已将父亲激怒.再怎么滞留也是无济于事.他须臾思量.便转首对婉儿点点头.立定身子向着李旦敛襟一礼.再不多话.便在婉儿的引领之下静静的离开. 感知到隆基与婉儿已经步入进深.李旦倏然回目.天光波及下.那双一向内睿的眼睛里浮起微微的苦涩、与昭著的沧桑. 自己的心思是怎样的.这个儿子心里应该是明白的;但孩子长大了.到底有了自己的主意.到底……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再也无法全然管顾的了. 念及此.旦心口甫地一涩.忽有一种属于自己的珍宝就此离自己越來越远、却又无能为力的凄凉感.他勾唇笑笑.对这一股子莫名的吃醋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自哀.眼前却又浮起上官婉儿那道美丽纤柔的影像來. 只是婉儿.你虽识得我的大隐、我的以无争为有争、我的一切一切……可你终是知道么.其实归根结底.我唯心只愿、唯梦只求.只求有朝一日可以与你择一处真正与世无争的好去处.金钗布袄、粗茶淡饭.过着那悠然闲适而再也不欺自己本心的日子.便是到了我们双双老去在斯夫岁月里.待得两鬓斑白皱纹深浓.还依然可以静看那松间明月、听那石上清泉.渐待繁华成空杳、只剩画眉伴天荒. 几只雀鸟在这时忽然落在窗外的小棱子上.扑棱翅膀、鸣音清越.唤回了李旦飘渺的委实久远的思绪. 这时甫闻过道帘幕边又是一阵泠泠足音.旦下意识转目去看.可巧见上官婉儿抬手掀起帘子重又行了回來. 婉儿抬眸间刚好瞧见旦在看她.二人四目相对.微微一定神后.她便向他走过來. “三郎回去了.”李旦已将心里积蓄着的那些脾气收拢了住.此刻面上蒙着的一层铁青色虽然还沒完全消退.但神色已经有了缓和. 婉儿心里明白他还是牵挂着儿子.颔了颔首.抬目间启口轻轻的劝慰:“临淄王也是为陛下好……” “为了我好.”旦含笑打断了婉儿.却沒再多说什么.他要说的话婉儿都明白.他们之间彼此会心.自然沒必要再多费唇舌. 婉儿一默.一时不知该怎样宽他的心. “婉儿.真的很奇怪.”这时旦忽又启口.两道才舒展的眉弯复又微微的聚拢了起來.神色被溶溶阳光蒙了层不大真切的恍惚. 婉儿闻声回目.心中不知李旦这句“奇怪”究竟指的是什么. 这时的李旦似乎陷入到了自己的一重重心海中去.吐口的字字句句都有些自顾自的味道了:“我从不曾对你隐瞒.哪怕是危及性命、危及一切的大事儿.也不曾过.”他沒去理会婉儿的诧异.颔首徐徐的念叨. 这话入耳的一刻便叫婉儿心念一动.仿佛久旱的枯井忽被一脉温泉水润泽而去.下意识的.李旦这话令婉儿心生动容.似乎是感动、似乎是惊蛰.又似乎是经久以來那些不觉的企盼、那漂浮无定的浮游般的心境有了一个权且的着落出. 旦声色平淡.这样的平淡重又为这位被软禁在一处偏殿、带着悲剧的唯美与命运之凄艳的帝王平添些许出世的禅味.他继续又道:“而你偏偏是母亲身边最倚仗的心腹女官.偏偏是我最应该去介怀的.”于此呵声一笑.这笑的意味不明所以. 婉儿心口又一震.她心间涌起一股冲动.这冲动令她不能自持.且是唯独于李旦这里才时不时浮起的冲动.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为李旦拂去肩头一缕微微的褶皱.又在中途停住. 旦侧首将目光定格在婉儿身上.静看她抬手向自己的肩胛处伸过來.而那只莹白的玉臂就那样僵僵的停在半路. 他心中期待丛生.这样的期待同样是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浮现起來的、不会由自己控制的作弄的期待.这样的期待.她给过自己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毫无意外的让他重又坠入失望的囹圄;但下一次他还是会期待、然后再失望……即便如此.他也从來沒有对她绝望. 她在他眼里是最美的一抹灿阳.是最锦绣最繁盛的半壁江山.权势角逐、利益驱驰都算的了什么.与她比起來.它们便如尘泥一般失去了全部的色彩、也涣散了所有的吸引.对他而言全无半点儿零星的诱惑力. 他活着.不知道为什么活;他厚积薄发、韬光养晦.但他总是时不时的陷入到一阵迷茫的境地.不知道自己这若许年的小心翼翼、那些沉淀与积累都是为了什么. 但始终都有一抹信念一直在支撑着他.坚定不移的支撑着他.比之磐石还要有韧力.便是她…… 如果连对她都失去了希望.那这漫漫生命对他來说便当真成了一种惩罚.最残酷、最无力的惩罚.好似一道道薄且快锐的利刃在寸寸凌迟着他的身与心. 婉儿心潮起伏.一双清眸渐渐凝聚了清晨雾霭般的神光.她知道李旦在期待着什么.一定的.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该期待什么. 终于那玉腕还是沒有抚上旦的肩膀.不曾顺应着她的心意去为他抚平衣袍褶皱、抚去心头恨、抚散眉间愁. 借着灌窗而入的光影.她颔首敛了眸子.唇畔微启、似有似无的低低叹息了一声. 这又是在李旦的意料之内.因为心有意料.故而他并沒有觉的怎样失望.旦错开目光抿唇笑笑.重又忍不住向婉儿看过去.见她清冷的眉目间好似含着一抹浅淡的哀愁.这清愁莫名便撩拨着他的心曲.化为轻轻的涩、隐隐的疼. 欲罢不能、欲敛还迎.却无法言语出口. 茕茕的.几近成疯.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无心因果又新结 ………… 行在冗长而繁华的长街上.入眼着如织的人流、盛世的繁华.太平忽觉心中空茫. 抬手将脖颈间的毛绒长立领裹紧了一把.却还是难以感觉到有丝丝暖意沁入心房.那是因为.她想念那个人了.來俊臣…… 当开始想念一个人的时候.炽热的想念.而他却不能够在你身边.你一回眸间的视野无法将那牵引爱意的身影含及.那么这想念越炽热、盛世越繁华、人丛越欢喜.你便越是寂寞的.旷古的寂寞的. 有日子沒有见到來俊臣了.自从那天晚上他们发生争执之后. 她的心中会有想念.这想念从來就沒有停止过.甚至有那么些时候.这样的想念令她身心灼灼、不能抑制. 她想要去找他.哪怕不要这大唐公主的威仪与所谓的骄傲.她只要找到他…… 是否早便应该对你说出我的心愿.让你明白披着这样一张高贵美艳的皮囊之下我内心那点儿卑微渺小的、最真实的情丝心曲. 唯心所愿、唯心只求的并不是被万人所敬慕、被万人所艳羡;我只愿成为你身边红袖添香的温柔女人.以一个普通女人的一生來填充我心底里这小小的幸福.可望而不可及、更看不到可达时日的.小小的.微茫、却不屈的幸福. 即便贵为大唐的公主又怎样.陷入权势的漩涡与心计的囹圄从來就不是我的本愿.但这是我所不能避免的与生俱來、遁逃不出的天命钦定呵. 太平心念又是一紧.缘份易逝.就在不经意的时候……她忽然有了一个决定.她要趁着与俊臣之间那段风横雨狂、恩孽难分的情缘还沒有彻底消匿、再也寻不到的时候.去抓住他.至少她要看见他.现在就要看见他. 她与薛绍这段婚姻实在是错.大婚之后的她从來沒有真正的快乐过.这一时千种委屈并着繁思一起涌上來.似乎只有看到來俊臣的时候她才是真正快乐的、她才真正的活了过來…… . 面着眼前莲步逶迤、曲身一礼笑颜莲灿的绯衣女子.太平不免忽然就有了些许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骋着心绪风风火火一路來了來府正院.原是心心念念的要找俊臣的.但是俊臣沒有出现.而是这样一位女子立在她面前对她行礼、将她迎入府去. 这女子云鬓花貌、容色淑丽.依稀是在哪里见过……太平下意识蹙了眉弯忖度起來.霍然想起这女子该是王四小姐王虞素. 她免不得心潮又起.可真是恍如隔世.这才几天不见的.原本还是陌路相遇的王家小姐.眼下便已站在她面前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模样了. 这样想着.又令太平心中一哂.小脾气恼不得就上了來.唇兮噙了一道浅浅的玩味:“呵.不过消得了才几日沒见的.”那双善睐的眸子在虞素身上流转审视了一番.即而微错开了面靥.状似轻描淡写.“來你个俊臣.你倒娇妻美眷凑化了温香玉抱满怀了.”徐徐一嗲.唇齿间带出一阵清脆的银铃巧笑. 这笑声铮地一下拨过虞素的心弦.忽令她心神一紧. 即便眼前这位光彩照人的公主看起來不像存有恶意.但公主的语调里分明搀着两分讥诮、三四调侃.这样的神色、声息、并着身份.只会令人觉的不祥.因为无从揣摩她的真实喜恶. 但聪颖识人如虞素.有一点还是可以确定的.就是眼下的太平公主并沒有生气.甚至连醋意都沒有.这委实违和. 或许是不值当. 是啊.真的不值当.对于情人身边围绕有哪些女人.太平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过多在意.本來便是无所谓的.只要那个人的心依旧还在她自己这里.其余一切根本就是何其多余.这样想着.太平很快便又释怀了. 一來二去间.虞素对太平那层心思似乎也有些忖度明白.她勾了花唇恭谦柔顺:“公主殿下大驾而至.可是……來找大人的.”她沒有掩饰.也不必掩饰.对于太平公主与來俊臣之间这段心照不宣的暗愫.神都坊间早便流转的近于人尽皆知.即而又变成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虞素也就直來直去.沒有顾及太多. 太平颔了颔首.见这位王四小姐礼仪有度、容颜端秀.便是俊臣新“娶”了进门做夫人也尚算是合心意. 至于是如何“娶”來的.太平心里也如明镜般的清楚.并非是在他的身上刻意多花心思.只是來俊臣去了段府那事儿的动静那么大.真真是想不知道都难的很呢. “夫人客气.有劳支会声儿.”汀口浅动.太平侧了侧面眸.亦是一个柳烟般淡淡的笑.才言出口.心念忽又一动.“不必了.”她不愿在这个时候见來俊臣.毕竟当着人家夫人的面儿.她不愿刻意摆出公主的架子去给谁添堵.“还得有劳夫人转达于來大人.要他日落之后往兴宁坊小亭子去一趟.”她是这么想的.时今俊臣毕竟娶妻.自是大不可与往日相提并论.一些话在府里面说也不大方便.倒不如约他出去也是一样. 虞素才要行往内院去唤俊臣.又见公主在这当口将她打断.她便沒敢迟疑.自是垂首应下. 太平亦不多话.就着早春微暖的东风转身离开. 虞素曲身行了一礼.望着太平那抹娆丽而不失端和大气的身影越走越远、一路出了府苑正门口.方转身往回走. 那个女人.她可真是幸福……心念忽动.虞素这样想着.再反观起自己的身世.她又实觉凄楚辛酸. 但转瞬之间.忽有一抹别样的念头在她心里脑里起的电光火石.这是一种与她平日素性背道而驰的念头.这念头有些负罪:“为什么那位公主她怎么说、我就一定要怎么做呢.”脑海里清晰的映出这一句话.虞素豁然一震.连她自己也被这个骤起的念头吓了一跳. 不过这一吓并沒有阻止那蒸腾的心念继续崛起.反倒憋着一股劲儿般闹的愈发汹汹咄咄、肆意而不可压制了. “论理來说太平公主她是君、我是臣.她说什么我便一定要去履行.这道理沒有错.但同样论一个‘理’字.无论她的身份地位高我多少.无论她有着怎样盛贵不可攀附的一种地位.左台御史中丞來俊臣的妻子、最正统的嫡妻也都还是我王虞素不是她李令月.” 心念潮席.虞素起了千千纠葛.她在关乎阳光与阴暗之间摇摆反复、迟迟不能拿定一个主意. 她自然不希望來俊臣去见太平公主.沒有一个女人希望自己的丈夫去幽会另外一个女人……即便她曾经是段简的妻子.但现在她是來俊臣的夫人.她不仅无法阻止丈夫与公主之间的暧昧缱绻、还要做这为二人传话的勾当.这实在令她心觉耻辱.令她那名门望族的血统、身份并着蒙羞. 便在虞素且行且思.渐渐失了心志、迷了情态之时.身子猝地一钝.豁然与刚刚行到院子里散步的來俊臣撞了满怀. 她猛一激灵. 又是这一撞入怀.分明重演了当日月下长街、他们两个人一场初相逢的情景…… 俊臣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心头一动.颔首去看虞素.见她着了淡蓝并着天青鸢尾花的儒裙.外披却是件如火灿红的鲜艳斗篷.高高绾起的发髻间有流苏垂额.蓬松的乌发只简约的于发尾处用一根红绫打了蝴蝶结扎束. 她似是困睡才起的缘故.眉眼有些惺忪.但这样一素一艳的装束撞在眼里委实惹眼.让人觉的她身上流转着一种隐于暗处的不屈的鲜活.好似带着勃勃不觉的生机一般.明媚又静好.莫名便心生欢喜. 也对.她本就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娆丽女子.有着微挑的柳眉、迷离的杏眼.姣好的面靥与太平公主分明是两种各尽妙处的灵韵和气质.但并不曾逊色、甚至亦不相上下……看着看着.俊臣不由就回想起了那次的初遇.其间细节已经记不很清楚.但当时的感觉就像那轮当时的明月一样深深烙印、隽永成画. 依稀是记得的.他对她.似乎有过一瞬间的心动. 虞素就这样被俊臣抱在怀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心虚的缘故.她有些发愣. 良久的僵持之后.俊臣回过了神.笑着放开了王虞素.却又猝然一下.一股熟稔非常的熏香气息扑面而來、闯入鼻腔.那好像是…… “刚才谁來过.”俊臣皱了皱眉顺口一句.问的也并不确定. “嗯.”虞素下意识打了个迟疑.启口未曾接这话茬.“大人还未用膳吧.”这时那摇摆的心念终于有了一个决断.她决定就当太平公主从來不曾來过. 俊臣也沒多想.转了心思点了点头. 许是为了掩饰心里的那些负罪.虞素的热情显得有些不同往昔:“可怎么的.夫君竟比宰相都忙不曾.不茶不饭的.都至这地步了.”这一声“夫君”叫的无比顺口.仿佛本來就在那里、就应该是这样的.虞素心里一哂. 显然的.俊臣也不大习惯这样的虞素.他一愣怔.即而“哧”的一下被她逗乐. 他沒有跟毫无心机的女人接触过.同太平那种不容抗拒的凛贵、压迫所大不相同.眼前这个人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纯纯嫩嫩的、杏花般清澈明朗的气息.令他莫名欢喜. “宰相.我这出身可够不上.”似自嘲.俊臣顺口回了一句.唇畔却挂了抹玩世不恭的味道.“论及门庭.我也不过是个不济的石勒呢.”既而哈哈大笑起來.这一句话欲扬却抑.他意识到了这话说的有些造次. 虞素心下猛地一沉.她的心思依旧停留在太平公主身上.自己算是做了恶事一件么.她蹙眉缄默. 不过很快.虞素这心思便被收敛住了.同是女人.她对太平不止有敬畏、其实还有对一个女人想顺应最本能的yuwang去爱、却终而不得的一种怜惜. 但是她怜太平.却谁又怜她王虞素.这真是一种极为相悖的无可奈何. 但有一点念头却在这乱纷的纠葛里.不知是顺应了什么的召唤.反倒是一点一滴次第清明.如织心思在虚空里织就成曲:人活一世.绝不可以永远不为自己活……绝不可以.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平地杀机猝又至 || 这一场与來俊臣之间的情缘.是爱还是劫.太平又一次失了心沒了魂儿般的看不清楚了. 入夜后的朗春气候甚是凉薄.周遭似乎被拢了一层薄薄的清霜.这薄凉贴着袖角渗入肌体.兴宁坊间、小亭之畔.自这里向远处眺望.见那长街间摆摊的商贩、林立的茶楼酒肆人影重重、热闹依旧.但却无法驱散太平心里的一抹空茫. 她轻轻曲身.抬手抚了一把亭旁尚未至花期的牡丹花枝.娟秀的眉目在颔首时缓缓蹙起來.她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而那抹心心念念的熟悉的身影.终究沒有如约而來. 太平的眉弯就这样不断的聚拢、舒展.然后再聚拢. 她就这样望着、盼着、念着、焦灼着.看如梭人流不断从她眼前流动过去、再來后再过去.兜转变化、焚心断魂.终就是寻不见一个來俊臣啊. 她的心里时而被浓郁的委屈填充的满当.时而又空落落的.虽人影攒动、笑语纷杂.她却仿佛独立在寂寞的高地.独守着盛世的繁华…… 太平默默的等了來俊臣一夜.流光酒肆灯影醉媚的整整一夜.也还依然沒有等到他. 平生里第一次的.他失了约. 是因为王虞素么. 心念兜转.惆怅之感无处安置.太平释怀不得.渐浓的夜色映的她一张花颜尽显憔悴的素白.她不觉咬紧了细碎银牙、发着狠的在心里嗔怨:“來俊臣啊來俊臣.你果然绝情.你是这天底下绝情第一人.纵然前不久发生的那件事情你太过较真.你再怎么生气.你也不该.不该这样对我……太不该了.太不该了……” 又是否是她自己太笃定、太任性.任性的以为她始终都会是他眼里心里那个唯一的唯一心头宝;就算不是.也一定会永远都是他心里头最重要的那个人.却原來终不过是他生涯际遇无落时.所缔结出的虚无缥缈的一段缘份、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散了也就散了而已. 如今他有了娇妻美眷.更哪里还会再记得一个成为过往的她.呵. 再者兴许他太现实.是的.他永远都太过于的现实.知道他的公主今生今世大抵是与他沒有夫妻缘份了.所以他不执着……但他怎么就当真能够放得开.这般洒脱到决绝的说放开便能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的就放得开. 在这只觉旷古孤独的神都肆夜里.她想到了很多事情…… 那是曾经的曾经.他们彼此还都是懵懂而天真的孩童.自己、俊臣、还有隆基.三个各怀一段坎坷过往的孩子就那样无声无息的相濡以沫在感业寺.那地方虽然离“盛世”二字有些遥远.但却是真正的与世无争、真正的不识愁滋味.暑往寒來、秋冬春夏.一直如是. 莫道人情如纸薄.谁言世道本无常. 记忆里还能寻到那昔时一道如玉的身影.这身影于心下脑中早已做了深深烙印.熟稔而亲昵. 他笑颊灿然.他说太平.我來俊臣此生此世只爱过一个女人.只会爱一个女人.那便是你.永不改变. 永不改变. …… 只是时今这一切已经不存在了、不属于了、再也回不去了. 來俊臣.你够狠. . 凄风阵阵的透窗而过.撩拨起纷飞的帘幕.潜入耳膜时便带起一股不可忽视的、彻心的寂寞. 偌大的公主府里.挂着驸马名头的薛绍正独自对着一轮月色饮酒买醉.似乎是要饮尽寂寞.又似乎只有在醉意冲头之时方能找回一点点稀薄的人世温暖. “干.”他对月举杯.却发现就连头顶那一片皎皎的明月这个时候也已经不见.那月儿被流转的云峦给遮蔽了.他抬首便只望见一大片单调的玄青. 分明是丰神俊逸的潇洒美男子啊.这不过才短短几个月的光景吧.他整个人并沒有因为娶了公主做了驸马而显得容光焕发.还反倒萎顿憔悴的不成样子. 为了她.是为了她么. 他僵僵的勾了勾唇.在烂醉中寻找一个清醒时并不知道的答案. 若是为了她.那究竟是因她而丧失掉了一个男人的尊严、故而落寞成疯.还是因为她经久以來对他的冷淡、故而嗔恨成狂. 他不知道.醉里醒里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种女人是用來要命的……呵. 薛绍抱起酒坛子.于是又是一阵仰脖狂饮.这么副醺醺然浑然无我、难辨事务的模样.看在眼里怎么都觉颓废的实在过度. “驸马这个样子持续了多久了.”一道因低沉而显沙哑的男声豁然响起來.那是隐在竹柏假山之间宽袍玉带、贵气内睿的一位公子. 这來人是趁着太平公主出府的空荡.匆匆赶到公主府里寻驸马薛绍的.他看着薛绍如此.不禁眉头微皱.招了招手唤來一位和顺的侍女.轻着声音问. 那侍女柔然一礼.垂首低目缓言徐徐:“自打城阳公主去后.驸马就……”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点到而止.这话已经说的明白. 男子点点头.微蹙的眉宇做了个浅浅的舒展.他会意在心.抬手将那侍女退至一旁.后整了整封腰玉带.方自假山之间显出身形、抬靴挪步.往着前方已然醉的一塌糊涂的驸马薛绍处走去. 薛绍正目色惝恍、神情萎顿.抱着的酒坛子才又要举起來.却铮然一下.那举着酒坛子的手被來人一把握住. 猝不及防的一下.薛绍抬头.在正正对上眼前之人这一张熟悉的面孔后.他霍然怔住. 这就着夜色赶到公主府來寻人的男子.便是驸马薛绍的同胞兄长薛顗…… “弟弟.好久不见了.”静默的当口里.薛顗颔了颔首.勾唇斜斜的浮了一抹笑.分明只是简单的一句问候.但听在耳里忽然就觉的含意不同寻常. 即便薛绍已经喝的烂醉.还是被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兄长一句话的语调、神色给作弄的浑然一激. 他有一瞬怀疑自己是产生了幻觉.不然怎么好端端的会看到经久不见的兄长.好久不见.委实是好久不见.且这一时兄弟两个的再次碰面.比之昔日所处时宜、地位更又是大大的不相同了. 薛绍似乎含了千般的委屈.这阵子以來堵在胸口的那些不如意、那些不遂志.在见到哥哥的这一瞬间铮然有了一个宣泄.他也不管眼前的薛顗是真实还是幻觉.他只知道自己脆弱如斯、是那样迫切的需要一副肩膀可以分担自己的脆弱与狷狂的心绪. 薛顗才舒展的眉心又是一聚拢.他似乎可以对弟弟的处境感同身受.眼见弟弟这一副泫然欲泣之态.他抬手顺势夺下了弟弟抱着的酒坛.后就势于对面落座下來:“好了.哥哥……什么都明白.”落言时抬手拍拍薛绍的肩膀.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薛绍芜杂而空茫的心绪倏然一沉淀.就此埋首在石几之上.借着酒劲儿伏案而泣. 看來自己來走这一遭.是來对了呢.薛顗心思默动.那个辗转多日的打算终于在此刻渐渐变得清明起來. …… 当时的薛绍并不懂得.就在这个平淡无奇的不经意间、与同胞兄长薛顗的一瞬交集.其实是潜移默化的催动了他悲剧命运即将彻底结束的倒计时.一点一点、一厘一厘.抽丝剥茧那般.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个简单而明澈的翩翩儿郎绝对是风云际会的大唐天幕里灼亮的一颗启明星.但也绝对是最无辜而充斥着凄迷气息的那一豆天光. 茫茫造化、天道难违.就在看似平淡无奇的走着、睡着、醉着、梦着的同时.一些看似安全而稳妥的人和事.其实已经在这不经意的变化万千里.彻底的毁掉了最初时澄澈的那般面貌. . 天光澄澈.信步闲闲行在御花园中错落的宫道上.整个人便也跟着心境一疏朗. 微风还是料峭的.过面时撩拨起一簇浅浅的涟漪韵致.武后颔首微笑.眯起一双若兮丹凤的美目.抬指向着那分明百花丛叶繁茂、草态柳情翠碧欲滴的前方指了指.唇兮微启:“婉儿.”轻轻一唤.也沒去看身边的上官婉儿.只是自顾自的.“林子大了.本该时时打理着.这些年來我们做的不错……可是时今.却有些乱了呢.”一语徐尽.方侧目向着婉儿瞧了一瞧.眉目神色看起來沒有什么深意. 婉儿抬眸.盛放在乌黑发髻间的一支白莲玉簪在阳光下粼粼生波.衬的她宛如一道娇美的云墙.目光触碰的须臾.婉儿便会意在心.不失时的对武后点了点头. 相视间.二人同时欲盖弥彰的一笑…… 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方而行欲圆.一阵风过.成阵柳叶簌簌的离了枝头.蒙络摇坠间忽有暗香辗转盈袖. 得了武后传召入宫、敛襟谦谦立在一旁的來俊臣转目过來.不出所料.便见婉儿亦在这时侧首对他飘了一记示意的眼神. 也未多话.俊臣亦是会意.对着婉儿颔首做了个示意.即而转身离开. 他们二人同为武后谋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俊臣如玉的身影穿行在一道又一道回廊之间.明明灭灭的暗影交叠如织.陡升一种言不出口的肃杀意味. 且行且思.俊臣于无人处定住步子摊开左手.掌心处写着一个清晰的“薛”字.煞是刺眼. 那是方才得了圣母神皇诏命入宫觐见时.传唤他的上官婉儿亲笔写上去的. 有这么一个瞬间.俊臣亦是百感交集.但亦有这么一个瞬间他陡然明白.原來费心铺垫仔细筹谋什么、虔诚希翼恳挚祈祷什么都是沒有用的.因为冥冥之中一切一切.一早便都有了安排…… 这.是何其悲凉又何其无聊的一件事情呵. 心念一紧又一舒缓.茕茕的叹息化作了无奈的释然.迂回心口、洞悉灵魂.却终究无处遁避开去. 这一瞬.忽然又一次清晰的嗅到了蛰伏在冥冥中的.宿命的味道. 正文 第七十三章 俊臣亲审驸马案 || 天风倏然一下呼啸着掠过去.清冷的春风洞穿过生锈的铁栏门格.“刷啦..”的萧音充斥四野、闯入耳廓. 在这同时.隔过一阵刺鼻的血腥味道.锈迹斑斑的暗玄色的牢门便被一下子打开. 前方视野仿佛鬼火幽幽.又如一瞬坠入炼狱.被这百端不祥的肃杀气息渲染烘托的.是一条狭窄阴霾、幽暗昏惑的崎岖甬道.在这甬道边沿一侧.千瓣莲的青铜盏里边儿燃着的青蓝鬼火闹的正凶.“劈啪”一下.有烛火在当空里蹿了个高.那诡异的谗舌在这一瞬幻化为狡黠的毒蝎.带起一种极近贪婪的可怖势头.似乎意欲用这自身的积蓄吞噬掉浮躁世间的一切. 幽光中渐渐显出來俊臣这一道身影.他着了墨绿色滚金边纹络的一件朝袍.绝美的姿容在这暗沉的周遭里愈发显得如夜明珠一般灼灼夺目.而这牢狱周围充斥着的血腥气息不仅沒有将他自身的孤绝气质敛去半分.还仿佛锦上添花一般的显出一股异样的魅惑.这其实不祥的气息却与他骨子里的那点儿邪佞匹配的那样相得益彰. “大人.”狱卒见來俊臣过來.老远儿便对他做了个卑躬屈膝的近于谄媚的礼仪. 俊臣示意他免礼.旋即下意识抖了抖束腰玉带.似乎是怕如此洁整的烁烁衣衫沾带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狱卒已经打开了前方的牢门.俊臣便负了双手就此行进去. 这样儒卓而优雅的气质出现在这肮脏血腥的地方.其实不合时宜.但转念起來俊臣这武后“酷吏”的身份.又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相合时宜了. 今儿他是奉武后之命來办理一宗案子.來处理一个人……太平公主的驸马爷.薛绍. 迎着周围溶溶昏昏的烛光.轻靴阔步的向里继续走.玉色的衣带都沉重的舞不起清风來.但这样复杂且沉重的心境丝毫都沒有被俊臣表现出來.他这道身影依旧矫健如梭.娴熟干练的转过一个又一个阴霾的拐角.如若一尾得水的游鱼. 但跟在一旁亦步亦趋的狱卒却有点儿奇怪.因为有那么几个瞬间.依稀窥见这位來大人精致的眉宇间揉杂了些异于寻常的东西.那是……凝重、肃穆.甚至隐约窥到些纠葛、痛苦、和不忍. 这就委实反常了.这么个早已沾了一身鲜血、背负了累累人命却又俊美且优雅的鬼魅一般的人物.他也会有这种浮世里的烟火情态. 不过这一路火光幽微且婆娑.便是真有怎样的情态也依稀是看不真切的.便又令狱卒心觉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驸马被关在哪里.”行了一阵子.俊臣侧一侧首顺势问了一句. “哦.”那狱卒一个回神.忙不迭的点点头.“最里边儿的那一间.那里很清净、也较宽敞.” 俊臣了然.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心口始终都有一脉涩涩的感觉.这种感觉一路上都沒有消泯过.且越往里走便越是不可忽视的真切.俨然虫蚁啃噬、又若将心肝脾肺放在火上灼烧炽烤. 怎么.心软了么. 念头才起來.俊臣扬起薄唇噙了笑意. 也会心软么. 或许良心这个东西.真的是一个有着许多棱角的坚硬的物体.它会在你的心里不断的辗转、不断的打磨.每动一下便将你的心脏刺痛一下、划伤一道.当遇的事儿多了、走的路远了、见识也广了.它的棱角便会在这之中被逐步的一点点磨掉、磨平.棱角全无.就在你不经意间;这个时候它再怎样转动你也不会觉的痛了.更不会被它所伤到;再往后.你甚至都会忘记原來还有这么一种叫作“良心”的东西. 最风尘的地方莫过于人生的戏台.这里淋漓尽致的歌尽舞尽百般人情千般事故.充斥着所谓的美与丑、高尚与卑贱.最无情.最凉薄.最热闹.最冷清.也最直白. 念头渐炽.俊臣眉心一锁.他以为自己那对于良心的定义早已被模糊、以为那辗转在心的剪影的棱角早已被磨平.但是为什么.此刻对于驸马还能生就出许多的纠结与隐隐的恻隐. 是因为他这次要动的.是太平的驸马么. 呵.兜兜转转万千头绪、千丝万缕归根结底.横竖终究不过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一个她而已. 心念一沉.俊臣忽而下意识的笑开來.这真是.真是自己的魔障……原以为自己就已经是魔是妖了.却原來还会有人将自己魔障. 但即便來俊臣再怎样不忍不愿.也始终都无能为力. 武后急于扩充自己的权势.当然不会放过对自己有威胁的人.任何人都不会放过.更何况公主的婚嫁从來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特殊的身份与时局注定了太平的婚姻会关系到政治权利的许多牵绊. 武后要改换李唐的天地.作为大唐第一公主的太平公主自然会被笼进來.太平嫁给城阳长公主的儿子薛绍.明显是有助于巩固李唐的统治;时今武后欲要当政、首要便是幻灭李唐的势力.那又怎么可能会让这段姻缘继续持久下去. 借着拜唁“天授宝图”之名引出的蛇.既然已经露了头.又如何能让这蛇再重新缩回去.授命在身.來俊臣顺应武后之意将肃清的规模不断扩大.可巧这之中又出了薛顗于宗室之间点火扇风、图谋不轨之嫌之事. 望似再自然不过的.这位薛家公子薛顗、以及其同母胞弟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便被一张罗网给兜头笼罩了进來. 武后下旨将薛家二兄弟缉拿.下了一个“谋反”的定义. 还好.沒有牵带进太平……不过如果薛顗于李唐宗室间煽动反武.太平公主也应当是不与他一起的.因为武后是她的母亲.纵然她姓李.可是一旦母亲倒台.对她这个当朝的公主又有什么好处.若说权势分一杯羹.于之太平而言.那也必定得在母亲当政之时才最有利. 但是这对薛家公子该不该审.该怎样审.來俊臣心里早便有谱. 谋反与否从來都不是俊臣真心关切的问題.若要关注那些.世上有个包公还不够么.他來俊臣要做的只是为武后效命.忠心不二无有其它.如此而已. 不是不知道太平公主才一闻讯便急忙入宫觐见武后.不是不心疼她跪在地上那声声不住的哀求、以及一夜间滋长出的少许白发.不是不痛惜年岁尚且清浅的太平便要失去她的郎君……來俊臣是不恨薛绍的.他跟薛绍素日本就无甚交集.又何來恨.即便心之所爱的女人是薛绍的妻.可当薛绍落在自己手上时.他却意料之中的沒有一丝半点儿复仇的快.感;相反.他为那个人惋惜蹉叹.他亦在恨.恨命运的无常夙劫就要夺走心心念念的、深爱着的女人头顶的那一片天. 但是在这同时.來俊臣更清楚的是自己身之所系的任务、以及他这个酷吏存在于世的全部的意义.既然命运让他于两眼抹黑之时便踏入了这纷踏复杂的权势的漩涡.他便必须一直走下去、将这条路一走到底. 薛绍之事.他并沒有收到武后直接、亦或间接传达出的饶恕亦或宽宥薛绍的暗示.所以他已经明白了薛绍应该有着怎样的结局. 其实平心而论.他是不希望薛绍死的……只要太平还在.从來都是不希望. 來俊臣真的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所谓“好人”.也担当不起“忠义”二字.他只是机变. …… 驸马薛绍逃不过亡命的劫难. 是由來俊臣亲自审理.后将薛绍并着薛顗定罪谋逆. 不过终是因了太平之故.顾及到与太平之间千丝万缕的情愫、以及薛绍作为太平公主驸马的这一重体面的身份.來俊臣未曾将薛绍斩首.只是下令杖责一百大棍.后丢入死牢、生生饿死.虽然惨烈.但不曾下定死罪.说起來倒也是自己病死于世.终也算留得一个全尸和一重悲凉的体面. 來俊臣能做的.也仅仅是如此. . 当薛绍已经死去的消息传來的时候.太平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松软软的瘫成了一缕空气.而内心却极是安静.沒有零星的波澜撩拨而起. 她沒有百感交集.又兴许是思绪太多、太繁重故而物极必反、反倒灵台清明. 是时的太平不过一十九岁.正值水嫩非常的撩拨年景.然而残酷如斯.她托付于终身的良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离她而去.就像隔夜一帘微冷的春雨.夜半那雨声还是肆意且泠淙的.然而天明才至便沒了一丝儿的雨星;且随着阳光的蒸腾与照耀.渐渐的连水汽也都将消散. 命运对她是否太过苛刻呢. 她不知道.因为她已经无从去分辨、更无从去计较了……噩运如潮水一般将她吞噬.亲手将这一出悲剧缔造而出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素日里口口声声疼她爱她的母亲. 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事情.呵.更荒唐更可笑的却是.却居然是……她还连恨都不敢去恨她的母亲. 心念甫至.太平头脑一嗡.生硬的钝痛撕扯着头皮.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碎成两半. 染了豆蔻的手指缓缓抬起來.下意识顺势的抚上一旁花瓶里插着的一枝新发嫩柳.红艳艳的颜色在一米阳光的波及下有些发刺.灼灼的如血一样. 叶瓣触及指尖时带起一阵薄凉的涟漪.那柳枝间缀着的鹅黄色的嫩叶昂扬着新生的希望.可即便再怎样不屈、怎样茁茁.殊不知柳枝已经离开主体、做再多的努力也都是徒劳.等待它们的最终都是一个干枯至死的可悲宿命. 喉咙一哽.心底有如铮地一下落入了一块儿冗沉的磐石.太平唇角僵僵的动了动.才发现喉咙喑哑.什么声息居然已都不能发出來了.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姻缘如露归梦残 -- 能否用我在佛前虔诚礼拜、叩首祈求所积下的那一点福德.换你我再一次短暂的人世相逢.不需要太久.不需要给我太多.我只求可以在大唐月下、肆夜长街间与你有回首顾盼一转的目光交集.用一眼的距离.來含及我们之间这一段有着太多悔恨的缘份所缔结出的心曲.让你明白我的抱愧.以及我心下的悔意. 太平的心念起的蓬勃而潦草.在长时间的失神久坐之后.她那透体而出的飘渺神志终于有了重新的回落.又是须臾的沉默后.她铮然起身.颇为失魂落魄的出了公主府.只身一人來看薛绍. 阴霾的囚牢四野昏暗、血腥刺鼻.虽不是永劫地狱.但却活脱脱一副人间炼狱的现世化现.许是一路上跑的太急、又加之心绪的跌宕如潮.一经了空气里这样的刺激.直作弄的太平铮然一下不能自持、玉指死死扣住门棱俯身做呕. 旁边侍立左右的狱卒忙近前搀扶.被太平抬手一把甩开:“驸马呢.”她的嗓音带着几分嘶哑.抬首时这双眸子里已被灼出薄薄的潮红.她已无力再去维系凌厉的阵仗.她只想见到薛绍.但又因为实在是身心俱已疲惫.以至于连这个念头都做不到怎样的强烈.更像是一缕苟延残喘的未了的执念. “这……”左右将太平搀住的狱卒一下犯了难.虽说太平公主地位尊崇.但驸马薛绍时今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已不再单纯的只是公主的夫婿.而是被论罪并已惩处的谋反的逆臣.这个时候公主赶过來要见已经死去的驸马.于他们來说委实有点儿作难. 一时声息皆默.这样骤然的沉默使得太平心口那块儿积压的磐石愈发的向下沉.而本就血腥不祥的阴霾牢狱也因了沉默而显得更为诡异.忽然像是化为了一只悉张大口的猛兽、似乎要把这木愣愣闯进來的人全部都吞噬的干净. 太平意识到了狱卒的作难.铮地一下急意灼心.一股愤郁并着委屈齐齐的在她心底积蓄起來.疾风骤雨一般的涌上了她的天灵.她想喝斥这两个不做应答的奴才.但她却连这训斥人的力气都沒有了.黯淡的心口始终亮着一点星芒.这星芒微微的.虽淡漠却也倔强.仿佛永夜里执着守望远行归人的一盏幽灯. “让公主进去吧.” 就在太平百感交集而无力发作、万种委屈亦无可奈何、不得坚持却也后退不得的关键时刻.忽又有一道男声自前方传过來. 太平下意识抬目去看.见那幽暗进深中如长蛇一般的过道拐角处.有一男子抬步缓出.这男子着了一席暗蓝色官服.是最常见的官家便服.应该位介不高.且太平并不认识. “卫大人.”狱卒一瞧见來人.忙作揖于胸行了个礼. 太平适才有所领悟.想必这所谓的“卫大人”又是母亲手下那一干酷吏之一吧. 这个人他唤作卫遂忠.是來俊臣为了方便“办案”.于民间搜罗來的专负责诬告的数名喽啰之一.他生就了一张伶俐的好嘴.办事素來果断精干.素得來俊臣的赏识.渐在办案之时便会把他带在身边以兹帮衬. 这时候卫遂忠已经走出进深.他立在太平面前对太平行了一个礼.旋即又转目一喟狱卒:“來大人早有交代.如果公主过來便请公主进去.” 只此简单的一句告知.狱卒便也舒了舒心.毕竟太后与公主两边儿都委实不好得罪.现在有了來俊臣这句话.他们也好做人. 卫遂忠这话听在太平耳里突然就很叫她恶心.呵.真有意思.她堂堂一位公主想要见一见自己已经死去的驸马.这样的人之常情、这样的君臣之命都不能够.偏生只要來俊臣一句话就可以.她要去见谁、她要怎么做.桩桩件件的还得去请示区区一个酷吏來俊臣.真可笑. 太平檀唇一勾.这笑颜清冷. 显然的.她心底对來俊臣的一道郁结其实不在于來俊臣打死了薛绍.毕竟这是武后的命令.哪怕俊臣不做、薛绍也必定得死.这份洞悉力太平还是有的.她真正久久不能释然的.其实还是俊臣那晚的失约……不过此时的太平无法全部意识到这些.她并沒有分出过多的心力都放在來俊臣身上. 见左右狱卒已经退至一旁.太平便沒再迟疑.重稳了稳情绪便往里行去.卫遂忠抬手欲将她搀扶住.被太平一记凌厉的眼神给止了住.他便也有自知的不敢再跟着.对太平又行一礼.便候在了这里沒有跟进去. 这一路的距离其实不算长.但太平踏在这被血腥与阴霾交织洗礼的砖瓦之上.却好似这路久长的足以耗尽她一生的所有时光…… 仿佛身陷囹圄、抬手无望的顺着周围平滑的四壁竭力的攀爬却半点儿上不去.就这般浑浑噩噩、摇摇欲坠.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已心念若死.但她终于在那最靠里的一间囚狱里寻到了气息全无的薛绍. 这一时头脑轰鸣.但之后只觉的这副躯体已经空了.所有一个人该有着的那些情态起伏全部都沒有了.仿佛真的已经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太平一点一点抱紧着怀中那具渐次冰冷、僵硬下去的成熟的身体.憔悴的面靥有微凝的泪痕残喘攀爬.只是一点点的泪痕而已.滂沱的泪雨始终都不曾下來. 哀莫大于心死.然而此刻心未死、人已迷…… 一旁打开的囚室铁门边.來俊臣经久经久把身子僵僵立着.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疲惫.因为这世上再怎样极致的劳累.归根结底还是争不过一颗心的次第苍老. 自打方才失魂落魄的太平跌撞着进來后.她便直接扑到了丈夫的尸身上去.对于立在一旁的來俊臣当真是视如空气.看都沒有多看他一眼. 她是懒得再看他.还是不想看到他.甫然念及此处.俊臣薄唇一哂. 你是在生我的气吧.是气我结果了薛绍么.就像当初气我送走城阳公主一样. 心里的声音起的肆意.如是思量.俊臣忽而失神.那一怀心湖变得风急雨骤、波澜狂生. 想的太多、思的太多、念的太多、辗转反侧的太多太多……他似乎再也沒了半点儿力气去承受这分崩离析的心绪. 烛火微醺.盏中的烛花唆然一下被穿堂风撩拨的蹿起來打了个结.俊臣一定.借着幻灭下來的微暗火光默默走了出去.什么也沒有说. 既然她此刻不想看到他这个不祥的人.她不需要自己.那么便顺了她的心意吧.把仅剩的不多时间.留给眼前这真正的一对鸳鸯眷侣.呵.鸳鸯眷侣……多么好笑的一件事情.嗯. 人成各、今非昨、秋如旧、人空瘦.其间这离合的心境、变幻的时局.从來半点不由谁. 但是來俊臣他并不知道.其实就薛绍一事加注在他身上的许多无奈、以及他对她的好.太平是知道的.沒错.她是恼他.她恼他只是单纯的恼他那晚兴宁坊的失约;他够狠.他第一次负了她.有了自己的妻子就把她这个可有可无的情人给决绝的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不理他、冷落他、气他、恼他、怨他、嘴上逞强的说着恨他……其实她从來都沒有真正的恨过他.便是眼下对他冷落也不是因为其它.实在是薛绍就在那里.太平已经分不出其它的心情去跟來俊臣说话叙旧打招呼. 但是來俊臣因为薛绍一事而心里对她有愧、有负罪.故而很自然的便认定了太平是因薛绍一事而记恨他.一定的. 他们二人之间这段孽缘何其作弄.而时局与处境又注定了情路的坎坷、以及太多太多的背道而驰…… 太平沒有管顾來俊臣为何出去.她当真再也沒有过盛的心绪耗在俊臣身上了.自己的丈夫就躺在自己怀里.那么安静、那么温暖……温暖的想要落泪. 这身子委实是僵硬且冰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却只让她心觉温暖.他们之间这段姻缘维系的并不久长.纵有燕尔时的甜蜜、归根结底也是冷战居多.太平已经记不起有多久了.多久沒有与薛绍再这样近距离的聚在一起. 真是一种莫大的悲凉.由这悲凉而滋生出稀薄的幸福.似乎只有像这样生离死别的当口、阴阳两隔的境地.他们之间才是和睦的、也才真正有了一种类似夫妻般齐眉举案的感觉. 但纵然一切皆是黯淡.可昔日里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场景还在她的脑海流转不迭、记得个七零八落. 彼时.他那一声“放肆的逆贼”砰地一下便敲开了她涉世未深的柔软心扉.管中窥豹一般.她由小见大、由一朵花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认定了薛绍.第一次尝试着去以一颗女人的心去认定一个男人. 她忽然有点儿想念当时的薛绍了.似乎空气里还流淌着那时的阳光与那时的空气.但霍然又惊觉.原來薛绍此刻就安静的躺在自己的怀里.他已经走了.走的越來越远、不会再回來. 是该去悔恨、还是该感恩他曾波澜过她单薄而素白的世界.不明白了. 骄傲如斯的大唐公主缓缓颔首.小心翼翼的拈一方罗帕、为自己的丈夫擦去周身目之所及处的尽数血污. 心有结千千.忽在目光触及到他左手臂弯时顿然定住. 他左侧的小臂偏下内里处赫然镌着两个清奇秀挺的隶书:“令月”…… 终于.成阵的眼泪如断弦的珍珠一般湍急而下.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副泛黄的情景.那是在薛绍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于奄奄一息间持着全身所剩无几的气力、耗尽血气.残喘着以地上碎砖瓦于手臂上刻下了她的名字. “令月”.合着血也带着泪.一下下的早已麻木了痛觉.穿肉刻骨、韧力坚决. 太平到底还是不够坚强.香喘阵阵、酥胸跟着一起一伏.她真的不敢想象.这个一直对她不闻不问、似乎毫不上心的男人.在他心底深处究竟埋藏了怎样一怀炽热的情愫.以至于让他在生命行将消陨的最后关头里想的都是她、念的都是她.甚至于自己的血肉之躯上镌刻了她的名字. 原來他是爱她的.他真的是爱她的…… 终于.两人之间因着彼此的心高气傲、倔强非常而缔结出的那道隔阂.终于在这阴阳两隔的一刻里有了寒意的消融. 泪水遮迷了双眼.这一瞬太平似乎懂得了什么.她一直都以为所谓的感情不过是人生路上劳心耗神的牵绊.而婚姻对她來说从來就是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却倏然又对这样的认知而产生了动摇.倏然发现是不是夫妻之间也可以有真正的情、真正的爱.不止可以有相敬如宾的寡淡端和、其实也可以淋漓尽致的相携相伴相爱一场. 只是这个问題的答案.她在薛绍这里是无从认知了.因为这一切.是否已经水清花红、灵台清明的太晚太晚. 韶华过、泪如烟.蓦然回首清貌依旧、笑颜曼曼.但浮华过往堆铸成的华丽堡垒.早在走走停停、摇摇曳曳之间渐次瓦解分崩、消泯于再也回望不到的一处灯火阑珊…… 正文 第七十五章 蹉叹间隙终生成 () 宽袍并着坠玉的束带在天风里飘摆.一辗一转的.带起一阵极尽奢靡的韵致.呼应着唐宫盛世的锦绣别样.荡涤起一轮轮激动心魄的唯美瑰丽. 俊臣一路脚步踉跄.行的很慢很慢. 此时此刻他的胸膛里有一股百感交集的情愫回旋追溯.但当他耐着性子想要仔细的去体味、去追寻的时候.却又很奇怪的.只觉的这一颗心空荡荡的.什么都体味不到了. 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么.什么一直以來深滋漫长着的、心心念念着的、珍贵非常着的东西……是这样么. 他看不穿、也躲不掉、更逃不开.即便他再怎样刻意的、竭力的去压制.对于太平他也始终都忘不掉、丢不得. 这区区的“情”之一字居然也会折磨他來俊臣到这般的地步.真可笑. 但又偏偏笑不出了.只余下泫然欲泣.但当万顷的情潮逼仄、压堵在心口时.往往却连眼泪都流不下來了. 当爱情最开始的初衷已经不再.那么还会遗漏下些什么來呢.念天地幽幽.便是怆然涕下、一抹自嘲都无力维系. 这茫茫的偌大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來俊臣一个人.一任这长街宽巷依旧人影幢幢、声息若潮.但对于來俊臣來说都是莽莽的白雪、成阵的冰冷. 也不知道这沉重的步调被拖着行了多久.天风过面.迂回的势头撕碎了早春几片新发的花柳叶瓣.俊臣回神.顺着胡旋起落的淡绿色的几片柳叶看过去.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來府. 朱红色的正院大门外.一抹娇小的身影聘婷而立.那是早早便候在这里守望郎君的王虞素. 抬首凝眸、目光一碰触.虞素甫地便看到了俊臣. 俊臣似乎走到哪里都带着一阵明澈的浮光.这致使他哪怕是沒在人海里也总能一眼便被清晰的认出.而这个时候.隔过一层淡金色粼粼生波的阳光.虞素侧了侧首.似乎见他面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黯然.又因眼角眉梢这抹无名状的落寞之态.來俊臣愈发被欲盖弥彰的显出一股出尘离俗之势. 虞素心里一动.下意识的迟钝了一下.旋即忙抬足顺着玉阶一路跑下去、莲步冶冶的行至來俊臣身边:“大人……你怎么了.”她扬起噙了焦灼的芙蓉面.徐音软粘、语声常盈.这字里行间带着几分犹豫、少许忖度.虞素柔肠百结. 论起來她是他的妻子.且是“新婚”进门儿沒多久的妻子.夫妇之间的相互关切.她却还得好不费心耗力的辗转思量、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触及了他的眉头. 生疏到这个地步.又哪里有那夫妻之间该有的亲昵与灵犀. 等等…… “夫妇”么. 转念并起.王四小姐禁不得要暗自发笑在心里了.自己与他之间.怕有的只是报复与被波及的快.感与无奈而已吧.來俊臣对她好、怜她无辜、敬她出身.这是她该于悲凉中真心感激的.而至于“夫妇”这两个字.他们是否真的担得起.她又是否真的德以佩位.她早已是不止一次在问自己这样的问題了.呵. “夫妇”、“夫妻”这类字眼都太奢侈了.对于他们.不.对于她自己.太奢侈太奢侈了. 谁也赢不了和时间的比赛.谁也输不掉.曾付出过的那份心动时真切的爱……若虞素对俊臣沒有情意.那这一切也就作罢.偏生越是同俊臣相伴日久.虞素便越來越陷入了一种认清自我的恐慌中.她越來越欺瞒不了自己的一颗心.越來越发现原來她对來俊臣的情根一早便深种. 如果说当初那片太温柔的清月之下、他与她无意识的一场偶遇仅仅只是缘分的缔结、一瞬的悦眼及心;那么日后那些止不住的朝思暮想、陷入意顿神驰的地步便决计是情种在心底深处抽枝吐芽的延续.而当宿命兜转、流光不歇.有心亦或无意间.阴差阳错的他将已嫁作人妇的她从段府里强行带出之后.那昔人再遇眼神交汇的一瞬.她便像是在不觉间含笑饮下一盏荼毒.就那样顺势自然的毒药已入骨.而当他有点儿出乎她意料的将她稳妥安置在东院、且给了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妻子的身份的时候.她便可谓是就此甘心情愿的跟着他、为他蛰伏了. 这样的感情很是作弄.作弄的虞素几乎就要承受不住.这样的爱情于她來说其实是耻辱.但煎熬的并非是她的名节与她的坎坷.而是她对他的爱、注定在他身上得不到等价的回报. 她是多么想.与他做一对真正有名有实的夫妻……而不是这样的坎坷纠葛、陌生而违和. 俊臣只觉的自己头脑里一阵阵的钝痛.这个时候的他显然沒有半点儿的精力去付诸在虞素身上、去体察她在寻思一些什么.他的内心负重弥深.若是旁人他决计是不会有这种类似良心的煎熬感的.但偏偏那是太平的驸马……且太平.怕是自此后怨怪、甚至深深的憎恨上了他. 心念一沉.头脑又是一阵似要撕裂的疼痛.纠葛如俊臣.他再也僵持不住.转目时刚好瞧见虞素在身边儿满目关切的向他看过來.就这样不期防的.胸腔里一颗心似乎起了怦然地一下跃动.也无从辩驳这究竟是出乎一种怎样的情绪作弄.俊臣沒有言语.一把拽过眼前的虞素入了怀里抱住.死死抱住. 虞素一失惊.口唇下意识微微张弛.但半晌都不发一语…… 他们二人的距离很咫尺很咫尺.这两具身子紧紧的伏贴在一起.贴着心跳、隔过皮囊而似乎做了灵魂的相倚靠.俊臣那些芜杂而纠葛的情绪在入怀了虞素的瞬息.终于有了一个尚算稳妥的放置处;他拥住虞素.仿佛是想抱住世上人间这抹难觅的、仅剩的微薄温度. 这个时候的來俊臣.明显颓废而消极的不合时宜.他是那样脆弱.一遍一遍.嘶哑着嗓子.不断地问:“我是不是一个魔鬼.是不是……是不是……” 又有谁能相信.眼下这样萎顿狼狈又有点儿显落魄的來俊臣.便是那个为武后所深深信任、手握生杀、便连审讯人犯夺其性命时亦是优雅且绝对不失仪态的左台御史中丞呢. 但一任那充斥心门的情潮将自己湮沒.俊臣这怀心事也都是注定沒有办法跟第二个人说起的.他只有无言地领受那绞痛.那些细微的作弄、那浅薄的良心忽然跟着就又重新跃出了心冢.來俊臣有种要被这念力给千刀万剐的莫明恐惧. 薛绍是死在他手里的.是他躬身判决了薛绍的死、定格了薛绍离世的时日……是他.是他.是他. 这个念头越來越强烈.到了最后俨然化为了一道灼灼的夺命符.似乎非要俊臣将性命做了抵押而不罢休. 做不到了.再也做不到了.再也做不到依旧佯作安然的维系着面上的冷静、以及这颗心的坚强.又一个下意识的驱驰拿捏.俊臣将怀抱紧了一紧. 虞素又一愣.显然俊臣方才那个怀抱已经令她始料未及.此刻又忽而将她拥揽的愈发紧密.则更是让虞素受宠若惊. 女人的心其实很小.有些时候只需要自己在乎的人那一点无意识的温情流露. 这个怀抱足以令虞素一生珍惜.即便下一刻迎接她的又是那作痛的疏离.虞素也觉的自己是值得的了. 她心有动容.好想唤他一声“夫君”、一声“俊臣”.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因为她愿意这样陪在他身边.只要他在.她便一定会陪伴着他.无论贫富贵贱、无论冷暖喜悲.她都无惧亦无畏.因为只要看见他便已经是极好的事情了. 但虞素又将自己的绮思收了一收.心中忖度着如何安慰來俊臣. 聪颖如她.來俊臣心中的苦闷她如何不明白.他为何会有如此反常的举止.她亦是知道的. 原本以为在他心里沒什么是可以使他犹豫、使他疯狂的.即便是太平公主也不能够;却到底还是沒有猜对. 身为妻子她该來安慰他的.可她真的委实不知道该从何安慰.须臾辗转.虞素尝试着微微启口:“我明白大人的身不由己.公主也明白……她不会怪你.你也无须怨怪你自己.”一顿后这样跟他说.大抵也是她心里的真实所想. 这话冷不丁的一下飘转过來.俊臣鼻息一哼.起了个嗤笑自嘲. 太平明白……她明白.她真的明白.她会明白么.呵.她从來都不明白.即便明白也依然是怪他的.寻了他做武后的替罪羊來怪. 狱里她对自己的冷漠之态难道还不足以阐明么.不足以么…… 俊臣曾以为自己不会掉眼泪.因为这个世界上沒人真正心疼他.而时今忽觉双目湿润.却是因为这一颗心突然好疼. 他这样想着.我來俊臣为了你李令月失魂落魄悔不当初又无可奈何的.可是你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怪我、怨我、冷落我、无视我、甚至恨我……你很自私.知道么.你感性的站在自己那一处境地.自以为持着无上的理性.却从沒有站在我的角度上替我想想.你恼我伤了你.但是你呢.转念看看.你却何尝沒有比我伤你更甚十倍、百倍、千倍的伤了我. 心中这潮袭的情绪多是源于委屈.万千郁结一息泉涌而上.涛涛咄咄的逼仄的來俊臣喘不上气.甚至连开口说话的微弱力气都沒有了.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假凤虚凰亦得实 ………… 这时幽风忽起.带着料峭春寒的风儿迂回在朱红的雕兽府门间.那些交织在阳光里轻软的、新发的花草也被风势撩拨起沁脾的芳香.这香气幽幽的.时浅时浓.闯入鼻息时便顺着心坎儿生就出若许的涟漪來. 草木清雅的香气最是可以醒脑提神.俊臣往回拽了拽心绪.下意识颔首.半眯起一双狭长凤目.目光不经意的迂回在虞素那一张纯嫩的面靥、玉白色的长颈、起伏的酥胸、撩拨的曼身……身边这个女人她是真实的.她才似乎是真真切切属于自己的.是只需一抬手、一凝目便可以触及到可以看到的. 就在这瞬间.忽有一个念头浮涌在脑海里:这眼前人.到底是不是该好好珍惜.是不是才是自己真正应该好好珍惜的.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想法.俊臣愣了一下.重又将双目做了一个闭合、即而又睁开.静下心來尽量以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精准的去审视这位名正言顺的妻子. 王虞素是极美的.这一点來俊臣早有着明白.这样的美绝非胭脂水粉、艳抹浓妆堆叠之下那种粗俗且市侩的美.她美的与众不同、美的虽丽质天成却足以使人惊艳.这一点其实在与她月下初见的那一刻.俊臣便已经发现. 可对一位良人是否可以心存爱念.同这个人自身这副皮囊生就的美丽与否.从來都不是理由的关键.可也不尽然.至少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这个人不令他讨厌.且还颇为悦眼颇为灵动.又由眼及心的生就出隐隐的怦然心动. 如果对一个人有好感只有数日.那么可以说是贪恋这个人的美丽、心喜这个人的外貌亦或性情;但如果在数月之后对这个人仍然有执念.那就一定不会再是简单的一时贪恋可以解释了.那是不是就说明.已经爱上了这个人呢. 俊臣皱眉.心思氤氲成海.从前沒有认真的去思量过.当眼下真这么刨根究底儿般的层层剖析起來.才突然发现他对王虞素当真是有着执念的……可是俊臣又开始犯糊涂了.予其说他是对她有执念.倒不如说他是在对段简曾经的凌.辱、及誓要彻底的报复而有着执念.但是这样当真就可以作为抛开虞素、撇清自己同虞素的有力借口.难道对段简有执念的同时.就不能对虞素有着出离事态之外的单纯念想. 越想便越是混乱.俊臣抬手敲敲自己的太阳穴.一句话.自己对这位王家的小姐、自己名义上的妻子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他真的看不明白、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 看着就这样一次次陷入到失神状态的來俊臣.一旁的王虞素并不能对他的心情完全解意.他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在暗暗的着急.不知自己到底应该从什么角度去安慰他:“大人.你不要想那么多好不好.”只好出乎一颗心的本能.她跟着感觉走、怎样顺口顺意便怎样试着对他开解.“妾身虽然不能完全站在大人的角度充分了解大人的心境.但就这么隐隐的看着.决计是明白且体谅大人的苦楚、还有那些身不由己.”她盈盈的眸子一抬.对上他刚好回转而來的目波.跟着便心里一动.即而也便起了一股不可扼的冲动. 借着这股蹿空拔高的冲动的撩拨.虞素心若火灼.心之所至.她情念冲头.生凉的素指握住了來俊臣温厚的手掌:“至少你的身边还有妾身在默默支持着、供大人依靠着.”肌肤相互一碰触.在这须臾便起了薄薄的涟漪.但又恍如冰与火的触碰、更似乎是寒冰在次第消融.这感觉极是悸动. 俊臣一恍惚.因为虞素的主动从來都罕见.而眼下的虞素决计是失神了、故而有些失去了以往情态.但他似乎也有点儿不能自持的失态.重新颔首将目光定格在她秀丽的面孔间.胸膛在同时做了情不自禁的起伏.甚至他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逐步加重的繁密呼吸声. 这时的虞素顾不上胆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一种一反常态的反应.但这样的反应很真实.她想被他占据、想被他真正的拥有、同时也想真正的拥有他……沒有欢愉的婚姻无论外表看起來再怎样的光鲜尊崇.归根结底也不过就是一场假凤虚凰的年华虚度、与彼此自欺欺人的侮辱.她是堂堂太原王氏的女儿.那是传说中轩辕皇帝与女娲的后人.无论是显赫的出身还是光鲜的门庭.说起來她都是配的上一个來俊臣的.且她也是配的上拥有一段真实的婚姻、真实的生活的.难道不是么. 微风撩拨起虞素额前的流苏.曳曳的韵致牵动了胸膛里这一颗心久违的复苏.隔过淡金色的光影.俊臣就这样瞧着眼前一把便可拥住的鲜活佳人.胸腔里那团炙热的火焰便焚.烧的更为肆虐.他知道自己起了最纯粹的本体反应.他甚至不敢再去看王虞素.他怕自己就要把持不住.但偏偏作死的.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自己的举止.想转过头错开目却又怎么都舍不得. 感知到俊臣肌体起了反应.其实虞素亦如是.起于心发于魂的呐喊在虞素耳廓里一浪浪的压迫着袭來.那玉雪初融的酥胸随着娇喘的阵阵而起伏的更加厉害.虞素面上又红又烫.她知道这个时候只有來俊臣可以解她的毒、将她救助:“大人.”又一声唤.因了肌体的本能反应.这声音有些飘渺.虞素又将身子往俊臣怀里靠的更近.抬手顺着他颤动的胸膛一路向上、温柔的抚过他的脖颈、侧颊、薄唇、鼻翼……亲昵且顺势的俨如最缱绻的情人.“來吧.做你想做的事情……无论怎样.我都会服侍您、陪伴您.”正声息低低的.对于一位女子來说委实不矜持的过度.但字句酥麻、且并不叫人产生一种诸如水性杨花的反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样的事情从一位女子的口里言出來.令俊臣心觉很是难堪.他的心事被她一眼看穿.且他还做了懦夫、居然要女人先他一步主动……这算什么. 心绪百感交集依旧.俊臣收束不住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抬手一把将虞素又一次紧紧的搂抱住. 当她沁凉且沁香的身体填充了他怀抱的时候.那索命噬骨样的空虚终于在瞬间被着落.心头那要将他焚烧殆尽一般的火焰也顿然被浇灭不少. 虞素的身子又起了一阵颤抖.在俊臣的怀抱里似乎就要软化成一滩春水. 这样微微的颤动.此时此刻俨然是催情动欲的荼毒.将俊臣好容易有了个着落的感情再一次调动起來.且这势头比先前更加不可遏止.俊臣颔首顺着她飘香的发髻间一路吻下去.碎吻如雨.一点点啄着她香嫩的额头、光洁的面颊、又在最后捉到了那樱桃一般熟甜的红唇. 动情的王虞素周身全都散发着诱人的芬芳.魅惑的有如一只熟透的苹果.这感觉令俊臣欲罢不能.原本只想与她激吻一阵.但他渐渐便只想在她身上攻城掠地、肆意驰骋. 而虞素迎合着俊臣的撩拨.在他的舌尖轻一触碰她银牙贝齿时她便顺势的做了让步.她将他迎入自己的口齿.任他的气息在口腔间迂回梭巡、蛇龙游.走.直到满满的尽数的充斥. 一倏然意乱情迷.就着明媚的天光与清凉的倏风.俊臣尽情的、努力的感知着她以无声传递给他的那些渴望、那些温存的要求. 她是在渴求么.会么. 自己因对段简的一己私欲便将她强掳入府、因一口疏狂的心头气便撕碎了她一世的幸福、毁掉了她一生的清誉;又当自己因用情至深、至为执着.而被另外一个女人伤的七零八落、千疮百孔之时.她却主动在这个时候迎上來慰藉自己、且自愿献身.她真的不恨不怨、她真的甘之如饴. 如果不是这样.那她眼下与自己这……又是为了什么. 虞素感知到了俊臣的纠结.心念一沉.她抬手重又缠绵着攀附上了俊臣的脖颈.紧紧攀附住.以指间的力道传递给他无声的坚定信念. 果然.俊臣一瞬会意了虞素无声的抚慰.百般的诘问出奇的一息涣散.但另一重心思又不能自持的跟着起來. 拥在怀里的虞素才是自己最名正言顺的妻子、正统无二的枕边人.自己在被太平公主所伤所苦的同时.又给了虞素多少弥深而难以估量的伤害呢. 这种伤害甚至从一开始.不.她入來府从來都是一个屈辱……身为夫君.身为她头顶的那片天、又加之这个屈辱的缔造者.无论如何他都合该对她负责、给她幸福. 他真是该死.居然如此后觉.他怎么对得起她. 不要多想了.不多想了.太平啊太平.既然你如此狠心对我.那我又凭什么依旧像个癫者一样为着我们之间这段所谓的爱、而横冲猛撞的直到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思绪飘转.念头一下下都是绝情.但喉咙却微哽…… 佛说.世间千年.换不到我飞过莲花的一瞬.一瞬即逝的东西.其实却是至为美好的东西.甚至往往一生的辛苦颠簸都只为了那一次的绽放、那一瞬的真挚. 遗忘了么.感业寺里曾经的曾经.我们对着一湾明月许下所谓不弃不离的一生……呵.许诺是什么.何曾有人真正的守过它. 嫁给薛绍、背离誓约.从一开始那个负心绝情的人其实就是你.太平. 既然你都不曾上心过.那么我也不执着. 乱七八糟的心念于狂躁中一横.俊臣抬手拂一把微乱的袖褶.一个迅速的恍惚间.他力道忽使.打横一把抱起怀心里的王虞素.什么也沒有多说.照直回了府苑、直奔东院厢房. 是醉了么.还是醒着. 轻靴阔步、身如鹤唳.溶金的阳光在他身后铺陈起一轮冗长的华盖.也为这道身影镀了一层金. 虞素.段简就是一个混蛋.他对于你还有什么值得留念……忘了他.想作來夫人便把他彻彻底底全部都痛快的忘了干净.今天我便给你所该拥有的.从今以后漫漫长路眉眼相望.你.只属于我一人. 终于.自从虞素跻身來府月余日后.本以为付之一心全部付在身上、但此生再也无望得到哪怕一次垂怜的那个他.第一次的.宠爱了她. 终于.夙愿达成、孽缘新生.这个世界上再也沒有了身份尴尬的王四小姐.而多了一个真真切切、可感可触的來夫人王虞素. 劫缘之间、命途千里.依识染、染有生死.依智净、净无诸佛.一切自有有为法.因果的缔结与应证.从來都是一瞬间看似无心的一个举止、甚至一记眼神…… 正文 第七十七章 醉酒美人撩俊王 ………… 天气一天比一天的热起來.那成阵的芳草与似锦的繁花也在悄然间不知不觉便澎湃了势头、涨满了眼帘.它们憋了整整一个轮回、积蓄了整整一个轮回.好容易盼到花期将至了.便一点一滴都不遮掩自身的能量.将那呼之欲出的繁华热闹招摇的颇为高调. 可小风一漾的时候.还是免不了会觉的周身沁冷.特别是脖颈处的皮肤最是敏感、丝丝缕缕的凉意蔓延攀爬的滋味不大好受. 太平下意识裹了把橘色的披帛.但毫不抵御寒凉.身子还是打了个铮然的哆嗦.她软款的眸子凝向前方一簇簇花圃柳林.目之所及处诚然是一阵勃勃的生机.无处不在彰显着暮冬已逝、朗春正盛. 真的.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么.哦.原來时光的流淌居然这样快……可为什么映象里却仿佛从沒有感知过呢. 但其实一切都已经无妨了.因为无论这世上四季的兜转变化快速与缓慢、是冷还是暖.横竖心里那冰封雪冻的森寒永远都停留在暮冬.是不会那么轻而易举便涣散了去.从來都不会的. 念起一个人很容易.但真正要做到忘记一个人似乎从來都好难呵.心念一定、单手支撑着光洁的额头.太平倾满了一盏竹叶青酒.旋即拈起酒盏颤颤微微的送入唇兮.这一连串的动作看似悠闲.其实很快.使得紧贴着她坐在一侧的李隆基想拦都沒能拦得住. 隆基抿抿嘴唇、喉咙微动.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劝解太平. 一阵风起.蒙络摇坠、帘幕暗影晃曳.错落的格局使周遭的景深染就了一重别样的唯美.乌沉的暗影有几缕映在了太平的侧颊上.忽见她勾了红罂般的唇瓣、薄薄的一阵轻笑. 这染着凄清且颓废味道的笑容.究竟有多么美呢……一眼便及心.隆基不禁看的有些痴了.但他今儿未曾饮酒.故而感性不会使他过多的偏离自己的理性.他将心头那一点儿动容做了压制:“太平.”他唤了她一声.不无担忧.可他心知自己一时定是劝她不住.便权且由着她兀自醉上一阵、轻笑一阵. 果然.太平甫一抬首飘了一个眼神将他打断.旋即有些微醉的将下颚支着胳膊在小几上:“其实我自己心里也知道薛绍会死……当一段婚姻已经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作为大唐唯一一位嫡出公主的驸马.他能活么.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太平玉指搭在不小心碰倒的盏沿上.涩哑着嗓子碎碎的念. 隆基颔首一默.也只能是默然.薛绍的死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太平说的沒有错.他又不大放心的抬首顾她.目光波及过去.却见她此刻整个身子都瘫软在雕花的小几上面.那么一副孱弱无力到极点的样子.陈年竹叶青其性甚烈.她是真的不能再喝了:“母亲想称帝.必定……必定会肃清一切……”唇畔软粘.太平甫然拼着力气抬了右臂、漫着空里狠狠的一挥.“一切……一切与李唐宗室有瓜葛的人.”于此.不知是被酒劲儿拿捏的、还是语气太发狠的缘故.她的头猛地向下一垂.须臾后长吁口气.“薛绍、你、我……都自是逃不过.逃不过……” 看得出來.即便太平公主素日里再怎么做出一副凛然威风、骄傲高贵的模样.其实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有着太多的脆弱、以及太多的惶恐与无力.酒后吐真言.借着这一股子醉劲儿.她暴露了她一直都隐藏极好的那些软弱. 看的隆基目染焦灼.半是怜惜太平清浅的年华便不得不因政治而失去自己的驸马、半是担忧以太平这么一副柔弱的女儿身当真可以在那看不到头的漫漫长路上一直走下去.心念起伏、远虑近忧一起在隆基的心口闹的喧喧咄咄.这时见太平终于再也无力支撑那身子.酒醉阑珊的她身子一歪、全无重心也提不起纹丝力气的向着一边儿便栽下去. 隆基眼见.忙起身抬臂将就要跌倒的太平猛一下入怀抱住. 这一瞬原本无意识的相拥.在感知到她软软的身子如风中飘曳的残花一样跌落入自己的怀抱、又如无依托的柳絮一样稳稳的靠住自己胸膛的时候.隆基神思一恍.心口微悸.意识回笼.他忙不迭的将她重新扶好落座.后将她放怀. 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太平他时不时的就会心思惝恍.这种微微的发慌、又好像是发悸的感觉从前是沒有过的.真是着了魔障. 但酒醉的太平只一味的沉醉在自己的心路里.沒能意识到身边隆基哪里不对.她只感怀着原來地覆天翻真的也不过是一瞬息就可以做到的……譬如薛绍的死.譬如那一段姻缘的彻底结束. 太平把身子又往后靠了一靠.借着酒劲儿的拿捏.她视野迷迷离离的;又似乎是心绪被酒意麻痹.她反而觉的这一颗心不那么苦了:“只是.我沒想到会这么快……真的.沒想到.”微微停顿.她就这样醉意迷离的接过话茬继续道. 薄荷熏香在空气里散乱交织.隆基嗅了一口.以这微冷的味道來平复自己心底一脉不合时宜的动情……似乎是动情了.就在方才那与她相拥的一瞬间. 而太平这自顾自的一番呢喃.隆基反倒听的不再专注.太平也沒理会.把身子一侧.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自顾自念叨:“所以我只顾着与薛绍的僵持赌气旁的事情再沒上心.”这一句话不同于先前的缓慢.是绷着一股持重的力道沒间断的一气呵成.不过才言完这一句.太平此刻身上那所剩无几的气力也差不多都用尽了.她变得更为迷瞪.周身起了一阵钝钝的疲惫.干脆支着额头闭起眼睛似要小憩. 隆基被她引的重又回神.眉峰微聚.须臾后抬手轻拍拍她的肩膀:“公主.回房去休息.不要就这么睡.会着凉.” 但太平不为所动.又似乎沒听进去隆基的好意劝阻. 隆基无奈.只得起身走过去.打算将她扶起來送回房里休息.但被太平挥袖推开:“你别管我.”她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生利.丢下这一句便把头一偏继续自顾自阖目. 隆基喉咙动动.见她已经浑然如此.一时也劝说不得.便也只好权且这么由着她. 薛绍去了.太平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原來除去血肉之躯的感知以外、人的一颗心当真可以这么痛. 那种痛是刻骨的.灼了心的.生生钝钝烙印在骨髓里的.从心口一直一直绵延横亘连接到灵魂里的.跟随一生一世的……她以为她从來沒有在乎过.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一个大活人就那样安静的躺在她的怀里.当她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他、永远失去的时候.她才后觉自己原來一直都很在乎. 她爱他么.她不知道.到现在依然也不知道.但这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她知道他是她这辈子独一无二的良人.曾经计划着要一起走完这一生一世的、举案齐眉的良人;她知道他爱着她.并且.他只爱她. 失去他的时候.这到底是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态始作祟.究竟是后知后觉的在乎.还是被一向自诩疼爱自己的母亲所伤害、所撕毁了姻缘而滋生出的一种失望、亦或者是面儿上挂不住. 隆基定了下身子.他可以贴切的体会到太平心中的紊乱.他又行至她身边想要劝劝她、为她宽宽心.这一次太平沒有再把他推开.而是将头很顺势的倚靠住了他的胸腔. 隆基深深俯首.在唇兮即将凑近太平面颊时停住.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醉意撩人的她.第一次与她相持如此之近的距离.近的稍稍呼一口气都可以撩拨起她纤长的睫毛. 她真的充满着魅惑.她很美丽.这样的美丽虽然因为时常见到而被他忽略了去.但日积月累的那一份亲昵感更使隆基愈发不能持.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忽觉眼下的她是那样的惹人怜.惹得人不知道该怎样热切的爱她.只想把她……好好的疼惜一番. 这念头骤地把隆基自己给吓住.心念一顿.三郎皱了墨眉恢复了理智.忙又将与她之间的微妙格局错开了些许. 不过那样的绮思其实怨不得他.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毕竟三郎也正当气血方刚的年景. 隆基从來不是一个不能抑制的人.可对于太平.他还是忽然起了一种不能欺瞒自心的炙热情愫.喉结缓动.在直起身子定了定神后.他紧皱的眉心便一层一层重新舒缓. “即便失去了驸马.也不要太伤心.”这目光温存依旧.但二人之间的距离便在这个潜移默化间不动声色有了挪移改观:“你还有俊臣.”辗转之后.隆基对着靠住她胸腔的太平颔了颔首.这样安慰她.他自己的心里先甫地一钝. 半醉半醒的太平躺在这个无限安全、使她信赖的怀抱里.猛地听到隆基提起來俊臣. “呵……”她勾唇一哂、心下苦笑.真的.还有俊臣么. 來俊臣他已经有了娇妻美眷、左拥右抱.他已经失约于她、薄情于她.他伤她、他负她、他不屑她、她在他的心里已经变得.不.或许从一开始便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吧.时今的他已经借着她的推举而一跃成了武后眼前的红人.官场得意、事业如日中天.那么他还会是她的他么.还会是那个迷乱的软红之间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她的.那么.一个“他”么…… 情路漫漫.何其纠葛、又何其寥落.其间曲折却一向不足为外人道.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帝宫诘问无从问 || 永夜初晨.空气里湿润润的似乎裹着一场呼之欲出的春雨.挂在天幕间的那一轮朝阳尚且呈嫩红色.其光与热尚不曾尽力发挥.周围便还带着些夜晚的薄冷. 太初宫里的牡丹花已经有了盛开的势头.但今年的牡丹似乎长势并不好.那嫩嫩的花瓣竟然是那样经不得半点儿摧残的样子.不过是一阵稍有料峭的风儿撩拨着过去.牡丹丛里便有牡丹花冠被这风拂的涣散.色泽鲜艳的花瓣在清风里肆意凋零.明丽的颜色惊艳了眼帘.又带着一股伦常的凄艳.有点儿像是牡丹丛传向天阙的尺素、是尘世与自然之间无声默契的交流. 一道琉璃般明澈的朝光刺透了昏昏的视野.朝阳破晓.巍巍宫廊在这瞬间醒了过來.琉璃的金顶并着白玉的宫道无处不在彰显一种帝王威仪的标榜.行在其中的人便不自觉的起了一阵闷心的无形逼仄. 一切都很静谧.可是随着一阵泠淙步韵的由远及近.这静谧弹指一瞬便被绯衣儒裙、云鬓牡丹的贵气女子无比高姿态的涣散.太平一路冶冶的过來.照直冲着武后的寝宫就这样不管不顾的过去.眉目间一敛往日那柔软的恭谦与小鸟依人的淘巧情态.今日的她面覆薄冰、整个人都似乎蒙了一层凛冽的霜雪.显得寒冷而可怕. “公主殿下……”宫娥们起了一通嘁喳.心知太平这么去找武后一定会有所冲撞.但眼瞧着这般姿态的太平.她们又偏生不敢过于的加以阻止.只得一路小跑着急急跟在太平身后、两边.时不时的唤她.意欲能唤回公主那若许的理智. 但诚然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一任宫娥们怎样心焦心灼唤的切切.也依旧不能阻止太平那略显倨傲的步调. 太平心里其实很乱.自从薛绍死去之后她这心就沒静过.倒沒有说多悲伤难禁、沉沦而无法自拔.她只是觉的心里窝着一团火、憋着一口气.这火这气非武后而不得消解.她迫切的要见到母亲.她要向母亲问个明白.倒是要好好儿的问问母亲为何可以不对她这个女儿的心情、处境加以考虑.一会儿便是自以为爱她的背着她赐死了城阳公主、一会儿便又是以政治谋权为目的的同样背着她赐死了她的驸马.这样的母亲实在令太平感到可怖.她可以对女儿爱的决绝霸道、亦可以为了自己的当前利益便对女儿丝毫都不管不顾.这到底是母爱更多一些.还是权谋利益更弥深一些. 太平越想就越是头疼.里里外外怎么都想不明白.便是怀着这样纠葛难以自持的心情.她自昨晚酒醒之后又在公主府里坐了一阵.惶然举目.望着寂寂空空的华美的府苑.心里的闷郁便愈发的深浓.终于这积蓄已久的情愫被逼到了一个再也积蓄不得的极致.骋着灼灼的意兴.她当即便出府进宫.连奔带闯的去见自己的母亲. 朝阳溶金.斜斜织织两旁的宫墙柳、并着新发的花木影子被晃乱了.同时也乱了太平本就凌乱的心.在披香殿进深处的一道宣纸质的仕女屏风前.太平终于定住步子.姣好而微红的面目有一瞬的安静.即而突然一挥袖抬手.“簇簇”几下便将那大手笔的仕女图撕了毁. 似乎这样仍不解气.她下意识抬目去寻.并着将一旁双层牡丹形的香鼎一脚便踢倒. 太平公主并不是个娇纵的人.她一向都举止端和、礼仪有度.她不知道自己今儿为何会是这么一副反常的姿态.不仅全无身份、且偏于无理取闹.她从來都不是这样子的.从來不是. 左右宫人忙近前劝阻.在一片嘈嘈焦焦的人声之中.太平把心绪压了一压、将心头那股子闷郁的焦躁敛了几敛.颔首时不经意的看到地上那被自己撕毁的仕女图.原本精细雅致的工笔就这样化为了砖石地上的碎屑.真是一场天降横祸.无比委屈、凄惶的可怜. 由眼及心.太平起了一股子痴意.心道着.或许我跟你的区别便在于此.你若有灵识.一定总想着从那死沉的画卷里走出來.躬自体验这片浮华的盛世、将世间百态阅尽览尽;而我却总想走进去一片无扰的画里世界.避开这平素里无形的许多纷扰、摆脱这从一出生起便被牢牢套在身上的一道枷锁……一滴胭脂泪不期然的溢了丹凤眸子.想着想着.太平不觉落泪. 咄咄的氛围随着太平公主的缄默声息、无言落泪.而在这一瞬有了些许平复.但这样生就出的静谧仍然使人心觉逼仄. 外面儿的响动是如此之大.正在披香殿中礼佛的武后自然有所察觉.这时忽见那连着内里小堂的进深处一道湘帘被挑起來.夹着一股撩拨鼻息的檀木香气.武后缓步雍容、自内向外徐徐而行. 因身处逆光.太平抬目时并沒有看清母亲面上挂着怎样的神情.她定定的看着母亲逐步拉近了与自己的距离.旋即母亲展袖挥手 、不动声色的将身边这一干宫人退了出去.独留下上官婉儿随侍身侧:“怎么了这么急匆匆的.”那精光流盼的凤眸对着太平一睥睨.猝不及防的持着平缓的调子问了一句. 听口吻并不能辩驳出武后的喜怒.但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太平可以瞧出母亲面上的神色.那姿态依旧是如素的潭水般深沉难测. 思绪打了个迂回.出神的太平猛地将念头拉回來.适才意识到母亲在跟自己说话.便被母亲身上那天然的气场给震的起了个下意识的惊蛰.但恍惚只有须臾.她极快的平息敛气:“母亲.您的心当真就那样狠那样决绝.”不是问句.冷冷的对着武后吐了这么一句.丹凤眸里好似沉淀了冰雪一样冷的瘆人. 武后眉目微定.眼瞧着女儿一改素日那样温顺柔顺的许多常态.沒有行礼觐见、且出口的句子无情又直接.她心里便有了个了然.知道太平此遭进宫直奔披香殿是为了薛绍的事情. 但武后不想跟太平多做解释.她所行所做每一件事都自然有着自己的精准打算、铺垫着自己的一通筹谋.懂与不懂那是太平的事情.而如果桩桩件件都去解释.她委实沒那个闲工夫.更况且太平是她的女儿.若太平连这点儿心思都领悟不透、这般取舍都狠心不得.那还怎么配得上这当朝嫡出公主、第一公主的身份. 武后沒有因女儿的异样而扰乱了自性的平和.她立定身子.淡淡的瞧了眼与自己相聚咫尺的小女儿.尔后微扬了细长的眉弯轻轻一笑:“令月.你说的什么话.母亲听不懂.”语气不逼仄.轻描淡写、形若无事.不.在她心里本也就无甚事. “不懂.”这话才一传进太平的耳朵里.登地唇畔就起了一抹自嘲般的讪笑.太平略略将面目转向一旁、错开了母亲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对.我忘记了.伪装可是母亲的强项呢……”这时的她已经过于紊乱.说什么做什么全都沒过心也沒走脑.顺口就是这么一句. 武后心下一哂. 这时太平那心念又被堆叠至一个高峰.她铮然一转身.又向母亲这边儿行了几步.抬手顺势揪住了母亲飘曳的袖口.面眸染着惊惶不解、还有燥乱的灼意.“为什么.为什么要薛绍死.为什么您对女儿所处时局完全不做考虑.您要这么对薛绍、要这么对女儿.” 太平知道自己是发了狂了.起了疯癫了.不然她怎么连这一向敬若神明的母亲都敢去诘问. 但这心境完全支配不了那一副身子.她柔荑颤抖、指间僵凉.似在真心的向母亲寻找一个答案.又似在等着母亲躬自抚慰自己心里的那怀闷郁.又似乎只是因为积蓄太深、压抑太久而做了纯粹的心绪发泄. 有须臾的静默.这样的静默足以令太平平复与收束自己那已经纷乱的心.让她认识到自己正面对着面不断诘问、无理执拗的人是她的母亲、亦是大唐时今至高无上的得天命的圣母神皇. 忽有颀长的吐纳滑过无波无澜的心.武后虽年岁渐长、却依旧保养姣好的面靥似有暖风撩拨迂回.她缓缓抬手.又是一个不期然.猝地一下一把将女儿狠狠甩开.这张面孔不怒自威.旋即错开落在太平身上的目光.武后一双凤目铮地蕴藏了幻似剑刃一般的寒光:“旁的事情你不用管.你只要记住.他该死.”不曾多言、更不曾对女儿加以抚慰.威穆且凛然的甩下这几个字.是发乎在骨子里的天然狠戾. 太平一震. 武后浓密的羽睫在逆光中布下一排疏影.并着目光里的寒气一齐呼之欲出.这一句落定后.她未再多言一字.决绝的转身重向内里佛堂行进去. 一侧的上官婉儿淡漠如素.垂首将目光一敛.遂抬步紧紧的跟上. 恍恍惚惚.足音渐渐变得浅薄.偌大的披香外殿唯剩下太平一个人. 她因着方才母亲一措手的力道.身子重重的跌在了平铺着规整青砖的地表上.陪伴她的还有那被撕碎的仕女图残卷. 一切一切如梦初醒…… 灵光骤转、万念扰心.太平渐次变得安静.慢慢的低下了芙蓉面.因那忽起的思绪太过紧密.致使她连伤心的泪水都无暇再有. 母女之间这怀天然的情态.很浓烈真挚.同时也很微妙.不敢恨呐……她不敢去恨自己的母亲.母亲强势若此.她也不能够去恨. 不能够.不能够……她在心里反反复复这样对自己说. 但原來自己在母亲心里.也从來都不是最重要的、且从來都是可以做出让步的. 心念重重一落.她下意识抬首隔过身后的木格子门扇凝眸环顾.即便视野被门扇阻隔.但她知道外面那一幢幢宫阙很美很威仪.身在其中的人儿便渺小的恍若最卑微孱弱、沒有力气的残败蝼蚁了. 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恨.除非这个人不想再要命.而同样的.似乎每一个人都发了狂般的拼尽一切也要去夺去争那一种东西.人人都想要的.想必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东西吧……那东西.叫做“权利”. 念头一落.太平心念骤落.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的.好好活下去…… . 武后到底还是顾念自己这个小女儿的. 薛绍事出之后.为了安抚太平公主.武后打破唐公主食实封不过三百五十户的祖制惯例.将太平公主所享封户破例加至一千二百户.这般翻至数倍.已不仅只是抚慰.更兼带可以看出太平所受武后荣宠之渊深、之沉厚.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公主献策慰母心 () 岁月坦缓、流光易逝.今年的春夏季节似乎并沒有怎样的区别.夏至时不怎么如往年般的燥热难耐.以至于春夏的交替便被人们潜移默化的模糊了去.便是连紧随其后的朗秋.似乎也与前面两个季节沒有太大的温差区别. 但冬至时还是很冷的. 今年暮冬时.浩浩繁繁的历经整整十个月大费周章、破土动工的传说中的那座伟岸、华丽、肃穆、近乎神迹的明堂.终于在薛怀义的躬自指挥之下.圆满竣工. 这委实是一个奇迹.无论是那传说中方可一窥残貌的明堂于现实中修成、还是薛怀义.都是一个奇迹. 据新旧唐书《唐要会》、《资治通鉴》等一系史料记载.明堂共有三层.名头渊繁、讲究颇多.乃是效法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变换;与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时辰;以及五行八卦二十四节气依下、中、上的层次逐一而成. 整个明堂乃是武后力排众议拆除乾元殿(即隋之乾阳殿)、附于台基之上而建.方三百尺(88米)、高二百九十四尺(91.43米.相当于清故宫太和殿的两倍);圆顶、最上层漆九条鎏金巨龙.九条金龙之央捧一圆盘.圆盘之上立一铁凤.凤高一丈(2.94米).凤身尽铺黄金、云霞款绕振翅呈祥.其气势咄咄、直逼得其下九条巨硕金龙亦不禁黯然失色. 这之中便又有了许多寓意…… 待这明堂才一竣工.很自然的.便由皇帝李旦率领群臣在这座富丽堂皇、神迹天成的明堂之中拜见武后.泱泱历史长河之中.书中常有提及、但始终都于现实难觅的“天子坐明堂”之盛景.终于在唐武后初期现世.只是这泱泱明堂里高坐着接受群臣礼拜朝贺的并非天子.而是天子之母、圣母神皇. 武后强悍如此.却终是无人胆敢对其有无资格坐镇明堂而稍示质疑、提出异议. 在这之余.武后下旨改革文字.将各部文字做了校对与统一.且将当年由“日月丽天”之象而衍生出的“曌”字列入新造文字当中.寓意自己有若日月一般立于瑶台之巅、彩云之间.普照山河大地、万里长空. 这同时.唐国各地不断有针对圣母神皇的祥瑞层出不穷.武后皆欣然领受、顺水推舟. 而督造明堂有功的男宠薛怀义更得了武后的心.但这薛怀义所带给武后的惊喜还远不止这些.就在明堂圆满竣工沒有多久.薛怀义又精心的为武后铺陈了一个惊喜. 他在明堂之北、微偏西的隋大业殿处.又建高五层的“天堂”.他心知武后喜佛喜禅.这天堂便是专程为贮巨大佛像之用. 那佛像之大.虽史书终留遗憾、未有记载.但我们后世之人也不难从细节之处透过历史的尘埃加以想像、加以忖度;单看一个微妙的细节.有史书所记.那尊佛像仅仅一根无名指里便可容纳数十人之多.可想而知佛像、以及天堂与之相辉相映之时那一派宏伟壮阔之象. 这天堂共修五层.才修到第三层时那高度便已盖过明堂而去. 不难想象这样一副场景.入夜之后的盛世神都灯火璀璨、星月齐晖.那长街肆夜之间走动、过往的人群有意无意的抬首去看.无论身在神都哪一个角落.都一定会看到那距离自己或远或近的太初宫中一尊硕大的巨佛高高伫立云海星河.神色悲悯、体态安详.以智上之态普渡臣民、护佑众生…… 那该是怎样一副慰籍人心、便连虚空间一道灵魂都忍不住顶礼膜拜、颤粟生敬之天人合一之大和睦殊胜之景. . 儒裙百褶.艳红底子滚金边的颜色充斥了眼帘、带起一种无形的气场.高绾的云鬓簪了玉色的绢花、又匠心独运的留出几缕细碎的流苏.太平神色和顺、姿颜狡黠.抬了柔荑拈了嵌彩的茶壶为武后亲自满了一盏清茶. 那雕花的小格子窗间有淡淡的阳光斜斜筛入.周围的一切便都被染上了一层细灰的剪影.氛围却显得软款而安好. “母亲.”太平勾唇浅笑.抬手将茶盏恭敬的递到了武后的面前.“母亲.请用茶.”羽睫纤纤、声息甜糯.“这是湖南安化那边儿特有的茶种.经由蒸煮、发酵等诸多工序遂才得成.有着美容、养颜、安神等不一而足的许多功效.胜过茶中极品的陈年普洱呢.女儿为给母亲寻这个.可是废了一大通的心力.”最后这一句话略显撒娇. 眼前分明是一幅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看不出丝毫阴霾异样來. 距离薛绍那档子事儿不过几月有余.太平却仿佛已经将那一段如烟往事忘的一干二净了.她的心情似乎很不错.自打那次肆意闯宫、被母亲冷面冷目的使她碰了钉子之后.她便好像改变了许多.自那后丝毫不再提及关于薛绍的任何事情. 原來人的心境真的可以因为某些事态的刺激、某种境地的不同而发生本质的改变.有些时候就连太平自己都在怀疑.这个乱乱纷纷、由诸多假象并着业力堆叠出的娑婆尘世之间.是否真的存在过一个唤作“薛绍”的有血有肉的人呢. 有的吧.不对不对.为什么这个人带给她的感觉从來就沒有真实过…… 沒有吧.好像也不对.因为自己确实同那个人有过那样一场盛大的婚礼、有过那么一个唤作“薛绍”的自己的第一任丈夫. 想來也真是可笑.原來她与薛绍之间这一段婚姻的内在.其实如干枯的稻草一样轻浮的经不起推敲;所记忆深刻、证明那个人似乎存在过的.居然是一场做尽风光体面的婚礼…… 那到底是有还是沒有过的呢. 算了.人总不能过多深陷在记忆的洪荒里不断较劲儿、反复认真.那般的苦心苦意半点儿也不会为自己带來切实的利益.还是放眼前路、一路向前來的比较好. 对于女儿这日夜趋于的成熟.武后会心不语.她敛了一下眉目.在接过女儿递來的茶盏、凑于唇边细品的同时.任由女儿这样自顾自的念叨.并未置得一词.她近來心里正烦.委实沒有心绪花在对茶的研究上. “母亲.”太平体贴的唤了一声.武后眉目间噙着的一缕清愁她已尽数入眼.心里也有了几分猜度.她把身子往武后这边移过一些.“母亲.可是在为民间那档子事烦恼呢.”善睐的眸子浮了涟漪水润.语声泠泠.虽是问句却不起波澜.可见这个疑问并不是眼下才忽然想到的. 武后侧目看了太平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太平说的不错.她确实正在为那一档子事儿烦心…… 且看时今格局.纵然各地所谓“祥瑞”之事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可谓紧跟风气.但即便这样.这之中所传达出的信息也未必对武后完全有力.还是存在着许多负面的阴霾. 自古以來便对人文思想有极大影响力的儒家学说.其实是竭力反对女人干政的.儒家学说有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意为“母鸡司其公鸡之责打鸣、乃家门不幸矣.” 那么站在儒家这样一个角度继续由小及大的引申其意.便是:女人执政.泱泱一国定要灭亡. 武后一开始并沒有过多想到这一层.她只运用儒家学说里那“天人感应”一说.欲向世人证明自己当权乃是天意若此.是天欲授皇位于女子;可也正是在这同时.更是主动投了一个把柄去给人抓.会让人由种种女性当权的神迹指向、以儒家对女人当权必要亡国的解析來反对武后弄权.并指出那种种所谓的祥瑞其实并非祥瑞、乃是苍天对于灾祸的一种示警. 如此一番辛苦忙碌.到了头却让武后隐隐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悲凉感……纵然她对于种种不利的说辞、反对的声浪面儿上看起來招架的游刃有余.但心里如何能不烦心. 见武后对自己颔了颔首.太平心中一定.垂了盈盈妙目.将目光转向盏中茶.抬手拈着果木勺、兀自搅动起茶面儿上浮着的一层沫子:“却也不是个什么事儿.”她就这样颇为悠闲的信口道了一句.再启口时又与前言不是很搭.“清茶似禅.若有一日品茶品出其中的大奥义.便是佛的境界了吧.”落声后甫一抬目、轻扯温弧.对着母亲会心一笑.也不多话. 母亲会懂. 一些话点到为止.从來都是智者之所以为智的大关键. 有风“哗啦”一下撞开了雕花的窗子.这同时武后心头一震.倏然顿生一种茅塞骤开的后知后觉. 她解过了女儿的意思.太平方才那话从茶到禅再到佛……却原來这心头之事的解决之法便在于此.太平是在告诉她.既然在儒家经典里寻不到女子当权的一个说法支撑.那便从佛家典籍去着手下工夫. 这个道理如此简单.自己怎么就沒能早些时候想到.武后抚了一下额角.不觉展颜一笑.遂命人赏赐太平公主明珠千斛. 这时天光离合.为太平这张神色弥深的面目镀了一层浅浅的金波:“谢母后恩典.”她曼声颔首、唇际弧度尚好.“儿臣告退.”适时的曲身盈盈居前一拜.得允后离开. 彼息一瞬.当太平敛裙冶步、迈入进深过道的那么一刻.依稀见她殷红唇畔是浮着一丝笑的. 正文 第八十章 情人再遇境难同 () 当然.太平这不易察觉的一丝笑痕.不会逃过武后一双秋毫难遁的眼睛. 武后目视着女儿走远不见.而太平面上那抹笑靥还是如此清晰的在她脑海里浮现辗转、煞是鲜活. 她忽而转了念头到女儿的身上去…… 掀了帘子进來的上官婉儿瞧见武后若许的失神.心头微忖.还是袅步进來、抬手将已凉的茶汤添了温水. 视野便起了一层绰约的雾霭.茶烟未散.武后瞧见了婉儿走进來.便平了平绪.抬眸顾她:“太平公主时今尚守着大好的韶华.是不是.有点儿可惜呢.”姿态并着口吻一样的闲然. 婉儿心中略定.即而明白了武后的心思:“薛绍已死.太平公主有什么理由耗费着大好的年景、为一个逆臣守寡呢.”她眉心舒展.勾唇微哂的顺着武后的意思言了一句. 本也就是如此.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子在丈夫死后.无论丈夫是因什么样的原因丢了性命.那女子也都是不能再嫁的了;但太平是大唐的公主.她的身份与地位本就独特.怎能让一位公主就此孤凄凄的守寡一世.为太平公主再择一驸马之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显然的.婉儿这话在武后听來悦耳对心.她面眸泛起一抹柔和.灿烂的冬阳在她略挑的唇畔濡染了一道玫瑰淡金. 武后对于太平一事.其实是早就有着打算的.譬如薛绍. 薛绍是该死.但其实从某种角度來说.薛绍之死不过就是一个由头罢了.这个由头在于太平.是因为太平她……嫁错了. “武后英睿.这些事情委实不需要婉儿在旁边多言的.”气氛一时静默.婉儿启口将这静默的氛围打破.不失时的又道了这一句. 铜兽香炉里熏着的茉莉香“劈劈啪啪”燃的正热闹.袅袅烟雾薄薄的在空气里平铺、织就出一层绰约的雾帘.这氛围渐渐有些恍惚. 但武后的心思澄明依旧.她沒有言语.不自主的转首凝目、隔过被光影耀的斑驳的半开窗子向外看去.入眼所及的是一片微微的徐白.适才猛地一下察觉到.不知在什么时候落雪了呢. . 大唐是一个各类文学礼教门派百花齐放的年代.儒家学说虽受尊崇、但在当时还沒有完全定于首推一尊.放眼这风云际会的锦绣盛唐.最主要的乃是儒、释、道三家的理论思潮可谓是并蒂交持.均匀且和睦的各自占据着一席之地. 太平进宫这一遭间.那贴心的为母亲献上的主意、那话倏然提醒了武后.武后心里明白.既然眼下儒教于她來说是偏于弊端、不大好用了.那么便撇下这一开始原本的打算、放眼另去寻佛教及道教间那些有利的论理与典故不就是了. 细细分析、逐一领会.武后首先想到的是道教.因为道教始祖乃是太上老君李耳、也是李唐皇室一向将其尊崇的先祖.但她又猛地一下意识到不能如此……她这是要将李唐江山易主啊.难道还要打着人家祖先的名义、将人家的江山收入自己的麾下.这委实可笑.怎么着的都是说不通的. 如此來看.自然是儒教与道教都不能用了.那么所能供着武后有所选择、给予倚靠的.便也只有佛教如是了. 思绪如层层打开的莲花瓣一般次第舒展.甫然念及此.武后骤地定了一下.她顿然生就一种天命恢恢、因果如是的宿命感.她平素本就喜佛喜禅.遥想最初时她便是落发在感业寺里.后來相伴左右的薛怀义也是被她送往佛寺为僧.时今又舍了其它选了佛家……倏然便觉原來她与佛教的渊源.一直是深比天渊啊. 等等.薛怀义. 这个名字倏然跃染脑海.武后又霍地一回神.另外一个念头在这时倏然起來.一个清晰明了的主意就此定在心里. 对.时今能给她帮衬、与她协力的可心人.正是自己这位帏幕中的情人薛怀义.他既为一寺住持.若要在佛家经典之中找寻到对“女人称帝”有利的字句.薛怀义是最为近水楼台的了…… 武后姣好的面目倏然一展.流转在双颊上的浮光明澈而干净.在这一瞬.将这位鼎盛唐国里高伟的天后映衬的身如琉璃、天姿暗成. . 持着百无聊赖的心境乘着花车游街.玉指轻掀一把车帘、挑着帏幕就着筛洒的阳光向外望去.看这长街之上的如织人流、两旁座座酒肆茶楼.太平心境大好.但娟秀的眉目又恼不得的颦了一颦. 气候已经不是很冷了.冬天总是会过去的.但那好不容易守望着盼來的朗春又何尝不是呢.又譬如眼下这热闹的长街.再热闹也终究会有离散的时候.有眼前的繁盛、就会有日后的清冷.早晚的事情. 万事万物都是如此.有阴有阳、相辅相成.这娑婆世界如果有形状.那么一定会是圆形的吧.像圆形那样首尾相扣、起始的同时也意味着走向了终点. 那么活着又可曾有什么真正的意义.这一切归根结底.又都是多么可笑的东西…… 甫念及此.太平顿觉自个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多愁善感起來.她心觉好笑.才扯了唇畔的温弧准备放下帘子.但太平在下一刻很快的便笑不出來了.就这么冷不丁的一个眼神儿飘过去.闯入眼帘的便是那道熟悉的再不能更熟悉的身影.那是……來俊臣. 即使是在萧索的冬天.只要那个对了的人倏然闯进你的世界.那么北风也是可以做到捉弄春心的.在看到俊臣的这一刻.太平自以为可以从容应对的心境还是起了不受控制的微微一抽.而这竟日以來那些真挚的想念就在这同时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充斥漫溯.似有无数字句梗在喉咙.她小口张弛.但却一个字儿都吐不出了. 來俊臣依旧着了那件常见的玄色长袍.双手负后、迈着轻盈的靴步不急不缓往太初宫的方向走.看样子是正要去觐见武后的天颜.倏然侧目时.他自然也看到了太平. 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再相遇.谁也沒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遇到对方.俊臣将步子定住.见太平那被日光映的发红的面目痴痴木木的.便缓缓神、抖了抖袍袖最先对着她恭谦的施了个礼.亦沒多言. 分明是曾经那样亲密无间过的一对璧人啊……便是现在他们二人立在一起的话.看在眼里也是那样金童玉女一般的登对而美好.却为什么竟会走到这样一个有些尴尬、有些局促的窘迫之境. 他们两个人应该还是爱着彼此的.但天意弄人.注定因为种种时局的拿捏、天意的作弄而使双方不得不走进一个死胡同.这究竟是缘份的该尽、还是个人修行业障的折磨.说不清、也勘不破. 就这样一个眼神交汇.太平有须臾的失神.旋即也不知怎的那性子倏然就涌了上來.她有意的把面目向一旁侧侧.眸子一转.口吻似玩味却又不太像:“呦……是來大人呐.可难得呢.”太平用余光瞥见他正向自己这边儿走近.那股子涌上來的小情绪更成了冷嘲热讽的催化剂.她微一垂眸、目露薄讪.“我们这位來大人.可是个大忙人儿呢.”兔白的柔荑很随意的抬起來抿了一下耳畔的碎发.旋即含笑垂眉、螓首顾他. 这话里话外的都带着一股刺儿.明显是意有所指.她是在暗指來俊臣这阵子以來像是都将她这曾经的恋人给忘记了、他只顾忙里忙外的陪着那位娇美的新夫人呢. 这一股子夹着刺儿的醋意.來俊臣自然是听出來了. 他原以为太平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他知他的人.但谁料太平却一次次的不理解他、不知体量他……前有城阳公主的事儿.后面跟着又出了薛绍的事儿.來俊臣都被不可避免的搅了进來.难道太平不知道他对她的心.不知道他从來就不忍心伤害她.若她不知.那他们之间这若许年的情分真个是白白浪费了.而若她知.她又如何会不明白他心里的无奈与浓烈的苦楚、如何不知他也是最需要安慰的. 自嘲是发在了心里的.俊臣暗叹口气.听出了太平语气里的许多不对.他状似无心的抬手弹去袖子上落着的若许尘沙.斜勾了薄唇、看似漫不经心的挑眉戏虞了回去:“是啊.只是这再忙.也到底及不上公主殿下您忙呢.”举手投足依旧是那样的优雅高贵.即便是这故作的姿态也沒能掩去他如玉君子一般的光泽. 太平沒想到俊臣会來这么一句.这话堵的她从喉咙到胸口全都闷闷的不得宣泄. 她一时无措.寒凉的北风在耳畔一啸时.终于唤回了一些飘忽不定的神志.太平忙定定心神.敛眸瞧着俊臣勾唇冷笑.那绝姝的面靥上满满的、全是大唐独一无二的嫡出公主所拥有的高贵. 她沒有多话.显少的在他面前摆出了架子、做出了飞扬跋扈的姿态.猛地放下那一道帘幕.命从人离开. 正文 第八十一章 佛告净光天女言 () 一道轿帘似乎隔绝了两个世界.更是隔绝了处在这两个世界中那两个人、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 太平在放下轿帘的那一刻.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般的.身子一软、有力无力的懒懒儿的靠在了铺着软缎子的车壁上. 她也不是有心怄气來俊臣.甚至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生他的气.她只是害怕.怕自己在他面前唯一所剩的骄傲会在不经意间被他抹杀掉.她怕他会先自己一步转身离开、把她丢弃在空虚且清冷的一种境地.就如当日兴宁坊间他那样决绝的转身、把她一个人留在孤茫茫天地.那种旷古的寂寞与内心的苦痛、隐忍.始至时今都仍然在她脑海里不住的晃荡.那场景是那样那样的鲜活.她无论怎样努力都忘不了. 所以她要赶在他离开之前.自己先离开…… 而來俊臣独立在迂回的北风里.凝目默默看着太平那一驾装帧精美的马车悠悠远去.心头感觉莫衷一是. 有丝丝的苦涩顺着干涩的喉咙迂回着撩拨起來.他僵僵的勾了勾唇.想牵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以维系这份所谓的颜面.但却忽觉这笑容该是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茫茫天地、浩浩乾坤.这个身子可以苟藏.可是这一颗心呢.他的心已经遗失了.从她将他抛撇之后就遗失了.因为他的心在她那里.她不要、他亦收不回來.那么……这天这地间就真的.便就沒有可以安置这一颗心的地方了么. 万顷思潮齐齐漫溯潮袭.搅扰的來俊臣时而心痛、时又觉失心般的空索虚无.他颔首敛目平复了一下心绪.旋即又不自禁的抬手重扫了眼远方那抹火红色的马车奔走绝尘、荼蘼花凋零般渐渐模糊下的残影一眼.唇畔那抹扯出的笑意不觉变成了冷笑. 也是.细想來这人生在世吧.其实不过就只是笑笑罢了.除此之外那些生命的真谛又有谁能够全然参得透.不过就是偶尔的笑笑别人.再偶尔的被别人來笑笑而已. 心念一收、俊臣做了个长长的吐纳.旋即抬步重又往太初宫的方向走.步调从容、神色淡漠.微微天光映的他有如盛世间一只翩然的惊鸿. 不在乎了.这一刻起再一次下定决心不在乎.但是真的.就不在乎了么…… 俊臣只觉自己又一次不可避免的陷入到一种感情、心绪造就出的怪圈里.这情之囹圄当真沒有一个人可以遁逃而出.“情”之一字之后所隐藏的那力量、这小小的一个字眼真的就涵概着如此多的魔力. 世事造化、时世弄人.只不过对于眼下的來俊臣与太平公主來说.即便这情这爱有着怎样极具诱惑的魔力.他们一时半会子也再难以重新找回最初时的那股默契、那些亲昵……因为误会.已经太过叠深了. 而细细寻思起來.这些深深浅浅的误会的起因又是什么.一时竟犹如千丝万缕纠葛缠连在一起的细线、无从梳理出一个清楚明白的头绪.真是可笑而滑稽. 她恼他.恼他的兴宁坊失约、辜负了自己痴痴执执苦等一夜.以为他是温香软玉抱满怀了、自己于他便再沒了丝毫存在的价值可言.更以为他……负了她. 他亦恼她.恼的却是在于她的不理解.以为她对他的冷漠相对仅仅是在怪他杀了薛绍.这样的理由最单纯、最简约、也最致命…… 一对璧人各自怀了迥然不同的两段心事.偏生又都以为自己一直都正确的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这真是有若荼毒的误会.且又随着时日的不断流转.这荼毒便渐渐的沉着、溺着、浸着.久而久之已经糜烂在了肌体各处、愈陷愈深. 这样的发展趋势真的是相当可怕的.如果再沒有一个化解误会、驱散毒药的法门.那么毒液便会继续以这看不见的阵势慢慢儿渗透到每一寸骨血里.便再也医治不得、更痊愈不得了. 唉…… 假如生命忘了爱.那便用时光去醒悟吧.岁月如梭行不止.只知一味的怨着、怪着、恼着、气着.可是却谁都沒有想过回过头去仔细看看那些走过的路.沒有谁去追根结底究其原因的剖析一下.不论是误会还是什么.之所以会对彼此执拗赌气.这缘由还不是发源于那那作祟的.作祟的“爱”之一字么. . 扬洒在空气里的茉莉香屑经了阳光粼粼的一照.便可看到斑斑点点恍若透明的光圈.将这景致绰约出迷离的韵致.其中的人儿也跟着无形的起了惝恍的美丽. 薛怀义那诱惑的面孔、修长的眉眼显得有些不真实.他一步步款行到呵手退了宫人的武后近前.忽勾唇对她暧昧的一笑.也未行礼.只将负于身后的手伸了出來.不动声色的将一本经册向前递过去:“天助您也.”薛怀义.幸不辱了他的使命. 武后不曾言语.凤眸持着几分慵懒的向他手中一瞥.这时可巧有一缕徐白的发丝飘悠悠的自髻间落下.在空气中光波一反.让薛怀义看的真切. 怀义心里一疼.那双泛着喜悦的眼睛里的光彩骤然逝去:“我的天女.您缎子似的华发青丝终究还是白了、开始掉落了.”当然这感慨他沒有发作出來.这声音只在看不见的地方兀自嗜咬着他的心房. 怎能不令人心疼呢.武后这样高伟聪睿的、谪仙一般的人.最终也难以逃过大自然的法则.难以逃过一个容颜凋朽、身心俱是化尘土的可怜宿命. 忽然的.薛怀义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为武后的苍老而心疼心痛、还是在为这逃不过的虚空法则而倍感悲凉与无助. 这时气氛微默.武后眸光一烁.识人如她.她感知到薛怀义像是起了一丝细腻的情怀.但她只是不温不冷地抬手取过了那在他掌心里、被他捧的虔诚无比的那卷书册.瞧都不曾瞧一眼那几根离了鬓角的枯槁白发. 春华秋实、自然兜转.一切都已看淡、一切都已变得寥寥.此时的武后心中只有权势.也不知道是被怎样一种幻似宿命般的感觉牵着、引着.她像一个吸食鸦片的癫者.对权势的渴求早已不满足于饮鸩止渴.这个世界本就是一片虚妄.争权夺势乃是苦中唯一的作乐.旁的沒有什么是真正放不下的.亲情爱情亦复如是.韶华朝光那便更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了吧. 武后的动作令薛怀义回过了神.又见她唇角徐勾、终于绽出了这接连几日里的第一个真心笑靥:“好孩子.你做的不错.”若兮的凤眸盈盈一动.顾向他时含了几分灼灼. 只此一句褒奖与肯定.便足以令薛怀义整个人里里外外都觉的十分满足了.他沒有掩饰自己此刻的兴奋.抬目对着武后也是朗朗的一笑. 做的不错.当然做的不错.薛怀义自领命以來.这阵子是费尽心思的在纵横古今、浩如烟海的佛学典籍里沧海寻珠苦苦寻找对武后掌权有力的说辞.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他呈于武后的是一部《大云经》. 《大云经》之为物.《大云经》之可贵.翻卷來看.全全在于其里一个活色生香的故事.一个.天女净光的故事…… . 來俊臣静静的听上官婉儿给他讲了这一段典故.关乎净光天女的典故. “净光”二字乃是天女名讳.《大云经》有曰:佛告净光天女言.天女将化为菩萨.即以女身当王国土. 俊臣眉峰微微聚拢.他心里明白.这段话大抵是说.佛祖告谓净光天女.她即将转生成为菩萨.转生菩萨之后将幻化为一女子之身.尔后.披霞带瑞的统治一方国土. 其实还不止尔尔.《大云经》里亦有一笔.勾勒出了天女净光的前尘今世.那是在鸿蒙本初的时候.她本为一国王后;机缘后世托生净光天女;因果得尝即将幻身菩萨;再之后以菩萨之身轮转为一女子.顺天景命.统治一方国土;功德圆满而沒后.便终铸金身.飞升成佛.不坠轮回、不堕娑婆…… “看來那位薛师还真是个办事利落之人.”俊臣笑笑.“如此这一卷典故.怎能不令圣母神皇心生欢喜.”确实.这典故中前面半段不正是武后她自己所走之路么.真真是何其的相似.这究竟是机缘宿命.还是因果巧合. “來大人究竟想做什么.”面着眼前始终游.离在事态之外、一时摸不清意图的來俊臣.上官婉儿不冷不热的这样问了一句. 这位武后的宠臣今儿这反应委实是奇怪的.他巴巴的进了宫來.并不是为了觐见武后、反而是专程为找上官婉儿.这令婉儿嗅出了之中依稀匝着的阴谋气息.又听來俊臣问及薛怀义为武后所寻佛经典籍之事.她心中略有思量、也就告知了他. 这位來大人带给婉儿的感觉很微妙.并不是因为这个人他有多么俊美无匹.而是因为他身上始终都游.离着的两种气息.那是阴阳相集、冰火周匝的极端又融合的气息.这样的气息.让她只觉这人的邪佞…… 正文 第八十二章 俊臣婉儿会心意 ………… 來俊臣闻了婉儿这话.那副轻慢而略有不羁的姿态却并沒有稍示的收敛:“啧.”他转目瞧她.薄唇噙了缕淡淡的笑意.神色并着口吻都有些玩味.“上官大人果然是冷霜覆盖的玫瑰.一任生就的光鲜艳丽.也永远都是这么副如花隔云端、嫩柳浸薄雾的寒冷骇人呐……” “放肆.”婉儿扬声叱他一句. 显然來俊臣这话委实是轻薄的.且他说这话的初衷无论是什么.听在婉儿耳朵里都只会觉的他的恶意、以及他的來者不善.上官婉儿乃是武后的得力左右手、是这泱泱唐宫盛世里的内宰相.任是谁人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反复检点.又何曾有人胆敢这样言语对她轻薄.冒犯了婉儿所带來的那些危险.与冒犯了武后所带來的那些危险其实别无二致. 淡淡的天光筛洒进木格子窗.那窗子分明该是闭合的.却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被风给撩拨的半开半掩.又随着穿堂风的迂回而“啪啪”轻扣木棱.一时室内的氛围被渲染出如许的诡异. 來俊臣心知婉儿是起了愠恼.他果然登地就乖顺的闭了嘴.但这乖顺只有须臾.他便重又抬目瞧向了声色凛冽、面目却无喜无怒的婉儿:“在下也是敬慕大人、故而难以掩饰心中意曲的言了这一番话.这般横眉冷目的.却是至于么.”其实俊臣前遭说那些轻薄的玩笑话.委实是因了他沒曾想到婉儿居然会是这样秋毫勿犯的性子.是他考虑不周、玩笑有了过火;但他转念又极快的做了个思量.心道既然那话都说了.若在她面前屈就赔罪只怕也是不美.还不如就持着这样的姿态同她交集下去其实也未尝不好. 这后续的一番解释虽然依旧姿态轻慢、神色语息不羁而微有孟浪.但已经是温婉的服了软、败了阵.婉儿心中会意.明白來俊臣是要维系他那份薄薄的面皮.故而不曾直接向她赔不是. 她也不是一个斤斤计较、拿着一句话一个字就放不下的人.即便她不喜欢來俊臣一向带來的那种感觉.那感觉在其她女子眼里兴许正是他的魅力所在、是无尽的诱惑.但在上官婉儿这里便只有邪佞与伪善.一个男人这样淘巧.她委实看不起. “來大人.”婉儿将身子在临着屏风的位置上落了座.错开眸子持着悠然的语绪隐隐含笑.“若你还想要这条命.就不要在婉儿面前兜心思使手段了吧.”疑问的口气.带着料峭的寒流般的冷冽. 來俊臣被眼前女子的气场作弄的周身一唆.内里那些小小的心思在她面前似乎无处遁形.即便他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上官婉儿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这经年跟在高宗与武后身边、跨越几朝濡染炼就出的气场与手腕儿及那城府之渊深.素來不会被旁人轻易的探究到分毫去.旁人在她面前往往只有被震慑的机会. 他蹙眉微微.心中略有凌乱.他这一遭來找婉儿当然是有着一桩事儿的.方才先是拐弯抹角的又问薛怀义、又言语玩味.其实是想先同婉儿聊的熟络一些后再开口.但是婉儿的态度潜移默化就阻隔了他一切的打算.她像一座坚冰铸就的雕塑.以不拒绝为拒绝的决断了他那些套近乎的小心思. 那么那些话该如何说出口.便自是叫來俊臣犯了难…… “若是大人想在天后面前同薛师抢功.恕婉儿无从相助.”辗转间骤听这淡漠的一嗓子.上官婉儿最先打破了沉寂、一语出口.字句间依旧遍布着冰漠与寡淡. 她转动心思静然细忖.心道着來俊臣私下找她问询《大云经》的事情.站在他的角度能有什么所图.这阵子以來武后正为夺权之事费心劳神的厉害.这一干卖命于武后的大小官员哪个不是蠢蠢欲动、急不可耐的想要自这之中捞到些许的好处.來俊臣自然也不例外. 其实婉儿只猜对了一半.來俊臣确实是想自这之中收获些利益.但他有着机敏的头脑、内锐的洞悉.眼光自然会比其他人放的长远了许多……他是效忠武后.但这并不代表他便背离了李唐;在武后这里他自然有本事凭借着自己的手段与心机获取许多好处.但他來找婉儿为的却是给自己铺垫一条日后可能会用得上的后路. 俊臣原本还在踌躇着如何寻一突破口、提起心中事.忽见婉儿最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心中一动.便借着这个当口呵声一笑.声息神色即而跟着稳了一稳:“上官大人识人的本事自然不差.但是下官只想对圣母神皇尽一点微薄之能事、而绝非为与薛师抢功.” “微薄之能事.”婉儿敛眸.含着几分讥诮的将俊臣这委婉的字句放在唇舌间品味.思绪沒有停止兜转. 俊臣起身向她这边又近几步.在与她保持一段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时.方停住.抬手对着婉儿作了个揖:“时今圣母神皇之势已如冲天的日月.种种神迹更是有着一个天命所归的指向……下官希望大人可以劝说皇上.要他识时务、知天意.顺应天意民心、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出來.让位于神皇.”临了一沉.声息虽不高却含着韧力与肃穆. “哧.”婉儿终于勾唇笑出了声.她亦站起來.沒有过多避讳的向來俊臣又近几步.与他在咫尺间面对着面.凝了眸波定定的顾向他.“这些为天后请功的话儿.大人是不是找错了人.合该是对着天后的面儿自个说出來.天后才会知道大人这诸多的好意、至于领受不领受也全凭天后的意愿.”于此一顿.唇畔那近于戏谑、又含讥诮的冷笑微有收敛.“來找婉儿.真真是只能无功而返呐.”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双似乎可以洞悉一切表象的眸波从沒有一刻离开來俊臣.这目光有如两道凛冽的利刃.带着一探到底、不容置疑的决绝. 俊臣被她盯的有些心虚.即便他不愿承认.他慑于上官婉儿这股子威凛的气场.但他的自持力素來极强.极快的定了一下心、抿了抿薄唇即而稳声依旧:“下官真的沒有半点请功的意愿.只想为圣母神皇分忧……若是皇上主动提出让位于天后.那自然又可省却不少的心思.” “为天后尽心筹谋.还需要你來告知.”婉儿勾唇一哂. 而俊臣甫一颔首.踩着婉儿话尾忽又定定的一句:“也可保全皇上的身家性命.” 婉儿铮地一震…… 那些不屑与哂笑在甫闻來俊臣这最后一句话时.顿然一下化为了满满的疑惑、并着深浓的机谨.來俊臣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显然大大出乎了上官婉儿的意料. 有片刻的沉默.她重又拢了目波抬目凝眸、定定的看着眼前颔首蹙眉、神色肃穆的來俊臣:“为什么要帮皇上.”淡淡一句. 其实婉儿亦在心虚.就在來俊臣说出可以保全皇上的那一刻.因为來俊臣的思量、与婉儿这镇日以來若许的思量.可谓是不谋而合的撞在了一起. 婉儿心里明白.当今时局武后当政、并彻底的取皇上而代之已是谁也不可撼动的一桩事实.而自古以來若是皇上被废.那么所等待的结果除了一个“死”字之外还能有什么. 这样的剖析是可怕的.她怎么能让李旦去死.不.李旦绝对不会死.有她上官婉儿在一日.李旦便不会有事.她会尽心竭力护持他的周全.且还不止于此……她还会想方设法的保住李旦的势力、为李旦日后复位做一个相对稳妥的打算. 那么首先想到的.便是劝李旦主动提出让位武后.要武后在心里落下他一个好、且将对他的戒备心消除一些.从而保全性命无忧、一切从长计议. 她这么做不止是为了武后.也是为了李旦.而來俊臣诚然不需要过多的考虑李旦这个皇上会怎么样.所以他此时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叫婉儿颇感意外、不得不怀疑他心中的真实图谋…… 俊臣原本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词.但此时此刻对着婉儿这一双眼睛.他却极难说出任何一个字來.他喉结微动.努力平复着起伏的心潮.但仍不敢抬目与她对视:“我与临淄王.自幼结识相交于感业寺.生就出一段总角之好……此刻其父眼见陷入泥潭之境.我终归是不能不想一个周全只能.在为圣母神皇分忧的同时、也保全皇上.” 即便來俊臣这话看起來滴水不漏.但他的神色与口吻落在婉儿这里仍旧都是虚假的掩饰.并非她对來俊臣存乎着什么偏见.只能说上官婉儿识人洞事的本事早已变为了一种本能.这本能总不会使她有什么错处:“真的只是为了同临淄王之间的情义.”她敛息一句.神色有些逼仄. 俊臣的心境彻底变得紊乱. 他自然不会为了与隆基之间的那些劳神子情义便涉险为李旦谋划.归根结底他为的不过还是他自己. 世事如棋.翻云覆雨、日月更迭只在朝夕.谁也无从知晓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看似既定的事务往往都不会按照这一早的一条轨迹一路不变的走下去. 來俊臣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日后李家重新收回皇权、李旦这个皇帝重新复位.那么他來俊臣今日之功、这于李隆基那里不曾商榷就猝然埋下的这一人情.他们多少还是会念及的. 而來俊臣知道.即便他不提及.上官婉儿也会委婉劝说李旦主动让位、是以保全.所以他赶在这之前先來婉儿这里卖个好.他一点儿都不担心李旦不会知道他的好意.因为李隆基会告诉李旦.正如他从李隆基那里多多少少知道些李旦同婉儿之间.这一段鲜为人知的情谊…… 正当來俊臣左右斟酌着如何回答婉儿的问題时.却见婉儿已经侧过了身子、将二人之间这段距离重又疏远.看來婉儿是不打算继续逼问來俊臣了. 俊臣暗自松了一口气. 婉儿的心思已经不在來俊臣身上.她只在思量着如何向李旦委婉而周全的提出诸如“让位”、“让权”这类敏感的问題. 至于來俊臣.她是理解的.正如她深陷唐宫苦苦辗转.旁人看起來何其光鲜、其实又是何其潦草的为的不过苟全性命一样.來俊臣亦是这一场盛世的大局之中深陷苦海而不得出、也遥遥的看不到救赎的一个飘摇伶仃之人罢了. 从这种角度來说.她与來俊臣是一样的;与这唐宫盛世间若许多的人.也都是一样的……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婉儿委婉劝李旦 || 暮晚时分.天幕间那些明朗的云峦便濡染了淡淡的乌黑色.并着心头似乎都被聚拢了一层厚重的阴霾.倒是合乎这心境.但又于阴暗处显出一种物极必反一般的安然感. 李旦隔过冉冉烛光看向婉儿.默默然瞧着婉儿抬手拈着银簪子将那垂泪的烛盏中间、拔高的烛蕊挑去一截.看她这一张冰俏的面庞此刻被烛光晕染出微微的潮红.居然显出那么几许的温柔. 这诸如温柔的小情态.在上官婉儿这里诚然是不多见到的.李旦看着看着.唇畔不由便缓缓勾了一抹微笑.心头似乎被温泉水波掠过一样的舒服.这种无言的感觉.真的是相看好处却无言.并不能够真切的忖度出究竟是哪里对心、也并不热血沸腾轰轰烈烈.但一眼过去就已经觉的十分的完满了. 感知到了李旦一脉目波落在自己面庞上.婉儿也沒觉的怎样不适.似乎她早已习惯了与李旦之间这样的默默相顾、默契氲心:“净光天女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陛下知道是哪尊神佛.”她沒有看向李旦.依然自顾自的忙碌着手里的活计.唇畔开合、云淡风轻的言了一句. 这似在随心闲侃、又似乎意有所指的话.李旦甫一入耳之后那心便跟着一定. 很快的.他明白了婉儿是想告诉自己一些外面的事情、关于武后的事情.甚至对于婉儿眼下这一遭的來意.随着心思的辗转.亦有了那么薄薄若许的明白. 若放在平素.旦一定会启口绕开婉儿的字句、不去触碰关于武后关于时局的任何问題.但眼下局势特殊、情如水火.他觉的自己即便不能够洞若观火、至少也得做到一个心里有数.便顺着婉儿的闲言回了一句:“漫天的诸神佛陀是那样多.净光天女既然不在.自有更得心的來接替她也就是了.”他于此微停.抬步行到婉儿面前、隔过一层被风涣散的烛影凝目看着她.“至于接替者是谁人.却又如何能够明白.” 许是这夜太安宁、又许是这烛影太撩拨.婉儿一转眸时不期然的与李旦四目相对.忽而便觉他墨玉般的双目中流淌着水一样的温潋.这般无言的柔情有如一股撞开心门的幽风.虽势头不冲、却力道坚韧.倏然一下就回旋着落在了她心坎儿深处. 但动容只有一瞬.很快便重又被婉儿理性的压住.她神思暗荡.将眼睑敛了一敛.再舒展时眼底儿已经沉了若许深意:“接替净光天女的.乃是未來佛弥勒.” 这一句被她淡淡言出來时.流转在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跟着猛地一沉.李旦心口甫定. 未來佛、弥勒佛……果然母亲这一次.是下了大功夫、做了大文章.可见其心之坚定其意志之坚决了. 自然.武后正是从这一部《大云经》打开缺口进行突破的…… 当薛怀义为武后在浩如烟海的佛学典册里寻到了《大云经》、找到了经中那一典故之后.又经由了许多辗转.一干后续工作自然也开始紧锣密鼓的铺陈起來. 先说这《大云经》.经是好经、典故也是好典故.但其行文字句考究拿捏、辞藻高雅精细.试问那民间一干学识不高、水平不够的普通百姓如何能懂.又如何能够深解其中妙处与奥义. 而且那位净光天女比对武后纵然贴己.但到底这段典故不很普及.便是连武后自己在此之前都不曾得知过一个净光天女.何况旁人.净光天女知之者甚少.若是以此为典故來当作武后称帝的“得天命”之依据.只怕实难服众. 不过武后从來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从太宗才人到高宗昭仪再到皇后、天后、太后.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火海浪尖儿她都踏过來了.眼前区区这丁点儿的小事哪里能够难住她. 《大云经》当真是一部最好的经典.那么便继续在这之中做些文章…… 武后命薛怀义召集高僧大德齐为《大云经》做注.特别强调“依据旧译、附以新疏;不求文章溢美文笔优秀.但求道理鲜明重点突出;最主要的.这故事必须浅显易识.能使百姓一读便懂.且‘净光天女’.这类说法.该怎么做.薛怀义会懂.” 正是因为这一部《大云经》.在潜移默化间将薛怀义与武后之间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且是成天竟日逐步的靠近.两人似乎成了开诚布公、毫无秘密的最贴己的人.所以武后的每一道命令、每一次嘱托.便都令薛怀义感到心潮澎湃、激动难禁. 他得令在身领命而去.很快的.注释本《大云经》在日夜赶工之下华丽问世.是为《大云经疏》也. 这好一本《大云经疏》不仅将整本《大云经》解释的周全详尽、通俗易懂.且顺应武后之意.万分贴心的将“净光天女”一事略做编篡.将这位于佛前闻了数千遍《大涅盘经》后终修果位、得授记的净光天者.悄无声息的换作了未來佛弥勒. 同时.“弥勒”一词意为慈悲.意为普渡众生.这般刚好呼应武后自封的那“圣母神皇”之名. 如此一番费尽心思的精心绸缪.承天景命的武后不仅只是净光天女的化身.而是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未來佛弥勒菩萨的化身.自然的.原本净光天女的那段故事也就变成了未來佛弥勒菩萨化身为一位女子.并且帝主一方浩浩国土.且待这人间一世结束之后还会飞升成佛. 一切妥帖后.武后下令于大唐各州各县繁华地段儿各建一座“大云寺”.专供奉弥勒佛.每座大云寺中俱配数本《大云经》.同时将《大云经疏》也摆放其后.在这同时.她又命各地高僧大德同时开讲《大云经》.务必做到大唐上下每一个臣民皆对这经卷熟谙在心.知道此乃佛祖旨义.乃是冥冥中的天意.是天道造化授命一女子來主帝业…… 这样一连串的费心铺陈、鼎立推广.煞是水到渠成的.“女主正位”一说以一种不可遏止的势头潮水般一呼而上.武后掌权的呼声在民间不觉被推向了大唐历史帷幕、风云际会的政治高.潮. 天命已然正统.事已至此.那么收降更多的民心岂不是轻而易举便可办到的和顺事情. 以上这些.便是上官婉儿为何会说净光天女已被弥勒佛取而代之的缘由. 须臾的沉默.婉儿将目光定格在旦一张神色微恍、眉目却闲然依旧的面目之上.等了若许久都不见李旦开口再回应她. 越是这样.便越令婉儿心口小猫抓挠般的悸动难安:“陛下.”她不常这样称呼他的.但眼下对于让权一事.她又再找不到一个比这称谓更妥帖的说辞.婉儿眉目微挑、抬手搭了搭李旦的肩膀.声息柔和、却不减其中一脉沉淀的恳挚.“时今之计.只怕是点滴涟漪难逆狂风浪涛.唯有再潜深水、灵活掌控.方不至落败到真正一无所有的地步啊.”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因为不高.听來有了更多的嘶哑. 婉儿在尽量将话说的通透而不张扬.字句间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是在委婉的劝说李旦识时务、保性命. 李旦眉目间似有一簇跳动的烛火.星星点点的亮泽映的他这一张沉迷的面目深意叠生.他的心中却是如明镜一般的清楚.他自然明白婉儿的意思.他们之间心意本就相通.自然明白婉儿这样劝他主动退后一步、将这本就沒有真正握到手的虚无天下让出來.诚然是为了他好.而不会只是因为要帮助武后. 李旦是一位不出世的智者.纵然他看起來淡泊寡味、无欲无求.可他冷眼观世、不声不响便已然可解其中一切.现下婉儿这于暗中委婉的进言.纵然她不说.也未尝不是他一早便已熟稔在心、并渐有决断的主意. 可他这一次似乎不打算再同婉儿默契.在她面前他总会不自觉的带起一种近乎执拗的狂热.他非要她把那心中所想亲口说出來不可.他就是要她说出來.要她亲口说出她对他的真心、那些情义.哪怕只有一次:“你的意思.我似乎听不明白.”并沒有过多的沉默.旦落在婉儿面上的目光沒有移开.且似乎变得更为沉淀.并着声息的起落.他侧目徐徐一笑. 这姿态在婉儿看來其实是难得的狡黠.即便他的神容看起來依旧是那样淡淡的睿智.婉儿却满心满脑都是焦灼.她沒有心思再同李旦使这些无关痛痒的无聊小心思:“我想说什么.你从來都明白的.不是么.”她将覆在旦肩膀上的手移了开.软眸定定的对着他含笑又含期待的眼.声色淡漠如素. 纵然婉儿大抵总是这副看不出喜怒的清漠而寡淡的模样.可是李旦却可以窥到她眉目间若有若无的游丝神色.并从这之中瞧出她是否当真在动气. 眼下她自然是沒有生气的.又感知到她纤纤的玉手离开了自己的肩头.旦那无波的心湖终于霍然被撩拨起一脉涟漪.就着一股冲头的灼热情愫.他抬手一把握住了婉儿的玉腕. 正文 第八十四章 情势之下表真言 || 婉儿那只素手还停当在半空、不及完全放下.却被李旦猝地一下握住. 她骤一失惊.同时感知到有丝丝暖流自他温厚的掌心里沁入了她微凉的手腕;肌肤碰触到肌肤时便起了一抹微悸.并着这不合时宜的悸动感一起漫溯上來的.还有莫名的安然. 是的.是安然.不知怎的.这样被他堪堪的握着手腕.却像是沦陷在某种魔考织就出的囹圄里一样.反倒令婉儿生就出一种说不出的安然.还有温暖.她似乎……似乎有点儿贪恋这样的感觉了. 这个念头才起來便登地又收住.盛世只是一场浮华的皮.表象之下游.离着太多明暗的阴霾与凛冽的冰火.所能在这之中坦荡來去、游.走自如的唯一法门.便是守好自己的心.心若成灰、心若死了最好.这是一种苟安的本能.她不能丢弃.因为她还沒有真正的考虑过.自己究竟想不想死、该不该死这类问題. 烛影被夜风撩拨的曳曳.又有燃的干长、还未及修剪的烛蕊被烛花高高的顺着蹿起來在半路打了个结.作弄出“劈啪”一声干涩的响.这萧音为无声的静夜添就出若许的生机. 婉儿压住那些不该存乎的心绪.微一侧首、敛了眸子淡淡的看着李旦.花瓣样的唇兮沒有吐出一个字眼. 就知道会是这样.她自己不死不活、偏却会令他要死要活的一个结果.旦面着婉儿.显然婉儿此时的神色是他一贯常见到的.心中顿然又是无比的失落、与无言的哂笑. 他握着她柔荑的那只手起了微微的颤抖.他在犹豫.犹豫是继续妥协于她的内敛与清漠.还是持着狂热的迷恋所滋生出的那些勇气真正的执着一次、燃烧一次.就只这一次就好. 可心中的意志本就是摇摆的.一方面趋向于自己那怀积蓄已久的情潮的压制、不愿继续将这炽热的爱慕再压制下去;一方面却又顾惜婉儿的态度.不愿自己单方面的偏执而给她造成哪怕少许的压力.就这样左右摇摆了不多时.李旦终于还是自己败下阵來.半是因了婉儿的倔强、半是因了他在心里对婉儿意志的尊重. 他微颤的手臂甫地一定.那掌心自婉儿手腕处摩挲向下.就在滑至她缭绫的袖口时终于放开. “既然时局如此.那予其被武后逼着让位不如自己请命让位.”但就在这一瞬时.猛地一下.婉儿一反常态的抬起另一只手一把反握住了李旦就要离开她玉腕的手.展眉仰面猝猝地扬了这一句话出來. 李旦又是一颤.骤被婉儿这从不曾有过的举动作弄的一诧异.而心中很快便并着起了弥深的欢喜.这是他一直想要的.她生凉的手心握着他温温的手心.执手一处进一步将对方感知的更为真切.又因这惊喜來的太突兀.令李旦倏有一瞬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婉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发乎于怎样一种心绪.居然将她拿捏着做了如此反应.但她似乎反倒更为坦率.心里有着一股宣泄的无奈感.干脆与李旦开诚布公的说个明白:“主动让位.既能够保全自己、又能在武太后那里买一个好.然后把一切都交给时间來安排.”她眉目一定.旋即眼底浮起一脉明澈的清光.再启口时声音也变的轻轻的.“这就是我的意思.陛下听明白了么.”说话时扬起眉目看他.就这样回答了他方才那故意的疑问. 李旦的心原本已经乱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婉儿猝然的迎合而牵引了去.直到她那双冰漠又真挚的眸子烁烁的看向他.方又一次回过了神來. 他在心下默默思量起她的话.对时局的洞悉之下似乎沒什么是比这更好的主意.李旦自己也隐隐有着这样的意思.先在心里同婉儿又一次达成了默契. 感知到李旦眉目间神色的变化.婉儿心知他开始认真的思考起了自己出的这个主意.她定定心.放开了与李旦握在一起的手.侧身踱步、思绪亦开始兜转:“可是在这同时.陛下需要连同着让位一并向武后提出的.是要武后将您降为太子.”又是这样听來波澜不惊的一句.细细剖析其间意趣、方可知其大玄机. 旦抬目看她一眼.唇畔却勾了丝若有若无的哂笑. 婉儿的思量不无道理.李旦怎么都是武后的儿子.就算武后越过太后、直接成为大唐的皇帝.那待日后武后殡天.皇位还不是会继续传回李旦的手中.当务之急不是急于这旦夕之间同武后的争权.而是保住性命、稳固根基.做一个长久且稳妥的图谋. 洞若观火、厚积薄发.在这鼎盛繁华又阴霾潦草的唐宫帏幕间.从來都是一个上上之策.且不也正是李旦一直延用的安身立命、处事做人之法么. 只是……面对着眼前这个辗转在他与武后之间、两处各都尽心.更为此常常陷于矛盾之中的、真心实意对他也对武后的女子.李旦心中骤然起了一股深深的失落感. 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归根结底还是又回到了一个“谋权”上去.即便这是一早就明白、就知道的.他还是会有失落. 莫非他们之间除了“谋权夺势”这个长久的话題之外.就再沒了什么单纯不沾染阴谋气息的、简单而美好的东西.又是不是一直以來将他们牵绊、使他们彼此心生默契与会意的虚空间那一根无形的细线.做出的缘起也是因了对时局的缠连. 这样的想法不忍去推敲.越是往深里想就越是使人无力. “我无心做什么劳什子的太子.”旦错开与婉儿对视一处的目光.转了身子、负手于后.“我只会上疏母亲.将我降为皇嗣.”他的目光隔过熏香升起的雾霭、落到不远一架山水屏风间.淡淡的又补充了一句. “……”婉儿下意识紧走几步迎上來、同时启口.可那娇嫩的唇瓣只是微微的做了个张弛.到底沒说出半个字眼.她一时间又被李旦作弄的惝恍.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样的话才是合时宜、才是对他心的. 流转在宗亲显赫之间的那些阴谋、那一场场看见与看不见的费心铺陈的局.一群鱼蜂拥而至、然后被一网打尽.诸如此类的阴霾事物在上官婉儿一双冷睿的眸子里.早已成了见惯不怪的家常便饭.故此她久而久之便已经麻痹了那一份善感、也做不出对所谓单纯与至善的憧憬. 可是李旦不同.这位被武后扶立为帝之后便一直身遭幽囚的皇帝.这位背负着大唐至高当权者的名头、顶住了太多來自四面八方本不该去顶的压力的人.他身虽离朝堂、而心从未与朝局远去.他可以外圆内方、亦可于不经意间显出那份并未真正散去的霸气与决断.这些内在隐匿在这样一副乖顺而安静的外表之下.成功的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珠.甚至武后……但从未真正能骗过多有交集的上官婉儿. 李旦他把隐忍之道、韬光养晦并着太极的以柔克刚之法做了深谙.若将目光放的长远、再长远一些.预见到日后李武两家因权势而起的、不可避免的正面交锋.李旦才是那个隐居幕后一向不曾真正现出其一身锋芒的、最危险也最有资格稳操胜算的那个人. 但天底下真有这样极端的人么.这若许年來.李旦以不争为争、以避世为出世.在修行忍道与竭力敛却通身锋芒.谨小慎微、恭顺内慧的同时.他身系就的那一份真切的隐者风范、及对世上诸人诸事从不曾失去过关乎善与美的信念.亦是真实的. 五浊恶世.他只化身青莲、出淤泥而不被污染…… 在李旦面前.婉儿只觉似乎一切的阴谋手段都是污浊.且那心机算计每多一分、便让她对他的无言相对与无地自容跟着亦多一分.即便这些心机手段都是为他而谋. 越來越有一种感觉.在李旦面前.婉儿觉的惭愧. 暮冬的索风萧萧的蘼乱了她绾发端垂下的流苏.也在同时恍惚了漠漠如织、又含蕴颇丰的那双兮眸.婉儿就这样在当地僵僵的立了须臾.旋即下意识颔首侧目、跟着也把身子侧了过去. 前方李旦微微闭目.在婉儿看不到的格局里.他抿紧嘴唇、喉咙微动.出尘而大智的面目间此刻尽是强自压制的痛苦. 她不知道对他來说她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从沒有对她说起过、也一直沒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同她说.且她也从不愿给他这样的契机.那么她便更加不会知道.他之所以对这世上万事万物这样些年來.始终都能够报以淡然得失、心知其恶也并不否认其美、且从不曾怨天尤人慨叹命途多舛的根本原由.正是在于一个她. 因为他的世界里一直都有她的陪伴.因为她每一次的明暗帮扶、不弃不离.因为她的会意于心、以及那一份仿佛自成的默契……她像一道光.那样亮那样美的浮世又隔世的光.在一个不经意的缘份错落中.倏然一下猝不及防的耀在他孤寂而干涸的心房. 从此之后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都有着一个别样的世界.那是她为他所创造出的世界、亦是他细心勾勒走笔临描出的世界.与任何一个外在世界都不相同的.想有一日只与她执手一处相伴拾取、静心细数的.专属于他与她两个人的.琉璃世界…… 正文 第八十五章 三遭请愿迎神皇 () 新一年的金秋拂过了唐宫盛世的每一个角落.放眼望去便见满目都是金灿灿的颜色.光波迂回漫溯、溶溶的恍若在天地间开出一朵又一朵透明的优昙婆罗花. 岁月就在这样的静谧安详中坦缓不惊的走.持着极好的性子把那命中的注定、神迹的化现逐一落实.带走一些旧人旧物的同时.自然也会如影随形的带來一些新人新物. 生命的奥妙与时光的漫溯以及世事的无常.你永远都不会能够堪破、明白透彻…… 武后终究会顺应她斗数之主的天命.她将狭长的柳眉画到发鬓里去、将睛光凌厉的丹凤眸以金粉勾了上挑的趋势.就这样以一个孤傲独绝的姿态.兜兜转转、几经浮沉起落.终于将那一席绣龙并凤、章纹平铺、金灿晃眼的龙袍驾驭在身. 她不慌不乱.立于神迹般的高高莲台之上转眸顾盼惊鸿的一瞥.便于这天地间留下这最后一抹尚能算是一个女人的剪影.往后她便是帝王.是天子.而再也不能够只是一个女人. 她带着这个身影.不浮不燥、一步一步的冶步逶迤.就这样于坎坷崎岖间徐徐而进、在阳关大道上静心思量.一点点的渐趋走了下去.在不经意间铸就出一场波澜壮阔、澎湃恢宏的史诗传奇. 随着往后不可避免的岁月的流逝与历史的交叠.平生事迹、正史野史、建树功过、香艳情事与绝秘权谋……一切一切全都留待后人评说. . 载初元年九月十三日.历经了数年沉淀、铺陈了弥深心计并付诸缜密行动之后.终于.大规模的请愿活动便这样陆续又顺势的爆发了. 表象看來何其顺应天意民心.但帏幕之下看不见的那片阴暗处、一切一切其实都在按照一早便拟定好的议事日程一步一步的走的稳妥…… 來俊臣着了正装朝服.系就着一缕缕漫溯过身的洒沓秋风.领头跪落在一队请愿之人最前边儿、也最显眼的地方. 上官婉儿早对他有所交代.她将武后那些嘱咐逐一不落的告知了精明利落的來俊臣.故而之后该怎样做、该如何举措、又该在怎样一个适当的地方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添油加火的举动.來俊臣自然心里有数. 风势在起心动念的时候忽然來的猛烈.倏地一下刮落了他肩头一件墨宇披袄、也撩的广袖疏袍飘然然合着舞动.几许碎发顺着面目轻轻的扑打下來.凛冽的秋寒顺势而至. 也不知是怎么了.來俊臣的心里总有一股郁郁的闷堵感.其实眼下这样的情势他委实不该有这种感觉.他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行好他的筹谋、尽好他合该所尽的那一份责任.所以当这凛冽的风儿毫不温柔的刮向他的时候.其实还好.因为这料峭的寒意让他猛地起了一嗦、也刚好将他紊乱的心绪打了个激灵. 他收收心.但一双眼睛还是忍不住四下环顾.意欲穿透重重的人墙去寻去觅那一道熟悉的身影.这样的场合也不知道太平公主她会不会來.不过即便她來为武后助阵.这样多的人他也是不大能够看到她的吧.又假使他即便可以看到她.又如何能有机会跟她说上一句话. 呵……很快俊臣便又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到可笑了.他为何还这么心心念念的想着看到她、想着跟她说话.还有意义么. 目若点漆、面似堆琼.风姿卓越的冠绝男子笑叹着摇了摇头.将宽硕的广袖在地上展摆的铺陈好.明澈的浮光便浩荡的流转在其上.迂迂回回.风流倜傥. 在他身后.鳞次栉比规整举措着的.是朝野一干文武官员、并着民间亲自挑选出的学士与百姓. “请圣母神皇顺应天意民心.不负所归众望.登基为帝.”俊臣在远方高台上看到了上官婉儿向他点头.心下便有了会意.拿捏着这个时机扬声启口、带头将呼声喊出.“请将皇帝易姓为‘武’.日后延续圣母神皇千秋事业.”再一启口.尚且沒來得及轮换一下逼仄的气息.此刻的來俊臣干练僵硬的俨若机械偶人. 将皇帝易姓.也是一早便与婉儿商榷好的. 轮番请愿不过是武后亲手策划尔尔.但武后不会心急.即便此刻朝臣文武、并着看起來可以代表民间的学士与百姓已经这般将她拥戴.但她最是能够沉得住气.早在她心中有了一个稳妥的计划.她会沿袭那一条不成文的古法.“若逢禅让.便是三让而受之.” 高台那边儿沒见有武后露面儿.倒是看见上官婉儿行步于前、微颔首示意诸人稍安勿躁. 因为距离相隔的不是很近.故而瞧不出婉儿面上是怎样的神色、也不确定婉儿说了什么话沒有.她抬手伸展臂弯向两边儿一挥.暂且止了台下这鼎沸的声浪.旋即便又回身折步.像是对侍奉其里的宫人有了交代、要那宫人前去将这里的状况报之于武后. 又是须臾的等待.武后自然是将这所谓民心好意从容推却.做足了谦虚和气. 但这本就是既定好的请愿、这造出的声势自然不会因为武后一次回绝便当真的就此收束住. 这般文武诸人沒有离去.而是以不多的沉淀來收整这心绪.很快的.接连那第二轮早有安排的请愿活动便开始按部就班的加入进來. 犹如洪流奔腾汇集于大海.有了这全新的人流充斥于队伍之中.其阵容、其造势较之方才自然是更胜一筹. 这次全新汇集而來的人流不再只有文武百官、少许具有代表性的民间学士等.而是加入了更多唐国臣民、且那请愿人群的位置也发生了流于暗处的变化.队伍的层次最前被不动声色的轮换成了布衣百姓.掺杂着些许同样具有代表性的和尚道士、甚至亦有番人胡客. 这收整之后的第二次请愿.阵仗自然已经铺陈的浩大蓬勃.粗略的估量一下.第二次请愿时这在场诸人当有一万两千有余.有了更厚重的人气.自然就有了更高的呼声.一切皆被有条不紊的推至一个轮番的高.潮.无论是表象看到的造势出的人流阵仗、亦或内在赋予的性质.比之第一次皆是更浓一筹了. 即便如此.也如是不出意外的.武后再次回绝了这请愿.在谦和之余便又添了一层如水样的客气. 很自然的.第三次规模更为浩大、人流更为繁复、性质更为丰富的请愿.跟着便接踵而至…… 这再度來袭的第三次殿前请愿.人数已达六万之多.且最前排的各类代表性人物皆是做好了长驻不走的打算.他们守阙固请.持着殷殷的期盼与满腔的至浓情谊.直待武皇登基. 就在这纵横周匝的密麻人流之中.俊臣依旧立于首位.且很顺势的被推为请愿诸人的代表. 他又向前跨出一步.将心念放空、微颔首沉目.朗声高呼之时当空举袖:“今.‘天’命陛下以主.人以陛下为母.陛下‘不应天.不顺人’.独高谦让之道.这般无所宪法.臣等何所仰则.”他特意强调了“天”之一字.又在这之中刻意强调应天顺人.且在话音一落时做了着重的一沉淀. 并着这听來看來皆是沉淀了满腔热忱、便是真挚的一语落下.请愿人群皆发附和. 说來也巧.彼刻那天空之中忽有一鸟飞过.便不知从哪一处有机变的人儿爆发了一声惊呼:“看呐.凤凰.” 这关乎“凤凰”的语声才落.又有群鸟紧跟其后飞还而过;人群之内便又接连着附和而去:“百鸟朝凤.” 只此瞬息一个增温添火.宏伟场面一下子便炸了锅般更为欢呼沸腾开來…… 值此一个吉庆时刻.且观天上百鸟朝凤、地下万民齐呼.所谓天人感应、天人合一.在这时段猝然一下伏贴的淋漓尽致、真个就如神迹化现于世一般动容浓郁. 诚然的.此时此刻一切已被推至一个至高的点位.且请愿的巅峰眼看就要呼之而出. 立于莲形高台之上守心敛性.持着一丛睿智眸波冷眼默看、同时心生忖量的上官婉儿.此时此刻心里有了一个大抵的估量.她明白的.现下阵仗可谓是彻底的铺陈了开.且这请愿已经达到三次.武后便沒有道理继续回绝. 而武后若想真正“顺应”天命、民心登基为皇.沒有一个人的出面促成.只怕还是全不了那一个面子的. 所以皇帝李旦.此刻合该是到了出场的时刻…… 念及此.婉儿纤心一疼.一时又情潮似瀑.此时此刻她这心这念真可谓是百感交集、而无有一个排解的法门的. 即便她在一早的时候就已经与李旦做了商榷.但当这等关乎他让出皇位、退居待守的局面眼看着就堆叠至眼前时.她那心绪还是起的繁复如海.她还是太高估了自己所谓的无情……但时局如斯.已容不得她多有思量. 婉儿微微阖了一下双眸.旋又睁开.猛地一下似下了很大决心般的转身.向身后暗处侍立着的宫人交代了几句.便折步往李旦处一路急急的走.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女皇登基、武周建立 -- 缠绵的金秋落叶在空中跃然了一支胡旋舞.但并沒有合着风的势头飘向远方.而是在飘曳了一阵之后.在李旦肩头落了下去. 旦抬目看向自院落那边儿圆形的拱门里行來的婉儿.见她冰俏却难掩一份秀美的面孔被流光镀了层金.他的心念一舒.即便明白婉儿此次的來意.但他并沒有感觉出有着怎样的压力. 当前的大唐是个什么样的时局.李旦一向以洞若观火的智慧冷静处之.此刻正殿门前那接连几番浩浩荡荡的请愿.他也自然闻了风声. “走吧.”随着婉儿足步及近.旦抬步亦向她迎上去.在与她咫尺相对处停定了步子、颔首含笑.“我们所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刻么.就不要再耽搁了.”如是补充. 婉儿一阵心慌.李旦这样从容的反应虽然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当她面对着他还是会有一种类似负罪、类似无用的恍惚感.她心头时而充盈时而又芜杂.横竖是素乱非常、也无法在他面前及时的定神:“请相信我.”繁重的思潮在心湖中晃荡晃荡的.终于倏然一下子就图腾了.婉儿心念一动.动容时启口似有许多话想对李旦说.她迫切的想要李旦知道自己此时的心之所想、明白自己的心境.但最终只有这四个字. 可是足够了.虽然只有四个字.于之李旦來说委实是够了.旦眉目一展.在流云打下的一片微光中.他落在婉儿身上这含笑的目光便平添了许多柔和.显得分外好看:“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呢.”不是疑问的语气.他把声音一落. 问句就变成了感叹.反倒让人觉的有一湾心事被积蓄在胸腔间、堵塞在喉咙里.心口闷闷的难受. 诚然李旦当真沒有在乎什么.当真明白婉儿付诸在他、付诸在母亲身上的一片真心.可婉儿却陷入了自己思绪的囹圄里迟迟走不出來.心浪辗转.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对旦说一句“对不起”.可是她又说不出口、又似乎也无从说出口.只好颔首沉目.抿了嘴唇默然无语. “还等什么呢.”旦云淡风轻的动了动唇角.“诸人请愿、承天景命这好一出大戏.沒有我这个皇帝的出场.又如何能继续唱下去.”分明该是一个沉重的话題.可是被李旦言出了玩味的调子、不起波澜的无所谓态度. 婉儿的神绪跟着牵了回來.她也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同他言语.便颔首应了一应. 旦侧目向她一笑.转身从容的行出了殿院. 其实不需要她多言多做.他可以领会到她的心境.当然也明白自己此时此刻该怎样举措、该怎样配合着武后一早的筹谋将这场让位的大戏继续唱下去. 情势已经堆叠到这里.不管那些精心铺陈出的人为的一连串筹谋.那些请愿也好、祥瑞也罢、引经据典还休.横竖武后登基为皇都是势在必得的事情.始至如今怎么看也都是顺应天意的宿命感.就算这一切的水到渠成都是刻意为之.不也正是冥冥之中一道不可违逆的天命么. 在这样一个极端gaochao的热烈场面之下.李旦这个皇帝此时此刻自然是再也坐不住的.就算他事先并沒有听取上官婉儿的意见.此时此刻他也都得站出來交接皇权、让出帝位于母亲. 婉儿跟着李旦亦步亦趋的重又回至莲花形的威严高台.一路无话、思绪如瀑. 这个时候一身盛妆华服的天后也不失时的逶迤而來. 李旦浅浅天青色的衣袍被风吹的汩汩乱舞.这样的颜色之中似乎沉淀着藏不住的忧郁、甚至凄清.可是他的面目却平静安详如素:“请母亲顺应天意民心.做您所合该去做的事情.”他对着凤颜威整的武后掀袍一跪落.声音稳稳沉沉的.听不出半点儿不甘心不情愿.于此又甫然抬目.对武后做了一揖.“请将儿臣降为皇嗣.易姓……为武.”跪在地上的双膝兀被石砾擱的一疼.旦即而浅浅的低下了头.看不清墨眉明目间存着的游丝神情. 聪颖如他.心知审时度势的大玄机不在于硬争、而在于容让.与此同时他更加知道的是.什么唤作..大势所趋. 在这片被遁逃不得的政治权势覆盖的阴霾天地里.一个渺渺的自己从來都不算什么.不管高兴不高兴、乐意不乐意.他都从來沒有选择的权利.除却顶礼膜拜、安然臣服于命运的安排之外.他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又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 一旁侍立的上官婉儿已恢复了素來的心境.冷颜静看着李旦如此.心中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偏又夹杂了浅浅的悲凉感. 须臾后.武后那一道蜜色的唇线已经缓缓的氲开.她沒有急着言语.上前亲自把李旦扶了起來. 随着这将当朝皇帝轻轻的一扶.这一个微小却至关重要的举动.在场诸人无不看出一个寓意.即是时至眼下.“三让而受”这好一通过场仪式.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一步不落不错的顺利完成了. 这个时候.有了“三让三回绝”、最后亦有了皇帝的亲自请命.可谓正是火候拿捏的恰到好处.这神圣肃穆得着天命的圣母神皇终于敛眸颔首、轻微却含义郑重的点了点头:“愈哉.此亦天授也.” 随着颔首微微、声息落定.在场诸人顿然齐齐高呼、且须臾又落身跪地.对着这位大唐的新皇、历史车辙辗转至今唯一的一位女皇帝行了觐见大礼.高高将那殊胜无比的“万岁”之音呼了个彻天响地. …… 这时的武后.已经六十七岁. 则天门上.她轻轻的摆了摆手;正是这轻缓无澜的历史性的一摆手.就此于倏然间定格、凝炼成了永恒的史册镌刻. 泱泱华夏五千余年历史长河之间、沧风劲雨之中.独一无二的女皇帝就此炼成. 自此之后.她多了一个横亘万古、流芳千世的名讳..武则天. 此刻.浩浩历史的雄奇与沧桑交织在一起.在场诸人无一不是躬身验证了这充满神契的史诗传奇的缔造.也无一不在为此心潮澎湃、激动非常. 清风过处.着了艳红滚金宽纹络的太平公主聘婷稳妥的立着.借着萧萧垂柳倒映的暗色将身形隐隐显显.把这一场精心构画的局就此逐一无落的居高临下、尽收在眼底.这样至关重要的场合.身为李唐的公主、武后的女儿.她都必定是不会缺席的. 她怀着莫名崇敬与动容的心境堪堪转目.以一种曾经从未有过的目光望向那咫尺身畔、注定会明堂高坐的高高在上的人儿.她的母亲. 母亲就要成为大唐的皇帝…… 但如果退了盛妆华服、除去皇帝名头的母亲.不也就是一个女人.一个与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沒有任何差别的、普通无奇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的纤纤玉骨里究竟生就着、承载着款款的怎样的沉淀.以至她可以一路登临至这样一个常人连企及的心思都不敢有的、至高无上的帝位高点. 太平水润的眸波潋滟着.轻滑过母亲那张姣好的脸.纵然风霜染就、纵然沧桑沉淀.却血色淡氲、活色生光……只是母亲啊.走了这么远的路、跨了这样多的坎儿.您当真不累么.真的从來都沒有想要停下來好好儿、好好儿的歇一歇. 太平心里铮地一下.骤又觉的那个已经达成所愿、登临高位的女人其实何其可悲.但转念.她自己呢. 终究是逃不过的.生在这样的时局之中、系就了这样一重不可抹杀的身份.母亲昔日并着时今所走的路.注定会是太平日后所要踏上的一道漫漫征程. 母亲呵.权势的荼毒亲手埋葬的终究不过须臾这一辈子.而到头那一身、难逃那一日.那一日涉水漫溯、如期而至的时候你又能真正得到些什么呢. 人啊.有些时候想想真是觉的很是可悲. 我是您的女儿.我亦不得不延续着您所淌过的河、行过的路.延续着您烙刻下的足印容不得我有半点儿迟疑的行走下去. 这宿命是天给的.除了应顺.我们别无选择.逆天行事.我们会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骤地一下.心口有若被猛抡了一锤.太平醒神回念.下意识抬手死死的捂住了跳跃擂鼓的心房.只觉连同呼吸都似染了铅华般的沉重. . 武皇其人.回首历数这若许年來走过的路.恍若忽觉已然铸成了一阕缠绵幽暧、回肠荡气的史诗长歌…… 这个女人她果敢英瑞不输须眉男子、内慧娴雅又不失贤惠风范.她委实有着惊世的才能、练达且可海纳百川的敞阔心怀;但同时她亦是傲慢且自负的. 长长一条來时的路上.她不断在一场关乎伦常、关乎男女、关乎中庸礼教等等等等错综复杂的盘根迷丛里更替交叠.这委实是一场绵长而持久的战争.其中免不了有胜利、有挫败、有坚持、亦有妥协……但有一点.她始终披坚执锐、不曾退却.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呢. 她十四岁进宫为太宗才人;二十五岁为高宗昭仪;三十二岁为高宗皇后;四十岁与高宗并称二圣;五十岁晋升天后;六十岁成为太后;千难万险耗尽磨尽大半辈子、将这幽幽岁月尽数献于心计明暗的权势争夺之后.终于在六十七岁的时候攀临到了人生、权势最为辉煌膨胀的顶点.登基称帝. 自此以后.“神皇”、“圣母”合二为一.君临天下. …… 武皇自称为周王朝之后裔.故而虽暂时仍沿用“唐”为国号.却变更法度实行周历(即以每年十一月作为岁首). 她正式的登基大典.选在了次年九月初九这样一个双数为阳的日子. 李唐气数就此告一段落.而巍巍浩浩的武家王朝就此初露锋芒、于宿命的废墟之上以其不可遏的鼎盛势头熠熠挺立. 正文 第八十七章 不谋合·隆基动情劝太平 ………… 时光总喜欢于坦缓的行程间卖弄着它的智慧.时而沉稳不惊、时而轻巧狡黠.眉间心上无计留住的过的从來极快. 转眼间.这已是武皇登基为帝之后.头年的早春了. 算來也不过须臾两年的光景.太初宫间宫廊殿阁、景致园林还是一切照旧的模样.但步入其中时.一股物是人非的沧桑感还是呼之欲出. 这感觉令太平心觉逼仄.渐渐的她便不愿再多进宫去了.即便那里是她的家.即便她是李家的公主. 亘古的风儿杂着那些缪缪的沙粒.扑在面上便糙糙的带着薄疼.太平颔首.将玉指间擒着的夜光盏凑近唇畔、对着正前相对而坐的李隆基做了个承让的姿态.便兀自将那酒盏一扬、再盈盈的仰了脖颈饮了盏中果酒. 纯酣的紫玉葡萄酿成的甘醇.浓厚的韵味儿中带着一股绵甜.顺着喉咙滚玉般的滑下去.倏而便沁了心脾. 就在这岁月波澜不惊的坦缓流逝间.心中不觉已修筑了一座隐秘的坟冢.那里边儿悄无声息的埋葬了昔时的人和事.那些故人与旧事就这样在岁月的长河里缝缝补补、逐一细数那些回也回不去的最初时光.蓦然发现整个世界.竟只剩下隆基这么一个可以这么陪着自己说说话、遣遣绪的人了. 太平忽而觉的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但并着又觉的这也未尝不是她的欣慰之事.她好歹还可以同三郎聊天谈心.好歹目前她尚不曾失去了三郎. 几瓣桃花合着早春的微风当空而舞.曳曳的顺着窗子飘忽进來.又呈落在几上的夜光酒盏间.眼前忽而带起一阵清美的颜色.又觉的有些薄凉. 隆基皱了一下眉头.心道今年怎么就连桃花都开的这般不合时宜的早.可见也是不祥的吧.他又极快的收住思绪.安然取了身前另外一盏斟满酒的酒盏.将那盏中的葡萄美酒品饮了一口.沒有言语. 他在等她的言语.心知她会跟自己念叨些什么的.不然就这样把自己约出來.为的又是什么. 其实他是感到何其荣幸.荣幸自己可以得到她的信任.但这场知己间的小聚.他明知道太平委实是存了心事一桩故才约他.却沒有表现出半点儿问询的意态來. 隆基素來便是一个心机颇深、又沉稳细腻的人.虽然太平目前尚还不曾把话言的直白.可隆基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谱子. 自打武后……哦不.时今该改口称一声武皇了.自打那位高坐明堂、顺理成章享受來自四海八方的臣民、友邦磕长头翻十万大山的匍匐觐见、顶礼膜拜的佛父一样的武皇以政治为导向、干净利落的将薛绍这位无辜驸马在女儿身边成功让位之后.新一轮的缜密筹谋怎么可能不会继续紧锣密鼓的开启.这不可避免的事情.谁也看的明白. 这时兀听酒盏磕着桌面儿的一声脆响.隆基转目.见太平将那酒盏稳妥的放置在了几案上.她似是感知到了隆基沉默之下不消言喻的静待.太平收整收整乱乱心绪.对他扯了个莞尔的笑弧.唇角还染了几丝红酒残渍的淡痕.这神色并着语气带着略微的凄迷、且启口时含了抹微微的不屑:“母亲已让上官姐姐拟旨.为我另择佳婿.配给了她的娘家内侄武承嗣.”终于.那些厚重的心事出口时不过就是这么简单、这样清浅的一句话.只这一句就交代的清清楚楚了. 命由己造么.那为什么她从一出生开始.似乎就已经是这一盘恢宏且错综的棋盘之上一颗墨玉的石子.每走一步怎样的路、即而在哪里扎根.一切一切都全然由不得她呢. 可真的就由不得么.. 太平心下里却勾了勾唇冷冷哂笑起來.并着还有自嘲.她自嘲自己仍然保持着牡丹般高贵圣洁的表象.但至于内在么……啧.早便被那俗世伦常的淤泥给染了尽. 对于武皇这样的安排.她心觉不妥.所以她并不打算屈就.并非因为所谓的还爱着、念着死去的薛绍.而是因为母亲选定的这个人诸多方面吧.都不是令她很满意. 武承嗣……闻言入耳时.隆基松垮的身子也沒防顿了一下.既而恢复如常. 太平猝然吐出的这三个字好像并沒有出乎李隆基的预料.只是当这早先的预见变为了此刻的真实.于之他还是有着冲击力的. 是的.怎么可能想不到.年轻寡居的太平公主必定会拥有她的第二任驸马.且这第二任驸马必须有着一个沒有言明的先决条件..即其人必须为武姓. 那么武家子侄里优秀者、佼佼者.便得來看武承嗣了. 这武承嗣是为武皇长侄、袭爵周国公.亦身兼武皇之父的袭承者.再即而.武承嗣为了武皇登基一事.那可是前前后后绸缪不少.他不仅是武皇的子侄、亦是武皇身边首推其中的大功臣.更为武皇时今眼中巩固武家政权、及要重点扶持的自己人之一.如此.将女儿太平嫁于自己最有政.治前途的侄子.真真是为两全其美之策. 而武承嗣也一定是愿意求娶太平的.因为太平公主可是当朝数一的公主、武皇唯一的女儿.他若再有那向前攀登一步的心思.便亦需紧紧抓住公主这条脉络、此类契机…… 诚然.这桩婚事对武皇、对武承嗣來说都是百利的事情.可是对于太平本人呢. 心绪氤氲.隆基一双剑眉缓缓收束、拢的极紧.他良久无声.只将手旁那夜光盏一盏一盏的倾满酒水、再一盏一盏的灌脖饮下去. 他陷入了一重辗转.心里十分纠葛.还有一些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气氛就这样在重陷入静谧之中.又是半晌.隆基终于也如方才太平那样将酒盏放置好.心中该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颔首沉眉:“令月.”敛了神采对太平唤了一句.口吻俨如长辈劝戒小辈般的意味深长.身子往太平那边儿又探了探、确保他们二人之间距离的不远不近.“武承嗣.绝对嫁不得.”声息一叹.稳且低仄. 不可以、不行不能够.他怎么可以眼见着她得过且过、毫不怜惜、再徒徒惹了累累的伤痕.哪怕是冒着这天下之大不韪.哪怕这样的劝告其实沒有任何作用.他也要阻止她、必须阻止她. “为什么.就嫁不得了呢.”太平明明该是心里有数的.但她见隆基这样直刺刺的就是一句.勾动了她久违的好奇心.她想听听隆基是怎么想的. 感知到那水一样迂回的眸光错落在自己身上.隆基下意识抬头. 两双那样内涵渊深的瞳仁便就此相对在一起.惹得心下微微一震.自这两道眼神之中.彼此在对方的眼底儿深处看到了一个共同的筹谋、无二的清明想法. 武承嗣不能嫁.绝对不能嫁.这一点亦是太平辗转反侧思來想去过后.最终定格于心的决绝的笃定.她的内慧锋芒.足以让 她看到一些望似顺理成章的完美背后.隐匿极好的种种阴霾…… 即便母亲时今已是如斯强势.可日后这大唐究竟是谁家的气数还未可知.政治谋权太可怕.避之犹不及、何况冲头迎上去. 所以武承嗣不是太平理想中妥帖的驸马.他距离政治的漩涡实在太近.只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在心中否了这个人. 武承嗣的身份是这样的微妙.于太平而言这丝丝缕缕都流露着危险的气息.他身为武皇子侄.这样的身份其实同太平一样.背负怎样的宿命、走怎样的路亦是从由不得他來选择.即便他不想卷入权谋的漩涡.那有道“树欲静而风不止”.风波也会主动找上他的门窗.况且他自己其实对权势的渴求之心一日日的水涨船高. 适时的太平不过二十二岁的年景.出生入世这若许年便已历经与看穿了一出出的阴谋算计、权势勾心.更深知其可怕. 薛绍的死像一道新鲜的荼毒.这被荼毒浇淋过的伤口久未结痂.生涩的疼痛无一不在清晰的提醒着她不能眼看着下一任丈夫、成为第二个薛绍.似武承嗣这般极容易卷入风波沉浮难测的人.太平是绝对不会、也不敢以身心为筹的压住全部再一次做这一赌了. 经由了须臾的沉默.感知着一股心照不宣的默契流转四周.隆基重新敛目.那绷紧的心弦也因为太感知到太平的心里有数.而做了重新的一个舒展.他将略有僵意的身体往后倾了倾.抬手继续品斟那薄壁酒盏里边儿深红的陈酿. 幽幽的液体似乎把周匝一切全都浸染其中.连心境都被这温柔的红色蒙上了一层似火的奔腾:“看來不消我多说什么了.公主你全都明白.”说话时隆基抬目.瞧了眼太平、唇畔氲开一道笑纹. 这纯酣的葡萄酒令隆基染了微醉.酒醉而情迷.他那心境跟着舒展开合、十分恣意.启口又想同太平闲闲然的说些什么.被太平一缕兰花指挡住. “不要说话……”她的声音轻轻的.有若幽谷里掠过芳兰花的风儿一样.这双狭长的眸子微有闭合、不经意被敛就了若许的迷离神色.“我今儿约你出來.就是想寻一个可以同我默契无言、一起饮酒的人.”一定后.她又这样言道. 浮光如织.隆基抬目.瞧见她此刻目波灼灼.这样光彩中带着水润的眼睛.令他心口起了一疼. 他明白太平的苦闷.也推人及己的很快便沉思起自己的苦闷.便也心照不宣.横竖此刻他们还有彼此.还可以有着聚在一起片刻的饮酒作乐、浑然忘忧. 这样想着.心中又染就了一种另类的动容.这是一种近乎于悲凉的欢喜. 两个人便谁也沒有再说话.煞是应景.就这样双双拈起酒盏当空一碰.泠泠的煞是清越的一声响.即而将那美酒一盏盏的饮下去.抬目时双双会心一笑、不语却自然有着一段周成. 忽然觉的也不能算是怎样的不幸吧.毕竟身边还能有着一个彼此.只这一点……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姻新生·二度梅另择幽僻 ………… 殷点檀唇.太初宫华美威仪的一处大殿里.娟秀而又带着若许邪气的女子勾了勾唇.面上的神色有些似是而非的懒散、与薄薄的不羁:“女儿不要嫁给武承嗣.不……”极轻极幽的声色.就这么顺着过堂的天风一路缪缪的转悠过去.声音虽低.但其中沉淀着一脉韧力. 武皇抬了抬目.见眼前的太平面色微肃、眉目却含着似轻佻又似薄讪的神色.活脱一只眯了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眸子的伪诈猫儿.她在心里微有辗转.沒有发话. 而太平也沒有等着武皇开口问询.她启唇颇为闲适的幽幽一叹.软眸微动.之后的声音更像一股风儿般徐徐幽幽的:“他有病.”说话时.太平慢悠悠的抬手抚平了绣金丝袖口上那一道道细微的褶皱.补充的不紧不慢.“兴许哪天这指不定的.突然就病死了呢.却要我再为他守一次寡么.”临了声息又向上一挑.眸波未转.怎么都觉话里有话. 怎么可以.不能啊……不能去恨母亲.即便正是这位独绝而霸道的神皇不曾顾及女儿的感受、亲手扼杀了女儿同薛绍之间的这段婚姻、亲手将薛绍带离了女儿身边.她也依旧不能恨.因为那是她的母亲、且还是时今大唐说一不二真正长有实权的巍巍天子.所以怎么能够说恨.又怎么敢去恨. 所不同的只是这一次次历经世事之后.自身所渐渐滋长出的那些沉淀.还有一些往日对母亲的态度……自薛绍一事之后.太平对武皇突然起了这样一种转变.母女间自然的亲昵忽然减淡、更多的是趋于讨好及奉承的一份大费心思的见外.太平心知.不仅爱情是荼毒.任何一种羁身的情分其实也都是荼毒.若还不想死、若想将可以欲见的伤悲事减少到尽可能的最小.那么为人处事.当再不可存着那所谓的纯然真心了. 这个世道.逼人成长…… 倏然一道春风薄薄的拂过面颊.摇曳春如线.淡金色的光影在武皇眉目间铺陈了些许神秘的韵致.武皇静听女儿这样说.不动声色的将手边一盏淡茶往外推开了去.神色依旧是慈爱而平和的.武皇淡然缓笑.不温不火之中又分明渗透着不容忽视的、震撼人心直逼而去的天成威贵.眼底儿全然是弥彰的欲盖:“呦.我的女儿.聪明了.”淡烟般的一句话.并未挑破太平的内里心思.但那会心之态其实不言而喻. 这个女儿在母亲面前一直都是顺从且淘巧的.此刻这般公然的摆出性子加以抵触委实不多见.兴许这样的太平令武皇感到新鲜有趣.又兴许太平这样的提议在武皇还是有些商量的余地.武皇并沒有对女儿这难得的小小抵抗而言出一个不喜的字眼.又有些偏于心如明镜、也便默许了去的趋势. 太平百无聊赖的转眸瞧了眼隔着一层薄纱的熏香金兽炉.入鬓的眉目被光影惝恍的生波粼粼.她收了神光回來.眼波缓缓挪移.却并不在武皇身上落定:“那是当然.”纤纤玉指拈了金砂.细心的修磨起指甲.同时曼一勾唇.艳美的罂粟花般的一笑.神态恣意而无所谓.“不聪明……怎么配得上做母亲的女儿呢.”中途一顿.语落时慢慢儿将黛色的眉弯上挑. 这一句话出口后.周遭便又陷入到若许的沉静之中.武皇正对着咫尺间、彼时那垂眉顺目的小女儿.将她面上那些煞有意味的诡黠动作全然入在了眼里.也顺着回落至心中. 但武皇只是勾了勾唇.缄了声息依旧沒有答话一二.她心知这乖张的女儿不过是在世事的雕琢之下渐渐退去了彼时的稚嫩、平添出沐风浴雨后更为鲜明立体的别样面貌而已.女儿终有一天会因成长而发生大小的转变.这是武皇一早便心知肚明的事情.所以对于此刻这有些邪佞、带些反骨的太平.她着实沒什么可惊奇的. 倒是太平似乎不大习惯武皇此刻的沉默.这样的沉默总会带给她一种无形的压迫.这正是武皇的气场所在.有些时候甚至不需言语、不需动作.只要她坐在那里.就足以将诸人加以无形的震慑、可感觉到她沉在骨子里又似嵌在灵魂里的那一份不可置疑的威严. 对于这种无形的气场.太平一时忽有些无从应对.原本被情绪充斥的满满的心口此时又觉一阵空茫.她合该同母亲说些关乎冷暖的贴己话.但是同样的她又说不出、又不知该怎样冲破心里那点儿隔阂的帘幕來化解这尴尬. 自是一番辗转纠葛之后.太平抿唇垂眸.即而起身做礼.简单的向武皇作了别. 踩着斑斑光影出了巍峨大殿.抬眸时太平便见上官婉儿正立于殿檐之下. 婉儿此刻的兴致似乎不错.她正抬眸瞧着檐下随风摇曳的一串铜铃.天光透过娇美的云峦筛洒下來.游云绰约的倒影映在她那张清漠却冰俏的面孔上.分明神色沉寂.即便是这抬首凝眸专注的赏看风过铜铃这样有情调的画面.她眉目间也未见有一丝起伏的涟漪. 太平也不觉随着婉儿的目光抬首去看那摇曳的铃铛.眼见清风将它吹拂的飘曳摇摆、沒个着落.但幸在它还有一根垂悬的细线牵引着自身.故而不会被风撩拨的坠落地面、跌个残缺不全. 太平不禁在想.当真是清风无情、不解铃铛的痴狂.无视这铃铛奏出的一串串泠泠清响……脑海中忽而显出來俊臣那俊美无匹的面孔.即而又是初见薛绍时那儒雅温润的一幕画面.她心中一动.似苦涩又似酸甜掺半.一时起了如潮的感慨.却又梳理不清明. “自皇上登基之后.便不常见公主进宫來了.”是时婉儿倏然启口.声色不带什么情绪. 太平甫一回神.转眸去瞧.见上官婉儿亦在这当口回过目來. 婉儿抬步向太平走近一段距离.口吻俨如友人间闲闲的言语:“想來这一遭.也必定是心里有了怎样的挂碍.故而來向武皇求助.”她勾唇笑笑. 太平对上官婉儿那双洞悉的眸子.只觉周围空气有些绷紧.直觉告诉她上官婉儿这话里是藏着话的.心念一定.太平不动声色的顺着婉儿的声腔一路探去:“自然是想念母亲了……也自然是有着一桩心事的.”中途一停.她即而颔首含笑、又这样道. 这是一早的了然.婉儿心里自然有数.她明白以太平公主之聪颖不可能不把薛绍之事当作一个前车之鉴.但她也明白武皇是不会容许太平就这样寡居一世、凭空浪费掉这可作为武家势力一大肱骨的天成资源.而太平.大抵也不甘心就这样为了一个已经不在的人.便清灯冷屋渡过一世吧. 本着为武皇排忧解难的初心.婉儿便出了这个头、來太平这里做些安排:“是关乎公主终身依托的大事吧.”婉儿不曾避讳.直接这样开门见山. 太平有着须臾的思量.她自然深知上官婉儿对于武皇意味着什么.婉儿忽然这样直白的提起关乎她婚事的问題.那便一定也是武皇的意思:“上官姐姐果然知心识意.”她也不再避讳.又引着婉儿抬步行往殿旁一簇垂柳之下.定定神色.“我方才回绝了母亲的意思.回绝了武承嗣这求娶之意.”口吻沉淀.她沒有提及缘由.只将事态这样做了告知.心中的思量沒有停止.一边言语.一边忖度婉儿这言语之下暗藏着怎样的意思. 这诚然是不出乎意料的回答.婉儿不见惊疑:“可公主殿下是武皇的女儿、大唐的公主.自然不能寡居一世.”眉弯略沉.婉儿敛了敛明澈的眸子.“且时今武皇初初登基.未來的新任驸马一定会是武家子侄.”中途缓了口气、歇了一歇.这样又道. 且思量且耳闻着.太平有点儿怀疑婉儿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是要劝自己妥协、劝自己接受武承嗣这门亲事.这是母亲的意愿.而婉儿一向都在遵从母亲的意愿行事.所以…… “婉儿倒是觉的.有一人兴许会比武承嗣更对公主的心意.”思量未断.婉儿又甫地一下开口.似是感知了太平的疑虑、故而把话说的更加直白. 太平方一转念.流转的思绪于此打了个结、忽然梳理不清明:“谁.” 婉儿清眸一定、檀唇幽徐:“武攸暨.” . 太平回绝了武皇为其选定的驸马武承嗣.却在同时向武皇提出了自己已有的那个合心意的人选..武攸暨. 这是深思细忖之后终于听从了上官婉儿的建议.太平自有着自己的那一番筹谋远虑. 武攸暨乃是武皇伯父之孙.说來算是武皇堂侄.他与武承嗣为堂兄弟.时今江山姓了武.嫁给他这个武家的子侄一样可让母亲安心. 且又因着武攸暨自身这一层“堂”字关系.那么相对來说.他便离着政治的血雨腥风略远一些.比之其他武氏子侄來说.莫名其妙便被搅进去的可能性便也小些、自然也安全些. 以上是对武攸暨这个人外在的全面剖析.而再看他自身.攸暨为人本分、素來老实.不会竟日想着权谋算计;且攸暨面貌清秀.为武氏子弟里外貌最佳者. 综上种种.太平最终决定自己这第二任驸马便选定是武攸暨. 既然这心里已经不再愿对任何一个闯入生命里的人儿付诸一切、哪怕仅有的那么一颗世人所谓的真心;那便斟酌二三后选个合得自己意愿的、看着入目的新驸马也是好的吧.太平这样想着. 至于武皇那里.武家子侄的先决条件已经摆在了那里.那么既然女儿愿嫁.做母亲的又有什么理由不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依顺一回、由纵一次呢. 如此.武皇自然允诺.这门婚事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那么…… 即便是时的攸暨已有了娴淑和顺的正房夫人.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他成为当朝太平公主的驸马. 武皇“要”做的事.便只有“要”、而不会有“想”.从來不会…… 正文 第八十九章 为新婚·攸暨只把新坟筑 || 妙眸弯弯的顺着镂空小窗、随那一早破长空缪缪的啁啾鸟鸣慢慢瞥望出去.锦绣盛世间画楼绣牡丹的娴雅女子微吁了口气.起了涟漪的温柔玉指间娴熟做着的那飞针走线的活计.也便跟着权且停顿下來. 薄倦轻袭、她缓神稍歇.不大的琼鹤画屏间被冉冉的熏香作弄出缭绕的雾霭.晶帘合风款款而动.一切都是这样安然静好.这之中映出的分明是这一张最具唐风典型代表之美的、丰额广颐之颜. 这女子她着了一袭简约不过的深紫娆绫长裙.是朴素的款式.点睛之笔唯是那袖口间以彩线绣着的海棠花纹.这使她整个人被浸染在一种亲和闲适、如沐春风的感觉之中.倒是与她周身的气质颇为贴切. 她抬目四顾.屋室中的一切还是先前的样子.先前每一朝、每一夕见惯了的样子.分明沒有纹丝改变的.不是么. 只是.只是……为什么这一颗不动声色的玲珑七窍心.打才一早起、打从武攸暨迈出房门的那一刻起.便如擂鼓般紧密周匝的燥跳个不停呢. 柳眉颦起.年纪轻浅的夫人忖了这样久.却依旧寻不出个对这莫名心绪的由头.可这样的感应终归是令她心觉太多不祥. 女人的第六感总是这样强烈.不.或许只是自己多心多绪、故而滋生了这段闲愁出來也未可知……一定是的.从前不是也有过的么. 是有过的么.好像是的.嗯. 武攸暨这位夫人这样安慰着自己.有了这一层心念.那莫名的心慌感当真觉的起了沉淀、变得比方才又好了许多. 于此.她终于牵唇笑了笑.竭力平定下这股莫名的躁乱.想要弃之不顾.但还是忍不住. 她嫁作人妇的时日并不很长.尚且还该是沉溺在新婚燕尔中的、守着那点儿小幸福的羡煞旁人的样子.那是真真正正怀揣一切美好憧憬的开端.是尚且沒有在经事磨洗、捶打里变得真正适应这个华美盛世的单纯.是一朵含苞的浅色的花朵沐在晨曦天光下慢慢展叶舒瓣、慢慢一层又一层开放、一点又一点蔓延芬香旖旎的希望.希望…… “夫人.”糯音泠泠.素粉裙装的婢女掀起帘子挪步进來.待得了示意之后.她引唇又道.“有客來访.”依旧是平常不过的调子.沒得一星半点儿引人琢磨的端倪. “客人.”这位武夫人柔心略动、汀畔呢喃.身子却沒有马上急着起來去迎. 显见的.她是有了犹疑. 犹疑归犹疑.须臾后.绘着扶翅蝴蝶的绣鞋下的步子沒有过多停滞.她是书香士族出身的显赫女子.幼承庭训.自然有着极好的礼教.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礼仪体统从來未乱过.心知道自是不能让客人久候的. 可这一次她却不能预知的.未让客人久候的同时.亦是给她这一段并沒有走的多么久长的盛世之旅做了永久的归结.似乎带着些冥冥之中宿命般的意味.古老而玄秘.从來都无常莫测. 新鲜纯净的女子啊.周身散发着那种香草般干净、明澈的韶光.如此妙步移移、一路之上将那斑斓的天光挥洒熠熠.一瞬间.美轮美奂的感觉陡然升起. 武家府祗里.颀长的回廊沒有帝宫甬道那般迂回九曲.故而不多时便行完了.武夫人行到门边.见那访客已经负手而立. 触目來人的一霎.婷曼而热情的夫人却铮然顿住……一条三尺白绫就这样被递到了她的面前.那般顺势.顺势到仿佛是顺理成章、合该如此的事情.然而真实却是该这般突兀.突兀到放空了脑海中的一切.连空白都谈不上.只余下空. 整个活色生香的所谓世界.就在这一瞬间毫无征兆也丝毫不能叫谁预期到的那样.一下子全然崩塌. 院落新发的嫩柳梢头几只雀鸟泠泠啁啾.唇嫩的嗓子吵的喧嚣热闹.就这样将武夫人的神志腾地一把拉回來.凭生里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她十分真切的感知到了那种诸如“恍然如梦”、“周庄梦蝶”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一切來的太过于猝不及防.尚未听到惊雷响彻就已经是风横雨狂. 惶惶然不知所措间.武夫人惊蛰样的抬眸;一张面沉秋水的静好素颜.接连着便映入了她若晨曦韶阳下的太液池般、明澈干净的沒有一丝涟漪尘滓的瞳仁里去. 來人.正是上官婉儿…… 有风自早春悠远、高旷而无法含及的浩淼天边层叠着缓缓掠过來.扑在面眸间.只是麻木的感观.鼓鼓的裙袂承着穿堂风势簌簌的飘摆而起.肩头那如是高扬而起的披帛兀地同面前红檀木盒里垂盛的这条白绫频频探一下、探一下的相互碰触.有了就要缠绵在一起的势头.招招摇摇的.辉映起这木然石化的人儿.分明的哑物却忽有了生命一般.若了两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显得那么的单纯无辜、不知所措. 风儿从來都是最好的造势.在这段锦绣盛唐繁华不可方物的铅华人间.做弄的武夫人有了合风散去、羽化登仙的大阵仗.仿佛她整个人就要被埋在了这无边无穷的天地之间.自此后再也寻觅不到、也失去了与这世界一抹游丝般的牵连…… . 有些时候一场千年大梦若要醒來.真的只需要弹指间花开一瞬的时光就足够了.这个道理.此时此刻的武攸暨算是彻底明白了. 他一早便突然接了武皇召见的旨义.他还纳闷儿这位堂亲的姑母可怎么好端端的便要召见自己.是时.他身旁那位新婚不久、初为人妇的美丽娇妻还在为他更衣束发呢. 她眼角眉梢带着那样浓重生鲜的绚丽色彩.明艳的耀了那天边一抹朝霞;她玲珑有质的嫩白十指是那么的盈动;她水杏一样映着光泽的秀眸就那么温温款款的瞥向他这边儿.这目光停了好久都不曾移开呢;她是那么全神贯注.那么投入.那么认真的专注于 他展宽袍角上的每一丝线头、每一道褶皱;她起了涟漪的指尖仿佛带着某种直摄心魄的魔力.轻轻一抚.朝服之上这些零星杂乱便顷然不见.精细到每一处细微…… 那样鲜活、那样温暖、那样.幸福……幸福. 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呢.攸暨歪了歪因为经久未动而僵硬迟顿的脖颈.不辨悲喜的傻傻的笑. 不过只这样一场晨曦与暮晚的交替罢了.每一日都有过的.为什么直到如今才让这个身子、这个心感染到它真切的戏法.近乎残忍的时光的戏法. 晨曦出门入宫觐见.暮晚从宫里回还家宅.恍然抬目.踏入内室的那一刻他一时仅余木讷……人儿木讷.但直白的事态依旧摆在眼前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变.就这么似幻似真的立着.却只听得大堂之内哭恸一片.仿佛贴合着心口一脉震彻的悲鸣而响彻了九天、颤了层叠的云寰. 呵呵.真好.不是么.一场姻缘终了了.什么都结束了.比午夜时骤然陷入的一场梦的颠覆都要快.倏然一下.他便由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恍若那昨日的新婚之喜.又过渡成孑孑一道自由身了. 说不清是悲恸过度还是情潮被堆叠到一个极致.武攸暨整个人驾驭不了任何的情态流转……他的心似乎被掏空了一样.但这样的掏空不仅局限在失去新婚爱妻的事儿上这样简单.还有一种惶然无措的、对于命运听任摆布的可怜的无奈. 追溯到不久之前.他夫人的死其实他一早便已有了一个这样的猜测.但当时的念头不是很强烈、或者说被他刻意不敢多去忖度的把这念头继续深刻化.这是从隐隐传出风声、说太平公主意欲下嫁于他的时候.便倏然一下跃然于脑海的念头. 当朝公主是何等盛贵的身份.而太平公主于之武皇又是怎样的情分.无论如何.如果公主欲要下嫁他武攸暨的消息是真的.便一定不会是公主做小.不.他若成为驸马那便只能有公主一位妻子.府上这位已经迎娶进门的夫人则委实是个障碍. 当时夫人还依偎在他怀心里笑吟吟的嗔他多心.她说这原不过就是朝野坊间滋生出的小闲话.大人怎么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这些个东西还不了解.还值当的如此煞费心思的当作了怎样一回子事儿. 在妻子的盈盈款语、温存慰藉之下.他便也就安了安那浮躁的心.拥紧了怀中娇美的伊人.当时只觉那美好的感受是那样的真实. 然而她到底还是错了.直到今朝这白日里他进宫面圣.武皇只是同他喝茶.只字未提关于太平公主的任何事情.但细想來字里行间、神情语态又其实都流露着昭著不晦的深意.武皇说她赏识他.她愿让他做自己的女婿…… 呵.时至眼下再想这些有什么用.沒用的.一开始就注定沒有用.一开始就注定他自己的命运不会顺应自己的自性.而只能听任于武皇的摆布、天意的作弄. 一直.都如是……那么这之中.又何从论述所谓的恨. 呵呵.是啊.便是连怨都不能有.连恨都更不敢.归根结底这又是多么无奈而又可笑的一个.彻头彻尾的滑天下之大稽的大笑话. 正文 第九十章 又婚夜·同屋路人难同心 || 并沒有修眉细细写春山的那种精致心性.饶是这红妆十里、鼓声震天的喜事一桩.也只轮换了个淡淡的喟然长叹. 谁愿意呢.无可奈何只得为之罢了.这么想着.太平幽幽抬了妆容精致的面孔.往轩窗之外眺望.入眼的刚好是一支轻巧的紫藤架子.因着才至早春时景.其上只有几道稀稀落落不算很绿、只是嫩黄的藤蔓.那么零零落落的.像是打着一道破旧的帘子一般.不过将眸光慢慢往右侧移了几移.一棵粗壮的桂树间延伸出的枝丫上.被人为的挂了条条红色的丝绦.夜光一晃.生就出已蔓了火光的熠熠样子. 真可笑.原本以为一个女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烛夜、最为慎重也必须讲究的那至为关键的一夜.沒想到居然可以经历两次.以至这样合该繁琐而讲究颇多的仪式.令太平丝毫都提不起所谓的兴头.她连一丝儿的心甚至都沒上去.更谈何欢喜. 莞尔自嘲.一时只觉心绪寥寥.只是兀地升腾了些似悲似嘲、即讽又叹的错综感觉. 身旁这第二次做新郎的人儿亦如是吧…… 沉默.无边的沉默. 合该是欢天喜地洋洋欢笑的新婚之夜.却又分明是这般铺天盖地的、吞噬一切般死亡的阴霾气息.以至于怎么看怎么觉的身上这抹金线掐丝配大红流艳底子的、如火云似烈焰般的喜服真真是种连欲盖弥彰都不用的鲜明入骨的嘲讽. 当然.喜服是哑物.怎么也不会说话、不会有嘲讽.之所以会滋生出这样的感觉.还是因为契合了人自己的心境. 同样的.这种感觉不止太平她一个人有……武攸暨亦如是.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婚礼.是太平公主身披嫁衣再一次做了新娘、下嫁给再一次做了新郎的武攸暨的大日子.但两人之间这场如是盛大的婚礼.更像无可奈何之下而缔结出的曲意逢迎.怎么都不会有所谓“新婚”的欢喜、甚至半点儿欣慰的喜悦的影子. 其实太平和武攸暨是何其相似.此时此刻这样合着灯花儿明波并坐在一起.倒是于无声处多少滋生出了些幻似“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与同病相怜的隐隐相惜. 他们都是受过姻缘不由己的聚散的人.此刻武攸暨失去武夫人的心境.与太平当初失去薛绍时的心境很是相像.甚至愈浓.所以这一怀无声的静默.并沒有让他二人滋生出怎样过多的尴尬.更多的是守着昏惑的烛灯、默默然只待天明后结束这场疲惫仪式的百无聊赖. 但光影攒动、月华透窗如洗间.武攸暨还是起了些惝恍而稀薄的绮思.他想这世上的所谓情爱.真的是极脆弱的一种东西.这总被世人挂在嘴边儿、口口声声道着已懂得已熟悉的.其实却根本就虚无缥缈的东西委实不靠谱的很.会因色衰而爱迟、会因权势而横空斩断、会因利益而猝然撕破……世上本就多薄情不是么.这样的薄情其实往往都是迫于时局的作弄.而半点不由人. 攸暨扶着滚烫的额.边这样纠葛的想着.涂了淡色胭脂的唇边依旧是那一道淡淡的笑.这笑容却随着心力而不自觉的起了变幻.由傻笑变成苦笑.尔后再又轮转成傻笑. 武攸暨不愧为武家的子侄.他虽然看起來不大热衷权势.其实这未尝不是他真正的聪明之处.他以避世的淡然姿态來保全自己的现世安稳.即便最终因为太平公主的横插一杠而还是沒能够保住原配夫人的性命无虞.但他还是冷静且理性的.他不会纵由着自己那血气方刚的性子而把脾气胡乱发作.即便心潮再起伏、思绪再极端.他也会一直死守着一脉念力而不让自己有半点儿的失态、以及被人抓着作为诟病的把柄. 所以这样平和而安静的武攸暨.其实让太平诧异. 他并沒有如太平所料想的那般.因她破坏了他原本和睦美好的姻缘、间接害死他的妻子而骋着心绪在酒席上过多流连与消磨、以及进入洞房之后对她刻意冷淡甚至贬损. 其实他不是不想拖延着以做逃避.不是不想好好买醉一通.也不全是不担心旁人递了过來的那些若有若无的异样目光、旁敲侧击的嘲讽句调……武攸暨这样乖顺.单纯就只是因为他真的不敢有半点儿拂逆.他怕太平公主会不高兴.怕她稍稍蹙一蹙眉.更何谈他对她苛责、对她做出半点儿不高兴不乐意的姿态出來. 是的.沒有人不怕太平公主.沒谁不怕她身后那位尊贵而决绝的母亲……他怕触怒武皇. 恨么.怨么.不.沒有资格.他武攸暨根本就沒有资格去表露、甚至去顾念他自己的心情. 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无论什么世道都是如此.唯有权势傍身才可呼风唤雨、登临绝顶、睥睨天下、保得一处立命安身之地.是啊.有些时候拼尽一世、赌上全部的去做这一场耗尽一生的争权夺势.其实并不是为了这之中滋生出的太多yuwang.而就只为最单纯最简单的一个“真正的清净”而已.除非身处顶峰.只有身处顶峰之后旁人才不敢惹你犯你.你才不会竟日连天总有着那样多的害怕.才算是真正可以静下心來无所顾虑的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去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除此之外.又凭什么跟别人谈对错、论天道.不会有那个机会.因为.根本就沒有那个资格. 但是抛开这一干关乎武皇的顾虑、慑于威严的屈就.若是只单纯來看这鸠占鹊巢的事态.武攸暨也明白.其实身不由己的又何尝是他一个呢.看起來强势如斯的太平公主未尝不是受害者……那么即便对她再怎么有着合该的怨恨.念及这一层时.更多的也只剩下了悲凉. 朗春的夜应还是带些寒意的.但不知怎的.眼下溯面而來时却带起一脉撩拨的温意.可以从这之中嗅到些许接踵而至的夏的气息. 又兴许是这氛围繁华的太压抑、或是眼下这般何其熟悉的情景让太平不自觉的想到了曾经初为人妇的一夜、再或者就单纯是因为这通身的喜服太厚冗.太平忽而觉得一股燥热袭上身來. 也对.大红描金的喜服自是用足了料子和心思.覆在身上不热才怪.她被搅扰的心生烦意.这是她第二次成亲了.身边儿同在榻上与她并列而坐的就是她的第二任驸马、也是不知道会不会有缘真正共同走完这何其漫漫的一生的男人. 但是她的心里就是生就不出半点儿的激动.此刻又被燥热搅扰的烦意丛生.怎么都觉的这不该是一个女人一生中至为重要、最是隆重的新婚之夜.而是稚嫩孩童聚在一起的一次无关痛痒的过家家. “公……”几分讷讷.“公主”这两个字憋在攸暨喉咙里边儿.再这么极其勉强的做了言语抛出來.他知道这样的氛围太逼仄.而这沉默该先行由他來打破. 今时眼下.太平公主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他也想唤她唤的尽量亲昵些、温情一些.可入耳依旧是怪异的渗人. 显见的.他觉察到了太平的燥闷.他自己又何尝不燥不闷呢.眼下也只能是想着尽快成了这剩下的礼仪:“來.我们……饮酒.”硬着头皮.终于言全了这一句话. 喜娘早已在太平不耐烦的蹙眉之下给屏退了.不小的喜房只有这一对新人相对无语. 新人么.这个念头其实挺可笑的.呵. 太平沒有去应攸暨那好不容易憋出來的问句.垂了入鬓的狭眉、忽而讪讪薄笑. 有一些爱.确实存在.只是不会存在于他们之间……这是无论怎样勉强也始终都学不会的东西. 波光潋滟.太平径自抬手.沒有犹豫.接了攸暨捧着的那交杯酒.扬扬脖颈便自顾自的一饮而尽.酒盏抬起又放下的这个空荡.她下意识抬目.眼前的景致分明是那样的瞧不真切.她就只看到这涨满了眼帘的一室的大红.红的她只想逃出去. 同样的.无论眼前的女子.自己的……妻子.再怎样生就了冠绝的姿态.此刻的武攸暨都沒敢去盯着她好好儿的瞧上一眼.诚然他也沒那种闲情去瞧一眼. 但这氛围许是太安静了吧.安静到人的洞察之力似乎变得更加细腻.原本该是两人缠颈对饮、相互持盏喂入对方口中的交杯酒.他真的沒想到竟会这样被太平自顾自喝了便了事儿.怎么说都是大婚之夜.至少应该给他这个新郎留一点点面子吧. 他想苦笑.却终又沒有.这一点儿他决计是不如武氏子弟里其余子侄的. 他对于这不甘不愿的婚事不敢拒绝.不拒绝却也不敢处在一个平等的视角來欣然接受.除了顾全大局他什么都不能做.所以他才那样的纠结与痛苦. 这好一场猝然而來的局.分明他最是无心又无辜.却终还是因他而殃及到了身边的每一个人……最直接的就是他那位比最无辜的他还要无辜百倍的.占了太平公主时今在他身边位子的.得他怜爱的娇妻.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嗔痴叹·不知对影是三人 -- 这真是一个孽业繁多的世间.人与人之间和合出的缘份不过就是一场笑话的际会.果然要戒执迷、戒痴疯.若凡事太认真那伤到的不止是自己、还有身边人…… 太平定定的凝看着眼前那盏蹿动烛影的烛台幽焰.这样想着. 对于身旁武攸暨的沉默与心思暗动.她沒上那么多心去感知与顾及.她只沉沦在自顾自的悲喜交织里.而这复杂的混沌一处的情潮到了最后反倒全都成了淡然. 穿堂的夜风裹挟了细碎的早春桃花瓣.伴着大镶大滚的艳红喜服飘扬袂角的势头.一齐倏倏然的荡漾起來.将这本就寂寥的夜色搅涌的愈发怅惘. 趁着风势撩拨.太平绾发间垂下的几缕流苏轻轻扑打着姣好面靥.痒痒的感觉一下下掀起心头那股久违的悸动.这一瞬突忽变化了眼前的时局.她的心念风驰电掣般倒退着奔走的急剧.仿佛回到了彼时那段最无邪美好的岁月……果然在她心里还是有着一方净土的.果然这方净土并不是幼时高宗李治还在时的长安大明宫.自然也不会是与薛绍之间这一段短暂如流星的所谓姻缘.而是在感业寺、在与來俊臣及李隆基相伴而处的那么若许几年的光阴. 念头甫至.太平心中一揪.借着这轻微而清晰的一瞬疼痛.她下意识抿了花唇昙然起身.惊得身旁默坐的武攸暨肩膀一颤. 感知到了身边这人的颤抖.太平适才牵神回來、想到了还有这么一个大活人存在.她侧目颔首.想对攸暨言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样说、到底该说什么.所以终究沒有声息.只看唇形依稀是句“对不起”. 她该道歉的.即便这道歉她说不出口.她也无论如何都欺瞒不了自己的本心吧.呵.看吧.人啊.就是这样的矛盾与虚伪. 太平心思漫溯.似嘲又似嗔.更多的都是些无奈与悲寥.她心思一起.再沒了许多停滞.干脆不再去理会武攸暨.身子一转.就这样穿着未及换下的艳红色热烈的描金喜服.颇有几分招摇的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出去.似乎离了这仿佛是想要自欺欺人般的、装帧着无数红火喜庆的华丽喜房.就等于逃出了茫惑不可知也不可感的哀哀宿命一样. 她的心潮起伏如海上狂涛.而她那张脂浓粉艳的娇娇面孔却如素的平淡收敛.一眼含及便只能瞧出眉目间那一种高贵凛然的凌厉态度.你无法看穿这位尊贵的大唐第一公主此时此刻心下的悲郁. 太平就这么一路出了公主府去.面色未点一丝情态.气势喧喧、步态妖娆…… 武攸暨豁然抬首.就此眼睁睁看着太平头也不回的疾步离开.他的心头升起关乎男人尊严的一股烈烈情绪.他下意识的想要站起身子.但却发现双脚软的使不上半点儿力气.挣扎良久、面目已在不经意间极度的变得扭曲.但他终归还是选择了放弃维护那所谓的体面、就这样放任着太平在新婚之夜将他这个新郎独自抛在新房内自己径自的离开. 太平公主.果然她是这盛世大唐最有气度也最娇艳欲滴的一朵艳红色的牡丹花.她娇美而诱惑的面孔之下永远都藏匿着一股子沉淀在骨子里、镶嵌在灵魂中的执拗与决绝.她果然无愧是那有着铁血手腕儿与英武性情的武皇的女儿.无论是与生俱來的那份相承的血脉、还是同样与生俱來的威风赫赫的身份.都绝对可以使她配得上拥有这样的决绝与执拗. 那么作为何其“有幸”成为她驸马的他.又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 …… 寂寂无边的夜色中.守着大红色似在嘲讽的热烈的景深.独留武攸暨一人静静而坐.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个手握酒盏、欲与太平饮下交杯酒的僵硬姿势.连喟然一叹都忘记了. . 一些隐于表象之下的人及物.从不是轻而易举便会被谁发现、被完全洞悉了的.这个世界从來就不会如想象中、如看到的那样真切.因为视角有局限性.因为世事总也太无常而总会滋生出许多种突兀. 譬如眼下.这看似只属于太平公主、武攸暨两位当事人的大婚之夜.就在这一座华美而威仪不失的公主府外.借着一林枝丫新发、树盖如伞的常青柳木的暗影处.安静的隐匿着一个立身挺拔的人……是李隆基. 他着了一席如是暗沉的褐色疏袍.他面上的神色一如他的气息一样安静若许.就这么借着夜色最完美的庇护与林木疏影的交叠.这样小心的隐藏在大婚热闹的氛围之外.单手负后、冷目凝看着眼前这座重又披红挂锦的公主府.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的來到这里.他只是遵从心绪的指引、每一步路行的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可就算是处在友人的角度、亦或者是侄儿的角度去向二次新婚的太平公主道一声贺.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迟迟挪不动足步、不进府中去.甚至他连婚宴都沒有参加.而是直接派人给她送了一份儿以表心意的贺礼. 这可真可笑.这到底是因为太过于关心.以至于这样的关心出格到让他只恐被谁瞧出來、故而下意识想要避讳与隐藏的地步.还是因为太不关心、却又只觉内心空茫而做不到撩开手去.他不知道. 那么.如果是太过关心或者太不关心.这样的关心亦或不关心又是出于何处、又是为了什么.他更不知道. 人总是这样.总会很自然的就陷入到矛盾的囹圄之中.释怀不得那心境、又梳理不清那纠葛.归根结底横竖也就逃不过了庸人自扰. 隆基下意识勾了勾唇.又觉自个今晚可真是精神头太好、以至于精力旺盛的开始滋长出偷窥人婚礼的好兴致.一瞬他又只觉自己这行动幼稚而好笑.居然反倒把内心那怀繁复的纠葛给一下子抛至了一旁去. 料峭的夜风裹着些许寒凉扑面而來.虽然寒凉但这之中又似乎夹杂着些许阳光的味道、似乎隐隐流露着不久后那一场盛夏的明媚温暖.隆基打了个激灵.猛地回神整了整索然的心境.才欲转身自一旁街角小道回府去.又骤然听得一声门轴“吱呀”沉缓的转动声. 他心中一动.下意识重回身去看.同时猛地一下双目被一个刺激. 眼帘被一席描金绣凤的大红色喜服所涨满.这红色当真是所有颜色里最抢眼也最奔放的一个颜色.加之又在暗沉的肆夜里.其自身沉淀着的那些图腾般的气韵便显得更是尤其突出. 隆基看到太平行步匆匆的一路出來. 她还穿着一席新婚的大红色喜服.在暗夜的层层包裹与潮水般的压迫之下.这红奔放的有些趋近于乱了.就仿如一只浴火重生后、又挂着满身的熊熊烈焰振翅飞出的火色凤凰. 心念一阵擂鼓.隆基忙把身子又往暗影萧萧间下意识隐好.定了一双眼波.默默的瞧着新婚夜出逃般的太平.倏然心思辗转、不大解其旨义. 如潮的夜色夹着一缕淡淡的星光.不缓不急的亦是铺陈进了隆基这双夜色般的双目.他看着太平那火热而美丽的身影消失在长街交错的暗影里.在莲步逶迤过了转角处便很快不见. “这么晚了.又正值与武攸暨的新婚之夜.太平公主她这是要去哪里.”隆基聚拢了眉目.在心里这样忖度着.待又过了须臾.他稳稳心神.抬了靴步悄无声息的跟上了太平. 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又或许是因为神都的百姓素來识情势、因可以体会到太平公主对这二次姻缘的不顺意而不敢报之太多热烈的谈资.原本不夜的盛唐此刻这长街之上的人流颇为寥寥. 太平的心思完全沒有放在身后.她此时此刻脑里心里全然被充斥进一脉脉紧密的热浪.即便是这一身艳丽的颜色着实不合时宜的紧.她也依然由性纵性的沒那等闲心思去管顾了. 剥离开这浮华的伪装.去窥探这内心直白的风骨.越是生命里紧要的关头、嫉妒热闹或者冷清的时刻.太平便越是会无法欺心的想起那个人.那个曾与她缠绵缱绻、以彼此的身体为烙印的将虚无缥缈的爱情化为落实的那个人. 她的心里总是有着这一脉的冲动.即便她是怎样的高傲而倔强.却往往都强撑不到最后的关口.因为她总会在眼看着就到最后的时刻败下阵來.心甘情愿而无可奈何的败给了自己对他的、炽热而狂野的无法收束敛却的爱.就在方才、就在此刻.那不顾一切也要找到他、说什么也要见到他的那份冲动再一次袭涌了太平的头脑.她控制不住.也不要再控制.她妥协了.再一次沦陷于对他情潮的包裹、妥协而拜服的心甘情愿……总有一个人会在你心里.拥有着这样的魅力.你无可奈何.你只能这样.你沒有办法. 夜风萧萧.溶溶的月华筛洒而下、绰约的恍若要迷乱人的眼睛.就如此在太平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的跟了一阵子.隆基猝地一下就停住了步子. 不需要继续跟进.他知道她沒有事、她很安全.因为对于她大婚之夜“出逃”之后的那个去向.此刻他心里已如明镜般的了然非常. 俊美的眉心聚拢又舒展.双目蒙了一层似黯然又似在嘲讽的挫败般的惶然.隆基这心潮忽而纠葛愈甚.致使他下意识抬手死死的扣住突忽变得疼痛不止的心口.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又强迫自己恢复如常. 隆基认得这条于他來说亦是十分熟悉的路.太平这一路疾走、行色匆匆且不管不顾而去的方向.不会有它.正是通向來俊臣府宅的近道……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恍如梦·肆夜冷月话相逢 -- 夜阑时分.涣散在周围的薄凉水汽将天地氤氲出一层织锦般的朦胧.如梦如幻的盛世大唐被笼罩在其中.月光幽幽的一晃.形成一种绰约迷离的韵致.这感觉十分的不真切.倏然一下好似闯入一场叠醉未醒的梦寐. 來俊臣双手负后、立在來府大门外抬头看那高高悬在天际之间的一湾弦月.见这月儿时而被游云遮迷了住.时而又流露出半面笑靥.阴晴圆缺的好似呼应着世间的诸般人面.更令他心头那抹萦绕不去的伊人的面孔浮现的愈发清晰了. 月影照生魂.溶溶.俊臣忽又生就出一股浓郁而沒有边际、也不得收束的旷古的寂寥感.这样的寂寥随着夜风的撩拨而起的愈发如被打翻的泼墨.一丝一缕都细致入微的侵透在周身的毛孔处.却也将那不可遏止的思念感作弄的愈发深沉. 今夜的皇城太平公主府.又是一派披红挂彩喧喧咄咄好不热闹的排场阵仗吧.俊臣这样想着.唇畔想扯个薄薄的笑意.勾了勾唇角.却僵僵的怎么都无力去维系这笑容.以至于喉头一哽、眼眶一灼.忽然想要落泪. 茫茫天地是那样的浩大.万事万物是那样的蓬勃.但这天这地之间知我懂我的.也就只有我一个人吧.又或许连我自己都不能够真正的知我懂我. 俊臣这样想着.负于身后的袖管忽觉有凉风漫溯.这风儿很是灵敏狡黠.一阵才歇、一阵又起.绵绵连连的总也沒个消停. 春华时节的夜空很是清朗干净.如此.此刻忽而敛了雾霭与云峦的作弄、沒有被一丝乱乱轻云浮遮了去的月牙就显得愈发澄澈.澄澈的收了漫天夜光的华彩集于一身一般.澄澈的将这慢条斯理挥洒了一昆仑的熠熠星子映扯的如织如盖. 这织就出的别样光华穿梭在俊臣颀长、独绝的身影之间.将他这道玉削的身形烘托彰显的很是高挑、又交织着若许的沧桑味道.这与他二十有四的华年显得不怎么合时宜. 很快的.自天幕倾泻而下的波光将俊臣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琉璃白.这般清冷的颜色辉映他无匹的姿容.使他恍惚是从那冷月云端中走到这烟火浊世里的谪仙.不过一个弹指颔首的不经意.便将这有他所在的一切空间通通都变化出梦幻般的美好.他的心头贮藏着的一抹哀伤.却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真实的感觉到. 越是怕去触碰.这万顷的思潮就越是专程同他做对般的叫他忽视不得.他总也忍不住的念想着太平今夜大婚.念想着此时此刻的公主府里又是怎样一派喜气溶溶的景深.随着念头锦缎般的逐步铺陈.俊臣不由抬起了面孔扬起绝样眉目.下意识再一次去看顶上那轮明月. 那月儿依旧是先前的月儿.被古人不知道望了多少遍、咏了多少次.诚然沒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多出來.只是月似当时.这人.又似当时否呢. 我们之间不会再有明天了吧……有缘相逢在这盛况空前的锦绣大唐.少却的是一份在情路上恣意风流的快意潇洒.平添出心愿不得遂后无奈缔结出的缕缕浮懒. 终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机缘的.但这样的机缘似乎注定只能是情深缘浅.他又要失去她了.心底里发出的声音是这样肯定.肯定到足以让这个身子都变得极致的从从容容.反倒物极必反的感觉不到情理之中合该有着的一丝痛楚.因为.无力了. 与太平上一次大婚不同.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失去. 又或者是早就已经失去了.早就已经……不.他沒有失去她.从前沒有、时今沒有、往后也不会有.因为从沒有得到过.又怎么会失去. 心下一喟.这生就出的自嘲笑意是伴着微疼的. 俊臣苦笑了一下. 那是多么久远的时候了呢……当时的她也如今晚这般嫁于他人.那时的他们还怀着不死心的天真.执着的认定只要有爱.日后便会抛开俗世的一切、不管不顾的固守住专属于他二人之间的那份幸福. 时今为什么忽然觉的当初的两个人都是何其的幼稚.他还爱着她的.这无需质疑.不同的只是那份初初的心境再也寻不到了吧. 又在更久更远一些的时候……那个时候尚且身在入世却又做到了出世的清净感业寺里.他曾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过.“不一定只有做了你的驸马.我们才能在一起.” 如今他依然会这么说.因为这样的认定并沒有被动摇.在一些身份特殊、地位无奈的人身上.婚姻并不能同爱情划等号不是么.他始终都认定.令月.如果你是我的.谁能抢的走. 呵……前提是她得是他的啊.但是当时的他们全都深淬在爱情的荼毒里.全都自然而然的忽略了这个铁定的大前提. 料峭的风儿渲染了天光与暗影.迂回过面时并着有喟然一叹落在心里.俊臣抖抖袖角.下意识的想着他沒有错.又终是错了;因为确实沒有人能抢得走她.但她也不是他來俊臣的. 她.只属于她自己…… “簌簌”的幽微响声猝不及防的闯入耳廓.似是一侧的疏林里边儿新发出來的细嫩的柳枝不甚折了腰身. 俊臣闻声.漫不经心的将那潭水般深沉的目光从浩淼天幕、细弯月儿之上收了回來.下意识侧首循声去瞧. 不过只有瞬息的交叠.他面上漠漠的神情兀地燃上一层细微的变化.朗目中骤然浮涌起的分明是一丝震惊.再即而.这引了星坠了辰的双目便倏然一下定格了住.被梦魇般的样子. 有一抹娆丽身影莲步冶冶的自柳林间碎行而來.是一席大红色嫁衣的太平. 太平在目触俊臣的须臾起了一惊.她沒想到來俊臣这个时候会在自家的府苑大门口孑孑然独自立着.夜风吹拂周身时带起的韵致煞是疏朗.那几缕淡淡的华光在他依旧俊美的身形间倒影出粼粼的波纹.这男子美好的不像是一个人.俨然造化自然的鬼斧神工雕琢而出的一位精灵.倏然间.此情此景便因了这个人的存在、因了这样一个月晓风清的时刻而顿然诗意化.太平蓦地起了一种错觉.在來俊臣身上她突然看到了一种天人合一的极大欢喜. 俊臣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太平.因如是怎么都沒想到这个时候会在这里看到太平.他的感观被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又加之太平这一席火热的红色太过于抢眼.便又大刺刺的使俊臣造成了一种极大的震撼.这样的震撼迫使他浑然一震.倏倏然几度以为自己此刻是在做梦. 两个人就这样僵僵的对视在一起.双双都忘记了将目光移开.一任时光就此好似凝定住了再也不前一般. 这样的喜服、这样的皓月与朗朗的夜、又加之这样两个本就怀着炽热情愫的两个人……以至于此情此景霍然便令两人产生出这样的一种错觉.好像这一晚是太平与俊臣之间一场专属的婚礼.她在这一晚犹如这世上所有平凡的女人一样.将自己嫁予了他.嫁于了心里真正爱着、念着、想着、盼着的温柔的情郎.即便这一切诚然只是美好而悲凉的错觉.是现实中.兴许一辈子都不可能达成的美好绮愿. 最先回过神來的是來俊臣.他缓缓错开定格在她精致面孔间的目光.后慢慢将头低下去.一点、又一点.直到从那个略略仰望苍穹的高扬姿态变的完全同这苍茫尘世持平下來. 随着神绪的放慢放缓.轻靴也往着前方迈开了优雅的步子.带着这股与生俱來的卓尔拔尘.俊臣渐渐行下了一道不长的台阶.他不缓不急.压制住燥动起伏的心潮.一步一步稳稳的向着面前突兀出现的这一袭火红走过去.薄唇一动.挂了浅浅一道笑意.恍若暗夜忽开、掺着檀香的木莲:“你來了.”末尾带着几缕浅淡.因为问的轻飘飘.所以这样的语气出口就显得小心翼翼、带起一丝丝示弱的亲昵. 此时太平面上的浓妆虽然因被一路之上疾行滋长出的香汗退去.但也还有些残余的胭脂.致使本就美丽的她显得更为明艳.纤眸凝着前方良人递过的目光.她亦是不动.可许多剧烈的情愫便在这明眸里边儿摇曳的涟涟. 是有多久赌着这气未与他会面了吧……时今重逢月下.沒有云遮月的气氛渲染.但还是轻而易举就带上了那种如陌生人般的客气.那种似有似无的疏离.直惹引的她想要哭泣:“嗯.”太平喉咙干涩.就这样应了一声.只听这一声应.觉的她云淡风轻的并未带起一丝波澜來. 但内心的火热与情潮的蹿动.其实总也不能足够尽致的表现在面上叫谁一眼看出來.这是天性出于自保的一种伪装.因为人总是极容易脆弱的.若是内心脆弱的同时连面上的坚强都不能维系.似乎整个人可就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两个人谁也都明白. 正文 第九十三章 破镜圆·落鸳鸯两处聚首 ………… 曾经分明有过那样狂热烂漫的情与爱意.时今终究是渐行渐远渐渐变得只能在歧途之上两望烟水了么. 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的样子……俊臣喉结动了几动.但这样一副淡然的神色依旧拿捏的恰到好处.这样淡泊的情态配着那精致的五官.忽又把他这个人显出那样几分邪佞的瑰美.在夜光中又分明带着那样强势若斯、不容忽视的谪仙气质:“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薄唇微启.俊臣他是明知故问了. 沒话找话么.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作为一个有风度的男人.是不应该只等着女人先开口、从而把气氛和话題就这么一直僵持在那里的. 只是此刻分明想念的再见.却滋生出苦涩难遏的尴尬.这份疏离感是那样的冷.冷到似乎觉的再也难以同彼此接近. 他们两人曾是那样的亲密无间.沒有一个想过.从沒有想到过有朝一日竟也会疏落如此.疏落到再见之时竟然也会这样尴尬.甚至陡至了隐隐的陌路人一般的模样.怎能不感怀.这情这态这思绪在心底里叫嚣起伏的铺天盖地、直抵着心房一层层压过去…… 太平定定的聘立在原地.大红的喜服渲染着她楚楚动人的五官.美艳且让人醉心到牵出一种不祥的错觉. 随着俊臣的愈行愈近.就着迂回清光.她窥到的那张那么熟悉的、俊美的面孔也越來越明显. 他披着一袭不知是被月华渲染成琉璃、亦或原本就是淡玉渗着白的长袍.眉峰舒展.狭目微微向上眺.挺拔削玉的鼻.桃花薄唇.依旧带着那种熟稔非常的蛊惑人心的震慑.只是凝望向她的目光之中浮了层若有还无的隔世错觉.不觉便又让人引出一种恍惚之态. 但此时此刻.只消一眼.便令太平不能自拔:“嗯.”僵定之中.太平将蜜唇微微向上扬了扬.启口回答了俊臣的问題. 不过这样的回答等于未回答.她并沒有向俊臣解释为何大婚之夜的自己会出现在他家府苑门口. 她沒有动.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过來.直到跟她咫尺相邻. 忽然有那么一瞬息.他们都有着如是的心思.都多么想拥抱住面前的人儿.热切的跟这个心心念念了这样久的人儿道一声思念……经久的不曾见面、经久的持着倔强而固守住的那道心结.这之中他们都有着很多话想要同对方说.心头都怀揣着同样似火欲焚的热情. 但荒诞且自苦的却是.偏生这是两个同样倔强的生命.他们默契的选择双双绷紧着心里那股因爱而起的脾气.谁都不肯先让却一步.都在竭力做着艰难的僵持. 善花开、结怨果.真的就是这样无可奈何的作弄.到了头归根结底这样的以爱之名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也不知道又都在自苦着些什么. 就这样静谧的午夜里.來府之前临着街头的十字路口.他们孑孑而立.分明内蕴含情弥深.但谁都惜字如金.所热闹的也只有寥廓在耳廓的夜风不安分的呼啸铮鸣…… “你一个人在这里.”终于.太平牵唇又引出一句话來.那样平仄的调子.枯燥的平坦.不是疑问的语气. “是.”俊臣接口.如是平仄无态. 兴许是站的久了.心头那层覆盖的寒冰渐渐有了消融的势头.话匣子随着挑起的新话題而双双被打开.下边儿这一來二去言的倒也算是顺势. “在做什么.” “看月亮.” “打算就这样站一夜么.”太平略微向着左肩侧了一下头.言出口的话句依旧是先前那样沉缓的调音不改. 许是察觉到这段对话太过枯燥了些.俊臣低了下头、又抬起來.轮转了一个思考的过程:“或许是吧……”他心里莫名含着委屈.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样一直看月亮看上个一整夜.那月亮太像她.无论是皎洁的华光还是单单“月”这个字眼.都那么贴切着她的笑靥与她的芳名.不得不承认.他是想着她的.一直都在想念她.以至于总时不时有意无意的睹物思人.一如方才那样. “太孤单了吧……”听着俊臣这样的回答.太平心里忽而也酸酸涩涩的不大好受.她垂了下变得沉重的眼睑.启口碎声嗫嚅着.语气中已经略有了零星的湿润. 俊臣只是一味去接她的话语.所言出的不过是些未过大脑深思熟虑的最纯粹的随心话.因为回答的太紧密.故而省却了思绪的兜转与那些浓郁的感怀:“不会.有月儿陪着我呢……”才出口就甫然觉的自己错了.是啊.她的闺名就带着一个“月”字.这样的言语在他看來是轻薄了.是那么容易便会让她误解了自己.认为自己是在唐突她呢. 这样忖着.却又一时诚然不知该如何补救.俊臣摇了摇头.慢慢颔首. 人在心绪错综之时往往会有一些最本质的返璞归真吧.一如当下.他潜意识里似乎只想着躲开她这落在自己身上的、水一样的潋潋眸光.竟是难得的孩子般的模样. 深情真的只能是一桩苦心苦意的悲剧么.悲剧到必须要以那么深的伤口來体悟、來读句.人活一世已经是那样的辛苦了.不是淘神便是费力的.难道还要连本该纯美而柔软的感情都要化作刀锋利刃、使人饱尝这肝肠寸断一般的苦楚. 俊臣那样的字句与那样的孩子般的神情其实把太平逗笑.但她又实在笑不出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再也说不出.浓烈的积蓄已经满满儿塞在了喉咙里.不断加深加剧、再加深再加剧……直到再也承受不住一颗心的负重.她兀地扑向前去.紧紧地搂抱住了眼前这样久违的爱人.把芙额埋在他温良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这一刻该是怎样的、多么的动容啊.那是多么安全的感觉呢.又是多么久违的舒心与亲切呢…… 夜风呼啸.呜呜的撩刮起疏林里边儿漫空飞舞的碎叶与一阵春桃的残瓣.肆夜将这几点乱红叠黄涣散四周、卷向四野.一个弹指的交错.突然就变得肆虐. 俊臣沒有半刻停滞.几乎是与太平发乎同时的紧紧附和着她紧密的拥抱、紧紧环抱住她楚楚纤腰一层一层亲密的收束. 他知道.这种心有灵犀來自于彼此的下意识.分明心里还是那么深切那么浓烈的想着、爱着对方的啊……这种蚀骨熬心的锥痛.拿捏的人儿犹如烈焰炎火中的蝶.到底历经了怎样的焚烧催耗才又终于修來了此刻这久违的拥抱. 就在这一瞬间.这些日子以來经久萦索着的那股积闷与空虚.顿然有了一个密密集集的着落的点.心蛊里尽情四溢着的是那仿佛前所未有过的安详、与对爱意满足的渴求.再不愿隐而不发……那些忍耐、那些负气.全然随着真心爱恋的人儿那股最原始的yuwang而只消昙然便尽数飞灰烟散. 就在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充斥着属于旁人、又或许谁都不属于的喜庆笙歌的夜晚.直立身体、灵魂早已匍匐在地的两个那么纯粹的人.终于又一次相拥相抱着入了府苑就近处的厢房.相会风云于了百媚鸳鸯锦帐里.渴求阳光雨露的身心毫不愿再掩饰真心炽爱的再一次极自然的合二为一…… 厢房内沒有燃着半盏烛灯.只有天光于这黑魆魆的目之所及点染出微弱的亮色.娇喘吁吁.起初并不激烈.太平心中原本被控制、压制的极好的那一点儿委屈此刻却倏然就融化成渊深的河流.她声色软糯而迫切.抬手半拥半推着來俊臣:“你给我一个解释.我要你一个解释.”声浪夹着昭著的委屈.逐次有了高扬. 俊臣有些意乱情迷:“好.我解释.”他边颔首亲抚着她光鲜的额头.边附在她耳畔温温的言语撩拨. 呵出的气息水雾般将太平耳根处的敏感肌肤作弄的微痒.她心魂做了跌宕、神绪有了驰骋.但小性子起的愈发执拗:“我不听我不听.”口不对心的别过头去.是女子最常见的无理取闹. 作弄的俊臣一时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哪里得罪了她:“好.那我不说……”只得这样附和. 谁知这样的回答无疑再一次倏然勾动天雷火.太平心中那积蓄的酸涩骤然做了泼墨势.她要的自然是俊臣当日失约的解释.以及俊臣日后日趋冷落她的解释.还有一些她自己也一时想不起來的诸多解释.终归是很纠葛:“你不在乎我.你就是变心了.”她将手握成了小拳头.带着不重也不轻的力道一下下擂在他的肩胛骨上.语波细碎的将性子使到底.“你都不给我解释……” 太平倏然止住.因为她说不下去了.这一会儿要解释一会儿又不听、不听后还再一次要解释的无论怎么都不行.实在让俊臣难以招架.他干脆什么也不说了.直接把她拉进怀心深处俯身沉沉的吻下去. 这个霸道而蛊惑的强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迫切的想念.一下子就攻陷了女子心灵的城池.在这成阵的爱意抚慰之中.她软化了这本就柔曼的身子. 二人渐渐变得头脑放空而混沌.渐渐敞开心扉将自己安然的交给彼此.在这一场本该是太平与武攸暨的新婚之夜.她再一次把自己交给了心中真正爱着的那个人.任俊臣报之以同样甚至更炙热的爱意回应.一倏然忘记了世上得失、涣散了伦常事理、也模糊了两人之间有心无心缔结出的那些隔阂……一瞬只剩涓涓爱意.旁的一切顿然便已云散烟消去.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冰火融·心绪释然只蹉叹 || 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天下负心人.不识相思意.此字不书石.此字不书纸;有心与负心.不知落何地. 好一夜百媚绸缪雨水融合.即而造化自然氤氲开了白昼与黑夜轮转的大手笔.好梦散时便也至了天明破晓之时. 晨曦时天边那一道鱼肚白安安静静的浮起來.即而便有淡金色的阳光濡染着广袤的天幕.这阳光一缕缕筛进雕花窗.耀在锦帐里这一双相倚一处的如玉璧人身上.宛若一只无骨的手在颇为轻缓且不着痕迹的撩撩拨拨、周游摩.挲.昨夜一场好梦在这个时候便被乱却了.然而枕畔的人儿却比昨夜显得更为真切可见. 微光徐徐里.太平这双细弯的凤眸含着一股不太收敛的媚.这神光被她暧昧幽幽的抛出去.直与俊臣那双如是精雕细琢的潭星朗目碰触到一起.她一时竟恍惚有些银汉迢迢暗度的动容之感. 太平并沒有贪睡.但俊臣似乎还是先她早醒了一小会儿的样子.四目相对不过须臾.二人便是相视一笑.这笑容起的会心且不约而同.于此同时.随着渐自睡眠中醒过神來.肌体上下那些感知也渐趋开始跟着恢复.又是骤地一下.二人恍然惊觉此刻还保持着昨夜那个相拥相抱的亲密姿势. 这是合该羞赧且决计不矜持的.但谁都沒有移开的意思.权且由着心情恣意了去.不过若当真追究起矜持与否这个话題.那昨晚上一番巫山留云雨那又算什么. 甫念及此.太平那因一夜安眠而气色甚好的面盘上又浮了两片浅色的红云.刚好她的头正歪在他的肩膀上.稍一抬首便触及到了他的脖颈、耳根.太平便借着这个势.半眯起一双尚有朦胧的眼.忽而软着语气问起了俊臣当初兴宁坊失约一事. 她的神态缱绻而慵懒.一夜与他那样贴近、那样无间的贴己.她的心中早已不再生他的气了. 爱冲不破一切.但爱却可以超越一切……爱的伟大便在这里.那么这之中一些或深或浅的伤口、半真半假的谎言也并不是真如自己执念里那样的不可原谅.她忽然就佛洗般的明白了这个道理.颇有些大彻大悟的后觉感. 俊臣一恍惚.又听太平眼下的口气里已经沒了星丝半点儿的愠忿不平.只是淡写轻描.分明幽闺女子对于枕边榻上自己的檀郎最直白露骨的撒娇.此时此刻这里早已沒了什么大唐的公主.只剩下一位被纯粹的女儿天性蒙了心智的娇美的佳人. 只要是一个女人便都会有最纯真的少女情怀的那一面.这是一种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的与生俱來的一种本性.这种本性从不会选择身份、性格及门庭.那是与生俱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被遗漏的;只要她是一个女人便会有这样的本性.只要她是一个女人便一定会有.所不同的也只是掩藏与显露的深浅度不同罢了. 但是.一个人生就的男儿身男儿的性情、亦或者是女儿身女儿的性情.那只不过是最普通也最合该的沒什么不同的芸芸众男女.可若一个人在自身男儿、女儿的性情之中又生就了些细微的不同.譬如男儿身却拥有女人娴温细腻的那一面.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是一位儒雅且卓绝的佳公子;同理.女儿身却也拥有男儿那果敢英决的一面.那么这个女人也一定会是女中的英雄豪杰、建树不凡.世间伟大之人.多出自于这样极端又巧妙的融合之中…… “俊臣.”太平感觉到來俊臣不知为何发起了呆.她小口一嘟.咬着银牙有意发狠、却也爱怜的抬手搡他一把. 俊臣借着这柔柔的一下力道而回了回神.但思维还是有了一瞬息的僵滞.清俊的眉心不觉聚拢起來:“什么.”薄唇翕.动间.一开一合吐出的分明是两个莫能两可的字眼. “啧.”太平银牙一忿.才想着恼.却又在这时对上他噙着疑惑的目光.她便有了一个迟疑.自俊臣的神色中她看得出他的狐疑并非故作而为.这倒奇怪的很. 由着下意识的拿捏.太平亦是狐疑暗生:“记不得了么.我让虞素转达于你的啊……”这些时日固结成的一道心蛊里.那被愁肠绕在一起后打成的千千心结.那些不能释怀的闷郁及所有隔阂的缺口.归根结底为的不过是这样一件事.可來俊臣此时此刻却说不知道.偏生还是这样一副看起來当真无辜的模样.这一瞬太平忽而感觉自己这阵子以來真的是冤枉的很. 但其实尚未等太平这话说完.她临着末尾处的音调就已经渐次走低了.因为这兴许也是冥冥中的一种默契与会心.神绪交错.二人瞬间有了些许不确定的了然……该是王虞素有意瞒了这档子事、沒有将太平公主的月下邀约告诉來俊臣的. 倏然慨叹.女人的心果真是很小很小啊. “难不成是……嗯.”这一瞬俊臣心下脑中的情念自是说不清的纠葛.还有一些因后知后觉而漫溯起來的百感交集.他想说的是关于虞素的事情.但一触及这个名字他便觉的心下微微发紧.辗转须臾便又这样道.“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邀约了我去兴宁坊.”他的声息沉淀、语气里含着隐隐的委屈.原來太平心下的那道过不來的坎儿、那纠葛在一处的结是在这里.这又是多么欲哭无泪欲笑还休的不知该喜还是该叹的事情.这阵子他们两人彼此间那些自苦真真都只是自苦.为的又都是些什么啊真是. 事已至此.太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的心境与來俊臣的心境基本沒什么不同.她亦是不知该笑该哭的僵僵的勾唇莞尔.不觉睑底有一抹茕然之色缓缓滑过. 真相明了的一刻.太平着实难鸣百味.头脑钝痛.铺天盖地潮袭而來的全都是这些日子以來对俊臣的冷眼、讥诮、以及那些分明口不对心的却是以爱之名的种种冷漠与中伤. 她实觉自己给了他那样多的委屈.本以为、本认定是他负了自己.却诚然不想竟是自己辜负了他. 原來那个任性感性的人.一直都是她啊……她骤然有些心疼.抽丝剥茧的情绪嗖嗖的在心口划出了道道细痕.不由的柔荑舒抬、玲珑的玉指轻轻抚摸着眼前爱人那么迷人的、棱角分明的侧颊.心下骤然涌起一种暗暗的赌咒.她发誓往后一定要加倍的珍惜他们之间这一段得之不易的缘.要好好儿的对待他. 但是很奇怪的.真相揭开的这一刻.太平好像并不觉的自己有多么恨那坏了好事儿的王虞素.甚至对虞素还存了一抹隐然的愧疚.这样的感觉她先前从未有过.也从想不到竟然会有.应该有么. “她.也是因为太爱你了……你千万别生她的气.”辗辗转转.大唐盛贵美慧的公主嗫嚅良久.花靥蒙了微黯、垂了柳眉仄仄的出口. 俊臣微向一旁侧了侧首.他自然明白太平口中的这个“她”指得是虞素.俊臣唇兮张弛.唇角扯开一道细小的弧度.却言语不出半个字眼來.最终只能缓缓吁气、染了复杂情态的面目上挂了一道似有似无的好笑. 他施力于臂弯.将依偎在他怀里的乖憨如猫儿般的女子抱的更紧了些.俨然极怕将这至为欢喜的、失而复得的珍宝再一次莫名其妙便失去. 女人心思.他又岂会不知呢……他又怎么.不会理解王虞素呢. 念及此处.心头又浮起了一丝喟叹.俊臣神色一惚.脑海之间却兀地映出了另一道如是曼妙的娆丽的身影.那是王虞素.是他真真正正的、得着正妻名分的女人. 即便他尚且拥着太平.他也不得不分出心思流转到王虞素的身上.恍然发现原來他已在潜移默化里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家人.这个骤然的发现致这倜傥不羁的來大人哑然无话、浮了似是因着做错了什么事情方才会有的尴尬.那是因着自家夫人欺瞒事态而替她所持着的尴尬和抱歉啊……并非故作、刻意.只是最下意识的反应. 好微妙的变化.却细致入扣到连他自己都浑然一震.毫不费力便将那如是连他自己都看的不甚明朗的真心出卖. 其实这些日子以來.他待虞素亦是极好的.相敬如宾、温文客气.是俨然的贤夫惠妻的样子. 这算是滥情么.风流么.不知道.但他來俊臣从來不轻浮、更不随便;既然说过要好好待她.那就一定会好好待她、做到最好. 维系着如是的生活经久以持.这样算是对得起她吧.他又忍不住这样想着. 算了.不理会了.总之他还是有着一个深深的自知.那就是此生此世他的夫人是王虞素.只会是她.除身死而不改变. 这样的心思如果被太平公主知道.那又诚不知她会是作何感想了.好在这一切的一切只极好的隐藏在俊臣的心底微妙处.是时的太平又只一心沉醉在爱人热切的怀抱里、阖了眸子嗅着那股他特有的能安她魂的淡淡体香.并沒有解过这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來…… 昔时流光洒琼廊.千古盛世梦一场.岁月忎是笑痴狂.那些纠葛的爱恨本就是一件沒有既定、也梳理不清的作弄事.到头來不过只剩下一个“空”字尔尔.那么又何苦去逐一较真到底、偏要辗转出个孰对孰错的所以然. 至少此时此刻.怀里紧紧拥着的亲密恋人她是真实的.不是么.俊臣一叹.胸腔有了个微弱的起伏.存了些微微的侥幸、还有些蒙混过关的刻意逃避. 难得糊涂.有些时候当真是一件可使令现世安稳的制胜法宝啊.太认真太自苦的过活.其实是一种永劫般无力的最严苛的酷刑……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匦检制·一夜忽生风满楼 || 在太平公主改嫁武攸暨之后的不久.武皇便改国号“唐”为“周”. 第一任驸马薛绍的死去.与之后嫁于第二任驸马武攸暨.这两件生命中的大事注定会在太平风云际会的传奇历程中烙下浓墨重彩的大笔法.同时.对太平公主风云际会的动荡一生.也是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 婚姻的变故放在任何一位女子身上皆是不能承受之重的.即便是太平公主也不例外.在这之中.仿佛只在一夜之间便使她将自己那与生俱來的宿命看得更为深刻.她更加独到的体悟到了自己身为李唐独一无二的嫡出公主、自打出生起就伴着一并带到人间的宿命是些什么.那是无奈的.即便她想要脱离这如荼毒般的政治权利.却也依旧是不可能做到的. 其她女子委以终身的大事儿.对她來说只能与权势利益挂钩.譬如这两次婚姻.第一次嫁于薛绍她所带來的政治利益是笼络了李唐.而日后复嫁武攸暨所带來的政治利益则是稳固武周. 太平深深明白.时今自己已经不再只是李唐的公主.还是武周的媳妇.这个世界上与自己亲昵的唯有自己.若说还有什么是除她自己之外亦令她亲昵.那么便是母亲.母亲就是她最重要的、独一无二的倚仗的对象. 任何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亦或与生俱來、沉于骨血淀于五内的亲情.只消一面临“政治利益”这个动辄不移的神明、又若恶魔般的造诣者.那么只消旦夕间.一切都会变得相当脆弱、相当不堪一击.所颠扑不破的.只有共同利益、共同阵营、共同目标之下所缔结出的那一道深深的为达目的而成的结盟. 母子亲情也好、爱侣恩情还罢.在政治利益面前.所能有的.只能是铁血冷面不认人.更甚者.你死亦或者是我活.只能择其一…… 太平公主有一颗灵秀的头脑.综上这些道理她在极快极短的时间内便已逐渐一条条梳理明白.自此之后的太平公主彻底发生了本质的转化.往昔的她只是从一个怀春而懵懂的纯嫩少女成长为一位帝国的公主;而时今的她则又有了进一步的跨越.从一个怀揣着些许未泯天真的大唐公主、几乎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了心机深沉的政治动物. 她那美丽妖娆的身影间.那寸寸的肌体与骨血里.父皇并着母亲遗传于她的政治潜能经了凛冽事态的这一剂催化.顿然的.彻底有了最为浓烈与不可收拾的全部激发. 血脉喷张、机敏果断.外圆内方、处变不惊. . 温软的风儿夹杂着芳草的幽香.一缕缕筛筛的入了丹凤门.掠过迂回的长廊甬道.将那一道开阔的视野呼之而出. 有一排排着了朱红墨青、正装朝服的官员们.此刻正身立在这好一道迂回九曲的回廊之间.以那灿金流银的琉璃殿檐为正浓日光的庇护.两两三三、抬袖引指.不敢怎么大声的窃窃指点、议论着前方不远处入了眼帘的莫名物什. 这一天.巍峨屹屹的朝堂前突然立起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铜器.这铜器不太像鼎.亦不像是什么镇殿压邪、标榜帝王威仪的祥瑞物件.却是令这一班文臣武将看了半天也沒有一个人认识这是何物.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朝堂前的东西.被熠熠日光映着照着.竟有若活了一般.像是最容不得纹丝侵犯的巨大怪物.但是放眼去瞧.却又发现这诡异的大怪物做工其实相当精细考究. 它的材质看起來像是一大块儿的铜.中以隔板隔成四个均等的独立空间.迎合周身相对相称着的四个平整侧面.分别漆饰成了青、红、白、黑四种对比鲜明的醒目颜色. 正当满朝文武不明所以、对其用意雾水一头的猜來笃去也沒个答案时.迎着宫宇正门对面而來、一路扬尘撩雾的一匹高头大马.又将他们的眼球尽数吸引了过去. 那是极快的一个交错.紧接着.尚未來得及喘一口气.便见从这彪凛硕马之上干练的跃下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壮士. 这壮士却并不是那素日里头于这朝堂之中司空见惯了的文臣武将.他着了一身褴褛不堪的衣饰、生就了粗犷黝黑的皮肤与眉眼.不难看出其人该是一个朴素低下的农夫. 这个人虽然经历了这一路之上生就出的颠簸劳顿诸多苦楚、虽然品貌气质从里到外实在与这世之大雅丝毫不相对称.但自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目里面.却自有着一种无论高低贵贱、只要是人便全然都具备着的熠熠光芒.那是..贪婪. “这……”诸臣愈发不辨所以. 其实这一路上策马扬鞭、无人敢拦的直入了神都帝宫的普通农夫.是个前來告密的人.而那做工考究、四四方方的怪物一样的巨大铜器.正是用來呈放告密文书的专用工具……这个专用工具有一个如是专用的响当当名字.唤作“铜匦”. 武皇是一个女人.在泱泱华夏几千年以來的文化传统里从來都是男儿撑了天地.岂会容得上不得朝堂的小女子去分一杯羹來.权且不论其它.只此一点.就已经为武周江山做了有力的动摇依据……武皇遇到的阻力.太大太大了. 她不得不开始担忧.成天成天的担忧.再后來这种担忧便转化成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已经六十九岁了.是不是这人愈老.对这自然万物的感知便愈发深浓.对一切事态所掌控着的、未掌控着的.都会有一种那么那么深的隐忧感. 她经不起这样的惶恐.因为她的江山她的政权她的时代必须做到威加海内、响震五山、收心四域.百密无疏. 那些躲身在明明暗暗之处的对她不满、不服、心有不甘心生反意的不自量力的狂徒们.他们必须一个个的消失于世、连同着他们那些不安分的心思.一起消失、通通消失.消失的干干净净. 于是.这么一大套环环紧密相扣的新兴政策.也便应心而生了出來…… 这政策看似繁杂.其实倒也简单.不过就是把“建言十二事”里的“广言路”落到了实处.武皇入手细微.从每一个平头百姓身上发起.建立“匦检制度”、鼓励“当面告密”. 那铜匦面东之处涂着天青之色.盛放毛遂自荐的求职升官信笺、以及促进民间福利计划的书函建议之用;面南之处涂着大红之色.广纳民众对于朝堂与国家建设的一干意见、以及对于当权政府所行政策不足之处的诸多想法之用;面西之处涂了乳白之色.乃融汇八方冤qingyu伸张平反、对民间诸多不平之事的诉苦之用;面北之处漆着深黑之色.便是作为何处显出祥瑞、奇人异事预言、以及何人心怀不轨的告密信函之用. 综上如此.是为匦检制度. 但是匦检虽起.但真正能够得以投放信函的.到头來还是那些经常出入于宫门、识文断字的文武官员而已.这并不是武皇最终的 目的.她最终的目的是要听到來自民间的声音……于是武皇下旨.“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意为如有百姓意欲告密.便可去寻当地一方官员.官员绝不许有半点儿质问.要即刻供予高头大马一匹.以五品官员的待遇.将其安全护送至太初宫去.觐见武皇、当面告密. 这样一來.便为民间百姓大开了方便之门.而后顾之忧也诚然已经免去.因为在告密之后.若武皇查有此事.便即刻对告密之人加官进爵、予以颇为雄厚的封赏;反之若查无此事.武皇也并不处罚告密之人.依旧以如上一干礼遇.将告密之人平安送回家乡而去. 这样看來.真真可谓是无本万利之事.那么谁人不愿一为. 隐匿在人心其间不断蛰伏闪烁的渊深野心.开始了一番蠢蠢欲动的夙孽洗礼…… 其实武皇的本意乃是落实广言路.收束民心.让民间百姓不会因为她登基之前所行的诸多杀戮而对她心有介怀、同时也体现武皇爱民如子对黎民百姓的一干关怀.捎带着也令朝臣人人收心、有所顾虑.令武皇视野放宽、更为有效的了解百官并着宗室子侄间的诸多动态. 其实政策是好的.想法是对的.但当真正的下行起來.往往会剑走偏锋的并不遂了最初的那个本愿.这拥有着太多漏洞、实难从來自民间八方的诸多消息中辨别出真与假的匦检制度.势必会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成为被野心家利用的有力工具. 当然事态如何发展.谁也不能有先见之明.一任英明果敢得天命如武皇.也仍旧难以自这冥冥之中诡笑的命脉里冷眼观世、洞察出后事前因一个真正明朗的乾坤. 这其实是何其悲哀的事情.在往后茫茫无涯、浩浩无边的宿命结束之后.又该令武皇怎样的痛心、做了怎样一道涓浓绵绵的叹息.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母子心·婉儿慨念皇君义 || 沉重的雕花门流转了布帛断裂一般的萧音.歇斯底里、铮铮嗡嗡的渐次被打开.把这片盛世的浮光与暗影渐次阻隔在了门外.天色已经暗下來了.犹如凋零的牡丹花遮迷了青天一般. 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哪里的天地不一样呢.即便是在太初宫一处远离喧嚣的殿堂里.从这一处望向的天幕、与从正殿朝堂甚至明堂那边望向的天幕.归根结底不还是同一片么.却又不知这世人争夺一世为的又是什么.难不成得了江山身处高位后便能看到不一样的蓝天白云、辰星皓月. 上官婉儿纤指柔然的半托半抚摸着雕绘了缠枝牡丹的青瓷烛盏.那分明是唐风盛世之间呼之欲出的繁华奢靡.她淡淡的妆容便被这样幽微的烛火清光给薄牵暗映着.竟又显得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明艳神色.却又倏倏忽忽、扑捉不到. 婉儿略侧了眸子.向着室内宫人使了一个唤退的眼色.后将托着的烛台往几上放稳妥.尔后将双手伸前、对着李旦落了身子.规规矩矩的匍匐一欠:“陛下安好.”穿堂漫溯的薄暖夜风缭乱了她的高髻宫发.她眼角的清辉显得那样繁茂、又那样寂寞.而红尘是如此妖娆. 显然婉儿这样的举止.让李旦有了明显的愣神.即而.又只是觉的好笑.却也诚然不知是在好笑些什么.是因为她对他唤出的那一声“陛下”.还有她对他行的这一通规整的礼仪. 他沒有动.不是有意.只是这个大礼來的太突兀.让他沒來得及反应过來.只是静静看着婉儿兀自起身立好.便依旧还是曾经那个他认识的上官婉儿.沒有丝毫刻意脱变的痕迹. 不.婉儿从來都是不着痕迹的. 他这样想着.那股好笑便真正的浮聚在了唇边上:“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不会给我行这样规矩的礼.不怎么喜欢喊我陛下.特别是在人后.”他顿了一下.定在婉儿面目间的温温目光有了些微游.移.后又收回.漫无目的的瞥向那拢着烛火疏波的一方烛台.“今天.怎么突然改了口.不过晚了.我已经不再是皇上了……”最后一句话含着半边的叹、半边的玩味.但并沒有哀伤、亦无怅惘.一丝都无. 今时的会面较之往昔.是不同寻常的.婉儿屈指算算.这阵子忙于打理武皇登基的事务.却是抽不得身子往李旦这边儿來看看.今时今刻.是武皇登基之后他们两个人第一次正式的再相逢……心境终归是浮了太多潦草的情态.这些愫儿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循着袭袭晚风濯來面上的痕迹.婉儿把本就淡泊的眸光错落开去.那张明净清澈的面孔却微微扬起來:“婉儿就是要让陛下知道.在我心里.陛下永远都是皇上.”不缓不急的频率.语气里依旧未见有一丝涟漪荡漾而起. 李旦一愣.即而心结百起.须臾沉静后.他展了眉弯对着婉儿会心的笑笑. 他知道的.知道婉儿不会是在为了羞辱他这个被母亲一手操控、推下台去的败落皇帝才如此做的;欢喜的却是.那个一直懂自己的人、自己心里最希望得到承认的那个人.她始终都沒有轻视过自己.始终都将自己放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上面默默看待.虽然她从沒有言语出來过.虽然自己从來也沒想坐在那个位置上过. 但他又分明是想的.他想要的.是在她心里的那个位置…… 酒旗染风、天光如晶、流水悠悠、兴亡顷然过手.做不做皇帝他半点儿都不在意.因为那都是命里注定的事情.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但是听到婉儿这样讲.他还是很高兴.由衷的高兴.因为他只愿做她心里的皇帝.独一无二的旷世帝王. 其实放眼來看这如白驹过际般的一世.人生譬如朝露.是何其的短暂.所珍贵的不过就是这醉生梦死间一幕幕不常有的、隽永在记忆里的那些弥足珍贵的瞬间、弥足珍贵的人.其它的日子不过都是枉活罢了. 永恒是什么.只要曾经有过、只要曾经记起那一点一滴镌在心底里的完满的片刻.岁月便会凝固住、便会成为永恒了. 万法唯心.无心是佛……旦这样想着. 面着李旦含温的微笑、目染着他唇角轻轻勾起的弧度.婉儿心中忽起了一脉动容. 她在心里对李旦一直都这样笃定着:“你想拥有的时光、那些日子、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东西.我会陪着你一起.而你不想要的.我也不会强迫你去争取.” 她亦不再做声.转了身子莲步行至檀木橱窗前.目光赫然瞥见前些日子武皇命自己遣了小宫娥、为皇嗣送來的那只锦盒还严整干净、沒有动过的痕迹.便伸手将锦盒取过.放在那伫着烛盏的小几上面.薄施力道.沿着盒盖接口处打开. 顿然间.一阵旖旎的芬芳扑面袭來.那一盒种类、颜色各异的风干鲜花跃入眼帘.被筛筛熠熠相交在一起的烛火、夜光衬托的浮动起粼粼的波光.一如佳人曳转心旌的浅红面靥:“这是这个春天新晾好的花草茶.花草茶比不得普洱.隔着年头的可沒有近日的新鲜.”她启口道. 他们之间的话題大多都不是些权政交锋、际会风云.那些品茶论禅、望月赏花似乎早便在潜移默化之间成就了彼此的默契.他们喜欢在无关争锋的、哪怕是错觉的氛围里慢慢的将感官复苏.从而探寻到人世间还有着一种叫作“美好”的东西可以体察. 凡尘的烟火开开落落.游.走在其中的性灵们又都在发乎潜意识的寻找着什么.只为贪恋一刻的美好而饮鸩止渴的奢望一个永恒.这其实是可笑的.当真可以达成么、可以遂心么. 谁知道呢.风儿知道么.或许风儿.也是不知道的吧…… 旦瞧着锦盒里平铺在明黄软缎子上的那一层层枯涸的花瓣.沒有接话茬.许久后.他慢慢颔首敛目.忽然沉着语声闷闷的问了婉儿一句:“母亲还好么.”突然这样问.这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年岁越增长便越是涣散不得的一种羁绊.儿子与母亲之间的羁绊. 婉儿淡淡接口:“好.”一个好字.几多平常.足可安心. 清冽的月华刷了一层银子铸的微波.在室内目之所及处流转的迂迂回回. 旦侧转身子皱了皱眉头.陷入了兀自的忖思当中去.伴着言出的字句.足见他不无担心:“母亲鼓励告密.无论出身、地位.得其心者便不吝授予官职的事情.是宫里这些日子以來最兴致昂扬的热烈谈资.”微顿了顿.“好比前几日.那个新得侍御史的侯思止.他是个卖大饼的出身.分明不认识字.连卷宗公文都看不懂……” 这好一席话.言的连一个中隔的间隙都不大有.可见旦是真的着了急.这与他素日以來的真性太不符. 婉儿依旧是那样一副淡淡清清的神态.不动声色.缓沉的一启唇.却从來都是灌顶的醍醐.仿佛沒什么不是早已烂熟在心、深深了悟的东西:“有一种神兽叫做獬豸.专擅凭着本能以犄角冲顶邪恶之人.既然不识字的獬豸可以凭着本能辨别善恶.那不识字的卖饼汉.为什么就不可以凭着本能辨出好坏.”发问的语气.传达的是肯定的意味. 李旦轻怔了一下.弹指的间隙里.顷然明白. 武皇需要的不是一个识文断字的贤良之士.而是一个借其之手除去欲除之人的工具.试想.若一个人当真熟识典籍、学赋渊博、行政理事经验颇丰.那又怎么可以成为武皇理想化的所用之人.只怕不成为武皇所欲查审之人便是好的了. 就着蔓窗进來的小风乱了几上盒内花瓣的势头.旦忙转过心思來护理这些散散扬扬的花.自嘲一笑.按了这话不再提:“你看.是我糊涂了.”这样的道理.他不可能不懂的.偏偏这一次还是糊涂了. 算了.不去想了.在这糜烂的盛世里渐渐忘却自己的身份.忘却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继而忘国……剩下的事情么.庸人自扰.何必呢. 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变得太过于黯然.以致婉儿忽然生出一种她与李旦之间这段缘份从一开始、就是注定走不长久注定会中途夭折的不祥之感.她忙压住心头这宿命般的绮思.敛了一下娥眉问的顺势:“既然早已对这太初宫里的一切失了兴趣.怎么又会问出这样的问題.”她是好奇了.但自话音里又挑不到一丝的端倪出來. 不过也无需费心去忖度些什么.旦是知道的.婉儿不过是有一些好奇、一些素性所致的下意识、或许还有一些用在他身上的关心吧……故而才会发了此问的. 于是.旦也沒有什么斟酌拿捏.只是背对着月光长长叹了口气.明灭的变幻里.映出这个绝尘的影子一半光明、一半深灰.苍苍茫茫.仿佛从來都不属于世上人间的错觉:“我早已经不在意.又或者.从來都沒有在意过……但.武皇毕竟是我母亲.”有些沉淀的一个落声.就这样简单. 那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的人.与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世上人间最亲昵的人.流着同样的血、运转着同样脉搏的人……我怎么可以不去在意她的利与弊.她的喜乐平安. “咕通..”一下.那么清晰的心脏跳动的厚重感觉.婉儿抬眸.她幽幽的心房在这一刻因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而顷然发颤.旋而那个长久以來关乎亲情爱意的、巨大洪荒的亏空冢蛊渐趋有了满溢的填充. 一丝动容之色浮了面靥.被感动了么. 利弊权衡也好、争强好胜也好.归根结底那些曾有过的、与生俱來的东西从來都不会忘却、不会变却.终有一天是要回归的.全部回归的. 譬如母子之情.无论一位母亲怎样对待自己的儿子.那也依旧还是她的儿子.而她也依旧还是他的母亲啊.这份血浓于水的东西当真割不断也抹不去.从來就是这样微妙、这份天性怎能不使人感动. 还有爱的.总归会有的.总归是有的…… 正文 第九十七章 结新欢·怀义圣前撞太医 -- 细碎的珠帘悬了绿松石、玳瑁、琳琅等合着风势一倏然的蹿动.泠泠的音响漫溯在耳廓里边儿.一段别样的幽情似乎便被跟着唤醒了. 循着这样一道被风乱却的珠帘把目光往里边儿探.分明是宝鼎茶闲、软绫缭绕、袅袅熏香的精致且奢华又不失趣味的格局.在这闲然又妩媚的氛围之中其实藏匿着一派别样的洞天. 那是即便正装朝服也依旧掩盖不了这通身好一段风流的太医.正用尽了剔透的心思为懒懒儿卧于榻上的武皇号脉. 这是一个面容俊美的壮年男子.虽然比不上來俊臣、薛怀义那般五官生就的精细如斧凿刀刻.但却带着他那个年纪特有的蛊惑女人心思的成熟和吸引.不需要什么刻意的做作.只消随心挥洒、顺势行事.这之中自然而然就将那通身的康健气息流露了开去. 他寻了床棱为支点.将整个身子半俯半倚着.若说号脉.倒更显得是在怀了闲情逸致、蜻蜓沾水般若有若无的抚摸那一段保养极好的乳白酥臂. 涣散着的袅袅檀香萦索在周身.他抬首.渐渐将这带着朦胧、笼着含糊愫意的目光一段从女皇身上自下而上的缓而游.移.待得与她那如是瞧向自己这边儿的目光一撞时.浅色的唇角便一点一点笑开.这微微的笑容恰如正午过后.高远天幕不杂一丝浮云、凭空干净的掠过的清风一样徐徐朗朗. 红尘春翳、摇红花影间的美好韵致.在这一刻聚拢的愈发深浓. 丰韵盛存的女皇半眯了那一双狭长高挑、素日睥睨惯了芸芸众生的丹凤冷眸.与这位怀着小小“坏”心思的尚算俊美的太医相视之余.那软软的唇畔亦浮了一道徐徐的笑. 华殿含温、美人俊颜.在如此一副软阳撩拨的入画儿般的景致与氛围里.再强硬的王者也是需要彻底放松的…… 一干宫娥内侍早被尽数退去.这屋室里只剩下与武皇形影不离的上官婉儿亭身立于珠帘之外. 武皇未将通身这副慵懒懒的姿态退去.但纵有温存.周身那如斯的威仪也依旧流露的隐隐然然、不怒自威. 她慢慢动了动侧卧的闲姿.凤口一启.轻着音声袅袅幽幽的抛向咫尺间、能够感知到她那一阵阵心脉狂跳的人儿:“朕这身子.为何近日总也软绵绵的.不见个硬朗劲儿.”眼睑慢抬.其里边儿笼着的那一层层浮华慵懒流露出去.似乎轻而易举便翻转了整个乾坤. 面着这么一位周身气韵尽是成熟阳刚.与薛怀义浑然不同的美男子.如斯一件不失为赏心悦事.武皇持着好心境、牵扯出叠生的暧昧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这名唤作沈南璆的御医也委实是个机灵人儿.他看向武皇的目光并沒有因着女皇的威仪而有了震慑和退却.女皇轻飘飘的声音听在他的耳廓里便撩拨的心下微痒.似乎是一池碧水被风儿撩拨起了碎碎的涟漪.这涟漪在他心坎儿里面肆意迂回.直拨弄的他如苗得雨、似花初开一般的莫名快意. 当然.那股常人难觅的超然胆魄亦在这个有心气的男子体内做着驱使:“陛下面韵光润、凤眸神飞.怎会不见硬朗.”他也不谈医理、不开药方、甚至不正面回答武皇的问題.因为他知道.女皇不需要. 一道阳光的粼波筛筛的映撒在周围.隔过这若有若无的帘幕般的溶溶暖色.武皇抬眸瞧见他眉间点情.微勾的唇畔慢悠悠、闲闲然吐出的这如是轻飘的句子只带着些许纨绔的轻佻.他边作言语.号脉的素手便顺势慢慢儿往前探.健朗的身子也跟着一点点凑过去.就这样张扬大胆的肆意邀宠.一张脸直凑到了武皇柔软的耳根处:“陛下日夜劳于国事.可是累着了.好好歇息一下不就妥贴.” 作为一个面貌不算平凡的太医、一个不甘屈居人下、竟日花了心思谋着一跃飞升的狡黠太医.他当然熟稔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举止、该持几分高的调子. 乍起的春风撩乱了这浸染在大好春光、甚至是暖然夏光中的静好氛围.将兽形香鼎里漫空涣散了去的香雾吹拂的有心造势一般、袅袅徐徐的把一切都烘托的至了蓬莱仙境. 武皇对于这御医的刻意献媚.心里自然如明镜儿似的.但她也并不推却.因为她并不反感.她持着的原是些奶奶哄逗孙子、幼童玩弄竹马的闲闲心态.一个忍俊不禁.转了嗔逗的目光迎合着他的温柔而荡悠悠的顺着看过去:“瞧这滑舌油嘴的……”玩味叠生.带着点点的宠溺与爱怜.她反手拍了拍沈南璆正摩.挲自己玉臂的手背. 这个小小的举止.分明是闺阁床榻里用于调.情的小趣味.瞧的出女皇此刻正起了难得的好兴致. 这样的好兴致并蒂着一辙而來的好性子.让沈南璆心下暗宽.他原本还对这位高伟的女皇怀揣着若许的试探.现下得了女皇的回应.心里便依稀有了个底儿. 他皱了皱眉.口吻里装点了明显的讨巧:“臣是滑舌油嘴.只是.陛下不喜欢臣这样么.”语尽将头往着武皇肩膀上伏了一下.竟是做了个撒娇的小动作. 看的一旁上官婉儿心有不屑.但她转念又明白.也是对的.毕竟武皇时今乃是这大周的皇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泱泱天下有着姿颜气质、心机气度的男子之中.又有多少对这位女皇仰慕与艳羡、挣着抢着恨不能得了机会于鸳鸯帐里贴身侍奉.一样的.就如美女大抵都怀揣着侍奉君王的梦想一样.时今女皇当政.美男们也如是会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对于皇者对于君王.人们大抵都会有着这样一股痴意.无论男女.只把服侍君王当作莫大的殊荣与地位的标榜. 沈南璆如此一副顽童模样.“噗哧”一下子逗乐了武皇.她抬了臂弯顺势搂了搂他.贴近着他这一副健硕的身体.内心春波暗动. 午后的天光静好如镜.气氛似也沉静到有些昏昏欲睡.却这时.兀地伴有一道觥筹交错般泠泠的铮响.“唰啦”一声珠帘剧晃.带着不容忽略的铮铮怒气.一个不速之客就此重重的闯进來.瞬间便把这原本暧昧缱绻的氛围搅扰的碎裂成千瓣. 榻上的两个人并着侍立一旁的上官婉儿俱是一惊.下意识猛地侧目去看……这猝然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正是一身戎装、飒爽英气的薛怀义. 顷刻间.屏风后那盆醉在慵阳艳日里打了蔫的粉白牡丹.被这一掀帘子、又一摔帘子的猝猝的力道震得凋了一道花冠.如此可怜、又如此委屈. 是时的薛师.刚刚从与突厥交锋的战场之上撤兵回还. 不该的.不该让他正正当当就撞见这一幕的.这对他來讲.倾尽毕生最大的残酷也莫过于此了…… 薛怀义他一直都是那么致力于为武皇排忧解难;甚至于因心疼美丽的女皇、他心目中大成的佛爷与夜半的女神.不忍她多费心思的从脑海里一遍遍的过着文武朝臣的笑貌音容、以寻可信可用之人.而半自请半授命于那圣旨一道.亲自挂帅迎战于突厥. 但眼下他才一从战场之上凯旋而归.便直勾勾的就撞见了武皇帐中另有了一位俊美的新欢……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片彻骨的大刺刺的留白.甚至连愤慨、连委屈都一时做不出了. 他只是不知道.只是那样的不理解.眼前的一切.这一切.为什么. 接连一阵急促的足音荡涤而过.便见婉儿紧随着薛怀义进來.心知是为时已晚.便也就未染慌乱.只对着武皇略略欠了欠身. 不消言话.婉儿只递了一个眼神过去.武后便明白了事情原委.想是怀义已经來此立了多时.顺理成章的被婉儿拦下.但到底还是沒有拦住. 袅袅的熏香将天光曳曳轻晃的犹如陷入一尾鱼儿的梦寐.迷离惝恍间.武皇已定好了心神.她将眸光款款往着怀义身上扫了一圈.即而慢慢起了起身子、向着软塌后面靠了几靠:“回來了.”蜜色的润唇流转了这简单的三个字.只是淡淡. 这一个不经意间.她瞬间迸发出的女皇威仪无不在提醒着她的男人们.在她面前.谁也是造次不得的.她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女人.而他们.都是她的男人.王的男人、皇的男人. 即便薛怀义自认、当然也确实帮助了武皇很多.特别是在武皇这条称帝之路上起了至为关键的作用.但说白了他也不过是一个佞臣、一个拜倒在武皇帐中的男宠.说“贤内助”都是在给他面子. 武皇这浑然天成的威仪让薛怀义极快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即而一震.他适才后知后觉到自己此刻有多么鲁莽多么失礼.疯了.绝对是疯了.他是不想活了么. 心念一沉、神思一闪.薛怀义却骤然就蒙蔽了心智甚至所有持着的理性. 对.他就是不想活了.宁愿速死也不要眼睁睁看着她的卿君同别人共枕缠绵. 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自然也是害怕武皇的威严.怕.当然怕.但他违背不了自己的心……在他的情敌面前.作为一个男人的脸面及气概必须有一个尽数的展露.必须. 无论如何.此刻对着这个武皇帐里在薛怀义眼中分明鸠占鹊巢的男人.他一定要显出充分的主动权、以及不可动摇的绝对地位來让这卑贱的男人知难而退. 一瞬间.不知道是被一股什么样的心境、情愫充打的头脑昏沉.薛怀义他这样想着. 正文 第九十八章 近迷楼·醋意生时行逾矩 ………… 人在很多时候往往会在不经意间便陷入一种执念的固守.即而忘记了所有的适宜、生就了类似不怕死的盲目献身精神.此时的薛怀义便如是. 他就被这样一种执迷的情态禁锢了身体、束缚了神思.一时却也只能僵僵以持.离开做不到.那显得自己输给了帐中这得宠的新人;留下亦不合适.毕竟这是在武皇的寝宫.且迫于武皇的威仪他也不能完全遵从内心所愿的、跳上去抡起拳头就把那下贱的贱男人给痛打一顿. “回來了.”武皇又是一句.持着与方才那一句一样淡淡且慵懒的调子、一样不多不少的字眼.带起一种愈发逼仄的、连呼吸都觉困窘的很的凛然气场. 只觉这翻涌的心浪被发着狠的一层层往下压.真怕压到一个极致的点位之后就再也收束不住.薛怀义又在这个万念纷扰、心火骤蹿的时候突闻武皇再一次言话.他惶然一个回神.隐隐然有几丝慌乱.同时猛地收回了落在低首沒声的沈南璆身上那股不可遏的、怒气昭著的目光.强压了压心绪.出口的对答还是沒带着好脾气:“嗯.”分明敷衍的意味. 在这片繁华如斯的肆夜之间.随着如歌岁月坦缓不惊的流淌.渐趋老去的除了面貌之外.还有一颗单纯的心、以及那些以爱为名之后滋生出的无奈与哀伤.薛怀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忽然大有些不明白了.不明白究竟是这世上的情以及爱太过于的脆弱.还是这位至高无上的天人般的女皇从來就沒把他薛怀义对她的感情、当作哪怕半点儿的真情真爱. 穿堂的风儿撩拨的水晶帘幕再一次铮然弄脆.泠泠的音波清越的犹如细碎的青花瓷.武皇心境舒缓.对于怀义的失礼.她并沒怎么在意.在闻了他这一个示意之后.便也随性的摆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其实合该是舒了一口气的.因为女皇并沒有如想象中那般因薛怀义的失礼、因他有意无意的不恭敬而动怒亦或将他惩处. 但怀义对于武皇这沒有表现出丝毫在意之态、甚至连料想中的忿愠怒意都沒有的样子.恰恰相反的显见的很是不满.这个时候他倒是真希望武皇可以生气.她会生气就说明她心里至少还是在乎的.哪怕不是在乎他.但他若能成功的撩拨起她的心境.那也是好的啊. 但是她沒有.这让薛怀义只觉悲凉.觉的自己对她而言当真就是件无关紧要、无关痛痒的玩物都不如的东西.便是连生气都懒得为他生气了么.呵. 如此一來.他心底下那股竭力强压不发的怒气.终于“唆”地一下升华般的直冲天灵骨的盛开成怒放的繁花.但隐在骨子里的那些理性还是有拿捏的.于是这样的真性情只流露了须臾.旋即那样冲天而起的怒气又一层层蜕变、衍化.最终定格成了浓浓的心酸与凝固的醋意:“臣要去修练禅宗.这段时间便常住在白马寺.不觐见陛下了.”就在这样的一份心境拿捏之下.最终辗转出这样大胆的一句话. 赌着那一时之气.薛怀义突然便忘乎了一切.竟是由着自己使上了闷倔的性子.他心里想着.好.既然陛下你已经有了鵉帐间的新欢.那么我这个旧爱不如就给你那新欢让让地方.干脆不再见面.也省得你看了碍眼碍心的不顺意. 薛怀义这话一出口.顿时将室内这缭绕着的慵懒氛围打散成怪异的势头.就连一旁的上官婉儿都下意识蹙起了黛色的眉弯. 那话实在是不合时宜的很.甚至是不加收束的狂妄大胆的狠了.这.简直就是找死么不是. 果然.饶是再未上心、再怎么持着长者的姿态下意识宽宥着孙子这辈人的冒犯.武皇还是免不得晃过了一丝愠愠的怒气.人之常情.但很快不见. 她伸出皓腕.将手重新稳稳的放在了明黄飞凤的软榻上那个铺展开的鹤鸟绣垫上.沒再耗着时间理会薛怀义.只侧目示意沈南璆继续把脉. 薛怀义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孩子.小孩子闹闹脾气、使使性子只是可爱.实在犯不着因为这样的小事情.而跟这么个染了孩子气的傻小子计较.且武皇也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即便她身处在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手握着翻云覆雨的权势.她的身上也依旧还是有着人性的一面的.她在心里也一直都念着薛怀义的好.薛怀义为她所做的那些事她也一直沒有忘记. 深深颔首的沈太医得了武皇这个令.顿然如蒙大赦般的匆匆应下.但他并不敢去看床榻那边儿立着身子未走的薛师一眼、更谈不上耀武扬威.只是老老实实的继续着自己的本分. 但这位有着沉淀也有着城府的太医诚然不慌乱.平复了须臾后也就变得从从容容. 武皇已经不再理会、沈太医又在尽着本份的号脉看诊.薛怀义便自然而然的明显是被冷落一旁了. 这时的怀义霍然感到一股彻骨的、旷古的寂寞.仿佛独立于繁华之外、盛世之外的无人管顾也无人问及的灯火杳杳处.他的存在此时此刻有若一阵烟雾.不.烟雾在阳光底下、月光底下还尚能看到白虚虚的影子.而他呢.简直就是被人视作了空气……怀义心里含着巨大的耻辱与化不开的委屈.他狠狠的咬紧下嘴唇.憋红了一张在岁月的风尘、飞沙的战场间锻造打磨的更为五官立挺的脸.厚实的胸腔不断起起伏伏、急气暗涌. 停滞须臾.他终于狠狠的一个转身大步离开.那一道晶帘被他拼着通身的气焰猛地一摔.即而迅步流星、决绝且负气的很. 随之而至的又是一阵“哗啦啦”的珠帘碰响.武皇心念骤地动了一下.抬眸下意识瞥向薛怀义离开的方向.耳闻那急急重重、消失的很快的一阵足音.半晌后轻轻摇了摇头.面上心上全然染就着一种不知喜怒、哭笑不得的无奈意味. 真是……这个可爱天真的傻孩子.她这么想着.却也心觉嗔怜. 说起帐中这位成熟俊美的沈太医.那是前一阵子的事情了. 那一天武皇略觉龙体染倦.便很自然的要婉儿召了御医前來.想着为自己瞧瞧身子. 而这位奉命觐见的御医生得清秀面目、风流体态.言行举止间带着的那一股成熟且着重的男子气息.倏然间便叫武皇只觉很是对心.她对俊美且有气度的男子素來欢喜看见.自然而然的.也便与他多聊了几句.言语间知道他名唤沈南璆. 既然生就了好感一段.且这宫中岁月也是慵慵无趣.武皇免不得要为自己找些趣意.于是又是很自然的.武皇召见这位沈太医的次数便渐渐增多.二人昼夜不定时的会面.一摸一捏之间便有了晃动春心. 这样的事情其实很是水到渠成.一拍即合之后.便是罗裳双褪、赴了巫山阳台. 自此后.沈南璆便径天连日往着武皇寝宫“号脉观病”.其实暗行鱼水之伺、绸缪之欢…… 古來君王可以有着后宫佳丽三千.那么女子称皇之后即便这个惯例不会于明处延续.却也不代表不会在暗中存了一段心照不宣的风流事. 如此.沒有人把这样的伺候当作不轨的逾越.相反.沈太医的得宠还于诸多男子之中引起了类似“后宫争宠”般的嫉妒.一时争风吃醋、明暗艳羡与谄媚者不计其数. 同时更有一心照不宣事存乎于诸人心间.那便是沈太医龙宠日盛;而那曾被武皇宠极一时、扬威耀武风头无匹的薛师.自此后圣眷稀薄、龙恩渐有低迷之势了. . 有谁來怜惜这一道孤绝的身影、这一个茕茕孑孑茫无方向的人. 薛怀义心绪繁茂.泪水寥寥.他是真性情的.即便他在遇到武皇之前半生漂浮、每日把时光虚耗.但他一生至少认真做过一件真性情且狂热缜密的事情.便是授命武皇、为武皇尽心竭力. 只是想着便如此陪在你的身边.陪着你安然度过这一世注定所剩无多的浮生流光.无视旁人那些莫名仇恨的眼.充耳不闻那些不堪一听的言……怎样都好.只要有你.我便乐得卑贱、浑噩自知. 我就这样默默的守望.怀揣着赤子般单纯的心与一个纯白洁净的灵魂.就这样的守望着我们之间这段隔世的缘份可以有一个正果的归结.但为什么这看似平顺的情路切实的行走起來却是这样的坎坷、连未來的关乎幸福的影子都半点儿看不见. 呵. 薛怀义方才一路冲出了武皇的寝宫.即而一路冲出宫门.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只是伴随着一路之上那些呼啸着掠过耳畔的风的经纬.以两只脚一双腿來狂奔策赶.直至日落梧桐、华月阑珊时才霍然一下顿住.方才恍然惊觉.自己.该回家了. 可是家.又在哪里呢. 正文 第九十九章 陷情惑·迟钝难知肃杀近 ………… “家”这个字眼说起來太轻佻.但实质所赋予的内里沉淀却太着重.它从不只是一座房子、一块儿地域的定义.重要的是那房子那地域里有着那个至为重要的、放在心上的人. 有了那个被自己所珍视的人.才有倦鸟归巢的家的方向.而只有当那个人也如是的珍视着自己的时候.才是打开了温暖如春的家的大门. 此时此刻.薛怀义看不到“家”的方向…… 他将这沉重的足步在当地里就这样定了片刻.即而顿又只觉自己此生此身如枯萎的叶子一样飘零辗转、等待凋朽而无人救赎.他惶然间又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荡.就这样失了心也沒了魂儿的逛游进了入夜的神都长街. 这真是一座美丽浮华的盛世呵.仿佛每每入夜时才真正是它蕴含、暗酿了整个轮回的新生觉醒之时.这一座繁华帝国的鼎盛、这不夜的景深无一处不再彰显着国力的不容小觑与子民的欢喜热闹.但为何这样的欢喜这样的热闹就不肯分一点儿给他这个被遗弃的、失了心也沒了家的可怜的背罪般的人呢. 他就这样踱走一阵.让那习习的晚风梳理清楚心里一团乱燥的思绪.当真是起了些效果的.因为他至少有一点是明朗了..自己该回白马寺了. 已经撂了狠话不再入宫觐见.那么除了白马寺.他还能去哪里呢. 这样想着.恼不得又是一阵转念的自嘲.薛怀义不觉挂了一抹凄苦的笑.奈何.当真是奈何啊…… 收步转身.怀义行在了回还白马寺的那条路上. 暮春初夏的夜风带着熏熏的暖意.却温暖不了他一颗被寒冰覆盖的心.沿途有意无意的瞧着两旁的景致、两旁的人.一簇花草间奔走嬉戏的小姑娘的身影吸引了薛怀义的注意. 这小姑娘大抵六、七岁的模样.头上柔软的发丝松松的绾了个不大的髻、髻边斜插了根简单的木簪子.朴素的农家衣裙将周身那抹灵动的生气做了最好的衬托.周身无一不在流淌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与明快且质朴的欢喜气息. 他也是无心.正瞧见这小姑娘俯身采撷了一朵艳丽的野花.在这新采撷的野花入手之后.便又见她顺势就将手里原先擒着的那一支有些打蔫的旧花给扔了去.这动作做的顺势如斯、那支旧花被随手抛弃之后她便连看都沒有再看一眼.即而握着新鲜的花枝蹦蹦跳跳调皮的跑远了. 就是这样一个无心且闲适的动作.登地一下搅扰的薛怀义心脏陡跳. 怀义似着雷击一般.那一浪逼压一浪的密密麻麻的锥心绞痛钝打而來.就这样一下下鞭打他的身心、荡涤他的灵魂.毫不手软更毫不知道怜惜. 起于内里的疼痛似乎抽.离了他全部的气力.以至于分明康健的薛怀义不得不停了步子、手捂胸口倚墙而歇.与此同时.他额角的冷汗顺着侧颊一道道的往下淌.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又觉头脑放空样的萧萧铮鸣.再抬头时.这一双精致的桃花目已然是一片灼红了. 举止言行从來无心.一向都是听者观者自己有意.就如方才.原本是小姑娘采撷花朵那一个无心的动作.却在被薛怀义不经意瞧见的那一个瞬息.就那么一个浮光掠影的瞬息.引得他恍然感慨.自己便如那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花朵一般.人家有了新的更新鲜、开的更艳丽的花朵.便不再要他这已经看厌了打蔫了的旧花了.不再要了…… 凄凄的月光铸成了一抹森然的诡笑.难道一切旧时的温柔、那些想一想都使他欢心的美好的过往.当真就是一场当不得真的如织幻梦么. 对武皇而言.他薛怀义的存在实在微不足道.她是独一无二的、凛然威仪的、丝毫不可侵犯的、佛爷般的、神迹般的……她怎么可能如他所盼的去爱他呢. 她并不会去爱他. 可他爱…… 但她是女皇啊、是皇帝啊.那么.她又为什么不可以用面首三千去填充那个同她一样独一无二的绝色后宫呢.正如同自古以來.每个女子都日日夜夜渴望着得到帝王的垂青.宠爱一夜便是一辈子都津津乐道、甜蜜深忆的事情一样.那么作为得到过她青眼的男人.他是不是应该知足、应该不再继续自她那里苛求些什么. 不.凭什么.他们凭什么..武皇您知不知道.那些围在您身边的全部都是小人一个.全部都是.只有我.只有我对您的爱单纯而干净.只有我对您毫无所图.只有我是真心爱慕您的.从见到您的第一眼起我便不自觉付出了我全部的真心于您……我笃定再不会有一个人如我这般.胆敢一夜纠葛缠绵之时在你耳畔轻着声息柔柔的唤你“媚娘”.因为这样的爱真挚而热烈.所以才敢这样的唤;并非胆大无畏.实在只是被爱俘虏、由不得我自己而已啊. 冥冥之中一直有着一种感觉不断的呼之欲出.搅扰的薛怀义身心全部都不得安宁.仿佛就在前世、前前世、或许更久远的时候.他们曾有着那散化不开的未了宿缘一段……即使轮回转生饮了忘情水、吞了孟婆汤.记忆可以全部消蚀.但彼此之间再面时那份熟稔而亲昵的感觉不会变、感觉永不会消失. 永不会消失.永不会消失…… 就在薛怀义这起心动念整个人几欲发狂的时候.唆然一阵浩荡而起的晚风冲着他面门一个猛子的扑过來. 剧烈的冲撞终于令薛怀义把这心绪稍稍平复了些.紧捂住胸口的手掌慢慢的移开.撑着青苔遍布的墙壁的身子也一点点恢复.但一转瞬.心念又动. 这一次他突然怀了无限的委屈.我的女神.只为了可以同你在一起、可以时常见到你.我一句话都沒有说便按着你的要求出家为僧、易姓为薛. 我为你一手策划明堂的兴修.将那游.移在典籍史册之间、亦幻亦真的神迹现世于凡间.将那神迹般的造诣作为你登基称帝后得以高高在上的云梯.更作为我送于你的最贵重的.含着血、掺着泪、捧着心的可作为爱情结晶的旷世信物. 我为你点着灯烛沒日沒夜的翻遍神都几乎每一座寺庙之间贮藏着的、大大小小古古今今的佛学经典.只为寻得一部可为所用的、助你登基称帝、唤雨呼风的那最后一臂之力的《大云经》草本. 我为你苦学佛法禅道.广揽饱识佛学之名士.不食不寝解析《大云经》.奉在大唐每一座寺庙殿宇之间以供百姓读到并读懂.是以作为你登基称帝收罗民心之用. 又只因你忙于改朝换代、扫平障碍而不信任武将.故而从沒有见过战争、嗅过硝烟味道的我冒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不韪、主动请缨担任新平道行军大总管.这前前后后为你讨伐突厥两次之多.未败一次…… 呵呵.这诸如此类付诸在你身上的种种.我从无贪功从无醉心权势.只是因为我爱你啊.以爱之名.却得不到一个哪怕稍微的以爱之名的回报.思來想去忽而觉的真可笑不是么. 我的真心在你那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从比不得那些成天只会围着你、利用你.邀宠献媚游手好闲的蚊虫般嗡嗡乱叫的无赖流氓. 您是女皇.是高高在上的女皇……哈哈.是我错了.我不配、我下贱.但是你知道么.我才不管什么对与错、什么世态伦常人之常情.我只知道若你不快、若你皱一点点的眉.我便会立刻拎起屠刀把那些给你施压、对你不敬不服的人全部杀死.统统送去陪葬. 而若有一朝你不在了……我陪你安厝入葬. 荒唐么.可笑么.是啊.还有什么是比这更荒唐更可笑的悲辛事情. 哈哈哈哈…… . 夜风倏然一下撞开了掩的紧密的窗子.“劈啪”一下牵的牡丹椅上的武皇回目浅顾. 上官婉儿蹙了蹙眉.忙抬步欲要上前重将轩窗闭合.但被武皇中途抬手止住:“陛下.”她有些不解.但沒再继续.只回身对武皇微一颔首、做了一个问询的姿态. 武皇亦是颔首.染着豆蔻的唇畔起了一抹莞尔笑意:“你说这初夏的夜风分明是暖的.为何这般柔弱的力道却有着撞开窗子的大本领、且吹拂在身上还是带的一阵微冷呢.”显然的.这分明是话中有话. 婉儿自然明白武皇此刻怀揣着怎样的一桩心事.聪颖如她.她微微做了须臾的缄默.旋即舒展眉弯抬目一笑:“那是因为积少成多.柔软的风儿汇集一处便会拥有不可匹的大力量.莫说是区区两扇窗子.便是连……”她又于此点到为止.即而接口又道.“就是因为这风势來的猝不及防.所以冷不丁的撞在身上.再暖也会因着铮然的刺激而生就出料峭的薄寒.”心曲微转.这样又道. 婉儿的回复从來都对武皇的心意.此时此刻更是贴己的入微而细致.武皇颔首.面上的神色却显得有些许微微的纠葛:“那么.你觉的应该怎样去做.” 这一句话问的听來无端而突兀.但是上官婉儿自是轻易便解其意:“可以预见的不祥.自然不该存留在萌芽.”朱唇轻启.她吐出的分明是饱浸了血腥与肃杀的字句.但口吻清漠而寡淡的窥探不到半点儿人之血气. 武皇陷入兀自一派沉默当中.沒有应承、也沒有否定. 婉儿明白.此刻武皇这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是因为她的心里仍然在犹豫.那么婉儿也就沒有再说什么.将这话題止在这一个恰到好处的空荡里.就此收束、莫有再提及. 简单的对话.充斥着可怕的无情. 作为亲眼见证、甚至躬身推动了武皇走向最终权势问鼎的称帝之路的薛怀义.作为一个合该无关紧要的佞臣男宠.潜移默化着、就如此的不知不觉间.他知道的已经太多了.不是么…… 正文 第一百章 内慧显·樽前拟把心机沉 ………… 天光大好.一缕缕自疏朗的云墙缝隙里斑斑驳驳的洒向大地.绵延了小亭曲径、玉立回廊.整个大地在这朝霞如绮的晨曦都在潜移默化间被带起一阵蓬勃的生机.好似活过來了一般.一眼过去.一切都是那么的圆满非常. 唇畔浮了一抹温存的笑意.虞素顺着小道一路远远的走过去.待行至了正立身于这院落亭廊里走笔编书的來俊臣面前.她方驻足定定.轻点臻首、面上一阵乖憨.同时接过身后侍女手中的茶.唇畔那抹笑意扯的更为温软.即而将茶亲自奉给了俊臣. 感知到有足颏袅袅.俊臣瞧见是妻子虞素.即而侧目笑笑.接过了她奉上的茶抿了一口.是新鲜的茉莉.添了一味薄荷进去.很是醒脑提神. 这阵子以來他同虞素之间的感情似乎愈发的好起來.也不知是时间久了便相互看顺了眼、还是时间久了便渐渐就看出了彼此身上昭著着的诸多好处.这样的生活很是和睦.举案齐眉自不必说.大抵也算是琴瑟和鸣、公子佳人顺心顺意. 其实这阵子以來.很多时候俊臣或者虞素总会不约而同的在心中这样思量.思量他们之间这一段横生的缘份究竟是前世遗留的宿醉、还是为來世的携手做了前奏的铺陈.才以至于徒增出这样不真切而有些荒唐的现世缘份.回首來看一切一切像梦一样. 但其实.不管是前世也好、來生也罢.横竖都不是为了今生的携手与共吧.如果真是这样.却也未为可悲了些. 借着俊臣抿茶稍歇的空隙.虞素凝了眉弯.带着一抹好奇的心思往石几前凑了几步:“大人这是在写什么.”目光触及几案上铺陈着的纸张与一旁未干的笔墨.她浅声这样问. 闻话在耳.俊臣俊魅的面孔随着眉弯的微挑而笼了一层不以为意.连目光都沒往过移转一下:“无非是些关乎人心世故直白且毫不伪装的东西.心念一动就写出來了.还未完呢.不急冠名.”顺心随口这样回到. 他说的沒错.即便是再渊博的内涵与深刻的剖析.归根结底说起來横竖也不过就是如此.就是这一些人人看了之后都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暗暗肯定.但嘴上说什么都不敢承认、且还又沉下面孔摆出一副义正严词的谴责腔调的东西罢了. 风风雨雨的这一路走过.來俊臣经历的事情何其之多、他洞悉的人情世故何其纷杂.回首时才觉就在这不经意的辗转之中已看淡了几多沉浮起落……他是绝对有资格写出这样一本关乎人心狭隘与险恶、直白且尖锐露骨的旷世奇做的. 因为他已经炼就了透过浮虚的表面直探人心的本能.那些涉世未深时最初的最单纯的一切、最天然的良善早都变的地覆天翻了.现下也只能寻见一丁点儿昔时的印记.如此而已.甚至可以预见的有朝一日.连这一丁点儿稀薄的印记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以.长长一条热闹的街道.我的灵魂是不是还活在长街的那头.而我的肉体早已死在了长街的这头. 这样的身心蜕变好么.不好么.都不是.只是……变的真真正正可以适应在这座表面浮华鼎盛、内里实则肮脏不堪的帝国里生存了. 虞素早已习惯了夫君周身上下那股自然而然的洒脱不羁.浸在那样的气质之下.只会让人蒙了心智、只觉的如沐春风. 她彼时忽起的好奇并未曾有些微消散.相反.甚至愈发变本加厉的浓烈了些. 就着势头低首.虞素顺那入在眸里的飘逸飞白楷一路轻读:“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岂可信乎.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耻其匿怨而友人也.人者多欲.其性尚私.成事享其功.败事委其过.且圣人不能逾者.概人之本然也……”正巧阅见这么一段直白尖锐的文句.待得语尽时.弯弯灵眸便不觉轻微一敛.未及多想什么.由着下意识随口发出.“夫君的意思无外乎就是.人之初、性本恶么.”很显然的.俊臣描绘而出的书里世界.较之现实伦常那么的不相匹配.甚至干脆逆转. 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娑婆即为遗憾.偏生世上的性灵都有一个不可否认的共识..粉饰伪善. 凋谢才是真实的结果.彼时的盛开只是一种过去的形式.为什么偏生要去歌颂那些本就是一场空、且虚浮不堪的所谓的仁人善美.俊臣心下暗暗哂笑.这简直就是自欺欺人么. 于此.多风时节的穿堂风汩汩的灌溉进了他的宽衣袖口.几欲乘风归去的飘逸错觉便再一次不经意的应运而生.俊唇轻勾了勾薄唇.语气一如这闲姿慢态一辙的轻幽幽.他的面目漫不经心.并沒有否认妻子这句随口而出的话.是根本就不需存疑的不羁样子:“难道不对么.”他分明朗朗却又仿佛掺着炯炯火焰的离合神光漫过眼前.双袖负后.迈了掐丝靴步.一路踱出小亭而去. 踏在这一道铺就着细碎鹅卵的回廊曲径上面.他步步倜傥且俊逸.整个人都显得飘然.宛若站在那么一方涅磐了凡世灯火的拔尘退俗的智者的高地:“亲无过父子.然广逆恒有;恩莫逾君臣.则莽奸弗绝.”与生俱來的优雅面目流转着讥诮不屑的讪讪态度.只是薄薄的. 虞素蹙了黛眉.神色不解、心中亦存疑.她沒有犹豫.下意识的迈步跟上去. 俊臣将步子定了几定.立在原地等待身后跟着他一并过來的虞素移到自己近前.是时方颔首侧目、不算上心的扫了她一眼:“yuwang太多便会贪赃、自私过头便会枉法.于是就有了应运而生的罪孽.百姓害怕被惩罚.官吏惧怕招來祸患.所以才不得不将行为收敛.可一旦有了能钻的空子.情况变得不一样了.纯粹的人性就会赤.裸的表露出來;会发生什么事情.孰难料也.”语尽哈哈一笑.依是那副潇洒不羁的倜傥模样.让虞素移不开眼睛.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沒有刻意的强调亦或拔高.却拿捏的一张一弛、强弱有度.故而这其中沉淀的深意毫不费力便被一呼而出. 來俊臣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非常.一个散散的眼波、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甚至一个轻抖宽袖平了褶皱的微小动作.都将他的迷人之处诠释的恰到好处.是的.他无意的微笑可以翻转冷暖季节.使疏疏朗朗的严冬变成温暖勃发的春;他无心的一瞥清光可以使死灰复燃、寒冰消融、枯草新发……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是來俊臣. 有这么一瞬间.虞素不禁在想.武皇之所以如此倚重及宠信來大人.是否正是因他身上这副浑然天成的迷人无双呢.太平公主宁愿舍近求远的寻了那个唤作冯小宝的江湖混混献给武皇邀宠.也沒动过一丝一毫抓了身边的近水楼台、把俊臣引给武皇为宠的心思.可见也是同自己一样对他不能自拔的……当然这种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俄顷.虞素便又开始好笑了.真是.连天的尽都想着些什么东西. 转念时虞素瞥见身边俊臣的侧颊.不由转念又想着.即便同处一室.却是自顾自的忙碌着彼此的忙碌、孤单着彼此的孤单.这究竟是一种浓郁的无奈.还是一种卑微的幸福. 在你心里已经有了爱着的人.对我.你或许是爱的.可你注定不会给我爱的全部、同样也给不了太平公主她爱的全部吧.來俊臣.虞素真的摸不透. 虞素略略垂首.发间的步摇玉穗子顺着旷远的天风缓缓张弛.入在眼里便是一种很惬意的感观.俊臣目视着这样的虞素.内心忽而很是舒展. 他抬了素指.神态恣意的将左肩之上被顽皮风儿嬉笑着带落的一片桃瓣优雅的弹了去.天渊目光却又不知落在了哪里.又或许.哪里都沒有落下. 他知道.武皇这一次对他來俊臣.又深深的看高了一大截. 这一次么.从朝堂上那四个高高伫立的铜匦可以看出.武皇更加离不开他來俊臣了……那四个严整规矩的铜匦.正是他的杰作. 就在半个月前.來俊臣入宫面见了武皇.这么多年为武皇谋事.他深知这个果敢刚毅、不同寻常、深得天命的女帝在怕着什么、需要什么……于是.便向武皇提出了前文所述的.这一大套百密无疏的完美方案. 他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武皇更是.他们谁都心里清楚.百姓未必知道多少可告的秘密、提供怎样切实的建议.但落实广言路.让百姓纷纷告密的真正缘由所在为的其实只是以下两点. 其一:造出浩大声势.以地方促国都.最终震慑外庭朝臣. 其二:以此为契机.顺势从其里选拔可为自己所用的司法之人. …… 一开始屈就于世.连恨的权利都不敢有;再即而乘风扶摇、冲了青云端.便于稳中悄滋慢涨出了一些久埋心蛊里边、蓄势待发的心气;再即而官业鼎盛、心比天高……來俊臣这传奇的一生始至今日.真可谓是坎坷之后春光大见了. 但不知是否料想.冥冥之中天命早已有所归结.分明心比天高.却.终而命比纸薄.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厚黑学·千古奇作一本经 () 武皇为了稳定自己的统治、使黎民百姓感念朝廷的关怀与君心的恩厚.在落实广言路的同时.却也不忘做到对朝局内外的稳妥把控.开启了鼓励各阶层告密的新兴政策.并在一批又一批的告密者当中选拔能助自己得心应手巩固统治的司刑人才;于是.一批继來俊臣之后的酷吏.就这样在武周历史上如雨后春笋一般的次第而來. 原本是一个认真且用心去办理、去落实的新兴政策.武皇本意为善.却也不知是天意冥冥、还是人祸泱泱.在落实与深.入渗透的过程之中还是渐渐被钻空子、渐渐走歪.新兴的政策渐变为有心人一夜之间升官的捷径.那一大批來自民间不同阶层的酷吏便是最好的无声证明. 这一大批酷吏在前期或有心或无意的成为了武皇打击李唐皇室之用的血肉工具.自中期过度到后期之后又被作为武皇打击李唐旧众、以及对李唐皇朝感情深厚并对武周统治颇负怨忿的文武朝臣之用. 既是打击.便凡事都做不得真.自是冤假错案不一而足.这群酷吏前前后后共炮制了四十多起重大案件;而这四十多起纯粹炮制的冤案.这诸般的前前后后又是如何审理、其中感悟又是如何.时势造就人.一个能人特意对此反复深思、做了理论性的周密总结.且将种种原不敢为世人所知的东西编著成了一部经典.以至于令时过百千年之后的世人仍旧可以从中窥到其中星点的眉目. 这个能人.便是來俊臣. 这部经典.正是來俊臣那部“无非是些关乎人心世故直白且毫不伪装的东西.心念一动就写出來了.还未完呢.不急冠名”的闲篇.完结之后.冠上的是一个如是直白且毫不伪装的.意义明确的名字..《罗织经》. 网罗、炮制.无论是世事还是人心…… 这部经典写尽处世立身、为官为臣之“道”.在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之中自然又是“反其道”.它是可怕的.它的妙处在于任何一个人读罢之后都会忍不住在心底起一共鸣.暗暗拍手称绝、全然承认;但口里但面儿上绝对不敢公然承认、甚至还会披着虚假的伪装而大肆批判. 它令后世帝王不敢将其文字现世.以至于有意无意造成后世诸多错解.提起《罗织经》多数人便会误解弥深.认为这乃是一部单纯告诉世人如何害人、如何以最残酷的刑罚使犯人招供的记载诸般刑讯的书籍. 其实大大的不然.更往深处理解剖析.它的可怕不在于它的理论.也与妙处一样.在于每一个阅过之人的暗暗认同. 这部《罗织经》乃是人类有始以來第一部制造冤狱的经典.但不仅仅局限于如何制造冤狱.它更揭示了人性的弱点与天生阴霾的自性、从而延伸出这诸般谋权为官的技巧. 它是一部奇书.更是酷吏政治中第一部由酷吏所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由官员躬身总结为官之道的经典. 可若说它只是单纯的扬恶自白.委实又是大错特错.若是给予这样的评价那一定是因了世人的暗自认同、却又不敢口上承认.因为要顾及一个场面上的东西.那些人人都心照不宣的真相便不得直白的做出吐露.若是认同那便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部文明历史上第一部集智慧之大成、某一时段案例之丰饶、案情之炮制与认罪之心理战术于一身的诡计全书.它自身充满了除天道之外最赤.裸的五浊恶世间与生俱來的阴霾人道的总结.它并不是邪恶智慧.它是对这恶事最直接的揭开帏幕、使世人自己决计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暗自承认的天意般的神授.是每一个人与生俱來尽数有之的诸如贪婪、虚伪、狡诈、自私…… 它揭示了人性本质的恶毒与一切伦常纲理间造就出的伪面具.它会让你看到人性的丑陋.让你深切体会到“人之初、性本恶”所饱含的幽幽天道、与无极娑婆间那一份逃不出、躲不得、遁不走、赖不掉的苍白脆弱的现实无力. 站在世情实用的角度來看.那么最重要的便是.它是有史以來第一部揭示、解释了所谓“忠臣”与所谓“奸臣”之间那么一辙沒差的可笑的实质.也炼就了如何由一个铁骨铮铮的忠臣沦陷为生活更好的奸臣的、有意无意的蜕变……说白了.便只用四个字阐释了为官.并着游走这一座恶世要么为、要么死的生存之道..权谋厚黑. 因着以上这几点.就注定了无论何朝何代它都必定是一部官场之上、经商之间、各种抛开道义良善拼力一搏之事上必看的书籍经典. 读过它的人无一不是暗暗承认与彻骨拜服.却又都心虚的不敢说出口;为了掩饰这种心虚.甚至不惜给它冠以最恶劣的评价、最令人发指的鄙夷. 它并非按着兵法的套路以使计为制胜.它是以“谋圣”之道..即从征服人心着手. 古话说的好.“杀人诛心”.这经典阐述了一种非智慧的“大智慧”.尖锐直率、不遮不避.乃后世涌现出的另外一部广为传送乐道的《厚黑学》之前身.却其实又是那《厚黑学》所大不能及也…… 却同时.这种种阴霾与丑陋的表象之下流转而出、云集而來的非智慧的大智慧.不过是在这五浊恶世间游走生存、苦中求稳的一种无奈的生存之谋.何其无奈.何其悲凉.何其哀伤.又何其的宿命苍苍、业孽莽莽.被这世事人间逼迫至此爆发而出的.不得已的发狠屈就. 呵…… . 來俊臣办事之贴己迅速、决断之风行雷厉.那自然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也是同行之中所羡煞眼球且也大不能及的. 素日里他总在说这样一句话.“人可以坦荡无惧的接受死亡.但人很难忍受痛苦”. 这话诚然沒错.可一旦真正的以这话为准绳的办理起诸多案件.这便要看怎么理解了. 來俊臣他蔑视那些只会窥看文字表面意思的人.那些只知道如何施加严刑、把每一套刑罚运用的出神入化精准无双、并在原有的基础上创造出新的精湛刑罚的人从來入不得他的眼.在他看來那些人不过都是些趋炎附势、只知一位钻研一道且血腥而灭绝人性的蓬蒿之众.这类人连让他高高仰起头來讥诮一叹的资格都沒有. 是的.他自觉自己有这个资本公然看不起这一众自以为是的人.他就是这么傲.又怎么样.对他这么副模样看不惯么、瞧不起么、暗自讪蔑暗自鄙夷么.该说是羡慕和嫉妒才更准确些吧.因为我來俊臣拥有的一切.尔等苦奔苦劳心机暗算一辈子也得不到. 他自认自己从來就不是什么君子.也沒想过要去当那所谓的正人君子.什么是君子、什么又是小人呢.虚伪. 君子若与小人为伍.那君子也变成了小人;而小人若与君子相交.那么小人便也成了君子.就是这样.不过一场虚浮的假象缔结出的不真实的浮名罢了.风一吹便沒了.一辈子苦苦维系着那些所谓的忠良名号其实沒谁会在乎.死去之后黄土一捧更是跟着葬尽了一切.这着实可悲可叹;而抓住眼前那些看得见的、即便是虚幻却也能够错觉到真实性的实际的东西.才是最主要的. 同时來俊臣深知等闲人对酷吏的理解.包括他自己也是这样理解的.身为酷吏自然免不了竟日与刑罚打交道.那么大多都会带着通身的血气腥臭.似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将那地方潜移默化便带入了地狱的肃杀中去. 这个问題么……俊臣停了素指间那三杯两盏的淡酒.轻轻皱了皱眉缓缓摇头. 不好.这样真的不好. 他总会这样一边暗自忖度.一边闲闲的自斟自饮. 如果不知道的人.当真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儿污秽的影子來.大抵也不会同他与那惨绝人寰的修罗场挂上钩.來俊臣是一个优雅的人.也是一个从來不需刻意追求便总也会那么完美的人.酷吏那一套东西太血腥、太残忍了.成阵成阵的鬼哭狼嚎与他通身上下由里到外散发出的、这么副浑然天成的优雅完美太不相匹配了. 完美的人.做什么都必须尽善尽美不是么.所以他研究了自己一套新兴的刑讯方法. 他将兵法中常有提及的“不战而驱人之兵”偷换了概念落实下來.静心挖掘二者的共通之处.他知道一个完美酷吏的最高境界该是不需动用刑罚、便可让对方甘愿招供. 这在一般人看來是该在心里暗骂他一声“轻狂”了.当然.只能在心里.因为此时的來俊臣当真变成了一只西方传说中那样美艳魅惑、高雅智慧、而又肃杀戾气通身嗜血的可怖的吸血鬼.沒有任何人胆敢惹他一下、招他一下.甚至内廷外廷沒有人敢对他不恭不敬不巴结不示好. 人就是这个样子.想着一套、说着一套、又做着一套……呵. 在來俊臣看來.“不刑而得以招供”这件事情实施起來也并沒有怎样不可逾越的难度.本就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甚至实在是轻而易举……人么.无论高低贵贱、修养门庭、学识品性;终其内里.还不就是那么点儿东西. 他设计了一套特殊的“刑具”.这一整套堪称完美的刑具自从设计出來之后便沒有用过一次.因为只消看它一眼便会被吓得汗毛倒竖、冷汗直冒.再不需费尽周章大肆上刑了. 这是一套巨大的铁枷.焊接而起共分十环.由一到十、严重程度依次递增.又都有着各自独立的名字: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 如此一套铁枷、十套能使英雄胆颤惊的迅猛花样.只消摆在那里便再不需多费周章.便自是那埋天葬地的大阵势.无有谁人能够不被威慑.甚至于有些时候往往都不消一看.充分领教了酷吏手段、领教并着实相信來俊臣才干的人只要一听这一大套枷锁如雷贯耳的名字.便会顷刻招供再无其它了. 如此一來.行事效率与质量便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自此之后他再不需要皱着眉头、有条不紊的揉着太阳穴.听着那一片又接一片有如來自火海炼狱般的惨叫起伏、狼嚎鬼哭……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爱将尽·缘何不识风满楼 () 墨玉色的牡丹花绽放至今已隐隐显出形将凋朽的势头.硕大的花冠顺那柔风徐徐的拨弄.经久后终是再经不住这样一段绵长不歇的撩拨.起了烦意.便干脆退了几瓣离了枝头.随着风儿骋在盛世气息笼罩下的华美太初宫的回廊金殿之间. 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残.早已是眼中见惯不怪的风景了.上官婉儿淡淡的垂了一下墨色眉弯.心下诗意百结.但沒做什么声息. 便在这时.忽闻了身畔正邀自己伴着游园赏花的武皇慢悠悠启口:“方才是哪一位大臣上了折子.” 婉儿忍不住这样想着.身边这位皇者走到今天这样的地位已然是阅尽铅华.她用太多太多看到的、看不到的东西换取了此时一朝的跃上龙台.无所谓值得不值得.只是各人的因果、各人的命. 可即便思绪游驰.她并不敢怠慢.发间一朵天青色的牡丹绢花携合着风的招摇、言语的频调而左右微微的晃.透明的天光一缕缕筛落在静好的素颜之上.便有了离合的朦胧颜色:“是一位唤作周矩的御史.折子上说……”婉儿侧眸敛眉.如是一袭简约的天青烟罗裙呼之欲出的静女其姝.入在眼里是极清新大气、简约且又不失华丽的样子.圣洁的若一朵临风水仙.“薛师在白马寺里.纠集了一帮地痞作为爪牙.纷纷剃度……并操练武艺.恐有谋逆之嫌.”她这样回答. 周矩那道折子上.原话并非如此;那是口口声声极其强硬的咬定了薛怀义心存不轨、欲对武皇不善. 但婉儿心里明了.这样强硬的折子大多是掺带了个人的不满、不忿之情在里面的;加之怀义与武皇之间那种曾经的云雨巫山.若直白的言出怀义种种不是.难免武皇不悦.她本是想搁置一旁不做理会的.但既然武皇问了.如此.便就做了委婉.淡化了那内容呈禀于了武皇听. 上官婉儿不仅是武皇身旁顷刻不离的女官.更有着举世难觅的诗情才意、政治奇思.牢牢担着那独一无二的“内宰相”之名.素日里.若非有什么举足轻重的特大行措.闲闲散散的折子基本都是由婉儿批阅的.而武皇阅过的一些极重要的信息、做出的极重要的裁决.也无一例外会参考婉儿的意见、并命婉儿拟诏;包括官员的升迁起落、太子皇子的贬徙以及废立. 当然.那些通常的微小事务.武皇有时候也会过问一两句.是以做到心下了然.不过纵使武皇不闻不问.婉儿红袖制诏.迄今为止亦无一错处. 那是何等敏捷聪慧的女子.加之自小便伴了武皇于身边朝夕相侍.武皇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她是深谙在了玲珑心的.顺着武皇心意一走到底.更何尝能有一二错处. 这一方面來看.她与來俊臣的处世立身所深谙的道理真章.其实何其的相似. 闻了婉儿这样的回答.武皇那道明黄色的龙袍广袖铮然抬起、复落下.顺势的抚了枝上一朵开的正艳的深粉牡丹.一丝讪讪哂笑顺着斜飞入鬓的颀长凤眸不动声色的化开.一阵风起.翩翩龙袍宽袂便在风中舞的扬扬散散.就势牵了一股冷傲独立、高人一等的处在万人之巅的不可侵犯的美. 婉儿不由暗暗提了一口幽气散在心底.她明了.此时的武皇正为薛怀义不识时务的使横耍脾气而着恼.一次两次可以.但几次三番不知悔改、将召见入宫的旨意拒于门外视而不见.饶是曾经有过怎样亲密的情愫、饶是是时心下尚念怎样的旧恩.放在武皇这里.都是不可饶恕的. 你把她当什么了.别忘了.她是皇上啊…… “哦.”思量未完.武皇平淡的应了一声.抚着牡丹的柔荑软指沒有游.移半分.威仪的凛目只是对着那朵挣上枝头的艳丽牡丹不曾飘转.“那便审吧……不消挑谁.让周矩自己去办就是.”如是轻轻淡淡.仿佛言出口的话句不过是些对于山岚雨雾、琼花朗月的几多闲情意味.不关一切的淡泊样子. 这时天际聚散的浮云间沁出霞光微微的亮色.整个大地被笼罩的朦胧似幻、好不唯美.婉儿浅然颔首.再抬眸时武皇已经离了花丛、顺那飞龙走凤的甬道回廊一路行远. 一路行远.一路行远…… 一步一步走过的华年不会再回.不会再回.那条何其茫茫又何其渺渺的人生路途之上.那些做出的决断、濒临的选择.都只有一次就够了.从沒有回过头去重來一遍的说法.所以所做裁决每一次都得慎重.便就这样都尚有过常见的悔恨.更莫说不慎重呢. 神绪忽而轻缈起來.婉儿展了淡色的眉弯.抬眸向那渐趋入了夜的无尽苍穹远眺. 今夜似有浓云不散.搅扰的星子都窥不得半颗.如是.便只看见天河朦胧、夜色沉仄.无形无色的晶耀天风中那些牡丹花瓣离了花冠.倏倏然一下子漫天尽飞散…… . 因着与武皇之间这样一层人人心照不宣的关系.薛怀义素日以來的行径是不羁且蛮横惯了的. 如此.当那盛怒之下将薛师告发的官员周矩接到武皇钦命他审理的旨意.那一瞬间他心里油然便生就出的那股子冲劲儿自不必细说.他认为.将薛怀义这颗占据武皇床帏、左右武皇行径的毒瘤除之而后快的契机.來临了…… 这人心情一好便连同着通身上下也是觉的轻健.当周矩信心满满的背着手、哼着到嘴边儿的几句闲诗一路阔步流星的行至御史台落座后.一开始倒是沒出什么岔子.薛怀义也在同时骑着一匹青骢骏马高调而來. 马背之上.僧服如雪的儿郎眼角眉梢俱是凛傲与不屑.从那剑眉狭眸里并未见得有纹丝跪地受审所该具有着的怯懦卑贱. 周矩心中一震. 未及惊堂木响.持了一个居高临下审视四处的姿态的薛怀义.远远儿瞥见御史台左侧铺着床榻一张.他心中暗暗有了主意.旋即勒马而定.一个翻身利落下马.看也未看周矩一眼.径直便跨了大步走至榻旁.将骑马微劳的身子往着榻上一躺.再无其它动作. 这般公然将主审官员不放在眼里、不敬若斯的神情举止.彻头彻脑的惹怒了前一刻还怀了满满信心的周矩.他真的很想登时便扑上來狂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佞臣一顿.又恨不得登时叫人将这薛怀义拖下去一顿棍棒伺候.但到底还是要顾及武皇.武皇那边儿尚且未曾表露出太多的示意.这便又叫周矩诚然不敢对这薛怀义过度的强硬.且他原本也就并非一个强硬的人. 就这样.愠气不打一处來的周矩只得是颤颤的走至那榻前:“你……”一个你字流转在唇间.又被薛怀义这副闲姿慢态堵的再发不出其它.平复良久.适才好不容易定了这急气忿神.抬袖伸指冲着怀义指了过去.分明造作出來的强硬语气.“起來.起來受审.”但入了耳廓.却怎么都不像是在对着待审犯人发命.倒诚然是在无可奈何、愠恼又不敢全然发出的意味满满昭著着. 话音才落.榻上的薛怀义慢慢翻了个身子.即而满是讥诮不屑的冷冷白了周矩一眼.倒是站起來了.但只将眼前这颇有几分临近崩溃边缘的周矩视作空气一般.即而径直就走出了御史台大门. 周矩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薛怀义起身走出去、重新跨上他那匹御赐的大马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这真是一场前无古人的所谓案件审理.由始至终从头到尾.薛怀义根本就沒跟周矩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沒给他一个正眼儿. 一路之上.薛怀义只觉自己触摸不到心跳的频率.甚至他已失去了对这世界那最后一丝的感知能力.只能麻木的聆听到紧密的风声在他耳畔呼啸奔腾、无止无息…… 原本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情人之间的拌嘴耍性斗气.轮的着你周矩一个外人胡乱掺和.审我.借你仨胆儿试试.怀义这样想着.哂笑在心.十分不屑. 灯火星星、人声杳杳之时.几尽抓狂的周矩连夜入宫.将这关乎薛怀义的一番前因后果青着一张脸承禀于了武皇.连连摆手.臂膀连着音声一齐哆嗦发颤:“臣审不了他.审不了他……” 彼时的武皇心头那股燥燥急气显见已经过去.周矩如此一禀.武皇的脑海里不由便构画出了薛怀义那一副纵着性子使横的可爱模样.更令武皇连那最后一丝对他的不满都尽数散化了干净.沒能忍住.免不了“哧”的一笑. 再面眼前这位气急败坏的可怜主审官.骨子里的那些理性提醒着她.权且还得來顾及这位御史的面子.于是.武皇敛了调子带着昭著好笑的摇头:“这和尚疯了.他疯了呢.”隐隐嗔笑气息的语气.已经看得出武皇对于此事有意淡化、刻意揭过去不愿再提及的态度. 主上权且如此.周矩更是无可奈何.回首自己.也是.做甚不好的竟來趟他们之间这潭混水.他实实是心力交瘁.出宫之后便就抛开了薛怀义.只是命人将薛怀义收在身边的那一干小卒冠了罪名流放完事儿. 夜色沉沉、光影昏昏.那來自于杳远心底的声音.只有武皇与薛怀义两个人可以默契暗成、逐句听清…… 我的心里还是有着一个你的.念及旧情.我从心里还是愿意将你加以庇护的.可是你.为什么对我的下马威毫不敏感.偏要延续着无尽的错误.一路直走下去.为什么.偏要逼我…… 因为.我是真的真的爱着你.无欲无求的爱着你……因为.“爱”之一字它在操控着我、它在作祟、它在驱驰在撩拨在鼓捣在作弄.如此.我……我已再由不得我自己.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只余西风鸣络纬 () 映日牡丹别样红.翩翩然舞动在花枝、在树冠间的鸟雀发出啁啾泠淙的清脆鸣唱.空气便一颤一颤的被剪破了.为这有几分慵懒的氛围添置出精细的生机來. 嗅着盛夏间那独有的暖熏熏的阳光味道.武皇一只臂膀缓缓的伸抬.这不过是舒展一下略乏筋骨的寻常动作.却足以让那匍匐在了座下的人儿下意识起了一个哆嗦.这倒着实无趣了.武皇收了动作将这身子往着金椅后面靠了靠. 诚然武皇自己是可怕的.这一点不需存疑.也不想改变.沒什么不好不是么.但一个口口声声嚷着唤着就是要觐见自己的人.到了头如愿见到了自己.却又对自己怕成这个样子.真真便免不得厌人烦的:“皇嗣我子.奈何废之.”一缕冷香随着字句的出口而缪缪的升腾.贴合着字句一起涣散.最终化于了无形的空气里去不见影踪. 这八个字是最单纯的发问、又不太像发问;淡淡轻轻、难窥真实神绪. 座下的王庆之慑于武皇的威严.免不得打了一个哆嗦.跟说什么无关、甚至跟神态无关.似乎只要武皇一开言、甚至不开言.他都会怯怯嗦嗦怕得要死. 这也难怪.他本就不是一个素日时常觐见天颜的文臣武将.他不过是一个來自民间的平头百姓.无意七拐八拐的搭上了一根怀着深浓野心的主子的线.借武皇广开告密之路的契机.入大武周的皇宫、帮他那位主子來起一个推波助澜的主力作用. 他暗灰色的布袍因着跪地经久不见起來的缘故.肘部已经萎靡出了一道道褶皱印子.因是这百姓之间最寻常普通的粗硬料子.故而深浅沟壑显得尤为明显.王庆之缓缓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心下里酝酿开來的是那背了百遍、早已烂熟非常的话句. 无论如何.既然來了这一遭.便不能默默然的回去;更不能……因着自己对这场面从未见过、加之原本便底气不足.而就这样白白讨了一身腥:“陛下.”又一声唤.一來二去之间这语气已经显见的变利落.“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一语落尽.终于霍然抬首.犹是利落的对上了武皇一双与那通身雍华奢懒的气息毫不相合的、深比天渊的凛冽凤眸. 话里的意思是.神不会喜欢异族的供奉;人.亦不会祭祀异姓的先祖.言外之意.时今这大周天下乃是武家执掌.这天下已经随着武皇的登基而跟了“武”姓.武家天下怎可还政李家袭承、这不是要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大周亡国.武周朝纲.女皇应该不会愿意一代而亡的吧…… 但其实.如果武皇最后还将这江山大位传回李氏子孙手里.那么她便还是高宗的皇后;而若武皇将这江山大位当真传于武氏子孙手中.那么她这突兀横插的一杠子便决计会被判定为“谋权篡位”.到那时.后世史书便又不知道会涌现出怎样爱恨交织、纠葛难平的新篇章了.而此时摆在眼前的两条决策、所分别会踏上的可以欲见的两条道路.就是这个样子. 宝鼎烟尽.一缕残留的余香袅袅的将最后的温度涣散在虚空间.又不知从哪处飘來一阵阵啁啾的鸟鸣虫唱、交织并杂着清风过树时筛筛的微响.呼应着心中的辗转忖量.余下一痕不动声色的微妙. 安然沉静中.武皇展了娥眉无声含笑.一场关乎天下交接、后世苍穹变天的昏沉旷世的大梦里.这个不着痕迹的弥彰笑靥震的王庆之免不得又一个深深匍匐叩拜. 顺着木格子雕花窗延伸再延伸.满园奢醉、一簇又一簇开的大好的深紫淡玉翠墨月白赵粉酒红的牡丹花.此刻正摇摇曳曳的顺那不着痕迹的无形幽风左左右右打着迂回的漩涡.奢靡美艳、怒放喷香.犹在风中笑. . 掠过那些沉沦在明暗光影里的帏幕景深.将身子往侧处偏偏.抬步一跨.王庆之便出了这一道森宏的殿门. 他静心静气的行在长长的甬道之上.内心情潮起伏、面色被夜光打下徐徐的白.而眉目却沉淀愈甚. 又过一阵.他心中算计着行路的步数.掉首去瞧了一眼.见那一排尾随相送的宫娥内侍已然走的远了一些.方将身子定住.侧首轻轻向着立在其旁林荫浓密处、那着了一身轻巧常服的人点了点头. 那隐藏在暗处的人将目光投洒过來.得了王庆之的示意之后.一双谋虑渊深的眼睛便浮起一层了然的神色.俄顷后不动声色的离开. 待得那人悄离无踪后.王庆之方佯作无心的抬袖整了整袖肘、领口那些深浅不一的布服褶皱.旋而往着另外一条大道离宫而去. 那个匿于深林迫不及待的等待回复的人.正是王庆之投身于下的明主、此次觐见武皇的施命人、亦是武周江山整个武氏子弟里最有资格成为太子的人选之一:武皇异母兄武元爽之子.武承嗣. 流转时今.武周的建立不过才过了区区两年的光景不到.但在这片竟日被浸泡滋养于血腥阴霾之中的肥沃土地之上.那些关乎政治权势新一轮次第不歇的角逐.已经恰如那带着通身嗜血戾气的贪婪猛兽洞张开來的血盆大口一般.极尽能事的尽数做尽狰狞丑恶态度…… . 婉儿一路往披香殿的方向走.难得清闲.武皇今日要于披香殿中静心礼佛.她自是要伴驾一旁随从侍候. 盛夏的气候越往后便越是燥热.晨曦还好些.最经不住的便是晌午过后那一段燥燥闷闷的难耐时光.这时候总会有些类似春困的东西莫名其妙就搅扰起來.丝丝缕缕的袭來身上.便一定要泡一壶清茶提神醒脑才能好受一点儿. 汉白玉色的宫廊甬道映着天际艳阳投下的火辣辣的笑颜.光影交错间便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金缕衣;风过处.两旁浓貌的垂柳枝丫便合风微摆.左左右右一晃一晃的.交叠出条条道道明暗的光影.撞在眼睛里瞧着煞是好看. 各色各形的花圃间.那一簇簇成片的花海经了这毒辣日头的久照.被逼仄的似乎要把身体里酝酿了一整个轮回的浓烈气息全部都散发出來才是好的.芬香旖旎.成阵的草木幽气好似要直冲天际.婉儿忍不住抬了眸子往远处那片愈发浩如烟海的繁花丛中望.碧草艳花盈目的瞬息.她清漠的眼底好似起了道浅淡的涟漪. 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万年來维系着的一座座一场场的铅华盛世.又有哪些是可以长久存在于这无限哀凉的人世间的.较之从就离不得烟火气的凡人來讲.恐怕只有这暗哑无声的殿宇回廊、草木花卉才更有望抵达智者的莲台吧. 如若不然.对于这浩浩尘世间每一日每一夜都在上演着那不经意、无定律更无意料的曲曲离歌、万般别绪.它们又缘何能够做到那样处之泰然的冷眼旁观、无所更迭. 不心痛么.不难过么.当真可以自拔么……一切皆心扰、一切皆心发.是心是佛、是心作佛、无心便成佛.恐怕.就在这经久以持着的流徙与磨砺间.它们早便已经沒有了心吧. 如此.流光转、尘缘散.人世盛衰与凋零.艳丽与沧桑.都不与它们相干. 婉儿知道自己又被这突忽涌來的情潮慨叹而搅扰的犯了痴意.她便将心绪敛了一敛.又在这颇为不经意的一侧目间.视野里却铮然撞进了一身玄袍、斜织鹅黄穗边的來俊臣迎着面急匆匆过來的身影. 他这一身暗色匝亮的宽袍愈趁得那通身倜傥与优雅浑然天成、整个人丰神俊逸.此刻又大步自花草葱郁的景深间一路走过來.更有一种翩然之感应运而生. 婉儿几乎不离武皇的身.从武皇尚还是高宗皇后起便一直如是了.故而武皇的事情.婉儿基本沒有不知道的. 但她今晨一早便奉了武皇的命前去御花园摘撷花卉、用以酿制新鲜的花草茶. 除却权谋与诗词之外.婉儿的兴趣便在于了花茶身上;武皇常说.她这兴趣该是始自了她这个人.因为无论她的外在还是内里.给人的感觉一辙都是花茶那样清清淡淡、却又有着弥深的内蕴.从不能轻易看穿看明朗…… 所以这么一來.婉儿时今便耽搁了小半天的时间沒有陪在武皇身边.面着來俊臣匆匆入宫.她诚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出乎经久以持着的政治敏感.也是她身为女官之首、身为内宰相的分内之事.她就势迎着俊臣又走过去、旋即停了悠缓的步子.启口淡淡问了來俊臣一句发生了甚事. 俊臣委实是领了武皇的秘令而赶至太初宫來.他匆促的步子因着与婉儿的路遇而停滞了一下.婉儿同武皇之间怎样.俊臣心下也是知道的.他也就沒有隐瞒的打算.因着时间紧迫.便将那前因后果简单告诉了婉儿. 原是武皇就在方才接了密信一封.其上内容是告皇嗣李旦谋反.紧接着.武皇便有条不紊的差人传了口谕.命來俊臣即刻进宫.越过一切前情铺垫.直接审讯皇嗣李旦.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刀悬头颅箭在弦 -- 身后光波流转.目之所及处尽是那漫空而落的翩翩然然的花瓣.呼应着闻言入耳之后内心其里、骨血深处那一份燥燥的纷乱. 婉儿挎在玉臂上的杨柳花篮“唰”的一下破了空的萎地……她心知道.但凡來俊臣亲自出马审讯的案子.全然具有着怎样的意味. 來俊臣是酷吏啊.是武皇的心腹啊.借了他的手.除去的原不过是武皇所欲除去之人.委以酷吏审案.要的结果便只有一个..认罪服法. 武皇此遭.她是要李旦承认自己谋反属实.她是要李旦……死啊. 心念氤氲甫至.婉儿浑然一震、即而发自心魂的无声哂笑. 传唤了酷吏中最得倚仗、为首的來俊臣.可是给了皇嗣天大的面子.婉儿突然想要将这隐在心底深处的好笑发作出來.这种繁复逼仄的厚重情态是多久都沒有过的了呢. 她这一生.有的注定只是于那谋权夺势的漩涡其里不停的辗转.在命运之间辗转、在权势之间辗转、在阴霾利用之间辗转……浮浮沉沉.如蝼蚁般的不断做着苟且偷生的绸缪.直至最终的容颜苍老.甚至可能连容颜苍老都不会有.但唯有对一个人.她会从那个人的身上找寻出那一份属于她自己的、属于“人”的清明的意识.能够感觉到自己还是真切的有血有肉的存活在这世界上的. 缘來缘去缘如水.行走在这五浊恶世、万丈尘寰的兜转背负.出來的久了便很容易就忘记了最基本的那样一怀初衷.生命的意义在里边儿便显得何其苍白无力了.但是总也会有一个人迎着那被万千业力、诸多纷杂障住的一颗心一个生魂逆流而上.化身为那纷杂世界最耀眼也最洒沓的一束光.破了阴霾万丈、直抵心之幽谷灵魂深处.做为那最后一抹能够唤醒希望、唤醒血性情识的神迹般的救赎者.去救赎他合该救赎的那个人. 李旦于之婉儿便是如此.即便这样存于血脉的真章.在素日里从未被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方言及过;即便连他们自己兴许都不明白、不知道.但是此时此刻.上官婉儿有如佛洗一般恍惚惚明白了全部. 霍而醒转.周身上下被抽.离了血气灵魂般的冰凉发颤.就在这么一瞬间.婉儿脑海里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最后一个信念、唯一的一个信念……她不能让李旦死.不能.绝不能. 呼吸紧密、思绪若焚.而终究有那么一点心念固执着自己的固执.犹如坚守不屈的灵魂:我怕.你知道么.我看似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并非是无惧无畏的……其实我一直都在怕着.这样的害怕是那样清晰嗜骨.我怕有朝一日回过头去看.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你支鸿片羽样的影子.我不要.不要那來來去去、冷冷清清.千帆过尽处的一生沉寂……我不要. 顺应着心念的驱驰.婉儿忽然想要为自己活一次.她如此的后觉着原來这须臾二十几载的光阴她都是白活了.都从來就沒有为自己而活着过. 即便眼下她也不是为自己而活.她是为了李旦……但是这又有什么是不一样的.为李旦而活.不就是为她上官婉儿而活着么.至少她心里是这样想的.她总会有一种很强烈的潜意识.那便是每有涉及到李旦的事情.她总会下意识的认为那就是她自己的事情. 莲步促抬.任那精美的竹篮盛着纷飞的落花于回廊九曲间自由自在挥洒了一地荡逸的乱红.婉儿沒再理会來俊臣.甫地转身径直掠过背道而驰的人.匆忙向着披香殿的方向一路狂奔过去……李旦是皇嗣.是这江山最有力的接班人.李旦时今摆在眼前的这个危险的局面她清楚的.分明那么清楚着的事情.缘何竟连防备都沒有呢.是沒想到会这么快吧.还是因了上次李旦的那一句“武皇毕竟是我母亲”而放松了警惕.从而在跟他一起赌.赌果敢英毅的女皇那与生俱來的、隐匿在身体与灵魂极深处的母性. 是的.这段时间武皇一直在为一个问題而搅扰烦心、拿捏不定..立谁为大周太子. 究竟是立自己的儿子先前的皇帝、还是立同为武姓同属一支的武家子侄. 拥立接班人从古便是历代皇帝一个不可忽视的、至为关键的决策.况且武皇时今已经不再年轻.她也明白在自己有生之年、心智意识尚且清明英颖之时选定一个优秀的接班人那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但就是因为这样放在心里、挂在面儿上的明明暗暗反复辗转、左右倾向而难下决策.故才一次又一次的按下了事务议程不作提及.时今武皇却不期然的对李旦來了这样突兀的一出.看來.她是已然下定了决心.是为立侄为储、传位于武了. 婉儿这一路的狂奔猛赶.直恨自己足下的步子不能飞跃的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更快一点儿.直恨自己为何不能肋下生双翼的一下便飞跃到武皇面前去. 她有着极机变的反应与决定的才思.即便是在最危急的关头也依旧冷沉如斯临危不乱.她并沒有因为牵心李旦而奔往李旦所处的宫殿.因为她明白那样除了把事情搅浑之外根本半点儿也救不了李旦.所以她基本是沒做什么犹豫.径直便往武皇此刻所在的披香殿去赶.因为她知道这样的事情除了武皇谁也做不得半点儿的逆转. 这一路上分明是不多的路程.但于之上官婉儿却有如过了漫长的整整一生. 记忆如潮.过往的卷轴就此堪堪的打开.其间那研心血之墨绘就而成的一点一滴、一走笔一勾勒出的昨日画面都是那样的生动光鲜.虽然待要细细去忖度记取.却又惶然的发现只能看到一团团深浅不一的磨痕.但就此抹去浓墨重彩的瑰丽浮躁、打掉波光溶金的缭乱眼帘.隔过这些深浅不一而逐的磨痕之后.却寻到了那一段最直白的人间铮铮风骨.婉儿终于看到了最真实的东西. 旦.她不会让他死.不会.不能……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这一座美丽的乐土盛世.终究会有一日这万千繁华都做了土.但那又有什么.横竖禁锢不了这一段曾经光鲜绮丽、刻骨铭心的最至为纯粹的绵绵旷世之恋. 这样由小见大并不消怎样天崩地裂之大阵仗、只有平素一点一滴积累而成的自然而然的爱情.自身有着可动辄乾坤宇宙的大玄力.不须声势大造.这沉淀质朴且真挚饱满的感情就在那样.它本就是一场神迹.又何需烘托造势. 大智多沉寡、庸才常噪嘘.不需顷刻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如此穿花过眼奔走于风中的一瞬.无为而为.便已经抵达了最为大成的地老天荒. . 一道颓然的闷声划破了原本静谧非常的小小院落.那是正殿大门一个猛子前倾时却又被卡住的沉缓音响.仿佛那是一扇描着漆着一道又一道古老图腾的玄秘之门.仿佛推开的是通往宿命深处的许多秘密. 李旦双手往身侧徐徐的伸展.将那通身的疲惫做了一个尽数的释然.袖口间流转着的那些明黄、属于至尊的颜色在天波中又生就出一段熠熠彩光.宛似青冥云巅真龙黄鸟的双双扶摇. 扶摇.呵.他心里明白.这此生此世浩浩命途里的最终一次扶摇.其实就要离涅磐不远了呢. 面着眼前这样的局势、身处在这样的境况中.连他自己都不能十分清楚.不、或者说根本沒有去耗费那个心思忖想.他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在面对这无比荒唐的一切的呢. 是坦然么.为什么可以这样平静……好似这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似乎早已预见到的.故而当它真真切切的发生在眼前了.也便不会觉的有多突然、多不能承受. 來俊臣才一进门.才对着皇嗣李旦行了一个规整无错的恭谦礼仪之后.很快便将身转了过去:“來人.”一道厉声断喝. 來人……可以感觉到.当來俊臣利着音色唤出这两个字眼的前一刻.明显有过片刻的迟疑和停顿.但只是迟疑.终不会犹豫、不能犹豫.他是酷吏、是武皇的心腹.他只能为主上办事.从沒有犹豫与否的权利. 很快.应声得令的内侍自院落四角鱼贯而來.簌簌的足音荡涤了恐怖的韵律.恍若來自地狱最底层的催命符咒.暖暖的天风被染就了血腥的肃杀.带着茹毛饮血的疯狂.那样的使人绝望. 李旦是无奈的.却又不太无奈.他只是凄惶.内心有一种想要仰天哂笑的冲动而生就出的彻骨的凄惶……然而实质却是.今时今刻持着中庸的避世之道也仍旧堪堪的落到这样的境地、这被生身母亲亲手缔造躬身逼迫而至的这样的境地.他连笑的心力怕都已经沒有了.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千钧一发婉儿心 -- 当那最得意也最著名的十环大枷被几个壮硕的侍卫抬进來、又“砰”地一声安置在了青砖小地上.原本还算和煦的景深便下意识笼了厚重的嗜血以及肃杀. 不想的.真的不想的……俊臣微缓的拢皱了两道眉弯.却依旧给了李旦一个背对的姿势.不敢直面、或者说不忍直面. 这个世界本就肮脏如此.那又何必做出虚伪的面具伪装出所为的高洁.呵.但有一点他却无法忽视.他无法做到向平素审讯其余案件、对着其余宗室那样毫无愧疚毫无感觉的对待李旦.因为李旦到底是有许多不同的. 俊臣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隆基那抹孤绝的影像.跟着便觉那一颗心兀地开始隐隐做痛、又肿胀的难以承受. 感业寺里整整十载的情分就在那里摆着.忘不了啊.怎么能够忘得了呢.从來不消刻意去记去忆.但这情分就在那里.根本就忘不了.就好比有过的东西无论还在不在、无论在岁月的洪荒里变幻成了一副什么新生的样子.它都是有过的.这是不可变更的事实…… 叹一声造化弄人.人生事事不堪凭.只除却“无凭”二字.终是.奈何啊. 当然.來俊臣此时此刻怀揣着如何一段心事.皇嗣李旦是不能解过其意的.旦敛目淡淡.那令人发指的逼仄的铁锁相互碰撞的泠响、呼应着周围潜移默化间被带起來的毛骨悚然的可怖邪气一起扑面而來.诚然是一缕缕缠绕不散的冤魂野鬼.那注定的宿命眼见就摆脱不得、挣逃不得. 旦闭上了一双大隐大成的明朗的眼睛.他的心里其实何其安详静谧.竟有一种视死如归、万般皆放的就要得大自在大解脱的最终涅磐之感. 就在这一刻.他遇到了这一生一世里最大也最厉害的一次索命般的、九死一生的浩劫.他深陷在一处暗无天日的囹圄里.被浓稠的血腥与阴霾的不祥厚厚实实的包裹着.他的上面有着疑心重重且铁血武断的生身母亲.中间夹杂着狼子野心且虎视眈眈的一众武家子侄.眼前又是为着必须完成的任务而不得不充分尽了自己身为酷吏所应尽之职的、只能持着最决绝残忍的态度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酷吏來俊臣. 逃.如何逃的过.世事时局这是要他死啊.摆明了就是要索走他李旦的命.呵…… 那幻似生命里的最后那么一刻.他想起了上官婉儿. “婉儿”.这是何其温柔的两个字眼.唇舌轻轻一触后氤氲而出的名字.并着一齐浮拢在唇舌间的是何其的幸福、何其的温暖完满. 这座盛世无论是繁华还是潦倒、欢喜亦或悲悯.横竖都是与我们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彼此陪伴在自己身边.只要一个回眸顾盼的目之所及处可以看到那个人的影子.那么便沒有什么是比这更为无上的欢喜与无量的功德了. 但挡在我们中间的.又何止是看不穿的阴霾与浓密不散的雾霭.持着那些高高竖起在心里的障.所能阻隔他们两人的其实有很多都是自性的固守.除了自觉之外将再无化解的法门.可直到这生命眼看着便形将消泯的最后一刻.却是都不知到底他们一直在顾虑些什么. 他与婉儿之间这段尘缘看來此生是无果了.但绵绵的情愫却沒有那么容易便断绝.人在濒临生死一线的关头往往都会应运而生出许多大智慧的德泽.一些坚守了、深思细忖了一辈子的观念也往往会在这濒死的一念之间做了全部的颠覆.一如此刻.李旦恍恍然暮然发现.原來这算來浮沉起落、坎坷谨慎又思量繁重的一生.这鼎盛治世里的国君帝子耗费了漫漫数十载铺就出的这样一段人生长路.他早已在风霜雪雨的磨洗之中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不在乎……但终有一处埋藏极深的心蛊是他从未看开过、也势必执迷一生到死都再看不开也不想看开的.便是这成千上万年來最常挂于口齿间、被无数世人都快咏烂了的一个“情”字. 婉儿.他可以笑迎生死淡面宿途.可以放开一切从不固守.但他却终抵不过这些年來帝宫默然相伴间.她额点红梅淡淡一扫若了秋水无波的倦烟眼睑…… 万法唯心、无心是佛.可我到底不是佛.我只知道若是就这样看着你、念着你、想着你、记挂着你.同你彼此温暖着、包容着、鼓励着、祈盼着……长久以持.累月经年.便也会成佛了吧. 但是时今么.唉.缓吟且念长情孽.倒弗如.倒弗如.从未遇见. 旦唇畔不着痕迹的挂了一丝难以扑捉的笑.婉儿啊.这离离合合间我已听到有漫天鼓乐奏了笙歌破空尽靡漫.那是有谁前來接引我么.合该看到天神的.却为何这金光璀璨间看到的.看到的居然是你纤细软款的身影……婉儿.不要.不要你來引我.百年过后该由我來引你才对呢.那样的话你便不会害怕了.再难走的路途有我伴着呢;但在此之前.你要好好活着.代替我活着. 世间一切痛苦、爱恨、难平、郁结、恩情、怨忿等等皆是发乎于心.诸般假象铺陈障目.庸人自扰之而已.心若不跳了.一切便也都消停了、解脱了.这是好事.知道么.婉儿.我是真的累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里竟是从容非常的.百转了千千纠结的往事.今宵一晌归梦残.这样半生半死欲生欲死皆不得的日子.终是到了头.终于可以解脱了……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 苍茫尘寰原不过是轮回一场.轮回之后改换了面貌与性情便各自再也不相认了.所以这一世你竟要留下我一个人独守尘寰么. 婉儿柔肠百曲、面染焦惶.一朵萎在乌云发间的浅紫色绢牡丹随着奔走的步伐而曳曳的晃.婉儿基本是摔进披香殿的. 已经沒了心了.甚至沒有了血肉躯壳一丝半点儿该有的感触.维系着这个曼曼身子的.唯有那脑海里边儿倔强不移执着的信念.一路不停歇的飞奔令她才一跃进殿门.便凭着那股收束不住的惯性而直直向前扑摔在了厚实的地表.接连而起的是血肉躯壳不可避免的钝痛侵袭而至;但放于此时此刻.婉儿却沒了心绪去顾念、甚至只觉这疼痛已经麻木.因为心里的疼痛远比内心的疼痛更使她欲死难安. 对这副骨骼摔磕的生钝的疼痛尚沒來得及有所反应.亦不曾來得及起身、來得及见礼.婉儿就如此往前爬了半步.柔荑伸舒.一把拽住了武皇那萎了地表的层叠华美、蹿龙华盖的边角. 究竟是怀着怎样深浓的感情.才能使得一个素來玲珑剔透、颖锐谦谨不见情态有纹厘直白显露的人儿失常失态到如此难以置信的地步. 顾不得了.此刻除了皇嗣的安危以外.还有什么是应该顾及的.婉儿扬了一张素净姝丽的颜.那其间浸染着的是前所未有过的鲜活表情;似乎此时此刻的婉儿才第一次像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悲喜情态有烟火气息的人:“陛下.皇嗣不会谋反.皇嗣不会谋反.”苦苦的声息带着昭著的哽咽哭腔.急言焦诉了才只此一句.眼泪便顺着烟朦雨胧的眸子如织如亘的流淌下來. 婉儿诚然是美的.她的美貌不差于任何一位帝女皇族闺秀宦户.但她的美不能够用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这样张扬傲霸必露锋芒的浮艳辞藻來形容.显然不太搭调.她的美是一种不太张扬、不十分刻意的美.不是一般的美.那是水月云歌缭绕下的山巅云霄处的月白牡丹.带着一点点淡淡的玉色勾边.冷傲独立、自骨子里散出來的高人一等.无边气韵与秀美皮相任是谁都只能屏息凝神、大着胆子远远的观望.而终不敢凑近亵渎. 事情來的太过于突兀.武皇一时木杵在那里.并沒有登时反应过來. 但安危性命只是瞬息间的事情.任何一刻、片刻的耽搁都可能会要了李旦的命.婉儿明白.故而这样的感知如同一道催命的符.逼的婉儿來不及等待、更莫论静下心去揣摩武皇的反应.她不加半分停滞、未带点滴犹疑.言语后放开了指间紧紧撕扯着的那片华盖袂角.重抬了柔荑腕子向那缭缭云发间探过去.即而猛地抽了斜侧的步摇上的一根金簪. 一头及腰乌发顷刻便漫了空的如瀑散下.娆娆的涨满了眼帘.目之所及带起数不尽的凄迷美态:“婉儿以死担保皇嗣沒有谋反.”不曾断句的一句急言带着撕心裂肺的笃定.就这样从婉儿柔软的喉咙里发出來.语尽.婉儿握了金簪的手兀地冲着自己胸口直刺过去. 陛下.您知道的不是么.皇嗣沒有谋反.更是从來都沒有这个心.留他一命.留他一命.婉儿保证皇嗣不会成为您的羁绊和障碍.哪怕您废了他.他的心根本就不在这里啊……只要您.留他一命. 休论林花春红总无情.不是无情.而是专著一人后便滋长出不能自拔的、只对那一人的弥深多情.所以顾不得了.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切都顾不得了.女皇陛下.您就当是婉儿……疯了.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力挽反哺终余情 () 因婉儿这一连串的动作不仅突兀、且实在是太过出乎意料、又迅捷决绝的不留后路.这忽使一向机变多思的武皇也沒能马上解过神來. 纵然心机深沉.但武皇对于婉儿这位身边贴己人的宠爱却也是真的.再者.经年前的失手令婉儿左额落下一道浅浅的疤痕.这一件事更叫武皇总也潜移默化的心觉自己对她有所亏欠;时今这个比女儿还亲还贴着心的人儿以死明志.武皇又怎么能够不心疼. 权且顾不得计较婉儿此举所谓何由.人在下意识里表露出的往往总是那些最本能的真实情态.一如是时下意识的武皇. 武皇根本來不及有什么思虑滑过心坎儿去.她全凭着最本能的那个反应.慌忙蹲身去夺婉儿手里紧紧握着的金簪. 两旁侍女见了势头不对.也前后脚的忙匆匆赶过來阻拦.半晌之后.适才扼住了正被万千情绪浸染冲头、无奈到几近发狂的婉儿. 虽扼了纤腕、夺了锐利金簪.但婉儿依然语声哽咽、盈泪四散.她当真是有如失了心沒了魂魄.更别说那一向操持甚好的场合时宜的拿捏了.她只觉头脑昏昏、目光朦胧.缄了所有的语息.只余下唇畔那绵绵不觉的机械般的关乎李旦沒有谋反、不会谋反这类辩白.此刻整个人如同被梦魇住. 这样的情态.武皇还是第一次见. 但尚且容不得心头那思绪渐渐做了清明的收束.正是时.忽有一抹清俊的身影疾步漫过披香殿外那一道道绵亘纤长的华美回廊.即而轻靴点地.大步跨了正门那高高的门槛儿将身子行进來.亦是神色微乱、匆促不掩. 耳畔甫闻了这连串的足音.武皇抬眸去顾.众人也在这时适才停了这一边儿的燥燥乱乱.一并跟着武皇安静下來. 是來俊臣. 很显然的.才跨入大殿就甫地一下入眼了这样的情景.俊臣也跟着倏然就愣了一下.但这一个愣神只是须臾.旋而他握拳抵唇咳了一声.借着这个间隙调整了一下染就着焦灼与慌乱的情态.再即而作揖低首、向武皇行了礼. 一來二去间.武皇也顺势平了平心下里这股游.离乱绪.摆手告免.目光示意爱将有什么事便说出來. 得了示意.俊臣也不多好奇于披香殿里此时此刻这样的繁杂凌乱.只是禀报于了武皇.言着皇嗣那边儿正要过堂时.突然有一个皇嗣身边儿平素聆曲之用的乐工站了出來.那乐工义正严词的指责他办事荒唐、且严肃非常的说自己常常为皇嗣奏乐.从未见过皇嗣有一星半点儿谋逆的心思啊.且.那乐工也不知是哪里來的一股子莫大的勇气.说话就剖开了自己的肚子.说是要把赤胆忠心挖出來捧给皇上看.以此來证明皇嗣的确是无辜的. 俊臣道.遂皇嗣那边儿此刻正是鲜血四溢、人的肠子肚子淅淅沥流了一地都是.根本沒有办法继续审理下去.臣一时不知该怎样拿捏主意.特躬身急急的赶过來请示于陛下. 算是契机么.这个时候來俊臣居然如此给力的做了这样一阵及时雨.來不及多想了.委身于地的婉儿头脑中灵光乍闪.那双濡染了深浓焦虑的瞳眸里重有了韶华聚拢成点.她扯了奋力扶着她的武皇那广袖疏袍.一连声儿唤的迭迭:“陛下.陛下陛下.” “好了.”柔肠百转.武皇亦沒有了半分迟疑.紧紧压着婉儿的失声急唤就此兀地启口喝了一句. 未曾沧海已枯竭.未曾珍惜已消泯;一个母亲尚且沒能真正享受到子女围膝的那一种人间至真、至纯、至贵、至为浓烈的天伦之乐.便要亲手将这源于血脉起于灵魂深处因缘和合的一切亲手撕破.这样的结果.真的是她想要的么. 其实自打武皇下旨传召來俊臣入宫审讯李旦的时候.她那一颗远比世上其她女人、甚至其他人都要坚毅果敢的心.便已经犹如打翻了的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最终这诸多感触交织在一起便只剩下涓浓的苦. 母性最原始最本能的那一份柔软、在这位旷世的帝王身上屡次与历事磨洗出的刚硬不断做着难分胜负的剧烈斗争.左左右右、僵持难定.她需要一个助力來推她一把迫使她就此做出最终决定. 她原本有三个儿子.都是她与高宗看护长大、倾心哺育的至为珍爱的孩子.但是岁月的磨洗总就这么在无意间改变了太多.人在这世上行走的久了就很容易便忘记了自己原始的初心.当登临高点后有一日蓦然想起、回头去看.却铮地一下发现昔日旧时光里的那一重重温情款款、言笑欢欢全都已经被充斥在猜忌与隔阂的牢狱之中.被冰冷的手段与血腥的政权所取代了. 这样的发现使人害怕.使人难以释怀.使人欲罢不能.使人禁不住便要苦笑着对那苍天产生这样的诘问……为什么.一切居然会变成时今这么个悲哀无逆且又回不到当初原点的样子. 下意识如此后知后觉的反观自己.武皇她的身边就剩下李旦这么一个儿子了.她先时与高宗一并视如珍宝的孩子们呵.弘儿早已病逝.贤儿早已因那所谓的谋逆不孝而饮鸩而去.显儿被她自己一纸诏书废除帝位并贬徙房州.旦儿……这个最小的儿子.唯一一个尚还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啊.民间都有道“虎毒不食子”.她是皇上、是天子.难道真的还不如一个个疼惜儿子、呵护儿子的享受骨血至亲之欢的民间布衣们么.真的.真的便要就此如是决绝且不留半点转圜余地的置他于死地么. 那被权势礼仪等诸多yuwang而织就出的一张大网猝然有了一道缺口.被这张劣性大网障住的本心倏然有了有如佛洗的救赎. 豁然一道灵光如雨后惊鸿般的簌簌便掠过武皇心坎儿而去.贴着最纯粹本质的一道灵魂……终于.那股与生俱來的母亲心性、心底里面那些残存并其实从來就沒有真正消泯的天性的母爱.到底还是被铮地一下子便激发了出來. 撕心裂肺的疼痛袭來武皇的身上.一层又是一层逐次递进、愈深愈浓……猛然惊觉.那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怀胎十月孕育而成的亲生儿子.亲手抚养躬自教导耗费苦心与血气拉扯至时今成长为顶天立地儿郎的亲生儿子. 紧临着生死边缘深渊万丈的一步之遥.终是在这一须臾间全然了解.原來有些东西当真是沉于五内、鸣于骨血其里的.就是强硬不彻底、也恨不彻底.就是抛不开、也割不断.就是……舍不得啊. 即便权势的荼毒如鸦片般如荼如蛊的魅惑心魄.也是依旧如斯. “苦了你们了……”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似乎一瞬便已横亘跨越了成千上万年的时光沟壑.武皇抬首阖目喃喃一声长叹.旋即慢慢扶起地上的婉儿.复而转眸面向來俊臣.命他即刻停止对皇嗣李旦的审讯.方才那喃喃的一道呓语.却不像只是对着他们两个人说的. 游.移的光与花树的影子乱却了散散的帘幕.包裹着剪不断的天光流艳、绕着袅袅青烟香鼎一起熏染了这座本该安宁的披香殿. 是心累了么.经久挣扎.那些本就该是刻骨铭心的天性在骤然一下看通透、看明朗的同时.身子终于周身发软、昙然无力.武皇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已然立起了身子的上官婉儿此刻正缓缓将心绪做了平复.却倏然发现自己竟想不起方才都是在做了些什么事、说了些什么话.不过又似乎不太重要了.因为合不合时宜、该不该说与该不该做.她都横竖是已经做了.不.沒有什么该不该.只有顺应心意水到渠成.如此而已. 她沒有违逆了自己想要保护李旦的初心.也是在那至为关键、至为紧要的危急关头她才倏然一下看明白了自己的初心.不.似乎是看明白了自己的本心吧……原來在她漠漠无情的皮囊之下.居然掩埋着如此一团滚烫而炽热的心火、一个如此执着痴迷的信念.对李旦的信念.只对他这个人的信念. 稀薄的天光筛筛入室.婉儿缓缓侧首.凝了眸波于这一派骤然的沉寂里去认真的端详起了无声的武皇. 她见武皇正背过身子似在赏看眼前一道绘着百朵牡丹花的华美屏风.又似乎这分明就是背光将心头那湍急的情潮做一个不动声色的掩饰. 同样在这一瞬间.婉儿忽有一种为李旦而欣慰、也为武皇而欣慰的由衷的礼赞感.这样的感觉驱驰着她下意识想要匍匐身子顶礼膜拜. 原來李旦的坚持是对的.自己的坚持也是对的.原來本以为武皇早已不能算是一个女人、早合该是冷目一切无情无态;却在那样一个千钧一发的紧密关头、在那最重要的一倏然里……豁然醒转.蓦地发现.什么无情无态无人无我.其实根本都是无法舍弃无怨无尤.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肆夜当酒 () 待到漫天青丝化为三千丈白发.又是不是真的会催长出那“似个长”的缘愁呢. 婉儿这样思量着.捋了一把墨绿色的云袖.袅袅的莲步在是时停住.将身倚着月形的拱门、漠了眸子往里边儿淡淡的望. 若得白发三千丈、红颜凋朽成灰烬.她希望自己要么早已死去不在、要么不要继续这样孤零零的漂泊辗转无所依靠……这么甫地想到了这一处.她忽有些鼻头发酸.但情态还是及时的收扼了住. 院落里有紫的纱鹅黄的幕合风荡漾.碧绿的纤草与火红的榴花在她身后烂漫的铺陈成一大片繁盛的好景致.相辅相成的愈衬托的这整个素淡微冷的人显出一股子出尘独立的谪仙气韵. 确实.婉儿通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逼人的仙风.那是无论如何都濡染不得一丝烟火气息的不可亵渎.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身处在这个世界yuwang最多、最肮脏的地方的人.居然会拥有着至为干净且冰漠的仙灵气韵.这却又是个怎生荒唐滑稽的道理.难道当真是物极必反么.呵.谁又能知道. 感知到身后有一道虽冰漠、却藏不住眼底灼热火光的目光正定格在自己身上.似乎婉儿的气韵他总能在第一时间最及时感知到.李旦心头一动的同时猝地转身回头.无边的风声卷了柳絮萧萧的漫空而下.被涣散的离了枝头的萎顿夏花一起漫溯.在虚空间交织成一道柔软的粉红色春网.笼罩着这个清俊拔尘的身影. 果然他沒有失望.他看到了他的婉儿. 旦唇畔挂着一道浅浅的温笑.微定后迈步行前.那样坦缓、不乱纹厘.似乎不久前那一场才结束的关乎性命的困扰、至为强烈的浩劫并沒有对他生就出多大的影响.他就一直一直行到了倚着月门的婉儿近前.与她相隔了一道咫尺的距前:“你看……”且言且认真的看着眼前的婉儿.见她菡萏的面孔挂着几点未干的泪痕.蓬松的墨发疏疏的绾了个简单且凌乱的髻.想必是匆匆忙忙赶过來的样子.“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不由蹙眉. 方才从几个贴心的宫娥女婢口里.旦也明晓了由头至尾大略是怎么一回事情.心里放空了般的抽.搐.一下又一下的抽痛和动容就要令他不能自持. 他又近了一步.上前去抬袖轻轻拂却婉儿面上星点的晶耀.即便心里对她心疼如此.出口的话句却是方才那般自若的镇定.似是什么事情都沒有发生过般.一切如常.他整个人依旧显得沉缓温和.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紫陌青门、雨魄云魂.原來若要断送这漫漫一生的所有憔悴.只消拼得几个浮沉的黄昏就足够了. 历经生死之劫之后这二人的再次重逢相见.这一次.婉儿沒有躲. 她一任李旦灌了风的鼓鼓剑袖为自己将面上的残余泪痕尽数悉心拭去.不是不想躲.只是愿意醉在他能带给自己温柔安然的感知的臂弯之间.只是素乱的头脑还沒有完全恢复素日里那清醒的自持.故而她此刻全凭着心念最原始的驱驰.整个人都是迟钝而麻木的.根本连一个神思浅动的反应都沒有了. 心微动奈何情难近.生就在这一座华美繁茂的鼎鼎盛世.身处在这权利巅峰阴霾遍地的巍巍唐宫.她从來都沒有奢望过什么.是的.奢望.除却将这一颗心一个魂儿全然付于武皇之外.其余一切对她來说都是奢望.包括生命.更况乎爱情. 她本就是一个不该存留在世上的人.如果不是武皇当日动了一念保她一命……即便也正是这位得着天命的、神迹般的女人毫不眨眼间便残酷直白的破了她的家、夺了她官宦小姐养尊处优幸福一世的权利.但她还是感念的. 心中对武皇究竟有沒有埋下仇恨的种子.世人在猜度.婉儿亦在猜度.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又或许是那一桩桩的权势争夺接踵而至.她自打记事起便一直深陷于各式各样阴谋的漩涡里.所以她从來就沒有静下心來去认真的思考一下这诸如此类的一干问題. 她只记得家破之后她入了唐宫、后來她就跟着武皇.她只跟着武皇.跟着她谋权争势提勇存谋.跟着她推动了一轮又一轮历史际会、风云天幕里载入史册的不可追的成了传奇的高度…… 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呵. 惶然一下牵神回來.又蓦地后觉了李旦正这样温柔的照拂着自己.婉儿心下微悸.却沒能控制的.那些原本已经收束而起的眼泪再一次顺着眉梢眼角浅落下來.好在于垂眉敛眸时终是收住了. 她不是一个喜欢掉眼泪的人.诚然的.从來都不是. 如织裙袂顺着风儿的撩拨而扬洒的高飘.天风浩荡.她若一朵迎着阳光雨露静然盛放的芙蕖花.足颏盈盈一转.婉儿铮然后退了一步.便又跟李旦划开一道若有若无的距离:“你沒事就好了.”微启檀唇.有暗香携着字句缪缪的飘卷起來.是时.黯淡了若许却仍挡不住阳光倾洒的天幕.终于有了太阳雨微落下來. 原本和煦温存、亲昵自然的氛围.随着婉儿的骤然出离而重陷入旧时尴尬. 心头略有戚戚.旦颔首沉目. 婉儿便在这个恍神的时刻对着李旦欠了个身.旋而转身离开. 旦倏然回神.启口想喊住她.可语声塞在了喉咙里.那抹亭亭的银台金盏般美丽纤柔的身影已然游.离开了他目之所及的视线.就这样一步步的越走越远.直到远去看不见后都未曾有过一次有心无心的驻足回眸. 他下意识拢了眉弯赌气又好笑般的这样想着:婉儿呀婉儿.你的心.究竟是有多坚强呢. 醉一杯冷雨酿成的酒.在红尘里.旦默然抬目.对着微雨天幕引袖抬手.将掌心往着斜织的雨帘处平缓的摊开.几滴雨珠便在其间打着旋盛落下來.晃啊晃的.一晌便碎化成了细细的碎晶. 带着这轻悄悄的薄凉.他倒是醒了醒神.又略低首.把视线跟着沉了一沉.良久后径自展了一个淡缓的笑. 即便她怀着慌乱敏感的一颗玲珑心颇为乖张的自他怀抱里出逃.也逃不掉那自有着的一段灵犀存心.这样的灵犀心使得他们并不消言语、并不消常见也会有感知和体悟.他们就在那里.每一次回眸顾盼低睑抬眸便都可以清晰的看见的.从來不离不弃、不失不去. 已矣、足矣了…… . 天光历经了极致的澄明之后紧跟着便是无尽的黑暗.惝恍压抑间.夜幕悄然而至. 俊臣对着打帏幕进深处远远过來的隆基点了下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他迎进了内堂.顺势退了旁人、迎他半开玩笑:“王爷好兴致.挑了这么一个夜深人定的时机來我这府上造访.莫不是吃定了这个时令神都街上的酒坊全都沒了空位.便來我这里讨酒喝、也好省一顿酒钱.”语尽哈哈大笑.示意隆基随意落座. 已是夜半.府外林落间依稀传來的打更声不知道缪缪的转了多少个弯.方才來俊臣才掷了行书的笔.就要熄灯安寝时.李隆基却突然登了门來. 他是临淄王.行事随意到底也算自然.但这择时走动的习惯却是有着弥彰重叠的不同寻常.免不得便挑起了俊臣的寻味來. 几许淡淡的笑意氤氲在眉梢眼角.隆基心知他在开玩笑.也不急着回答.抬手抖了抖月白疏袍上落着的一路风尘.旋而落座.皱了下眉头向着一并落身在对面坐定的俊臣嗔怪:“啧.你看你这话说的.就会打趣一个我而已.”一语才尽.便见窗外天幕上那轮高高挂上桂枝的月儿、透着窗子将周身银辉筛了几缕柔波斜织而入.于着青砖地表投了一小片淡墨远山般的阴影.煞是好看. 两人相视一笑. 俊臣遣了几个服侍的婢子将酒菜准备好了送上了.旋即阖了下目.抬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将一干繁复纷扰权且通通抛在了身后.他是真的累了.特别是近日以來因着武皇初登大宝、根基还沒有稳定.且可为她信赖、任用之人又实在太少.故而俊臣便愈发辛苦了些.仿佛有着想不完的筹谋、做不尽的工作. 知道在隆基面前不必再有那样多的浮虚伪装.还是直來直去好些.俊臣闲闲启口:“好了.找我有什么事儿么.”饶是再怎样老实迟钝的人都能看得出來.夜半之时前來会客.沒有事情显然不太可能. 两人又恢复到了那副兄弟般的亲昵中去.是啊.这样的情义该有多深厚呢.俊臣、隆基、太平.他们三个从小一起在感业寺里长大.各自有着各自的难处、各自有着各自的故事……但却有一点.就是他们自有了记忆起始彼此之间便已经好的不得了了. 人这一辈子.总有一段让你不能忘怀的最单纯、最简单、最快乐、最无杂思的岁月.就如同浩淼天河之央那些寥寥的星辰.也许并不是很多.但每当抬眸仰颈细细的去寻去看.却最容易耀了眼睛. 在感业寺里整整十年的岁月啊……宝贵的孩提时光是他们伴着彼此一起走过的.说是相依为命亦不过分. 曾几何时.他们是彼此最亲的人.掏心置腹的人.无话不谈的人.可韶华总会踏着春光如织的行走.孩子总是要长大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之间变的各有了心事一段.变的开始学会隐藏、甚至学会利用、再甚至可以预见到的有朝一日那不择手段的相互伤害…… 是该可悲可叹的.但又好像并沒什么.人之一生.总是要历经这样一个过程的.总是要历经的不是么.沒有一人可以避免.规律如斯的事情.一如星际轨道、四季交替. 人尚在、情安在. 算了.又正是因为可以预见到日后情势的不再单纯.故而此刻这尚且算是沒有失去全部真性的一次次交集.才又显得更为弥足珍贵.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念旧念情 () 來俊臣是何等颖慧的人.他的颖慧锐利甚至往往会给人一种无形无声的莫名逼仄.不期然的便让人觉的害怕……而他呢.分明还是那一副优雅魅惑的闲闲样子.并沒有什么不同寻常.事实上从來都沒有改变. 有一种人.真的是用來要人命的.也是.甫然发现这倒也恰如其分的贴切他酷吏的身份. 颔首微顿.隆基沉了一下深浓的眉目.未曾耽搁太多.启口时带着一层薄薄的沉仄:“我是來向你道谢的……父亲的事情.”临了又忙补上了这一句.喉结略动、濡染着低回的苦涩.这字句发乎在心的委实是他全部的真情实意.未有一星半点儿惯有的伪装. 白天的事情.隆基他已经尽数洞知.他明白.依着当时的情形、以及酷吏办事一向雷厉风行的手段.俊臣完全可以不去理会那个刨腹的乐工.只需继续自己领了的命令、完成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但俊臣沒有.他选择了把乐工的事情向武皇禀报.可以说就是选择了保护李旦…… 当时的來俊臣心底下也是不愿李旦有难的.一定是的.这个乐工质朴的举止是否也是來俊臣极力想要看到的呢.他也定在那关乎生死的极短的时间里寻找着契机.哪怕一丝一毫的于着旁人來讲根本留心不到的契机.都会被來俊臣敏锐的扑捉在眼里.他亦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的尽着最大的努力來寻办法护李旦周全的. 而这样行事一切的初衷缘起.当然是归结在跟李三郎的情分上面.全不在于李旦如何.其实只是一点维系着.那便是:李旦.他是三郎的父亲. 不知从哪里流了半朵稀薄的暗色云峦.就如是静静默默的遮迷了弦月的半个身子.光影便变得昏惑起來.斜洒进小窗、筛在地上时便涣散成溶溶的晶耀.又因有了游云离离合合的晃曳撩拨.故而这原先看來煞是好看的静好景致便活了起來.在地表投影出粼粼游鱼样的韵致.但又倏然一下重新被遮迷了光亮.影像全失.叫人甫地一下便意兴索然. 俊臣闻声微顿.旋即重新低首淡淡的笑了笑.沒多言语:“我们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未有疑问.肯定的语气. 这样的话全沒有半点儿场面中的客气.看來听來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有的只是暖融融的兄弟情谊.这样的感觉让人有如沐染醍醐.心境登时就敞亮了. 心境使然.连同着眼前这一切原本阴霾的景致.也在这一瞬变得反倒如梦幻般的美好.隆基侧首.字里行间带着浓浓的正色;看的出來.他沒有将情绪隐藏:“这份义气我怎么会不念.虽然父亲一直教我忍耐和克制、一直教我低调行事不可躁动.但若因怕武皇怀疑而不來你这儿一遭.不亲口向你说出这一声真挚诚恳的‘谢谢’.实负我们兄弟之间这场情谊.是为不义.”于此一顿.须臾又继续.“可若因着兄弟情谊冲昏头脑而不管不顾.來你这一遭再引來武皇的猜忌.终是会害了彼此.是为不智.我不要二者择一.因为无论择哪一种、舍哪一种都不是我的处事原则;故我只能夜半之时前來叨扰你……只怕这顿酒.还得你做东了.”最后一句.带起了玩笑意味. 即将破晓的残风顺着半开的窗穿堂灌溉进來.扑在墨发、面眸.习习的撩拨着敏感的肌肤.却着实惬意的紧. 俊臣侧目对着门边喊了一声、催促婢子赶紧上酒.复而收回视线抬首看着隆基.浅色的薄唇挂着一道似有若无的淡笑:“三郎.我來俊臣不为别的.甚至不为什么跟你的兄弟情……我只为不违我的心.”天风浩荡.撩起满室帘幕擦着地表沙沙的响.俊臣定在隆基双目间的目光亦带着满满的正色与真诚.“我会对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做到仁至义尽.至少.不会让自己日后念起來时.有悔恨、有负罪.” 诚然的.來俊臣这句话听起來总也觉的有些不祥的意味.但又诚然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是用了“仁至义尽”的缘由么.总觉的这个词藻通常是兄弟友人决裂的当下才该言出口的……不过也不太尽然.但正是带了这么一个全然未曾刻意的词眼.倒衬的语句多了一份不卑不亢的磊落、以及似有还无的戾气.倒是符合俊臣的性子. 可就在这一句话落入耳廓的同时.又倏然叫隆基心里莫名的一揪紧.在综上那些不合时宜的意味并起的同时.他又突然有一种极贴切的、自己其实不如來俊臣的恍惚感……俊臣说.至少不会让自己日后念起來时有悔恨和负罪.俊臣至少还有着这一道心念、至少说话行事时心里还有一杆秤的.关乎良心衡量的一杆秤.可是他自己.却诚然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为人做事前后都先问问自己的良心、给自己那肉眼看不见却依旧不可忽略的良心一个交代. 彼时温好的热酒被端了上來.酒意徐徐.带的周围空气蒙了一抹纯酣的香气.尚且未饮便被缭绕的香气熏出了三分醉意. 款缭帘幕、壁橱彩窗.一切目之所及处的景致都变的飘飘忽忽的.美得不太真切. 隆基摇头.抬袖指了指俊臣:“你呀.还是这副不羁样子……说的话分明是肃穆的.可面儿上又总是那么副无所谓、磊落落的神色.好.够爽快.”语尽倾袖将那翠玉酒盏尽数满了.对着俊臣一抬. “來吧.痛饮一番.”俊臣修长的手指夹着股风顺势抬盏.薄唇笑笑.亦满酒其间.带着那抹未曾敛去的徐风笑意举盏与他对饮. 院落里有一夜夏风吹开了满湖的晚荷.脉脉清奇的幽香便慢慢儿的将此铅华鼎盛的一座城池尽数笼罩其中.厚重的疲惫与旷远的思虑就此收束住.只余下洒脱恣意的纯酣义气、以及溢满了美酒香气的庭院楼台.一夜踏歌、一夜阑珊…… . 流着熠熠金波的大殿高檐宛似一条条攀飞于云霄的吐雾金龙.宏伟威慑到每一道细微琐碎处.无一不在体现出这个最为鼎盛华美的梦一样的帝国的巍峨繁华. 这样美且宏伟到不真实的巍巍宫阙.这一座初初一眼看去便觉美好到不像样子的治世帝国.叫人不由便生就出这样一种恍惚的绮念.便是待千百年过后.这样一个纸醉金迷且又不失严整祥和的高伟治世.是否真的会成为一个梦呢.到那个时候.待得午夜梦阑、梦回彼处.所能寻得到的不知道还会不会依旧是这样一些生动光鲜的恍然如昨……婉儿垂眉.心思浅动间淡淡叹了一口气.喟然的味道徐徐的失落在了心蛊里边儿. 她终于得尝了自己的所愿护持了李旦的周全.却沒有意料之中彻骨的欢喜.只是深深的松了一口气.倏然发现这样的感觉并非因为逃出生天、九死一生后染就的疲惫与该有的侥幸.相反似乎更加伤悲.这伤悲是因为生死一线中生与死两处强烈的对比.因眼前这样一份生的真实而更加贴切的感知到了死的悲哀. 行走在这个世界的性灵们其实是何其的昏庸与愚昧.他们在奔走中看似将“生”之一字彻底的落实化、体现的淋漓尽致.他们般若智慧并未开.但正因如此反而活的简单纯粹.反而要比洞悉了一切亦或摸出许多门路的人要幸福、快乐的多吧……正因为看过了太多、历过了太多、也推波助澜过了太多.故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眼里丧失掉了原有的吸引.美感早已荡然无存.所以说什么做什么都提不起丝毫的兴致.一切一切也就在这个时候全都变得索然无味、厌了倦了. 忽而悠扬的管弦声自远处幽幽的响起來.婉儿沉目静听.方识得了这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 那曲曾几何时乃是由李贤皇子亲自编曲所做.这是他尤其喜爱的《宝庆乐》.虽承着这样一个喜庆的名字.但其间真章却委实担得不起“吉庆”二字. 这样一支分明满溢着焦虑、哀伤、莫可奈何的曲子.却被章怀太子李贤扣了这么一个大大不合时宜的喜庆名字.其间讽刺意味昭著. 李贤去后.武皇因念想这个儿子.便命了宫廷乐班将那《宝庆乐》以着原有基础重做修改.后不时演奏.以慰心下忧思. 就如此一改二改的.这原本内忧外患的曲子便被改的真真也相符了它那好兆头的名字.时今再奏出來俨然已经寻得不到那里边儿最初的星点意味.原有的东西早已经面目全非了.《宝庆乐》当真成为了一支宝庆安详的欢快曲子.除却曲名依旧是“宝庆”之外.是时的同原本的分明就是两支截然相悖、毫不相干的曲子.内里那点儿难能可贵而引人深思的精髓早已荡然无存. 那么武皇她是真的思念李贤.还是为了遮掩她的过去而刻意择了由头将这曲子潜移默化的瓦解. 不过人么.要的仅仅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想头罢了……其余一切.也便真真都不消那么计较了.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风声鹤唳 () 御花园里的牡丹纵开的再艳.看得多了也有无趣之时.正如情到多时情便转了薄. 这一处的景致看得厌了.也见这天色临近晌午.武皇便转了身子折步往小亭那边儿走. 婉儿煞是贴心.忙亦步亦趋的密密的跟上去. 便在是时.武皇那一句突忽而出的话句便漫着耳廓不着痕迹的传过來:“为何要帮皇嗣.”再普通不过的发问.不像是带着怒气.但这样净水无波的语气、态度.往往才更加可怕. 沒有什么.是能瞒得了武皇的……婉儿心口甫震. 察觉到婉儿瞬息而起的紧张与略略的骇.武皇定了步子侧了侧首.两道眉弯舒缓开來.晴朗的明眸里挂了一层薄薄的笑意:“朕还从沒有见你如此急切过呢.”这次再出口的句子沒有了方才的深不可测.略柔软了语气.依稀添就了几分亲和. “婉儿只是不想让陛下日后伤心.”一來二去之间.上官婉儿那颗玲珑的七窍心已经有了那一番辗转.极快的思量不着声色滑过淡漠的清眸.口齿间这字句便并着应运而出.“因为.时今陛下身边儿毕竟.只剩下皇嗣这么一个儿子了……”谦然颔首.语息淡淡.那么一副柔顺乖憨的温存模样.叫人自这之中看不出丝毫的别有用心之处. 这个理由放在场面上倒是不无道理.武皇沒有急于开口.只是转了定在她不存烟火的面靥之上的那道目光.抿了妃唇轻轻一笑:“你这张无情无态的面孔.可以骗得了任何人、天下人……可你骗不了我.”声音并不很高.依旧是素日里闲闲言语间的平淡调子.但这里边自有着一种沉淀下來的大睿智.并着悄滋慢长的震撼于无声处涓涓袭來.只骇的婉儿心口一“咕通”. 武皇沒等她接口.起言继续:“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在你身上拥有的感觉.从沒有出错过.”尚不及婉儿那情绪有过太多的转变.武皇这之后的字句愈发笃定.已经不再是发问.那是不容辩驳的真相. 正午天边.流动的云岚被灿然的艳阳濡染的酡醉成绮.慵慵的气息撩拨而起.叫人这一颗心蒙了太多的不知所措. 说不上來这是一种怎样作弄的感情.婉儿有着太多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整个人竟全都麻木了起來.她低首垂睫.心下脑中全都放空了般的不辨情态.这真的不像她素日性格.意识到这一点后.心下兀又隐隐一凉.微颤了下.亦不知该言语什么. 小风缓掠.拨了华服袖角迎着花丛漾荡了一道圆润的弧度.气氛被一时缄默在这里.似乎温软的天风与灿烂的阳光都变得倏倏然凝固. 预料中的一通诘问、那可以想见的疾风骤雨并沒有如预期而至.又是须臾.武皇只是浅浅一笑.沒有再说什么. .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这是上官婉儿有那么一个时刻被万顷心绪悉堆心口.那般作弄且逼仄的压迫感凛冽的叫她无所适从.她忽然就感念诸多.遂借了一位独居幽 阁、思念离居远行丈夫的女子的口吻.而就这般顺势吟念出的断续句子.有意无意的斟酌一二后.复挥袖走笔.为这一阙寄托幽思的华辞提就了一个《彩书怨》的精致词名. 安于寂寞、享受寂寞.这在纷繁错综、持着一双睿智的冷眼也看不真切的铅华浮躁世界间.固然是最好不过的苦中作乐、难得清净.但毕竟是人.人在有些时候也确实是需要一个可供倚靠、可托绪思的人或者物亦或者是无形的精神羁绊的. 沒有想到的是.当初原也无心而成的这一阙《彩书怨》.居然会成为上官婉儿时不时便禁不住吟咏于心、却在同时将那个人绝尘的身影浮现脑海时最有效的医相思之病的良药. 即便她在潜意识里始终不愿去承认.不愿承认自己已在不经意间染就了这最碰触不得的“相思”二字. 这样作弄的缘份、这样纠葛的缠连.幽回婉转、绕指回肠.沒了七弦琴、碎了八行书、折断了九连环……却终也望不穿那绵亘一道长亭十里、巍巍一座如画江山. . “啪..”盈薄剔透的青瓷小盏被狠狠的摔碎在地上.撞开了晶耀的玻璃花时.便是那么清脆的一声泠响. 根本不消放眼去看.只闻这声音便知道來俊臣此时此刻这心里是有多么浮躁、居然连这样一个一贯优雅的人都被不知是怎样的心绪作弄到这般失态的地步. 正在院子里持了轻罗小扇、逐着那流连花间的蝶儿、步态娆娆的虞素听到了突兀而來的响声.未及多想.赶紧沿着院落小道跑进了内室里去.看到的便是这青花瓷盏乱乱破碎的一幕. 侧旁雕花的小几前.來俊臣正将那猛地抡起袖子狠摔瓷盏的姿势疏解开去.将那开阔的剑袖负于了笔挺的身后. 虞素一时解不过情势.只见夫君那一张美的耀眼的俊面分明还带着几分未及收去的燥乱.甚至略有愠色;而明净的侧颊上浅映着些窗外花树斑驳的碎影.又把这整个人渲染的美好的活像一幅泼墨走笔的自然画卷. 但是不该啊.太不应该了.在他身边满打满算着也有几个年头过去了.自己夫君的素性虞素是了解的.这样内涵渊深、思绪灵敏、一向沉稳有度的來俊臣.从不会控制不住素乱情绪的來俊臣……眼下却又是怎么了.却是缘何有了如此反常的态度呢. 是时这普天之下若能有什么事儿可以把他的情态逼到这样彰显无疑的地步.那么由此來看.那其中的利害关系是可见一斑的:“出什么事了.”愈是了解便愈会让虞素觉的不安.她纤心浮了层细密的焦虑.轻着语气徐声问的小心. 正值盛夏天气.晌午才过.酷热的艳阳却在这时依稀有了消减的势头.但周围一切依旧全都笼罩在氤氲的水汽里.就连那扯着嗓子嘶鸣了经久的蝉虫此刻似乎都打了些萎顿的蔫儿.变得有气无力的. 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的环境感染了心绪.搅扰的心情愈发的烦躁难平.俊臣沒去答虞素的话.漫不经心的抬目往洞开的轩窗外扫了一眼.也是无趣.顺势抬手抚了抚滚烫的额心.方才的失态已经被他竭力的按下.适才吁了口气、只跟她说沒事. 尔后便也沒再理会未及接口的虞素.他自翠玉束腰间取了那把水墨折扇舒展在指间.径自抬了步子一路出府去散心. 虞素下意识回眸.即便俊臣并沒有向她多吐露关乎官场、关乎时局间的一个字.她跟在他身边这样久了.便是耳闻目染.心里也是有那么几分清楚的. 她心知.俊臣定是对于一些即将到來的大事情有了感应.花无百日好、人无千日红.朝堂上的风雨变迁、局势上的错综复杂.旦夕间便可改换天地翻云覆雨的事情本就是无常的.谁人又能算的一丝不漏呢. 但他既然不说.她也不好再问.见他渐行渐远后.她只是摇了摇头.心底下莫名的起了一慌.先前于着柳下花荫扑蝶的那股意兴早已无了踪迹.闷闷的折步回了厢房小憩. …… 面目上从來都含笑优雅、一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來俊臣啊.时今之所以会有这样过激且有些失态的反应.其实也不难怪. 若问这事情的源头.这还得从民间一个不知怎么就流传出的无稽流言慢慢儿说起. 就在前阵子.神都城邦的坊里坊间突然有了这么一个说法..“代武者刘(流)”. 单从字面意思上去剖析那些许的天机.这个不知是童谣还是又是哪一处显现出的神迹的意思.似乎是在告知天下人“代替武皇执掌江山的.是一个姓‘刘’的人;亦或代替武皇执掌江山的.是皇室宗亲里边儿被流放的人”. 无论取哪种解释.听來都是无可厚非.但也都不是完全无漏洞.但这是关乎武皇辛苦建立、不断经营维系着的江山大业的大事儿啊.故而武皇不得不上心的去想一个万全之策.她本着宁可错杀一万也绝不放过一个的心念.对每一种解释都做了周密的忖量与考究的计划. 武皇身边有不少心腹能人.在必要的时候自然是要站出來主动为武皇排忧解困的. 这期间.有一个同为武皇办事的酷吏便转动灵光的心思.于圣上面前出了这样一个主意:奏请圣上审理流人.是以查明在流人之中是否有谁存着谋逆的不轨之心. 这样的谏言也在情理之中.并沒有什么不妥之处.既然民间有所传言.谁也心知肚明的是.所谓上天授命往往不大好就此简单的便让世人知道.既然有了这样的传言那么便大抵是有着心术不正之人暗自在幕后操控、掌握一切.所以查理一下也自然是必要的. 略略思量了一下后.武皇便应允下來.遂命那献策的酷吏前去审理流人.这也是人之常情的防范.出事之后便需要有当回事儿去应对的态度和手段.这些都无可厚非. 但是……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宿命先知 || 话说那授命于武皇的酷吏往了岭南之后.原本不算难办的事态却有了潜移默化的更迭……那领命的酷吏却并未按着武皇的旨意对流人审讯.而是按着他心中自有着的那一大套一早想定的主意.也二话不说.径直便将当地三百左右的流人尽数驱赶至了河岸.命壮士提刀而立.待他一声令下.那一排排的头颅便被次第的砍了下去. 三百流人尽数卒于此处.仿佛那漫漫高空并着河流尽是血色.腥甜的气息大刺刺的扑鼻而來.并着那样冶丽散乱的大刺刺的艳红.就此濡染了整条河湾.澄澈的琉璃样的水波就这样倏然一下做了地狱血池. 处决这些流放之人完全是莫须有的罪名.且这也不是武皇的本意.那酷吏完全是钻了圣旨的空子、打了擦边球.可怕的却是他还仍旧无法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还满心的认定了自己这样做绝对是最正确的决定. 待处理完备之后.那酷吏返回帝都于武皇处复命.旁的并未怎样详细的做交代.只满口说那三百流人俱心怀谋逆之图.臣恐他们日后滋事.遂自拿主意.已尽数惩办. 这一席话说的倒也合情合理.武皇当时便也沒有怎么在意.情理上看.若是那心术不正之人当真是出在流人里边儿.那么动摇一国江山社稷的大事情这便自然得是宁可错杀一千、决计不能放过一个的.所以他做的也并无错处.更况且.酷吏们可都是武皇的心腹.平素里最为擅长的便是去揣摩、去第一时间便悉数洞知武皇的心思.他之所以胆敢这么行事.也是明白武皇心底下未尝不在动着尽数除了那些流人、干脆彻底绝了后患的念头. 所以很自然的.经此一事之后他很快便被耀升一级.是为嘉奖. 同时武皇心中氤氲开了这样一重心思.她念着.既然岭南那一众的流人心有反意.那么其余地段儿的流人怎能保证便不会心有反意. 于是.这位一向果敢干练的武皇念头一起便干脆、利落的下了连番的决断.她很快便又下一道圣旨.往其余五处地段儿复遣去了五位酷吏.要他们仔细查理、莫要怠慢. 人之本性嘛.皆有这么一种天生的效仿与从众的心理.这样的心理是与生俱來且不可避免的.并且滋长极快、往往很容易便忽略掉了清晰的思量.这五位先后派遣而去的酷吏.一见最开始时那个派往岭南的酷吏因大肆屠戮流人而得了耀升.这无疑就为他们竖立起一道光辉熠熠的榜样.潜移默化间起到了一种教化的作用.无疑在有心无心的提点着他们这些后來人该如何行事. 这兴许是武皇有意为之的默契.又兴许是这群酷吏们想当然的做了效仿.更或者是全都会错了武皇的心意.但是总之.这所谓审理流人一事的任务到底该如何办理.他们也不知是不是一早便通过气儿的.心下也都有了不约而同的一个决定. 于是悲剧就此发生. 这五位前后相差不多时被派去各地的酷吏亦什么都沒有做.他们将那最初的“榜样”之行效仿的淋漓尽致.按着心中一早便打定好的主意.只想着“肃清”之后匆匆了事儿.他们虽不在一处.但所行所做相当相似.这已然不像是一场关乎忠心的判别审理.事态已经被烘推至了一种近乎游戏的荒诞地步.俨如杀人比赛一般争先恐后的将流人全部杀死.五个地方.所杀之人的数目由五百至九百不等…… 这充斥着血腥与惶恐的六道使事件.无疑成为武周历史星空间一道如何怎样也注定无法淡去的一种悲凉、一种政.治决策上出离本质的慨叹. 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所带來的影响自然是巨大的. 那些流人既然已被流放.便说明论罪而处他们其实并不该死.却如今又一辙的就此全部送入死阴之地.又是做何. 民间与朝堂之上的质疑声浪收束不住.即便面儿上依旧恭谦服从、其实内里心思已经多少做了涣散.如此草菅人命呵.所滋长出的不仅只是心痛.还有最本质最下意识的一通质疑.这样一座泱泱大国、浩浩盛世.此时此刻当真还有那供以规范规矩方圆的律法存在么. 物极必反.凡事如果太尽那么祸端也一定会应运而生的.即便浊气氤氲世间、阴霾强权深浓冲天.每个时期每个阶段也总会有那么几位耿介之人不畏强权、不惧风势.坚守在那里做着自己所合该去做的事情的. 终于.朝堂上渐有一心赴国的贤德耿介之臣开始纷纷带头上表.以至诚至真之心竭力的呼吁武皇万不可再如此荒唐下去. 历经这样一场未及意料的近于祸端的事端.武皇自己其实亦在反思.她并不是一位暴君.她是明君.是当真希望将国家治理的愈发繁冗昌盛、当真可为百姓做些贴实的好事情的.但是潜移默化便被堆叠眼下的这一干局面.决计不会是武皇她所想要看到的呵. 武皇虽然是一个女人.一个古往今來独一无二的女皇帝.但她亦是一位有才有谋亦有勇有智的英明天子;她不是一个昏君.她绝对担得起这重于泰山的一国之君之责. 其实在她心里最为佩服的便是这一些敢于迎头而上的耿介之士.那些臣子的殷殷劝阻令她起了反思.她渐渐开始忖度自己这阵子以來所行所做的桩桩件件事务、所参详下定的每一道新旧方针…… 诚然的.酷吏政策确实为前期的武周统治起到了一个不可动辄的威震效果.在酷吏政策切实落行之中.那些凡对武周心怀反对、构成威胁之士要么已被尽数铲尽、要么机变倒戈小心谨慎再不敢有异心.这方面的顾虑基本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正是这样一种残酷而铁血的政策.它督使武周政权得以在一个浓缩的最短暂的时间内渐渐步入了稳定的正轨.未为不好. 但是繁华治世本该君明臣直、上下一体.而时今眼下这样君臣之间的鱼水和睦早已在不经意间消失的半点儿不见影踪.为君者频频猜忌臣子怀有反心.而为臣者又总也草木皆兵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索命的屠刀便会悬挂在自己的头上.文臣武官每进宫时总要同家中妻小尽数告别.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时今跨出门槛儿后还会不会平安回來……他们都有一个外号.唤作“鬼朴”.意为“找死的人”. 一个国家之所以强大.全赖于君臣之间相互协作、配合有度.而是时君臣之间莫说配合及协助了.便是连最基本的性命都受到了威胁.为君多猜忌、为臣竟日吊胆提心.这国家莫说继续发展强大.若再照此下去、若政.治依旧故我的不知道革新.那么这好一座浩浩的繁华盛世不被瓦解分崩就已经不错了. 这样后知后觉的想法委实可怕.令武皇倏倏然吃了一大惊.她缓缓的把身子落座下去细细的忖度.若想改变眼前这早已成型的一切.首先要做的.便是除去酷吏制度…… 每个时段都会有其顺应着应运而生的产物.酷吏政策无疑是前期的武周江山因顺应需要而悄然生就出的有力武器.时今武周江山已然稳固.武皇需要的便是更进一步的收拢民心、君臣同体;这个时候酷吏制度便是横亘在中间的一道坚实的屏障.不仅再不能作为助力帮助武皇维系统治.还反倒成了坚固牢实的一大拖累.那么此刻不除酷吏.又更待何时呢. 更新换代、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从來就是时局的大背景下不可避免的无奈又必然的事情.是早便该有所预见到的…… 來俊臣虽是武皇在尚不曾建立酷吏制度时.便因了机缘巧合下太平公主的引荐和推举而培养起的心腹.又加之这几年來他聪颖贴心而深受武皇喜爱和器重.但是让他这个始至时今已然背了一身罪孽的人真正大放异彩、寻到长处的.说到底其实就是酷吏制度.在一众良莠不齐却也优点各异的酷吏之中.來俊臣从來都是为首者. 而如今武皇一旦要除去酷吏政策.对于俊臣的官场生涯、仕途打击.可谓是最直接也最巨大的……且从來枪打出头鸟.如此显眼耀目的这样一个人呵.若说不好.还会成为武皇收拢民心、推卸罪责的一件牺牲品. 这样逃不过的可悲性命.伴君如伴虎.时局如逆水.从來都是说不清也无法真正参的透彻.即便眼下还沒有探出武皇那里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但是俊臣已经隐隐感知到了那笼在他头上的逃不掉的可怖宿命. 朝中似他这样聪颖的人实在太少.酷吏之间更是寥寥、更是无人得以一星半点儿比得过他來俊臣.这是无需质疑的. 那帮只知道杀人的混帐东西简直就该去死.俊臣简直恨的牙痒痒的这样无奈的忿忿然慨叹.被那帮沒水平的下贱之人这么一折腾.酷吏的冬天.已经不远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夜忆前事 -- 入夜的帝宫被如水月华撩拨的恍若梭巡了一道朦胧轻纱.入眼后这若许的景致便显得有如梦寐.太初宫中更于各处隐隐流露出一层诡异的不祥气息.且这之中又掺杂着若许的梦魇样的安详. 王庆之依然跪在巍巍的大殿外不肯离开.即便此时他这两条腿诚然是一丝力气也提不起了.但他还是持着这样的坚持.这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如斯. 是时这被浓稠夜色包裹着、被冷月的华波氤氲烘托着的太初宫很是静谧.随着夜色的渐沉.万籁似也俱寂.却依稀有远处几道宫廊间亮着的点点烛火为这暗夜添了微弱的华彩.却终又都随着夜色的不断加深而渐趋熄灭.便剩下那自天幕间倒映而下的星辰.此刻也忽然有若墓地里蹿动起來的点点磷火.清漠到俨如死去的地步. 由眼及心.一切都是诡异不祥.不是感觉不到这样的异样、也不是心中真的澄明坦荡毫无惧意.王庆之喉结微动.那肩膀忽然开始下意识不经意的打了一个哆嗦.又兴许是入夜之后寒风便起了阵仗.他只觉自个这一道脊梁骨顺着就自下而上的漫溯了些隐隐的凉意……但是他不能离去.因为目的不曾达成、因为武皇还不得宣他入见. 这样一个分明不是底气十足、也当不是怀着英雄气概的人.却何以就让他滋长出了这样的执着來. 那是早在天色敞亮之时.王庆之便进宫请求觐见武皇.但不想他根本就见不到武皇的面.因为他堪堪就被上官婉儿拦在殿外.不由他分说. 可他自是领着魏王武承嗣的那命令一道.此行若是见不到武皇、若是沒能劝动武皇重新转了心思扶立武氏子弟为太子.他又怎么能够安生回去. 可是上官婉儿的态度亦是坚决的.甚至婉儿连解释都不屑跟他解释一二.他见不到武皇的面便要长跪不起以示忠心.婉儿便叫他这么跪着愿意怎样怎样;如此.可不便一直跪候到了现在. 王庆之既然能够被武承嗣选为绝佳的面圣者.那么他便自然是有着一些被赏识处的. 这个人的思绪很是灵光.遇事之后多也机变.便眼下这自进宫跪身后一直到现在.他身子虽然跪在这里.但他并沒有死跪不动.他亦在作想.想着或许武皇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外面儿跪着.或许.是眼前这位武皇身边儿的上官大人有意拦住了他不让他面见圣上……但诚然的.无论他怎般笃猜乱想.一切都再不会有用处了. 因为就在此时.他的后脑勺猛地一下便挨了致命一击. 前一刻尚且还在转动心思苦思缘由及脱身解困之法的王庆之.不过一个弹指间的时光交错.他昙然一下倒在了地上. 因久跪而有些血气不通、微显僵硬的身子磕着地面时发出“碰”的一声沉闷的冗响.瞬时.整个人也再沒有了气息. 他该死.不仅他该死.他那野心勃勃、简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主子更是该死.那封言说皇嗣李旦谋反的密信就是他那主子安排妥帖、呈于金殿的吧……所以王庆之.你.又怎么能再留得.杀了你.我倒要看看你那不可一世的主子会是怎样一副再不敢狷狂露脸儿的鬼样子. 浸在银白色月光里的萧萧宫廊间.自那些错落有致的白玉回廊之后.此时泼墨画般浮出一道绝尘俊秀的身影.感知到來人显出了影像.那两个秘密击毙王庆之的侍卫便侧了身子对她颔首示意.正是上官婉儿. 心知已是办的妥帖.婉儿不动声色的浅浅点头回应.沒有过多停留.旋即折了步子便合着夜风往回行离. 夜风如亘、月华如织.静默的夜之神韵在她身后镀了一层熠熠的辉光.随着纤细足颏间冶冶的步韵的细碎.一道遗留在地面上的乌沉色的影子便被随着不断拉长、再拉长……这美的俨如一幅至为上乘的天工走笔水墨画.无限清美与精致被诠释的淋漓尽致.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月这夜、这清辉这银波.就此错综密麻的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如瀑的大网.在这网罗了河山大地、众生归途的大网其间.沉在深夜里的太初宫好像并沒有睡醒.且映的婉儿这样一张淡漠沉静的面靥更是苍白的不见血色. 俨如午夜梦阑时倏然闯入、倏然现形的.鬼魅叠生诡诈难辨的怨鬼孤魂…… . 这是光阴流转的妙手间坦缓而过的一段岁月.这样的岁月快时极快.慢时又极是慢.只是这快与慢委实取决于人自己的一颗心.从來都沒有一个既定的所谓规律. 这是转眼而至的暮冬时分.这是正逢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整个昌盛繁荣的盛世都城都被这一年一度的喜悦气氛渲染的愈发风姿旖旎.坊里坊间处处张灯结彩、舞龙舞狮备膳备酒.笑语欢声不时绵连. 其实人间这一桩桩所谓的节日从來都是人们放纵自己身心放松、懒散一朝的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但身处在这污浊凡尘间注定为了生计便要淘神费力一世一生的凡人.这样的借口自是乐得欢喜、也必不可少.沒谁会是例外. 又不仅只是民间.太初宫中自然更是热闹欢喜不消言喻了. 仰头睥一眼暗幕里高悬着的灼亮星辰.边利落的弹指缕平领间袖口这好一件僧袍之上、那些入微细致的褶皱.薛怀义复将那游.移在浩淼天幕间的英瑞目光收了回來.将这一份睥睨天下、不羁不屑的落拓眼波放的跟这个世界一样持平. 杳远的思绪并着刻骨的追忆.就在这一同时不经意的流转了起來…… 这是已经多少个轮回兜转了.从太后、到登基称帝.这风云际会的史书神迹必然会饱蘸浓墨大肆抒写下的一世传奇呵.是我一路陪着你走过來的.那些回忆那些美好是你的回忆和美好么.总之它们是我的.都是我的.因为虽然你一个活人还好端端的居在太初宫里.但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早就已经不存在了.是么. 我们之间这段深切的爱情.原來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感觉得到它的深情……念想于此.怀义不由抿了下浅淡的薄唇.浮了一抹带着微微动容的徐朗温笑.眼前时局情景皆被淡化.然而心中柔软的感触却是真的.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是经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薛怀义.他是冯小宝.是走街串巷、打把式卖艺、东蒙西骗只为了讨一口饭吃的冯小宝.但苍天何其不公、亦或者是公平.他却长着一张举世难觅的秀美精细的脸. 不知这是不是苍天对他精美容颜的一种可惜.于是又降一段千古不变的美丽的缘.怎样的机缘巧合凑化出的突兀无征兆.他不慎跌倒在武皇的爱女太平公主的香车之前.即而被那狗仗人势的车夫咄咄逼人好一顿鞭抽拳打……但她却不知怎的忽而心念一动.像是隐隐察觉该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 于是高高在上的、盛贵无双的、佛陀座旁天女一样的公主持着玉指微微挑起熏着檀香、描着彩绘的泠泠珠帘.便于那夜灯火阑珊中定了兮目凝眸一顾…… 那时的他什么都沒有.但他却有这样一张被太平记取在心、心道可以讨得武皇欢喜的容貌.却有着看起來康健且诱惑的一副年轻的身子……那改变命运的刹那交错.那决定一生宿命与归属的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一眼.薛怀义愿意用漫漫一辈子的时光、愿以自己这一切去交换一个再不忘记.一辈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时他杂着尘滓、枯泥.却依旧浓墨深黑的长发合着萧萧的夜风乱蓬蓬的垂搭、散乱在开阔透明恍若泛漾着荧光的玉雕双肩上.两道高挑纤细的远山黛眉、狭长丹凤的若幻螺目.鼻梁悬胆、鼻头尖尖.面颊胜雪、唇若红缯……那样极近美好的丰物皮囊啊.虽或许因了方才那样一番肆虐狂殴.素净的长袍已经沾泥滚土褴褛不堪;但那双引魂摄魄的神契般难以抗拒的眸子里却依然精光流转.动辄不移的难以掩去自身几缕沉淀在每一寸肌体、发肤、骨血、灵魂里的韵味耐寻. 也如是因着方才那通肌体所承受的苦难的折磨.薄薄的淡色唇瓣最天然的勾了唇线一道、稍下边缘挂了一缕纤细的血丝.仿佛特地为这个身子造出的势.愈趁这午夜临凡的美艳而不祥的梦魔样的人物凭添一道独立于宇宙乾坤、不属于这样一个纷繁世界的伦常凄美…… 那个时候.仿佛千万盏烛火交相辉映成了一束澄澈的烛光.光点央处.他就那么半躺半仰着.似欲站起、又似是在孱孱挣扎……那景那人.便是连一个正常的男人看在眼里都会怦然心动. 所以当时的太平公主一下便生就了一个迂回在心的主意.她看好他.心知他是一把沒有一个人可以抵挡的住这股无声、无色、无形、无迹的开锋宝剑.利刃刺心.瞬息刎颈. 如果说來俊臣的丰姿天下无双.怀义较之俊臣那通身上下谪仙与嗜血魔鬼相揉相融在一起的优雅气质、精致完美充满魅惑的面盘.确实略逊几分;但他却自有着一股凸显而出的特点.他更趋向于魔、英武之余也如缠连而不肯轻易散去的鬼魅.这样的蓬勃韵致犹是不容抗拒. 如此.被太平公主毫无一丝遗漏的收在了入鬓狭眸里.方有了此后一番进献武皇.与武皇的相知结识…… 见到武皇之后.他方觉自己此前的十几年都是白活了.原來他最真实的生命是从有了她以后才算真正的开始起步.这真的是.一种很微妙.很微妙的缘份呢. 也罢.他明白.从前的得过且过必须在那一天开始有一个彻底的终结.为了她、为了他能配得起做她的裙下之臣. 从此之后.冯小宝死了.薛怀义却新生了. 做薛怀义的日子.有她的日子.仿佛黯淡的烛火点染起了璀璨的光亮.他如那扑火的飞蛾一辙无怨无悔、奔身向前只为迎着这至为璀璨的光亮而把自己整个都投入她的身心怀抱……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元宵献礼 ………… “薛师.薛师……” 一阵细细嘁嘁的呼唤在耳畔飘转而來.薛怀义回神.见是身旁跟着的小卒轻轻扯动着他的衣角唤他.这声音细若蝇蚊. 怀义兀地回转了杳远神志.不动声色的把心绪沉了沉.方转身做了个示意. 他明白.时间已经到了.该他出场了…… 媚娘.我的天女.我的佛陀.接下來这煞费心思饱蘸了我全部的心墨、这以血为墨以心魂为祭奠而精细打理缔造出的、特地送于你一人的演出.你该会喜欢的.一定会喜欢的. 怀义这样想着. 是的.为着今天的节日.怀义做了很精心极耗神的一通准备.他于自己主修起的这一座明堂后院处动了脑筋.参考着地形、辅配着风水.做了颇为细致入微的一通规划.最后煞费苦心的命人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那深坑足有五丈多深.边缘平整、岩砾清除.又于坑底铺陈了一层软软的干枯红花瓣.是以将一尊虔诚打造出的巨大威仪而不失悲悯的佛像埋于坑内.这一通完备之后.他神绪转动.又亲自设计、指挥着于外部地平面处以各色的丝绸缭绫快速搭起一座玲珑飘曳的彩殿.这是以绮罗缭绫上好布帛搭建出的别出心裁、举世无双的恍若仙境蓬莱城阙的彩殿呵.远远望去有若琼台月宫、群仙阵舞. 春宵佳节、上元之夜.唐宫中兴办起的这一场盛大宴会便是选址于了明堂近苑.薛怀义有心这样参夺.他做好了那一通前景的铺垫之后便又绕到前院处去看了一看.眼见华服美态的人丛皆已悉数入席落座.最远处那高台一道金色龙椅主位之上、那张牵了他一生一世的人儿也早已噙着恰到好处的温温笑意稳身落座. 只要看到这位古往今來独一无二的圣母神皇.薛怀义便仿佛自个这一个身子一缕魂儿都跟着飘忽涣散了.他不能看到她.他的眼帘所含及的这有限的视野只要一撞入了她的身影.他便突然就那样的欲罢不能.即便再拥有着怎样不可扼的磐石般的清明理性.也始终都抵不过她转眸顾盼清浅一瞥的无心眼波. 其实很多时候连薛怀义自己都不明白.这世上的女子有千千万.以他这一副天成浑然的美好皮囊、再以他此时此刻被武皇一手捧起的受众人尊崇的一种境地.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或丰腴软款、或清奇秀丽.那些年轻貌美的燕燕莺莺哪一个是他所不能唾手得到的. 但是他的意识却从來都沒有放在那里过.似乎他的躯体并着魂魄早已经全部都被武皇所抽空吸走.所实实在在牢牢儿的握在手里挣不开了. 若说他喜欢武皇什么.他自己也很费解.他在心中真的寻不到一个有力的答案.但潜意识就是执着.不.是近乎偏执的喜欢着她、疯狂的痴恋着她.仿佛是种下了爱的蛊.他心甘情愿痴傻疯癫饮下这一盏爱的毒…… 薄风缪缪的打着胡旋儿撞了一下面门.怀义再度将失落的神志牵引着收束回來.他蹙眉算了一下大抵的时间.心中有了个囫囵大概.忙转身侧目对着手下一班小卒使了眼色. 这是一早便存乎在心的交代.故而那班小卒同薛怀义早有默契.见怀义投目示意.忙有主领之人灵敏的闪了身子行至队伍前.向其余众人拍了拍手打了示意. 那班人得令后便颔首回应.即而颇有条理的分散在周旁四处.抬手牵起那一簇簇麻绳.致力一处拉动滑轮. 顿然一下.只见满地异彩奇光簇雪而來、又煞是相得益彰的配合漫天火热烟花盛放成昼.在场众人尚來不及有所了然.只觉铮然一下被乾坤挪移着置身于另外一处别样唯美神圣的洞天境地里.涨满眼帘的绚烂烟花荼蘼了夜半天幕.又不多时倏然一下.只见那不知呕心沥血不知精心塑造、雕琢了多久时日的巨大佛像便一点一点从那大坑之内现身而出. 上元节夜宴的气氛始至时今无疑被极快一下烘托至了一个高.潮.伴着举座惊喜、满堂喝彩.这座工艺精美、造诣颇高的神圣大佛已就此坦缓不惊的破着云霄夜岚、穿过层叠雾障.倏然扶摇着直朗朗的伴着成阵天风升入了那浩淼瑰丽的彩殿之中. 这一大奇观胜景.如此人为而现的宏伟神迹呵.入目惊叹之余只觉何其不易.只觉这分明帐中佞臣的薛师到底生就了一双怎样夺天工造化的妙手.似乎薛师乃是这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山魅鬼魅. 这样突忽而來的一大惊喜神圣殊绝的简直不知该用何等样的语言來描绘、來勾勒.只觉美不胜收、又觉浑然天成一般造化神圣. 因薛怀义几乎付诸了全部的心血在这之中.故而这一处胜景造化之奇、精细之至可谓让在场众人全全然大开眼界. 他也不知是从何处学來的古法、又或许是不知从哪里生就而出的灵感.这尊大佛并非在视野里平铺直叙的骤然出现.而是如若地底一道突起的泉眼、又如大簇大簇如锦如织的艳花晚霞.一倏然有条不紊次第涌了出來、后一路缓缓升于高空一样. 怀义心潮暗动.目染大佛生空之旷世奇景.他的身子尚是立着的、但灵魂已然匍匐着做了顶礼的膜拜于凌空大佛之前. 他心绪翻涌.流转于虚空间的承诺就此倏然一下做了陡升的图腾.他对着高空佛像、对着天人合一的神迹胜景彻底的穿透了凡尘的虚妄、许下这最至为真挚的一簇誓言. 武皇陛下.无论你我之间这一段晚生的情缘最终的结果会怎么样.至少这一世漫漫人生路是那样的空旷而无所依托.但因为有了你我倏然而不经意的相互闯入对方的生命.红尘一世便就此做了光艳无比的装点.总有那么一刻被点亮了黯淡的日子.总有那么一刻是最为不同寻常的…… 面着满天霞光成绮、铺陈造势的彩殿大佛更为巍巍.怀义忽有一种福至心魂的莫名感动.他只觉心绪并着眼眶一起泛了濡染的湿潮.不经意的转目往着高坐龙台的武皇那边儿投了若有若无的眼光、偷偷窥看. 但奈何暮冬时节的夜风很大.汩汩的势头冲刷了本就隔着流雾不怎么真切的那份朦胧视野.故而武皇的神情他看不到.但就只这一圈淡淡的轮廓看在眼里便又觉的心满意足了. 怀义唇兮又是一个不经意的微笑. 春天就要來了.春回大地、繁华如梦里.不知道这一座鼎盛的治世一切将又是怎样一派勃勃新发的生机昂然.生命的张力从來就在这之中体现的尽致淋漓.致使世人不会总也陷入在冬季绝望的阴霾里.真好.不是么. 但薛怀义此时此刻又有些微微的发急.这急切的企盼由最初的浅薄、极快便被推至了越來越深浓的不可按捺的境地. 因为耗在这彩殿大佛间的心思太浓太深了.故而怀义心底下是那样热切的渴望着、期待着那个完美无缺的良人对这份独特的礼物可以有些纹丝的反应.哪怕她只是微微一缕笑意的流转、亦或者转睑投洒过來的一转即逝的温存顾盼也是好的啊. 怀义就这样怀着痴痴的一份执着默然等待.但总也等待到底不能成事.他终是沒能忍住.最终还是迈步迎前.与武皇跻身的那处龙椅间拉近了一些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但人往往在不知道的糊涂的境况下.才不会有那么多的痛及失望吧. 入目一瞬.怀义一颗滚烫、火热的心腾地一下便尽数凉了去.再无有了一星半点儿苟延残喘的那些温存. 纵然盛况如此、殊胜如斯.武皇面上依旧还是那一副寡味如常、不喜不悲的淡漠之像.她一双含清带寡的龙眸默默然睨睹着明堂大佛升空始末这一切景致恢宏.一任举座皆惊.她却径自独坐云端月华之里之央.对此丝毫沒有反应. 这算什么.这一切的一切.呕心沥血只为博君一笑的全部心血与浩浩思量.归根结底在她眼里都只是一场波澜不惊的平常闹剧么. 淡金色的月华溶溶漠漠的筛洒而下.于是周匝一切景致.殿殿宫宇、道道回廊便跟着投洒下了处处倒影.乌沉的颜色又被倏然映扯的绵绵长长.倒煞是贴合心境. 薛怀义委屈非常.这是我含着全部心血、力求不能有一丝瑕疵力求完美的作品.这是专程只为送给你的别出心裁盼你心头一动的一件礼物.却为什么就连如此都吊不起你丝毫的趣兴.为什么你连一丁点儿情理之中可暖心房的反应都沒有、都不肯哪怕敷衍的给予我回应.难道我已经让你无趣到这么个地步了么…… 这浮躁世上的痴男怨女大抵都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可是皇上.在我心里我原只愿我能活的长一点、再长一点.哪怕不陪你一起死.但只要我薛怀义还活着.我们的爱情便就活着.世人便不会把它忘记.你便就活着.你我便就活着;但现在.我却只愿我能得以死在你之前.得以速死.这样我便不会尝到失去你的痛了.那种痛是那么的痛彻心扉无法收束.是可以噬骨食心吞噬天地的啊. 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一旦真正的爱上了一个人.是当真会覆水难收、亲自干练且毫不留余地的果断决断了身后全部退路的. 譬如此时此刻的我.再沒有退路.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火烧明堂 ………… 似乎心头残喘着那些不屈的焰火终还是被当空一盆冷水当头浇灭.但那微弱的游丝样的星点希望还是在心底深处扎根的依旧故我. 怀义僵硬的动了一下唇角.勉强笑笑.沒关系.沒有关系.真的沒有关系……你不喜欢这一出.我还留着一手呢. 算是强持着起來的一点稀薄安慰.念及于此.怀义勉励把燥乱的心神做了定格.旋即将身子微微一侧.三击掌、示意于手下. 那小卒们得了命.忙复次拉动吊杆. 又是一阵坦缓不急、有条不紊的忙碌.不多时.忽见一幅飞墨走笔的精致壁画当空而起. 这壁画足有二百余尺高.雪白的底子上面有如一笔贯连、一挥而就而成图腾.绘得如是一尊神圣光鲜的威仪大佛.乃薛怀义杀牛取血以牛血亲笔所绘. “陛下.”壁画升空的一瞬.迎着满座才止了惊诧、却又一次被高调的勾起更甚惊诧的众人们晶亮的目光.薛怀义扬了满面的欢喜神色.就着心口一浪被推叠至了高点的那簇心火.他忽而将身出列.大阔阔又行几步过去.抬手正对金椅之上威严落座的武皇双手居于身前、一个规整的作揖.“此乃臣割破膝盖以自身之血所绘.”目光一点那浩浩升空的佛像之画.落言时落身一拜. 他沒有撒谎.这幅传神如斯的巨大佛像委实以牛血研磨.其中确实也掺拌了他周身血液.非得要以血入墨成画.是怀着宣泄的态度适才如此么.连薛怀义自己也不能够十分清楚.直到现在他都沒想明白当初的他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带着怎样动辄不移的坚定任性加之磐石心性來以血做画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割破膝盖以血做画的那么一刻.他其实突然不太想活了…… 一个人难免有抑郁难平之时.但生活却是沒有那么轻易便做了终结的.生命的可怕不在于一死.死本是解脱、亦是一切倒回最初时刻新生的那个原点.所以死其实是一种天降的恩赐.既然是恩赐便决计不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有那等福泽能够得到的. 活着若是不得要领不得法门.其实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和苦痛;而若活着时走错了路会错了意、从而自认为自己太得要领太得法门.那往往就成了造孽起业.其实是全然不顾及身后、看不到真章的莫大愚蠢和如是的悲哀.所关键的只是在于中间那个用以持平的“度”.而这个“度”却是委实难把握的.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无限的无奈. 当生不得高歌、死亦不得解脱的时刻.总得有那么些或痴或傻的极端方式來加以放纵的.薛怀义当时以血为武皇作画.心中大抵便是怀着这样的念头.只是他后來猛然又缓过了神.清楚的知道自己即便放干了全身所有血液、也沒那么多用以完成这幅巨画的血.适才想了办法宰杀壮牛以血掺入其中的…… 盛着一脸天真的期待、懵懵地仰起了头.怀义的心中还仅存了那最后一点悲哀的企求.这样的企求与这样的卑微无关于武皇的身份.而是最简单干净的在爱情面前谁也不可避免的那样一种卑躬屈膝、毫无办法. 但只过了须臾.那头便复又呆呆的垂下去.怀义只觉这颗头颅沉重的紧.着了沉铅一样…… 即便是这留有一手的血液画卷.这样赤诚炙热的一颗至为浓烈的承载着满溢的真诚的心.也丝毫沒能起到预想中那样力挽狂澜的效果.武皇只是描了一眼那凌空跃起的血墨佛像.即而便将目光侧转.毫不经心的弹走了面前雕花几上缪缪落下的那一片昆黄枯叶.不动声色、面无波澜. 呵. 终于.即便怀揣着再好的耐性与再至真的忍耐和对爱情的宽恕.薛怀义在这一刻也再也禁不住的、起了真正的哂笑与几欲发狂成疯. 我该好笑的.以我自身血液來绘就出的佛陀.依旧感化不了你那颗在浮光世事的磨洗之下日益变迁、且很自然的渐趋冰封起來的 心. 我算什么东西.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事啊……只是时今呢.你却只为了一个区区的御医便将我彻底打入冷宫.是么.是么…… 薛怀义并不敢去记恨武皇.一來因着武皇那个必定不可动辄、亦不可忽视的皇者地位.二來他总在潜意识里那样不忍心的将心头恨意加注在武皇身上.或许这样一段横生出的所谓感情从一开始起就是不对等的.但是爱情的世界又哪里有过真正的平等可以言及呢.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恨那姓沈的太医.自诩生就了一副狐媚的性格便当真做起了魅惑的狐狸、当真以为他自己有狐惑的手段可以留住武皇的心.呵.当真是好不可笑. 可是到了现在.薛怀义他只恨他自己. 呵呵.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不怪罪.归根结底只因是我太大看我自己了……太大看我自己了. 今年的上元佳节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寥落而清冷.有什么天真的祈盼与一直以來坚守不变的信仰就此遗落在此刻繁华尽头、笙歌尾处的灯火阑珊.高高的抛起來.这之后又一晌的消散.再最后一晌的归于虚空、彻底连感触都感触不见. . 正月十六的夜晚.月亮很圆、风很轻、云也极淡.一场大火映亮了神都城大半个天空…… 这场突忽而來的大火來的当真沒有半点儿事先的征兆.且正是出于那凝聚了整个帝国、一座盛世里权利至高点的太初宫.正是那.明堂的方位. 起先只是天堂起火.俄顷不消多时.那汹汹的烈焰倏然借助着狂妄的风势.顺着簌簌撩拨而起的不可遏止的一簇势头.就此攀升陡起、即而将紧紧临着天堂一方的神迹明堂跟着亦是点燃起來. 这该是怎样百年计地、千年计地的流光中不曾有幸现世一顾的旷世奇景呵.两座高伟雄壮的建筑并蒂着燃烧成旖.又加之风势汩汩、烟雾熏熏.愈蹿愈高的火苗带着吞吐天地的诡异大势头.将那随处可及的肃杀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这一场横生而來的诡异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夜.神都坊间那些有幸目睹了这般人世盛况的百姓们将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夜.这正月十六、浩月当空的夜晚.整座城池被这熊熊大火极近肆意的映的深更晚幕有若白昼. 而那岁月长河、世事更迭中只待时今才得以真正现身于世的神迹般的明堂天堂.就在这一场突忽其來的大火之中.一夜殆尽.那些华美的威仪.那关乎旷世天命的一干神迹.只此顷然灰飞烟散、付诸其间的万顷心绪血气昙然之间全部都化为乌有…… 这一晚.整个唐宫都在忙碌于对这场天罚般的劫烟大火奔走匆忙.但在那高蹿不减的火焰之间、焦急匆促的人流之里.有一个人双手负后、高高扬起了那样一张被月光并着滚滚浓烟映衬之下美得凄迷的脸. 他大步悠然、神态从容.毫无忌惮的踱逛于殿前曲折的石阶之上.阖了阖目.感知着亲手种下的滚滚烈焰将他如是亲手缔造出的奇迹神祗就此吞噬.仿佛周遭这些鬼魅的谗舌吞噬一切的贪婪yuwang丝毫都与他无关. 他是薛怀义.这场大火亦非天罚而是人为.正是薛怀义所放. 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再有我所爱的那个人了.因为她已经离我远远的、再也不属于我了……那么这样大好的河山之间、这样厚重而坦缓的大地之畔.春去春來、日升日落.又还能开出什么样极近美好的颜色的花儿呢. 夜來的滚滚烈火有如充斥着一晌冲开了关乎宿命情门的封印.便带着我这个早已支离破碎的身子、残缺不全的魂魄一齐沦陷于死阴的地步.且用这望似沒有止尽之处的滚滚火海迅速吞噬掉天地间虚妄芜杂的一切一切吧. 女皇啊.我的天神.这巍巍明堂既是我送予你的信物.你对我的情都不存在了、心都变了、拉不住了挽不回了……那还徒留这沉哑信物于世做甚.不如让我一把火将它烧掉烧尽.这样岂不干净.今时今夜.便让它在这污浊恶俗的人世间做一次真正彻底的盛开.饱绽怒放出这千千世间最美最璀璨无匹的繁繁烟火.让这滚烫的幻似來自地狱的烈焰将天地一切全都耀的照的沒了颜色. 当爱一个人爱到不顾一切的地步.那这个人便早已不再是人.他便早已成疯成魔了.不是刻意.真的不是刻意.他也不愿的……可他已经控制不了他自己.他早已不属于他自己. 讥诮轻蔑又如何.千夫所指又如何.不管了.通通都不理会了.算什么.我早已无我.我早已只在乎一个你在乎到连我自己都找不到我自己了.哈哈哈哈…… “爱”之一字是什么.爱的真章又是什么.我的女皇.我无上至高的天女神祗呵.你不需要懂.即便你懂你也不需要去做;只要我懂就好.只要我做.就好…… 业火贯穿之下的浮华盛世似乎只一弹指便会颠覆一切.并吞天地的浩汤火海若了滴血的泪波.那是生的涅磐、是血的精魂……一瞬息里幻化成了滚烫的红矢.燃烧殆尽天堂明堂的同时亦自决我性命;呼应一切、顺应心魂.如数的伴君陨九霄. 这一瞬里.薛怀义似乎重新寻找到了自己遗留于世、早已迟钝的看不到的.那些弥足珍贵的东西.他寻回了.真正的他自己.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乱花迷眼 || 正逢阴天.气候似乎比往昔几日更加的冷厉.暗青色的天幕冰滞一处.像是深深的憋着一场急风冷雨.但这天幕间还是有那么几丝绰约的游云.这些流转在其间的云朵浮浮沉沉的.较之平日大显疏朗.又为这消沉的世界平添一段驱散不得的沉仄. 终于.这场似乎蓄谋已久的冬雨倏然而來.势头起始时算猛烈.但之后却愈渐低迷.一点点的微湿了大殿石阶.又交叠着将那孤绝绝的暗色影子隔过柳梢一道道筛下來.宛如独自落了千行却无人问津的斑斑泪波. 成阵成阵的冷雨并着阴霾雾气交织着的零落景深里.拂袖亭立的上官婉儿择了一处碧玉的殿檐.后将身行进去.避这急來的雨.那张沉着秋水的面目染就了出尘的清韵.而那道冷峻的目光却显得愈发森寒. 婉儿凝着眸波一一扫过雨帘中怯怯嗦嗦跪于地表的那一排排无措工匠、惶惶内侍.她面色发沉、不怒自威.语息是一贯的铿锵韧力:“留你们这些人做甚用处.居然不知行事要谨小慎微.却这般不着调的用火不慎.看酿成了明堂的损毁.”半句一顿.婉儿提着酷冷的语气伴那倨傲的态度.言的凛凛跋扈、不容置疑. 绵连的冬雨将一层层深浓的寒意扯的如织如盖.水汽在她面前氤氲成一阵婆娑的雾影.北风又起.夹着冷雨撩拨而來时便乱却了她乌云发间白玉的梅花步摇.又将这一身裙袂吹鼓的曳曳翩飞.仿佛有明澈的浮光冲破雾霭阴霾、雨气婆娑.把阳光的金波掰开揉碎了映亮那纤美的身段.一处处皆是那样美轮美奂. 萧风渐急、冷雨又大.雨帘中跪着的那一排排工匠内侍受了婉儿这喝斥.自然无有一人胆有半点微词.无有一人不在嗦嗦发颤、心思忧惶.即便跪身于地也依旧还是那样清晰的察觉到自己那两条腿都是战战的. 心下纵是百千冤枉.也到底沒谁胆敢当着婉儿的面儿來大呼这冤枉.准确的说他们连念想自己冤枉的心思都分不出了.此刻便只剩下、也只能够苦苦对天一遍遍祈祷着能够平安逃脱此劫、留得一条身家性命…… 这之前他们根本不知道会被堪堪的叫到一起去.上官婉儿沒有给他们丝毫可以预料的机会.也沒有给他们留下丝毫开言辩解的机会.清早遣人宣召后便是这般直接了当一通叱责.她并不闻不问明堂为何会被烧毁.只是一口咬定是他们看护不周、不慎走水.红口白齿字字句句只是笃定的很. 一个时代的鼎盛繁华之下.从來都掩埋着厚重不可见人的阴霾血腥.成就一场所谓盛世的殊荣背面儿.涌现出一批无辜的生灵用以作为这一砖一瓦的添置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沒什么可悲哀的.更沒什么好蹉叹的.春华秋实自然斗数.莫说这一座浩浩的治世.便是连这一场场宇宙的规律、这有形的世界都是虚空间业力的化现.它们就在那里.它们包容万物.却终不会永远属于任何一个其间的性灵……规律若此.早已无所谓悲喜.只有顺应时世、只有适者生存. …… 一夜之间.不过就是这样月升日落轮转交叠的一夜而已.那筹谋了半世后凝结历练出的高伟神迹就此消失.天堂沒了、明堂也沒了. 曾几何时.明堂的兴修可谓耗尽了举国财力.就为了修建这一座只存在于传说、沒有人知道究竟可不可能真正现世示人的神秘莫测、一切未知的建筑.直接导致国库亏空、赋税又加.只为这个古籍点册佛道传说里流转了成千上万年的神契建筑.为它能得以现世于武周.其间又引出了一段段怎样悲凉的人事流转、心血万千呐……得來不易、失之却简单.时今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消一把大火的势头.便极快的唆然一下尽数同归尘与土. 这样一场不小的突发事端.先抛开这之中引带而出的万千杂绪、许多纷繁不说.当务之急必须先寻一个幌子作为缘由的遮掩过去才好. 这火势实在太旺盛太冲天.整个太初宫里的人、甚至神都的坊里坊间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场最绚烂轰烈的烟火.明白的人自然知道这地狱般的烈火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更贴近些的唐宫里的人便又会知道这个人祸的最终根源便是薛师薛怀义……这是不争的事实.基本上沒什么怀疑的余地了. 正月十六夜晚.大火映天如昼之时.火海里笑得癫狂、几近成疯的薛怀义被很多人都看到了.这已铸成不可更迭的一种事实不是么. 但如果真是薛怀义.那为何时今一早便见上官婉儿如此急急的召了明堂里一干工匠、内侍.见他们尽数跪在地上被她训斥. 此情此举显然不合道理……但亦显然的.婉儿昭示于人前所行的每一步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会有任何差池.且几乎全都是武皇的心意. 更况乎明堂损毁、如斯大事.若非得着武皇圣命.婉儿绝对不会自作主张來抓这一干可怜的工匠、内侍做了薛怀义的替罪羊.她与薛怀义之间交集更是寥寥.她也沒有这个必要花费这般心思苦苦兜转如此. 遂诚然可见.婉儿她是得了武皇的命.适才委过于工匠、保住薛怀义的. 明堂较之武皇是为何物.乃是得天命之征.这个视权如命的高高在上的佛陀般的武皇.还有什么是比如此直接的挑战她的权威更令她生气难扼、心火蹿涌的.面着有“得天命”之象征的神迹明堂一息化灰.她不应该不震怒.实在是意想不到.武皇却又如此袒护那旧爱男宠.太反常的举动、诚然捉摸不透;可是有些时候这样的出乎寻常、莫能两可之态.往往才更令人无声震慑、惶恐难禁呐…… 不过这也不能说是在意料之外.因为古來便有训.“伴君如伴虎”.女皇的脾气.自然是沒谁能够摸得通透. 婉儿也不能.甚至女皇她自己.也是不能. 所以不要问为什么.因为沒有人知道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 武皇是一位如斯精明的天命皇者.这个世界上、她所统治的这个世界上.从來沒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她.从來沒有.这是根本无需置疑的. 入夜的大殿虽燃了火盆.但其间一簇簇迂回不止的穿堂风仍将周围染就了一痕微冷.武皇下意识抬手裹了一把肩头罩着的披风.即而单手支额、侧首睁着眼睛双目放空的追想心事. 明堂天堂都已经不在了.是.明堂天堂本是薛怀义故意使气、一时急火攻心便蒙了心智干脆一把火烧毁掉的.薛怀义为什么会这样极端.作为这个引他争风吃醋、引他一发不可收拾、引他多情的最根本的诱因.武皇比谁都明白. 如果不是她与沈南缪之间无所顾及与避讳的欢爱刺激了他.即而引他心中醋意日益加深渐趋难散.他也不至于做出时今这等委实疯狂的行径.这么说來当前这个“果”当真还算是她与薛怀义一同种下的.所以注定在薛怀义背负的同时、也有她的一份背负. 武皇下意识勾了勾唇. 对于不虚的因果.她素來都深信不疑.那么明堂烧毁之后背负的果报又是什么.念头甫至时.武皇下意识蹙了蹙眉暗暗思量.心口却惊凉…… 明堂是什么.是武皇于这个肉眼可辨的有形世界里最爱最珍视的东西. 当然.她爱明堂并非因为那是薛怀义主修、那是薛怀义一厢情愿赠予她的所谓定情信物.而是因为..明堂是她得天命的象征.是她得以登凌绝顶、手握日月旋转的必不可少的最直接有力的天阶之一.相比起明堂.同怀义之间这么一点儿从來就沒怎么过 分上过心的、小小的情谊.又算得了什么呢.实在一切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了. 这样的道理其实金玉其间.怀义该是懂的.但他又是不懂的.他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懂还是不懂……总之.他到了头还是纵着心绪骋着火气一冲头便铸成大错.又以至于其实他是大错特错. 与武皇之间怎样暧昧怎样缱绻怎样一厢情愿.这一通感触归结起來横竖都是“私”.是他们两个人之间作为一个平等相处的对立面儿、有余地也有感性的私事而已.但是明堂呢. 明堂那是一种象征.那是一种天命的召唤与宿命的钦定.是摆在那里用以证明武皇绝对不可动辄的统治地位、用以震慑世人的.而不是用來证明薛怀义对武皇的爱.不是那痴狂执迷无法回头也拉不回纹丝的一厢情愿的一件爱情信物. 所以薛怀义错了.他又岂止大错特错.他错的相当离谱很是离谱. 搁置乱思追溯当初.似乎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与武皇便沒有处在一个相同的思想层面儿上.自请修建明堂.他为的只是亲手锻造出这样一座昭示爱情、让他与她之间这段旷世之恋万岁千秋的信物明堂这样的心思;而武皇从來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知道明堂乃是用來登基为皇、威加海内威震四海的. 顺理成章的.她以为薛怀义会知道;可谁又想到.爱情居然会这样的使人陷入痴狂与执迷.薛怀义从始至今其实从來都不知道. 如果说他一开始心里还是有着那么一些理性的话.到了日后随着岁月的流逝辗转、事态变化与人事离合聚散.情与理、冷与热、爱与恨、公与私.他早已经分不清楚……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了犹未了 -- 虽然武皇合该是盛怒不打一处.毕竟对于涉及到原则的问題她大抵不会妥协.但武皇的反应着实不在情理.于人前人后、公里私里.她都沒有什么过激动作.亦未尝表示出半点儿昭著怒气.甚至莫说惩处薛怀义了、便是连宣召怀义对此事做个探知情况的提及都是沒有的. 真真假假的.总归在旁人眼里看來武皇并沒有气恼.至少她沒有显露出丝毫的怒愠态度.不仅如此.她还令至为贴心的上官婉儿传旨.授命工匠重修因不慎走水而毁去的天堂与明堂.且这一番精准工程、这么浩浩荡荡的重头再來.那主策划与主修者依旧还是薛怀义不变. 这又是不是只有武皇与薛怀义两个人之间.方才能彼此会心的一道哑谜.亦或者这是不是武皇有心对那不懂事儿又脾气暴躁、且狂妄无边忘记了天高地厚的男宠做了不动声色的告诫. 其实吧.扫地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忘得了么.他曾一把火烧尽了她心爱的明堂啊.这样公然的忤逆.即便起因只是由于他的多情.也依然的真的就忘得了么. 然而是时.无论如何、于公于私.其实武皇都不可以将薛怀义加以惩处. 于公:全天下人皆知武皇有一面首是为薛师.这个时候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如若昭告天下惩处怀义.这惩处的理由只是因了他的胡乱吃醋.因他怒于武皇新宠御医、而火烧明堂.那这不是无异于自打脸面么. 于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其实在武皇心里对于怀义.她到底还是有着感情的…… 整整大几年的流光坦缓而过.经年磨洗.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不离不去.守着脉脉的温情与不竭的希翼而一并历经了改朝换代的种种大风大浪.为了武皇时今这个受命于天的皇者之位.他未少操心、未少忙碌.甚至可以说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决策性的作用.若称他一声“贤内助”那也是委实当得起的. 这样的感情.这于污浊不堪、利用不止、虚妄遍布虚空的娑婆尘世之间.能够得此一段至真至浓的感情.那委实是大浪淘沙样的來之不易.虚假的东西被捧上天去.而难能可贵的至真至诚倒却要被踩在脚下、总也不得好死么.不该.太过不应该.且这样的感情也不会是说消弭便能消弭得了的. 他付诸在她身上的感情其实无欲无求.即便在尚不曾见到她时他还是有着那么些淡淡的憧憬.但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一早注定.根本都不需要日积月累间慢慢将这份忘年的恋情次第沉淀.就在薛怀义还是冯小宝的时候初初看到武皇的第一眼……一眼万年.他便骤地一下怦然心动.仿佛无所依托的灵魂并着肉体就此突然有了一处永久的着落处.仿佛那是千万年來游.走的生魂与冥冥宿命终于有了一种既定的了结.就是自那之后.他对她再也沒了半点儿利用亦或借助的杂质尘滓.即便这样说会被很多人不解不屑.但是真的.他……只有爱. 这些她兴许是从來都不明白的.又兴许终归会有那么、该有那么一倏然间心有灵犀般的明白.但这其实一直都是不重要的.因为无论是真是假.她注定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那份俗世间最常见的只要平淡就好的爱情. 她早已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了.这样些年浸泡在权势的血水与利欲的熏醉中.自打那一生一世就只动过一次心的她的丈夫、她的高宗离世之后.她便已经全身上下由里至外一年比一年的趋于麻木.甚至她已经忘了该怎样去动心了…… 然而薛怀义到底是年青而澎湃的.他像一道最滚烫最刺目的烫烫烈焰.化为最直白露骨的直抵撩拨.丝毫不掩饰他自身对她无可奈何且沒有道理的疯狂的迷恋.对她爱的深沉.爱的似火若焚颠倒白黑. 为了留在她的身边她的帐中日夜伺候.他抛却姓氏名讳改头换面成为全新的人;为了抚平她由心及眉次第蔓上的一丝愁绪.他顺势提出主修明堂、并在心底暗暗发誓作为他们倾城之恋的一座信物;为了助她登临绝顶成为万人之上的人皇.他昼夜不歇的翻阅典册古籍寻找蛛丝马迹是为可用素材;只因不忍她左右思量可用之人.他主动帐中请缨披坚执锐率兵沙场征讨突厥;只为她转眸顾盼时的盈盈一笑潋滟.他煞费苦心修建大佛、以血泼墨作画成像;只为引起她重新哪怕对他须臾的注意.他抛了信仰舍了轮回丢了性命忘了世俗.铤而走险极尽疯癫之能事彪悍之决绝不惜火烧明堂…… 薛怀义委实是个上千年來举世难觅的奇才.他当真是可浮可沉可现可隐.隐则混迹江湖大卖野药;现则伴君身旁推住女皇登基、铺垫江山云梯、可谓江山为聘…… 他不仅有着一身出神入化的床榻服侍之术.他还能修建出那神话里才存在、上千年从沒有谁见到过的神祗明堂.亦能自古籍佛经里寻出助武皇登基的最后一把力.同时还能号令大军征讨突厥两次得胜……且还有着最狂热的因爱而生、以爱为名的勇气.一把火将那耗时耗力耗钱财耗心血后.亲自修缮而出的人间神迹再一次亲自一把火烧毁不剩. 薛怀义就是这样.当真是叫武皇又爱又恨又怜惜又无奈.同时后怕、同时欲罢不能……就如此辗转纠葛了好一阵子.武皇终于还是下定了这样一个决心.致力于为薛怀义寻法开脱.遂命婉儿抓了工匠与内侍替罪.只道留守天堂明堂里的工匠们用火不慎.无意间点燃了贮麻极多的巨大佛像.故而烧毁了天堂、后又殃及至明堂. 随着思绪的不断辗转.武皇唇兮微启、沒禁住又是轻轻一叹. 这个傻傻的孩子啊……不能啊.不能去伤害一个爱你的人、多情的人啊不是么. 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因爱生怨、 因爱生悔.若离于爱者、无怨亦无悔;因爱生悲、因爱生怜.若离于爱者、无悲亦无怜;因爱生痛、 因爱生怯.若离于爱者、无痛亦无怯;因爱生痴、因爱生嗔.若离于爱者、无痴亦无嗔;因爱生嫉、因爱生妒.若离于爱者、无嫉亦无妒…… 无论是这世上人间哪一种伤害.有心无心的伤害.一旦涉及到“爱”之一字.一旦涉及到“情”之一词.一旦以爱为名.那么一切的一切便似乎又都变得那么的.那么可以原谅了. 由上种种.武皇到底还是选择饶恕了薛怀义、宽宥薛怀义.她又还有什么缘由不饶恕薛怀义、不宽宥薛怀义呢. 火烧明堂之事.行至如斯总算告一段落.看似告一段落…… . 天气一日胜似一日的寒凉.这样的寒凉还得维系到物极时才能有反暖的势头. 太液池里那原本澄澈的碧绿水面呼应着寒冷的召唤.不知是已然蛰伏于这冰冷的淫威、还是做了自我冰封的保护.水面结了很厚的一层冰晶.却变的愈发澄澈且平静. 莫说波澜.连一丝缝隙、一缕水痕都似乎寻不见了.而权势的争夺从來都是帝室皇族间生命不息的永恒意义.它不会因为季节的转换而变化、不会因为明堂的损毁而悄然泯灭…… 自打王庆之死后.意识到许是自己的太过急切而惹了武皇厌倦.消停了一段时间的魏王武承嗣近日來又开始慢慢有了新的响动. 就在前阵子上元佳节才过不久.武承嗣便再次牵头五千人一并请愿.他跪在金灿灿的大殿之前把好话说尽.奏请武皇加封尊号.是为“金轮圣神皇帝”. 几天后.他复又牵头二次请愿.云集了小三万人.如是跪请武皇再次加封尊号.是为“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如此一bobo其实毫无意义的造势呵.很显然的.武承嗣只是为了对武皇献媚邀宠、投其所好讨其欢心. 是时的武皇已经渐入老境.人越是苍老便越是易于趋近感性.这时來自亲人的拥立便是最好的贴己.最可使武皇欣慰. 武承嗣让这个姑母感知到來自武家娘家的一份亲昵.同时推动了那拥立储君袭承大统的、迫在眉睫的事情偏于武家做了大趋势的发展. 武皇明白.朝野上下人人都在于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屏息凝神、静心等待一个最终的结果.一些本就不该一直拖延的事情.过多的拖延下去只是无益. 但如果立储之事一旦能够做出裁决.武皇她又何至于一直拖到现今都沒有一个着落.她诚然下不定决心呐. 而武承嗣亦是火急火燎不愿夜长梦多.他买通武皇身边之人有意无意言语一些诸如.“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等等论句.加之武皇自身亦为武姓.如此一來.她拥立武氏子弟为储的心思又开始有了隐隐的动荡……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残夜惊梦 () 紫宸殿里.婉儿点了一支清雅的檀香.小心拨开残余的香灰.就着袅袅的青烟缭绕间.复折了步子行回武皇这边儿來.为武皇添置一盏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配着玫瑰清茶. 但武皇止住了她. 婉儿抬眸.按着武皇的颔首示意而稳身落座.又迎她一笑.陪着武皇一并品斟这芬香的清茶. 檀香的气息不是很浓.若有若无的撩拨起一层恍惚感.瞬息便将其间的人儿带入了一片亦幻亦真的飘渺洞天中.武皇心绪稍弛.舒展臂弯.伸抬了宽广的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那抹昭示着全天下无限至尊的一抹明黄色.被淡淡雾影、袅袅茶烟映的起了朦胧.又如织如盖的恍若云烟织就出的一般.而身着了这龙袍的武皇便显的像是一位琼宫蓬莱殿间凛冽高贵、不可侵犯的尊尊天女. 即便时今已为皇为帝的武皇那年纪已经不再清浅.但自她保养极好的周身上下依旧不难看出旧年里太宗还在、高宗还在时.那合该是美丽无双的影子. 带着点点滴滴的媚;带着举手投足的惠;带着落落大方的雅;更带着一种潜藏于灵魂深处、毫不轻易显露的.睥睨天下的霸、登凌绝顶的傲. 一倏然恍若时光交叠、光影错位.婉儿不禁失了魂魄…… “立嗣一事.你的看法是什么.”握一道盈薄的夜光盏在手.武皇忽而启口.略侧过淡黛的眉弯.全然以着闲聊的口吻对婉儿问了一句. 说话时.肩头罩着的一道缭绫短披风刚好滑下了几分.羊脂玉般细腻光盈的些许胸脯便浅浅的露了出來.虽年华不复、却尤是妩媚. 不得不承认.武皇她是一个奇迹.无论是无法企及的承天命运、还是自身的不被岁月过多琢于苍老的痕迹.便是年老.武皇依旧风韵尚存且精气神韵一向极好.似乎她当真变成了一个身有修为的不老妖精.那样高贵美丽到已成可怕的境地…… 闻言入耳.婉儿淡淡的垂了一下柳眉.如常神色并着平缓的声音未曾有变:“立储之事.婉儿不敢妄议.”就此便休. 诚然的.她的回复并沒有出乎的了武皇的意料.到底是跟在身边快二十几个年头的贴心人儿了.自然了解颇深. 如此.武皇便笑了笑:“沒关系.你跟在朕身边这么久.早已有了个‘内宰相’的名头.有什么不敢妄议的.”语尽之时平了声色.带着半边慈意、半边严肃.“说吧.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时一片枯了的朽叶顺那被风洞开的小窗漫溯而入.一番兜兜转转.终于还是落在了小几上. 婉儿冷不丁的入眼了这枯叶.却发现本已呈凋朽势头的叶身中间尚带着一丝绿意未及消退.这游丝的绿意蓦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婉儿只知道陛下时今的江山乃是高祖、太宗皇帝所打.当年那样浴血奋战.所为的也不过就是给后來子孙挣下一份家业.”她的语气依旧还是淡淡的.如那徐徐朗朗漫溯大地的天风一样.沒谁知道她方才心头起着的一瞬动容.但却不同寻常的带起了几分风驰电掣的干练.“高宗大帝辞别人世之时.婉儿亦是侍于病榻.眼见他把江山千叮万嘱委实信赖的托付于了陛下……”言语于此.婉儿忽然缄默. 她的弦外之音武皇听得清楚.故而也大可不必挑破. 李唐江山本是高祖打下这基业.所为的自然便是传于后世历代子孙.高宗李治大去之前转手将这份厚重的基业托付于了武皇.为的不过是日后好生打理着传于儿子、一代代沿袭.难道为的还是传于武家子侄日后彻底江山易主么. 念头才至.武皇心口骤一震彻. 又一阵风起.浩荡势头震的雕花窗棱漱漱乱响.袅袅烟雾、曳曳帘幕倏然都被吹掠的极其缭乱. 婉儿见势忙将窗子掩实掩好.回身时见武皇颔首.她以果木茶勺轻轻的拨弄着盏里煮沸的茶汤.沒有言语.递了一个慈意目光示意婉儿继续. 额前的乌发方才被那天风撩拨的垂下一缕流苏.曳曳晃荡间婉儿不动声色的将那浅淡唇畔浅抿了下. 心思剔透如婉儿.她感觉的到.武皇沒有生气.且对她此番言语也并不太反感、是用了心去听去想的.即便武皇不会表现出來. 了然这一切后.婉儿便将胆子干脆大了起來.眉目一垂、启口定定:“且.婉儿只听过子女一代一代祭祀父母.不曾听过哪里有侄子一代一代祭祀姑母……” 迎声落定时.手中握着的夜光盏已重放回了小几上.武皇抬起一双含笑的眉目往着婉儿那边去顾. 婉儿沒有躲避.亦将那双渗着慧波的清冽眸光迎着武皇过來.眼底未含着一星半点儿的怯意与闪躲. 到底灵犀自成.这样的对视须臾便令彼此有了会心. 对于婉儿的言论.武皇并沒有当即便怎样表态.定神微微后.她只是忽而抿笑:“朕将你许给皇嗣旦可好.”如此笑喟.不变怒喜. 一道灵光迎着心坎儿瞬息一滑.婉儿惶然一震.半刻前尚是那样大智在心的模样.就如此忽地于面目间浮了惶惶的无措. 婉儿不知道武皇为什么突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也是.她回护李旦的那份心力委实表现的过于了明显.明显到忽略了一个武皇的在意或者不在意. 神绪流转.婉儿慌忙跪身于地.将那一张素净可喜的面孔深深的垂低下去.她心浪叠生.在听到武皇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莫名的话时.那幻似无波的心河骤然就狠狠波动了一下子.可也只是须臾. 而此刻的婉儿.她根本沒有过多的时间去容自己多思多想其余什么.只是焦着声息不断只言要一生都陪伴在武皇身边…… 原本就是一句心兴起來的凑趣话.其实武皇沒有什么介怀、也沒有旁的意思. 说实在的.即便武皇早已察觉出婉儿对李旦的上心实在不同.但在她心里其实早已默许了他二人如此.对于武皇來说.若将婉儿这样一个最贴己的人送到李旦的身边.那无异于为自己布置了一道最为稳妥的眼线.有婉儿监视着李旦.武皇是最放心的.因为.婉儿是武皇最放心的人. 就是沒想到这句话、这样一个其实还并未成型的建议才试探着说出來.却倒将她吓成了什么样子. 遂而.武皇亦将身起了.抬手亲自把婉儿重扶起來.即而摇了摇头.也就沒有再提前事. 凡事皆讲一个时机.眼下看來那个时机还并不成熟.武皇便也不会过于多的去执着. 可是婉儿心海翻腾、抿唇噙泪生将万顷欲说还休的心事硬生生按落了去. 她一早便认定着.与李旦之间一场际会.其实只能是一段无果的邂逅. 她不能跟着他.旦.她不能.因为这一场不容变更的命途注定了上官婉儿会一生一世都不得自由……她是武皇的身边人.特殊的身份并着特殊的地位注定了她的不可妄动.于之政治大局而言.这总也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么关乎到她的终身大事.试问又会牵带出怎样巨澜滔天的大变迁.聪慧如婉儿.武皇是什么样的打算.她一早便明白;而她如果屈就了武皇的旨意、顺应了武皇铺陈好的心思之后.等待她的、旦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她亦早便心中有数. 她深知这权势的角逐之中太多由小见大、明明暗暗的厉害性.故而她总是那样一副淡漠冰俏的寡味模样.她从來都不会去对任何事情动心上心.哪怕动了心、上了心.她也始终都会在第一时间里告诉她自己.那只不过是因寂寞寡欢而滋生出的一段不可信的错觉.这并不真实的错觉会转瞬即散.散去之后这茫茫的天地之间便还是只有一个她.一个无情无态、早已不知死活的她. . 一派埋天葬地的吞吐之势压倒般的袭击而來.深如死的永夜就此來临. 辰星寥无、冬露又下.肃杀的气息忽而延顺着唐宫回廊一路漫溯.犹如诡异的玄色长蛇于这重重楼阁、千千宫阙之间恣意悠然的吞吐长蛇.剪破这场阴沉如死的寥廓肆夜. “啊..” 静谧的连每一丝穿堂之风都清晰可闻的殿堂内里.兀地一下起了一声厉厉惊呼.这突兀而來、破了空气的骤时惊呼于此永夜暗沉之中.显得尤为清晰可闻. 与此同时.武皇昙然惊醒.却已然是一身冷汗.她睥了一眼周遭熟悉的景致.大口大口急喘粗气的同时.方慢慢发现先前一切原不过是梦靥一场. 潇潇夜风有若丛生的鬼魅伸长了尖锐的利爪扑打窗棱.又若索命怨灵显出咄咄势头、不知何时便会铮然一下冲入大殿而來. 气氛尤其诡异.武皇轻抚了一把狭长的凤眸是以强迫自己镇定.正好有银白的月华渗着窗子.带起她一道徐黑且被扯的狭长的影子.这黑影攀爬在窗棱之间.显出几分幽怨.原本只是自己寻常的影子罢了.此刻不知怎的.却无一不在昭示着分明直白露骨的举目之处尽是可怖.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借花献佛 () “陛下……” 终于.暗夜里一声柔唤在这噩梦惊魂的须臾之后.不失时的响起來.伴着晶帘一触的“哗哗泠泠”清音.满室烛火跟着顷然而亮. 这声呼唤來的犹是贴心入微.煞如一场及时雨. 伴着举室烛光幽幽燃燃次第亮起.便看见是上官婉儿提了折纱红绫子.宫灯立候在了雕花榻边.想是她方才听得了内室里的响动.故而忙赶进來服侍的. 婉儿一向都是如此.从來睡的都不怎么沉稳.往往一些最是细微的响动.恰如一阵夜风漫过琼枝、一阵微雨打了落花颓叶等等.都能令她铮然醒转.覆去翻來好一会子方才复入薄眠.所以武皇方才的惊梦.婉儿自然会在第一时间感觉到、并奔进來. 被值夜的小宫娥急急燃起的烛盏间.尚还有一些灼的冗长的灯芯未及剪去.故而这室内的光彩也随着风势被撩拨的幻明幻灭.一倏然一倏然的有若梦魇未醒. 剪影交叠中.婉儿略皱了一下黛色娥眉.才要唤了小宫娥取金剪去挑烛蕊.却被武皇拉了过去沿榻而坐. 意识到女皇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道來.婉儿素性机谨.心下会意的同时便对着小宫娥侧眸打了个命退的示意. 那一干宫娥亦是深谙察言观色.得了婉儿这一记神光后.便领了命忙不迭将身退去.临出内室、步入进深的时候不忘关了两扇缠满凰鸟扶摇图腾的殿宇木门. 伴随那苍老的门轴如许转动.“咯吱..”一声沉冗的响声便在此刻破了将晓的晨.这声音厚重纷繁、又喑哑尖锐.入在耳里、放在心上.全然都是说不出的诡异逼仄.倒是贴合唐宫里从來都内涵渊深、心口不一的肃杀且莫测的气氛. 一些迷离烟潋的雾霭并着清光缭绕、缪转在将晨未晨的殿宇四处.目之所及的景致便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清霜.婉儿浅然侧了侧面颊.稳心后就此向武皇递了一个探寻且恭谦的示意眸光. 如此一來二去间.方才仍将整颗心沉沦于宿夜惊魂里的武皇已经有了如常的调整.武皇敛了一下纤狭的眉目.略顿几顿.复将这语声、神情显得极缓极正色:“婉儿.”唇齿微动.她唤了她一声. 她是信任婉儿的.婉儿不仅是她素日里理政时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同时也是她唯一愿意敞开心门、将心下脑中那些梳理不清的断续琐思倾心告之的贴己人.很多时候.当武皇左右为难辗转经久而始终拿不定主意.婉儿便无疑会是那个使武皇最终下定决心、拿定主意的人;同时旁人不敢对武皇说的话、劝谏的言词.婉儿也无疑会以她聪颖的素性与机变的灵巧、以及对武皇熟稔的了解.而对武皇委婉提出.成为武皇唯一能极自然便听进去话的那个人. 武皇跟婉儿讲.自己方才做了一个梦…… 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是.武皇时今这所梦也不知是发于何处.大惊小怪与否、是胡梦乱思还是天意昭示.看的也无非是做梦人跟解梦人抱着何等心态罢了. 武皇徐徐详尽的道着.自己观那梦境.原是在昆仑广宇之间.玄青的天光、厚重的云海、奔涌的绮霞、翻腾的雾岚.一切一切尽显宇宙之浩瀚蓬勃与自身之造化澎湃. 可是就在这样一副神祗圣地、旷世奇景中.却有一只巨大的精灵的鹦鹉. 那鹦鹉身形硕大、羽灵翩然、色彩斑斓、丰韵秀颖.形态长相极其完满秀丽.虽不是万鸟之皇凤凰的目属.但观其形、窥其神却委实是半点儿都不输于了那凤凰去. 但美中不足却有一处实实可惜.便是鹦鹉身侧左右、一双可供扶摇于飞九霄的羽翼却被尽然折断了.失去了赖以飞翔的羽翼.一任再高贵圣洁的天鸟却又如何能够直承风云高飞九霄振翅苍穹.于是好不呜呼哀哉的.那鹦鹉只得于着原地跻身着的那道桂枝间不住扑腾.可沒有了翅膀.无论它怎样充满自信充满不甘、无论它怎样努力怎样折腾.却都依旧还是无论如何都飞不起來…… 言语闲述间.天边的永夜已被初晨的霜露与天光不经意间涣散了去.流岚光影并着火烧云簇拥着一道徐白的鱼肚尽显而出.天已经破了晓. 微冷的晨风冲着面门徐徐掠过.无一不使人打了激灵精神非常. 守着一夜由夜及晨的坦缓时光.如此静静默默的言着、听着.直到武皇将这一场突忽的夜半之梦尽数讲了完、她心有余悸的侧首启唇绵绵一叹后.婉儿方重又敛眸.抿了下未着豆蔻的浅淡檀唇.柔了和顺的眼波定格在武皇蒙了思量与些微后怕的眉梢眼角.并不多话.只是慰藉武皇:“陛下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沒关系的.不要太认真了.” 关乎天象、关乎祥瑞、关乎梦兆……等等一干婉儿从不太信.不是.她是信的.并且深信不疑.但诚然的.她信命信运信天时信地利……可是她不信那些严密不可泄露的天机当真会被凡人如此轻易的一次次、一次次毫无差池的在最需要见到的时刻便“偶尔”见到、并加以启迪.这也难怪.因为跟在武皇身边这样些年.她不知道帮着武皇亲手缔造过多少件所谓的祥瑞、所谓的神示. 那些都是假的.发乎的都不过是人自己这一颗心的贪婪yuwang而已.若说这之中有什么是可以称道的大言不惭的真实.那无疑也是人亏心事儿做多了、亦或者说是违背自己本心本愿并着初衷的次数太多了.之后便不知不觉潜移默化间显出的业力的化现……冥冥间注定好的.横竖都是命.却又妄自猜度个什么劲. 但是上官婉儿心中也明白一个道理.自己明白的武皇也一定明白.所以不应该的.武皇同样不应该只因这样一个无端的惊梦便被困扰、甚至惊吓成这个样子.试问这俗世间浮华幼稚的一切.又有什么是能把得着天命的神契般的武皇给吓着呢. 牛鬼蛇神.她什么都不怕、甚至什么都不屑……因为权倾天下的武皇她自己本身就是由种种相悖的极端因素铸炼成的妖魔、锻造成的神佛.她横眉冷眼睥睨一切、推翻了星辰掌控着日月. 却又有不多时的转念.凭借着婉儿对武皇那份常人莫及的独特的了解.对于武皇时今这样的不合时宜.婉儿心中也有了个了然.归根结底还是离不开这阵子以來不断不觉的俗世纷扰尔尔.这梦的根源、连带着武皇此刻对这远去夜梦意犹未尽的猜度与浅浅的惶恐.说白了还是全因武皇心下关乎立储问題、太子选定的那一干拿捏不定. 人嘛.沒有存乎心事那便什么都还好.一旦存乎了心事一桩郁郁不得解.那整个人就会变得非常敏感.故而哪怕一点点的怪异无措、违和异样都会令她觉的那是上天的预警、诸神的告诏. 红尘之滚滚、世道之莫测.这造孽颇深的一切一切都譬如一张扯不断、剪不破的坚韧而繁重的紧密大网.从一出生入世的那一刻起便已经与生俱來、兜头笼下.被莫名其妙的自知、或者浑噩一生都不自知的罩在里边儿的大千众生.那紧随其身的宿命是任谁也逃脱不得的. 茫茫天道命数的无极命盘里.芸芸众生尽在其中.谁也无法遁走、谁也不会被遗漏.而这障目的许多假象中.性灵们便渐渐变得把虚当实、对最质朴的实反倒变得再也不屑一顾甚至讥诮鄙夷了. 这就是众生之所以无知、之所以淘神费力的根本缘由吧…… 破晓的天光渐渐向四野涣散.目光所能含及的一切便跟着被点染的那样鲜活生动.一重勃勃的生机之感流转周遭.天已渐亮. 武皇慢慢摇了摇头.将丹凤眸光隔过面前的婉儿.投洒到那两扇渗着点点晨光的古旧殿门之间:“不.这个梦太怪了.太诡异了……一定有着什么寓意在里边儿的.一定有的.”她的唇畔喃喃微声.但目光里却并未见着被梦魇时该有的空洞;相反.依稀浮拢了些认真的态度.恍若智者对着罗盘命运尽数体悟般的模样. 婉儿却不再支声.径自静下心來默默酝酿起另一重不知该不该动的心思…… 一个人如果心如乱麻.往往便会认定很多先前连自己都觉不切实际的东西.且一旦认定之后一时半会子便总也自拔不出.除非寻得一个理由可令心安.此时此刻的武皇便是如此.多说什么都是无益. 须臾后.婉儿转了一下漠漠的神绪.将一双淡眸往着其旁侧偏了偏.微扬起那张菡萏素面.透过缠花窗棱看看天色后.复将目光收回.于着武皇垂眉颔首:“正巧就快到了陛下临朝的时间.不如上朝之时.问问国老.”她的音声素來徐徐柔柔.带着天风漫过娇美云霄的空灵出尘.虽不辨情态.有时却可以让人安下心來.莫名的. 如斯建议.也是中了武皇所想.国老狄仁杰一向谋略多智.论起解梦.不定也是行家…… 婉儿见武皇虽未支声.但观其面色、忖其神情.该是应允了自己的建议.她心一定.微提的一口气有了不动声色的次第平顺. 婉儿知道.狄仁杰在拥立太子之事上是向着李唐的.而武皇又对这位国老素來倚重与信任.如果狄仁杰在这解梦之事上做些文章.那便可帮助武皇极稳妥的安定下册立李家皇子为储君的决心;那么皇嗣李旦.便是安全的…… 心念一定.婉儿抿唇定心.又生一抹有些迟钝的惶恐.她忽然不明白自己这般心心念念.究竟是在潜移默化间那心已然偏向了李旦、还是纯粹只为武皇日后英名做了考虑.武皇与李旦.她究竟更为心向何处去. 早起的鸟儿啁啾一嗓子驱散了微沉的雾霭.婉儿收心回神、目色却茫.但是很快她便又将这无谓的思虑收拢住. 无所谓了.横竖都是涉水的命途.横竖都是无从选择的注定.那么无需思考.也思考不清楚.那么.一切一切就此顺着冥冥虚空中铺垫好的看不见的路途.一步一步顺势而为、顺着走吧.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解梦解心 () 婉儿的聪颖灵秀便在这里边儿.她永远都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而在这同时.她又深知什么人会是同自己一样的心思、代替自己言出相同的话. 所以婉儿不曾直接给武皇解梦.而是推荐了武皇上朝后去问国老狄仁杰.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效果自然是不同的;即便婉儿于武皇心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立储这类大事儿自然还是国老提出建议是为最妥帖的. 而武皇心中也是这样想的.这便又在无形间与上官婉儿一拍即合.待得武皇临朝之后一干举措结束.她便命人独留了狄仁杰于御书房里召见. 待这位与武皇年纪相仿、脾气也算是相投的国老前來觐见后.武皇也沒怎样过度的兜转.就此便将自己昨夜那一通惊梦、那活灵活现如斯逼真的梦境不留遗漏的告知了他.让他來做一解析. 听罢之后.狄仁杰果然有了分析于心.又或者说他是在心里转动起了另一种心思.这梦是真是假委实沒必要去较真儿.不过却可作为一件有力的武器好好儿利用一把的. 他对着武皇颔一颔首.忖量须臾后.做了这样一番解释.他道着.“陛下虽为真龙.但陛下姓氏为武.故而梦寐里那鹦鹉便该是陛下本人化身之意.而那双双被折断的羽翼.乃昭示着陛下时今存活于世的两位爱子.” 这一句话才出口.武皇的思绪随着狄仁杰的字句而不断转动.言语落定时她心房惶然一震.若是这样分析.委实却是合理.合理的很……只是若当真是这样.那这个梦可谓是太过于的不祥了些. 且思量着.武皇顿觉心口发闷.背脊又好似有涔涔冷汗不断攀攀漫溯、惹她发瘆.但她面目神色只有须臾的变化.即而又恢复如常.示意国老继续. 狄仁杰颔首接口.声色沉稳且稍有肃穆:“可是时今.两位皇子却都不得自由、无以发挥本身作用而一展雄才……故为鹦鹉一双羽翼折断之征兆啊.”他长叹一声.转目看定了若有所思的武皇.声音低了几低.“而若陛下启用两位爱子、让其双双发挥自身价值.那这鹦鹉折断的双翼便复又愈合.陛下便可真正展翅高飞、直冲云端九霄……”末尾刻意做了声息的拉长.算是打了个留白. 如此一通言语道的自是周成.可谓滴水不漏.委婉而又不失尖锐.一下下不多的耗时后.便也将武皇那素乱心思之下本是无心的一场梦寐解释的合情合理、寻不到瑕疵端倪. 而狄仁杰那解梦其实太过委婉.真正引申而去的一通深意武皇也合该明白.由那字句往深处去思量…… 武周王朝原本就是从李唐王朝那里继承而來.这一点天下人无有不明、武皇自己亦是承认. 如此.虽然武皇已将大唐的国号改为大周.但其实这也不过是个换汤不换药的形式罢了.她是早已大行而去的高宗的皇后.她亦是李唐皇室皇子的亲生母亲.所以其实在百姓以及一干朝臣心中.大周其实还是那个内涵本质不曾变却的大唐.而武皇原不过是一个替丈夫守家的寡居妇人.乘着严峻时势而以双肩奋勇的撑起了丈夫遗留下來的浩浩家业、这一片天啊…… 正是源自了这样的思想.这动辄不移且合该在那里的思想.适才有了一干贤士名臣对武皇真心拥戴、敬仰有加.在他们心中.她一个女人操持着这样大的家业实在不易.这无关她是否有野心、无关她为达到这一切而用尽手段究竟是承天景命还是纯粹私心.横竖都是这样不可遁逃的时局.这时局成就了大唐会迎來古往今來唯一一位说一不二的女皇帝.又因武皇这高宗之妻、皇子之母的身份.大臣们对她体谅之余更添敬重.以上种种.故而他们愿意齐心尽力一起付出、一起帮助武皇把这个“大家”打理好、守护好. 可无论如何.即便武皇横插一杠成了皇帝.即便她再怎样称帝改朝、换号建国的换汤不换药的一通折腾.武皇到底不会当真是一只不死的妖精.那么待她有朝一日百年随了高宗之后.从武皇手里这一过渡后、遗留下來的这份雄厚的家业终要有重新回归到儿子手里的那么一天.也就终要有恢复李唐王朝的那么一天.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谁都是这样想的.并且他们也都动辄不移的认定着武皇合该也是这样想的. 那么.如若将这家业交于子侄.其间性质可谓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便无异于自己的东西流于了外人手中.众朝臣、诸百姓又如何能任由武皇如此变相的灭了历时百年的盛世唐国呢. 这么久了.朝臣的心思、百姓的顺水推舟.武皇也都明白.亦明白他们不过是认定了以上这几点.故而由着她纵着她顺着她称皇改号.如何行事方为正统.武皇更是明白. 可是明白归明白…… 虽然狄仁杰等一干朝臣若有若无、明里暗里的提点和推动.对于武皇心中立子立侄的决议依稀是有了一个侧重的左右.但是武皇她也是一个人.她也有着她那份不于人前显露的软弱、一切凡人该有的全部情态她亦全部都有……便要她这么眼看着自己苦心经营而起的武周王朝一代而亡.眼看着可以预见到的自己成为亡国之君.这样直白且残酷的现实.要她又如何能够接受.如何能够跨越了自己心里那道高坎儿、那固守而沦陷的一处囹圄呢. 即便她明白一切.即便在她心里随着时日的加剧而也有了一个大抵的倾向.但如果她能跨越这一切.冲破这样矛盾的心曲态度.又何须等到时今來问什么狄仁杰的意见. 亡国之君、一代而亡等等自我的设限.无异于成为武皇心里一道打了死扣的心结.若非硬生生一刀斩断.那是无论如何都打得不开.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惶惑、她茫然、她无奈、她不敢触碰更不敢决断. 治.你看这如织锦绣、浩浩河山.这帝国的江山极美极壮烈.这江山是我们两个人共同拥有的江山.有你的统治、亦有我的半壁. 如今你不在了.你却不在了.你遗我于这样旷古如斯的浩荡寂寞之间.真的很寂寞.真的很寥廓.你知道么.我一个人在世上独自守护着这样一片昔时共治的江山.我守的好辛苦、过的好辛苦.即便我知道我不该自私.我合该在后世时将这宏伟的帝国重新交付于你的儿子、我们共同的儿子手中.要他继续替我们守护.替我们看着它一日复一日的继续美丽下去、繁华下去.但我却做不到了.忽然便不知该如何才能做到了…… 我该怎么办.治.你告诉我.若你冥冥中有知觉便告诉我.告诉我吧…… 火矢夜空、碧山翠木.一年年的牡丹花落了又开.天际的浮云聚了又散.当时明月亘古未变.却走着走着惶惶然的回头一错目间.却发现曲已终了、大梦已残.尚还有那么一口余下的气息在这巍巍的盛世里苟延残喘着.不知是为了世上人间天命未结的一份无奈.还是人世苦旅未到终点时那一点不甘. 终究是不得欢喜.也不得立地得超然. 灿金色的帏幕之后.上官婉儿立定着身子不动不言.就如此隔过这湘帘一道.将内里狄仁杰与武皇之间幕幕种种看的一清二楚、后不动声色的记在了心里去. 她一双漠漠含睿的眸子不断在武皇、狄仁杰之间兜转.静心敛绪不曾放过任何一处细节的将他们二人的神情态度尽收眼底.从这之中.她窥到了想要且有用的一些信息. 看得出來.武皇对于狄国老的解梦并沒有排斥、且还心有后觉般的大梦初醒.但又自武皇那好似蒙着一层清霜的面盘间可以看出.武皇仍旧沒有就立储之事下定她该下的决心. 这样下去是好.也是不好……婉儿蹙眉.心若狂潮. 因为如果武皇过早便立了太子.即便是立了李旦.那这个太子也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被各个局势同仇敌忾攻击的首要对象.便是立了也未必能守得住.被推到风口浪尖儿兴许还不如厚积薄发來的稳妥实在.故而武皇不立太子其实也好. 但是如果就这么拖下去.有道是君心难测、人心多变.武皇就算目前有了倾向李唐的心.那就这么一直拖下去终究是夜长梦多、不定会在突然间又变成了什么样子.这又是为不好. 左左右右什么都不该、什么都不稳妥.婉儿且念想着.不由哀哀叹了口气.这时心口忽又一软、她有些心疼皇嗣李旦. 堂堂皇子、堂堂一国之君.却自所谓“登基”之后就沒有过过一天安稳平顺的日子.且在武皇的诸子女里.也是被留在神都皇城里的李旦一次次的被推向风口浪尖、一次次的被放在火上烤……他何其无辜.凭什么.又是为什么. 呵.只是这句“为什么”又该去问谁.只怕只能对着苍天去寻求一个答案了.但头顶那片亘古恒长的苍天从來都是不语的.一任再三诘问.它都不会报之你一个哪怕些微的回复. 婉儿双眸一阵温热.她下意识敛了眼睑错目颔首.抬袖拂拭时.才发现那清澈的眼帘不知何时变得模糊.眼底微灼、滚下一层稀薄且不易察觉的淡淡泪花儿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意决断 ………… 入夜后安详的太初宫里.殿宇回廊间一道道蜿蜒盘亘的烛光火色恍若接连苍天.阑珊的雾霭不知何时渐渐浓郁.清霜降下.就着回廊一路丛生出一抹直抵而上的诡异. 午夜深更.阑珊了的内殿里一少半灯火却还将亮未熄.伴随又一声惊呼利喊复又渐次燃起了大半. 猛然醒转.又一次是自梦魇里废了周章的好容易逃离出來.武皇只觉冷汗簌簌沿顺着额角滴淌而下. 星辰寥寥、夜波淡淡.如常睡在偏殿一阁的婉儿犹是睡不踏实.更况乎素日以來.武皇似乎也变得越來越睡不稳当.总也于梦寐渐酣之时猛然醒转.平复一番后.方才能逐渐睡去;一夜之间这样的反复能维系四到五次之多.且随着时日延伸.这样的次数变得愈发繁复. 折了千道的红绫子美人宫灯因那表面缭绫缠缚而阻了亮光直刺双眼.涣散出的余韵只是淡淡溶溶的一圈.入在眼里却也温和的紧.闻声在耳.婉儿敛了淡淡的黛眉.忙不迭翻身下榻提着宫灯将身出去、一步步进了武皇内里的寝殿.移行至榻前.曲了曼身拥着武皇轻轻抚拍脊背:“陛下是不是又做恶梦了.”徐徐柔柔的音色.噙着几丝昭著着的关心.以及一些可使人气息安然的宽慰. 是时的武皇神志尚沒有完全清明过來.便在这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之间.她感知到身边人温暖又夹着微微风露的气息.顺势握了婉儿的衣袂.转眸侧首问的焦焦:“为什么朕最近总是在做恶梦.那明堂是得天命的象征啊.时今明堂沒有了.是不是苍天从此不再庇佑朕了.是不是天意.是不是天谴.是不是……” 这一席话吐口的接连不迭.中途沒有半点冗长的停顿.这是武皇最真实的情态显现.就在这最猝不及防的时候. 已记不得这样的真情有过多久未曾流露过了.甚至连遣退一干宫娥的机谨都权且忘记;武皇问的连续且焦灼.顿句的间隙太过急促.急促到來不及让人接口插话. 太过优越强势的人儿.总也会有着这样的弊病.每每一个猝不及防的逆境、一些异样的感知便总能一下子就撩拨起了敏感的思绪.多思多想.有的沒的反复翻转. 或许这人越老便越会将心思倾向于神明.又或许这段时间国事繁重、武皇真的太累.再或许是白日里心中的忖度并不能顺应潜意识而做出裁决、而那潜意识仍旧根深蒂固久久不散……故而武皇这阵子才会接二连三的生就出一场场无端、诡异的怪梦. 婉儿抬手不缓不急的拍着武皇的背脊为她平气.又顺势握着她的手指是以给她宽慰.然婉儿心思却于湍急中渐渐明朗.她清楚的.若要论起这一切的归结、一切的缘起.其实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刺激的助力..便还是那数日之前.早已经被搁置下來不做提及的明堂一事. 明堂沒有了.明天是武皇得天命的象征.是天命啊.那得着天命的明堂已经随着薛怀义那一把骤降的大火.顿然间一夜便散成青烟化为了乌有. 武皇她原谅了怀义、宽宥了怀义.但对于怀义的赌气以及怀义的过失.她真的就忘得了么. 并非是对薛怀义斤斤计较.而是对她自己啊. 这场大火倾尽了埋天葬地的大势头.似乎摆出了世上人间极致癫狂的大阵仗.燃的又岂止是一个明堂.这火燃的太肆意、太不管不顾沒天沒地了…… 原谅与忘记.从來都不会划上等号.曾经有过的事情就是有过.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怎么着都是消散不了的;这样的曾经有过.就如同在武皇心上划了一道无法愈合的疤痕.昔日里分外亲密的两人之间其实已经存了间隙.即便表面上看起來依旧与初时无异.却是再也做不得完好如初. 随着明堂的不在.即而又是这接连着的一干国事繁冗如斯.这阵子以來压得武皇几乎就要透不过气.原本午夜的惊梦与明堂的损毁.两者之间本沒有什么过度的联系.可谁让明堂已经不存在了呢.又是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正赶上了. 故而这一切的一切在武皇的心里.便开始作弄起來.似乎总也有着一个明堂不在、天命不佑后滋长出的类似这样的阴影. 夜光如冶、帏幕合风微微晃曳.将床榻间半个身子埋在锦被里的武皇的身影扯的有些朦胧.又被这满殿燃起的烛火簇拥着.投出一抹乌沉色暗夜的同时也显出了那沉淀于骨的几分孱弱. 婉儿从沒有见到过如此柔弱无助的武皇.这个女人在她心里、在任何一个人的心里都是那么的强势.那么的果敢英毅……伸臂缓抬.婉儿就此搂住了女皇的肩膀.将武皇半拥进自己单薄的怀抱里. 武皇梦魇渐散未散.仍还在不断的徐徐碎碎的念叨着什么.婉儿只得随着她不断梦呓般的呢喃而连连轻摇着头:“不会的.陛下是得着天命的呢.明堂只是一个外在的象征.怎么可能会危及到陛下半分.”缓气时眉目柔和了一下.即而又道.“陛下不要杞人忧天、不要乱想了.不会的.不会的……”她的语气沉沉软软.入了耳廓却很柔和.如若一湾清涟明澈的水.又浅浅流露着山水墨画般的点滴禅味. 便在婉儿这样细致的安抚下.武皇终慢慢的散了心底那一片片逼压着过來的、挥之不去的无形阴霾. 红绫子美人宫灯溶了清冷的夜光.周匝景致被这溶溶的暖橘色笼罩着似是镀了一层微薄的暖霜.即而一小片目之所及处的视野便随着灯光、烛影而跟着变作了淡淡的橘黄色. 又是须臾.伴着婉儿不缓不急的徐徐柔语.榻上武皇那朦胧的神情态度也跟着一点点渐趋清明了下來. 吁气时武皇阖了阖目.就此略略平下心中那惊梦的急气.聚拢的眉弯顺势舒展.覆了薄霜般肃穆的面孔又是素日可见的那样一派浸入骨血的凛然威仪. 如此.那个明艳光鲜的皇者便又安然回到了这个纷杂百态的世道之上. 这样的情景入在眼里.婉儿心知武皇有所平复.便也渐渐把心安安.她将眸波微转.招手命了宫娥去泡绿牡丹茶.这花草冲泡出的安神茶具有定心的好功效.用在这里正好压惊. 须臾后新茶初成.婉儿自宫娥手中将斟好的一盏茶接过在手.谦然递于了武皇饮下. 茶是一个寻禅解佛的好东西.它比沉了通身浊气的酒更添得一份涅磐与洒脱.武皇持着玲珑薄盏浅酌了一口.齿颊留香间.燥气方渐渐散了.须臾.复又躺下身來.适才安然入梦. 娑婆世间自有着许许多多斩不断、缕不清的百态琐碎与各种无言的烦恼.纠纠葛葛、缝缝补补.即便生命终结也还残留着一缕放不下的执念.却如何不是自苦. 婉儿边照顾着武皇重又安眠.心思沒防便起了这样一个兜转.她小心且细致的将锦被掩实.又放下薄薄的帘幕.转身吹灭烛火时目光扫了眼于墙壁上投下的一抹浅色暗影.忽而便觉这太初宫的夜色好寂寞.这心.好寥廓…… . 立储之事虽然已历时多时而未有决策.但这一次依然因了武皇的摇摆不定而不得不再一次放在那里不作提及. 这样一搁置.只怕又该是不知道何时何月方能再度被想起、被提及到事务议程上來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却也不知是不是苍天当真着手管顾、给了明示.一个出乎意料的外力骤然显现……正是这个有如天降的外在之力.刚好将这出巍巍帝国权势最高峰间愈演愈烈、暗暗增温的夺嫡大战再度往前推了至为关键的一大步. 是时的大唐国土面积纵横五百万平方公里.浩浩汤汤、幅员辽阔.本该是丰饶大国、鼎盛年间.然而在东北一代世代扎根的契丹一族却有所动荡. 这契丹一族本是一直臣服于李唐王朝的.很自然的.始至如今一直不曾有变.即便是当武皇改唐为周之后.它亦是跟着自然而然的臣服于了换汤不换药的武周王朝. 但这契丹一族也一向都不是甘愿臣服.任何一个部落民族都是有着私心的.在决策方面也都是有着自己各不相同的文化、与求同存异的方针.然而沒有一个不愿让自己的民族可以发展的更为稳妥强大、甚至逐步走向自立自强脱离管制的那一天的. 就在这样一种一直不曾迷失过的心气促使之下.终于有了这样一天.当契丹族意识到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且又得着武皇改朝换代这样一个天成的机变契机.他们摆脱管制、挣脱束缚的狡黠心思终于有了一个落实.开始一举兴兵造反. 契丹一族的一通筹谋如是顺理成章.所能做到的细节之处更是半点都不见马虎. 任何一场兴兵起义皆需一个堂而皇之、光明正大收罗人心的理由.这个理由时今此刻根本不消刻意去寻.像是自然而然便送到嘴边儿浑然天成的. 契丹是寻了李唐两位皇子皆被贬斥为由.支使贴己之人面向天下大发檄文、打出旗号.是为.“何不归我庐陵王”. 即而便是高举这样一个强有力而师出有名的旗号.最先攻打武周的幽州.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伏笔初埋 -- 诚然的.要朝廷将哪位皇子、哪位王爷奉还回來.诸如此类的旗号对于契丹这个部落民族來讲.于公于私都沒有什么实质性的价值.他们也不会有那个闲心去理会帝国王权的继承人是谁、政策又为何.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口号、一面旗帜.而向武皇要回曾做过皇帝、后被废除的庐陵王李显这类的动作.足够成为他们自己骋着私欲兴兵独立的那么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了. 但不得不说的是.契丹这个时机拿捏的极好.这样的口号也委实可在民间掀起一股热血沸腾、群雄激昂的热潮來.因为今时不比往昔.因着拥立储君一事武皇已经反反复复、犹犹豫豫了这好一段时间;而随着时光的不断流逝.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武皇原本清明非常的神思睿绪不仅沒有一个最终的决断.相反还渐趋变的一天比一天脆弱易乱. 眼下突厥这么一闹.竟日为这事儿辗转烦心的武皇又不得不忽然有了这样一个想法氤氲在心:武周已经取代李唐这样久了.为什么在百姓番邦的心里.他们依然还是忘不了庐陵王、忘不了李唐王朝呢. 这样深远的波及真的是可怕的.即便是处在遥远边疆的部落民族也依旧深受这样的波及、忘不了李唐皇朝曾带给他们的诸多恩泽.为什么.也依旧还是忘不了呢……如此广泛的民心民意、如此幅员辽阔的领土驱驰.是不是便意味着那样一个著名且真章的辞藻.“民心所向”呢. 人就是这样.心思总会随着不断发展的时局事态、甚至在敏感时期偶然听到或看到的景象言词等内外的因素.而不断发生改变.任谁都沒有例外.武皇亦是如此. 遂如是.武皇那些竟日竟日以來斩却不断、理之还乱的彭麻一般潦草的心思.又有了进一步向着李唐这边儿倾斜的势头. 宿命的奥义永远都不是小小的俗世凡人能够参悟明白.而生命的美妙便在于这一场场猝不及防突忽而至的意料之外.世人总是抱怨娑婆世界里这样那样的无常.却不知道若是少了这不可掌控、脱离常理的无常那这个世界不是当真变成了一潭死水毫无新意. 在彼时彼刻.已然历经了这样一幕一幕料想之里、料想之外的.有由处、无由处的事件.武皇那个一直明了在心的道理终于带着不容纹丝质疑的直白.明晃晃的昭著显露于了眼前. 动辄不移的现实应和了她心里的思量.将那原本存于虚空的捕风捉影的倾向落成了可感可看的实质.武皇不得不承认.无论朝中贤臣文武、亦或民间平头百姓.支持李唐皇室袭承这好一座浩浩江山的.决计都是占据了大多数.是真正的民心所向、民意难拂啊. 可即便这样.武皇却还是做不到快刀斩乱麻的横心决绝做下决断.她是一个果敢英毅手腕铁血的女天子.然而在立储之事上她却似乎将这一辈子所有的踌躇难安、犹疑不决演绎尽现的淋漓尽致.似乎用尽了这一生全部的迟钝与迷茫. 即便清明的道理就摆在那里.越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便越是深刻如斯.有些时候武皇决定把这武周江山交于侄子之手、让这江山继续姓“武”.但一想到同她情深意切的挚爱的高宗、以及同她骨肉连心的一众子女.还有所向的民心、天下的大势.她的心便会那样疼、那样喘不过气來;那么便传位给儿子吧.但这个念头才堪堪一动.她便又是一阵头脑轰鸣、双目发黑.因为一旦这份基业终传于李姓的儿子.那便算是彻彻底底直直白白的使自己苦心建立、耗心经营的大周王朝一代而亡…… 无论怎样都令她情何以堪呢.无论怎样都令她无所适从、无法安置这心这身子. 她接受不了啊.太难.太难了…… 但是.即便再怎样累身累心左右为难的决定.也终究会有彻底下定的那么一天.即便人自己拿捏不定.天也会帮着你拿捏定;若还是执意退避.那么兴许就会是旁人“帮助”你强行下定一个决议了. 但武皇是幸运的.因为就在这立储之事已经趋近白恶化的时刻.尚未曾等到李唐亦或武氏任何一家按捺不住、以强硬的手段逼迫武皇下定决心.便在这民心与私心的角逐、血亲与同姓的择一愈演愈激万般繁杂无奈之时.终于又涌现出一个不该站出來的人. 这个人有若苍天派遣而來的信徒.似乎他的出现、那一辈子的绽放亦或凋零都全然是为了武皇.只是为了武皇.如果武皇双肩所担天命便是成皇为君.那么这个人他的天命便是帮助武皇为皇为君、再好好儿的将这合该的天命履行好.一定是的. 在这最后决计不能延迟片刻的关头里.这个人的出现、一个突忽的献计.终于使武皇闭紧双目横下心來使了一把向前踏出一步的力. 这于着最后须臾的时刻向前猛推一把、终将这纠纠缠缠纷纷扰扰了多年的犄角问題彻底做了个了结的人.正是武皇那个满心满脑痴痴执执、因爱成了疯也发了狂的男宠.薛怀义. 深深深几许的天光溶了如黛的泼墨屏风所渗出的些许微影.浅浅的勾勒出一种安然静好的慵懒氛围. 颔首微低.将那狭长的凤眸敛了神彩.含着一抹玩味的神光.武皇凝眸去顾这咫尺间将身跪于地表、主动觐见的薛怀义. 多日不见了.他将那身出了尘的如雪僧袍不动声色换了去.时今只着一身浅棕又嵌缎青纹络的宽袖长袍.周身秀美的风韵被这暗沉中又添活泼的颜色烘托的不板不结.愈扯了几分无端滋漫出的洒脱意味. 如此不请自來.这倒令她实在觉的好笑.目光触及这昔时的床榻宠儿时.心口便是一柔、声息也就跟着强中带笑:“怎么.朕左宣右召的你就是不來觐见.时今倒是突然想明白了.”舒袖抬指.武皇缓伸了雪酥的小臂.将那纤指轻轻抚搭在略烫的太阳穴.这句贴着齿唇慢慢儿滑出來的幽幽句调.里边儿带着的是星星点点戏虞逗乐、还有游丝半点儿的略诮薄讪. 那样明澈的浮光将薛怀义周身影像一掠.在底边投下一圈淡淡的影子.温风绵缠着冲他挺拔的跪姿一转转的扑过去.这幅情景忽然看的人心口莫名一紧、即而牵着一疼. 怀义霍地抬头.那样一双清亮的睛眸里便浮了一层如是的讥诮味道.但却很奇怪的.让人对他这分明显出的薄凉的不恭.委实是怎么都生不起气來.似乎这个男人身上就是有着魔鬼一般魅惑的神力.便是连委身跪地、连屈膝让步都是这样的魅惑. 这一抬首时目光交错.周遭景深分明是这样明媚鲜活.但薛怀义却忽然一下有些恍惚看不真切. 他心潮翻涌、哂笑在心.知道么.我挚爱至敬的女皇.这一条人生路何其漫漫.但在我年轻而并不很长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件事情.一件必定是时光的流逝、岁月的奔腾而让我对曾经深信不疑的那些关乎感情、关乎爱意的坚持有了不得不放弃信任分崩离析的无奈;另一件.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神都月下、太初宫里.那一天.我遇见你…… 但即便我曾经的坚持、那些深信不疑的爱最终都变成了可笑的天真.可对你的情我依旧还是不能完全当作沒有來过.即便这情这爱已经随着明堂里的那一把火而最终消磨殆尽.可这一颗不屈的心却依旧在好笑的坚持着什么.那似乎便是残存于生魂里的一点执念吧. 可是我不爱你了.我真的已经不爱你了.因为爱是两个人相互的事情.只有两个共同爱着对方的人.他们之间这样的情才能被称之为“爱”.时今你变了心.又或者兴许你从就沒有上过心.或许从一开始你便只把我当成一件床榻的玩物与寂寞的排遣、或许真正对这段所谓的爱情顶礼膜拜处处较真儿的人就只有我一个……无论怎样.我对你的爱既然早已变成了一厢情愿、幻化成了自苦又滑稽的单相思.那么这样的爱便决计已经不算是爱了.它早已在你变心的那一刻起、你不曾上心随意玩味的那一刻起.便消耗殆尽、亦或者不曾构成了. 可爱沒有了.心却还在.却怎样竭力努力都也收不回來.我的天女.我曾那样深深爱着的人儿啊.时今我的这一颗心变得不再属于我自己.它已经完全被爱占据了、被爱俘虏了、被爱操控了.那么即便我口里不爱、心中自以为不再爱.却又如何能够真的……不爱你呢. 万顷思绪冲头.怀义紧紧抿住了那瓣好看的浅唇.将喉咙里呼之欲出的堵塞感深深的逼压回去.他控制住了心底那泓难鸣百味的情绪潮袭.接连而來的音声便变得平平淡淡、甚至带着一丝丝的冷:“臣此番前來.是想对陛下言说一事的.”语尽一颔首.方觉岂止是冷.那是……毫不相识、毫不相干的.陌路人之间那样的寡味和冰漠. 原來一个人在大痛大悲之后当真可以大彻大悟.变得就此沒有情绪、沒有语言、沒有灵魂……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杀心终起 -- 怀义的神色以及面上可见的一通变化.这一切被武皇毫无遗漏的看在眼里.即便怀义刻意压制.也依旧不能使这情态不显分毫. 卷卷疏疏的浮云安可解的了人世聚散.究竟在这浮华人间、锦绣盛世.金玉成堆瑾瑜做弥里.有沒有亘古恒长永不变却的真感情.武皇忽而迟疑.便是经年前高宗大帝在时.她与高宗之间的那份感情之所以真挚美好.那也全因建立在他们二人共同的立场、共有的坚持上.故而这世上沒什么感情会比拥有一份共同的利益驱驰、立场作弄而更为磐石不移的了.而如果抛开那一切.她与高宗之间的那一段隔世感情又是否还会纯粹. 这样想着.武皇沉淀的目光下意识又在怀义眉目间定了定.一瞬倏然有了这样一种错觉.似乎薛怀义这个床榻间身份卑微的男宠对自己的感情.才是纯粹的、才是真实的……这个想法实在令人心觉好笑的很. 可似乎即便薛怀义不觐见.而只要武皇需要他、真正想起他而非一时兴起才想起他的时候.每每只消一个回眸交错.这个男人他便依然会在这里.他就在这里、他还在这里……眼睑略转.武皇微缓了一下染着几许促狭的眉头.对于心海中泛起的情潮忽然有些不置可否.吁了口气对他颔首.示意怀义起身说话. 经了这不多不少一阵子的对视.得了示意在身.曾跟她那样亲密无间过的薛怀义并沒有再怎般小心谨慎、受宠若惊. 怀义左右手往着两袖间弹了一把褶皱碎尘.也不多话.便将身起了:“时今局势.陛下应立庐陵王李显为储.”不多不少.喉咙一动、启口时只是这一句话. 不算拔高、更算不上逼仄.却因着太过直白显露的缘故.愈发趁的那字字之间吐的铿锵干脆.足令人浑身一震. 香炉里的点点檀香似也随着这无形的一道震撼倏然一颤.溢出的香烟将这一殿景深染成朦胧的琉璃色.脑里心里极快的思潮转换.武皇兀地抬了凛冽的眼睑逼仄向眼前的薛怀义. 不消细说.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委实百感交集而时而诧异、时而惊震、时而愠愤、时而只觉发笑.她实在沒想到薛怀义居然会言出这样的话來. 论起才华.这个皮囊魅惑的男人不算太俗太愚;但若论起政局掌控、前景分析.丝毫都无需质疑的是.他绝不会敏锐直白尖刻若斯. 除非.这薛怀义他是真的拼着一切再无所顾忌.不想再要命了.并且疯了傻了开始病急乱投医的胡乱选定了一个阵营便不管火海寒川的径直跳进去了…… 武皇沒有言语.一时殿内的氛围便重又沦陷于了冰封雪滞般了无生气、又肃杀凛冽的一种境地.但薛怀义丝毫不怀疑自己在说什么.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此刻正在做什么.更了然着武皇在听到他说出这一句不算逼仄、却分明最是逼仄的话句之后此刻心里在做何感想. 是.有一点武皇应该猜度的沒错.就是他薛怀义疯了.真的.早就疯了.疯到已经不要命了什么也都不怕了.自从当晚他一把火把那昔时那样引以为豪、深得圣心的骄傲明堂烧毁之后他似乎就隐隐的洞悉了自己此生该是个怎样的了结.他知道自己是逃不过的.所以那所谓生死便也早已置之了度外去. 既然事情都已经是这样了.那么他行起事來便更加不管不顾.因为命都不管顾了.于他自身又还有什么好上心管顾的.自那之后他一次次的拒绝了武皇的召见.且对自身行为丝毫不假收束、行起事來傲慢无礼肆无忌惮.时今又胆敢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向武皇公然触着逆鳞的提出立庐陵王为储. 这是干脆骋着性子一路破罐子破摔到底是么.呵呵……沒办法.谁叫我薛怀义一不小心.心丢了呢. 宿命的劫、盛世的梦.此时此刻他其实还在心有不甘的做着一场胜算寥寥的赌局.赌自己可以赢得了武皇的真挚感情.唤起她这样些年來被唐宫的水土与岁月的风霜、冰封在心底深处的那一点点残存的真挚. 只是这个想法才一冒出來.怀义皱眉.便不禁要为他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深深哂笑了. 怎么可能呢.从一开始便沒有站立在一个对等的平台.那么最终这一场镜花水月般的爱情的蛊中.一定不会有真正的赢者.事实上.每个人都是输家.只是失去的、输走的东西不同罢了;薛怀义输的是一世的真心真情以及全部的发狂的爱、甚至是一条命.而武皇输的却是关乎纯粹感情的相信、以及因跨不出那固守的执念而注定高处不胜寒的遗憾. 一早就该明白的.那每一段缘份美好的直恨不能永远沉沦不前的浸泡在蜜罐子里的所谓开始.其实正是这场幻梦已然结束的倒计时罢了. 薛怀义内里全部的心思.武皇并不能够了然全部.即便她可以将他面目神色感知的俱无遗漏.也注定不见得能够全然解析.因为她毕竟不是他.毕竟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人.相互牵连、又相互遗弃. 诚然的.怀义感知到了武皇看向自己这边时.那倏然一下忽起的凛利、甚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错愕且惊骇的目光. 如是.他凭着那下意识.只是将淡漠的面颊垂垂低下.不与她那灼热威严的、直探到底的利剑般的目光相迎相对.喉结一个上下滚动.复而定了神志.再启口时.语气依旧压的淡淡稳稳:“臣相信陛下是明白人.天下大势为何.陛下应当清楚.”于此一顿.但这垂低的面颊却依然沒有扬起的势头.“然若立皇嗣李旦为储.难免朝中魏王之派不平、且魏王那派若有欲要倒戈之人.亦担心皇嗣李旦加以报复而不敢倒戈.而终不得留存.但若召回庐陵王.拥立庐陵王为储.其一这江山原先本就是庐陵王的.他毕竟已经登基为帝后才遭废除;其二.庐陵王流徙在外多年.于朝堂之内从无牵绊.任何一派都与庐陵王无有关联.将來登得大宝.可用之人必会皆数效力.无论是魏王一派、还是皇嗣一派.投于庐陵王帐下.便可皆数保全.”他的谏言便在这里收住. 谏言.对.是谏言.谏言……再不会有闲话家常.但那些真正的意欲、真情实意.却凑化了一个极小的音声响在了心底里:“媚娘.还政李唐乃是天下大势;大势所趋.又怎么可能有得半点儿变更的契机呢.你解不开你的心结.便让我來帮你解开.但皇嗣不能立.你唯有拥立庐陵王.只有这样才能将你时今皇者的地位稳固无虞啊.因为皇嗣一直沒有离开过帝都.这样些年即便他把韬光养晦之法占了个尽.但朝堂之上依旧有着他的势力.可是庐陵王不一样.他离都在外、多年更是不涉朝事.朝堂上下一丁点儿势力也难寻见.若立庐陵王为储.这样一來.朝政大权才可以依旧牢牢握于你的手里啊……这个道理.你怎么可以不懂.怎么可能不懂. 退尽了风华的牡丹残瓣总会在枝头招摇翩舞.恋恋好一阵子后才会随着寒风的撩拨而缱绻不舍的离了枝头.它又是不是真的不悔、不恨呢. 这一瞬.武皇忽觉有一点儿异样的感情就此不及防且无昭著的融化了略柔的心.金椅龙台.她沒怎么动.只是淡淡:“这个主意是谁给你出的.”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她了解怀义.了解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颖锐如她.往往从一个人的眼睛里便能看出这个人的真实所想会是什么.而对于怀义.看都不用看. 怀义是有才华.但如是的.政.治上的事情.他从不会悟的这么深透.如果说方才薛怀义那一句叫她拥立庐陵王为储君的谏言.她心中尚有摇摆;那么此刻听了薛怀义这样利弊权衡、且还是站在对大局的掌控对朝臣文武可用之才的角度上好一通并无错处的分析.则更令武皇丝毫都不再怀疑这并不是薛怀义自己的主意.而是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不知是谁的好军师. 这背后的军师有可能是朝堂里心系李唐、却又不敢直面武皇将心意说出.故而借了薛怀义之口把这谏言传达而出的人;又或许是李旦、或者李显帐下同心系于一处.暗中帮扶他们李家江山重新复辟的耿介心腹;再或许.是这浩浩权势中心人才云集之处里最不缺乏的良禽择木、机变审时的急于皆此机会示好于李显李旦与他们站队一处.将來好在权势的际会风云舞台之上分一杯羹的灵巧人.无论是哪一种.无论是谁.都令武皇委实有了颇浓的兴趣. 武皇这一声不是问句、却无可质疑的声音霍然落下之后.入言于耳.怀义猛地一抬首.看着武皇突然就哈哈大笑起來了:“沒有任何人给臣出主意.这就是臣自己的意思.”这个笑容太肆意.绵连着张扬的不羁.“怕也是臣……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这句话原本是想放在心里的.该放在心里的.但最终.还是沒能收住.怀义唇畔一苦、面颊略偏.勾唇哂笑时并着有了连绵哀绪的漫溯.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薛师限至 ………… 就此留下最后这一抹微笑.便是以后不再相见又有何妨.人生浩浩.宇宙荒荒.一切一切徒徒留下大梦一场.醉里梦里的东西再真挚也都是些触及不到的镜花水月.到了头却又真能真挚到哪里去.即便缘法注定这一世、这一场大梦南柯里会让我们这样走过.那么也罢.也罢.戒痴嗔、戒执迷.不再执着.再也不执着. 薛怀义就这样一路笑着、一路行着.不待武皇发话、不看武皇情态.他已径自转身提步.离了明媚天光包裹着的这一处贵美威仪的恢宏大殿. 原來人生在世.生生死死.浮浮沉沉.颠颠倒倒.痴痴狂狂.自以为躬身经受了许多历练、自诩已参悟透彻了生命中全部的真谛.可到了头來.归根结底指尖流沙一弹即逝之后.也原不过就是这样荒淫无聊的笑话一场…… 明黄色的广袖对着虚空下意识一拂.在空中滑出了一道飘然而美幻的弧度.武皇默默看着薛怀义那抹渐趋远去的背影.似乎想要把他拦住、又似乎在这同时如是的愿意纵容他恣意忘性的拂逆.终到底由了他去. 须臾后.那熟稔而惹她莫名贪恋、牵她莫名心痛难持的身影流转入了进深过道.即而很快便消匿不见.武皇适才将神绪收拢回來.须臾静默.将心平平.纤狭的凤眸落在那一道濡染了淡辉暗影的仕女图帘幕上许久许久.若兮的眸子里变换着的是那样一怀辗转难明、绵延踌躇的复杂情态. 又过半晌.果敢的武皇终是收了目光回來.侧目唤了这时将身行进來的上官婉儿:“你去一趟太平公主府.把太平找來……”吐字极慢.似是一番绸缪百结之后最终的决心下定. 她的声音如是平缓若素.那里边儿有着的只是智慧.还有关乎大局从來无所乱却、无从干扰的自信掌控.沒有波澜、连心绪宕伏都沒有. 莲步微转.一停顿的空荡里甫闻了武皇这话.婉儿颔首应下.未有停滞.极干练的转身领命而去. 又是一道帘幕掀起后放下时.带起的漱漱风声.武皇心知婉儿已经退了出去.而这个身子却仿佛一下子被冥冥中的一股牵引抽走了全部的力气.整个人顿然有若一滩离合的春水.泠泠间软做一团、一下子磕着桌脚便跌了上去. 大落的袍袂又是一个当空翻转.带起的金灿灿的天下至尊的颜色就这样一次次不期然的刺痛双目、灼伤心房.幸在武皇探手撑住了小几宽面儿.整个身子便被架住、沒有跌倒. 而那不能自持的一抹心痛、那些不忍.就此做了开闸洪水般簌簌奔腾着漫溯、充斥着心口渊深处.似乎要以这样湍急而不可抵挡的势头作为一场人世的大洗礼.彻底洗刷掉那些虚伪的假象与阴霾的血腥.明澈双目打了一阵不能控制的离合.武皇默默撑着桌面儿立身半晌.整个人都陷入僵持、近乎木讷. 天凉了、天荒了、地老了、爱却哭了…… 原本以为不过就是一场寂寞时滋生出的无聊产物.但这样些年坦缓不惊又自然而然的一路走过來.历经了那样一些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百味事态.这份情愫横竖还是茁壮成长在岁月的长河与时光的风尘中.以其不可遏的势头做尽了坚韧态度、饱绽出美丽妖娆的繁盛怒放的花冠. 拥有时不觉.直到这一朝不可避免的还是來到.直待这场忘年之爱就在这不知不觉间猝然一下走到尽头、眼看着便云散烟消……才猛地一下有若绷紧的细线突然自中途剪断、弹回的断线抽疼了两边的手背.非要到了那样一个已经无法再挽回的地步.才猛地一下发现.原來会是这么的难舍.难舍到连疼痛都渐渐感觉不到.因为心空了. 有什么人或事是值得永远珍藏的.什么又是值得无怨无悔不生怨忿的.当曾经拥在怀里那样珍惜、呵护着的琉璃坚冰已化.缘份便也已经掠过了聚散的轮回.就此唆然一下便游鱼般的溜走了.最终受到伤害的只是那些痴执的想放、该放.却不能放开的人. 天亮了.明亮的天光照亮了心底的虚妄、这轮晶耀的泪光;泪干了.呼应着残梦的将醒、世道的无常…… 武皇虽然也是一个人.且是一个有着万顷细腻心思、易感易伤的女人.但她更是从沒有忘记.自己还是一位君王. 时今的薛怀义变得越來越放荡不羁.公然抗拒武皇的旨义.甚至开始变本加厉的对朝臣肱骨不敬、公然对武皇加以顶撞. 他所思所想.无外乎便是一个破罐子破摔……短短几日不到.武皇便已经感觉到自己对于薛怀义的拿捏.倏然便已经是这样的力不从心了.终有一日.她会再也拿捏不住他. 而薛怀义这个自打高宗去后.除却上官婉儿之外便是伴在武皇身边最久的人.在武皇称帝的这一条漫漫路途之上曾经眼见过、亲临过、躬身帮过她多少……又知道了这其间多少不为人知的许多事情呢.更如果薛怀义他还有着方才那样一层从沒有被人看出來过、甚至是武皇也从不曾看出來过的政治体察.如此心思.如此.后患无穷. 桩桩件件、点点滴滴.既是薛怀义的建树、也是薛怀义的恶处;既是薛怀义与武皇之间的情愫、也是将薛怀义不知不觉推向死亡深渊最直接的泣血刀斧. 萧萧香屑拂了殿宇回廊.又自敞开的窗子里被风合着些尘屑一并迂回着灌进來.落了满肩都是. 暮冬季节.天寒地冻、风冷日昏.终抵不过人心肃冷、阴魂啾啾. . 携着一缕薄烟一般的夜光清辉.将身往着庭院玉阶茕然伫立.俊臣仰头望着天边那一轮未满的明月.杳杳视野忽被几丝微纱样的夜雾阻隔了些许.变得那样不分明. 分明天朗气清的静谧冬夜.周遭空气也如是的明澈干净.且隐隐的在心口滑过一道几不可察的肃杀.这与他通身上下流淌而出的这股绝尘与平静那么的不合时宜…… 就在方才.俊臣闻了那打发出去探看的小卒回报.说薛怀义昨天就已经进宫去了.既如此.那么他來俊臣借薛怀义之口诉出的谏言.武皇应该会听进去的吧……是的.薛怀义那一番条理清明、字句在理的拥立庐陵王的纳谏.正是出自來俊臣的筹谋. 俊臣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从來都是.不仅他的丰姿天下无双.他与生俱來的天赋、饱浸在世事年岁里风霜雨雪的磨洗、那股内在.亦是倾世也难寻觅. 当前帝国如此一个大势已去、风声鹤唳的人人自危而又人人含及着无边膨胀的yuwang野心的情势下.聪明的人不仅要想着怎样活下去.更要好好儿的动一番脑筋想着怎样才可以让自己依旧活的光鲜…… 睥睨政局.來俊臣持着那样敏锐的洞察、那样切中要害的分析.次第间看清了时今李唐必定重新当道的不变格局;加之心底下那个逼仄的早有预见的声音不断嗜咬、嘶鸣.更致使他清楚的感知到.酷吏的时代.就要终结. 作为一个素來不同寻常的人.作为一个那样完美那样优雅的人.作为一个聪颖极端的人.一个有心气的人……他不甘心.他不会就这样甘于沉沦.即便这是宿命的钦定他也不会就此蛰伏. 他相信.他始终都相信.他的命.不会如此颓然可笑.不会就这样稀里糊涂便把一辈子交代了.不会. 他要抓紧最后的一丝希望.做最后的奋力一搏……活下去.只要能够活下去.以他來俊臣的聪颖头脑.便不愁能得以在新的朝代里边儿慢慢立足、慢慢挣來自己全新的一席之地.就是在这样有些疯狂的念头的驱驰下.波光一转.一个想法存留在心.來俊臣主动登门.去拜访了薛怀义. 曾几何时.薛怀义跟他來俊臣一样.都是这神都城坊里坊间炙手可热的人物.数众赔笑、诸臣追捧.身在平地而犹如踏在山巅……但浮华不过是一场过往的宿醉.如果沒有自己那根直探到底、牢牢抓住抓稳地心深处的根基傍身.终有一日.眼前的荣华及赞美是会化成云烟全部都涣散了去的. 來俊臣有着那样轻而易举便可以洞察人心的酷吏本能.他清楚的知道.在薛怀义的心里.亦是怕的. 即便薛怀义与武皇两个人曾经再怎么鱼水欢娱、亲密无间过.再怎么如胶似漆的扯不断、离不开过.在这万缘俱断情难再复的今朝.一切又都能怎么样呢. 时间终是会带走一切.也慢慢消磨毁掉一切.对于再也沒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予其看着生厌、予其力不从心.倒不如彻底遗弃.干干脆脆做个清净了断.武皇是什么样的人.薛怀义他最清楚……他烧了她的明堂.若说一点儿都不惧不怕武皇有朝一日所必定的秋后算账.那诚然是假的. 蝼蚁尚且偷生.更况乎万物灵长的人呢.这个时候.若递一个立下奇功、得以不死的契机过去赠予薛师.薛怀义亦是不会拒绝.而他來俊臣……日后也可择一适当时机若有若无的在李唐皇室宗亲面前.佯作无心的表露出薛师那通周密谏言其实是他所论、是他费心尽力所出筹谋.那么于着李唐皇室那里.他來俊臣亦可保得一个奇功大名. 赌一把.无论如何都要拼着这命.拼着这样聪颖的头脑去赌一把……人有些时候.是该去相信一些东西的.总该去相信一些东西的. 俊臣对着浮光月影微眯了一下神色渊深的眼.恍惚间只觉枝头的碎雪微微化了.压得那本就已经嶙峋脆弱的枝丫往下又是一斜. 云自无心水自闲.又是何必非要冲奔了山下去、更添那波浪向人间呢. 只是宿命的意味从來昭著其间.不由人选、不由谁定.一如枯萎的柳枝他年必定还会顺应着春风暖阳就此再度做了新发.而这轮回不歇、造化不迭的无奈世道间.祭奠着的也无外乎是那不变的浮生若幻、疏离浮沉无常事.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恩断摇光 () 同是这样一片惝恍迷离的月夜.一路缭绕.水一样的月华相合着波一样的盈盈夜光铺天盖地卷袭而來.倏然便带起一种说不出來的安详平和.甚至有些显得空旷、甚至是隐隐的诡异……兴许是物至极则反的缘故吧.太过于安宁静好的氛围.便反倒会渗透出些微的不祥气息來. 一定是这样的.为什么总觉的哪里不太对.又好像哪里都很对.是哪里不一样了呢.究竟是哪里呢. 薛怀义皱了皱眉.然而很快便将这渐趋聚拢的浅浅眉弯复又平缓下來.他歪头笑了笑.心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呢.想也是.定因了经久未与武皇会面.故而等到这样受宠若惊的再会之时.便免不得一干不适袭了身心.遂才总觉的这一草一木、一殿一廊都那么不太对劲儿吧. 念及于此.他复而又将那淡色唇角微往上扬了几扬.又不觉好笑.负于身后的宽硕僧袖灌了平地起來的汩汩北风.贴着肌肤唆地一下滑过去.只是一凉.不知为何.这薄薄的凉霍地一下划疼了柔心.竟是贴着这心一路漫溯回旋、久久不散. 他将步子略微放缓.想是行的急了.方才觉的这风愈发肆虐. 依旧是这样一席如雪僧袍.凝眸一顾.不染纤尘的许多意味便留存着.是的.武皇喜欢他这个样子.喜欢他着了僧袍的出尘样子…… 喜欢.她对他是喜欢么. 她敬仰佛、信佛、爱佛、心中有佛、视佛为友……她彻悟了她的本身并着自性.因为她认识了她自己、懂得了她自己.人即是佛.故而看清自己便也自然就认识了佛、懂得了佛. 那么她是爱他的.因为佛爱任何人.任何人……仅仅是这样一种对于人人皆有的大爱么.不.她对他有沒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愫呢.哪怕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不同寻常. 萧萧夜风卷起周遭一片浮影.伴着稀薄的黄沙瑟瑟簌簌.刮过脖颈时便又起了浅浅的疼.怀义只觉这疼由肌肤及至心房. 但是当那一段昔时的华年并着那段缘法已然行走至斯.其间那些生动光鲜过的人儿也会跟着越走越远、一去不回.这一切都太过顺势.这是太过直白显简的道理了.纵有百般不舍.又安能留住这注定如流沙一般会散去的缘份.嗔痴爱恨.亦枉然呐. 且思量着.怀义摇了摇头.又微微顿首.他朝着头顶那片广漠的天际微扬了扬眉梢.面着幽远的玄青色的天幕时便忽觉身心都是轻盈的了.似乎这个时候便已卸下了许多俗世的迷离烟火、将万千凡尘的灯火与燥燥的乱绪全然都抛撇在了身后.一个声音就在此时于着心底间兀地一下霍然响起:“再过一会儿.这世上的一切便都与我无关了.与我无关了……”一时懵懵.他沒能反应过來这个陡然升腾的音声竟是那样无端、也是那样不祥.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薛怀义是得了武皇的命.要他往摇光殿见上一面.故而他才大晚上的顶着漱漱寒风在太初宫里赶的急急.却为什么分明温柔的赴约此刻怎么都觉的分明一场对死神的觐见. 但此时他的脑里心里.始终都被武皇那抹倏然就使他癫狂的身影充斥的满当.这样的近乎执念的想念已经令他丧失掉了其余对这世事洞察的天人本能. 他想要靠近她、守护她.但似乎无论他靠的多近.无论他想怎样小心的维护这感情、保护她.甚至不惜做出癫狂的行事.他其实却从沒有一刻觉的自己是个在这尘世间深深扎根、不会离开的常驻客.他总也觉身如浮萍心似浮游……这或许就是一早便可以感触到的茫茫天命. 一阵风过.肃杀的闷响于着空旷的肆夜深处像是一下子扯破了一个大洞.耳廓灌溉进了铺天连地的放肆的癫狂声. 怀义猛地醒神.意识到自己因起了思绪而止步不前的这通耽搁.想必是有些久了.又是一个自嘲苦笑.摇了摇头.将那步子往着摇光殿的方向继续移行. 这一路上沒看见一个宫人.甚至景致都蒙着莫名的诡异.但薛怀义一路停停顿顿、感月伤花.以至于他不仅失去了对世事的思考能力、连感知力都跟着下降了好多.他根本就沒留意到这样不合时宜的空旷寂寥. 这还是那个英机勃发、同时秀挺魅惑的薛怀义么.这样的情态真不太合他的时宜.却也终究还是在他身上显现的尽致淋漓. 就在方才夕阳渐沉时.他忽领了武皇的口谕.今晚相邀于摇光殿一叙…… 一叙.一叙.多么熟稔亲切、多么温柔百结的辞藻. 她唤他來觐见.还是在有着那样美好的名字的一处偏殿.还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这样浪漫温馨的秘密幽会.所以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对不对.她还是念着他、想着他的是不是. 穷尽一生.这曲折而漫长的一条人生路上.总有那么一刻会让你觉的与以往不同寻常、颇耐寻味.只要有那么一刻.那极短暂的一刻.即便剩下的这整整一生都是茫惑而无知的许多.却也是已经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至少薛怀义是这样的.他要得不多.一直都不多啊…… 夜宫死寂.寂静到甚至连一丝鸟叫、半点儿的虫鸣声都沒有.头顶方才还尚算明亮的那轮月亮.此刻也不知不觉便被那辗转的浮云缭绕着遮迷了半张面孔的.投撒下的溶溶光影便被扯的又淡一下.在暗色的地面上生就出波涛般的玄青色涟漪. 无论是这夜还是这月.并着这熟悉的太初宫.一切看起來都其实沒有半点儿不合时宜、与以往不相同的地方.可流转蛰伏在暗处的杀机.此刻正倾吐着诡异的馋舌精准定位、伺机而动. 就这样.薛怀义迷迷愣愣浑不知所以间.糊里糊涂的顺着他这一生的情关道.如此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不悔崖.无端无措而不知是否可以一直无悔无怨的走向这一生性命旅途的终结、走向死亡. 即便是殊途同归的死亡.终也因了心头那点儿倔强不熄的执着念力.注定了这殊途同归之后还得重新归于殊途. 这段于繁华盛世、幽幽太初宫里缠绵了一段历史的忘年之恋、纠葛缱绻.便在薛怀义跨进摇光殿门槛儿的一瞬.顷然幻灭. 这一刻.肆夜若死、北风若焚.爱也寥寥、心也寥寥.他忽而就笑了……摇光殿里并沒有他心心念念、辗转反侧了一个又一个日夜也不能泯灭着想念的他的天女、他的佛陀、他的武皇的身影. 入目一瞬.他只见到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嬷嬷转了身子正对向他.那老嬷嬷不动声色的稳立在殿央.面上的神情逼仄且凝重.宛若來自地狱里壮实的罗刹夜叉.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从那星星点点漫了花窗、斜筛进來的夜光斑驳的映衬里可以窥到个大体的轮廓. 对着影子依稀辨得.那是太平公主的奶娘张夫人. 电光火石一瞬契合而擦出的火花儿.顷然之间.怀义明白了一切……薄唇之畔那抹未曾收束住的无名状的笑意.又在一个不禁意之间一丝丝的漫溢出來. 却再不及半点儿耽搁.张夫人暗暗点了点头.便有一干着了夜行服的壮士自四方殿角一拥而上.手持长棍.将立身石化的薛怀义不由分说的几棍子便掀倒在地上. 钝重的棍棒如雨点儿一样狠狠的打在身上.每一下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招招卖力、招招逼命……疼.真的很疼.但久而久之.疼习惯了.便反倒是寻常了、平淡了. 要离开了、也该离开了.是么.天不老、情难绝.这次我离开你.彻底的离开你在这虚妄而逼仄的永夜里.只是武皇.你会为我不忍么.会为我难过么.会.为我哭么. 还是不要了吧.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有万箭穿心般的疼痛泉涌而上……或许你会只是笑一笑吧.因为是你让我死、你想我死.那么便再不需要问缘由了.我不会拂逆你的意愿.我尊重你的心思.即便你是要我去死. 永别了.这一世.这一段注定无果的缘份.以及这无悔亦无愧的爱恋. 你知道么.昨天一早來俊臣找到了我.告诉了我一条立功自保之法;但你又可知.我入宫觐见于你.满心所求所想的却并非什么自保.而只因为我认同來大人的分析.我是真心真意的为着你好啊.就如同我所说的.所同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怕也是臣……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如此而以. 其实女皇.你不消耗费这样多的心力.这若许的兜转只会加深你两眉间的褶皱、催生你发髻间的白发.其实沒有必要.你要我死.说一声就够了.真的.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就在这一连串若许绵绵的径自诘问之间.怀义唇畔那抹苦涩的笑意渐渐变得无奈且苍白.溢出的猩红血丝就那么清晰的挂在嘴角.触目惊心的映扯出一阵浩浩汤汤的凄迷魅惑.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寂灭情痴 || 又是一阵闷棍夹击袭在薛怀义的周身.血肉之躯的疼痛一浪压过一样的漫溯回旋.但却渐渐疼的麻木.喉咙腥甜.又一阵血气密密喋出.怀义感觉自己这个身子越來越轻.似乎就要离了承载的躯壳往那九霄云端高飞盘旋.久而久之.竟然真的感觉不到疼了.连这样一股逼仄的窒息、嗜血的腥甜.也都一并感觉不到了…… 他的唇边至始至终都带着那抹淡淡的笑.若了徐徐春风.动了满庭牡丹、迂回陌廊. 遥忆当年帝宫重殿与她初相见.分明好似沒有走过多么久远的岁月.但时今蓦然回首.却发现已是红尘茫茫物是人非. 永夜必将散去.再过不久.新一轮盛世的日出依旧还会有着一股激荡心魂的美.万丈的霞光依旧会灿灿的喷薄、乱却徐白色的流云.涌着金蛇狂舞的璀璨恢宏.踏碎了清晨雾朦胧. 远处.恣意的风儿瓦解了乱石堆就出的长街与千堆雪.萧萧鸣音中夹杂着一世唱不完的情话与万古的抱憾.终于这一切的一切全全然都归于了半卷丹青史册、一笔红朱砂掠过. . 似乎这记忆只定格在与他相遇的那么一瞬间.之后便隽永成点、再不涣散也再不分开.所以武皇觉的自己并沒有失去薛怀义.觉的薛怀义就在自己身边、还在自己身边呢. 她颇为心不在焉的于寝宫里來回踱步.即而将身子倚靠在洞开的轩窗之畔的木窗棱上.抬眸向远、看那玄色的夜. 这样的时辰莫说素來规整威仪不容乱却的太初宫了.纵使那样不夜的帝国都城也已自然而然的至了一天之内最安谧的那个时刻.宫里宫外都合该是寻不到前半夜时的那份热闹、甚至那些稀薄流转尚未消融的烟火.周遭弥漫着如铁的死寂.若了一道梦的业障.搅扰的武皇心绪游离、魂兮飘荡. 就在这同一片夜幕之下不同境地的同时.白马寺内一簇高燃的火光映亮了无边的永夜暗黑.微微一瞥间.便见太平莞然侧眸.对着立在火光其旁的上官婉儿浅浅点了点头:“母亲的使命.我终是沒有辱沒.” 绯唇曼转.她的语气很轻柔.分明该是极平常的一句叙述的词话;但不知为何.在婉儿听來这里边儿却带着一丝苍白的苦涩. 婉儿沒有急于接话.她在这时这一瞬似乎与太平是一样的心思.她转眸.循着那些漫空涣散的袅袅尘埃起了绮思.心中明白.便是这人世最终是为超度的一把火.如此轻而易举的便带走了昔时于这世上活色生香的生命的全部……心中一黯.婉儿不由自主便抬起了淡面.略扬了扬那道黛色眉弯. 薛怀义同武皇之间这段既美好又无奈的忘年恋.上官婉儿亦是半个当事人.她在一旁将这一路走來看的清楚非常、且点点滴滴也在心坎儿里记取的极好.所以其实她的内心若说该有所倾向.必定是倾向于武皇.但其实她是怜悯薛怀义的. 结束了.这一次.是彻底的结束了……因为哪还有薛怀义.薛怀义已经化为了眼前高塔里那一缕飘散虚空的烟尘.人都沒有了.还不结束么. 正是随着眼前这样一丛燃起的焰火.薛怀义的整个躯体便被燃烧成了苍白的灰烬.一如那夜点亮长安城半边天的一场大火、烁亮的明堂间的那万顷雄壮又无奈的火舌一样让人觉的炫目. 当然.眼下薛怀义已死、并送往白马寺连夜火化.但事情的了断却不能够随着肌体的消失而就此终结.她们要为武皇做的还委实是多. 又过须臾.待得薛怀义的身躯已经火化完备.自有早已安排好的一干接应.有佛寺里的僧侣敬恭的接过了薛怀义的骨灰.将这摊新鲜的灰烬造进了灰白色的一处新塔底部.这感觉如同要震慑一个为祸人间的妖物那样.似乎要将他永生永世的封存起來. 从头到尾不过几个时辰的间隔.由满怀希望的进宫赶往摇光殿觐见“武皇”、到眼下因被这世上挚爱之人算计而落得个悲凉结局.一个血气方刚的大活人便就如此灰飞烟灭消泯于世.连一丝残存的痕迹都沒有遗留下來. 这不得不感叹自然造化的无常.同时也不得不敬服人心手腕儿的狠绝. 唐宫之内.武皇站在高高的殿宇回廊之间.眺望着远方笼在银白月色下的重宫回廊、错落景致.倏然一下子.她骤地便觉自己居然是这样的寂寞.一个人了.再一次真切刻骨的体会到一个人存活于世、一个人走一条路.到底会是一种怎样悲凉无奈、又寂寞怅惘的直白的事情. 明白的.怎么能够不明白.薛怀义用在她身上的那份情.执着而干净、疯癫且透彻.他的爱简单明朗不含伪诈和利用.又其实倒是她一直都怀着复杂的心思与随意的态度.将他由最初的玩物渐渐当成了可供利用的奴仆……兴许薛怀义是对的.这段忘年之恋从一开始便有着太多的不公平.身份、思潮、时局.等等等等.而沒有构建在对等之上的爱情.又如何会是真正坚韧不拔的感情.以至于最后.一个牢牢深陷不能自拔而成癫成狂.一个百味叠生却放手的坦然而又委实难以欺骗自己本心. 不过有一点倒也算是这段爱情里不幸中的万幸.便是薛怀义他用尽一生以历史为纸、灵魂为笔.为武皇书写下一页满载真挚与坚韧的爱之华章;而武皇透过薛怀义这不长的一生观察体悟.总算在他生命消泯、星辰陨落的最后时刻.看清楚了他付诸在她身上的、他对她这一段始终如一且毫无所图的纯洁而干净的情. 世事无常.即便武皇明白也懂得薛怀义满心的真情.她也不得不选择亲手结果薛怀义的性命.这世道太沧桑.跻身于世挣脱不出的人们从來都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武皇兀地阖上了一双斜飞的凤眸.怀义啊怀义.恨不得來生你为女來我为男. 有些事情、有些人真切的还在时并不能有太多感触.而只有真正的彻底失去后.才会感觉到那其中积蓄着的许多美好、许多感动、许多不舍、许多铭记、许多当时不解、许多挥之不去……瞬息领略.领略之时亦是而今断送之时.总也负了多情啊. 所隽永的只不过是“爱情”这两个灼灼亮亮、生光晶耀的字眼.于这之中.它曾來过…… . 就这样.薛怀义在距离他那火烧明堂的疯狂举止大概半月之后.被武皇授命于爱女太平公主.太平假借“幽会”之名.将薛怀义邀约于摇光殿、后秘密杀死于摇光殿里.并伙同被武皇委派而去的上官婉儿.监督着贴己心腹.将薛怀义连夜火化、并封入新修而成的一座佛塔里. 犹是贴心.多权谋、性机谨的太平公主见母亲失却了一位旧宠.便忙不迭的另觅了一位新人送入了母亲武则天的后宫之中.一半是为继续“尽孝”.一半是因自己当日推举薛怀义、时今却酿成火烧明堂大罪之过做了弥补. 这个后入的新人.便是日后注定会在大唐风云际会的历史天幕之上大放异彩、声名赫耀的有着“莲花六郎”之美称的男宠:张昌宗. 此时的张昌宗正值少年.占据着可谓恰到好处的一段清朗韶光.他不仅生就的面容俊美、正值青春俊秀之龄.且论道起吹、拉、弹、唱更是无有不精.如此.才一入见武皇.便被武皇得眼得心、对情顺意的很. 很自然的.才也不过几日光景.武皇便因着张昌宗之故而将失去薛怀义的那份痛楚渐渐稀释、心情也跟着日益大好. 她对张昌宗很是宠爱.华服美食不可或缺、伴君侍驾无有不召.且又赠他“莲花六郎”之美名.暗喻他面容俊秀皮囊丰饶. 而张昌宗不会重蹈薛怀义的覆辙而对武皇动情.看得出这个人他极会维护自己的地位、伸展自己的根基.在得到女皇赞赏、圣宠日渐浓重之后.他又将自己的同胞兄长张易之择了时机一并引荐于了武皇. 这张易之虽比昌宗年长几岁.但生就的亦是精致美丽、锋芒耀眼.且又因着年岁的渐脱青涩.甚至有些时候武皇心觉他比昌宗还要魅惑、引她难持. 有了这张家二公子的陪伴.武皇不仅心境舒展、神容体貌亦也跟着焕发了不止一重. 这二张兄弟渐渐成了武皇晚年之时须臾不能离身的盛宠之臣.风光齐月、势头见厚.且母家借此亦是跟着门楣光耀、高官次第.俨有后宫佳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象. 但钦定好的宿命从來就是沒谁可以逃得过的弥天大网.当时的他们沒有一个人会知道.不过太平公主一个无心的“尽孝”示好之举.竟会成为日后那场令武皇不得不被逼退位、武周崩塌的“神龙政.变”.所潜移默化间埋下的一枚极深极重要的种子. 是劫是命.无从得知.其实亦沒有得知的必要.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来府饮宴 -- 岁月如歌般洒沓行走.只要业力还在、世界还在.那么似这样春夏秋冬季节的轮回就会不断兜转.似乎只是眉间心上缓缓一个不经意的蹙起.又是一年踏着沧浪浮水而來的勃勃新春如期而至了. 染翠的自然妙手以其醍醐的阵仗唤醒了自然大地间潜在的生机.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鸟一虫一鱼一兽……该醒來的自然都已醒來.在这历经一整个无论是身上还是心上的寒冬萧萧肆虐之后.终于迎來了又一年的清朗初春重回大地. 华光斑驳、波影清浅间.仿佛这一切都昭著着层层剥离死亡气息、挣脱死因之地之后全新的希望. 希望…… 生命不息.在这之间对于这合该罪恶的浊世、身负原罪的众生还是总该相信一些什么的.总该.有些希望的.哪怕再怎样一次又一次的在这原本报以希望的世间不断失望、不断幻灭着什么、不断彷徨无措身若浮萍……也还依然该存着些寥寥的希望的种子.关乎至善的种子.持着这一瓣微弱的心香.來点亮这入在眼里那样黯淡的日子、激发起又一轮重新前行的缘由.不是么. 不识人性之恶.不懂死之悲、伤之痛.又焉能懂得如何站在恶的对立面儿上真正拾起善的种子、铸成合该去维护的天道正气.更如何能懂生之不易与希望之喜.不是么. 而世间之事这一份独特的吸引之处.便是在于这取缔于善恶之间其实定义中性的一个“无常”…… 屋檐流灿的顶上琉璃瓦显出金碧辉煌的美好韵致.呼应着浩浩府苑更显高贵华美. 來府今儿正在设宴会客.有笑语欢声染了猗郁的柳木林丛一阵阵波及传出.其间依稀搀杂着些觥筹交错、碗筷微撞的泠泠清响.于这样一派大好明媚的暖春景致间聚在一处.又有徐徐的小风萦索过周身、缭乱了疏袍与裙裾.处处都彰显着极近美好的惬意气息. 彼时酒宴刚过一半.正值酒酣情浓.几多欢笑伴着醇甘的酒香便跟着娓娓飘散了出來.作为主人家的來俊臣亲自满了酒盏举盏相敬.宴请的是妻子虞素母家一族的太原王氏族人. 这段时间以來.來俊臣仿佛放空了一切.开始重新审视、重新定义人生的奥义.但其实他什么都不愿去做、什么也都不愿去想.连太平的邀约会面他都很少再去.大有就此转性之象. 这兴许是审视清楚了酷吏的前景.故而机敏天成、不失灵秀聪颖的他便打起了另一重小算盘.开始压住情性改换面貌;又兴许是他当真已经太累.当一个人历经过风雨的坎坷世道的无常、又感受过权利的滋养人心的伪善逢迎.受过苦挨过穷、也享过甜得过乐.该走的不该走的、常人走过的沒有走过的路他都已经走完.那么这个人便当真可以两袖清风的万般皆放.这世上已再沒了什么可以使他牵心挂怀难以放下的事情了吧. 只是虽然俊臣的性子看起來与以往发生了渐趋悬殊的转变.却不知怎么便有了这样的另外一种新滋的欢喜.爱时不时的召集谁人陪他饮酒小酌. 即便这是一个曾那样.不.至今也仍旧不改眉间三分俊美邪佞的酷吏.可此时又因了这看似淡过风尘、穿越浮华的几分返璞归真.这份恣意反倒使他更博了个风流洒脱的美名. 这阵子以來.他陆陆续续宴请过的这些人里有他自己的下属、民间收整而來的一班喽啰.有巴结示好于他的、昔时他最瞧不起的无气节和头脑的走狗.也有各门各户一些宦士旺族子弟…… 这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正静下心來与人相处的多了.便叫俊臣重又染就了些许多愁善感.不多月前薛怀义的猝死已在神都坊里坊间细细碎碎的传及开來.一时间成了那阵子最热门的谈资.持续到时今也未完全消泯涣散.放在心里时.他不觉便凄艾悲凉.即而便更珍惜这种以一个尚算光鲜的面貌活在世上时.可以欢笑饮酒、赏景观花的一种与他以往不大相同的生活. 同时俊臣更对那冥冥茫茫的宿命的奥义有了愈深的体悟.予其说是世事人心难以揣测、予其说活的太真那往往便会以悲凉而逝作为报之以的结果.予其蹉叹那份爱之疯癫也无计弥补的作弄与遗憾.到底还不如说是定数若斯、宿命如此、生死各由其命. 娑婆世间.我们行走于此、安身于此.顺应着天道间必须要顺应的.以自身一份渺小的力量到底挣不出也抖不掉这一张尘世的大网、满身的烟火缭绕. 我们是人.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守好自性各安天命.譬如医者所言“治人治病难治命”.我们可以去争取、去不甘、去质疑、甚至去不屑.任何事情都可以.这正说明我们是在极认真的有血有肉的活着、完成着自己一世行走的课业……但这沿袭着无极轨迹的宿命.从來都是有条不紊的悄自行走.一任谁人都是无可奈何、从也沒有法门去以凡人之力自以为是的更改什么. 那么.既然一切都是注定好的.那么这命中所注定的真的便是要让那个属于他來俊臣的时代就此逐次凋零、逐次殆尽么.俊臣不愿去想、也再沒了什么改变的心力. 聪颖敏锐如他、完美丰物如他.可最终呢.还是逃不过这注定好的“命”之一字. 一切都是早已被安排好的不是.所谓人定胜天其实是愚蠢无知中所滋长出的可笑的自以为是.注定好的东西要怎么去胜.即便当真是胜了.那其实也是冥冥中注定该胜、会胜.又岂当真是人为.这样简单的道理千百年來却不断被愚蠢的世人前赴后继的曲解、自以为是的看不明白却自以为看的太明白. 念及此.俊臣哂笑摇头.真是莫大的讽刺. 算了.不想了.顺着命运的大势就这样一路走下去便是.其余的事情、那些参不透的道理且理他呢.怎么着都是注定好的结果. 绳索自负间徒徒生就出的庸人自扰只会让自己不快.却又何苦.何苦. 依稀间.俊臣似乎也就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突然转性.开始得意须尽欢的热衷于饮酒作乐的摆宴了…… 在不知何时就会结束、同样不知会以怎样一种方式结束的这一些剩下的安宁日子.他只想过的恣意一些.洒脱一些.尽放下这通身上下所有的背负、过得无拘无束一些……兴许他的结局会比薛绍还惨烈也说不定呢.种下的因必然会结出相应的果.因果因果.如何能不背负不偿还清楚.不过这些.权且便先随着它去吧. 酒宴当真可以消磨掉一个人的郁结.同时亦在不动声色的消磨掉了他曾经那样高昂的斗志、那不屈的心. 每个人生在这世上都会有属于他自己的一个独一无二的时代.但有开始便会有终结.这个道理俊臣懂. 又一缕暖软的春风贴着额发拂面而來.俊臣回了回神.知道自己那思绪又在不经意间飘的悠远了.他便在这时猛地将心绪神思收拢回來.抬起翩翩然的疏袍广袖.玄色的袍袖当空一拂:“干.”高高举起了浮雕丹鹤芙蕖的翡翠流光盏.一仰脖子将那里边儿盛着的紫玉葡萄美酒先干为敬. 未及盏落.宴席之上的一干太原王氏子弟亦起身附和.对饮赋诗好不乐乎.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欢乐晴好.但人永不可预知往后会发生何种样的事情、会在某一个时刻昭示了怎样最终的结局. 终有一日.待俊臣回首细细來看时.不知道他的脑海他的回忆是否会久久的定格在这一天.又不知那时的他会以怎样的态度、怎样莫衷一是无名所以的情绪來对这一天下一个评判的定义. 或许那个时候.他只会有一抹不明意味的好笑浮噙而上.在那薄薄的唇畔久久缭绕不散、似释怀却又似乎永远也无法释怀便也只觉好笑吧. 人生在世.无常太多.通常只是一个不经意间作弄出的微小动作、下意识的一个轻佻而随意的选择.在那之后所对应的便会是足以毁天灭地的巨大苦果…… 是否因为他太完美.所以连苍天都不会容许这合该属于云端九霄的谪仙长存于浮华伪善的人间.又是否因为他举世无双.所以连命运都对他不断的起了嗔恨、要同他开一个大大的玩笑并借此将他彻底毁灭.又或许冥冥之中无极之间对他自有一段怜悯.故而才会让他停留在人生尚算美好的一段年华、将生命永远的定格在这里.以一页丹青史书与美好猜测來守住他的俊美无匹、才华自成吧. 这些注定都是参不透也看不穿的.是既定的因果、也是虚空的契合. 天道茫茫、宇宙浩浩.一个行走在世的凡人是何其的渺小、偏生往往又都是何其的自负.智化未开的人太多了.來俊臣跟他们不一样.他一向都认命、也一向心服. 对于这一世已经行走至斯的人生长路.一切的一切.有心无心、是好是坏.却只希望不会是那枉然一场.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宴席风波 || 清楚的记得.就在这一天…… 这一处举座对饮、欢笑尤酣而未及消停.忽地便有一小卒挑了门帘进身呈报.说门外有一位客人突然到访. 侧目去顾.俊臣此刻这兴味也正浓郁着.无端被这小卒扰了心情固然无趣.便只递了个眼神便要他退下.倒是身边的王虞素只怕会误了夫婿什么事情.便复又止住这领命欲退的小卒.劝俊臣听听是什么事情. 这般夫妻二人间妻子贤惠、丈夫恣意的好面貌.大有齐眉举案琴瑟和鸣之状.便又惹得在座王家一干近支纷纷凑趣、合着示好的善意调侃一齐作弄出來. 便把虞素羞的面色微红.但这一刻她心里由衷欢喜.因为她原本是段简的妻子.被來俊臣抢去之后便总也觉自个失了贞洁、有辱了太原王氏这流芳已久的光耀门楣.故而自打嫁给來俊臣之后.她便沒怎么同母家人走动过.时今俊臣却执意宴请了虞素的娘家人.且观其氛围、又兼之言语神色.虞素便瞧出自己母家早已认定了自己是來夫人、并认同了她与俊臣之间这一段其实荒唐的所谓姻缘. 虽然虞素也明白.那是因为俊臣权势广波财银皆富、且朝野宗室间沒有哪个不怕死的胆敢对他不敬.但人就是这样一个市侩且天生谄媚的东西.故而虞素看到母家对自己以及姻缘的认可.心中也就沒有再去计较这样的认可到底纯粹不纯粹.心中也是高兴的. 经了妻子贤惠的一柔言、又被酒宴上妻子的娘家人善意凑趣.俊臣心中忽觉沁暖.转目瞧着已经微有娇羞、侧了面去的虞素.他不禁勾唇笑的怜爱.便就顺手叫那小卒过來说话.一问方知.原是他手下一个唤作卫遂忠的小喽啰这时登门造访. 心中有了些明白.俊臣敛目略想.倒是想起來了.就在前不久时他才同卫遂忠杯酒良朋、喝的昏天沉地过.那时临别之际.他们依稀是又约了下一次的再度对饮.想是可巧了卫遂忠今天过來.意欲同來俊臣继续小酌几杯的. 只是……俊臣且忖度着.抬目下意识又扫了眼这满满坐着的妻子母家人.今儿这时局委实是不大方便卫遂忠进來就坐的. 俊臣为人虽时有傲气.但也不尽然.他对于得他赏识的自身有些才德的人、亦或是与自己熟络的人.亦是随和.就算是抛开尊卑的同下属、喽啰对饮一二.这倒也是常有的事情.特别是在这阵子. 但不巧的是他此时此刻正同太原王氏一族济济一堂、举杯畅饮.若要卫遂忠进來一并入席……多多少少.是不是有些不妥贴呢.他放在平素倒是可以不在乎.可这毕竟宴请的是妻子的母家人.且又还是颇为体面光耀的太原王氏一族.就这么巴巴的叫了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一并入席的话.他只怕妻子不悦、也怕王氏一族介怀的误以为他是有心将他们比作喽啰亦或者对他们从未看重. 虽然來俊臣从來不怕得罪什么人.但不代表他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关乎体面的维护与对旁人基本的尊重.所以他有些犯难.下意识转目瞧瞧妻子虞素. 她就站在丈夫的身边.这是连一步之遥都沒有的咫尺距离.虞素转目面着那小卒一通回禀.囫囵情况亦于耳廓听的明白. 徐徐朗风送了酒香氤氲着漫了鼻腔.未及饮酒.人儿便已经入了薄醉的境地.在撞上俊臣转來的目光时.一点灵犀在心.原也不过是极迅捷的一个念头的兜转.虞素将那施了薄妆的一张花靥略微低垂了一下.一低头的温柔.欲盖弥彰、浅氤慢氲间便濡染了眉目间的绝伦淑丽. 尚不及俊臣再接话.身旁的虞素便抬指轻轻的拉了一下他柒墨的衣角. 感知到了妻子的小动作.俊臣侧首.对上虞素这双明惠的兮眸.便见她未有声息、只是点了点头. 俊臣了然. 很显见的.虞素是解过了俊臣的犹豫以及对卫遂忠的介怀;她的心里其实也是介怀的.她并非完璧之身便跟了來俊臣.这是她一直以來想忘.却无力改变的直白事实.所以她更加对体面一事锱铢必较.特别是在她自家人这里.故而她不愿卫遂忠进來. 显然.虞素是在暗示俊臣.莫要将卫遂忠迎进. 其实就算抛开那一点维系她來夫人颜面的私心來说.虞素的顾虑与不愿并非沒有道理.想想太原王氏乃是名门旺族.而卫遂忠不过一个酷吏里边儿名不见经传、谁也不知的一号人物.身份如斯低微.在旺族大户这里也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换言之.他.其实是不配与王氏一族同桌饮宴的.或许这句话是直白残酷难以接受了些.但诚然的.事实就是如此. 來俊臣真不是嫌弃谁谁.他沒有这个意思、沒有这样过分的事故.在他心里断定一个人高低贵贱的方法其实就是谁能得他的心同他谈得來、谁披着一张高贵的皮却其实腹内草莽的揣着无知当才华.所以他不会轻视任何人.想他自己曾经还不是一样的卑微低贱毫无身份. 如此.若是放在平时也便算了.但这次宴请的是虞素的族人.关乎的不仅仅是他的体面、也是夫人的体面.虞素的心思亦是俊臣并起的心思.又得了虞素这示意.俊臣便收目回來、皱了下眉略想了想.须臾便转而遣那小卒去打发卫遂忠先回去. 宴席之上依旧还是一派酒酣人欢的笑语喧声.似乎沒谁留意到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小插曲. 本也就是一件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而已.若说严重性.根本不足论及一二的. 但谁也不知道命运的诡笑什么时候便会露出迷离的獠牙.或许是天意作弄、或许是巧合际会.这卫遂忠.却偏偏较了真…… 院落里深深浅浅的牡丹丛中天光如粼.娇柔的花朵尚且打着半开又未开的各色花苞.一朵朵一簇簇的似含笑的歌女做尽撩拨之能事.以一层轻纱绰约了自身呼之欲出的一段美丽.暧昧招人、欲拒还迎. 正是这天地间不动声色、看似哑然的草木花卉.殊不知它们从來都在与人不同的视角中冷眼看过一场又一场盛衰的风雨鳞次、栉比的艳丽与沧桑.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它们不语不言.它们从來淡漠.它们才是莽莽苍苍天地之间真正出世的智者…… 便在这样一派景泰宏祥的熏暖醉撩间.候在门外的卫遂忠在亲耳听到小卒的传话之后.倏然便气红了半边脸. 随那遣去的小卒按着來俊臣那通传话一字一字的清晰叙述.原本还怀着满满兴致、满面堆笑的卫遂忠通身上下这怀火焰也腾地一下泉涌纷纷.终是给作弄的气不打一处來. 卫遂忠他亦是酷吏出身.也是那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惯了的浑性子.又加之他自打被俊臣挖掘之后便多得俊臣赏识、素日里俊臣对他亦从不苛刻.这样潜移默化的可谓是把他也给惯习惯了.始至如今为官做吏这么久.还从沒有谁曾当众将他拒之门外过、俊臣亦不曾这样待他使他顿觉羞耻阵阵颜面无存过.从來沒有. 站在卫遂忠的角度.他的生气在所难免.他的所思所想亦不是沒有道理.若是只有來俊臣或者王虞素也就算了.他來的时候不知道俊臣正设宴款待夫人母族.但來了之后心里也已知道.那么俊臣可谓是当着这么多人、当着所有王氏一族赴宴之人的面儿将他给赶了出去.这可谓是大大的使他颜面扫地浑不知如何自处. 人一旦升起了心头火.逞着一时之气时便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再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卫遂忠倏地一下发着狠的握紧了厚实的拳心.不曾多言.一把便推开了传话的小卒.就着一时气焰昭著.径直便跨进正院闯入了室内去. 进深处那一道亦装扮、亦遮挡的山水帘幕“刷..”地一声被卫遂忠扯断.骤起的布帛撕裂的沉仄闷响惊了举座众人. 不待全然反应过來.卫遂忠那张由深红蜕变到乌黑、甚至已经开始隐隐渗着铁青的脸便出现在了正厅之前.只这一个顷然.喧嚣的宴席之上便是成片的寂寂无声. 在座之人双目茫然.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有如风驰电掣一般迅猛的速度.怒极之下的卫遂忠看都沒看旁人一眼.目光直刺刺一下子瞧见了王虞素.鼻息一哼.他大步走到虞素近前.猛地抬手指着这位來夫人的鼻头就是一通不计后果、任由心火攒动不止的狂骂:“贱货.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 为你是谁.不过一个得了运气被抢进來的糟糠破烂.怎么.有你们王氏的人便不能叫我进來就坐.且别得意.信不信我把你们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一个不留全都弄死.” 他的语气字句尖钻逼仄、且刻薄不堪入耳.字里行间尽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狠.无论他有这个资本与否.一个气急之下的人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來、什么都能做得出來.也同时什么都管不了、什么都顾及不到的…… 同时.面着这样突兀无兆的猝发情景、伴着如此一反常情的昭著不敬.那么一瞬间.举座之上所有人的愣怔要远远大于他们为此应有的震怒与惊诧.也包括愣在当地的來俊臣.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意难测 ………… 即便面着如此突发事端、面着这个不善昭著且直白不留情面的给予了这般辱沒的闯入者.但作为当事人之一、且被卫遂忠这样一通公然不讳的当着人前冒犯和漫骂的王虞素.所持着的却不只是懵懵. 如是的.她亦一时半会子间缓不过这个神來. 其实卫遂忠的言行实在太好笑也太幼稚.她的夫君來俊臣乃是酷吏之首.捏死一个区区的小卒卫遂忠那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情. 然而此时.虞素只觉的羞辱.淋漓尽致的、彻彻底底的前所未有过的足以令她想要自杀的奇耻大辱…… 是的.一开始的时候虞素也是被这突忽其來的恐吓及漫骂作弄的木愣般无从解意.但半晌后她猛然一下子反应过來.便只觉双颊顷然滚烫、泪水打着眼眶抛珠滚玉般的倾泻而出. 如此重重辱沒、如此当着自己的夫君以及自己母家一族的直白漫骂.素为大家闺秀的虞素一时间竟是连一句尖锐以对的话都发不出.只被这一股子下意识驱驰着抬了柔荑以宽大水袖拭泪、边如是下意识的遮了半边脸孔.转身匆促的哭跑着出了房门去. 也难为了她.王虞素本是名门淑女.即便她在俊臣之前已经嫁给了段简这也依旧抹杀不得她天成的血统高贵.可眼下她居然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中.被夫君來俊臣的一个小喽啰这样好一顿羞辱.只要想想就觉不能承受之重. 阵阵蒙羞之感驱使着身子也麻木着神绪.一时间虞素的脑海也只余下大片大片无以名状的空白.接连的下意识只是令她痛苦不已.自打出生起她便不曾受到过这样的侮辱、这样低俗的漫骂与这等的闲气……这种吞天噬地的巨大悲意令她丝毫都止得不住.渐觉内里一颗心登地一下子就染就了许多负重. 须臾恍惚.俊臣从沒有想过自己的哪个手下胆敢拂逆自己、且胆敢做出这等当众折辱自己妻子并着其实也在折辱自己的混账事儿來.随着虞素掩面哭着奔出内室.倏然一下俊臣的意识终于跟着复苏过來. 他忽有些仓惶的转身回望.那与妻子一擦肩时分明看到她盈盈的美眸里边儿晃漾开了柔涟水润.她是哭了. 猛然一下.虞素的眼泪似乎滚落在她的睫毛上、却滴进了來俊臣的心扉上.有一股戾气铮然翻腾着次第袭涌.这戾气很快便化为一道沾了盐水的牛皮鞭子.这遒劲有力的鞭子饱蘸了全部的力气与愤懑狠狠抡起來抽在他心房上.钝痛阵阵.俊臣心下的火气伴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怜惜.就此一个唆然便搅涌起又一波海涛怒澜般的大势头. 但他面上的颜色与淡漠的神容.却将心下这等狂涛巨浪稀释的滴水不漏.他不动声色.一片寂寂无声里站在当地抿了下完美的薄唇.就此前行几步.须臾.突然握紧拳心冲着面前卫遂忠的脸猛地一拳抡过去.发着狠带着气的这一拳头.一下子就把卫遂忠打掀在了地上. 卫遂忠头脑之中“嗡”地一下掠过一阵轰鸣.双目也是一黑.还不待他被打的迟钝的头脑有一个缓冲的反应.俊臣紧接着又是从牙缝里挤出的恨恨一句:“你给我等着.” “你给我等着.”犹是入骨狠戾.逼仄的霸绝与嗜血气息兜头便交织成罗织的大网.只一句话便足以令人周身不自主的一抖.是那种浸透到骨子里的洞穿一切的直探灵魂的不动声色的震慑. 那到底.那到底是來俊臣啊……即便这阵子的沉寂叫太多的人忘记了他曾经嗜血的优雅.可随着这一副顺势的神态与逼仄的语息显出的须臾.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嗜血狂魔便又奇迹般的倏然一下重新复活在了每个人面前.让人顿然一下万分清醒的便意识到.眼前之人他并非是一个俗世间游.走奔行的普通人.即便他镇日的生活过的再质朴无华也决计不能是……他是酷吏.是酷吏之首是武皇的心腹來俊臣啊. 一阵穿堂风猛地扑在身上.携合着这股抑制不住的瑟瑟的抖.原本盛气冲头怒血狂涌的卫遂忠在经了來俊臣窝心一拳后.猝然便被打清醒了……他做了什么.他这是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他. 此时此刻的卫遂忠倏然就不复了方才那股子脾气不打一处的怒不可遏.他是真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光. 做酷吏的人.从來都最是识时务的人.当他极快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意识到自己是侵犯了谁人之后.也沒敢再有须臾的耽搁.周身一抖.“扑通”一声便屈膝磕着厚硬的地表跪了下去、求饶不迭. 他到底是软了.如何能够不软呢.他虽易被火急火燎的脾气蒙蔽了心魄、控制了行为.但他也是极识时务的.太不该了.方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真的是太不该太不该了……一定是中了邪了. 卫遂忠面上神色精彩的变化.自然沒有逃过有着鹰一般精准目光的來俊臣的眼睛.看來是自己素日里对他太好了.以至于都叫他无法无天浑不记得了自己是何等样的身份. 但卫遂忠到底还是落身跪下祈求宽宥.他到底还沒有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來俊臣又是什么身份.到底还是沒有忘记该怎样退让与服软.但虞素他是骂了.好好儿的饮宴也被他搅浑过了.來俊臣的颜面也随着他卫遂忠一起做了秋叶落地.这一切就算是完了么. 俊臣转身.权且先强自压着心底的怒气.挂了丝笑招呼宴席之上一干人继续畅饮、莫扫兴致.酒席其间只是静了一小阵子.须臾见俊臣重又挂笑相待.复便又有人满了酒盏轮敬开來、重新将原先的喧嚣氛围带了起來. 潋潋春光落满肩.慢慢闭目.俊臣长长吁了一口徐徐的气.是以平定下愠恼的绪.须臾之后.他就这样望似不经意的复一转身.侧首对着地上此时正怀着后知后觉的一股怵意瑟瑟发抖、不断低低讨饶的卫遂忠.将负在背后的左手直抬过來.犹是不动声色的对着他指了一指.压低眉目.噙着一抹满满的不屑与轻贱:“明天一早在城郊西侧的树林子里等着.”听來尽是咬牙切齿的狰狞 可怖.根本不容迟疑.并未怎样落声凛冽.却是命令的语气. 电光火石.卫遂忠又是一抖.几缕筛筛的春光便幻灭在了他跪身于地的周匝之处.一晌须臾.再无痕踪. 俊臣这时已重又转过面去不再对着卫遂忠.面着一侧菜香酒酣、欢语笑畅.他几不可见的拢了拢两道墨色的眉峰.心下就于此时顺着一簇笃定的意图.将事态次第加深的分析开來. 时今经了卫遂忠这样一闹.这个人就此便不能再留着了.來俊臣亦是酷吏.自然明白平日里酷吏都是在做着怎样的行事.即便他将卫遂忠放走.卫遂忠又怎会相信他表面做出的既往不咎. 卫遂忠只会这样想.只会思量着他侮辱了來俊臣的妻子、使來俊臣在一众王氏族人的注视下颜面大扫.这份欺辱无论是为來俊臣自己还是为來夫人王虞素.都会向他卫遂忠讨回來. 但沒有谁是想死的.那么卫遂忠一定会在來俊臣将报复的魔爪伸向他之前.想办法先搬倒來俊臣的. 既然卫遂忠会做如何的思量來俊臣心里都已经明白.那么他便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容许卫遂忠会做出危及到他來俊臣的事情.那么同样的.先下手为强.况且抛开眼下这一重报复也好、防止卫遂忠先行反击也好.只这一路上來俊臣最为倾心栽培的手下便是卫遂忠.俊臣曾在锋芒必露间做过些什么出格越权的事情.大有一些卫遂忠知道的.留着他也迟早都是祸患. 那么倒不如就此将这个人彻底的解决掉.如此一來一则为虞素也为俊臣自己报了时今这辱沒之仇.二來也将不必害怕卫遂忠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威胁.自是一举两得. 思绪迂回.俊臣再一次微微侧了侧首睥了眼已从地上起了身子、对他作揖行礼的卫遂忠.这时心头一恍……好.既然是你自己找上门儿來往我铺开的大网里撞.那又如何怪得了我顺势收网、将其中径自闯入的池鱼顺势就此网罗而去. 明日一早.城郊西侧的树林子里.便会将这费心耗神的一切一切全部都了断清楚. 拳心一紧、掌心刺痛.俊臣的指甲嵌入到了掌心的皮肉里.微微的.而昭著的情绪疼痛却做了最好的催化剂.一点点拨弄着天灵骨处每一根细腻的神经…… . 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更况且茫茫命途、生命的逆旅间还时不时的有着一个“无常”前來叨扰.且.自古小人最难磨. 來俊臣不会想到.根本不会想到.他虽比谁都最早预见到了酷吏的大势已去.但他最终的收场并非是那想象过无数次的时不利兮.甚至他根本就沒有等到大势消弭的那么一天. 他的终结.反倒宣告了一个极具标志性的时代的结束;他一直预见的酷吏的冬天.到了头却是由他生命的终结而真正翩然而至……是该悲凉的感到荣幸么. 机关算尽太聪明.千算万算、条条框框.他可以有着极多的谋略、他可以倾不多的力气随意就谱出了奉为官场之道、处世传奇全是心血的洋洋洒洒斐然一部《罗织经》.但他到底算露了在他掌控之内、却也在他掌控之外的.那个让他想都不屑去想一下的小人……卫遂忠.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背城借一 -- 却说到这卫遂忠.他白日里被來俊臣临了时那句话激的一下子就清醒异常.只是这个世界上所行诸事从來就做不得回头.无论他再怎样彻骨的后悔于自己那先前的任性.事情已经成这样了、该做不该做的也都已经是做出來了.那么一切便都为时已晚. 同为酷吏.彼此之间共事已经这样久长.來俊臣是个什么样的人.卫遂忠他委实清楚的紧. 他这是给了來俊臣并着來夫人一个在睽睽众目之下莫大的失却颜面.面子问題从來都是个且虚无、且着紧的大问題.特别还是放在这优雅周成难见失态的來俊臣身上.当初段简怎样折辱來俊臣怎样使俊臣颜面尽失、体面跌进尘埃里.日后俊臣又是如何变本加厉冷热相兼的将段简报复了个够. 心知道.这次來俊臣一定不会放过他卫遂忠的. 就如此辗辗转转、寝食难安.心底下这泓燥燥闷闷的乱乱情态支撑中的卫遂忠霍而有了一个最后决定.这是一个于脑海里骤然闪过、出于一种人之求生大本能以及酷吏天性的.“赌他一把”的利落决断……既然可以预见到來俊臣的铁血手腕儿.既如此.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你要将我除去.我避不过逃不掉.但只要还不到最后的那一刻.我便也不是个心甘情愿如此安生的坐以待毙、等你來了断我性命的. 求生尔尔.不拼不搏便是死.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那又还有什么可怕的.你既会杀我.那么在你之前.我便先去给你來俊臣下一个狠戾的绊子. 便是被心底下这团湍急而火热撩拨的心绪作弄着、充盈着.卫遂忠一出了來府之后也沒有了回还自家的心思.他就这样一直绕着长街回廊负手而走.不觉时已然从白昼走到入暮染灰的夜. 这次第沉下的天幕顺应着夜的召唤而渐渐障住一切明媚颜色.这样的颜色与这样的景深从來都是最好的屏障.似乎它可以莫名其妙的使朝不保夕的人儿安心.使人们可以借着这样的天成掩护在这之中将阴霾心思、虚妄伪善一齐的淋漓尽致、无隐瞒宣泄个干净透彻. 兴许是夜色的缘故.卫遂忠在入夜之后才渐渐觉的自己的处境安全了一些.即便他也明白这感觉只是他的错觉. 心中的思绪纠纠葛葛蹿涌成结.卫遂忠虽已下定决心以酷吏的手段与冷血还至酷吏之身.但这却也不是他想还、便一定能还向來俊臣的. 來俊臣这个人如猫如豹.无匹的容颜与无双的气质以及狡黠的心思灵颖的头脑都是那样不可忽视.若说先下手为强的去寻來俊臣的绊子.这么个一时半会子的还当真是寻不到;况且后退一步.就算是寻到了也不可能來得及在自己死去之前先除去來俊臣.莫说是先下手为强了.只怕是连一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都做不到.这无不令他苦恼. 就在他郁火焚心、燥燥乱乱不能有一个平顺的思绪梳理时.有如神助般的.那婆娑的正前回廊一道明灭的暗影里.突然涌出一道宽袍猎猎、身形挺拔的人影. 前人显然出现的太过突兀.且又被这明灭错落的光影遮住了面上的五官.故而便又显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诡异气息. 卫遂忠定住. 而那前人其实并沒刻意來跟他玩弄神秘.因为委实不值当去费这样的心思.又在卫遂忠停了步子于当地里错愕恍神、定定注目时.浸泡在暗夜里的人儿却终于抬了轻靴步向前缓行.就此随着步履的迎前、距离的敛却.一点点显出一道笔挺的身形、熟悉的面孔. 卫遂忠胸腔一震、心跳骤急.旋即重又怔了一下…… “想死还是想活.”而临风沐月、神都肆夜.那人幽幽的双手负后、面目悠然.他沒有半点儿兜转.只如此直白的开门见山便问了这只此一句.声音并不高、也算不得重. 权势的角逐场.果然是一片可以催人心智开出花儿來的沃土呵.只又须臾的辗转.卫遂忠心念一动、旋即便解过了他的意思.又微微迟疑了一下.卫遂忠定神敛绪.在眼前之人的抬手示意之中一步步向着他走过去.步步稳重、声声入心.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古话从來不会错.这之中裹挟着的道理从來都是金玉其间. 來俊臣他到底还是不够绝.他还是给了自己一个晚上的时间來犹豫着判定卫遂忠是否该死……要么君子到底、要么恶人到底.只有这两种人是得着苍天的宿命、连诸神连苍天都要庇护的.而人往往总做不到这样决绝的坚持.总是会情不自禁有意无意的就游.离在了这二者之间.所以注定要么平庸要么悲凉. 來俊臣他早已不会是一位世人眼中的君子、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早已持不起那所谓的大爱与至善了;只是他做小人.终究也是小的不够彻底.终是沒有小过他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手下、他自民间收整而來且放在身边跟随经久的喽啰卫遂忠…… 作弄.作弄.留待尔尔. . 一连串牡丹芬芳斜斜筛筛的织就了一帘春梦、溶汇成满殿旖旎.作福莫如惜福、悔过莫若寡过.无心无意.它们才是真正的智者吧.至少不会染就那些惹人厌的凡人情态.一旦染就便再也做不得轻盈. 曲苑叠丛.打了褶皱的淡玉帘幕合着三月里的暖风上下左右舞的曼妙.其侧缱绻着袅袅桂花、并着荷香的雾帘软款的铺就而起.衬托的那一段檀木浮雕了玉兰、仙鹤的贵妃躺椅上的公主越发美的锋芒必露.眉目间那一份华彩次第的凝重起來. 太平抬手曲指.拈着金砂小石将长指甲磨修的精细亮盈.那双闪烁着华光的兮眸就此懒懒儿一抬.而修着盈薄小甲的动作依旧轻柔缓慢.倒是极好的恣意闲情:“呵.”她一笑.眼底浮起凉薄的微蔑、昭著的讥诮.即而一嗤.“你说來俊臣要杀我.”言语于此.愈发不可持的将那花汀唇畔兀地扬了扬.蔑蔑一扫.看都不屑再看一看这跪在地上做了满脸恳切真挚出來的小小一个卫遂忠. 真可笑.多少年了.这时光的荏苒之间他与俊臣之间是怎样的牵牵绊绊、磨磨洗洗.一任韶华湍急也都涣散不了、消磨不掉曾经感业寺里的一段旧过往.那铺就出的是如磐石一样坚定的情义. 如此.如此……无论岁月的风沙拂去了几多昔时的美好绮念.过往的天风又徒留下多少无奈的落寂苍茫.曾经那些牵动魂魄的幕幕旧话、道道身影也总始终过目不忘.弥足珍贵的东西沉淀在血管里.以灵魂铭记.就这样一路定格下去.渐渐将这份精髓的人间风骨隽永成亘远的执念.消逝进历史的断层、时光的洪荒大漠. 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恐其轻为我死也……缠绵几多、柔肠绕指做了百结.这是除了他们故人之间所再不能亲自体味到的真切、无坚不摧的深浓感情. 所以说这卫遂忠决计是疯了.太平有一瞬当真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若是卫遂忠不疯.那也一定是已经傻了.不然又怎么会巴巴的跑到太平这里告來俊臣的状.且告的还是來俊臣要杀她的秘状. 太平与俊臣、与隆基之间的感情笃诚而深厚.纵使这么些年可能在时光的徒徙之中带走了一些最初的颜色.但他们之间依然还是彼此了解的.特别是一直以來被软款暧昧撩拨着的太平和俊臣. 若说俊臣欲杀害太平、欲要太平死;在她听來实在太过滑稽可笑.不讥诮轻蔑嗤之以鼻才算怪气……就连略想一想、略听一听都着实不消得. 浮光裹着春的华波映照于身.面对着公主的哂笑不屑.卫遂忠却不慌不乱不见动摇.这也原本就是他來时便预料到的.他将目光稍稍偏移.追捉着太平那抹早便移开、不去顾他的蔑蔑眸光. 卫遂忠虽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人物.但能为酷吏者.却也决计是不愚笨的.又加之他周身萦绕着的与生俱來的小人天性驱使.他若去做一件事情.若非有了周密洞察、八.九掌握.又怎么会冒然而为. 诚然的.太平公主与來俊臣之间的关系卫遂忠当然知晓.且他们二人之间人人心照不宣的一段风流韵事.也早就是一个坊里坊间传遍了的不消说破、不是秘密的秘密.甚至早期还有一些嫉妒來俊臣的人频频拿此说事儿.贬损來俊臣是踩着女人的身子得了机变适才平步青云…… 但为酷吏者其实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他们会站在别样的角度、去真切的看到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一击致命的弱点. 卫遂中心里更明白的是.人就是人.一旦侵犯到自己的权益、关乎到自己的利益.再怎样深厚的感情、狂热死火的缠连不舍.都不得不屈服于直白事故面前.倏然一下卑微到一文不值. 直击人心的法门是身为酷吏者最拿手的才学.抓住了这么一点.将再沒有什么会是办不到的. 开言势必会遭到公主这样的轻贱不屑.卫遂忠清楚;但他并不担心.因为接连一番紧密追击该作何言语.早在他心里周密绸缪了长达一夜之久:“公主殿下……”忽又启口.他将身跪行几步.急促的基调与含切的眉目.成功营造出了那么一副忠心赤胆的恳挚模样.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将信将疑 () 接下來的连篇对话被卫遂忠按着一早的拿捏忖度就此言的机变.他这样道于了太平來听.说來俊臣支使自己找人将太平击杀.然而自己始终觉的不该如此、自是说什么都沒有应下. 推脱兜转间.终于惹烦厌了來俊臣.于是他大袖一挥只是言说“你不动手那我自己动手.”尔后.只要自己帮他给公主带话.以邀约的名义请公主今早于城郊西侧那样一片茂密的树林子里小叙;但实则.是要对公主身家性命图谋不轨…… 破晓的天风划破了鱼肚白的晨霞.配着阳光斜斜织就出一道道淡金色的华盖.太平凝起黛意昂然的秀眉.略有思量泛起于心. 眼前的卫遂忠神色语气皆是笃定而真挚.且卫遂忠是來俊臣的下属、也素來都很得來俊臣的赏识.故而俊臣有些怎样私密、不大方便亲力亲为的事情时大抵都会支使这个一向栽培的手下去办. 可是太平相信.她同俊臣之间的感情不容置疑.她对俊臣的了解不会偏差;俊臣.怎么会想要加害自己呢……除非这是母亲的意思.但自己不久之前才为母亲除去了失宠的薛怀义、并又将张昌宗孝敬给了母亲.这正得着宠呢.如此想來.母亲亦沒得理由要自己死啊. 且即便是如此.即便当真这是母亲明暗的授意.來俊臣也是不会忍心这样对自己的.也定会帮着自己开脱、帮着自己周旋.就像他当初帮着隆基去救皇嗣李旦一样.是的.來俊臣他可以看在隆基的情分上救下眼看着便要危及性命、权势崩塌的李旦.那又怎会任着她太平这个已经成了他女人的人就此去死、更何况还是被他亲手杀死.呵…… 可卫遂忠他有什么必要扯这样的谎.他跟在俊臣身边.这样些年俊臣一向都对他很器重.他的羽翼还沒有真正意味上的丰满.就这么急于离开來俊臣这棵大树又对他有什么好处.除非真是俊臣叫他去杀她、他担心自己伤害公主之后迟早逃不过李唐宗亲的网罗而成了來俊臣的垫背. 不.不可能……太平眉心一跳.又下意识颔首去看卫遂忠. 在天光的熠熠映照之下.太平且观卫遂忠面目神情.却偏生是这样这样真切的恳诚、这样铺天盖地的焦虑.就像要杀的是他自己一样……不像是做出样子來诚心让她看的.太不像了. 太平忍不住这心头就又泛起一阵芜杂.这事态实在是浑浊且迷茫的很.叫她无法一时就极快的自理性、感性的相互持平相互填充之下梳理出一个澄明的真相.若是放在早前几年她根本想都不用想.她一定会选择彻底全部、毫无保留的相信來俊臣;但这些年來.每一个人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來俊臣更是游.走官场、得心武皇.他的内里心境与真实所想越來越脱离了太平合该的掌握.越來越叫她看不透他了. 太平头脑又是一嗡.眉心骤跳.便如此持着这样纷乱的心绪反复的动动摇摇. 人就是如此.即便抱着再怎样笃定的信任、再怎样刚强的意志.也终是架不住别人在耳边旁敲侧击动摇军心的.当然对于这一干的外力干扰.你可以选择不信、可以毫不理会.但是最初还好.当久而久之、经持而往的话.即便内心原本的理念是那样的清楚明白.可这不信也会渐渐就有了那么半分的相信了…… 这便是酷吏的拿手好戏.杀人诛心、万象唯心.他们可以摆出软软硬硬的态度、婉转直接的理论.直说到让一个清清白白的人自己都会去怀疑.怀疑譬如他们口中认定着的某一件事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当真做过.只要是人.酷吏所用那一套方法放在身上便是适用的.即便太平贵为公主也不会有例外. 是时天边那抹浮噙了一阵的鱼肚就要彻底泯去不见.攸关性命的这一日晨曦悄然而至.重又将身匐在地上的卫遂忠面上依旧平静、但内里其实有若火灼.心里明白.他所剩的时间.就要不多了……不过幸亏.太平此时此刻心底搅涌起的那一通动荡跌伏.该是沒有偏离卫遂忠的掌控之中.此时此刻.她需要的是一个引导.只要为她稍加引导.只要把她骗到城郊西侧的树林子里让她亲眼见到一早候在那里的來俊臣.那么卫遂忠他于死局中受了昨晚一位“高人”指点之后、做的这个扑进去的劫.就算成功了. 若是成功.当真成功.他便也可以有充分的时间趁乱抽身……这是唯一的办法.想要活命唯一的办法. 心念骤动.趁着太平心如擂鼓之时.卫遂忠再度接连着一通追击.他煞费苦心为的不过是让她这通飘忽的神绪做得再动荡一点儿.干脆起了身子直向前跨去几步.他引导着太平不急不缓、口吻氤氲着真切:“公主您想想看.您的第一位驸马薛绍可是來俊臣他亲自审理后杀死的啊.虽然您宽厚大肚懂得体恤.并沒有因此而对他心生芥蒂.可您自个大肚您自个体恤.您又能保证來大人他就不竟日里猜忌着您依旧心心念念着那事儿、而担心有一朝您会杀了他.以他的性格.是不可能不先下手为强的啊……” “咚”地一下.太平心口一震. 显然卫遂忠此刻这一席话可谓字字句句切到点儿上.犹如当头被骤然洒下一大盆冰冷的水.太平再也分不出了感性与理性的界限.那道道玲珑的心思却就此有如结了凝滞的冰. 是啊.记得当初俊臣也曾同自己冷颜相向、形同陌路了那么久的一阵子.他事后跟她说是误会她了.以为她怪他害死了薛绍;但她其实只是怪他兴宁坊小亭子间的那次失约而已……他想过的.他真的这样想过的.他狠得下心來.当真狠得下心來.对于他的狠心以及他的手段.那一切都是她自己亲眼所见、躬身所识的.况且卫遂忠这话里字字句句全都是对來俊臣心思分析的这样透彻、体会的极其深刻.因为卫遂忠他是來俊臣的心腹.这委实顺理成章. 那么…… 难道我倾心的身魂相交.都依旧换不來你那一颗离我渐行渐远的心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不能敞开心扉将那心结通通打开、相交相融之后冰释掉一切不悦的前嫌呢. 太平忽起一哂并着一哀.心里瑟瑟苦苦的.只是想哭、并着怅惘不能自持. 但她整个人还在左右摇摆.也只有一瞬的倾向之后她便重又找回一些初时的理性.无论如何.她依然还是不信他会这样对她的.怎么都不信的. 晨曦的鱼肚白、浮虚的淡色星芒便在这一瞬息彻底涣散.炽暖的初升朝阳大肆挥洒起漫了天地的灿然霞光.那旭日攒攒的一路拔高、万丈暖辉毫不吝惜的一道道袭來身上……天.已经大亮了. 一念灵犀.太平心生恍惚……试一试吧.去看一下总是可以安心的. 既然來俊臣不可能伤害她.既然心里笃定且近乎执念的相信他.那么去看一眼又有什么关系.到时候卫遂忠的谎言在遇到现实的一刻就会不攻自破.而她与俊臣之间这段求之不易的缘份也会有若心生的青藤蔓.生根展叶.一路一直美好下去. 便如是这样的绮思.接连着太平又是一念起來.伴着她那多权谋的心志、以及性机谨的头脑.她在心中遂而暗暗欲施一计.决定以此试探试探來俊臣对她究竟怎样了. 临出门槛儿的那一瞬时.太平这一颗玲珑的心兀地揪揪疼了一下.她便只得抬手撑着门棱次第平气.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若卫遂忠当真沒有说谎、当真是借着将俊臣阴谋拆穿的便利來表明倒戈之心……俊臣啊俊臣.你怎么能如此对我.怎么能这样对我.好吧.若既然你不仁.那么你便不要怪罪.我的不义…… 与此同时.太平尚留有一丝纯净美好的内心深处.一晌便深深种下了那散不去的阴霾一段.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从这一刻开始.昔日的旧情人就此再也不会再回來.其间感情也会倏然便全部都扯得稀薄.而命中已钦定的缠连之人就此跌入一场幽幽的清梦里去.大梦无休、浮世难歇.停不下來、也走不下去.身边还沒有了一早跟着不弃不离的命中注定之人……如此的后知后觉.突然觉的整个世界都是那样寂寞空旷.好寂寞、好空旷. . 晨曦才至.这本是一天之中最怡神最美好的一段时辰.加之又是四季轮回兜转里最温温适宜的朗春时令.故而天气并不太热. 虞素只是在眉梢眼角施了几点淡紫色的胭脂.蜜唇浅点豆蔻.三千青丝绾就了一根白玉莲瓣簪;一路于着林荫蜿蜒之间、足颏灵巧的踏着鹅卵石.分花拂柳时.通身上下那一席荧蓝色的儒裙便慢慢儿旋转成了一只飘然欲飞的蝶. 郊外丛生的林木之间毫不拘泥、颇为大方的点缀着各色各样的花卉.虽不算华贵、大多都是不识名的野花.但串联而起的阵阵芬香还是会让人觉得清朗惬意. 看惯了高阁寂院、贵族帝宫里边儿富贵倾城的美艳牡丹.偶赏一下这样一些旷谷里的点点清新.于着身魂却都是个不错的好享受.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虞素垫背 () 大千世界、芸芸茫茫里的每一个人都竟日竟日的做着自己的忙碌.但在这看似充实的生命中往往忽略了如此过活的意义.到了最后便又忽然不知道这苦苦殇殇、执着一世为的究竟是个什么结果……因为他们并沒有真正了解什么才是至为珍贵的人间至乐. 但虞素很庆幸自己能够明白.这全赖于來俊臣.在遇到來俊臣之前的日子虽然过的也还尚可.但如果沒有日后有他在身边时那些美好的对比.她又怎能知道原來自己旧年的时光全都在浑浑噩噩中囫囵的渡过. 是來俊臣让她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快乐.这份快乐可以透过肉体、浸染灵魂.一直下去直抵抵的慰籍人心.这样想着、念着.虞素忽而不自觉的勾唇染了一丝微笑.这小小的心思在神绪间不断的品味与感悟.便觉连同齿颊都生了微微的一道道暗香. 其实.女人的心很小很小.至少虞素是这样.又或许.每一个拥有深浓的爱情、并在这里边儿体会到慰籍心魂的真正的人间至乐的人都是这样……只要自己是明白的.那么即便全世界的人都不明白.也依旧是可以无悔无怨的了. 譬如虞素.此生此世可以同夫君來俊臣的两条宿命的轨迹做了交集、同他执手共同踏上不知是不是错乱的命运轨道共走完这一世姻缘路.她便实觉足矣.足矣. 我有良人、岁月静好.她要的.他们要的.从來都并不多…… 足颏轻点、且行且念.虞素一双纤盈的眸子软软往四处赏看.她从不知道原來远离城邦的郊外丛深间.竟然还会有这样一派真切入骨的美轮美奂的自然景致……却也难怪夫君会约自己來此会面. 她这样想着.不觉又一会心.唇间莞尔.却又在这时福至心田.沐浴着春风暖阳花荫树影.虞素甫一下心性又起.一股久违的良心负罪在被她硬生生压制、刻意不敢触碰纹丝的避讳了这样久之后.就在这一时在这最真切的自然景观里重新作弄起來. 她心口一顿、泛起微微的疼.致使她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胸腔间作痛隐隐的地方. 其实.自己是真的对不起太平公主.上次她要自己帮忙为夫君带话.就是言兴宁坊一叙的那次……因着女人的私心.她终是暗暗的将公主造访的事情瞒住、自然那话也就沒有带到. 然而这次夫君意欲给自己一个惊喜.却宿命般的委托太平公主为她带话.公主却沒有瞒住.却如数带到了. 越是这样想着.越是叫虞素心中那股子负罪感作弄的愈发深浓.这世界上若是沒有高洁与光明的对比.又怎会反映出卑鄙与阴暗是何其的定义.虞素就是这样想的.同样的情景发生在她与太平公主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太平的处事方式叫她自愧不如.更像一根细细的绣花针不断挑拨、唆使着她掩藏的负罪. 浩淼的天风这时重又大刺刺刮过一股子.依旧是那样的肆无忌惮.咋咋呼呼扑在了虞素柔软的面眸之间. 山谷里的风儿似乎比别处的大了一些.一掠便一定会是带起飞沙走石、黄尘遮蔽的大阵仗.虞素停了几停.终究这柔柔娇娇的身子不敌风势.她顺势绕过身旁一棵新发的杨柳树后.方将身定了下、借着树干的庇护來避开这一阵子急急刮过的春风. 而精致绝伦的面孔染了一道旖旎的微笑.若了那天边的一道彩虹、又恰似初开的雏荷. 虞素之所以会笑.自然是因为看到了她所心心念念想要看到的那个人…… 公主传來的话果然沒错.这个将他邀约至此、说要给她一个惊喜的人此刻正在这里立着. 俊臣着了一席轻快的疏袍.将身湮沒在明暗的错落里.任由阳光在他玉雕般的身形上镀下一层微金.俊臣此刻正背对着虞素.有如一尊神祗样高挺的雕像.通身上下全都带着不可抗拒的致命吸引力. 就这样.虞素只就这么悄悄然的看着.将來俊臣笔挺的身影一丝不落收入了眼帘深处.而思潮依旧未停. 她甫念着…… 好吧.上次对于公主的相辜负.纵然她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來证明自己的无奈、自己的无错;但只是在眼下这一个蓦然间.她还是因着太平的善解人意而不得不对她生了感动和悔愧……她从不敢说自己有多善良、多大志.她只是认了一点:从佛的角度來讲就是.犯了过错、造了罪业.别人知不知道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知道.如此.她暗暗在心底里起誓.日后定要好好弥补公主.有求必应.只要她能帮得上. 边这样想着时.风刚好又落了下去.如是.沉浸在一派烂漫天真里的女子便又定神.将身复慢慢往前挪行.但她却有意拿捏的不动声色. 顽皮的虞素在这当口玩心忽荡.想要同自己的夫君开个小玩笑.故而她屏气凝神、刻意轻手轻脚.一路向他走的轻轻袅袅.只满心想着要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一切大镶大滚的规整铺陈往往会演变成一个意料的大大出乎.即便眼睛看到就该是那个样子.却依然还是会以某种想都料想不到的突兀來给懵懵的人儿一个措手不及. 那是血.铺天盖地的血色若了天边一捧最绮丽的晨霞.就如此沿顺着生命轨迹里肃杀的天风.猝然不及防被.一晌而至……虞素沒有想到.等待他的不是夫君那张优雅完美的面孔所流露出的和煦笑颜.而是一记寒光凛凛、洞穿胸口的嗜魂利剑. 俊臣怔. 就在须臾前.俊臣紧紧握着寒光宝剑的手按在了玉色腰封间.他如是的屏息凝神等一个人.在听到身后起了一串轻微的足步声.他只以为是卫遂忠來了. 他将卫遂忠邀约至此的事情并未有声张.又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故而他很自然的沒有多想.待那脚步声渐次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他便猛地一个拔剑出鞘、顺势沒有多想的转身同时一剑刺过去…… 漫空尽是猩红色的烟云惝恍了景致.瞬息漫溯而來的腥甜味道恍若地狱之门洞开后狂舞的毒蛇.鲜艳的血色浸染了俊臣的双眼.就在这回身一剑、双目含及了眼前人时.他竟如泥胎木塑一般定住. 虞素软软的身子做不得纹丝僵持的姿态.最终的滑落接踵而至.她若了翩然飘逝在天际里的一抹惊鸿荡起的余韵.直到夫人那曼软的腰身磕着坡地起了一声钝闷沉响的时候.俊臣方驱了这幻似梦魇的迷津猛一下反应过來. 他俊美的面孔顷时笼罩了驱不散的乌云密布.心念一顿.突然发了疯般奔身于前.俯身把虞素一下便抱在怀里不肯放开.这时俊臣忽而极是恍惚.恍惚的分不清眼前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他浅色的薄唇开合翕动.不住起了一阵梦魇般的呓呓喃喃:“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凄苦而哀恸的面目已经僵住.除了悲戚之外便再也做不出了其余什么样的表情. 他方才那猛然刺出去的一剑.可谓是用尽了周身的力道.本就是怀着刺死卫遂忠的念头.他又怎会于手下留得余力.诚然的.虞素已被伤的回天无数…… 俊臣只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一副身子一个魂儿都被掏空了.他从來都不知道.原來怀里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儿在他心里居然已经有了这样高深、这样重要这样无可取代的地位.原來他是那样的在乎她.他离不开她……但他从來都不知道.从來都不知道啊. 她.也亦是不知道. 稀薄的天风穿林过树.似乎感染了人儿的心境.不住在耳畔肆虐绵延、有若当哭的长歌做了最凄楚的祭奠样的哀曲.生离死别的味道在这之中起的昭著.却于这生死交替、分离在即的此刻.蓦然发现.原來就在人世间俯吻了那样多次的烟火缭绕里.就在那些散不去的梦阑之间.原來真的藏着他们苦苦追寻、求之切切的至真至美的永恒.这永恒.就在她的眉梢、她的眼底…… 俊臣哭了.他早已记不起这是多久都沒有过的情绪流露、心之感知.这样痛彻骨髓的噬魂般的悲切突然沒个征兆的涌动起來.这让他猝不及防.自己的妻子就倒在自己单薄的臂弯里.他看着她美丽而鲜活的生命正一点点消失殆尽.但他却毫无办法.沒有一点儿办法. 他喃喃哽咽.他说要虞素撑着.说我带你回去看御医.我们这就回去.这就回家去…… 他说不会有事.一定.一定会沒事.一定会沒事…… 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 他说.我.不能失去你…… 他说…… …… 却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说什么也都是苍白无力.做什么都无法挽回这样一个弥深的过错、挽回她美丽年轻的一段生命. 这一瞬.面对着造化中这样直白残酷的因果、这被自己一手缔造出的无由的悲剧.俊臣突然那么无力.突然便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命途大荒、无极永寂. 沒有了那个在潜移默化间已然由淡转浓、即而再也不可或缺的于身边红袖添香、一眼含及便能望见便能安然的人.便是手握日月旋转、河山无疆.却这一切又都还有什么意义.沒有.毫无意义.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为时已晚 () 晨曦时天还未亮.稀薄的天光有如流淌的玄冰寒湖.所到之处尽数赋予一层料峭的朗春寒气.但这时.倏倏然的一下子.一抹艳阳鱼跃一般高悬于天.浓墨样大挥大撒的华彩陡然一下浩浩荡荡的散开. 值此时.暗夜与光鲜的白昼、寒潮与暖溶刹那交错.空寂的城郊林木间便被刷了很厚的一层冶丽.犹如生死濒临时那一抹最后的别样壮丽. 虞素笑了.这笑容与俊臣不觉间挂满泪珠的面孔形成的对比委实鲜明.人在生命渐尽、神形皆趋近消泯的时候.大抵都是会自然而然便超凡脱俗的.因为他们寻回了隐匿在灵魂深处、被俗世的孽业遮蔽了根源的本心自性. 她说沒关系的.不必了…… 这笑颜极美.隔绝着阴阳生死的倾城一笑素來是这个世界上最无与伦比的瑰丽.犹如一朵万载难逢的优昙婆罗花.花开一瞬、走过万年.就此深深烙印在來俊臣渊深无底的心崖最深处. 她笑出了晶耀如碎琉璃的眼泪.他却哭的歇斯底里、哭的肝肠寸断. 浮躁陡落、命格如损.她躺在他的怀里.就这么静静的让他抱着自己.这一份彼时静好的安然.美好而安详的那样不真切.却不知是因为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还是正因这样一份不真切.虞素忽然觉的此时此刻肌体上下、亦或者是心渊其里.什么痛楚都沒有了.若说是有点儿什么.又诚然是有一些的……她只是觉的自己这一辈子能够遇到他、能够在浩如海的人丛里找到他并与他携手成就一段缘.便是死在此刻、便是这段姻缘何其短暂一如流星.亦是值得. 是的.这段缘份委实如星.但不仅有流星的短暂.同时还有着流星那滑过天际一闪即逝、却是令这全世界都失了颜色的、无与伦比的耀眼.流星消逝于空、出离视野.其实并沒有真正的消失.而是被渊博大地、浩浩沃土所接纳.即而化为了无坚不摧的天外陨石.真正以其恒久亘古在姿态永存于形.真正变得踏实、变得平和而坚韧.才是真正的弥足珍贵的结晶、才是可以无悔的. 一些俗世里的感情生时注定是无法做圆满的.但是死去、当性灵退去了束缚自性的无形绳索.那便不一定了.那便才是真正的浩浩洪荒、茫茫虚空任翱翔与得自由. 所以虞素觉的自己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她这一辈子什么建树都不曾有.甚至连凡家女子祖辈家训、由口及心恪守良好的贞洁也不曾守住.但至少她认认真真的爱过一个人……时今这爱得以升华.她夫复何求. 然而虞素觉的自己的幸运还不仅仅于此.最后的这一刻.她感知到了來俊臣对她的重视甚至……是真心. 静然相倚、默默相倚.守着这一份太过难得的彼时温暖.她从他模糊的泪眼里看出了他失落支离的心.她知道.她终于知道.他到底还是.到底还是爱上了她啊……无论这份爱情是否过于浅薄、无论这爱的出处是否是滋长在彼此慰藉的那些昏昏岁月里.爱了便是爱了.却又计较那样多、比较那样多做甚.那么.此生无憾. 是的.她觉的自己是因祸得福了.若是早便知道原來自己的死去、自己拿命可以换得他颔首投來专属于她的温暖专注、一眼城倾.她觉的自己不仅在沒有遇到他的时候那些年华是白过了.便是在遇到他之后跟在他身边朝夕相伴的岁月也都是无营养的碌碌白活了.兴许她一早便是该死去的. 温阳朗春.她在他怀里扬起一张含了凄迷、但依旧很美很纯的面.她含着笑.她说生命何其短暂.如果这茫无崖际的娑婆之行真的只是一场做不得真的人世苦旅.那么俊臣.你便是妾身这一世苦行的魂之所归、梦之所栖.是我一生一世倾尽所有念头的回望.只要有你在.只要有你.虞素便会执着如斯的一路相随、不弃不离……而这一切的一切.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却就只是因为那一次神都月下、过于温柔的风与夜中彼此堪堪不期然的一眼含及. 你的路途.就此有我独行踽踽的不悔追随……而时今我终于可以和你望其项背.我终于追上了你.却又注定你的岁月就此不见我的青丝变白发.人世间的事情从來就是这么无常.然而命运何其公平.是怜我惜我苦苦的追了你那样久.自此后便换成了你來茕茕的追随我对么. 她扬眉.将骤而纷扰的泉涌样的思绪权且压住.一滴情之所至而忽然浮于眼底的泪水.顺着不输任何人的一张艳色面靥浅滑慢落.她很快便将不再属于哪里、也不再属于谁. 最后的定格.虞素竭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慢慢抬头.对着自己此生此世最挚爱的丈夫、便是轮回转世魂过奈何也依旧心心念念不能忘怀的最爱的人儿.绽了一个最美、也是最后的笑:“俊臣.你知道么.”咿咿的.游丝一般.这语息昭示着她将不久于人世.却又好似是第一次唤了丈夫一声“俊臣”.伴喘息娇娇不迭.“真的.知道么……”她说的很断续、颇为费劲.“我从來……沒有认为我是你的妻子……”含着无限情愫、百感交集的一句话.这留给世界最后的一句话.怀着太多忐忑、太多惊喜、太多心酸.将这一生所有女子的玲珑心事以这一句话來涵概. 将如花醉媚的面孔作为留给他的最后映象.虞素定定的看着追寻一生、终于在魂将透体的一瞬间里完整得到的丈夫.看着他清晰含笑的面貌在自己的眼帘里渐渐模糊、完全黑暗的一瞬便咽了气.她阖目死在了來俊臣的怀里. 俊臣猝地一下发起了呆.为虞素顷然的死去.为虞素临走前最后一句那样的话.他木楞楞的垂下头看着怀里分明体态鲜活的妻子.忽然那样不知所措.好像不相信晨时出门前还于枕边笑颜软款的妻子就这样死了.又好像不相信虞素最后所说的那句话……雀鸟啁啾、清风过谷.俊臣铮地一下打了激灵回过了神.他眉心蹙成深深的沟壑.一时也忘记了死别的悲伤.慌乱且鲁莽的抬手不住摇着怀心里再做不得反应的虞素.嗓音激扬、声波如狂.“我的虞素.你在说什么……你是我的好妻子啊.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妻子啊.” 他有太多话要说.可怀抱里那个渐离的人儿已经再也无法感知到他的心境、更沒有办法给他以怎样肉眼可见的真切回应. 俊臣发了疯、成了魔、起了梦靥添了孽障.铮地一下紧紧一把收了怀抱.抱紧尚未走远的虞素昂起了头仰天长嘶…… 偏生要以那样骄傲不羁的姿态行走于世.执着的铺就千斛明珠、万丈翡银來铸就这一世篇章.但到了头我们又都在自己掌心深处握住了些什么. 林荫柳木其后.太平眯了茕茕的眼眸把这当前一切看得真真切切.柔肠百转千结.终于沒能忍住.她缓然移步.将身一点一点走了出來. 此时此刻.她已满心认定卫遂忠所言无误.來俊臣.他是真的要杀自己……她头上的那么一片清明的天.终于再一次瞬息就已裂石崩塌. 她伤痛欲绝.只是凝着一双笼着寒水轻纱的眼眸淡淡地看着他.什么也沒有说、什么也说不出. 好一场精心策划的局.笼于其中的却又都是谁人.原是今晨破晓将至时.太平面见了卫遂忠、闻了他那样一番言话过后.打定了主意一早便忙不迭的趁着來俊臣出府前往城郊的空荡.不动声色的行至來府.找到才起的王虞素. 她只同虞素言说适才碰到俊臣.他便让自己带话于她.邀她去往城郊西侧的树林子里. 虞素听说是俊臣找她.便沒有多想什么.也就只身而去. 太平便悄悄跟在她的后面.尾随而至.如此…… 当轮回已过了百转千结后.安还记得当时那样一份坦率天真的沒心沒肺.只余下仰天一笑时凋谢在泪光里的漫布各处的那些虚妄. 怀着这样一个持平的姿态.俊臣模糊的视线逐次沉淀下來.慢慢看到了女子尖尖的绣鞋;再缓缓抬头.便一点一点、一圈一圈的将太平那抹纤柔的身影入在了眼帘里. 这不过就是一个突然之间.一切悲意便被止住.只剩下一抹寒冰般无限的冷漠:“是你.是你扣了卫遂忠让虞素顶替卫遂忠前來赴约的是不是.”肯定的语气.昭著的怒不可遏.似乎要生吞活剥掉一切. 太平还从來都沒有见过这样生气的來俊臣…… 你爱上她了.爱上了王虞素.你到底还是爱上她了.你是真的爱上她了是不是.是不是…… 这样的心思下意识便在她心里兜转如潮.然而极快的.突忽而至的愕然便浮上了太平的面孔.她不明白为什么來俊臣会说……思绪稍一兜转.接踵而至的明朗感知很快吞噬掉了太平对于“爱”之一事的那些繁杂凌乱的一切情丝. “卫遂忠……”聪颖如斯.太平顷刻了然.原來自己.是中了卫遂忠那个小人的计.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剑走偏锋 -- 漫天的晨光合着成阵不退的浩淼天风迂回连延.太平倏然就陷入了一抹僵硬的心绪之中.只觉头脑里轰然一声剧烈的澄鸣. 还不及她反应过來.适时忽又听得俊臣一句、如是冷冷:“如果你想以此來报复我对你的所谓变心、‘始乱终弃’.那么.你够了.”他霍然抬起的朗朗目光已经精明干练如素.他的语气沉稳有力.除却铿锵之外却再也寻不到含着的一丝别样情态.一语言罢.不待太平接口、甚至看也不看太平接连而來的如斯反应.俊臣打横抱起了怀里安静无息的唯一的妻子虞素.冷冷拂了一下剑袖.就此决绝离开. 心微动奈何情己远.心微动奈何情己远……一场爱怜一世夙愿始至如今.当真是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了么. 缘聚缘散缘如水.聚如朝霞散如烟.果然人生在世就是这样的无常.这种无常的有常规律不是一个凡夫俗子以区区一副肉身就可以承受全部的.此刻太平心若沉铅、又绞痛连连. 她承认.她去找虞素试探俊臣是间接害虞素殒了命.但她并非有意.真的不是有意.她只是想试一试.她不信俊臣当真会要杀她……她想的只是如若卫遂忠扯谎.那虞素会平安无事;若卫遂忠所言当真.那么在來俊臣瞧出是虞素之后也就罢了手.但这当真是天意么.是天意要他來俊臣尝尝亲手杀死自己妻子的苦果. 太平仰头对天.看那澄澈的朗春天幕一派云舒云卷天朗气清.她无声哂笑.千算万算.算露了卫遂忠这个小人. 但也不知道是在岁月的磨洗下.心里对于爱情的向往早已寥寥无几、对于來俊臣的执着也早已不复先前热烈.还是果敢伶俐如她.故而总会在最紧要的千钧一发的关头跳出感性的囹圄、重寻回理性的那份骨子里的自持.是时.哀痛与愧疚与气愤等等情态只维系了一瞬.太平铮地一下牵回神志.她整个人突然清醒的冷酷而可怕. 事情已经发生了.该不该、愿不愿意也都是发生了.涉水样的时局使太平不得不压制住个人的千头万绪來往远处纵观时局.她只知道俊臣以为是她有意害死了王虞素……那么依照着俊臣的性子.他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有如一记闷雷铮地一下直击头顶天灵.一时间.太平头脑很乱很乱. 是人便都是自私的.莫说现在还沒有人甘心死去.便是想要死去也决计不允许不甘不愿的被另一个人害死.当初卫遂忠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即而成功的唆使着太平对來俊臣摆了这么一道局.太平就是想到了虽然她对薛绍一事从沒有怪过俊臣.但是难保俊臣不会因猜度她会怪他而对她起了先下手为强的杀心.故而太平才会有些倾向卫遂忠的话.觉的來俊臣为了自保而取她性命也有可能. 时今同样的.如果來俊臣对妻子虞素的死怀恨在心念念不忘.那依照他的性子一定会对太平下手、叫她以命相抵;而如果俊臣沒有要太平一命抵一命的心.怕他也会想着太平会因怀疑他要给虞素报仇而杀她、从而下手害他;那么同样的.他为了自保性命.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在她这个假想敌对他下手之前先除去她. 如此看來.无论來俊臣是否会为虞素报仇.都大有除去太平的可能.更况且他们之间这段感情、这条情路早已不似初时一般平整光明.他们之间早在有意无意的猜忌与隔阂之下越走越远、心与魂都越离越远.大有貌合神离之势了.世事无常、人心多变.俊臣在他那部著名的《罗织经》里曾这样说过.“虽至亲亦忍绝.纵为恶亦不让”. 为了目的.即便是自己的至亲都要忍心除去.即便是为恶也不会放弃.至亲尚可成为俊臣清除障碍的祭奠品.何况她这个不过与他有过几朝云雨一段情的公主太平. 他亦曾说过.“世事寡情”. 他不信这世界上有所谓的真情.他认为凡事、情者皆数是虚假的掩饰.情爱实在寡淡.却又不知道这是不是在他与她心生间隙、隔阂微苦中一气之下且嘲且叹所滋生的产物.先前的太平认为是这样.时今的太平也认为是这样.但是她却不得不再换一个思路去想.兴许是自己一开始就上心太过.而來俊臣对她始终就不曾真心过. 如此混混沌沌.她实在已经无瑕顾及跟俊臣的感情纠葛、以及卫遂忠的诓骗.此时此刻这位机变果敢、又在有些时候理性坚韧不输其母的公主.心下脑中渐渐便只剩下一个念头:如若俊臣日后而将我诟害.那么.我又将奈何.又将奈何. 她太了解來俊臣.她怕.她真的怕啊……她不想死.不愿死.不愿就这么死.不愿这么死在他、死在这个曾爱过而终也只能越走越远的情郎的手里.她的尊严不允许.他已在情路之上将她作弄、使她魂兮梦兮彻底伏贴、叫她毫无办法叫她放他不下了那么多次.她不能让他在最后的关头还要压过她一筹.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的.不能啊……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 春寒阵阵.肆虐之下落花并着残叶飘转凋凋.好似一场胡旋着震耳哀乐的埋天葬地安厝礼. 独立萧萧疏林.太平颔首定定心神.下意识抬指僵僵的裹紧了一把肩头罩着的短披风.面色惨淡、神情木讷的有如一具死去的僵尸. 人从來都是一种自私的东西.赌天赌地、赌情赌命.永远也赌不赢命格辗转天意归结. 为了自保.一个隐隐的阴谋便紧接着极快的浮出了水面…… 太平慢慢抬头.合着如洗的天光.将那一张染了略略苍白的贵美面靥盛了最灿、最美的一道波影涟漪.经久经久.万千浮杂着的情态沉的只剩静水如斯.又很快的被急來风雪倏然凝滞住.再无了波澜纹厘. . 盛着满眼流光晃曳的碧瓦琉璃色.太平转了眼睑、向着木架斜支的窗子那边儿投了一瞥惊鸿的波光.旋而再度收束回來.转向对面一脸尴尬的武承嗣.忽嗤嗤的笑起來. 朗朗春光便在她周身氲了一连串的华彩荡逸.一眼过去便觉熠熠的.很是金光可喜. 是的.太平公主、武承嗣.这两个人之间的见面是该存着尴尬的.要知道.当初太平公主梅开二度之时.一早选定好的驸马原本就是武承嗣.但到了最后即将水到渠成的那么一刻.却被太平一句轻描淡写的“他有病”而做了利落干净的推辞.就此后星移斗转、二人交错在了不同的两条轨道之上. 面着武承嗣这样一番也在情理之中的略略尴尬.太平只是一瞥纤长的凤眸、噙着若兮颖锐的智慧流光微一顾他.便在这样一通春 风沐浴、溶溶濡染之下.她嫣然转眸.若许明艳的缱绻便于着眉梢眼睑袅娜娆娆的荡漾起來:“可是怎的.我时今已然是这武家的媳妇.前來大哥哥这里走动走动、拜会一下.也合乎着世故人情不是.”汀唇幽幽.泛着软款的韵致.一通欲盖弥彰的客套之间.多少隐着大唐嫡出公主肌体骨血里的天成高傲. 原本亦是心比天高、傲气入骨的精英人物.可对于太平公主.武承嗣纵有再大的不满、再浓郁的火气窝在心里.却也是不敢不恭不敬.毕竟她是姑母武则天唯一的女儿.也是眼下时正得着宠的女儿……如此.倒不如先不开口.倒是探看清楚她这好端端的登门拜访为着的又是何故. 那是何等心高气傲、何等盛贵的女子.普天之下除了武皇.似乎再也沒了什么人能入得了她的眼去;若非有事相商相诉.她断不会平白无故便來登他武承嗣这三宝殿.这点自知之明.武承嗣若是沒有.那倒真真沒脸再心说他自己能察言观色了;内廷外廷.他也就别再混了. 看得出來武承嗣这一次是打定主意以沉默为应对了.也是.少说少错、多说多错、不说便是怎么着都从话里寻不到错.但沒关系.就算凭他言语怎样繁复万千.也都并不影响太平心底下的那番早已成型的慎密绸缪.故而武承嗣说不说话、主不主动开口先支会她.在这里边儿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然而太平的心境却远不如她想像中那样可以做到的轻盈.她來找武承嗣原是为了诓害來俊臣. 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人生在世恍若白驹.万千岁月只在一夜消泯.活着的人便应该好好珍惜.但是俊臣.你还是当年感业寺里那个迎着满天晨风浩淼翩然展袖、将绝了尘寰的完美身影隐在天边流云里的那个.逃不过的此间少年郎么. 我长活一世.纵使沧海桑田事态变迁、纵使世事人心的伦常与一份浮躁消泯掉了我们之间曾那样真挚热烈的一段情.纵使如梭时光在不知不觉间带走了很多、忘记了很多……但我却能记住你对我许下的每一个承诺.你每一道迎着我爱怜看过來的笑意流转、举手投足. 但是时今.这一切却又都还有什么意义.我相信有那么一瞬间这一切都是你本意的真实.但是此时此刻、今时今刻.它们全都变成了假象.变成了满眼水月镜花、茫茫藏藏的一片虚妄.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爱与伤害 ………… 大千世界何其苍茫.世事人心何其苍茫.我们一直都在做着一场关乎世事人心的醒不來的大梦.却终究还是有着那么一个时刻会雾散梦醒.独自面对着何其苍茫的浮生阑珊.不定什么时候会在幻似死阴之地的境界里洞穿了迷乱的软红.兴许是一辈子、兴许只在昙然之间. 现实何其直白.人心何其莫测.“世事寡情”.或许俊臣是对的. 伤害來俊臣.伤害这个自己曾近乎执念一般深爱着、时今其实也仍然爱的人.太平她不想的.真的.真的真的不想的.但她不能啊.不得不这样做.非如此不可……在她的生命与他的成全之间二择其一.她只能选择她自己.即便她知道他的无辜与他对她兴许还未淡去的心与纠葛的情愫;但要怪.便也只能怪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是的.什么理由都不要寻.只是因为.只是因为.我还是不够爱你.我对你的爱沒有那样伟大.沒有可以为你倾尽一切、包括生命的那种大志的荡气回肠……可是你呢.你付在我身上的爱.不也亦是如此么.同样的.相比起來.你还是更爱你自己. 所以.请不要怪我吧……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若许明灭的光影点嵌在眼睑里.太平敛去由眼及心的那抹茕茕之态不被谁看出來.一个颔首.再度落在武承嗣身上的粼粼眼波若了两道凛冽的寒光利剑:“诚然的.我这次前來叨扰大哥哥.却是有着一事相告知的.”这一声声的“大哥哥”唤的顺势又何其亲密.边言语时.她袅挪了纤柔的足颏逶迤聘婷往前又行.就这样一直凑到不动不躲的武承嗣咫尺迫近处.也依然沒有停顿下來的半点意思. 终于在几乎与他鼻尖对着鼻尖的何其亲密的地方.她停定下來.又慢慢儿将那曼身做了一个偏移的兜转.只是冶步细碎、饶了半圈.后立在武承嗣身侧偏后的位置.再度将那张美丽楚楚的动人面靥往着他侧颊略略贴近、再贴近…… 这好一个闲然而亲昵的姿态.这样难得的情态.满室麝香旖旎点染.碎碎的尘屑飘失在肉眼可见的空气里.冷不丁的一下子撩撩的.倏倏然暧昧缭生. 被这样一个尤物持着忽远忽近、琢磨不清的态度缠绵身侧.这副全然都是欲拒还迎的抛抛洒洒的姿态.饶是再怎样毅志刚强的冷酷性灵.怕也难有不摇心动意的.武承嗣也是一个男人.他的yuwang从不会比谁少却一点.虽然他不能明白太平公主此番來见他为的究竟是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就要彻底的蛰伏在她充满魅惑、恍如浸满荼毒的石榴裙下. 只感觉一股热浪逼逼仄仄的自那心底深处柔柔漫溯.由里到外、再由外至里.化开、又化开.撩撩拨拨.就欲冲袭而出…… 这个有心气有干才的男人在这一刻突然模糊了全部神思、只剩下贯彻全部的无上悔意.悔得肠子都要断了魂魄都要散了.悔得当初为何不下定决心、为何不留住你……武承嗣横了一颗滚烫滚烫的烈烈焰心.腾然转过了身. “你可知來俊臣他上次掷石头砸中的是谁的名字.”颇为戏谑.正当武承嗣就要一把抱住这迫近如此、甘美如斯、这个令他自拔不得挣扎不出的魅惑尤物的同时.太平忽而起了这么一句稳稳沉仄的话. 免不得的.武承嗣一僵. 微光点染、流影翩跹.太平若兮若幻的盈媚狭眸只是对着他一个撩拨贵气的转.即而便是一副居高临下、带着若许戏谑甚至讥诮的薄薄蔑笑. 启唇动齿的须臾.灵动的眸波对着武承嗣那么一抛.同时入鬓的狭长眉弯便有了一个高高挑起的张扬肆态.铮又眸色狠厉:“正是魏王你呀.”后面这一句.音调明显变得铿重狠戾. 武承嗣又一个浑然打震. 眼前哪里有什么温柔和顺的端庄公主.这分明就是一位姿态撩拨又魅惑无数的纤纤妖姬.这个浸泡在官场里若许华年、冷眼观世亲身历事了这样久的城府刚睿之人.却在此时此刻毫无防备的被作弄的倒吸一口涔涔的冷气.为太平公主如此之快的情态流转.亦为太平那句呼之而出、此行真正目的的最后一句话. …… 來俊臣是武皇的心腹、亦是武皇最为信赖的宠臣.太平心知.若要扳倒來俊臣.直接在母亲那里进言是怎么着都行不通的.如此.她只得静下心來从长计议.最后兜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以着武家媳妇的身份來找到了魏王武承嗣. 事态的发展一如她的预料.星辰喑暗、晴天霹雳.只此一句话.兀地一下便把武承嗣吓住. 來俊臣的名字.自身就是一种近乎图腾的符号.凭着内外朝廷、甚至民间稍有被权势地位涉猎的官宦商贾.谁人听得这个名字都无有不风云变色.而且同时.对于他那个著名的投掷石子的独创游戏.也沒有人不是深深识得.武承嗣亦识得. 那些靶子上面写着的都是文武朝臣的名讳.被那石子投中哪个.与之相对应的那个人便可就要大祸临头、血光铺路了……而太平公主此刻抓住这一份波及的无常性來鼓捣武承嗣、扯这样一个谎言且有把握让武承嗣相信.是因太平知道來俊臣与武承嗣之间不知是涉猎到怎样的利益之争、两个人彼此关系素來不睦. 对于太平的说辞.回过神來的武承嗣不得不按下心绪细细忖度.他了解來俊臣的行事、亦明白酷吏那一套特有的原则.且他时今在立储一事上风头渐衰、不得不思量着是不是武皇已经决定拥立李氏皇子、即而要除去他这个与之对立的武家子侄.如此想着.便有了四五分相信;更要命的是.他也曾经风闻來俊臣于武皇面前说过自己的坏话.这便又有了七八分的相信;且想想來俊臣上次主审的那场皇嗣谋反之案……被酷吏、还是被他精明能干的來俊臣接手的案子.从來都是百密无疏的事情.却怎么会让那皇嗣李旦成了漏网之鱼.对.來俊臣他是在有意跟他武承嗣做对.就是这样. 桩桩件件全都于冥冥只有了一个指向.这个指向由模糊逐渐走向清晰.且时今武承嗣又从太平公主的口里亲自听说这样的事情.倏然一下.他便全信了.且深信不疑. 心口陡然打了一个起落.“咕咚”一声胸腔钝闷.武承嗣敛目.他方才周身不期然涌起的一层滚烫**早在听到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时便减温、又慢慢消退.他对着太平投了一个淡淡的眼神.眼底却带着并不淡淡的弥深的意味. 太平的心思.他亦能摸到半分…… 无利不起早.自扫门前雪.若非这件事情亦是牵扯到了她.她又怎么会來登门相告、唆使自己.披着一张大义凛凛的虚伪皮相.他们这些人平素里头不怎样频繁往來.尽是管着顾着关乎自己的利益都还不够.若说起有什么情分.自是寥寥而已.谁也不比谁纯粹.谁都不比谁高洁. 但是此时此刻.这份寡淡的境况突然有了一个渐趋变轨的移转……就在扳倒來俊臣这一件事情上.即便谁也心照不宣.但是武承嗣深知.他们之间.或许可以达成某种共同目的的利益联盟……并且他们会彼此相信.试问这世上还能有何等样的关系会比拥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共同的指向、处在共同的阵营來的更加坚韧不移. “信人莫若信己.防人毋存幸念.此道不修.夫庸为智者乎.”这是來俊臣自己说过的话.这样的总结当真适用于权利场上注定的角逐啊.什么是自己.这不是一个个单独且零散的个体.而是一个有着共同目标与利益结盟的整体.这个为达目的固结而起的人群便是某种意义上的“自己”. 《罗织经》是一部奇书.无论承认不承认、敢不敢承认.都是谁也不能去否定的.这部精华之作它教会世人如何谋权夺利、如何在这污浊不堪的恶世里行走自如不被诟害、如何做到征服恶世并且与之同流合污的攀高走远一路扶摇……而如今.他们却是用來俊臣自己的经验之谈、官场乃至人生处世的精粹谋略.去对付來俊臣他自己. 徐徐萦风漫溯进深、过了走堂、掀起帘幕.这看不见的无形风儿一圈一点的扑着面眸、拨动发梢袭來身上.虚空间一股清澈而干净的质朴感是那样久违.就此轻而易举便透过每一寸肌体发肤、接连着渗入到了骨髓里去.是那样的使人想哭.好似寻到了归乡的路而又再也不能回去. 武承嗣颔首沉默.沧睿智慧的双目里融化开狡黠的光. 虽然他已不再支声.虽然这一遭魏王府之行他的言语实在寡寡.但是他的心下所想.太平明白. 太平才错开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往冉冉香炉那边看去.很快便又感知到他投递向自己的那样一道含着笑意的天渊目光.她便慢慢转眸.还之以微微一笑;接连着.殷殷朱唇便凑化了一个开合韵致.眉心舒展、轻微呓启.她说:“魏王.我们……得自救了.”轻飘飘淡幽幽的.如一阵过谷穿花拂了一身落雪还满的微风一样.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联名上疏 -- 这苍凉且寡情的世界上.最直白最痛彻心扉的残酷便莫过于彼此相爱的两个人为了达到各自的目的、而不得不相爱相杀;更残酷的却是在这一个要一个死一个不让一个活的过程中.却仍然深深的爱着对方.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无法含及的残酷.吞噬着人性心魄、嗜咬着虚空灵魂.命途的淡漠、世道的无情与人本身自性的被罪. 这样好一场浩浩汤汤的铺陈呵.不知在行谋铺路的时候是否有着几许幻似心碎的痛.这样的感觉若隐若现、若迷若懂;又或者时间实在太过紧迫.根本就无暇去想、去念、去煽情、去回忆、去顾及、去…… 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诚然不错. “真相”已知、筹谋在心.武承嗣立刻便付诸了行动……最开始的时候是他与太平公主结成了一至的同盟.二人守着昏光月色费心经营一晚.后不动声色的草拟了奏疏一道.并在这拟定好的洋洋洒洒尽是道尽酷吏來俊臣罪孽的奏疏之下.最先将各自的名讳签署. 但只有他们两个人诚然是远不够的.这样的大局既然做出來便一定要做到更大.大到牵扯进整个李家与整个武家.且这两家必须做到空前的团结.至少表面上也应该表现出这样的团结來.于是很自然的便又想到皇嗣李旦. 可若这样去找李旦.旦委实不是个易被煽动的人.他从來都很有着自己的主意.且他心下做好的打算决计不是可以由谁轻易唆使便改变的.更要命的是这位皇子内里的城府委实过于深沉.以至于沒谁能够清楚的洞悉他心里究竟做着怎样的打算.况且就当初武皇派遣酷吏审讯皇嗣谋反一事來看.來俊臣怎么说都是放了李旦一马.是对李旦有恩的.却又如何会答应拉自己的恩人下马. 因心知皇嗣李旦不会签署.且动摇起他來便又得耗费一番口舌心力.更搞不好还会泄漏风声出去、给來俊臣方面可乘之机.因顾虑重重.于是二人又将脑子转了个弯儿.便干脆就由太平公主代签了李旦的名目. 这样.皇嗣、公主、魏王.全部牵扯了进來.且这几个人都是家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个人足以代表身后的家族.那么结成的联盟之力委实不同小可. 为了使计划更为周密、人迹脉络铺陈的更为广泛.他们又将这张洞张开來的大网继续向外扩张.后又干脆秘访禁军将领、连着禁军将领也一并拉了进來…… 如此一番手段狠戾、行事迅捷的忙碌.这等样的事情自然是尽早不尽晚的.在铺陈好了一切之后.次日.以魏王武承嗣为首的一道联名上疏的折子.便出现在了武皇的案头. 纵观那折子其上.字字句句皆是状告着來俊臣为恶多端.跋扈无礼;更有甚者.桩桩件件口口声声的状告着來俊臣谋反. 谋反的定义其实很广泛.所以理由其实不难找.诸如某时某刻抬头对着夜空看了看星星.便可以说这个人是心怀不轨、意欲从星相中看出关乎政途的走势、伺机而动等等;又譬如他说过怎样无礼的话、这话里含沙射影的预示着对圣上的不服等等;再有更简单的.舌头长在人嘴里、话是由人说的.随便编造一个七七八八的理由便扣上一个谋反的动机是最省事儿的. 此刻这道联名折子上.寻到的理由便是说來俊臣曾自比五代十六国时.后赵皇帝石勒. 这位唤作“石勒”的后赵君王本为穷苦卑贱的奴隶出身.凭借自性骁勇聪慧与天运昭昭.后又从奴隶成为了将军.经年之后即而便又从将军成为了皇帝、建立了后赵……若说他与当下的來俊臣比拟起來.且看这么一干命格走势顺着下來.倒是符合了來俊臣截至目前的那一通现状.且丝毫都不牵强附会. 來俊臣本就是贱民混混出身.后又经了一番波折坐到了时今的官位.如果按着石勒的命运走下來那不就差最后承天景命登基为帝这一步了.那么说來俊臣自比石勒.不就是要谋反么. 很自然的.谋反之罪又该如何判定与论处呢.便唯有.一死方是啊……故而无论这一道奏疏怎样洋洋洒洒兜兜转转.抛开表象观其本质.归根结底他们这字字句句皆是指向來俊臣、针对來俊臣.要将这位优雅邪佞、俊美内睿的武皇心腹置之死地.定其死罪.只请武皇朱笔御批. 这一场强盛而华艳的年代.无论表象看起來是多么的妩媚撩拨缱绻似醉.却终究还是容不下纯粹不染尘垢的、可以一路走到最后的一段感情.肆夜唐宫、紫殿华廊、西风何限、几回争相见……当那一段天真无邪的韶华年景、那所有的感动与最初的纯粹都被阻挡在了世事的残酷与命运的浮沉飘摆毫无着落之外.感情.真可笑.所谓感情又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对于人心的离合、感情的淡泊与多变.身经太宗、高宗、并着时今这动荡的几朝转变之后的武皇早已看过了太多且实在太明白.面着这样一道突兀而至的折子.武皇忽而一个好笑盈在唇际.她的心里.真相是什么、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她清楚的实在就跟明镜一模一样. 然而目光顺势滑过底部.赫然看到女儿令月的签名.她心中只是微微的动了一下、却也沒有十分惊疑.她识得女儿与來俊臣之间的那些情愫.当初不就正是太平把俊臣推举到自己身边为官的么.但世事多变、前路莫测.当下看來女儿已在不觉间同这位昔日的情郎有了权势的交锋与那一份走势相反的触碰.故而为了自己的利益.太平选择将來俊臣置于死地. 果然但凡为人便全都是自私的啊.不是么……武皇摇首一叹.唇畔笑意未淡. 她知道时今的來俊臣已经树敌极多.但如此这般大算上三天三夜都未必算的尽的说道起來.归根结底.还是因她而起……俊臣所办所行每一桩案子、每一场官朝事态.皆发源于她自己的授意.等同于其实是为武皇背了黑锅惹了咒怨.越是这样.武皇心里越是不忍对他加以凉薄.又加之來俊臣委实是个人才.故而武皇对他的恩宠与其能力的信任可谓不断水涨船高升温加火. 至于状告來俊臣心怀谋逆、说來俊臣对上不敬想做皇帝.呵……想都不用多想.这简直是荒谬至极.自然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武皇相信的. 说实在的.相信不相信其实也都不重要.甚至做沒做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武皇她愿不愿意去动这个人.显然武皇不仅不愿动.还愿护.所以一任这道疏奏写的再怎样文词华美洒洒洋洋.无论有多少身份地位高且尊崇的人签署名讳.在武皇这里根本就是废纸一张、毫无用处. 沒多停滞.武皇只是扬了扬袖.随手将那折子扣住、即而扔下.那煞费苦心撒网颇深、波及面儿其实颇广的一道气势汹汹的奏书.就此大海石沉、音信杳杳. 可是.开弓沒有回头箭.武皇越是如此.这些状告來俊臣的宗亲子侄并着朝廷官员便越是心里发麻.虽有道.“事缓则圆”.由不得急性燥燥自乱阵脚.但诚然的.那折子如果未上便还好些.一旦上了便不可能不叫來俊臣听闻风声.待俊臣逐渐摸清都是哪些人想置他于死地之后.为自保、为打击.免不得会迎來他一连串的有所动向. 來俊臣是酷吏.是武皇面前的首要红人之一啊.如此.若是來俊臣不死.便只能是他们自挂东南枝、自行准备棺材料理后事去了.始至如今这已经不再是來俊臣倒台不倒台的问題.而是更进一步更切身到攸关自己生死与身家性命的问題.自然不能就此退缩放弃. 不放弃.且必须尽快部署出下一步的动作.虽然这封联名折子被武皇扣了住.且联名上书之事又进行的极为机谨缜密.就算传得出去风声一二、也应该不会对那折子其上联名尽属谁家知道的一清二楚.虽然來俊臣尚且还不能够明白的详细彻底.但他不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啊.这一层薄薄的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的……所以除去來俊臣一事可谓势在必行. 有着这样一层隐忧与并非道理全无的顾虑.很快.连带着宰相、官员、甚至太平安排在武皇身边的面首二张等等皆被武承嗣与太平动员起來.不断扩张势力明里暗里内里外里的游说于武皇.要她处决恶人來俊臣. 來俊臣混迹官场以來得罪了不少人.被冤杀的、嫉妒他的、怕日后被他杀的、权势被他危急到的……不胜枚举.时今又是魏王与太平公主挑头行事.故而要煽动这些人并造成一定势力自然不难. 风声阵仗可谓煽动铺陈的越來越大.但武皇依旧决心笃定、不予处理.武皇是谁.越是明里暗里对她施压、让她感觉到逼迫.她心里便越是不适.越是杠起了一股劲头. 不行.这样下去如何能行呢.事态的不顺已经远远出乎了他们当时的意料.远沒有想到武皇对这位办事贴心、姿容貌美的酷吏已经维护到了这样深厚的程度. 但事在人为.越是受到不小的阻力便越是得顶住压力逆风而上.时今之计必须想个办法再将这事态拉回到正轨上來.无论怎样都必须拉回來……闭目吁气.太平狠了狠心. 夜长梦多啊.她知道.必须尽早将这件事情尘埃落定.尽早.一刻都再耽搁不得了. 为了这一众人的性命与权势之忧;也为了自己.为赶在自己刻意压制住不想不念也依旧压制不得、即而最终可以预见到的改变主意之前……尽早.尽早送俊臣以永久纯粹的一个安定.永久的.永久安定.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武皇让步 || 酒酣春宵暖.御花园里的牡丹开的似乎比往常任何一个年头都要艳丽一些.春风一荡.总是冶冶丛丛的样子.硕大的花冠合风曳曳.呼应着暖阳春波的召唤.入目煞是热闹可喜. 还未到盛夏呢.这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便都已经灿烂明丽到这般的不可方物.诚然不知待得盛夏时还能不能保持住这样一份天成的富贵倾城、美艳壮烈绝了尘寰的姿态不变却. 花开有时、落亦有时、聚散有时、万物俱有时……还是不要打乱规章.就这样顺势而为才是最好的吧. 流光一转.武皇侧了明锐的眸子.含着一抹似嗔又无的淡淡:“朕沒记错的话.那道联名折子上面.你也签了字吧.”冷不丁的.这样一句发问破空而出. 其实也不算是冷不丁.因为太平时今入宫來陪母亲散步.所为事务.当然不仅只是散步那么简单……沒有慌怯乱神.太平颔首:“是.” 初夏的暖风扑在发梢面眸间.只觉的连同周身上下都是这样一怀酥软惬意.天下熙熙皆为利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韶华不改、命途却先殊.当那昔时的情愫、那些游.离的暧昧皆为富贵荣华与权势争夺渐趋洗刷的不复存在.空余下记忆的残影凑化成了美其名曰的回忆而念念不忘、烨然流转.却又是件何其虚妄的事情.旧时堂前的燕.又何时才能再次归來呢……叹、叹、叹;只是观顿首. 面着女儿如此一副不变纹丝的从容淡漠.武皇略皱眉头.她的心下诚然不解.从自那道弹劾俊臣的联名上书其上看到太平名字的那么一刻.这种不解就已经昙然浮上心头;因为她知道女儿同俊臣之间的那些暧昧.并非不解女儿为何会狠得下心除去來俊臣.而是不解她为什么可以做的这样决绝. 不过转念.却又无由觉的有些理解了……具体为何.她也不十分清楚:“來俊臣为朕做了很多事情、也为武周做了很多事情.再怎么说都算是有功于国.为何你们都要让他死.”待得问出口來.倒只是这样的句子.旁的事情一字也无再提. 武皇的话句里边儿带着淡淡的凉薄气息.入在耳廓不太像疑问.倒更像一种关乎世事人心的莫大嘲讽.莫大的.讥诮. 在武皇心里.她对來俊臣依旧还是不舍的.如若不然.也不会面对这一次比一次浩大的吹鼓、铺陈的声势而终是不吐口.也更不必劳了太平这样无可奈何的拼着最后一丝无论如何都得一搏的信念.走这唐宫一遭. 暖暖的阳光浸染着那些蓝的天幕、白的云朵.又筛筛的洒下來.大地之上这满苑牡丹红粉相间的影子便绰绰约约的投了一地.云影柳枝徐徐一摆.便绰绰约约的.煞是泠淙可心.一如有什么活过來的生命欢喜着游荡其中. 太平在耳闻母亲如此闲闲一句后.略略的顿了一下.又霍然跪身于地.随着武皇话音才落.迅捷的未曾有着毫厘的明显停滞:“母亲明鉴.俊臣虽为儿臣旧时举荐.但近年來他聚结不逞、诬构良善.使得冤魂堵路、万民载道怨声.又何足惜哉.”她垂眸.背光的绝色姝面顷然游.离了一种冷酷的决绝.与这通直白刺耳的一探到底的狠戾语气和字句.匹配的那样天成无双.这样的情态.依稀在哪里见过……对.那是同她的母亲武则天如出一辙的颖锐戾气、果敢决绝. 结束了吧.就让这一切赶紧结束了吧.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我们自己的爱情、自己的那份幸福.却总要等待着宿命的眷顾、旁人的恩赐呢.更可怕的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竟然会以这样一种如此悲凉的.悲凉到连这其中的怨艾悲哀都要被诗化了的方式结束呢.跪在地上的太平忍不住心浪阵阵.这样暗暗的想着. 是不是我这一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在十几年前.将你举荐于了母亲面前…… 好一番话.只字未提來俊臣谋反与否的事情;她也心知.母亲不会相信來俊臣谋反.但字字句句皆于着一个事态的侧面儿提醒着母亲.一个以暴制暴稳固江山稳固政权的时代就要过去.那么与这个时代有着关联的一切人或事物也必将消泯于斯……无论如何.來俊臣都有他必须消失的理由. 这个时候.天下人怕是都已经恨透了酷吏的统治.且在这样的统治之中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必须得有一个人出來承担这一切.必须得有.不然当这样的愤怒积攒到一定的时候.百姓便会把一团火全部都烧到皇帝的身上來.所以.酷吏之首來俊臣必须站出來承载愤怒作为牺牲. 况且來俊臣他早已成为了一种象征性的标志.只要有他在一天.那便无不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武皇所做过的一切错事.如果武皇不借这个机会顺势而为的将他除去.那么越是反其道而行之的保他便越是无异于引火烧身、自食苦果.武皇.实在沒有必要因为一只小小的鹰犬而损了她自己的颜面、甚至权势利益…… 大势所趋.物民所向.怪的只能是命.枉自叹息的是來俊臣他倾尽心血写出那为官向上之道的《罗织经》、却忘记了为自己留出一条自保的后路……又或者说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盛世之间、水云之巅.依旧是管弦笙歌妩媚流盼.道不尽的缱绻色彩涨满了烟水迷离的双眸.死一个区区的來俊臣实在掀不起任何大风大浪、也改变不了早已铸成的这一切. 谁与谁一起、谁与谁倾心、谁又怜惜谁、谁又等待谁、谁在世道的无常里放弃了谁辜负了谁……正如來俊臣自己所说那样.“世事寡情”;那么.终究谁是谁的谁. 良久的一阵静默.开朗疏合的御花园里只有那些迂迂回回的风儿、迎着重幕景深送了满径芬香徐徐萦索.带的粉尘柳木落了满身满肩. 又是经久无声.终于.武皇突然冷冷一笑.有些讪讪凉薄的意味顺着唇齿间的开合而浸溢在了里边儿. 她颔首看定这个跪在脚下一身凛凛正气的女儿.面上的表情是浸染在沧桑海洋里凝练而出的那一份大智的无形.她说太平.你可以.有些时候.你比我狠得下心來. 春波何限、东风何恨.如此意味良深的蕴含了许多玄机的话句……最后的最后.武皇便如是檀唇勾笑.定看着眼前敛了全部情态、只是淡淡如常的女儿.浅浅扬了眉弯、言语轻启:“好……如果你能让來俊臣亲口认罪.那这件事情.我便随了你们的意愿.”徐徐一叹.竟有一些释然的味道缓缓的落在了心口里边儿.几多僵持.终究、终于.还是妥协了. 就着满园濡染着和煦春风的含笑牡丹.太平依旧沒有怯意亦或恍神.便如是面无波澜的叩首一拜.盈然美惠的若了一朵娇艳的牡丹. 时光凝固、次第回溯.仿佛是那年感业寺里眸波含及到她的情郎时.双颊间绽了一朵浅浅的莲灿;仿佛是那时靠在他的怀里仰天望着一尾又一尾高飞于彼的风筝而双眸神采飞扬;仿佛那刻轻轻俯身.专心凝神的细细注视着那张俊美逼人的脸.在他额角、发鬓、耳边轻吐徐气.笑意软款语盈盈的同他把那來世轻轻许下.仿佛…… 流光暗影重叠相交.太平俯身.她这样一叩首.深深的一叩首.身姿便隽永在历史的长河里.便就这样利落领了武皇的命.心底深处连灵魂都无法含及的地方.那口久久积蓄着的长气也跟着深深吁开出去. 然而青涩的疼痛到底她是逃不掉的.倏然一下.只觉有什么东西终是破碎成了千瓣莲花.只在一瞬…… 眼角眉梢如常.眼泪烫在心里. . 如是这样一个最是初夏大好的惬意晨曦.啁啾的青鸟展着柔涟的歌喉于着杨柳曼枝间缪缪啭啭.那一阵阵、一层层初开的粉白荷花的香气便被串联起來、在虚空中织就成一张软款的大网.到处都是一派蓬蓬勃勃的全新的气息.好似完美的希望. 太平神色淡漠.她二十三岁的年轻生命始至今日.已经历经了太多的莫测变化与阴霾骤生.她早已经承载不了太多的聚散无常.甚至整个人都跟着有了放空.此时此刻连那最基本的一种“恨别离”的感知都沒得气力去有了. 來俊臣.我的生命因你而美好.也因你而破碎.难道你还要这样反复无常的将我伤害么.连你的死都要伤害我.太伤感情了不是么……你出现了.又注定要离开.我便要当你从來都不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过.可理想是好的.我却做不到.做不到当你从沒有在我的世界出现过. 有一个人他來过.就是來过.再多虚虚实实的理由将他忘记、将他撇下.其实也无外乎是为自己的所有行为冠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借口.良心的谴责注定是逃不过的.也注定永远都无法将那个人他的身影、他的全部.彻底的消磨干净. 诚然的.人都是自私的.诚然的.我.对不起……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请君入瓮 () 神都城的肆夜是最酒肆灯花缱绻叠声的不夜天国.但热闹到深更永夜时也会稍歇一阵.这个时候的城郭便又轮换了另外一种别样的美丽.那样安详、千呼万唤出喧嚣背后彻骨的一份沉淀.同时也有着万千刻骨的寂寞于这沉如水的此间被凑化出來. 不过待得不多时后的朦胧破晓.寂灭的人烟便又开始于着这样一派锦绣盛世里奔波劳走了. 那些零散的生命便在那时重新凝结一处.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份独特处也往往就在这个时候才最显得、更显得真实吧. 俊臣这么想着.不由将那精雕细琢的一双星眸往着窗边扫了一眼.鱼肚白的溶溶光影淡漠了晓雾的朦胧如织.在他那样完美优雅的周身上下投筛下连串的波光涟漪.柔柔的若一尾游鱼的梦境. 太平就如此将眸光凝过來.入在眼里的刚好就是这样一幕云霄谪仙样的景深.那颗柔肠百结的玲珑剔透心兀地一动.由不得她自己. 是动心了.怎么能够不动心.这天底下沒有女人看着來俊臣会不动心的.从來都沒有……即便看着他.都会想他、更加想他. 不.不能这样…… 晨风微拂间.太平倏然回神.猛地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离題.忙匆匆将这通胡思乱绪就此斩断.面眸一垂.几分莞尔自嘲便荡涤在了藏着弥深意味的凤眸里去. 不可以.不可以.再有留念和眷恋……爱和怜悯.都是恶. 好在清晨才起的俊臣此时此刻似乎还沉静在慵懒的困意之中.尚沒有完全清醒过來;故对于太平面靥间这样一抹失神.他并沒有感知到;又或许.此时的他根本就沒有往着太平身上怎样留心. 只是借着酒香缭绕扑鼻的这个间隙.他将落在窗外的那抹目光重新收回;心知浊酒已差不多温好.便这样淡唇素手、发间流苏晃曳.轻轻拈起那厚实质朴的小盖子.往着酒壶里边儿稍稍探看了一下. 那是最普通的紫砂温酒壶.其上并沒有什么雕镂精细的牡丹缠枝、鲤鱼跃龙门、丹鹤寻琼、古老图腾……不过是这神都城最热闹的兴宁坊间.那一个接一个排列的鳞次栉比的酒馆、小店之内最寻常易见的物什而已;却在它身上自有着一股独特的质朴韵味.配以最寻常易见的酒汤沸腾在其里.倒也是极令人欢喜的一种情趣. 太平今晨一早便亲自前去约了來俊臣.于这兴宁坊间择了这一家酒楼对饮的. 不得不承认.感情真的是一种极美好、同时又极脆弱的东西.它來时极好、会让你觉的整个人都飘悠悠犹在天堂;但他又实在太脆弱太脆弱了.稍有一点点的经营不慎便会令它顷刻摧塌.然后那样不堪一击的分崩离析. 有情世间的一切情愫其实都是恶.诚然的.來时轰轰烈烈喧喧咄咄大有喧宾夺主、摧毁一切之势;它叫人在这之中忘乎所以.穿梭于这铺陈好的种种假象之间不辨虚实热血冲头.这是这个世间种种业力的化现.可恨的是偏生你知道它的恶劣与虚假.你明明知道.但是你穿不过它的帏幕、你无法从它的罗网里挣脱出來.你受它迷惑.就这样一步一步沦陷为它忠心执念的教徒.自此模糊了理性、也失去了自我. 但它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因为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它的脆弱性. 这世上的任何一点点利益的驱驰、权势的争锋、误会的缔生以及矛盾的陡至.都可以在一瞬间就将这道虚假的屏障一把撕毁.你会在陡然而至的潮水般一浪浪紧密的隐痛里.清晰的寻回自性的劣根.掷下这碗要命的荼毒、却又仍旧逃脱不得饮鸩止渴的悲凉宿命. 來俊臣与太平公主两人之间因着上次王虞素的事情.会面时再一次有了明显的生疏和尴尬.裂在心口上的纹络.隐隐作弄的伤口.该是此生无论怎样都再也修补不好的吧.自打入了酒楼落座至此.他们还沒有同对方说过一句话.谁都沒有……不是有意赌气.真的不是.若是那样还好.至少证明心里还是满满的装着彼此、念着彼此;但却不是.也不再去怪谁.因为心已经沒有力气去盛放了. 只是尴尬.故而生疏.故而无话. 念君寸心开莲花.恨不能当以此身化明烛.泪尽相思灼……处在这样一个迷茫的大世界里.是永远也看不得红尘透的.浮华百转千回之后.守着的那颗初心尚能依旧么.呵.莫要去怨那好花好月好风景吧. 壶里的热酒已经泛起了大落的涟漪水泡.沁着满满的芬香的液体贴着壁沿发出“嘶嘶”的兀响.这酒已大好.但时光流动不停. 心里知道.不能这样一直耽搁下去.是该说些什么的.太平抬眸.纤柔的素白指尖点了一下桌几小面.那样云淡风轻的闲闲姿态.望似随心顺性的择了一个闲聊的话題.终于将眼前这怀尴尬的寂寞彻底打破:“时今的犯人越來越硬气了.倒是不知道我们精英睿智的來大人.若要你办一个不容易对付的硬骨子又狡诈的……你倒说说.有什么点子可以轻而易举便让他招认呢.”她的语气一如素日里论及起那只风筝、这朵绢花般的平淡而无奇.她的神情上下深深浅浅都只带着一股忽而荡起的玩心趣意.所不同的.是终沒有唤出“俊臣”这两个字. 不敢.她怕自己决绝的理性终会被女人骨子里那种与生俱來的感性所兀然征服……所以这两个恍若白玉、恰似碧水的字眼她不敢去触碰. 闻声侧目.俊臣淡淡看了她一眼.把这样一副烟笼寒水月笼沙般的神态收在眼里、放在心里.微又一默.他闲然抬袖.边取了酒盏将那新开的热酒于盏中斟满:“这个好办.”他亦将情态恣意下來.周身都放了松.颇为自在的跟着思量兀转.便就随了口出來.“就地取材.寻一口大缸放平稳了.接着在缸边儿围一圈炭.用火将炭点燃.再让那人坐进这大缸里面.你且看能坐多久.”他的一举一动依然还是那么优雅.他通身上下流泻而出的那种天人般的气质依旧美得耀目.依旧让人不能自拔.依旧勾魂摄魄魅惑天成、邪佞又神圣的让人牢牢深陷其中毫无办法……这无一不在化了满天银针根根刺扎太平心口.提醒着她那样清晰的深爱着他. 她为他着迷、为他狂热、为他痴执、甚至可以为他成魔.而时今.她却不惜亲手毁掉他……即便如此那又怎样.她把他提携、她把他毁掉.从头到尾他都是属于她的.这世上再也沒有谁能将他从她身边再抢去了.再也沒有了. 那么何等样的形式、他以何等样的面貌留存在她身边、他们的爱又以何等样的方式做了最永恒的镌刻.这些都还重要么.不重要了.或许已经不重要了……那么心痛么.好心痛. 随一缕清晨时的淡阳华彩浅氤慢氲.太平慢慢起了身了.复侧首.就这样坦缓淡漠的渐渐抬手.对着门边儿击了击掌. 接连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太过顺势也太过猝不及防.猝不及防到沒來得及去看清楚她寸寸眉目之间是否写着什么样的情态.顷刻间便有两队侍从得了号令鱼贯而入. 待这时.太平已复将身子转了回來.缓缓坦坦.含着稀薄水雾气息的眸光一点一点由下至上定在了俊臣那张恍然明朗、俄顷复又噙了颓然凄笑的眉目之间.一瞥单瓣莲花便翕合在了花汀唇畔.语气低仄:“请君.入瓮吧……” 简单不过的五个字.当真是活学活用、就地取材.言出的人与听到的人都最是心痛如焚. 俊臣头脑沒有发懵.极快就笼了一簇迷丛般的慨叹:沒有想过.真的沒有想过.从來都沒有想过.我们之间竟然会走到这样的地步、我们之间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戏剧化的结局收场.沒有想过.我的性命竟是你來为我终结……太平.我们两个到底是谁更狠一点. 天幕斜斜映洒入门的波光微漾.一如琴弦在指间断去后也只会使得琴弦、手指两败俱伤.力是相互的.他有多疼、多苦.她便身心受同等. 尚有苦笑低回.只是因为残念未央.却已什么都做不了.唯剩叹息尔尔. 这到底是一个何等样的世界.有着何等样的无奈.何等样出乎意料、沒有限度的悲凉.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你自己说过的话.怎么就忘记了.”转目重又顾向俊臣的太平声音很小.若不是这一场局是她一手构画.俊臣简直以为那软款的花颜含着的神情叫作哀恸、声音徐徐的带了哭腔呢.她慢悠悠.“人心多诈.不可视其表;世事寡情.善者终无功.信人莫若信己.防人毋存幸念……此道不修.夫庸为智者乎.”寸心不曾有伤、也不曾有痛.甚至不曾滴血.因为那心头血早已放了空. 最残酷的字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清晰的告诉來俊臣什么叫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知不觉已跃在高阔天际的灿烂朝阳不吝惜周身的光与热.对着广袤大地、无限江山投洒下一层又一层厚重的华彩金粼波.把死别的景深衬托的有如轮回的新生. 须臾沉默.俊臣仰脖哈哈大笑.又是一个满酒于盏、复而扶摇阔袖将那浊酒就着烫意滚滚入喉.那样灼热的温度灼的他直想落泪.尔后他收笑起身.负于背后的一只手缓缓抬于胸前.对着太平做了一个淡然的揖:“行了.我认.”语气不重.只是决绝干练.面上情态已经幻化的那样无波无痕、平和如常了.除了这四个字.再也沒什么好说的. 那样一袭墨色的硕袍浩浩的迎着穿堂索风飘忽摆动.一上一下.曳曳的频调将周匝一切交织的有若缥缈烟霞.便在这样似幻如梦的水汽雾影般的催化之中.來俊臣的气韵显得那样出神入化.一笔一划尽情恣意的走笔白描. 太平垂睑.心下寸寸隐隐的疼.只是凑化成了面上这样一层淡淡的漠:“不套你.如何让你招认.不杀你.如何保全我自己……” 如何.保全我自己……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几度相慰 () 俊臣并未等待侍卫动手.他是一个优雅完美的人.通身的卓尔、那身俊帅的气度都不允许他卑微的屈就于铁链枷锁这等低贱的束缚. 他的心潮已经是极为的平静了;他轻靴点地.径自往着门边迈步行离.两班侍卫在他这样一干有条不紊的主动之下.愣了下神.匆忙跟了上去. 漫天的晨曦霞光在他孤绝而笔挺的身影之上投下了点点斑驳的光圈.溶溶淡金色辉映的他愈发如同一块儿温润的美玉.带着止不住的生香气息.就这样缓缓涣散着自性的芬芳. 人固有一死.横竖逃不得.而如果这一刻是注定的.那么至少.让我最爱的人亲手來将我终结吧……就这样结束我所有的苦楚.结束这一场从一开始就已注定本是悲哀的人世苦旅.这是好事儿.真的.就这样说好了吧. 但这一旅一生的轮回辗转、六道漂泊.得这一人身走这一程路又让我收获了什么呢.还是有收获的.因为一些事情、一些体悟都是只有在这个世界并且只有这个世界上的“人”可以办到的.譬如情.譬如爱.譬如一切前冤后孽的归结亦或飘失.都是只有这有情世间行走着的人才能有那一种先得的机变. 知道么.我爱你.我爱你啊……爱了这整整一个曾经. 临着门边的那一刻.浮阳跃金、晨光正好.俊臣忽停了步子.轻轻转身.就这样透过那一层层倩影沉在墙壁上、帘幕间、小几上的斑驳着的重叠疏影.看了太平最后一眼. 然后启口.语气渗着点点真挚、点点动容.但更多还是再平常不过的样子;俊美无匹的有些邪佞、且当真有些祸国殃民的绝色面孔却不带着一丝生离死别的情态.甚至悲喜都沒有.仿佛只是最平常的叙述:“令月.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你要知道.我从來沒有想过要害你.”语尽.不再有一丝一毫留念.來俊臣负手于后.迈了干练的靴步转身离开.走得从容且绝了尘迹. “我‘从來’沒有想过要害你.” “从來.” 该着重的字眼自是着重.一字字的犹如刀斧生生劈砸在柔韧的心腔.太平脑中嗡鸣、魂兮欲离. 仿佛周遭忽生一道拔地而起的大霹雳.似乎四野次第奏响了这离别之歌好似哭吟.终究还是无法抗拒的这样一股生死濒临的巨大力量.携合着俊臣靴步一点、跨过门槛儿一道的那一瞬.如同有潮水般洒沓而至、湮沒尘寰大地的死阴一样的黑暗.在这片无边无际浩如烟海的黑暗里.他恰如一点灼灼熠熠最耀眼的明澈浮光.却就如此负手而去、渐行渐远.她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大片黑暗就此肆意的将他吞噬、将这一点斑驳的亮色就此寂灭.他任由它们将他寂灭…… 这瞬息魂兮身兮生离的一刻.太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如潮如海浪的情绪.只是凭着周身内里那种下意识的驱使而向着门外奔了过去.一通跌撞.软软的身子倚着门边.这样一路看着俊臣那美轮美奂的俊逸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淹沒在浩浩汤汤的朝阳余晖里.直到成了一圈朦胧如烟雾的淡墨影子.直到出离了她的目之所及处、再也看不见. 朝阳分明是最美最新最纯的希翼.此刻却有如被施了什么古老难破的咒怨一般将他就此带离开她的身边.这样生与死的巨大间隙重叠在一起.这样悲壮的融合.就如同他周身萦索着的那抹谪仙与嗜血邪魔并存着的气质的融合一样完美无瑕. 不得不感叹造化之神奇.却是在这个的时候. 至始至终.俊臣连一个转身、一个回首顾盼恋恋难舍的眼神都沒有.他走的干干净净.仿佛早已心如止水、似乎早便生无所恋.这一场无望的旅途.看不到起点也无法估量那终结.经年的体悟与磨洗之下.所以他累了、倦了.他但求速死解脱. 而太平这一刻的心情很是复杂.我们的公主似乎总也摆脱不了成为一个矛盾体的宿命.总会在某个时刻、某种关头.会有那么一些作作弄弄的矛盾汇集在她的身心.叫她往左往右、向上向下都寻不到一个可以宣泄、可以突破这囹圄的出路.一些东西注定只能憋在心里一生一世都不得解脱…… 來俊臣啊來俊臣.怎么.你便残忍到连这最后一眼都不让我看到么.我怀着最真挚的心开始祈望.祈望能有一日我会再度遇见你.遇见那个干干净净、洗涤纯粹的你;我会奔上前去.一定会不顾一切的飞奔到你的身边去.哪怕中间需要跨过刀山穿过火海.我也要第一时间再度与你深深拥抱、相互救赎.然后.遇见我自己…… 不觉间.太平已经泪流满面. 那一声清晰的“令月”.那最后心之所至情之所倚时顺势简单的呼唤而出的一声“令月”啊.声息陡落间.太平已经深深的明白.这世上终是.终是再也沒有一个人唤的如你般好听了.终是.再也听不到你唤了.再也听不到了…… 恍惚中时光凝滞.恍惚中岁月静好.一切的一切宛如若许年前你还在我身边.就这么在我身边静静的看着我.为我的展颜而眉心舒展、为我的蹙目而浮于忧切.你体贴细腻的对我温言款语爱怜颇深.你不曾将我背弃.你也从不曾离开…… 倏然一下她忽然就想到.那是曾几何时.她对俊臣说过.她说一切都会变.但你我.我们之间的情永远不会变. 永远么.呵呵.如今看來真真是莫大的嘲讽.真是可笑的紧. 那时的我们都太年少、太单纯.根本就不知道所谓“永远”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一件怎样莫测风云的茫惑的事情.只是持着尚且不曾被世道人性完全磨灭的那些天真傻傻的以为.一个笃定、一句承诺.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以为曾诺了便会履行.便再也不会遗忘…… 这出世入世的大千轮回、这茫惑无涯的钦定命途.有來有去但却始终无生无死.撕不破的虚空假象.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们又都顿悟了些什么.握住了些什么.坎坷牵绊、嗔痴爱恨、恩恩怨怨.这一生我们遵循着看不见的某处那种和合的缘份一起携手走过了.爱过、恨过、怨过、伤过、甜过、苦过、贪婪过……到底还是濒临在这样一个寂灭的点位之上.就此停歇、就此终止.就此涣散消解于斯吧. 不遇到便不会苦.不遇到便不会生就爱恨痴嗔、成就求不得与已失去了.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我们永远不曾相濡以沫;我但愿.我们从來就相忘于江湖. . 这真是宿命无涯里滑稽的游戏. 曾几何时.太平哭倒在隆基的怀里.那时薛绍离她而去.她只觉这就是自己这一辈子所承受到的最大的痛楚、最大的致命打击了.她只觉自己头顶上的那一片天就此崩塌了、再也无力补回了.但是显然.生命从來都带给人太多惊喜.往后这若许年來一次次的历练、一场场的体悟.她方如梦初醒的意识到那根本就不算什么.她头顶上那一片天从來都是好好儿的笼罩在那里.绰约缥缈的轻纱软雾一般.从來沒有塌、也不会塌了. 记忆深刻的是那个时候.隆基告诉她说.“你还有俊臣”. 月华如水.房檐下坠着的一排悬铃合风交错.泠泠的清响仿佛唤醒了时光的借位与历史的流转.今时今刻.太平再一次不得不在李隆基这个总也可令她有个一时的魂之所栖、梦之所倚的人这里來寻找安慰.她凄迷了一张倦胭怠脂的脸.再一次那样真切刻骨的感觉到这头顶上一片天幕再度塌陷了一次. 时隔经年.太平再一次的哭倒在了隆基怀里. 眉宇微皱.不消太平细说一二.李三郎是何等聪明的人呢.他早已在心中了然了几多. 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对她说“你还有俊臣”了.但是他对她说:“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我答应你.不会让你再失去我.”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眉梢浮现而出的当真是世界上最美的灿阳.带着呼之而出的坚韧的波光.那么明媚、那么的使人心觉安详.似在隐隐拨动心弦.又似是有什么心事欲说还休、欲罢却又完全不能. 千人千般苦.苦苦不相同;凡夫转境不转心.圣人转心不转境.对于身怀苦情的众生而言.若得一念放下、便是万般自在.却又何以为这一道绳索所捆束自缚. 但正是“爱”这样一种无痕无迹的可寻可觅的东西.却偏偏极是容易的便隽永在了谁的心上去.自此后捆束一生、挣扎一生.宁可被那绳索摩擦缚勒的身心皆疼.就是做不到完全放下.莫问何意愁颜. 太平缓而扬了面眸.倚在三郎这样一个昭著洋溢着男子气息所带來的厚实、安全的怀抱里边儿.忽而染就了一丝丝情不自禁.她眯了狭长的兮眸呓语轻吟.恰如一只被风雨打湿了皮毛的柔弱乖憨的猫儿:“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命了.只有你.只有你是我的命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借典喻心 () 她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显然这般醉意沉酣的情态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隆基将这个怀抱复而放得紧了一紧.睛眸微闭.一口长长的吁气吐纳开來.几近动容的感觉在寸寸体态之间蔓延.却无论何时都自有一种理性隐隐持着.一时辨不得千般心绪.只是让人觉的这个人他深邃稳沉. 嘈嘈盛世、杂杂人心.纷沓而至的事态如潮水一般袭來身上.最初的自性早已被滚滚的黄尘污垢就此掩埋、就此湮沒.漠了人情冷暖、抛却浮虚市侩、笑了天地虚妄、吾心已狂…… “能给我再讲一个故事么.”怀抱里的太平很是享受此时这样一份恣意.借着酒醉后周身绵软软抽空了一般的软糯.反倒叫她身与心都好似有了一个彻底的舒缓.就此兮眸微敛、吐口盈糯. 隆基眉心微敛、灼灼的双目定了一定.即而唇畔勾了浅笑:“好啊.”喉咙轻动.他顺势又将太平搂了一搂.这般亲昵的姿势似乎是极顺势的.虽是一男一女、一姑一侄之间.却莫名的看在眼里毫不觉得有什么违和.“就讲上次我们在感业寺里……经年前未讲完的那个窈娘的故事.”言语间心中沁出一脉暖意. 这话听得太平忽而起了百味.关乎感业寺、窈娘.便不得不令她想到那个堪堪走远、再也回不來了、却又仿佛还在身边从未离开的人……她的來俊臣. 但话音起落.她还是颇有些僵硬的牵扯了唇畔.敛眸微微的笑叹一声:“这个故事啊.已经讲了这样久了呢.都还沒有讲完.” 其实太平此时此刻的心之所系.隆基亦如是.毕竟他们三个自小便有着一段情义.感业寺里的日子、那些静好又明媚的单纯时光.终归还是会有一些动辄不移的东西沉淀于骨、蕴藏在心在灵魂深处里的.终归是忘却不了、涣散不得. 所以隆基话才出口便依稀有些后悔重提起这样的话茬了.不过提都已经提了.说出的话一如做出的事情一样全都覆水难收.他便只得强持着唇畔笑意.颔首顾向被烛光微微刷洗了一层暖橘色彩的太平的面孔.音波沉淀了下來. 这是带着几分隔世意味的话语.这样的字句间充斥着恋恋的余韵.好似深夜里静然品啜一盏清茗.有甘甜、也有苦涩.但更多的是隔绝经年之后夹着此情此景重提及时袅袅微微、氤氲陈铺的风尘气息.好似泛黄书页间飘散而出的幽幽纸香、怀旧的味道:“女子说.她是來勾魂索命的厉鬼.问书生信不信.书生自是不信的.却也心觉这女子委实可爱.便口中戏谑说自己信.后而笑着摇首、将女子迎入内室去.” 他深沉的目光就这样凝定在烛韵夜波熏染下的太平的侧颊上.心头浮涌起的一脉萌动好似更肆虐了.定定的看着她陀醉的娇颜、花一样生动撩人的眉目.只觉自己整个人就要呆住:“女子进去.边莲步行移、边对那书生徐徐幽问.说我美么.而不知不觉间.男子看这女子竟已看的痴了.忽闻她如许发问.只目光混沌、堪堪点头说‘美’……那一瞬息.他的眼帘深处便只沉了她的倩影.”他看太平自是已经看的痴了.不知不觉他的眼帘便只涨满了她的姿容. 似乎李三郎时今的口吻太暧昧深情.似乎他且这样讲着便不知不觉自己先入了戏.带的伏在他膝上、卧于他怀抱的太平也不知不觉专注于静心聆听这个故事. “女子说.那公子可愿与我一夜春宵.男子迟疑.这时.女子已亲昵的挽住了他的手.说.走吧……” 走吧.这一瞬隆基心念一个驱驰.当真极想牵住怀抱里女子的手带着她走.走到天之崖、走到水之湄.云台仙境、海中蓬莱.松间溪谷、峭壑深潭……走到哪里都好. 太平只静静的听着.不语不言.脑海之中神思翩跹.有那么一点灵光荧火一般闪烁于永夜的深黑间.须臾恍惚.渐趋铺陈.氤氲成无边璀璨生鲜.华光万丈间就这样展开一幅画卷.清晰的看到女子与书生两个模糊的轮廓.存活在窈娘的世界里一笔一画认真勾勒着他们的故事. “男子恍恍惚惚的跟着女子站起來.出了室内正门、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座华美的府邸.”就此缓一口气.隆基将身姿渐渐松弛.心境也彻底的做了一个闲适的舒缓.开始就口继续将这故事顺下去.“进了正厅之后.女子嘤嘤然点燃了红烛.”刚好有更为璀璨的一道夜光破窗而入.又兴许是不知何处落入屋舍的别家灯火.映的太平姿容更为明丽、精绝的眉目愈发显得艳丽生鲜.隆基痴意联翩.恍惚中似乎眼下当世的景致与故事中窈娘与男子的世界相呼相应、有了巧妙且颇为相得益彰的完美重合.“她美轮美奂的姝绝眉目、那明艳动容的脸庞与勾魂摄魄的眸子.那柔软款款的腰肢.那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忽而显得愈发真切生动……男子又一次看得痴了.不由起了更甚的恍惚.惝恍间下意识再问女子.‘姑娘到底是谁.’”喉结微动.隆基敛目含情.“女子却只又说.‘取你命的厉鬼.’” 决计是取他命的厉鬼.在她面前.他会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命交付到她的手里.这样的感情莫名又美好、深切凿凿且却根本不能控制.所以他突然有些羡慕來俊臣了…… 隆基心头先是起了一簇滚烫的火.却又在至为鼎盛、距离肆虐就差那么一点点的时候急剧兜转.很快便转而化为一丛流瀑的水.瞬息心头火浇灭.但整个人都被融化的缱绻酥麻、不成样子. “男子却道.‘既是厉鬼.又为何会找上我.我本性良善少争.便是日后为官亦会清廉正值.更从來不曾害人性命.’” “却是为什么呢.”终于.已微微陷入梦寐的爱.抚、就有些分不清现实与睡梦边界的太平.这个时候徐徐然轻问一句. 闻声间.隆基把目光倏然错开.抬首微凝着眼前不远处的一道烛火.声息比之先前忽而显得不再那样柔软缱绻:“女子说.因为我不喜欢你在这个地方.所以我來带你走.你怕么.” 不喜欢这个地方.从來不喜欢.却又跳不出去.怎样都跳不出去.看吧.这就是戏剧话本儿与直白现实之间存在的差异.活在现世里的人到底是不会如那戏曲本话里的人一样.何其幸运的会有那么一个突然出现在生命里的救度之人将谁带走、结束这一场苦苦熬耗不得欢喜的浊世苦旅的. 一点灵犀.太平忽而不再言语. 温温的视野里.显得静好而安详.隆基如是不缓不急含温的字句便忽而显得有些疏疏郎朗:“男子说.如此美丽的厉鬼.纵是勾我魂摄我魄.我又有什么可怕.”他再停一停.这本该诡异的故事此时此刻被隆基讲來.便越來越趋近于莫名的温馨暧昧.“女子叹一口气.幽幽的道着.‘我名唤窈娘.三年前嫁于此地.婚后七日便新寡.此后一直独居;后见公子于此地停留.几面交集后遂恋上公子姿容神韵.但妇道贞节一直不敢逾越.便一直隐忍不发.只将此绵绵情谊深埋心底.但奈何近日得知小妇身染顽疾.这顽疾已入膏盲.小妇将不久于人世.实不想令此生此世留有遗憾.遂鼓足勇气深夜暗访公子.不知大人可否垂怜.成全小妇这心愿一桩.与小妇春宵一夜.便是死去也再无遗憾……’”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便是死去也再无遗憾”.这样的爱情.这份至为浓烈的带着斩断一切生机的决绝与霸道.当真只因此生此世一面认定、一眼万年.还是前世有缘、后又历经无极命盘的冥冥作弄与宿命昭昭.太平倦意渐深.却还这样费解的思着念着.沒个结果. “此景此人、此心此情.极自然的事情.公子动容.遂与女子一夜床榻缠绵.”隆基信口徐徐.声息复而再度软款下來.“次日女子醒來.痴痴抚摸男子的面颊.后垂泪与男子话别.尔后顽疾发作.登时沒了气息.” 这是一场注定会以悲剧收场的故事了.随着轻轻一个字眼的徐徐落定.隆基停住.却不再往下讲、也并不宣布这个故事已经完结.他只含笑.让太平猜猜接下來的故事会是怎样. 潋潋温存的氛围之中.听得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她歪着头.阖了一双若兮离合的眸子.就此愈发静下心來想了又想.但久久不回答. 隆基重又颔首.一看却见那歪在膝头的太平已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光影明灭.见她姿容安详、睡颜陀醉.明艳绮丽如一朵怒放的牡丹.即便是如此安详的入梦沉睡.她与生俱來的那种美丽、那份高贵也已然倔强、强势的昭著在她周身上不见敛去.这般模样的太平公主.叫隆基越看越欢喜. 但是心境却很安详.许久后.隆基笑着摇了摇头.将睡意深浅的太平于那榻上放好.取了锦被抖开后为她盖在身上.就此一番仔细安顿.周全之后吹灭了嗒嗒垂泪的暖色宫烛.就此离开、轻俏悄怕吵扰到她纯净、正酣的一怀幽梦.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庐陵回朝 () 來俊臣的伏法死去.于武周历史可谓是一个浓墨重彩的标志. 随着來俊臣被以谋反罪斩首论处.这在他前后持续了整整十四年的“酷吏”时代就此拉上了层叠厚积的帏幕. 有这样一个清明的道理.武皇是深谙的:酷吏可以震慑天下维护统治.但以暴制暴只能作为开始的根本方针.却绝对不可能成为永远的主力政策.说白了酷吏就是一个工具.待有一日这个工具不需要了.便自然会被丢弃一旁、甚至彻底毁去. 从一开始.本就注定会是一场悲剧的落幕、戏谑的收场…… 自此后.武皇侧重科举制上.他提高进士科的地位.发明殿试、广纳贤才.应试者无论出身、无论贵贱.只看自身才华与灵气.尽最大限度为朝廷选拔有用之人. 如此.武周统治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君王贤明而思想开阔、臣子学识且自信满膛.颠簸了如许久的一段时日终于拨开阴云迷雾就此过去.国运渐渐走上一条清晰可见的正确轨迹.次第延伸、一路直行间.武皇推动了继太宗时期贞观盛世之后.另一个繁荣昌盛高伟治世的风云帏幕…… 阴阳交替、月落日升.凡事物极则反、否极泰來.从來都是冥冥中自有运转的天道钦定. 一切一切都会好起來.也会坏起來.天道如此、规律若斯.无需着急、也无需惊异. . 一场荒唐的游戏在历经了嘈嘈杂杂燥燥乱乱的交织混沌之后.终归还是要回归到正轨上來的.一切一切悬而未决的事情.终归会在某个时刻尘埃落定. 这一大早.尚且未到上朝的时辰.武皇便命了上官婉儿遣人传旨.破天荒的一次这般急切将国老狄仁杰召见于长乐殿. 应命前來.狄仁杰自是不敢怠慢分毫的.虽这一路之上亦是有了好几轮辗转思量.但当面圣时武皇同他主动言起庐陵王之事.他还是免不得定了一下神. 感情.这是陛下她又一次犹豫了不成…… 不过.无论是当今皇嗣李旦还是被贬斥的庐陵王李显.他们都是高宗皇帝之子、是李唐皇室里距离金銮宝殿中那把龙椅最近的人.在他们的身上都流淌着李唐皇族的血统.骨子里沉淀着李唐皇室最正统的精髓啊. 所以不管武皇从李旦、李显他们中间挑选出谁來沿袭这大统.都是谢天谢地的天大喜事.虽然李旦一直在都城、且在武皇继位之前为帝.不过李显也是被武皇从皇帝的宝座上被生生一把就拽下來的.既然时今她主动提起了庐陵王.那且便随她吧. 狄仁杰这样想着:我却又何苦死死守着一个皇嗣.庐陵王亦是正统.而弃皇嗣选庐陵王.他知道武皇在顾虑什么.也明白武皇想要保全的是这朝野中各方各派的势力.故而选一个若许年來不在帝都的庐陵王显然是最合适的.不如便与武皇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本着这样一种无论两位皇子谁为储君.这江山都会是顺顺当当还政李唐的原则.狄仁杰将那思绪极快的转了个弯儿.趁热打铁.当即连声不迭的附和着武皇的思绪、且沿顺着她的话題寻着契机予以开拓.那自是有着一番凿凿切切的慷慨陈词.顺势间又心之所至的言语出了庐陵王身上那千万般的好处來…… 但此时此刻的狄仁杰仅仅只是以为武皇一夜之间想明白了、决心隐下了.故而他只是一味的思量着顺着武皇已经倾向的那杆天秤在另一端加重砝码.就此将她那个决心更为深刻化、下的更彻底一些.无论如何.他都实实沒有料想到.武皇今儿一朝所带给他的惊喜.远不止一个还政李唐之事上窥见曙光的希望这样简单……这个秘而不发的惊喜太大了.大到那样出乎他的意料、大到放在素日他连想都委实不敢轻易去想. 光华如织.成绮的流云缎金浸了目之所及处的景致.流水一样筛洒入殿.幻似一条溶溶的金色河流. 一层层的雕花牡丹缠枝影像、伴着寻琼丹鹤那些稀稀疏疏的暗影斑斓.这样恢宏瑰丽的景致映的龙椅之上武皇这一抹兀染出的淡淡微笑.显得那样高贵唯美不可亵玩. 轻敛翠眉.武皇噙着这抹单瓣白莲般的清雅徐笑.将那染了丹砂的朱唇浅扬微启:“既然卿这样想念庐陵王.那朕便把庐陵王还给你.” 这句话來的实在突兀.叫原本还怀着恳挚的心谏言阵阵的狄仁杰倏然抬首顿目.不明所以的一个愣怔. 满殿的空气就在此时凝结.一时静默.唯有婉儿眯了弯弯的盈眸向武皇谦然颔首.尚未待得狄仁杰自这一怔祌无措中醒缓过來.便见她抬了天青夹袖往那不远进深、委垂一道的水墨缭绫帘幕的方位轻轻一指:“国老且看.那是谁.”简约明澈.云淡风轻的句子里含着微微的莞尔笑意. 应声在耳.并着一个不可思议又充满着无限憧憬、直叫人想要落泪的念头并蒂而袭.來不及几多思绪轮番辗转于脑.狄仁杰忙循那声息引目往过看去. “刷..”的一声.团蝶牡丹的薄纱帘幕就此被拉开.几近同时..却见一个清瘦的有些过度、甚至整个人已经略显干瘦的男子站立于彼.未着任何华衣覆体.一袭简单朴素的粗麻布衣上盛了跋山涉水、羁旅之间几多颠簸疲惫的昭著痕迹.面目体态倒自是一番过尽千山、踏遍暮雪之后方能炼就而出的淡淡一脉老城与沧桑气息.在这之间混杂着的还有一些疲惫、一些幻似认命的沒有脾气、一些若有若无的敏感微惧、还有一些别样心疼的与收敛适度的恭谦……那是.庐陵王.. 入目一瞬狄仁杰甚至都沒有认出來这个干瘪的小老头他是谁.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眼前饱经沧桑、质朴无华而消减至此的人儿居然会是彼时那个娇纵不羁、风华绰约的年轻皇帝. 岁月的长河最是坦缓也最是残酷无情.十几年啊……十几年的流放生涯与十几年的受怕担惊几多忧怖.硬生生将一个彼时那样心气浮躁且趋于孤竖一帜的丰神俊逸的年轻帝子.就这样生生磨洗掉了全身上下所有的不羁、所有的狂妄孤傲、所有的硬硕棱角:硬生生折磨、锻造成了时今这样一副瞻前顾后、诚惶诚恐、心气低迷、却终于学会脚踏实地俯吻帝国每一寸土地与每一棵花卉草木的天地之别的两个人. 这入目庐陵王李显的一瞬.狄仁杰的心绪是极尽复杂之能事. 时间真的是一副世上人间最好的良药.无论是有形的体态还是无形的心志.那些人或者事务.沒有什么在它自然的妙手之下是不会有所改变的.事隔几多年呵、连容貌都不似. 百转千回的浓郁思绪忽然搅涌凑化成了这样一股铺天盖地的巨大悲意.动容无尽.再也忍耐不住.千言万语诸多感慨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拼凑不出來了.终究他什么都沒有说.狄仁杰老泪纵横.就此完全出乎下意识的颤颤巍巍的.身姿打颤、双膝一软.对着李显深深的落身跪了下去…… 那是上月一早的事情了.武皇忽然下了旨意一道.假托庐陵王身染顽疾.并借此为由.将李显一家在时别若许年后.终于就此重新召回了帝都皇城. 由始至终整个举措、整个來去的行程全都有条不紊进行的严整缜密.并未向朝堂里外任何一人露出风声.连国老狄仁杰都沒有告诉. 毕竟拥立储君委实是件天大的事情.武皇怕的便是在这之中出个什么紊乱岔子.毕竟就算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也是难做的.况且在这之中究竟是不是当真顺水推舟、一番风顺那还委实不好说. 就这样.待庐陵王一家被武皇在皇城里安顿好后.她并不敢有过于的怠慢.忙于这一早便召见了她素为信服的狄仁杰.向他道出了庐陵王重归帝都之事始末. 这一刻來的何其不易.庐陵王的回归从來就不是他自己的事情.而在这之中奠定了太多人一生宿命的尘埃落定.甚至这座鼎盛治世、华美王朝的兴起与衰败.这些看似存于虚空、飘渺虚无的一切.全全然的于此刻都系于庐陵王一身. 冥冥中自有定数.不到该显的时刻它们决计不会显出真章叫凡人窥探到一二专属于天的玄机.它们只是站定了自己合该跻身的那个位置.一点一滴、一纹一厘便都不会错.只是你看不到. 因为万物有时.从沒有一个可以脱离其自身与生俱來的那个命盘.反之则是不祥;而不祥的东西.从來就不被这个世界所祝福.又安能久长.等待他们的.唯有消亡. 与天相争、与命相抗.从來都是一个滑稽可笑的笑话.甚至有些时候都來不及真正去抗争便已经走向消亡.天时注定的东西不必要刻意的去忧虑.时辰一到便自然而然会显出该显的一条清晰路径. 譬如此时.庐陵王的回归便是如此;而武家子侄的壮志不得遂.也正是如此.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一锤定音 || 庐陵王在阔别了这座美丽的皇宫若许年之后.终于算是苦尽甘來熬到了一个看似苦海尽头的希翼.却又诚然不知道这样的苦尽甘來究竟是真正的前路光明、还是依然瞻前顾后朝不保夕. 随着李显重返风云际会的大唐权势中心、且武皇通过国老狄仁杰來将这件事情公布于众;遂而.天下臣民便也尽数得知庐陵王已然回都.如此一來.便等于是在这潜移默化之间向天下人昭示了武皇还政李唐的决心与大体的政治格局. 武皇这样做.可谓是以其自身的一份果敢而霸道的断绝了自己一切可能的后路.半逼迫着自己就此将决心下定、不再动摇.也当真是不能再动摇了. 始至今日.一直都在煞费苦心经营大业的武承嗣终于看清了什么是为大势所趋.即便他再怎样不甘心的心存侥幸、不愿相信.这摆在前面的一通阵仗也使他不得不擦亮眼睛看清楚一个道理.便是他自己将再也沒有了袭承武周江山的希望;甚至武周政权也会在不久的将來.随着武皇这位独一无二的女皇帝的陨落尘世而就此一代而亡. 來來回回、反反复复.经年的苦心经营、耗尽心血气力极近能事的江山铺就.辗转了这样久、巴巴的祈盼了这样久.终抵不过身居高位手握星辰的武皇一个有意无意、轻描淡写的如许昭示. 就此.武承嗣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努力就在这一瞬间.全部化为梦幻泡影. 终于看清楚.原來根本沒有所谓的神灵.因为神灵大抵都是不会轻易就被凡人所看清楚的.所膜拜的不过是一件无声的哑物.持着心香许愿苛求不过是一种无言的形式.而这世上又是真的有神灵的.因为真正的神灵便是武皇.所有的努力甚至假以十几年的光阴.抵不过武皇心之所至、愿景一定间.倏然注定的命运. 庐陵王回归、李唐江山复位.于一心想要成为太子再即而是皇帝的武承嗣來说.这样的打击.实在太大太大了…… 又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一种幻似天命的宿命感作弄.今时今日的武承嗣再也沒有了重整旗鼓一拼到底的信念支撑.他整个人好似顿然就消散了全部的力气与全部的灵魂.就此孱弱萎顿、迅速的憔悴支离. 当一个人因巨大的失望而连那一股子不变的信念都已经失去.那么所有的心力自然也就跟着一晌就全然涣散.整个人也便逐次崩塌消弭、泯尽元气. 如此.一瘫一病、一叹一迷间.武承嗣就此缠绵于榻、一病不起.待不多时.病情趋于恶化.终是喋血而逝. . 萧萧扬花落满肩.纵是在这朗夏时节也带起一种莫名的微寒.面着如此一座繁华威仪的太初宫.忽在心头陡升一种渺渺的高远之感.只觉这身这心俱是沒有一个着落.不知何处是安然. 柔荑拈着一盏千折红绫子描了牡丹剪影的寻常宫灯.细细弯弯的黛眉逶迤了一抹翩跹的神韵.婉儿凝眸浅思.略忖一阵之后便就这样袅步冶冶的于着长生殿外慢慢行了进來. 在这个被大好艳阳当空笼罩的静谧之夏.人似乎总那么容易困倦.在困倦的同时、亦或者是闲暇之余便开始涌动那些细碎的情丝.开始想念这些一路走过來的别样又坦缓的日子.想念那个出现在她近三十载生命里的魂兮梦兮所倚所依的人…… 她定了一下.心间略生恍惚.猝然惊觉自己这心思居然再一次兜兜转转的飘忽在了李旦的身上去.这可未见得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却诚然是一件分毫沒有办法的事情. “去看皇嗣了么.”轻拢慢捻.将那明黄色的广袖扶摇般收拢在指间.武皇抬手拈起青花瓷小壶.将绿牡丹茶往那盈薄的琉璃小盏中倾满.就此缓了眉目、带着一股盛夏午后浮涌上來的困倦.启口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出來. 这是酝酿在心的神思.自有着的一番绸缪令婉儿并沒有怎样因为武皇的洞悉、而滋生出一些失态的举止顿挫.就如是自若神情.她点头浅浅应了一声.细想來.倒也真沒什么好隐瞒的.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一切.又何妨. 沒有什么是可以瞒过武皇的.况且这段平素里点滴间滋长出的无言之情也已不是一日两日.婉儿再否认也沒有意思.故而近年也就不再多话. 盏中清茶还未及凉却.袅袅茶烟升腾在空.一米妖光便晃啊晃啊的与这绰约的缭绕雾霭混杂在一处.有微湿的水汽扑在了发梢眉角.这眉眼被濡染的好似生就了几许动容一样. 武皇单手支额.另一只柔荑将那手边儿的薄盏闲闲的推至一旁.她抬了抬明慧的兮眸:“旦儿还是不肯吃东西么.”这是极柔和的一句关切.真的只是关切;在这之余.带着隐隐洞悉一切的智慧内敛.这种不必点破的情面留存.无不默声震慑着这样一个道理..在我面前.不消费劲去使什么谋划、更不消任何手段;你们的所欲所求.我心下早如明镜. 暖风卷尘屑.天光在这一瞬斑驳起來.智者知幻即离.愚者以幻为真;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但这一念却远不是说着、想着的那样简单.只因为你我俱是凡人.佛陀菩萨初发心时便成正觉.以正觉为习惯;而众生.却以烦恼作自然. 感情的事情.即便明知道恰如身处囹圄、结局往往作茧自缚苦身苦心.偏生就是只得在这一份坠落的境地里沉沦无望、遁逃不出.被万种纷杂万般假象做了障眼.揣着明白却又只得不断做着糊涂事. 婉儿面上的神色沒有大变.跟在武皇身边这样久了.心下自知从來沒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她;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 索风萦絮.乱却一池心水碎波依依.生就了凡情一点在怀.婉儿略垂眸.菡萏的芙面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只是一个交错.后忽然委身跪地:“请陛下成全皇嗣.立庐陵王为储.” 她的字句清幽且出了尘寰.夹着微微的空灵.落地并不沉重、也不坚韧.但偏生落在耳里就是那样动辄不移.好似带着魔力一般. 乍起的风儿刮乱了这一袭广袖裙裾.将婉儿垂在髻边的几许乱发作弄的飘然如举.这好一张娟秀的美面虽是素淡.却在这时被那暖阳金波一晃、温风一曳.竟是波光流窜的生就出朦胧的美艳. 婉儿心海渊深.持平了积蓄颇厚的沉仄神光.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态都是那样不板不结、亦不躲不拒. 武皇心头莫名一舒缓. 婉儿的声音带着一股淡淡冷冷的隐者韵致.仿佛这话这句不是一个倾心费神的请求.而是在阐述一个宇宙轮回间关乎出尘避世的、关乎智者修行的大道理.这个道理不需刻意去强调.它本就是动辄不移的;也不需刻意去烘托.它的价值就在那里、它本身就该是那样存形的. 武皇亦沒有太久的沉默停滞.她早已预料到眼前的一切.心里自然有着一怀次第沉淀的周成.她慢慢颔首.将斜斜倚着贵妃榻的身子站了起來.对着跪身于彼的婉儿温和着语气声息.眼角眉梢、语气态度却是平常:“这是旦儿的意思.”这一句话其实多余.虽然明白在心.但武皇还是问了出來. 不假停滞.婉儿抬首.漫过那些随着风儿陡然胡旋在空的不识名的草木卉瓣.清明内睿的淡朗神光便对上了武皇那双黑白分明的离合兮眸:“是.”一个“是”字轻吐.再不消了其余. 不移不离.武皇沉下了两道洞穿万物的目光.就以这样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如此凝视了婉儿许久. 气氛倏然变得凝滞.原本暧昧微软的周遭景深在这一刻似也跟着蒙了霜尘.婉儿迎着武皇那深沉的目光亦是许久许久.她心中自是坦荡.她自知自己是什么心思、李旦是什么心思.武皇就算不发问也一定是识得的. 两双天渊莫及的明眸相对相凝.良久无声.一点灵犀会意便就如此收落于彼此心坎儿中去.那是包容、是理解、是感动、是灵犀、是…… 经久之后.一阵小风穿堂回旋复起.陡然间搅乱了被袅袅茶烟、丝丝宝鼎香雾辉映着织就出的若许入幻气息.一个吐纳深深落在了积蓄已久的玲珑心房里.武皇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整个巍巍帝国的前程前路.浩浩丹青史卷的走笔描摹.一切的一切.便在这样一个艳阳招摇的美丽盛夏午后.终于水清石白、苔绿花红、尘埃落定. 这之中其实谁也沒有提及一句关乎立储之事的言语.关乎李旦以绝食抗议成为储君、执意将太子之位让给兄长李显的坚持究竟意图为何.但诸多一切在无声中已然明白的彻底. 上官婉儿与武皇之间似乎默契天成.不止时今眼下.很多时候其实都是这样.她们两个人往往只需要一个眼神的交换、一个目波的流转.便可自这之中窥到彼此内里深处所思所念的真实心意.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自身本就是一种极奇怪也极莫测玄妙的大智慧的结合体……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枝节横生 () 就在召回庐陵王李显的前夕.武皇便已下定还政李唐的决心.但即便是还政李唐也未见得就能疏下一口气去.因为虽然李唐与武周的问題可以不再纠结.可新一轮滋生出的辗转反侧、那些顾虑.又如雨后春笋一般一夜之间在心底里深滋漫长. 从前武皇是在李、武两家.在唐、周之间不断摇摆.而时今又不得不在李氏皇子之间起了迟疑、左右不定. 她还剩下两个儿子留存于世.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的亲生儿子.且也都做过皇帝.手心手背都是肉.事实上立谁为储都是有利有弊混杂交织在一起.那么究竟是该立李显、还是该立李旦.这个决议她又总也拿捏不定. 若说果敢精明了一生的传奇般的武皇至为纠葛闹心之事.真真是莫过于这关乎社稷关乎国运前景的立储之事了. 按长幼來看.李显为兄自当立显;可李旦虽为幼弟.却久居帝都、且目前一直身处皇嗣之位.成为太子、继承大统其实顺势如斯. 虽然拥立李旦要比拥立李显对武皇而言多了些不利之处.因为毕竟李旦在帝都、势力也在帝都.若是一旦复立怕会波及许多对立之势;但李显旧时的东宫旧部虽时今零散.却人是活的.一旦复立必将收拢.到时候面临的局势其实也是如初一辙…… 真个是两难抉择.且这立储自古以來便颇为讲究.必须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必须精准无误的容不得一丝差池.太多前车之鉴.若是一步走错、弄不好便是满盘棋局一夕尽数覆灭. 然而这当真是武皇之幸.就在此时.聪颖内慧如李旦.他将母亲内里这通心思、那些前前后后深深浅浅的顾虑.于着心里洞悉的十分明白透彻;且这么些年过來.正因他身处神都、身处权利的至高之地至深漩涡.他早已把这政.治二字看得清清楚楚.早已打定主意将那隐者之道一路走到底. 故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选择退避于后、主动让贤. 这般让贤的姿态可谓是被李旦、武皇两方面双双都做了足.接连一月左右.皇嗣李旦反复上疏于武皇主动推举兄长李显成为太子.且在这期间时不时绝食拒水.坚抱信念执意要求母亲拥立兄长. 当事人之一的皇嗣做出这样的态度.明显使武皇心里那些顾虑一瞬便消减了不少去.又兼带着上官婉儿也委婉劝谏武皇顺应皇嗣的心意、成全皇嗣一片孝心与一片忠心.如是.就这样又经了不多时的前景分析、利弊权衡.武皇终于下定了那尘埃落定前的最后一个决心..成全皇嗣李旦的孝道与谦和.册立庐陵王李显为储君. 武皇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也远不止是一个简单的“政.治家”云云便可将她涵概.她行事处世素來多谋善思.常会站在旁人所看不到、亦或者被忽略掉的一种别样的角度.做尽占全了她智者的风范去梳理情景事态. 譬如时今终而选择拥立李显为储.一方面看似有意成全李旦、看似二子之间无论立谁其实都沒有本质的差别.然而事实的内里实质却远沒有看起來的那样明澈简单.不过说白了往深里想其实也沒有就怎样的纷繁复杂.归根结底只是一句话:武皇还不想就此退出前台隐居帏幕.她还是想要稳住时今地位的.而在这方面显而易见的.复立李旦极有可能会被他瓜分势力、渐渐削弱实权;而复立经年流放、势力零散的李显.则不会对她的权势地位构成怎样巨大的威胁. 当然我们不排斥人间有情.从來都不排斥.也沒必要去怀疑这种种情义的真实性;亲情、友情、爱情、义气……许多许多各种各样的情. 但要记住.情与利用.亦从來沒有完全的对立;相反的.它们从來相辅相成、永远融会贯通. . 宫城的岁月无论是狂涛怒澜还是坦缓不惊.光阴总是流逝飞快.这一年的新冬來临之时.似乎空气里关乎那一整个洒沓金秋的想念还未及完全消散.较之平素來的并不是最快的.但无疑却是最为彻骨浸寒的一次. 呼啸的北风带着一股破竹的势头.漫空肆虐在雕花的帏幕、轩窗.一层一叠、一辗一碾.那么轻易便撩拨开了流转周遭的肃杀景深. 果然.远离权势的中心之处不见得就是悲.而看似苦尽甘來堪堪被召回都的无限希翼的日子也未必当真就是喜……李显突然这样想着.可转瞬就觉的头脑已经木楞迟钝.宛如被冰雪凝冻住的冷寒冰凌. 大镶大滚的明黄底子、并着天龙图腾把这一抹至尊的帝王威仪标榜的举世无双.眼前的武皇虽在岁月的蹉跎里渐趋老去.但一股炯然的精神气却毫不衰退. 微风浅动.她不怒自威的面目划出了微蔑的薄笑;狭目兮转.不动声色的逼视着跪在面前的太子李显.一双凤眸如两道寒光凛凛的利剑.唇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语气低仄而有力:“怎么.你们这是想给朕翻天么.”依是这样一副龙威自成的天然震 慑.不经意的浅浅一露便分明是那样的神容狠厉. 这阵仗似有着岌岌待归的催命般的邪佞诡戾.又像是敲山试探、有意嗤嘲.可不论是哪一种终归都是不利的. 这时一阵呼啸的北风兀地一下破空溯起.直震得正落身规整、不敢大气稍出的太子李显一个踉跄.显思绪迅转.忙低首拘前匍匐一拜:“儿臣不敢.儿臣知错.儿臣领罪……”成串谦谦然微怯的过分机谨的句子便一阵阵诉了口唇.只是认错.再无它言.不迭不歇. 宝鼎茶闲.兽形香炉里阵阵幽然的檀木香飘扬外溢.一点一点、一缕一缕.都是那样沁人心脾的古远禅味.分明与流转在四周、且不断升温的一股肃杀感那样的大相径庭. 不过.便在这样一派安详宁谧的氛围里.仿佛陶陶然微醉了人的感知、寻回了心底深处那么一角早被搁置了许多时日的纤和柔软.武皇闭目.深深做了一个冗长的吐纳.似是将方才那股昭著而出的愠火做了竭力压制:“别嫌朕说你.你自己看看你那一双儿女和你那爱婿做的好事情.”于此一停.铮地一下抬手对着面前小几猛地一拍.声腔骤又厉厉的扬起來.“你给我回去好好管教管教孩子.”苍劲利落.恍似雷霆惊了满殿寒冬凛光.翻转的描龙绣金线的宽硕云袖在空中起了一舞.话音起落间.武皇蓦地一起身子、重又一掌拍在了紫檀木雕镂松鹤的小几之上. 李显又是一颤.此时此刻他的头脑之中只剩下了成片成片的空白;除此以外.便只剩下僵僵机械样的叩首领命.俄顷后.有若好不容易逃了狼窝的脱兔一般.就此连吓带奔、但又诚然不敢奔的只得竭力压制着心绪、压制住那些沒出息却也沒办法的升温的恐惧.就此出殿离开. “刷啦..”一下.可巧那铺陈着重叠琉璃金瓦的大殿檐顶.有沉淀已久的粉尘借着风的势头而起了一阵斑驳.尘屑做了疏密的雨帘一般委委坠坠.化为一道尘雨.就此夹着寒凉的气息如织飘落. 伴着一只离了群的辨不清模样的候鸟打着垂蔫的翅翼掠过暗灰天空.婉儿立在院央.将这地面、天空.人情世态一切的一切全都收在了眼里去.也就这样静默的看着一年又一年的光阴便在指间稀稀疏疏的燃成灰烬.万事万物的聚合离散全部都是那样顺理成章、有条不紊.慢慢的便也只剩下羽化的心志潜藏在看不到的阴暗一角.在某个猝不及防的孤独永夜里骤地一下.做弄出一些苟延残喘般的不甘、以及不死的执念. 淡转清眸.虽然这双眼睛眼底里的神光一向都很是清漠.但若许藏不住的明艳还是会在有些时候、在她不经意间流露如是.面着仓惶疾行、逃也似的出了内殿的太子李显.她一颗心纤纤的自是明白.一垂首.只是叹叹. 时今这个身处高位、手握日月星辰.所处地位早已远超过一个女人一辈子最为至极的地位的、神一般的女人.即便再怎样不情不愿.武皇她也已经上了年纪.即便一个人再怎样目空一切、手握乾坤日月.也是逃脱不了岁月的侵蚀、命途的同归的. 从來都逃脱不得、始终都逃脱不得.只要是一个人便如是.武皇亦不能免俗. 而这人一旦上了年纪.脾气便会开始逐渐变得阴晴不定.有事沒事总也会那么有征兆、亦或无征兆的不定就哪里不称心不顺意了.加之武皇原本就是一个强势的人.她的强势是从骨髓里渗出來的.带着与生俱來的不容违逆、那些霸绝.以及后天以來处事行路时一点一点渐渐养成的一种习惯. 于武皇來说.威严体面胜于一切.这个世界上从來就沒有人敢來挑战她的权威.哪怕一点儿都不行.任何人都不行.不能够. 而太子李显的一双儿女、再加个女婿.这一次可谓是彻底戳到了武皇内心深处那些绝对不容触碰的一段禁.忌……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虎毒食子 () 独向沧浪亭外路.六曲栏干.曲曲垂杨树…… 月晓风清、夜色如许.稀薄的雾霭打散在四周.冷寒之余将唐宫天幕间那一轮霁月衬的愈发明明灭灭、 烛火昏黄.李显在明如许的视野里静静的瞧着相对而坐的韦筝.一脉动容并着涓涓的心曲就此铺陈的肆意. 纵是改变了环境、更迭了光阴.纵然此刻已从清寂的房州回归到繁华的神都.这对患难与共的夫妻彼此之间那种何其难得的深厚感情、那一种相依为命的安然感觉也不会改变.又似乎这样的感觉早已在他们之间行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只二人心知.忎是一个谁都无法加以泯灭. 有些时候隔过世事的沧桑冷眼审视这人间.当真倏然就觉的只要身边有彼此.那么其余一切是不是都会变得轻而易举呢. 显不知道.筝儿亦不知道.只是如果身边有着这样一个人.至少感觉还是会好一些的.跟着感觉走.便总是沒错的吧.那便就这样吧.此生此世.永远.永远也都不要分开了吧……多好. 烛火晃曳.那是穿堂而过的北风漫了稀疏的窗缝.久无人剪的莲瓣烛台上立着的宫烛便溢了少许蜡油出來.焦黑的芯子随那撩拨的韵致发出“噼噼啪啪”的响.虽如此.但反倒显得比先前更添了一些亮泽.这样更上一层的光亮映着那些懵懂扑火的暗夜荧蛾.倏然在想这扑火的飞蛾在生命渐尽的最后一刻里.心中到底在想着什么.到底有沒有后悔呢. 就这样烛影溶溶.李显看着妻子被光影映的依稀泛红的面颊.忽而心里一动.身体前倾、剑袖一收.便将韦筝挂怀.即而又把怀里的人儿搂得愈是紧了一紧. 这样紧凑的怀抱令韦筝都快喘不过气來;但心知的.他越是这样.便越显得在他心里那怀哀痛、那些焦虑有多么彻骨难熬. 这么多年了.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声叹息甚至眉宇间一个微微的轻锁.落在她眼里心里便都能从中那么轻而易举就体察出他的心境、他的所思所想. “我不能.我不能啊.怎么能……”这时.李显略略苍白的消瘦面孔间染着一重悲苦渐浓的迷离神色.他的语气也带着依稀哽咽的哭腔. 在她面前.他从來都学不会掩饰什么.也沒有必要來掩饰什么……这么多年患难与共.坎坷艰难的日子一下下的捱过來、脚下险峻的路途一寸寸的走过來.靠的就是夫妻二人彼此间一份相互的倚靠与扶持.若是连在彼此面前都要收敛情态.那这样的日子当真过的连生不如死都不是.而是全然不知道该怎样拼力的支撑下去了. 梦靥般谵语呓喃.李显边如此徐徐的念着.边将眉目亦濡染了雨霁婆娑的韦筝揽在怀里毫不放松.心如落雨.声息未停:“但我又不得不这样做.”不知过了多久.再启口时终于结束了先前反复的念叨.换成了不同的句子.只是这怀神绪沒有变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显他亦是犹豫难决.“筝儿.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比起妻子.兴许他这个堂堂的大男人到底还是不够坚强. 怎么办.我不能、但我……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早知如此.是不是我们一开始便不该回來.但回不回來.到底能由得了我们自己么. 夜半的天幕不知何时落起雪來.于这深沉的浓黑中一阵肆意的扬洒.下的不大.稀稀疏疏的连绵呼啸的北风打着胡旋儿飘旋飞转.斑斑驳驳的样子.却把目之所及处的世界划分成了一处又一处隔绝的小块. 韦筝喉咙堵塞、心口亦堵塞.面眸茕茕的噙着若许迷蒙的泪波.目光呆滞且空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睁大的眼睛里、这样一怀浑浊的目光此刻是落到了哪一处. 韦筝不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丈夫的问題.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做…… 此时此刻.便是满眼的繁华鼎盛、遍地的金玉暖绫又如何.终抵不过这小小一隅耳房之中无情的肃杀袭來身上. 她将身子慢慢的、软软的往里靠.就此紧紧同李显偎依在一起.紧紧的贴着丈夫厚实的胸膛.仿佛这样便觉的不太冷了.好像真的不太冷了呢.但就快喘不过气來.也不知道是被心绪压的.还是被这太过迫近的心跳“通通”逼仄的.或许.两边都有吧. 天边的风雨來了.我们相依相伴相互倚靠在一处一起躲避;心中的风雨來了.我们如是相依相伴相互倚靠在一处一起躲避……不管是天边的风雨还是心中的风雨.我们都在一起呢. 风风雨雨么.似乎总是在以这样一个如此熟稔的姿势一起扛着、一起走着.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呢…… 那是均州的云.那是均州的雾;那是房州的星.那是房州的月;那是…… 她口口声声道着君莫愁.却总转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自流泪独自忍受.眼下调转马头结束了幻似半生的辗转漂泊、重回帝都.本以为是在不住的祈祷声中就此金石为开的熬出了头……不想却依旧是离楼怀孙楚、遍地枯草盈了目.往后的日子.依旧这般难走…… 眼下这件搅扰的李显与韦筝耗心熬魂、无所举措的事情.还得从武皇那两个著名的男宠..二张兄弟说起. 原是太子李显之子邵王李重润、与妹妹永泰郡主夫妇.在一次小聚赏宴之时忽起了恣性.酒过三巡后疏于了防备.就此对近年來二张兄弟干预朝政之事不走心、只过嘴瘾的议论了几句. 张昌宗、张易之不过就是武皇养在身边态度随意的男宠.时今却打着政.治的擦边球妄想涉政.自是惹人颇为厌嫌的.其间言辞想也觉的不甚好听. 这本也沒什么.因为时今这朝里朝外对于二张兄弟不满者亦是众多.原不过就是兄妹之间私下里的贴己闲聊.又无实质.偏生却不知怎的.竟被张易之这正主儿自己给听了去.这还不算.这位容貌颇有一些的花儿一样的郎君存心要找太子这边儿的不快.后就此哭着状告到了武则天那里去. 武皇一听这茬儿便只是來气.心觉自己眼下这才把庐陵王李显自房州召回、并立为太子.还沒怎样呢.太子家眷便就开始如此猖狂的议论起她的男宠來了.这不是在挑衅她的权威、冲着她发泄不满、质疑她的统治、不把她这个当朝皇帝放在眼里这又是什么. 遂而很正常的.盛怒之下的武皇一通火气需要发泄.便有了先前所说武皇召见太子李显、并怒言训斥云云的那么一幕. 毕竟永泰公主李仙蕙之夫乃是武皇子侄、武承嗣长子武延基;又加之武承嗣就立储之事失利后生生气病气死.武皇心里也一直都觉的对这个侄子有着那么些怜惜与隐愧.持着这层关系來看.或许武皇对着李显的喝斥原不过就是祖母对于儿孙那么一句带着气的、无关痛痒的训导.一时之火而已.放在旁人身上也就完了. 但时局如此.武皇自己可以不走心的全沒当一回事儿.李显与韦筝却不会不当做一回正经事认真仔细的对待. 这对夫妻可谓是几经起落.由皇帝到被贬、到重新召回、再到敕封太子.坎坷的日子锻造出了他们举措间的一份谨慎.对于朝里朝外那些捉摸不透、翻云覆雨间瞬息万变的事情可谓太过于了解. 有些时候.过于智慧也是一种残酷. 其间辗辗转转的.他们渡过了整整十五年的流放生涯.整整十五个年头的担惊受怕、顾后瞻前.期间滋味非亲历者不能体悟.时今好容易于凄苦的岁月中窥见转机.历尽艰难、九死一生适才重返帝都重做太子……不甘心呐.怎么能够甘心.时今这身份得來不易.决计是不能因为任何一件横生出的差池便加以失去.再忍若许年.若许年后武皇一仙逝.只要在这之间能够保住李显太子的位置.那么便可等到重熬出头君临天下的那么一天. 得之不易的锦绣前程岂可轻易葬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吃得万般苦、方为人上人.这期间任何苦身苦心都是苍天加注于身的一种考验.经得住苦楚、方能接得住厚福. 且……武皇的手腕之铁血、做事之决绝.早已是每一个人都深谙于心的了.万一反复无常的母皇有心利用时今眼下这事儿來对李显加以试探呢. 雪落簌簌.不觉间较之方才加大了势头.清光一闪、烛影明灭.登时.一抹决断猛地冲着心口刻过去.曼身微离.韦筝终于止哭.她扬起一张盛了浮光的苍白的面靥.淡淡的脂粉点在眉梢眼角.将那通身一抹刚慧映扯的恰到好处. 她挪移足颏.轻轻且干练的转身.抬起藕白柔荑、舒展修指.柔柔抚摸着丈夫一寸寸的面颊肌肤.温柔的转过了他的脖颈.让他同自己四目相对:“显.沒有办法.”目光沉定、一字一句.“时今眼下.只能让这三个孩子.死.”她的语气已经听不出半点哭腔.忽起的决绝冷漠让人只觉胆寒心惊、甚至是可怖. 她缓缓抿唇.一双闪烁着光芒的溶溶眸子对上丈夫依旧凄迷枯槁、略显怔木的眼.后续补充一如先前的句调一辙决绝冷酷、霸道无双:“这是唯一的办法.唯一可以顾全大局的办法.”一字一句.一字一顿.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珠胎毁月 ………… 浩浩晚风拂开了斑驳的窗棱.倏然间嗜骨的寒气搅扰的人周身打颤.死寂的绝望就此铺陈开來.在周遭野草一样深滋漫长. 昙然一下.扑闯而入的寒气幻灭了沿窗临边那一盏红烛;满屋永夜便在这个时候如水潮袭.这是一种……多么无辜的绝望. 韦筝定格在李显面上的目光沒有移开.只是那神情由最初时的镇定与坚毅渐变成一抹眼角眉梢驱不散的、次第浓烈的哀伤. 显僵硬的面目慢慢有了鲜活的动容.他并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他的心里亦是懂得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才是平息眼下事端最好的、也只能是唯一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只是这样的方法实在太残酷.死.要他亲手结束自己的亲生儿子、亲生女儿还有女婿的性命啊.何其艰难.需要怎样吞噬人性与良心、洞穿事态与天道的一种霸道方能做出來.所以他需要一个人來给他下定决心.韦筝便是这个人. 武皇把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交给他李显自己管教.却要如何管教.管教的一个中间度委实难掌控.左一点儿右一点儿都委实容易偏移……那么给予一个人最彻底也最直接的惩罚.莫过于.莫过于结束他的性命让他去死. 是的.只有做父亲的判定这几个孩子去死、为这几个孩子定下一个最残酷无望的惩罚.只有这样.在母皇那里才挑不出错处來.所谓“丢卒保帅”的道理莫过于此.用在此时却是何其无奈、何其苍凉、何其不愿、何其不甘…… 邵王李重润时今只有十九岁.只是一个尚未娶妻尚未生子的孩子而已啊.且重润还是显的嫡长子.是正妻韦筝为他诞下的唯一一个儿子……永泰郡主仙蕙时今亦只有十七岁.成婚才不满一年.且已经身结珠胎. 作为亲生父亲、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如何能够忍心伤害这几个生命尚未真正大放异彩、甚至不曾完全盛开的孩子.然而时今为了那忍辱负重若许年后得來的一点点曙光.为了一个所谓的大局维系.他却不得不亲手处死他们.不得不要他们死啊. 垂泪的红烛因烛蕊未剪.已经燃的不辨形态.入骨的焦黑色斜映着盏沿那堆干涸、固结的烛泪白花.仿佛在控诉世上人间几段唏嘘的悲欢冷暖. 清波阵阵、夜华生光.显慢慢抬首.扶着小几失魂落魄的撑着身子站起來.又如是跌跌撞撞的踱步一路至了窗前.抬首凝目.见黯淡的月影穿了层叠的浮云打在他的身上.镀起了一席琉璃亮色. 相隔几步之遥的距离.筝儿亦跟着起身.匆促着足下的步子急奔至李显近前.素净纤绵的柔荑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再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只是瞬息、眼泪如注:“显.成大事者.不得心慈手软……不能.”幻似梦魇样的喃喃.有如最细致入微的软款荼毒.带着斩断一切生机的霸绝.就如此一瞬隽永. 若我们可以修成神佛.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可那样的大机缘又安是能够轻易便遭逢的. 我们毕竟不是神佛.做不到淡看一切、离俗出尘.我们做不到世上千年如他一瞬.我们忍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我们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过了这么多年卑微如蝼蚁.如贱民.甚至连贱民都不如的生活.诸多辛苦与诸多折磨却还撑着一口气不死.为的又是什么. 那真正熬出头的日子就快來临了.快了.就快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样眼看着毁于一旦.只为维系那一点点如是水月镜花恍惚不真切的稀薄的亲情么.绝对不能.绝对不能. 曳曳的暗影重叠着幽微的烛火与夜光.就这样摇蹿出一室的安然静好.这不合时宜的安然静好其实几近于嗜血锋芒的肃杀. 筝儿就这样抱着自己的丈夫.与他缱绻百结的相拥相偎着. 冬夜清寒、烛影幻灭.一夜里.二人都再沒有了一句话. 昏黑的肆夜里.时光仿佛流逝极快.又不知过了多么久的样子.退沒的烛芯已经到了非剪不可的地步.“劈劈啪啪”不断在空 气里打着幻灭明暗的结. 显缓缓闭目.再即而缓缓的点了点头.一滴清泪顺着闭起的眼睑就此缓缓滚落. 一缕光影流转迂回.与暗影有意无意交接的一方明暗处.便见筝儿素白的面目上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若了死水.那是仿若浴火的凰凤历经千劫万难重获新生. 她沒有动.就这样维系着与李显相依偎倚靠的姿态.只是兀地又沉了一下死一般的面靥.银牙轻咬、朱唇轻颤:“且等着吧……若有一朝肯叫我韦筝翻转局势逆转乾坤.我将必定比那昭昭天道还要猖狂.” 最后这一句话.是落在心里的.无声无息…… . 太子李显委派手下人悄然勒死了邵王李重润、与永泰郡主的驸马魏王武延基. 而是时的永泰郡主李仙蕙因身怀六甲之故.遂而暂且免去一死、缓刑待产. 但即便如此.这种头上高悬一把利刃、随时随地都可以在不及防的情况下劈下來取走性命的感觉.其实还不如直接一刀了结性命來的痛快. 即便李显着实不忍面对爱子爱女必死的结果.即便他在刻意隐藏那其实昭著在虚空间的可怜宿命.但永泰郡主兰心蕙质.不是个愚人. 在丈夫与兄长二人双双惨死的刺激之下.她已然窥探清楚了待她产子之后等待她的会是怎样逃不脱的宿命.巨大的恐惧与怨忿催化了她年轻如花的生命.她调理尽乱.提前一月小产. 怀着的胎儿本不足月.再加之公主本就先天骨盆窄小.最后她终是在其夫、其兄去世的次日产下一个死婴.而母体亦是珠胎毁月、难产而死. 这是何其悲凉的一幕.即便是在百千年后隔过岁月的风尘、透过斑驳的史书.依稀窥见到这一段当时事态的些许眉目.还是实忍不住心觉悲凉、魂生颤粟. …… 待得李显日后登基.便追赠早逝的儿子李重润为皇太子.号懿德.且号墓为陵.并聘国子监裴粹亡女是为冥婚.与之合葬. 懿德太子之陵未设墓志.只有玉质哀册.并在字画之间填金.如此种种乃是与帝王之陵相同的礼遇.墓内壁画四十余幅.画上三重阙楼亦是只有皇帝才可享有. 并追封永泰郡主为永泰公主.并将公主改葬.将“墓”改称为“陵”.与其夫武延基合葬. “陵”之一字放于古代乃是帝王坟墓的专称.他人自是不得擅用.看的出來.李显因对儿子女儿抱愧于心、且这样的抱愧更是在他们死后经年以來一直隐隐作弄、念念难忘.故才有了这样一出大违常理的强势举动. 正是如此.才在这同时也成就了永泰公主乃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坟墓被冠为“陵”字之称的公主.且有名有实.规格与帝王相等. 但从來人死万事空.一切身后事的荣耀光鲜.时今看來只会平添更甚一段噬骨的悲凉.好一段埋天葬地无可奈何的昭昭悲凉. . 纤纤的柳眉与黛色的眸子打了一个微蹙、即而又舒展.婉儿抬首.往着幽幽一片天幕微微的将眸光扫过去.向着那些旋转的莹白雪花一起迂回. 恰似那“未若柳絮因风起”.暗沉的青冥被这碎雪天气作弄的如织如盖.而自天幕筛洒下來的斑驳雪花却总也是寻不着源头的.婉儿垂眸. 这些來自洪荒广袤间的宇宙精灵.究竟是在哪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邂逅了怎样一场无昭著的意外.适才萎靡了柔心曼身凝结成细小的冰花儿.即而这般决绝的坠了凡间、姗姗迟迟而來呢. 想不通透.也沒那个必要去怎样想的通透.只知道.它们沒有违了自己的心;无论怎样.都是沒有违了的.这样便够了. “如果这次是隆基.你会怎么做.”淡眸一茕.在这落雪的天气里怀着些许闲适.婉儿侧转额心.左额上那朵绣上去的红梅花妆于这冰天雪地间闪烁着明朗流动的朝光.犹如寒冬一枝开的最美丽也最热烈的如火红梅. 她带着点滴好奇.向着那立身在彼、正伸展袍袖闲闲然呈落如许碎雪的李旦.这样简简单单闲话家常的问了一句. 几瓣辨不得细微形态的晶耀冰花便贴着她妃唇不动声色的点染过來.又被那细细虚虚、顺着口唇哈出去的一圈热气感化、消弭、再殆尽……她知道.如果是旦.他是不会做出同显一样的选择的.一定不会.她有着这份笃定. 因为.她了解他. 如织如盖的春网似的雪花循着北风的势头.在这一瞬里忽而自杳远的地方呼啸着、打着旋儿的嘶鸣起來.夹着冰冷的碎雪沫子把这天地撕扯的莽苍而混沌.却并不觉的寒心.反倒有种由身至心的十分彻底通透的清爽感.周身浑一激灵.在这之间似乎那些关乎生命大荒、轮回奥义的吉光片羽便被全部掬在了其间去.倏忽一瞬.脑中灵光微动.莫名的福至心田.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风声暗流 ………… 旦并不急答话.只是慢慢将这鹤翼扶摇的双臂往着身体两侧收拢了些.一抹明澈的冬之浮光便随那细雪碎波洒在朗朗的疏袍上.乱了一身还满:“三郎是个聪明、懂事儿的孩子.他不会惹上这样不该惹的事端.”那样信口随心.言就的极平淡简约;可诚然.要知道这是实话.李旦一定.“但如果是他.我会拼上我自己的一死.來换他的周全.”中间有些许静默的停顿.再转而这样一句忽就肃了语气、染着坚定信念的句子接连着道出來. 在这之后.旦仿佛对婉儿这个无聊的假设问題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他复而转了身子、舒了双臂.继续对着淼杳昆仑去环抱他的雪. 这看在眼里、落在身上轻盈浅薄的雪花乃是天地灵性的凝结、那是造物的神契、那是风之魂与云之魄…… “我非常庆幸我当时的选择.沒有去做太子.” 信口随心.兀地一下.旦复而又补了这一句出來. 只此一句.其里蕴含堪比天渊深刻…… 早便察觉了、早便料想到了、故而早便做了这个决定下了这个决心了不是么.太多太多.太多太多一早便忖量到的东西.孰轻孰重那一杆心秤量度的分明. 旦真的是一个聪明的人.一个极端聪明的人.一个真真正正的隐在帝国浮躁繁华间的大成隐士. 随着这一句紧临着的补充.深意昭著的话引得婉儿忽抬首. 于是天光澄澈、碎雪微曳.旦在这一瞬间倏然凝目撞到了婉儿此刻的眉与此刻的脸. 那样美丽的一张脸.带着独特而不故作的撩拨气息.虽清却不显得寡.娟秀的眉目更是生就的秀美至极、姿容俏丽. 这分明远比唐宫紫殿里任何一人都更为高雅端庄、容貌上乘的一张脸……只是命途何其不公又何其公正.从一开始便注定了日后会以一种何等样的结局终结.这是悲哀的. 婉儿兮眸亦是微微的凝起來.就着一缕雪色徐白.二人定住这有些恍惚的眼睑.重新又向着彼此看过去. 漫天飞雪又循风起.较之先前愈发大了几重.障起了遮天盖地的一重大帏幕.目之所及处一切能够看到的景致就在这个倏然间.被天风做弄得绰绰约约、惝恍微微.似乎蒙了一层雾. 如是不期然.眸色里有动容的感情不受控的渐浮起來.婉儿顿首复抬首.双目看定李旦.声息压低、一字一句:“愿我有幸可以在有生之年.得见你君临天下的那一天.”于此.心中不知是被一脉怎样的情愫驱驰拿捏着.婉儿只觉动容愈浓.为了强自将这不合时宜的情愫压抑下去.她霍而抬颈.向着浩汤天幕扬起了狭长的睫.一句仿若积蓄着厚沉力量的字句爆破在淡淡唇际.音声并不算大.但这股仄仄低沉所勃发出的无形力量才显得更加荡人心魄. 但似“君临天下”这样的话从婉儿口中说出來.实在是太无端了.也太不合时宜了……幸好是婉儿.若是换了别人对着李旦说出这与婉儿相同的话.那李旦只怕会认为是武皇在对自己有心加以试探. 可是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婉儿.那么就一定不会是武皇的有心试探.李旦明白.所以显然婉儿的话语带给他的惊喜委实巨大.心口好似被温泉水波脉脉拂过一般的惬意绵绵、欢喜剧烈. 一个男人所谓快乐的最大极致.不.或者说对李旦而言最快乐的事情便是得到婉儿的承认.甚至有些时候只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婉儿便已经十分令他欢喜.而时今婉儿告诉他.她的心愿是可以亲眼看着他.看着他迎來君临天下的那一日……这世上会有哪个男子不希望在自己最为事业鼎盛、春风得意的当口首先得到自己爱人的鼓舞与承认. 即便婉儿一直以來以淡漠之姿态处世、以清冷之神示人.却在这之外那样一副障眼的皮囊之下.早潜藏着这样浓烈似火的炽烤一般的决绝. 汩汩天风灌了儒裙袂角.贴着肌体时打起的一脉微凉令婉儿回了回神.她与李旦四目相对.缓缓抿了汀口檀唇.未再提及一字.又须臾.她敛住心头渐浓渐烈的可融坚冰的情境.抬手拂了一把天青色的广袖.后而转身决离. 雪落大地、初冬寒凉.隔过大殿将目光向外落去.承落归雪的大地皆是一派莽莽苍苍. 倏然一下心绪紊乱. 不过李旦沒有去再管顾那抹决绝渐离的影.也沒有说话.就这样立定在原地.一张面目就此凝住.再即而一点一滴、渐趋沉淀下去. . 浮生何其潦草、又何其繁华.倏忽冰冷倏忽又温暖、倏忽寂寞倏忽又热闹.这让人愈发觉的一切一切皆都是一场幻梦的假象. 袅袅香雾自香炉里氤氲出來.稀薄的雾气打着转儿的将眼帘蒙起一层轻轻的纱.即便殿外浸着怎样的萧索.即便这疏朗的枯冬怎样无趣而使人发凛.也依旧抵挡不住大殿里一派如春景致、长乐未央. 殿里殿外、阳春深冬.本是一个地方.却分明被隔绝开了两处净土、两场轮回的重叠周匝. 许是因为看过了太多场四季的兜转.故而无论是朗春亦或寒冬都已再提不起了半点儿的别样兴致.也是.区区一个季节的轮换.怎么能够搅扰得了武皇的内里心境. 摇光殿里.一派黄纱红绫层叠裹挟抱环的中心贵妃椅上.武皇正将身子往后懒懒儿的靠了靠.阖了丹凤的眸子闲闲养神. 宝鼎茶闲、余烟尚绿.伴在一旁咫尺的张易之恰到好处的俯身.有一搭沒一搭的弹着九弦琴.这个年龄刚好的韶华男子果然是俊美.他当真有着莲花一样纯嫩美丽的面颊.那眉那眼精细又不失一抹精英之气.此刻那薄薄的红缯一样、却又在冬阳下泛着粼粼金波的唇畔正挂着如是恰到好处的徐风朗笑. 果然是一个魅惑又忍不住使人怜惜的男子呵.那周身的气韵.那些好似沉淀在骨子里的勾人魂魄.添一分则嫌多、敛一分则嫌少.只看这个人就觉的他如花儿一般.沁人心脾的比那大好春色还要欲罢不得…… 近阵子以來武皇总喜欢聆听二张兄弟吟曲儿弹琴.委实不需要过多的繁琐.只就这样静静的半倚半躺着.眯着眸子懒懒儿听他弹琴奏乐.很多时候就这样一躺一听便是一天. 不知不觉、潜移默化.好似一道起于清浅、其实渗透于细微处的逐步加重逐步侵蚀的慢性荼毒.武皇怕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她已经越來越离不开这二张兄弟了. 斑驳的冬阳剪影里.屏风旁立身的婉儿心念一定、秀眸微敛.她淡淡扫了一眼落于龙座金椅安然歇神的武皇.却颇为嫌厌的隔开张易之看都懒得去看他.后而不动声色的侧了盈目、可巧正对上了太平公主往着这边投过來的一羽目光. 两道目光相互碰撞的一瞬.婉儿会意.太平亦是会意. 便就如此同时又把目光收回.两个人默契天成的将身子于暗影里慢慢后退.悄然离了这天光明灭、香雾袅袅相交相杂着在一处铺就成静好画卷的摇光大殿. 就此一路出了殿宇.院子里的视野登时便开阔起來.连同着心也都觉的不再如方才那样闭塞. 太平紧攥了纤纤的玉指.凝脂般的皮肤在阳光下泠泠生波.她忽地一用力.握了几片绵连碎雪的兔白指尖便衬显出了一股琉璃样的韵致. 冬季的天风素來都很疏朗干燥.虽闻声肆虐.但实而无碍.不过打在面上往往倒是粗粗的擱疼. 逶迤莲转.聘袅离了那巍峨大殿已有一段距离.相视一眼后.二人方择了处林荫小亭将身行进去. 因着节令的缘故.那林子里一干原本茂盛多发的花卉草木已经萎顿枯嶙.人儿穿梭其间.这心里就零零落落的生就出了许多意味.一股肃杀的料峭寒冷也在周围悄然升腾起來. 如此边走边思量.都有着一怀别样的心事积蓄在心里.太平和婉儿谁都沒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面上固守着的肃穆情态不动声色的把这原本就不甚轻快的氛围一倏然推叠的更加冷厉紧绷. “婉儿姐姐.可是想好了.”终于.在又过了须臾的缄默后.到底还是由太平公主主动启口打破这尴尬的静默. 琉璃样的雪花不觉间漫上了太平细细的眉弯.微敛盈眸.这眼底漾着柔柔的微慧、且不失强势真味的声音终是兀地一下响了起來. 幽风忽起.放空的鸣响合着雪沫一起灌进耳廓.带起一阵好似野兽闷声怒吼的异象.倏然便在下意识间就觉背脊发冷发紧. 一点薄凉微讪盈在眉梢.淡雪生光间.婉儿停稳了足颏之下绽花的冶步.眯了眸子将那视线对太平幽幽偏转了一点儿去:“你自己造的孽.拉我进來作甚.” 如是不卑不亢、未急未燥.口吻里带着若许的薄蔑.这怀情态未想隐瞒.这是婉儿的态度.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博弈政局 () 雪落大地、阳光过树.无论曾经再怎样声势浩大亦或渺茫微小的人或者物.在繁华过后等待它们的最终归宿却其实都是一个样子的.那就是.待得云雾渐散艳阳又出、青冥复而放晴.它们便也会在一弹指间悄无声息的重新归于到那无痕中去. 从來处回到來处、从去处去往去处……亘古如斯、天道昭昭的大规律. 闻了婉儿这略带嘲讽的话落入耳廓.太平兰花指微曲.缓缓抬了皓腕往那虚空里又掬了一把落的稀疏的雪.她就此定一定神.扬了小口如是轻轻的:“沒错.是我造的孽.可这孽究竟是我造的、还是天造的.”尾音微微挑起來.但口吻不轻佻.且还有一抹沉淀氤氲在其中. 究竟是我造的.还是天造的…… 这句诘问由心及口.放在一起反反复复的吟吟念念.仿佛有苦涩的茗茶余味就此渗透开來. 是的.婉儿那句掺了讥诮与略略薄凉的指摘太平自己造孽云云的话.细看來当真是沒白给太平扣了什么帽子.这孽委实是太平造的不假. 武皇晚年时开始倦怠政.治、而日复一日的沉迷到享乐与声乐中來.她后宫里的男宠怎么也是有一些的.且个个都是模样周成绝佳、姿态不一好处不一但都自有一段妙处足以使人惊艳的男人中的上品. 而在这之中最是蒙得武皇青睐、顺了武皇心思对了武皇那意、且几乎与武皇寸步不离左右随侍的男宠其实才只有两位..即是有名儿的张昌宗、张易之.酿成时今武皇纵容宠爱二张、整个人几乎要被二张架空了的局面.委实与太平脱不得关系.因为这二张兄弟确实是太平公主孝敬于武皇的. 太平早在二张之前就已经给武皇孝敬了一个冯小宝.还为讨好母亲.更为得心的给小宝哄抬了身份改作薛怀义.最后那可谓是占尽风头圣宠一时的薛怀义到底是徒徒的吃了一口毒醋、即而丢了这一道身家性命. 前车之鉴.可见男宠就是男宠.他们即便有着再怎样渊博的积蓄、轻巧的智慧、满腹的才学与阴霾的心机.说白了也就是武皇养在身边儿无聊时召了逗一逗的玩物.是翻不起多大的浪头的.这么看來二张时今最多也就是接替了曾经的薛怀义、得到了曾经薛怀义得到的一切而已嘛. 可要知道.玩物与否从來都是一厢情愿.被玩弄者心里可未见得会甘心把自己当作玩物.且这左右一步不离武皇的二张兄弟情况又是不同的.他们与薛怀义不一样.他们皆是出身于官宦之家、乃是高宗时期宰相张行成的族孙.素日于之人前温文尔雅、且留存翩翩风度一段.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之余、更兼诗词全书才华卓绝. 岁月不饶人.时今武皇晚景渐深.人一上了年纪便会在潜移默化间不自觉的改变很多曾以为会一直不变的事情.且会在这之中渐渐的产生累身累心、即而变得倦怠之势;武后如是.随着年龄的渐长与心智的渐疲.她那争强好胜了一辈子的心也有了趋于冬眠、渐渐冰封的大走势. 朝政奏疏太无趣.武皇兢兢业业了半生.她也是一个人.让她就此在那把黄金的盘龙皇帝椅上慢慢儿的把自己的生命熬尽、耗干.这对她委实不公平.渐渐的她也开始放任自己的倦怠.起初只是一阵.即而便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沒了个时间的限制. 武皇开始沉湎于笙歌管弦歌舞胡旋间那一刻的迷醉.她忽然觉的自己委实沒必要累身累心一直如是.觉的自己操劳一生、又做到了坐镇明堂成为皇帝这等至高至正统的地步.那么开始沉迷红尘乐事一二也无可厚非不是么. 但是渐渐的.就在这突然出现在武皇面前出现的恰到好处、貌若莲花牡丹的二张兄弟那日恰逢其时的到來.可谓是极对了武皇已软款酥醉的一颗心. 《资治通鉴》有记.武皇命人竟日里服侍二张擦脂抹粉、熏香披缎、着锦戴玉.每时每刻都一如那依人的小鸟一般陪伴在她的身边左右目之所及处. 当是时.二张兄弟因着身受武皇隆宠.便不乏有趋炎附势之人对其极尽谄媚讨好之能事.且这其中亦不乏有李唐宗室与武氏子侄.接连并进.二张兄弟抛开武皇这层关系不说.只单纯他们自己的势力便每一日每一夜都在以其看不到的一种阵仗、潮席一般深滋迅长. 原本几个有势力的男宠也沒什么.但因为是武皇身边儿的男宠、且武皇又竟日离不开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子女都显少有空见.于是这便令二张有了许多旁人得不到的空子可寻. 譬如.就是恰借着眼下日益繁盛的熏天气焰.二张开始利用机变处频繁的出入于内外官场.且胆子越來越大的广收贿赂、大行买官之风. 人的yuwang是与生俱來的.但从來都不会是有限的.二张就是最好的例子.随着巴结示好他们的人越來越多、浮虚的赞美与空幻的谄媚之音一天天似一天天的多.渐渐的他们也就在不自觉间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忘记了自己当真有着几斤几两.就这么被捧着拖着.渐渐的这兄弟两人的眼里就只能放得下一个人了.即是武皇.而除却武皇之外.真真已经是任何人都不能被寻到有什么地方值得他们放在眼里的. 男宠渐渐有了自己不断扩大的势力.这可谓是心有异心、行有异动了.这其实是一种不祥的征兆.眼下跳的越高越欢腾.不久后便会越被摔惨、越是连笑都笑不出声. 这二张不仅不知道一个扮鸵鸟的暂时收敛.更有甚者.他们早先还于着武皇那里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的牵扯进很多问題、狠狠参了李显那儿子女儿还有女婿们一本.这样一个其实沒有想太多的举动.殊不知是间接害死了太子李显的一双儿女亲婿…… 张昌宗原先就立李显为太子一事.在武皇面前是说过话的.故而也算是有功.但眼下他们却可谓是把李显给得罪彻底了. 就在这一种冥冥中的潜移默化间.二张得罪的人越來越多、且那波及到的层次圈面也是越來越大.如此.里里外外开始憎恨他们的人也是越來越多. 对于二张有意无意的时不时干政.朝堂中诸多臣子虽有耿介之士但毕竟也是寥寥.大多也都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但凡事太尽往往会乐极生悲.譬如月满则缺、水满则溢.有些时候根本不需要刻意去花什么工夫对付什么人、遏制什么势头.冥冥中自有一个“天道”的束缚來匡扶事态不会出格. 譬如.二张曾明白的顺应着扶立李显为太子的大局对武皇吹了枕边儿风.但日后他们却再一次泛起了糊涂……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居然妄想左右武皇好容易做出的那个还政李唐的决定. 但就在这之中.他们突起的反调与那些经营终于触到了这之中那些关乎切身利益、甚至身家性命之人对他们可以容忍的一个底线.忍无可忍之后便决定不再忍让.决定将这叠生林丛起來的蓬勃乱麻以快刀一息斩断…… 最直接受到冲击、感知到威胁的.自然是太子李显.紧接着便是一系李唐皇室. 他们深知一些悬而未决的事情到底该做一个了断的……太平此番便是來拉拢婉儿跟他们一起. 就在不久前武皇大赦天下、且将长安改元.这同时.启用太子李显监国.亦于幼子李旦那里委以军机要职、任知左右羽林军事.这乃是当时北衙禁军最高统帅之职. 武皇如此行事的意图实在显而易见.她已经开始着手将政权的交接进一步落实话.实现将武周王朝往着李唐王朝的一通自然而然的回归过度. 如此势头可谓大好之至.似乎先前所有的凄风苦雨都已经就此过去.似乎黎明曙光就要真正來临. 但就在这否极泰來、希翼无限的节骨眼儿上.那小鬼一般的二张兄弟却不安分起來. 毕竟李显之子之女是因他们而间接死去的.他们实在是怕李显君临天下之后对他们秋后算账.这一怕之下又加之别有用心之人挑拨.便滋生出破坏还政李唐、阻碍李显日后登基的可怕念头. 小人难防.小人是最叫人无可奈何磨心非常的.二张捏造了一起冤假错案.陷害大臣魏元忠与太平公主的心腹幕僚司礼丞高戬.红口白牙的一口咬定他们二人私下议论皇帝已老、不如侍奉太子更长久一些云云……这平地里突忽而生的一桩案子.就此将早已成为惊弓之鸟的、一直都处在一个岌岌可危的位置上的太子李显.再一次不及防的就被推向了更为危险的困窘境地. 如此.倏然意识到若是再不反戈一击.那么等待李唐皇族的便真的唯有一个“死亡”. 如此.不得不行了那“先下手为强”之道……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拍即合 -- 张昌宗、张易之两兄弟委实有着些筹谋.他们先是借着身份的便利在武皇那里吹枕边风儿、将武皇与李唐宗亲眼看便逐步走向融洽的关系再一次冷不丁变得渐趋恶化.即而又将手伸向了官员那一块儿.大肆妄为、信口开河、陷害良善;但偏生他们又以武皇所赋予的宠爱作为自己立命安身最动辄不移的倚仗. 只借着这一条便大肆玩弄手段.更是直接间接使得武皇母子之间、君臣之间甚至朝廷与百姓之间方方面面的关系.极快便有了严重、且不见消停的紧张恶化.更有甚者.在这同时更是自然而然的也使得了武皇传位太子、还政李唐这一原本既定的局势重又倏然一下变的明明灭灭、扑朔迷离起來…… 婉儿敛眸.面对太平似自语又似诘问的字句她不知该怎样回答.也无从回答. 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娑婆即为遗憾.在这之中行走的性灵本身就有原罪、就已是罪孽的化现.那又何來自作孽还是天造孽.是自己造就了这因果的天道.又顺应着天道落到了这五浊的恶世.譬如道家里的阴阳鱼一样.首尾相扣、起始是终.一切一切都是一个无形的圆.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性灵所行所做不过是绕着这个圆圈儿不断的兜着圈子.分明就奔不了多远、更奔离不开这重天道.却还看不见、故而不能自知罢了. 干冷的北风呼啸着拂进被枯枝微微堆叠一角的小亭.细碎的雪沫便扑粘在乌黑的云发间.伴着嘁嘁喳喳潜入耳膜的微凛索风.撩起了一片寂寥的曲苑叠丛. 黛眉浅舒、漠眸微扫.婉儿静好的芙面平静若霜.眉目间合该有着的神情一丝一毫都掩的极好.无论是神情、亦或是心性.全然 滴水不漏. 她收了眸光往着太平那里望似不经意瞧过.汀口浅开.淡淡的:“好.我答应了.”历经多时的沉默.终于给出了一个不再含沙射影的明确、正面的答复. 太平舒了一口气. 婉儿复在这时抬眸补充:“但我是为了武皇.我不能让她就这样被小人左右下去、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仅此而已.”语气波澜不惊、沉淀又坦缓.她敛眉.沉如秋水的靥颊其上只有最平淡的叙述. 上官婉儿一向都是这样.实不知是虚伪还是从容.是内心情态掩饰的极好、从不会于面上显露也不会被谁轻易看出來.还是经年的帝宫生涯、一次又一次明暗政权的交锋之中婉儿已经练就出了一种无情无态的境界. 可是.即便再怎样面覆薄霜、冷如寒雪的一张美面.到底也挥不散心蛊之下那一层再也洗刷不掉的厚重阴霾.以及那些隐隐跳动着的火热. 迎着那样美丽的飘雪.看微小的雪沫溯着指尖过去.太平垂首.曳了艳红色的华盖.往婉儿近前凑近几步.朱唇一启、轻飘飘的一句话漫着耳廓回旋进來:“婉儿姐姐.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是当了**、还想立牌坊……”须臾扬睫之时.已然笑的讪讪. 是的.婉儿虚伪了.方才的句子.诚然只是她心底里边儿对于武皇抱着弥深愧疚的一种.自欺欺人的虚伪安慰罢了. 音已绝、稿无存.断肠文字共荒坟.从什么时候开始.曾几何时.她早已无心无情的行尸走肉般的生命其里倏然的、带着风驰电掣的迅猛与猝不及防的意外而种下了一颗鲜活的种子.又在日后累时的岁月浸泡下这种子开始无声无息的深滋漫长.终是出落了形、开出了花.化为了一个那样身姿出尘、眉眼含着一抹脉脉缱绻与动容之色的人……虚凉世态情何在.红烛白帏映月魂;暗淡的日子从此被这个人他一点一层的点亮.颓然的生命从此因他而不再虚无飘渺. 从此以后.她也开始有企盼、有念想.开始那样热切的念想着可以为自己活、为他活……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想退去这一身太过沉重的铅华洗礼.成为世上人间最普通、也拥有一段最平顺人生的小女儿.竟日只伴随在君的身边.为君研磨、为君挑灯、与君共饮花前、月下起舞翩翩. 不.她不愿意.因为如果那样.她兴许便不会遇到他了吧. 这个念头才起來.婉儿在心中起了个自嘲.极快的开始慨叹自个的可笑.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横竖那既定好的生命是容不得假设的.时光也无法当真倒流回去.即便真有一朝倒流回去了也未见得就可以扭转乾坤……而时今眼下.她该做的只是为他能多着想一分便是一分罢了. 所以婉儿应下了太平的主动邀约.邀约她与李唐宗室共赴一场改换天地的大筹谋…… 这之中的每一个蠢蠢欲动的人都不仅只是为了一个保命那样简单.更也别说谁就是为了什么大义.但婉儿诚然不为别的.她为的只是李旦一世的安好.只此而已. 试想.如果武皇当真糊涂一时的又起了动摇之心.而最终把那百年之后的江山大位传于武家子侄;甚至时今的武皇上了年纪.若是一个迷糊间糊里糊涂的顺口道句传位于二张的话、却被冠了“君无戏言”的帽子落成现实;亦或有一日被二张趁其不备而挟持着生就出另外一些错枝旁生的举措……那么李旦的处境便危险了.不止是李旦.所有李唐皇室.也都跟着危险了.这样明晃晃的摆在面儿上的道理.稍有些头脑的人都不会不懂. 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拖拖拉拉这么多年的事情提早板上钉钉有个了断.省得径天连日的这么下去夜长梦多. 婉儿忽觉头痛. 不想了.什么都不去想了……免得越想越痛.越想便越觉的对于武皇是那样深深负愧.彭生的乱麻神绪里只有一点得以窥得清明.就是婉儿只想保她心里的那个人无忧……够了吧.够了. 漫了山河大地的这场大雪还是沒有停歇的势头.淡瞥一眼.冰漠漠冷飕飕的一大片.纵有温情也朦胧. 婉儿略略垂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终究都是不可活的.”淡吟茕茕.并沒有一星半点自嘲的意味落在里边.字里行间是如素那般站在一方智者的高地、缓缓叙述禅宗的许多弥弥意味. 合着她这一语才落.身畔不远亭着身子立定于皑皑飞雪中的太平却忽地一个铮然斩断.太平拂袖:“什么不可活.称论这个.那别忘了还有一句话呢……”朱唇微扬.含笑的眸子里骤沉了一簇凛冽的韧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羽睫纤纤在风中颤动.咄咄的果敢决绝. 微雪盈袖.婉儿缓缓抬头.见广袤青冥间的流云雾霭早已被这漫天弥深的大雪冰封凝冻住.停停滞滞着.那样无可奈何、止步不前. 她漠漠凝了那双精细好看的眸子.默不作声的望这一昆仑亘古不变的无边苍穹.心弦狠狠一拨弄.鲜明的果敢写在脸上.久久. 正这时.一抹鹅黄叠蓝色的裙袂合着萧萧天风汩汩飘扬.浅映慢露显形而出的是藏身林荫枯丛间久久的太子妃韦筝. 倏然转目时.太平看到此刻突然出现的韦筝却并无半点儿诧异.因为她本就知道韦筝会出现在这里. 按着一早同太平商榷好的.韦筝起先并沒有出面.只等这边太平得了婉儿一应的答复之后方才现身、以滋筹谋. 都是何等行起事來滴水不漏的聪颖内慧之人.婉儿明了在心.欠身向着太子妃那边点了点头. 韦筝亦点头回应. 就如此.她们三个人又于彼此之间相互交换了一个不动声色的眼神.一个默契便俱是落在了各自心里去…… . 旦自小便十分喜欢雪天.落雪的大地总是会带给他一种莽莽苍苍的掩不住的震撼之感. 那是冬之精魂里藏于骨血、印于心脾间的厚重;那是一股轮回千转、宿命作古的……隽永;那是一种灌溉人心乃至魄魂的巨大醍醐.其间好处.总是说不尽的. 周围的景致在雪天里显得更为静默.不动声色的将他们那一份智者的精神就此隽永的更刻骨.亘古且恒久不变. 狐裘裹肩、高靴轻盈.旦背着双手.自自在在的踱步于这样一派恍若雪铸的亭阁回廊之前.静默的望着殿宇琼台的光影被黯淡的天色恍惚了许多.虽然满目一片疏冬的萧条.可他态度仍然自在怡然.却也在这之余忍不住蹙眉暗想.这是要把这一个兜转四季、许多轮回无间里的厚重积蓄全部迸发出來么. 这场大雪.不知不觉已经连续下了多少个昼夜了呢…… 犹是静默无息.隆基就立在父亲的身后.父子两个相隔几步之遥.但他久久沒有言语. 缪缪天风掺着细碎雪沫.就这样很自然漫溯到李旦开阔的剑袖里去.父子两个就这样默然立着.感受着骨血精魂其里那怀一模一样的、相同血液的奔涌跌伏. 时过半晌.旦方闲闲转过身子.慢走几步.拍了拍比他略高一截的儿子的肩膀.那种在他身上所寻到的与自己的那份神似.总也会令旦这样欢喜. 轻轻用了力道.旦把他拉过自己身边來.尔后将目光复又移开、往着方才所眺望过的那处远方继续瞭望:“三郎.你看到了什么.”沉沉稳稳的语气便兀地一下无征兆的从他口齿间言出、在他耳畔夹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力量.合着天风雪沫.沉仄回响. 天风又起.浩淼彭生间.隆基抬首迎着父亲目之所及处的那些殿宇琼宫、长亭宽台微微睥睨了一眼:“天下.”目光坚定.语气更是动辄不移.带着一股渗透在骨髓里的力量积蓄.只有这简简单单、不多不少的两个字.不着重、相反还极平和.正因如此才更觉合该如此.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地将换 -- 旦霍而就笑了. 顺着那些肆虐起來的渺渺天风.他扬了扬翩翩然的惊鸿长袍.汩汩的扶摇韵致就流转在周身四方:“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浅微侧首.一缕游丝微笑似有若无的挂在了开合的唇沿. 抬指间清风过、一敛眉春秋转.他是个明白人.且绝对是最明白的那一个.同样的.身为一个父亲.他更是了解自己这个素來最得宠爱与器重的儿子.所以只从两个字就听出了隆基若许兜转着的弦外之音自然是不稀奇. 不过很显然的.父亲此时此刻的神情、举动颇有些出乎隆基心下的意料.但好像又沒有怎样出乎意料.几许在父亲面前特有的着慌.昙然一下搅扰了他的心魂;早便落下的那个笃定积在心里、又凭着不可拒的下意识驱使.隆基霍地上前一步.紧接着兀然落身.就这样沉沉一下跪倒在父亲面前:“请父王莫再退避.毕竟此举关乎着的已经不仅仅只是所有李唐宗室的利益了.那更是所有李唐宗室、所有忠良贤臣的性命.”他顿了顿.一抹坚毅浮在斜飞剑眉.淡唇微抿一下.略有嗫嚅、更多还是笃定.“且……父王不会不与上官姐姐站在一起吧.”许是因为不慎碰触到了这样一个于之父亲那里从來微妙、敏感的话題.最后一句话.隆基的声音变得一点一点、由前到后逐次浅淡下來.但语气诚然不是疑问. 是的.不会.不能……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旦是他的父亲.他当然了解自己的亲生父亲.血缘放在那里呢.这种了解.不会比婉儿少. 李旦与上官婉儿之间这一份唐宫盛世里难能可贵的默契.一如大浪淘沙中沉淀而下的弥足珍贵的珍珠.如果人生注定是一场颇为负重的苦行.如果万丈软红可被比作一道浩瀚无边的沧海.那么李旦与婉儿之间可以贴近着内心、将灵魂隽永成诗的共走上这一段.用尽一生的时间换取那一瞬短暂的生命交集.然后就此继续彼此走远、各自离散……也决计是值得的. 婉儿于之李旦來说意味着什么.虽然他从不曾说起过、也不能说.但是隆基心里却明白.那是远比性命还重要、还内涵渊深的一种莫名所以的欲罢不能.故而他心里可以非常笃定.无论如何.旦不会让婉儿一个人独自承担什么;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与她肩并着肩一起迎着风、沐着雨.一起去看那天地浩大、洪荒无边……如此.有心无心的把婉儿提及起來.暗示父亲上官婉儿亦已成为同盟.那是远比一大篇的唇舌措辞更能有效的使父亲做出抉择的有利因素. 有风扑面.倏倏然撩拨的面颊微颤、眼睑打嗦.然而这对父子都是一辙的面上无态.却其实内心一个是似火的焦灼、一个是了然一切的清风的淡泊;焦灼的是隆基.淡泊的是李旦. 旦低首.只是微笑.语气轻轻的.极是随和恣意.对于儿子这样一番无心给碰触了去、又忙带着点点微怯及遮掩的淘巧神情.只是觉的有趣:“你答应太平來动员父王了.”启口话句间是分明的玩趣意味.但昭著其中的是那似乎早便洞悉一切、所有绸缪早便自有一番成竹在心的厚德载物. 错了.他们全都错了.所有人都错了……紫殿华宇、盛世唐宫.李旦才是那个怀着玲珑社稷命的真命天子.才是真正可以安稳大局手握乾坤旋转日月的天命所归人.他只是不想理会这一份时机未到的无谓的纷争熙攘.他只是看过了太多太多明暗夺权与亲情甚至人性的相互吞噬.只是烦了、即而厌了.故他走上了韬光养晦的看似中庸之道.却其实他根本不中庸更不平庸.从來如是. 这份厚重的练达与可承载万物的大智慧.只有隆基明白、婉儿也明白;至于旦自己.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萧萧碎雪合风曳曳的荡漾在四周.倏倏然旋转着飘落下來后便装点了宽舒的长袍.人也被这天风汩汩的吹掠的好似就要登仙羽化一般.隆基抬首.翩翩的少年郎在这一派清澄雪天里被衬托的有些清风朗月、但眉目间英毅愈显.朗朗杏目就此正正对上父亲那一双含着弥深颖锐的眼睛.须臾停顿.复而再启口时已经恢复到了先前最初时的那副坚毅不移:“沒有什么答应不答应.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所有人的目的与利益本就是空前的一致.” 一字一句.因是孩子与父亲这两种不同的关系.故而隆基对着李旦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惹得李旦沒防备的一个心惊.自己的儿子就此长大了.就在这风雪如潮、时局纷沓的日月乾坤同空竞日的异象连生里.他长大了. 不过隆基说的诚然沒错.还政李唐亦或者是峰回路转重又江山易主武周.在这件命盘颠覆的大势大局中摸爬滚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不止他们.远远不止他们…… 在这个世道上.恒久如是的道理有一个:最难聚拢与收束的莫过于一个人的心.而最容易去收束去掌控的也恰恰是一个人的心.那是无论再怎样明争暗斗、讥诮轻蔑、甚至你死我活.无论私下里的关系是好是坏、是远是近.只要有共同的利益相牵相扯着.那么.决计沒有什么恩怨是放不下的.沒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尽心竭力、共同置心一处的精诚团结去筹谋的. 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沒有一种结盟关系会比拥有共同“利益”的驱驰更颠扑不破、更为可靠…… 由此可见.李唐宗亲并着一干朝臣文武这一遭行事.当会是空前的团结与竭力的置心一处. 旦抿唇.将这一抹悄然浮起的微笑、并着从來内睿的心绪收在了明亮的睛眸里:“起來.”温和慈意.他俯身抬臂.有力的双手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的隆基.示意他站在自己身边. 天光渐明、碎雪斑斑.父子两个谁都沒有再说话.只是肩并着肩立身一处.一同向着远方重重楼阁、浩浩殿堂注目顾看.看那落日余晖将这一切目之所及全部都一缕一缕慢慢缓缓、却有条不紊的似乎收入蛊中.带着那样吞噬一切、埋天葬地的大气势……倏倏然的一下.永夜便來临. . 寒意弥漫、万物萧条的大正月里.一场由李唐宗室、及反对二张与武氏子弟的文武大臣集结一处的政.变.倏然有如暗夜辰星一般烁烁不竭的闪动起來. 他们打着诛杀二张的旗号以其强硬的一道手段威逼武皇就此退位.就在这开年第一场大雪纷飞的肃杀氛围里.这倏然间天地的改换仿佛已经成为一种颠扑不破的昭昭定局. 这场苦心经营、极尽筹谋的政.变所行每一步路都准备的精心无遗.首先委命官员主力张柬之前去于其余文武中收拢所用之人、扩充政.变队伍.这之中主要以左右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及司刑少卿桓彦范、与中台右丞敬晖为主要目标.他们存在着极大的利用价值.是以确保要处玄武门畅通无阻、及军事力量的趋于雄厚. 这同时.一早便已经有了在太子妃韦筝那里的默契.且此事实关太子切身利益.遂自然而然的.太子李显必定收拢其中.后.李显又将自己手下心腹宰相崔玄暐拉拢进來. 李显身为太子.得着太子身份的这样一重机变.他自然是整个政.变的猎猎旗帜.其实也是这场政.变最终的获利者.他的存在必不可少.有了太子这面旗帜竖在那里.这便是一支师出有名的正义之师.反之则会被判作乱党. 相王李旦被武皇重新启用已有一段日子.不仅已脱离囚殿.且兵权执掌在手、即而又身任左卫大将军.这是南衙卫兵之中的最高统领.实力自是雄厚.政.变之时便由他率领南衙禁军自偏门夹击进去.控制住中央政权核心、稳定住首都的地界占有.确保自玄武门簇拥着太子一路冲杀进去的那支队伍不会自后方出现什么差池. 身为皇女的太平公主则是与上官婉儿保持信息的相通.借助太初宫里的婉儿这双眼睛时刻留心监视着武皇与二张兄弟一举一动.待政变之时.自由婉儿部署贴己的宫女守住风声不让里边儿的武皇得知半点.并见机行事于最关键的时刻打开迎仙宫的大门.接应从玄武门那里一路浩浩而來的太子一干人马…… 沒有什么是既定好了就一定会顺理成章走下去的.譬如一条分明平顺的路.看在眼里委实平顺.那样平顺.但你不会知道就在这一条坦缓开阔的大道之上哪里会埋藏着绊脚的枯枝、哪里又隐匿着颠簸的怪石.甚至会不会在半路之上突然杀出一头红着眼睛张开血盆大口的贪婪野兽. 而费心的筹谋却是一种最自然的自保.哪里压迫的紧了便势必会迎來根本的反抗.这是一种本能的起源、自性的驱驰.如是也是人之所以为人.可从身上看到的最显著最直白的特征流露.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风雨压顶 -- 往事前尘从來如歌.时局一如涉水般洒沓前行. 玉指蜷曲.裹一把身上的夹袖、披风.将这薄薄的一点暖意缠绵的更紧一些、入骨一厘. 接天连日翩飘了这样久的大雪.终于在今昔一早、天边儿那抹朦胧鱼肚才刚刚显出零星暗影轮廓的须臾里.渐趋有了收束的势头.时至眼下暮晚來临时.终于完全停住. 下雪不寒化雪冷.不过才刚刚出云见月了沒多长时间.那些心念其里的寒气便开始深深浅浅的竞相逼仄、袭來身上.婉儿仰头.狭长若幻的内敛睿眸凝了一个睥睨苍穹的凛然姿态.目不转睛的看着无际天幕上面那几颗寥寥的星子. 夜风又起.不及化却的细碎雪泥便随着长街乱石筛筛瓦解.斜扑过來打在面上.却不觉得怎样寒冷了.是的.因为胸腔里的那颗心已经冷似寒石.那么还会有怎样的外物能够冷得过这样一颗决绝无温的心呢. 就在今晚.就在今晚这关乎一切的奋力一搏即将云水分明.一切一切.就只在今晚…… 心念骤然一定.婉儿颔首.映着淡金又白的苍茫月华.一抹溶溶的清光耀的这张眉目上乘、且淡漠如雪的颜愈发沉冗无态的紧.额边流苏扑额.零散的发丝合着萧风曳曳的撩拨而滋生了一种微痒的触觉.这触觉带的那心都起了浅浅的涟漪. 她心知.再过几个时辰.再过几个时辰便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既然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既然是迟早都要面对的事情.那么便不要再有除此之外的任何多思杂想了吧.眼下当前.只消知道的便是这箭已在弦上、一触即发的神龙政.变绝对不可以有纹丝毫厘的乱子铺陈出來.绝对不能. 即便这样想着.婉儿还是逃脱不了心口一脉浅浅的疼痛.又并着微微的苦涩.她是武皇身边的女官.是武皇的心腹.是武皇素來倚靠的人、最信任的人……可是在这一次.在这最为重要的抉择当口.她却背叛了她. 兀然一下.婉儿那心又一抽痛.狠狠的. “背叛”.多么直白又尖锐的字眼.这是逃不过的咒怨、无法欺瞒的自性与冥冥中的真章. 一时恍若于虚空中窥到脉脉**.似是看不到的鬼灵精怪在这肆意缭乱的萧萧冬夜里微声饮泣.谁在哭啊.就这么哭暗了无际天幕邈远的点点辰星;谁在笑啊.洞悉本性撕破虚伪.带起何其苍茫不尽、遁逃不尽的直白的阴霾…… 须臾收了目光重又压住万顷的乱绪乱神.婉儿扬起了纤纤的眉.一个居高临下的势头便就此烘托出來.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便是注定罪孽深重也依旧沒了后悔的余地……不.她知道的.自从她与李旦经年前在太初宫里相遇的那一瞬间.冥冥中一些既定的命格便已经有了悄无声息的延伸.这是一种逃不开的命.今日如何早在那时就已然全部注定. 敛神微微.她汀口浅开.转身对着立在身后的这么一干颔首谦然的宫娥.凛冽的声色犹如夜色中剪破命途的利刃:“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心腹.我前几日将你们分批逐次的调入了这长生殿.为的是什么你们都明白.”她顿了顿.只在须臾.一个且述且命的语态句调霍而漾出.带着一股浑然天成般的不可抗拒的决绝气场.“时今武皇卧病于榻.全凭你们跟她反映外界情势.过一会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心里都清楚.”语尽敛眸.垂眉扬颈之间尽是那样一通渊深内敛、隐隐慢露的绝代的风华与气度.无论是声音还是气魄.俱是那一重重洞穿骨髓、探过人心的不可抗拒的威严. 铅华盛世、紫殿华宫.一派浩淼涓涓的永夜无边笼罩之下的巍巍唐宫.不知于着何处那杳远一点儿、再杳远一点儿的地方传來了夜半笙歌.似是真实的、又似只是冥冥中一缕不知是祥瑞还是预警的无端错觉.如鬼吟、似咒怨. 霍而之间.又似在周遭这些看不到的虚空间涌现出一双双狠厉的眸色.并着泛夜光的尖长利指狂舞挥动.伴有嗤笑咄咄.又朦胧、又恍惚. 这样一座美丽宏伟的深深帝宫中.隋唐之间百载的时光轮转、历史更迭.游荡着多少冤死的鬼魅、飘曳着几多无处可归的游魂.晃曳着、颤巍着、娑婆着、诡笑着……那些经年以來逝去的幽怨魂魄啊.究竟是有着哪一处的繁华迷软牵着他们一缕游丝信念始终候在原地、不愿离开.永夜歌半.总也无端漫滋凉意;似是岌岌待归、又更似是一番无情无心的蔑诮嗤嘲. 鬼么.笑话.犹是的讥诮暗嘲顺着幽深心蛊浅流慢滑.娑婆世上冤魂怨鬼之几多呢.婉儿薄蔑.她从來就不怕这些. 沒什么可怕的.活着的人都不怕.为什么要去怕那些死了的人.更或许.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她自己是不是也会化作他们其中的一员.此后地狱无间、永坠幽冥呢……干冷的东风倏然扑面.骤然一下游绪斩断.婉儿回神暗笑. 每个人都是该好好活在当下的.日后的事情尚且不可知.更况乎那些有谱沒谱的朦胧笃猜.时今局面.根本由不得她悲春伤秋的浮涌起半点儿诗意. 这一夜、这一瞬.沐在月华淡淡溶金下、浸染在夜光清清生波间的婉儿.是时可谓真真正正的立于了权力的巅峰、真正释放了她周身所有的渊深积蓄.她弥足珍贵的价值在这一夜如罂粟花、如牡丹般绚丽且不可收束的绽放.这般火焰一样热烈浓郁的阵仗.埋天葬地的似乎整个昆仑穹苍都那么轻易的被她收入蛊中. 合着幽幽的风声一点一滴潜入细微的耳膜.那些站了成排的宫娥、女官婷然的身形便在暗影交叠的迷离夜色里边儿逐次变得隐隐显显:“奴婢遵命.”她们齐声相应.瞬息迸发出的所有璀璨只在一个弹指间的轮转里.瞬息耀了无边永夜、肆意燃烧殆尽了袤袤然的这样一派唐宫盛世、永夜河山…… . 一灯如豆.空气中熏染着薄薄的茉莉清香.又加之点点桂花的甜腻混入其中.莫名便添就出若许的迷乱气息. 面着眼前素衣出尘、却又额点红梅煞是娇俏的婉儿.梁王武三思忽就有些惝恍悸悸然不能自持. 但婉儿的态度一如遣人将他秘约至香阁时一样的莫名.分明一向清漠的面颊此刻却染就着一层微妙的神色.欲拒还迎、似春又冬.时而心觉温温然沁暖、时而又觉冷冷然蒙雾. 她也不多言.将武三思迎入内室后便顺势挥手遣散了周遭这一干人.莞尔微微、唇畔弧度勾动的刚好.就这样合着夜光灯辉淡淡唤他一句:“梁王.”莫名所以. 但武三思此刻这心这魂儿都倏倏然的荡漾起來了.方才他在府中忽得了密信.展开來看才见是一张花笺.那娟秀的字迹字里行间都是喷着香、也带着绰约的水汽.那是他.不.是乃至极多人暗自里倾慕已久、却一直都是只可远观不可更不敢近处亵渎一二的上官婉儿亲笔所写.字句虽简洁却含着真切的意欲.原是邀他入宫往她闺房一叙. 这位梁王爷仗着姑母武皇.素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更况乎上官婉儿这一出莫名其妙的邀约.他几乎是想都沒想的.当即也就抬步出府顺着婉儿遣來的人引着过來. 原本还对婉儿的突忽邀请而心中存疑.三思素日里与婉儿纯粹的交集其实不多.故这一约其实莫名.但此刻他见婉儿抬手退了旁人.且又正值此月幽幽、灯明明的一顺儿景致.忽觉大晚上的孤男寡女这么堪堪处在一室又能为着什么事情.夜风扑面.他忽就沁出一种钝思被点化的清明感.倏然灵光一闪.便一步步上前堆起笑意.抬手便欲环抱住婉儿这一朵娇艳招摇的冶冶牡丹花儿. 婉儿并不曾躲.就这么不动不言的立在原地里.任由武三思一下下向她近一些、又近一些.似乎面上那浅浅一道笑意都不仅沒有敛却、反倒还绽放的更为乖张了些. 宫灯蒙着殷红的薄纱.绰约开一室旖旎的春光.面着婉儿如此.武三思愈觉自己今儿个乃是福至心田便以至于一切都顺了、什么都妥帖了. 上官婉儿乃是武皇身边最贴己的人.亦是武皇素來倚仗的心腹.武皇宠幸二张兄弟、政治渐放之后的这若许时日里.更是让婉儿代为批阅朝臣奏书、处理政事.这个女人虽然美丽却总也一副清漠如冰.不敢叫人直视、更不敢轻易哪怕是在心里亵渎一二的模样. 与她共处一室、咫尺亲近原是武三思他素日里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却时今更是不曾料到.她居然会以一纸花笺主动将他邀约而來.且让他合着契机添香近玉、送抱投怀……他便是平素风流.此刻能有这样一个突忽而來的契机得她垂青蒙她依身.便是这一生一世只为此夜绽放这一次.他都觉的煞是满足、便连整个生命都是可以圆满无憾的了.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神龙政.变 ………… 就着如许淡淡的烛光.他不知不觉就如此心驰神荡间已经走到了婉儿的近前.那抬起的手臂前探过去就要环抱住她尺素纤盈的腰肢、即而意乱神迷欲要亲吻上她冰冷雪莲般的檀唇的时候.却倏然一下定住. 目光幽幽.他见婉儿就此一瞬忽然冷了那原本噙笑的面孔.骤然的神色转换令他只觉方才一切其实都只是错觉而已.就在他头脑依稀有点儿发懵、尚不能完全解意完全反应过來的时候.婉儿已一改方才那浅浅温柔.只淡淡一启口、夹着微瑟的冷风:“武皇明早就要下台了.”不含任何情态. 武三思一愣. 这话实在是太无端的一句话.且字里行间含杂着的是怎样不可宽恕的大不敬.却又因这话是从上官婉儿的口里说出來的.所以便又很顺势.沒能让武三思起了愠恼的本能反应.相反这只会让他一阵阵的只觉后脊梁骨一个劲儿的发冷发僵、寒意瘆人. 烛火绕着微长的烛蕊在半空里打了个结.箫音于耳.使武三思又是一嗦.他回神间下意识极快的侧首将目光定格在上官婉儿的面孔上.喷火的双目对上她淡泊杳杳、颇近于空灵的一双眸. 婉儿的神情举措、闲姿曼态依旧拿捏的自如有度.她并沒有对自己方才那句不恭不敬的话做出怎样过度的解释.也沒有迫切的急于在武三思面前维护她自己忠心武皇、坚定不移的一种旁人心里既定的形象.武三思抬目看她.她便也抬目镇定稳稳的迎着他看过去.檀唇开合、声息神色俱如先前未加变却:“现在这宫里最主要的核心处.正在发生一场政.变.”如是稳稳一句.夹着云淡风轻的疏朗. 武三思又一震.这一瞬他只觉自己那头脑已被一股热血倏忽一下就直直的冲上去.即而那里边儿便开始“轰隆隆”嗡声作乱.放空一切般萧音冗冗、乱鸣颀长. 政.变.她说.说……政.变.. 但武三思乃是时今武氏子侄里颇具贤名的一个.其人自是心性灵敏、反应伶俐.合着婉儿一來一去淡泊却又字句明朗的几句话.在这同时他心绪跌宕、却又梳理的渐趋清明起來…… 倏然间婉儿重又将身子向着武三思这边儿凑近几步过來.在他重抬目向她这边儿看过來的时候便舒展柔荑、徐徐前探过去勾住了他的肩膀.跟着面靥微台、挑眉时一双盈动的眸子有了微微的闭合:“我是为了救你不被杀死.方将你邀约到我的房中……”合着夜风就着曳曳的烛火.她在他耳畔幻似吹拂般极轻极淡的一句.“因为你是武氏子侄里.我唯一所欣赏的.”中途稍停后.复又一句继续.这声息并着眉目间一道淡色真个就如疏疏朗那过树拂花的天风一般. 而她臂弯被一阵力道骤然拂过.一恍惚中武三思已回了全部的神志. 婉儿将气息平顺.这同时武三思启口笑叹:“你是因为怕我带兵去保武皇吧.”扬声一句.末尾一叹都带着不屑的讪蔑. 他果然不傻.好端端的夜半邀约这个幌子下的真正意图是什么.看來他已经明白.这么想着.婉儿心中哂笑.但已打定了主意就此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莫能两可. 她摇首微微.转目时面靥淡泊如常.而声息字调悠悠然不急不缓、却又弥彰深浓.更仿佛此时帝宫深处那一场蓄势待发、就要如火如荼的政.变对她來说根本无关痛痒:“我是武皇最贴己的人.又怎么会心系李唐、反怕大人保武.”她说这样的话自然不是为了让武三思相信她的忠诚.她知道他是不会信的.但即便已不再忠诚.面儿上该有的那些一路到底的维系.终归还是得口不对心的敷衍下去.她勾唇一哂.分明玩味的样子.“我自然.是要护住武氏子侄的.” 一抹清光荡漾在她面靥的剪影上.又有烛影合着风势绰约暗动.将眼前人作弄出明灭的韵致.只觉这分明是一场朦胧不堪的梦境.梦里梦外一切人和事的流转便都那样显得毫不真切了. 面着婉儿如许神色与如许气韵、言语.真相是什么、虚伪又是什么.武三思心里头自然也已看得明白.他知道婉儿是在顺口随意的迎合他.她本就沒打算骗他相信她的立场.只是在戏谑. 这样的发现莫名叫他很不舒服:“最贴己的人.”三思勾唇呵声笑起來.抱臂而立在满室的流光如波间.又颔了颔首.“上官大人.我们都是在这政权宦海里摸爬滚打、甚至身经生死.躬身推动、也冷眼观世了这样久的人.一些合该明白、本就已然摆在了那里的道理.就.不必含沙射影了吧.”声息亦玩味.带着一份不愿继续这无谓玩味的坦诚. 随着他次第言语.足下的靴步也跟着重抬起來.武三思一步步再次走到婉儿身边.举止归于合该的礼数.沉目含笑看定他. 抬目迎合.婉儿笑起來.她沒有对武三思的提议做出半点儿的回应.只以这笑应证了他心中的了然.算是最直接的回应. 他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做聪明事.从來就是一点就透、不点也都了然的不是么. 但有一点婉儿沒有说错.她说武三思是武氏子侄里她最欣赏的.这话倒是也沒错.时今魏王武承嗣已然病逝.武氏子弟首推其中的人自然便成了梁王武三思. 婉儿知道.在日后李唐皇朝的复兴再建之后.李武两家是决计不能老死不相往來的.因为李唐的时局时今已是这样凋零.无论哪一位皇子日后登基大宝、坐拥天下.都免不了需要一切重头再來的扶立自己一班亲卫君、心腹臣.这其中.武家是最合适的选择.李唐的王朝离不开武家的拥护. 所以在这个时候.她选择了事先拉拢住武三思.虽然眼下不会给他任何好处.但她牵绊住他让他错开了这一场政.变也算是给了他一个人情.他沒有参与.日后便不会被搅扰在其中治以“帮助二张抗衡李唐”的罪名.无论这个情面他领不领.都已经是既定的. 上官婉儿牵绊住武三思、太平公主看护住武攸暨.这就避免了武氏子侄带兵保护武皇、与太子李显直面起了若许的冲突而滋生出横生的麻烦.这是婉儿与太平一早便商定好的筹谋之一.虽然目的是为了李显那边儿可以顺利达成变革.但李武两家不会因为这场政.变、不会因为日后大唐的天地真正重新改换了就成为水火不相容的对立;不仅如此.还得抱在一起、亲密无间的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阴阳两面的双刃剑.从來善恶相见.是与非的定义从來就是浑水摸鱼、做不得决绝的一种清明…… . 就在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迎着前所未有过的至为壮烈、至为逼仄的情绪潮袭.积蓄已久的神龙政.变终于爆发. 按着原定好的精细的不能再精细的计划一路走下去.兵分四路. 张柬之与崔玄暐带领禁卫军控住住了进宫必经的要道玄武门.尔后李多祚率禁军将领与兵士待张柬之、崔玄暐情势基本稳定后.便径直往东宫处迎接太子李显.后簇拥太子、将太子迎到玄武门來号令天下;再之后这兵分两路的禁军便在玄武门汇合.汇合后冲杀入皇宫.杀死二张、即而逼武皇退位. 综上两路乃是此次政.变的主体.而不可或缺的还有以下这两路安排:由上官婉儿与其心腹宫女是为内应.尔后婉儿再与太平公主里应外合、相互传信.这是前期开始直到政.变正式拉开帏幕的必要铺垫.还有.相王李旦与其司马袁恕己一同发兵.政.变时绕过偏门旁殿、自那边儿袭抵宫城内部.控制中央核心政府、进而稳定全盘局面.确保不生素乱. 如此逐次递近、主次分明及铺陈妥帖的精心布局.可谓安排的天衣无缝.凝结着是时整个神都城里最无上的智慧结晶.还未开始、只看这一干前期筹谋便觉得胜把握已有八成. 但世事素來作弄.在那些看似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掌控之中.往往总不可避免的看着就会生出许多岔子.或深或浅的沟壑、或长或短的枝节.只消一个细节便往往足令一件精心部署了那样久、那样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谋划只在弹指便毁于一旦. 不过这正是生命的大妙处.它本就无常.对于其无常的觉醒其实本是智慧的开端. 都是注定好的.人事该存乎着怎样的循环一切都皆有天意.人不过是顺着某种看不见的天意就此一路走下去而已.该怎样的结局便会是怎样的结局.即便中途会生就出怎样无常的变故.其实也都是系猿脱锁之象.依旧不会使这既定好的结局偏移半分. 因为命运之所以为命运.便在于决计不会发生与定数相悖而驰的翻天改变.这是虚空间看不到却可以触摸到的智慧、是宇宙聚散与因缘和合中生就契合出的那一份奥义的玄妙……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太子反水 || 隐匿在周围的肃杀气息于这死寂如铁的永夜阑珊里渐趋醒转.那些经年累世积攒而來的怨灵幽魄们从未离开.它们只是习惯了昼伏夜出、只是习惯于在看不见的虚空间游.走撩拨、随时伺机而动的准备添一把火. 雨雪落于大地之后很快便会溶解消散.这一切终究都还是要归于无痕的、还是会归于无痕的.在宿之中、在命之里.沒什么可以改变.也沒什么改变不了……一个定数.早已圈定许多芜杂心思.蛰伏于轮回无间、宇宙无边.如此瑰丽、如此繁华. 东宫之外那一重叠着一重逼仄紧密着过來的呼喊声.已经喧沙走尘、震了天地. 却是奈何.便在这样一触即发的、决定此生此世生死命途与权势寥落的最为关键的时刻.当事最主要的一个人.太子李显却忽而皱眉频频.一张藏不住踌躇与辗转的面目已是铁青发黑. 很显然的.他的心就在这样一个最不该的时刻、有了最不该有的举棋难定.毕竟这是政.变.是谋武皇的反啊……眼见这千般举措、万种绸缪后费心耗力铺就而出的一场变革.当真便要因着太子这样一个瞬间的怯懦辗转.而功亏一篑、彻底崩塌坠入永恒深渊么. 然而就在这东宫绣绘着大朵牡丹花的帘幕之后.一位凝眸伫立的女子.面上神色却是与李显截然不同的天地之别.那娟秀的眉目此刻妆点了最艳丽的神色.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沉沉积蓄着幻似扭转乾坤的大决绝.那是太子李显的妻子.太子妃韦筝. 面对丈夫此刻态度莫名的一张脸.她很快便在心下有所察觉.须臾定神.转了足颏莲莲的逶迤抬步.筝儿抬手猛地将一道晶帘打了个泠淙的声波.一路向李显这边儿直抵抵的行过去. 了然在心.面着丈夫此时此刻这样最不该的犹豫.一股心潮灿然一下便在她心底深处掀起來.这样的丈夫只让她倍觉出他的懦弱. 她亦是颦了精细的眉头.这重燥燥心潮便跟着凑化成了咄咄焦声一息迸出:“显.你还在等什么.赶紧出去.”诚然.此时此刻的太子妃已经再顾不得素日维系着的通身雍容举止.利利语气虽被竭力压制下來.但这至极的心态终是沒能压制的住.霍而一瞬宛若火燎般的蹭地就蹿了上去. 什么时候了.都什么时候了啊.自己的丈夫他到底在想什么他. 殿外更漏声急.并着咄咄的气焰宛若蓄势待发的野兽蜷曲而卧、凝起血红的贪婪双目只待一夕钻破囹圄之时.然而这一切却因为李显的迟疑而窥天探地的全都是彻入骨髓里的绵亘绝望. 闻了妻子在耳畔这股兀地扬起來的燥厉音声.显转身.眉宇之间那些散不去的阴霾怯乱同筝儿这样一副干练决绝那样的不相匹配:“小人是当除.但……”顿袖于后.显低首又是一叹.如此神情体态让人隐隐觉的疼惜.然而放在这样一个事关生死与日后时局的千钧一发的时刻里.却只是令人暗暗生恨、但偏生的碍于许多方面又不能把这恨意给发出來. 就在筝儿银牙咬的紧紧瑟瑟直打颤抖、有如野兽啃噬骨骼之时.漫着满室通明的光火.便又听得显一顿后复又起來的轻绵补充:“但母亲依旧还让我做着这个太子.她并沒有废了我……” “什么..”几次三番的隐然按捺终于随着李显这一句话的出口而到了一个极端的巅峰.底线已经触及太多.韦筝再也按捺不住. 她倏然侧首.一抹惊悚失色的神情里分明带着那样刺痛心魂的怒其不争.她猛地打断他.迎着丈夫急急紧紧又是几步过去:“殿下你别吓我.这个时候你怎么能临阵反水.你这不是让这里里外外若许多的人都陪着你一起去死么.”声息如这就要乱了的神情一样的零散发急. 李显.你真够狠的.我这意悬悬了半世的心啊.你…… 攒动的火光愈燃愈亮.永夜深更.当再沒有一处会比此时此刻高伟帝宫间这方殿宇映的更加亮亮如昼了.不待显应声回答.适时只听得大殿之外那些看出了端倪摸出了情况、等的既烦又怕的为首几个将领终于开了嗓子厉声高劝:“太子爷.先帝当年在时明明是把这李唐的江山大业托付在了您的身上.但您横遭幽废.十几年的落魄流徙啊.时今好不容易得着这样一个契机扭转颓局重振我大唐雄风.又有我们这些人同心协力、耿介为公.只为帮您恢复李唐社稷、收整李家零散的河山大地……您怎么能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退缩不前、临阵掉链子.”这一叹带着怒其不争的无奈.却是虽然无奈又也仅仅只能是无奈而已.一顿后很快的便又是一个扬声.“请您即刻从这东宫府苑里走出來.您只需要走出來就好.其它的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您走出來.其余一切皆由臣等为您去做.您只需站在这巍巍太子府前发布号令、号令天下啊.” 如斯这一通道理.任谁都明白的紧.李显亦是明白的紧.但他也是一个人.他也会有胆怯会有害怕的时候会有摇摆的时候……他所需要的自然不是谁人告诉他怎样的大道理.原本就是谁都明白的事情.却还用谁再多说么.多说无益.只会让他愈发心烦. 殿外为首的将军最先开言劝阻之后.接连便有兵丁偏将叠声附和.恢恢声势充斥耳廓、脉脉阵仗铺陈肆虐. 是时再顾不得答复立在身边如是声势咄咄的妻子.显往着前方进深迈了一步.定着急急的气息、凝着慌乱的神绪.看样子他该是打算就这么出去了. 韦筝提着的一口气就凝在胸腔里.眼看着历史性的时刻就要到來.看着自己的丈夫就要迈入进深、即而走出去.只消一步.只一步…… 但何其不幸的.便在进深当口.李显再一次停住.倏然燥燥的重又一个转身回來.面色神情便可看出他已委实沒有半点儿就此出去的意思. 这样燃起希望的火光后倏然又落下.再燃起、再落下……还好.韦筝此刻这不长的时间里已经历经了极多次. 显看着筝儿低声徐徐:“小人当除沒错.但现在……圣上身体不太好.还在静养.万一我们冷不丁來了这样一下.兴兵宫禁的吓着她老人家可如何是好.”言于此处像是终于为自己茫然摇摆的心绪寻到一个公然的着落处.他心念一动、颔首时目光灼灼.“依我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如此一通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搬了孝道出來. 立在与他极近处的筝儿霍的一抹冷冷哂笑.这个时候你倒來讲孝道.孝道……简直笑话. 便在筝儿这么一个须臾恍神的间隙.只听那宫外将领紧临着显的这通才落话尾又是一道:“我们不顾身家性命与举家上下老小.这般提着脑袋、豁出一切只为捍卫您.难道您如今是一定要将我们置于死地么.您就是以如此姿态回馈我们不顾一切炽热如火的赤胆忠心么.”极其易见.眼下说出的这些话已经带上了昭著的愠气. 李显走不走出东宫、参不参与政.变当真至关重要.李显是太子.是一面旗帜.只有有了这面旗帜那兴兵宫禁方才可说是正统之道.因为是帮着太子上台、帮助李唐复国.而如果太子李显不参与.那此刻浩浩一干人又都是在做什么.这一干人便成了谋反.成了与朝廷与皇权对立.性质就大大不相同了. 所以此时此刻这些人自己的性命、乃至举家上下老老小小里里外外的所有人的性命与往后人生路.全部都系在李显一人身上.系在他如何举措、他走不走出东宫这昭昭一念之间呐. 时局紧密如潮又似火.借着那簇簇劈啪打结的曳曳烛火明灭.筝儿心念起落、急奔几步.绕了个圈子停步在李显身侧.扬起一张已是香汗遍布的果敢靥面:“你以为你不政.变了武皇便会放过你么.你已经参与谋划了.已经参与了.就算你眼下临阵后悔便又如何能脱去干系.这谋逆的罪名也依旧会牢牢儿的跟着你.显.來不及.來不及了.时今此刻你已经是骑虎难下.你沒有退路了.” 韦筝这一席话铿锵有力又急急紧紧.因着语气利利咄咄.故而衬托的这一道曼曼的身子忽而带起了徐徐的发颤、发抖:“听着.”她來不及平复心头乱绪.又是一步凑近.就快要直与他触在一起.连每一缕急促的呼吸所滋生出的微小撩拨都可以这样清晰的感觉到.声息低沉下來、韧力愈发俅劲.“为今之计你只有走出去一搏才能有一线生机.唯有如此.如此而已.”落言一定.眉目紧紧蹙起來.犀齿银牙咬的瑟瑟唆唆. 胜败全在于一个他啊……筝儿实在沒有别的办法了.她已经声嘶力竭歇斯底里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已经全部都说清楚了.剩下的举措实实就要看李显他自己怎么着了. 当然.还有造化……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波又起 ………… 不得不承认.男人若想成功那身边决计的、必须得有一个果敢锐利的女人.对于李显.这与他共患难的第二任妻子、时今的太子妃韦筝就是这样的女人. 终于.韦筝这样一席歇斯底里的厉言疾语.唤回了李显飘在九霄天外那样一捧乱麻般的神绪. 就着绰约光影.在妻子极为迫近的细致逼仄与殿外的咄咄声势之下.他安静了下來. 如豆的灯光在他面上打下一层薄彩.溶溶的颜色好似镀了绰约聘婷的金箔.整个人在这之中显出一抹睿智的冷然.显眉弯微微聚拢、再聚拢.就此顺着情潮、贴合着思绪陷入另外一片新生出的沉思当中. 他不得不开始认真的思量起妻子的话來.什么孝道什么责任什么厚积薄发的策略.其实都是借口.通通都是借口.这不过就是他慑于母皇的威严、故而在这最关键的当口里生就出临阵脱逃的作弄罢了. 韦筝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的真实心思从來瞒不过这一位有着玲珑内绪、熠熠慧眼的女人.她说的沒错.时今之势已然骑虎难下.李显所能做的当真只是就这样硬着头皮一路走下去了.就算他中途退缩.却也逃不脱个他最先时就已参与其中的注定.那么武皇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他.若想活命.他只能选择一搏到底、飞上朝堂蜕变图腾为真正的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是…… 就这么几停几顿间.门外聚义一起的心腹将士愈发的乱了方寸.眼下这一场苦心筹谋了若许久的政.变成功与否.取决于的莫过于它的时机.什么都耽搁得起.唯有这“时机”二字着实的耽搁不起.一旦失去了最佳时机便意味着前前后后一切苦心经营、拼力拼神彻底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耗不起.无论是李显还是这一众身陷蛊中沒有退路的人.全部.谁也都再耗不起了…… 是时漫着幽幽进深又是一阵摇旗喊呐.聚在东宫太子府外的这一班将军将士已然燥乱.人的耐心即便再厚重也终归是有限度的.此刻已被这么吊的就快瓦解、就快枯竭. 也不知是哪一个将领骤地一下粗着嗓门高呼起來:“好.太子殿下您若不想再参与也不是不可以.请您走出來亲自同臣手下这些将士们交代吧.这其中來龙去脉云云一干.臣无力解释.”这已不能再用单纯的进言、更不能再用劝慰來形容.此时此刻分明就已经是在咆哮狂嘶了. 心若擂鼓间.筝儿紧趁时事又侧迈一步与李显正面相对.娥眉聚拢时紧接着殿外将领那重咆哮趁热打铁:“如果你不政.变.他们就成了造反了.那所有人便都是一死.你信不信他们都不用日后皇上动手.现在就能即刻冲进來把你生吞活剥了.”字字句句全都带着一股有力的铿锵.语息气调一浪高过一浪. 她通身上下瞬间迸发出的所有趋于狂野的烈性.那是真正可以动辄乾坤宇宙的巨大血脉喷张力.这喷张力迅速的漫过了她身边真正的真龙天子.就此令她的男人顿时黯然失去全部颜色. 是的.显是一个时常悲观、总也想以退却來守得一个周全的人.这是经年磨洗辗转的流放生涯所培育出的后天情绪.但他并不是一个愚者……不消说破、更不消解释.是时这将领口里说出的这好一番硬气之言究竟有着何等意味.他心里亦是清楚的打紧. 这是掺杂着十分浓重的火药味儿的一番话.这是威胁.是明晃晃的威胁……无论身份有多悬殊.有一个要点必须极快的认清楚:时今眼下.你、我.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同一根绳上绑缚一起串联一道的蚂蚱.政.变与否、该怎样做、前进亦或是退缩.已经由不得你了. 正如筝儿所说那样.如果他太子爷当真敢走出去对着大家知会一声行动取消、各自散去.那这一班蓄势待发的将军将士们当真便会抛却一切不管顾的一哄而上把他生吞活剥、啃骨嗜喉. 还有退路么.沒有了.再也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夜风扑面、帘幕幽飘.迎着满殿映的便连白昼也是莫及的一阕敞亮.显缓缓阖目.一声深冗的长叹迂迂回回就此落在了心里. 何其苍凉、何其奈何.将喑哑心事就此生生吞噬于喉、全部的迂回吞咽不留丝缕. 那双眼睛复而睁开时.便再沒有了纹丝毫厘迟疑停滞.袭就着几多反反复复搅涌回旋的犹疑顾念.终于.显定定的起身向前.迈开足下一双靴步.就此沉沉的步入内里一道被烛影光波点亮的冗长进深.一步一步.就此走出东宫殿门. 聚如火龙的颀长队伍已井然有序的列阵于前.在看到太子华冠之上一痕亮色如匕首般划破苍茫肆意的瞬间.喧咄人马顿然静默. 显什么也沒有说.肃穆的神色使他看起來显得无比庄严而殊胜.这一瞬他当真有了那或许本就该与他同发同体的真龙天子的阵仗.他一步步行至队伍中.央簇拥之处.靴步骤停.一个翻身跨上了那匹风姿昂扬的青葱硕马. 这一幕场景却是來的何其动容. 东宫巍巍、肆夜如焚.火龙应天的浩浩大军之间.一席金灿龙袍的太子跃身于马、昂首凝目怀着神圣的目光俯瞰这齐整的禁军.顿然.这一座华美恢宏熟悉万分的唐宫.一瞬便在他的眼里有了全新的认识.他开始怀揣着满心真挚的欣喜去触摸、去感悟.在这一瞬.内心深处那些素日里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一脉渴望.就此如和风细雨般浸润着丝丝慢溢流淌…… 李显适才跃于马背稳住身子.便不知是何处的兵士抬手便冲那马背一鞭子迎上去.那青骢马骤一受惊.登时舒展四蹄不顾不管的往前方如一阵疾风般冲驰而去. 太子的走马号令于这等待经久的列阵之队中涌起一个迅猛的高.潮.显猛一恍神.一切目之所及处的景致都在他的视野里变得光怪陆离、火树荧花. 这一瞬他什么都辨识不清也思度不透.兜头打马间只听到身后将士齐声高呼“太子万岁”.就这样将他簇拥中间、连呼带推的一路往既定好的玄武门方向迅速赶去…… 瞬间寂静下來的东宫殿堂较之方才那般喧哗逼仄.简直是陡然便陷入到两重截然不同的景深中去.骤然的冷寂总可与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 回廊殿宇被夜光涣散下的明灭光影里.一席广袖疏裙的韦筝扶柱远望.待那火树银花的长龙队伍在她无人知晓的默默目送下终于顺利渐行渐远、渐趋离开她朦胧又沉淀的一道视线后.她方收了目光回來.微垂眼睑、双手合十.须臾后重又抬首.含霜目光对着那见证了无数离合聚散、纷攘世事的昆仑里一轮净月虔诚的祈祷.祈祷于万能的、大慈大悲悲悯众生万物的佛的莲台之下.就此守住心香一瓣.唯愿一切出离苦海、却不要偏离轨迹…… 世间诸事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过去之后便会发生什么样的一些事情. 一步登天与永逝地狱.在于的便是这一瞬间.这诸佛菩萨神明非人飞身跃过骤开莲台的.默默然须臾一瞬间……瞬间之后究竟是飞腾九霄涅磐成龙.还是葬身之地都不会有的化为孤鬼.沒有人知道.也从來都无从去知道. 唯有将一切留待苍天.然后坚守着这样一抹不屈的信念冷目冷心.静待轮回里的梵音奏响一遍又一遍.留待那无极命盘中昭昭宿命水清石白一般显现;然后.再就此逐步去应验…… 很多举措往往发乎的就是那抹最自然的心念一点.然而很多心念一点发乎的却是一个瞬间的倏然笃定.如此简单.一如那些洋洋洒洒的归于无痕、依然无悔无怨的雪. 携着那迂回疏朗的萧风荡跌幽幽.一路放眼洞穿过去.举目之间俱是黑压压的沉冗景深. 肃杀并着戾气又合着血腥就此漫着九重宫阙、冗长回廊一晌齐聚. 绰约的宫装儒裙贴合着天风的撩拨而曳曳的翻转.婉儿微扬眉弯.将那投洒在天幕之上的一道淡漠神光飘渺到了宫阙回廊间.不动声色.就那么一个浑然威慑的睥睨姿态.“刷..”地一声.沉冗厚重的有若來自炼狱般的萧音叠生、图腾成影. 她引袖抬指.亲自打开了两道雕龙刻风、鲜活栩栩的迎仙宫的古老大门. 古老的图腾便昂扬着一泓命途的经纬.似是夹着神秘的咒怨一般.冥冥中宿命的味道就此呼啸而至…… 就在彼时.那高高悬在暗沉天幕帏布之上的肃杀贪狼倏然亮了一下.只是顷刻便弹指归于寂灭. 眼下是时.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不是么. 顺理成章、天衣无缝……除却在东宫太子那里遇到了一个小小波折之外.真的就沒有再出一星半点儿的岔子么. 也不尽然.就在方才这浩浩大军依计行往至为关键的中枢纽带玄武门时.却又真真是百密一疏的出了另一素乱. 原是张柬之按着一早的想法.带领禁军冲至玄武门合该是如入无人之境才是.因为这玄武门的守将左、右羽林军将领已被双双控制、并吸纳为自己人马.但万万沒有想到.只待接近玄武门却尚且还未來得及策马冲入.殿中监田归道却突然半路杀出.带领千骑兵士挡住了他们这一干人浩浩荡荡的去路. 真个是一波才平又起风霜.电光火石的转变.顷刻便使得整个世界就此坠入梦境般的恍惚……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二张殒命 () 是的.玄武门主力将领确实是左右羽林军无疑.但张柬之他委实遗忘了一件其实微乎其微的细节.便是..在左右羽林军之外.还有一支挂在北衙禁军名下的非主力队伍.即千骑兵. 这千骑兵虽为北衙禁军的名下所属.但将领从來都是由皇帝亲自予以委任.其间意图显而易见.为的便是让这北衙内部相互牵制. 或许那一闪即逝的念头里有想到过这一层.但只是觉的无论怎样.既然这支队伍挂在北衙禁军名下、为北衙禁军所属.那便理当听从将军差遣调度.这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是么. 可这田归道田大人为人偏生性格硬硕、甚至趋于耿介了.此刻面对着浩浩荡荡的逼宫大军.他毫不让步.只一口咬定自己并不曾接到武皇任何指令. 故此.任凭张柬之等人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软硬兼施论道的头头是道.这认了死理儿一根筋的田归道依旧是死把着玄武门要道.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肯放大军进宫去. 就这样僵僵持持徒费工夫的半晌都不曾有所动辄.这好一场所谋惟恐未详尽的周密计划已是箭在弦上迫在眉睫.眼见着便要因为这一个疏忽而滋生出的小叉子便功亏一篑么. 但早便知道.沒什么是可以逆天改命、乱了定数之阵脚的.即便是变故丛生.该成功的事情也依旧不会失败.宿命般的.尾随其后的太子李显倏然赶到…… 有如干旱已久的河山大地骤然扬洒了一场及时雨.仿佛蔽了月的乌云在阴霾障目之下重新映出了溶溶一道暖金.随着太子李显的队伍浩浩荡荡赶到玄武门汇合.随着太子一席描龙绣山火华虫的龙袍、并着头上金冠的一点亮色在暗夜如潮里熠熠生波.倏忽一下.这无望的处境陡然被带起一股新的希望与勃勃的激动人心. 如此一來.耿介之士田归道兀地一下便沒了主意…… 是的.他如此打定主意的死守着玄武门不肯放大军过去.但他同任何一方都沒有矛盾、且对于政治漩涡的远离也注定了他对任何一方都不会有所倾向.这个人此举并非是在死保武皇、亦或者与太子为敌.这一切的一切原也不过是他职责所在而已.至于立场与否.其实不见得有. 原本这是一支不曾授了皇命的哗变队伍.但时今太子李显却突然出现.皇帝与太子之间的距离其实并不疏远.不过就是一步之遥而已;皇帝是当今的圣主.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左左右右两边辗转.他无论如何都开罪不起任何一方啊. 于是田归道陷入了纠葛之中……到底放不放这支队伍进去呢. 放.还是不放. 永夜的天风打着旋儿的在耳边呼掠而过.犹如饿疯的野兽.这风带着似要洗刷掉山河大地之上一切罪孽胆怯、真伪良善的天罚般的大阵仗. 是时.天际那轮被雾霭隐了一大半的小月便又被冷风毫不温柔的拂开.淡淡的银色月光簌簌的筛洒下來.那样迷离与苍凉.凄凄惨惨间铸成了一抹迷离莫测的似梦似真. 迎着那些风儿并不婉约温柔的造势.田归道闭上了一双虎将特有的炯炯睛目.须臾辗转.一个冗长的吐纳萦索胸腔之后.这双眼睛重又一点一点缓缓然的睁开. 他将牙关咬的紧紧.将这颗芜杂纷乱的心就此甫地横了一横……终于.随着太子的到來.而将这场宫廷哗变改为了顺天景命的另外一种性质.田归道有了妥协. 他说他可以放行.但有一点.他不会允许自己手下的兵士跟着政.变的队伍一起自玄武门进去. 这个决定让在场众人都实实的吁了一口冗长的气、放下了悬在空中倏然就沒了个着落的一颗心. 便如此彼此各退一步.田归道将手下兵军留在原处.却终究让开了玄武门、选择了放行. 这一干将士怀着滔天宏志.顺着入宫必经的玄武门一路直冲进去.兴许是所有的羁绊都在先前已经受尽.这支队伍自此后再沒有受到任何直接或者间接横生出的牵绊.一路咄咄的直抵武皇安歇之地..迎仙宫. 亦是一早便有过的安排.上官婉儿立于洒沓夜风之中把关接应.在眼见这一支队伍浩荡如天边翻涌起的乌云、又若碧海之畔波及而來的海潮一路涌动后.她将思绪一沉.然后亲自打开了这道通往迎仙宫殿阁的正门. 古老的门轴闷声转动时.有如将受了诅咒的宿命倏然释放.又若魔鬼的怨灵幽幽然自虚空里显影飘散. 身后有错综的浮影蹿动.那是宫娥内侍眼见这样一支队伍如压顶的乌云般逼仄而來.便忙回身疾跑着欲向里边儿武皇处报知. 早有婉儿传命守在各路要路的心腹女史藏短刀于青夹皂袖.见有宫娥回身向里跑.便闪身阻拦.握紧刀柄一刀下去便将这些宫人的性命结果. 娥眉淡扬.在这轮惨白如银砌的冷月苍苍辉映之下.婉儿凝了黛色的眸子漠漠然睥睨这一切.她分明姣好的素净冷颜上不含一丝属于烟火俗世的斑斓感情.即便是直面生死、耳闻萧音、目染血腥也依旧沒有掀起任何的涟漪. 此刻她只觉自己由人及心甚至灵魂.由里至外全部都是虚无般的空. 人太渺小了.渺小的连眼前看似唾手可及的东西往往都把握不了;不.渺小到根本就不知道哪些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哪些不过是水月镜花虚空一片. 就是这样渺小的人.就是这样渺小的人啊……连这身家性命都不知道何时便会涣散了去.原是这样一种可悲的性灵.人又能走多远、能奔多远. 偏生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却有着戒不掉的贪婪本性、那些yuwang…… 人之初、性本恶;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横竖都是逃不过的. 兀地一下.一个冷不丁的钝痛沉积在心里.泛起的疼痛是那样的真切.婉儿骤然垂首.寒凉的纤纤玉指下意识抚着心口按住.一种若有若无的宿命挣扎感铮地一下撩拨过去.那么真切、那么明澈与清晰. 是快要死了么…… 骤起的莫名念头就这样一闪而过.只是一瞬.她曼勾了软款的檀唇哂笑. 死.死是什么.我们又何曾真正的活着过. 那不过是一种生命的涅槃、一种苦难的解脱、一种彻底的回归、一种万般皆放的释然安详……走都走下來了.连活着都不怕.难道还怕死么.. . 接连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如斯.因着婉儿这边儿早已铺陈好的一切.里边的人便不会知道外面所发生的喧哗燥乱.便是已经地覆天翻也依旧不会知道. 如此.这样一支浩浩喧喧的队伍便稳着步调有条不紊的继续前行. 是时正值昏沉的冬之永夜.好梦正酣的二张兄弟尚沒有从梦寐里复苏醒转.待被惊醒时.尚不及披衣下榻一探究竟.整个人便已经身首异处、被蜂拥而入的兵士拖杀乱砍葬命于外廊之下. 一代佞臣、一代传奇的男宠就此结束了他们的人世旅程.魂兮离体涣散于风.再也无法存形于世了. 这是这场政.变一早便打定的旗号.便是诛杀二张兄弟. 然而政.变的真正意图自然不在二张兄弟这里.待政.变队伍顺利将二张杀死之后.便又在张柬之的带队、簇拥着跨了高头骏马的太子李显的号令之下.半刻未停的径直便奔入了武皇的寝殿长生殿去. 天风簌簌.隽永了已然注定的一种结局.也洗刷掉一切命的经纬与宿的同归.待正殿之中熟睡的武皇缓缓睁开那一双虽有朦胧、但英瑞锋芒依旧不减的龙眸时.倏然之间便有明澈的浮光拂过她高傲的面目.紧贴着雕花的轩窗、刻凤盘龙的楠木香塌.这光影犹如蹿动的长蛇倏然探入. 人老了.总是这样嗜睡呢…… “哗..”那是顺着小窗木棱间纵横缝隙里灌溉进來的索然穿堂风. 武皇眯了眸子.有攒动的光影在她面目间错落开去.倏倏然延展成浅淡的光斑.她缓缓的.缓缓的抬起了头.目光流转的须臾.满眼遍是刀光剑影靠拢浮聚……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众叛亲离 || “是谁在此兴兵作乱.”带着洞穿宇宙乾坤的威仪.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一股从未变却的不怒自威.霍地一下刺穿了层叠阴霾、剑影刀光. 软榻上骤然惊醒的武皇沒有动.就这么单手支颈.一点一点瞥了眸子往政.变队伍间悉数的扫过去.一双含着锐利的龙眸似乎沒有遗漏、沒有放过任何一处隐匿极好的细节. 当残酷的时局就这样摆在眼前.武皇只剩下白发余威的悲凉.究竟只是悲凉.还是震撼. 月华清寒、夜波如瀑.这样凛凛然威慑天下的目光啊.在此刻夜色如死的泼墨般的深黑沁光中.犹若两道斩破东风枯骨的淌血利刃.带着肃杀且决绝的戾气.一个弹指便令眼前这哗哗然中气十足的政.变队伍沒有一人不淌下淋漓冷汗. 武皇.到底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得着天命造化的武皇啊……清晰有力的句子就这样烙印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河里.似是诘问、又似只是平淡如斯的一种顺势.如此神奇. “张昌宗张易之兄弟谋反.臣等奉太子之命诛之.”这是半晌的停滞无声后.张柬之提了口气微一定神.颤颤一步出列. 夜色下的他面目、举止.在旁人看來无疑是平和镇定的;但只有他自己心知.这样的平和镇定究竟被赋予了多少竭力的按捺、以及莫可奈何的伪装.或许.武皇也知道. “臣等恐有风声走漏.故并未禀报陛下.只好擅闯宫禁、先斩后奏.真是罪该万死……还请陛下.千万恕罪.”有了开头.这后续的一番话便明显顺势的多.已经敛却了最初时嗓音里不能避免的干涩.他颔首敛襟.对着武皇一个抱拳作揖. 只是这话委实是口不对心的.虽然口口声声言及着的是“罪该万死”.但无论是字句还是口吻都决计是相当强硬的.倒是与这闯宫兴兵的大胆决策煞是贴合.却又哪里有半点儿诸如“罪该万死”的意思.甚至从这里边儿窥探不到一星半点的恭谦. 不是不畏惧武皇的威严.也不是内心深处沒有纹丝的颤抖与胆怯.但事已至此.又还能怎么样. 即便从头到尾都不曾有人向寝宫内里的武皇报之情形一二.但武皇是何其练达与聪颖的人.眼下情势究竟是怎样、目的是什么.她在心里很快便摸的一清二楚明白的很了. 一帘明黄色的帏幕合风晃曳.垂下的流苏一曳一曳的撩拨着软榻边角.在这两方对峙的险要时刻依旧标榜着无上的帝王威严.一切一切看在眼里都是那样不容一丝半点儿大胆的侵犯. 对于张柬之的回复.武皇沒有再言语一字.只是平和了倦烟眉弯.向着张柬之那么略略的一扫. 张柬之下意识的低了头去.故而无从探到他此时眼底深处浮动着怎样难以梳理的复杂情态.不过.是时的武皇也再沒有那闲闲的心思和兴趣去窥探他的情态.她只是累了.突然就感觉到累了.这种由身到心的疲乏困顿.似乎还是前所未有过的……她淡淡一睥.将半张面靥很顺势的回转过去.对着立在另一侧隅、颔首垂目毫无声息的太子李显. 细微的烛光并着造势的永夜穿堂风圈点在四野周匝.武皇半张面靥便被濡染的璀璨而十足光鲜.她顿了顿.音腔并未带起一如旁人笃猜之中.那样合乎此时情理的巨大落差起伏:“原來是你的命令.”分明淡淡微微.入在耳廓只是觉的闲话家常. 但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李显下意识略略抬首.正巧对上母亲的眉眼.她檀唇旁分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落在了李显的眼睛里. 就在这一瞬间.李显骤然生骇.只觉胸腔里这颗心急剧的起了一个猛烈的跃动.凭着下意识的那股拿捏作弄.显霍地一低首;须臾之后再抬起时.却发现月色幽幽里.母亲唇畔那抹诡异的浅笑已经不见痕迹. 显俨然恍神.方才母亲那染笑的唇兮与洞悉一切的目光究竟是真是幻.他已经分不清楚…… 武皇脖颈微微向上扬了一扬.整个人比先前更为淡薄明朗了:“既然二张已杀.朕已心知.那么太子.你便回东宫里安歇去吧.”淡淡的语气. 虎老余威在.不消其他.只要武皇这个人她在这里躺着亦或坐着.只要她在这里.那么这气场就可以让人整个身子不寒而粟.却又委实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李显低头:“是.”也不知是怎的.显只觉这样的答复根本不由自己.他是从潜意识里觉的那样不容抗拒、不可抗拒. 母亲说了.太子你回东宫里安歇……那是命令、是必须、是连他自己也说不上來的别样感觉.面对这样的命令.他突然就迷失了自己.除了领命不知道如何去反抗. 过道处的帘幕突然被掀起來.便有更明丽的光斑顷然入室. 众人循声去看.见一道婷然身影立在帘幕当口.素净的面靥盛着最自然的一道天光.恍惚的如一朵怒放的罂粟一般绝美:“太子殿下不能走.”柔荑一抬.便将已转身离开的太子李显拦住. 这骤然出现、亭亭立于幽光处的人.正是上官婉儿. 她颔首微微.眼泪滴在心里.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无态:“太子……怎么能再回去呢.”声息不缓不慢.婉儿浅勾唇角.语气从容镇定的只觉残酷. 暗夜里一米妖光荡漾.武皇梦魇般侧目向她看去. 这是上官婉儿.是那个一十四岁时便跟在武皇身边、时今已近二十载的上官婉儿;是武皇素來贴己、引为心腹之人的亲密知己;是近年來蒙得武皇全部信任、庖代理政、朱批疏奏的内宰相.时今她却亲自参与了反武的政.变.她亲自打开那两道古老雕花的迎仙宫大门.她立在月影清明、夜波沉淀的明灭之境.她拦住了哗变而來的太子李显……她对武皇.做尽了针锋相对之能事. 神皇圣母.她身边的人背叛了她.所有人都背叛了她. 心腹大臣.亲生儿子.亲厚俨如亲生女儿的上官婉儿……哦.对了.看这阵仗、这情形.也必定还有她的亲生女儿太平公主.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军逼宫 -- 武皇沒有说什么. 是的.聪颖如武皇.眼下明摆着的许多事情.在她心里极快便梳理清晰、有了个谱……可是为什么.连好笑的力气都不愿再有了呢.又或者她该好笑么.还是只觉悲凉.无力.无能. “陛下.”立在另一边的张柬之忙不迭又是一步斜斜跨出.他已在这时将心下生就出的紊乱拂的平顺.抱拳于胸.对着窗外那无边永夜作了一个深深的揖.俨然一副遥祭先人的凛冽模样.“当年天皇将太子托付于陛下.陛下您帮着太子打理、坚守了这样久的家业了.时今太子殿下已经长大成人.且贤明有度、实当大任.故理应继承祖业、也让陛下能够就此好好儿的歇上一歇.” 这一席话虽听起來是在恭维武皇、且滴水不漏缜密非常.但字里行间昭著着的许多深意、那些对武皇专政许多年这一行为的不满.谁都不是愚人.无需说的那般透彻了吧. 张柬之做了一个吐纳.喉咙微微滚动.这个细小的举动成功无遗的暴露出了他此时此刻是有多害怕:“臣等今日……便是要奉太子登基为帝的.”即便心中还是迫于武皇的威仪而起了怯怕.但一顿后.到底还是把这话完完全全的挑明了说出來了. 回溯前尘渐次梳理.多少过往尘埃吹吹鼓鼓的凑化成了华年涉水的空布袋呢.花开花落、日升月浮.浮生岁月的洒沓前行间.昨日星辰已换了几换.轮回早已成千转……武皇心意寥寥然.张柬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眼、以及殿内在场每一个人脸上流露出的神情.武皇忽而觉的很是嘲讽. 满殿幽幽绰约的光影并着银白铠甲上沁出的光波.就此交相重叠.那是走了将近一生的路.多少年的沐风栉雨劳心费神呵.似乎只有这一刻.只有在这一刻.武皇才算是真正的静下心來将这浩浩一条人生路、将这巍巍华美的太初宫一点一滴看的真切. 人之一生.总得有一刻是那样刻骨铭心、不同寻常的吧…… 一阵风起.撩拨的帘幕曳曳合风飘转的同时.也涣散了武皇垂在耳畔、萎在肩头的恍若生波的发丝.她的心境在这一刻当真是澄明如镜.面对这等咄咄逼仄的大阵仗、张柬之一字一句铿锵戳中要点的近乎苛刻的所谓劝阻.她似全都浑不上心. “瞧.这便是我武华姑走了整整一辈子的路呢.一辈子……”她的眼睑微合又睁.迷离的神光俨如陷入梦魇一般.不知落向了哪里.徐徐的呢喃吟咏出口.似挂着笑、含着一抹情.又似是极闲适顺势的一句描述.深意叠生、又似乎并无它意. 起风了.这些缪缪转转在身畔虚空间的迂回幽风似乎更解人意.虽然是清清朗朗的.但鸿蒙初开、天地汇聚至如斯.它们看过了太多太多的沉浮跌宕、因缘聚合.它们的阅历与智慧不是茫茫天地间任何一个渺小的人儿便可以企及甚至染指一二的;它们早已经平平淡淡沒了情态与热衷的企盼.事实上它们才是真正的大智者…… 殿内寂寂无声.绷紧如死的气氛里只余下穿堂夜风料峭且凉薄的一缕缕迂回打转儿.涣散出粼粼一道道游鱼般美轮美奂的游弋势头. 离合的眸光就此倏然又有了神志的牵回.武皇豆蔻薄唇勾起了一缕略显阴魅的妖色笑意.淑淑的.声息轻拢慢捻.威严依旧不减.“婉儿.朕待你不薄啊……” 只有这一句话.只有这一句.虽听來淡泊如云.却带着丰沛情态.可是口吻不重.一点儿都不重;只是诉说.只是……不舍. 对.沒有怨怪、也不恨.只是最最单纯的不舍.因为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往后的日子再也回归不了曾经那个在眼下是时看來.是那样极尽美好的当初…… 真的是因为.已经万般皆放了么.这位历史长河里独一无二、虽为女儿身却做尽男儿事的女皇.高高在上的得着天命的一国之君呵.拼了一辈子.搏了一辈子.走了一辈子.谋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时今眼下一切一切过往前尘、并着眼前时局一起堆叠至此.霍然便觉的百感交集.霍然便觉的原來这么久了.自己.不累么. 软款的绸绫覆盖于质感极好的丝滑雪酥双肩上.合着迎面扑过來的穿堂小风落下的碎碎雪花.衬着她淡漠的靥面花黄.忽地浮沁出了一丝稍偏病态的妖.此刻的上官婉儿似若一朵含苞了若许年的玉色牡丹、正于夜光中舒展花瓣渐次绽开. 婉儿猛地抬首.波澜不惊的沉稳双眸一如这张静好的朝天素面般含着睿智的金波.嵌着深紫玛瑙的雏孔雀银簪漾了天光与烛火.凑化、氤氲出一股既妖娆又满是煞气的幽幽冷漠:“婉儿正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报答陛下.”她霍而迎向武皇那双只是疲惫、只是困倦、还有一些斑驳不舍的若兮凤眸.一颗心却出乎意料的平和无动. 这话是假话.也是真话. 在这重身影其后.大敞大开的殿宇琉璃铺就了一长道直抵外廊的灿灿金丝莲砖.掐丝熏炉袅娜漫吐出的绰约云雾随着永夜将明.而一层层的明暗错综下去. 权利的巅峰、命途的钦定、万物的蛰伏……似乎就在此刻.一齐凑化出一道惊人完美又动容的美妙融合. 婉儿沒有动.只是这样静静的面对着榻上姿态依旧闲然、神色依旧不怒自威的武皇.淡淡的睥睨了一道目光. 这一瞬间恍然发现.原來自坦缓的地界抵达沧海桑田改天换地的阵仗.也就只是这一倏然的时间而已.原來就是这么迅捷的事情呢. 对于婉儿的回答.武皇心中沒有做出半分感想.只是觉的有些顺势、又有些不大顺势.不过终究是沒有太过于出乎意料. 她了解婉儿.正如婉儿如是的了解她一样.所以她们之间一些默契、很多细微处都大抵是不需要过多的辗转忖度便能明白的. 武皇淡淡的收了眸光.回旋着顺势无心的一扫.将殿中前排立着的一圈儿人就此扫视了一番.即而转向偏侧默立的崔玄暐:“崔公.”这是她一向倚为心腹的功臣.如是被她那样相信与看好的人.武皇启口.目光含着浅薄的笑.语息沒有变.“你也陪着他们诛杀二张党羽.”最单纯的发问.仅此而已. 但在崔玄暐本身听來.却是觉的分明那样可笑. 是的.论起崔玄暐其人.他身所承所受武皇隆恩委实不能小觑.譬如旁人若要身居宰相那须得有举足轻重之人举荐;唯有崔玄暐.乃是武皇亲手将他提拔至此、厚爱有加. 但时今.他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武皇这句话问的委婉.越是这样便越是含着一股昭著不晦的弥深讽刺.作弄的崔玄暐心若擂鼓.兴许是心虚之故.他未有抬首迎合.嗫嚅于心.终是什么也沒有说.什么也、说不出口. 罢了.罢了…… 武皇默然的转目.只是将身重新往着香榻躺回去.只是这么躺回去.懒散散的一下子便好似松了那意悬悬了半世的心.满殿烛影摇光间.她闭上了一双早已疲惫不堪的龙眸凤目. 她累了.她是真的累了.累了…… 过了花期的缤纷花卉沒有一瓣可以逃脱飘奔大地的可怜宿命.正如阳春白雪之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不是尚且还有着一颗种子正在沉睡.那些流转的光影裹挟着沙石尘粒.一切的一切都在幻化不歇、永无停滞.沧海桑田、地覆天翻.宿命其里、命途其外.一切都会消逝.一切都会不见.徒剩下的一些不甘与对那些越來越不可追的往事稀薄残影的执念.恍然间分不出究竟算是梦境还是真实. 残存的光影还在.但前路已是那样的摸不着、看不到.只剩下那样深刻的一种对宿命、对人事、对缘份、对天道的感知就此沉淀、铭记于心. 这真的是很神奇的一种东西吧. 武皇头脑是放空的.这心最初还有着一些抑郁.但渐渐便又生就出净琉璃般明澈而干净的质地. 她这一生都在不断带着自己、寻找自己.决计是过的沉淀又充实.但细细想來她又倏然发现.原來自己竟不知道自己活了这一辈子.不.准确的说是那个与她心意相通、真正爱她惜她纵容她包容她的人.她的丈夫唐高宗逝去之后.她存活在世的全部意义又都是些什么呢. 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想做好一位贤良的妻子、一个智慧的母亲.她确实是想好好儿帮着他守住这一份他们两人共同拥有着的李唐的家业.这决计是他们两人共同的一份基业啊.他留给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也是最厚重的、与那份感情一样弥足珍贵的东西.她如何能够不爱、不过分的珍惜. 但权利如鸦片.yuwang似蛊毒.出來的久了.往往便忘记了自己是要做什么了…… 亘古的风沙荡涤洪荒、洗净了浮华尘藻.昔日里也许曾有过的那样一个“我”.就此于洪荒的时光大漠里越走越远.洒沓的身影杳杳的次第斑驳.身后却承载着一个时代的兴衰起落、浮沉变幻. 那一切都印烙在了那个特有的时代所缔结出的风云际会里.即便一日故人仙去、时光如洗.再也沒谁记得、更沒谁会识得.一些东西也会永远永远都留在那里.渡尽劫波、千世万生之后.再由那时的自己凝眸远眺、起思追忆.一点点的将她记取……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劫后重逢 ………… 政.变发动起始、至眼下结束.前三路主力人马已经如数完成了他们各自的任务.而第四路相王李旦与司马袁恕己这里进行的亦是顺利非常. 这边武皇被控制住.而李旦那边也极快的便控制了中.央机构集权.甚至干净利落的沒出半点儿岔子.按着一早拟定好的那个计划缜密无二的进行.很快便将二张兄弟分散各处的党羽、亲信悉数降服. 紧接其后的禁军将士浩荡出宫.直抵着二张兄弟的府邸一路冲杀进去.就这样将他们留存于家的三个弟弟一并逮捕枭首.又并着二张的头颅.一齐高高悬挂于天津桥头示众于人…… 一场兴兵宫禁最后的结果无论如何.中间的流血与杀戮都是不可避免的.这又不知造就了多少无依托的冤魂辗转飘荡、于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空里缪缪兜转而执念难平了. 说來这一切.却又都何尝不是定数呢.悲凉与否在这之中.便又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了. 永夜无边、寒风又起.上官婉儿茕茕一人行走于落雪消融的冬寒大地.纤纤的身影并着那凋朽的神态.使得她整个人颇显一种无依无靠的伶仃. 她人生在世不长也不短的二十几年间.那些不断历经过的日日夜夜.历经过的事情算來也都早已不计其数.但似乎还从沒有哪一次的夜一如时今这般绵长恒远、不见尽头的. 天色将阑未阑.将明又偏偏不明.就这样摸不着头脑的欲盖弥彰、掩映开合.才最凄冷断人肠. 但是断肠.那柔肠早已绕指成结断了不知有多少次了吧.时今还能再断么. 凌波小步逶迤款聘.独自一人.婉儿踏在太初宫狭长迂回的汉白玉甬道上.浩淼的天风吹鼓起她凤尾蝶扶摇羽翼样的宫袂衣摆.那些美轮美奂的韵致、那些大镶大滚的浮华啊……就此黯然.悲凉感如水样的开始深滋漫长. 夜色昏沉、曙光将破未破.周遭气温煞是冰冷.她的每一步都走的极慢极缓.素净的面孔上有的依旧是那常见的淡漠平静.面色是那样苍白.苍白的简直可怕.根本看不出半点儿血色來. 北风呼啸着打在身上.昙然间这周身的肌体便起了一阵微小的颤动.一如这心、这面一样的寒冷刺骨. 前所未有过的无助之感霍而潮袭.那么无助那么无助…… 婉儿只是想要哂笑.却往往连这样的哂笑都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着实不知此时此刻到底该怀着怎样的一脉心情.喜悦.悲伤.或者是哀凉. 她辜负了武皇.归根结底.她到底还是辜负了武皇. 这个念头贴着心灵的谴责.起的蓬勃而潦草.这是既定的一抹逃不开、躲不掉的直白的无奈. 冷不丁的.随着白月光一荡间显出的一痕清冽.她想起了那句话.那句武皇在迎仙宫寝殿里看向她时.对着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句迷迷的谵语.似在扪心发问、又似在问出口的同时就已经洞悉明白了一切.当时武皇说.“婉儿.朕待你不薄啊……” “朕待你不薄啊……” 像咒怨、像索命、像怨灵、像执念、像……让上官婉儿只觉的一阵接一阵的扼颈窒息. 她铮地心口一痛.素指涟漪.下意识忙不迭的紧紧捂上了揪疼的心口.可那张静好而精致的面孔却依旧像死水、像坚冰的一丝波澜也无. 得了自由么.时今武皇的时代看着便结束.她不需要继续受制谁人.那么可以.得自由了么……呵呵. 章台柳依依、红袖制诏忙.自打她幼时家道生变后糊里糊涂便顺着命运的颠簸而入了长安大明宫、即而又随着宿命漩涡的搅涌而辗转至神都太初宫.自打那命格交错的一瞬间起.她上官婉儿便又何尝还能再有什么自由. 拖着这一副木讷无魂的身子.耗尽一生一世的气血神思.她参与了这一场政治变革.拼着全部的一赌.所为的予其说是李唐、是李旦.倒不如说为的是她自己. 当那个人猝不及防的闯入生命、与她两道本不相干的生命线交错在一处时.倏然便撩拨起的起心动念.让她顿觉原來自己这一颗死灰样的心居然还会动、还会复苏、还沒有死去……她为的.不过是祭奠这一点倔强的生命力而已. 生命是无常的.天道是钦定的.泅水一般自拔不出、而始终无法上岸却又偏生沉沦不得的性灵们是可悲的. 又是一阵洒沓天风漫溯起來.寒流起落时.婉儿只觉的前方望不见尽头的明灭崎路间.那些流转错综的浮光倏然一下被挡住. 彻入骨髓的黑影乌沉里.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的无法言及的奇妙感觉……忽而一下.婉儿将足步停住.带着一缕并不确定的直觉.她抬头.就在这一目光含及、神色交错里.铮然斩断了繁杂错综的思绪. 天光曙色氤氲间.逐步显出的是披着一身羽琳铠甲的李旦. 静夜天光打着迷离的韵致回旋铺就.波及处将这视野映的愈发明亮起來.李旦立在那里.一席银白色的铿锵铠甲闪烁着鱼鳞般凛 凛生辉的波光.衬托的眼前的王者从未有过的一种绝世独立、绝顶登临. 依稀间.可以窥到他临风的广硕袖口边沿处还沾着些微血痕.那是恶战过后所遗留下的最昂贵的纪念.倾尽一世、毕生不忘. 回廊九曲、索风萦荡.婉儿就这样一点一点抬了弯弯的眸子静静看着他.不知不觉.细细弯弯的如黛眼眶里边儿已经盛满了晶耀的泪光.将这双精致好看的盈睐眸子都灼的通红. 一直都道是那不如不來亦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相逢不如不逢.相识不若不识;可去留旦夕间.却要用中途这冗冗二十几年的漫长光阴來参悟.直到辗转至眼下.才时知今世唯逢君卿才是悦、唯识君卿才是足. 斑驳的曙色倏然一下便跃动起來.天边破了晓.霞光将那些掩埋在夜色里的美好景致重新显现出來. 沐着已经到來的又一场白昼与暗夜的轮回渲染.这白昼的到來.似乎较之先前任何一天都愈发蜕变的生动与光鲜了. 李旦就这样定定的看着婉儿.唇畔挂着浅浅一道温润的弧度.绵长的吐纳深深氤于丹田五内.炽热的想念却落在心里.就这样化成一种情怀.一直延探到那个从未全心全意好好抵达过的深度. 旦胸腔一个起伏.阔步一迈.本就不远的间隔距离便在这时显得更近更短.他倾身一把抱住了近在咫尺的婉儿.他的婉儿;后将这个突忽且霸道而狂野的怀抱紧紧收束.将她紧紧罩在怀里. 我要你记住我.永远的记住我……哪怕我们之间这段缘份、这段爱恋走到最后便只剩下一个拥抱的残念.我也要让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且是深爱. 不曾想到李但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不能想到他会如此突兀的便将她抱住、抱的那么紧密. 因惊诧、迟疑、微怯、惊喜……婉儿连行动都忘记.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 这个怀抱來的太过出乎意料.但这一次并沒有陷入到怎样的思想斗争里去.她平复了方才的惊诧.顺着一抹最清冽的昼夜交叠时的天风.她闭上眼睛.紧紧搂着旦的脖颈.伏在他的肩膀上哭的淋漓失声. 归根究底对于武皇.婉儿心中还是有着弥深的负罪.还是有着一缕残念不能完全消散、完全放下啊. 何必、何苦. 记忆里.这是平生第一次失态到如此地步;也是这么些年了.第一次.两个人这般紧紧相拥.她这般心甘情愿的屈服于他的怀.不想再逃、不想再避.也再沒有了逃避的力气. 所以在心底深处最贴近着灵魂的地方.她妥协于他的深情与他的温柔.所以她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婉儿哭了.旦却笑了. 他笑的很美、很灿烂.他引袖抬臂.带着温潮的手掌那样小心翼翼的、温柔的、缓慢的抚摸着她一头飘逸柔顺的青丝华发:“都过去了.从此以后.再不需敛却内里真性、只以假面示人.我们会好起來……都会好起來的.”叮咛呵护.他顺势颔首.在安然蜷伏于他怀里的她细碎的耳根处.柔柔的落下一吻. 过去了么.真的.过去了么.过去了么……婉儿不愿去想.此时此刻她只想就这样躲在他的怀里迅速卸下万千的防备好好的哭一场.痛痛快快的、止不住的失声痛哭一场. 北风呼啸、冰雪冷寒.他们就这样相互挂怀.在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道人间. 或远或近处.那些残余未收的马鸣厮杀都与他们毫不相干.永夜.也就此变得再不寂寞……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那暗沉了经久、积蓄了太久、也逼仄了太久的广袤天幕.就在这个时候忽而大亮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上阳囚皇 -- 神龙政.变从开始到爆发.之所以获得这样的成功、达到理想中的最终目的.这之中纵然离不开缜密的筹谋与严整的干才.却也不得不承认乃是顺应了冥冥中一段天意. 虽是打着除去佞臣张昌宗、张易之的旗号变革.但谁也明白这二张兄弟其实只是一个突破性的借口而已.其主要性质、主要针对者自然不是二张.却其实也不是武皇. 武皇本就已经做出了日后传位太子、还政李唐的决策.且神龙政.变并沒有改变这一决策.而相反还让这个目标提前做了实现.这么说來.不过是对武皇本已拟定好的决策做了一道催化剂的作用.并不需怎生通过此举來迫使武皇改变路数、更迭议事日程. 正因如此.故在这之后.武皇身后的武氏子弟并沒有因政.变而受到怎样的冲击.武家的势力还在.且这一派势力已在武皇当政的若许年间深滋漫长、不动声色积累的相当根深蒂固了. 又加之这一场兴兵宫禁的核心组成部分.其实是不分官职、不分姓氏.俱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希望李唐皇室成功还政、憎恶隐有乱政之嫌的二张干扰武皇决策之人.日后必定皆为肱骨. 故而.在这一场浩浩荡荡的政.变之后.除却原有的权势力量之外.自政.变之后又涌现出诸多新的力量.且原有的力量根深蒂固.新生力量又是自这样一些立了大功、获得升迁的人马中涌现而出……如此看來.神龙政.变过后这座美丽巍峨的唐宫盛世将要迎接到來的.是一个百花争艳、群雄并起的崛起之纷乱局面.又不知会滋生出怎样新生的烦恼了. 但这一切也都是后话.无论如何.这场神龙政.变所带來的政治利益到底雄厚.且对于绝大多数人來说自然是利远远大于弊. 终到底逃不过这样一个钦定的事实..武皇的时期已经结束.她浩荡坎坷走來的这一生、苦心费力经营的这一世至高权利的巅峰时代.自此后顺应天道规律的黯然寥落、化为天边一道最璀璨的流星. 一朝天子一朝臣.帝国的天地换了一换.新旧势力间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全新的碰撞与交锋. 在这之后一切都极是顺势.最直接的便是女皇武则天被囚于上阳宫.次日传出旨意.命太子李显正式监国;又次日.武皇昭告天下、宣布退位;再之后.正式传位于太子李显. 这一班班圣旨.如是由女官上官婉儿亲笔书写. 当心已黯淡、万念已寥落.人的身子骨也就跟着以一种极快的势头凋朽零落、迅速消亡.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武皇迅速的枯萎了下去. 曲终人聚散.大势作惘然.上阳宫里的武皇真正重新静下心來感悟自然.就着夜波如许.她隔过半掩的窗子凝目望月.双眸离合的似乎噙着一汪盈盈的雾霭.却极是安详平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冬季清冷、寒风萧萧的此刻.倏然一下子.她恍然发现这月亮.已经圆了呢…… 委实.是圆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再过不了多久之后.便可以去跟那个人团聚了. 幽曳的莲盏中那冉冉烛火交织横叠着.将眼帘视野打出一层错杂综疏的幽光.烛蕊在空中打了个结. 一尾黄纱垂下來.映着一旁绣屏山水.素彩流墨圈圈点点的在夜光的波及下只是觉的极淡极淡.淡到连大手笔的自然造化都给掩了娆丽万千;淡到一切一切水色山光、万物苍生入在眼里都失了原有的一切颜色;淡到.这样的苍白灰黑而孱弱无力……但并不失其灵动.且正因了这份素色的淡泊而更显出一种素日里不大能有幸见到的.人间留存着的一段风骨中最本质的、积沉下來的一些东西. 武皇整个身子绵软软的瘫在分明精致美丽的雕花缠枝软榻上.错综的黄色帘幕一如往日一样造势出无上的帝王威仪.但今时今刻入在眼里只是觉的嘲讽. 此刻的武皇.已经再也无力了. 旁的一切.那些繁华那些潦草、那些鼎沸那些寂寞、那些热闹与人世里的一份离合聚散以及沉浮起落.一切的一切在时今看來只叫她觉的疲惫.甚至于这份疲惫的心境都已沒有. 因为能感觉到疲惫便说明还有生命力在这副身子里依稀漫溯.而武皇除了一片虚空、满眼的空、莽莽苍苍无穷无尽的无了一切的空……就什么都沒有了. 她的时代已经过去.正如最娇艳壮烈的牡丹开过了她的花期. 此时此刻的圣母神皇.那个昔时曾那样高高在上的、得着天命的神佛天女一般的君者.已经成为了一个嶙峋枯槁的垂垂老叟.已然失去了全部的水润与戾气.一眼过去.除却一身勾着金丝银线的丹凤华服将她这样尴尬无限的身份呼之欲出之外.单看她整个人.与神都坊间普通的同龄老者已经再也沒了区别.甚至更要苍老憔悴. 长歌一曲能当哭.几多长恨意难平. 太平、婉儿……呵.我此生此世放在身边爱之信极的两个人;尚且留存在世的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一定要好好珍惜的最信、最疼的两个人.想不到.想不到啊.终到了头.怎么都沒有想到却是你们两个人让我得以永久的安息. 呵.这又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事情已经发生了.做都做了.我自己都已经认了.便希望你们也认了吧.就不要再于人前人后、明面儿或者是你们自己的内心里寻找过多背离我的解释了.沒有必要.真的. 那么.就请不要在我的榻旁悔愧.无论这样的悔愧是你们的真心还是虚假作弄.也都不要再这样了.不久的日后.也不要在我的陵寝前哀悲哭怅.免得这样含悲饮恨的泪水乱了我一颗出离世俗的心、脏了我踏着净水莲花顶着万道锋芒金光飞身往生轮回的路. 但是唯今此刻.我忽然觉的自己当真已经老的再沒有了力气去心痛、去慨叹、去洞悉、去理解了……所以.我选择万般皆放.我宽宥一切. 一夜之间.一夜之间而已.前遭还是威风凛凛天命加身的决绝皇者.日月一个交替间尚來不及惝恍.凡尘俗世几多纷浊便已经与她再无瓜葛. 月华若水间.武皇别过头.有些苍嶙的臂弯慢慢儿抬了几抬.向着立在榻边颔首默伺的宫娥摆了摆手.就这样遣她们尽数出去. 高丽青瓷三足香鼎里.那袅绕的淡淡檀木香依旧飘飘转转燃的轻佻又恣意.这一夜.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宽硕的长袍合着风势猎猎舞动.发顶一道金冠贴合着阳光的作弄而生就出鱼鳞样的泠华.那是最初时一转眼睑之间.依稀辨得的点滴映像. 如何岁月难隽永.此间儿郎留不住.就是这样简单非常的一邂逅.这幅场景登时便埋葬进了武皇她被岁月侵蚀、却依旧难失风貌的恒长记忆里.蛰伏于浩瀚无边的万丈心海.如此的生动、如此的璀璨光鲜. 即便在日后那曾红袖添香、低眉顺目的妩媚娇娘已历尽千千事、横跨万万劫.后摇身一变成了世上人间再也无人可以企及的苍穹之巅、宇宙无边中高伟的女皇……那当时与李治初相见的场景也依旧还是真切如昨. 忘不了啊.怎么可以忘记.怎么可以…… 这炽热的缠情.总也忆犹未阑.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武皇魂离 () 武皇她是一个女人.但她一生一世所经历的人和事却又远不止是一个女人、甚至一个普通的人所该经历的.相比起來.她已超越了太多.她这副身子其实有着太多负重.这到底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不管是幸还是不幸.其实这一直都由不得她自己來选择.她与旁人沒有什么区别.即便她贵为皇者.即便她身系天命.说到了底她也只是一个人.一个渺小且无力真正与天抗衡、甚至自己都无法将天命洞悉的何其渺小的人. 最初时她义无反顾的跟在李治身边.不是因她爱上了这个在平和的日子里倏然闯入她的生命、在黯淡的流光中重新点起她希望的这个人.而是因为命运的安排.她只是顺着命运早已铺陈好的道路缓行、顺势的走下來.如此而已. 细细想來.遇见她、对他动心、爱上他、与他身份有了悬殊、佛寺分别、重回唐宫、成为昭仪、成为宸妃、成为皇后……甚至往后的天后、太后、乃至人皇.都从來沒的选择.都只是命运钦定好的一段段安排. 初衷本质并非谋得这江山、登基为帝皇.沒有一个女人生來就愿意去做一朵凛冽带刺的霸王花.若一个女人当真有一朝成了一朵霸王花.那要么便是饱经世上诸多不恭与磨洗后发生了质的改变;要么就是命运的钦定使得她渐于岁月的长河之中退去本质、消磨掉柔软的外表而顺应着一浪浪堆叠而來的天命.但无论是哪一种.终归都是极令人心疼的. 武皇的初心是做好一位贤惠且有德行与干才的、可助丈夫成就伟业丰功的妻子.但时至如今.却忽然如此后觉的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什么时候.于生命的漩涡里早便遮迷了眼睑、萎靡了心性…… 惶惶然回首.却发现早已偏离了当时那怀简单的初衷太远太远……意念已转.再多遗憾.也只是空谈. 怎样百感交集、怎样满目苍凉. 高宗李治若是有知.他会不会怪她.怪她在他去后乱了他的朝纲、压制了他的儿子、惑乱了他的江山、改制了他的基业. 还是会感激她将这份他遗留下的家业躬自打点、兢兢业业.整饬打理的更加繁荣昌盛不输于前. 无论如何.却也不需要过多计较了吧.因为时今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横竖我把江山重新还给了李唐.治.帝陵深处、九泉之下亦或者是碧落之上的你可开心.你可欣慰…… 烛影娑婆.女皇将那一双渐趋涣散的长眸缓缓然闭合了一点. 是时已逢子夜.有满殿琼琼之色晕染开來.她心知道.那一盏盏雕镂青莲花的烛台里定已有了半盏烛泪;还有半盏.是萧萧淡风. 便如是映映扯扯.将那些渐趋远去的昨夜残梦好一番整整合合;尽随风、已成风. 欢忭也好.嗟呀也罢.到了头谁也不过三尺埋荒冢.一弦失迹踪…… 随着记忆的漫溯如潮.那个无怨无悔爱了她一辈子、护了她一辈子、交付满满一颗真心于她一辈子、跟她相依相偎相携走过风风雨雨大浪小浪一辈子的男人.她发现自己越发的想念了. 乘着夜风幻化出的无形的翅膀.武皇仿佛重新回转到了最初时的那段单纯年景. 记的当时.那样纯纯嫩嫩的女皇……不.那时的她还不是女皇.甚至连曌儿都还不是.媚娘都还不是.那时的她还是华姑.武华姑.他的华姑姐姐.他一个人的华姑姐姐. 他是皇子.是晋王爷.是那样风姿明艳高贵无匹的少年.他们之间有着那样悬殊的身份差距.在他面前她便显得那样卑微.似乎她只能躲在那样一个无限卑微的小小的、低低的位置上.一点一点偷偷仰望着他的高度、窥探着他的高度. 命运的平行线合该是一生都不会与他交集.但是那时的她又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她自己会处在一个再也无人可以匹及一二的无尽高度.周身上下散发着万道璀璨的金光.身披天锦、双足生云.扬着风的经纬、抵达本该无可抵达的般若境地、神佛的彼岸…… 细细想來.就在那段最初的也最纯洁无暇的日子里.随着宿命的钦定碰面.他们之间便已经有一痕深厚的感情如此静悄悄的深滋漫长. 暮然回首.牵牵绊绊从來都是斩不断的.他与她之间那脉脉的爱情既是一点一滴的浅流慢露深滋漫长、也是他一厢情愿一见钟情的磐石认定.无论是怎么样.兜兜转转的.最终都是走到了一起、还是走到了一起.且彼此之间这样情深意笃、坚韧若斯.那么这一生还要再计较些什么.得以收获这样一段爱情.他神明般赋予她的爱情.够了.足够了. 当时的她不会知道.她的一生将会何其波澜壮阔.那是远不止一个区区“爱情”便可以涵概了全部的…… 有风穿堂.满殿烛影合风飘曳.武皇双眸微染朦胧.倏然间光影错落、时空交叠.何其相似的场景.俨如当初治的离世. 那也是在这样一个此夜阑珊的时刻.满殿烛火一怀影绰…… 在这最后的最后.她想起了当初高宗离世之时的情景…… 时光本就是一个虚幻的障眼假象.悲苦时一瞬万年、欢愉快乐万年一瞬.佛语有云:有缘千里來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千年修的共枕眠.五百年修的同船渡. 佛语有云:有其因.必有其果. 佛语有云:即种因.则得果.一切命中注定…… 那么.那么究竟是一株什么样的善花盛放饱绽后.才开出了这样一重离合悲欢的美丽花朵、结出这样灵杰的珍馐果实呢. 烛火曳曳.满室昏沉.女皇眼睑起了些朦胧.唇角只是薄薄的牵了一笑. 香炉里幽袅的烟气牵动的视野之间有若琼台白玉铸成的坟.那时.陷入弥留的高宗昙然顿首.颤悠悠的引袖将内侍宫娥尽数退去.只留下他的媚娘. 在一段不大静好的岁月长河中.他们始终相依相偎着一路走过來.那么久的岁月都走过來了.却不肯再陪伴她走完一生路程的最后那一段么.当时的她这样想着. 黄的幕、紫的帷在烛影并着夜波里垂悬依依.她等待这个男人可以如昔时感业寺里一样信守誓言、接她回家. 家.有他的地方、有她的地方.就有家、就是家. 恍若惊觉.原來她在他去后独活于世的这几十年.居然一直都是一个伶仃的旅人.从來就不曾有过一个稳妥的家.. 恍若惊觉.她的生命原來早就已经抽空了不是么…… 大半生的时光、几十年的相伴.正如世上许多夫妻一样.即便他们之间再亲密无间也并不是沒有过隔阂.但那又怎样呢.在隔阂与争执过后.他们依旧琴瑟和鸣、感情甚至更胜于昨. 她的一生.从被一个人爱、到学会去爱一个人.从为**为人母、到得享权利带來的至高无上的巅峰……她的一生是他成就.如今寥寥之境.她从沒有一刻似现在这般的急剧渴望.渴望即刻回到他的身边、渴望见到他. 是在梦里么.或是梦刚刚开始、还是梦已经结束呢. 她真的见到他了. 那样猝不及防的.一行浑浊的泪顺着女皇沧沧的面孔蹒跚而下.在面靥上留下一道晶耀的痕迹. 万物玄清.最后一丝光线协和成了一线险天;眼睑低垂.女皇终于阖上了一双阅尽沉浮万事的凤兮眸子. 她累了.真的累了.撑不住了、也不想再撑下去了……好辛苦.好辛苦啊. 一倏然隐有未央之极乐.耳畔梵音如潮、阴暗的视野在这一刻重新变的明亮而鲜艳.她看到了李治.他还是那样卓尔翩翩一袭客尘……他对着她慢慢的笑了.他向她稳稳的伸出了手去. 他道:“媚娘.我想你.与你分别的这若许年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做的很好.已经足够好了;接下來的一切.兴亡寥落、贤明平庸.就都留给孩子们吧.來.我们一起回家.” 她笑了.陀醉的穿堂风染就了萦索的寥落.最后的回忆到底还是戛然而止在了对治的相携相牵、一路飞跑奔腾向前之上. “好……”泪波如织.却不曾将这明媚清晰的鲜艳视野遮迷了半分去.她抬手.交付予全部的信任.将手搭上了他的掌心.感知着自那其间传來的那样真切的、脉脉如织的一痕当真可以触及到的温暖如潮.“好.一起……回家.” 重自洛阳迁都长安之后的李唐王朝.迎來了它回还归乡后的第一场萧萧夜雨. 则天大圣皇帝崩于上阳宫.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中宗登基、大唐换新貌 -- 武皇逝后.登基为唐中宗的李显对自己这位母亲可谓极尽褒奖、肯定之能事. 他充分的肯定了武皇这几十年來为大唐所有付出、那些累累政绩.赞其能在当年高宗皇帝去后、唐国忧患之时挺身而出接过大任.使唐国得以延续、政治得以复兴.故而应天顺人、登基为帝建立武周. 且言着.待国祚安定.武皇即而“凝怀问道、属想无为”.不愿继续帝位;故而召回自己.命自己登基为帝、继承祖位. 如此几言几语便兜转了圈子为武皇全了体面.遮掩了武皇曾改唐为周、实是篡权之事. 这样一來.便是在说武皇绝非蹿忤.而是在国家危难时拯救国家社稷于水火、替儿子守住家业抚平险阻.御宇之后待得一切平顺.却又毫不贪恋的将这份家业郑重、稳妥的重又交于儿子手中.是为“在朕躬则为慈母、於庶士即是明君”. …… 每个人都不能以一个单纯的“是”与“非”來下一个怎样的判定.且万事万物也都是存了两面性.中宗李显之所以不曾对母亲一一论罪.这里边儿固然有母子之间最本能且天然的情分存在.却也有他自己为日后着想而留下的伏笔. 对武皇曾阻断唐国、横插一杠建立武周之事.李显这样给予天下臣民解释.便是为传达“周唐一体、母子相融”之意.在为武皇邀功颂德的同时.也传达出自己从母亲手中接过江山大位乃是正统之意. 毕竟当初李显回都.他的弟弟李旦正是皇嗣、且也是在他当年遭到贬斥之后便正经接替他当了皇帝的人.若论道起來.李旦却是比李显正统了太多.只是最终当上皇帝的不是李旦.而是李显. 即便这是武皇的旨意.是武皇亲自将李显扶立为太子.但时今的李唐江山无论如何都算是从武周那里过度來的.李显的大位是从武皇那里交接來的.只有武皇正统.他这个被武皇亲自选中、授予的皇帝才是正统的. 隔过层层水汽迷雾冷目忖观.这才是李显之所以对母亲大加肯定、大为褒赞之最根本的缘由. 武皇离世时.享年八十有二. 是时.武皇弥留之际留下心腹女官上官婉儿.下了最后一道圣旨. 守着武皇的婉儿心中纵该百感交集.却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反倒似乎沒了任何波澜情态.武皇亦如是.她并未对婉儿再做任何怪罪.而是极清醒认真的一字字将遗言留下. 人之将死.其形也哀、其言也善.在这油尽灯枯、孱孱弥留之际.武皇最后下旨赦免了昔时高宗时期被获罪的后妃“王皇后”、“萧淑妃”二族族人.并着一干昔日为武皇所获罪的大臣俱在此刻被她重新赦免. 原本就是一场繁杂纠葛的红楼饮宴.有太多内外因素萦索周遭、搅扰的人不得安宁.在这即将结束一世人世苦旅、万般皆空的前一刻.人总会最无意的就想到很多旧事旧人.武皇也不例外.她选择了原谅.无论如何.无论是无辜的还是罪孽的、单纯的还是毒恶的.在这一刻.武皇她全部都宽恕了…… 似乎这是经年以來一直缠于心底、不得遣散的一道心结.留有这道遗旨之后.武皇只觉自个周身内外都跟着深一吁气.全然变得轻飘飘的了. 这也算是了却了心事一桩.最后武皇留有遗命:神主附李唐祠庙.归葬高宗陵寝.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 如此. 武皇死前之所以念念不忘那已然泛黄的往事.这也正是她的聪明之处.即便已经形容枯槁即将离世.我们的女皇也依旧保有一颗最清明且睿智的头脑. 这两道遗旨的下达.她是意在为长远身后事做一个周密的顾及…… 即便时今已经登基的中宗李显再怎样对武皇加以肯定.但发生的就已经是铸成的.是怎样都抹杀不掉的. 武皇毕竟改了大唐的国号.组建了以她武姓为本家的大周王朝.追封了她武家先翁为太上皇等.那么这如数的一些忤逆.若是后世之人在她去后有朝一日对她重新加以清算.那么身后陵墓、棺椁、甚至尸身都怕会难以保全.而如果去帝号并附庙归陵.只要这江山还是李唐的.那后世子孙则会念及高宗而免去她这一些顾虑、不再对她刁难. 还有.她宽恕一切曾因她之故而获罪的人.也是为自己经年犯下的错误、铸成的过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填补;她在这最后关头充分展示了自己宽容的一面.也是希望由此点拨天下人亦学会宽容之道.将她这个褒贬不一、是忤逆的判臣也是守家的功臣加以宽容. 中宗李显自然明白武皇这番心思.但依旧顺应母意按着遗诏一一执行.且躬自含泪护送母亲灵位回还长安.择了黄道吉日重又开启乾陵.将其与早已大行的高宗皇帝合葬一处. 武皇、李显此举.也在有意无意间使得乾陵成为中华史上唯一一座埋葬两位皇帝的陵寝.后世之人常于此凭吊.无不唏嘘慨叹. 李显一干举措可谓保全了武皇生前身后名.令其生荣死哀、九泉之下亦可安宁了. 就在这座史诗传奇般的乾陵之前.立有石碑两座:一为高宗功绩之碑;而另一.则为武皇著名的“无字碑”. 千百年來.一块儿无字碑惹得后世不乏痴人对此大加笃猜、无不慨叹憧憬.却其实.武皇那碑并非无字.亦不见得是洒脱潇洒、恣意非常的“功过任人评说”云云. 其实这块儿石碑.原是写好了碑文.但后來李显却不知该怎样继续斟酌母亲这不可以常理看待的传奇一生.故而无论怎样的碑文都觉的其实孱弱.更有甚者.他不知道该怎样判定母亲的身份. 母亲毕竟是大周的天子.即便时今重又恢复了唐高宗皇后的身份.那碑文如果写成是“皇帝”.便等于母亲篡位属实;而写成是“皇后”.又显得李显这个自武皇手中得到江山的天子不大正统了…… 自是左左右右.怎样都觉的不周全. 一拖再拖、一压再压之后.终于.李显下旨.只将抒好的碑文放于帝宫陵中.而原定于石碑之上的刻撰便不写了.将碑文留白意境、留白功过.千秋功岁、一任后人评说吧. . 武皇退位后.继位的唐中宗李显便将大唐重又迁都长安.浩浩一族人在阔别故土经年后.重又回到长安大明宫. 公元705年.李显第二次即位.为唐中宗.恢复国号为“唐”.并宗庙、旗帜、百官、陵寝等.尽数归于唐国制度.且将武皇在位期间创建新字俱数废除不用.只保留了武皇名讳中一个沿用多时的“曌”字. 册正妻韦筝为皇后;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公主;相王李旦为安国相王.且同时官拜一品太尉.并与太平各赐封户五千. 李显是通过一场发动而起的神龙政.变适才顺利的登基为帝.而李旦、太平皆是这场缜密政.变里出力立功最多、最大的人.他自当感念.故而封赏不会少.所给予的厚重权利也是无边. 只从眼下封号便可看出.一为“安国”、一为“镇国”.李旦与其妹太平之封号相互对应;如此嚣张跋扈的封号已然至为鼎盛.隐隐流露着这样一怀心照不宣的情势.即是:整个朝廷里外、唐宫江山.除却皇帝李显.便是这对兄妹二人权势最大、地位最高、最当尊崇了. 值得一提的是.李旦本是皇子.所得封赏、所享权势之丰饶即便深重倒也不算怎生出阁;但太平虽为公主.却也丝毫不逊相王. 太平所得到的.远不止“镇国”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凌厉封号. 就在中宗登基次年.便亲下御旨.允许太平公主与亲王一样独立开府.设立属于自己的政治官署. 依按唐朝祖制、甚至依按历朝历代任何一朝的祖制.凡开府者只有王衔加封者.公主皆不可开府.开府之后便会于府内办公断务. 便在太平公主之前.放眼已历多世的李唐皇朝.也只有一位公主“平阳公主”有过开府的先河.那是因为平阳曾为李渊开国立了汗马大功. 时至如今.这样一个罕见的特例又在太平公主身上重现.太平躬身开设了属于自己的公主府.且公主府里亦有官员办公断务;其间制度与亲王完全一辙.无有遗偏. 开府一事对于太平公主來讲.不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意义重大”那样简单.这意味着从今往后.身为公主的她却拥有了自己独特的权势体系.更意味着自此后太平公主可以光明正大的参与朝政议事.所享政治实权并不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封号所带來的花架子. 太平享五千封户(其余公主只可享三百).躬自开府.且与相王李旦一样昼夜委派侍卫自公主府旁每十步设立一岗亭、规格与皇宫一致无二……今时今刻的太平公主.可谓渐行到她人生中关乎政治权势的一个巅峰. 这也仅仅只是相王李旦与太平公主两个.事实上他们是这场政治革新里除了登基为帝的李显之外最大的受益者.但除去他们.自政.变受益者何其之多. 李显沒有在这样的事情上吝惜.按照功劳程度一一封赏与提携. 神龙政.变过后的大唐时局是全新的.一切的一切全都犹如一场雨后清新的嫩笋一般飞长极快.更是不得不承认.眼下大唐重定时.这当前的格局.真可谓是诸雄竞权、主弱却臣强. 正文 第159章 婉儿,你究竟,还要让我等多久 () 一道曳曳疏风洗刷掉了无垠天幕之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云岚.绵延交织、只是清爽. 婉儿闭目.任这些迂回的穿堂风儿扑往面眸.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红绫子蒙就的宫灯映扯着的千折鱼尾韵致.天将入夜.溶溶的光影便斑驳了木格子雕花轩窗. 耳畔有风声潜入.细微软款.又夹杂着一阵荡逸的足步声. 宫廊逶迤.月亮底下明灭的光影里显出一人玉身纤长、清波迷醉的影像. 这來人他轻靴锦服、墨发玉束.朗朗的眉目精雕细琢的可以入了画去.就如此不缓不急.李旦顺着巍峨帝宫的白玉回廊间踱步过來.双手负后.贴着肌体的盈盈凉风便顺着宽襟硕袖唰唰的灌溉进來. 风儿夹着夜的光辉.沐浴在自然造化最出众的泼墨大手笔里.将他整个人都洗了个通透鲜亮. 他定神.又是一阵迂回晚风沐了尘土芬香.喷薄着撩拨而起.一脉动容浅浅而起.安国相王李旦再也忍受不住.抬步对着婉儿沉稳的走了过來.及近.再及近.最终定格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咫尺距离.如此暧昧.同她并肩. 大唐还是这样一个大唐.关乎盛世的一切似乎什么都沒有改变.所不同的仅仅是这河山大地已从武皇时期过度.又一次更迭了一位新主人. 一切都一样.因为一切都照旧;一切又都不一样.因为发生过的事情、历经过的成长、遗失去的故人都已经在历史的帏幕之上定格镌刻.是无论如何都再也回不來了.那又怎么能一样. “你看到的是什么.”他问. 他的眉目含及着如此专注的神情.一时间.旦已经分不清楚眼前的女子究竟是一位九天的仙子.还是只是他的婉儿. 闻声入耳.婉儿神色依旧淡泊.目光与李旦四目相对.干净纯粹的两个字:“天下.” 这样的回答带着一股霸绝.俨如春寒封印了皑皑白雪、又有最明灿的一缕阳光铮然刺穿了阴霾厚积的雾霭. 旦恍惚了一下.即而“哧”地一声笑开:“你怎么跟三郎回答的一模一样呢.”话音很轻很轻.比一阵风还要轻一些.再轻一些……诚然的.不是问句.可也不是叹.平平淡淡的常见样子.这样些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过來的不是.早已经如此了.单纯的从话语里辩驳不出真性情了.因为这颗心早已经学会了最基本的自保若斯、宠辱不惊. 如果时光有痕迹.那么能寻能觅到的该是怎样一条无尽绵亘、不着尽头的冗冗长路.这条路沉浮跌宕、甜蜜亦或苦涩.其实不在于路的本身.而在于身边有无同行者、同行者又是谁. 旦下意识凝了目光再度打量婉儿.喉结动了动.似有什么话想说却沒能说出來.只觉的眼前这个世界似乎已在潜移默化中改变.因为有她在身边跟他一同并肩.这个世界倏然便成了沙里世界、那是花中天堂…… 分明菡萏花般纯净的一张面孔.明澈又清漠.纤睫颤抬、仿佛无风自动.婉儿倏地一下往着李旦那边儿望过去.就此看着他的眼睛.倏而眼底含笑、抿笑摇首:“你就是我的天下.”依旧不缓不急、不高不刻意着重.但很有力.柔中带着韧度.那样坚定、动辄不移. 你就是我的天下.我的眼里只有天下.我的眼里.只有你…… 我只看得到你…… 这真是情的荼毒.爱的夙难呐. 旦再一次怔住.但并不长.瞬息之后眉宇间便濡染了无尽动容神色.他忽然伸展手臂.然而很快又放下.因为不知道这个臂膀究竟要落在哪里:“婉儿.跟我在一起、嫁给我.我们不分开了.永远都不分开……”最终.握拳抵唇遮掩样的低低微咳.他猝地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周身瞬间迸发出了一种动天彻地的烈性.所有的烈性. 忍了这样些年、猜了这样些年、悟了这样些年……终是不想再忍了、不想再猜了也不想再悟了.他终究还是一个在家人.他终究还做不到四大皆空. 他对她是有爱的.且爱之深沉……但这些年來出于对种种时局的考虑.这份爱情他只能压在心底.深深压抑.压抑到最后的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都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勘破真的悟透. 其实沒有关系.因为只要知道在她的心里亦是有着一个他就够了.难道不是么.还要再做什么.还要.再求什么呢.这百转千回的绪并着灼热的心与赤.裸的情.早在他心底辗转奔涌的已然图腾了. 其实想想.从他当初被武皇不由分说的扶上皇位、做了十几载的傀儡皇帝登基伊始.再到时今这么一路生捱着走过來.所固守的生命是何其黯淡.这样的日子太浑噩也太无趣.他当真还是想要活着的. 答案诚然是想的.活着.活下去.走下去……活着太难也太累.但活着的理由只有一个.便是有她的存在. 你不曾给我一次正面的回应.我却仍会因你有意无意的一个回眸而慰籍心魂、濡染全部……我始终在等你.一直等你.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旦觉的自己整个人几乎就要爆发.因为他这个身子骤然做了一团积蓄满溢的火.烈烈怒焰奔腾辗转的已然堆叠至一个至高的点、再也沒了许多积蓄. 可这真挚且炽热的爆发.却被婉儿一缕兰花指挡在了唇前. 如此轻而易举的一个简约顿措.止住了旦继续言下去的话句:“旦.不能.”她如是看定他的眼睛.这样对他说.声息轻轻的. 有裹挟着光影尘絮的微风拂落了残花枯草.顺着柔然眼睑游弋般绰约的过去.眉心略纠.婉儿的语句似乎带着无上的魔力.旦平了一下起伏心绪.问的不怎么云淡风轻:“为什么.” 朱唇轻启.婉儿眨了一下眸子只是淡吟点点:“时今我因神龙年间的那场政.变.在新皇那里有了功.他与韦皇后为了犒赏我.便将我敕封了这正三品的、一个有名无实的婕妤.我又怎么能够嫁给你呢……这让天下人.怎么看你.”淡漠如初的低沉调子并沒有丝毫波澜跌宕.有若一种超脱世俗的大智大成者于莲台之巅、最最平淡无奇的讲经诉禅. 不一样了.又是一年春华秋实、又是一个朝代轮换、又是一场宿命轮转……不一样了.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了.那些旧年景已经过去.若了那卷着桃花漾潋东逝的碧水一般.一去不再、一去不回头. 果然是曾经局势所致、不得顺心;今朝身份所限、不得随意了么. 轻扬眉角、低首微讪.旦不禁要好笑了.心照不宣的事情而已. 婉儿虽是内宰相、虽是当年武皇身边的第一人.纵太子、皇族也都不得不敬着她三分.可终到底她却也不过只是一个品级低下的女官而已. 如此.新皇与韦后适才想了这么一出.将婉儿册封婕妤. 这样一來虽看起來婉儿成了李显的宫妃.但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一直如是.李显根本就沒那等心思.此举其实只为给她一个三品的分位.以示神龙年间政.变出力的嘉奖.其间意味如此寥寥.并未代表着将她收入后宫、从此摇身一变成为宫妃丽人. 他与她之间守着熬着等了这么多年.为的并非那如画江山锦绣河山.为的不过就是等待着有朝一日可以等到彼此的归來.只是却想不到.时今本以为已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到了头竟还要再去顾虑一个“天下人”……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一缕天光洞穿了薄暮的颜色.溶溶缓缓的流淌下來.暖橘的金波打在儒袍缓带、宽硕袍袂.将李旦度化成了一袭耀目的灿灿然模样:“不怕.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天下人愿意怎么看便怎么看去吧.”他这样说. 不得不诚认.看着此刻的李旦.婉儿心底深处其实滑过一闪即逝的动容. 他眉宇之间的颜色深浓的鲜活.他的音声沉沉的.神情与语句间透着一种缓柔、一种坚韧、一种深情如许、一种动情动意更动辄不移…… 婉儿稍稍抬眸.眼底里一瞥光影潋滟着点染在分明黑白的盈盈眼眸. 感知到了李旦的想法、贴合着他的心境.他未尝不期许.但她只是微微扬起浅色豆蔻的汀唇.不动声色的笑笑;旋即噙了迷离一缕水云.开言淡淡:“等一等.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多年我们都等过來了……”于此轻顿了一下.漠漠眸色往他面庞间迂回扫过.最终有了定格、再定格.一字一句.“旦.相信我.就快了.”不着痕迹、亦只是最平常平淡的叙述不过.未曾着丝毫情态尘火.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渺无畔. 日落前最后一缕明澈的天光濡染成了大滚的华丽.洗刷在大地便晕出一圈圈交叠着深远图腾的古老符咒.有如图腾般的镌刻恒长、有如般若般的大智弥深……里里外外皆是那么奥义连连.噬了骨又灼了心. 一须臾的僵定.李旦鼻翼软软的翕动了一下.被心头下意识的驱使牵引.他的喉结一个缓款滚动. 旦想开口.可终是不能.婉儿却在这个时候转身离开. 残阳如血.大镶大滚的璀璨华丽映扯之间.在她绰约宫装点缀成了如血红梅般的风骨造势. 不一样了.比起先前武皇一朝之时.她的仪容体态、华服丽装愈发奢靡贵气.但很美丽.但那种遗世独立的独特气质沒有如着那些不断涣散的固结天风一样、消弭纹丝毫厘. 从來都沒谁可以望得到头的头顶这一片天幕间.那一边的星子烁亮了起來、那一处的月华蒸腾了起來……远方.更远的一方;远在远方.万家灯火粉饰着浮华人间、锦绣成堆盛世铅华. 长安肆夜已至. 若斯轻巧、若斯讥诮.李旦一如曾经无数次的默默望着那个美丽的背影、无声无息看着她离开一样.将绵连宽袍鹤翼扶摇般收拢在身后.唇翕微抿.沒有什么表情. 那句苦苦的自嘲且叹且落的放在了心里.除了他自己.到底再沒有人听到.哑哑的有如泣咒:“婉儿.你究竟.还要让我等多久……”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又一代·新时新忧复次来 () 岁月如梭行不止.这座美丽的帝国无声无息中无处不在彰显着它鼎盛无边的繁华.这种繁华与恢宏即便是历经几朝更迭、岁月翻转、情势颠覆也依旧不会消散了去.只会愈來愈行走至一个极端的高度. 长安城比之神都.到底还是多了一份历史的厚重.毕竟这是李唐皇室一早便一代代定都之所在.其间周匝着的无形魅力从來细致入微. 一转眼.已是中宗李显登基两年之后的又一朗春. 阳光依旧温软.一切一切依旧以其蓬勃的生机装点着妩然的春天.似乎并无不同.但又已经改变了太多、滋生出太多大不相同处. 一如处境.一如人心…… 太平时今已经是二十有五的年景.卡在这么一个年轻又不算、老迈更不算的节骨眼儿上.当真是有些尴尬.不过若是抛开年龄的局限不去管顾.我们的公主依旧花容月貌、肤若凝脂.自她身上根本看不出岁月坦缓拂过后留下的些微痕迹.似乎自然造化对她都是格外怜惜. 此刻这一处原本安宁静谧的佛寺却被她搅乱了.因为她正持着似乎很大的坚持、极好的耐心.同一位小和尚起了些争执. 事情原是这样的.太平一早便來这座佛寺进香.原本一切都很平和顺利.却就在她进香之后乘车欲离时.那软款的眸子一瞥院落中心一只水碾.便吩咐侍从将那水碾搬回她公主府去. 一旁扫洗的小师父见状.怎能不惊疑.惊疑之下便去阻止.而太平公主便在这个时候來了脾气.非说这好好儿搁置在寺庙里的水碾原本就是她太平公主的. 这话说的委实是无端的很了.水碾分明就是寺庙的.都已经在这里搁置了多少年.而太平不过两年前才重又回了长安.怎么一回來看见什么便要什么.便什么都成了她自家的去. 即便她贵为公主.也不待这么欺负人的吧.这位小和尚似乎并不慑于太平的权威.就水碾一事与她产生了强烈的分歧.即而引來佛寺一众师兄弟与公主据理力争.双方都僵持不下、拒不让步拒不松口. 事态就搁置在了这里.愈演愈烈.争执半晌就是不能有一个结果.万分无奈之下.便请來了长安县丞. 却偏生这县丞也不知是怎么了.兴许是念在太平公主初回长安不久.故而欺生、向着本土的僧侣;便见他一番有模有样的问询、定夺之后.最终还是把水碾判给寺院. 自晨时争执到天近晌午.且还是高贵无匹、权势无边的镇国太平公主与一小小佛寺僧侣为一小小水碾的争执.最后又惊动了长安的父母官儿.自然引得成簇百姓围观看热闹. 事已至此.这样的结果尘埃落定.免不得叫人心觉诧异.却原來太平公主连一水碾都争不过來.看來实是空有其凛冽之表、内里并无什么真本事吧. 如此慨叹连连.人丛随着县丞的仪仗一起散去.渐烈的大太阳底下便只留了太平一个人在当地里跺脚生气.又不得不妥协下來、半点儿法子都无. 是时.就在那杨柳新发、花木扶疏的林荫小道间.抱臂而立、不动声色的看了好一阵热闹的隆基忽然向她走过來.隔过溶溶暖阳见她这一张粉面含春的娇颜之上神色红白、眉目间有情绪起伏难平.这模样可怜又可爱极了.惹得他一个忍俊不禁.勾了勾唇对她笑笑:“好了好了.就别生气了.”说话间抬手牵住她的衣袖.沉了目光、声息却云淡风轻.“不就一个水碾么.走.咱们喝茶去.”于此很顺势的.把太平就这样带出了佛寺. 太平方才只顾着争执与不平.根本沒有察觉到隆基居然也在围观的人丛里立着.时今见他倏然显出身子过來.又顺势的把她拉住.她有须臾的意外.之后也就平了平心.侧目对着佛寺里立身行礼的僧侣们飘了一记不屑的眼神儿.即而也就沒再继续坚持.顺应着隆基半推半就的这么走了. 长安街上人流熙攘.无边的繁华是大唐素來的固有.无论是神都还是长安.这样的繁华与喧嚣似乎并沒有什么区别. 太平看起來心情不大好.退了侍奉左右的随从.就只这么跟着隆基两个人行路散心. 一缕温风柔柔扑面.二人挺拔纤美的身影一路行的坦缓从容.有如织的流光自天边云层的缝隙里洒下來.倏然便耀的衣袍、裙袂之上绣绘的金线泠泠起了一阵波光. 穿行于一道比之长街尚算僻静的小胡同.隆基足步未停.倏一侧目.极随性的开口轻轻:“你越來越高明了.”声息淡然的像一阵过树天风.却又分明带着一股琉璃样的透彻. 闻言入耳.太平心中一定.倒是并未对隆基这话生就出怎样的诧异.她亦侧首看他.原本僵定且负气的面孔这时忽而勾唇一笑:“高明.”音波并无半点儿愠恼.意味却明显蕴含良多.“我哪里高明了.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斤斤计较、只爱钱财且贪图便宜的人.连一点儿小便宜我都不放过呢.”原本是自我贬损的一句话.但被太平这样的神态、语气如此衬托着.倒怎么都像分明是在随意戏谑、并不曾当了一回事儿去的样子.这与她自晨时便据理力争水碾时的那份跋扈.可谓相当之不符合了. 眼见太平这样的回复.隆基并无惊疑.如是随性自在的点了点头:“嗯.”口吻与他面上的神色一辙无波无澜.“你这场争抢水碾的戏.导演的委实不错.”一语道破的玄机.就这样顺势平静的言出來. 这样的话若是旁人听來.定会觉的是何其无端.临淄王此言委实大有驴唇不对马嘴之意.但在太平听來.内心却沒有涌动起哪怕一丝的波澜. 早知道三郎能看出自己真正是在做什么.太平一双明眸潋滟着盈盈波光.看着他忽而笑了. 隆基亦将唇畔一道温弧扯开.二人相视一笑. 是的.太平公主争夺水碾最终未果.她合该是气愤难平的.但其实她只是在表面做出怎样怎样生气的样子.却是暗暗的松了一口长长的气. 她是有意的.隆基说的沒错.这场戏自始至终就是她一手策划并参演而出.她此举就是为让中宗李显看到.这样一位表面富可敌国、声威赫赫、着实光鲜的公主.其实内里并无半点儿可以称道的势力.就连一只小小的水碾她都是争不过的. 自古以來.为皇为君者最忌惮的一等大事便是臣子的势力大过自己.如是.时今声威权势加身、资产封户厚饶的太平公主自身光芒着实显眼.以至她时今也不得不学起了韬光养晦、以及女人天生便合该有着的一种本能……示弱. 即便李显不信.即便沒有人信她连一个水碾都争不过.但她至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借此契机给了李显一个表明心迹的暗示.她在告诉自己那位做了皇帝的兄长.她并无野心.她请他放心. 倒是是有多累.累身还是累心.又或许两者都有.看着眼前笑颜翩跹、却又何其无奈的太平.隆基蹙眉.却一时诚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又能说什么.太平时今奉行之道.不也正是他父亲李旦一直以來从未摒弃过的处世之道.活在这个世界上.每行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是何其艰难.似乎一直以來始至时今.就沒有一天当真是顺心如意过. 何其无奈呢.这样的无奈呵.不知又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的结束. . 暮晚时分.天色渐渐染就了宣纸泼墨的阵仗.便连天幕都似乎比白日里压的愈发的低沉. 大明宫中.宫娥素手托着铺垫了红绫子的果木盘.绕着幢幢华殿回廊一圈圈的走.边将盘中盛放的香榭漫空里挥洒. 于是整座唐宫在入夜之后便又被浸染在一脉熏香里.这袅袅的气息穿堂过室的蔓延入每一丝缝隙、角落.如无形的馋舌攀爬逶迤.将本就烛影溶溶的慵懒景致更烘托的恍如陷入一尾游鱼的梦寐. 灿金色的寝宫内室.一席龙袍覆盖之下那心力疲惫的帝王尚沒有入眠.他就那样倚着几案、背靠绣屏.抬起的手臂单单撑住微烫的额头.良久良久保持着这个姿态.不发一语.只在偶尔的时候徐徐然叹息一声.明显是在暗暗生闷、暗暗发愁. 韦筝见李显这个样子.也不敢冒然惊扰了他让他更加不快.便足步轻袅的自一侧帘幕后悄然过來.低声吩咐侍立一旁的宫娥去为皇上准备安神的羹汤后.才又慢慢过去.俯身抬手自他身后圈住了他的肩膀. 李显只觉肩头一暖.那飘渺恒长的神绪倏然一定.极快回神的同时也感知到了妻子熟稔的气息.心知是筝儿.他抬目看她一眼.疲惫的面孔便浮起一脉安然的神态.似是松了口气一样. “陛下.又是在为怎样的事情扰心至斯.”韦筝便在他膝上坐下來.绵软的小手顺势帮他按摩上了太阳穴.徐徐启口间思绪也在不动声色的转动开來. 感受着妻子水一般温存的抚慰.那可亲的感觉从來都带着不容抗拒的魔力.焦心的皇者倏然便觉的原來浮生是这样的美好.岁月是这样的充满诱惑……有她在身边.只一瞬间.他倏然便忘却了所有的忧烦、卸下了一身凛冽的防备.次第沉沦在她这一条香气袅娜的河流之中.甘愿一点点被溺死也是好的. “沒什么.”心境有了安然.面目也就跟着柔了起來.显启口却又沒忍住叹了口气.“还是一直以來便生就出的远瞩之忧啊.”是时宫娥已将备好的果汤端了进來.显示意她放下之后又将她遣退.言语落定时顺势执了勺子将羹汤舀起來饮了一口. 韦筝便止了为他按摩的动作.初一闻言便心口微定. 即便显这话只说到这里.但已经不用再往下说.对于显的忧愁.韦筝亦是明白. 归根结底皇上这一桩心事、当然也是与皇同体的皇后的一桩心事.其实就是因为自打登基之后便是弟妹强势、官员大臣各自分派各怀有异心.主弱臣强之下李显这个皇帝之位始终都觉坐的并不稳当. 原本这个局面是一早便预见到的.但真正使李显竟日连夜沒个着落的其实是.局面不稳便也罢了.偏生他又沒有自己可以扶植的心腹. 时今中宗已是第二次登基为帝.这中间不知隔了多少个动荡的年头.早年前他在长安城中那些旧部时今早已七零八落.且他一向信赖的韦皇后娘家也已无人. 那还得从房州流徙时说起.莫不是苍天定数的.当初李显与韦后被废被流.韦后娘家也跟着潦倒败落.韦后有一胞妹.生就的光彩照人、娇艳淑丽.初初长成时偏生被一个山野土匪给盯了上.那土匪求娶韦二小姐为压寨夫人.韦家乃是名门.且又有谁愿把女儿嫁给一个土寇流匪.韦家二老自是不依.却就这样.满门便被那土匪尽数杀戮、死状惨烈至极. 悲剧远不止那些.那直接导致了李显时今登基之后.无法再如初次为帝时那样扶植妻子的娘家人.因为妻子娘家已经委实沒了可用之人.故而他登基之后一直都在面临着的一个局面就是.眼睁睁看着臣子、弟妹的势力竞相盖过了他这个皇帝去.而他却只能就这么在一边儿眼睁睁的看着.是当真沒有一点儿遏制其势的法门呵. 原來不曾登基时.那日子过的瞻前顾后吊胆提心;而登基之后.这顾虑重重、忧烦生怖的日子也远沒有如想像中恣意到哪里去. 果然人活在世横竖都是受苦遭罪的么.呵…… 丈夫的全部心事.韦筝这个做妻子的可以全部解意.虽然亦是无奈.但只要彼此两个人默默然守在一起.只就这么守在一起.便似乎那所有的事情都会生出突破死局之法.一切黯淡的日子似乎也都不再黯淡了.这或许就是感情坚韧的夫妻之间独有的一份默契吧. 有妻子在身边.即便显这飘了两年的幽幽心事仍旧不能有着落.但他就是觉的莫名安然. 韦筝定了一定.或许是今夜烛影摇曳的太温柔、又或许是今夜天风撩的太缱绻、更或许是朗春的生机唤醒了她内里一段敏捷的情识.就在这倏然间.她内心深处忽有一脉灼亮灵光闪烁熠熠. “陛下.”不失时的启口.筝儿抓住了这一星半点儿一闪而过的灵感.那坚韧的心骤地横了下去.启口唤了李显一句. 显应声倏然抬目.一下子便对上了妻子这痕沉淀如许的目光. 他心念一定.自妻子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种别样的蕴含.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扩势力·寻风窥势急筹谋 -- 而筝儿并未迟疑太久.四目相对间定定的启口接过前话:“你可否还记得当初在房州时.曾于月朗星稀之夜里动情的拥着臣妾.对臣妾发过的那些炽热誓言.”声音虽轻.但内里这份厚积薄发的沉淀感呼应着她的烈性.致使任何人都不能够轻易便将这样如火、如吞炭的烈性随意的忽略去. “记得.怎么能够不记得.”就这样.显轻易的感染了韦筝的情绪.他倏然只觉周身似火若灼.抬手一把便握住了筝儿微微沁凉的一双玉手.目光看定她坚韧深情的眉梢眼角.内里已然动情不迭.“朕说过.一旦往后可有翻身之日.定让皇后过上最好的生活、让皇后随心所欲不做任何限制的活在世上.” 那是他们之间最苦最难.却也最坚韧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呵.房州的星、房州的月.那段房州不愿抹去也委实无法抹去的一段过往.还有房州时他拥着她曾许过的一个又一个满是憧憬、与真切感动的灼热誓言. 他记得.他当然会记得.并且他不会忘记.也一定会履行. 缪缪清风充斥了开阔且有些浮华空幽的周遭.烛火跃荡.泠淙微影骤然一下扑入了她一双明朗又含蕴丰富的眸子. 韦筝定定的看着她的丈夫.染香的檀唇开合间勾勒了一缕淡且韧力不减的坚毅:“这誓言时今还算数么.”问的直白简单.不拖泥带水. 显握着筝儿的双手力道骤又收紧.沉目看定她时这双朗朗的星眸里满满的全是不容置疑:“当然算数.”如是简单的回复.四个字落言有力. 由指尖传來丝丝缕缕沁润的温度.灼灼的温暖顺着贴烫过芜杂又飘摇的心口.十指连心.韦筝心头动容如瀑.且她始终都理性的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陛下可信我.”她看定着他的眼睛.这目光沒有离开. “当然.”二字截定.显又是这样一句.这时他与她四目相对.他缄默了言语、按落了心思.开始极认真的想自她眼底深处窥到些内里心机.似乎是很自然的一下子.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啊.沒有可用之人.只道是沒有可用之人.殊不知原來这可用之人就在自己身边啊. 中宗李显时今所面临的情况.与当年高宗李治所面临的情况其实是何其的相像.想当初永徽初年高宗李治登基.那时他所面对着的如是一种主弱臣强的大局势.且永徽初年朝堂多为权臣所控、以至百官上朝时万马齐喑不敢奏事.那时候李治是如何举措的呢. 是的.高宗是以最大的勇气与近乎狂热的执着.执意将他的皇后武氏推上了后位.这个举动看似只针对武后一人.其实高宗当年之所以毫不让步、固执坚持.却不全是因了对武后的爱. 废王立武于高宗而言.是收回了身为一个皇帝的实权、真正以强硬的姿态展现在他的臣子面前.无外乎那是在加以无声无形的一脉震慑.而在这之后.高宗准许武后垂帘听政、往后不断加强武后的实权.乃至若许年后高宗与武后并称天皇天后、并称二圣…… 时今李显不得不也要踏上他的父皇曾走过的一条旧路.既然沒有自己可扶持的心腹.那么他就去加强自己皇后的力量. 正如当初高宗对武后一样.显让韦后垂帘听政、参与朝事.皇后与朕同体.皇后势力加强便等于他自己的势力亦在加强. 而韦筝所不动声色的向李显提起旧事.又问李显是否信她.也正是在提点他如此行事…… 正如武后可以一步一步攀临政治的顶端、最终成为皇帝一样.韦后的崛起同样得益于时局的所致与莫名的运气. 李显不是一个愚者.他如是心思玲珑、筹谋自有一处. 在加强皇后的势力同时.又提拔自己曾在长安时太子府的一干官僚.即便已经零零散散、却也可以择出一二.且他遴选方士、术士、以及高僧法师.听取奏议、准其参政. 他是完全在效仿高宗、武后用过的法子.加强妻子权利、收拢零散旧部与不得意之人.并从方士术士高僧法师身上寻找天命神迹.由思想出发來试图控制百姓. 而又在这一步一步稳妥进行的同时.他与韦后又开始不断做出举措.行事庄重、且大篇幅的肯定母亲武皇的旧时功绩.寻着机变时大表孝心.并淡化神龙政.变…… 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筹谋心机.而皇宫这个地方、皇室官宦的内内外外.又恰巧正是历朝历代筹谋与心机最为浓厚的地方. 即便跨越了横中截断的武周一朝.即便时今武皇已逝、这座美丽帝国的实质掌控又重传回到了李氏皇族的手中.但那些逃不掉的从來都是宿命的钦定. 血统是原罪.是自打一出生起便与这权势的争夺死死绑在一起的一道无形的羁绊.阴谋算计、争权夺势从來就不曾远离.所不同的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局面、一些人事.如此而已. . 一侧香鼎里的熏香正燃烧大好.袅袅云雾把视野织就出一大片朦胧的惝恍.盏中茶烟亦是袅袅.幻似吞吐云雾的氛围里.隆基将手中执着的白子就此落下去. “叮”的一声脆响.好似飞瀑自半空坠下去撞上岩石后裂开的碎花.入耳一瞬只觉清越.煞是好听的紧.“怎么.半晌都不落子.”他这样问. 太平青葱玉指捏着手中一枚墨玉石的棋子.只抬目瞧了瞧隆基.闻他发问.亦不急着落子:“因为你虽跟我下棋.却分明是心不在焉的敷衍我.倒是不如不下.”语尽后.她干脆放下了手里的那枚棋子.柔荑一抬.倏然一下“哗啦啦”拂乱眼前的棋盘. 这一举动好不乖戾.隆基勾了勾唇.瞧着她朗朗的笑起來:“你分明跟我一样的心不在焉.又來先说我.” 抬目间太平亦花颜浅笑:“既然我们都沒有下棋的心思.又何必彼此敷衍.” 二人之间至此开诚布公.说话后她软眸一垂.唤一旁侍女收拾了棋局、后使令屋内之人尽数退下去. 室内倏然便只剩下太平与隆基两个人.就着春光如线.她凝眸向他一眼瞧过去.芙蓉般的面目溶就了一痕微波:“现在可以说了.來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不是问句.不消多说. 隆基对太平的态度并不曾感到意外.闻她如此.却也不急于回复:“你不知道么.”而是这样反问. 是啊.他來寻她是为了什么事儿.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时今他的父亲李旦与太平其实是捆绑在一起的蚂蚱.与李隆基、婉儿等.可以说是真正上了一条船上的人.对于中宗那里的如许动向也都得是了解的. 果然太平是明白的.便沒有逼着隆基非要他先说出口來.只抬眸与他相视一笑.沒言语.那份忖度已经心照不宣. 太平和隆基看出了李显的用意.李显登基后这桩桩件件所做大事有哪一件不是似曾相识.他们也都是从武皇那个时代走过來的.特别是李旦.对于高宗时期的议事章程也多有明白.又哪里看不出李显此举分明是在效法高宗、武皇.既然明白.那这举动之后所为的真正意图、那些内蕴又都是些什么自然也都是不消多说的了. 而身为李旦的儿子.临淄王李隆基从始至终都沒有放弃过为李旦多做考虑.甚至以他这个年景所拥有的对事情独特且大胆的举措、喷张力.在嗅到任何异样的风吹草动之后往往比他的父亲还要最先做出举措.他一心为父亲谋划.他的野心远不止成为安国相王之子…… 而眼下他们所面临着的同一种境地.又已不止是一个所谓野心的问題了.中宗桩桩件件所行举措分明就是针对打压李旦、太平.如果他们这边儿不做出任何应对之法.那眼睁睁看着皇上的根基、权利越來越大越來越广袤.那么最终等待他们的结果只怕就是一个“死”字. “那.毕竟才是大唐的国君啊.”须臾沉默.太平颔首望似不经意的扫了眼盏中茶汤.出口的句子有些无奈、又有如许的茫惑.看得出來.她心中亦在挣扎. “那又如何.”隆基勾唇一笑.这面目神色倒沒有过度的大变. 太平便在这时倏又一抬目.隔过淡烟轻幕.瞧见隆基这一张似笑非笑、隐流不羁与不屑的一张面孔.她心里沉了沉.是啊.那又如何.如果因为认定了李显才是时今这泱泱帝国的皇帝.而就此束缚阵脚.那这些年來无时无刻不在有着的那些筹谋、那内里炽热叠生的心机算计也就委实不需忙活了.可是他们沒有.他们还是在不断算计着他们的算计、铺陈着合该的铺陈.所以很显然的.他们并沒有因一个皇帝的身份、一个君臣的局限就有了身与心的约束. “你在心里应该已经有了应对之策.是不是.”太平面对着隆基的坦率.忽而愧疚于自己的虚伪.她不似他敢于承认内心的yuwang.又或者说.她总也人如其名的善于粉饰太平. 隆基点点头.辰星样的目光可以刺穿厚重的阴霾.从而一路直抵抵的探寻到内心的幽深…… 他是有了一个主意.且这个主意少了太平的话.绝对是不可以的. 他是心知时今太平的势力日益崛起、根基日益深厚.甚至说她功高盖主、富可敌国也委实不为过.因为他对父亲李旦了解颇深.太平所拥有的与所面临的同李旦其实无二. 所以他煽动太平帮忙.让太平遣手下人兜圈子与中宗李显针锋相对.皇帝奉行什么样的政策.就偏生做出与那些政策背道而驰的决计;皇帝倡导什么样的方针.就偏生鼎力反对、绝不顺应其颁布实行. 只是太平时今所处局面与李旦无二.都是大唐政治舞台上首当其冲的耀眼烁星.她亦需要防备.便是扮成鸵鸟做足了低姿态还不够的.却又何况这样大刺刺的公然与皇上唱反调. 所以即便她明白隆基的心意.却沒言语.只是她也决计不能够当真坐视不理、不顾不管不举措.毕竟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被牵扯其中.她逃不出. “我知道你的顾虑.”不想隆基倏又启口.在太平骤一惊蛰时.他沉目继续、声色微定.“但.还是需要你帮忙.” 一帘幽风穿堂过室.撩拨的盏中分明已经凉去的茶汤重起了翻腾的涟漪.一眼过去竟好似仍在沸腾一样……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无止息·内争内斗风又起 () 一切盛世里的阴霾依旧游荡在看似繁华鼎盛的肆夜之间.无关任何一个朝代.它们始终都在那里不曾消散…… 当退去一席繁冗宫装.只着淡蓝勾花长裙、挽就松髻的上官婉儿如约來到公主府的时候.不想太平只是将她向厢房里边儿迎了一迎.自己却并不进去. 温软的春风扑面而來.盈袖时还是带起一阵微微的料峭浅寒.恼不得搅涌起愈发撩拨的一通思潮. 心思忖度、神色悄凝.婉儿一时不解其意. 她是一早便被宫人递了花笺.告知是太平公主邀约她前往公主府中赏花观景的.上官婉儿自是心思玲珑.心里明白太平约她一聚并不会只是简简单单的游园看花.这其中必定有着什么事情需与她一道参夺. 于是镇定沉着的遣退宫人.后着了轻便的衣裙、择了机变处施施然出宫. 但当婉儿收整心思赴约而來的时候.太平自己倒是这一副风轻云淡浑不上心的模样.又哪里有着半分参详事务的举措.这叫婉儿不由不生疑. “上官婕妤.请.”正当她惝恍着不知进退时.太平已将垂在门边的帘子掀了起來. 婉儿闻声回神.便也不再多想什么.对她点一点头后就此进去. 帘幕在她步入的同时倏然被太平放下.侍女并着太平自己如数的回避了去.光线也被阻隔在一道湘帘之外.视野一明一暗变化的着实是快.以至于婉儿下意识抬袖对着面门挡了一挡.当她重又放下袖摆甫一定睛时.倏地被眼前骤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倒不是因为这个人自身怎样使她惊疑.而是因为这样的场合.顿觉无论怎样他的出现都是不合时宜. 对着一线光波长身玉立、姿容与仪态俱是不失礼仪儒雅.然而原本该是韶华朗然的气质却被微暗的光线造势一般铺就的微显老迈、以至于周身萦绕着一缕不大合年景的沧桑……其人便是临淄王李隆基. 他并不动不言.即便面着上官婉儿进來也依旧沒有任何积极的举动.若不是那蒙了暗灰浅黑、半明半灭的五官面靥隐有生动.整个人风姿慨然的立在那里便会恍惚生就一种白玉雕塑、栩栩人像的瞬息错觉. 面对眼前姑麝仙子一般素淡淑丽的女子逶迤而來.李隆基心中自有沉淀.他整个人在微暗的光影里定了一定.须臾沉仄.后终于抬了轻靴渐将身影从半明半暗的格局里次第显出來. 有如初生的朝阳次第穿透云峦的障目.玉树样挺拔、朗月晨光样夺目的少年就此一点点显出合该的鲜活模样. 婉儿本是诧异于三郎为何便出现在太平公主府.不过这样的诧异和惊疑只有不多时.她的头脑素來灵光、处事也一向机变.很快便明白了太平这一遭邀她出宫本是要她见一见临淄王.又当是临淄王与太平公主素來交好、而太平时今与她又颇为关系递近.故而委托太平约她出來见上一见;再同时的.她心下里依稀泛起思潮的涟漪.对于临淄王与她这一遭会面的真实目的.有了个囫囵的了然…… 她沒有动身子.只静然着一张清水芙蓉样的面孔、淡漠着如是的神色.就这样看着隆基一步步走过來.在二人之间处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的当口.婉儿方扬了扬唇.才欲言语一二时.隆基却倏然一下对着她跪了下去. 这突兀的一跪叫婉儿骤然一震.即便她一向都是处变不惊、不急不缓.但这一跪來的还是委实突兀.更突兀的是并着这落身一跪的同时.隆基颔首沉沉言出的那一句话:“上官姐姐.”淡淡却沉淀. 他唤她.不是寡味的“婕妤”.而是以往那一声亲昵的“姐姐”.同时他铮又一抬首.一双皎洁星目中满满的全都是炽热的霞彩.并着因动容而微哽的声息无一不在呼应着他内里心魂的负重.“父亲时今所处情势委实凶险.皇上颁布那条条诏令无一不是针对父亲.求婉儿姐姐救我父亲一命啊.”落言时身子一匐. 婉儿下意识起了一颤粟. 隆基这一番话吐言恳挚、且声调一层层扬起.不必担心这样大不敬的话会被谁听了去给落了把柄.太平公主这里从來都是最安全的. 即便明知道这样的话说的多少有些浮夸事态.但当婉儿甫闻后.心湖还是撩起一阵阵浪涛.沒有办法.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总有一个本命.那是必定会因其而丧失理性、乱了思潮、一世一生都遁逃不过的劫.而李旦正是上官婉儿的本命. 显然隆基是利用了这一点.所以他可以选择全部无保留的信任上官婉儿.正如当初他劝父亲兴兵宫禁一样.也是搬出了一句“婉儿姐姐也参与了”……感情的事情是可以一物降一物的.同样也可以被有心人加以最有效的利用.隆基肩头微微一颤.心里正这样想着. 倏然间他便觉有一抹轻柔却温存的力道抚上肩头.顺势收住思绪抬首时.见是婉儿已经走到他的近前、抬手抚上他的肩膀示意他起來. 这一跪原就是个表心的形式.隆基顺势也就把身子站了起來.他明白的.婉儿会帮自己这一个忙、帮父亲这一个忙. 对是.婉儿自然会帮扶.一如武皇在世时那些年一样的帮扶…… 屏风后一架熏香小炉中传來“劈啪”的微响.那是茉莉香片已经燃至正酣的一个时刻.顿然便有更为甜腻的香气缪转漫溯.撩拨的鼻息陷入一种微微的不适.婉儿不由蹙了蹙.旋即微把身子往一旁侧侧. 其实即便隆基时今不曾找她、求她.她也明白李旦所面临的、太平以及一些神龙年间旧人所面临的处境如何. 特别是李旦.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做过皇帝的李旦无疑是这时今中宗登基后最危险、甚至迟早都得死的人.因为有他在一日.中宗那皇位便会隐隐有一日的动摇.而要想最基本的保住性命扭转这乾坤.便只有将李显推翻、扶持李旦当皇帝. 早在武皇在位时她就已经遥遥的想到了这一层.只是那个时候的局面比之现在更要纷乱.所以她才与李旦商榷着寻了李显回來继承大统、先把李唐的实权自武皇那里收回來握在手里再说以后. 往后的这若许年來婉儿她沒有一刻真正放弃了李旦.特别是中宗继位后这一年多的时光里.她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个机变处作为突破口、让李旦复位…… “自有主意.”思量间她忽觉一阵燥乱.倏又回目瞧向隆基.“……”原本想告诉他“你不要逼我”.但就在与这个孩子四目相对、倏然一眼目光交错的须臾.婉儿却又止住.火石电光间.她看穿了隆基的心思.须臾沉淀.于是那唇瓣儿便倏然勾了勾.启口变成了这样一句话.幽幽的.“临淄王.想必已经想好了法子吧.”徐徐如一阵缪转的过帘风. 上官婉儿果然还是那个聪颖如冰雪的内宰相.这玲珑女子那纤纤的玉骨、并着精魂里究竟沉淀了怎样弥深的一簇内蕴.内蕴又究竟是有多么沉厚.从來沒谁可以真正窥探的出. 闻言入耳、目观其神.隆基心绪忽转.在蛰伏于婉儿周身那一股凛冽练达之气韵的同时.不得不起了这样的慨叹. 他也不再避讳.迎婉儿身侧又近了几步过去:“小王只想在此央求婉儿姐姐.寻些可以委事的心腹之人……”之后那调子便渐渐沉了下去.次第发轻.带起一怀更为昭著的内里深意. 婉儿并沒有再转目看他.随着隆基声息入耳.她略颔首.即便面上依旧干净的沒有丝毫神色.但内心已然着铅一般的次第沉下去. . 任何一脉新生力量的扩张、旨意的下达.相对应的都会受到不小的冲撞.事有两面.似乎这是极必然的. 就在李显才下旨准许皇后韦氏垂帘一并听政、扶持心腹与法师术士、对武皇歌功颂德等大事举措后不久.那朝堂之上忽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 有群臣联名上疏中宗.让其下旨令韦皇后不得干政.并杀死参政乱心的旁门左道之人.且因“有迷惑武皇决策”之罪、当将武家子侄贬官外放以防有东山再起之日. 这一干声浪來的可谓毫无征兆.且空前的齐心一至.更是桩桩件件全然都在声讨皇帝所下决策实不明智、并分明是在与中宗拼着一口气的大唱反调. 虽看起來只是一帮耿介之臣对当今天子所下决议心觉不周成.但眼睛看到的从來就不会全部都是真实的.至此.但凡长了一双招子、嗅觉不曾失灵的正常人都能自这之中窥探到隐匿其后的那些别样意义.微一品味便可感知到这其间一股子别样味道. 即便是在看似风平浪静、国运重归李唐而有蒸蒸日上势头的大趋势下.也那么的不同寻常……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情所至·微风立影感红妆 -- 一阵风起.散乱的杨花在这当口便显得愈发凌乱.洋洋洒洒、纷纷沓沓.如织的雾霭映合着成阵的幽香.似乎天地都被遮迷住了一样. 春寒的料峭在这时也显得尤其明显起來.李旦抬手.将身边隆基肩头罩着的狐裘又往起紧了一紧.这样的天气乍暖还寒便一定得注意:“这段时间这样累心.还是收敛些的好.”音声是平淡无奇的.甚至不曾抬目与儿子直视. 可就是这样淡然无波的一句话.听在隆基耳里的同时却令他倏然一下起了一嗦.早该知道的.纵然自己不曾对父亲多说过那些私底下的小动作.但又如何能够当真瞒得过这位一向城府极深、处事练达的父亲. 隆基知道.父亲是在暗中告诫他不要再妄动.或者说要学会在智慧铺陈的同时.更应该像鸵鸟一样深深的把头埋下去、做出与太平公主争夺水碾却失败一事一辙的低姿态. 李旦是危险的.且最危险.因为他不仅是神龙政.变的有功之臣、时今大唐功高盖主且血统尊崇的御弟.他更曾当过皇帝做过君主拥过江山、亦是当年朝臣并着百姓民心所向的另一脉李唐帝脉.如此种种便注定了这样一个道理.即李旦是时今中宗李显首要防范的对象.甚至沒有之一. 对于父亲的处境.隆基一向清楚.怎么能够不清楚.只是他与父亲一向尊崇的立身之道从來背道而驰.父亲极尽隐忍.把淡然出世、无欲无求的姿态一直如是的做到了极致;而隆基却认为抓住时机、也在同时创造契机的举动从來不是妄动.而是相较起中庸之道更有效、更根本的另一种切中命脉的举措. “父王.”即便心中再有着笃定的主意.但隆基在面对着父亲的时候也往往都做不到毫不低首让步.这似乎就是父亲一直以來与生俱來的一种气场.即便刚毅果敢如隆基也依旧无法与这样的气场做一个有力的抗衡.他颔首敛眉.不自觉的含些微怯的抬了抬目.“群臣上疏、与皇上意见相左之事……不是儿臣所为.”一顿后他喉结动动.分明扯谎却嘴硬的这样一句.语尽有些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但还是强自克制住了心底的慌乱.强迫自己与父亲对视. 于是隆基面上这副神情就显得局促又隐忍.加之他眉心微皱、唇角轻抿.看在李旦眼里便又平添一种有趣的爱怜. 旦对儿子的所作所为.其实了如指掌.很多事情他不愿意戳破.他也一向会包容儿子不出格的小任性.可是这一次他忽然起了玩味的心思想要刻意逗一逗儿子:“真的.”于是轻把头侧一侧.这样不温不火的问.唇畔一道浅浅的弧度却沒防扯了开. “真的.”隆基沒做停顿的顺口就这样接了一句.可在倏然一抬目与父亲这双含笑的眼睛不期然直视一处时.又倏然一下莫名的心口骤跳. 并不是第一次背着父亲暗酿他自己的绸缪了.可偏生这一次却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心虚难安.三郎对此很是苦恼.但他知道这是因为一个人的关系.上官婉儿. 他这一遭与中宗李旦隐在幕后的死磕.如果沒有婉儿的帮助又如何能行事稳妥.而上官婉儿之所以会如此的帮助他.其实还不是因了对父亲的一份牵心. 对于上官婉儿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巾帼宰相与在世才女.隆基一向都是敬佩的.且对于婉儿付诸在李旦身上一段隐而不发、不敢承认却其实深沉如天渊的情.隆基亦是感同身受一般一直感念;即便在这同时他也因了婉儿为了父亲可以叛变武皇、倒戈李唐一事.其实心生鄙夷与一份防备. 就是这一宗宗错综复杂的情潮纠葛一处.忽令他欲言又止、反倒拿捏不定起來了. 这可委实出乎李旦的意料.旦方才那样明知故问其实就是单纯的父子凑趣.他沒有真正的怪罪这个其实也是一心为了自己的儿子.却不想一句话就带起儿子面目间这样一种复杂的情态.骤然一下倒令李旦心生不安:“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念想着儿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边抬手摆正了儿子的肩头.颔首沉声看定他.“不要怕.有什么事情你不跟父亲说还能跟谁说.嗯.”字句间充斥着一股炽热.自然满满的都是真关心. 自李旦被武皇扶持上位囚禁、至时今中宗李显登基重整李唐.一直以來全都处在非常时期.隆基是李旦唯一留在身边、不曾赴外任职的儿子.一直以來在他身边蒙他躬身教授诗词歌赋、文采墨宝.陪伴他一起走过了遍布荆棘、不见日月的昏暗险要的日子.患难父子之间那一份默契灵犀的感情从來都极真挚.是不消过多用语言來描摹的. 经了父亲这由眼及心一通急问.隆基骤地一下牵回神志.伴着浩渺天风的撩拨而蓦然打了一个激灵.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神和失态.他忙错开目光.下意识抬手屈指点唇咳嗽了一声.以这样的举止缓解这尴尬:“沒什么.”很快的收整心念后.他重又抬目.“那日太平邀儿臣赴宴.婉儿姐姐也在……婉儿姐姐对父王.真的很好.”心中那些慨叹就这样且斟酌、且忖度.徐徐然如此的言了出來. 李旦一定. 隆基清楚的感知到父亲扶在自己肩头的双手倏然一个力道落定.显然“婉儿”这两个字对李旦來说从來都带着不可更迭的魔力.不知道为什么.隆基只觉会心.这样的会心引他唇角下意识微勾. 才消停了一小会子的天风在这时又卷土重來.铮地一下拂过一树开落各半的春桃花.簌簌扬花次第涣散.粉白相映间好似堆叠起一阵旖旎的花雨. 李旦的心思也随着如此春红做了自由的张弛.自儿子这委婉非常的提点之中他倏然解过了事情的全部.其实早该知道的不是么.显然这一次群臣上疏、与中宗针锋相对的驳回那若干对他李旦、太平等人不利的举措.是婉儿帮了大忙……心知隆基话里有话.可隆基打定主意概不承认自己有参与所以又不能说.可如此看來隆基是不说又忍不住. 心里这样明镜儿般的了然后.旦不觉摇摇头.有些无奈的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 婉儿对他的好.他心里是明白的;而他与婉儿之间这样一段无声无言却素來默契的天缘.更是令他会心微笑.与此同时还有相当致命的一点李旦亦知道.那便是除非他复位登基.如若不然在这之前再怎样平淡稳妥的日子其实都是假象.等待他李旦、他整个相王府、还有婉儿还有一切与他相关之人的……只有一死的命运. 因为以上这如许的如许.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婉儿为何会留在李显身边成为后妃.这其中自然有一份身为女子在这浮萍乱世里生存、不能由己的顺势而为.但还有……这是反间计.婉儿有心监控李显、并与韦后结成一派.实质是在暗中帮助李旦并寻找契机. 时今的乾坤早已大变.地覆天翻间滋生出的又是怎样一番不能承受之重的涉水时局. 李旦、太平功高盖主.新登基的中宗李显自然安心不得.弟弟妹妹不可抹杀的功绩就如一根芒刺时不时撩拨着他的心头柔软处、眼底敏感处.风声鹤唳、肃杀遍地的结局其实从來都不曾改变过…… 一切看似有了定论.是的.对于整个李唐宗室來说确实已经有了结局.江山到底还是归了唐、河山到底还是姓了李.可其中本家之间、外姓各种势力之间新增的争斗却越來越紧密如麻. 李旦这边儿看似势力颇为深厚.但李显是皇上、是时今整个大唐江山的执掌者.中宗布下的眼线明暗各处皆机谨难控.李旦与太平这边儿亦迫切的需要一道眼线.婉儿先知先觉先见之明的做了这个不可或缺的人、也是最直接最有效的人. 记得那时.威严华美的帝宫历经了一番改天换地的洗礼.肃杀鬼戾的变故之后.他与她重又再度聚首一处.一切已然恍如隔世……那个时候.婉儿轻轻徐徐的对他说.“等一等.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多年我们都等过來了……旦.相信我.就快了.” 就快了.因为是她说的.所以他信. 他相信她.但他真的不愿再等了.这彻骨的相思啊.再多片刻都是折磨…… 耳畔天风呼啸.一脉若有若无的清寒倏然及心.带得人微微一嗦.浅薄的凛然满溯习习.李旦颔首侧目.隔开隆基.径自将目光向远方落过去.目染着这样一脉颇为浩瀚广袤的河山大地、如黛江山.似乎是福至心田.天人合一的微妙感观不期然落定而來.虚空间似乎被笼罩了一层看不见的大网.这天这地都跟着被笼入其中了.天地一线.周遭界限已然跟着不再明显. 浮魂一瞬、花开一时.转念似乎已然身心魂魄飞过莲花渡、一眼千万年.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笼人心·授意婉儿引梁王 () 本就是风波诡异、各势力崛起的混沌局面.又加之不久前那群臣谏言、与圣上所行决策针锋相对一事.很快令中宗李显瞧出了有一股力量在跟他做对.这力量蛰伏于无形之中、虚空之间.似乎随时可以触摸到、偏生却又如烟如云怎么都洞悉不得.且其渊深与厚重远远超乎了李显素來的掌控…… 李显一向信任自己的患难之妻韦筝.诡异多变的时局漫溯堆叠.急行应对之策可谓迫在眉睫. 他极快的与韦后做了一场缜密谋划.在巩固原已下行的方针同时.夫妻二人纵览全局、分析命脉.重又做出更精准的一通规划. 时今李唐当政、大唐的江山到底重又跟了李姓.有人春风得意便必定有人马前失意.李唐的复兴自然最直接的关乎到了曾与李唐鹤蚌相争、气韵咄咄的武氏一脉. 而时局从來多变.敌友的关系也一向沒有一个既定的定盘.时今之势.对中宗与韦后最有力、最方便变为皇帝亲卫军的.恰恰正是曾经的权势劲敌武家. 中宗与韦后很快便敲定了这样一种决策.二人有心收拢时今权势失意的武家.拉拢武家一荣俱荣.抱成一团打击其他. 当年武皇在时.武氏子弟虽多有倚仗武皇之势而纨绔不才者.却其实也委实不乏精英干练、才华斐然者. 但是且看当今情势.武家亦不复昔时鼎盛济济.可圈可点、委有可用的.便只剩下时今武家最具代表性的一人:武三思. . 一幢又一幢宫阙被烛火点亮.犹如凌空排列的火龙、又如吐雾延展的长蛇.璀璨的阵仗一路绵延到远之又远方. 盛唐不夜.入夜的大明宫则多了一份盛世繁冶里的雄奇.还有那一份免不了的苍凉. 宫裙曳地、流云高绾.上官婉儿抬首对那自云层后钻出的半湾弦月淡淡扫了一眼.晚风习习扑面时便令她周身生了一缕薄寒的料峭.而心念却定一定.她侧目退了身畔跟着服侍的宫娥.独自行走于静默安详的一处宫道. 即便她时今身担着中宗宫妃的名头.即便她已因跨越两朝经久不衰而赢得了众人更为深浓持久的尊崇.但她本人自身其实并沒有多大的变化.还是那个似乎总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镇定从容直面平顺亦或坎途的上官婉儿. 她的心是死的.又不尽然.因为这颗心的死亦或者是活.就只取决于那个人他在不在…… 飘转的思绪随着又一阵天风的扑面而重被拉回來.婉儿微一慌神.便不曾留意到脚下横倒着一段腐朽的枝丫.于是那绵软的绣鞋底子在踏上断枝时便起了一擱.她足底刺痛.整个人毫无防备的向着前方直抵抵的扑倒了去. 眼看着便要颇为狼狈的摔个生脆.但预料中的疼痛与狼狈并沒有到來.婉儿只是凭白受了这一惊蛰.待她大口喘着粗气极快反应过來的时候.入目已是一席描绣金龙图腾的明黄颜色……甫发现自己是躺在了皇上的怀心里.被刚好路过的中宗及时的扶了住. 岁月如斯.婉儿时今纵已年过而立.却还从未与一个男子这样相距咫尺过.即便是跟李旦也大抵是神交多过其它.此刻被李显突兀一扶.她平静的心湖多少还是泛起了一丝波澜.念起这个男人本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而其实双方之间缘何有了这样的关系谁也都明白.便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沒事吧.”显已将婉儿稳妥的扶正了身子.顺势将这急乱中的怀抱做了放怀. 一來一去的停顿.须臾时婉儿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然与那份安稳.平定呼吸后对着李显颔首俯身行了一个规整礼仪:“陛下万岁.”简单的一句. 她方才本就是得了李显的夜召.故才步出寝宫前去觐见的.在半路上既然已经遇到了彼此.那倒是也省却好些繁琐.只有一点婉儿一路都在揣摸.便是中宗忽然召见自己为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他们二人虽为帝妃.但之所以会走到一起也本就是一个“互利”尔尔.所以这样的好风好月里的夜半召见.自然不会是诸如谈情诸如说爱这样肤浅的事情.而时今眼下、当务之急.便是朝堂中一脉与皇上大唱反调的势力的突起.上官婉儿又素通得朝政事务.如此一通兜转分析.中宗选在静谧的夜晚急急然召见她.归根结底为的应当就是如此. 风起时.两旁一簇柳木林便跟着一唱一和的演奏出“沙沙”的鸣音.又加之宫道间一众内侍皆被屏退.便呼应着此夜此时如雪样的寂寞. 对于婉儿不冷不热的客套又疏离.李显一向都是识得.即便早年他遭到武皇贬斥、流徙出都而与上官婉儿交集并不多.却经了这阵子以來的磨合.他也早已习惯:“免礼.”颔首一句.也是温和.“你与朕之间.不消这样客气.”又补一句. 无论是中宗还是韦皇后.对上官婉儿都一向礼遇.若说他们是敬其才华.倒不如说是怀揣着别样一段用心.故而珍视婉儿而已.譬如此刻亦如是. 婉儿便应声正了身子.并不急于再多言语些什么.她抬首将清漠又潜藏着无限智慧的目光做了澄明的平视.定在当地聘婷而立.在安静的等待中宗会与她说些什么话、提起怎样一些需要她参详的事情. 或许这氛围有些使人逼仄到尴尬.却又诚不知是因何而逼仄.显面上有些莫名其妙的挂不住.于是解嘲样的侧了侧身子.抬手握拳.抵着唇畔咳了一声.即而接口、声息稳沉:“朕欲耀升卿为正二品昭容.”一句截定.不拖泥也未带水. 婉儿心口一定.倏然抬目.怎么好端端.皇上他便金口玉言要晋封自己为正二品昭容. 玲珑心颖动.她一时不解其意.但凭着下意识的那份机谨.婉儿自是推诿. 这样的推诿必定是在李显的意料之中.然而这一次他似乎是铁定了心肠执意如此、沒得余地:“卿莫如此执着.”抬袖摆手.从中截断婉儿一通婉拒的词话.顺势看定她一颔首.“当初本就要封卿为昭容的.是卿推说为武皇服丧适才请辞.故而退一步封了婕妤方勉强接受.”他的言语字句皆是极快.不留给婉儿任何从中插话的余地.“时今距武皇大去都已过了这样久.这丧委实不需服了.恢复昭容也在情理.却又有甚好推辞不受的.”最后半句话那话锋往下一沉.只微微带出些许问询的势头.却并不是问句.显然这是中宗……或者说这是中宗与爱妻韦后早已打定、不容拂逆的决议. 昭容位……这可真是一份颇为丰厚的大礼啊. 但是此刻立在这里的两个人.谁也不是头脑单纯的少男少女.横跨高宗、武皇两朝.一路辗转磕碰走到时今的他们.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里里外外早已饱浸了政治的荼毒与世道人心的诡诈.自然明白绝对沒有平白无故可以得來的诸多好处.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谁也深谙.况且即便抛开这一层不提.婉儿本身对荣耀与权势一干虚妄皆已看淡.无论是昭容甚至是皇后.对她都是毫无任何吸引力的. 心境只起了些微思量的波澜.晚风撩拨起耳畔一缕徐徐的碎发.婉儿勾了勾唇.借月华氤氲而下的一簇微光向李显看过去.淡漠的盈眸里沉淀着厚冗的深意:“婉儿时今既已身处陛下的后宫.便自然同陛下是站在一处的.”她淡然.侧目展颜.“所以.皇上找婉儿有什么事情.不妨开诚布公些的好.省却许多累心麻烦.”沒有过多思量.她开门见山. 她这样直接.自然甚是好的.显暗自吁下一口气息.眼前这个女人总也给他一种好似天成却又无形的逼仄.莫名其妙的气场令他即便身为皇帝也已经压制不住.偏生又那样的触摸不透、甚至连含及都含及不得. “其实也沒什么.”他亦展颜.将双手自然而然负在身后.姿态并着语息全然一副轻描淡写.于此又侧首重将目光落在婉儿眉目间、做了徐徐的定格.“只是希望卿.可同武三思多多走动.”一句话言的突兀.显唇角勾动.“毕竟……你们之间曾有交集.”又一补充. 原是为了这样一件事情……闻言入耳.婉儿心中沉淀下來.甫又觉的好笑又悲凉. 时今这大唐的风气难测又好测.天下重新传回李家的手中.李显登基、势力薄弱.而一班权臣又都气韵咄咄.扩充势力是他迫在眉睫的事情.而纵览全局.能与中宗站在一处紧抱成团的.便是武家.他要扶持武家的势力溶入自己的根脉. 之所以会在这样一个当口再度拉拢上官婉儿.这之中自然又有一番道理…… 婉儿明白.那得从当初神龙政.变时说起了.那时她曾将武三思困于闺房.为的是不让武三思调动武家兵力阻碍行事;自那之后.便多多少少有这样的言论传了开去.说婉儿与武三思有染.如此.李显是意欲借着婉儿与武三思的关系.要她代自己行拉拢之机变了. 熙熙利來攘攘利往.说到底不过就是这些.不过便是帮了中宗搭上武三思这根藤蔓.也未为不可……风起风落时.婉儿忽生一闪灵光.意欲借此机会将计就计做个结扑出去. 思绪只转动了须臾.婉儿对上李显这道热切里又隐有不确定的目光.容颜一展.定定的颔下首去. 唐宫的夜色.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深浓如墨……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固统治·李武两家结暗盟 || 如墨的颜色大滚滚的氤氲而來、向着远之又远方不断的缓缓波及.把巍峨伟岸的大明宫包裹的有如一座阴霾死城.然而由一座又一座殿宇间次第亮起的宫烛呼应着天上的星芒.却仿佛是暗色缎子上点缀的一颗颗盈动光波的夜明珠. 唐宫的夜色亘古如是.带着一种神秘的魅惑.又自这之中阻隔着一重遮掩的帏幕.帏幕背后总有无法参悟、无法洞悉的阴谋阳谋暗自坦缓的流动.一如魔鬼隐匿在虚空间不动声色的一湾诡笑…… 婉儿步入寝宫内里.即而回神错目、屏退了服侍左右的宫人.待那门轴“吱呀”一声掩好后.她再次定了定神.旋即挪步至几案前.抬手拈笔、沾了砚台里的墨.后俯身借着溶溶的烛光悄无声息的写一封密信. 这信是写给临淄王李隆基的…… 婉儿虽为李显的宫妃、被韦后素日來所倚重和信任.但其实她一直都是站在李旦这一边儿的.这一点从來就沒有改变过.她会帮着李旦.无论什么时候都会. 只是李旦的态度实在莫测.即便已经始至如今.横跨了几代君王、历经了几多大小事情.婉儿也依旧无法把李旦完全掌握的通透.她不明白时今李旦对权势的态度有沒有发生本质的改变.从前高宗在时他对权势只是沒有兴趣、故而表现的并不热衷;后武皇临朝.他为保命而不敢触碰权势、所以如是表现的并不热衷;时今风气到底不同了.大唐的天幕又换了几换.中宗李显继位.同样为了立身保命.李旦却是不得不摒弃他淡然的坚守、对这权这势争一争夺一夺了.但他的态度又与以往沒有丝毫的不同…… 婉儿真的怕他即便明白自己此刻的处境、洞悉自己要么生要么死只能择其一的结局.却还依旧选择顺其自然、自然而然的度日.这样的情势之下选择顺其自然便无异于是选择了慢慢儿等死.即便李旦当真做了这个选择.她也绝对不会让他这样去做、不会容忍他顺应这样的选择. 所以她会帮他.她与李隆基暗中通信往來.这样的帮助几乎是瞒着李旦的.她怕他知道之后会因诸多考虑而不再接受她的帮助.即便他也应该心知肚明.而她隔过李旦直接与隆基往來的缘由还有一个.就是李旦时今为大唐政治前台上的首要人物之一.明明暗暗的素來都被盯的太紧.相对起來临淄王就要稍好一些.往來时也就自然安全一些. 一阵夜风细细微微的穿堂而过.吹起铺陈在几上的宣纸一角.便有“沙沙”的细微响声潜入耳膜.婉儿笔锋一顿.抬眸瞥了眼在半空里打了个结的烛花儿.转念又斟酌了一番.即而再度落笔成行…… 这一封密信的内容不是很多.却字字珠玑、绝无废话. 信中她告诉隆基.她会将韦后介绍给武三思认识.并在机变时制造机会让这二人时常走动.到时候她会在暗中发动人脉、就韦后与武三思一事好好儿的做做文章.这阵子你万要盯紧相关动向.是时希望你也动用你所能动用的人脉.与我相互配合. 上官婉儿不愧是个胭脂帐里的谋臣、内宫中的宰相.这是顺势使的好一手将计就计、釜底抽薪. 中宗和韦后到底对上官婉儿不大了解.他们以为自己得了婉儿的心、婉儿会顺他们的意.却不知道最可怕的危机其实就在他们身边最防之无从的地方.婉儿面儿上所显现出的那痕乖顺、以及行动中所看出的偏向.不过是她浸泡在唐宫这么些年來塑造出的假面具、与早已娴熟的不能再娴熟的真伪装. 就此事來说.婉儿答应了中宗的请求、顺势接受了昭容的位份.在中宗夫妇眼里.婉儿所做一切是真心的向着他们、帮护着他们.却怎么都沒有想到在这样所谓的帮助与护持之后.她铺陈了一道荆棘遍布的陷阱.什么都不用多做.就等着他们來跳……而韦后与武三思这两个至关重要的主要人物、以及中宗李显这条维系之用的线索.正是这个陷阱最精准的催化处. . 在次日中宗临朝时.婉儿亲自前去拜会了贵为皇后的韦筝. 兴许是李显在妻子那里早已有了交代.筝儿今个并沒有准备与丈夫一起临朝.更像是刻意等待上官婉儿的到來一样.她姿态闲然、华服贵姿.在将行礼的婉儿告免之后.便顺势的对着满殿宫人挥了挥手将他们尽数退下去. 这样的阵仗让婉儿心里明白韦后该是有所猜度.这倒不奇怪.因为中宗找她牵武三思的线本就是与韦筝一并商榷好了的、甚至这样带着胭脂气的主意更像是韦筝的点子.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总也有着太多会意.不消徒费太多口舌.这般开门见山总有许多好处. “皇后娘娘.”在韦后的示意下.婉儿落座在与她相对而面的一处绣墩.隔过微微一道晨曦的光波.敛目向她颔首.“婉儿得了陛下授意.愿意成为昭容……也愿意帮助陛下培养势力、渡过难关.”一顿后.她这样说. 她的神情是一贯的淡漠寡味、无喜无悲.这张冰山一样的脸上总带着太多逼仄的锋芒.即便是为皇为后在面对着这么副面孔时也免不得慑于气场、莫名便敛却许多自身的锋芒. 在聆着婉儿吐口开言时.韦筝那根心弦其实是紧绷着的.这场筹谋施行起來其实简单.但若是上官婉儿不情不愿又能有什么办法.婉儿这个人实在不好拿捏.你只能一步步慢慢儿的感化她、拉拢她.却不能急功近利的纯粹的利用她、哄骗她.因为她似是有着这个世界上一颗最透亮的内心.这颗水晶心越是掩埋在浮世的尘沙里便越是显得光鲜夺目、璀璨不可多得.她只属于她自己.对此你丝毫都沒有办法. 所以当韦筝听到婉儿淡淡的口吻言出的是这一席话后.心弦自是一个松弛.心间提吊了许久的那块儿大石头“腾”地一声落了下來. 她粉饰浓妆的面目间很快浮起一道笑弧.此刻不愿掩饰她的欢喜.但皇后做派依旧拿捏的十足:“上官大人有这个心.本宫和皇上一早便是知道的.”并沒有称呼婉儿一声“昭容”.仍是唤她“上官大人”.这样的称谓二人心照不宣.名义上的宫妃名目仅是一个对身份的烘抬.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上官婉儿又哪里当真与高宗有过帝妃之实呢. 其实若是可以.韦后倒真还希望这位昭容可以与中宗之间有些实质.这样一來说不定就可以更好的让婉儿伏贴于他们的掌控、再也不起二心.但这是不可能的.有些人的心性注定谁也无力去左右. “皇后对婉儿的诸般照顾.婉儿亦是识得的.”闻了韦筝那句话.婉儿勾唇薄笑、这样不温不火的给了她一句回复. 熏香的气息顺着风儿的吹拂被一层层递近着送进來.飘入鼻息时幽幽的、袅袅的.是沁人心脾的薄荷味道.似乎还参杂了玫瑰与茉莉.气氛也随着这样一來二去的启口言话儿.多少缓解了最初时有意无意的尴尬. 韦后颔首.亲自拈了珐琅小壶斟了一盏茶、推到婉儿近前:“昭容心思玲珑、冰雪聪慧.一点就透.”这一次她唤了她一声“昭容”.刻意将距离贴近之意不消多说. 一來二去.这一通话二人都说的十分委婉.谁也沒有直白的提及起关乎武三思这个人的任何事情.甚至连涉猎的字句都沒有. 婉儿垂眸瞧了眼韦后递來的清茶.却沒有动.她不是一个狂傲的人.那心气虽高却更懂得行事缜密、不越边界.她还沒有自负到这个地步.不会不识好歹的受了皇后的敬茶. “皇后娘娘.”绯唇浅动.婉儿胎眸时眼底有了深意的味道徐徐沉淀.她把身子向韦筝处前探了探.语息平常而顺势.“婉儿有一宫外旧友.近來闻他寻了上好的茶种在府中私藏着.不知娘娘可否有兴趣.与婉儿一并往他府中小坐.品饮那醇香好茶.”完全就是闲话家常的神色和语调.沒有半点儿阴谋酝计的模样. 四目相对.韦筝自婉儿沉淀的眸波中嗅出了欲盖弥彰的味道.静心将这一席话听完.她心口一动……登然明白了婉儿这字句间指向的那所谓旧友.便是武三思. 和风在骤又静下的内室里流转飘曳.撩拨起静好的一室浮光.不多时的相视会心.韦后勾唇微微.也并不说话.沉沉的颔了颔首…… 就这样.之后的事情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中宗与韦后想搭上武家这根线.自己出头又不方便.此刻有了婉儿这个适合的中间人适度斡旋.皇上欲要扶持势力稳固统治、武三思亦欲要攀附皇权光耀自身.于是这两方可谓是一拍即合、很快便走到了一处去. 李武两家的关系之融洽、相处之和睦.被旁人看在眼里总觉是艳羡的.韦后隔三差五便与婉儿相伴出宫.一并登临武府寻武三思小坐.他们或品茶、或吟诗.笑谈浮生、好不恣意;又过不久后.中宗李显也加入了他们的队列.他常与武三思下棋赏景、对诗谈曲儿.眼见着两家本就互利互助的关系.就在这镇日镇日的频繁走动之中愈发变得浓厚易近、牢不可破……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局中局·棋盘落子稳妥行 ………… 明明暗暗里或推动、或天然铸就成形的这一切.都在上官婉儿与李隆基一早便氤氲于心的掌控之中.有条不紊的次第运行…… 那是自中宗、韦后牵上武三思这条线后一个多月后的样子了.朗然的春日已经过度为娇炎如火的闷夏.大明宫里各色的牡丹花丛大抵都结出了沉甸甸的花苞.只待那最终的花期翩然而至后.将这整整孕育了一年的璀璨极尽奢靡的绽放. 便是连长安长街小巷、坊里坊间也都渐渐复苏了牡丹的影子.并着繁盛热烈的斗妍百花儿一齐在盛夏骄傲的艳阳下闹了个蜂喧蝶嚣. 那铺陈出的一道心计最终的一个火候.也随着季节的兜转与气候的升温.被堆叠至稳妥恰当的一处点位…… 临淄王李隆基那边儿自是很给力.与上官婉儿暗地里缜密配合、行事方寸拿捏有度.朝堂间又迎來了一场突兀不及防的群臣上疏.那些个看似耿介、苦口婆心的大臣们字字句句都把矛头指向了身为皇后的韦筝.搬出“妇德”搬出“孝道”云云.口口声声只道他们的皇后常往外戚武三思府上往來频繁显然是不合适的.请皇上忙于国事之余也当注意整顿后宫.风气不可乱、朝纲更不可颠.该行事决断时便一定不可心软纵容. 这一场横生出的暴风雨來势迅猛.不仅云集了曾经联名反对皇上施行政策的肱骨、又融汇了这些日子以來辛苦充实的新生势力.皇上自己这边儿坚决的拥护者不是沒有.但与这派不知何时就站到了一起去的势力相较起來.真个是可谓以卵击石不堪一击. 朝堂之上皇上与临朝的皇后被逼的节节退败.并非因为他们心觉理亏.而是因为有一些话、一些事到底是不能够说明挑破的. 譬如韦后与武三思往來频繁.那也是得了中宗的授意.为的自然不是那些看不着影子的所谓私情、所谓淫秽.出此下策只是沒有办法的办法.这对儿其心磐石可鉴的夫妻为的不过是经营好自己的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啊. 只是.难道这样摆在那里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道理.这帮大唱反调的朝臣文武沒就个懂得么.到底是心里懂得却仍不赞同.还是刻意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与皇上铁心做对.这之中就很有些值得玩味的揣摩了. 最终还是中宗李显在这场朝堂的明面儿较量中败下了阵來.铁青着一张脸拉起妻子韦筝.十分生气的甩手回去. 这一帝一后纵有心机、精忍道.但到底有一个默契的共性.他们都是性情人.总也容易由着那一通心火的蹿动就较了真去.事后待那一时之气平息下去.被冲昏的头脑也会很快就重回清明、理性亦会很快便再度找回來. 但这一次.就在李显与韦筝负气冲冲的往后宫内殿里走.却在半路遇到了状似无心的上官婉儿. 婉儿着了淡蓝绣蝶的儒裙、发挽松髻.正一路游园观景好不恣意.她的内里心性何其颖睿.又加之这次本就与隆基那边儿默契在先.她其实是故意來这条自前朝回后宫的必经之路上等待中宗的.中宗与韦皇后都是什么样的性子.这些日子以來上官婉儿早便不动声色的摸了个透彻;该在什么时候添一把火.她心里自然明白的很. 远远便瞧见了帝后二人一路行过來.她状似无心的行下一个规整的礼:“这是怎么了.”抬首时眸波一潋.“陛下跟娘娘何以……脸色这么不好看.”蹙眉柔声问. 中宗的气还沒有完全消去.倒是韦后已将那不悦收敛了许多.见婉儿可巧给撞了见.她心中起了一抹极快的忖度.忽而觉的婉儿既是跟他们一起的.那一些事情让她知道了也沒什么不妥:“也沒什么.只是在朝堂上与一些大臣有了些许不快.”也就沒怎么避讳.顺势言了一句. 见妻子先开口提了方才那茬.中宗心中那话匣子也就跟着打了开.他此刻心里正满满的都是愠怒和憋闷.正好需要一个人來作为倾诉对向、是以排遣这心绪.于是便抬手退了侍立身旁的众人.把朝堂之上群臣如何进言、如何要他整顿后宫风气与他大唱反调云云的.对婉儿说了个详尽. 果然就是这一茬子事情. 婉儿心照不宣.一向清漠的面孔此刻浮了一缕盈盈的波光.她口唇微微张弛.安静的做了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一任中宗对着她把心中那怀委屈、那些闷郁尽数说道了干净.待李显一语言罢.长长吁出一口气息、双手负后摇了摇首时.婉儿才徐徐然温言细语一通抚慰. 这样一些安慰的言词虽缓解了帝后的闷郁.却还是觉的有些意犹未尽、不得释然.天风过树.枝丫烈烈、叶影簌簌间.这天这地忽而显得何其寥廓.一如这莫衷一是的心境. “陛下、皇后娘娘.”须臾的沉默.婉儿倏然对着李显、韦筝分别一颔首.即而檀唇又开、唇齿轻动.那双漠漠的眸子里也有了坚韧的沉淀.“时今朝局虽看似归心.其实并不稳妥.婉儿倒是觉的.在对朝臣整饬、势力匡扶这方面來说.不如学学当初的武皇.”尾音一定. 最后那句效仿武皇的话甫一出口.顿然便引來了韦后一道灼灼的视线:“昭容.你的意思是.”她近前一步.声色压低. 这时李显也被引着回了神志.目光飘转在婉儿身上做了定格. 熠熠阳光筛下大地.淡色的镀金将婉儿半张面孔笼罩进明灭的暗色中.倏然显得有些神秘、还有那么些莫测:“为君便该有为君的威严.若是武皇.对于这类心怀不轨的上疏者们.决计是严惩不贷.”她颔首一定、牙关倏然微微一咬.整个人都变得锋芒如剑、狠戾难遏.“皇后与武三思是为陛下经营江山.这帮朝臣心里怎会当真沒数.”这时婉儿转了目光落在李显身上.对上那若有所思的一双眼睛.婉儿继续.“可他们还是公然为陛下、为皇后制造出如许的麻烦.分明就是有意破环陛下的势力、动摇陛下的江山.”最后一句声色落的尤其着重.虽沒有带着公然的愠恼之色.但这一副神色、这一席话说的是任谁都能看出婉儿是着了怒. 这倒令生就了一颗玲珑心的韦筝委实有点儿诧异了. 上官婉儿这个人素來淡漠从容、内心里头缜密做事.又何曾瞧见过她一如眼下这般大有些剑拔弩张、锋芒无遮之相的.不过转念起武三思这根线是婉儿搭建起來的.韦筝便又有点儿觉的能解过婉儿的心意了.婉儿这样生气便又显得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朝臣就武三思一事大做文章让皇上整顿后宫.这之中自然也包含了身为昭容的上官婉儿. 呵.可见素日里那些漠然如冰说到了底.不还是沒有直白的牵扯进她个人的利益么.这不.一到眼下这样火药味儿十足、分明针锋相对的关口.她上官婉儿不还是做不到依旧故我的不食人间烟火、不怒也不恼么.她在心里这样暗暗的想. 这么一个关头听得这样一席话.还是素有谋略的上官婉儿口里说出的这些话.无疑令中宗李显心头添了一把火. 李显不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即便在他若许年的流徙生涯里.面对着房州窘地时他也曾有过就此结束性命的软弱.但他骨子里那份烈性从來沒有消散过.时今他已重回帝都.又登基为帝、掌控大唐的江山.却还得面临这样一派乱乱纷纷的局面.他这个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真可谓是过于的窝囊了些. “任何与朕大唱反调、有心阻我大唐百年基业的人.朕都定要严惩.”眉峰一沉.浮起的坚韧与隐隐的狠戾同他沉淀的语气、肃穆的面孔一样的不见动摇. 一如上官婉儿鲜少见到有情绪直接流露在面儿的时候一样.机谨的中宗李显也委实少见这么副疾言厉色怒意挂脸的时刻.可见的.这一次他是真的下了决心、欲要动得一番干戈了. 隔过溶溶的阳光斑斓.婉儿心念微定.状似无心的又扫一眼一旁的韦后. 对于丈夫下定决心收整朝堂.韦后不会有异议.且她还会支持.果然.韦筝正转目看向决策氤心的丈夫.那张姣好的面孔染了与李显如出一辙的坚韧与决断.这是不会出乎意料的.因为韦皇后自身怀有的那一份烈性.迸发起來甚至连中宗李显都敌不过. 把这一切悉数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记取在心里.婉儿暗暗松弛了紧绷的一根心弦.她与隆基费力铺陈下的这一盘群臣借武三思与韦后说事、大肆进言的棋.走至时今算是胜了. 兜兜转转.说白了就是要让中宗失去民心.既然有沒有婉儿.武三思这根线都迟早会搭上.那还不如由她來卖这个好、再顺势行个计呢.她顺应着中宗与韦后的心.表面看起來煞是殷勤的为其二人办事牵线.其实恰恰是为了一点点瓦解他们日益巩固的势力、动摇他们本就不甚稳妥的那份民心. 就在方才中宗与韦后都正值气头上的时候.婉儿恰好出现.进言的那一番话稳妥有度、锋利与婉转相辅相成言的并不违和.轻易便勾出了李显和韦后竭力压制而去的那一簇心头火.要李显大肆惩罚上疏者.不做解释、不留余地. 大唐的帏幕徐徐然拉起.婉儿恍惚.这一双内涵渊深的清亮眸子忽就有些望不穿这头顶一片天幕的恍惚错觉了.但有一点她是十分清晰的烙刻心里的.便是日后更为浓稠的阴谋算计.此刻不过正值了复苏的势头次第睁开沉酣的睡眼、徐徐然坦缓苏醒……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舍与得·李武两家结姻亲 ………… 那一簇接一簇亮起的宫烛点亮了视野、却点不亮人心那片天幕间驱之无从的阴霾.入夜后的大明宫已然是整个大唐权势与荣华至为璀璨如锦的地方.但也最是清冷孤寂、阴霾成阵的地方. 中宗极怕夜晚的來临.特别是这阵子被事物劳神劳心便更是害怕. 白昼的阳光带着溶溶的暖意.可以将眉间心上那点儿不快尽数压制住;而入夜后的月华是那样清冷.白日里看似遁形无迹的心事、忧愁、燥乱……这个时候便犹如蛰伏在四面八方的幽怨鬼灵一样倏然便扑面而來. 权势如荼毒.阴谋算计总是如影随形.幽幽宿命有如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将被笼入罗网的人那软软的脖颈不动声色的紧紧钳制.一点点加重力道.让他无法呼吸、让他几近窒息. 一并步入殿中的韦筝感应着丈夫的心境.她能解过李显此刻内心的燥乱.因为白日群臣上谏那事儿她是主要的当事人之一.足步轻挪.她在李显身边坐下來.抬手将殿内服侍的宫人们尽数退了去:“陛下.”转目颔首.这样唤他一声. 显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那托着滚烫额头的手指加紧了力道.似乎直接都已经掐进了皮肉里. “陛下.”筝儿瞧着丈夫这么个样子有些心疼.蹙眉又唤他一声.声音略高.便抬手硬生生的按下了他的手指、即而十分温柔的为他按摩起灼灼的太阳穴.“才多大一点事情.便给急成了这么副样子.”朱唇一糯.她眸波流转、依稀嗔怪.“瞧着.头都这么烫了.你不觉难受.”刻意做了淡写轻描的姿态. 在妻子精细又温柔的抚按之下.李显心头那因急因恼而聚起的一团火焰有了浇灭的势头.同时又觉心底下暖溶溶的:“筝儿.”他侧目应下她的唤.喉咙有些发哑.一把握住妻子的一只手、把它贴到了胸口上.“我……” “哎.” 他还想说什么.被韦筝抬起另一只手点在唇前堵住.那对妻子所滋生出的万千动容、许多感触便只好悉数咽了口气.显抿抿嘴唇.那握着韦筝右手的掌心更紧了紧:“好.朕什么也不多说了.”旋即笑起來.顺势将妻子往怀抱里搂住.“筝儿.有你在身边.真的是一种极完满、极幸福的事情了.”声息沉淀. 耳闻丈夫这脉脉一汪温柔情话.韦筝心中有如冰湖化开.不过这个女人素來都比他的男人果敢决绝.心知这个时候不是沉醉在小儿女间温情绵绵、如胶似漆里的时候:“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却说这些腻不腻人的.”她把头往显怀心里又靠一靠.红唇勾笑.“好了.臣妾是有件极重要的事情.要与陛下商榷呢.”一顿后敛住声息.变得正色起來. 李显一听这话.那搂抱着妻子的臂弯就松了一松.抬手扶着肩膀让韦筝与自己面对面:“你又有了什么好主意.”他自然知道韦筝说的是什么事情.当前眼下首当其冲的便是思量稳固根基之法.除此之外又还能有什么大事情. 筝儿缓了口气.换做是她抬手主动握住丈夫的手腕:“你且别急.听我慢慢说.”身子侧侧的与他倚靠在一起.筝儿颔首沉目、秀丽面孔被烛火映出几许殷殷暖色.“我们与武三思只这样时常走动.到底是不方便的.” “怎么不是呢.”显落声一叹.这句话再度勾动了他对白日群臣进谏、以此说事儿时的那份心境.跟着长长吁出一口气. “所以我们不能只这样毫无实质、还容易招至话柄的继续下去了.”韦筝双目一凛.不知是被跳动的烛波作弄的、还是心境使然.她眼底浮了熠熠.声息稳沉.“我们应该更进一步巩固与武家的联盟关系.让武三思看出实质.并由这样一种实质的关系把两家之间距离拉近、绑定一起……既省去了我们素日里往來时的许多不变.也不失为一个最稳妥的相处方式.”这通筹谋显然不会是韦后一时起意.她该是早已经酝酿在心的.此刻说起來很是顺势、主意自成. 在韦筝镇定有序的声息字句里.显一颗浮躁的心渐渐有了沉静:“我们.该怎样做.”他从不怀疑自己妻子的这份能力.也素來倚仗妻子的这份能力.登基之后大事小情亦有参考. 韦筝把下颚徐徐的扬了扬.这一瞬面沉若水、声息愈发透着一股沉仄与笃定:“效仿当初神皇除去薛绍、让太平重嫁武家之法.”银牙贝齿一个交错.新计又生. 显眉峰一聚.转目倏然看定妻子的眉目:“你是说让女儿嫁入武家.巩固我们的势力.”且言且也揣磨.顿然又觉这不失为一个极有效的主意.“想來在你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是哪一位公主.”他侧一侧首. “武三思是谁.嫁入他家的媳妇自然是得出身高贵、不能马虎.方能见得臣妾与陛下的诚意.”说话时韦筝敛眸.中途有少许停顿.“而这位公主也必须与我们极是贴心.方能助我们成事、日后不起二心.”展颜补充. 顺着妻子这一席话一层层递近.李显有了个囫囵大抵的思量.首先要出身高贵、让武三思察觉出皇上与皇后与他结盟之诚.那便必然得是皇后所出的嫡出公主了;又说要与他们素來贴心、即便嫁人也依旧心系父母不起二心的.诸公主里论道起來自然是他与韦筝在房州所生、小字“裹儿”的爱女.安乐公主了. 安乐公主不同于她上边儿那几个姐姐.她出生在父母最为潦倒狼狈的那段时期.一直成长到父亲李显重被武皇迎回、又渡过了一段担惊受怕谨小慎微的日子.直到李显登基为皇之后.才可谓是真正享受到了一位公主该有着的体面和殊荣.她的童年其实何其阴暗.到处充斥着鬼魅的阴霾与境况的冷寒.因着这样一层关系.李显登基之后便对这个女儿极是疼爱.他与韦后总在心里觉的亏欠这个女儿许多.时今重又得了江山掌了大局.自然要把女儿那些年來所沒有得到的幸福、所身受的苦楚加倍补偿回來. 因父皇母后对她最是疼爱.故而安乐平素也与父母感情甚笃、颇为亲昵. 念及此.中宗恼不得又聚拢了舒展的眉峰.纵然安乐公主是最合适嫁入武家、成为武家媳妇是以巩固势力的人.但安乐已经出嫁、有了自己的驸马啊.就算抛开安乐不提.再看她上边儿几个同为嫡出的姐姐也是都已嫁人……这样想着.他对韦筝所提出的合适人选又泛起了些许糊涂. “啧.”丈夫的迟疑不语让韦筝瞧出了端详.她心思玲珑.只恨为什么李显不能如她一样一点就通.“陛下.当年太平公主不是也已经嫁给了薛绍.却又是如何重又改嫁了武攸暨的.”语尽落声.不是问句. 李显甫震.胸腔里那颗心骤然起了一个跃动. 其实这若许的且言且思.他已隐隐明白了妻子那话是什么意思.可他又不敢直白明确的去领会那个意思. 安乐公主是他的爱女.他不希望自己捧在掌心里的这个女儿成为一件政局上不可或缺的博弈品.这个孩子不同于其他孩子.自小到大她所受的身心苦楚已经够多的了.难道时今还要就婚姻一事、驸马一事上再给她的胸口插上一刀.让她受制于不可逃的所谓宿命的局限么. 夜风穿堂、烛影跳动.娑婆了一室静好的景致.显的目光有些空茫.顺着一尾在夜风中自由张弛的帘幕的飘曳.他神绪松弛. “陛下.”韦筝猝地正了身子启口唤他.“显……”一顿后垂了软眸.称谓换作了这个亲昵的字眼.再抬眸时.李显见她眼波深处有稀薄的晶耀烁动. 这如粼的亮色.灼的他心里一痛…… 这世上的事情从來就沒有公平可言.任何不忍与怜悯都只会成为前进路上一道铮铮嶙峋的绊脚石.除了束缚足步叫人瞻前顾后、止步不前之外.再也沒了半点儿其余实质的用处. 每个人都不是独立的.而宿命与所背负的那一道看不见的责任.从來都是与生俱來、更无关公平与不公平. 为君为皇者.若做不得当机立断、学不会硬下心肠.更是莫测变数、危机四伏的政.局风云中从來的大忌.从來如是. . 安乐公主驸马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入狱处死.在不久后.中宗李显与韦后亲自登门拜访了武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武三思.亲自促成小儿女间一段婚事.将爱女安乐公主嫁给了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 这是何其作弄的一段联姻、一场缘份的缔结.之中决计沒有所谓感情可言.为的只是最纯粹的权利互补、根基结盟. 就在中宗与韦后这样一番亲力亲为、缜密在心的筹谋之下.一任朝堂之上各势力竞相开放、纷杂混乱.李武两家的关系仍在一步步至为深刻的缔结行走.经此儿女联姻一事.中宗、韦后、与武三思之间一道无形互助的盟约.可谓显得尤其深刻如斯、动辄不移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浮生闲·安乐动心择男宠 || 满宫满园的牡丹花如同一道破裂的冰河.一夜之间便繁盛如野的开放.把恢恢的唐国盛世装点成花香旖旎的幻梦世界. 公主府临池小景的湖心亭里.安乐公主闲闲然倚着栏杆.眯起一双勾了朱砂又描细金粉的顾盼眸子.姿态慵懒又贵仪. 她是当今大唐盛世里最美最娇艳的一朵牡丹了.人比花娇.便是正值花期的牡丹又端得能比得过她半点儿娇艳.她真的很美.她有着凝脂一般润滑、绸缎一般舒展的肌肤.有着泼墨般的及腰长发.有着姣好的面盘与曼妙的身段. 鼎盛繁华的大唐向來是一个惹人向往、盛产美人儿的时代.而安乐公主李裹儿甚至是这整个风云际会的大唐一代代涌现出的美人儿里.最美、最居于首位的美人儿.同时.这位金姿玉质、“光艳动天下”的公主也得着父皇与母后最深厚的宠爱.她跋扈任性从來不掩饰其自身一派风焰无匹的光芒.这又造就了她恰如一枝带着荆棘密刺的玫瑰花.沒有人可以轻而易举便走近她、更不能亵渎她…… 一朵游云飘曳曳的遮迷了温温的暖阳.有乌沉的影子由天幕间投下來.带的周遭视野起了一暗. 安乐心头积聚不散的游云也顺应了这天光的一暗.愈发的弥深难散了.是的.此刻她心里正烦躁着.不为别的.正因驸马被杀、夫妇隔绝阴阳……而这一夜之间整个家庭的分崩离析.恰恰是对她素來疼宠的父皇亲自下了旨义.这一切.只为让她嫁入武家. 即便安乐外表何其浮躁骄奢、即便她骨子里那份傲气与对权势的渴求像极了她的母亲韦筝.但她毕竟也是一个女人.是女人便对于姻缘聚散、夫妻分合这类事天生有着一种敏感的刺激.一夜之间一场姻缘散.她到底做不到极快便释然.她远不如自己想像中的那样坚强呵. 公主的身份委实高贵.但这个世界上从來沒有人能白白占据着怎样的高贵.有收获就一定要有付出.身为公主在享受臣民的礼遇、生活的奢靡的同时.也得做好时刻去履行自己肩头所背负的那些责任、那种与生俱來的神契一般义务的准备. 今时政.坛之上铺陈开的这盘大棋.需要安乐公主这颗棋子.极需要.尤为重要.而带着一种宿命感去履行棋子的义务.安乐是感到自豪的.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觉的自己更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但她还是大受刺激、心里憋屈……其实只要她不愿意做的事.便沒有人能够逼她去做;这一次下嫁武崇训她是心甘情愿的.倒不是迫于皇命如山.而是她知道这场联姻为的是巩固自家的江山.所以她不得不如此. 唐朝的女人兴许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某种风气的影响.毕竟女皇武则天曾动摇过大唐的朝纲.故而.距离政治权利贴近的贵族女子们.素來有着长远的目光.她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情、该下定什么样的决心. 人生路何其漫漫又何其短暂.中途有太多风景引你流连、将你牵绊.但有些人就是可以狠心斩断这些渐欲迷人眼的牵绊.执着的认定一个内心的目标.并近乎残酷的向着那个目标一路冲抵着过去…… “公主.”婢女颔首轻轻的唤了一句.待凭栏赏景的安乐回眸问询时.方启口道.“驸马爷说.想邀公主一并游园.”如数传达. 安乐闻言后沒做表态.重转目恢复了方才那个赏景远眺的姿态.显然的.她这是以无声做了回绝. 那婢女跟在这位公主身边久了.对主子的脾气秉性早已摸透.倒也自是识趣.徐徐做了一礼之后便放轻了脚步退下去. 安乐的内心不曾拂过一丝波澜.她就是这样.不喜欢做的事、不喜欢见的人.丝毫都不会去做所谓的顾虑. 她嫁进武家也有一月了.但除去大婚当夜因不愿留下遗憾而鸳鸯帐暖的一夜绸缪后.新婚次日开始她就刻意冷淡驸马.但也不完全是.只能说她对武崇训的态度不冷不热、二人之间那关系不远不近.看似沒有牵扯、却又互相联系.这是她刻意为之.因她不曾忘记自己嫁给他的初衷是什么. 最开始的那几天.武崇训还以为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是对他认生.他便总在尽力做一些可以让他两人渐渐熟络起來、把这感情递近一步的事情;但渐渐的他就发现.这位公主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认生.她只是不愿意同他熟络罢了.所以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是那一副淡淡的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同样因为这一种与皇族之间利益的互利.直到如今他仍旧沒有放弃他的坚持. 她给不给面子是一回事.横竖他这个驸马是尽到了该尽的责任.他尽力了.也就数落不到他什么错处.难道不是么. 呵…… 还真是彼此彼此.谁对谁都是敷衍. 又这么坐着赏了一会子景.安乐只觉这身子久坐微乏.才抬手召了个婢子扶着她起來.那眸光起落间倏然一下落到了一队年轻侍卫的身上去. 她灵眸一动.念起自己韶华大盛、人比花娇却要对着无趣的武府过日子……就这样.一抹不大好的念头悄然在她纤心上跃动. 她对侍女嘱咐了几句.旋即便出了湖心的小亭子一路往厢房那边儿走. 方才那个得了命的侍女转身跑开.赶在安乐公主回到厢房之前.她已将那一队侍卫召集起來、抄近路先公主一步回了去. 隔过溶溶的阳光.安乐狭长的凤眸浮拢着熠熠的华波.她摆手让婢女退开几步.旋即便有如一位检阅列队的将军一般一一走过那些侍卫的身边.泠泠目光在这一队健朗侍卫间梭巡.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个身姿挺拔、面貌俊朗的侍卫身上. 那侍卫原本是平视前方的.待公主检阅到他身边时便下意识的颔首垂目.却见公主鹅黄坠珍珠的绣花鞋就这样停在他脚边.静等了久久都不见她足颏再动. 他不敢呼吸、也不敢抬头.就这么安静的凝神站定.嗅着自安乐公主袖口间飘出的淡淡桃花儿香.整个人都似乎要醉倒了的样子. “你有个表妹.也在公主府里做事.”不知道过了多久.安乐抬手搭上了这侍卫的肩膀.展颜扬脖.忽然这样问道. 那侍卫便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意识到公主此刻在跟自己说话之后.他忙不迭抬目接口:“回公主.是.”在目光触及到她这一张艳丽的娇面时.又很快的下意识低下去. 这模样登时就逗得安乐“噗哧”一笑.这侍卫她依稀是见过的.因为他生就了一副顶好的皮相.这样俊美的相貌自然掩藏不住.总使人一眼过去便能发现他的璀璨.他总会是最醒目的一个.所以安乐在方才甫又瞧见他的时候.依稀记起不日前自己也曾瞧见过他;那时她身边有一灵巧的宫人不及她问.便先告诉了她这个人是自己的表哥. 安乐是何其心思玲珑的人呢.自然能瞧得出这侍卫跟那侍女该不止是表哥表妹之间这一层简单的关系.他们应该是一对儿恋人.因为就在他们的腰间.她此刻发现是挂着同样形态的玉佩.她猜那是定情信物…… 有情人么.真好.此刻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拆散有情人了……一想到他们之间因失去彼此而心痛的那一副扭曲模样.她忽然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当权者一怒.总得有些无辜的人牺牲些什么的.这是一种悲哀.一直都如是…… 安乐一双玉腕顺着他一侧的臂弯款款缠绕.旋即翩跹着舞动到了他的脖颈:“你叫什么名字.”扬了若兮的眸子.她的声音如同雾霭. 他本能的想躲.但被一抹即时涌起的理性给及时控制住.到底沒有躲:“回公主.穆翡.”声息有点儿不稳了.一半是慑于公主的压力.一半是被她身上这阵桃花香刺激的. “哦.”安乐缓缓点头.表示她已经记在了心里.片刻后倏一抬眸.“那么穆翡.不知你骑射之术如何呢.”声息软软儿的.尽是些闲扯家常一般摸不着意图的话. 莫名其妙的被公主绊住、又莫名其妙的被公主问及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題.穆翡不能洞悉这位美艳公主的心事.只得顺着她的问題逐一回复她:“箭术略通一些.”他的准头很好.这话言的谦虚. “这样啊.”安乐点点头.纤长睫毛在阳光下无风自动、宛如蝴蝶.“那不知你可愿.教授本公主箭术.”她不动声色的又把身子移了一移.恢复了二人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 穆翡有着让她悦眼的面貌.给她一种莫名的安然感.虽交集还不多.但她已经对这个人起了兴趣.心觉他会是一个不错的男宠.她态度玩味. “自然……会尽心尽力.”穆翡到现在其实都处在头脑懵懵的状况里揣摩不清明.听了公主让他教授箭术.忙就这样应了下. 安乐点点头.善睐盈眸顺着他面庞又流转了一圈:“那好.”再与他近了一近.抬手抚上他开阔的胸膛.刻意把声音放徐.“明儿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我们不见不散.”媚音如流.在耳畔起的荡漾. 直到安乐公主那娆娆的倩影消弭在远处花红柳绿间.侍卫穆翡才慢慢苏醒了僵持的神绪.忽然觉的方才那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切的梦.这个梦让他无措又莫名. 但身畔、但前襟里似乎还流转着公主那阵桃花味道的体香.这真实的香气偏生清晰的提醒着方才一切的真实性……何其作弄.真个是何其无端的打紧.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公主魅·爱郎亲手弑情人 () 公主殿下的命令.素來是沒有人胆敢拂逆的.侍卫穆翡亦如是. 第二天很快來临.按着与公主约定好的那个时辰.穆翡早早儿便候在了说定的地点.他的内心其实不断的在打着鼓.他是那样忐忑.因为他的学生乃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天知道这位天之娇女怎么突然就有了学习射箭的好心情呢.且还是由他这个并不起眼的侍卫來教. 教授公主的任务自然不能马虎.且还得时刻提心吊胆做足了察言观色、机谨敏锐之态.若有半点儿惹得公主不称了心愿.那后果委实是不堪设想的. 不过穆翡这个人到底太本份了些.这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原來他心下脑中不断流转着的这一重重思量、反反复复的忖度.其实都诚然是沒有必要的…… 又候了不久.盛装光鲜的安乐公主亦守时的來到约定地点.她一身百褶红鸾裙灿烂的好比初生朝阳.身后金丝线绣绘着黄鹂鸟、打下的小华盖徐徐曳地.行步起來真个恰如一朵次第绽放的艳红牡丹花.又加之她天成的娇媚容颜、妩然的曼妙身段儿.这位大唐公主即便是将身沒入朗春初夏热闹的万花丛里.也必定会是繁花簇锦间最无与伦比的那一朵. 穆翡不知不觉竟有些看痴了神.但他沒有忘记自己侍卫的本份.心荡神驰之余忙不迭竭力又把思绪往回收.待安乐一步步向他走近、二人间相隔的距离恰到好处时.他又颔首对着公主行了个觐见礼. 公主说要学习箭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提起今儿这一件正事.便只得等待公主先开口说道起來. 安乐并沒有刻意消磨他的忍耐心.那眸光只在他身上迂回着扫了一眼之后.便启了朱唇娇滴滴一唤:“随我來吧.”边说话.已自顾自步向一旁被茉莉枝子掩映、交叠的一处阡陌. 不是在这里教授箭术么.穆翡不解其意.但眼见着公主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他也沒有过多时间预留思考太多.忙也前后脚急急然的跟了上去. 这一路安乐沒带其余宫人.是由她自己亲自带着穆翡穿花拂草不知要行往哪里. 茉莉花芬芳的气息转悠悠闯入鼻息.风起时满树的玉色小花便会被带起簌簌一阵花雨.那飘转在空中的芳香气息也跟着愈发浓郁.穆翡只觉的自己都要醉了. 这场行路的游戏并沒有持续多久.又须臾后.绕过一棵枝干葱郁的垂柳树.安乐终于定了足下细碎的莲步. 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穆翡也忙停住. 哦.果然是在这里了……穆翡这么想着.因为他已经看到左右两侧林立起的草堆的箭靶.还有婢女侍立一旁恭谦候着.俨然学习箭术的规整派头. 不过有一处令穆翡怎么都不明白.就是为何正前方被竖了一道毁了《锦绣河山》图的屏风呢.这倒是新鲜的很.还不曾知道谁家射箭要大费周章搬个屏风出來的. “哝.”就在穆翡那绷紧的神绪做了个少许松弛、且暗自忖度时.安乐小口一糯.软眸已往他身上点了一点.“这里柳木成荫、视野开阔.既遮阳挡热又方便舒展手脚.是个不错的学习之地吧.”字句间含笑.她像只欢快的火红鹦鹉.但只字未題有关屏风的事. 穆翡不敢多想.忙颔首顺着公主的话应了应. 这时有灵巧的婢女自箭篓里取了白羽箭递过去.穆翡接过來.将那箭矢架在自备的良弓上.须臾协调后.他侧身瞄准了一处靶子.勾动箭弦、瞄准草靶正中的红心.“嗖”地一声.这利落干脆的响声破了紧密的空气.射.出的白羽箭犹如乱空舞动的一条银白小龙.尚未看清楚走向呢.便已经闷响一声、这一箭不偏不移正中了靶上红心. “好箭法.”干练精准的势头带起安乐心头真切的欢喜.她最先抬手鼓掌笑意泠淙. 周围众人亦附和着公主.对穆翡鼓掌赞扬、好不欢快. “多谢公主.”穆翡转身收了这弓.对安乐颔首做礼、应的谦和. “啧.”灵敏的舌尖对着银牙一触.安乐被调动的兴头还远不止这里.今儿将穆翡邀约过來.真正的重头戏其实还不曾上演呢……她很期待. “箭法精准就是精准.又有什么好客气的不是.”她声息软糯中不失清越.好似枝头弄春的灵巧黄鹂.“來.”说话时不待穆翡再给她怎样的回应.柔荑一抬、似乎很熟稔的牵了他的衣角将他引到那搬出的绣屏之前、又让他向后退开了一道距离.“看到屏风上《锦绣河山》图里半山腰的红日了么.”音波欢快如闹泉.安乐敛了眸子、唇畔笑弧昭著.“你的箭法究竟准还是不准.究竟够不够格成为本公主的老师.就看这一箭过去能否射得中了.” 闻言入耳.穆翡这才猛一下后觉出屏风的妙用.原來安乐公主是要让他瞄准屏风中的红日.看这一箭能否射的准了. 穆翡的箭法虽然不能说精湛无比.可他的准头一向不错.旁的不敢夸下海口.不过就眼前这一轮屏风旭日还是难不倒他的. 他接过侍女递來的第二支白羽箭.快但仔细的架在弓上调整了一下.旋即转身、抬起这宝弓.屏息凝神仔细瞄准那轮殷红旭日. 屏风上旭日的地方是画儿里半山腰处.要瞄准并且准确无误的射到其实不难.只是穆翡得先曲了身子将那弓向下对准.这次比方才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儿.但也不算太久.骤听得凌厉一声.那白羽箭化了游龙梭然而去.看势头、看准头.不偏不倚.正是对那半腰旭日而去. 果然这一箭瞄的极准.甚至注定会成为穆翡不长的人生之中最准的一次了.当然也是他最后悔最无奈的一次……这一支箭打着微旋儿破空直抵抵的过去.丝毫沒有令任何人失望.一箭精准无比、正中殷红旭日. 殷红旭日.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殷红旭日……灿然的血液就在这一箭刺穿屏风的瞬间.顿然喷薄如了涌泉.就是由着这样一轮旭日的点位.这殷殷的红色顺势在那绢美的屏风之间走笔奔腾、绘就出世上人间一瞬里最壮烈的花儿. 穆翡愣住了.他不知道原來在这屏风一道隔绝之后.居然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天光过树.被一道道打散了.变得有点儿离合.他下意识转目去看花枝招展的公主.安乐笑意灿然.那双鬼魅的眸子也可巧正正的看着穆翡.自这双含笑招摇的眸底深处.他嗅出了不好的味道……那会不会是. 他不敢想.内里胸腔被充斥了一脉烈烈的心火.他想奔上前去绕过屏风看看那被自己一箭射死的人.可是他的双腿双脚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不过最终穆翡还是奔了过去.几步绕到遮掩视线的屏风之后.一瞬间.世界颓然崩塌…… 这位美丽无匹的公主是多么残忍又是多么毒辣.她才在婚姻里失了意.那双明澈的眼睛便再揉不进了一点儿沙子、见不得身边人月下花前真心相许.所以她以这样残酷阴狠的手段來报复这世界上任何一段所谓感情. 那被穆翡一箭射死的可怜人儿不是别人.正是与穆翠腰挂同一枚玉佩、可巧被安乐不日前见到过的那位婢女.穆翡心心相映的表妹. 他不知道.他竟然亲手杀死了被安乐绑在屏风后的爱人.这辈子真心相许、温柔以待的挚爱的判作妻子的人. 为什么要这样残酷的对待他.对待他们. 他想诘问.想怒吼.想咆哮.想……可是此时此刻.狼狈无力的拥揽着爱人浸在血泊中、一点一点断了气息的身体.他却只剩下不合时宜的大刺刺苦笑了. 物极则必反.情绪被逼压在那一个点位.当真是可以做不得丝毫表情…… 似乎整个撕碎的世界、这所有的悲伤都只是穆翡一个人自顾自的悲伤.他的情潮丝毫濡染不了同处一起的旁人的情绪.这一众侍女依旧默然而立.沒有人对他多做理会、甚至沒有人向这个可怜的人儿多投以一计怜悯的眼神. 足音泠泠.安乐款步冶冶的绕至了屏风之后.在怀抱爱人尸身的穆翡身旁微微的俯了俯. 她一双明眸眼瞧着侍卫穆翡抱着爱人尸体时这么一副回天无力、痛哭流涕的模样.这位大唐最美丽的光艳动天下的公主桃颜一绽.笑的放肆且乖张. 她纤纤玉指一点点抚上了他俊俏的脸颊.跟着那桃花般的一张脸便凑到了他耳根处:“自此后你了无牵绊.可以安心的.跟在本公主身边儿了……” 徐徐的一阵幽语.好似一个游荡的鬼灵在虚空间发出无力的咒怨.震的穆翡周身猛地打了一阵激灵.在暖夏六月本该昏昏欲睡的溶溶气候里.冰冷的有如千年不化的寒冰深潭. 这一瞬.玉山倾倒再难扶、桃花揉碎红满地.满眼夏光一片绮丽在眼中都成了破碎的山河、悲壮的天地. 那么.那么的让人无力……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力自保·太平三郎夜筹谋 ………… 中宗、韦后致力于拉拢武家子弟.牵搭上武三思这条线之后更是逐步将这个决策落到实处、根深蒂固. 时今的武三思官拜司空、为宰相.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崇训也由郡王升为亲王. 这还不算.这些都还远远不够…… 给予武家荣宠、给予女婿最直接的优待的同时.唐中宗下旨诏告天下.重提旧话.说起当初那场逼退武皇下位、轮转了乾坤天地的浩浩荡荡的好一场神龙政.变.道着.“在那场兴兵宫禁的政治革新里.深明大义的武家人亦在暗中助朕登位.只是诸位不知道罢了.故而时今给予该有褒赏.也委实是应该的.不是么.” 这已经无所谓去考证其真还是假.但真假却可以有一个评判的标准.就是皇帝怎么说.当今圣上金口玉言出的字句.谁人胆敢说是假的.皇帝怎么说、说什么.群臣百姓照单全收便也是了. 与中宗势力不断顺风顺水逐步扩大、如日中天相比起來.时今安国相王李旦、镇国太平公主这边儿就发生了最直接的影响.中宗的处境发生了急速的逆转.与他直接处在一个对立面儿的那些人也在逆转……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场看不见的血雨腥风正有条不紊的在虚空间如长蛇一般次第游.走…… . 六月天在入夜之后.天地间这份被释放出的烈性似乎才做了一个浅显的收束.感觉沒有白日里那样燥热了.但周围开始圈圈点点的升腾起潮润的水汽.还是有些心闷胸胀. 太平抬手退了一干婢女.隔过一盏烛台涣散出的微微光影.凝眸似是含着一抹笑:“时今临淄王也是个大忙人儿.怎么有空登我这公主府的门.”抬手拈着夜光小壶满了一盏茶.客套的递到了隆基近前. 隆基却显然沒有过剩的心绪來同太平闲闲然调侃.她说的沒错.他这阵子以來一直都十分忙碌.忙着瞻前顾后谋划长远、忙着未雨绸缪参详日后.听太平这话里总觉含着一层别样意味.他不确定太平对于他跟婉儿之间所做那些事都知道多少.不过这也无妨.他不怕让她知道.毕竟他们此时此刻是处在同样一个阵营里的. “好了.我來找你确实有事.”他敛了眉目稳稳心曲.又机谨的转目四顾.在确定处在绝对安全的空间之后.方把身子向她那边儿又微微探探.“时今局势.对我们不利.”落言一沉淀. “哧.”太平菱指点着唇畔哂笑一声.她早明白隆基找她是要说些什么事情.黛眉一挑、明眸潋滟轻扫.“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亏你能说的出來.”被隆基踩着话尾巴斩断.“时今皇上的势力在不断稳固.而大唐整体时局又处在这样一个飘摇不定的节骨眼儿上.群狼环伺.随时都可能扑上來咬你一口.”声音不高.但落言透着坚韧.他极小心. 这些话、这些个大道理不用谁人來告诉她.太平心里未尝不明白.她明白的很.但这位公主就是这样的怪脾气.怎么举措全凭心情而定.此时此刻她选择了对隆基欲盖弥彰、揣着明白就是装糊涂:“皇上势力稳固那是好事.大唐举国便可安定.而本公主静心敛性过我的太平日子.”善睐的眸波水一样澄澈盈盈.“我不知道王爷你这话里透露着什么意思.”睫毛无风自动. 他不信她不知道什么意思.太平此时这话说的何其疏落、何其做作.这样的她让隆基心里很不好受.为这一份熟悉的疏离:“你错了.”但谈话还得继续下去.她要装糊涂他就偏生不能让她装糊涂.“别忘了你亦是那场政.变的功臣.且时今身居高位、势力颇深.被皇帝有朝一日的大清洗扫去那是迟早的事儿.你亦逃不了.”抑扬顿挫拿捏极好.声音同样不高.语气却控制的极恰当.又因这份沉淀下來的笃定.愈显出一番逼仄. “笑话.”这话在太平听來不知怎的.莫名有一种被威胁的感觉.她唇畔扯了一抹弧度.展眉轻笑.也将那心中真实意愿半有心半无意的流露了出來.“我不但是李家的公主、我亦是武家的媳妇.时今李武两家抱成一团一荣俱荣.这于我來说乃是好事.自然可以李武两边儿左右逢源.局势险恶又奈我何.”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这个想法早在武皇在时让她嫁给武攸暨时就已经滋生.那时的太平早早便料想到了日后一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必然大趋势.虽然沒能料到自己会处在时今这样一种境地.但她想的是无论李家还是武家哪一方光耀.她都可以用一种贴合的身份去投靠那一方.从而左右两边儿无论谁得势.她都是安全的.且是荣耀的. 这样一席话入在耳里、放在心里.隆基却只觉的何其无知.他抬目看向烛影里的太平.见她那一张花样的面孔染就了细微不安、还有一些强持的笃定.这一瞬心里就明白.她亦在忖度、亦不是真的十分笃定自己的境况:“呵.”隆基转目回來.敛目轻笑.“左右逢源.”墨眉微挑.即而那目光铮地重新定格在太平笼着雾影般看不真切的眼角眉梢.“正因你不仅是李家的女儿也是武家的媳妇.你才为两方都所不容.”语气陡地一狠.这词话透露着入骨的直白.比方才那些话都要尖利许多、锋芒锐利昭著.“李家会因你是武家媳妇而更为防范你、武家亦会因你是李家的公主而更为隔绝你……说什么左右逢源.到时候你莫被两方一起作弄死才是好事儿.”尾音沉沉一落. 太平双眸猛地一黑.就在隆基这直白尖锐的话音才落的同时.她感觉整个身子都甫然起了一晃就要栽倒一样. 他此刻说出的这些话.何尝不是她心里作弄辗转了经年累月的忖度与筹谋.只是她总在下意识避免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或者说她不敢直面这之中一份最可能达成的阴霾……她的一生已经何其动荡支离.被包裹在锦绣盛世的华服之下的.是一副怎样千疮百孔的身体.她不愿自己每时每刻都还浸泡在关乎日后的担忧里.所以她总在逃避. 但偏偏隆基就是不让她遂了这自欺欺人的心愿.隆基的话像一把汹汹灼灼的烈火.倏忽一下照着她心口燎原过去.带起一片燃烧壮烈的肆虐.这通天的火光灼灼然映亮了心房.致使她再也做不到躲在黑暗里.因为她已无处遁形.她不得不面对. 周围空气忽然绷紧.六月的夜何其静谧、何其闷热.须臾后不免有了微微的燥烦. 几声虫唱自轩窗外边儿那棵棵葱郁的柳树间传來.倒是一下子打破了困心的窘闷.为这燥乱的肆夜平添出一脉清朗的生机. 隆基定格在太平眉目间的目光沒有移开.她芙面上清浅的变化被他俱无遗漏的入在眼帘.心境稳住.他起身向她一步步走近.抬手为她理好耳畔一缕乱却的碎发.姿态亲昵.关切的举动做的何其自然. 这一微小的动作让太平心里一动. 这时又听隆基声息徐缓.见他颔首时神情温柔:“所以.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一起遏制某些不该有的势力.同仇敌忾、联合自保……”中途一顿.喉结又轻动.尾音刻意拉长.幽幽的. 多说无益.他言完这半是婉转半是直接的内里心思后.就侧目徐徐的看着她. 这目光太睿智也太理性.致使太平起了莫名的一阵颤粟.目光相撞时她便匆忙的避开.俨如心虚的小猫一般怯懦又乖憨. 可心里那份明白感是不容忽视的.太平心里也明白隆基说的这个道理.他们是一起的.时今能做的除了扮鸵鸟示弱之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尝试着暗中牵制中宗李显、保全自己的势力. 在这同时.心思玲珑的公主也预见到了这样一种由不得她糊涂下去的事实..就算日后李显下台李旦复位.她也仍旧得继续这种摸着石头过河的日子.继续去向李旦示弱、牵制李旦. 呵…… 这也是为什么她今儿似乎一见着李隆基.就气儿不顺的主要缘故. 这是她的命么.皇子尚可争夺皇位.赢者得天下民心、定宇宙乾坤;可她呢.似乎谁坐江山谁主沉浮都跟她沒什么关系.她的处境不会发生质的偏移.而她偏生还不能够置身事外不管不顾.因为有些事情如果她不去做则会死的更快. 太平何其无奈.却也只能先着手眼前.与李旦他们一起闯过了中宗李显这一关之后再说日后了. 终于.太平有些虚白的面孔经了须臾的心绪平复后.渐渐恢复一痕该有的血色:“我们.要不要拉拢朝臣、扩张势力.”她颔首.直接把话说到了节骨眼儿上.倒再沒去扯什么虚的东西. 隆基悬空的一颗心稳稳放下.太平的反应该是在他意料之中.但还会让他安心:“那些大臣们的鼻子一个个比狗都灵.时今大势所趋.我们拉拢不得.”他也不再兜转其它有的沒的.径直说出心中所想. 这是实话.太平心念辗转.旋又抬眸:“你的意思.” 隆基双手负后.重又踱步到与太平相对的那个位置.即而面对面的落座下來:“我们要去煽动他们.不是拉拢他们跟着我们走.而是煽动他们去投靠武三思……”尾音一幽.抬目见微光中的她眼底浮起浅浅的思量.他喉结缓动.“这样一來.只要武三思的势力慢慢扩张、与皇上渐成一头独大.便终有一日会与皇上窝里反掐.”中间那话音还恰如一阵合风轻轻徐徐.到了最后一句陡然一落.昭著的狠戾扑面而來.惹得人沒防便一阵颤粟. 唐宫肆夜.依旧还是一片阑珊灯火点缀下的无边黑暗.安静蛰伏在四面八方蓄势待发的是些什么样的、有着怎样渊博的积蓄与内里的力量.从來都无法揣摸、更无可估量…… 然而天命的真章.从來都踏歌般坦缓行走.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离间计·婉儿言挑武三思 -- 最可怕的事物从來就不是能够摆在明面儿上咋咋呼呼、肉眼可见到的东西.那能在最短暂的时间里最精准的戳中要害、给予致命一击的真正利器.从來都是悄无声息的蛰伏于看不见的黑暗里.以夜色作为最天然的一种掩护.深滋慢长的悄无声息、坦缓从容…… 人不怕被明面儿上直白的敌对和攻击.怕的是被人盯上、被人算计.更怕的是你何时被盯上、被什么人盯上、被打算怎样的算计全都不知道. 譬如中宗韦后.譬如武三思. 不枉费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二人暗地筹谋的一番铺陈.心机延展之后.大唐风云际会的政治局面儿起了一个看似是大势所趋的变化. 中宗对武家的态度是摆在那里的.而武家此刻风光齐月、首当其冲的第一人就是武三思了.便有那么一些大臣或自有灵秀一段、或顺应着明里暗里的那通煽惑.开始如是顺应风气投靠武三思. 渐渐的朝堂中各种势力大大小小、零零散散沒个收束的局面渐渐消除.转而变为另外一种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武家重新崛起、武三思实力壮大. 不过这江山到底还是皇上的.即便眼下三思势力逐渐蒂固.却还沒有做到能够“一家独大”的地步去.所以中宗和韦后对于这样的情势很是满意.且乐得见这样的情势顺理成章的次第发展下去. 李武两家时今鱼水和睦、自成一体.武三思便是李显一支最得倚仗的亲卫军.三思的势力就是李显的势力、是李武两家共同的势力.但归根结底还是皇上的势力.他与韦后一向这样认为.事实上也正是如此.难道不是么. 大唐的风向为这壮丽的河山大地带來一脉勃勃的清朗生机.皇帝乐得如此、武三思乐得如此、太平和隆基这边儿也正因为对了心意而乐得如此……一起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样祥和.每个人都信心满满的看好这样的大前景、并都如出一辙的认定了眼下的大势乃是自己努力的收获. 这沒什么不好.至少在发生大的风向转变之前谁都看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中宗那位蕙质兰心的昭容、内院深宫的宰相上官婉儿.却冷不丁的來了这样一出戏码. 那日天气晴好、气候温和.婉儿只身一人打点出宫.往武家府邸拜会了风头正盛、长安城首屈一指的第一人.那春风得意的武三思…… 说道起上官婉儿去武三思那里走一遭.沒什么人会觉的她此举有何异样.中宗和韦后也不会.因为自打李显让她做了牵线人之后.她便时常会來武三思这里坐坐.久而久之这原本违和的一件事看在眼里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但是谁都沒有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即婉儿每次拜会武三思.都不是一个人.大多都是陪着韦后來的.亦或者是唐中宗一并过來.可是这一次.她是一个人. 武三思因与大明宫那边儿常有走动.也就沒在意婉儿这一遭的來意.只与她相互打了个客套.即而迎入府内厢房去. 风起时.婉儿鸦鬓间斜斜饰着的簪花一朵便曳曳的晃荡.细微的光影错落在她眉心.呼应着左额一点红梅妆.这个已然渐趋老去的女人仍旧是那样娇俏. 武三思无意间一个目光流转的顾盼.便瞧见她整个人清丽出尘中又染就了温婉与软媚.整个感觉极是舒服.又美的不大真切.就如此不知不觉.三思忽然就痴了. 感知到这一脉目光温温的定格在自己身上、带一抹痴执的炽热.婉儿也沒避讳.径自转目看向武三思.四目相对时.她“哧”地笑了.诚然这笑颜沒半点儿和善温柔.带着近乎嘲讽的味道.还有那么一些浅浅的鄙夷. 武三思陡然回神.他诧异于上官婉儿此时的反应.质疑是不是自己生就了什么错觉. 婉儿了然武三思心底的存疑.她也沒等他最先开口发问.只径自择了个倚屏风的位置踱步过去、将身落座:“我笑啊……某些人就要大祸临头身首异处了都不知道.”微扬起玉色的颈.中途一顿后.语气骤一狠力、柳眉高高一挑. 武三思是实实在在起了一震.前一遭还在由衷欣赏、礼赞于婉儿的美丽与清奇.眼下她面前的女神陡然变作了身披烈焰的地狱罗刹.红唇间吐出的句子乖张又肆意.让他心底里由内而发的起了一阵阵的颤粟和恐惧. 上官婉儿是什么样的人.她于中宗于韦后而言又处在一个怎样的地位、目染着怎样的情势.根本连猜度都不用猜度就明白的透透彻彻.所以诸如这“大祸临头、身首异处”一系话若是旁人说出來.武三思一定早把这个狂妄放肆的人拖出去乱棍打死.可这些话恰恰是从上官婉儿的口中说出來的.这便叫他心里不得不“咯噔”了一下. 又甫地念起婉儿今儿是孑然一身一人专程过來的.武三思那两道微微聚拢的眉峰便蹙的愈发紧凑.铮地一下意识到了问題的严重性.一股不祥的感觉在他周身四处漫溯回旋……他凝目颔首.以全新的深沉目光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姿态闲然、态度恣意的女人.恍惚中觉的她是不是自中宗那里听到了什么消息、闻得了什么风声. 比起武三思的焦躁忐忑.婉儿的心境自有一番稳妥.她也懒得再与武三思对视.径自把软眸向着一旁徐徐一转.悠闲的欣赏起屏风上绣绘的绚烂海棠. 这委实急坏了心里憋不住事儿的武三思:“上官大人.”他靴步点地.一路急急然的走到婉儿身边儿.身子侧探.“方才那些玄机颇深的话.却是从何说起的.” “你白长了双眼招子.可能分清善者.分清恶者.”婉儿铮地一回首.那沉淀了许多奥义的目光再次与武三思做了四目相对的定格. 陡然的言语令他下意识一激灵.待心绪极快的做了平复之后.方稳住乱绪思量起婉儿的话:“怎么不能.”他虽然不知道婉儿为何会这样问.还是颇为不屑的背手仰脖、微微踱了几步.“我不知道何者谓之‘善’.何者为之‘恶’;但与我为善者即为善者.与我为恶者则为恶人.”语气一扬一落.口吻跋扈昭著. 婉儿嗔笑:“狂妄.” 这利落不留情的两个字的抨击.让正处在一方高地、自我感觉大好的武三思“刷”地一下垮下了脸來.他有些愠恼.偏生又不敢对着婉儿一通发泄这脾气.同时又更加不明白这个女人今儿到他府上來说了这些话、又问了这些事儿究竟有何真正意图.难道就只是为了羞辱于他么.他看不清了. 不过这乱乱的思绪來不及做出梳理.婉儿在这时甫地站起了身子.莲转足颏向武三思这边儿紧紧的凑近:“时今是有很多人投靠你、又有皇帝宠信你.但你可别忘了你麾下那五个神龙政.变的功臣、时今朝廷的肱骨大臣.”她的姿态并着神色、口吻.如一阵劲烈的风.风横雨狂的沒留给武三思半点儿思量、缓神的余地. 他的头脑被搅扰的委实凌乱. 这个时候又听婉儿如是逼仄的补充一句:“当初这五狗可是把神皇都给废了.你认为你比神皇如何.哧.”一贯的简单干练.声音不高不低、利落自成. 陡然闻“神皇”二字.武三思有如天雷劈往天灵骨一般打了一怵.转念婉儿后边儿这言的极快、简明扼要切中要害的一席话.他方犹如当头一棒.蓦觉自己这阵子以來一直都在踩着浮云如梦如幻.而此时此刻才重又踏上了踏实的土地. 心念甫至.三思忙回了神去再寻婉儿.却见那抹素色身影已然在放下那一席话后.便一路且笑着走了出去. 他心境一个起落.尝试着去触摸真实的心跳、去寻回冷静的理性.那目光投向已至院落深处、越走越远的上官婉儿的同时.又忽然感念起婉儿对他的一番关心. 虽然他早已不幼稚.他身经百战、饱受政治磨洗.又哪里还会有愚者一般满心怀揣的天真.直觉告诉他.上官婉儿此遭一行.她对他的一番提点决计是有着自己不可说的真实目的. 但他还是沒禁住的随着思绪的飘曳、记忆的神驰.想起当初神龙政.变时.婉儿把他骗到闺房说是保护他生身安全、救下他一命的陈年旧事……虽然他从來沒有信过她是真的想救他、要保护他.但人就是这么一个犯贱又无奈的东西.即便明知道最真实的答案是什么.可这与相信不相信其实从來不冲突. 春光如线、暖阳摇曳.心境跟着起了桃红柳绿燕燕莺莺的莫名绮念.这一瞬.时隔经年.武三思对那陈年旧事又突然恍恍惚惚的……居然真有些信了. 缪缪穿堂风灌溉进开阔的袖口.袍袖欲举间整个人都飘然欲仙、一副汩汩的样子. 飘飞的柳絮合着风的撩拨直勾勾的扑向人的面门、脸颊.武三思鼻腔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人便也回了神儿. 沉目时早已不见了那抹引他神游的倩影.他又甫觉自己真是滑稽可笑.抬手冲着自己太阳穴重重落了一拳.思绪又起.便心事重重的回身.寻了位子坐定. 内里不断浮涌起婉儿方才那一席不无道理的话.那五个功臣、那臣服在他麾下的一干精明之人的身影逐一在他眼前浮过.音容笑貌距无遗漏.还有李显、还有韦后…… 他忽然头痛欲裂.想要止住自己过于涓浓的思绪.但就是无法自禁.最后便干脆整个人俯趴在了小桌上.颔首将滚烫的前额埋在臂弯深处.启口长长吁出一口窝在心里的气息. 涟漪渐起.心境已乱再难持.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情开花·经年心事肌肤近 ………… 婉儿一路出了武府.面上始终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俨如覆着一层稀薄的霜雾般散发着幽幽的冷;而额心那一点耀目的红却有如冰天雪地里一枝怒放的梅.有了这一点艳丽的颜色.整个人便不再只是一味的寡淡.那么抢眼、那么绚烂. 这种冷淡又自持、理性又不失娇美的模样.衬托的上官婉儿犹如一位自九天而降凡尘、自由行走于万丈软红间的玄女.出离又亲密、遁世又入世.偏生只可远远的瞻仰.决计不能够近处亵玩的. 落梅一段风骨的女子足颏聘婷.逶迤着行至武府之外长街转角处.那纤纤的腰身却铮然一下感知到一抹着重的力道.惶然间整个人已经被拉住. 似乎是电光火石间灵犀心一闪而过的会意.她只有些薄薄的惊诧.却并不曾感到害怕.须臾后定了定目光.看到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一把拉住自己的人.正是心底下心心念念、呼唤辗转了这样久的那个人……相王李旦. 旦着了一席棕褐色滚玉边儿的儒袍.束发旁坠了几许串玳瑁的流苏.那张熟稔的面孔在微光下有些梦幻.而眉目间浮着一抹温润、并着几许沉淀. 岁月的风华、世道的辗转将他磨洗的愈发冷静而睿智.他是儒雅且温润的.但这与城府深浅也从來都成正比. 婉儿看在眼里.有一恍神的迟疑.旋即收了心绪敛眸微微:“你怎么在这里.”边机谨的四下扫视了一圈儿.还好.应该是沒什么人. 闻言入耳.旦墨眉微挑:“呵.”启口戏谑.那目光流转在婉儿绢美又清漠的眉梢眼角.“昭容是大忙人.想见你一面还真难.”语尽沒忍住笑笑.有些无奈、也有些爱怜. 婉儿一默.下意识颔了颔首. 旦顺势侧首瞥了眼不远处的武府.声音比方才略低了些:“又去密会武三思了.”单听这口吻是听不出任何异样的.他神色却沉淀.不过不是醋意、也决计不是怀疑.而是带着丝丝的关切.政治是玩儿火.他真的怕婉儿有朝一日会……玩火必自.焚. 李旦一向都持着怎样的心思.婉儿是明白的.她复又抬首.把身子重新站了一站.凝眸看着李旦内涵渊深的眼:“时今这风气.我微微嗅出了那么些异样……是要武三思独大.与皇帝互不信任、相互反掐.”她沒有问李旦这一条釜底抽薪的反间计究竟是谁的主意.也不需要问.因为跟相王处在一个同等局势的人何其之多.从來不乏有阴谋阳谋牵制皇上、稳固势力的. 可李旦心里隐隐一揪.依稀有点儿不安.这样的局面走势他早已看了出來.且究竟是谁的手段铺陈了这样的戏码.知子莫若父……他有一个何等优秀的儿子.又有一个何其聪颖的妹妹.不是么. “可这局面太过和睦了.”婉儿再启口.柔荑顺势抬起來搭在了李旦的肩膀上.颔首肃穆.“我要给皇上和武三思两头各添一把火.要他们互相猜忌、疑心之下渐乱阵脚.” …… 一抹锋芒从婉儿淡漠如莲雾的眼底飞速的滑了过去.可很快那双眼波便变得意乱情迷、如露如迷醉的风. 因为旦倾身抬手一把扣住了婉儿的琉璃腕子.接着那温热的唇瓣便覆盖上了她微沁凉意的唇齿. 他强吻了婉儿. 婉儿本能的躲避.被旦一把抱住拽了回來. “怎么.”他黑曜石般的双目里贮就这一团幽幽的火.那是爱与深情的土壤交织灌溉了累月经年之后绽放出的烂漫的花.“你时今还要逃避么.”声音不高、语气很重.带着坚韧不移的跋扈、以及凛然笃定的不容置疑. 还要逃避么…… 这不仅是李旦的疑问.也是李旦的期许.是婉儿心底深处不得不直面的问題.亦是婉儿自己心心念念这样长久的期许. 还要.再逃避么. 婉儿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漠漠的双眸倒影了他情潮渐起、热烈祈盼的面孔.还有他身后如线的天光、碧绿成荫的柳树以及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一切一切都是那样温柔暧昧、妩然缱绻…… 须臾沉默.婉儿冰俏的花颜终于浮起一痕凡世的烟火.她精细秀美的五官在这时似乎变得更为立体、更为真切.冰花儿并蒂着红梅次第开放一般.傲骨又娇俏、冷然又可亲.其间好处自有会意.任何言语不能含及、也不可方物. 李旦恳切的目光定定的驻就在婉儿的面靥.他凝聚了全部的精神力.故而她一丝一毫神情的转变都不能逃离他这双洞察的眼.目染着她神色的兜转.旦心里渐渐跟着一点一点化为了柔情的水.知道婉儿是做了妥协.终于妥协…… 夹着一缕幽幽的冷风盈袖.婉儿舒展柔荑.纤纤的腕子翩舞迎前.占据了主动权的抬手去解旦的衣袍. 她明白眼前这位王爷是何等样的仁人君子.即便她已经暗示了他自己的妥协.可如果她不先主动.他是决计不会先有所举措的. 在她如一抹无形水痕.最温柔、最潋滟、最坦缓、也最从容的引导下.旦惶惶然有若找回了失落已久的赤子情怀.他醉倒在她甜酣甘醇的至为纯粹的美、无与伦比的绝伦的爱之中.他渐渐的迷离了自性、也寻不回了自己. 一旁成荫的树林、广阔的碧草成了最天然的掩护屏障.瘫身滚入其中的人儿得了这自然的遮蔽.独留下一段只专属于他们彼此的温柔之境.静好又安全. 二人感觉自己飘渺的魂魄出离了躯壳的绑束.越來越远、越來越恍惚.恍惚觉的正手牵着手尽情奔跑于一大片一大片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深处是万顷的金波、是绵延的山川、是绚烂的朗春、是耀目的日出、是…… 经年一段凝固不化的情.累世一场心意难平的缘.就在今朝、今时、今刻里.他们终于真正的.真正拥有了彼此. . “唤出眼何用苦深藏.缩却鼻何畏不闻香.”临窗举盏.旦品饮着一盏幽芬四溢的清茶.唇畔浅浅起了一道温弧.回忆起那一世爱怜的人儿.情之所至.吟出这样一句含蓄又不失直白的词句. 他的心境一日比一日的沉淀.即便身处情境依旧还不稳定.可无论是坦缓平顺、还是险要丛生.都不能驱散他一贯的自持、改变那处事的态度. 帘幕低垂.隆基抬手掀起那一道斜斜的帘.本想进來的.可在看到父亲似乎心情极好的凭窗远眺、温弧染笑之后.他便停了停.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搅扰了父亲此时良好的心境. 他心疼自己的父亲.但念头才起便又忽然觉的好笑.因为在父亲眼里.似乎他才是最应该心疼的一个……因为父亲是那样的睿智.而他这个儿子却总在做着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事情. 其实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心曲与每一道念头的兜转和变幻.又如何能够逃得过父亲的掌控. 相王是聪明的.是最聪明的.一向如是.隆基明白.明眼人谁也都明白. 譬如自中宗登基之后.太平与李旦一并选择了敛却锋芒、放低姿态的处世之道.在这之中.兄妹两个所走的道路又是何其相似. 一如太平扶持自己的势力、接济贤才一样.相王李旦结交文人.给潦倒穷困却满腹才学的文人士大夫们钱财接济、适量温暖. 其实这是最好的掩人耳目的方法.这样做在外人看來就是一种相王胸无大志、只同文人吟诗作对品酒论意之象. 可其实呢. 文人们聚集在一起也是一种力量.且是最好收拢、也最好管顾的一种力量. 李旦亦在将那已经走的娴熟的韬光养晦之道发扬光大.并不动声色的扶持新生力量与肱骨旧臣的零散势力. 他是有野心的.只是这样的野心沒有人能轻易看到.只是李旦是一个如此娴熟的高手.所有人都被他给欺骗了……隆基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正如父亲总会知道隆基会有何等的举措、会做出何等的行径却不戳破一样.这父子两个人保留了不约而同的一种默契.父亲的柔和与隆基的凌厉刚好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掩人耳目、优势互补.何其天衣无缝的配合.又是何乐而不为. . 今儿这天气自是晴好的.御花园里成阵的牡丹交织出无匹的香气.铺陈出喧喧咄咄的大阵仗.似乎把这一座巍峨的大明宫都收拢到了其中去. 婉儿曼身闲闲落坐在小亭石墩上.正陪中宗李显饮酒赏花.原本是与韦后一起.只是韦后接见一个昔日庐陵王的朝臣旧部.故而耽搁了一些时间.还沒有过來. 忽然那曲苑尽处传來一阵佩环叮咚.泠泠清音引得婉儿回眸去顾.但來人不是韦后.而是韦后与中宗那位捧在手心儿里的宝贝女儿.安乐公主. 见婉儿最先发现了自己的到來.安乐忙抬手比着唇畔做了一个噤声的姿态. 婉儿便知这位公主是玩心荡漾.又不知道会对他父皇作弄出怎样的小玩笑.便噙笑把头转向了一旁.不动声色起來. 是时.安乐已抬手提着裙袂、踮着脚尖儿一路盈盈的近前而來.突忽一下.抬手自身后蒙住了正在赏花的李显的眼睛:“父皇……”娇滴滴的声音在耳畔辗转的甜糯.安乐颔首撒娇.“帮女儿用您随身携带的那印玺.给这文献盖一个章嘛.”说话时目视那贴身宫人一眼.一卷文章便铺陈在了李显近前几案.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皇太女·千里之堤有蚁穴 -- 这样乖憨娴熟、淘巧撒娇的小伎俩.对于中宗李显來说早已经见惯不怪了. 中宗一笑.心境极和煦.知道又是爱女安乐來跟自己撒娇要东西. 这已经是安乐专属的小手段.这个被他捧在手心儿里几乎要宠上天的女儿.当她每次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会用这个半撒娇半顺势的法子蒙住李显的眼睛.让李显盖章签字. 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自己女儿无论想要什么东西也都是给得起的.因着心中对这个女儿那份特殊的疼爱与宠溺.李显也总是迁就. 一旁上官婉儿并未觉的有什么违和处.因为她如是已经习惯.早已适应了李显对安乐这类其实出格的包容.她拈着指间的团扇.有一搭沒一搭的微微扇凉.沒把安乐此时的游戏当作了一回事儿去. 这时李显已经提起了宫娥递來的笔.对着那被安乐铺展过去的纸张提笔欲签.就在要下笔时顺口问了句:“朕的宝贝儿.这次又是想要什么东西了.嗯.”口吻依旧是宠溺的.唇角微微的向上挑起來. 安乐十分自信自己的父亲会给自己任何东西.因为一向都是如此.她也一向都认定了父皇会对她这个女儿经久的包容下去.即便她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会竭尽所能的给予她.所以她沒打算避讳和欺瞒.这一遭本也就不是要耍手段要东西. 安乐颔首.把身子向前倾了倾.面颊凑在父皇的耳畔.声波盈盈的、娇娇的:“女儿想要父皇立我当皇太女.”因她满心认定上官婉儿跟母后韦筝的关系很好.就沒避讳她.言语时还冲她笑了笑. 李显一震. 一旁默坐静看、不语不言的上官婉儿也是一震. 皇太女…… 这个仗着身受父皇宠爱便骄横跋扈惯了的孩子.她是要做什么啊.竟让李显立她为皇太女.还是在已经拥立了太子的情况下. 这个念头何其可笑.亏她也能想的出來. 果然这片盛世自从出了一位旷世的帝王、红妆的武皇之后.便有太多太多的人骋着蠢蠢欲动的那份野心.打算前赴后继的來步武皇的后尘了么.婉儿忽然这么想着.忽然那么嗤之以鼻. 须臾停滞.回过神儿來的李显一把甩开蒙住自己眼睛的安乐.强烈的光线使他以少许时间慢慢适应.即而抬手把那道铺陈开的纸张撕了个粉碎.转首对着女儿喝斥了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这个不孝女.”语尽抡圆了臂膀发着狠的把那碎纸摔在了地上. 眼前父皇的反应吓呆了天之娇女的公主.在她的映象中父皇从來都不是这样的.从未如此过.似这样对着她大声斥责、发这样大的脾气更是头一遭.但惊吓只是一瞬.很快这位公主便起了一股子执拗.粉面颤颤的同他怒不可遏的父皇针锋相对:“为什么我就不能当皇太女.武皇可以为帝.我是你的女儿.是最正统的嫡出公主为什么你就这么抵触我……我明白.我明白了.”她顿了一下.那双明眸泛起自以为洞悉的明灿光芒.“因为已经立了太子.所以便轮不上我了对不对.可李重俊他算个什么东西.”柳眉纠纠.一急这嘴就再沒了个忌讳的.她开始直白不讳的口出起恶语.开始侮辱太子李重俊.“那个庶出的皇子就是个杂种.是奴才.他哪里能跟嫡出的我相比.” “你放肆.”这话说的如此不中听.字字句句无不在撩拨着中宗的心头火.他“腾”地一下拍着桌子站起來叱责. 如果说前边儿李显只是一时之气.微微冷静一点儿就会觉的女儿不过就是个不懂事儿的小丫头、竟日连天只想些想当然的东西罢了.那么眼下的李显可谓是真的怒了. 虽然他疼爱裹儿比疼爱太子要多的多.虽然他对重俊这个儿子一向都上心少之又少.但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躬自扶立的太子.哪里容得了谁这么大刺刺的贬损、把话字字句句说的这么刺耳难听的.父与子同体.皇帝与太子同体.贬损太子便等同于在贬损他皇帝李显. “我说的都是实话.”安乐沒有半点儿服软退让的意思.她自身的一段烈性像极了母亲韦筝.又带着与生俱來的骄傲、及后天被父母惯坏了的跋扈.仰面又是这一句. 父女两个眼见就要杠在这里.好好儿一场御花园赏花饮宴就这样被搅了乱.须臾的静谧.上官婉儿思虑已停当.终于站起身來拉过安乐细语柔言的哄:“好了公主.就算你父皇想要改立你为皇太女.却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算数的.这也得跟群臣商量不是.”眸波潋滟.她展颜一笑.“公主先回去.等你父皇这边儿有个议事案程的规划.再召见你告知结果也不迟.”婉儿的口吻素來和煦.但内里那份锋芒从來都是想掩都掩不去. 果然.她疏解人心的手法一向娴熟.简单的几句劝慰之话成功的把安乐稳住.不多时的滞留后.安乐对着李显又行一个礼.那份兴致似乎也是全无.即而转了身子一路招招摇摇的向來时路跑走. 一场闹剧平复之后.气氛变得骤由喧嚣转至沉寂.巨大的反差让人心里很沒着落.显木呆呆的又立了须臾.即而那周身的力气像是被谁给抽走了一样.一下子整个人跌坐在石墩上. 婉儿不失时的挪步过去.颔首垂眸.启口温温做起花解语來:“安乐不过还是个孩子.她的一些话总是有口不对心的.”这样安慰起李显.眉目一敛.“别跟孩子生气.” 眼下显的心境已经被打乱.他的头脑很是混沌.不知道自己的爱女怎么就忽然有了这么个可怕的念头.这究竟是裹儿一时兴起作弄出的新玩意儿.还是在她心里一直都怀揣着这样的梦想.且一直都在把这样的梦想当真. 他不知道.反复梳理、辗转经久也都不能有一个结果.那太阳穴并着额头是愈发愈发的滚烫起來.又须臾.中宗终于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逼仄与负重.起身抬手退了表演的宫人、贴身伺候的宫人.吩咐这一场饮宴就此散场. . 安乐公主这茬子事情委实是横生出來的一股恼心事.中宗李显有太多的质疑和可笑. 但机会永远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被谁死死的盯住.并且盯住你的那个人总能在最恰当的时间关口抓住契机、顺着破绽把那细小的裂痕逐步扩大化.是以达到自身不断谋划的目的…… 婉儿动了这样一个心思.她欲借助安乐公主这么个因身受隆宠而行事一日日的沒个边际.早在民间怨声载道、早被大多朝臣所不满不忿的人.好好儿匡李显一局.分散李显与韦后的注意力放在对自家后院儿的处理上.暂时分不得旁的心绪去管顾自己收拢根基、防范李旦和太平那边儿. 于是她得着有意无意的机变.有意把“安乐公主欲当皇太女”的消息大肆的传了出去.沸沸扬扬直做弄的人尽皆知.最直接的便是给当朝太子李重俊施加了一股无形的关乎脸面、关乎日后处在何等地位又会面对何等宿命的双重压力. . 一脉昏暗的烛光打在太平的面上.将这张本该如花的娇颜濡染了徐徐的素色.也波及着榻上孱弱的武攸暨. 武攸暨已卧病数日.此刻这位昔时丰神俊逸、武家子侄中最俊美的男子却已经憔悴不堪.这久病的身体消磨了他充沛的精力.也鬼斧神工的褫夺了他这一副俊美的皮囊. 他的妻子太平公主來到榻前落身坐定.守着一脉昏昏的幽光拈了帕子照顾他. 这是多么久违的场景呢.他们之间独处的时候并不多.但每一次见面大抵也都是这样安安静静的.此刻这氛围显得何其安详.安详到根本感知不到即将到來的死别永离、可怖肃杀. 四目相对.眼底也只是温良.太平勾唇笑笑.攸暨亦笑笑.客气而疏离. 他们二人之间这么多年走过來.虽然依旧沒有滋生出半点儿的爱情來.但长久以來培养出的那一份幻似亲情的夫妻情分还是有的.而这世上任何一份爱情到了最后也都非得同化成亲情才能固若金汤.这么看來他们都走的超前了一步、反倒得了便宜. 柔荑徐伸.太平握着攸暨的手.颔首时眉目有些不自知的湿润:“谢谢你.”她这样温温的道.“谢谢你这些年來的纵容.我知道我所作一切政治筹谋不可能全部都瞒过你.但你从不曾对我施加过压力、和别有用心的牵绊.”她的口吻很平和.说的也都是实话. 一脉幽光打在她的面孔上.光鲜的眉目此时呈现一种柔和的美丽.攸暨虚弱的笑笑.神色亦和煦:“这都是我合该做的.”喉结滚动.他一顿.“我们都是被命运罗网罩住的人.身不由己……”临了的叹息犹如一阵幽幽的风.穿林过树后倏然一下就涣散的沒了踪迹. 他闭目.这个人也就此于这荒芜的世道上再沒了踪迹…… 太平握着武攸暨的手.任由那稀薄的温度一点点凉了下去.守着一室清幽的光.攸暨安详的离开了人世. 这么多年坦缓踏歌的走过來.太平公主已经直面过太多的鲜血、太多的死别生离.这一次内心很平和.沒有泛起半点儿哪怕碎小的波澜. 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很残酷.她不知道.但这样的感觉很顺势.哪怕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永远的失去了这一个经年守在身边儿共走完一段人生路的、知冷知热的人. 但生死之间的距离其实沒有多远.此刻的她不知是不是已经悟出了俗世软红间那一瞥莫测的禅味.并非无情、并非不珍惜、更并非残酷.她只是已经跨越了成长中又一个本质的阶段.学会了自然而然的面对生死、直视变故. 世道依旧无常.这何其短暂又何其冗长的一段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的人生路.不会随着任何一个人的先行离开就定格不前.个人各自的路、各自一段背负在肩抛撇不下的因果.依旧还得不缓不急顺势而为的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有一天.我们的躯壳殊途同归的共化于胸怀博大的尘土里. 然后成泥成尘.滋养又一代绵绵不熄的新生力量.又或者那就是换了新面貌、新身份、成为一个全新生命的劫后自己. 然后.开出花來.再结出果……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火浇油·酒肆谈心促局势 () 消息这个东西自身沒有腿.但它的传播速度从來都是惊人的快.那是取决于人之自性、也是一种天性的衍化之下必定的规律.更何况还总有人在背后时不时的推上一把呢. 长安坊间对于安乐公主想当皇太女、并出口直白白的侮辱太子李重俊之事.几乎只在一夜之间就传的沸沸扬扬.且越來越激烈、越传便越离弦走板儿变本加厉了. 就在这风头浪尖儿的关口.李隆基找到了自己这位堂兄弟..太子李重俊. 他们二人之间素日里的交集并不多.但这些年來隆基一直都极注重维系同各个圈子、各个阶层的人之间那层关系.所以论道起來他们二人也不算很疏离. 隆基包场了一家酒肆.邀重俊举杯痛饮.见面落座之后.二人便只管一杯杯的仰脖饮酒.旁的话并沒有急于多说. 重俊现在正处在一个怎样的境地、怀揣着一种怎样的心境.谁都能猜度出个七七八八.所以隆基刻意做出陪他饮酒消愁的体恤举动. 三五杯酒这么灌下去.二人之间那距离便又近了一些.话匣子也自然而然就在这当口被打开.隆基拈着酒盏饮的极慢.那双好看的墨眉微微聚拢、又舒展:“太子殿下这阵子以來的烦闷.做兄弟的感同身受.”临了一叹.冗冗的. 重俊因为饮酒饮的急.此刻已入薄醉之境.忽听到隆基这一句关切又隐含抚慰的话.他芜杂的心便跟着动了一下:“唉.”好似有千万郁结急于倾吐.又一时半会子的委实不知道该从何处、何时说起來.于是这辗转了经久后也就只剩了这一宣泄的叹. 隆基如是解意.知道此刻太子什么都不说远比说了更能阐述他的闷郁.他敛目颔首.神容濡染了几分肃穆、口吻微微沉淀:“太子到底是太子.是皇上的儿子.又有什么可担心、可害怕的.”于此抬手.止住又满了一盏酒欲要饮下的重俊.按住他的手腕定定的启口.“这一切.都是武三思在皇伯伯身边儿捣鬼.”口吻比先前任何一次都着重. “武三思”这三个字被李隆基刻意咬重.有些近乎于咬牙切齿.似乎太子李重俊合该报有的愤慨他都已经含及了. 重俊又是一定.须臾便晃荡了一缕浅浅的不羁:“呵.”他只是一呵声.旋即还是将那酒盏端起來往口里灌进去. 武三思得父皇重信.沒有人不知道.而安乐竟妄想取太子而代之的当什么“皇太女”.隆基这提点忽让重俊大有些一语惊醒梦中人的后知后觉. 是啊.安乐公主李裹儿的现任驸马.可是武三思他的儿子.加之他一直都不服太子.又得着儿媳妇安乐这么层机变……若说是武三思唆使安乐夫妇、又在父皇那里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真个是最有可能的事情.不.是极有可能……绝对是这样的. 李重俊气盛.此刻又饮了酒.隆基提点的那句话让他有了共鸣.他顺着那话、借酒把积蓄了已经很久很久的心绪做了个痛快的发泄:“韦皇后左右就看我不顺眼.呵.这倒也罢了.可眼下呢.”心气起來.拂袖扫落近处一道酒壶.“就连安乐那个黄毛小丫头也敢欺负我.我一个堂堂太子被她张口闭口见面儿就喊奴才.哼.说白了她一个小小的公主敢这么跋扈嚣张.还不就是因为她嫁给了武三思的儿子.” “唉……”甫闻这话.隆基心头一紧.这一紧中又隐含着不动声色的暗喜欢.但他面上做尽了谨慎与怯怕之态.慌的示意重俊不可造次. 但脾气一上來的重俊才不管什么大不敬、也不理会什么合时宜不合时宜的.他配合的有了须臾的沉默.即而再度启口发泄那心里头的憋屈:“就是因为这一遭.所以父皇才会因武家的关系而给她小丫头的面子.”声音倒是比方才低了些.他抬手发狠的揉揉肿胀的额头.侧目哂笑.“武家.呵……神皇都不在了.武家早就败了.却还给东山再起了.”好容易静下的声音又一次扬起來. 这一次隆基沒再劝阻他.自他浑浊中浮起烈焰的眼神里看得出.他是醉了.隆基便自顾自继续饮下指间拈着的那盏酒.放任着重俊如是自顾自一通自我发泄. “对了.武家为什么会崛起……为什么……”念头一层层抽丝剥茧般往起翻涌.重俊那思量的漩涡将他整个人沉陷的极为深刻.须臾后.他那双混沌的眼睛忽然一亮.像洞悉了怎样冥冥难测的天机一般整个人一抖擞.“这都是因为……都是因为上官婉儿那个贱人.”声息忿忿. 隆基握着酒盏的手指甫地一僵.心头跟着一恍. 抬目间又听重俊继续自顾自的接话:“就是她把武三思推荐给韦后.然后把武家给抬起來的.”石破天惊一般. 再闻了这后面的一番话.隆基心里明白了重俊怎么好端端的就扯进了上官婉儿.原來是记挂着这一件由头呢. 酒气熏熏然.撩拨的醉酒的人和未醉的人那神志都变得不清明.重俊那身子软软儿的往小几上一趴.旋即就听得他唇畔不绝的一通呓呓呢喃:“是武家.是上官……是他们.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显然的.这时重俊已经喝的醉醺醺了.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再由自己.但是同样的.他所说的话也决计都是最真实的内心所想.沒有半点儿刻意粉饰出的虚伪雕琢. 烛影摇曳、夜光溶波.隆基沉目静静看着、听着眼前这位身份正统的太子这样一份心曲纠葛.虽然默默无话.却不禁心里微疼. 酒盏缓缓儿的放下去.他下意识抬手搭上了太子的肩膀.这一时.心底对这位并不得宠、根基也不深厚的太子生出一丝怜悯……他知道.太子最该恨的人其实是他的父皇、他的母后. 但他至始至终都不敢去恨他们.只能绕着这好大一个圈子的去恨武家、恨上官昭容. 因为那是他的父皇和名义上的母后.甚至安乐公主怎么都是他的妹妹……从感情上、从皇帝与皇后这样一重尊贵无匹的身份上.他都不敢去恨、也不能去恨.这是何其悲凉何其哀伤的事情. 重俊那肩膀抖了一抖.很快便又恢复如常.他醉醺醺的趴倒在桌子上.口中不知道断断续续的呢喃些什么.起先还能依稀听得是些誓要除掉武家人、绝不让父亲再被武三思迷惑云云.往了后边儿便就真的听不清了. 这场肆夜对饮并沒有维系多么长久的时间.但进展却极是快速. 李隆基俊朗的眉目霍地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狠戾……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一番邀约太子对饮薄酒.又哪里是热情过了头的当真为帮他排解那郁郁心曲. 隆基素來冷静自持、心思玲珑.感情的因素于他而言永远成为不了生命的全部.当感性与理性一齐向他纷踏而來时.他一定会自然而然就倾向于了理性的那一边儿.并且久而久之、牢牢抱定. 这一次请了太子饮酒说话.为的正是在这秋疾风紧的关口里做一把推波助澜的力.撩拨起太子对他父皇更重的疏离与戒备心.要他们父子之间、君臣之间相互猜忌、相互忌惮.慢慢的走向一个再也不能融合的极端.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那里.便不会再有旁的心思管顾李旦、管顾太平这边儿了. 而此刻.眼见着被勾动起对武家阵阵怒焰的李重俊.隆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 神龙三年七月.太子李重俊谋反…… 他率领一干贴己旧部、并着左右羽林军以及千骑兵.冲着武三思与上官婉儿为目标.打着诛杀佞臣与妖妃的旗号兴兵宫禁. 整个政.变的前期铺垫、谋划布局尚算周密.处处都大有对前车之鉴神龙政.变有样学样之像. 政.变当天.太子亲率金吾卫占据大明宫各个宫门要道.后带三百羽林军气势汹汹的往城南武三思府中杀去. 一切一切都來的委实突兀.巨大的灾祸真个是武家所始料未及的.就在这夜半睡梦之中.武三思并着一干武府子嗣、部众.皆被羽林军手起刀落一下子煞是利落的便结果了. 不得不慨叹世道的无常、宿命的造化.且叹武三思其人.他的命数委实够硬.他沒有死于早年与李家争权时那大风大浪、诡异莫测的谋略斗法.沒有死于武则天被兵谏之时的情势咄咄.却在不经意中死在了血气方刚、想都未曾想到的太子李重俊手下.莫名的屠刀断送了这一生的政.治仕途、无边权势……这是该觉滑稽可笑.还是该觉一股彻骨无双的悲凉. 而在这同时.兴许真是苍天护佑、时机未到命不该绝.安乐公主此刻正巧留在了大明宫中陪伴母后.公主她因天晚而不曾回府.故而.羽林军不长眼的刀剑并沒有在这一晚伤及到安乐公主.她于无意中避过了这好一场心有余悸、浩浩荡荡的生死大劫.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生兵变·李旦婉儿急救驾 -- 大唐的江山在历经了贞观盛世之后.可谓步入了一种鼎盛繁华夹杂着风雨飘摇、极不稳定的又一过程.这座沧古又华美的江山似乎已经习惯了时不时被鲜血、被马鸣风啸、被烈火刀戈装点起壮烈.这座帝国、这片盛世.突忽变得如此的不安定起來. 火矢动夜空、明宫浸肃杀.太子重俊的铁蹄正一点一点围拢了这座巍巍的宫城.绷紧的空气欲知到危险的及近. 此刻.身处在大明宫里的上官婉儿正将一张字条投入烛盏、明眸定定的看着那字条烧成灰烬. 这是隆基给她报的信.提醒她“太子有变、恐被牵连.遂万事小心”. 太子有变.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一早便做了这方面刻意的铺陈;但太子能有如此巨大的勇气、如此狂热的执着与快速的决断.还是令人欣喜的. 婉儿不慌不乱.坐于烛影下静静思量接下來自己该以何等样的举措、何等样的姿态去巧妙的化解掉这场劫.同时照旧斡旋于中宗及韦后之间.并换取更深的信赖…… 太子重俊这边儿可谓是旗开得胜.在收拾了武三思一干人后.气势高昂的太子一行便调转马头奔城北大明宫而去.因为早在來时他们就已占据了宫门要道.故而进宫便极其顺利. 又在进宫之后.按着一早制定好的计划.这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上官昭容处去了. 诛杀“妖妃”上官婉儿.这个口号听起來响当当的咄人的很.但其实这是一件何其沒有真正意义、又何其无足轻重的荒唐事儿.便是灭了武三思、杀了上官婉儿.这兴兵宫禁已犯了大逆不道之大不韪之罪.难道太子还觉的他的父皇就此后便会对他更好一分、他的太子大位便会坐得更牢固一分了. 诚然这是不会的.他父皇事后留他一命都是开恩.岂会纵容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整弄出这样大的一场事端. 但这些明白的道理放在李重俊那里就通通都成了浆糊.他想不到这一层长远.或者说他被眼前的种种假象遮迷了双眼、绊住了双脚.故而制定出这样一个毫无规章、真个浪费的一开始就定错目标的计划. 因了这一开始便犯下的决策性失误.即便这场政.变前期铺陈的再缜密、谋划的再精准.也说什么做什么都全无意义了. 一队人马一路喧喧咄咄的过去.本该静谧的大明宫早被惊破了肆夜梦寐.宫人惊恐万状、犹被火烧火燎的虫蚁一般燥乱遁避、沒个头绪;而中宗、韦后猝于榻上惊醒.衣衫不整的就已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奔逃出去. 越过进深、目光触及殿外的须臾.众人心口“腾”地一震.宫城已是一片火海.那是由远及近的太子之师中高举过头顶的、宛如游龙的火把长阵. 虽然从这个地方高高的看过去.太子那队人马要奔过來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早有机谨的人儿做了中间的信使.对李显匍匐一拜、即而传达太子那边儿的真实心曲. 这时大军已临门楼之下.一上一下并不遥远的距离.中宗与太子父子两个展开了不能避免的一场对峙. 太子那边儿早已打定好了在心的主意.口口声声指摘父皇被妖姬迷惑.做了不少荒蛮之事;身为帝子着实不能眼看着父皇成为酒色昏君.遂只能出此下策.望父皇可以体谅……时今眼下.请父皇交出上官昭容、除去祸患. 这一席话李显听的云里雾里.因为他此时此刻这心境已经焦急燥乱到一种地步了.但最后那句话.他听懂了.他知道太子是打着铲除武三思与上官婉儿这两个“奸臣”的旗号.拿捏着这样一个被披上善意外衣的理由冠冕堂皇发动政.变. 正这时.忽见那高楼的后门、自下而上贯连起來的一道长长台阶处.昭容上官婉儿与公主安乐正一阶阶步上來. 韦筝也是乱了.她流离的眸中闪过一抹璀璨亮色.快速的与丈夫李显对视一眼.四目相对便了然了彼此同样的心意.于是韦后不再犹豫.速命人拿住了婉儿. 才带着安乐上楼避祸就被韦后和中宗拿住.婉儿一惊.铮地明白了皇后此举是何用意.楼上皇帝处境甚危、权与命都眼看着皆要不保.楼下太子气焰嚣张、针锋相对的口口声声只要交出上官婉儿. 于是这样的情景依照韦筝的个性.她那内慧的心是最残酷最狠戾的.她心念着.既然你太子要我们把上官昭容交出去.好啊.那我们就交出去.倒看看少了这个堂而皇之让你挡箭的理由.你下一步还能再做什么. 夜波并着火光一齐晃曳.冶冶的恍乱了婉儿的眼.她嗅出了无奈又令她愤懑的味道……当下情势.皇后是打算把她上官婉儿当真交给太子來处置.以这样的方式先于两军间做了稳妥的妥协. 真个是世情薄、人情恶.见惯不怪的事情了不是么. 眼看着得了皇后的命令就要过來将自己围住、拿下的几位壮士.婉儿面色镇定.倏然不卑不亢的冷笑一声. 李显一定. 婉儿沒有看向韦后.只把那澄澈如琉璃的眼睛对着李显.这番话饱含了她每一丝刻骨的感情.她蹙眉启口、声息哀哀的:“若是死了婉儿一个便可平息太子之乱.婉儿义不容辞.但陛下且想想.太子不惜生命安危.发动政.变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不会只是要交出婉儿吧.”语尽一叹.带起一阵惹人后知后觉的恍惚感. 千钧一发、关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呵.婉儿陡然急言出的话.起了至为关键、一锤定音的重要作用.李显打了一激灵.陡然明白.所谓交出上官婉儿只是太子之师的一个噱头;太子这样大费周章的一通举兵.自然不是为了区区一个上官婉儿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是要推翻父亲的江山、自己做皇帝. 既然可以看穿这一次.便也会知道.这个时候若是依顺了太子一干人的话.当真交出婉儿.便意味着堂堂真龙天子已经妥协于太子一干人.助长太子威望之余自己安危亦会不保. 念头甫至.显视野清明.忙抬手示意放了婉儿. 这时喊杀声燥、大军又近.眼看着楼下这队队人马就要经不起耐性的消磨、寻找小路不管不顾直冲上楼去. 迫在眉睫的焦虑.婉儿依旧镇定.款步向显姗姗的走过:“陛下莫慌.”颔首一礼.即而谏言道.“玄武门坚固难攻.太子那些人自是进不來的.且有我们自己的禁军将士把守其中.不如速去一避.” 慌乱里似乎只有上官婉儿一个人沒有磨灭掉周身那抹冷静、那些关乎自持的拿捏.又是一句颇为实效性的话.闻言后李显一顿.旋即与韦后、婉儿、安乐在一行人的掩护下退了楼台、转而往玄武门那路奔逃着上了城楼. 这时忽闻一声马鸣哓哓之音惊了一跳.隔过月色的浸染、夜波的惝恍.沐在玄色的殿堂之后显出一人身率轻骑兵的儒朗身影.相王李旦匆匆赶來护驾. 旦眉目坚定、神色肃穆、身形稳健.见了李显便猛地一个翻身下马兜头便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高高呼出一声万岁.匍匐后抬首道.是上官昭容托宦官传了密信给他.才知陛下有难.护驾來迟请陛下恕罪云云. 这等危急关头忽然遇到前來支援的胞弟.李显大喜.忙亲自扶起弟弟. 起身时李旦状似无意的一转目.与一侧上官婉儿那道温温目光交汇一处. 大明宫冷月之下、兴兵宫禁的危急关头.二人又见到了彼此.却不能言语、不能贴近.只以目光交流.可即便如此.当两个默契存乎、灵犀在心的人立在一处.似乎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做出过分亲昵的样子.那种亲切的感觉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只消一眼含及.入目了彼此熟稔非常、记取在心在魂的身影.便是何其安然又何其满足呢. 李旦此刻的出现绝非偶然.可以说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包括婉儿引领中宗等人逃往玄武门. 旦有一个好儿子.一个刚好与他平日做派相辅相成、配合有度的优秀的儿子…… 婉儿是按着隆基给她的密信.知道李旦会在玄武门候驾.一番思量后.她寻了安乐假意护送着公主急急的去找李显.又顺势将李显、韦后、安乐等引到玄武门. 这一來二去.太子的大军已匆匆紧追到了玄武门下.继续步步紧逼、与皇帝对峙.虽然相王李旦已经赶來救驾.但沒有一个大概的估量、沒有一个对情势大抵的揣摸.到底不能冒然死磕. 安乐此时已被这阵仗吓的有些发木.定定的倚在韦后僵凉的臂弯里声息不出.那份瑟瑟如秋风里蜷曲叶面儿的凄清.与平素火辣如灿阳的公主如何不是两个别样的人. 韦筝心里亦在七上八下成阵打鼓、不能有一个安定.但这位铁血的娘子面儿上永远都揣着一痕冷然的镇定.她转目.定定注视着眉心紧蹙、神态肃穆的丈夫.于一滩凌乱的散思中苦寻解围之法的同时.也把全部的信赖交付于了自己的丈夫.在最需要的时刻给予他无保留的支持.相濡以沫的夫妻情分.最珍贵的也莫过于此呵.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异数平·太子哗变就此结 ………… 眼下李显、韦后等一众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城门下的在太子那里.周遭流转的空气煞是紧张.一侧上官婉儿与相王李旦忽然就敛了太多锋芒.沒有人注意到这二人之间的自成亲昵. 须臾的忖度.婉儿并着李旦之间那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渐渐的缩小.却也不知道是谁先迈出了一步向谁靠近.或许是同时靠近吧. 无形的默契继续氤氲在心.二人开始大着胆子低声悄悄的说起话來:“委实奇怪.”旦目光微动.唇畔启的徐徐.“政.变素來是开弓沒有回头箭.都已经把皇上逼到了玄武门.即便我前來支援.但太子这个时候强攻也同样是最有力的.”确定沒有人注目后.看定婉儿、又一颔首.“为什么他却迟迟不动呢.”眉峰聚拢. 婉儿清漠的眸光中闪过一抹亮色:“太子是懵住了.”她蹙眉又展.敛了一下眸子不动声色的叹息一声. 李旦不解.略侧了侧目看向城门楼下的太子之师.边默默思量起來. 这时婉儿迈了莲步又近前了些.完全出乎下意识的动作.却使她与李旦之间形成了一个并肩而立、共看江山火染天地浩大的自然格局.这不加半点儿雕琢与刻意修饰的格局令李旦心中微微一动. 婉儿下颚微扬.冷然眸色带着些微睥睨的投向城下火把舞动如龙的阵仗:“呵.”红缯的唇微一勾勒. 只是这浅浅的一声叹息.可旦自这之中嗅出了一丝丝哀苦的味道.不对……是哀而不悲.虽苦涩却有着一脉豁达从容的出世味道.那样淡泊、那样从容.这样的情态汇集一处便直令他心底悲意四起.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而婉儿后边儿这徐徐然一阵风般的絮语补充.更令他心觉抽.搐而不能持. 那是淡漠的声色.一如素日:“因为太子打着的旗号.是诛杀我这个妖妃.”不缓不慢.她长睫无风自动.“皇帝、皇后.并不在他的涉猎范围之内.而眼下皇帝与我是在一处的.他发觉整件事情的性质变了.变得越來越脱离了他的掌控……所以他犹豫了.”于此停顿. 旦的思绪顺着婉儿使他安然的话语一路张弛、一路忖度.那言语落定的同时.李旦亦了然. 夜风扑面.撩拨起瑟瑟的痒.婉儿抬手扶了扶面颊又道:“太子到底是黄口小儿.能力、经验都有欠缺.自然不会成功.”这时她顿住.这一个停顿维系了很长时间. 旦与婉儿之间那段默契一向氤氲.即便她止了后边儿的一通思量并未言语.可李旦已能隐隐的触摸到她那渊深的心思是飘曳到了哪一处去…… “但我只怕通过这政.变一事……”踌躇过后.婉儿终于横了横心启口继续.“你和太平会有危险.”侧目铮地看定他.目光依旧是清漠的.可眼底跃动一脉熠熠的灼热.那是忧怖、是忐忑、是关切.却还有笃定. 她笃定的是自己一早便发下的那个咒愿.无论如何.即便是粉骨碎身魂魄离体神形俱散……她也要护得那个心心念念所要护住的人.他的安稳无恙. 李旦心中一定.沒有说话.因为这也是他一早的顾虑.他知道中宗李显对他和太平一直都不放心.早便在千方百计、明里暗里的寻找机会欲除之而后快.此遭太子政.变.若是被中宗拿來做文章.硬说是他李旦与太平这两个根基深厚、权势滔天的人背后支持.亦或者说他们手下之人也有参与.则委实不好办啊. 他素來与婉儿默契天成.只是这一次他思量太深、心绪太着重.故而沒能探到婉儿眉目间一闪而过的坚韧与笃定.这时.微凉的腕子忽觉覆上一暖.旦回神.正对上婉儿缭绕水雾一般的眸. 是婉儿不动声色的覆上了李旦的腕子、即而握住了他的手. 其实两人的肌肤都该是凉的.只是这样两种凉意突忽交叠一处.便物极必反的变得温热.这简单的一个小动作.却好似在无声中传达着这样一种……这样一种使人安然.使人放下全身戒备重新回归赤.子之身、回归到母体中蜷曲身子阖目养神的彻骨安详. 动容涓涓中.旦凝神极认真的看着婉儿.感知着她指间那一脉徐徐的温度.登然便觉莫名完满.须臾僵持.他翻转了手心反握住婉儿的手. 旦决计是一个深有自持、且冷静睿敛的人.可他也有例外.每每对着婉儿的时候便一定会是他例外的时候.情至深、爱至浓.便很容易忘记了自己身处格局、以及那一份冥冥中的时宜. 还好婉儿是明白的.她敛眸微微.极快的一下睁开李旦的手心.侧了身子往一旁与他退开一段距离. 骤然的离开让李旦心念再定.他颔首抿唇.亦将面孔往一旁侧一侧.平复了方才因忘情而做出的失态. 玄武门下太子之师已驻足多时.直抵抵的摆出了一道与中宗对峙的大阵仗.却严重的偏离了他的目的性.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沒有一个真正明确的目的性. 中宗与韦后亦是灵秀.久而久之也嗅出了隐隐的别样味道.但二人又都一样的机谨.并不敢冒然与太子交锋. 阑珊的雾霭在虚空间坦缓升起.不知不觉微微浸湿了衣袍.气氛显得愈发逼仄.掺一抹说不出的乱乱纷纷、惹人心燥. 就在这对峙无声、僵持不下的当口里.忽然一个高大健硕的太监着装之人自中宗身后冲出人群.速度之快有若耀目的流星. 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他已对着李显落身便是一拜.略有尖利的嗓子铮地一扬、大声道:“陛下且等.奴才去取这帮判臣首级.”虽然尖利.但这声音那么高亮.干净利落的半点儿都不惹人怀疑. 众人凝聚的视线“刷”地一下全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李旦一惊. 同时回目的婉儿察觉到了李旦面目的变化.把身子又向他略略凑了凑.低声问他:“怎么了.” 旦一默.即而接口:“我认得这个人.”声音微小、几不可闻.“他名唤杨思勖.”又侧首凑近婉儿.以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补充.“这个人是隆基府里的宦官.也是三郎一直费心栽培的心腹.我却不知.原來早被三郎不动声色的送进了宫……” 婉儿心中一定.暗自了然. 心照不宣. 说话间那云集了众人目光的宦官已提起长剑、一个回身便顺着玉阶冲下城楼. 他的速度委实是快.身手委实矫健且敏捷.只见他大刺刺冲着太子队列冲过去.广袖在空中一挥.火光里伴着一道白色的弧线在半空滑过.便手起刀落.直接削下一名为首大将的首级. 暗红的血色顿如泉涌.在这被火把并着银月映衬的夜色里.那颜色并着那场面委实激荡心魂、诡异的灼灼耀目. 戏剧性的转折便是在这铮然一下发生的……眼看着为首将军的首级被取.那一列队伍蓦地就乱了方寸.群龙无首是最可怕的.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更是古來有训、其目的就在于此. 宣武门上众人眼睁睁目睹这一幕.大抵都是一个不约而同的噤声.六月天里.料峭的寒意就这样灌入肺腑. 韦后一震.极快的同李显一个目光交错.如是不约而同的默契与全然的信赖. 四目相对的一瞬.李显会意.忙不迭紧奔几步对着下方俯身便高呼:“诸位爱将.你们都是我大唐的能将贤臣.被太子一时迷惑也错不在你们.”嘹亮而浑厚的天子之声震撼了长夜.皇上一开口.积聚的人心潜移默化便聚拢成无形的力量.“若是你们肯有醒悟.反戈一击.依旧是我大唐的好勇士、朕的好卫军.”他一顿.喉结又动.“朕恕你们无罪.且事后褒奖、厚赏、犒劳我大唐勇士.” 这个时候皇帝的话明显给那一众兵丁吃了定心丸.这话才一出口.本就乱了阵仗的大军彻底气势消散、军心动荡.转眼便有大半士兵倒戈皇帝…… 他们本就是皇上的军队.卖命太子不过也是摄于上级的命令与太子的威仪.眼下皇上既然开口发话.却又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效命太子、背叛皇上. 地转天旋只在顷刻.如此.亲军变敌军.原本是自己的一对人马骤然分为了对立的两派.须臾后便相互厮杀起來. 太子见势.于僵僵的木楞中陡一下回过了神.在亲卫军的保护之下突破乱军、一路向南逃到了终南山去. 但何其悲凉.他刚一奔入深林.才于山间一块儿岩石之上坐下歇息.忽一个猝不及防.便被其中一名合该是亲信的卫军一刀取了性命、削下首级回马向中宗邀功. 如此.來势匆忙的重俊政.变至此彻底变为一场闹剧.甚至连成败与否都已经谈不上了. 只是觉的何其可笑;父子之间走到这样一种地步、一朝太子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又是何其无奈、以及凄楚.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荷院风·父子二人话当事 || 开阔的庭院里.深之又深处的临风水榭小亭间.李旦负手.身侧立着与他并肩一处的儿子隆基. 正值莲开的季节.一阵暖风徐徐的浮起來.掠过水榭深处那一缕缕凉丝丝的莲香.冷不丁的一下拂來面上、闯入鼻腔.身心都是一酥软. 父子两人的广袖华袍在风中舞的汩汩.一眼含及过去.便好似就要青天白日羽化飞仙、扶摇而去一般. 隆基侧目.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话來打破这只有风声过耳的尴尬.可终究沒有.因为父亲已与他这样默默的立了经久.他不知道父亲是何等的用意.故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太子兵变.是你的计策.”好在这样的尴尬沒有继续持续.倏然一下.李旦侧了侧身淡淡的道了一声. 隆基一震.原來父亲是提起了这一茬事情. 可是他无法自那温和又淡然的语调中嗅出李旦的真实情态.只好颔一颔首.持三分机谨:“我只是去挑拨太子与皇上的关系.并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尾声轻轻一叹.似释然、又似动了浅薄的恻隐. “呵.”想像中的教化与叮嘱并沒有马上袭來.旦只是摇了摇头轻轻一叹.“你啊.果然还是气血方刚.”语尽转身.抬手揽了揽儿子的肩头. 这有力的臂弯让隆基觉的安全.似乎父亲的怀抱永远都是一个倦鸟归巢、避风挡雨的身与魂的栖息处.隆基心里一定.同时父亲的话让他忽然有一些想要流泪的冲动.他不能控制这情态.只觉的感动、又疲惫.终归很是莫名.他只有缄默. 温风过面时.李旦颔一颔首.转了目光投向水榭中心那一朵朵灿然绽放的莲.声音也如风儿一样和煦、有若夹杂着浅浅的莲香.“幸好你在危急关头送了婉儿一封密信.不然真不知道她能否化险为夷.”依旧是平缓的叙事调子. 这话听來并沒有谁会觉的不可思议.即便送密信这样的事情何其缜密.但是婉儿与李旦之间不会有欺瞒.所以被李旦知道自是不为过的. 隆基抬目:“这也是那太子实在无能.才给我钻了空子.”嗅着父亲身畔传來的淡淡木檀香.他舒展了紧绷的心弦.涌起父子间天然的亲昵.敛却许多不必要的介怀.“我并不知太子会在那天政.变.故而.自然也不能提早告知父皇、告知婉儿姐姐避开危险.” 隆基这话引起了李旦的兴致.即便这话在他听來半真半假.他揽着隆基肩头的臂弯松了一松.侧首注目顾他. 隆基看着父亲的眼睛.启口继续:“但就是因为太子他犯了一个很大的战略失误.才让我们得了许多机变.”这是实话.心思敏捷剔透的三郎早如他的父亲一辙的揣摸出來.他顿顿.沉了一下眼波.“玄武门.呵……”轻笑氲颊.夹了些不羁.“如果他是效法太宗皇帝当初玄武门政.变那样.是直接从玄武门出发、直取皇帝寝宫.那我们可谓一点儿办法都沒有了.” 李旦心性顺着儿子这话渐渐沉淀下去.这亦是他与婉儿一早便揣摸到的事情.是啊.如果太子用一个正确的方式、亦或者制定一个精准的策略來改变自己的处境.那么一切又都会不一样……但是天意.天意使李重俊成不了龙、李显他们这个时候也变不回虫. 抬手整了一把袖口微凌的褶皱.隆基转了目光看着湖面又道:“这太子他居然先去了城南武三思府里.后來又把圈子兜到底的奔着婉儿姐姐那边去了.真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眉峰一拢.重又回目看向父亲.“这之中平白浪费了大把的时间.才叫我们钻了空子.” 即便眼前的儿子已经成长为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有着一颗成熟练达的心、一个内慧腹黑的性、一副缜密威凛的魂.可在李旦面前、在李旦眼中.这个孩子也依旧还是一个孩子.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开一份稚嫩.做父母的大抵都是如此. 他看着这个越长越俊朗、越來越优秀的儿子.忽然有一种由衷的欣慰.即而又被他在自己这个大人面前一副“小大人”的有模有样的架子给逗乐.会心一笑.颔首未言. 这调了兴趣、兴致正浓的临淄王却沒注意到父亲的反应.依旧把心中那通想法自顾自诉的淋漓:“太子他一开始就守着君臣之道、父子之道而沒有把皇上算进來.可这既然是谋.反.那怎么可能不涉猎到皇帝.”他侧目一叹.“我的人把当时那等情境都向我告知的清楚.后來玄武门对峙.他非但不强攻、反倒心生犹豫.以至节外生枝彻底陷入不利之境.归根结底他都沒明确自己举兵是做什么去了.”语尽一拂袖.似在急他人所急. 很显然的.“我的人”指得就是玄武门前削掉将军首级、乱了太子君心.立了大功一件的那个宦官杨思勖. 李旦静静然看着、听着儿子这么一通话言完.摇了摇头.看着他笑言:“听你这么一说.我的三郎对政.变这事儿看來很有一番研究啊.”是玩笑话.他并未当真走心. 可这样的话放在这样一个场合时宜.被李旦当着隆基的面儿大刺刺的说出來.怎么都有些别样的味道潜藏其中了. 甫地一下.隆基心口一定.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多了、而且这类大逆不道的话委实不该跟父亲说的.心念一急.神思打了个恍惚.他蓦地一下赶忙掀袍跪在了李旦面前:“父王.儿臣别无他心.真的别无他心啊.”声音有些发颤.看的出來他是当真着了急. 李旦沒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顺口说了出來.竟就惹得儿子有了这么过激的反应.看來大唐当局的风气委实绷的太紧.三郎是什么时候对他这个父亲都这样敏感.他后悔自己说了那句无心的调侃.见状忙拦住了就要叩首的隆基.扶着儿子的臂弯亲自让他起來. 隔过稀薄的雾霭与参差光影.旦看定他:“为父开玩笑呢.你也当真.真是……”说话间不由得就有些心疼.心里莫名的发酸. 嗅着那一丝丝闯入鼻息的朗朗荷香.一切似乎重又归于了和煦与美好.带起一痕水到渠成的亲昵.隆基敛目.面着父亲这一张慈爱的面孔、这温中沉淀着深意的目光.他可以感知到父亲心脏跳动的频率.感知到父亲的真实心性是什么. 对视半晌.隆基那颗浮躁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來.他放松了周身的固守与内里的屏障.心念一动.也打趣起了自己的父亲:“反正儿臣又永远都不会造父王的反.真是.”身子微侧.说话间他却忽然心头一紧.不知怎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是开玩笑.但出口的同时忽然涌起一种很莫名的异样.几不可查、又幽幽的很是伏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李旦哈哈大笑.摇了摇首.看向儿子的目光满是怜爱:“好家伙.这倒成了爹爹的不是.” 尴尬的氛围就这样被打破.隆基回了回神.心里一痕不好的预感很快便沒了痕迹.他应下这话.垂目间略有撒娇的意味:“本就是爹爹的不是.”落言一叹.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李旦重新搂了搂隆基的肩头.心念一恍.转目时叹了口气:“时今父亲担心的.是皇上对这事儿的反应.”不重的口吻.落定时一沉. 隆基不语.他自然知道父亲担心的是什么.他也明白皇上一直都在找机会剪除父亲、甚至是太平……时今太子政.变.虽然父亲立了功.但不知道皇上事后会不会还是借此事儿为由头.抓住这样一个委实难觅的契机.把父亲和太平都无辜的牵累进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一切一切的罪孽又都得归于了自己的头上.一如经年之前母妃的死…… 念头波及.他心下甫痛. 多少年了.母亲、皇后、甚至扶风窦氏的惨剧都是横在他心里的一道梗、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儿.久久不能释然、怕也注定会跟随他一生一世. 旦感知到了儿子由细密至浓郁的心思变化.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旦蹙眉.以无声为抚慰.无论如何他都不怪这个儿子.这一切的一切都实在过于变化无常.又是有谁可以任意掌控的了的.所能做的只是把一切都交给天意因果、道法自然.以平和淡泊的心态处世行走.听天由命. 隆基感觉到父亲圈揽自己肩头的臂膀又紧了紧.自这之中体察到了父亲对他的宽慰、也探寻出父亲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他便缄默了思绪干脆什么都不想.沉静于此刻尚算美好的情境熏陶里.安然享受这一份惬意的浮生. 天风料峭.父子俩在荷香的幽风里静静倚靠在一起…… 世道纷繁、局势难掌.谁也不是谁的神. 尽人事.听天命.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实意外·婉儿朝堂将李显 -- 一切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顺利进行中…… 可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蛰伏的危险从來都是那样的呼之欲出. 在太子之事过去尚沒几日.中宗李显突然下令严审政.变余孽.于情理看这是自然该做的事情.太子之乱已经平息、太子本人已经殒命.可太子一党并沒有悉数罗网.这等关乎兴兵宫禁的大事.作为一位负责任的君王.自然是不能容许多生就出一分乱子的. 可着眼当前局势來看.这个决策的下达.其实意味弥深.在这背后透露着怎样的别样味道.谁也都明白…… 恐惧积蓄.这一颗心悬在空中久久难以放下. 不过李显的决策很是干练.这一旨意才一下达.极快的便出了这样一件看來心惊的事情.速度快到根本來不及旁人做出半点儿针对性的决策. 那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顺着暧昧不清的线索.忽然审出太子谋逆之事中.相王李旦与太平公主也有参与. 中宗李显与皇后韦氏对此很是震惊.十分干练的安排了有司审理相王与公主. 当局的风声骤然紧密. 这样大的事情.又涉及到的是这样根基渊深、势力庞庞的两个人.皇上却沒有自己私下召集弟妹觐见、躬自了解情况.不曾听听自己的胞弟胞妹对此作何解释.而是直接就派发给了司法审理. 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司法.性质便登然变了.事态就愈发紧密而危险了. 就在这秋急风紧、草木皆兵的时刻.事态的发展顺着冥冥中一道暧昧不明、又似乎十分清明的固有的套数一路走下去.沒有人能够洞悉相王与太子最终的命运会是怎样的…… 不过.大家都是在这权势的漩涡里辗转扑腾了这样久的人.沒有谁是会轻易被谁说斗败便斗败的. 就在这个时候.在相王与公主那边儿还沒有任何举措、沒有任何行动.甚至案件的审理还沒有真正对相王与公主继续进行下去的时候.忽然.就在那威仪凛凛、龙威赫赫的朝堂之上.一个女人突然大胆且霸气的出现. 那是有着“内宰相”之称的胭脂堆里的英雄.上官婉儿…… 这一天早朝才刚开始.上官昭容忽然请求面圣.这个举动來的委实突忽.令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摸不清头脑理不出头绪.却也任谁都可以瞧出其间沉淀着的一份别样味道. 碍于婉儿独特的身份与经历.中宗不好薄了她的请求.便示意官宦请她进來. 婉儿着了一席天青色的素衣.唯一的明艳便是袖角、领口周匝点缀着的一瓣瓣粉艳色的春桃花、以及她额心偏左处一点红艳的红梅妆. 晨曦微光翩跹烁动间.她这样举步从容、神色清漠.一步一步入见李显.在群臣或诧异、或惊疑、或好奇、或揣摸的目光中步步及近、即而徐徐然跪下去. 显颔首.凝着目光仔细审视这个虽然跪落眼前、却不卑不亢自有一段高贵风骨的女人.竭力想自她那张菡萏面孔间寻出些什么.但是沒有用. “臣妾向陛下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清冽又不失女子柔和的声音自她小口中飘出來.幽幽的.如一阵过谷的风.在群臣面前.上官婉儿第一次自称自己为“臣妾”.这个自称辗转在她的口唇间.是那样亲切自然.似乎本就合该如是. 李显心中微惊.即而让她平身.心思转动的紧密.对这个聪颖非常的女人此刻的行径.他依旧莫能两可.但已经真切感知出了一抹针对般的锋芒. 婉儿依旧不卑不亢.那姿态不俯就、那容颜不媚俗.她把身子重新立定好.即而微扬起头.以一脉凝练、着重的语气不容置疑的开口:“臣妾自知后宫不得干政.今番來此……是不忍陛下被小人蒙蔽、毁了圣誉.”一顿后嗓音扬起.急迫阵阵掺杂其中. 主位龙椅上的李显被这一脉无形气场压的甫震.对婉儿的到來愈发不明所以、只觉莫测且凛利.他下意识想寻韦筝.却猛地想起今儿韦后身子不适、便不曾与他一并临朝. “爱妃此言.是出于何处呢.”显定定心神.启口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句. 婉儿眼波微动、殷唇轻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镇定自若、风范有度:“陛下莫要忘了.当初您才被则天皇后召回京都.相王还是皇嗣.”又颔首.口吻沉淀.“正是他以绝食表心、主动让出太子之位才成全了您;太子重俊谋.反.亦是相王力挽狂澜救您于危难.他若有不臣之心.早在当年何不自己做了太子.”这声音一浪压着一浪的高.最后一句陡然扬起.终于不再欲盖弥彰.直勾勾的挑明了凛冽事态、以及她自己來此一遭的真正含义. 李显陡然一个后觉. 好一个上官婉儿……她是刻意在将了自己这一军.把相王之事抬到了朝堂上、放到了明面儿处. 李显身子微颤.他凝聚的目光不断在婉儿这张难窥情态、莫测喜悲的面孔间辗转.他以为他不甚了解这个女人.直到眼下他才蓦地发现自己是根本就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个女人.好端端的.她本该与他、与韦皇后心系一处.怎么突然就整出这么一遭、倒戈相王与太平处. 难道是自己一直以來.都看错了她…… 惶惶然头脑轰鸣.近乎撕裂的疼痛嗜咬着天灵骨.须臾间.李显那样清楚、且后觉的明白一个道理:则天皇帝身边的人.沒有那样轻而易举便能降服. 婉儿周身自成的一脉气场如斯凛冽.她隐隐环绕的光芒无形间就能刺灼了众人的眼睛.见皇帝默然.她沒有留给众人过多喘息的时间.身子一转、侧侧的面向了诸朝臣文武.清亮的嗓子沒有掩饰内心的坚韧.接过前话继续:“况且这大千世界素來熙熙利來攘攘利往.安国相王与镇国太平公主时今已是富可敌国、位高权重.他们参与太子所做那悲劣的勾当并不能有丁点儿好处.他们为何会不为任何好处的跟着一个孩子简单的指挥、鲁莽的决策而乱哄哄胡闹一气.” 这一席话层层递进、抽丝剥茧.大刺刺的挣脱虚妄的表象.直抵向内里正中那最直白的真相.且这也是谁都明白的真相. 朝臣皆默.深思中神思亦荡漾. “陛下.陛下啊.”婉儿蓦一转身.对着李显兜头便拜.抬首时盈盈眉眼间挂了生动的神色流转.“您富有四海.为什么就容不下区区一个胞弟和一个胞妹呢.”声音抑扬顿挫拿捏有度.极好、极妥帖.不觉有多掺杂个人情态.只能看出她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宫妃.不忍皇上被蒙蔽心智而冒大不韪觐见.内外满满的全都是真挚.一如她朝拜时最初的表述那样. 这样一來.这话说的.顿然就把皇帝李显置于了近乎不仁不义之地. 这一跪.震撼心魄、动容无声.身后大臣亦跟着“刷啦啦”跪倒一片.以无声的举措來附和昭容的决议.即而这无声的支持渐变成了有声的进言.跪倒的那一大片臣子中有胆大英毅、性情直爽的.最先出列对着中宗笏板置地、叩首开言:“陛下得上官昭容这一贤女子助阵.实乃先帝福泽、大唐之幸.陛下当惜之.” 朝堂间错综的势力从來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一开口.自然带动了以他为首的这派势力中另外一些人的附和:“陛下.”又一臣子紧随其上.叩首启口.“上官昭容字句珠玑、拨云见雾.相王与太平公主自是贤将良臣.陛下有这一弟一妹相助扶持.明君之光必将愈发璀璨.我大唐必将盛誉四海、国运恒昌.”这个把话说的就委实巧妙.在庇护住相王与公主的同时.也将天子赞美了一番.倒是不得罪人. 倏然间.平静的朝堂化为了一湖被搅乱的水.有了这一两个挑头之人的带动.其余臣子亦纷纷叩首伏拜、力保相王与公主是清白的. 这个时候.巨大的帏幕已经掀开.这是一处大戏.浩浩然的戏台之上随着情境的推移而被堆叠至一个巅峰性的高.潮.所有人都默默然屏息凝神、静待皇帝的反应. 这个时候.风气所倾、人心所至.皇帝……是不得不做出一些只能顺应的表现了. 李显俯瞰这一众臣服于麾下、其实面服心有异的众人.压迫感自四面八方积聚而來.他嗅到了一种“早有预谋、陷阱巨大”的阴谋气息. 顶着无上的压力.他起身.整了一把微凌的龙袍.压制住灼热的脾气与波动巨大的心性.一步步行下金椅御道. 这位皇者心思亦是玲珑.一步步行路时.面上现出动容之态.待至了领跪御前的上官婉儿处.他俯身抬手.流泪亲自扶起地上的婉儿:“是朕不好.朕.委实糊涂呵.”仰天长叹一声.不住道着自己糊涂. 众臣皆感念这一幕帝妃融融、君贤妻颖的和睦场面. 婉儿与李显距离迫近.只有他们二人可以感知到对方内里真实情态究竟是什么.在被李显躬身扶起时.婉儿无心的一侧目.看向李显的目光倏然森冷. 李显一震. 婉儿却把目光错开不再看他. 弹指间的一抹交集.李显会意.心知道.婉儿是瞧出了相王与太平谋反一说乃是他与韦后一手策划.并且也看清了当前局势、知道轻易给李旦与太平定罪实难服众. 这一场局.做的漂亮.这一军.将的委实狠戾. 李显不得不重新在心里定位这个女人.但这都是后话.当下不得不认清的现实却是.惩办相王与太平公主、彻底消减其二人势力的意愿.不得不迫于直白的现实.而再一次灰溜溜作罢.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糖衣毒·昭容赐府势愈乱 || 神龙三年八月三日.唐中宗李显加封尊号为“应天神龙皇帝”;与他伉俪情深的爱妻韦皇后亦加封尊号.为“顺天翊圣皇后”. 这个举措对于历时几代、但凡对高宗与武皇时期尚有映象的人來说.是何其熟稔.似乎历史重演一般.俨然与当初高宗、武后二人自封的“天皇”与“天后”如出一辙. 这样的幻似历史重演.让太平心里发慌…… 公主府内.隆基倚窗远眺:“时今武三思不在了.这些年來深滋漫长积累下的根基.便都自然而然的成为了皇上和皇后的.”他回身.目光落定在她颦眉难展的面孔上.“如此.时今皇上和皇后的势力.是更加的根深蒂固了.”颔首沉声. 这话委实大不敬.但是实话. 皇上与皇后的势力越大.对于李旦、太平这边儿就越是危险.即便他们并无异心与中宗争夺什么.但他们又不得不起了一段异心.因为待得中宗韦后二人势力磐石坚固、无所顾虑的那一天.便是李旦、太平这些人被连根拔起铲除的那一日. 历朝历代绝无例外.沒有哪位皇帝喜欢自己的权势被臣子压制、自己的风头被臣子盖过去的.功高盖主、资历雄厚的臣子们从來都沒有一个好的下场.似乎摆在这类人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是被皇上定罪赐死.要么便是谋反叛变自己掌天下、当皇上…… “啧.”太平把头偏过去.微微叹息一声.“这样的局面.实在令我害怕……我径天连日、整晚整晚的做噩梦.”她甫又抬头.眉目间积蓄着的隐忧与无奈愈发弥深.“所以我不敢睡去.可即便是醒着.那直白的现实也一向呼应着心中的恐惧.看似真实的这个世界还不也是一场噩梦.我……”只觉内里心思起的湍急.她已不知道该以怎样清楚的表述來传达自己的心情.只好就此缄默.把面额又侧一侧.低低的吁一口气. 微光重重.她的模样染就着焦灼、还凭添许多愁绪.这一朵渐失水分、枯朽的玫瑰花儿.看在眼里委实心疼. 隆基心念沉淀.太平心中怎样思量、她在忧怕什么.其实亦是隆基自己的忧怕.不同的是他不会说出來.不会让任何人过度看到自己的这份忧怕. 本就安静的内室因了这二人此刻的沉默.倏然变得更加安静.似乎连流转在周遭的空气都是僵滞不动的.这感觉仄仄的压人心魄. 一抹天光筛筛的在地面投下一圈圈斑驳的金银纹络.倏然好似闯入一场妆点的幻梦.一切看起來亦幻亦真.连心思都是惝恍的. 又须臾.隆基回身.抬步向太平走过去. 太平闻声抬目.看向他的这一记眼波中有着化不开的柔和.边动了思绪辗转猜度. 他心一定.旋即贴着她的身子落座下來.抬手覆上她纤纤的玉肩:“不要害怕.”这样宽慰.“兵來将挡水來土掩.顺势而为、顺其自然.总会有出路.”语尽后.重重一颔首. 四目相对时.他灼灼的目光便沉淀下來.流露出一脉不容置疑的坚韧与肃穆.这样的神色沒有道理的就令太平安了安心.即便她那脑里心里的神思依旧动荡沒个着落. 一时又无话.但二人咫尺相对时这一抹无声的默契.却抚慰了两颗动荡飘曳、无依无靠的心. 天光斑驳中.她侧目重又看一看他.这些年來并不曾认认真真的细细瞧过他.她忽然发现三郎出落的愈发挺拔俊美、丰姿卓绝.他真是大唐最美的王子……静好是无声的.有这么一瞬间.太平那纤纤而剔透的玲珑心忽而恍了一恍.起了这样一怀幽幽绮念.她顿觉.若是能与这样一位男子相守一世.钟晨暮鼓、明月松堂.静静然守得这清欢静好、浮生半阑.想必也是极好的一件事情吧. 可是她很快又回了神.侧目悄悄自嘲自己的念头.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看來本就有儿时相依相伴的一份熟稔、后又加之这几年來共为一营的默契谋事.他们之间那份难得的感情已经越积越深.深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地步.有着一种颇为微妙的感觉了. “在想什么.”隆基的声音突然温温的响起來.他察觉到了太平的心思异动. 倏然回神.太平转眸笑笑:“沒什么.”侧首浅浅.“只是觉的秋风洒沓.会有些冷.”声音袅袅的.听來徐袅如风. 隆基默了一默.旋即喉结滚动、起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可.即便金秋过后会迎來寒冷的冬.但当冬天过去、严寒尽退.等待这座美丽帝国的依旧会是一个百花绽放的妩媚春天.”他的声音于低沉里逐步温和.一如他眼底一闪即逝的一道星光、一丝磷火. 这声音充满了对光与爱、朝露与春雨的企盼和憧憬.又不止是这样.不止……还有一脉对于内心信仰坚韧不拔的笃定. 春天会來.阴霾会过去.属于他们的时代会來临.一定会來临. 身畔的太平好似自这之中读懂了一些什么.她心照不宣.软眸潋潋的与隆基相视一眼.会心的笑意流转在彼此的眼底、镶嵌在心间. 浮动的光影起了一个突忽的跃动.忽然将溶溶的暖色倒影在雪白的墙壁上.大镶大滚、金丽璀璨.映亮了心中那一点芜杂、点燃了纯真的希望. 但愿人长久.但愿一切都好.天能遂人愿…… . 前一遭重俊太子举事.后中宗欲要趁机牵带进早便欲除去的相王李旦、与太平公主.秋疾风紧的关口.是上官婉儿冒着全天下之大不韪的躬身朝堂、觐见中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执意执着、体态从容而客观理性的为相王与公主说了情.点醒了皇帝、也唤出大臣们的一份明白.适才保得了李旦与太平的周全. 但婉儿这样的举动委实大胆且突兀.真真是给了中宗一个措手不及、以及一个未为巨大的打击. 这一切在中宗李显看來.可谓是婉儿临阵反水.致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定位起上官婉儿安于现状、情愿倒戈在他与韦后身边的一重用意. 人心隔肚皮.这个女人的可怕与手段之凛冽劲辣.远远超乎了中宗可以涉猎到的想像范围. 那之后.婉儿很自然的失了中宗、韦后的心与信赖. 但是中宗或是韦后并不曾如婉儿料想的那样來找她谈话.那件震撼了众臣、波及了坊里坊间几乎无人不晓的“娥眉朝堂大义进言”之事后.中宗与韦后对她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亲切又疏离.甚至沒有人再向她提及关乎那件事的支言片语.一切的一切根本就还是原來的样子.朝堂上那点儿不愉快似乎从來沒有发生过一般. 但是婉儿心里明白.皇上不可能当真将那样一件大事儿轻描淡写一笔掠过;铸成的伤害、逆转的过往.会永远烙刻在心里.这烙刻永不会消散.所以皇上、皇后对她的态度越是这样暧昧不明.恰说明这越不是一件好事. 带着浅浅忐忑、些微思量的又过了一阵子.终于.婉儿等到了中宗在她意料之中的举措.却是明褒暗贬.她被赐府.允许她住在宫外、享受更广阔的视野与更无拘无束的自在…… 自宫中搬入自己宫外府邸的那天.轿子里的婉儿面色微白、神情肃穆.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无上荣宠背后隐藏着的一段深意又是什么.她从來清楚. 她心里明白.皇上和韦后此举也并不全是猜忌.还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进一步笼络她的心.他们知道她向往广阔的天地、猜度出她牵心着宫外的人儿……于是解除这座华美大明宫带给她的束缚.得尝她的所愿.毕竟她这个人对他们來说.还也不是全无用处.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她亦心知.便是皇上、韦后已经不再似先前那般信任她;放任她继续留在大明宫、留在身边.无异于为他们自己亲手埋下一颗炸弹.这火药味儿十足的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引爆.一如上次在朝堂上一样…… 不用多想.这个既拉拢、又解除忧患的计策.一定是韦筝想出來的.不短不长一段时日的交集.韦后是什么样的女人、韦后的手段及做派.婉儿已然摸得清楚. 但在这同时还有一点是令她心觉不安的……皇上与皇后又有沒有.想利用她这个人來对付相王的意思呢. 这个想法是最能搅扰婉儿静水般一道心河、且最令她心念燥灼的. 从前她在大明宫时.就怕中宗一干人会利用她与李旦之间的感情來钳制李旦.所以她谨小慎微步步小心;时今突然将她在宫外赐府.给了她更广阔的自由空间.这看似是一件好事.但正因她人已在宫外.那与李旦之间走动起來便更加方便了. 如果皇上当真从原本的蛛丝马迹、以及后來朝堂相护一事中嗅出了她与相王之间一丝别样的味道.故意设局使她更方便与李旦交集.然后由此來做文章.抓住其中一个把柄说她这个帝妃与相王淫.乱.而把相王顺理成章治罪又如何是好.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婉儿决绝的认清了眼前堆叠在幻象美好中的那一点清明.时今出宫.必要比先前身处宫中时更加谨慎小心.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闭门不见、执着相依 ………… 即便婉儿自己是理性的.但她也不一定能保持时刻的理性.因为还是有一些不能掌控的因素.譬如遇到不该这个时候遇到的人. 洒沓秋风、飘香金菊中.李旦知道婉儿已经出宫立府.便急匆匆赶在第一时间前來拜会.但婉儿闭门不见. 他着素衣、披素袍.绾了简约小冠的在她新修府邸外死死的等了一天.可是他的婉儿一直不肯开门见他、不肯让小卒向里边儿再通话、更不肯迎他回去. 朗秋不比春夏.也不比干冷的疏冬.久而久之的默立不动.便有薄薄的凉雾渐渐起來.从靴底儿一丝一丝往上攀爬漫溯.渐渐攒动着覆上了腰身、浸染了背脊. 风起时.李旦一抖.透心的凉意顺着迂回的风势一层层把他整个人波及.是身、也有心. 墨发被天风萎靡的微凌.他抬首.依旧沉着且染就内慧的双目深深看一眼心尖儿人府邸前高挂的匾额.心里一定.有点儿莫名的动容.旋即他又颔了颔首.那身子就转了过去.终于不再执着.披一缕撩拨的秋风无可奈何的往回走. 婉儿不见他.这是在他意料之中.因为她是那样谨慎机变的一个人.她与他都有着不知多深的一段城府与始终故我的理性;可也是在他意料之外.因为他与她又皆是性情中人.有些时候为了心中那段情愫、为了得尝那浓郁的心中所愿.即便明知道前边儿等待彼此的分明就是火海刀山.他们也依旧会奋不顾身、含笑奔跑着把自己殉进去…… 是的.他与她就是这么相对的极端.在世人眼里着实不可理喻.兴许这一点也恰恰能看出他们真的很配.若不在一起那连天地都会看不忿的吧. 思潮蹿涌.至此李旦倏然好笑.那唇畔确实勾勒出一道浅浅的笑弧.在阳光下染出徐徐的殷色.这么想來.他与她这两个人.似乎又与癫者沒什么不同处了吧. 这个世界上行走的人皆是心魂蒙尘的性灵.披着所谓“正常”的皮相.过着智化未开的日子.偶有一两个在世事眼中傻傻疯疯的癫者.又谁会觉的他们才是真正的开悟者、自身系就着无上的大智慧.多么荒唐可笑.这个世界冥冥中不动声色运行的大.法则到底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有一阵风自杳远水榭处遥遥掠起來.身后那扇府门被悄然的拉开.亭立门扇之后的婉儿慢慢拉开一道门缝.清漠的眸光自门缝里默默的看向府外的李旦. 到底心中的想念是那样炽热.即便有着理性的加持.还是令她沒能忍住在感知到他已离开的时候.远远儿的悄悄看他背影一眼. 她不是不肯见他.而是怕因与他有交集而被皇上抓了把柄、从而害累他. 只是.当迫切的渴望与浓郁的爱情冲破了弥深的理性.一切所谓的固守与决绝的坚持看在眼里便都成了委实可笑的事情.婉儿隔过门缝儿仔仔细细的看.却怎么样都看不到李旦的身影. 这令她委实不解.心中泛起了嘀咕.思量着难道她眼下对他的感知到底迟钝了些.这个时候他已经渐行渐远、出离了她能目之所及的视线. 就这样心念甫动.委屈并着悲意顿然就涌上來.她竟像个孩子似的想哭鼻子.她一急.全然不再管顾的一把推开门……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却突然从一旁闪出來.头脑懵懵间他已极快的一把抱住她. 原來旦从未离开.怎么忍心离开.怎么舍得离开.他是做出了离开的样子给她看.刻意把身子藏了起來等她主动开门. 他知道她一直都在这里.在这一道朱红府门的隔绝之后默默然与他一起立了整整一日.也知道她一定会在自己“走”后忍不住开门看他、静静然目送他. 突忽而來的怀抱、猝然出现的人.令婉儿一时不知道这是惊喜还是噩梦.秋风洒沓、昆叶如织.整个世界都被蒙上了一层急剧降下的绰约清霜;在织就出的朦胧境界里.她与旦相拥相抱.想推开却莫名的沒有做到. “为什么还不走.”终于.几多辗转后那双潋潋的眸色泛起点点柔光水润.婉儿伏在旦的肩头蹙眉敛悲、哽咽微微.“为什么要回來.”又一发问.纤细徐款. “为什么不见我.”旦反问她.抬手紧拥着她柔曼的身子.这样反问.声音沉沉的. 婉儿心念沉淀:“因为不想……” “不想见还是不想念.”旦踩着话锋打断. 我知道你是想念我的.我只是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想念起我.还是不想见到我. 容易引起歧义的问话.婉儿却可以听的明白.须臾她启口:“都有.”声息颤颤. 不想见到你.因为不能见你;不想念起你.因为不能念起你.因为念起你会令我心痛难持.我怕我会欲罢不能.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我自己……但“不想”归不想.却又能不能真正的做到. 李旦摇摇头.面颊贴烫着婉儿柔软的秀发.颔首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不要说谎.”喉结慢动.眉峰聚拢.嗓音是低沉的.带着一抹透过灵魂的睿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悄悄的看着我.与我同受秋风侵蚀、寒雾逼体……从未曾离开.”一顿后.次第吐出. 婉儿心中忽动容.一倏然泪流满面.口不对心的话就在这时一股脑的抛出來:“李旦.我讨厌你.” 她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再也不抑制内心的悲声.泪水纷扬中大刺刺的向他吼了这么一句.旋即转身便向府内跑回去.有如一个心思被人拆穿后因尴尬不止、故突然乱发起脾气的孩子. 旦却长臂一伸、一下子把她重新匡了回來.有力的臂弯将她软软的沁着微微冷意的身子拥的更紧:“那就讨厌我吧.”说话间臂弯猛地用力.一把横抱起纷乱无措的婉儿.颔首捉住她的唇瓣磕着牙齿狠吻下去. 燃着情.潮带着肆虐的吻來的风横雨狂.这样跋扈霸道的相王婉儿还是头一次见到.很快的.他的强势飞速盖过了她自诩的坚强.她便慑于他阳刚的气息、彻底倒戈在他禁锢的爱巢之中. 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心中好笑.蓦地一下明白.天地乾坤、宇宙阴阳.一个女人的强势即便再凛冽再坚韧.却又能强势坚韧到哪里去.大千世界自有其规律.阳刚的男子永远可以压过阴柔的女子.这是天地间持平的大法.所以太坚强坚韧、必露锋芒的女子.予其说是惹人尊崇.不如说是合该心疼. 这个吻维系的时间委实不短.由一开始强势的攻城掠地慢慢转化为探寻的予索予求.过度呼应着心潮情愫.尤其微妙. 秋风撩拨的衣袂袍襟猎猎起舞.人便被埋进了大落的绸缎缭绫里.显得也是汩汩的. 婉儿微僵的身子在这饱浸荼毒、甜蜜又哀伤的激吻之中.渐渐软化成一滩水.粉香萦鼻、薄汗如淋.她循着他的引导而一步步迎合而上.那么自然、又那么亲昵.仿佛一切水到渠成.二人半推半就的.一路相拥相倚着进了府去…… . 晨曦时的光影把这一室暧昧扯的悠长.旦与婉儿双双躺于熏香的暖榻. 他们是一起醒过來的.相视一眼便于彼此的瞳仁中寻到了自己的倒影.即而柔柔一笑.内心尤其安然. 婉儿枕着旦的臂弯.亲密姿态看在眼里顺势又柔和.呼应一种自然造化下阴阳一体、玉女金童的纯粹之美.两个真心相爱的人相拥一处.无论何时都是合该令人感动. 早起的秋虫尚不曾饮下白露水.附在枯枝凌叶间啁啾嘶鸣、喑哑鼓噪.心境跟着一撩拨.婉儿蹙了蹙眉:“时今出了宫.便不大方便再如先前一样随时监视、冷眼观看宫中诸多时局.”但内心何其平和又何其安然.因为此刻他在身边.“行起事來.便不再方便了.”徐徐低语喟他.落言时心中还是沒避免的一纠葛. 旦眉峰聚拢又舒展.这样的情势不用婉儿多说.他亦思量的明白也看得清楚.可事情已经如此.又还能如何.予其善感多思苦心瞭望而不得结果.倒是不如顺理成章、摸着石头一步一步淌水过河. 他把臂弯又收一收.将她搂一搂:“出來了.就好.”转目温存.沒有多话. 婉儿摇了摇头.面向他时这话说的有些急了:“可我时今还是皇上的昭容.若是有人利用这一点.來寻我们在一起的许多不是而 害了你……” “所以你就不肯见我.”被旦打断.灼灼目光逼着她压制过去. 婉儿下意识垂眸避开这压迫.无声默认. 这是原本就知道的答案.却又还要问她做什么.心念一堵.旦转目叹气.平朗的声音里夹着一脉徐徐的落拓:“婉儿啊.你一直都是明白人.时今却如此糊涂.”重又与她四目相对.即而口吻再低.“皇上若是想要杀我.我们再怎样谨小慎微的度日过活.他也都能在这之中寻到间隙.倒不如磊落一点儿、恣意一些.且管那旁的呢.”内心积蓄的思潮、那些压抑就此徐徐然道出來.旦心中忽而澄明.只觉整个人都是轻盈盈的. 这话使婉儿一定.顿有一种兜头而下的灌顶醍醐之感.她内心一动.唤起一抹后知后觉的恍然. 旦的话沒有错.道理明白.可谁又能如他一般行來顺势. “……是我糊涂了.”半晌辗转.她颔首深深的吁出口徐气.落言一叹. 旦脉脉的目光已经定格在她清朗如莲的面靥间.那些不需刻意矫情、自有深情一段的字句顺势潮水般席过來:“如果沒有你.活着又有何意义.”他俯身.在她耳畔轻轻的附过去.唇兮款动时撩起痒痒的心悸.“婉儿.答应我.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况.都不要再让我找不到你.都不要再把我遗弃.亦或者……遗弃你自己.” 不高的声音自有深意的沉淀.婉儿面上一阵湿潮.心中亦是泪雨滂沱. 不会.我不会.不会的…… 遵循着内心深处一束灼亮的光.升腾起一道擂鼓般的呐喊.婉儿顺应了自己的心愿.阖眸定定的点下头去.眼睑微垂时.视野已经模糊一片、变得婆娑朦胧.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隆基遭贬、离别送行 -- 一道突忽而來的旨意是谁也万不曾想到的.但细细辗转忖度后又觉的其实合情合理…… 这一日.中宗忽然下旨.命临淄王李隆基出任潞州别驾. 在历经短时间的惊诧与惶然的同时.李旦、隆基这对父子.以及婉儿、太平等人心里都解过了意來.明白中宗与韦后此举.这是拿着隆基这个小辈儿开刀.实为在不动声色的震慑他们这一干人. 当日李显本想借助太子重俊谋反一事将李旦太平等拉下水一并除去.无奈朝臣中心向李旦与太平者实在居多、且声浪逼仄.故而李显只得扶额作罢.那么便拿儿子这一辈人开刀.将旦诸子女里与其最为贴己、且最为聪颖内慧的临淄王明调实贬.安排出这风云际会的政.治中心.潜移默化间分散李旦等人的势力、也给予一定的震慑. 以隆基被调离出都.來作为不动声色的对重俊太子谋反之事的一个了结.顿又不知是该暗自庆幸、还是该感怀伤悲.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横竖事情已成定局.再多的辗转比不上那个身处高位、占据绝对皇权威仪的天子金口一开做下的决定.不过再细想想.他们这些一向被圣上猜度、如横生在心一根芒刺的人屡屡逃出被网罗的宿命.还不让人家皇上发泄发泄心中闷郁.比起真个被中宗以最决绝、最狠戾的手段彻底铲除这派势力.隆基被调度潞州这个结果其实是该暗地里偷偷庆幸的. 金秋洒沓的城郊林荫路.李旦与太平一并去送即将出任潞州的隆基. 芳草萋萋、秋风瑟瑟.离别之时总是感怀太多.一些感情、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平素里时常可以看到对方时并不觉的有多重要.但当真切的离别摆在眼前、这个至为重要的人就要一点一点离开自己可以含及的视线.心中的那一份隐痛与酸涩、还有一些积压与一些难以释然的惆怅.从來都是明显的. 况且为今眼下之景.前路实在茫无崖际.宿命茫茫更是难知.怀揣着对往后未來的那一份亏空迷茫.太平觉的自己整个人都是飘飘摇摇沒个着落的. 她心里异样的酸楚与悲伤.令她忍不住想要落泪.事实上她委实已经被泪波充斥了清朗的眸子.不止是因为要跟身边唯一一位可以交付心曲、可以共忆美好前事的儿时玩伴与知己分离.不止是…… 还有一种对自身宿命沒着沒落的感慨与不安. 相比起太平的茕茕踽踽、忐忑迷茫.一旁负手而立的李旦显然要沉着很多. 父子之亲尤甚.可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由得自己掌控的.很多人也都注定会离开视线越走越远的.这个道理李旦明白.所以即便他心中有不舍、有关切、有对儿子就要远赴潞州离开自己身边的那一份担忧与记挂.可到底他始终都有那么一根理性的心弦强持未消. “三郎.”旦隔过太平.与隆基面对面而立.抬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又为他将脖领处粘着的一瓣枯叶顺势拂去.颔首时目光沉淀又肃穆.“你不比你几个哥哥、还有幼弟.早在武皇一朝前后.他们就已被派往各地、习惯了离帝都之外山高水远的生活.这些年來你一直都在爹爹的身边、在爹爹可以含及到的地方.沒有离开过.”这字句间夹杂了些许恋恋的味道.还有一些风尘气息.“这一遭远行.爹爹.真是担心……”于此又摇头笑笑.再看向儿子的时候已敛去那些不由自主浮之而上的悲意.“其实爹爹的担心完全是沒有必要的对么.我的三郎早可以独当一面、并精彩漂亮的应付一茬茬突忽而至的风雨.不是.”语尽时笑起來.朗朗的声线似乎冲淡了离别的悲意. 隆基与父亲四目相对.将父亲言语字句仔仔细细的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他喉咙一哽.颔首垂目以掩饰自己挂睫的泪波.须臾后又抬起.对父亲点头一笑:“是.儿子早便可以令父王心安.儿子早已学会如何面对风雨、并打理好一切.”他说的话不是假话.且他也绝对有这样的能力、甚至远超出这样能力的照顾好自己并打理好一切该打理的事物. 李旦对这个睿智英毅的儿子亦是放心的.所不安心、所记挂也不过是因为父子之间那一份天然情态的作弄.儿子无论何时何地.在父母眼里心里也永远都无法真正长大.做父母的总也忍不住就升起这样那样其实沒必要的担心和牵挂. 旦颔首.一阵秋风穿林过树.扑在身上、撞在面门便忽然带起一阵料峭的寒冷.他下意识抬手裹了一把隆基肩头的披风.就是这样一个细小的举动又一次惹起了父子二人心头才止的哀意.可这一瞬.旦忽有一种慰籍心底的弥深欣慰.忽然觉的眼前这个立于瑟瑟秋风、即将远行的儿子.是真的长大了……做父亲的.是该放手了.即便天下所有父母大抵都是一样的心思.都满心满脑只盼望着子女们能越來越好.却也不能永远都照拂、管顾子女一辈子.中宗有心的这一道圣旨.反倒帮李旦斩断了这份想放未放、总有不忍与不舍的优柔寡断. 感知到父亲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沉淀了一脉欣慰、一些依旧的挂怀、更多的却是信赖.隆基忽也心念一动.动容无声. 旦的目光又沉了沉:“你的锋芒太甚、太耀眼.素性为人太过刚毅凛冽.其实离开长安前往潞州.反倒可以更好的磨练你的心性、保全你自身这份与生俱來的干才.”心念忖起.旦这话说的极认真.这是早在领了圣旨之后他便反复作想的.他的三郎是一块儿无瑕美玉.所以更迫切的需要一个磨练自身、真正成为稀世珍宝的契机.中宗此举.福祸未知. 隆基心弦又一拨动……父亲这席话说的不显山也不露水.可这字里行间充斥着的叮嘱和告诫虽婉转却也明白.父亲是让他戒骄戒躁.让他不要就此被摧垮、就此沉沦.在赋予他信任的同时不忘无形的鞭策他.同时也让他安心前去、不要过多记挂长安这边儿. 会意在心.隆基凝目看定着自己的父亲.岁月的风尘在父亲面上落下了多多少少的痕迹.虽然这个男人依旧是丰姿卓绝的翩翩儿郎.却多少有些风霜的浸染与沧桑的薄铺. 自己长大了.父亲却老了.这是自然的规律.但看着看着.隆基心中那份化不开的悲意却越发堆叠弥深.他不敢再流露出过多的负面情绪來搅扰父亲本就难安的心.父亲的不舍、关切、告诫、希翼、叮嘱、记挂……他都明白.却什么话都说不出來.只好再度点点头.有些时候无言其实是最好的默契. 不消多言.李旦亦明白. 儿行千里母担忧.父亦如是.李旦这个既做爹又做娘的更如是. 风过时衣袍汩汩、发丝曳曳.二人转目瞧见一旁默默而立、泪波盈睫却不发一言的太平. 隆基蹙眉.向太平那边行步过去.轻靴点地时踩的铺了厚厚一层枯叶的地面“咯吱”作响.萧萧的瑟音似乎渲染了人儿心头这份离情别绪:“令月.”三郎颔首.声息因沉淀而显得深情如许. 太平惶然抬首.早被泪波浸染的模糊一片的视野中倒影出他一圈浅浅的轮廓.她想看清他.不愿这最后的映像便是这一个囫囵的大概.于是她抬袖拂拭了一把眼泪.广袖起落间又甫然知觉这个动作弄花了面上的脂粉.她顿然无措.惶惶然的把头偏向一侧、不敢让他瞧见自己此时的狼狈. 这份狡黠的小心思是下意识的反应.隆基微聚眉峰.起先不是很明白.即而猛地恍然.同时他忽觉的好笑.他们之间已经那样熟悉.她却还要记挂这些. 念头猛地如同涉水迂回在心.兴许也是情景所致.瞬息间隆基忽然念起那一句古话.那是怎么说的來着.哦.“女为悦己者容”. 是因自己在她心中太过分的重要.所以她才如此计较这些.连若许妆容的擦花都不敢、都极怕被他看到么. 这个不靠谱的念头浮动在心的须臾.隆基却感到极是动容.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异样感情瞬间充斥了他的心房.顺势跟着弥漫了眼睑.即而漫了天、漫了地、也漫了心. 一场猝不及防的离别.当真可以激发出很多本就在那里、却从未被迟钝的人自己看清的东西呵…… 恍惚中.太平感知到自己的下颚被隆基温柔的抚了住.不及回神时整个面孔已经被他温柔怜惜的转了回來.拂去了泪水的眼睑重变得清晰.但渐渐又要流下、不能控制的泪水眼见就要再一次把这视野变花变模糊. 太平沒有再躲开隆基的视线.隔过次第娑婆的泪波、隔过剪影如线的天光与他对视一处.见他俊美英锐的面孔沉淀了动容的情怀.呼应着她心底的不舍、还有那些千丝万缕的纠葛缠连. “等我回來.”倏然间.隆基喉结滚动.声息淡淡.“等我回來.”又颔首.辰星皓月的目光中有跃动的磷火图腾升温.如是补充.声息强调. 他的口吻带着幻似誓言的保证、又有一些类于笃定的坚韧.终归那样不容置疑.终归令太平玲珑心一震. 她信了他.突然就相信了他.相信了他带给自己的类似保证的感觉…… “好.”四目相对.无声的话语落在幽幽的心谷深处.太平目波沉淀、默契天成的示意.“我等你回來.” 会回來的.哪怕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浮世流转.也依旧是会回來的…… 风萧萧、景溶溶.一身玄袍、一席轻骑.笑白马西风.策马出长安.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邀安乐·婉儿太平行新计 || 婉儿抬手.把茶盏边缘被萧风吹掠而來、将掉未掉的一瓣不知名粉花拂去.后素指拈着那茶盏抿了一口盏内的桃花清茶.丝丝袅袅惬意之感漫溯于心. 这时婢女上了摆好花样的果盘.待做礼放好后.太平便抬手将她退去. “婉儿姐姐.”太平颔首含笑.声息恣意.“今儿这一遭赴约赏景儿.果色茶品可还令你满意.”客套的开场.其实这话很场面也很沒必要. 自打上官婉儿出府之后.虽然不再方便随时监控大明宫动向、打探中宗与韦后夫妻二人所欲行政策.但倒是方便了婉儿与太平公主之间日趋频繁的走动. 说起來.婉儿自打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回护了相王之后.中宗那边儿便对她这个人的初心有了猜测.亦做想着她是不是已然投桃报李.故此.婉儿倒也不忌讳与太平这么堂而皇之的饮宴、交集.横竖都被猜到了她的异心.那么又何妨行事光明正大一些. 婉儿颔首时唇畔扯动一道温润的弧度:“这公主府的果色茶品自然是极好的.且这庭院里水榭中倚靠假山的景致也极是好.”她浅笑着顺太平那话继续客套.“浮生闲适.公主最是会享受呢.”姿态随意. 就知道婉儿的做派一向如此.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势、也不管面对着什么样的人.你跟她欲盖弥彰她就对你曲意逢迎.她永远都不会是最先戳破窗户纸的那个人. 这令太平心中又生了感慨.恼不得有些好笑.但她也只得最先妥协着把话題引开:“这公主府里的东西再好.又哪里比得过大明宫里的.”这话听來亦是顺势.其实已有了委婉的兜转. 婉儿心照不宣:“倒是不假.”抬眸面色依旧平和.却做了无奈如许.“只可惜呐.时今婉儿已不在宫中.若不然倒是方便请公主宫中饮宴呢.”目波一沉淀. “啧.”太平蹙眉.亦持了小盏小口抿着.“说起这个.倒是令我头疼不止……想必相王.也是耗神费心的很呢.”甫一抬眸.声色徐徐然. 二人就这么一來二去的.把那心中的话題顺着撩拨起來. 婉儿心中微定.自然明白太平这话里蕴藏着怎样的意思.也自然明白太平邀她前來饮宴自然不是为了什么赏秋看景、闲闲然沒事儿做的品茶说话. 时今之势.虽然武三思已死.但武家已是如皇上亲卫军一般的存在.那股子已经扶持妥帖的势力还在.中宗于朝廷内外延伸下去的根基日益变得更大、更深、也更稳固.越是这样便越对这政治上与之站在对立面儿的李旦、太平等人十分不利. 大唐政局暧昧不明.皇帝心思更是模糊难测.天知道中宗和他那位狠戾决绝的韦皇后什么时候约摸着自己的实力已经足够充沛、火候已经恰到好处.便突然择个什么由头将相王、公主这边儿的势力连根拔除. 若婉儿依旧承蒙信任、身在宫中一日还好些.但时今婉儿早已倍受怀疑且又出了宫.这道极重要的盯梢眼线也已经不在.这局势越看、越忖度.便越是觉的对这边儿大不利. 眼下这话題已经越來越不婉转.婉儿与太平本就处在同一条战线.心中也不愿与她兜转东西.她将茶盏置于几面儿.垂睑后又慢悠悠的抬起來:“熬神费心倒不至于.只是要多些动作.”于此将身子微微前探.启口时声息愈发低迷.“我们还有一张王牌.可以在关键的时候打出去.”尾音一个落定.低仄且干脆. 太平清澈的眼波对上婉儿黑白分明的神光.陡一闻了这话之后那心便跟着一震.婉儿话里的意思.说实话她不是很理解.却不知道是从何时她们手中多了一张王牌.或者说……她们手中还有什么可以打出去的王牌. 面见着太平公主面靥上神色的流转.婉儿颔首缓缓.将身前倾.那红缯的唇畔翕合时轻轻吐出四个字:“安乐公主.”语尽时倏倏然离开. 太平恍然…… 正如太宗时的高阳公主、武皇时的太平公主一样.安乐公主李裹儿可谓是时今中宗一朝首屈一指的公主. 这位公主有着怎样一段过往身世、所受荣宠与自身美貌已然阐述了太多.现下就不消继续以言语堆叠了.她又一向仗着自身所受这份宠爱而行事跋扈霸道、素性不羁又洒脱惯了.更有甚者.前遭又直勾勾的向对自己纵容无边的父亲提出自己想当皇太女.这样大胆狂妄的举动间接性的给了太子重俊一个崩天的打击. 但这位公主也就是一把看似磷光闪闪、其实不曾打磨开鞘的剑;看似锋芒必露手段非常.其实就是一个毫无政治才思且不自知的、被她那将她当明珠珍宝捧在手心儿里的父皇惯坏了脾气的小丫头罢了.太平、李旦等一向沒有真正把这位公主当回事儿的…… 不过婉儿眼下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倒令太平一时心震.她说安乐公主是一张王牌.这…… “这是一件神兵利器.”这边婉儿自顾自徐徐然继续.对上深思中太平飘转來的一记神光.“她纵是身上一无是处.却有一点于我们、于皇上是致命的.”弦外之音奏的鲜明. 太平亦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时今蓦然提起这茬.她便顺着婉儿那话头将神思做了兜转.旋即铮地一下明白了过來:“便是皇上对她的宠爱.”亦把身子微探.蹙眉又展、且思且言. 果然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婉儿勾唇笑颜莲灿.那双蒙了一层轻雾般的眸子里有潋光微微晃荡:“所以.不妨利用她去鼓捣皇上……统治看似无坚不摧.自古最易乱却是素來都是红颜.”这话其实大逆不道.她敛笑沉眸.“若是朝纲因着陛下对我们这位公主的纵容而起了乱子.在这之中……相王、以及太平公主你.便可寻到可乘之机.”落言带着微微的飘曳.声线幽幽的.恰似风儿拂却白梅绽满的枝. 倏然间.太平又震.婉儿话里那句“可乘之机”委实把她吓到.即便这是他们一直以來的打算.可机谨的上官婉儿却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來. 近晌午时的秋阳为这大地披了一层惝恍的缭绫.一切物与人被笼罩在这之中就显得格外的不真切.以至于这话音儿倏倏然的落下去.直给人一股子梦寐渐散之感. 婉儿最后这几句话.说的委实大胆.她道.“便可寻到可乘之机”.试问这可乘之机又是什么. 其实这层深意不消谁去说破.这是他们一向都默然怀揣心底、心照不宣的一段秘事.沉浮辗转、做尽姿态铺陈着明暗心机的日子.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不是啊……那么在这不可冲破的宿命之中、在这颠簸难逃的浮生一场大局的囹圄里.结束这段苦难最切实彻底的办法.只有这两个字.“谋逆”. 性本良善.然世道逼人做恶…… . 晴好的天气里.心情自然也就跟着惬意起來. 又是在这景致清雅、穿堂风扑面怡神的水榭小亭里.太平与婉儿约了安乐饮宴小聚. 论道起來.太平本是安乐的姑姑.是血缘素为贴近的亲眷.自有一段自然而然的亲昵.婉儿身处大明宫那些日子.也一向被韦后引为心腹.故而不谙世事的安乐对她自不见外.如此.这一场饮宴赏花儿算是相处颇为亲切.三人心情愉快. “裹儿可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太平侧眸.以姑母的口吻这样夸了安乐一句.眉眼间含及着真切的慈意. 一旁婉儿也莞尔附和:“可不是.安乐可是美人胚子.自然一年比一年出落的丰姿妖娆呢.”声息随意.闲闲然家常. 谁不愿听到夸赞美丽的好听话.特别是这素來心高气傲、被人捧惯了也夸惯了的安乐公主.自是褒赞之音越听越不觉腻的.又特别是诸如上官婉儿、太平公主这类声威赫赫、在大唐数一数二的人物对她褒扬赞美.更是令李裹儿心觉快意、自得又欢喜的很:“姑姑和昭容才是真正的美人.却何苦在这里打趣裹儿.”若是放在旁人那里.她必定不吝惜接受这样的赞美.不过眼前对着这样两个人.这位公主倒是谦虚起來. 太平含笑摇头.将安乐喜食的豌豆黄连碟子推在她面前.做足了姑母客套周成、又不失真心怜爱的架子. 婉儿则含笑闲闲然品茗.那如斯的媚眼顺着一侧潋波的水面兜转一圈.望似无心的闲适语调就这样倏然浮來:“美女需要华服相匹配.才不失为赏心乐事.” 这充满闲情逸致的句子才一出口.登时惹得安乐那明眸中泛了光晕.珠宝华服.她素來嗜之如目. 对于这位公主的心性喜好.婉儿素來了解.自然也心知这话对她最是有效. 果然.安乐开口.软糯又不失清泠的调子水波般荡漾起來:“昭容娘娘.可知这世上有什么淑丽华服最为知名呢.” 婉儿眸波一转.与一旁太平一个神色交汇:“呦.公主一提这茬.我倒是想起來前遭才跟你姑姑说起过呢.”即而又看向安乐.姿态可亲可近.“古书记载有一件‘百鸟服’.是以百种甚至更多的奇珍鸟儿羽毛所制成.且各类鸟羽都绘绣成对应禽鸟的形态.豆粒儿般装点在绮罗裙面儿.光影一动、惝恍如粼.有若蓬莱琉璃仙……前遭我与太平还说起.美艳动城池、光艳撼天下的安乐公主.合该拥有一件这样的华服才最匹配.”于此又与太平一个对望. 太平含笑与婉儿回望.即而点头附和:“可不是.”抬手覆了覆身侧安乐一双皓腕.“我的这个侄女儿啊.才是这普天之下最配那旷世华服的人.却除了她.谁又敢占这等筹头.” 一片赞美与附和之中.安乐明澈的软眸盈盈然揉碎了晃荡的晨星.倏倏然一转.那份心思的兜转与绮念的憧憬.一下子璀璨了周遭这清雅的水榭、朗朗的金秋……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百鸟裙·娥眉耀宠难知祸 -- 安乐公主的心气素來不输她的姑母太平公主.只是太平的高傲往往是渗在骨子里的、安乐的高傲往往是显露在表面儿上的. 安乐的性情一如头顶那片光芒万丈的骄阳.她的爱与恨來的都是那样的火热.这位公主的性情是那么不羁又落拓.喜欢的东西便一定要不惜一切、想尽办法的得到手.绝不容许旁人有半点儿逾越了她的高度. 在得知这世上竟有那样一件美好的华服之后.她便动起了重现那“天衣华服”的心思.她认为自己的美貌是当今大唐最值得称道的珍宝之一.那么当然美丽的衣服便该配上这娇艳的人儿了. 一切都按着婉儿与太平思量的情势.有条不紊的行进…… 在回了大明宫后.安乐缠着她的父皇李显为她织就百鸟服. 李显素对这个女儿疼爱宠溺有加.时今富有四海.女儿的愿望他自然会给予绝对的满足.于是中宗恩准了女儿的请求. 只是这华服裁制委实得來不易.中宗不惜动用大量兵力、集结百姓.到岭南一代大肆捕杀珍贵鸟类;持续数月之后.终于以千种鸟的羽毛织就出了千鸟裙. 这以鸟羽织就出的华服.从一开始定位的百鸟变作了千种鸟类.选上等绮罗.以上千种鸟羽作为丝绒刺绣.这其实不足为奇.值得称道的是那丝绒用的是什么鸟的毛.就在裙面儿上绣出什么样的鸟类图案.且每一只鸟都只有绿豆粒那般大小.可谓是一件云集了千种奇珍鸟类、巧夺天工、精致无双的仙衣重现于世.这倒与当年武皇执意将那神迹般的明堂重现于世有的一拼了. 如此劳民伤财.只为给爱女织就她梦寐以求、心心念念的锦绣华裙.这实在是……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皇帝便是稍有放纵都怕会引起波动.为君者又哪里敢这样任性. 中宗此举.引发了数众朝臣、百姓暗中对朝廷的不满.不说眼下这一桩事.织就这件华服之劳民伤财、且导致许多珍奇鸟类就此灭绝;且看那安乐公主素來都是骄横跋扈的性子.她曾因与姐姐比试谁的府苑更气派.便私将本该属于百姓的湖泊圈入自家所属范围、依湖建立别苑.导致百姓不得不另引活水过活之用. 可无论安乐公主的行径再怎样出格的荒蛮.中宗李显对这位女儿都是一味的纵容且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分明该是一位贤明的君主.却被自己爱女牵累的做尽了昏君的勾当.这如何不是一件可悲可叹的事情呢. …… 月华如洗.这座巍峨宏伟的大明宫再一次笼罩在安详的静谧里.似乎白日里一切绮艳和光鲜就此沉睡于斯.一切的一切弹指便陷入了一尾游鱼的梦寐中去. 足颏袅袅.韦后自华殿进深处一路逶迤着身子行进了内里.在宫娥挑起门帘儿迎她进去之后.她便退了侍立在彼的满殿宫人. 李显正在批阅白日里上呈的奏折.远远儿感知到娇妻那阵特别的足步声.便知道是韦筝过來了.他沒怎么惊奇.唇畔下意识勾了极自然的一笑:“來了.”停在奏折上的目光沒有离开半分. 韦筝定了一定.“嗯”了一声之后便向显那边行步过去.将方才自侍女手中接过的银耳红枣羹放在了他近前:“陛下先饮些羹汤再忙于公务吧.”颔首垂眉、全是关切.“这阵子以來国事繁重.你可得注意身子.”后半句话陡然着重.付之了全部的真挚感情.而那一个“你”字.更显得伉俪夫妻之间那份贴己的亲昵. 显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案牍.抬首对着爱妻莞尔点头.即而将身子往座椅旁侧了一侧.分出些余地.顺势将筝儿揽着一并坐下來:“好.有爱妻如此贴己的帮着朕打理一切.朕的身子骨自然是硬朗的很呢.” 筝儿摇头.下意识为丈夫裹了一把肩头的外披:“说多少次.就是不见你注意.瞧着.披风滑下來了都不知道.”声息徐徐然嗔他. 这阵子以來中宗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兴许是天气陡然转凉的缘故.寒露秋风的滋养里.他犯起了顽症旧疾.时不时的会咳嗽、哮喘.特别是在后半夜.若那地龙烧的不是很暖、亦或者窗子不慎给夜风吹了开.都会犯的特别厉害.有些时候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平复. 说起來.这也是李氏皇族一直以來的遗传病.一代代的存于血液.并沒有办法彻底根除.这也委实是一种富贵病.只能素日里小心调养、分外注意着. 筝儿如此关切凿凿.令中宗心中觉的沁暖.他大掌握住了妻子的小手.将那纤纤的腕子贴近自己的胸膛捂热:“好了.朕听你的.往后多注意着.”这一时心口动容之感层叠漫溯.他忽而极是贪恋此刻静好的时光.专属于他和妻子之间的好时光. 筝儿顺势将身子往丈夫怀心靠了靠.阖了一下软款的眸子.复而睁开:“安乐身上那件漂亮的衣裙.又是你宠纵她的杰作.”声腔慵慵的透着一股懒.似在嗔怪、又似只是夫妻间的闲话闲聊. 显哈哈一笑.将怀抱搂的又紧了紧:“是啊.你瞧着也觉好看、配我们女儿的姿容自是甚好对不对.”心境朗朗然.很是闲适与舒坦. “我却有那等闲心陪着裹儿胡闹腾.”韦筝摇首徐叹.半含无奈的调子.“若不是今日长宁來向我提起.隐隐的对她妹妹有了醋劲儿.我还不知道她父皇又这么纵了她一次……” “你又怪朕宠溺裹儿.”李显颔首.蒙着烛光的视野煞是惝恍.妻子绢美的面庞在一片溶溶的视野里被衬的染了殷红、很是悦眼悦心.“做父母的.哪个不为了孩子们顺心随意活的快乐……至少要比我们快活.”声息一叹.他又补充一句.后边儿这话听來多少有些微微的苦涩.“当初我们朝不保夕、惶惶然不可终日.那岁月里我们有了这个女儿.她虽贵为金枝玉叶的公主.却又何曾享受过半点儿公主的尊荣.甚至不如普通人家一个可以无忧无虑的孩子.”显忽而言至动情处.徐徐的叹了口气.“如今我们富有四海.女儿的心愿能依顺着的.也就顺了便是吧.” 左右还是这样的心境.这便是中宗与韦后对安乐一向宠溺的根源.其实不止是中宗.韦后亦如是. 筝儿敛了敛眸波.心坎儿被丈夫那话撩拨的一柔:“唉……”徐徐然吐出一口幽兰气泽.“她也就吃定了我们这么个心思.”良久后.只是这样一句话. 是啊.即便韦筝何其心思玲珑.即便她明知道对女儿过于的纵容终有一天会招來麻烦、或者说时今已经招來了麻烦.但身为一个女人的她.心底深处也始终都怀有着一片柔软的留白;生于患难之境、长于患难之境的女儿李裹.便是她内心深处留存着的那一片柔软……所以.还说什么呢.她只能纵容她的女儿去做一切想要做的事情、只能这样袒护与溺爱她. 普天之下.无论皇室贵胄还是荆钗布衣.做父母的.大抵也都是如此的心思. 烛影摇摇曳曳.一片朦胧绰约中.显下意识又将妻子抱的愈紧了一紧. 妻子心中的那些顾虑、那通思绪.他也不是不知道.且与他又是何其的相似非常呢.可同样的.有些时候他宁愿忽略掉一切扰人扰心的不大好的因素.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纵容女儿的跋扈、无视朝臣对女儿付之而去的那一片不满与责备之声. 人活于世.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总有那么一些人和那么一些事.会是你的软肋.当那个时刻來临、当有如烙印一般的经历过某种情境.你所有的坚持与既定的理性便会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对于那些人和那些事.往往的.你再也做不到了冷静睿智、清醒非常了. 人有偏于理性和偏于感性之分.但是归根结底.人都是一种感情的动物呵……这未尝不是一种不可逆的冥冥天道. . 夜波惝恍、烛影幢幢. 华美阔气的公主府里.内室熏着暧昧香料的软榻红绡绮罗帐中.两个肢体相缠、体态暧昧的身形正在做着极近肆意的绸缪. 鱼水之欢、床榻之悦.在这撩拨缱绻的静美之夜.素來与那清风皓月显得如此相得益彰…… “穆翡.你说……我要你说……本公主美么.你……爱本公主么.”眉眼迷离.安乐玉臂攀附着男子开阔的肩胛.眉目蒙雾、呓语徐徐.“比之你那内心根植着的人儿、那婢女表妹.又将如何.嗯……”柔媚的娇吟徐徐然叠醉在骨子里.此刻这位素來锋芒必露、高贵凛然的公主化身成世间最诱惑的一枚果实.通体上下都闪烁着熠熠的甘美的气息. 这令正在她身上驰骋的男宠欲罢不能…… 安乐公主诚然是美的.是最美的.这无可拂逆.至于爱她与否…… 他不说话.可他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经久以來随着与她相伴而处的时日越來越多、那答案便越來越清晰.似乎有什么刻骨入髓的东西.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然沉淀于了灵魂、次第契合成了血脉躯体的一部分了. 即便这样的转变.是穆翡所不愿看到的、不应该拥有的…… “呵.”如此的声色犬马.安乐一声轻笑.带着暧昧的讥诮.她沒有执着于男宠的不回话.因为她心中一直认定着这个男人是恨她的.恨她以狠戾残忍的手段.使他亲手杀死了心中的爱人、撕碎了可见的美好. 这份邪佞.比之祖母武则天又当如何. 她自嘲.旖旎的景深涨满了眼帘.与这暧昧气息分外不符的心境驱驰间.任谁也能嗅到这片浮华盛世里浮涌暗动的许多真章.那是腐朽的气息、迷妄的味道……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唐宫生变,阳奉阴违大局铺 ………… 景龙四年六月二日.已远离风云际会的权势中心大明宫好一阵子的上官婉儿.突然被一道密旨传召入宫. 这旨意來的委实突兀且迅速.彼时婉儿正倚着玲珑水榭眯了眸子赏看那满湖将开未开的荷.明宫那边儿突然就來了这传旨的公公. 那公公婉儿也是见过的.故而她很是诧异.因为这不是中宗身边儿的执事公公.而是韦皇后贴心的近臣…… 心知是从这公公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婉儿便也不多话.只领了旨意之后便匆匆做了准备.乘了软轿再度入宫. 温风扑面.不是很大的风势.却在流苏晃曳的同时撩拨的她心境紊乱. 这一路上她的思绪不停兜转.反反复复的做了如许多样的猜度.中宗亦或者是韦皇后.他们突然召她入宫的动机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这样久的一段平和日子.总让她心里生就着隐隐的不安.实觉这会不会是真正的暴风骤雨來临之前最后一段看似祥平、其实风波涌动的时光……莫非是皇上突然拿捏了心思.要对相王与太平这边儿动手. 如果是这样.召她这个昭容进宫又是为了什么.是要把她作为与相王“淫.乱”的证据从而以此为突破口么.这倒也不一定.因为如果当真这样.中宗一定会來个措手不及.又怎么会将她召回宫中.就不怕打草惊蛇. 故而这一路左左右右的思量之后.婉儿展颜.依稀有了个囫囵的结论.便是中宗与韦后并不是要她死.而是需要她继续为他们做些什么事情……只是.又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思量间已至了大明宫. 但很快她便会发现.自己这一路所有的玲珑心思、那些猜度其实都是徒劳的.婉儿进宫之后却沒有见到皇帝李显.而是只见到了韦后. 檀唇一启、声息徐然.乾坤翻覆的陡然之间.流露出这样一个震撼天地的大变故:韦后告诉婉儿.皇上……驾崩了. 婉儿震. 韦筝时今的面色很不好看.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來掩饰这憔悴萎顿.但却沒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阳光一晃.映的她整个人有如鬼魄. 面见着婉儿骤然泛起的一痕情态.韦筝顿首叹出口气.那身子孱孱弱弱的撑靠着背后一道木质的橱窗.声息徐徐然的如一阵风:“皇上走的太突然……风疾哮喘.”口音是强持的正常.内里一股哀恸渗透流露. 一來二去的.婉儿已经收整了情态回了神志. 风疾、哮喘……原來如此. 这是李家惯有的遗传病.李唐皇室历代都有不少人是受累于这个富贵疾病、并最终死于这无形的魔爪.时今中宗亦是命陨于此.俨如一道逃不脱的劫难亦或诅咒般的.倒不得不叹一声宿命尔尔. 婉儿心口莫名堵塞.即便她素來是个淡漠寡味的性子.她重又凝了眸子审视着眼前的韦皇后.这个女人是坚强的.她曾陪伴在落难的丈夫身边一次次的帮他渡过生死大关、曾予以他无数次的鼓励与决绝帮他做出正确英明的举措.他们同落难、也历经过一段虽仍有忧患却也共富贵共享无边权势的日子……时今丈夫就这样撒手尘寰舍她而去.这个打击对韦后实在突兀且巨大. “陛下既已仙逝.皇后娘娘也节哀顺变吧.”心里一动.同为女人的那份感知触及到了婉儿心口的一脉柔软.她启口凝眸.浅浅安慰了韦筝一句. 同时婉儿头脑里亦有了那么根弦儿.观眼前韦后这架势.皇帝驾崩她不诏告天下、却只悄悄然把她上官婉儿匆匆迎进宫來.显然的.韦后目前是不愿让天下人都知道中宗已逝……那么这其中有意无意隐藏的真章.就显得那么耐人寻味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起话來也不必有诸多忌讳.婉儿的玲珑心思.韦筝亦是解过. 凝眸瞥了眼一旁香鼎里袅绕的烟雾.筝儿择了绣墩将身子落座:“唉……”又是幽幽一声叹息.垂眉低目时显得那样楚楚无奈.“陛下与我素來情义笃厚.我每每提醒他注意着自个那身子.他总是点头敷衍、却就是不往心眼儿里记住.”那双盈眸似乎积蓄了些许泪波.韦筝忆至动情.不得不抬手满了一盏清茶入喉品味.來压制内心那些起伏难扼的波澜. 婉儿行至韦后近前.与她面对面落座下來.听得她继续启口道:“时今他去了.留下这么个大摊子.他说走就走了……怎么突然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零零散散将凝未凝的局势.我要怎么办……” 韦后心中的纷乱与担忧.婉儿可以明白几分.同时揣磨出的.还有韦后秘召自己入宫的真正目的. 这时韦筝一抬目.看向婉儿时目光中涌起一抹决绝的尖利:“你帮我起草皇上遗诏.按着我的意思.立刻、越快越好.”这句话一出口.声音已经沒有了方才的绵软与哀怨.满满的全都是精明干练. 这样的请求.自然是婉儿意料之中.她沒有诧异.却灵光一闪的动了个念头…… 心知道.即便曾有过朝堂之上她维护相王一事.但在韦后眼里对那事儿是有着别样的看法.韦后大抵是觉的婉儿曾因重俊太子谋反、中宗这边儿动过把她交给太子保得个平安的念头而不再信任中宗.故而急于跟相王示好、另辟新活路了.所以韦后到现在.其实都还是把婉儿当是她自己人信任的.她觉的只要向婉儿表达出足够的信任、让婉儿安下心來沒有了太多的顾虑.那么婉儿自然也会投桃报李的与她紧紧抱在一起.而皇帝驾崩、伪造遗诏这类大事儿都告知了婉儿、委以了婉儿.难道上官婉儿还感念不到韦后对她的真心与倚重么. 解过了韦后此举的用意与对长远的谋划.婉儿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韦后还是愿意继续信任自己.这样很好.她刚好可以利用 这中宗驾崩、遗诏草拟的机会.动动脑筋. 当然.这个脑筋不该是借机违抗韦后、将韦后马上拉下马來并扶持相王上位.因为一切未免还不成熟.眼下最妥帖可行的法子.其实是与韦后阳奉阴违、借势利用…… “皇后的意思.婉儿明白.”心念甫至.婉儿答应下來.但她沒有马上就表明更进一步的想法.她只对韦后颔一颔首道.“起草遗诏乃是一等一的大事.半点儿都马虎不得.皇后娘娘容我想想.我这就回去举措.”敛眸定定. 这副办事周成的模样.是韦后所欣赏的:“好.你尽快.”她也心知伪造突然驾崩离世的中宗遗诏.这是一等一的大事.中途出不得半点儿差池. “还有.”婉儿目光一沉.身子向韦后这边儿微微探探.“这期间一定要分外机谨.绝不能把皇上已经驾崩的事情说出去.不然必将大乱.我们就无法控制局面了.” 韦后有意瞒住中宗已逝的消息不发.这对婉儿也有好处.因为如果这个时候朝臣文武知道中宗已经不在.各派势力必将引起燥乱.到时候局面必定更加纷杂.异心之人大有人在.混乱的局面对韦后、对相王.谁也沒有好处. “我知道.”韦后颔首.凝了目色沉声回她. 流光一恍.耀的满室生波熠熠、明灭影绰.原本清明的景致.恍惚间变得婆娑起來…… . 婉儿出宫之后不曾回到自己的府宅.而是将随从遣退、即而转了个弯儿径直去了太平公主府. 她这个举动是对的. 时今中宗突然驾崩.韦后又让她起草中宗遗诏.这样大的事情她一个人即便可以拿定主意.情理上也决计不能不让相王那边儿知道.否则会怀疑她上官婉儿生了异心. 而李旦那边儿被韦后赋予的眼线何其之多.太平这里虽然也是盯梢紧密.可比之李旦到底好些.并且众人皆知她与太平公主时常相伴出游.故而來寻太平比去寻李旦显得更加自然而然.要省却了许多麻烦. 上官婉儿突然登门.这个事先并无征兆的举动把太平唬了一跳.而婉儿在屏退众人之后对太平说出的那句轻幽幽的话.更是令她心口甫震、思绪如潮…… 婉儿颔首微微.清漠面目间渗透一缕沉着与冷睿:“皇上已经不在了.”就此开门见山. 太平震…… 婉儿沒有过多的时间管顾太平的惊诧.她莲步踱踱的行了几步.将心中酝酿一路的思量简单的告知于了太平听:“皇上已经不在.混沌局面需要有人站出來掌控……相王自然是最佳的人选.可现在还不是时候.”目光转动.向太平看过去.“韦后因怕这个时候有势力动摇她的力量.且她有着效仿当年武皇的心思.所以她会先将皇帝驾崩的消息隐藏不发.”声息一转.缓了口气.“我们不妨先这么等着.待时机成熟时.一举揭穿她隐瞒皇帝已死的事实.并借此说她居心不轨.干脆给她扣一顶帽子.就说韦后想自己做女天子.皇帝是她和安乐公主毒死的.”她从容的眼底忽而散出凌厉的光.一向从容淡泊的婉儿忽而变得有如戾气加身的罗刹.“以此为名.彻底瓦解她的全部势力.”字字珠玑.全然都是彻骨的不留余地的凌狠毒辣. 太平了然.一來二去间她亦是平复了动荡的心曲.看着眼前露出本质、显出那一段凛冽风骨的修罗场中的罗刹.她倒是沒有过多惊疑婉儿骤然的蜕变.其实她们是一样的.骨骼里分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灵魂.却当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失落了的自己. 婉儿叮嘱太平.为防止这其中生就出什么枝节.中宗已经驾崩的事情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即便是相王. 这种事情素來都是多一个人知道不如少一个人.闹的满城风雨往往都会坏了大事儿.机谨一些从來沒有坏处. 太平点头.如此道理.心中自是明白. 这一晚上.注定是个惊心动魄的不眠之夜.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暮色初至,韦后登门寻婉儿 || 在太平公主那里一耽搁便是一下午的时间.直到天将入暮时婉儿才辞了太平起身出苑. 不想.这才一回自家府邸就察觉出了气氛的一些异样.婉儿定定心神.目波流转间有灵巧的侍女逶迤足步一路过來.倾身附在她耳畔悄声告诉她.说韦皇后來了. 婉儿一震.即而从容的退了婢女.将身子停定了片刻之后便继续行步.神容气度不见半分异样. 打起进深处的帘幕踏着微光进屋后.一眼便看到那袅袅燃着茉莉香的镂空鼎旁.逆光中一席素衣、短华盖曳地的韦皇后正默默然而立.神色噙着一缕肃穆的等待着婉儿. 闻了身后荡逸的足步声.韦后回身.与婉儿四目相对间.瞧见对方面上俱挂着的同样机谨.有心照不宣的东西顺着落入对方的心里去. 婉儿神色未变.淡淡然抬手.不动声色的遣退旁人.待侍女“吱呀”一声将门扇闭合后.她方行步凑近韦筝.对着她颔一颔首.算是谦谦然的打了招呼. 韦筝扫她一眼.娟秀的眉目浅浅蹙起:“你去哪儿了.”像是无心随口的一句.又似乎带着些猜度的味道.这态度莫测的需要细细品味.不过横竖都挂着焦躁. “咳.”婉儿姿态亦随和.莞尔笑笑.自然的并无半点儿别样.“突然发生了那样大的事儿.内心烦躁.我便到城郊散了一天心.來梳理这情绪.”这话说的倒也顺势.情理之中.沒什么可追究的. 闻言在耳.韦后倒也沒过多的追究与怀疑.既然要等的人已经回來.她便安了安如是浮躁的心.择了绣墩将身落座. 婉儿顺着韦后目光的示意.与她面对面落座下來:“皇后娘娘白日里才召了婉儿进宫.怎的便这样急切.大晚上便又堪堪來找婉儿……这般不给我留出时间的.急于要一个结果.”青葱玉指缓缓然揉着太阳穴.心思且动且开言.忖度韦筝急急然的來寻她.是察觉出了什么不妥、还是又生就出了什么异样. 韦后微摇首:“我并不是來逼你火急火燎就拟定好我要的东西.”一顿又抬目.“你走后我细细忖度了经久.有些事情不亲自叮嘱到底是不放心的.便想着还是得当面儿告知你一声的好.这样才稳妥.”颔首沉沉. 婉儿心思顺着韦后的话款款转动.韦后的顾虑与打算.她亦是能猜出几分.但她心照不宣.投了问询的目光静待韦后自个说出來. 二人之间就中宗一事上.可谓还是有些默契的.因为都是暗地里怀揣了心思、打算从这之中分一杯权势之羹.如此.倒是不必多兜转. 韦后敛眸沉了沉心念.开诚布公的告诉婉儿:“时今陛下走的突兀.本宫因怕大局发生紊乱而将这一切瞒住.但本宫决计是不能一直瞒下去的.”于此又蹙眉.声息愈发沉淀.“你多少也跟在我身边有些日子了.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眼睑甫抬.定定瞧了婉儿一眼. 婉儿这双虽清漠、却满满的都是内慧的眼睛沒有避开韦后的目光.她与她直勾勾四目相对.分明该是逼仄的气氛.可婉儿神色语息俱是恣意闲然:“效法武皇、成为大唐第二位女天子.”她的声音那样气定神闲、慢条斯理.自有筹谋在心的一番运筹.改天换地的字眼.却委实是闲话家常的样子. 倒是震的韦筝匆忙忙把目光避开.蓦地就对眼前的上官婉儿起了一阵惧怕……即便这是心照不宣的答案.可怎知婉儿居然敢这样大刺刺的说出來. 这一瞬的慌乱被婉儿瞧的真切.她“哧”声一笑.依旧闲闲然恣意的摇了摇头:“既然是心照不宣事.那娘娘又何必怕我光明正大的说出來.”这语气依旧波澜不惊、这神韵依旧自然而然.恍如一阵撩拨过树的徐徐微风.无关痛痒、水到渠成. “啧.”韦筝引唇一笑.目光微动.“和你这聪明人说话.素來都是极好的一件事情.”她再一次看定上官婉儿.内里心思转动不迭.“既然皇上之死不能一直隐瞒下去.而一旦被人悉知此事又必会引得局面混乱难控.那么就得以最快的速度寻得一个稳住局面的法子……时今.需要提前寻好接班人才是正理儿啊.”蹙眉一叹. 月华半浮.自窗边儿沁入一抹粼粼的光波.耀在面上似是戴了一张伪善的面具.而真实情态、内里想法.反倒看不清了.又或许在这一座浮华美丽的宫城之中.这些个东西素來都是模糊的. 婉儿颔首微微.那双目波潋滟飘转.朱唇徐启:“皇上生前不曾立太子.而皇后娘娘又沒有嫡子……按照惯例.应立时今诸皇子里年纪为首的皇子重福为太子.” “哧.”韦后嗔笑.临着话尾一下将她打断.“不能.”不高的两个字.却斩钉截铁、分外笃定.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婉儿神色未变、心境未动.她这样说不过是在韦后面前减去自己的锋芒、不让韦后觉的她过于聪明.故而她刻意为之. 是的.婉儿就知道韦筝不会让立重福为太子的.因为她看穿了韦后这个女人的野心.且韦后也对此供认不讳.即便一时半会子不能够如当年的武皇一样称帝登基.那政治的果实总得慢慢儿蚕食、缓缓儿握在手心里的.那么.若是立了时今已有三十一岁的李重福为太子.这么个有自主意识、有一定根基脉络的皇子登临高位.却让韦后如何施展她自己的政治报复.还不是得把韦后吃的死死的. 不止如此.这样一來相王李旦这边儿也是分不得好处.且那时相王的处境不会比中宗在时要好多少.故而.上官婉儿心里也是不愿立个有实权、能担大任的皇子为太子为皇帝的. 综上这些理由已足以成为重福不得拥立的最有力的道理.却不想这时韦筝的一席话.却令婉儿更有恍然大悟之感. 烛影摇摇.微光下只见韦筝咬了银牙、花容玉面间挂满了忿忿情态.一字一句.发着一股狠戾:“想当初.我的亲生儿子重润就是他害死的.”落言一沉.定定的. 婉儿陡然震惊.却这又是从何说起的一桩事情.她下意识蹙眉徐徐.声息也是默默微微的:“我诚不知.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一段公案啊.”内心当真不解.想当初重润之死、还有永泰公主夫妇.论道起缘由那不是因为私下里谈论武皇的男宠二张兄弟么.却怎么好端端的.就又怪罪到了皇子重福的身上去. 隔过积尘过往的掠影浮光.人活在这个看似繁华、其实清寂的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是会一辈子都念念不忘、铭心刻骨永远记取的.譬如爱子的哀怨惨死.这一直都是身为母亲的韦筝心头横生着的一根芒刺…… 烛火将韦筝的面孔映照的有些发红.粼波中她目色凌厉、笼罩周身的一段无形气场豁然就逼仄:“因为重福的王妃.就是张昌宗的侄女.”落言一利.“当年一定是重福嫉妒重润日后会是太子.所以在张昌宗那里说重润在背后议论他的不是……后來张昌宗告诉了武皇、甚至是张昌宗希望自己的侄女婿重福日后成为太子.所以使了一计陷害重润.在武皇那里胡说八道.武皇适才逼死了我的儿子重润.”后边儿这一席话言的凿凿切切.似是借着眼下此情此景.将那郁积在心、经久沉淀的一段情绪做了尽致的宣泄. 一抹乌沉色的剪影顺着烛光的撩拨.映在韦筝身后一道大朵牡丹怒放的绣屏间.这一抹影像又被拉的狭长而影绰.配着眼前这个神色凛冽、陷入回忆死海的女人.顿然生就一种疯魔之感. 且听且在心中忖量.婉儿最开始的时候还凝着一股心思细细的品味.旋即那根绷紧的心弦儿倏然又松弛……母子之情原是天性.当年重润太子之死又委实惨烈;而反观当年.中宗与韦后面对那样险要危急的局势.不仅救不得自己血脉相连的爱子.且还不得不亲手将那几个孩子送上断头台.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苦海里翻腾、死去.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悲凉. 韦筝是恨的.但她又诚然不知道该去恨谁.只恨一个武皇远远不够.而她又委实慑于武皇的气场.不敢去恨、不能去恨……那么恨她自己么.不.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不能够容许自己有半点儿的不完美.绝对不能够. 这个时候.每每念及此事便精神错乱的可怜母亲.便自然而然的把这股子恨意转嫁到了娶了张昌宗侄女的、另外一位皇子重福的身上去.而这一切怀疑的怨恨看起來又都那么顺理成章. 当然.韦后既然心生笃定.便一定也有着她的道理.至于重润的死究竟与重福有沒有关系.时今也难以下定一个清楚的定义.不过于之大局來说.这一切其实已经半点儿都无关痛痒.重要的是婉儿明白了一个道理.莫说韦后有自己的野心.就算沒有.只这一层不知有的沒的所谓真相.李重福都决计是不可能当太子了. 不过她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这一点上.她与韦后倒是有了一层默契.不约而同.省却许多心思.何乐不为.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夜访太平,婉儿机巧拟遗诏 ………… “既是这样.那娘娘的意思.”心念辗转.婉儿也懒得径自心里做事的猜度.干脆直接去问韦筝的想法.她一定已经有了一个具体的参详. 正兀自陷入幽远回忆的韦后.被婉儿这一柔声给牵的回了回神志.她定神颔首.双目重又看定在婉儿的眉目间.正了神情与语气.一句一顿:“我要你伪造一道遗诏.就说皇上驾崩前.已心定一十六岁的幼子李重茂为太子.直接登基.并命皇后韦氏辅政垂帘.”陡又一狠.戾气颇深. 这一道腹稿.可谓将韦筝内里那些直白的野心、蠢蠢欲动的关乎权势的念头昭著的显而易见了. 心思甫动.婉儿当然不会顺着韦筝的意思这样起草遗诏.因为若是事事都依顺了韦筝的心思.这么条遗诏一颁布的话.如此一來.相王这边儿还不一样分不得半杯羹. 须臾沉默.婉儿转眸启口:“第一点容易.但皇后摄政之事不妥.”沒有任何兜转.如此直白的就是这么一句. 不想在婉儿这里被提出反对意见.韦筝心中一急:“为何.”又觉上官婉儿既然做了这样笃定且沒有余地的面貌.那么就一定有她的思量.便耐着性子追问道. 对于此事.婉儿一早就在心里打了个谱子.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韦后的问询.她将身子站了起來.绕着小几缓缓然踱步.声息幽幽、神色沉着:“当年武皇在做了二十八载皇后、临朝参政了整二十三载的情况下.有诸多建树、收束了诸多民心也建立了颇深的威望.故而高宗才道.‘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在高宗大帝去后.由成为太后的武皇辅政适才是稳妥的.” 韦后的目光顺着婉儿的身影一路飘转.且闻着她这一番话.眉心不由跟着微微蹙起來. 婉儿于此一停.她也已经行步至了韦后身边.顺势向她俯一俯身子:“但皇后娘娘时今并无建树.且为后时日尚短.若是说陛下命皇后垂帘.一來百姓不服.二來李唐皇室内外也不服.”勾唇一笑.略有讥诮.“先立十六岁的幼子为帝.同时让年轻且强大的皇后摄政.摆明了是把实权交由皇后.众人都是傻子么.岂会听任如斯.”语尽那声息就是一沉淀.甫地一下. “那你说怎么办.”这样的气场令韦后有些受不了.同时她的心里也有如被塞了一把满满的茅草.而婉儿这一番大刺刺的、把情势显露直白的话无异于做了点燃这把茅草的星星之火.倏然一下就撩拨的她燥意叠生. 上官婉儿话里的道理.一來二去的顺势思量间韦筝也已渐渐明白.她后觉自己的思量是不太周全的.若是当真按照那样的意思起草了那样的遗诏.首先安国相王李旦与镇国太平公主兄妹两个就不会同意.纵观朝野.恰恰也正是他们这一对兄妹野心最大.遗诏稍有不稳妥处.指不定就会被这两个八面玲珑的人钻了空子、拿捏着成了转而讨伐她韦皇后的把柄. 面见着韦筝的面色由素白转为暗青.婉儿心知自己的话对她是起了作用.但若问她上官婉儿该怎么办.一时半会子还当真不知道怎样才是稳妥的.因为那道遗诏对她、对相王也是同样的重要.她当然得从长计议、好生思量. 不知不觉已燃了大半夜的烛盏中灯油将尽.“次啦次啦”的微微响声潜入耳膜便心觉燥乱.头脑里情如水火.婉儿敛了一下乱乱的思绪.垂眸浅浅:“我再想想.”蚊蝇轻细. 她确实得再想想.得再好好想想…… 韦筝对婉儿点点头.声波虽急却也稳:“好.尽快.”须臾平复心曲.即而又亲昵的抬手覆了覆婉儿的手腕. 婉儿抬眸. 见韦筝凝了目色沉淀了姿态、声息慢悠悠道:“你的功劳.本宫都记在心里……日后荣耀.我不会亏待你.”一个着重.她猩红的菱唇开合翕动. 空气里飘转起一抹玩味的气息.婉儿心中忽觉好笑.她缓缓勾唇.与韦筝虚与委蛇:“那.婉儿先在这里谢过娘娘好意.”徐徐然尾音一飘.缪缪的.风儿一样. . 韦后是悄悄然出宫的.时今正是秋急风紧的危急关头.出不得半点差池.她实不敢响动太大惹了忌讳. 婉儿在送走韦筝之后.便对着燃烧渐残的烛火默默然独坐了一阵.面目平静、心海氲波. 空气中流转着紧张的味道.看不见的虚空处似乎遍布着潜藏的危机与肃杀…… 即便如此.再缭乱且突兀的情势都乱却不得上官婉儿半点心念.她脑海里始终都持有着一股动辄不移的坚韧理性.这是她跻身唐宫、混迹政海经年累月后早已滋生出的一种本能. 在思绪兜转了几个圈子之后.婉儿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她一刻也不敢耽搁.当即便着贴己人掩护着悄然出了府邸.直奔太平公主府的方向去.披星戴月夜访太平. 万籁俱寂.一路上长街萧萧、连行人的踪迹都不曾寻到.整个繁华的帝国在这一刻似乎已全部睡去.又恍恍然的好似遁形在一尾游鱼撩拨起的梦寐里. 心思辗转中已至了公主府.婉儿想了一下后.绕了个弯子从侧门进去. 经了白日里婉儿突然造访、又带來了那样一个震撼心魂的消息.太平又哪儿能再有半点睡意.亦是自打婉儿走后便一个人暗自筹谋、徐徐忖度.都这么个时辰了.她还不曾安寝.可巧便迎进了再一次急急到访的婉儿. 太平与婉儿双双落座.又屏退了旁的侍从. 守着溶溶烛影.面着夹露披霜复又急急然赶來的上官婉儿.太平那本就绷紧的心弦愈发绷的紧密欲断:“婉儿姐姐.可是又出了什么旁的岔子.”微倾身于前.太平蹙眉轻问. “公主不必惊怕.”婉儿颔首示意她稳住心魄.“并沒什么旁枝错节.我急着过來是要与你尽快拿一个主意的.”敛眸这样道. 闻言入耳.太平惶惶然的心念便跟着稳了一稳.且思量着凝目问道:“是怎样的意思.” 婉儿开门见山:“韦后方才急急來找我.让我尽快伪造遗诏.”她心里念着不知什么时候韦后便要她拿出这份遗诏來.所以在她有了个大体的主意后.便一刻都不敢耽搁的來到太平这里与太平做一个一锤定音的商榷.“我觉的可以在这之中动动脑筋.为相王和公主这边儿谋些利益.但要在这同时做到也能令韦后满意.” 相王与太平本就是一起的.为相王好也就等同于为太平好;纵是谁都不为.也决计是不能看着李家的大好江山就此重又掌控在韦家的手里.所以太平在这件事儿上与婉儿、李旦都是站在同一个阵营里的.一开始便如是.婉儿无需担心自己把话说的太直白. 这样一说.太平便明白了婉儿什么意思.这是与她商榷那遗诏该如何起草.她软眸一动:“韦后果然是有野心的.”银牙切切.一阵感叹后又看向婉儿.“既然婉儿姐姐这样迫切的过來找我.想必心中定已有了个大概思量不是.”蹙眉又展. 太平说的沒错.她是了解上官婉儿的.婉儿心中确实已对那起草遗诏之事有了个大体思量. 夜光涟波、烛影阑珊.婉儿供认不讳:“我已定好遗诏草案.你且听听可有异议.”顺势颔首回道. 太平点头.凝了心神不敢分却半点儿去. 婉儿檀唇浅起.从容的目色中闪烁着熠熠的睿智光芒.有条不紊的将心中打算简单告知了太平來听. 她道:“首先当前这样的大势所趋.韦皇后那边儿我们权且不能撕破脸死磕到底.所以有两条还是得顺应她的意愿.即立温王李重茂为帝、并令韦后垂帘辅政.”徐徐然的语息就此微停.婉儿一顿.看定太平.“同时.令相王李旦一并辅政.” 太平一恍惚…… 婉儿的意思她渐渐解过.按着婉儿如是制定好的这一通方案.这样一來.一则稳住了韦后.使她得尝了拥立少帝、垂帘听政的所愿.而让相王一并辅政便也是顺理成章.相王毕竟威望颇重、功绩建树摆在这里.韦后不好说什么.二來.正因相王与韦后一并辅政.所以李唐这边儿得到了实际的利益.也只有这样才能从野心勃勃的韦皇后那里分一杯羹、得到最实际的利益了. 如此看來.这样起草遗诏委实是最稳妥的. 婉儿道着.韦后之势一时还根除不去.而有相王与她分庭抗礼.那李唐皇朝的势力便可与韦后的势力做一个持平.这样一來不止我们.整个李氏宗亲、以及与李氏亲近的朝臣们也都能安稳下來.不必担心会被韦后所除. 太平深以为然.这样的筹谋可谓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她同时又有一重担忧.她蹙眉对婉儿道:“婉儿姐姐委实是辛苦了……只是我怕韦后势力不断崛起.有一日我们这边的势力还是会被她削弱……” 这也是沒有办法的事情.婉儿心中微定.唇畔一口气息吁的冗长:“至少眼下先叫相王有一个顺理成章参政的权利.日后的事情.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敛眸定定.心念沉淀. 太平垂眸且听且思量着.便也点了点头. 于是遗诏草案.就如是制定好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遗诏遭废,情急之下谋新策 || 潞州的夏日.风景自是极好.那一份远离政治权势中心后滋生出的返璞归真、特有着的美好安逸.不比长安帝都要差多少. 德凤亭中.这一道被岁月的神工鬼斧打磨、流光的妙手神韵雕琢的愈发俊美英毅的身影.好似与这周遭的好树好花、好山好水好风景融合的相得益彰.似乎他已成为了风景的一部分. 从來都是的.每个人都是这一座盛世、一场风云际会的历史天幕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那一颗颗最耀眼、最灼灼的烁亮星辰.难道不是么. 隆基抬手仰脖.饮尽盏中酒.这一盏酒顺着喉咙徐徐然的灌下去.带起一阵不可避免的腥辣.在这样微浓的刺激下.他皱了皱眉.似乎神志才变得更为清晰了些. 载歌载舞的饮宴.他思绪兜转未停.脑海里那一簇簇盛开如冶的繁丝几乎要把他湮沒…… 长安那边儿忽有人來传旨.要他月末回长安去. 他知道.长安帝都那边儿突然下旨叫他回去.只怕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个时候这样的感觉.怎么都觉的有些熟悉.就如同当初武皇召李唐皇室共拜天授宝图一样.是何其的相像. 他神绪一动.即而那好容易凝聚起來的思绪再一次变得涣散……只怕这一回去.就是一死;但不回去就是抗旨.就更是死. 心里烦躁.骋着这么一股子烦意.隆基顺势将手里的筷子随手一扔. 却听清泠泠一声脆响.他下意识侧了侧目.眼底却倏然一下子点亮了一簇灼灼的光.整个视野都被由小至大渐渐映亮了一般.那顺势一扔之后.筷子居然立在了桌面儿上. 骤闻有衣袂簌簌摩擦桌面儿的声音自侧坐旁传來.那是一位隆基收留在府、通些玄黄周易的门客起了身子. 目睹着这么一副栩栩而现眼帘的情景.那门客双目顷刻悉睁.即而紧走几步对着隆基立刻便拜. 这一跪拜來的太过突兀.隆基心口一震.尚不及解过个中意來.这时却见那门客已倏地抬首.那双何其真挚、何其热切的目光看定隆基.启口时声息因激动而打着颤颤的抖:“王爷.此景乃是得天下之征兆啊……” 恍然一下.隆基只觉头脑一钝、心口发震. 那是完全沒准备的诧异并着震撼. 冥冥的虚空里.似乎有梵音湮远如潮、接踵而至.这眼前一片夏日灿烂迷醉的景深.看在眼里都跟着晃啊晃的.渐渐趋近于模糊了…… . “啪..” 名黄色苏绣精致龙凤的缎子被扣在几面儿上.那象征绝对皇权与威仪的布帛此刻被韦筝发着狠的渐渐揉挫. 上官婉儿目睹着韦后如此反应.心念只是微微一恍.即而依旧气定神闲的将盏中饮了一半儿的清茶入口细品:“怎么.”她檀唇勾动.徐徐然起一抹薄笑.似嗔又诮.“皇后娘娘不满意.” “你明知故问.”被韦筝踩着话尾忿忿然的一声逼过來. 斑斑阳光下.韦筝这张脸上神色多变.眉目间的颜色很是不好看.正如她心里那一团难以梳理清楚的乱麻一样.五官都微微有些扭曲. 方才她悄然來找上官婉儿.婉儿已按着她的意思将所谓中宗遗诏起草了好.但在韦后接过在手、细细看过之后.不仅沒有半点儿满意.且还令她心头这阵子以來所有的急切便倏然积聚成了一团火.倏忽一下子便燎烧了成片的原野. 很明显的.这样的遗诏令韦筝相当不满意.这里里外外的怎么看都分明是在偏袒李唐、牵制她韦后.须臾平复.韦筝那声息里的怒焰依旧昭著:“为什么要这样.你把相王扯进來做什么.”声息沒控制的一个拔高.“相王”两个字着重.她是真的着了急、也动了气. 面着韦后这样毫不委婉的情态.婉儿那张秋水样沉淀的静面依旧未乱纹丝:“只有这样才能服众.”如是声息定定.她神色骤凛、启口凌厉. “我是中宗的皇后.我辅政有哪里不能服众.”韦后心火正起的肆意.执念顿生、有了自己主见的韦筝.便决计是动辄不移的.故而无论婉儿那辩白、那心思再怎么有道理.她都决计再听不进去.“好.既然你不愿按我的心思來起草遗诏……”急急咄咄间.韦筝红唇一勾、起了阵冷冷的薄笑.“那我就不需要什么遗诏.直接辅政.”一顿后留下一句分外决绝的话.不再留给婉儿任何接口的机会.她将那已经揉皱的遗诏猛地甩进了婉儿怀里.即而便气冲冲的夺门而去. 婉儿只觉心底一亏空.抬手下意识握住被韦后扔还回來的遗诏.抬目间已见韦后行步出门、渐行渐远. 她猝然起了身子行至门边.又登地定在了原地.就如是倚门凝眸.微光溶溶中眼看着韦筝就这样一路仆仆的行离.这一瞬她忽有一种浓烈的不祥之感抽丝剥茧、由浅至深涌上心头…… 呈给韦后看的那封遗诏.就是当日婉儿与太平反复斟酌之下制定好的既对了韦后的意、也为李唐这边儿讨了一个持平的便宜的那份遗诏.她们原以为这样的制定、这之中自有着的一番缜密道理韦后是不好说什么的.却沒有想到韦筝她根本就不吃她们这一套. 韦筝在看过诏书之后那反应会如此之强、决心下定的如此之决绝.是上官婉儿始料未及的.由此可见.在韦后心中亦是有着一个谱子.她对遗诏之事看的极重.对自己苦心积累多年、日趋发酵的野心也斟酌的重如生命.所以韦后有着自己的笃定.这笃定由不得旁人任意更迭.若是旁人不顺了她的心意按着她的步骤逐步成事.那么她便抛开一切我行我素、独树一帜. 这当真是最坏的结果…… 心念一动.婉儿忙回身落于几案.手书一道密信.后招了个心腹女官.让她将秘信送往太平公主处. 自以为清明的局势、眼看着规整好的一条路径.就这样再一次变得暧昧不清起來.为今之计.只有做好最坏的打算.与韦后硬碰硬.以李唐皇族的身份与这些年根深蒂固的势力为赌注.在天下人面前将韦后一军了. 虽然此举未免冒险.但是为今之计最稳妥的手段已经用尽.可行的举措已然寥寥.也只能出此下策. . 夜色四合时.婉儿忽迎來了一位客人. 她原以为是收到她密信的太平公主急急然登门來访.但当她疾步行至门边时.那打下的轻纱帘幕徐徐然一挑.看到的却是李旦的面孔. 她愣了须臾.旋即忙将旦迎进了内里. 心中还是有激动的.因为这个人、这张梦里醒里念着千百遍的面孔都是她思了想了不知道已经多少遍的.可同时那一抹清明的理性还是拿捏着她、告诉她此刻李旦的突然登门决计是危险的.韦后的眼线遍布在相王与上官婉儿的身边.若是半点儿做不得机谨.决计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相王.你……”婉儿蹙眉.这一句话还沒说完.却被李旦打断.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一把握住婉儿的柔荑.颔首看定她时开诚布公的一句. 一股无形的威严气场就在这时倏然漫溯.看不见的虚空里似乎沉淀了异样的肃穆.这气场连一向淡漠从容的婉儿都有些落了下风. 四目相对时.内里流转的心思起的繁杂如瀑.婉儿蹙眉辗转.却也沒有用了过于久长的时间.她便决定告诉他.既然李旦涉险这一遭过來、且又说出这样的话.那便证明他是嗅到了一些别样的味道.多加隐瞒也沒什么意思. 她凝眸.声息徐却也稳:“皇上已经驾崩了.”石破天惊的一句. 果然.旦的面色只是起了个微微的涟漪.观其神色、面貌.似乎他却不诧异.须臾静默.他只长吁了一口气:“我早便猜到了.”目光微侧.“这些日子皇上都称病不临朝.无论是谁、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求见他都一概不见……而韦皇后的举动却开始过于频繁.不止是我.有此猜忌者不在少数.”这是实话.是眼下的大体情势. 静静然听着李旦如此道來.婉儿心中其实也是了然.一些事情注定是不能永远都藏的住的.中宗已经驾崩一事不日后韦后那边儿便该兜不住了.所以一些必要的举措才更加是迫在眉睫. 借着月光一缕.她颔首将眉目垂了垂:“既如此.我也无心再瞒你.”檀唇开合间.又引着李旦穿过帘幕隔绝下的一方小门.二人往着内里极深处一道小室中步入.又掩好门扇相对落座. 这深处内室的光线被阻隔了太多.连月华都渗透的浅浅淡淡.视野被笼罩进一层极暗沉的景深之中.倒是呼应着此刻风雨欲來的心境. 婉儿行步燃起一排烛盏.幽幽火光中.她的面色被映衬的有些徐白.就着流光暗动.李旦停目在婉儿这一张清美的芙蓉面上.敛目细细审视起心念的爱人.见她的面色与神韵较之上一次见到时愈发的憔悴了些.那心倏然便是一疼. 感知着面上这一道灼灼目光满是怜惜的停定.婉儿那心莫名的定了一定.她明白李旦是怜惜自己的心焦与萎顿.可她不愿让他过度牵心.便心照不宣.只在燃好烛台之后回身折步.与他相对着施施然落座.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相王开解,帏幕后福祸未知 ………… 小屋里空间狭小、空气便很是闭塞.即便是静静然这么坐着都会觉的心口发闷、周遭发热. 四目相对.这咫尺的距离.让两个饱浸思念之苦、情怨之毒.却不得不受制于时势拿捏的两个人心中隐动、又始终无法向对方再那么跨出进一步的距离. 摇曳烛光微微的密布下一派乌沉疏影.穿堂风涣散了些微的温热.扑在面上有些撩拨.就着小风的萦索.婉儿定了定心神.颔首叹了口冗冗的气.即而抬眸、声息定定:“韦后早有不臣之心.此时陛下仙去.她让我伪造遗诏.”如此一句. 旦心里动了一下.旋即又觉的这是沒什么可惊疑的事情. 婉儿敛眸继续.声息平和、不缓不急:“我与太平商榷后得出一个缜密的计策.一面顺应着韦后的意愿在遗诏上体现出來.即是先皇传位幼子、并让皇后垂帘听政辅佐幼帝;另一面则为我们这边谋划福祉.即令安国相王与韦皇后一并辅政.”她缓一缓气. 李旦且听且心思忖动.婉儿这一道遗诏.其实可谓是字句间条理清晰且挑不得错处的. 且看.毕竟相王是中宗的弟弟、又有一定的势力与人心的支持.而韦后想要参政的心意也沒有拂逆.这样最是安定人心.两边儿可取所需、相互有了个持平.想來韦后也不好说什么的. “嗯.”他点点头.目色灼然.“韦皇后素來心思不怎么纯良.时今皇兄又走的突兀.想來她瞒下这样的大事儿就是动起了独揽朝纲的脑子.”于此微停.“她想要效仿母皇……但母皇只有一个.历史重现往往都是闹剧收场.登基成为大唐的女天子又怎会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唇畔不觉勾了抹温润弧度.“你的那道遗诏起草的很不错.我们时今不能跟韦后硬磕.毕竟考虑的因素也是诸多.既然一时半会子不好将她赶回后宫颐养天年.便这样先把力量持平.不失为权宜之计.”颔首微微. 幽光中李旦面上的神色流转的比往昔快些.婉儿由眼及心的瞧出了他对韦后心底里浮动的不屑.这位一向淡然处世、平和度日的李唐皇子.其实有着另一种八面威风的面貌.只是不到关键时刻他永远不会显露……她突然这么想着.心中却一紧:“唉.”徐徐然叹了口气. 微如蚊语的一声叹息落在李旦的耳廓里.他拢了眉宇凝目微微:“婉儿.你何意愁颜.”心念甫收.染了焦灼.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冰雪消融般的眉目间浮动浅浅的黯淡、只要她殷色如花的汀唇畔挂了隐隐的慨叹.他的心都会跟着陡一收紧.想她所想急她所急;如果她不告诉他为什么、如果她留给他莫能两可的一份感知.那么他决计会辗转反侧经久经久都挂肚牵肠、不得安生. 婉儿抬眸.迷迷眸色撞见旦焦意凿凿的眼.心中甫定.声息有些忿忿然无奈:“但韦后又对让相王一同辅政一事不满意.决定废除所谓遗诏、按着她的心思直接独自辅政.”落言一叹.转首微微. 旦脑中一嗡…… 果然.韦筝这个女人不能等同于其她女人、甚至不能等同于其他人.她有着自己那一份决绝的心思、也有着不输须眉男子的干练及魄力.她是一把开光出鞘的剑.一旦挥舞.便是狠戾酷绝、见血封喉.所以.任何看似滴水不漏的缜密忖度、那些看似情理之中的事情.用在韦筝身上决计都是不适用的. 这样一來.倒是麻烦了一些…… 不过心念一转.旦下意识瞧向婉儿蒙了溶溶烛光的面靥.顿然有些福至心田的灵光骤现:“这未必是坏事.”展颜侧首.倏然轻了语气徐徐然. 正陷入纠葛心绪、辗转难平歇的婉儿蓦然听得这话.下意识转眸看他. 李旦目色闪烁着内睿的光.璀璨的犹如暗沉天幕间一簇最美的星火.他微笑笑.温暖的神色安顿了婉儿绷紧又芜杂的心:“万事万物都是相辅相成的.这根本就是一把双面剑.”敛了一下目光.“你想啊.一旦遗诏废除.便沒有了皇上这层拿來说事儿的倚仗.那么韦皇后在解除了我辅政之权的同时.难道不也在同时解除了她辅政的一份正统性.” 这话有如一道清泉顺着头顶倏然灌下來.微微一僵.婉儿顿然恍悟…… 是啊.凡事都有双面性.如果韦筝按着上官婉儿的意思将那起草好的、相对比较稳妥的所谓“大行皇帝遗诏”拿出來.那么就可以打着已经大行而去的中宗皇帝的幌子.她飞扬朝堂、行她所欲行之摄政一事.却又谁能说什么. 可时今韦皇后独树一帜.因不满婉儿起草的那道遗诏.便干脆将那遗诏弃置一旁.自己径自垂帘听政独揽大权. 凡是做的太绝了.缘份也势必会早早便耗了尽.满朝文武不是傻子.韦后这样的行径未免过于飞扬跋扈、目的明确了些.且她无论是资历还是所处情势都委实沒有办法与武皇当日而语.她想做武皇第二.那么试问谁又会真正的服她. 水则载舟、也能覆舟.韦后这般孤绝傲然、自以为是的只看自己利益而浑不管顾其它.到时候必将落得个惨淡结局、悲凉收场.这样看來.摆在眼前看似险峻的一通局面.倒也不至于十分逼仄了…… 旦微把身子向前倾了一倾.目染着婉儿深思的面孔.心中忽被撩拨的柔柔一动:“好了.兵來将挡、水來土掩.凡事太尽则势必缘份早尽.你却又想那么多做什么.”见她转过眸波款款然顾向自己时.颔首一笑.抬手搭上了她沁凉的玉腕.“静观其变就是……对了.你把已经拟定好的遗诏千万保存好.必要时就拿出來.兴许有用处.”皱眉这样想着.便顺势周详的嘱咐她. “嗯.”婉儿点头.感知着自他指间传來的这一丝丝稀薄的温暖.虽然只是浅浅的.却足以令她心安. 空间不大的小室里.此刻被浸染在一片溶溶的暖意中.目之所及处的景致皆数被蒙了迷迷的橘红.二人执手默坐.就这么绰约迷蒙的四目相对.心中便已如饮淡酒、陷入薄醉. 这样抬眸瞧着心念的人儿.婉儿眉心不知道什么时候颦了起來. 旦抬手.下意识为她抚平那聚拢一处的玉眉.后不经意的滑过左额那一朵绣上去的红梅.即便时隔多年.触及的须臾.心中尤是一悸. 他的抚慰稳缓且温暖.就在这不经意的一个须臾的光景.婉儿好似断却了腹肚内里寸寸的痴肠.她起了一股弥深的痴意.她不愿意拂逆自己的心意:“旦.你要……”她唤他.抬眸沁雾.才被抚平的眉心不觉又蹙起來.“照顾好自己.”停顿后徐徐然又接口.“秋疾风紧.婉儿不便与你常见面.” 此时此刻李旦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婉儿身上.对于她软款的声息与真切的叮嘱.他一时全然都给忽略了去、无法在心里含及. 他皱眉.双目并着眉宇间含及着真切的疼惜.定定然看着她.心思游移. 见李旦不语.婉儿心中愈急.那娥眉便蹙的愈发紧密:“你可听到我说的话.”急急然碎语徐徐. 旦终于回神.忙下意识颔首应下.再一次抬手拂过她蹙紧的眉目:“才舒缓了愁颜.怎么又蹙了眉.”指尖似乎起了浅浅的涟漪.他心中一疼.“往后不要再蹙眉了.我们……就快要苦尽甘來.相信我.”最后三个字时.他定定的颔首. 隔过溶溶暖色的景深.婉儿如是定定的看向李旦坚韧的双目. 相信我…… 三个字眼有如刺破玄青宇宙的一簇流星.带着极尽的璀璨与耀灼的光泽.那么亮、又那么充满着希望. “好.”她含笑.心念甫柔.“我不会再蹙眉.我也相信你.” 今生君恩还不尽.愿用來生化春泥…… 烛影摇红、温柔几度.慰籍心与魂的彻骨柔情.这一瞬至纯、至真、至善、至美的情念动容.倏然一下.撩拨过无尽肆夜、暧昧了微冷娑婆.感天地且牵情念、搏宇宙而动乾坤. . 韦皇后的行事手段之凌厉、速度之迅捷.风驰电掣不可质疑. 她突然下旨.在王衔之外又封安国相王李旦为一品太尉.并将李旦长子李成器封为宋王. 这一举动明显是在安抚李旦.也算是给满朝文武一个心里的交代. 又在这秋疾风劲、阴谋气息暗嗅的同时.她又派重兵监视庶长子李重福、派禁军稳住东都洛阳局面、也将西京长安处的兵力换作了自己的贴己人…… 这般的手段可谓干净凌厉不见半点儿拖泥带水. 如此一遭遭铺垫完备之后.韦筝才算是可以长长的吁下一口气了.她方诏告天下.将那隐瞒已久的震撼消息骤然间传出來..唐中宗李显暴病去世.同时.直接扶持皇子李重茂为新皇.韦后听政、天下改元“唐隆”. 这一场劫來的委实是快.仿佛所有的事情一夜之间全都冒了出來.纷杂的事态就这样全部都沒个征兆的堆叠到了一起.面对这样翻天覆地的突变.朝野之中无不人心惶惶、阵脚渐乱. 而韦皇后以世上最狂热的野心与顽固的执着.怀揣着自己经久以來隐匿骨血、积蓄心魂的皇帝梦.一步一步向那至高无上的金椅问鼎而去.以她那位神迹一般存在的婆婆武则天为目标.笃定下心肠、坚韧了心念.走笔无畏又自信满满的书写着专属于自己的幽幽丹青史册、浩淼宏伟传奇……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久别重逢,太平隆基行险棋 || 眼下的局面混杂凌乱.树欲静而风不止.不定什么时候那些蛰伏、隐匿在黑暗里蓄势待发的野兽便会洞张着它们的大口、露出尖利嗜血的獠牙一个猛子的扑过來. 扑向谁、是生吞还是活剥.沒有人知道.谁都不能知道…… 天下大势的兜转变幻.往往就在一瞬之间.所以每一时每一刻的不经意指间漫溯.都不定会发生怎样新生的变故、带走哪些人原本尚还活泼生鲜的熠熠生命. 太平心中沉淀了万顷思量.公主府水榭边沿.她正一个人孑孑然坐着身子投食往那水中喂鱼. 她着了一席风华灼艳的大红色滚银、金两道灿色宽边儿的缭绫裙.发结高鬟.那满头的珠翠熠熠的映衬着她虽偏于浓艳、却仍旧遮掩不得眉眼间深浓疲意的面孔.就着六月里充斥荷香的天光一眼看过去.这种虽高贵美丽不可方物、却自有茕茕难以遣散的冲击感.直让人为这女子而心疼. 事实上.立于水榭另外一头、屏息凝神默默然且走且看的人儿.委实是心里不及防的一疼……为这份隔绝了四年光景、再相见便注定物是人非的重逢. 这边儿漫不经心喂鱼的太平并未察觉到有谁即将波澜过她此刻的安谧.她单手托腮.垂了眸子潋滟开沉淀的心思.那悠悠的思绪开始在虚空里飘忽.反复思量着上官婉儿前些日子写给自己的那封密信…… 韦皇后过于激烈的反应是她和婉儿谁都不曾料到的.她们当初还是太笃定.以至于一时沒有想好应对之策.后來面对着韦后如许的反应.她们这边儿才不得不急行新谋.按婉儿信上的意思.是趁着韦后临朝辅政、中宗丧期未满的当口.这边儿骤然给出一记猛击.让韦后一个措手不及. 详细來说就是.譬如曾经上官婉儿在朝堂上突然出现.言词凿凿护住相王、让中宗措手不及一样. 这一次.最稳妥的便是身为武皇之子女、中宗之弟妹的安国相王与镇国太平公主一齐出现在朝堂.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高声赫赫的质疑韦后垂帘听政的资格…… 倏忽一下.太平沉淀的眸色陡地闪过一丝慌乱.这一个惊惶间她手中的鱼食儿都跟着做了个天女散花状. 那是骤地一下.垂眸时她看到水面倒影出那个已然一别经年、若说不思不念那委实太假的人的影子……陡然一下电光火石的灵光闪动.她惊觉.是隆基回來了. 是他回來了…… 他答应过她的.会回來.就一定会回來的.果然.他沒有食言. 天光明灿.隆基徐徐然的抬臂向前.小心又不失力度的扶了太平一把.将她立定身子与自己面对着面. 光影流离.太平有些不辨梦与醒的恍惚感.绰约朦胧、似真似幻里.她敛了敛盈眸.定定的看向他. 四年了.四年光阴里的浸泡和磨洗.让眼前长身玉立的挺拔之人出落的愈发俊美无双、气度卓绝.比之曾经那一份身系的落拓与疏狂.他又多添得一份坦然、一些从容;这份内里的睿智、这份适度的收敛锋芒、这份儒雅和温存……当真是越來越像他的父亲李旦. 隆基颔首.唇畔挂着徐徐的笑.就这样与太平回望. 这遗落的四个年头里.他身处潞州.却未尝沒有满心记挂长安……这段时光对她來说.又滋生出怎样动辄的改变呢. 她还是那么美丽.岁月的走笔总也对她这样仁慈.似是总觉如果在她面上落下些怎样的痕迹的话都是一种残忍. 那么总该还是会烙印下一些什么的吧.是心智、是神思、是记忆、是城府……还是一些别的什么呢. 倏忽恍然.隆基的心头充斥着重逢的喜悦、激动.与流光不再、往日不复的人世流转间错综变幻的哀伤. 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是在这一别之后倏然重逢的喜悦当口.人的思潮便越会被惹得涟涟淙淙、不能收束. 就这样四目相对.嗅着闯入鼻息的风荷幽香.彼此的视野开始模糊.那是在多久之前、跨越了多少个年头呢……那是时光的一条河.穿越洪流、逆流而上.倏然间看到了孩提时身处在感业寺里.隆基、太平、还有俊臣.这三个烂漫天真、对人生怀揣着莫大期许的孩子们单纯美好的身影. 可流光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那样的渴望着有朝一日的长大.有朝一日海天任遨游的恣意洒脱无拘无束.可是事实证明.外面的世界是残酷的.四面八方充满着厚重的阴霾与血腥的直白;相比之下.还是无拘无束、无惧无畏的孩子们的世界.才是这一方留白的净土.才是这娑婆世界上受不住、留不得、却可以做片刻停留的人间至真的一片天堂吧. 周遭空气感染了人的心绪.便连温软的风儿都撩拨的十分缓慢.恍如正在行将走向静止. 须臾的平复心绪.这样的久别重逢合该欢喜澎湃不能自持的.但不知怎么.即便心湖泛起波澜.可二人的面目却都十分平静、掀不起半点儿波澜.似乎这么些年过來.二人已都学会了从容处世、与那一份行走红尘间难能可贵的淡泊. 流光静好、天气晴好.隆基含笑的神色沒有消散:“我回來了.”喉结滚动.淡淡然的一句.温馨的似是老友一次极平常的串门儿叙旧. 很奇怪的感觉.即便两人间已经阻隔了整四年的时光.但只要这么站在一起便依旧是那样熟稔、那样亲切.半点儿都不需要重新的熟络和叙旧. 嗅着飘散周遭的缕缕安详气息.太平莞尔含笑:“回來了.就好.”浅浅的句子.氤氲出口时好似夹着一股柔和的风. 是不是风、花、雪、月都当真是有颜色的.这一刻隆基倏然觉的那扑面的风儿化为了斑斓的七色虹.承载着内心深处一些别样的情丝.倏然一下被送的又高又远.有一些东西.注定会扶摇而去. 他不说话.点头含笑. 她抬眸.善睐的眸波中忽而充斥进一脉灼亮的光芒.檀唇徐徐、夹着冷香透着深意的一句继续:“回來.就不要再走了……” 入耳甫沉.隆基一定. 这顺着耳廓漫溯迂回着一层层落进心里的句子.这话里.有着深意…… . 就着临风水榭旁一处简约且幽静的厢房里.隆基与太平二人默默然对坐一起密谈. 阵阵荷风自湖心处一层层吹掠而來.天风被扯的十分稀薄.暗影一道道的筛洒进这小小的竹屋.一倏然意境自成. “当下朝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隆基颔首.开门见山的问了一句.英目熠熠. 眼下时局.任是谁都能嗅到分明的阴谋气息;而恰恰也正因了动荡的乱局.故而才更令一些人心生欢喜.若有出世的英雄.自是每逢动荡才有那一份刺破云端直上九重的契机…… 太平沒有诧异于隆基的突忽提问.她倒是诧异隆基怎么突然就从潞州回了长安來:“陛下早在韦后诏告天下之前.就已经仙去了若许久.”眸色一沉.“韦后扶立幼帝.心怀不轨、亦欲乱政.”这两件事有着直接的关系.却全都是地覆天翻动辄乾坤的大事情. 隆基眉宇聚拢又展.心里隐隐有谱.看來这风云际会的长安政局.与他想像的还真是如出一辙的肖似…… 太平顺势有心沒心的又问:“看你的样子.似乎心中早有笃定.”明眸微动. “嗯.”隆基默默然点头.顺势也解释了自己为何会突然回到长安來.“长安这边儿突然下旨.召我们一干李唐宗室回长安來.”他顿顿.抬目看她.“当时我便预感到是发生了什么事.朝中担心我们生乱.有可能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果然如此.”心思微动.“眼下听你这么一说.算來那个时候先皇应该已经去了.可见那旨意是韦后传的.委实是要引我们羊入虎口、网**净.”依旧气定神闲.他抬臂伸了个懒腰.似乎这紧急事态全不关己. 无言的默契与自成的灵犀流转昭著.太平已然看穿了隆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或者说自他方才与她步入竹屋、对坐密谈时.他的心思她便已经心照不宣:“时今之计……”话说一半后缄默了声息.太平故意拖着冗长的声调在这里止住话題.善睐的软眸徐徐然看着隆基.在他深浓的眉目间刻意定格. 光影筛筛.斑驳的碎金下.隆基与她四目相对.面容平和.顺势淡淡接过她的前话.把那句子做了补充:“为今之计.唯有发动一场政.变.”最后一个字眼稳稳的落定出口.他颔首.唇畔挂着若有若无的一缕笑意.目光沉淀. 太平迎合着他直抵灵魂的目光.这样定定然回看.并沒有为这大不敬的句子而生就了怎样的惊疑.其间意味.二人心照不宣. 这么些年了.从武皇在位时便开始积攒着什么、思量着什么、忖度着什么、筹谋着什么……即便似乎从沒有光明正大的说起过.但彼此又岂会不知道. 所不同的无外乎只是.三郎从一开始就是有心刻意、撒网放长线捕捉最大的鱼;而太平是浑浑噩噩的顺着时光的洪流、命途的走势.糊里糊涂被冲击堆叠着行至了时今这一方境地. 他目标精准.她一向被动;而命运.主动与被动、服从与抗拒.横竖都是一个殊途同归的大结局.或是顺着它走、或是被它拖着走.过程不一.结果却是一致的.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各怀算计,姑侄二人谋兴兵 ………… 因有那一窍不点也通的灵犀.故而这谈话进行的极其顺势. 心里不动声色的达成了一种共鸣.二人的神绪便不约而同的一阵松弛.太平把身子往前探了一探.心念软款.一点玩心便跟着漫上來.她笑言道:“这些年來你在潞州.山高皇帝远的.斗鸡走狗沒少快活吧.”那明眸盈盈然顾盼微动.让人似乎寻到了当年孩提时期、烂漫无邪的淘巧影子.“貌似你在潞州还纳了个娼女.收获了一段美好的爱情.”似问非问.似在乎又似只是无心的凑趣. 可隆基心里一定.无论太平这莫能两可的字句究竟充斥着怎样的意思.他只知道.本心是无论如何也欺瞒不得的;有那么一瞬.他是给当了真.当真以为她在乎.他也宁愿自欺欺人、他不愿清醒. 不过这一瞬当真只是一瞬.在他俊朗的面目间并沒有过度的表现出來:“啧.”隆基嗔了一声.眉峰微挑、浮动了几分玩味.“别.你这样的话好像是吃谁的醋似的.”一叹后轻笑.当真是玩味态度、全不在乎. 而真正的在乎与不在乎.那心头突忽并起的一紧.那淡淡酸酸却不能言出口的落寞与惆怅.那些浅浅的凄婉、隐隐的萌动.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这话撩拨的太平心头莫名一动.如是稍纵即逝.她抬眸瞧他一眼.神色如是轻佻玩味.继续戏谑:“怎么.难道我不可以吃醋么.”出口才发现似乎变了味道.即便她已经竭力把这话儿、这神色控制在看起來委实随意、委实轻松的感觉上. 这个原本该是轻松的玩笑话題.此刻却越來越不觉的轻松.闲适的氛围幻化成无形的大石压制在心口.这份沉郁感让人喘不过气來. 隆基有些刻意想要逃避这闷窘的逼压.抬目故作轻姿慢态的转了话锋.和煦如风:“我一回來就找了你.连家都沒有回、连父亲都沒有去看.你这却又是吃的哪门子邪醋的.”末尾一落.即而笑起來. 不过这个话锋转换的委实不高明.倏然一下就把人从尚未消散的梦幻带回至直白既定的现实.言语时不觉什么.出口后甫然惊蛰. 太平正色下來.开始怀疑隆基这话究竟有几分无心、几分有意.她侧首微微、眉心浅蹙:“为何你才一回來.就來找我.”并无感念、也无荣幸.问的警惕又介怀. “哦.”隆基挑眉.显然太平倏然而起的那份心思他已经解了过來.“那为何你有这个心思.却不去找我的父亲.”云淡风轻的写意.真章自成的沉淀. 沉默须臾.二人再一次心照不宣.勾唇相视一笑.却倏然间.就在这时二人都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哀伤、甚至惶恐;因为突然发现他们之间.也已经发生了不可避免的一种变化…… 隆基口里的“这个心思”.指得当然是方才二人一拍即合定下的联手政.变的心思.除了这个辞藻沒有直接吐出來.其它可谓问的直白.而答案是什么.太平懂.隆基亦懂. 联手伐韦这样的大事儿.论道起來哪里轮得到三郎这样的小辈儿崭露头角.加之这不长不短的几年來他一直都远离了政治的漩涡、只身处在山高皇帝远的潞州担任别驾.而这大唐的局势恰又是瞬息万变的很.纵是说道起长安的势力与建树.李隆基目前也是排不上次位的. 但这辈份上的姑侄两个人就是这样一拍即合.决定瞒过李旦、瞒过所有人.只由他们两个联手策划那一场心潮澎湃、奋力一搏的伐韦之变. 之所以这样决定.当然不是因为这样胜算会來的极多.而是因为二人双双隐于暗处、不能说出口却谁也都明白的那份私心. 太平有她自己的心思. 若是她与李旦联手发动政.变.那领军人物必然只能是李旦.而她这个公主只能为辅助、为次要.李旦才是主位.而她不想放弃那独占头筹的机会.也在为日后继续保存荣耀、留得建树而埋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隆基亦是有着私心.所以他是瞒着父亲李旦私下來找太平的.因为他看穿了太平的心思.且同时他也有他的心思. 即便他与李旦之间的父子情谊委实深厚、即便是他陪在父亲身边捱过了一段最难熬的日子、即便父亲在他自小就对他委实慈爱且关心与器重备至.可牵扯到皇权的事情看的从來就不是所谓情谊.他是庶子.又排行第三.无论再怎样有文武才、得父亲宠爱与器重.只这出身就足够成为他日后扶立太子、继承父亲皇权的阻碍了.所以斟酌之下.他來找太平.瞒着李旦与太平联手举事. 如果这一场转换天地的兴兵宫禁是由太平、隆基姑侄两个策划并领导完成.那么这样一來.待得政.变胜利之后.隆基和太平就可以不分伯仲、平分建树;而在拉下韦后之后推举李旦登基.那么太平会如愿分一杯政治的羹汤.而隆基就有足够成为太子的资本. 如是种种.很自然的这二人一拍即合. . 入夜之后的大明宫依旧是如出一辙的美丽恢宏.这座沧古的宫城亘古静默的立在沧桑且厚重的历史积尘里.以洞穿世道、跨越浮虚的眼睛默默然审视一切人事流转、静面一切离合悲欢.波澜不起.有如智者. 上官婉儿站在窗前看月.六月的天风掠过面靥时虽温热、却撩拨的心弦一阵料峭.倏然间冥冥中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莫名其妙.却惹得她忽然心慌…… 她蹙眉.一时不能解过这恍惚中的错觉.下意识抬了柔荑抚上跳动不止的心口.抬目时只觉视野光怪陆离. 便在氤氲入窗、又与烛影交织成阵的那一个光影的央处.烛火中、微光里.依稀朦胧的渐显出一席龙袍、姿容绢美的熟稔的故人清影. 这道身影是一点一点显出來的.如许顺势、不觉突兀. 婉儿的思潮漫溯迂回.又兴许那并不是一个人的影子.那只是不知何处遗落在这一宫、这一室的种种倒影交汇出的如许错觉.可她心中有着一个经久未消的结.心中有什么、眼中便也跟着有了什么…… “武皇.您是來接引婉儿的么.”倏然间心思惝恍.对着那含笑慈祥的故人暗影.她呓语呢喃有如梦寐.足下莲步逶迤.冶冶的过去.“是告诉婉儿.就要走了.就要回家了对么……”心念情念都跟着陷入梦魇.而随着与那光影的距离不断拉近.至咫尺处.却觉那影像渐渐消散.即而完全就只剩下被云峦遮迷的柳树、筛洒入窗的一缕斑驳的乌沉色. 心念一亏空.婉儿回了神.面对着一片触手不可及的虚空.她呆呆的立定身子. 风露立中宵.一股莫名的意味顺着心坎儿迂回着渐渐消融了起來.莫名的悲意把整个人填充的满满. 她想哭.抬手抚了一把微凉的面目.却干干的.什么也不曾有. 悲伤却无泪.情态不由衷.对了.那合该有着的血泪早在这或坦缓、或惊惶的流光岁月里渐渐被磨洗、被消耗的干干净净了不是么. 怎么忘记了.怎么这突然的.就忘记了…… . 韦后已经扶持了新皇帝登基、并已经成为了垂帘听政的太后.且又在这当口渐趋召集回了被分散在各地的李唐宗亲.韦后素性缜密、杀伐果决.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这一干威胁到她的人猝然出手. 当前情势紧急.比拼的就是一个时机的先后.兴兵保命、扭转乾坤迫在眉睫.一切方针计划讲求的就是一个稳妥的契机和先决的时速.他们必须赶在韦后之前先行动手.不然一切心血努力、经年筹谋也都是枉然做空. 政.变讨韦之事.太平公主与李隆基分工明确. 唐宫禁军之下两位大将都与隆基关系深厚.是稳妥可信、忠心效命之人.于是隆基要在最快的时间内组建军队、控住禁军. 禁卫军乃是皇上的亲卫军.如此來看.只要掌控了这禁军.便等同于掌控了时今已然独揽大权的韦后. 这一边儿太平公主则召集手下心腹之人.铺陈网络、收集线报.盯紧唐宫那边儿、以及韦后心腹者的一干动向. 各自分工明确、准备工作有条不紊的稳步又迅捷的进行中. 在这之间.二人聚在一起共同商榷、研讨那一个详细稳妥、快速制胜的步骤. 隆基分析了大明宫中的地形、岗哨等.又根据防守军队的薄弱不同、以及各宫殿要道的重要程度寻找一个可以最稳妥快速突破而入的路径. 太平则主要思量出行事方针.制定好先后顺序. 至于那一个不可或缺的冠冕堂皇的举事理由.其实这是太平一早就与婉儿想好的.这个理由倒是还得感谢韦筝的无心促成…… 中宗李显本就死的突然.加之在那之后韦后秘不发丧、隐瞒皇帝的死讯. 如此一來.针对韦后此举便更能有话说了. 太平和隆基就选择死死的抓住这一点.借机将矛盾深刻话.给韦后和她那野心勃勃、却无半点儿内里实质的女儿扣了大帽子.硬生生说是她们母女二人心怀不轨、意欲篡权夺位成为天子.故而合谋毒死了中宗.又因心虚而迟迟都不诏告天下皇帝死讯. 这样一來韦后乱政之说便坐了实.且在这之中又给她凭空多加了一条与女儿合谋、违逆弑君的大罪名. 综上条条梳理.大体的框架已然形成.而琐碎的内里正在逐步的填充之中…… 这一场拼尽一切、赌押所有的局.成败与否.自是人事已尽.悉听天命了.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流星显兆,举事前夜相夜话 -- 这无疑是太平、隆基二人那一生一世人间苦旅中最凝重、也最岌岌待归、紧张肃穆的一晚.这是关系到太多人的人生转折、洪荒命途的一晚. 过了这一晚.次日破晓之后.这座泱泱的美丽帝宫会迎來一场翻云覆雨、乾坤崩塌的转变…… 公主府院落里.隆基与太平靠在一起.以一个咫尺迫近的距离.微微扬起头.看那一片玄青色的宇宙之中一轮弯弯的冷月. 这月色比平素似乎更加清冷一些.徐徐的白光带着明如许的光影一层层筛洒在这清寂的庭院.入目之处全都是料峭的冷寒气息. 太平仰头.明眸定定的看着那片月色.恼不得倏然间有了一怀感伤.她下意识把身子向隆基那边儿偏了一偏.似乎想要寻到一个可供倚靠的支柱.似乎这样可以令她稍稍的安心一些. 感知到身旁太平的瑟瑟发抖.隆基侧目:“怎么了.”轻声关切的问了一句.他正沉浸在对明日破晓之后.那关乎人生命途一场转折的筹谋之中.此刻的心情紧张又激动.同时怀揣着满满的笃定与深深的自信.这般心境与太平怅惘的心境形成的对比是鲜明的. 太平沒有急于回话.缓缓然叹息一声. 隆基心头一紧.这才不得不凝聚了注意力.他长臂一伸.小心又不至于显得唐突的将她的身子半拥住.颔一颔首、目色沉淀:“我们已经把一切都部署好了不是么.所以你不用害怕.”他的心思沒有离开对那兴兵宫禁的筹谋.故而也以为太平是为这件事情发愁.便这样宽她的心. 可显然的.太平的心思又怎么会在这里.不过靠在隆基这温温的怀抱里.这渐渐感知到的暖意还是使她安了安心:“你和婉儿姐姐自然是不用愁的.”唇畔微勾、眉心却颦.这样很无端的一句话. 隆基一时沒反应过來.拢了拢眉峰. 夜风又起.太平下意识把脖子缩了一缩.双眸被作弄的蒙了一层稀薄的雾霭:“因为你和婉儿姐姐都有着落.”她沒有看向三郎.言的自顾自.旋即又继续.“相王做了皇帝.你就是太子.婉儿姐姐就是宫妃.自此你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过着防前防后、提心吊胆的日子.呵……”于此一诮.轻轻的.颦眉敛眸间叫人只觉一股楚楚的苍凉.“可是我呢.”不是问句的问句.倒不如说是自嘲.“三哥李显登基为皇.我得小心谨慎的协调与三哥之间的关系.做尽能事、刚柔并进.小心翼翼只为保命;日后四哥李旦登基.这样的日子于我來说也沒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从防范三哥变成了防范四哥.仅此而已.”她一定声.“仅此而已啊.”又是一叹.涓涓徐徐的.好似一阵苍凉的风. 此情此景又是这样的话.看來听來都决计是伤感非常的了.隆基心头有些发酸.为太平而难过.真切的难过……太平是他年少的旧伴.又是他名义上的姑母、实质中的知己红颜.他往往能感她所感、知她所知.对于她眼前避之不及的处境他怎么会不明白.他一直都是明白的.如太平一样明白.只是他不敢去想、不敢去触碰.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正如他不知该如何安置一些感情、对她别样的感情一样. 人生在世.有些东西、有些事情往往只能欲说还休.何其无奈.又何其荒芜…… 隆基把臂弯下意识紧了一紧.但月色下他的面孔沉如寒水.他沒有言语、也沒有表情.面目上挂着的是倏忽的肃穆. 太平心头的亏空感在这寂寥月夜的衬托下.愈发起的湍急肆虐:“我看不到前路.我活着真痛苦.”红唇又动.苦笑着落定了声息. 隆基颔首.这一句被她突忽着重的字句好似一记闷锤照着他心口生生凿下去.钝重的痛楚容不得他忽视:“有一个方法可以结束你的痛苦.”启口稳沉.仄仄的、又十分凝重. 他突忽的回复令太平纤身又是下意识一粟:“死.”明眸讥诮.几乎不假思索的反问.她的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兴许也当真只有这样的办法可以结束这种绳索自缚的痛苦……她经久而持无法放下、也无法遁逃的痛苦. 她的回应沒有使隆基心惊亦或诧异.他只是再颔了颔首.那双沉仄的双目里忽然煽动起朗星的辰光.熠熠的.跃动着坚韧的心念与昂扬的生机:“做我的皇后.”定定的五个字.不含半点儿玩笑亦或其它.只是这样极严肃、极真挚. 太平头脑一懵.脑海中一下子滑过一阵颀长的嗡鸣声.那萧音震的她耳鸣眼花、倏倏然恍如置身梦寐. 她想.她一定是听错了.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便是连开玩笑都不该、也不会随意言及的事情啊…… 一时太平的神绪十分凌乱.而隆基的脑海与视野亦是凌乱难平. 两个人的心境.此刻大抵有着一样的共通处.太平是觉半真半假、半梦半醒、恍恍然不敢相信;隆基是半亏空半圆满、半急切半祈盼、倏倏然只觉入幻. 就着冷月清波、温风朗夜.二人彼此看定、四目相对.双方的眼底深处似乎都有一簇跳动的火.那是一脉倔强不屈的沒道理的坚持.隐忍着连自己都看不透的情绪、压制着经久如是不能显现的宿劫般的感情.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久远到已然飞花转眼、流光干涸.濒临着岁月洪荒、宇宙尽头.太平忽然勾唇轻笑.打破这闷窘窒息的寂寥:“不要这样.”她的目色沒有离开隆基.只是微微敛了一敛.“我会曲解你的意思.认为你在向我吐露心声.”颔首时又将那笑颜绽的繁茂了一些.想以这样的方式來消散这尴尬.但似乎适得其反. “为什么不是呢.”隆基侧目.亦勾唇忽而笑起來.声音淡淡的.莫衷一是.辨不得是在玩笑、还是当了真.莫说是太平.他自己都辩驳不得了. 太平心口那万顷的念头一下下的往下沉.她一时摸不透自己的心意.也摸不明隆基的心意.她似乎是在期许着什么.但冷静的自持又一下下将她的神志往回牵扯.便这样左左右右的.她便愈发不能确定:“你在开玩笑吧.”缄默须臾.太平唇畔一糯.软眸下意识向旁边偏了一偏.笑颜才收又起.“这真是一个.最有意思的笑话.”音波沉仄.心中瑟瑟的、又忽而空空的. 有那么一瞬间.那一瞬间隆基似乎牵动了真切的绮念.那动容是真切的.那么真切.是可感可知可触摸的.那一瞬.他似乎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心.似乎已经下定了一个决心.决心争取自己此生此世真正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人.他要.他要带她…… 但这样看清本心般的明白.只有一瞬间.转瞬过后.他便似乎重又挣出了朦胧的梦幻、落回了身心的理智.他似乎又变得不再明白、不能看清. “呵.”隆基别过了头.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对.我就是在开玩笑.这玩笑真有意思.”含笑如许的附和了她一句. 氛围一时间陷入沉默.沉默到可以听到彼此间“碰碰”紧密的心跳.还有那不间断迂回耳畔、撩拨不止的夜风的缪缪兜转.煞是冷寒.煞是清漠. 这一辈子已经这样了.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明白或者糊涂.看得清自己的心与看不清自己的心.其实已经沒有那么重要了.再也沒有那么重要了. 糊里糊涂的度日.糊里糊涂的活.糊里糊涂的……等死. 如此而已罢了. 这时.那远处深如墨的天幕间倏然有一点光耀的璀璨灼灼闪动.有如腐朽躯壳之下糜烂血肉里一颗依旧倔强跳动、不死的心.最初的时候只是一点.即而便泠泠然召唤成一片璀璨的星河.是由一颗又一颗钻石般的白点儿积聚而成.壮烈的如同感知了春风暖阳温暖的召唤、裂开的寒冷溪河. 无边的壮美之景引得这二人侧目去看.双目便被点亮.那是一场骤然而來的惊喜.是一场璀璨流星雨. 太平心念一个大起大落.旋即那点灿的眸子便黯了一黯:“流星陨落.只怕不祥.”未敢高声.糜糜然的如此一句.她心中一动.倏然产生了不好的念头……希望不是.希望不是这预示着他们这些人会如流星一样就此陨落、就此消弭. 可距离迫近的隆基还是听到了.但是三郎心情激昂.太平这句话显然不会影响到他的士气:“错了.”颔首时目光紧盯着天边一滩亮色.面孔重又染了坚韧.“天降流星.除韦后、平妖邪.本是吉兆.” 他的口吻还是那么不容置疑.带着称量天下的霸气、与整饬阴霾的决绝.一倏然……得着天命一般. 太平心口甫震.须臾的情态缓解.那明眸便弯弯含了笑:“你可真是心狠胆大啊……”幻似叹息、又幻似释然.额头向他身侧又靠了一靠. 隆基心中一动:“是么.”转了眼睑侧首顾她.见太平那张花面已经变得极是安详了.他的心境便也跟着一阵安详. 关乎命途转折骤变的前一夜里.他们二人聚在一起看这一场流星雨.只在转瞬.那些忐忑与不安俱被这一场造化自然间演绎而出的殊胜美景所压制、所涣散. 只剩下那样的一帏幕壮烈.那样壮美、那样圣洁……无与伦比荡涤心魄的壮美与圣洁.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苦肉之计,太平朝堂问韦后 ………… 在韦皇后扶持新帝正式登基、由皇后变为太后.并垂帘听政辅佐事务才堪堪几日.一切局势尚未稳妥之时.镇国太平公主突然出现在朝堂之上. 因为太平早在中宗时期就被赋予了参政的权利.故而众臣沒有谁敢质疑她的出现.且公主姿容凌厉、威风赫赫.俨有群臣之首之态. 那高高坐在龙椅之上的新帝内心起了个亏空.但他很快便适应了这紧张的氛围.他心里始终都明白着这样一个道理.自打自己突忽被扶持上位之后.他看似光鲜无比权势滔天、实则形如傀儡半点儿实权都无的所谓皇帝生涯.就此开始了.如此.虽然担了皇帝的名头、却不能有皇帝的实质.且竟日连天都要担惊受怕、朝不保夕.这样的皇帝日子.还真不如粗茶淡饭的布衣百姓生活愉快. 所以.面对姑母的突然出现.皇帝沒有怎么惊诧.横竖韦后只是利用他.打着他的幌子行她自己的实权;而姑母的内心也不会是纯粹的. 想要打着皇帝的幌子、架空皇帝而行自己实权的人.现今又何其之多.故而他也沒有感谢太平这一触即发的威逼韦后. 倒是韦筝.太平的出现令她着实起了一震.她惊震这安生了好一阵子的太平公主.为何会突然出现、并摆出凌厉阵仗.越是这等风口浪尖儿的时刻.那么聪明的人便越是该韬光养晦继续把姿态放低到尘埃里.又哪里能做出公然上朝、來势不善之举动.并且令韦后所不解的是.就算这李唐一脉真个是对她干政心存不满、欲要鱼死网破奋力一逼.却为何來的只有太平.却无相王李旦. 这莫非.只是太平公主这一女子深明大义、独行独断.依李令月的性格.这也不无可能……但这位武皇的独女素來就不是个只明大义、不为自己做打算铺路的人.说她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只身一人、明显送死的來找她韦太后的麻烦.这也委实是说不通的啊. 到底韦筝还是中庸了些.一时间并沒有往更深一层想下去.只把心思放在这骤然出现、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的太平公主身上.揣摸着李唐皇室这边儿到底是出了一招怎样的棋. 太平步履稳沉、不缓不急.一路行进大殿之后.只对着那高坐龙椅的皇帝颔首行了个简单的礼.对那帘幕之后的韦太后却不管不顾、视如空气一般. 朝臣中有韦后的拥护者虽慑于太平公主的威仪.但只想着时今已是韦后的天下、韦家的朝堂.故而便大了胆子一步出列.对太平不卑不亢的厉厉一声:“公主殿下.见了皇上为何不跪、见了太后为何不行礼.”这诚然沒有半点儿的客气.声息并着神情都一辙的凌厉. 太平并不曾将任何一只阿猫阿狗都入了眼去.瞧都沒有瞧他一眼.唇畔抿了一丝冷冷的笑.即而那凛冽的目光便陡然迎向帘幕之中朝她看來的韦筝.那绣着灿灿金丝华虫的广袖骤然一抬、直指韦筝. 韦后一惊. 太平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颔首凝目、启口质问:“本宫今儿來到这朝堂之上.不放心的是我的亲侄儿.那么敢问诸位大人.既然皇帝已经登基.这韦氏又为何还要垂帘听政.”这声息决计不是发问的语气.尾音虽打了个轻缪缪的上挑.却透着逼仄的凛寒. 诸臣文武间自是一片沉寂.太平公主这个昭昭又咄咄的问題.谁人胆敢回答.便是先前强撑着气场站出來的那一位.此刻也已不由就吓的双腿打战、默默然重又退回队列之中不敢出个大气儿了. 这寂静如死的氛围十分考验人的心志.凛冽如冰的压迫感就要把在场诸人一齐逼疯……就这样过了许久.自然是那帘幕之后稳身而坐的韦后启口打破这闷窘.并且也只有她能有这个胆子、这样不输太平的气魄打破这闷窘. “皇帝尚且年少.自由我这个嫡母辅佐.方能成事.”清凛凛的一嗓子.逼仄感不亚于气韵咄咄的太平.但声息间又不乏慢条斯理、态度闲然. “笑话.”太平勾唇一哂.明眸潋滟时一抹华光便似乎笼在了她的眼帘里.“自古女子便该安分守己.无才便是德.何时有了这垂帘听政一说.”于此一转目光.向着一殿大臣梭巡一眼.“便是本公主被赋予参政的权利.也都是在皇上召见时方谨慎提出建议.皇后时今又怎能如此公然的后宫干政.”声波稳稳然依旧.不紧不慢、缓中带刺. 听着太平这一席话.韦筝心头只是不屑.唇畔徐徐然一声冷笑.唇兮缓启:“按公主的意思.则天圣神皇帝也不正统了么.”声音陡扬.高高的一挑.如出鞘的寒光剑. 就知道韦后会以武皇作为理由搪塞自己.太平心中素來最见不得以母亲为理由的标榜.母亲只有一个.若是人人都能成了武则天.这世道又是会怎样可怕的样子.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缺一不可.路只能自己开凿自己走的别样.又怎能有心复制别人走过的每一步路.偏生这个道理.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不懂. 太平声息未变、神色愈凛:“皇兄初登大宝时便已说过.则天圣神皇帝当初是在国情不稳、时局动荡间力挽狂澜登基为皇;又在国家整饬有度之后.便将皇位交给了皇兄.实是有功于国家.”转目又看一圈诸臣子.目色含及了神圣与肃穆.即而再度对向韦后.“可时今.即便皇上年幼也还有相王在.却哪里轮得上皇后垂帘辅政.”旋又一利.与韦后针锋相对.“你时今提出登基为帝的则天圣神皇帝说事.莫非也想效法母亲登基为帝.” 这话陡一落定.便带得殿内空气漱漱有声的一个震彻.满朝文武齐刷刷跪倒一片.这不经意的气场震的慑的在场众人心有戚戚、头冒冷汗. “本宫从未有过此心.”帘幕之后的韦筝也陡然跟着一急.极利落的一下站起了身子.“本宫是先皇的发妻、是皇上的嫡母.自然有权利辅政.” “那也应与相王一并辅佐皇帝.而不是皇后你一人独大.”太平凛凛扬声打断她. 剑拔弩张的气氛.空气里硝烟战火的味道由淡至深.龙椅上的新皇不语不言.默了神色局外人般的看着他的嫡母与姑母这一通凛凛然争执. 那臣子之中骤然传來一阵哈哈大笑声. 太平转身.不怒自威的神光压迫性的看向那起了身子的大臣. 这大臣亦是韦后素來倚为心腹之人.是中宗李显早在尚为太子时的东宫旧部:“公主殿下搬出相王來说事儿.却想过沒有.”他态度并不凛冽.温缓中含着锋芒锐气.“相王是小叔子.韦太后是嫂子.哪里有小叔子与嫂子一起辅政之说.”看似顺理成章的字句.即而颔一颔首.“自然是要避讳的.便……该只留韦太后辅政.您且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做足了挑不得错处的恭谦架子. 太平一双锐眼早看穿了他温水外表下的心思.对这类表里不一、阳奉阴违之辈心生的厌恶更甚:“你是哪儿來的狗.我们李家的朝事岂有你这外姓人说话的份儿.”那压迫性的一嗓子继续逼仄.锋芒凛冽明晃晃的沒见有半点儿婉转. 这一句话明为叱责那大臣.其实是说给韦后听的.太平意指.李家的朝堂、李家的天下.便是皇帝年幼也自然该由李家的亲王辅佐.先皇虽走但新皇还有叔父.又哪里轮的上韦太后这一妇道人家、且还是外姓人家.这么重话里意味.自然谁也识得. 那大臣面上一阵菜色.即而悻悻然的继续跪了下去. 帘幕后韦筝脸色一变.太平这席不中听的话.作弄的她五内起了弥深的愠愤. “呵.”太平忽而勾唇冷笑.转眸时缓和了语气.“不过方才这位大人说的倒真有道理.既然叔嫂之间要避嫌.自然只留一人辅政.便合该是留下相王.韦太后回到后宫去颐养天年.” “笑话.”韦后声息亦是含笑.口吻持的颇为轻慢.“本宫是先皇的皇后、是皇上的嫡母.自该留下本宫才是……” “这才是笑话.”太平缓缓儿梳理着耳畔流苏.就这样再一次打断了韦后.“相王是先皇的胞弟是皇上的叔父.这是李家的江山.岂该留下你一个外姓的韦氏.”前话尚且柔缓.最后昭著的一嗓子便压了过去. 韦后惊了这一激.再也做不得强持.猛地一把掀开珠帘便大刺刺的走出來.她拿出了皇太后的那一份霸绝.甫命人将太平公主收押北苑. 太平公主在大唐是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便是韦太后亲自下了旨意.也依旧沒人敢动手. 倒是太平.敛去了身为公主的一份魄力、将周身的锋芒收束而起.不卑不亢.心甘情愿出了大殿朝堂、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入北苑而去.在跨出门槛儿临着门缘之前.她忽又一个转身.正义凛然的呼吁朝臣们:“诸爱卿都是我李唐的肱骨之臣、耿介之士.时今韦太后心怀不轨.其心也异、其面也憎.愿诸公感念身受之浩荡皇恩、拿出顶天立地的大魄力.铲除诸恶、扫清异心.护佑皇上、护佑李唐.” …… 这一遭大明宫之行.为的便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这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一早便制定好的计策. 太平有意当众揭露韦后沒资格垂帘的事实.使得她民心大散;同时又触怒韦后.以自己被关押为由头.更激发朝中大臣对韦后的不满、与对韦后初心的质疑. 说來这却不是自作自受.当初韦后沒有听从上官婉儿的建议.她不肯走怀柔之道.虽然她废除了起草好的所谓中宗遗诏、架空皇帝自己垂帘.但这是双刃剑.正因沒有中宗的遗诏.她这垂帘便不再正统.面对太平的逼问时.她就少了一道护身的符. 凡事太尽.缘份势必早尽.金科玉律的天道.其心其念昭昭.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唐隆举事,韦太后惊鸿骤逝 () 太平在朝堂之上做弄出如此大的响动.可谓达到了震撼群臣、失惊韦后的最初目的. 当这个霹雳般的消息传到上官婉儿这里的时候.她惶惶然听到太平公主被韦太后关押北苑的消息.心中未免一震. 不应该啊.怎么都是不应该的.除非太平未按常理出牌…… 婉儿定下心念静静思量.她曾在韦后彻底否决了那起草的遗诏、不管不顾独揽政权之前.就给太平书了一封密信.那密信是让太平公主联合相王.两人自能达成一个共识、有一个缜密完善的筹措. 这之后.声威赫赫的兄妹二人当着一众文武声讨韦后、在朝堂上将韦后一军.让韦后來个措手不及. 如果按着婉儿这样的思路.在行事之前.难道太平与相王不该做足了铺垫与应付最坏打算的准备么.怎么时今韦后并无损失.反倒是太平被韦后关押起來.走势利处看似偏向韦后呢. 不过诧异归诧异.渐渐的婉儿那心也就平定了下來.她不怎么担心太平的处境.因为直觉告诉她.这是一盘大棋;而这棋局.她早已被迫脱离.甚至已经丝毫都再触摸不到边缘…… . 相王府内.李旦这一整日都心不在焉、莫名慌张.他的第六感一向很准.这般精准的对未知事物的感知总搅扰的他纠葛倍至、心有戚戚. 胞妹太平公主被韦后收押的事情传來.一向对政治自有一段敏感的他最先报之以的态度不是对妹妹的担心.同样只是诧异. 那是谁.那是同他安国相王相呼应的镇国太平公主啊.如是八面威风、根基势力庞大深厚的人.怎么这好端端的她居然会被关押起來.且看情形、看阵仗.还一如判案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一般毫无反抗之力;更令他费解的是.以太平之根基势力.她被韦后关押.理应引起朝堂之上好一通声势.但为何这政治的天幕出奇的平静而未掀起纹丝波澜. 他默默然落座思量.顺着这事态一路追溯.刨根究底儿的探寻到最初时太平独上朝堂、当众指摘和质疑韦后一事.似乎这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对劲儿.如果沒有做足充分的准备.那太平又为何会分外鲁莽的针对当朝太后. 换言之.如果这当真是一条有意的计谋.也合该是同他相王仔细商榷、严格部署.后双双共上朝堂.摆出正义之师的架子同韦太后针锋相对的.可实际上.相王自己对此是毫不知情的. 这事态的由始由终、里里外外.全都被充斥进一种淡淡的阴谋气息之中.久而久之的心思兜转.旦隐隐的猜度出了这其中的一盘大棋…… 灵犀一点突忽闪现.旦陡一抬目. 他能感知出、分析出的事态.韦太后那个玲珑剔透的人亦能分析出.所以.如果这当真是太平他们摆好的阵仗、刻意的筹谋.那动手的速度便一定得极快.时间半点也不能耽搁.瞅准时机方能在韦后措手不及之时已然将她钳制.稍有不慎韦后便极有可能会反败为胜. 在这同时.李旦心中那根心弦绷的死死……看來有些人是早铁了心的打定主意自己筹谋、要将他相王晾在一边儿不管不顾了. 他倒不至于怪罪他们这一份别有用心.只是着实诧异与担忧他们这天大的胆子. 心念甫至.李旦沒敢多耽搁.忙匆匆出府去找自己的儿子三郎李隆基. 到底是知子莫若父啊…… 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三郎并不在府内. 旦顿然心慌.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过他的心性素來沉着.纵然眼下事态纷乱百般.他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持起那一怀镇定. 他强迫自己在最快的时间内稳住那心脉.天风铺面时.甫然想起不日前被韦后重又召入宫中安身的上官婉儿……不知怎么的.他极快的一下子就心慌不已、俨有自乱阵脚之势. 也不备轿、不唤人.当即折了步子径自孑孑的往大明宫的方向赶去. . 就在此夜.这是唐隆元年七月二十一日夜.在镇国太平公主与相王三子李隆基的联手策划之下.又一场浩浩荡荡的宫廷政.变就此拉开帏幕. 按着一早便拟定好的计划.隆基策马领先、将那政.变的大旗号英姿飒爽的高高喊出來:“韦氏与其女安乐公主毒死先帝.阴谋危害社稷.又关押了正义凛凛的镇国太平公主.其心可异、其行可憎.今晚应诛杀诸韦.为先帝报仇、为大唐国祚谋福.” 就这样.推李隆基为首.大军一路浩浩然前进.突袭羽林营.最先杀死了韦后派往禁军的三位心腹将领.并策反了羽林军.即而他率领贴身卫队來到玄武门亲自坐镇、观战指挥. 由两位将领带兵冲杀入宫.由左右两侧分别进.入、沿途肃清阻碍.引兵攻入百兽门、玄德门;阻碍肃清之后.二军于三更会和.放出信号. 隆基这边儿得到信号.知道出师大捷.便留一队精兵把控玄武门.即而率领一队人马抄近路入宫.三军会和.会和之后.直奔韦后寝宫. 守卫内宫的武士纷纷倒戈、响应者不计其数. 这一场变故來的委实突兀.即便韦后在扣了太平之后便已隐隐分析出其中的诸多不对劲儿.但她已是太后、又掌控实权.正被自己胜利的成果洋洋得意冲昏了头脑;又加之对于自己严密的部署、心腹的安插等颇为自信.故而一时就疏于了防范.从未想过一切居然会來的这样快且突兀. 李隆基这边儿响动这样大.却说韦后那边儿自然早便听到了异动.惶然间她猛一醒神.心知是有人兴兵宫禁了. 韦筝这个女人从不是一个浸泡在富贵乡、温柔地里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女人.这么些年她跟着丈夫李显起起落落、辗转漂泊.自是见过了许多阵仗、也历经了诸多险象环生的事态.但似乎每一次他们都能够化险为夷.这取决于的自然多是韦筝自身的智慧、还有那一份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素质. 这时宫中已经紊乱.纵然她是太后也半点儿效用都无.可她沒有惶惶然只知逃命.她竭力平定下慌乱的心智.点了一盏烛火后强迫自己坐下來镇定了小一会子. 这兴兵宫禁之事她也不是头遭经历.忆起当年太子重俊发动政.变时.她与中宗便是逃往玄武门避难的.这玄武门有她的人.此刻距离大军赶杀过來还有一阵子.这个时间差足够她抄小道近路奔逃到玄武门寻求庇佑. 心念甫至.韦筝忙顺手披了外衣.也顾不得女儿安乐、谋士上官婉儿.权且先在几个心腹女官的保护下一路往玄武门的方向逃去. 真个是急惶惶如落队之雁、凄然然若丧家之犬.这一路上顾不得那凌乱的发鬓与松垮的华服.只知顶风迎头一个猛子、不敢耽误半分半刻的急急然向前跑. 但就在韦筝好容易看到玄武门高竖的城墙砖瓦、站定身子手抚胸口松下一口气时.却倏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为什么玄武门城门大开、且并不见值夜守卫的兵士. 不好的预感顿如潮水漫溯而过.可身后追兵凿凿、嘶喊渐至.她沒了退路也再沒了选择……似乎眼前尚有一线生机.又诚然不知道这一线生机究竟可令她逃出生天、还是更早坠入地狱之门. 但时间尤其紧迫.这么一个危及生死、千钧一发的当口.看似可以选择.其实根本就无从选择.韦筝默默然定着身子立了须臾.头脑中纠葛成阵、心若乱麻.终于她干脆拼尽那毕生的心力赌了这一把.其实也由不得她不赌这一把.只得硬着头皮一路继续向前奔逃. 那抹纤纤的身影被这月华、这夜色衬托的分外艳烈.犹如一只收了扶摇翅翼落下九霄的浴火的凰凤. 这拼尽最后一丝念力、持着那已知无望却仍旧不甘的残存的最后一丝希翼的一场赌注呵.就在这身影灵灵奔过城门、进入内营的时刻.那守卫的将军认出了來人正是韦太后. 不由分说.似乎是早已有过的交代、做好的打算.那健硕的将军奔身上前、迎着尚不及反应过來的韦筝当面就是一刀. 韦后逃入飞骑营反被斩首.这原本该给予她庇佑的玄武门却成为了她自投罗网、丧命至此的修罗场. 倒是沒有怎生痛苦.一刀过去、血若惊鸿.一代传奇皇后香消玉殒…… 最后的那一刻.她百感交集.却只觉有释然的情绪由眼及心的浮涌了出來. 她殷色的唇畔含着徐徐的笑.内心在历经了短暂的波动之后反倒一下子趋于平静. 那一条看不到头的不归路上.金灿灿的康庄大道.神圣肃穆的巅峰皇权与磅礴无边的璀璨势力就在眼前.那样唾手可得的位置.但是却又注定遥若天渊. 其实她不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在这沧海横流的盛世之上.决计不能笃定如此的去评判任何一个人. 归根结底.她不过也只是一个苦心、苦身、苦命的女人.太多的命途钦定引她坠入无底的深渊.太多的无可奈何铸就成了今日这般面貌的韦筝. 如果可以选择.她又会不会愿意降生在这样一座浮华成堆的锦绣盛世.或许她会求得一个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的淡然恬适. 不知道.也不好说.只有一点却一定是明确的:这个世界上.沒有人愿意生來强势……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男宠独伴,艳帝女玉殒香消 ………… 这一处寝殿里燃着徐徐袅袅的玫瑰香.夜风穿堂、火光映目.粼粼的璀璨呼应着入骨的繁华.惊扰了原本合该惊艳的时光.一切变得那么恍惚、又那么微微发怅. 这彼时大唐最娇美的一枝牡丹花呵.此刻那秀丽的面孔并未失却合该的纯然水分.但她眼角眉梢却笼了一抹化不开的别样味道.似可笑、似自嘲.烛影曳曳的一晃荡.看在眼里、入在心里.赏心悦目的很.同时又堪堪的那样惹人怜惜、为她哀伤. 那是光艳动得了天下、荣宠大得过风云帏幕的安乐公主. 自中宗殡天后.李裹儿为了安抚与父皇伉俪情深的母亲.便与几年前新配的驸马武延秀住回了宫中陪伴韦后. 算來原不过才几天的日子.这一切看似既定的局势其实还沒有一个真切的落实.那突发的变故便陡然而至、给了这蛊中挣扎不得自由的人一个谁都始料未及的惊惧. 寝宫之外喊声震天.游龙光火并着成阵的凄厉嘶鸣、乱军马蹄.惊扰了合该晴好的温夏之夜.踏碎了未阑好梦.那危险与肃杀动辄不移的漫溯潮袭. 安乐的面孔极是平和.连同她的一颗心似乎都沒有起哪怕纹丝的波澜.她起了身子.足颏冶冶、身姿绰约.不缓不急的袅娜步至红珊瑚梳妆台.即而缓缓然落座. 身边众人早已奔逃而去.昔日里众星捧月般的大势原不过是障目的烟云.当真正的危险接踵而至.自是奔走四散、墙倒众人推.便是连与她鸳鸯锦被的驸马都已弃了她独自奔逃.却谁又能管顾的了谁. 可却有一个人、只有这一个人不悔不怨的陪伴在安乐身边.默默然静静然的看着她行步落座、对镜自怜.这个人便是她的男宠.侍卫穆翡. 说不清这究竟是一种怎样莫名其妙的感情和忠心.她并沒有要求他、沒有要求任何人.这个时候即便她要求也委实是沒有用的.因为她已经失势.沒有人会怕一个将死的公主. 可他笃定的选择了留下來陪伴她.陪伴她走过这逃不过的一道大劫、这灿然生命中最后一段惊鸿的时光. 安乐很清楚自己的宿命.那为首政.变的人是谁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无论是谁.身为韦后的嫡女、中宗的公主.还是那早已臭名昭著、万众微词加身的公主.矛头都会毫无偏移的指向她而來.她横竖都是逃不过一死的. 不要说什么无辜不无辜的话.这个世界上从來就不乏无辜的牺牲.这座帝国太美丽、这权利太诱人.历史的车辙不断缓缓然前行.期间涌现出几个无辜的生命來祭奠这美丽、來装帧这璀璨.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难道不是么. 这一份逃不过的艳烈.她感到荣幸.而身为大唐最高贵、颇为美丽的公主.她更应以一个最艳美最规整的面貌从容赴死.她该有一个体面的死法.即便得不到这样的体面.那么至少也合该展现一种最美丽的姿态…… 这是一种史诗般悲壮的美丽.相得益彰着这样一个史诗般恢宏的时刻.落座菱花的安乐公主自那光洁的镜面中侧首敛眸、反复审视自己分明花样的面孔.即而那纤纤的琉璃般的柔荑便自妆奁中拈了一根朱砂笔.对着镜面儿执笔描眉妆. 忽然.这平整的镜面中倏然又映出另外一道严整的面孔.这英挺且俊美的男人在这濒临生死、紧临诀别的时刻.突忽一下子彰显的恍如天神一般圣洁. 安乐心里莫名一动.有这么一刻的错觉.她错觉这危急关头唯一陪在她的身边、愿意以一死來殉她的做了男宠的侍卫穆翡.似乎该是苍天派來的神明.专程只为将她引渡、将她救赎的…… 就在这一倏然间.原本平静如净琉璃的心湖便被搅涌起一痕浅浅的波澜.安乐却下意识的笑起來.笑意温婉、毫不乖张. 安乐以少有的、唯一一次的温柔面貌转眸瞧了瞧穆翡.即而声息盈盈、百灵般啁啾悦耳:“能为我把云鬓梳一梳么.”旋即重又转向镜面.目光熠熠如灿然的星.含着隐隐的期许. 这般圣洁美丽的公主呵.此刻浑然一下化作了即将羽化的仙子.只因有这一瞬的纯净凄艳.那昔时所行所犯的所有过错、那些不羁的落拓与娇纵的轻狂.似乎便觉的沒有什么是不可以轻易的.轻易被人原谅的了…… 沒有人忍心伤害这样一位曼妙的精灵.沒有人.怎么会有人. 穆翡内心充斥着滚烫滚烫的火.那剧烈的动容化为了玄色天幕间燃烧熠熠的箭矢.带着星坠一般的烈焰与洒沓的决绝.他只恨不能三千世界鸦杀尽.就此与她相拥相眠、岁月静好再也清净无干扰. 他的内心在颤抖、魂魄已匍匐.然而面貌与举止却依旧极其镇定.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异样來.因为这样会使她害怕.她不忍她害怕.似乎那会是一种罪过.那罪过不可饶恕. 穆翡抬手.稳稳然接过了安乐递來的紫檀牙小梳.开始仔仔细细的对着菱花镜审视她的面貌、小心翼翼将那云鬓上微凌的碎发梳整了好. 一任外边儿喊杀阵阵、嘶吼并着游弋火光一齐冲天.也丝毫都影响不了这寝宫内殿里一室的静谧与细绵的温存. 如果不是大明宫的巍巍景致提醒着他们这是皇宫.这一瞬.简直要以为这是一对闲然山水的夫妻爱侣了. 这样的缱绻.其实來的委实不应该…… 这些日子跟在她身边.他了解了她所有的苦楚与所有的身不由己.以及所有的无奈与那一份不甘. 他.他爱上了她…… 而至于其它恩恩怨怨、错杂复综.至于他的留下其实本是她对他霸道又无礼的禁锢.只要有这不知何时“爱”之一字的驱驰.那么事实上这一切便都早已不再重要了.她们之间.委实不用计较太多. 最后的时刻终于还是來临.逃不过的横竖都是逃不过的. 那外殿一道大门“砰”一声被踹开.进深处破门而入的卫军提着粼粼寒光剑一路冲奔. 安乐与穆翡正在安然审视镜中花样娇艳的容貌.穆翡温热的手掌自然而然的覆在安乐纤纤微寒的肩膀上.二人之间姿态亲昵、神容安详.便是刀锋逼近、死亡在即也依旧不为所动. 粗狂鲁莽的卫军从來便不懂得何为怜花惜春的柔情.可以听得到耳畔风声被利刃凛凛然划破的声音.那样真切的一声、那样实实在在的一下子……有兵士自身后一刀招呼过來.只在弹指间.安乐公主美丽的脖颈挂了一道如淋的血波.那颗美丽的头颅就此离开了鲜香的脖颈.甫然便毙息坠地. 那是何其残忍又何其凄艳的情景.诡异的反倒滋长出一种别样的美丽. 桃花揉碎了满地冶冶的红.倾倒的玉山一瞬崩塌碎裂、就此再难扶. 一地血色“淅沥沥”洒的泠淙.在这铺就出的有若艳红宝石的血光潋滟里.侍卫穆翡即而也被乱刀砍死. 艳烈的血色并着染腥的天光葬了这一世命途不曾交错、死亡时却离奇牵绊一处的两个人.最后的一刻.心境已然是安详如许.而那不能瞑目的双眼仍然大刺刺的直勾勾看向无语的哀哀苍天.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消散心底深处一股不屈的执念、与那万分无辜无可奈何的一颗不甘的心. …… 其实安乐公主并不同于她的母亲韦后.也不同于她的姑母太平公主.那两个人都是真正怀揣着政治才能与无边野心的人. 而李裹儿.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被父皇母后捧在手心儿、宠坏了的孩子.终其一生.兴许她直到死去都并不了解真正的政治斗争、权势争夺.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是怎样渊深难解的奥义. 因着她骄傲的素性与凛傲的心念.她争强好胜不肯屈就.不管不顾全不理会百姓的安稳.肆意开罪一干朝臣.甚至还想做皇太女. 可反观她自身、她这整个人.除了狂妄的念头与看似不小的野心之外.其实半点儿政治手腕与对政治的敏感度都不曾有. 她是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四岁这样一个娇艳如花的大好年景.隔过历史的烟云、透过缭绕的浮世暗香.依稀可以寻到那昔日的笑语泠淙、韶华大好…… 至于安乐公主自驸马武崇训死后、新嫁的不到两年的驸马武延秀.亦是沒能避免这一场横生却钦定的夙劫.在夺路而逃沒多时后.被乱军斩杀于肃章门外. . 一切的一切都有如神助、得天命顺应造化钦定一般的何其成功. 始至眼下.韦太后、安乐公主这两大核心的关键人物已经死去.将领向李隆基传來捷报.政.变到此已经可以结束. 诸将士发出德胜的欢呼.这之中.那将军又单膝跪于马前.问现在要不要安排人手前往北苑救出镇国太平公主. 夜色如墨、星云杳杳.马背上英姿洒沓的主将李隆基却不动声色. 隆基持着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故而沒有人能看清他面目上此时此刻流转着怎样的神情.故而也无从揣摸他的心下所想. 他不开口就沒有人敢开口.欢腾的部众下意识缄默声息.静静然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具体指示. 隆基骑马在夹着血腥的温温夜风中思量好久好久…… 那巍巍的大明宫已被浸染在血色的明灿里.冶冶的暗红色涨满了他辰星样的双目.心底却那样寒冷.凛凛的好似坠入冰海寒湖. 就这样不动声色、就这样万息缄默.流光在不知不觉中默默淌过.良久良久之后.隆基终于下定了某种纠葛难下的决心.面色一沉.抬手向着卫队打了手势.带领大军直向另一边儿进发而去. 那方位.正是直奔昭容上官婉儿所居寝宫……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最后一环,婉儿知命迎大军 || 婉儿本已被赐府.但前阵子韦后为防生乱.便以中宗大去、免惹非议为由.将她重又召回大明宫中. 这一夜的兴兵宫禁.宫城之内哭喊奔逃、血迹斑斑.便是连空气里都充斥着涣散不得的血腥味道.而上官婉儿的寝宫这边.却被这清泠泠的月色包裹的极是安详.似是形成一种最天然的庇护.也呼应着她内里缜密安定的心. 这一宫的宫人并未如他宫别苑一般奔逃四散、零零乱乱.一來慑于上官婉儿这一种天然的气场.这无形的威震令他们谁也不敢生乱.二來.或许就是婉儿太过于的从容和镇定.故而这一殿宫人心中下意识觉的安然.总觉他们的主子一定会化险为夷、并护得他们所有人周全. 诚然的.这一场政治变故.婉儿早有料到. 李唐这边儿要反是必然的.从太平于朝堂之上行出那等鲁莽之举时.内睿的她便猜度出了其中的真味.依稀间窥到了这一盘正落子渐行的棋. 而相王李旦并沒有给她任何这类信息.若是李旦参与那他一定不会对婉儿有所隐瞒.且又通过太平孑然一人威逼韦后等等一些脉络.她便猜度出这场兵变该是绕过了李旦.李旦兴许不知情. 在这同时.这个委实懂得洞悉人心、智慧天成的女人.经年的交集、合作、与潜移默化有意无意的体悟之中.她太了解太平和隆基的心思.知道这一定是他们姑侄二人联手发动的筹谋. 她即便看明白了.却也沒有去拆穿.因为她知道.横竖李旦也会是皇帝.且顺应着他们的举措坐享其成未见得就不稳妥.又因有着这样的笃定.所以她一直沒有管顾. 感念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婉儿自窗前踱步行往进深.命人点起长长的宫烛.嘱宫人们不必惊慌.即而便亲自出了小苑迎接大军. 为防领军将领不明白她的心、不识得她与李唐宗室之间达成的一段默契.思量了若许之后.又自锦盒里取出当日李旦叮嘱她千万收好的遗诏. 那是她亲自起草的遗诏.其上白纸黑字的书了由相王与韦后一并辅政.任是再陌生、再不熟络的将领.只要接过那遗诏一看便会明白.上官婉儿是李唐这边儿的人.并且在这之后.刚好也可拿出这份遗诏.由她作证.就说这是中宗李显当日留下的遗旨.却被韦后扣住.更加坐定韦后其心不轨、为这浩浩变革提供极有力的一份说辞. 幻似无边无垠的路途.静默凝滞的时间.大明宫的月色微凉.肆夜天幕几点星光灿然的笼罩之下.婉儿立候在七月的夜风中. 心中安详与混沌交杂.又似乎这头脑只是一片恍惚.一倏然十分笃定.又一倏然却辩驳不得半点儿前路的指引.似乎已经步至梦寐.其它的什么都寻不到、也看不清了. 冥冥中.有隐隐的不祥感缪转缭绕.但是她沒有在意;因为这样的不祥之感并非一瞬突忽而起.这阵子以來这样的感觉已经与她如影随形了若许久.她已然习惯了. 夜风扑面.不冷.甚至流露着温温的暖.可这之中不可避免的夹杂着浅浅的血腥.又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的错觉. 婉儿下意识皱了皱眉.她忽然想见一见李旦.再见一见……不过不急.她想.她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吧.只要过了这一夜.这决定宿命的一夜之后.长安城便会退去这一场混沌的噩梦.在迎來改天换地新一轮面貌的同时、也迎來平安祥和的阳光与春雨. 从此之后.他们应该都不会再害怕了.也沒有什么事情可以使他们如此累身累心、忐忑纠葛这么些年了.再也不会了…… 恍惚中耳畔传來一阵稳稳的马蹄声.婉儿抬眸.远远儿看到一队人马正向着灯火尽燃、大门洞开迎接卫军的寝宫处奔腾而來.她澄明的眸波又亮了一亮.心中的猜测沒有偏离.那來人中果然看到了李隆基的身影…… 马背上的翩翩儿郎束了金冠、着了不染尘的玉色镶金边的袍、足登双翅掐银丝飞羽靴.英姿飒爽、俊美无双.凝结了这巍巍帝国间最精英的秀气与乾坤天地的华泽.比之四年前离开长安时出落的愈发挺拔俊秀、气韵无匹. 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婉儿便将他的面孔与神韵瞧的愈发真切了些.这一时忽而生了恍惚的错觉.在三郎疾驰而來的身影间.她渐渐看到了他的父亲李旦的影子.朦胧的光影错落在一处.两张肖似的面孔就此缓缓儿交叠与融合.婉儿颔首.唇畔不由己的挂了丝笑.内心安宁而平和. 她知道.大唐会迎來一位英姿洒沓的、优秀不输当年太宗的英伟帝王…… 那队列却在距离寝宫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处.被隆基打了示意的停住. 婉儿回神敛目.迎上去.对挡在隆基前边儿一骑当先、为首的将士稳稳唤了一声:“将军.”待他勒马后颔了颔首.将遗诏递过去. 这一支禁军在大明宫内外厮杀了一夜.此刻已经有点儿冲昏理智、杀人不眨眼了.这些习武之人骨子里嗜血的本性与狠戾的狂热其实就要压制不住.自然少却了太多平日里持着的温文礼仪. 可煞是奇怪.上官婉儿就是有一种暗暗流动、无声且不刻意强持的气场.莫名其妙间便任是谁也不得不潜意识的慑于这样的气场.被这一种无形气场所蛰伏.那将领并不敢造次.便在马背上恭恭敬敬的对她行了个礼.即而接过遗诏.对着月光一目十行的看了起來. 虽然只是粗略大概的瞧了一瞧.但其间意思已经写的明白.将军面上的神色由最初的诧异转变为浅浅的惊疑.即而眉目间有了恍然大悟的态度.遗诏读罢.他已明白婉儿之心.便也不敢耽搁.忙引婉儿至主帅李隆基近前去. 隆基与婉儿四目相对、彼此颔了颔首.算是问了好.即而他亦是诧异的自将领手中接过遗诏.展开在眼前沒多久后.双目亮了一亮. 空气在这一时似乎变的又是一阵紧绷.隆基面上的神色远沒有情理中合该有着的和煦.他定定神.未曾下马.转而灼热的目光落定在上官婉儿被月华衬的愈显失了血色的面孔上:“上官昭容.”口吻沉淀中透着任谁也嗅得出的深意.“你果然冰雪聪颖.但是……”隆基缄默至此.那呼之欲出的几个字眼终究沒能顺势言出. 倒是婉儿心念动了动.感知到隆基话里的意思.却奇怪的.她的心境平和的如同不起涟漪的湖. 夜风习习过面.耳畔流苏微凌.迷离的美态涨满了眼帘.月夜下的女子秀美中流露着凄迷.婉儿侧目莞尔:“怎么.一向果敢决断、英机勃发的李三郎.此刻却犹豫了.”声息含着一抹笑.不是讥诮讽刺.倒像是善意的开了个小玩笑.甚至带着些鼓励.带着些长辈对于晚辈的爱怜、与真挚的劝诫. 隆基眉峰越來越聚拢.颔首沉了目光.看着马前微风中柔弱的女子.心湖百味、莫衷一是…… 她说的沒有错.自己一向都是杀伐果决手段凌厉的.怎么时今却犹豫了.不该的.这不是他.一定不是他.不会是他. 隆基面上神色的流转呼应着他内心不自觉的纠葛.上官婉儿越是这样便越是令他内心的自持瓦解、心乱如麻. 婉儿又叹口气.宣泄的味道.因了那一份身心的别样释然.故而周身的那些疲惫感似乎都涣散不见.整个人都轻灵非常、就要羽化了去一般:“若我沒有猜错.将军此刻应该已经诛杀了韦后与安乐公主吧.”唇畔温弧未敛、微笑的恰到好处.“至此政.变本该结束.却又兜了圈子至我这里.为的是什么.已经呼之而出.” 这般从容镇定的神色与口吻.终于使得隆基也跟着梳理了纷杂凌乱的绪.跟着渐渐平静下來:“感谢婉儿姐姐.静候逢迎.”他开始从长计议.他认为有必要与婉儿好好的谈一谈. “我早便猜到是你.还有太平.”又是一句.婉儿声色未变.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平淡中言及着最直白的、洞悉一切的道理. 隆基心中一定. 婉儿侧首徐徐.声息似过谷的风.幽幽然然:“我立在这里等着你.自看到你时我便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至此浅停.“若你不出现.我会平安.若你出现.便证明你是怀了目的前來.这个目的.便是我的性命.” 石破天惊的洞悉.可即便是言及到这“性命”两个字的时候.圣美的如同不染尘俗、月夜下白莲花的女子.依旧那心头沒有掀起半点儿的琐碎波澜.似乎一切极顺势.又似乎这一切都极安然. 隆基颔首默认. 在这样无比凛然、从容不迫的阵仗面前.他突然再持不起周身那份浑然天成的凌厉.这气场令他犹如看清了自己所有的虚伪与伪善.使他心虚. 婉儿说的沒错.诛杀韦后与安乐公主之后.政.变就该结束了.所以隆基不该出现在上官婉儿这里.可隆基并未宣布政.变结束.他还是领军來到了婉儿的寝宫.那么所为的便只有一个明确的目的.那目的即是..取她性命.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大义赴死,婉儿临行谏隆基 ………… 婉儿淡淡然的颔了颔首.抬眸时眼底的光波委实清冽.闪烁着澄澈的内慧:“现今本是非常时期.容不得出半点儿紊乱.我若不死.旁人会猜疑.”关乎性命的残忍真相这样被她淡淡的诉出來.波澜不起、无风无浪.她侧了下首.“而你又顾虑着你的父亲.你不愿他伤心、你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蜻蜓点水的口吻与神色.言出的是字字珠玑的道理真章.直抵着一下子便洞悉了虚妄、刺穿了灵魂.“他对你的爱.是你在江山皇权之外所唯一的.最看重的东西.所以你犹豫了.你难得的犹豫了.”于此勾唇笑开.徐徐的.“也只有在这件事上.你才似乎有了些凡人的温情、这个翩翩年景所合该有的单纯和善良.” 隆基不语.那面色映着银白的月光.显得沉闷、肃穆.又严整的分明积攒了千头万绪. 婉儿声息漠漠然又道:“又或许你只是不愿自己日后愧疚.所以你踌躇.”中途缓了一缓.再启口便是一抹坚韧的沉淀.她眉目一凝.“那么.让我來成全你的两不相愧吧.”声息骤落. “婉儿姐姐……”隆基陡然抬目. 婉儿打断了他:“而大唐的江山.也已再经不起纹丝的风雨飘摇.所以最后我不得不再当一次恶人.不得不提醒三郎你一句.”她亦抬目.迎上他内涵渊深的目光.一字一句的不容置疑.“日后无论是你的父亲登基为帝.还是你继承这锦绣河山.这一场诛杀韦氏的功臣.这世上仅剩下的能够危及到这大唐江山、动荡人心的人.你明白是谁……”凛凛的大义渗透在字里行间.这番话是婉儿素來所明白的.且她说的沒错.隆基也是明白的.“即便那个人她自己不愿意.情势所逼.只怕也由不得她不愿意.”扬声一落.娥眉聚拢.那面孔在夜光下泛着荧火般的粼粼波光.“所以.为了大唐江山的安定.为了祖宗的基业.该怎么做.相信你最明白.同时我也相信.以你的魄力与心性、还有那份权衡之下从來理性的果敢.你.会下定这个决心.会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这样的婉儿让隆基再一次害怕.或者说他更害怕的是自己内心的挣扎、与对那谁都明白的残忍现实那一份不敢触碰. 这一刻.上官婉儿委实让他佩服.他还从沒有这样去佩服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分明是聪颖的、但同时她更是大义的.她的殒命是一场必然.可她甘之如饴.他曾以为她是甘之如饴的以这性命成全父亲的登上帝位.可这一瞬他才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这个女人她所拥有的一份大义、一份对长远之道的谋划和打算.决计沒有仅仅停定在儿女私情上面.她的死.为的是护佑这大唐的无边锦绣、万顷河山. “即便我不曾对你说这些话.你心里也一直都明白.”婉儿又一沉声.这化为刀锋的字句容不得他有半点儿缓和、半点儿说“不”的契机.就这么有条不紊的一寸寸、一下下凌迟着他的血肉肌体与他的身心灵魂. 何其残忍.何其无奈.残忍与无奈的究竟是人自身.还是这昭昭宿命. 隆基陡震.肩膀颤动. 婉儿每一个字都凿凿的刺在他那心房最柔软的地方、最不可承受之重的地方……她说他明白.他当然明白.这一瞬间他不敢正视婉儿.因为她好似隔过他的躯体看穿了他的心、看透了他的灵魂. 婉儿话里的意思.这生命渐尽前的最后一番告诫.是让他日后以大局考虑.干干净净的肃清这一条登上帝位的路、护住大唐的国祚.杀那最后一个现今便已预见到可以撼动根基的人……那个人.自然指得是太平. 隆基勾唇苦笑.笑中又带着些微的讥诮与不受控的自嘲.夜风簌簌.吹乱了他的发丝流苏与他猎猎舞动的衣袍.他身心皆凌.一时间无法安置这心绪、无法安置这个身子与这一颗心. 她说她來成全他的两不相愧.成全……呵. 上官婉儿如此.真的能够成全他的无愧于心.笑话.即便日后他回想起來.可以告诉自己是婉儿自愿赴死、是婉儿授意他为了江山社稷诛杀太平.但真相是什么.他早在心里下定的决心、做出的选择又是什么.他从來都知道.因为这个世界上即便一个人伪装的再好、再受到万民的拥戴与诚挚的敬仰.也依旧沒有谁可以欺骗得了自己的心. 他已经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又还怕什么心中有愧、怕什么父子情兄弟情还有爱情的破碎. 爱情…… 隆基突然恍惚.他刚才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那两个字眼.那两个…… 却正这思绪纠葛、心贮冰火的时刻.骤听婉儿定了声息且叹且扬:“三郎啊.你已经往前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的一步.万望你一定不要迈不出去……我替你的祖母.为你感到骄傲.” 忽起的扬扬夜风吞沒了她凛冽的嗓子.但字句清晰可辨、真挚可感. 那是极快极來不及做出举措的电光火石的一瞬.婉儿一头撞向隆基凛冽生光的刀锋. 似乎无边的血色冶冶的铺陈到天涯尽头.这巍巍宫阙浩浩殿堂、这朗朗星空沉沉宇宙.一切的一切就此全部都看不清了.涨满眼帘的唯有那猩红色浩如烟海的绝望.又在这死亡的肃杀与残酷的绝望中依稀氤氲、萌芽着新生的希望…… 婉儿倒在了猎猎舞于风中的大旗之下.那柔曼的身姿在这动辄了乾坤倾覆了宇宙的肆夜里化作一道最美、最艳烈的惊鸿.那极致的璀璨与鲜艳的颜色映亮了娑婆世间所有的迷惘.一切的一切都饱浸在归乡的安详中.一步步的.追寻着冥冥中如潮梵音的召唤.踏上了最终解脱回家的路.明澈的双眸里看到了新生的影子. 隆基于那洒沓的温暖夜风里呆呆愣怔了良久.倏然间一股憋闷的血气涌上头顶的天灵骨.这血气点燃了他周身所有的血性.夜风猎猎里.他染了玄色的战袍生波又汩汩.不觉间双目噙泪.又因积蓄了太多情态、且竭力的按捺着不落下.而将这一双眼生生灼的血红血红. 胯下战马一声嘶鸣.他甫一激灵.勒紧马鞍.转目居高临下的一睥睨.红着眼睛.开喉扬嗓冲那列阵大军利利的一声:“杀上官婉儿以祭旗.” 这永夜里骤然而起的嘹亮的一开嗓.有若得胜之后擂起战鼓高喧那振奋的号角.登时.沉默经久的大军爆发出鼎沸的欢呼声.大唐的天幕至此有了新一轮的乾坤改换. 内心是何其的繁冗复杂.这一代才女.秀外慧中、才华横溢.可称量天下人的内宰相.就此殒命在李隆基兴兵的铁骑之下.以血以命祭奠了这最终丰饶的胜果.抱着自己起草的所谓诏书.凄凄惨惨的死于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依稀窥探到呼之而來的曙光的影子.只是这一切.再也与她全无关系. 冥冥中呼唤归人的天鼓声已然奏响.弥留中的婉儿内心无比的祥宁澄澈.却始终尚有一点执念犹如枯草化为的荧火、以极倔强的姿态残存在哀哀的宿命长河间.经久未消散.无法消散……恍惚中听到一声百感交集的唤.那熟稔的声音撩拨着她渐渐迷离的神志.引得分明已经魂兮离体的她驻足回眸、万缕千丝割舍不下. 似是她心心念念的.旦的声音…… 骤一下.这浩荡大军间一脉鼎盛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急聚在那一骑当先、飞驰而來的王者般的身形上. 相王李旦带着驻守玄武门的人马自一侧回廊暗色的剪影里冲锋过來.面色似铁、心燎如焚.无瑕管顾其它.甚至來不及将那胯下飞驰的骏马稳妥的勒制好.临着停定至此的大军队列.旦一个猛子翻身下來.跌跌撞撞的飞奔至前.抱起地上的婉儿.那撕心裂肺的唤:“婉儿.婉儿..” 流窜着如龙光火、沾连着稀薄血腥的天风濡染了相王的心绪.在耳畔倏忽肆起、咆哮如狂.最终还是來迟一步的相王紧紧抱住怀心里渐趋冰冷、分明咫尺却眼见便永隔天涯的一世挚爱.沦陷了所有的理智、也湮沒了所有的情态. 隆基愣住.一时间整个身子都僵硬的冻在了马背上.忘记了翻身下马对父王行礼、忘记了稳定身后等待号令的一队大军.他沒有想到.父亲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此时此刻的李旦已经沒有心思去管顾这疏狂不逊、城府颇深的儿子了.他所有的念力与急迫的心力全都凝聚在这只差一刻便已铸成大错的爱人身上.有力的臂弯抱着她奋力摇晃.看她美丽的明眸徐徐然染着一丝混沌重又睁开.撑着气力向他这边儿含笑看他最后一眼. 他抬袖.小心且呵护的为她将侧颊一道血污拂去.又颔首深深的在她左额殷红色的梅花妆上落了一吻.灼灼的.凝聚着全部心力与爱意的深情一吻.化为明灿的星火为她映亮即将杳杳而去的羽化之路. 他知道.自此他全部的爱与全部的恨.他整个生命以及这整个的灵魂.都已随她而去.这清寂萧索的娑婆世界上.所余下的.只是一副行尸走肉的空躯壳.仅此的.寥寥而已……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生死永隔,蓦然惊觉缘早定 || 这样熟稔的气息.这样熟稔的人…… 迷离中婉儿睁开那离合的眸.波光朦胧.她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故而看到了心之所栖、梦之所倚的情情念念的一世爱郎. 但她很快便感知到.眼前的人是真实的.是可感可触、有温度也有脉搏的.她的心底氤氲着化开了浓浓的欢喜.牵了唇兮向他徐徐绽放出这人世苦旅中最后一抹光艳的笑:“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真好……苍天.待我不薄啊.”哑哑的嗓音.面目柔和且静美. 旦看着她.隔过这一层晶耀的泪光如此定定的看着她.一瞬间眼泪决堤、泪光凄迷. 婉儿抬手.纤纤的柔荑愈发沒了气力.绵绵然为他拂去双目间沁出的泪泽.徐徐泛白的唇畔那笑颜并未减去:“你不要怪三郎.其实自当年我打开迎仙宫大门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抱定了一死的心念.我就沒想过要活着.”她辜负了武皇、背叛了武皇.她早已打定主意以一死來做抵偿. 这段氤氲了多年的心事.终于在这生命渐尽的若许时刻.她亲口告知了这心心念念的爱郎.能再见一见他.能再这样在他温暖、充斥着无边安然感的臂弯间靠一靠、讲讲心里话儿.能死在他的怀抱里.她这一辈子真的是沒有遗憾了. 旦什么也沒有说.喉咙哽咽.只是更紧的将她抱住.颔首以额心触及着她柔软的额心.婉儿这藏在心里积蓄、发酵了这若许年的心思.时今听來在他的意料之外、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感知着他周身、肌体脉脉传來的温度.与他额心贴烫着额心.她心柔念静.却又依稀起了一层由浅至浓的不甘:“只是我还不能.因为我要尽我所能.护你周成.”那回忆的洪流坦缓漫溯.她幽幽然且回忆且徐徐道.“于是我谢迎下了韦后的封赏.做了这正三品的婕妤.后又晋升昭容.我辗转在唐宫之间.随时留意中宗动向.与三郎、太平里外接应……有些时候.我也会有隐隐的渴求.渴求着、渴望着我们两个人可以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 这是沉淀在五脏六腑里多少年的话.多么久远的希翼.与再也达不成的心之祈盼. 有些时候.死亡或许当真是一种天降的恩赐.它能够使人无所保留的、以最纯净的姿态和心说出那些活着的时候不能够说出口的、最真挚动容的绵绵情话.而能够死在心心念念的、挚爱之人的怀抱里.则更是无负于这样的恩赐了. 李旦泣不成声.心念却顺着婉儿柔柔的声息渐渐的趋于平静. 婉儿呵声浅笑.双目有些放空:“但我终是负了武皇.在对武皇的义、与对你的爱之间……我终是选择了对你的爱.”话尾渐渐沉淀下來.瑟瑟的. 她牵动唇兮.似乎这是一段使她不敢、刻意避免去触及的回忆.她忽然害怕.下意识往旦的怀里又靠了靠. 旦将他搂的又紧了紧. 婉儿安了安心.敛眸幽幽绵绵的:“心灵的谴责压的我喘息不得.我是个罪人.除了一死.我又怎么能够偿还得了对于武皇的愧罪.但……但上官婉儿真的不再是从前的上官婉儿了……我被你感化了.被爱深深的感化了……”说了这样多的话.她渐渐的体力不支.她想她兴许就要走了.就要离开了吧.开始另一场未知的旅行.又或许时光会永远的止步于斯.“一想起你.我却又是那么那么的舍不得死.舍不得你.舍不得爱……”喘息徐徐.“我的心态是那样摇摆反复.这样的一重重压力就要把我逼疯……”抬手颤颤的抚上李旦开阔的胸口.将那起伏不断的气息渐渐的抚展、平顺.声息是真挚且动容的.眸波恍如净琉璃.“我不恨.我不怪.我也不怨.我要谢谢三郎.谢谢他.最终帮我解脱……” “不要说了.”如注的泪水遮迷了眼睛.打湿这一片火光游龙的世界.旦打断了婉儿话.灼热的唇亲吻着她渐凉、渐冷的眼睑.“不要再说了……”声音哽咽.字句含糊不清了. 事实上婉儿也沒有了多少力气.当真是不能再说什么了.整个世界.这大明宫的景致一点一点在她视野里模糊而涣散.她微微的、缓缓儿阖上了那双再也不会光彩流盼的美丽的眸:“我.要去继续侍奉武皇了.前几日我见到她了.她在等着我……我还要.还要祈求她的原谅……”气若游丝.唇兮氲了缓缓一叹.几不可闻、却含笑如故.这姿态不像执念.倒像万般皆放的释然.“只是……只遗憾……我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君临天下了……”眼波彻底闭阖的最后一刻.是比之先前愈发几不可闻的谵谵碎语.浑浑然无力的似一阵风.“如果我也有梦想.那……这便是我唯一的.梦想了……” 婉儿抚在旦温热胸口的柔荑就此徐徐的滑落下來.沒了最后那一丝的气力.魂兮离体.飞跃过千瓣盛开、绽放的莲.头也不回的飞奔到天之尽头、极乐无匹之邦. 旦面色凝重.感知着怀抱里的力道似乎一瞬间便轻了许多.又或许这只是他对爱人已成了故人、魂魄飞远时心有灵犀的一段错觉.他的面上此刻无喜无悲也无泪.这样的面貌看的人只觉一阵阵的害怕. 心念沉淀.旦思绪泉涌.哀哀的苦涩充斥着迷离的神志、一浪浪波及过沉闷的心房. 这是你唯一的梦想.但这却不是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是什么.我的梦想是……算了.我的梦想.你永远.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可你明明是知道的.明明知道.不是么. 他无声诘问.无力诘问.颔首时渐退泪色的目光扫过婉儿滑落的一段玉臂.风起时.那纤腕轻颤.自绣花的袖口里掉出一方淡紫色的薄薄丝帕. 便在这目光骤定、无心一眼含及到那紫色丝帕的瞬间.李旦骤然定住. 记忆的冰河感知了最剧烈的一道暖阳的召唤.顿然一下可以清晰听到声音在虚空间爆裂开.那大抵是二十多年前…… 那时的旦尚且如隆基一般年轻.那个朗朗的春日.在大明宫姹紫嫣红的御花园里.向父皇问安后闲闲然游园信步的他.突忽一眼的波及.便自那暖阳如织、千花竞艳的园圃里瞧见一个眉目清秀、却正徐徐抽泣的小女孩儿. 那小女孩儿不过稚嫩年景.尚且不曾出落成怎样惊人艳美的地步.可自她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般的美好气质.溶溶光波、款款疏影衬托的她.纵然是那百花嫣然、千红过眼.也不及她颔首敛眸眉弯浅颦时一抹无言的娇俏. 旦定定神.依稀忖度着这独自饮泣的小姑娘是迷了路、还是受了谁人的气. 他猜度着她的身份.不由便向她信步走过去. 似是极灵敏的感知到了身后这细碎的足步声.小女孩儿慌忙拭泪.转身对上直抵抵走來的他.那灵盈又正挂着泪波的眸子里闪出一缕慌乱与微怯. 即便她竭力隐忍住自己的哀伤.倔强的绷紧了嘴唇、不愿让旁人看出她半点儿软弱的面貌.可是旦瞧见她面色清漠、却双目明明有湿润的痕迹. 他感知到了她的倔强.便也不拆穿.只和煦着面孔绽了微微的笑.小心的问她是谁.可是迷路了.是要去哪里. 那时的他不会知道她是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庭的女儿;也不会知道她正因武后赏识其文辞卓绝、夙构而成的才华而给予她高宗“才人”的封号.心有不愿却不敢违逆、只得暗自垂泪啜泣.显然当时的她尚且单纯而稚嫩.不能解过那不过是免去奴婢身份而给予的有名无实的名头罢了.一如之后的中宗昭容. 如果当时的他们可以洞悉后事.她一定会告诉他.是的.我确实迷路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愿意跟着你.跟着你.去哪里都好…… 然而当时她却不语不言.只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礼.不失周成、也煞是疏离. 他笑一笑.不愿继续逼问她.便引着她一步步行出花丛、将她引回明宫大道.临别时.自袖管里留下一方淡紫色的丝帕.让她拂拭去娟秀面目上残存的泪痕. 眼前的景致朦胧如幻.过去的回忆与眼前的真切渐渐重合、交叠在一起.一倏然心绪起落.凝聚成直白的现实. 旦定定的看着掌心里这自她袖管里掉落的丝帕.这一方紫色丝帕他何其熟稔.他自是识得. 却原來.她便是当年流连花丛、人比花娇的那一位与他无意间邂逅、堪堪一须臾生命交错的定格在如烟记忆里的女孩子…… 这一瞬间.他霍而想笑. 生命何其荒唐.宿命何其可笑.渺小的人儿总以无数种不同的姿态被这昭昭的宿命任意玩弄于鼓掌. 原來他们最早的交集.是早在那个时候、那无心一眼起便已然注定了其后这漫漫一生缠连不清的、一切的缘份. 当年她早已知道了他.而他却如此迟钝……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看到这方紫色丝帕.李旦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來婉儿.原來婉儿早已将他记取在了心里.原來她爱他.或者说她心里住了个他.胜过他早…… 有缘相遇.无缘相聚;天涯海角.但愿相忆.有幸相知.无幸相守;苍海明月.天长地久. 那天空、那巍峨的大明宫、那万年不变动辄不移的乾坤大地、那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似乎都开始淡淡的微笑了.变得何其温柔、又何其如梦.它们缱绻了整整一段韶华浮生.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劫后相拥、后怕前路 -- 隆基生长在世这二十几载光阴.还从未见过这么伤神伤心的父亲.从未见过.似乎就只在这翻身下马后的一交错间.李旦整个人苍老了不止十载. 须臾的缓神.隆基终于反应了过來.幻似凝固的血液渐渐开始流淌.那僵硬的身子也渐渐变得可以动弹.他敛了心绪.定下一口气.忙不迭翻身下马.向李旦那边儿几步迎上去.又倏然一下跪地:“父亲.”稳稳唤他一句.抬首时目光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凛冽坚定.“时今那其心有异、鸩害先帝的妖后韦氏与其女安乐公主皆被正法.局面一片散沙.儿恳请父亲站出來主持大局.” 三郎是个素來理性的人.他总能在最紧要的关头迅速的压制住自己那一脉感性.做出最稳妥且干练的抉择. 这一跪拜之后.身后列阵的队伍中重又起了咄咄的热烈.那一队队将领也引着自己的人忙不迭翻身下马、对着相王跪地请愿. 像是一场径自沉醉不愿醒的梦寐倏然被打碎.埋首在婉儿怀心中的李旦缓缓抬首.目光由涣散变得极其韧力.他侧首.那威严又复杂的目光定格在跪在近前的儿子身上.幻似两道锋利的寒光剑.一下下的直刺入心口里去、将那血肉之躯寸寸的凌迟. 隆基心中一定.父亲的目光令他害怕.令他下意识想要逃避.但是他沒有.他直直的迎上父亲投來的目光.报之以同样的坚韧去回应那其中的复杂、惊诧、不敢置信、哀伤、无奈……更多的是嘲讽. 他明白.父亲不会恨他.或许该如何安置对这个儿子的感情.李旦此刻自己也不知道. 使他无言面对父亲的事情.何止上官婉儿的死这一条.他前前后后瞒着父亲.径自与太平联手发动这一场政.变;他处心积虑算计着自己非嫡非长的身份.心知自己有了建树方有资格成为日后的太子……这一通通有意无意的设计.这一条条有心无心的伤害.试问又有哪些是可以让他不心觉愧对的. 可此时此刻情势迫切.他顾不得其它诸多所以然.又兴许这愧心之事做的多了.人也就豁出去什么都不顾及了.一任那目光使他有如置身火海熬煎、置身冰河肃杀.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这么迎上去. 这一场意味复杂的对视.旦的目光渐由复杂变得混沌.最后变得只剩一抹深深的滑稽可笑. 旦的心里有若被利刃刺穿、滴血. 爹爹可以原谅你所有的任性.但你为什么要來夺爹爹的命…… 儿子的手段与果敢的狠戾.他领教了.他充分的领教了. 这是他的儿子.是他挚爱的儿子、素來欣赏且令他倍感欣慰的儿子啊.他能怎么样.此时此刻.任何的责怪都是无力的;而宽宥……他做不到. 那么.杀了儿子.呵…… 自己去死.这不会是她所愿意看到的.她会寒心.她不会原谅他.肩头背负起的那些责任若是有灵性也不会原谅他…… 这一刻当真是半点儿脾气都发不出、甚至半点儿感念都做不得.连泪水都已经再也流不出了. 无喜无悲无情无态.哭笑不得.只剩下无奈. 无奈…… 当自己最爱的人杀了自己最爱的人.李旦疯了. . 旦最终不发一言.抱着婉儿徐徐然起身.以极淡漠的姿态穿过那士气正浓、热烈跪迎的人丛.踏着满地的银月华光、嗅着弥漫在空的淡淡血腥味道.一路就此离去. 隆基的一颗心在抽痛.但他克制了.他只能咬咬牙竭力的克制了. 心里明白父亲在怄气.这样的父亲令他无可奈何.而身后这浩浩荡荡的队列还需要面对. 最终.隆基对那为首的贴己将领这样说了句中庸的话.他说父亲性情素來恬淡.时今恐怕是不愿极快的出面应对乱局.这一切都來的太过于突兀.且父亲素有大让江山之美德.纵是送來的权势他都不屑一顾的推至一边.况乎时今让他从旁人手里夺权、主持大局.如此.且假以时日.先让父亲缓一缓.也好好的想一想吧. …… 月色昏沉、万物玄青.隆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的随着充斥在得胜喜悦中的人丛.被簇拥着走出大明宫的. 一些本以为可以不在意的东西.一些本认定可以无关痛痒的感情.当不得不直面之时.才变得那样刻骨铭心的清晰起來.才发现明明很在意、明明会那样疼痛. 与父亲之间的这一段父子情.他素來看重;而那对他们父子素有旧恩的上官婉儿.他亦做不到冷漠视之;更甚的是对婉儿临死前留给他的那一段由衷的告诫……这是最令他不敢去触碰的. . 月华泠泠.太平在贴己人的护送之下正一步步往公主府走. 她是被人千呼万唤极尽拥戴之能事的自北苑接出來的.对于这兜转乾坤的一夜会发生怎样的变数.她心里一清二楚的知道.所以当看到有禁军大将那样热烈、那样礼戴的亲自将她接出囚所时.她那悬着的一颗心便一下子放回了原处.大大的舒了一口气.心里也就跟着明白.隆基那边儿进行的颇为顺利.并且已经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如果说有什么是她所算露的.那么也就是上官婉儿的死……她想不到.隆基竟然会连带着素与他们一起的婉儿都要杀死. 不过这一路上左右思量.她依稀也解过了他的心思.知道他的许多顾虑.他是怕婉儿日后成为他的牵绊.那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若是不能为自己所用.留着.不如消失. 他果然是那样一个狠得下心、下得去手的人呵.他的目的性从來都是那样的明确.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为了江山大业、为了无边皇权.他什么都做得出來.对谁都下得去手. 心念一定.太平莫名有些后怕.不过这情绪沒有维系多久.因为几乎同时.她感知到自己已经到了公主府. 果然.那软轿徐徐然稳稳的停下.有侍从贴心的掀起轿帘.对太平行了规整的礼.即而谦谦然的扶着她下轿. 眸光淡淡的向前一扫.霍然便看到公主府浸在月光的朱红大门前.那玉树一样的人儿正默默然的等着她归來. 太平的眼睛亮了一亮.同时隆基也看到她下了软轿. 因为距离尚不迫近.她看不见他的面上挂着怎样的神色.只是依稀觉的他的表情此刻有点儿落寞.她心念微紧.对于他的心境她可感可触.抬手示意跟在身边伺候的奴仆在原地里等着.即而径自抬步向他迎过去. 夜露中太平行的急急然.似乎心情也是急急然.这一夜的短暂分别.却似乎已经走过了一辈子那么久长的路途……行上台阶、二人彼此将对方清晰的眉目入在眼里.即而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们不约而同的倾身拥抱住彼此.深深的拥抱. 这一瞬心口那柔软的地方被温存的感念所触动.经年的隐忍使得他忽感心力交瘁.隆基伏在太平的肩头哭了.哭的失声. 太平抬手下意识拥住他的背脊.施了柔柔的力道轻轻拍击、小心安抚. 她明白的.自从武皇时期、或者可以追溯到久远的身处感业寺的那个时期.隆基就身受着一重重的隐忍和压抑;时今这一场改换天地的革新昭著着他的成功.属于他的时代看着就來临.他可以松一口气了.他不愿再忍耐了.那些经年以來全部的忍耐、克制、惊惶、忐忑、纠葛……在这一刻.终于化作决堤的泪水一股脑尽情释放. 可在这之余.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隆基抬手亦紧紧的抱住这迫近咫尺的温香玉.感知着她的心跳、她的脉搏、她的气息…… 上官婉儿是非死不可的.他早有这个打算.上官婉儿才华横溢、文采斐然.但她最机变最睿智的地方其实在于政治.不管是如何风声鹤唳、险象环生的时局.不管那当政掌权的人是谁.她总能做到在纷乱的格局里左右机变、曲意逢迎. 早在高宗在时.婉儿便担着高宗才人的名号、行着武后心腹女官的实质;又在当初武皇治世.婉儿便一边是武皇深深信任的人.一边又是武三思的情妇.还在同时与太平公主搭上一丝丝脉络.更与李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在李显登基之后.她又马上得到了李显与韦后的重视及倚仗. 这个女人委实是可怕的.她先后倒戈武皇、李显.时今还打算继续倒戈李旦;若日后她继续背弃李旦倒戈他人呢.如此反复不定、有才无德.若留她在世上.等于在自己头顶悬了一把寒光烁烁的利剑.不定什么时候这剑刃便会直指而下、剑锋直对自己.将自己一击致命. 在这同时.李隆基要除去婉儿还有一个原因.婉儿知道了他太多的秘密.正是婉儿当初与他合谋瓦解李显势力……他所行的筹谋.一些连父亲李旦与太平公主都不知道.可婉儿却知道. 上官婉儿那起草的救命遗诏并沒有成为拯救她性命的一根浮游稻草.却化为一把凛凛寒光的利刃直刺入她自己的命门.归根结底、一世机关算尽.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 即便这一切都非她所愿.也非任何人所愿.一个女人.一个聪明且有心气儿的女人.在这繁华鼎盛又污浊纷纷的权势云集处飘零与辗转.她除了顺应时事、机变处世还能怎么样.别无选择.谁也无从选择;只能如此.天叫宿命如斯. 至于太平…… 隆基心中一定.扯了神志甫然回來.他不动声色的凝目.默默然静看着月光下这与他得心、素为知己的女子.忽然变的十分无力. 这份无力连太平都感知到了.下意识将眉弯颦了颦.认识这样久了.他第一次流露出近似虚脱的软弱和哀伤.让她心觉怜惜.不由将他拥的更紧.她愿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这样的倚靠.哪怕这温暖其实是稀薄的. 隆基心中愈感酸涩.无声的控诉与诘问一下下的落在心里.叩着心崖沒个定度.也着实不愿去定度.下意识只愿忽视. 太平.太平啊.那茫茫然不可知又恍恍然可预见的日后.那水与火阴与阳注定不可避免的碰撞.若当真如此.若当真那般……我该如何将你安置.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正文 第199章 隆基负荆请罪、李旦置若罔闻 ………… 这一场唐隆政.变.最终韦后以及其一党皆数被杀.此外韦后之女安乐公主、女婿武延秀自然也是不能逃脱此劫.并着上官婉儿一并被祭旗.韦后拥护者宰相宗楚客亦不得幸免. 这一些人陆续被杀后.李隆基下旨在全城搜捕韦氏集团其余人员.其中凡男性、身高高于马鞭者皆死罪. …… 天际月华如瀑一般挥洒下來.映的这萧萧沁寒的庭院更显一股旷古的清寂与惆怅.而府内的烛火还一盏盏璀璨的灼灼亮着.溶溶暖波隔过窗子筛洒出來.这一冷一暖的格局相互交汇.渐渐融合成一抹凝重的半明半暗的色彩. 隆基在垂询了左右侍立的众人.得知父亲李旦还不曾休息后.也沒有遣人前去通报.径自这样小心的走进去.他明白.若是向父亲通报自己过來了.此刻父亲是决计不会见自己的.倒不如來个出其不意. 其实李旦远远儿的就感知到儿子來找自己.他刻意将身子侧了一侧.面上神色染就着深深的疲惫.那表情在夜光下很是凝重.仔细看又分辨不出是悲伤还是生气.或者是失望.或者又是别的什么. 隔过撩拨的帘幕.隆基看到父亲长身玉立在窗棱之前.微抬首.目光隔过窗子落在不知名的远方.他心中一动.又倚着门边儿默默的立了一会子.把有些零散的心绪收整了一下.即而终于鼓起勇气抬手掀起帘子. 帘幕微动的声音轻轻的漫进耳廓.旦却沒有在意.也沒回目去看一看.心知道三郎走了进來.他的心境却反倒那样平和. 他记恨这个儿子么.不知道.予其说是恨.是怨.是怪罪.是失望……倒真不如说是各种都有一点儿.又似乎各种都沒有. 他更恨他自己.呵. 可怨他自己什么.似乎千千万万个怨恨都直指向他.可深究起來同样无奈的发现梳理不出一个答案. 那么便是怨恨天地、怨恨命运了.怨的了么.作为这茫茫天地、蜉蝣世间里一个渺小的人.连活着都是不由自己的无力.我们又有什么权利去怨恨这天地. 李旦此时连自嘲的力气都沒有了.这就是命.他李旦这一辈子注定沦陷在了两个女人的手上.一个是他那位铁血霸气、乱了许多宿命轨迹又似乎那才是真正宿命轨迹的母亲武皇.一个是他自作聪明其实害累的他断了肝肠即而又沒了任何感情的爱人上官婉儿. 这真的是……何其无奈的不幸.还是何其凄艳的荣幸. 隆基一步步的走进來.周围声息俱沒.那每一步踏在地上发出的足步声听來是何其的真切.一下下有如直击在内心深处.这无边的静默化为潮水把他吞沒.周围的空气有如冰封雪冻一般寒冷、严酷.而肃穆中父亲的气场更是逼仄的煞人. 他有点儿承受不住.陡然就觉的这个身子整个都是一软、甚至灵魂都是一颤粟.他沒做抗争.顺着这个身子的自然反应.几步行至父亲近前.对着父亲一下子便是一跪:“爹爹……” 喃喃的唤了一句.分明亲昵的字眼此刻从口里发出來却带着那样的忐忑、那样的胆怯. 很自然的.李旦沒有应他.也沒看他. 隆基喉咙动了动.将手中捧着的荆条高高举过头顶.他的内心是真的纠葛剧烈.他已在竭力按捺这样的纠葛.双手下意识紧紧握成了拳.以至于掌心被荆条周身的利刺划破了深浅的口子. 丝缕的疼痛随之传來.由掌心顺着落到心里.这疼痛渐渐变得刻骨.在这一脉脉疼痛的清楚驱驰之下.他有些混沌的思绪变得陡然一个收缩、清醒许多. 人有些时候就是这样.需要以疼痛來唤醒这皮囊.刺激那倦怠疲惫的心或者魂魄. “孩儿自知不忠不孝.特來向爹爹负荆请罪.”牙关紧咬.隆基声音稳健.隐隐发着一股狠.“恳请爹爹以时事为重.出來主持这大局.”愈发着重的语气.嗓音也陡然一拔高. 自嘲落在心里.隆基哂笑.不忠不孝.又何止是不忠不孝……为了这一条铺就星辰日月、华光熠熠的问鼎权势最高峰之康庄大道.他简直已经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便这般诸多恶事、诸多负性薄情都做了绝.是不是便炼就出了一颗王者不悔的刚强心. 真是讽刺.呵…… 铿锵的语调里流露着隐隐的火热.看得出隆基此时此刻更牵心的还是那时局大势一事.他是在竭力压制着自己对权势的热情.如果不是顾及到父亲此时的态度.他决计不会把话说的这样婉转.不会把他的激动与由衷欢喜流露的这样浅薄. 只是.李旦的心境与儿子明显不在一个调儿上.且此时此刻的他刚刚历经了那样一场震天撼地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与挚爱女人的永别.他自然还不能缓过神儿來.更况且这个时候的李旦.大抵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如此心机城府、如此决绝狠戾的儿子. 那么在这个时候.李旦原本就够心思紊乱缓不过神儿的.却又突然叫他站出來主持大局、登基为帝.这太突然.给了谁也只会觉的乱乱纷纷几近崩溃. 这一切隆基自然也识得.可另一边儿那紧迫的情势犹如冰火.一刻都是耽搁不得.如果父亲这个时候不立即站出來.民心无法安定、且那别有用心之人大有人在.想从这变革里分一杯羹的人何其之多.耽搁一刻就不知道会出什么样的差池.难道苦心筹谋瞻前顾后的一切、这须臾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的隐忍与沉淀.到了头却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故此.李隆基亦别无选择.他不得不逼迫李旦.逼迫他的父亲出來扛起这顶风的棋、挑起这万钝的背负. 其实在他的心里.私心何其严重……有那么短暂的几个转瞬.他也隐隐动过这样的心思.便是:绕开父亲、直接呼吁群臣拥戴自己.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又被他否决.一來他不能够使自己那颗肉长的人心就在这不知不觉间全都充斥进私欲和杂念.他不能这样不孝的撇下自己的父亲;二则早在政.变之初他便与太平、与诸位臣子们一早说好了归功父亲、拥戴相王的事情.若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变了旗帜.众人也不见得会答应. 所以归根结底.李旦是必须要站出來的.隆基觉的自己此刻出现在父亲面前简直是恬不知耻.可他依旧不得不顶着无上的压力前來跪见父亲、向父亲负荆请罪. 气氛静默的要死.也绷紧的要死.倏然带起由浅至深的肃杀感.这感觉使隆基觉的喉咙水肿.像是被冥冥中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脖颈、整个人都一点点趋于窒息了. 这是最令他受不了的.他情愿自己的父亲狠狠将他责备一顿.骂一通打一顿都是好的.只是不要这么冷着他.不要这么摸不清心思、辨不得情态也丝毫都不给他指引的生生无形的折磨他. 偏生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多少年了一直如是.三郎他毫无办法.所不同的是.从前父亲的沉默意味着默许和包容.还有一份信任及欣慰;时今父亲的沉默是否有恨、有怪的因素.亦或者还有些嫌厌与失望……他不知道.更害怕知道.但更想要知道. 内里心思一再奔腾如脱缰的马.可隆基只能继续竭力的压制、半点儿都不能流露于面.他跟自己负气一般的将那拳心收的更紧.滴滴答答的血便顺着指缝溢出來、斑斑驳驳的打湿了地面.落地时一瞬便撞碎成千瓣的花.在月光的照拂下映出妖妖的冶丽.诡异又凄美的令人心弦一颤. 兴许……到底还是骨肉相依、血脉相融.不忍再折磨、又始终无法释然……其实这也是李旦如是的心境.以及他无法面对、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根源所在. 在鲜血砸落到地上的须臾.李旦向儿子这边儿僵硬的转了脖颈看过來.那目光压抑.却覆盖着一层并不逼仄、只觉平和的近乎残忍的冰霜气息. 隆基迷离的双眼涌动起一痕灼热. 李旦神色淡漠.肃穆中浅浅的开口.冷且稳健的扔下一句话:“这江山是你夺來的.皇帝你自己去当吧.”落言一沉.宽广的袖摆当空里顺势又似乎发着狠的一拂.即而转身大步向内里小间走去. 隆基一惊.心里明白父亲是因为婉儿的事情跟自己怄气.但他又不能说的直白.不过父亲终于肯开口跟自己说话.这样的进展还是令他惊喜.忙撑着地表、忍着膝盖与双手的疼痛站了身子.以极快的速度定了一定.即而忙上前追上去拦住了李旦的去路. 即而他掀袍又是一跪.堵住父亲向父亲重重一磕头.转而泣泪道:“爹爹是在气孩儿举大事之前不曾告知.孩儿只是觉的.这一场兴兵宫禁乃是为了江山社稷.若成功.则将功劳归于父亲、皇位交于父亲;若不成.则一人做事一人当.决计不能连累父亲.故而不曾告知父亲……” 旦沒有等他说完.绕开他继续走.他是什么心思.李旦明白的很.不需这般伪装做作. 隆基定在了当地.穿堂的风迂回而过时.那身子瑟瑟的打了个抖.似乎是第一次.在永夜里真切的触摸到了孑孑一人、踽踽而存时.那种旷古的失落.还有无边的绝望……这绝望发于半生半死、不能生却也无法死去的.潮水般吞噬的无力. 正文 第二百章 李旦被跪出、太平劝少帝 () 隆基跪了两天两夜.他并非是要以自己的久跪來祈求父亲的原谅.而是他心知自己该跪这一跪的. 除了这长跪不起的自我赎罪.他并不知道还能以怎样的办法來消泯自己的罪过.不奢望任何人的原谅.只以这样的方式來让自己好受一些. 可一任他径自跪自己的.李旦并未再走出房间一步.更不曾对他给予半点儿的温情与关切. 但两天两夜之后.隆基那清明的理性终于重又回了自身.清楚的明白这样久跪是解决不了问題的.眼下关头.横竖得让父亲出來.得让父亲站出來才是正事儿啊…… 同样.他手下的能臣亦想到了这一层.故而帮着隆基找到了他的大哥李成器、即李旦的嫡长子. 两位王子怀揣着不同的初心、却有着同样的目的.就这样一起跪谏. 在看到三弟的那一刻.成器的神志有些恍惚.那个一向英机勃发、干练卓绝的弟弟.此刻那张面孔却敛去了许多锋芒、平添了一层疲惫与隐隐的哀伤. 他怀疑自己是看错了.这个弟弟行事从來无悔.又怎么会有哀伤.怎么会有这样软弱的情态. 但转瞬.成器便有点儿解过了弟弟的心思.毕竟父亲同那位传奇一般的女子之间一段宿世纠葛的缘.做子女的不会半点儿都不知道.那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到隆基衣襟上、指缝间殷色的血.那鲜明的颜色只一眼过去便那样惹人心惊. 成器心下微颤.即而摇摇头.侧目对弟弟蹙眉小声:“三郎啊.你不该.夺了父亲的心头爱.”这样尝试着把话说的委婉些. 隆基血迹干涸的手掌再一次握成了拳.面上的神色不羁又落拓.流露着隐隐的悲凉与若许的自嘲.他颔首敛目.叹息了一声.口吻徐徐的:“要做孝顺的儿子.有大哥就够了.”似对心情的宣泄.又似是无奈的讥诮. 成器心中微定.重又转过了头.一缕叹息迂回着落在了心里.这个做兄长的素來脾性和煦、老成持重.算來是诸兄弟里最像李旦的那一个.早在李旦经年前初次登基时.年仅六岁的他便被扶立为太子;后经了一番谁也无法预料到的变故.便连李旦的身份地位都跟着换了几换.这所谓太子自然也就跟着再不做了数. 而时今李旦眼见着就要掌权登基.论道起出身、资历等.嫡出长子李成器是最顺理成章的太子人选.说道起这个來.这也是为什么隆基兴兵宫禁前不向父亲打招呼的原因之一.若他沒有半点儿建树.那又如何來跟自己的长兄争夺大位.归根结底.他所算计的人.自然也包括这位兄长了. 李隆基是什么样的心思.李旦、李成器都是心知肚明.但眼下情势如此.也都只是心照不宣. “看來我们的父亲性情超然.当真是无心这江山大位啊.”隆基颔首.微微的勾动唇畔笑笑. 这有心无心的话令成器心中一定.依稀间嗅出了些别样的味道.父亲无心大位.可这大位终究还得有人站出來承担的. 当今这一十六岁的少帝是韦皇后扶起來的.而韦后被判为异心不轨者、时今又已是庶人.那她扶立的皇帝自然也就不做了数.三弟这意思.是在委婉的传达一些什么样的心思么.他是在提点他、且让他认清楚这样一个道理.即是.父亲无心帝位.便站出來推举他李隆基. 这样不知对错的猜度.令成器心里突然就很不舒服:“咳.”他亦一笑.声息轻飘飘的.似乎这并不是一件怎样难办的事情.“父王无心大位.我们便合力推举他.”错开了目光不再看身边的弟弟.只专注的跪自己的.“时今民心所向、官员百姓所认的.也就只有父王了.他若不肯站出來.我们便合力逼他站出來.到时候也不由他不登位.”落言一定.有点儿揣着明白装糊涂. 隆基便沒有再说什么.就此缄默了言语.亦专心的跪谏. …… 或许是考虑到了那一份摆脱不得的大义与所向的情势.又或许是不愿某些为此牺牲的人心觉失望.在两个儿子的齐齐跪谏、与一班臣民的合力表心下.安国相王李旦终于被跪了出來. 那一瞬间.似乎全长安城的星光都积聚在这位真命天子的周身之上.似乎他头顶笼罩着华盖样的紫色祥云. 冥冥里古老的宿命就此被契合.他一转身.兜兜转转、浮浮沉沉.经久以來天命中早有的注定.就此终于得到了合该的应证.不会错.更不会乱…… . 大明宫历经了那一场鲜血为祭的突变.周遭的天风中还依稀掺杂了血腥的残味.嘶吼、咆哮在耳边的狂风一阵又一阵擦着脸颊过去.不知道这其中又同化了多少冤魂怨魄的吟吟哭泣. 这座宫城依旧美丽、庄严、且肃穆.单薄的雾气铺展连绵.将宫道间徐徐缓行的紫衣女子这一道身影笼罩的似梦似幻. 在灯火璀然的皇帝寝宫之前.她定了定身子.一抹月色徐徐的映出她绝样的眉目与这一张丰腴贵气的面孔.正是八面威风、此刻这锋芒戾气一日胜似一日形成冲天气焰的镇国太平公主. 太平继续抬步.上了玉阶后径自进了皇帝的寝宫.并未遣人去通报. 她披星戴月直奔皇帝寝殿而來.便是夜会少帝李重茂. 或者更准确的说.自打那场大明宫中许多人都不忍一想的兴兵宫禁过后.这位皇帝的姑母、高贵的公主便总会时不时的來新皇这里坐一会子、看一看的聊上很久很久. 时今这大唐已经不再是这新皇帝的天下.这个道理李重茂是明白的.随着韦后崛起的势力被打压.自己这个皇帝的位置也一定是坐不久的.他有这个自知.而太平公主与他频繁的走动.便是为了更好、更深刻的让他将这自知落实.提醒他一刻都不要忘记眼下正处在怎样的时势.他得有这一根弦.他必须有这一根弦.这是太平的目的.皇帝这里必须征服.可以免去到时候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时今相王那边儿已经有了该有的态度.小皇帝这边儿的工作便更需要抓紧的去落实.太平不惜披星戴月的急急赶过來.便是为了这一件事儿…… 寝宫中烛影摇曳、繁华奢靡.可这样的繁华看在眼里只觉的无比浮虚.重茂将身避在暗影里.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不愿见到他居心不良的姑母.也由心眼儿里下意识的不敢见他的姑母. 太平才一入了内殿.那双凌厉的凤眸向着周遭徐徐然一扫.很快便瞧准了皇帝的位置.她抬步迎着皇帝走过去.却放了端着的架子、摆出了温柔的面貌:“别怕.”和风样的语气.徐徐的.顺势勾唇笑了笑.“我是你姑姑.姑母是來帮你的.”螓首浅颔.声色一顿.往后这一席话便存了些诱导的味道.循序渐进、试探又不容置疑的稳步而过.“只要你按照姑母说的去做.你还是姑母的好侄子.永远都是……” 声音幽幽徐徐的.拂过耳廓、滑落至心里.重茂周身下意识起了一嗦.他明白的.笼罩在他头顶那利剑一般随时会将他置之死地的可怜的、昭著的命运.就此一下子.到了合该落实的最终时刻…… . 太平出了寝宫大殿时.身与心都染就了些许疲惫.星光熠熠中.霍然看到立在门边的三郎. 二人堪堪一回望.隔着如水的月色.心境都是一舒展.向彼此笑了笑.即而很默契的不急言语.行步至院子里. “你是信不过我.还是质疑我办事的能力.”柳影星光下.太平把身子立定了定.侧首带着凑趣的味道.看到隆基的这一刻.他便知道李旦那边儿应该已经很稳妥了.半悬半放的心即而有了个安定.心情自然也不错. “不是.”隆基的笑容有些疲惫.那一席月色镶金花的疏袍似是不抵夜风.他整个人竟显的有些孱弱.“我只是后置于你想到这一层.” “所以你还是信不过我.”太平打断.即而侧目笑道.“信不过我会想到这一层.”声息泠泠的.笑颜温暖如春潮. 这笑容合着月色一起在眼帘里作弄出溶溶的颜色.看的隆基只觉心口沁暖.略一斟酌时.他适才一恍然.明白了她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才向她微微一笑欲回复.忽然那身子一晃.头脑中“嗡”地一声撩过去. 太平陡惊.忙抬手扶住他.触及他的臂弯时.感知到这心脉并着那心腾然一慌乱:“这段日子你太累了.要注意歇息、补回元气是为重要啊.”关切是真心的. 太累了.当真是太累了.这阵子以來忙前忙后的举事.心神与身体的损耗都是剧烈的.再这样下去整个人都会被熬垮.也委实是该好好儿的歇一歇了. 隆基点头.面着眼前这夜光里的纤纤女子.他知道她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你也是.”关切的话有太多梗在喉咙里.最后真正出口也只有这三个字. 但是够了. 太平点头.了然着他的关切与自己对他的关切一样真挚. 二人含笑对望.身畔一缕又一缕夜风温温的撩拨过去.星光熠熠中霍然觉的此情此景何其静谧.何其的使人安详. 忽而.贪恋此刻这注定守不住的一瞬澄明静好……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相王锋芒难敛、定数早是定数 () 一夜之间的时局颠覆、乾坤逆转.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那些隐忍和压制、那些明明暗暗的沉淀和积累.算來也不过就是这一夜之间便尽数云散烟消去. 长安街上的滩滩血迹还沒有清除干净.便又在七月二十四日(即唐隆政.变发生的三日后).皇帝李重茂与其叔父安国相王李旦登上承天门城楼. 月色幽暗.李旦垂首立于皇帝一侧.那威严且肃穆的面孔上沒有染就半点儿情态.整个人有如一尊沒有生命气息的神祗雕塑.却又那样不怒自威、震撼天成. 皇帝立身笔挺.抬起章纹攀附的广袖.那明光的颜色大刺刺的在半空中滑出烁亮的金波.启口时声音如珠玉清脆、又透着天子的一脉独特稳健:“韦皇后窥伺神器、已被诛灭.原是除去唐城一大祸患.与百姓、与群臣俱无干系.臣子们不必惊慌.”这一通礼仪的周成.这恩泽百姓、泽被苍生的浩浩天恩.被他表现的尽致淋漓. 这时.垂立一侧的李旦几步上前.对皇帝并未行礼.只是谦和的颔一颔.即而那浑厚的嗓音便扬起來:“一场祸乱.百姓受惊不小.朝廷欲免除全城百姓全年一半的赋税.以滋安抚.”这是不比皇上少却多少威严的声息和字句.这话音一落.隐有一种相王隐现复辟之势.皇帝不过只是一面旗帜、一件衬托相王威仪之用的陪衬之感了. 但百姓的心思素來简单.加之这近年來的大唐皇帝轮换的委实频繁.帝都的百姓渐渐也适应了这种繁华鼎盛依旧、却政局并不稳定的局面.他们所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安稳的生活、不过就是朝廷的德泽.旁的一切都与他们毫无关联. 故而相王这话才一出口.门楼之下匍匐跪拜的若许百姓代表便顿然起了雀跃欢呼.这是朝廷给予他们的莫大恩泽.这是百姓之福. 只在瞬间.高呼万岁、膜拜叩首之音不绝于耳.场面之浩大、情势之蓬勃.并着这天这地这一座巍峨且美丽的城郭.顿然便有一种天人合一、造化神迹的鼎盛至极之感. 这无边的繁华与无边的感念.化为巨大的力量.温温的波及了在场每一个人急需雨露恩泽的心房. 李旦立在这城门楼迂回不止的天风之中.任耳畔垂下的散丝被撩拨起來.在面颊上服服帖帖的触动起一痕痕的微痒.这时心口顿然就是一涩.忽然觉的这万众的膜拜、臣民的欢呼.看在眼里却是一种怎样彻骨的落寞…… 若她还在自己身边.若她这个时候还在自己身边.那该有多好呢.那一切的一切便又都会不一样.那么不一样. 这样的景象.是不是她经年以來一直心心念念所祈盼的景象呢.这样的景象是否出现在她午夜的梦寐里过.她若是看到了.会欢喜的.一定会欢喜的……旦觉的自己的眼眶有点儿湿润. 一侧隐匿在侍从阵列中的隆基.察觉出父王神态的凝重.心念微紧.向父亲贴身服侍的宦官使了眼色.那宦官会意.忙小心翼翼的上前牵了牵相王的衣襟.即而行了一个礼. 李旦方回神.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即将失态.便又把心念敛了敛. 可他却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这一浪浪紧密袭來身上的繁重情丝.即便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极平静的面对那心中不能于外人道的惊变.即便他以为自己已经将这皓月朗日、造化自然、甚至每一丝清风每一缕阳光都看成了她……但依旧还是不能避免的总有那么一些时刻忽然清楚的察觉到.察觉到她真的已经离开了她.这自然的一切全都是她.又全都不是她……特别是在面对着重要的场合、无边的热闹.对她旷远的思念与无法收束、沒个着落的感情就越是明显非常. 沒有了她.即便他坐拥这万里江山、身享那称孤道寡万岁之呼.这一切的一切又都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旷古的寂寞与愈发无望的孤绝.死一般的寂寞孤绝. 容华谢后、君临天下……这世上最悲凉与凄美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但一位真正的王者.素來都注定是孤绝的. …… 虽然朝廷大颁的减税令让百姓高呼万岁、欢喜激动不已.但是时朝臣中任谁也能嗅出中间很多不对味道的地方. 皇帝针对动乱一事亲自登上城楼抚民.安国相王一并跟着又是什么样的意思. 不过.稍有眼招子、稍有心思的人便都能明白过一种天下大势、民心万众尽归相王的不可逆的格局.那一场彻底的改换天地.怕是不多久便会应运而來…… . 这一日天气晴好.澄澈的天幕中倒映着浮云的暗影.摇曳着如线的春光一倏然的洒下來.溶溶的暖色铺陈在大明宫每一处角落. 这委实是一个大大主吉的甲辰之日.少帝重茂在政.变之后首次上朝. 国丧之期尚且未过.朝堂的格局很是微妙.御座主东、皇帝坐东朝西.而那西面.对着的便正是驾崩急促的中宗李显的梓宫. 微妙的格局一如微妙的情势一样使在场众人心中难安.因为便在中宗李显的棺椁旁边……便负手而立着安国相王李旦. 周遭流转的气氛似乎已经僵滞.又因这僵滞而一层一层压迫着渐渐变得冰冷、变得催人心魄. 那看似足步稳健、后高坐龙椅的皇帝.面上挂着的神色委实不好看.虽然国丧期间肃穆是应该的.可皇帝的神色更趋于的是一种受制于人、受人胁迫又不能说出口的危机感. 这时.又见一抹天青素裙的身影自那开阔的殿门处一步一步的行进來.如织天光在她身后的华盖处打下一层细密的绰约.造势的这个人威严殊胜、恍若天降.正是镇国太平公主. 太平的出现令在场文武心中一噤.很快便意识到了时局的严重性. 在太平身后不远的地方.亦步亦趋跟着相王李旦的三子、也是那一场刚刚结束且余味犹存的唐隆革新的大功臣……临淄王李隆基. 诸臣的心跳已然如擂鼓般快且细密.下意识偷眼去瞧棺椁旁的相王.这样的阵仗带着呼之欲出的天地改换.在这样一份咄咄的压迫之下.相王通身的威严便显露的有如天成. 隆基以一种晚辈的姿态跟在太平身后.那英毅与阳刚的气质很快便有一种是为这群臣之中、巍峨朝堂之上一抹红颜坚定护持的感觉. 太平的威严是天成的.在流转光阴的磨洗与淘沙之下.她愈发出落的有如当年其母一辙的凛冽无双、仪仗肃穆. 她沒有多兜转.径自立身于诸臣子之前.这群臣的为首者便是太平公主. 殿内诸臣沒有人敢多发出半点儿言语.便是连高坐主位、却看起來被这阵仗逼迫的何其无力的皇帝.都似乎被惊蛰了一般.显然这一切來的太突兀.那呼之欲出的危机就摆在眼前.可他事先并不知道. 隆基正了一下衣襟.与侧首相顾的太平做了个示意.太平了然.便又投目去看李旦.待旦亦以目光示意自己已经准备了好.便由这位巾帼不输须眉的公主清喉开嗓、拉开今儿这朝堂之上主要大事的帏幕. 就着天光明明灭灭的错落影像.她出列转身.正面对着规整林立的这一班群臣.微微扬首.那声音一如她通身的气韵一样威仪凛凛、风度自成:“国家不安.皇帝为了稳定国祚、造福万民.决定传位相王李旦.”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就此被太平倏然一下干练的言出來. 似乎一股寒流倏然便流转在周身四处.在场众人心中一个剧烈起伏.即便这是一早便任谁都已看出的结局.此时此刻如此昭著的摆在眼前.还是未免会心惊. 这话才一出口.龙椅上的李重茂只觉自己这身子一阵冷又一阵热.身为皇帝的他自然也洞悉了太多世事.加之太平这阵子一直在他耳边时不时的念叨、并授意他做了很多事.他也明白自己的皇位必将不保.但是万不曾想到居然会这么快.且这么突兀. 而李旦面目平和、肃穆依旧.虽还沒有正式登基成为大唐的新任天子.但那通身的帝王气韵其实已经天成了. 气氛绷紧在这里.在这至为关键的当口.太平身侧偏后处的李隆基亦几步出列.颔首时一双星目如浸寒池:“国家多难.皇帝愿将皇位让给相王.此乃与尧舜相媲美之大功德.”声息陡扬、不容置疑的沉淀.即而又向太平看了一眼.抬手把太平往前让一让.“而太平公主身为皇帝姑母.却愿于纷乱的时局中站出來主持公道.此乃慈爱之心.”这一句落定后.他回身.摆袖向着大殿之外遥遥的抬手拜了一拜.“我大唐能有此帝王与公主.实乃江山社稷之福.” “吾皇万岁.”那话音才落.政.变时隆基麾下的大谋士刘幽求便适时的也站了出來.抬手自袖口间展出一道灿然的明黄色圣旨.这是早便拟定好的传位诏书. 这位刘幽求刘大人委实有着经世之才与极快的敏锐辨达.当初唐隆政.变那一个晚上.需要向各层次、各地传达而去的几百份诏书.全都是出自他一人之手.此刻这圣旨亦是隆基与太平放心交给他躬自起草的. 刘幽求话音一落.便当即持着那份传位诏书宣读了起來.直到这所谓的圣旨宣读完毕.灿色龙椅上的皇帝李重茂亦无所举措、无所言辞.委实是一下子就傻愣愣的木在了那里.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尘埃落定、李旦登基 () 殿内沒有人敢多出一声.眼前事态其实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结果.质疑与否其实都是沒有必要的. 李旦的面目神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毕竟中宗的棺椁就在这里.当着人家已经走远的父亲的面儿.如此的逼迫人家留存在世的孩子……这样的手段是何其吞噬人性的冷漠与悲凉. 他也是一个父亲.他也有子女.且中宗李显还是他的同母胞兄.且那皇位之上高高坐着、看似光耀无比却其实那样无助的人是他的亲侄子. 念头波及.李旦的心中实实在在起了一道闪光霹雳.纵然他一向都是这般出尘淡然、隔世之味着重.可他也自知自己并不是一个当真纯良无比、半点儿不染尘垢的人.这世道太纷繁也太浑浊.行走于世的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 可此时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才历经了婉儿的死.故而使李旦对这个世界的各类感情都有了重新的认定、与弥足珍贵的尊崇.他对重茂此时的心境.其实感同身受. 可他终归是什么也沒有说.什么也沒有做.皇帝不动.他便亦不动.就那么气定神闲的负手立在那里.一任这周围的空气在耳畔流转的趋于肃穆. 是时眼下这局面已经尴尬非常.那禅位的意愿已经由太平公主说出來.感念的话句也已经由李隆基总结完.冠冕堂皇的传位诏书亦由刘幽求宣读了完. 这个过场已经走的何其顺势了. 皇帝只能有一个.皇位只能由皇帝坐.这一刻其实相王已经再不是相王.而是正正经经、毋庸置疑的皇帝.新任的皇帝等着接旨.偏生那已经不再是皇帝的旧任愣是就那么木杵杵的定在那里不为所动.无形的压迫感越來越浓郁.焦灼的心念憋在心里.所有人却也都只能干着急沒办法……这岂不是闷杀个人的. 其实此刻的李重茂哪有半点儿试图抗争的心念.他只是一时间惶惶然整个人都傻住了.传位的消息犹如在他头顶打了一记晴天霹雳.他由最初的惊诧到之后的愤怒又不得发作、再度是最后的委屈与怨恨与忧怖与……诸多感情十分复杂的在他脑海里纠葛攒动.以至他整个人都沒了任何举措.只剩下僵僵然动弹不得了. 可场面决计是不能一直僵持在这里的.总得有人站出來做些举动.太平下意识侧目看了眼隆基.隆基亦在这时候不约而同的看向太平.两个默契极深的人目光交汇.自彼此的眼底深处瞧出了些隐动的示意. 会意就这样落在心里. 隆基早便按捺不住.想着干脆站出來把那小皇帝一把揪下來算了.可这样的场合.他这样的身份、辈分.如果是他站出來那怎么都是不合时宜的.故而他辗转之后示意太平.要太平前去提点那皇帝赶紧识时务. 太平公主论起辈分乃是他们的姑母.站出來说话、做事所带來的感染力自然是举足轻重不消言及的.这个恶人沒谁比她更适合当. 太平心领神会.但她心中始终也有着那么一根柔弦.即便外表再怎样的刚毅无情.也无法欺瞒自己本心中的那一份柔情.原本就是他们撺掇了属于人家的权势.说什么韦后其心有异.难道他们这些人便不是其心不轨.况且李显的棺椁就在这里.这样去进一步的逼迫人家的儿子.这…… 可转念.当日中宗在位时又是怎样防狼一般的防备着相王、太平他们.难道他们便不是中宗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权势的事情本就无关对错.心都狠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步. 一抹凌厉的光色倏然便浮过了太平的眼睑.她那颗心随之沉下來.沒有再多虑.煞是决绝的迈了步子几下便行到了御座近前. 重茂被这迎面而來的无形气场震的周身打了个哆嗦.陡一下便回了神志. 太平目光逼仄、唇畔曼勾起來.声息带着压迫的力量一下下的顺势又咄咄:“人心已经尽归相王.皇帝啊.这个位置已经不是你的了.”这不冷不热的语调哪里有一丝儿温情.语尽时不待重茂反应.抬手顺着他的脖领子一把招呼过去.将这有些羸弱的少年一下子拽了下去摔倒在了一旁. 重茂那心猛一起落.整个人惶惶然的一个惊蛰.还沒反应过來便已一个趔趄摔到了坚硬的棱柱旁. 一切行径做起來何其顺势.太平吁一口气.睥睨着威威眸光对那在场起了一惊的群臣扫视一圈.此情此景陡然一下有若时空重置.在此刻的太平公主脸上诧异的窥看到了当年武则天的影子…… 这是诸臣子们第一次直面见识到他们公主的威仪与手腕儿.殿内的空气是紧密的.屏息凝神间似乎连呼出的气息都很快便凝结成细密的冰. 在确定诸臣子沒人敢有异议后.太平如是干练的一转身.踱步至了棺椁旁.对肃穆而立的李旦颔首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臣妹在此.恭迎皇上登基.”那如是嘹亮的一嗓子扬起來.波及过寒冬凝滞的大殿.顿然便重又将这冷凝的冰河幻化开勃勃的朗春生机. 旦颔首. 太平行于李旦身侧.抬臂让她的兄长搭着自己的手臂一路向那金灿的龙椅处走过去.不长的一段路.几步之遥的距离.却用尽了一生的时间來走……很多人即便是用尽一生的时间、耗尽毕生的气息.也仍旧是走不到、够不着.他们或是只能隔岸观火、烟水两望.或是只能在看似触手可及的那最后半步之遥踽踽远去、散做轻烟.不过幸运的是.李旦他终归是走到了. 这金灿灿迷乱了眼睛的龙椅.看似是这世上人间极好的东西.大抵每一个人都野心勃勃的想要得到.极多人想要得到的东西.便一定是极好的吧.可细细想來却又是好在了哪里.似乎又不能悉数的知道. 兴许它的好处.便在于勾动起了人心那隐匿血脉、与生俱來、每个人都隐隐有着的本性的yuwang.那饕餮般贪婪的大口总在不经意间驱驰着你下意识去寻找比眼前事物更丰饶、更丰沛的目标.并且永远停不下仆仆风尘的足步.不过就这样沐风栉雨的走着走着.出來的久了.便往往忘记了自己那清明的初衷究竟是什么.且对所谓“更好东西”的定义.也就此变得越來越模糊看不清明…… 熠熠的阳光洒沓.恍如金银铺就之下.太平一路护持着李旦登临了绝顶的皇位.即而洒沓的一转身.柔美的面孔倏然透着隐动的刚毅. 这一大仪仗就此算走完.太平转身稳稳行下玉阶.领于群臣之前.将那身子最先向李旦一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高高的声呼万岁. 即而身后的隆基亦掀袍一跪.接应着太平的声息.向父亲参拜万岁.这一瞬.似乎内里一颗心跳动的频率.他才真正触摸的清楚.那念头、那心绪.也终归是稳稳的沉淀了下來.叩首时.隆基双目一闭.这副身子积蓄着、承载着的太多感情与太多梳理不清的繁复.就此终于一倏然的全部透体而出、涣散了去.只觉的这身子一如一阵杳杳的轻烟一般.就此忽然便感知的不那么真实了. 有了这二人的领头.殿内诸臣亦逐一反应了过來.木愣须臾后.齐刷刷跪地叩首.觐见他们的新皇帝. 盛世大唐.那被阴云笼罩之下阴郁了算不清多少年的纷乱时代.自此倏然变得很是沉淀.这无边的锦绣江山、这华美的繁荣盛世.自此有了一种莫名的、由淡渐深稳步而來的天命归属感…… . 就这样.韦后一手扶持上位的十六岁的皇子李重茂.被废掉了皇帝的身份.幸在他的叔父、姑母并沒有再为难他.他很快便被重新降封为温王;景云二年(711年)之时.又改封为襄王. 而复辟皇位、称唐睿宗的李旦.初初登位之时.那根基同样有可动摇的地方. 就在重茂被废不久.其兄谯王李重福、也即中宗李显庶出长子.便假传了一道圣旨至了东都洛阳.意欲效仿当年祖母洛阳建都的套路.在东都组建自己的王朝、诏告天下自己已为皇帝.并将天下改元“中原克复”. 同时.重福又封睿宗李旦为“皇继叔”.原继位皇帝李重茂为“皇太弟”. 但既定的历史不会以同样的姿态重演第二遍.这样的好梦还沒有做几天.或者还沒有真正开始做.洛阳留守的官员便已然以最快的速度、甚至在尚不曾得到长安这边儿指挥和助援的情况下.很干练的平定了重福的叛乱.最终这位气血方刚的皇子兵败身死.看來有些荒诞的登基一事真个成了一场荒诞的“叛乱”. 就此.那株连的罗网顺势挥洒出去.原唐殇帝李重茂也因此受到牵连.被调离中.央、贬往地方.一年的光景不到.便不明不白死于驻地梁州.时年不过才二十岁.事后.葬于武功西原. …… . 唐隆政.变乃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煞是成功的一场政.变.它远比著名的玄武门之变、神龙政.变都要规模浩大、波及广泛. 这举事漂亮制胜的得力.最关键的便在于太平公主筹谋指挥有方、李隆基行事利落干脆.这对姑侄配合有度.以最缜密的心思、最周全的部署、最精准的指挥、最切中要害的行动、最利落的行事一并完成了这一场完美的筹谋. 便是在时隔百千年后.我们也依旧可以透过斑驳的隶书、隔绝着泛黄的字句.嗅出一星半点儿当年那振奋人心、心潮澎湃的喧喧的影子…… 如歌岁月行不止.历朝历代.终归有那么一些珍珠般澄明璀璨的东西遗于后世.供世人唏嘘慨叹、憧憬追思.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又一风雨欲来时 () 隆基只觉的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如一丝雨云.身子使不上半点儿力气、便连那血液的流转都只觉的不很通畅. 他神志有些迷离.似乎这阵子以來所有的疲惫、压抑.全都化为了轻烟一缕缕的飘散出去.久而久之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就这样浑浑噩噩、周身困顿的醒转过來.神志复苏时感知到自己是躺在暖榻上. 甫忆起方才不是还好端端的在朝堂上向登基的父亲朝贺.怎么一转念的就已经置身软榻这么躺着.这中间有着怎样的经历.他是一点儿都记不清了.缓缓睁开这有些发胀的眼睛.一片视野泛漾着微微的迷蒙.倏然间看到一个人落座在自己榻旁.尚不及看清眉目.只这一席灿然的明黄色便最先抢了眼. 除了天子.还能有谁人. 这个惊蛰的心念令隆基一震.忙定了心神睁开双目.果然是父亲坐在榻边守着自己. 倏然间他只觉的自己是产生了幻觉.如果不是父亲那一席抢眼的龙袍.他简直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的幻象、回到了从前的岁月.转念又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怎么可能会是父亲. 时今的他.已经不奢望可以得到父亲的原谅.他心知自己已经背负了这一身再洗刷不掉的罪孽.所以他不敢相信父亲会在榻旁守着自己、看护着自己. 心念骤紧、神志惝恍.他凝目定神仔仔细细的看.这视野越來越清晰.李旦的身影也越來越真切……可三郎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刻着实是那样的受宠若惊. 旦的心境其实很繁复.可面目上那一痕平和的神色根本看不出半点儿波澜的涌动.见儿子已经苏醒过來.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关心这个孩子的…… 侧首时.目光淡漠.声音不温不火的告诉他:“方才在朝堂简单的登基仪式上.你跪拜之后忽然昏过去了.”颔首微微.“这阵子以來.你太累了.身体再经不起这么消耗……好好睡一觉吧.”即便他心里对这个儿子还是憋着一口气.可此刻这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关切依旧那样自然而然. 隆基心里一动. 李旦侧过面目稳稳然又是一句.依旧不温不火、不远不近:“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你也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似叹非叹.似乎话里有话.又似乎只是一句极简单的承诺.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朝不保夕、瞻前顾后、忐忑难禁、风雨飘摇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时今李旦已经登基为帝.这大唐的万里锦绣江山、日月乾坤兜转.全都握在了他的手里.自然什么都无需再担心……至少.看起來是这样的.那么压抑与筹谋了这若许年的、苦心苦意劳神耗心的人.便也能够好好儿的歇一歇了. 那么不经意的.隆基的心弦被一抹无形的感念撩拨的缓缓儿松弛.父亲的话使他动容.又因分明是那样关切、那样含及着怜爱与释然的字句.却被父亲以那样淡漠的口吻说出.偏又令隆基实在觉的酸涩.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感动居多.这是一个好的开端.诚然的. 想來他因这阵子径天连夜的筹谋、行事.从沒有好好儿的歇一歇.拖着已经相当疲惫的身子接连着又向父亲朝贺.这令他终于体力透支、昏昏然晕了过去.他委实应该好好的歇歇.顺着思量起來.当是父亲在见到自己昏厥之后.派人将自己送回了府苑的. 在他昏倒后.父亲沒有对他不管不顾.且还亲自御驾前來、在榻旁守着他直到他醒來.很多事情其实已是昭著了.即便李旦再不愿承认自己对这个儿子的关心和爱.这样自然而然、不能违逆本心的行动也已经将这真实的感情传达的鲜明. 果然是父子连心呐.即便看起來那样不可饶恕的过错.只要放在父子之间.那些过错也都渐渐变得再也不是过错.变得可以极轻易的.便轻易原谅了…… 帘幕被穿堂风吹拂的起了绰约.流苏扑面.隆基心念一紧.他把身子撑起來.看着已经转过面目、眉宇间染就着沧桑与疲惫的父亲.倏然就很心疼.这样的心疼、对父亲如是的爱、那些感激与动容就这样酸酸涩涩的泛在心里堵在喉咙里.他启口想再说些什么话.可李旦就在这时已经起身走出去.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 定定的目送着父亲那道苍松般的身影渐行渐远、就此行的决绝又沉稳.看那摇曳成线的穿堂光影在他身后剪成一段又一段的碎金.那身形越走越远.视线也跟着越來越不明确. 隆基心念繁复.不由双目湿润. 他心里知道.父亲还是爱他的…… 但那已经铸成的过往、那有心无心犯下的过错.做了就是做了.无关什么对与错.同样也再不能当成什么事情都沒有发生. 所以他与父亲之间.再也不能轻而易举就回到最初……只得这样怀揣着对彼此的关切和爱.深陷囹圄、绳索自缚. 直白且残酷的现实就这样落在心里.倏然间.隆基心中酸涩而疼痛. 他觉的喉咙水肿、呼吸有些发紧.揣着口无名气的将身子重重躺下來.即而向内一侧.对着染绘了大朵盛放牡丹的墙壁阖上双目.一滴眼泪徐徐然流出微闭的眼睛.顺着滑下來.晕染出一道晶耀的泪痕.在微光剪影中看起來何其的寥廓、又何其的哀伤…… . 太平立于王府外一片葱郁的柳木林间.眼见着皇上李旦的车驾一点点走远.她方将身子行了出來.颇有些好整以暇. 她是一个人过來的.朝贺时她瞧见隆基昏厥.心也跟着紧了一紧.不日前她便看出了他身体已经损耗诸多.也提点过他一定要好好儿的休养、滋补回损耗的元气.现下看來这些劝导对他是全无用处了. 不过细细想來.这阵子虽然大势看着就定了下.可接踵而至的一通琐碎需要躬身打理处居多.他又哪里有时间好好歇歇.果然啊.人有些时候自以为无法忙里偷闲.身子骨便会帮着人做个了断. 她心中起了几分好笑.又忽觉自己也是一阵胸闷气短.想來这阵子不止是三郎.她亦忙前忙后无暇休整.幸在眼下李旦已经登基.大势已经有了定格.不然她也委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突然栽倒. 边念及着.抬步便向府中行去. 太平是一个人过來的.心中除了那一份对隆基的记挂之外.也有一些莫名的惶然感使她迫切的想见到他.其实这样的惶恐是沒有道理的.时今纷乱的情势已经稳定.李旦登基也是得尝了他们一早的愿景.却为什么那份不安定的感觉似乎比之往日尤甚呢. 兴许人生本就如寄.行走于世注定就求不來一个安定吧. 侍从一见公主过來.施礼后忙不迭向里边儿通报.太平与隆基之间也不讲究诸多虚礼.顺势也就跟着进去. 隆基已经起身下榻.此刻正立在窗前向远方的花卉小景眺望.清淡的目光倏然染了亮色.这么远远儿的便瞧见太平过來.他沉冗的心境在看到她这一抹纤纤倩影时.不觉一疏朗. 太平也一眼便看到了窗前的他.溶溶阳光下见他气色倒是尚可.只是眉目间似乎含及着一抹隐隐的怅然若失.却在见到她的时候勉励浮了一抹微笑. 李旦登基.照理儿沒谁会比李隆基受益更大.可这以血泪铸就的帝位.在通往这至高权势的路途之上又有着怎样不可说、也不忍触碰的牺牲……谁也心照不宣.故而又怎么能够当真只有快乐.更多的.该是那泛漾在心里的丝丝缕缕的苦涩吧. 掀帘子进去时.太平心中一默.哀哀的心绪瞬间便弥漫了心房.但抬首时她已将情.潮敛住.只对他平和着目光嫣然一莞尔. 隆基玩心漾起來.抬手退了侍女.向太平几步走过來:“多谢姑母记挂着小侄儿.特意來探看.”这称谓委实是不常用的.他从不这样唤她.此刻挂在嘴边儿这么自然而然的出來.倒是并未觉的违和. 太平心趣一动.亦端了架子摆起谱子:“既然感念那还不给你姑母我亲自斟茶.”旋即刻意瞥他一眼.“真不懂礼数.” 这等俏皮的神态把隆基倏然便逗乐.太平自己亦沒忍住就笑出了声. 室内原本有些闷郁的空气.就此被泠泠笑音打破.重又变得温暖又软款. 隆基引着太平与他相对而坐.二人品茗时.不经意的四目相对. 在彼此澄澈的眼眸里.倏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像.倏然的.便开始那样贪恋此刻静好的时光…… 渡尽劫波、劫后余生.却觉的周身内外并着灵魂都似乎被那团炼狱的火荡涤、灼烧.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疤痕.这斑斑点点的痕迹拂之不去、消散不得.注定就此烙印这一辈子. 但当故人再聚首.恍然便觉的有一段沉淀下來的亲昵感无形漫溯.溶溶的.温暖的.足以xiaohun化骨.整个人都跟着莫名其妙便沉溺了去了. 唯愿.婵娟千里.风景晴好.浮生静好……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储君人选,李旦出其不意 -- 这一日早朝时.任谁都能感觉到流转在周遭的那一脉无形气场.肃穆严整的阵仗呼应着一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那高坐龙位的睿宗李旦神色肃穆.微颔首.在告免了群臣的朝拜之礼后.威仪的声色便不缓不急言及出來. 旦并沒有将言语怎样兜转.公然的开门见山如此稳稳道:“时今朕登临帝位.朝局百废待兴.为安稳时局、抚慰人心.合该拥立国储.方为根本.” 这不含感情、只觉肃穆的一席话才说完.在场诸位臣子沒谁不是只觉一团火焰漫溯在身心. 古來太子乃是国之根本.虽然皇上春秋正盛.但尽早立定太子自然更能使得臣民心生安定.故而这样的提议不失为眼前一桩迫在眉睫的事情.而立哪位皇子为太子.这关系的并不是那个人自身.更关系到站在他身后那一条条盘曲错综的人脉、那些直接间接的拥护者亦或疏离者.今后会拥有着怎样的命运…… 不过眼下这太子会是谁.其实在场诸臣心中是有数的.八.九不离十会是三皇子李隆基. 这基本无需质疑.说道起來.三皇子乃是在那唐隆政.变里立了汗马功劳.甚至时今睿宗这皇帝之位就是这个儿子帮他争來的.若不是三皇子.睿宗连皇帝都沒的做.说來江山与地位乃是这个儿子秉持着孝道让给父亲的.那做父亲的自然会识时务的将这太子之位授予这个儿子了. 因为心中大抵都有着这么个谱.故而李旦这话诸臣只有瞬间的震撼.即而也就渐渐平和了心念. 立在群臣之中的隆基闻了父亲这话.周身血脉一阵沸腾.同样的.群臣们是怎样的想法他亦如是.他怀着极恭谦的神色与按捺不住的期许.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父亲开口将扶立他为国储的话说完. 殿内的空气有些发紧.李旦威严的目光逐一扫过座下每一位臣子.自面目间感知到了他们笃定的心思.他心念一定.在若许的沉默之后终于再启口.声息陡然着重:“但现今有两个人选.朕迟疑不定.” 这又一句话才出口.顿然的.举殿哗然……当然这哗然只能放在心里.还沒谁敢正面儿流露出來. 隆基倏地一抬首.目光凝聚.凌厉与惊诧之色不达眼底儿. 两个人选.除了他李隆基之外还能有谁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李旦沒有留给群臣们过多的思绪辗转.将身子向龙椅后靠了靠.持着如是的神色与声息继续又道:“一为朕的嫡长子成器.” 隆基又一恍惚.身侧立身的李成器也陡然一抬目.群臣中有须臾的错愕.即而缓缓解意…… “其二……”旦将目光向隆基这边儿浅浅的侧侧.眼底淡漠、似乎并未走心的样子.“是前遭诛杀韦庶人一党中.立了大功的三子隆基、宜为嘉奖.”尾音轻轻然.真个是风轻云淡的句调.似乎他从來就不曾看好过这个儿子、只一心选定了嫡出长子席承这江山一般. 但凭借着经年來与父亲滋生出的那份默契.又加之这当前的时局加以分析.成器、隆基谁也都明白.李旦此举.颇有些故弄玄虚、刻意表露的嫌疑…… 可李旦时今已是皇帝.皇帝金口一开便是金科玉律.从沒有玩味一说.自是说什么都由不得人不重视、不当真. 在场众臣只一心的认定着太子之位一定会是三皇子的、大唐未來的皇帝也一定会是三皇子.这个概念几乎已在潜移默化间成为了他们心中既定的事实.却又倏然听得李旦居然提出了两位人选.方恍然惊觉原來皇上他还有着这样的心思. 顿然.朝臣中有不服者便愤愤然的站了出來.当然这些不服之人多为李隆基这边儿的谋士.因为整个举事的过程都为隆基与太平策划.便是连皇帝李旦事先都不知道.何况长子李成器.若是沒有隆基.李旦这皇位又是从何而來.时今李旦却公然提出心中也看好嫡长子.这令那一干跟着隆基辛苦筹谋、慷慨激昂的谋者如何能服.或者说.李旦这个想法本來就是不能服众的. “陛下.”那臣子当即出列一步.他本就是个武将粗人.对着李旦谏的这一通言更是丝毫都不婉转.“当初三皇子辛苦经营适才除去韦庶人与悖逆庶人.时今您却撇开三皇子.把这太子之位许了大皇子.这却又是怎样的道理.”这话委实是不客气了.但逐字逐句听來珠玑.挑不得半点儿过错可寻. 隆基忙一步出列.面上神情浮动起刻意的惊惶:“父皇恕罪.韩大人并无恶意.只是心直口快了些.”语尽便掀袍跪了下去. 李旦自然沒有将这大臣不客气的话放在心上.他心知道武官大抵就是这么个性子. 这时.缄默良久的李成器也已按捺不住.成为太子的事情他从來就沒有想过.时今父亲的真实心思莫说揣摸不清.纵然父亲当真有意提携他.他这么个丝毫无功、连知道都不知道的人又哪里敢接这个大位. “父皇圣裁.”忙也一步出列.并排跪在三弟的身边.即而抬目谏言、神色与声息皆是恳挚的.“儿臣无功.才干亦不比三弟.时今承蒙父皇错爱……” 李旦抬手打断了儿子的话.他的心中自有一段清明的裁决.不需要谁提醒他该怎样做、要怎样做.且时今立谁为太子只是一个提议.他还不想当即便将储君定下來. 那贴身的宦官瞧见了皇上的示意.便忙不迭扯着尖利的嗓子喊了一声退朝. 那悬着一颗心的群臣们忙不迭跪地行礼.旦缓缓起身.全不管顾跪在地上的儿子及那按捺不住性子的大臣.径自下了御阶踱步缓行. 隆基的头脑倏然就很混乱.即便他心中始终有着那么一根弦儿.即便他明白父亲方才那话大抵是言不由衷.可他依旧无法按捺住这翻涌奔腾的心念、以及这沉淀弥深的委屈与愤慨……十指收拢.死死的握紧了拳心.分明是这鼎盛的治世、分明是这无边的繁华.可就在这一瞬间.他那样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有如置身寂寂荒野、凄凄深谷.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一场辛苦之后不被领情反被遗弃的废物. 那样真切的感觉.感觉父亲同自己.已然离心离德. 隆基陷入了执念的囹圄.只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辗转纠结、迟迟自拔不出. 一旁的成器便显得何其尴尬.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貌來面对自己的弟弟.就在下意识一抬首时.却倏然定了一下双目. 他看到.已经稳步行离、临着进深过道口的父皇却停住了步子.此刻正沉了目光落在三弟的面目上. 父亲的目光专注而流露着深意.远不是方才朝堂之上那一转眼睑的云淡风轻、淡漠无情. 倏然间.成器心念一沉.依稀忖度出父亲隐在表象之下那真正怀揣的心思…… 李旦无论是行事还是言词都极是缜密.他的城府之渊深、思绪之内睿.从來就沒谁能够轻易便窥的明白.譬如眼下这立储一事.他亦是煞费了一段隐于暗处的苦心…… 原本认为可以做到足够的从容.可终究还是不忍.旦在离开前还是沒能彻底的冷了心肠不管不顾.他清楚自己的三儿子一直以來都怀揣着怎样的心思.亦清楚那一场擅做主张只与太平合谋、而瞒过他这个最该知道的人的举事.隆基为的又是什么.时今他一句话就拂去了三郎所有的希翼与满心的自信.委实是残忍的. 微光中.旦将隆基面上此刻的神情一览无余.即便隆基有心竭力的、以最快的时间做着平复和压制.也依旧无法遮掩那份纠葛与痛心.看着儿子面上的神情.李旦亦是痛心的. 他有些心疼.心知道自己方才的举措是何其残忍.但他狠了狠心.到底还是把心念一沉.拂袖负手于后.即而一路步入进深、头也未回的行离. 在他的心里.其实属意的是三子李隆基.可这样的心思他并沒有公然的表现在面儿上.甚至连隐隐的示意都不曾给予.更是在初初登基时第一件事就选择了对三郎加以打击. 何止是打击.方才那举措、那一席话一说出來.对隆基更是一种直接的打压. 可他笃定了心肠要这样做.他为的便是消磨这个三儿子咄咄的气焰与那一身的锋芒. 政.变那样大的事情啊……改换天地乾坤的、那样天大的事情他都敢瞒着他自作主张.若不想法挫挫他的锐气、若是让他事事都得意.他真的怕终有一日这个孩子他迟早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旦他用了这浩浩半生的时间來栽培他.给予他多于其余兄弟姊妹的宠爱与器重.可到底这个儿子还是让他失望了.或者说李旦他对自己是何其的失望……可即便是失望.也不能放弃.他必须以狠戾的手段非得让这个儿子学会韬光养晦、锋芒尽敛.学会这世上人间一份以柔克刚厚德载物的中正平和之道.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长子入见,成器婉劝父皇 () 出了朝堂之后.隆基压制着内里一段无名的火气.依旧同大哥谦然的相互道了别.这乘小轿回府的一路上.心情都颠簸的极是厉害. 不耐烦的掀起轿帘看那长安城车水马龙的热闹市井.昔日里使他心觉欢喜的百姓民生时今看在眼里只剩下燥乱的不耐烦. 一路入府.他遣退了侍立众人.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房里生闷气.这股无名火越是压制就越容易起的繁茂.周遭静谧后.倏然一下子便來势汹汹. 隆基落身坐下.原本想倒一盏凉茶压压这心头野草一般繁茂的火气.却一个不留意的失了神.握着小壶的手指竟生生的将壶身给捏了碎. 那细碎的瓷片儿便划伤了皮肉.殷色血迹倏然涌出來.目光一扫便觉触目惊心的很. 终于这心思却开始渐渐重又落的澄明了些. 他心里明白.父亲这么做是有意在打压自己.也不得不看清一个即便不愿承认、不忍承认、不敢承认的事实..父亲是在间接的告诉自己.虽然他李隆基立了大功.也虽然这江山大位可以说是他将功劳让于父亲、故而才得來的最终胜利果实.但父亲还是皇帝.父亲毕竟是皇帝、才是那个说一不二有着绝对权利的真正执掌乾坤的人.所以.容不得他半点儿狂妄造次. 很可怕的.可怜的.可叹的……他觉的自己与父亲的心.越來越疏远了. 倏然间一缕冷风“哗啦”一下便把窗子吹开.沉闷的萧音牵回了隆基的思绪.双目重又凌厉.他踱步至窗前.抬手欲将轩窗重新闭紧的时候.倏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场微凉的雨. 雨丝夹着凉风倏倏然的迂回进來.所到之处带起一阵料峭的冷.他肩膀打了个抖.整个人甫一下便目顿神痴.就那么呆呆木木的立在窗前.一任冷雨清风肆意的梳理自己零散不堪的思绪.也渐渐浇灭心头那一团蹿动不止的灼灼的火. 感受着自然造化的神奇抚慰.这缭乱火燥的心.就此渐渐变得沉淀、变得宁静了些…… . 李旦立在飞殿开阔的房檐之下.抬手伸向细密的雨帘里.去接那一捧泠泠的冷雨.却冷不丁的.被这明黄色的广袖刺的双目一痛. 他心念一定.惶然间收回了臂弯.转目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 这一席明黄的龙袍昭示着他至高无上的身份、还有那无以匹极地位.可这都是旁人眼里看到的景象.对他自身來说不过就是一道束缚身心与灵魂的无形的枷锁. 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这九龙缠绕的巍峨皇权.当真是世上人间一件极好的东西.当真就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为之耗尽一生、倾尽一世.要么成为这条问鼎之路上一道道森寒的白骨骷髅、成为后人踩着一步步攀登巅峰的人骨阶梯.要么便在达成目标之后把自己捆绑在这熠熠生辉的龙椅之上、就此消磨耗尽一生一世的气血与情思. 从前的李旦.在不认识婉儿之前那段时候的李旦.或许也与这些人沒有什么不同.他也会因权利而狂热、也会因利益而驱驰、也会因所谓梦想而坚持而心潮澎湃;在有婉儿不经意走进他生命、并经久而持频频相对之后.这样的境况与心念皆又发生质的改变.这样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有些时候他会因这是她所愿意看到的、是她的目标而把这一切也都当作是自己的目标.更多时候却是顺其自然、情不由己的任由着隐隐宿命的驱驰;可时今.当他终于如她所愿、也一如宿命一早钦定好的那样登上这最终的权势巅峰、登上帝位.却不得不凄凄惶惶的使自己淋湿在风雨里.独自一人…… 他爱的女人已经不在.带着对他的爱踽踽飘散在自然的天风里.一点点与他渐行渐远.有些时候他会认为她还在.就一如昔时武皇当权那若许年间一样.他们并不能常常见面.但他会知道她的消息.知道她好.知道她心心念念牵挂着一个他、正如他心心念念满心记挂着她一样. 在有风的时候、微雨的天气.他的内心便充斥着无边的喜悦.从前这喜悦來源于对自然造化的真切礼赞;而之后.这喜悦來自于与她的重逢相遇. 微雨清风作契交.他把每一缕风都当作她莞尔的微笑.把每一个雨天都当成与她的约会.他心里是何其安详.只觉的是她來看他了.一如经年前身困东都洛阳时她每一次足颏袅袅、声息徐徐的來看他一样…… “皇上.”身后的内侍下意识唤了李旦一声. 旦倏然回神.就此将那零零散散的心念敛了敛.旋即转身.却在欲要启口发问的时候.又止了住.因为他看到立在宦官身后的长子.李成器. 想不到儿子这个时候会过來看自己.旦心境微舒展.勾唇温和的笑笑.免去了儿子的礼仪之后.便与成器一并行回了内室大殿. 室内熏着正旺的银骨炭.并着香鼎中安神醒脑的苏合香.较之殿外这泠淙的冷雨.迥然两种不同的感觉. 父子二人退了旁人.面对面落坐下來品饮热茶.和睦的促膝之感便在周围油然而生. 为人父母.在面对着自己孩子的时候.无论是心境还是情思都会平添一抹不由己的别样温柔.天子与百姓在这一点上大抵是沒有什么区别的:“时今聆雨品茗.倒是别有着一番兴味.”旦含笑启口.温馨的家常感流转开來.他在这同时亦起了心思.猜度着长子入见自己.究竟是有着怎样的來意. 显见的.他才在朝堂上提出了立太子原有两个人选.这个时候成器便过來了.自然是为了太子之事.这一点无需多猜度.李旦不解的是.他想探知道儿子内心的真实想法.究竟他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委婉的告知自己他的明白.还是隐隐的试探自己.亦或者是动了成为储君的心思故而來讨好自己…… 成器颔首亦笑笑.神色与口吻一样的平和:“儿臣免不得要醋一醋了.因三弟是父皇放在身边儿亲自教导、栽培长大的.想必似眼下这般的聆雨品茗.经年來父皇都是和三弟一起的吧.”听來就是玩笑话一句.并沒什么深意. 李旦心念却一紧. 成器对父亲的心思.琢磨的也是清楚.可他今儿这一遭过來.当真沒有半点邀宠争风之意.即便他在父亲第一次登基、自己六、七岁时就按着长幼的常理而被立为了太子.但命运是不由人选择的.时事也最是不好说的.究竟这钦定好的一切会以怎样的走势一路终结.谁也不知道. “父皇.”他沉了声色.一唤时眉峰微微的聚拢起來.“三郎这阵子.前前后后的一直都很辛苦……父皇就不要.让太多的人都不好过了吧.”声音越來越低.他也在心里斟酌着言词.语尽时颔首笑笑.又下意识的避开了李旦的目光. 李旦一震. 成器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隆基的功绩.成器是肯定了.同时成器也明白了李旦他只为消磨隆基气焰、根本就沒打算真正复立长子的心思.所以成器是在委婉的请求他这个父亲.请求他结束这徒徒然沒什么意思的折磨.不要因他一时的起念便拉太多的人都跳进一个怪圈儿里;该给三郎的太子之位便尽早的定了.不要再把长子放在火上烤、也不要再令大臣们反复猜度圣心甚至动了异心. 这听來平淡.其实暗藏汹涌、石破天惊的一席话.无疑令李旦甫又醒神.面对儿子看似淡然、实则尖锐的诘问.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举措、思量自己这样做究竟有沒有欠考虑. 而成器沒有再把这话題往深里延续.径自提着珐琅小壶为父亲倒了一盏热茶. 李旦接过來.抬目时见儿子面上笼了一层真挚的企求样的神色.这样的神色看的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这一盏茶凑近唇边.细细品饮那茶汤时便品出了清香与苦涩. 他自己沉浮宦海不得解脱.他身后的子女们、那一个个追随者们亦是跟着沉浮宦海不得解脱.碍于时势的大风气.他们都有着各自尤其深刻的别样经历.经年來沒着沒落的辗转生涯已经消泯了大家的心念、使得那份最初的追求也都在潜移默化间渐渐的发生了本质的改变. 谁都很累.都沒有了锋芒凛然、好胜争强的那一份心力.成器委实持不起那样的心力.而隆基……神龙政.变的参与令他初尝胜利的果实、食髓知味便不能再轻易罢手.而由他躬身策划与推动的相当成功的唐隆政.变却消磨掉了他所有的精力、还有心力.这时的隆基亦是身心疲惫.再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做那争权夺势的搏击.在面对父亲突忽的举措时.他只是自己无处发泄、大生闷气. 谁也不好过.谁也不开心……做父亲的.就不要继续给儿女们施加这样无形的压力;而为君者.也不要再给朝臣们出这如许的难題了吧. 窗外雨势渐大.细密的穿林打叶声清晰的辗转耳畔、引人不自觉便幽思阵阵. 心念一沉.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莫名的滋味交叠百种积蓄在心底深处.氤氲着.缓缓儿便融化了……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君心难测,太平被赐无边权 () 兴许即便是再熟悉的人.当与以往迥然不同的环境、情势发生了改变之后.他也会忽然就变得令你再也琢磨不透、看不清楚. 李旦忽然下旨.提升太平公主的封户为一万.并准许她垂帘听政. 太平早在中宗时期便已开府、且封户五千.有了摄政的权利.那时已经是富可敌国、八面威风、锋芒无匹了.这个时候睿宗又将这位妹妹的封户提升到一万;且中宗时期她摄政归摄政.时今又更直接的变为了垂帘听政.如此一來.太平公主本就功高盖主的地位、权势又一下子有了新的飞跃. 李旦不是一个愚钝的呆者.时今他这皇位是怎么來的自然谁都清楚.他心里亦清楚.妹妹、儿子的功劳都远远的大于他这个真正的皇帝.他却不仅不做出真切的、切中要害的打压.还反倒提拔了太平、使其愈发光耀荣华……一个妹妹、一个儿子.左左右右的势力凝聚在一起.却又还有他这个皇帝什么事儿.难道他便不懂得防范这当前的局势继续出现中宗时期主弱臣强、皇帝被动的尴尬与危机. 可李旦一向稳沉干练.胸中承载万物、心中有大乾坤.他几乎独树一帜的以他自身的方式行事理政.那分从容不迫与胸有成竹的模样是最无声的震慑.帝王威仪总是那样不容被谁忽略了去. 于是便又有臣子猜测.皇帝兴许是在以仁慈和包容的方式.來感化身边儿的权臣;以赤诚恳挚的态度.从心眼儿里接纳他至亲的妹妹和挚爱的儿子……他是皇帝.已经富有四海.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妹妹和一个儿子.两边儿都是他极重视与爱惜的人.他不愿自己在“称孤道寡”之余.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换言之.皇帝有这个自信以德服人、以慈理政.在他躬身兢业的统治和带动之下.大唐帝国会迎來一个更为美丽且别出一格的新生面貌…… 所有人都这样期待着.也都相信着.这位已经两次登基、并谦卑仁慈睿智内敛的皇帝.他们的皇帝.会成为一代明君.不求丰功伟业声威赫赫.至少威加海内国富民强. 只是.皇帝的心思素來便极难猜度.况且还是李旦这么个经年來把韬光养晦心里做事奉行的极好、城府渊深喜怒不表把持的极佳的皇帝.他在还是皇子、还是亲王的时候.便已经从來都是他去看穿别人的心思、谁也无法看穿他的心思了.只怕这世界上也就只有与他城府心机不相上下的上官婉儿可以做到同他默契天成;眼下他当了皇帝.那真实心机与内里深意究竟是什么.更是不能被谁一眼便看穿的吧. 更加之.太平公主这些年來盛开在大唐风云际会的政治天幕.浮沉跌宕辗转飘摇.她对涉及当权的任何事情已经相当敏感.李旦有些反常的荣宠令她并无喜悦、只是惶恐.她下意识只觉的这是李旦向她投來的一枚糖衣炮弹.不容许她继续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扮鸵鸟、求安生.他这是非得逼她旗鼓猎猎、位居前台. 这是一定要将她赶到判案上.成为岌岌待宰的羔羊么.为什么一定不要她好活.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狠…… 可倏然间.太平又隐隐有了一个不知是福是祸的猜测.李旦就是故意的.因为时今这一场政.变.李旦他充分领教了他那宝贝儿子所带给他的许多惊喜.也着实被他这个如他一辙不动声色的妹妹突忽显露的手段给吓到. 而那一场举世.李旦事先连知道都不知道.他沒有半分功劳、却糊里糊涂被推向了皇帝的宝座.他的帝位自是感觉坐不太稳.虽然这两个功劳最大的人一个是他的妹妹、一个是他的儿子.都是血缘最近、平素也最亲昵的人. 隆基是他放在身边儿最近的、他亲自看护与教导长大的孩子.且他也一向器重.并且三郎的母妃当年去的委实是早.这个儿子身心背负着的负重、吃的苦头也最多.他对其宠爱与怜惜程度自不必说;而太平则是他唯一的胞妹.又是中宗时期与他共处一个阵营、共同谋划、有着共同立场与共同感念的默契的人.这一次韦后之乱太平也委实出力不少、更在小皇帝呆愣皇位不置可否时摆出了姑母的架子、推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把.他们兄妹二人的感情也委实深厚. 但时今情势不同了.乾坤已经陡然翻转.若是沒有了共同的目标与共同的忧怖.那么昔时再稳妥根植的感情也会渐渐消散在沙土之上. 李旦是聪明的.所以他提拔太平.是企图以太平的势力來与隆基做相互的钳制……通过这暧昧不明的举动.也可以看出來李旦说什么太子之位有两个人选这话真的是场面话.在他的心里.属意的一直都是老三.只有老三做了太子.才存在太平公主与太子之间相互牵制;若是老大成了太子.老大的势力微乎其微.又何來与太平公主相互牵制. 只是.太平与隆基之间那一份自成的默契、与一份青梅竹马般甚笃的情谊;且正是因了两个人共同配合的那样默契.才有了这一场煞是成功、且干脆漂亮的兴兵宫禁改换天地.李旦又为什么那么笃定.笃定他们两派人日后一定会互掐互争、互相牵制.而不是抱在一起一致对他. 恍然间明白了李旦的自信來自哪里…… 因为太平与隆基他们沒有抱在一起、团结一致的共同敌对皇上的理由.他们各自都只会想着得到最大的权利.特别是隆基.隆基会是太子.且儿子跟父亲素來最亲.他日后是要接替父亲的班.若是对外也只有跟父亲一致來对太平.又哪里有道理与太平一致对向自己的父亲、逼父亲权势凌落的道理. 太平不可能成为大唐日后的皇后.所以她沒有与那个男人团结一致、共为阵营的机缘.隆基也不会傻到扶持一个瓜分自己皇权的姑母的地步…… 越是这么往深里想着.太平的思绪便又有了变化.她倏然觉的怎么有点儿李旦是计划与隆基结为共盟.先是逼她不得不崭露头角、锋芒必露.然后在她膨胀到一个恰到好处的点位之时.父子两个再一并把她除去的感觉. 心念甫震.太平心有惶惶然、亦有戚戚然. 她接了那道明黄的圣旨.恭谦规矩的谢了这委实浩荡的隆恩.但她委婉的拒绝了这“临朝听政”的特权. 可李旦扶持胞妹、感念胞妹、对胞妹一定要施以荣宠的心思似乎很坚韧.见太平拒绝临朝.他便使人抱着公文送去公主府.朝政内外诸多事物请公主裁决. 推脱不掉、拂之不去.虽然这是太平一早与隆基合谋、瞒着李旦占据了政.变主导地位.日后想要独享成果的最终目的.但当这个目的真正达成、摆在眼前的时候.她却整个人都如被火温、很不好受. 太平只觉的自己时今虽享有看似无边的权势、风华无以匹及的地位.可整个人却处在一种很尴尬的境地里.且是万分的尴尬…… 同时尴尬的.还有李隆基. 他早在当初举事之时.就已经做好了事后成为太子、揽权听政的打算.可谁知道前遭才把功劳让给父亲、把父亲推上皇位.父亲却转脸儿就要把他搁置一旁、使那原本信心满满看着就到手的东西迟迟都触及不到. 太平公主的扶持与势力更甚的崛起.于隆基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父子连心.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隆基看出了父亲的用意. 当然.不排除父亲还是在跟他与太平怄气.就如当初他跪在殿外谏求父亲出來主持大局、父亲却抛下一句“江山是你夺來的.皇帝你自己做吧”这类话一样.李旦心里还是不能释然.心道这皇位既然是你们夺來的.那由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但纵然是如此.不该妥协的事情还是半点儿都不能妥协的.理政一事合该是由他这个儿子來协助.却时今不仅他沒有被立为太子、赋予辅政之权.反倒这大权的裁决者变成了姑姑.这是通过妹妹的势力.來牵制他这个政.变的功臣了. 隆基心中分外闷窘.那逼仄的感觉憋的他只觉的自己就要爆炸、偏又无处发泄.父亲处处夹击他.将他围拢在死阴之地、让他有若四面楚歌. 这别样的悲凉忽而令他感到那样的无助.这么多年來头遭感觉到这一种彻入骨髓的无助.这一切居然还是他的生身父亲、对他一向慈爱且栽培的父亲所亲自给予……从未想到. 那是他的父亲啊.是可以包容他、宽宥他、顾惜他、器重他、毫无杂质毫不复杂的真诚待他的.这个世界上他曾以为独一无二、唯独仅此的人. 在他心中.那对人间挚爱最后一点儿单纯的留白.一直愿意相信、也从不怀疑的最后一点儿释然.居然也要这样彻底染上可悲的污垢么. 果然啊.在权势与利益面前.谁也不单纯……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金仙玉真,二位公主请入道 () 晴好的天气里.人的心境便也跟着或多或少有所更迭. 李旦脱去了那一席厚重的龙袍.着了玉色坠碎玉的宽袍.负手在庭院里仰头看云.冉冉阳光照耀下來.倏倏然落了他一身.并着那如许的天风撩拨的发丝微曳. 天空如洗.薄纱似的轻云在那广袤浩瀚的帏幕里伏伏贴帖铺展的平缓.一眼含及之后便觉的心都是极开阔的. 他叹了口气.时今登基为帝不过也就几天的光景.却沉淀的好似浓缩了他一生的经历. 爱人的远离、身份的骤变、时局的逆转、沧海桑田的轮换.不是不慨叹、也不是不再多情.只是这几日要忙碌的事情、要筹谋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于公于私、于明于暗.全都压的他透不过气.根本就分不出半点儿的时间再去怎样的抒情. 也就只有在这若许偷闲的时刻.他才能得着机变对那天空望一望云、缓一口气.然后大抵就是陷入长久的发呆、长久的追思.他追思起往昔的那些人和那些事.追思起那个藏在心里、葬在心里的眷恋之人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她甘愿涉险不惜一切付予他的帮衬、她长远练达隐而不发主意自成的笃定筹措、她隐忍藏匿始终不流于外的厚重……他逃不过.逃不过这一道天劫.这美丽的桃花劫呵.稍一触碰、一念及.便扣进了他的心房.引得他闷胸窒息、啜啜然欲罢不得. 或许他李旦这一辈子.就悲剧在两个女人的手里了. 一位是他权势滔天、铁血政权的母亲;一位就是与他心心相印、最终到底还是自作聪明离他而去、陷他于万丈泥潭徒自悲苦而不得出的挚爱女子. 罢了.呵……勾唇苦笑间.又徐徐然自嘲.这般哭笑不得、遁逃不出的一段常人难以感知到的际遇.有幸被他遇到、有幸被他经历.栽在她们两个人手里.都是至亲至爱、且这两个人自身亦有着一段无可分割之关系的两个人手里.他认了. 忽而一阵急急的足步声搅扰了李旦此刻的安宁.回身时见是贴身的宦官疾步前來、后对他行了一礼. 旦观其神色.微聚了眉峰问询. 那宦官忙不迭道:“回皇上.方才金仙、玉真二位公主來过了.”又一停.“又得知陛下还在歇息.便未打扰.时今奴才见您已经起身.特來告知.”颔首曲身. 听闻自己的两位女儿來过.李旦心中忽而就柔了一柔. 金仙、玉真两位公主.是三郎李隆基的同母胞妹.皆是当年的德妃窦氏所出.那时隆基不过才七岁不到的样子.而这两个妹妹年岁就更是小.这三个孩子早年便失去了母亲.后又因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而害累的苦头尽吃.他在心里对他们分外怜惜. 最小的玉真当初并不懂得死别为何物.只知道母亲不在了.只一味的哭喊着要母亲抱.而金仙的年岁要长一些.比妹妹更多了几分感知力.隐隐明白母亲再也回不來.故而苦心与懂事儿程度更甚.最苦的是三郎……当初这孩子正处在一个半大不大的年景.且又素來多思.更是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的非要认定母亲的死是他害的;并且李旦还告知他不可表现出悲伤.让那么小的孩子却背负了比常人还多几重的压力、感知着厚冗的阴霾.想來实在残酷. 兴许这也是隆基为什么城府渊深、心思决酷的根源所在…… 旦抬手抚了抚太阳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一直存着愧疚、搁置着那一段心事.这念头总是时不时的往三郎身上转.他错目叹了口气.示意那宦官继续往下说. 这位贴身的公公素來懂得察言观色.体察到皇上此刻心思的积沉.他那姿态并着话语便更是小心翼翼:“二位公主说.想要离宫修道.”语尽时抬目悄然观察皇上面儿上的反应. 旦心念一定.即而侧首蹙眉. 宦官感知着皇上的示意.即而颔了颔首启口继续:“二位公主说.早年前陛下时局未稳、她们姐妹二人颠簸在外.曾遇横祸.是时……”一顿又小心翼翼道.“有仙人显灵、护体三次.适才得以安然.” 李旦静静的听着.眉心又渐渐舒展.并不发一言. 宦官心中斟酌须臾.又道:“又加之德妃娘娘……去的委实是早.且也可怜.”因触及到的是李旦一段敏感的往事.故而又恼不得格外小心.“二位公主孝心昭昭.不忍母亲成为野鬼孤魂.故而欲要入道.为母亲祈福.”终于是将公主们的意思.委婉的传达了完. 其实就在方才听到这两个女儿欲要入道时.李旦便在心中有了那么几分了然.他对自己的孩子.从來都有个大抵数目的了解.知道这两个女儿素來性情恬淡.又加之早年他身遭幽囚.这两个年幼的孩子是胞妹太平公主照拂着长大.也多少受到太平年少入道时的那么几分影响. 说起德妃.更委实可怜…… 其实自从武皇去后.他近年來也多次探寻发妻王皇后、以及德妃的葬身之处.但是.都沒有结果. 同时他也知道.隆基私下里也在与那两位胞妹一起探寻其母的葬身地.亦不曾有结果. 这些孩子们虽贵为皇家的皇子公主、金枝玉叶.但其身世、肩头那份厚重的背负.都是比常人要重了太多太多.委实是可怜、也委实是让人心疼. 而他们的生身母亲.那被抛尸的窦德妃、还有他的发妻王皇后真真也是可怜的.时今不管这两个女儿是在盛世的流光里渐渐消磨了心志与那份萦绕的期许.变得心灰意冷.故而在他这个父亲当政、他们也不用再害怕的时候急忙寻了个由头欲要离开这座浮华却阴霾的宫殿;还是当真感念其母凄楚可怜、孝心昭昭自愿祈福也好.既然这是她们姊妹两个的选择.他这个做父亲的.便不要拂逆她们唯一的愿望了吧. 同时李旦也清楚的很.这两个女儿冰雪聪明.方才之所以不亲自入见、而是通过贴身太监來传达她们的心意.并非是因为李旦尚不曾起身.而是为了避嫌. 时今太子未立却将立.而李旦却提出了两个合适的人选、还摆出了悬而未决反复犹豫的架势.其中三子李隆基是金仙、玉真两位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她们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來找父亲.难免被谁猜度了用心、也说道了他们兄妹三人的许多闲话.故而不曾进來. 旦忽起了些会心的微笑.即而颔首缓神、叹了口气:“朕的这两个孩子.随了朕的素性啊……”于此一顿.唇畔笑意微扬.“便连最小的持盈.时今都已出落成如此懂事儿的亭亭少女.堪叹时光.真的如斯夫骤逝呵.”一叹出口.似是释然、又似是慨叹. 一旁宦官忙不迭摇头启口:“皇上春秋正盛.纵然是时光如寄.也沒能在您身儿上留下痕迹呢.” 显然这是一句当不得真的恭维之话.旦心里一舒.笑了笑.只当了玩笑话. 时光怎么可能在人的身上留不下痕迹呢.纵然有些时候你不知道.可看着那已经长大成人、出落亭亭的孩子们.便不得不承认你的苍老. 身与心皆逃不过这苍老.这是茫茫的天道、也是冥冥的轮回. 其实转念想想.人生不过百年光景.幼时不能体味这弹指一挥的短暂.只觉的流光何其漫漫、岁月何其冗长.可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这么一日日的走过來.有朝一日恍恍然的那么一回首.顿才发现.原來已经过了半生.原來岁月真的是有如昙花开放一般的短暂……这一百年其实都不到的时光.又能做出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情.纵然建功立业、声威赫赫.当回首已是百年身时.还不到底就是那一把黄土掩埋千秋功与过. 这玲珑社稷、这如黛江山.从來就不是真正属于哪个人的. 可这一生光阴虚度.似乎直到历尽了沧桑遍布、看尽了乾坤翻转之后.才惶然惊觉自己从來就沒有顺心如意过.才倏然便后悔为什么自己不去抓住那些本该去抓、值得去抓、真正最重要的东西. 过來人有着这样躬身历经一世之后才缔结出的经验.这经验非得一世以性命才能参悟的出.他们恨不得后來人明白这真正的精髓.使他们不要再重复自己的老路……但饶是苦心苦魂儿的说破了嘴皮子.他们也依旧不能懂得半分.因为他们沒有经历过.而当有一日他们经历了、明白了、悟透了、惊觉了、后悔了……他们也便成了又一个昔时的故人. 这是.何其苍凉啊…… 又兴许有些时候.死了.比活着好.不是么. 旦自嘲. 苍天造化、如织定数.怎么安排便一定有它们自身的道理.人的生命.兴许一百年就足够了.只在这娑婆尘世受一百年的苦.终归要好过千年万年沒个止尽、沒个边缘的苦海茫茫……可轮回转生若不得遁出.不也还得再受苦. 这万千世间、这无间轮回.何其庞大、又何其渺小.于佛陀不过是飞跃莲花都不到的一瞬;而于芸芸苍生.却是幻似永挣不出的苦海无边、茫无崖际…… 李旦准许了两位爱女入道的行为.命为二位公主兴修别苑、建立道观.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异心终起,储君之事各怀思 () 月色皎皎的洒下來.溶溶的韵致无法疏散这心底的一丛芜杂.冷然的气息在这七月的夏夜里流转的悄无声息. 隆基独自一人在府内庭院里对着那冷月自斟自饮.一倏然心思顺着那银白的婵娟飘忽到了太平的身上去.一倏然又拉回來……兜兜转转的.忒害累他头痛. 他有些不可控制这心头芜杂的乱绪.又归根结底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事情烦恼.其实再想想.又似乎事事都烦恼……太平势力突飞猛进的崛起.看着就在眼边儿的太子之位悬而未决的心燥.还有对往后局势原以为水天清明、却又重新被搅动浑浊的无奈.等等等等.桩桩件件又有哪一条不害他累心. 倏然间那念头一转.水面拂來的风夹着些料峭震的他一激灵.陡然想到心腹來跟他报备说大哥成器去找过皇上了…… 大哥是这些兄弟里边儿心境最为平和、也最像父亲的.他的行事与原则从來都是那样的分明.隆基心里也明白.大哥是个极聪明的人.应该已经看明白了当下这虽乱、却其实也算稳妥的局势.纵是父亲当真愿意给大哥太子之位.毫无建树、根基与人心更是不能与隆基相匹敌一二的大哥.他真的敢接么. 所以大哥是不会跟他争什么的.可既然如此.那这又去找父亲是为了什么. 兴许是他和身边人都想的太多了;兴许大哥只是去向父亲请安、说话.陪着父亲坐坐聊聊. 无论如何.大哥那里还是一定要稳住的.一定的…… 时势从來如潮水.断定一个人也往往不能由外表、由他一直以來流露出的表现而断定这个人究竟怎么样.因为一个人能够叫你看到的东西.一定是他想让你看到的.那么他不想让你看到的你又知道多少. 更况乎时局可以改变.情势与人心、与人的素性和想法更是一天一个样子.这些又岂有一个常理可循可控制.辗转在这权利的漩涡里又不是一日两日.很多东西心里已经十分明白了. 隆基心念一动.抬手将那指间擒着的酒盏凑近嘴唇.仰脖灌下这一盏已经冰冷的酒水.即而起身.抬手将那肩头罩着的披风裹紧了一把.就着这清冽的一汪月色.信步稳稳的出了府去. . 玄色的天幕好似瑶台仙境里打翻了的泼墨.将这座璀璨的盛世包裹的浓稠浑厚.长街各处点起了连绵的花灯.远远望去便见灯影摇曳、紫云回旋.千灯与那万顷的光泽相映成趣.竟是比之白日似乎都要繁华璀璨. 先前贞观时期.大唐禁夜的条令施行的十分严谨.一到二更时期便开始敲八百遍催行鼓.所有的百姓都要回到自己所居住的坊间.到了落锁的时辰那高墙围筑的各个坊间大门便会落锁.次日天明时才重新打开、放行. 坊与市相互隔绝.自然也不存在肆夜的红楼、无边的不夜. 除了元宵夜、新年夜等节日亦或者大日子.日日夜夜皆如是. 可时今大唐已经渐渐破了这其实稳妥的旧风俗.渐渐出现夜市、并且规模逐渐庞大.越是夜晚时候.那劳作了一天的百姓得了歇息的空子.便越是会趁机出來游街闲逛、约上三五好友到那酒楼花市去喝喝小酒聊聊天儿.人人都退去了白日里那份中规中矩的忙碌.处处灯花儿摇坠、光影蹿动.好不繁华、好不热闹.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渐渐也跟着被打破.这座繁华而鼎盛的都市变得越來越别具一格.大唐终于成了云集万千光华的不夜魔都.饶是天底下最出奇的传说、最传奇的向往都在这个朝代齐齐的云集若此.它犹如最璀璨耀目的一颗明珠.昂首屹立在世界之央.受万众礼遇、享无边丰饶…… 肆夜穿行红楼柳.谁令踏尽长安花. 太平着一席艳丽如冶的红衣.眉目间点了如是华丽的眼妆.那刻意上挑、画到鬓里去的狭眉彰显着她通身沉淀的凌厉.将那大唐帝国最为生威赫赫、位高权重的公主的威仪彰显的相得益彰. 那绘着贝壳、珠玉、百鸟长羽的软轿如一朵來自悠远天际的祥云.轻轻曳曳的一路穿行过这繁华的长街曲巷. 这一顶华丽的小轿所经之处便带起一阵璀然光鲜的波浪.轿身上镶嵌、悬挂的珠宝折射了天光夜色.波及出一圈圈水波游鱼般的纹络.晕染的肆夜有如被这一抹凌厉的剪刀利刃倏然便剪破…… 长安是大唐最古老的都城.这里的百姓早已司空见惯了皇室贵族的仪帐.故而虽然这华美贵气又威严凛凛的软轿波及出无匹的势头.却也沒有令谁到了太过于惊疑的地步.很快的.那笑语欢声的人丛中便有人认出了.这是太平公主的轿子. 而这顶肆夜之中如云如雾、神圣繁冶的绣轿.此刻正行往皇长子李成器的府中. 一阵夜风起的缪缪.徐徐然便掀起这珠光宝气的轿帘儿.影影绰绰的露出里边儿太平公主那张被映的美轮美奂的面孔. 她秀眉微蹙.神色看似淡然.可眼底深处那积蓄的一团磷火呼应着她此刻心中的左右思量、百感交集…… 太平这些日子以來也不好过.虽然她时今的地位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都隐隐有与皇帝即将企及的感觉.可外表的光鲜拯救不了她内心的煎熬. 越是这浓稠如蜜糖的权势的滋味儿.便越是埋藏了锋利凛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个猝不及防把她杀死的双刃剑.一方面是她猜度不透皇帝的心思.不知道这个一向沉稳老成的四皇兄如此栽培她.对她究竟有几多的真情谊. 而另一方面……她食髓知味.在沾染了权势的鸦片、这彻骨的荼毒之后.便决计是沒有那么轻易愿意放开了. 武皇在时.太平的羽翼还不曾丰满.她需要借助母亲的庇护、并在同时机变的寻找自己乘凉的大树;在中宗时期.她已经威风八面、势力渐显.可当时的她是与相王李旦一为安国、一为镇国.身担着同样的隆宠与势力.到底还不足以靠一人之力便权倾朝野;可时今.太平被登基为帝的李旦赋予了更高的权利、还有这愈发分明的公然参政的权利.她一下子权倾朝野.且这唐宫内外也再沒有谁能跟她的势力匹敌. 除了……李隆基. 太平她感觉自己已被这大唐的水土滋润的由富贵倾城的牡丹、一夜间盛开成一朵冶丽邪魅的罂粟花.她贪恋这样的感觉.这样无边的权势令她一面那样忧怖的担心自己落得个兔死狗烹、做了野鬼孤魂的结局.一面又那样的饮鸩止渴而实难罢手.尝到大甜头的她.一改中宗时期低到尘埃里的行事作风.再也不愿隐忍、再也不愿继续扮鸵鸟了…… 人生在世算來不过百载不到的光阴.为何要这样一直自苦.让自己不得幸福. 剧烈的患得患失感令她惶恐又惊喜.又因为太欢喜、太贪恋而愈发冲昏了头脑般的患得患失. 她是真的好怕.她怕日后一旦失去这权利.自己会落得同上官婉儿、同韦后安乐等太多祭献品一样的结果.所以她要守住.要拼尽一切稳固自己的地位.使这根基深厚到饶是皇帝、饶是他人想要铲除.也依旧动辄不移、奈何不得的地步. 而眼下最可能使得她丧失这权利、且日后欲见到的一定会与她分庭抗礼的人.就是李隆基…… 宿命也好.狠戾也罢.拿出与当年除去挚爱男人來俊臣一样酷绝的手段也好.怎么说都好.太平心中隐隐有了这样一个笃定.绝对不能让李隆基成为太子.绝对不能让同是政.变功臣的李隆基.与她这个姑母一起相互限制.不容许这局面再回到当初中宗时期她与李旦那样平分秋色的情势上去. 换言之.她不愿跟隆基相互制约、瓜分权利.她想一头独大.想独自揽过这朝政的大纲、成为大唐独一无二的太平公主.成为与母亲一辙、却又比母亲德行更受尊崇的女强人.得到绝对的权势. 可李隆基的根基与势力时今是渊博的;多年交集.隆基的为人与行事手法的果决、那机谨的头脑与极深的城府她也早领教过.要如何把控住这局面.遏制住拥护三皇子隆基成为太子的大风尚. 办法不是沒有…… 这做个结扑进去的突破口.就在皇长子李成器身上. 不管李旦是出乎怎样的用心.那日在朝堂上直截了当的提出了皇太子的人选有两个.长子成器亦有资格.初衷和用心她全不用管.只要有李旦这句话便已经足够了. 她就不相信.李成器这个早在幼时便已被立为太子、且又是嫡子还是长子的皇子.他面对唾手可及的无边皇权便真的一点儿都不动心.他就当真愿意日后屈尊降贵在自己的三弟之下. 成器表现淡泊.是因他非功臣也沒势力.他沒得争.而如果这个时候.太平公主愿意以自己的权势.推成器一把呢…… 只要利用李成器让他们兄弟俩互掐.隆基的势力便会得到暂时的羁绊.日后成器被她太平公主推上太子位、最终又登基为帝.她太平便是首要的功臣.成器必然对她感念非常. 她一点儿都不担心到时候成了皇帝的李成器会除去她这个功高盖主的姑母.因为那个时候的太平纵然不会去担女皇的浮名.也足以把控住所有的朝局、让他做个乖乖顺顺听命于她的傀儡皇帝了…… 权势的腥风裹着yuwang的野心一层层自远方波及.拂在面上便带起一阵细微的涟漪.太平抬手.把那夹着花柳鲜香、被夜风吹开的坠玉轿帘儿重新垂下來.万顷的华光璀璨被隔绝在小轿之外.乌沉的视野里.那无边的璀璨与yuwang的熏熏.却落进了这位丰腴美丽的公主一双狭长上挑、精光凛利的丹凤兮眸里……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意不在酒,太平深夜访宋王 || 宋王府内.一阵冉冉的玉笛声穿越了玄色的夜波、刺破了重叠的阴霾.以其泠泠的韵致将整座王府与喧嚣繁华的不夜城池做了大隐隐于市的隔绝. 今晚夜色静好.成器忽而睡意寥寥.便孑孑然立身庭院.合着冷月如是泠泠的光泽.颔首阖目、专注的吹奏着素指间擒着的心爱紫玉笛. 他素性里的那一份恬淡与老成.当真是随了父亲李旦.整个人看上去都是稳当当的.很有一种出离尘世、超然物外的沉淀感. 不仅如此.他的经历与父亲李旦也总有那么几分有心无意的相似. 李旦曾推让皇帝之位;而成器在当初中宗李显复辟登基之后.因怜惜子侄而欲要封他为蔡王.他亦如其父不受皇位一样.谏言只道自己不才、不敢当.且“固辞不受”. 说起这个.时今摆在眼前的又一道关乎重大、举足轻重的大事.他亦早已下定了决心.固辞不受了…… 成器的思绪打了个结.他微停了停.转目瞧了眼前方荷塘里挂在宽荷叶儿上的一滴露珠.即而笑了笑.继续专注于抚弄指间玉笛. 他从不曾内心纠葛.更不曾如身处冰川火海.因为他一早就已经有了抉择.故而不会继续纠葛. 虽然父亲在即位后便立即命他为左卫大将军.看似荣宠加身、更掌实际兵权.且此举有些用他來防范三弟隆基之嫌.可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表现出來的自然都是想让人看到的.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深意却委实需要揣摸. 父亲要防范的.怎么会是自己的儿子.每一位皇帝登基之初.朝局都不会固若金汤.这需要防范的人何其之多.赋予他兵权、启用他.是因信任他.而提出他亦有资格成为太子.一來是要做给朝臣和天下臣民看.因为他毕竟是嫡长子.父亲若是不表个态度便多少不合礼制;二來.兴许是在探寻他的想法、用此举洞悉他的意思;三來.应该是为了暂且震慑一下功劳赫赫的三弟.毕竟父亲是皇帝.若是不摆出些皇帝的威仪……倒不是针对三弟.三弟身后那些追随者岂不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那还管束得了、镇得住么. 如此尔尔. 太子之位.父亲沒那个给他的真意.他自己更是沒那等闲的心思. “我道是何院儿何处传來的清音一脉.这么暗暗飞声.” 倏然.有女子银铃般的巧笑声突忽传來.那声音清悦的有如一阵泉水潺潺.在这肆夜的阴霾里破空穿越、漫溯入耳. 成器甫一惊觉.惶然间又猛地有所反应.这声音该是…… 他忙不迭转身.果然那眼帘深处便撞见了一席红衣、灼灼耀耀的太平公主.这月色之下、庭院荷花塘之畔.太平正巧笑盈盈的莞尔笑对.边向他微微颔了颔首. 纵然李成器同这位公主之间的交集并不深、碰面次数更是寥寥.但太平公主在大唐帝国早便已是一个传奇.不仅身系着高贵的出身、云集了两朝皇帝的血脉.且还得着武皇的恩宠与中宗、睿宗几位兄长的提携和照扶.她躬自参与和发动的三场政.变更是何其锋芒尽显.武皇的登基有她的助阵.中宗的登基得她的扶持.时今父亲睿宗的登基更是全赖于她的一手策划、推动、施行.这个分明娇艳如花的女人无论是威势还是才智.都似乎只有被人仰望的份儿. 只是这夜色深深、光影沉沉.她却來自己府上有什么参详. 成器心思暗转.却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含笑温温的迎了上去.对太平曲身谦谦然施了个礼:“原來是姑母.成器不知姑母大驾.有失远迎了.还请……姑母恕罪呢.”于此又作了个揖.声息里抬举之意昭著. 太平忙笑着将他虚扶了一把:“本就是一家人.说什么这类见外的话.真是.”眉目一颦.假意嗔怪. 成器便一笑逢迎.比了个“请”的姿势.将太平迎至水榭处落座下來.又命侍女上了茶果. “不忙事儿.”太平莞尔打断.边有意无意的扫了眼荷塘里倦倦慵慵的晚荷.虽然姿态也是闲适.但就此忽而缄默. 成器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将侍立左右之人俱数遣退.这可是太平公主.这么个时辰來到他府上寻他.自然不会是为了什么叙叙家常、聊聊闲天儿那么简单. 随着侍从的俱数退下.原本还算温和的周遭空气便跟着倏然一下有些发凛.隔过银辉样的月华.成器看向对面赏荷的太平公主. 这些年來这个花样的女人渐渐走向成熟.不仅眉目愈发妩媚、面靥愈发秀美耀目.且那萦绕周身的一种威严气魄、无边贵气更是昭著非常.也不知道是暗影疏林扰乱了人的眼睛.还是这颗心忽而变得燥动难平.在太平公主那年轻且富有活力的面孔上.成器倏然一下看到了当年皇奶奶武则天的影子…… 这甫至的熟稔感令他周身陡然一颤.即便武皇早已大去.但那经年以來迫于武皇动辄不移的绝对威仪.那些在武皇手底下低到沒了姿态又入土三分的、近乎于苟且偷安的日子.依旧令成器惶惶然难自控. 这便是武皇的神奇力量.受过她震撼、历经过她那个时代的当事人.便是在乾坤已然大变、流光渐渐坦缓之后.只稍稍一触碰那记忆.便依旧倏倏然宛如陷入莫名的魔咒. 不过太平与她那铁血威严的母亲.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见成器已将众人屏退.太平便重又将目光往他这边儿转了转.檀唇噙笑未敛、眸波潋滟生烟:“宋王好兴致.将这王府打理的这样别有洞天……这阵子以來.可是又研习了别样的新曲儿.”依旧沒改方才那温温的家常调子.姿态亦是闲然自得.似乎并沒什么不寻常处. 可李成器了解太平公主的为人.更洞悉着她那一层來意.一來二去间.心里头滋生出了隐隐的猜度.他留着那一份心:“姑母笑话成器了.”面上姿态谦卑如故.晚辈模样做了足.“若说起來.姑母的公主府才是堂皇富丽的好去处.小王不过是顺着那么份贴近自然的心思粗粗的打理府苑.又岂敢在姑母面前献陋呢.”亦是家常的调子.不过话里有话.他刻意强调了“贴近自然”.多少传达了些自己不喜朝堂纷争、只愿平淡度日的心思. 太平听出了成器话里的意思.她隐而不发:“瞧瞧.似宋王这等风雅卓绝之人.又岂是我们这类食五谷的烟火凡人能比拟的.”于此将那目光沉了一沉.徐徐然含笑间便有了别样意味.“时今李家子弟里.似宋王这样的委实是少.当作为楷模引众人学习才好呢.” 成器心中一惊.这话若是再往下说.一定会牵扯到立太子之事上…… 果然他猜的不错.姑母是为了这太子之事而來的.她是想传达给自己一种怎样的想法.是要劝他放弃.还是……她属意的太子人选其实是他.她要推他上位. 成器侧首.心道无论如何.他都是不愿淌这一趟混水.也依稀能够嗅出些太平的心思……姑母不满足于现今这丰饶的权利.她想要获得更多的权利.她欲要控制他. 自己.又岂是那么好控制的. “姑母这样说.真个是折煞成器了.”他佯作不解其意.铁定揣着明白装糊涂.边执了一盏香茗微微品饮一口.面上神色闲适而淡泊.声息亦是云淡风轻翩翩然的调子.“我平素喜静恶动.也就只沈溺这些个雪月风花、鼓乐自然.不过啊.却也不敢自居是最好的.我们兄弟之间知音识曲儿者大有人在.论道起來也是各有千秋.”边为太平满了一盏茶.恭敬且顺势的向她面前递过去.“譬如三弟的羯鼓.那可谓是入化之境.无人能敌呢.”一补充.煞是顺势. 太平心中微定.李成器就这样不动声色的把李隆基也放了上來做比较.且谦和之余又推了隆基.虽看似只言音律、其实深意叠藏……她旋即接过成器递來的茶盏.微微啜饮一口.心思慢慢儿收拢. 看來眼前的宋王是打定主意装聋作哑.可她这一遭过來的目的已然明确.委实不愿继续这么顾左右而言他的打哑谜、兜圈子……若是继续这么兜转下去.针锋要处都被这小子给避了开.委实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倒不如直接了当一些的好. 心念微定.太平倏然一收面上那浮虚的浅笑.干脆就开门见山的把话題挑了明白:“成器.姑母知道你是聪明人.亦不愿跟你虚与委蛇的兜转的沒个休止.”她声息与神色忽地肃穆.目光化为两道利刃直抵着刺过去.“太子乃是国之根本.而时今储君之位悬空未决.你身为陛下嫡子、又为长子.祖宗理法早有定夺.那问鼎太子之位独一无二的人选.非你这个嫡长子不可.”铮一下那声息一凛.调子扬起來时.狭长的凤眸中陡地光影熠熠.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前狼后虎,情势终要直面对 () “非也啊姑母.”成器早有一重筹谋积蓄在心里.方才他原本想要遏制住太平话锋的势头.却不料太平不理他频频的暗中示意.还是把这话头给提了起來. 事已至此.成器委实无法再这么继续装聋作哑扮愚者.他的反应刻意显得极是惊惶:“太子乃一国之根本.关乎祖宗基业、身负万顷责任.成器就是一介闲人.无德无能.岂能当之.”于此又对着太平一个抱拳.尽量把气氛控制的不那么冰冷紧张.“姑母您啊.实在错爱成器了.”落言一叹、勾唇笑笑. 太平瞧出來他是在推诿.这样的推诿倒不像是刻意佯装的.她心中委实就是一急.成器承载了她一通缜密谋划中可以说全部的希望.时今若是成器这颗棋不肯迈出.这第一步棋都落子不得.又何谈日后那铺陈满盘的苦心布局. “这可不是太过于的自谦了.”太平蹙眉摇首.面上做了欣赏之态.敛了眸波徐徐然叹息一声又道.“啧.你父皇才一登基便在王衔之外又封你为左卫大将军.这是将实质的一部分兵权给你掌控.若是你当真无才德.他岂不成了昏君.” “昏君”二字令成器一惊.下意识想止住太平这话.但启口后又默了声息.心里明白.太平这是在激他.若是他当真忙不迭的否定.那太平就会说出诸如“所以说.皇帝是明君.他识人的眼光素來不错.你绝对担当的起太子大位”等一番话.这话还不是就在这里等着他么. 太平瞧他一瞧.将心绪并着声息都稳了下來.启口不紧不慢的继续道:“那日朝堂之上.皇上他又开门见山的提出.太子的扶立有你的份儿.”她刻意隔过了隆基不作提及.“宋王既是嫡出、又是长子.且早年武皇在时便已被立为太子……我看这当下除了成器你.决计是沒人能服得住那大位的.”后面的句调用了肯定的语气.太平周身显出一种无形的气场.这气场忽而何其凛冽、何其威仪且不容置疑. 若是旁人.定会慑于她这阵仗、这等近于跋扈的威仪而不自觉抖三抖的.可成器因心中自有一番忖度.故而他的心念并未随着太平的神情、字句往深处引走.整个人自然也就不为所动、镇定非常. “姑母也说父皇早有提议么不是.”他唇畔那挂着的一道温弧依旧未敛.向太平侧了侧首.敛目时声色玩.味.“所以啊.这立谁不立谁的.理应是由陛下决定.父皇那里早有定论.哪儿轮得到我等臣子妄言揣测.”于此甫一抬目.平和的目光也变得噙了昭昭的凛冽. 太平心头陡震.即而压不住的心火便跟着蹭蹭向上涨. 她实觉自己那不容置疑的威仪受到了挑衅.这等明目张胆的当面儿不把她放在眼里.令她煞是不悦.似乎这也是她活在世上几十年來头遭被这么羞辱. 对.就是羞辱……巨大的羞辱感将这位骄傲凛凛的公主瞬间便吞沒.不知道这之中还有沒有些近于无赖的气急败坏. 她心中抑愤难平.心道这天底下当真还有到手的权势不要、往外推的呆者.当初李旦不肯受之、谦让皇位那是因为时局所至.他不得不那般.后來不还是当了皇帝做了天子.时今她太平公主都把姿态放的如此之低、意思表明的如此之明白了.只要李成器肯应一句.她便会鼎立助他登位.一切一切合该是一拍即合.就等他点个头儿了.这如此简单的事情.谁知道这个人他却…… 不过太平的克制力素來极强.口不对心、面不由衷是这权势漩涡里最基本的自保.一任内心的波涛再怎样起伏难扼.她面儿上那么副云淡风轻、浑不为所动的姿态依旧将心情真意隐藏的滴水不漏. 搬出君臣之道來匡她.这低劣的文字游戏还真是惹她好笑…… “呵.”侧首微偏.太平软糯的绯唇勾勒出偏于凉薄的一笑.也不知沉默了有多久.灵灵的眸波闪了善睐的浮彩.她重新看定这不知好歹的李成器.“陛下是天子.他的心里自然有着定夺.可也需得你这边儿给予回应不是.”又一颔首.声色陡又肃穆.“有些时候.做不做事、怎样做事.都只由天意.半点不由自己的意愿……这个道理.宋王该明白.”尾音一凛. 成器亦一转目.太平这话里的意思很耐人寻味.他依稀嗅到了不好的味道.不止是告诫、不止是威胁……还有说不出的许多负重、许多沉淀.但终究是听來极压迫、令人不舒服的. 太平起身.逶迤了碎步曳曳踱至成器的身边.单手搭了搭他的肩膀.绕着他徐徐然行步:“时今我來了你这宋王府.这等不避讳的阵仗.定会传到留了心思的人那里去.”她停一停.真真假假徐徐然掺了邪佞.“你已与我有所交集.只怕你三弟那里……会多心的.”足步停住.黛眉一展. 成器心中隐动.这近于威胁的字句、神色、情形都令他很是不适.但他又委实不敢过于直白的对太平公主有所拂逆.心知太平这话里的意思.是说以三郎的行事.该会对他这个兄长采取些先下手为强的措施.便也由不得他不愿陷入恼人的纷争. 只是.成器委实要好笑了.心道着.我不愿成为太子、也无心那所谓大位……你却还能威胁我非得按你意愿行事不成. 他定定心神、收整了纷纷乱绪.旋即猛一转目直面与太平目光迎上去:“我素性为人如何.三弟自然知道.”因为距离已经迫近.故而现下这咫尺的对望、这样的坚定显得情势忽而逼仄.“我本就坦荡.又何需惧怕.”滴水不漏. “你……”这一个“你”字.被太平压制着爆发在了心里.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俱是如炬的灼烧与生铁的坚实. 周遭晚风习习.带的疏袍与发丝曳曳翩飞.汩汩的灌进衣袍里.整个人都显得何其膨胀. 逼仄的对峙沒有持续太久.却拼着积累沉厚的坚韧、深比天渊的沉淀. 太平的酥胸因气韵的流转而上下起伏.竭力的克制已不能再令她平息这气焰.她缓缓的把身子重又立的端正.睥睨着成器定定的看了一眼. 那眼神冷漠的贮藏了霜雪.凌厉的又好似要把眼前的侄子刺穿刺死一样. 成器一哂.之后起了身子对太平行步施礼、上身微倾:“恭送姑母.”声色温和依旧. 越是这表里不一的态度、和这强持故作的恭敬.便越令太平心里那簇无名火蹭蹭猛地蹿动不停歇. 她也无意多留.拼着回落于身的理性.收了自己恨恨的情丝.不再理会气定神闲的宋王.转身便行往那王府大门的方向而去. 待她渐趋行出一段距离.成器方起身.颔首时目光凝在眼前渐行渐远的这一抹招摇无匹、光艳十足的大红色身影上.心口好似有垂悬的大石一点一点的继续沉淀.旋即又一点一点重新被悬起來. 当日他进宫去向父皇请安.那对父皇表明心迹之余又委婉劝阻的一席话.父皇明白是明白了.就是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会不会早日下个论断、结束这徒劳无用的虚晃一招.夜长梦多.莫要.中途出了什么不必要的横枝错结才是好啊…… 太平踏着这庭院里一地恍若开出水晶花的月华急急然的走.内里心思并着情念全都是起伏燥乱的.有对于李成器大大脱离自己预想的无奈与莫名火.还有一些对前景从长计议的茫然与不知所措. 却就这时.漫着月华游云打下的斑斑疏影她陡然一抬头.目光一下子便是一灼.连着那心都是又一定格.即而整个人都有些绵绵然软弱、沒有力气了. 便在正门之前那月华影影绰绰的地方.她与李隆基不期然便打了这一尴尬的照面儿. 隆基正抬腿迈了门槛儿进來.无心抬目间倏然瞧见正往外走的太平.他也是甫地一愣. 但很快的.二人双双都明白了彼此的來意.那心照不宣的阴霾就此如冰川一般融化于心、漫了肺腑…… 太子之立.关系到太多人的权势、地位、以及今后的命脉走势.李旦一天不予决断便不会有人真正安心.而太子立谁.皇长子李成器是个至为关键的突破口.所以.宋王府这接连几日怕都是个煞是热门儿的地方. 顺着时局的解意.隆基心中不自知的铮然便是一痛.太平來此.为的该是与他一个目的.但他到底应不应该单纯且厚道的想.她來这里是为了动员大哥主动放弃、在他李隆基夺得大宝之路上做最有力的一把帮扶.呵. 夜光是最好的掩护.玄色的充斥间这面上的表情就看得不那么鲜活了.太平这头脑里铮地就是一“嗡”.果然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这一遭來动员成器本就是对隆基往日情谊的背叛.她本就心虚.却怎么还堪堪就相互给碰上了. 思绪斑驳里.她甚至想着该以怎样的理由做个遮掩、掩饰掉自己此行一遭的目的.可却委实沒有一个稳妥的理由适合遮掩. 这时.隆基那陡然僵硬的身子似乎已经渐渐平复.他重又抬步.缓缓的向里走. 太平便也牵一牵神.堪堪抬步.故意做了轻盈姿态向门边步去. 幽光冶冶中.二人不可避免的一个照面. 隆基略停.即而向她颔了颔首.面上的神情隐在夜色里.不能看清楚. 太平心里一恍.亦同他颔首回礼.算是彼此打了招呼. 然而二人就这么擦一擦肩.继续向着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行自己的路. 月色向这庭院投了一抹抹徐徐的白.分明是寡淡清漠的颜色.刺在眼里却何其突兀……两道身影向着里外不同的方向一路缓步.越走越远.越走越不容回顾.隐隐的.一如那冥冥虚空间不能看到的.那一条人生之路. 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兄友弟悌,知音识曲表心迹 ………… 成器这边儿才送走了太平.刚要稳住心绪舒缓一下心境.又甫听管家说三皇子來了. 他心一定.心道这太平公主前脚才走、三弟后脚便过來.如此的不约而同.且要命的是这两个人肯定是堪堪的碰了见. 真是來的早不如來的巧的.委实令他头疼.倒是不怕这两个人碰面儿后会尴尬.那是他们的事情.他们若当真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于他这边儿來说半点干系都沒有. 至为重要的却是……自家三弟的为人与素性.做兄长的是了解的.他时今知道太平公主找过自己.一定会生就出许多猜度.不知道在心里会怎么作想他这个大哥了. 成器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弯.并不敢怠慢.方又迎上去.月亮底下见三弟正眉目含笑、谦谦然的大步像自己走來.便又一展颜.也是笑起來:“可是什么风儿把我们三郎给吹來了.”边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其上了水榭落座. 夜色已经很深了.成器方才又刚与太平那般弯弯绕了一番.此刻也是疲倦.偏偏三弟在这个时候过來.他便又打起精神.边心思忖度着该怎样谈话. 相比起成器的严谨.隆基却是一副随心随意、串门唠家常的云淡风轻模样.在自己大哥这里.他也不见面.扬声朗朗的道了句:“算來我们兄弟有多日不曾聚聚.弟弟煞是想念幼时与大哥鼓乐合奏的情景呢.”于成器双双落座后.他又道“近來也不知大哥研究了怎样的新曲儿.今晚可一定要与大哥探讨琢磨、玩儿个痛快.” 溶溶月色濡染了兄弟二人的眉眼.皆是年少俊逸、英姿洒沓的好风骨.隆基面上的神色煞是单纯且恳挚.又带着些隐隐的洒脱.看上去很是兴致勃勃. 这令成器倏然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幼年时.那局势并不紧密、浮生倒也多闲的那一段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日子. 侍女盈盈的上了清酒.被隆基止住:“既然是來与大哥切磋乐理.便还是饮茶清雅些.”唇畔浅笑. 成器点点头:“三弟亦是风雅之人啊.就按你说的吧.” 于是就着一湾隐隐显显的冷月.嗅着空气里自湖面波及來的一脉脉夜荷幽香.兄弟两人品茶赏月、沐风聆曲儿.闲闲然的闲聊起來. 与成器一开始所想到的剑拔弩张、气氛紧密煞是大相径庭.又兴许是自有着的那一段会心.谁都默契的沒有去谈及半点儿关乎朝政时局、关乎太子之位的紧张话題.皆是流露着真情真性尽情礼赞自然、品味名曲儿. 谈至兴浓时.成器唤侍女取了琴瑟.就着方才赏月观花儿时与隆基即兴又谱的新曲儿.这样即兴的弹奏起來. 隆基亦是心境畅然.与大哥默契以琴音相合. 一倏然那心境返璞归真.造化自然中那一份美好便流转氤氲、如甘露般填充了这亏空的身心.是有多久沒有这样恣意闲情的一壶清茶一树月光.与兄弟两相对坐、遁出红尘只谈风月的陶陶然薄醉过. 无论促成这一遭情境的真实出发点是什么.横竖眼下这剥落浮躁、透过繁华的自然写意极是令人感动. 这锦绣大唐是一座囚城.无边的浮华与无形的禁锢促成了物质、权势的海市蜃楼.而在这看似鼎盛无边、贵美无匹的城池之后.却是一大片一大片贫瘠不堪的精神沙漠.充斥着诡诈、阴险、算计、贪婪、和yuwang…… 净土从來就不在人间.五浊恶世的烟云缭绕缪转.一些从出生起便钦定的宿命是任何人、任何受制于这茫无崖际的软红娑婆间的性灵们.谁都逃不掉的. 所以这浮生片刻的清欢.大抵是偷來的.总归让人饮鸩止渴、极易沉醉…… 悠扬的乐曲令兄弟两个退了心底的芜杂和燥乱.而周围无形间升腾起的兄友弟悌之恭之顺更是令二人心魂安宁.好似涓涓的甘露水顺着经脉波及而过.浇灭了浮躁的心火、带來了旷古的一种祥和.身与心、情与景、精神与物质、造化与自然……一切的一切在这片刻的醍醐顶礼间.倏然一下.全都模糊了原本既定的一个界限.变得那样自然而然、完美的和谐. 一曲渐落、十指旋转间缓缓儿的挑了一个余音次第落下來.周遭一切恍恍惚惚就变得煞是静好.祥和而澄澈的氛围潮席漫溯、翻涌浮荡. 月光中.成器与隆基兄弟两个煞是默契的相互对望一眼.唇畔染笑.笃定的情谊就这样次第的落在了心里.倏然间滋长生根、盛开出最美最清妍的莲. 隆基一定.眼底深处浮起了一抹期许、还有些寥寥的怅然.这神情令人心觉惝恍.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疼:“快乐的时光总是最短暂的.正如那些快活的日子一转眼便消逝无踪.犹如白驹过际般再也回不來.”似乎有叹息缓缓的落定. 成器心中也是一定.旋即颔首:“可如是的.浮生苦短.”噙笑间有些略略的沧桑.可更多的还是一种达观、乐派的处世之态.越來越肖似其父李旦.又比李旦似乎还要更加的贴近自然. 目染着哥哥眼底那一脉如粼的目光.似乎贮藏着焚去人间虚妄的烛火.隆基心中莫名安定.那意味弥深的一句话也就此诉出了口來:“真希望日后.咱们兄弟可以永远这样琴瑟合奏下去.”声音不高.似极无心.次第一沉淀. 李成器倏然一定. 就这时.流转周遭的那些原本澄澈祥和、静谧安然的气息似乎变得有了凝固的势头.极快的思绪波及.他自三郎这突忽而來的一句话中.嗅出这话里隐匿着的双重意思. 一为.请求他这个大哥不要与他争抢、主动放他一马.包括今日他來找自己这个大哥、只说乐理不谈其它的行为一样.这话委实是要以情动他.以兄弟之谊感化他. 二……不知道是不是有些隐隐威胁的味道.是否是要告诉他.若他当真不识时务的觊觎那独一无二的太子大位.就别怪这个做弟弟的与他反目、转为对立了. 无论是哪一种.横竖都只传达了一个同样的意思.即是:这太子之位.李隆基是要定了.成器这个兄长识时务也好、混沌无知也罢.这个位置.只能是李隆基的.非李隆基莫属. 成器是个委实聪明的人.且他内里的素性、那无为无争的心思.比之李旦的城府与隐忍.更多了些真切的味道.他极快的反应过來.抬手拍了拍隆基的肩膀.颔首时目光里全是兄长对于幼弟那份慈爱.他声色和煦、含笑温温道:“一定会的.” 声音不高.“一定”两个字咬的着重.那是呼之而出的坚定.是一脉沉淀并渐趋落实的笃定.出口时便是一诺千金的重量.是磐石不移的念力.沒有谁可以再改变. 大哥的心思.隆基是明白了.他知道.这一趟夜半的登门委实有所收获.四目相对间.重重一点头.那一点灵犀的会意就滑落在了心里去. 天阶夜色沁出如水的凉意.隆基抬首时感觉有薄霜覆盖了眉梢眼角. 一倏然思绪惝恍.成器念起方才太平公主登门却让三郎撞见.心中慨叹着这是怎样好巧不巧的.心思忽转.他含沙射影的提了一句:“嗯.牙尖嘴利的女人啊……就是麻烦.” 隆基原本心绪氤氲.冷不丁听到大哥这一句话.顿然一懵.着实不明所以. 倏然回目间.成器亦侧首向他看过來.唇畔似是挂着少许的温笑.恍有所指.又似乎只是自顾自呢喃:“而让一个女人变的不这么牙尖嘴利.办法有一个.就是……” 隆基瞬间了然了大哥话中的深意.他与太平之间那一段恩怨纠葛、感业寺里颠扑不破的幼时情谊.其实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而已.他顺着成器的言语继续往深刻里思量.旋即极快速的做了个反应:“杀了她.”不是问句.更偏于惊诧.思绪也似陡然就是一僵滞.显然这根心弦是他素來最触碰不得的.而此时从自家兄长的口里说出來.更是令他觉的有违时宜.即而聚拢眉峰侧首看定着成器.急急然.“大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 “啧.谁跟你说杀了她了.”成器心知三弟会错了自己的意.他还当真沒有委婉提点、兜转挑拨的半点儿心思. 隆基一默. 成器借势摇了摇头.颔首看定自己的弟弟.故作肃穆、一字一句:“我是让你.娶了她.” 隆基心口一个起落.旋即又是一懵. 眼瞧着三弟在自己面前顿然就失了神志.成器忽而荡起了小孩子般的趣意.面上那故意做出的规整神色弹指便消散.即而毫不收敛的哈哈笑起來. 肃穆氛围倏然变成了不严肃的玩笑.隆基陡然回神.顿感面颊发烫.亦起了小孩子心绪般的不敢再去看自己的大哥.星辰般的目光倏然躲闪.即而又是一定:“大哥真是好心情.怎么……就.唉.就会拿弟弟取笑.”哭笑不得间.他干脆起了身子.也知夜色昏沉.便就势向成器辞了行.一路大步流星的出了宋王府的正门儿.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慌乱、欢喜、无奈、和怅然……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思绪百结,一石激起千层浪 || 或许李成器当真擅于粉饰太平.又或许他本就是这么一副延承了其父的淡泊性子、故而总会福至心田.原本一场若有若无的尴尬.就被他以这样一个贴己的玩笑给圆了场去. 将三弟送走之后.成器原本袭上身心的那薄薄的倦意倏然消退的沒了踪迹.他精神抖擞.因为免不得要陷入一重深思、有点儿纠葛的境地里了. 当前朝野上下谈论最多、波及面儿最广、也最引得人蠢蠢欲动的事情.横竖就是这太子之位的竞争、国之根本的拥立.那些不安分的人何其之多呢.谁都怀揣着并不真切的企盼、昭著满盈的野心.凝着猎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每一丝的草动风吹、见缝插针.意欲从中大捞一把好处. 这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太平公主和三弟都亲自登门找到了自己.一个凛冽直接的挑明了來意摆出了阵帐.一个怀柔之策论情叙旧中又不失委婉提点.这两个人都是厉害角色.哪一个是好惹的、是惹得起的. 太平公主和三皇子李隆基.可以说绝对是朝野上最大、也无论是根基的沉淀和波及面儿的广泛都最是稳定最是浩大的两派势力.这两派势力为了得到比对方更多的、甚至绝对的权利.被那催长的yuwang蒙蔽了本心、看不明白了自性.只鹰犬一般死死的盯紧了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情势就变得十分微妙.两派之间走向对立. 眼下來看.这对立的关键所在、这双方都在寻求的突破口.倒委实是不约而同的指向一个人..便是李成器. 成器一想到这里就十分无奈.他心里闷闷的.当真有点儿恨自己那成了皇帝便好似性情也跟着更迭的父亲了.做甚的沒事儿把他宋王提溜着放上了判案.还把他是长子、嫡子、又曾早年便被立为太子的出身和这段公案有心的深刻化. 他是不是该庆幸啊.庆幸他们家跟前面儿几代几家帝脉.当真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幸好是时今.若是放在中宗那一家子身上.做父皇的这么捧着长子.下面野心昭著、势在必得的几个弟弟和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势力.还不早把他这个头号公敌给生吞活剥了. 这个想法有点儿负气、也有点儿玩笑.成器免不得勾唇自嘲的一笑. 同时又是那么清楚和无奈的知道.看來时今啊.他一厢情愿的想要置身事外.委实是不可能的了.只要父皇那里一天不把太子之位给稳定下來.他这个无心大位的长子便是一天不得安宁了. 父皇.这不是把他往险境上推、放在火上烤么…… 太子之位他早就坐过.那也是最提心吊胆的一段日子了……那时他的父亲李旦虽是皇帝却无实权.成器这个太子的位置与李旦皇帝的位置一样的如坐针毡. 说起这个.成器懂得父亲对自己的心思.就因为祖母武皇当权时他小小年纪便被立为太子、被推向这么一个险要的位置.这名头太耀眼.父亲又沒有实质权势.便时时刻刻都担心武皇会不会有一日猜疑心大起.故而将皇帝李旦、也将太子成器一起除去. 那时谁是太子谁就承担了无可估量的风险.成器可谓是替弟弟们做了挡风的大石、默默然承载了沒有全部也近乎所有的风浪. 父亲为了护住一家人以及诸亲信.不得不把姿态一放再放.那是低到了尘埃里都不见停止.不仅做出低姿态.甚至还嘱咐成器和隆基不得对母亲的去世表现出丝毫的哀伤.以防止祖母的猜疑…… 如果说父亲对隆基的偏爱是因自小对其聪明素性的赏识、对其母妃窦氏莫名早去的怜惜、以及多年來距离自己身边距离最近的情分积累;那么.对成器的偏袒则是.因对其早年身担太子之位做了风口浪尖那一块儿挡风大石的抱愧、如是的对其母后刘皇后莫名早去的怜惜、以及早年得了这第一个儿子时那初为人父的欣慰…… 在父亲的诸多子女中.他最偏袒的就是自己和寿昌、代国两位同为刘后所出的妹妹.还有三郎隆基与金仙、玉真两位同为窦后所出的妹妹了. 虽然眼下成器揣摸着父皇的心思.觉的父皇肯定是属意三弟的.但不排除感情的作弄.万一是他猜度错了君心、会错了圣意.父皇当真是顾念着往日诸多的感情与那一份祖制.心里就是觉的嫡长子继位天经地义.故而就是真心的想要将太子之位传给他、把皇位留给他.心里觉的这是把本就该给这个孩子的东西全都还给这个孩子、并无错处呢. 这样突忽而至的想法让成器心里一动.这个想法委实是可怕的.若父亲当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带來的后果委实难估计…… 国储的身份说白了就是个名头.若无实质.那谁认你是国储.即便日后成了皇帝亦如是.成器深谙此理.那些年來担惊受怕的日子使他整个人都已沉淀.生活更是教会了他许多人生的真谛. 观眼下之势.姑母太平公主的根基势力可与父皇相匹了.又滋长出了那样勃勃的野心、那样难以控制的yuwang驱驰.他心里明白的.太平想让他宋王來当太子、还说要助自己一臂之力.根本就不是所谓的看好这个侄子、所谓的维系祖宗法制.而是因为他李成器并无根基、且好拿捏好掌控. 姑母想要向武皇一样问鼎这泱泱帝国无边权势的最高峰.待把李成器立为太子、扶上皇位.那么父亲李旦昔日的处境就会是他李成器的前车之鉴.决计的. 三弟隆基是眼下唯一能与太平抗衡的人.且父亲应当也会是这个意思…… 成器有点儿头疼.他当真搞不懂这个虽然城府莫测、为人子却也能摸出一二.可时今成了皇帝就变了性子、更为渊深不定的父亲了. 夜风扑面.成器缓了缓神儿.任着夜风梳理思绪.决定放弃猜度父皇的心思.横竖他自己拿捏一个主意也就是了. 隆基若是论道起來.有着拨乱反正之功、更有着谦让推举之孝;而他除了身担着嫡长子的名头之外.算來什么都比不过自家三郎.这便于群臣那里.也足以使隆基那太子坐的稳稳当当、众朝臣心悦诚服了. 成器本就坚定的决心.至此愈发笃定.不管父亲究竟是糊涂是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一桩心思.这立太子之事都必须尽快有一个定论.好使这些个不安分的异心人早日断了那不安分的心. 越早的决断便越是好.若父亲下不了这个决断.成器便帮他落实.决计不能再这样下去.令谁也煎熬…… 太平公主她想拿捏李成器做一枚铺路的棋子.这个想法委实是荒诞且可笑的. 归根结底.太平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低估了李旦的早有算计;更是以独断的眼光看待了所以事物、所有的人.认为这世上的每一个人的眼里都只有“权势”二字.却忽略了“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偏生要做些以卵击石的荒诞之举”这个关键的问題. 权势的催长之下.蒙蔽的双眼及灵魂从來都难以清明…… . 隆基一路出了宋王府的门.那纷乱跌宕的心绪将他整个人作弄的时而填充、时而亏空.纠葛难耐、心绪难平. 头痛欲裂.他下意识抬手扣住了两旁的太阳穴.这清晰的疼痛并着厚重的心思作弄的他了无睡意.便就势游荡在长安街上. 可不曾想.就在那微风料峭、顺一缕月华倏然无心的抬目时.那眼帘里却兀然撞进了一道火红如霞的身影.那曼妙且生动的影像就此一点点铺陈在了眼前.涨满、鲜活了昏沉的眼帘…… 冷不丁的.隆基居然遇到了太平. “呵.”他勾了勾唇只想哂笑.心道今儿可是什么日子.居然令他和太平公主如此的默契.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便颇为巧合的遇到了两次.看來他与她之间到底还是有些机缘的.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缘法究竟是怎么将他二人作弄到一处來的.究竟是前世未了断的一段夙愿安置在了今生.还是原本就是一段纠葛不清的罪孽偿还在了今世. 太平那漠漠且沁着冷雾的眸子倏然一动.冷不丁的与隆基这么堪堪的碰了面.这令她心情亦是起伏跌宕、很是诧异…… 一时也忘记了做如是感慨.她缓缓的抬了眼睑.借着月光将他那清俊的面孔瞧的清楚. 隆基眼角眉梢覆了一层浅浅的霜雪.在太平一抬眸时那霜雪还是沒忍住便消融了一些. 真是作弄.他心自嘲.目光却定格在她的眉目间.见那一张月色下的面孔、那盈盈的眉眼都笼罩着黯然.便揣摸出她的心情应当也是与他一辙的纠结. 两个人谁也沒有最先开口说话的意思.亦沒有主动向着对方走一步拉近距离的意思.就这么隔着如许的距离、沐着温温的夜色.在长街曲巷一处人流稀疏的回廊处.这么两两相望.遥遥的好似就此站成了彼岸.又不祥的忽觉终究会两两相忘…… 思悠悠、恨悠悠.心事无处含及.那隐藏在淡漠皮相之下热切的纠葛、那些动容和那些不忍.却醒醒的笑着、闹着.半点儿都做不得安宁. 果然情义和利用从來就不是两种相悖的极端.它们在人的灵魂里共融又独立.不是么.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交心成恨,深夜走过长安街 || 孤零零无所依托的來到这世界上.落地生根后每个人都是无所依托的踽踽游魂.很多事情、很多情势.从來都是无从选择. 七情六欲的作弄.五蕴盛苦的波及.若不得着些机变.又如何能够在这污浊的恶世里苟且偷安的活. 无论是伤害还是被伤害.无论是负性还是薄情.都是皆非本愿.都是苦的.但.也都是缘份种下的因、得那最终如是结出的果…… 太平的心情也不好.这世界上与她亲近的人都相继离开了.譬如來俊臣、譬如父亲、譬如母亲……现在寥寥的还有那么一段亲昵和默契的.惶惶然惊觉.便只剩下隆基一个了. 她不愿再与隆基对立.可情势如斯.她别无选择.她太惶恐.太害怕了.害怕失去这光耀璀璨、以太多故人鲜血性命铺就出的一切. 是啊.她连生身母亲的反都会造.连挚爱男子的命都会夺.这若许年的阴谋阳谋、铺陈算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隐隐的总是觉的若是在这谋权路上止步不前.便是连这些被她或直接、或间接伤害以至死去的故人们.她都是对不起的.都委实是辜负了.辜负了他们以血以命为她无心铺就出的权势康庄、推至时今这样赫赫生威八面威风的地步. 她都已经这样了.已经伤害了那么多至亲至爱.做尽了那么多薄情寡义事.幽幽岁月与浮世流光早泯灭了她的良善.时今与隆基针锋相对便显得那样不痛不痒、无足轻重了不是么.说她不忍心.说她不愿意……他信么. 可是他呢.他明里暗里所行所做那些勾当.便都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径么.表面上看起來永远一副儒朗英毅、待人光明的贤君子模样.可私下里那些行事太平知道的都仅仅是边缘. 为了共同的利益便驱驰在一起.似乎身与心都贴的极近.亲密的不得了.可转脸儿情势一变、风势一改.那便谁又认得谁.对这一点人心的本恶.似乎已经逝去若许年的來俊臣早便有了先见之明啊.那旷世的奇作《罗织经》就是精华的浓缩、最好的诠释.这却又算不算是预知后事、一念成谶. 所以.扯平了.这浮华盛世里、这肮脏俗尘间.他们两个人.谁都不比谁高洁. 呵…… 可为什么她的心里还是那样不安.这不安与疼痛决计不是隐隐的.而是铺陈了河山、晕染了天地的无边无际.这份纠葛与近乎窒息的闷郁压的她不得平复.故而也这么潜移默化的与隆基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在这深夜的长安街上徐徐然定定的走.却不想还是在下一道转角处倏然就与他遇见. 惶然间又一次默契的惊觉.他们两个人彼此的心思.该都是如初一辙的…… 就这样又僵僵的站了许久.那周遭辗转、流动的稀薄的寒雾由浅至浓的弥漫.最后浸染了衣袍与裙袂.带得周身骨骼打了个瑟瑟的颤抖. 到底是隆基做出了主动迎前的那一步.他定了定心神.又觉自己连身到心到灵魂都是那样冰冷. 再做不出虚假的伪装与徒然的谦和.也顾不得去全那些所谓的体面.他抬步一步步的向太平走过去.在几乎与她鼻尖碰着鼻尖、嘴唇即将磕着嘴唇的地方.他猝然停住. 这距离委实近.乃是极近. 太平沒有动.感知着由远及近渐次而來的这一场压迫感.内里那颗心却出奇的安静.莫说跳动急促了.甚至连跳动的频率在哪里她都似乎感觉不到了. 夜渐渐深了.虽然还是大七月盛夏里的夜色.但至深至浓时还是免不得起了些料峭的冷.不过隆基与她咫尺相对.这样迫近的距离令彼此二人自身的体温渐渐升腾.呼出的气息不经意的撩拨着对方面靥的皮肤.痒痒的.忽又沁出些特有的暖. “你是故意的……”定定然一句.声息低沉.可气韵如锋刃般昭著的逼仄.隆基陡一开口.霍然问出太平一句.又不是问.是笃定. 太平静聆他这开门见山的一句.听那尾音如一阵风般渐渐被这浓稠夜色吞噬.她沒有动、也沒有回复.只把眼睑敛了一敛.纤长的羽睫在玄青中无风自动. 隆基周身升腾起一股火焰.这是灼灼的压迫几多、辗转几多的一簇盛旺的心火.心绪翻涌.他那股子跋扈与固执的劲头就此全然涌动了上來.不容许眼前的女人对他稍稍的避而不答.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紧接着又是一句.二人之间的距离被他拉远了些.眉峰一定.即而又一次重新凑到咫尺的迫近.“为什么非要让我不快活你就满意了么.”心念情念所至所堆叠.这一句话他已然是嘶吼着扬了嗓子爆发了出來. 这般突忽袭來的大阵仗令太平下意识周身一抖.肩膀打了个剧烈的颤.本就心虚的缘故.她忽然开始慑于眼前这个男人英机、凌厉的气场.她惶惶然如一只岔路口茕茕的白兔般绵软无力不敢面对:“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转身如游鱼般脱了隆基无形的束缚.就此想走. 隆基一把拉回她.他的诘问还沒有完.这心绪便一定会发泄:“不懂.”墨眉一挑.即而忽一展颜.手掌钳制着太平的柔荑.倏然便笑起來. 这笑是讥诮且肆意的哂笑.有些自嘲的味道、有些冷漠. 太平猛地一把将他甩开.却不再走.就那样定格在当地里与狂笑中的李隆基对望. 隆基被她忽而扬袖甩了一把.下意识放开了对她的钳制.身子借力向后退了几步.极快的撑住侧旁一道冰冷的墙壁.即而收了狂笑.勾唇一嘲.即而那面目便全都是昭著的怒意:“难道你让我认为你大晚上去找我大哥.是为了说服他主动让位推举我成为太子么.”如是不加收敛、不加压制的一嗓子.腾一下那声音扬起來.是怒火昭昭的嘶吼.于太平更是歇斯底里的质问. 有了先前那突兀一下子的震慑.太平此刻已经沉了心境、整个人都如是的淡漠.当然这淡漠的面貌与平和的神志都只是表面做出來的.内里真实的心境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太平沉默.隆基亦沉默. 周遭忽起了一阵扬扬的狂风.肆夜里飞沙走石的阵仗被这风撩拨了起來.衣袂汩汩、发丝飘飘.风势打着气场的旋儿在耳边喑如鬼唳. 天地间好似笼进了一层阴霾的大网.这其中心绪何其烈烈、情念何其昭昭. 这一次的沉默之后.是太平打破静谧的:“那你呢.”她向靠着身子在墙壁上的隆基这边儿走了几步.与他面对着面.扬起那一张依旧花儿一样的美面.眸色定定的看着他.唇畔只是肃穆.“你日后就不会让我不快活么.”陡转的语气猛地一扬又一沉.亦是一嗓子尖锐的诘问. 倏然间风势渐退.太平这一声穿透般的诘问便又显得尤其清晰.入了耳廓、顺着落在心里就是一股陡起的寒. 隆基面色一凝.那心也是一阵彻底的亏空感.他恍恍然的抬目.眼底深处跃动着一簇如磷的微火:“你不相信我……” “你为什么要让我相信你.”太平不等他说完便陡一下打断.她的酥胸因着呼吸的急促而起起伏伏十分剧烈.“凭什么能让我相信你.”又一侧首.眉目颦起來.勾唇带着些玩味的笑意.这美艳又毫不掩饰其锋芒的女子化为一株嗜血的罂粟花.似乎满身由里至外都浸染了深浓的毒.引得人明明知道只要一接触便一定是死路一条.偏生又忍不住、不得不被她勾着引着一步步向她走过去. “让”字和“能”字.太平咬的着重.这两个字眼承载了她近乎全部的担忧.还有全部的诘问. 这心之所至陡然的一句话.把隆基问住. 夜风凛凛里.隆基惶惑又恐慌的反观自身、又不敢去审视自身.太平的问題太难.实在太难.因为隆基自己也未必相信他自己能够做到.况且是让太平相信呢. 可是.虽然问出这个问題实在是偶然.可既然问出來了.太平心念还是氲了一道隐隐的波澜. 她还是隐隐期待的.期待隆基会给她一个保证.一个她最害怕的、日后不会伤害她的保证……哪怕隆基是否会伤害她其实无足轻重.因为伤害她的是大势、是情境;又哪怕.是骗骗她也好呢. 但是.沒有. 夜色清寒、天风瑟冷.又怎敌得过身若浮萍、人心动荡. 须臾静默.太平忽而勾了软糯的唇畔失魂落魄的笑.那柔曼的身子一点一点向后退去.衣袂合风飘飘曳曳.这使她看上去有如一只乘风欲飞的翩翩的蝶. 就着似幻似真的一痕天光.这美轮美奂的一点星辉.她孱孱然的一颔首.开口时又是定定的、夹着些邪佞:“既然都是狼.又何必要装羊.”看來是极残酷的一种淡然和不屑.可其实是多么伤心的情境、方才滋生出了这样决绝的说辞. 心底一疼又一定.太平转身逃也似的奔向了远方夜之又深处.那翩然的裙袂并着其后的曳地小华盖在玄青中滑出艳丽的亮色.飘然如举、轻灵如飞. 身后这一堵冰冷的墙上.有人寸断了纠葛的肝肠. 夜风阵阵波及.一浪夹着一浪的次第漫入这阴霾的角落.似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遁逃、可以藏身的地方.哪怕是星星点点的一隅都一定要波及. 那情那念那爱那恨.无法遁形、无处藏匿…… 隆基崩溃在夜色里.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朝堂进言,成器主动来让贤 () 情理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成器是在朝堂上将了李旦一军. 打定主意的宋王.亦是个不仅倔强.且行事锋芒刚毅、有着那么几分直來直去的胆子的人. 朝堂之上.李成器忽然一步出列.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儿.主动将这阵子议事案头最为赤手可热的那个话題、拥立太子的话題给提及了出來.并在同时上奏父皇.说三弟李隆基有文武才、贤明且于国有功.是大唐太子说一不二的绝佳人选. 成器受够了.他不愿自己继续被放在火上这么漫漫沒个止境的烤着、煎熬着.他不愿给夹杂在本就与他关系不大的事情中间不得自由.同时从太平、隆基那两边儿的态度.成器隐隐嗅出了这立太子一事正趋于白恶化的风向.他真的担心如果父皇再不做出一个裁决.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大事情. 前一遭成器便进宫私下里与李旦表明了自己的心思.那心思是在父子促膝、闲话家常时表露出來的.是于人后、且是婉转而温和的.当时观父亲的神色、反应.该是明白了.并且决定从长计议. 可日后并不见父亲就这立太子一事再有过多的进展.又兴许是成器自己太过于心急.总之不管怎么样.他都打定主意铁了心的要将这事情给尘埃落定了.这样谁都安生.故而他这一次是毫不避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把这立储一事言及出來.并把话題开门见山的说的直白. 这是一个关系重大、且委实敏感的话題.国储一立.那几派势力之间若许有关联的人们的命运.也就会跟着发生质的改变.谁也都明白.且都悬着这颗心.故而成器这话才一说完.便引得一众朝臣们铮然便屏气凝神.静默着、悬着心提着气静静等待皇上会是怎样的反应. 林立在侧的隆基心中微定.他知道大哥会这样做.从他当晚前去拜会了大哥、与他琴瑟合奏了一曲.诉了那不消言及的兄弟情谊后.他便明白了大哥的本心、也知道大哥下一步会有怎样的举措.故而他倒是沒有怎样诧异.可父亲那里仍旧令他心有戚戚……父亲自打登基之后.那本就天渊一般难测的心思变得愈发混沌难清了.隐隐的.他始终都觉的父亲是自有一段打定好的心思.却又偏生不知道父亲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李旦.令隆基害怕、也令成器害怕. 如果父皇真的沒有主意、亦或者主意摇摆不定也好.那么他们便可以用行动令父皇有个主意、或帮助父皇把那飘忽摇摆的心思给落了实.但如果父皇是一早便有了主意存乎在心、径自有着他自己的想法并拿捏着一个时机.又令这若许人始终都触摸不到边缘、委实不知从何处下手.那便惨了. 最糟糕的莫过于父皇有着自己打定的主意.因为这样一來.旁人就算拼命的表明态度、生就筹谋.在李旦看來都是乱哄哄一场瞎忙碌.是半点儿都与他无扰的. 殿内的穿堂风拂动着鹅黄的帘幕.曳曳的拖扫过地面时发出“沙沙”的响.这声音悸悸的荡涤开來.顺着耳廓一圈圈的漫溯进心底.便有如稚嫩的猫儿微微抓挠一般心悸又急迫.偏生又不好明的发泄在面儿上. 龙椅金案上的李旦神色平和、姿态淡泊.与往昔每一次临朝一样.看模样并沒有怎般的异样. 他静静的听着长子这一通言词.那双龙目看似无心的自这在场诸臣的面目间一个个的穿梭过去.虽然无声无息.却带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威严.那是天子的仪仗. 成器说完了这闷在心里积蓄良久的话.父亲并无回应.他又不敢再开口、更不敢就这么径自退下.场面忽而就有些尴尬、有些无形的压迫.就站在当地里抬首定定的看向父皇.等待父皇给自已一个回应. 李旦与成器四目相对.自儿子眼底窥到了一抹动辄不移的坚定.这让他倏然就有若时光回溯.想起了当年武皇在时自己拼命推让皇位、固辞不受的那一份坚持.心中一震.即而又有意无意的向一旁看向隆基.隆基微颔首.面上的神色是如他一样的淡泊从容.似乎内心并未翻腾起怎样的波澜.似乎成器此举已在他的料想之中一般. 李旦心念甫至.微微聚拢了眉弯.心中大抵是有了个底儿的.知道自己这两个儿子应该是私下里有过走动、通过些气儿. 该怎样行事.他心里亦有个底儿的.但沒想到儿子们比他要心急太多.不过也不怪儿子们心急.近來这朝中局势、内内外外有着怎样的动向与怎样的风势.李旦也是识得的.他心里知道太平公主的人马有了一些小动作.也渐渐嗅出了夜长梦多后必然会滋生出的那些异样. 但他依旧沒有马上开口.做出深思熟虑的模样沉吟了半晌.即而将身子向前探了探:“成器啊.”唤了儿子一声.目色沉淀.“祖训早有一个论断.立储便先立嫡长子.时今你既是嫡子又是长子.论出身与血统都是最有资格成为太子的.怎么倒说起你三弟才是不二人选.”声音漠漠的.半点儿感情都沒有夹杂.这令人委实难以从中嗅出他内里的真实想法、心境的真实喜怒. 成器早便知道父皇会是这样的说辞.这其实是一种太过于冠冕堂皇的说辞.又能顶什么用处.心念又是一定.他登时便掀袍跪下.抬高了声音稳稳道:“父皇所言委实不假.但一切并非死规矩.还得看情境、适局势而变通.”他微一顿.抬目时眼底有浮光暗动.“国家平顺康泰时.自然是立嫡出、立长子;可国家多难多坎坷时.自然是立贤能者为储君.”即而眉峰一展.转目向隆基处看了一眼.转向李旦时声音带着无比的动容.“时今韦后之乱才得以平复.我大唐虽依旧繁华无边.却其实百废待兴、是一盘需要好好儿收整的残局.此时此刻.若是不能有一个担得大任者站出來扛起这担子.大唐这悠悠百年的基业岂不是有所损毁.” 成器这番话说的委实锋利.且委实是大不敬了.在场诸臣都被吓了一跳.便连他自己都在说完这话时甫地一个后觉.即而捏了一把汗在心里. 不过.幸在李旦并沒有计较他字句间凛冽的不祥:“你便担不得这个大任么.” 成器心弦一舒.即而抬手向李旦作了个揖:“当日三郎带军平乱.立了莫大的功劳、又是何等的英机勃发干才尽显.儿臣以为.三弟委实是那可担大任、可令父皇放心将这锦绣江山交付的人.比儿臣优秀太多.”如是这慷慨激昂的语气.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倒也不是沒有真挚的赏识.李隆基的才华与那份行事的干练是摆明了放在那里的.任谁也拂之不去这昭著的事实. 眼看着情势堆叠至斯.隆基心知自己也不能继续让大哥唱独角戏.在大哥又一次提及到自己后.定了一下神志、忖度须臾.便亦抬步出列向着李旦跪下去:“父皇.大哥实在过于的抬举儿臣.儿臣何德何能担任这锦绣大任.”一叹落声.他眉目间的神情亦是真挚无比.于此侧目看了成器一眼、复于李旦谏言道.“儿臣平乱.原不过是想着为国家除害、为大唐肃清门户.并未有太多想法.父皇与大哥都是明鉴的.”不过是场面上的说辞.任谁也听得出这明面儿的敷衍. 成器心照不宣.并未等李旦再开口回复.而是摇了摇头.继续启口进言:“太子乃是国之根本、天下之奠基.便是遴选也一定要是得民心、顺众意的.”眉峰一拢.“不说其它.只就除去韦庶人一事.三弟为我大唐立下的功勋便是赫赫、且已不朽.民心自是所向三弟.三弟才是真正的众望所归.儿臣便是无论如何也接不得这无比厚重的太子大位.”这一席话比方才说的还要激昂、还要动情.成器尾声落定后.便将身子一个匍匐.拼着一口气于地面上使力叩首. 那当真不愿领受、也不能领受储君之位的坚韧与诚恳.便又在这叩首中得到了更深刻的化现.他每一下都磕的极其用力.一声声沉闷的响声传入耳廓便是震的连心都是一凛. 一旁隆基的心跟着大哥这叩首的频率而不断发震.这冗冗的声音听在他耳里委实担心.想必那额头已经磕出了血印.生怕大哥再这样磕下去会受重伤. 主位上李旦亦是心惊.儿子这近乎苦肉计的无形逼迫令他不安. 偏生成器这一遭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一路进行到底.都磕了若许久的头却仍然不见停. 那在场的一众朝臣亦被宋王的匍匐叩首弄的胆战心惊. 这时隆基倏然一下亦叩首向李旦进言:“父皇.求父皇不要让大哥再这么下去了.求父皇让大哥停止啊父皇.”这声音里的急切.是发乎真心的. 在隆基的带动之下.众朝臣文武亦甫地反应过來.纷纷落身跪拜、求李旦下旨免了宋王的叩首觐见.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时局渐定,悬浮之心终落下 || 却这一切跟李旦又都有什么关系. 儿子这样不断的使力磕头.分明是在逼他尽早下定那立储的决议.又何曾是他在令儿子磕头受罪的.这诸多朝臣一个劲儿要他赦免宋王之苦.众口一词的……不等于变相的逼他顺了宋王的意愿、立隆基为太子么. 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是看好并属意李隆基的. 只是……总归是觉的缺少那一点点机缘.总归是觉的要借机磨磨隆基的棱角、去去他的锋芒.总归是觉的时今这个恰到火候的时机还沒有到. 但是李成器横生了这么一出.他委实是成功了.因为时局已经被他生生的给逼在了这里.作弄的一向拿捏有度、沉稳非常的李旦一下子就处于了被动的境地. 旦原本清明的理性有了渐乱的趋势.即便他可以从容非常的面对人生的大起大落、浮浮沉沉.可他最重的便是对身边人的责任、对家人的亲情、对至亲女子的爱情.最见不得自己着紧的人在自己眼前受了委屈和苦楚.所以很自然的.在成器这当真使力、又不见停歇的轮番叩首中.李旦一位父亲的心一点点柔软下來. “众爱卿都平身吧.”他抬了臂弯向着两边做了舒展.即而又特别关照了成器和隆基那里.“你们也都不用再叩首了.平身吧.”声色平和且笃定. 隆基心中一沉.知道父亲这是要做那个经久以來悬而未决的决议了. 成器闻了父亲这话.倒是停止了磕头.抬首时前额已经渗出青紫的颜色.那皮肤已经变的极薄且透亮.根根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辨.似乎只要再稍稍使那么一下力.便会触破、便会流出鲜红的血一样. 可这两个人不知道是懵住了还是沒明白李旦的示意.依旧跪在那里谁也不动. 旦心中无奈.冗长的叹息氤氲在唇畔:“起來好好说话.”又喝令了一嗓子.这不是皇上对于臣子的命令.而是一个父亲摆出了威严的阵仗对儿子的喝令. 那两人便不约而同的肩膀一抖.即而条件反射般的撑着地面起了身子.果然父亲的威严在儿子面前.当真是比皇者的威仪要受用许多的. “宋王.”李旦先隔过了隆基.把目光落在成器的身上.探身微微、稳声问他.“你一心将太子之位让给你三弟.可你自己是嫡出又是长子.就不怕委屈么.” 成器一听父皇缓了口风.忙不迭抬手一礼:“父皇诸子.三弟最贤.立嫡立贤、立长立贤这类问題.一向都为历代君王所辗转纠结.但还是贤者任之是为真章.儿臣自愿让贤.又有什么好委屈的.”即便是看起來这样紧迫的情势.面对父亲开门见山的发问.成器的思路依旧沒有乱却. “父皇.儿臣未必贤过大哥啊.”隆基早便打定了与大哥谦让的主意.故而忙不迭压着话尾表态.当然.他的谦让只是表面上的做样子.是不同于李成器真心不愿领受、身心愿意让贤的.“父……” “你先退下.”旦截断了隆基的话.还是有些不客气的催生出了隆基的尴尬.他明白隆基是在做出恭谦的样子.但他拂去了隆基的做样子.倒也不是诚心让儿子尴尬.只是他被这两个孩子搞的有些心乱.他在梳理自己的思绪.不愿再被搅扰. 隆基领会了父皇的心思.颔首应了一声后.也就退回了原來的位置.留大哥一人与父皇一來一去的说话. 成器面见着这一切.心头微起了些隐隐的醋意.或许当局者迷.可他却看出了父亲对三弟的好.更在这一瞬明白了父亲欲立三弟的心.若不是心心念念着.又如何会在这立储的决议终究被逼到非定不可的境地时.因怕生了紊乱而喝令三弟退开.父皇刚才那充斥着关切的一声斥.其实是失了皇帝的仪态.愈发的偏于了一位父亲.苦心昭昭的父亲. 李旦定了定微零的心思.目光沉沉落在成器的身上:“这当真是你的真实意愿.”继续又稳声. 即便洞悉了长子的想法、也明白着时今局势的所趋.可李旦依旧不能放松丝毫的警惕.他必须要为太子留一个平顺的天下.这是为人父的责任、更是为人君的责任.兴许他这一辈子注定要辜负太多人、也注定会被太多人辜负.但他能做到不负社稷、不负祖宗的.怕就是这一件立储、传位之事了. 这一瞬成器倏然又嗅到些别样的味道.便是连一侧的隆基、并着这满殿的文武也都嗅到了这味道…… 原來皇上心中属意隆基不假.可提出成器亦有继承权的用心.除了那原本的猜度之外还有一条.就是……他对这位长子也并不是很放心.他怕万一宋王面上温和、心中实有怨愤.强立了隆基之后.日后会再谱写一出兄弟相残的惨剧.原來皇上的用心.还分了一半在这里. 这个甫然而至的信息令成器惊震.也令在场所有人都惊震.可是很快.成器便至那漫溯而起的思潮中重又变得理性.他明白的.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指向的并不是他这个儿子.防范的其实是他这个儿子背后那一干多多少少的力量.怕的是那些人的不服.而立太子之事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须得谨慎对待.半点儿马虎不得、更半点儿乱子都出不得啊. 所以成器是感念的.感念的是父亲那一份对社稷的用心、对儿子的苦心.又怎么会有对他所谓不信任自己而生就出怨愤.都不是小孩子了.都是在这政治的漩涡里浮沉辗转了这样久.从长安到洛阳再到长安的轮转了这样久.思绪与心境早就被摸的玲珑剔透. “这般的字字句句当真是儿臣的真实意愿.”成器沒再迟疑.抬首凝目定定的看向父亲.与父亲对视一处时.眼底那灼灼的火焰便焚毁了其实沒必要的顾虑.执着、坚韧、识体……诸多情绪交叠一起、化为这一簇暖溶溶的烛.就此无声的以目光给了父亲示意、也在同时做出了磐石无转移的保证. 李旦与长子无声对望.终于.那本就会心的念头又有了进一步的落实…… 周遭绷紧的空气在这一瞬顿然开始融化.化为涓涓的春溪裹着一脉暖流徐徐然灌溉、滋养了身心.成器早在这之前便已多次委婉的向李旦表明了心迹.可李旦面对立储之事需要一再斟酌.故而不敢、也不能轻易便信了他的心迹.又兴许是有他这个一再退让天下、每一次都做足了诚意但最终还是当了皇帝的前车之鉴.他对这方面儿很是猜疑. 其实想想.李旦当皇帝也并不是因为他推让帝位时表里不一.实在这是冥冥中命运的作弄、大势的所趋.跟儿子时今所处的情势还是不一样的. 时今成器当着朝臣文武的面儿又一次向父亲做出了保障.终于.李旦积蓄在心底的那一口气.也可以舒缓.也能放心了.至于隆基.这一遭阴晴不定的故意将立储一事复杂化.想必也已令他受到了教训、大减了锐气.归根结底这么有心整他还是因为赌气.到底都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够了.真的够了. 旦原本云淡风轻、又暗暗绷紧的面孔.终于渐渐有了一个舒缓.他向成器定定的颔了颔首.目光给了示意. 成器心中悬了经久的一块儿大石头.终于就此放下了. 一旁隆基目染着父皇面目间情态的变化.那心底深处一块儿凝寒的冰川.即而也渐渐的做了溶解.他亦不动声色的缓缓吁了一口气…… 缓神间.旦起身顺着龙椅旁的短御道一路走下來.稳健的行至成器身边.抬手覆上了他的肩膀:“你们兄弟之间兄友弟悌、恭谦和顺.做父亲的除了欣慰.又能说什么呢.”意味深长的一叹落定.同时落定的还有那动荡的一颗颗心. 寒川的冰河被这一脉慰籍人心的暖流缓缓的波及、即而最终融化.一倏然如沐春风.一倏然感觉这周遭的氛围是那样的澄明祥和、温暖仁慈. 队列中隆基颔首微微.忽然间不知自己该做怎样的表态、该说些什么话.这时成器侧目向他看了一眼.隆基抬目.兄弟二人目光对向一处.自大哥的眼底深处.隆基看到了一抹鼓励的意味.真心的鼓励. 他心中情绪充斥了幽幽心门.动容无声、亦是真挚.旋即也向着大哥微笑.重重的点了点头. 真个是长兄如父.成器即而便觉的很是欣慰.觉的自己让贤之举是最明智也最顺势的;可即便不是时局所迫.他也依旧会选择让贤于三郎.这样的谦让.委实是对的.三郎一定可以扛起这如斯重任、担负起这画屏悠悠花香鸟语的如画江山. 李旦感知到了兄弟两人之间真挚的默契.心底跟着濡染起一脉慰藉心魂的和煦.倏然间.一些固执的执念、一些刻意的疏离.便依稀有了走向宽容的由头……他转目.那是自登基以來第一次以温和的目光看了隆基一眼. 可隆基却刚好颔首.并未看到父亲注视自己时.眼底那抹由衷发心的赏识和欣慰.他的心里很是酸涩.只觉的与父亲之间这样一道时局所致、生就出的隔阂.不知多久.兴许这一辈子.一辈子.是不是都已再也不能消融、不能解脱. 思悠悠.叹悠悠.绳索自缚间.嗔痴抱恨与纠葛难平事又有之几多.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父子再聚,一个苦心一误会 ………… 其实即便成器沒有在朝堂上将了李旦这一军.李旦也早有了从长计议的念头. 睿宗李旦真个是不枉费他这一个“睿”字.有着极灵秀的头脑与极精准的洞悉.这是一条真正蛰伏于深海.不动声色、不作声息.却每到关键时刻便会陡然蹿出.高高的腾飞、盘旋浩荡海面与广袤天空的真正巨龙.是这泱泱盛世里最为睿智的.是真正的天龙. 任何人都别想在他眼皮底下动小心思、做手脚.因为这些决计是沒有用处的.沒谁的心思与小动作可以真正瞒得过李旦;若是你认为你瞒过了他.那也大抵是因为他刻意装出了样子纵容着你的所作所为.不想让你知道他已将一切都明了在心里、也沒那个让你知道的必要. 当然.李隆基瞒着李旦发动诛韦之变的事.得从长计议;那委实是个特殊的“个例”.因为纵然是万里长江也一定会有转弯的地方不是么…… 李旦看出了端倪.看出了有人明里暗里想要借助拥立太子一事搞些小动作、动脑筋扩充与巩固自己的势力.这个发现令他不得不收整心绪重新思索.他做出这一切假象出來本就不是要扶持太平打压隆基、他的心中其实也无意长子登基. 可太平的动向、朝臣的动向.都隐隐的与他初衷走向了相违的另一面儿.多多少少出现了偏移. 成器的洞察是对的.若是再不将国储一事落实.那不知道这瞬息万变的权政帏幕下.又会作弄出怎样的岔子、被有心人钻了什么样的空子了. 为防再生枝节.该决议的事情当然要极早决议.尘埃落定后便可以断了许多人的念头、收回那一颗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晌午过后.李旦召了隆基进宫谈话. 因在朝堂之上成器的半逼迫与情势原本的堆叠.李旦已经就太子之事有了个暗处的表态.故而这一遭召见.隆基心里多少也有些底儿.大抵明白父亲是要说什么事情. 來到父亲寝宫的时候.旦正一个人闲闲然的自斟自饮、品那香茗.感知着帘幕微动.侧目一见儿子已经过來了.便抬手退了侍立的众人.只留下儿子与自己两个人. 这是李旦登基之后的几天时间里.第一次召见隆基.虽然只有短短数日的时光.可父子之间因为隔着那一场兴兵宫禁的结.关系难免不像先前那般亲昵.尴尬有之.赌气亦有之.故而这如许的一切便缔结出眼下这隐隐的疏落. 隆基抬手.对父亲行了个礼.那问安的话却迟迟不见出口.他的心里多少有着愧疚.因为自己当初贪功的隐瞒.因为上官婉儿的死……故而他面着父亲都下意识想躲.口唇动动.更是吐不出半个字眼. 但是同时.隆基心里对父亲还有着怨与忿.是有着的.怨忿他明明心里有数、却还要迟迟不下决议拥立太子的真个是刻意在生生折磨他、煎熬他;怨忿他为什么要扶持太平、要给太平那么多的权势致使她愈发的催长了贪婪与野心.以至于跟他针锋相对、势如水火. 父子之间半世流光一世缘.纠纠葛葛、爱爱恨恨.却又因了血缘深处那來自一处的、一辙无二的血统.终究这所有的爱与所有的恨.又倏然变得那样可以万般皆放、可以释然了……父父子子.似乎从來都是这样矛盾.却又何其作弄. 其实不止是隆基.此刻李旦面着儿子亦觉有些尴尬.他心里委实是堵着一口气.就那么梗在那里.上不來下不去的.不是不理解.也不是在怨恨.只是因为下意识的不愿触及、不愿面对、故而显得有些不能原谅. 旦其实洞悉了隆基的心思.那么便由他这个做父亲的主动让步.将这绷紧的氛围尽量柔和一下吧.心中微定.他侧首看了儿子一眼.启口时声息淡然:“为父素性恬适.无心政事.要你姑姑理政.”一顿又颔首徐徐.“你不会怪为父吧.”淡然无波的句子.却是开门见山的坦率、一针见血的直接. 隆基一定.顿然有一种自己在父亲面前暴露的一丝不挂、半点儿隐私都做不得的感觉.更沒有想到父亲说话会是这样的直接. 时今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之间的关系亦不像往日那般和谐.岁月的变迁沉淀了他们彼此那一份灵犀和默契.可这一切來之不易的感情很快又被政治、权势的风沙给磨洗、涣散的只剩游丝……这是隆基心里的避讳.想必也是太平心里的避讳.可是李旦却直接将这话茬提及了出來.不近人情之余.带着开诚布公的坦率. 看來父亲这一遭召自己进宫.是抱定了驰骋的心思.决定父子两个敞开心扉坦诚相待了…… 心念甫至.隆基转瞬解意.那压制在心底深处的积郁、纠葛零散的感情也在这时倏然就调动起來.既然父亲已经最先表明了态度.他便也不再兜转:“呵.”隆基正了正身子、勾唇微哂.又向李旦身边行了几步.颔首时目光带着一缕讥诮.“父亲何时也开始跟儿子这么兜转.”一改方才的谦然恭顺.此时的隆基带着点儿不羁的味道. 李旦看在眼里.心口定了一下.明白了儿子这话背后的深意:“为父若是跟你兜转.今儿就不会召你入宫走这一遭了.”忽而有些无奈.也有些释然.他敛了双目.落言后微微一叹. 父亲周身竖立的无形屏障、那些气场.在这倏然间便被一脉直击心底的温流涣散、瓦解了去.氛围变得软款下來.似乎寒冰遇到春阳便一点点缓缓融化. 这又引得隆基心底的委屈、怨忿一浪浪叠生了几重.其实李旦是会错了隆基的意.他口中的“兜转”说的并不是立储一事.而是另有所指…… 心念甫至.隆基敛了面上噙着的轻佻和玩味.神色倏然肃穆.这般严整的模样看在眼里又多少让人心疼.他口吻沉淀:“父亲是在记恨我.所以刻意扶持太平.”不是问句.定定然一落声.抬睑一顾李旦. 李旦神思一恍.心口骤震. 隆基自父亲似乎从來都镇定的眼底深处.看到了一闪即逝的凌乱.那是心思被人戳中后滋生出的情态.他抿抿嘴唇.有些发狠的点点头.那粼粼的目光沒有从李旦身上移开.声息步步逼仄:“让我和太平之间相互制约.挑拨我和太平……您真是够狠啊.”如是不高的声音.尾声徐徐一叹、微乎其微却听得清楚.其中沉淀自成. 隆基突然摆出的阵仗令李旦那心猛一个起落.才反应过來.儿子所说的“兜转”指得是这件切中要害的事情.他面色微微一恍.即而再做不得了淡漠态度. 儿子受到了怎样的伤害、怎样的煎熬.他是可以体会的;这一切在他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扶持太平、日后再立隆基为太子.让两股势力相互制约、相互牵制.是以维系局面的持平.这委实是李旦下的一盘大棋.可李旦的本意绝对不是要让其中的任何一方受折磨、或者要除去任何一方.他是苦思之下想了这一遭权宜之计. 试想.那征讨韦后一事太平也是立了大功.纵然李旦不给太平时今这样的权利.那该给的封赏可以不给么.太平自己的声望和势力难道就不会扩充巨大、发展巨大么.既然做不得完全将她压制.那倒不如施行拉拢之策. 所以李旦才干脆主动示好太平.给她更加广泛的权利.让她满心认为自己这一切都是皇帝给予.也让朝臣们看到皇帝包容的胸怀.这样还可以使太平有所感念、顺势收拢臣民之心.总比像中宗李显一样舍不得给予又压制不得.却还是沒能阻挡该崛起的势力继续崛起要來的好吧. 至于李隆基.李旦确实是要利用他牵制太平、压制太平.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父子俩的权利不会有一天被太平公主彻底架空. 让两个委实有深厚情谊的人不得不针锋相对沦为权势的俘虏.委实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可这不是李旦造成的.而是局势造成的.情势已在潜移默化间发展到了这一步.隆基跟李旦是一起的.太平想要抓稳权利便一定会跟皇帝有所对立.所以隆基与太平对立是必然的.跟李旦有沒有赋予太平权利委实沒有直接的关系.说是李旦从中挑拨那委实是冤枉了.他不过是顺应情势、或说是赶在局面失控之前未雨绸缪.却又哪里能怪得了他. 李旦是一位合格的君王.同时也是一位苦心的君王、苦心的父亲啊…… 可这一切暗处铺陈的心机与真实的想法.陷入执念、并深深为情绪所控制的李隆基.时今却无法尽数懂得.又因为隆基本就心存愧疚.更是下意识便认为这一切都是父亲的报复.是父亲为报他杀了心尖儿之人、故而也让他尝尝看着心尖儿之人与自己背道而驰、越走越远.却只能那样无力的看着、望着、守着、盼着……但始终都做不得任何举措、沒有任何办法挽回局面使这一切回到原点的那份无力、那百转千回欲生欲死都不能的嗜骨煎熬.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太子册立,满怀抱负与憧憬 || 李旦眼见着儿子在自己面前渐渐失控.一倏然心底亏空.原本对他存着的隔阂和怨怪瞬间便做了搁置. 果然天底下沒有能真正强势的过子女的父母…… 他这阵子以來心绪太繁重.所要筹谋和整顿的事情也太多.忽略了身边人所身心受到的那些负重.自然也就忽略了李成器的压迫.与李隆基的背负. 他沒有想到.原來自己刻意的举动会引來儿子这样离谱的猜测.并且已将儿子折磨、摧残的到了似乎心里的城墙就要倒塌.就要被摧垮的地步. 隆基的情绪被一层层调动上來.那万顷的郁结化为了浓浓的烈焰.就着脾气一股脑的诘问了出來:“您非得这样么.”他目视自己的父亲.两道眉峰倏然聚拢.怨极反笑.表情很是令人心疼.“非得要这样么.要以这样的方式报复我.要我尝尝与自己心爱之人剑走偏锋的对立是什么样的滋味儿.”那声音铮然一扬又一落. 最后那句倏然爆发的话.隆基是近乎嘶吼着出來的.这一嗓子一出.连他自己都惊震. 这惊震不是因为他直白的忤逆了父亲、对父亲不孝.而是因为他第一次说出.这样公然的说出.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这四个字出口时不觉.极顺势的一下子就撩了过去.可后知后觉时细细的辗转和品味.却又带着令他心惊的不安. 这是自己经年累月以來一直存乎的心思么.是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脑血冲头临近崩溃的产物.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的情谊发生了这本质的转变呢. 是.兴许这一直都是他的心思.是他内里真实的想法.之所以发现的如此后知后觉、如此迟钝.是因他始终都不敢去触碰.他害怕去触碰、害怕去看清. 他与她之间.是一段注定无果的缘.且他们两个人是注定要因权势的纷争而背道而驰、剑走偏锋的.既然如此.那么是什么样的感情.有沒有男女之间那一份放在他们身上有悖伦常的情爱.其实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沒有结果.那爱不爱、是怎样的爱.又都还有什么重要的. 天光斑驳着筛进了雕花的窗棱.疏影斜.溶溶暖金映的视野起了暧昧的朦胧.好似惝恍着、摇曳着始终都不能醒來的一场大梦.这红尘俗世本就是虚空大梦一场.那么睡着、醒着、梦境还是现实又都有什么不一样. 隆基陡然就安静下來.他面上的神色在这短短须臾的停滞间深浓又多变.那纠葛的眉、那朦胧的眼、微微张弛且只能缄默的口.将他心底思绪的纠葛昭示的如此显著. 李旦摇头.无声的叹息落在心底.儿子与自己那位小妹妹之间阴差阳错沉淀的一段过往.他一直都识得……知子莫若父.更明白儿子这一通脾气的宣泄是來自于太平.更來自于三郎他自己.因为不仅太平让他失望、他自己也让自己失望了. 旦心头一软.顾不得之前与隆基的那些介怀.起身向他走过去.抬手下意识欲揽过他:“三郎……” 隆基铮一下躲开.神志骤回. 李旦探出的手在半空里僵了僵.即而握了握拳心.重又收回去.心念甫牵一痛. 逆光里.隆基定定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是心境的使然还是光影的错落.倏然间便觉的父亲比往常苍老了太多.可那本就渊深的城府却好似更加渊深.让他看不透.让任何人都看不透、偏生又无从去猜度. 李旦知道儿子此刻陷入了内心自性的囹圄.说再多话、做太多解释.他大抵都是听不进去的.且李旦也不愿多加解释.因为他们父子之间纵还有温情.却到底生了隔阂.这隔阂还不能完全平复.他做不出过多亲昵.只得一任内心的疼惜与着急如烈火一般将他吞噬. 这父子俩还真是极像.一样的自苦、一样的隐忍. 清风穿堂.撩拨的一室帘幕微晃.斑驳的影子在铺着红毯的底边染就了点点的乌沉.好似即兴挥洒的墨点. 李旦抬手.执起案上微凉的香茗.自顾自凑于唇边饮了一口.转身将目光隔过轩窗、投向那远方一片错落的景致:“一位父亲的苦心.做子女的除非有朝一日为人父母.不然……永远都不会懂啊.”落言一叹.声音苍苍的. 这份苍缓的声音听在耳里.多少有些恋恋的风尘味道.就在父亲这平和且从容的无形气场中.隆基心底的燥乱登然变得澄澈且安然. 很奇怪的.父亲就是有着这样的气场.每一次只要面对着父亲.他便总能在这无形的震慑中寻回心底一抹自性.得到最初的那份安然.每一次都如是.从无例外.哪怕他再燥乱、哪怕他再纠葛…… 可是能平息父亲心底纠葛和浮躁的那个人.却永远都回不來了.心念甫至.隆基脑海里陡然浮过上官婉儿那昔时的影像.半月前还是那样活色生香的一个人.眼下却已经化为了孤冢里一具冰凉的尸体、虚空间一缕哀怨的孤魂……这到底是人心的残忍.是他的残忍逼死了父亲挚爱的、给予过他们父子太多帮助且不计回报无怨无悔的婉儿.还是天道的昭昭、宿命的残酷又理性. 隆基安静了下來.而李旦的气场更是从來都沉静.室内的空气便显得有些僵滞.但已不复方才的逼仄. 香炉里燃烧肆意的熏香发出“劈啪”的响.李旦转身.持了几上的银簪子行过去.曲身以银簪拨弄那鼎中的熏香:“这一次召你进宫來.并无其它事情.”声音如是淡漠.不冷不热、不亲不疏.才最压迫.“只是想告诉你.你可以真正的安心了.”尾音似乎叹了一声.并无多话. 隆基的心绪又顺着往下一沉.即便父亲这话言的不算直接.可寥寥几句他便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可以安心了.他日后不必要再惶惶然辗转猜测.不必再折腾了. 想必那一道册立太子的圣旨.不日后便会下达到他的府苑……不.是于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亲自宣召.正式册他为太子.并在同时诏告天下了. 那么同时.他也会与太平一样.被赋予理政的权利.也不需要忌惮太平此刻的威仪、不必有被压迫之感.那些暗地里心计铺陈的争锋.可以摆在明面儿做了直接…… 思量至此.隆基已经稳定的一颗心倏然又悬起來.成为太子、辅佐政事.便意味着会与多方不一的势力打交道.对立亦或团结、怎样斟酌.更是显得至关重要.一步都不可行差踏错. 到时候麻烦的不止是太平一个.可太平却无疑是这诸多可欲见的麻烦当中最麻烦的一个…… “日后放开束缚去施展你的才学.父皇也会帮助你的.” 正纠葛辗转间.忽又听李旦浅浅的一句. 隆基肩膀一颤.下意识转目重新去看定自己的父亲.见父亲仍在自顾自的拨弄香鼎里的香片、香灰.那一痕恣意和恬适.若不是一席龙袍灿灿然太过灼伤眼睛.让人在他身上便根本寻不到半点儿帝王的架子.倒像一位不出事的隐士、彻悟一切智慧的尊者了. 恍然惊觉.自己方才那一愣神间.如织心绪再一次被父亲看了穿. “知子莫若父”.若不是对这儿子太过熟稔、太过挂心.又怎会一语便给了他这般直接的提点.在他陷入内心纠葛、倏然沒了自信的时候给予他幻似后盾的保证. 看來父亲.还是关心自己的…… 隆基颔首.眼底闪现一缕黯然的酸涩.原以为一辈子都会僵在那里的父子关系.终于有了一个和好的倾向;可隔阂仍在.但是距离冰释前嫌又进了一步……一步也是好的. 方才李旦已经把话说的明白.隆基成为太子之后只要摆脱束缚、放手一搏就好.其它的什么都不用顾虑. 李旦那句看似轻描淡写的“父皇也会帮助你”.其实是隐隐向儿子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也是一种不容置疑和拂逆的保障.即是告诉儿子.他的心是与儿子在一处的.皇上与太子会是一起. 也是.本就明白的道理.皇上怎么会与妹妹站在一起针对儿子.往后这风云际会的政坛局势.一定会是皇上、太子齐心一致.与外部势力相互牵制、相互持平.共同稳住这又一改朝换代之后不可避免的分散局面.一步步将根基稳定、将国祚稳固. 皇上与太子一心、君臣上下一体.只要抱定了这样的初衷与团结、接纳、保持持平避免杀戮的方针.那大唐日后的局势才能稳固.这座美丽的帝国才能一日一日维系它的繁荣富强、安定壮丽. 这是李旦的为君之道.不同于李显的一味忌惮和见缝插针的打压.李旦选择了以富有四海的高姿态包容、接纳.以博大的胸怀与万众的归心來稳住纷乱的局势.重复当年太宗皇帝贞观之治的精髓之余.致力创一个皇炎帝时期出现在神话与梦寐里的.真正化现而來的悠悠乐邦、华胥之国.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尘埃落定,二位胞妹忽辞行 () 李旦当机立断.在登基之初就把那稳定国之根本的立储一事作为头等大事、放于了议事案头.中途虽有兜转.但也算速战速决.在七月底时便于朝堂宣诏、同时诏告天下.正式册立三子李隆基为太子. 太子之位的终于落实.委实令隆基并着他身后一班支持者放下了经久悬在心口的大石.虽然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因为李旦一开始最先做出的迟疑态度.也着实是令他们大大捏了一把汗. 隆基只能是太子.必须是太子.抛开其它诸多因素不说.只看这一条:诛杀韦庶人的那场兴兵宫禁.隆基是立了头等大功.若他不是太子.那么只要他在一天.那么日后无论谁成为太子.这个太子的地位都不会坐稳妥.皇上也不会安心. “功高震主”从來都是最悲凉也最无奈的一件事情.他势必会受到太子、以及皇帝的打压.只有他自己坐了太子.这是众望所归.不仅他会坐的委实稳妥.且太子与皇帝素为一体.皇帝不仅不会打压他、还会栽培他. 太子是日后的皇帝.未來是要从皇帝手里接班儿的.江山迟早都是太子的.只有这样.也才能消除皇帝的疑心和顾虑. 同时.本就无心大位、不喜争执的宋王成器那边儿.也委实是松了一口气.就此可以歇歇心了. 故而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于哪一方都是利大于弊. 当然.只有太平公主是个例外…… 太平心中早便怒不可遏.可面儿上又做不得任何宣泄.她不能失却了自己公主的威仪.更不能在这么个秋疾风紧的当口里被谁人寻了纰漏、抓了把柄. 她当然是气愤的.因为她扶起宋王.将宋王送上太子之位日后拿捏着宋王、效仿母皇当年举措的企图.就此落了空.原本就在眼前铺陈缜密、有条不紊的这一盘大棋.在还不曾落下第一枚子的时候.便已然是满盘皆输. 是天命还是人自己的作弄. 这满腔的愤慨无处发泄.她几近疯狂的把这一切全都怪罪到李隆基身上.同时那神思兜转间.又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开始怀疑李旦最初的用意;现今人人都瞧出了皇上本就属意隆基的心思.那么皇上最开始摆出左右为难的样子.又是否在试探她太平公主的真心. 时今太平的动作.令皇兄失望了.那么在窥探清楚她平和外表下隐藏着的那一颗不安分的心之后.皇帝又会不会对她有所动作. …… 时今的太平不仅太过渴望权势的滋养.且那惶惶然总也感觉朝不保夕的态度令她有若惊弓之鸟.她就这样患得患失.时而自信满满志向磅礴、时而气若游丝周身无力.其实并沒有人大肆对她算计.其实身边每一个人对她都是那样的尊崇.可她就这样生生把自己逼到了近乎疯癫的地步. 但是这不怪她.这一切又怎么能怪她呢.是时局的作弄.更是命运的无法遁逃才酿成她时今这样的心境. 她历经过高宗、武皇、中宗这三朝.睿宗时已经是她所感受到的大唐第四任皇帝的统治(不算少帝李重茂的话).那见过且历经更推动了的太多事情.那各类局势下辗转立身、不一而足的心酸……太多的欲说还休. 早在当初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的前一晚上.太平便情不自禁的同他说起过自己的担忧.她说:李旦登基后隆基可以成为太子、上官婉儿可以成为后妃.可她太平公主什么也不会是.还只能是公主.于她而言.无论是谁当皇帝.她的处境都是一样的.都是那样的危险难安、动荡不定.都得拼着耗着那样多的玲珑心思辗转圆滑、左右逢源的想法子立身保命. 诚如她所说的.这是现实.是命运的残酷.是太平不得不接受的直白的无奈. 换言之.她沒有安全感.始终都沒有.她活在这世界上的每一天.算來竟都沒有一天是真正顺心随意过的. 纵然贵为公主.可世人只能看到其外表的浮华与无边的享乐.其实在这个残缺不全的世道上踽踽行走的芸芸众生.又有哪个不是背罪的.既然是背罪的.那么又有哪个不是身担痛苦无处遁逃的. 只是大家都太虚妄.只愿意让旁人看见自己光鲜璀璨的一面;也都太直观的下意识去嫉妒.故而才会认为痛苦的只有自己、而有那么多人都活的光鲜而幸福. 其实若真正合该享受幸福、沒有痛苦的.又怎么会來到这业力障目苦海无边的五浊恶世.所以谁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活的好. 当然.若一个人自认为自己真的活的幸福、沒有痛苦.那要么这个人还是孩子、亦或者还是太过于单纯的孩童心性.被保护的太好.尚不识愁滋味;要么便是这个人他知足常乐.可其实受制于这六道轮回、无边苦海不得解脱.那么再多的快乐其实也都是在苦中作乐. 如是.尔尔. . 说起宋王李成器.却也委实是幸. 他与日后的唐玄宗李隆基之间兄弟感情极好. 玄宗对自己这位让贤的大哥一直都心存感激.在他登基之后.给予大哥成器的封地是最好的、厚赏自也不必说. 不同于历朝历代不可避免的兄弟相残、受阻反目.玄宗兄弟几个、姊妹几个关系都委实深厚、相处都委实和睦、往來亦委实频繁.不知是不是早年受制于大背景下的那份朝不保夕的惶恐.令他们每一个人都极重这份修來不易的亲情. 成器一生过的富贵闲散.是个真正的逍遥王爷.他一生都与自己钟情的曲乐相伴.音乐造诣方面极高.还是唐玄宗有名的宠妃杨贵妃的音乐老师.诗云:“梨花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 成器病逝.玄宗悲恸不已.在场左右皆感其哀伤、掩面泣涕. 玄宗在成器逝后.下旨追封其为“让皇帝”.德行垂青万古、恩惠荫及子孙.正是:“宫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间作让皇.” 当然.以上一干皆都是后话了.在这里是不足道的…… . 隆基静静然的坐于几前品茶.背倚屏风.不知是动荡的时局终于安顿下來故而缓了口气、还是被熏香作弄的有些困倦.他只觉周身疲惫的很.即而眯了眯眸子. 他被册立为太子.之后便住进了大明宫里.在这座血雨腥风见惯了的巍巍宫阙间.身处在政治的漩涡、入住了这百年沧桑的东宫.对那谋权争势的味道.似乎嗅觉更为敏感、且也更为贴近了些. 这时那进深处的帘幕徐徐然微动.即而有宦官在得了示意后走进來.对隆基颔首行了个礼. 隆基牵回神志.以目光问询.那公公方道.是金仙、玉真两位公主过來了. 听到这两个名字.隆基那目光陡然便亮了一亮.忙不迭的起身亲自去迎二位妹妹. 这两位公主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妹妹.那份血缘深处天然的亲昵感自不必说.特别是母妃去的又早又莫名.早年的经历使得这兄妹三人感情更为笃厚. “是什么风把两位妹妹吹了來.”才行至门边时.金仙已同玉真一并步入.隆基便朗朗一笑.即而做了个“请”的姿势. 金仙也不急着进去.就那么顺势的同兄长开起了小玩笑:“自然是一股东风.三哥可说不是.” 隆基一会心.心知妹妹所说这“东风”即是指他被立为太子之事.想必这两位胞妹是來向他这个兄长道贺的. 说话间这三个人便一并入内.择了临着窗子的位置逐一坐下. 宫娥灵巧的上了茶点.茶烟袅袅间.和煦的氛围并着闲适又欢喜的心情.便又被渲染的更为弥深.且其中多了些浮生得闲般的惬意安然. 坐定了身子之后.金仙便噙笑令宫娥将送予哥哥的贺礼摆放了妥帖. 玉真借着这个机变.顺势将那嘴边儿的话与隆基说了:“诚如三哥所见.我与姐姐这一遭过來.确实是为三哥成为太子而道贺.”旋一颔首.与一旁金仙笑吟吟对望一眼.即而又道.“二來.也是与三哥道别.” “道别.”隆基执着茶盏的手陡然僵了一下.眉峰聚拢.心中一个诧异. 这反应也在二位公主的意料之中.听得小妹最先挑了这话茬.金仙便也点头附和:“持盈说的沒错.”软眸微潋.唇畔笑意渐肃.“父皇怜惜.已经准了我们二姐妹入道的请求.这便离宫去往别苑修道了.”诸如离宫、诸如分别这样的话.却被金仙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带着些出离尘世、淡看聚散的超然物外. 闻言入耳.隆基倏然又默.两位妹妹一贯的心思.他多少也是了解.故而她们双双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不能说是意料之外.想是她们早有此意.可迫于武皇、中宗当政时那紧张的情势.故而一直隐而不发未有提及;时今自己的父皇一执掌了权势.便迫不及待着了却心愿了. 只是这样的分别.來的未免有点儿突兀. 见弟弟不语.金仙又道:“母妃去的早.就只留下了我们兄妹三个.哥哥时今成了太子.父皇这边儿一切也都安顿好了.真好.”声波是柔软的.其中隐隐流动着温暖的真意.连着她眼底的目光一样安详.使人大有枯木逢春之莫名欢喜.于此又看一看玉真.即而瞧向隆基.目光真挚、螓首微颔.“我们也都放心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旧地思人,堪堪入目不堪叹 || 隆基心思倏然飘忽起來.兜兜转转的恼不得就忆起了这浮华人间的诸多离合聚散.顿觉被感情摆布的凡人委实是这世界上最苦的性灵了.偏生又无可奈何.逃不脱也躲不掉. 见他迟迟未语.侧旁二位公主便有些恍神儿.觉得气氛有点儿尴尬、心里莫衷一是. 玉真抬手拍拍兄长的小臂.敛了眸子徐徐然小心:“三哥是不支持我与姐姐的决议.” 隆基方回神.瞧向妹妹的目光中浮起一痕爱怜.勾唇笑说:“两位妹妹去意已决.连父皇都沒有反对.我又能说什么.” 闻他如是说.又是这么一副并不见有不悦的面貌.那二位公主适才放了放心.也回之一笑. 就着香茗茶果.经久不曾小聚的兄妹三人坐在一起.款款然聊起许多儿时旧事.自然也沒能避免的聊起了他们早去的、苦命的母亲. 窦德妃是当年与刘皇后一并入宫拜会武皇.即而这两个人一去了便不曾回來的.显然是武皇将这两个并不满意的儿媳妇给私下办理了…… 母妃与皇后的死.也一直都是隆基的一道心结.他始终都认为就是自己幼时对着武懿宗喝斥了几句、说出诸如“这是我们李家朝堂.与你外人何干”的话.故而惹了祖母猜疑.认为小孩子说的话是大人教的.必然是身为嫡母的皇后和生母的德妃径天连日总这样说.故而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都学了会.从而对这两个儿媳妇的映象大减.才将其二人除去. 其实这两件事的发生.中间已经隔绝了多少年了.又哪里能赖在隆基身上. 是啊.沒有人真正认为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也沒有人真正怪他.逃不出这内心囹圄、生生怨怪至今都未放下这包袱的.只有隆基自己一个人. 这份自苦.委实令人心疼. “我不会放弃寻找生母的埋葬地.”隔过绰约的天光.隆基定定道. 金仙和玉真渐渐沉默.那心照不宣的一种可能.他们谁也沒有说:就是.母亲和刘皇后已经被抛尸亦或者扬灰了…… 在天下政权重又归于李唐的那些年來.父亲、还有他们兄妹三人就一直在寻找母妃、还有刘皇后的埋葬地.但是至今一无所获. 可即便一无所获.隆基心中也始终都不承认母妃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只要还不曾找到.那么便还有一丝希望;他会找下去.一直找下去.便是日后登基为皇也会一直找下去.找一辈子……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当然.这是后话. 金仙缓缓的叹了口气.颔首凝眸瞧向哥哥.目光是深沉的:“三哥.都这么久了.一些本就是附加于身的包袱……你不要想太多啊.”尾音一叹. 隆基心弦被甫一勾动.明白妹妹字里行间的意思.她是告诉他母妃和刘皇后的死与他无关.叫他不要有太多的背负. 其实这些年來父亲、兄弟姊妹、朋友……所有知道这件事、又与他贴己的人.基本都多多少少的对他劝导过.可他怕是一辈子都要只认这一个执念了.陷入执念的人是可怕的.似乎永远都难以看清事态的真实.只一味的执着自己的认定.故而都沒什么效用. 即便知道沒有效果.金仙还是忍不住这样劝导.这未尝不也是一种执念. 隆基缓缓神后.向妹妹点了点头:“嗯.”轻描淡写的敷衍. 金仙便沒有再说什么.颔首时心里落了一叹.徐徐的.有些无奈. 一旁的玉真瞧出了氛围的渐疏.神思微荡.启口主动转过了这沉重的话锋.她噙笑徐徐的讲起与姐姐这些年的过往.因为父亲李旦当年武皇在时有过一段囚宫生涯.她们二姊妹的母亲又去的早.又比不得亲王能去自己的封地.且她们年岁又小.故而她们的成长如斯是多蒙人照拂. 这其中.也有太平公主的份儿. 她们曾蒙受过这位年轻姑姑的接济和恩养.兴许那入道的心思也多多少少是受了太平年少入道的影响. 隆基陡然听到太平这茬.心里瑟瑟的……太平.怎么到处都是太平.他的世界真的逃不出一个“太平”的影像了么. 但当着妹妹的面儿.他又不好把这情绪发作半点儿.只得将万顷的思绪在心底下憋着、藏着.面上笑的僵持、附和、且牵强…… 一些人和一些事.随着岁月的翻转、桑田沧海的变幻.注定是回不到旧时面貌的.回不到的.譬如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烙印的痕迹、赋予的伤口……都注定只能放在心里.缝缝补补一辈子.慢慢治愈、慢慢平复.却始终都做不到不着一丝痕迹、恢复到同先前一般模样. . 辞了弟弟之后.金仙和玉真纷纷走在东宫外被温阳浸染出溶溶颜色的宫道上.兴许是兴味所致.在就要穿过东宫之外这一片荷花园时.金仙让玉真先回寝宫去.说自己还想再走走、再散散心. 玉真也就辞了姐姐.自个先回了去. 金仙遣退了侍立左右的宫人.独自一个步入小园.在这其间信步游赏.那妙眸盈盈的掠过这里的景致.看那满湖盛放依旧的晚荷.心中感念着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花一木.倏然间百感交集.似乎可以触摸到那个人昔时的气息、他的影子.似乎他还在…… 那个人是她的堂兄.更是她挚爱的人..节愍太子李重俊. 天风浩淼的自远方一浪浪漫溯过來.势头突然一改方才的祥和.变得有些劲猛.金仙抬手裹了一把肩头的短披风.心境倏然放空.思绪随着风儿的作弄飘忽的又高又远. 倏然间.她陷入了对往昔旧事一幕幕的回忆中…… 她与他自幼相知.那是早在她还为西城县主的时候.他们便已心心相映. 这大胆且乖张的爱情委实是有违礼教的.但两个年轻人的世界从來都是简单且干净.他们才不会去计较那样多.他们无所顾虑.甚至有点儿贪恋这种瞒着父母的私下走动. 一任外界局面再紧密、情势再险峻.都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径自沉浸在自己爱情的天堂里.信步其间、微醉其间.看那青青的草、红红的花、蓝蓝的天. 他们私下悄行纳采之礼.她说.“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他说.一世不分离…… 想來那时当真是年少又天真.通身的素性似乎都带着一缕少年特有的疏狂.真个便轻信了“人定胜天”这类狂妄且无知的说辞.真个便以为许下了诺言、发下了誓约便会是一辈子那样长久的事情. 呵. 现如今.这兜兜转转的.已经过去了若许年.梦中未比丹青见.人间别久后.那些心疼和悲伤依旧清晰.可又恍然惊觉.似乎他从未有离开过自己…… 一任这涣散的思绪随着天风的作弄而跌宕飘扬.金仙抬手.素指抚摸着一侧依依的柳丝.将面靥靠过去.感知着嫩柳依依拂过面颊所带來的一痕轻软.阖眸时顿然又陷入了幻象.似乎那是他在自己身边.似乎周身都缠绵了他的气息. 但是她的内心充斥着极致的平静和欢喜.那是真正超凡脱俗、看淡一切故而挣出幻象的真实写照. 这一席密语.是落在心里的.是只对他一个人暗暗的说、且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的:“你说你喜欢看华山的日出.你说你向往终南山与我一起终老.原來你已经这样迫不及待.原來你已经先我一步、终南久葬……好吧.那么便让我带着你一丝幽魄.以我有生之年.将那华山的日出看个遍.最后.再带着你.陪你回终南终老……” 这般氛围委实过于xiaohun、委实暧昧且缱绻.旧地旧景.却不复是旧时旧人…… 金仙太沉浸.沒有注意到一道目光正深意若许的落在她的身上.是她的父亲.皇帝李旦. 旦心中倍感惆怅.便闲闲然顺着宫道漫无目的的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这东宫太子的寝殿.步入荷花园里.远远的便瞧见了自伤幽独的女儿. 隔过朦胧的雾气与暖溶溶的阳光.看着女儿这副面貌.他心中隐隐作弄. 女儿与其堂兄重俊太子之间的一段心事.她隐藏的极好.兴许旁人沒谁知道;可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却不会不知道. 早年武皇在时.重俊曾有一次忘记惹了什么祸事.被还不是皇帝的李显训斥.可巧他与金仙在李显府中做客.便正被赶了上. 当时说着说着话.显随手拿起一旁的镇纸往这个与他日渐疏离的孩子身上打.谁都沒想到那落下的倏然一瞬.金仙忽然扑上去以身子挡住.即而李旦忙也在一旁求情.这事儿便也作罢. 可自那时李旦便留了心.又多次察觉到女儿见到她那位堂兄、提到堂兄时面上那份别样的神情、以及重俊那里下意识的回应……他便已对这小儿女的心思心知肚明. 这个女儿素來懂事乖巧、又聪慧孝顺.人前总也温暖含笑谦和柔款;人后那隐匿的多少心事、又有着多少悲凉.她却永远选择独自一人面对和承受.她又是那样的坚强…… 天风过树.撩拨的柳丝枝叶簌簌舞动.旦悄然转身.沒有去打扰独自沉浸的女儿. 轻软的靴步踏在铺陈着鹅卵石的小道上.心境倏然满溢.旦勾唇无声的笑.那神色有点儿自嘲:“我们家这是究竟造了什么样的孽.这又都是些什么样的命.”诘问无声.又委实不知是在问谁.落在心里只剩苦笑. 他与婉儿.金仙与重俊.隆基和太平……相爱的人.都注定不能够如愿以偿的在一起;都注定要生时无力去抗争、死时亦冲不破命运的分离. 作弄.作弄…… 何其的作弄.又是何其的.凄艳与荣幸.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暗中争执,琐碎小事窥大势 ………… 隆基轻靴阔步行在开阔的御道.那一袭灿黄的轻袍看在眼里委实灼灼.似乎凝结了天地间全部熠熠的华彩.只一眼过去便波及到了心里. 果然明黄色真的是这世界上最耀目的颜色.难怪它可以成为烘托天子、太子身份的独有象征.这般咄咄的有些逼仄的阵仗.使太平转过回廊还不及看清隆基这个人.便已经一下子被这颜色撞了个眼帘满涨. 这么一抬首一凝目间.二人冷不丁瞧见了彼此.如是冷不丁的在这一条宫道上给撞了见. 那心绪就跟着一恍惚.近來每每不期然的会面.缘份之深、是缘也是孽和业.令他们心中不知是该好笑还是该荣幸. 太平与隆基如是不约而同的将步子定了定.须臾后又继续行自己的路.向双方那里面对着面走过去. 隆基是自东宫去看父皇.才行了礼、请了安.出了寝宫回去时便遇到了太平.看这样子.他是从父亲那里回去、这位公主则是才要进去. 太平进宫是向李旦交代政务.毕竟她被赋予了公然参政的权利.每一次都要向皇帝提出可圈可点的意见.并且每一次进宫后李旦都要留她在身边说好一阵子的话.看起來对这么妹妹素來相信.看起來这兄妹二人的关系委实亲厚. 不能避免的.很自然.两个人行至一个针锋相对、有点儿咄咄的地步.面对着面立在那里.一个要离开、一个要过去.就非得有人主动侧过身子让出一步才好. 可他们似乎都并不着急.见自己的路都被对方给堵了死.干脆便定住步子. 太平潋滟的眸光往隆基身上落了一落.从头到脚徐徐然扫视他一眼.那灿烂的黄袍着实令她头脑发胀.心里酸酸涩涩的又不知缘故.说出的话怎么都有点儿不经大脑的疏狂:“呦.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鼻息徐徐然一呵声.语气讪讪然又道.“转眼着.那个我认识的三郎便已经不在.换成了时今身份显赫、霸气威严的太子爷了.” 太平这话仔细斟酌又不觉的哪里不对劲儿.可那神情与语气看着、听着.就很是不对味儿.隆基亦勾唇笑笑.抬手闲闲然的抱臂而立.就这么很自然的看着她:“公主也不错.这不.几日不见便出落的愈发威风阵阵、粉面含丹了.” 如是听來让人不怎么舒服的语气. 这相互的嘲讽委实沒有实际的意义.太平面上一哂.倒也不愿继续与他口头兜转:“是啊.时今本宫是撞上了太子的大驾.便是连路都不知道该往何处走呢.”暗中示意他给自己让出道來过去. 其实隆基无意跟她争这谁让谁不让的.这些女儿家无聊的心思.他委实是不会有.可眼下那心绪兴许是被太平给调了起來.他偏生就不愿意自己先做那一步的退让.既然太平都这样说了.他神思一动.也便顺着她的话就口信信然接过:“是啊.今时不同往日.境随人转.难道不是这个理儿.”半点让路的意思都沒有.这字里行间的.反倒是告诉太平他已是太子.合该她让步. 太平被他逼的登时心中一赌.心绪起了个翻涌:“太子是个大忙人.本宫还是不要将您绊在这里耽搁了时间.回头再惹了皇上怪罪.”声息已经有些发冷.即而便欲侧过身子做那最初的让步.她委实懒得跟他逞口舌之快.沒有再搬出诸如“我是你姑姑云云”.半也是在赌气. 李隆基也素來识趣.忙启口拦住她:“别介.”姿颜亦是含笑微微、不羁且有些疏狂.“公主您才是真正政务繁忙.帮我父皇还有我把那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才是真正的大忙人儿呢.”这话不同于方才的怀柔.是带着昭著的损贬了.字字句句都在暗指太平揽权之举.甚至有些偏于指摘她企图庖代皇帝.旋即便主动将那身子一侧.“合该是我让着姑母.莫耽搁了姑母您贵如金的时间才对.”那浮动在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儿. 太平心里一“咯噔”.委实就被将在了这里.她是过也不是、回头还不是. 显然.隆基这话已经对她大肆摄政多有不满和公然的指摘.若是她顺应了隆基的“客套谦让”.从这里过去.那就等于同意了隆基话里的意思.而如果她这么回头就走.又显得她被气的不小、被隆基压了一筹. 就那么在当地里辗转须臾.太平这满口的银牙犀齿咬得瑟瑟的颤;面前的隆基依旧是那么一副神色淡泊、眉目谦和的乖顺模样.让人分明知道是在怄自己.却又委实不好寻到半点儿他的失礼处. 三郎果然是有些办法的.她与他相识也不是几天几月甚至几年的事情.而是若许十几年的事情了.从前只知道他睿智聪颖、办事果敢又决绝且能下得去手.只知道他城府之深、内里贮藏之渊博.却又几时知道他这嘴贬损起人來也是这般开过光似的凌厉. 太平收了面上那副轻慢且讪讪然的模样.身子定在当地里.隔过这恍惚的天光与隆基对视.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她敛眸.将沉淀了威仪的目光错开隆基含笑的眼.即而微把身子侧一侧.折步自一旁短台阶处下了这一道长廊.并沒有领情的从隆基让出的地方过去.也不再看他一眼.就这么径自顺着长廊下方那点缀着花草的阡陌小道一路走. 氛围顿然又变得绷紧.周遭流转的空气中沉淀了一抹瑟瑟的黯然.隆基慢慢的把身子立正.收了面上那抹作弄出的不羁笑颜.眉目蒙了霜雪一般.倏然就变得清漠. 那一份冷然.一眼过去便下意识的惹得人心口生颤. . 次月(八月).李隆基送给父亲一份大礼.即是:恢复上官婉儿“昭容”封号.并安排将婉儿风光入葬. 墓志写明其为“大唐昭容”.且是“亡身于仓卒之际”. 同时对这位钟灵毓秀的当世才女的一生.做了笼统又不失详尽的介绍.注明其在高宗时期便为高宗、武后文墨相助;更在武皇时期提出各种建议、成为武皇治国之能臣.且敢于委婉劝导武皇行政时的不合理处、使之愈发贤明治国而终究成为一代明君;还在中宗时期.有力的劝阻了高宗欲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甚至不惜以死相谏…… 在安顿好了婉儿的身后事之后.李隆基又派人将上官婉儿毕生诗作收集起來.编成文集二十卷.令大文豪张说作序.赞其“敏识聆听.探微镜理”.既有文章之道.又有辅佐之功.(此集今佚.《全唐诗》仅收其遗诗三十二首.) 这是对一个人极高的评价了.特别还是一个女人.能够在死后得到这样的尊崇与殊荣.不知是不是一种悲凉的荣幸. 即便李隆基当日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不得不决绝的杀了上官婉儿祭旗.但在他心中对婉儿还是存着感念的.并且肯定了婉儿对大唐、对父亲和他所做出的功绩与帮助.同时他也委实欣赏婉儿之才.心觉其秀外慧中、才思敏捷.委实不可多得. 上官婉儿的一生.这条注定殊途同归的路走的何其浮沉、又何其旖旎.何其坎坷、又几多悲欢.后世一句“才女”尔尔.委实不能涵概全部.但注定留不住的人和事.有朝一日彻底在历史的车辙、岁月的长河中消泯殆尽也是注定的事情……斯人已去.徒留一段传奇在世.这传奇又图腾为神话般的化现.引后世无数痴人隔过这泛黄走笔的丹青史卷.依稀窥探到那千百年前一段早不可追的斑驳过往……芳香仍在.倩影难寻.旧时的音容笑貌与离合悲欢.只能留待后人笃猜、后人茶余饭后兴致起时闲闲然评说. 隆基对婉儿所做这一干筹措.于他自己是对良心的告慰;于父亲李旦那里更是父子关系和解而主动走出的一步路.至为关键的一步路. 他明白父亲的郁结在哪里.身为儿子更是应该主动体谅父亲、为其圆了那一桩迟迟不得释然的心事.故此.他对上官婉儿所做的一切.是委实对了李旦的心.使李旦感念之余.泪水湿了眼眶. 同时隆基还明白父亲对长远之路的一桩担忧.他贴心的派人做了一床大被子.与兄弟们同寝同盖.免去外人从中离间、说他们兄弟不睦;同时也是在向父亲表了昭昭心迹.以此來告诉父亲他们兄弟之间的友爱.使父亲安心. …… 看着儿子频频向自己示好、明里暗里都在祈求原谅.李旦心中沒有感念委实是假的.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且是自己的爱子.又是时今与他同体的太子.做父亲、做长辈、也做君者的若是再端着架子.便委实是小气了. 隆基种种贴心的举动.倏然间触动了李旦的心弦.李旦是心软了.这个儿子在短短数日里令他频频心软.也不忍心再怪罪他. 他开始理解隆基.或者说一开始就是理解的.只是最初时他接受不了;让他接受、让他认清已经铸成的现实.委实需要一段时间的缓冲. 现在他也未必能够接受.可他心软了.倏然间便不自觉的想到了儿子的千般好.想到儿子昔时陪着自己渡过的那些清索、萧条的日子.想到父子之间那一幕幕难能可贵的温情…… 有些寂寥的寝宫里.李旦叹息.苍睿的目光隔过被袅袅熏香染就的帘幕向远方落去.倏然发现视野是何其的开阔.又倏然发现好像沒什么事情.沒有什么是不能接纳、不能看淡的了. 正文 第221章 太极之道,爹爹心里一直顾惜你 || 李旦并沒有摆出皇帝的仪仗.而是退了左右的侍从.径自一个人來了东宫. 所以当听到宫娥传报说父皇來了的时候.隆基先是愣了一愣.才起身欲要整好那微褶的衣袍.便已经看到父亲自门边处一路进來了. 他心念一紧.不知道父亲突然來看自己是有什么事情.却也委实不敢多想多思.忙不迭紧走几步过去、对着父亲行礼. 被李旦扶住.颔首对他和蔼一笑:“我们父子之间.人后又何须这样多礼.”声音如神色一样的温和. 这样的温和令隆基着实有些受宠若惊、百感交集.倏然间好似时光流转、浮世渐歇.他与父亲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一段亲密且贴己的岁月.似乎两颗越走越远的心重新有了别样的聚合. 隆基内里心潮的浮动.被李旦看的一清二楚.其实他的心里也未尝不是百感交集.毕竟与这个儿子之间已经隔阂了好一阵子.时今的干戈相融委实令人又激动、又欢喜、还有些说不出來的莫名的感觉.终归是很动容…… 在李旦的示意之下.隆基忙不迭跟上了父亲的足步.父子二人來到花园里.闲然信步的赏看这满园形将谢去的牡丹.虽然已是一片凋朽的势头.但微风拂动时便带起斑驳的花雨、并着沁入心脾的芬芳.倒是别有一番趣味了. “化作春泥更护花.”旦阖目.深深嗅了一口幽然的牡丹芬芳.这样含笑感慨. 气氛沒觉的怎样绷紧.也沒有滋生出半点儿的尴尬.放下架子不再端着的皇帝李旦.还是如往日那个熟识的父亲一样让三郎感到亲切. 在这和蔼又温馨的氛围里.隆基也不再僵持着心弦、执着着闭锁的心门.他尝试着让自己的思绪飘的远一些.向那记忆的最深处一点点缓缓漫溯.慢慢去追寻、去记取曾经父子之间的点滴过往.那些慰籍人心的浮世流光. “虽然这样的品格更令人感到可敬.但不免凄美了些、怅惘了些.”思绪氤氲.他静下心來.陪着父亲抒情了一把.心头不免有些黯然.涩涩的.似乎眼眶都变得湿润. 旦闻言笑笑.睁开了微闭的眼.侧首看定向自己的儿子.那昔时鲁莽冲动的少年时今已经成长为英武又不失秀气的成熟男人.他已不再只是他的三郎.还是这泱泱帝国、繁荣盛世的太子.李旦又道:“即便凄美、即便惹人怅惘.这样的凄美和怅惘也是悲壮的.”倏然这声音就有些沉淀.有点儿趋于话里有话.似乎其中隐着一怀别样的味道.“正如人活一世.这样自然的走过抽枝萌芽.走过含苞待放.走过花开花落.即而最终含笑走向死亡……迎合着泥土的包容.以自身滋养着后人.遵循着如是历史的天道.完成这样一个合该完成的轮回.便.可以无悔了.”他负手笑叹.将那满腹心事随着这冗长的幽幽一叹.就此尽数做了释然. 是时刚好风起.缭乱了李旦汩汩的衣袍.撩拨的这满园红绿影自由张弛、即而缓缓远去.满目便是汩汩的衣袂与飘零的花木.这情这景看在眼里忽而便是绝美.美轮美奂的将这尘世蒙了梦魇的纱、变得不再真切. 可这骤然滋生的感觉.令隆基心中一动. 父皇这话怎么听怎么让他觉的有些悲壮、有些哀凉.倒不是不祥.只是让他莫名的害怕……是不舍吧.不舍得父亲有朝一日的渐行渐远.不舍得这样一个必然的结果. “父皇.”他喉结动动.还是沒忍住的将父亲打断.目光溶溶的.眼底似乎有些湿潮.“不要说这些感伤的话.这话令儿臣害怕.”沒有虚伪的掩饰.是真心的. 旦笑了笑.忽而觉的眼前的孩子是那样可爱.他抬手爱怜的拍拍儿子的肩膀.音色里交叠着一脉鼓励:“这个世界只是红尘的驿站.沒有谁会永远的停留、也沒有谁会贪恋着浑浊的秽土.”那目光渐渐沉淀.口吻忽而肃穆.“总有一个人是要先走的.也总得学会一个人走.” “父皇.”隆基心念起伏.猛地将父亲打断.眼角眉梢浮动起的是一抹真实的情态.“才劝您不要说.您却说的更多.”这一瞬终于又找回了往昔父子间的一份亲昵.此刻的太子有点儿像一个对着父亲撒娇的孩子. 他不确定是不是这样凌落的景致触及了父皇的心底柔软处.但他看得出來父皇是又想起了上官婉儿. 李旦一定.即而哈哈大笑.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听你的.不说了.不说了……”即而双手负后.又是心境释然的一叹. 隆基便定定神.父子二人继续伴着游园.颇为默契的.谁都不提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刻意绕开那场改换了天地乾坤、也使他们就此隔阂的唐宫兴兵. 就这么行在花草落英缤纷遍布、芬香幽幽漫溯于空的阡陌.隆基忽而叹了口气. 轻轻的一声叹.被李旦听了到:“想什么呢.”侧目顺势问道. 隆基回神.看了父亲一眼之后又把目光错开.即而单手负后.自顾自的摇头感慨:“还是‘父王’好.”于此一顿.即而浅浅的笑开.“成了‘父皇’.瞬间便慑于天威、让儿臣总感到害怕.” 这话说的委实惹人会心.旦心意一动.笑着把他揽过來:“你这是变相的怪罪父皇.这阵子对你疏落.”顿了一下.还是说完. 亲昵的姿态消融了隆基心底的尴尬.情态忽涌.面上一淘巧:“儿臣哪儿敢呢.”好笑回应. 不同于儿子刻意的玩笑.旦的神色与心境反倒沉淀下來、正色下來:“爹爹心里.一直都是顾惜你的……”颔首定目.对上隆基那与自己年轻时何其肖似、却又要比自己更为俊美的一张脸.他心头起了惝恍.既欣慰又纠葛的情绪充斥了他的心扉. 温风阵阵、草木清香幽幽冉冉.心境也跟着落的分外平和.一切又都变得分外安详. 父子间须臾的对望.带着一脉直探心底的默契.那莫名的动容不消言说. 隆基缓缓点头.面上的神色也变得如是正色:“儿臣一定会做一个优秀的太子.”侧首一顿.声音愈沉.“也会辅佐父皇成为一代贤明的君王.” 天风把他的话音一层层送的又高又远.刚好又有一阵花叶摇曳的簌簌声破着空传來.在成阵的落红与如织的水汽迷蒙间.这声音显得何其笃定.那么沉淀.又那么动容. 似乎子女永远都是父母最满意的杰作.看着眼前精英秀气、德才兼备的儿子.李旦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动容无声.相对一眼.父子间那不消言说、也不必要言说的笃定和信任.早已深深的根植在奔腾的血液里、每一寸骨肉中. …… 父子二人之间的隔阂虽还不能完全消散、做了最初的模样.但好似感知到暖阳的召唤一般.到底消融了不少. 且因为经历了那一阵子的冷战、失去了所珍惜的故人.所以在这初步的和好之后.彼此更加珍视这段來之不易的真挚父子情. 在李隆基正式被册立为太子之后.大唐的政局又发生了另一重的转变.由先前的太平公主大肆揽权.变成了太子隆基与太平公主一并参政. 虽然李旦还沒有正式下旨命太子监国.可军国大事俱已真正涉及.且已有了辅政的实质. 往年高宗李治临去时.留过这样的旨意.是为“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意为军国大事若是皇帝与太子、诸臣不能裁决.便上由武太后处理.可事情往往事与愿违.初心是好的.后來实质执行起來却变成了.无论是能抉择还是不能抉择的大事.抉择前都必须报之武后.这便委实有违了高宗的本心. 时今李旦却是打算彻底放手.虽仍以自己为主导.但他愿意辅助儿子、给儿子更大的权利. 可那功勋赫赫、声威咄咄的妹妹也委实不能敷衍. 于是睿宗在妹妹和儿子、公主和太子之间奉行太极之道.不偏不倚、平衡双方. 每宰相奏事.睿宗定会先问:“尝与太平议否.”得到答复后再问.“与三郎议否.” 当得知两方都已裁决.他在看过双方意见之后.才做最终的裁决. 如是倒也算是和睦融融.皇帝一左一右由公主、太子辅助. 这样和煦的局面倒是持续了一阵子.大唐的国运也蒸蒸日上日趋繁华.民间百姓中隐有这样的说辞.即是“贞观之治又回來了.”这是对睿宗李旦极高的评价.也是对这君明臣贤、父慈子孝的局面一种难得的肯定. 只是.似乎好景都素來是不长的…… 太子与公主这般权利对分、相互持平.皇帝有心利用他们相互制约、是以防止自己皇权被架空的深意是昭著的. 这也不怪李旦.亲情与利用从來都并不违背.试想.当初那场政.变之后遗留下來的是何其凌乱的局面.登基的李旦不得不直面一个重要的问題.即是政.变之中两大功臣.儿子、与胞妹之间的势力以及关系的协调. 通过那场大胆且着实成功的兴兵宫禁.李旦充分领教了儿子的心机与妹妹的威力.这两个人城府之深、手段之狠戾.直令他这个把韬光养晦之道奉行极好、最终做了皇帝的城府深沉之人都不忍多想. 李旦登基后.太平的势力更是“七位宰相、五出其门”.而隆基那边儿更是万众归心、众望所归. 身为天子.身为国君.自然比不得不曾登位时的保有一份纯粹.他若不动些脑筋.这泱泱大国如何整饬.这繁华治世如何发展. 身为皇帝.李旦委实是苦心且最作难的.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太平堵路,权势干戈已摆明 || 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两个人之间.对李旦这类让他们共同瓜分权利、左右持平的举措谁都心有不满. 李隆基一早就对太平的弄权心有戚戚.时今自己成了太子却还不见公主交权.他心中那股不满的情绪便愈发沸腾起來.他满心的认定.这江山现今是父亲的、也是他的.自己已经成了储君.理当是自己辅佐父皇共同治理.这里边儿有公主什么事儿. 而太平公主那边却不这样想.她认为自己早在中宗李显时期就被赋予了至高的权利.时今李旦登基也选择倚仗自己、重用自己.一向都是自己在摄政.现在皇帝你看你儿子又顺眼了.就又把你儿子拉出來跟我平分秋色.这天底下却又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过阵子我的势力还不得被你们父子俩给彻底的瓦解掉.她感觉.自己的权势被隆基瓜分了.心中一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 这一天风和景明.那众数朝臣下朝之后一如往常那般沿着回府必经的御道回还家中.三三两两相互道别、有贴近的便唠唠家常.这一切看起來都沒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可这时.有眼尖的抬目便瞧见一顶装帧华美、珠玉玳瑁光鲜璀然的小轿就在前路不远的地方倏倏然落着. 那大臣便把步子定一定.心下疑惑.忙引得身旁同僚一并去看那轿子. 这百官下朝的宫道上.怎么好端端的有轿子停在这里.是谁人这样大的胆子、这样大的气魄居然堂而皇之一副堵住去路的模样. 但很快的.有心思敏捷的便瞧出了端倪.识得这般华美的香车该是贵族女子的软轿.女子……时今有这样的胆识气魄、可以这样威严霸气不管不顾行事直接的.除了那威风八面的太平公主还能有谁. 这一发现令百官心中微惶.正这时.果然见那两旁的宫娥俯身对着轿帘低语了几声.便见一只凝脂的素手掀起帘幕.即而便徐徐的显出一张俏如春桃的脸. 果然就是太平公主. 太平着了艳丽的华服.前襟并着袖口处以金丝蹿绣了孔雀的翎子.胸前斜斜的以彩线苏绣一大枝花开并蒂、富贵倾城的牡丹. 她神容庄重且肃穆.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行为都不用刻意强持.只要她人坐在那里.就那么坐着.便倏然有一种不怒自威、浑然天成的气场流转暗动了. 那一双威仪的丹凤眸中凝了潋潋的光.不动声色的逐一扫视过一倏然错愕的众朝臣. 谁也沒有想到.当朝太平公主会突然坐着轿子堵在这下朝后必经的路上.这位公主的骤然出现一定不会是为等闲之事.那朝臣们在恍神之后忙不迭向她颔首行礼. 太平在宫娥的搀扶下起了身子.即而信步走出小轿. 她并不令那行礼的朝臣们平身.诸文武便也不敢妄动.沒有人不怕着太平公主、敬畏着太平公主. 她虽然是一介女流.可她历经了高宗、武皇、中宗、睿宗这几朝.中途又历经了一早高宗、睿宗头遭的登基和被废.还有武皇的登基与神龙政.变.中宗的复辟与韦后之乱.现今睿宗皇帝的二遭登基也委实离不开这出了大力的嫡亲胞妹.纵不算她年幼时的那些岁月.只看她参政的时景.便是跨越了武皇、中宗、睿宗.时今少说也是三朝老臣. 况且.这位公主自身也并不是个安于在深宅大院儿等闲度日的.她权势无边、根基深厚.当前情势更是“七位宰相五出其门”.固此.她的地位在当今举足轻重.沒有人敢不拿她当一回事儿. 太平就这样不缓不急也不发一言.径自稳步迎着诸多文武走了过去. 这般不动声色的公主、以及她花一样的面孔间挂着的威严与肃穆.令这一众大臣摸不着头脑、且有些莫名的怵怕.不过沒想到的是.太平行近之后便亲自将他们逐一扶起. 这便又有一些人愕然、一些人受宠若惊了. 辩驳不出个所以然间.太平已行至一个中间的点位把那身子站定.即而颔首.眸色凝起.一抹肃穆的冷寒之感不达眼底儿:“时今小女子在这宫道上截住诸位.多有冒犯处.还请诸公海涵了.”虽然是谦和的字句.却委实沒有恳求的架势. 当然那一众大臣也沒谁敢真心怪她.自然又是一番客套话. 太平抬手打断.即而那泠泠声波便是一凛、纤眉微挑:“今日太平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在是有一桩心事.我便在此直说了吧.”也不待那文武们有谁发话.她颔首径自又道.“当今太子沒资格做太子.”这声音一扬又陡然一落.带的心底一阵钝重. 太平公主这话才一出口.诸朝臣那心中便有如一块儿大石头“咯噔”一下凭空落下.惶然惊觉这位公主以这般跋扈、又这般开门见山的直接的态度堵住他们.为的原來就是太子这一件事儿. 太子的拥立本就被皇上搞的一阵烟里雾里摸不着心思了.时今公主又冷不丁來了这么一出.这诚然不知道唱得是什么剧目. 不过这当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明白的.那便是太子李隆基在朝中的势力、还有太平公主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了. 这些人跟着主子行事这样久、甚至一些举措便是他们在幕后做了军师的亲自筹谋.故而无论是太子还是公主内里的那些心思、当前那一重局势.他们都看得十分清楚.那心里便有如明镜儿. 一定过后.随着神志的舒缓.百官中便又引得一阵微微的议论之声. 太平把心念定了定.即而又启口打断了这众人的小声议论:“诸公且听我一言.”待众人的目光全都云集在她一人身上的时候.她方才徐徐然把口吻放的柔和了些.“太子非长亦非嫡.不当立……皇上偏私太子.可这般的举动委实是有违祖制.”于此又甫一落声.那双噙着霜雪的利利眸子再次逐一扫过面前的众人.眼底深处跳动起一痕磷火.再启口时那凛冽便敛去不少、取而代之的变成了示弱的柔和.柔和中又显得那样殷殷切切、一心为国的真挚.“诸位都是朝廷的肱骨、大唐的伫石.怎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圣明的天子因一己之私而乱了祖制、违逆了天道.”敛眸时音色愈柔.气韵缓了一缓.委实带着些楚楚的怜意.“我一个妇道人家.纵是皇帝的胞妹、素來得着信任.一些儿话也是插不上嘴、更不好插嘴的.”那目光又是一凝.晶晶亮色璨如荧火.“可诸位大人不一样.你们都是皇上最贴己的倚仗之臣.军机大事、国情家事.也都最能、最方便触及到皇上的心坎儿里.所以.众卿可否代本宫在皇上面前一言.将太子不当立之事传达圣听.”敛眸徐徐.“太平便可不违本心.诸公亦可不使皇上有负先祖.太平.在这里谢过了.”语尽抬手.亲自对着一众文武作了个揖.行的是须眉男儿礼.好生的英姿且豪情. 这一席话终于兜转着或明或暗的言完.话里的意思大家都听了明白.横竖就是太平公主不看好当前这个太子、不愿太子继续占着位置.故而便來拉拢大臣意欲在皇上面前联名进言.威逼皇上换太子了. 这一下便将大臣们将在了这里.致使他们陷入两难.又蒙受公主行了如此一礼.更令他们惶恐难安忙不迭还礼. 当朝太子李隆基才被正式册立沒多长时间.且他这位才华卓绝、又有建树在身的皇子成为太子.其实是实至名归.朝臣百姓本就看好.加之嫡长子宋王李成器那里亦无异议.这时候太平公主让他们去向皇帝进言换太子.这委实有些无稽.且此举看來委实是滑稽了. 若是换了旁人如此行事.这一众文武们一定会笑那个人肯定是疯癫了.可眼下不一样.毕竟是能在朝中呼风唤雨、隆重磅礴的太平公主提了这茬出來.便容不得他们不表个态. 但这态度又该怎样表.答应太平.这不是他们的本心.且太子李隆基也不是好惹的.这么公然得罪太子又有哪个能得好果子吃.不答应太平.这位跋扈独断的公主亦是得罪不起的. 就这么一下子.文武百官两边儿作难.左左右右皆是进退不得、好不闷心堵肺折煞个人的. 可是.即便是威风凛凛的太平公主.凭她的威严.也不能够一举便引领了所有臣民的思潮、震慑住所有的朝臣. 就在这一队朝臣之中.有太子的人马亦在其中…… 一位名唤宋璟的大人在这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进前一步站了出來. 他不卑不亢、谦和有度.对着太平公主行了一个礼后.也不无谓兜转.径自便开门见山说的直接:“太子对上孝敬皇帝、对下友爱谦和.且其自身亦有功于国家.乃是我大唐社稷之福.”口吻中正平和.于此抬手.对着天空遥遥的抱了抱拳.即而重又转向太平.“公主您怎么能说出换太子的话呢.”更是直接一声便给予反对.甚至近于批驳了. 宋璟是早在武皇时期便身居高位的官员.少年成名、才华卓绝.为人素以耿介称著.亦是老臣.在朝臣中声望素高. 他一发话.有了这个带头之后.那辗转在当地的群臣便陡然跟着复活了般.纷纷响应. 太平公主有须臾的愣怔.即而倒也沒有过多计较.只给了几句云淡风轻的过场话.旋即又在一片恭送之中进了小轿离开. 若说她心中不恼.委实是假的.可这一遭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换太子一事岂是说换就换、登时便能完成的事情.而她可以摆出这一道阵仗.等同于表明了自己的心与立场.是做给皇帝李旦看的.亦是做给朝堂中少数与太子并不亲厚、又素想攀高枝儿的观望之人看的. 横竖这该造的声望已经造了出去.这一遭便是再郁闷憋屈.也是利大于弊、不虚此行.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太子夜访,开门见山诫太平 ………… 是夜阑珊.这华美巍巍的公主府像被笼罩进一大片斑驳的雾霭.却其实那不过是天际倒影下的一阵阵璀璨的星光. 隆基退去了那身灿然的明黄色龙袍.着淡色的衣袍只身一人出宫來找太平. 太子的登门令公主府守卫的门丁委实吃了一惊.行过礼后忙不迭引着太子一路进去.步入其内.刚好便瞧见了院落里那一道倩影.那是睡意寥寥、仰头赏月的太平. 回眸时倏然便看见隆基过來.太平心头一恍.眉心微微聚拢起來.算來他们之间这样的走动已经很是稀少.自打他成为了太子、居于大明宫后便更是寥寥.时今这大晚上的前來夜会.想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转念间太平心里也就有了底儿.思量着必然是自己前遭拦截百官的事情被他知道.他一直耿耿于怀.今儿便得着这个机变出了宫.來她府上寻她. 她也沒有主动前迎.甚至面上的神色都懒得变却.就那么自顾自立着身子.闲闲然扫他一眼. 这么副轻姿曼态的模样令隆基心头火蹿动.他压着脾气.面色肃穆到有些可怕.神色是委实冷峻的.稳步向她这边儿走过來.后顺势一抬手.将院内侍立的众人全都屏退. 周遭的空气登时就有些发紧.滋生出由浅至浓趋于弥重的尴尬. 太平神色微恍.倏又一个猝不及防的.他被隆基一把便拉到了一边花荫月影里. 这骤然的动作令她一慌.下意识张了张口.顺势抬目定定然看着他. 冷月沁出的微光里.他的面色有些发青、又有些徐白.神色有如凝聚的冰山下强行压制着滚滚烈火.似乎只要倏然一瞬的迸发便足以毁天灭地. 无形的气场搅涌的太平很不安定.即便她亦是有着通身的锋芒与满溢的凛冽.但也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在隆基无形的钳制下.她感觉自己倏然被他压制了一截儿去. “我警告你.”隆基颔首看定她.眼前的女子这一张牡丹花般娇媚的面孔真是让他又爱又恨.而不管是爱还是恨.每一种感情都是至极且癫狂的.“时今你最好看清楚时事.”又一声压迫.仄仄的. 须臾的收整间.太平的神志已经重又落回.她抬了面目迎向他好似要把她刺穿的目光.张口才欲发话.却又被隆基抢在这之前给堵了回去. “父皇不怕我们这两个政.变的功臣削弱他的势力.不仅不加以打压.且还给我们……特别是给你无比的殊荣这是为什么.”隆基的声音变得轻缓下來.那炽热的目光又夹杂了稀薄的凉意.看定着太平并未移开.“为的就是让我们两个相互牵制.”定定然一落声.口吻沉仄.旋即又道.“只有我们相互牵制相互斗争.才不会去找他这个皇帝的麻烦.他需要时局持平.而这样的持平是非得我们二人的力量共同维系的.”声音不高.但逼仄感一浪压过一浪. 太平就这么被他逼仄着.这些道理她又不是不懂.但这与她心中喷张的yuwang与对权势鸦片般难禁的渴求.似乎从來都不冲突.她再度想要开口.却又被隆基抢着话锋堵的不能做声. 他钳着她柔荑的手掌甫一用力.一个猛子把她拉近到自己面前.她曼曼的身子触及了他的胸膛.二人的身子贴的极近. 就在这样的迫近中.他气血喷张、声息发狠的忿忿告诫:“只有我是太子.父皇他才会扶持你來跟我相互制约、抗衡.以达到这种平衡.如果我不是太子了.那扶持你崛起对他就沒有了半点好处.且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就会把刀锋对向你.以最快的速度铲除你.”这话里的意思委实明确.如那逼仄的气场一般一浪浪交叠着逼过去.目光里蒸腾的火焰似乎就要喷发.他愈发定定的看着她.“所以如果你还不想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就给我学聪明、放安生.不要企图拉我从太子之位上摔下來.你这个蠢货.”最后一句话陡然一咆哮.同时一把将太平放了开. 太平头脑一“嗡”.身子顺着力道款款然的向后一栽.倒在一树花墙之上.待得成阵落英纷纷而下、漱漱有声. 隆基这几近宣泄的一个力道爆发之后.内里的那些郁结、那隐隐然恨铁不成钢的莫名之感适才觉的有些消散.心境似乎舒缓了一下.侧了侧身子径自喘着粗气以平复. 月色把视野浸染出一片朦胧的暧昧.斑斑的银辉如织般的洒下來.漫溯在眼帘里便有如身陷一场旖旎梦寐. 这样的感觉实在使人迷醉.偏生那头脑、那思绪又在这迷离的景致中被烘托的显得那样清晰难遏.太平慢慢把身子从那花墙间撑起來.重新站定.即而迈步迎着隆基又走过去:“我做什么了.”月光下.她扬起这一张娟秀的美面.碎波粼粼的耀在其上好似镀金.“你看见我做什么了.”一停后.呼吸徐徐一落定.即而唇角微勾.音波含笑、带着讥诮. 隆基转目.对于太平这般的姿态他已沒了最初几次见到时的不可置信:“好.你沒做什么.你做的事儿还少……”他定定然亦笑起來.旋即那口吻沉仄的有若积蓄.看着渐渐向他走近的太平.一条条逐字逐句言的压迫.“你堵住朝臣们的去路.说我这个太子当的沒资格.让他们联名上书叫我父皇废了我.你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打个马球你便进宫跑到我父皇面前说我失德.想让他对我映象大减.你还吓唬我父皇.让你的人放出话來说我比我父皇贤明.意在让我父皇觉的我沒安好心、天天收买人心……你沒做什么.对.沒做什么.你什么都沒做.”最后那句话陡又一下厉厉的扬起來.他胸腔起伏.是在咆哮了. 太平自顾自听着他如是的说了那一大通的话.直到这最后一句话咆哮着吼了出來.她面上的神色极淡然、极沉着.冶步在与他恰到好处的地方停住.见他收了言语不再继续说话.适才启口.面上那抹轻慢重又浮起.“好啊.”有些娇媚的声息.她转了话锋.软眸迎着他潋滟翩跹.恰如最纯美的情人.“那我们转了阵营换为共同站在一起……” “你当我是好欺负的么.”隆基似是再也忍不住.又一次咆哮着打断她.那错开的双眼重新看向她.倏然间眼底有若火灼.“我现在才后知后觉你的想法.你当初在政.变之时之所以选择与我一起.是因在你心里有着一个平衡……”且又顿顿.换了口气.唇畔似自嘲、似讥讽的勾起來.“你觉的我不是长子、又是庶出.所以日后我当了太子也一定沒有威望.我得事事捧着你、顺着你.受制于你.加之我父亲性情恬淡.你觉的你可以自己借助政.变揽下大功.之后拿捏我们父子两个.无论是我父皇还是我.在你眼里都是软弱的、沒有势力的.所以你放心我们.你想效仿当初你母亲走过的路.”越往后面那口气便愈发着重.嗓音便愈发高扬. 太平敛了眸子颔首微微.抿紧了红缯一样的唇.那酥胸因呼吸的急促而起伏…… 隆基这话说的淋漓.他看不到太平情绪的异样.笑了一声.发着狠的继续:“可事后恰恰也是通过那场政.变.你真正见识了我的强势.你见我沉稳有度一板一眼.你惊觉我这些年來居然已经有了那样庞大的势力.你觉的这一切都脱离了你的掌控.所以你慌了.你要亡羊补牢.你又看上了我大哥.觉的我大哥是可以被你拿捏的……” “啪..” 那样清脆的一声.夹香的罗袖当空里翻转起來.太平猛扇了眼前的三郎一个耳光.这同时甫地一抬手.才发现方才那双眸子里已经沁出了晶耀的泪花儿.她歇斯底里:“有这么多心思你累不累.我何时想过那么多.当时的情势还有现在的情势.我能选么.由得我选么.我可以么.啊.”一浪浪几乎不加停顿.亦是嘶吼着逼过去. 隆基头脑已经很乱.情绪又正跃动着.他抬袖猛一擦嘴角.不理会太平的话锋.目光灼灼的逼视着他.继续接过前话:“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总之我告诉你李令月.你不愿意跟我牵制、共享权利的果实.你想只有自己一头独大.做梦吧.”猛一定声.微微仰了下颚.“自古以來功高盖主一头独大的臣子都只有两个下场.要么举兵造反自己黄袍加身.要么就是被皇帝所灭尸骨无存.”气息急促且不加停顿.那是心之所至、情绪正浓.“除了接受现状看清局面.我告诉你.你别无选择.” 你别无选择. 这话定定的.带着直击现实的残酷.又是穿透这迷离局势、隔过这朦胧不清的如梦形式中.猛一道平地惊雷.划破幻念、隔过虚妄.有气急败坏的忿戾.又有恨铁不成钢的关切与无奈.震的太平周身一颤.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如履薄冰,侧妃得子反忧心 -- “所以你是故意的.”那冰冷的露水沾湿衣袂时.顺着脊背也是一阵的攀爬漫溯.凛凛凉意惹的太平身与心都是那么冷.她似乎已经学会从容镇定.面对再逼仄的情势与再热烈的激问都能那样把持心念、不会彻底崩溃.“我的人上疏什么事情.你就一定要跟我唱反调.就是因为你看穿了你父亲的心思.你在暗中有意配合他、跟我唱反调;因为……如果我们两个站在了一起.于他來说后果是可怕的.”这是笃定的句子.也是最明白的道理.她忽而勾一勾唇.笑容清漠.眸中神色倏然自嘲.“你为了你太子之位的稳固.乐得跟我明争暗斗.”不凛冽.定定的一个落声. 隆基沒有否认.也沒有必要否认:“我是被你逼的.”猛一拂袖负于身后.“谁叫你处处与我针锋相对.呵……”又甫地一声讥诮.心念所致.他转而自嘲.侧过面目不看太平.“父皇可真是慧眼呐.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即便他不刻意为之.在面对如鸦片的权势之时.我们这各自两种庞大的势力自己都会斗起來.”唇畔一讪.“这真是丑恶的人类与生俱來的.一种丑恶yuwang的本性.” 隆基这话带起一抹宣泄味道的疏狂.字字句句有如珠玑.落地时直白且让人信服.即便面上再怎么下意识躲避、不敢直面也不敢承认.可内心从來都是最明白的.那是最欺瞒不得的. 太平无话可说…… 这场谈话到了这里已经沒有继续下去的意义.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隆基出宫來公主府的这一遭目的也已达到.至于明白还是不明白.明白却有意不愿去明白、刻意装明白.那都是太平自己的事情.主动权和决择权都在她.他这边儿就是动尽了脑筋熬干了心神都无法代替她. 隆基拂袖.抖落袍角上覆盖的微尘.也将灌入袖口的寒气做了些涣散.他转身欲走.行步前声音低低的.又有点儿压制了却沒能压制住的黯然:“我不是來俊臣.不能为你放弃所有.” 定定然的一句.如此突兀.即而拂袖便离. 太平铮然一颤抖. 來俊臣…… 这三个字眼是一道陈年旧伤.是她平素最触碰不得的无奈……那个人他深深的埋葬在心底里.在记忆时而斑斓时而又黯淡的洪荒深处.搁置时不觉什么.可浅一触碰便会疼的昏天黑地半点儿都无法自持.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隆基这一句话对太平來说却是致命的.这字里行间无一不在提点着她隔世的错误.那段美好的姻缘、那场甜蜜的爱情因为她一个无心的错误、她一个只为自保的最自然而然的反应.就此生生被她埋葬在固结的天风中……回不去.逃不过.躲不掉.避不得.事后倏然念起來.免不了骤地便想到.若是他不死.若是他并未就此远离她.那么这芜杂的世道、这斑驳的事态行走至如今.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究竟是他的淡然不羁、落拓疏狂会感化她天生的擅权.还是他亦会如她、如隆基、如太多人一般.在这浮华肆夜、璀璨盛世的皮囊之下渐渐被污浊同化.沦陷为权势修罗场上一只最邪佞腹黑的俘虏.在一场场沒有硝烟、又处处潜藏杀机的交锋中明暗对立.仍旧逃不过个越走越远、背道而驰的命运. 不知道. 昔日感业寺里的三个人.在纷踏时光走至现今.已经离世的离世、离心的离心.在这世界上真正能够执掌这座泱泱帝国、这珠玉盛世的.走到了头只会留下一个人.一个人…… 心念堆叠.那万顷的焦灼与燥乱霎那间便把太平整个人都吞沒.心之所至、情感堆叠.她蓦然一下提了裙袂紧跑几步追上隆基.在他身后歇斯底里:“我‘是’不想活.”重音落在“是”上.“可我也不想‘这么’死”.咬重“这么”两个字. 隆基一震.铮地收住了步子. 这是何其无奈的一句话.含着血也沁着泪. 不想活着.因为生活已经太过于无望.因为活着已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能去争夺这无谓的权势. 这世界的一切都已蒙尘.身处这里已如身遭横囚、处于炼狱.活着委实是在受罪.受这漫漫无边之大罪;可又不愿意这么死了.不愿这么以一个败者的姿态.就这么消泯在历史的天幕、滚滚的尘沙中……终究还是想抓住一些什么的.即便注定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住. 隆基闭目. 太平“哧”地一声笑开.对着他定在当地的背影.幽幽复道:“你总是这样那样要求我.那你呢.”声音沉淀下來.隔绝着往昔的烟火.还有那一痕浓浓的哀伤.“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早在武皇在时、感业寺那会儿你就在利用我.” 隆基的神绪又一恍惚.他哑口无言.他无话可说. 离开感业寺委实是利用了太平.往后那些年來他们又哪一次不是在相互利用.真挚有之.利用亦有之.可兜兜转转至时今.已经再梳理不出一个头绪、辨认不得到底是谁亏欠了谁. 但他最先利用了她.这是逃不过的;即便她是心甘情愿亦有着自己的目的.故而才愿意被他利用.即便那本就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局.但到底是他理亏.算他理亏.他注定这一辈子都亏欠她这一次……真的只是这一次. 肆夜的风起的烈烈.暮夏初秋的交集口.气候总也料峭. 隆基的心念在一下下的次第往下沉.斑斑驳驳的情绪如乱麻一般不住作弄、不住搅扰. 身后的太平亦如是. 这是一座鼎盛的帝国.这是一座美丽的城郭.浮华盛世.金玉过眼、锦绣成灰.谁却又是谁的良人.谁却又能比谁纯粹. 夜深如水、心冷寒石.幢幢人影的红楼夜宴、朱栏遍倚间.我只能许你这一世清寡的薄凉…… 无语向乾坤. . 隆基一路怀着异样繁重的心绪.赶在宫门关闭之前从侧处入内.披星戴月的回到了东宫. 才一回去.那贴己的心腹便怀着一脸的凝重.向他告知了一个“好消息”.这委实该是喜事一桩.但此刻听來.却令隆基心下亏空.更是愁肠百结难以平复个中滋味儿. 便是他府内的良媛杨氏.有了身孕…… 隆基整个人都如同崩溃了一般. 这个时候正是秋急风紧的关口.太平与他斗法斗的不亦乐乎.东宫中又有许多她的眼线遍布其中.一宫人本就惶惶然忧怕难禁.他平素里便是去打个马球.都能被太平整出一干言词凿凿的所谓“贪图享乐、有失德仪”这一通话给散布了出去.倒是不怕父皇那边儿听信.关键的是这竟日连天谁架得住这样散布.朝臣与百姓都会怎么想他这个太子. 所以他一直都是机谨非常.尽量克制着自己平日的言行.不让太平那边儿抓到丝毫的把柄.时今他的侧妃忽然有了身孕.万一又被太平一个不悦的不知生就了什么事端可怎么好. 烛影摇曳、夜风穿堂.隆基默默然端坐经久.忖度经久.即而神色肃穆的对那身边的心腹说:“这个孩子.时今不能要.” 如果打马球可以被说成是沉迷娱乐、太子失德.那时今有了孩子.万一太平又指摘他沉迷女色、注定误国可怎么好. 这话倏倏然才一说完.刚好门边帘幕后显出一抹娆丽的倩影.那是怀着孩子的杨侧妃不早不晚刚好过來.隆基方才与心腹所说那句声音不高不低的话.被她听了个清楚. 不曾想到这合该机谨的话却被当事人听到.又因除去自己骨肉这类的事情到底是尴尬的.隆基面色一黯.下意识侧了侧首. 把杨氏此刻的心情委实翻转.烛影幽幽.她简直怀疑自己方才是听错了.她守着昏灯只满心欢喜的等着丈夫回來.原本是期许着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惊喜、会开心、会舒展一下这阵子以來经久纠葛的眉心……却是千万个沒想到的是.却等來了丈夫这么一句绝情且决绝的话. 侧妃在当地里定了一定.即而掀起帘幕缓缓然向隆基这边儿走过來:“为什么你要这么决定.”她的面色登然虚白.艳丽的眉目似乎一瞬就变得枯萎.之后那情绪到底还是沒能按捺住.骤地便利了嗓子一下子扬起声色.“我们又不是奸.夫淫.妇.我是你的妃子啊.我们有孩子是光明正大的.我们的孩子怎么了.我们的孩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幸好这东宫内里服侍的人都被隆基一再严整的筛选.确定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自己人.不然杨氏这一声诘问这么一出口.这事儿只怕就要藏不住. 这位侧妃她不是韦筝.做不到为大义狠心杀死自己的骨肉.她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女人.她只想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合该守护的一份人情亲情. 隆基心里正烦躁着.即便他素日风雅.此刻也沒那去哄慰女人的心思.侧妃这么尖利利的一叫嚷.让他心底那海藻般的烦意又堆叠了大几重.他猛地转过了头:“太子失德可大可小.现今危急关头.为了大局.这个孩子决计不能留.” 如此霸绝且不容置疑的语气.更在弹指间加深了杨氏的悲意.她这一整天的期许与对丈夫、对孩子的痛惜之情被调动起來.紧走几步.大刺刺的指责李隆基的狠心.声声道着他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要杀死.那字句的凌厉和凛冽.让隆基只感觉是一把带血的利刃将他一寸寸的凌迟. 最后杨氏也止了这一通沒效果的说辞.扬起那浮荡着坚韧神色的脸.直白且亦是坚韧的告诉他:“我不喝药.我不会喝药.” “由不得你.”女人的不明大义令隆基脾气难遏.他“腾”地一下站起來.火气上涌时说话也不客气.“我告诉你.你不仅必须喝这堕胎药.还不能把这事儿声张.不然我做这一切的意义就都沒有了.” 侧妃一懵.那深深的无力感令她只觉自己身处在虎穴狼窝.她逃也似的一步步后退.那银牙犀齿发着狠的咬得瑟瑟打响.柔曼的身子撑上一侧雕花的橱窗.神绪骤一回笼:“好.我告诉父皇……我告诉父皇去.我就不信父皇他不要这个小皇孙.”利利一嗓子之后.转身陡然便向外走. 隆基顺着她的念头心里一慌.忙抬手喝令一旁的心腹:“给我拦住她.把这个女人关起來.”凛冽沁寒.恰似北风过谷.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神人覆顶,天意若此人难逆 () 那心腹一得了这令.须臾迟疑后.眼看着侧妃惶惶然的就往外跑.也不敢再耽搁.忙不迭几步过去便将她钳制了住. 侧妃下意识起了挣扎.而这心腹却也不敢使力束缚、怕将其弄伤亦或者对其不礼.于是两人一度僵持在了这里. 这时又一道纤纤身影自门边疾行进來.那是被宫娥急急唤來的太子妃王氏. 她才一进屋.刚好看见有人钳制住了侧妃.而隆基又正满面的怒容、侧妃一脸的泪波……登时便是一急.忙止住要将侧妃看着就带下去的人.跪在了隆基面前:“太子殿下心中有气.便向臣妾撒出來就是.杨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跟她过于计较啊.”声音哀哀的. 沒想到正妻这个时候会过來.隆基有须臾的怔神.即而心中一软.看见太子妃这么跪在自己面前为杨氏求情.他真的有些不忍. 说起这位太子妃.可谓是有深交的旧识了. 早在隆基幼年的时候.父亲李旦便与王氏之父王仁皎关系笃厚.记得有一年隆基过生日.那时正逢武皇当政、李旦被囚.多方面管顾不到.便是这位王仁皎王大人拿一件紫襟半袖换了一斗面.做成汤饼给李隆基庆祝生日. 纵是家徒四壁、纵是正逢苦难.那位王大人也不愿委屈了这位皇子. 这份艰苦之时流露出的恩情委实真挚.也委实是深重的. 抛开这一次不说.单看太子妃自身.王氏谨守本分、并不嫉妒、善待众人、大有当初太宗长孙皇后之风范. 并在当初唐隆政.变时.她这个将门之女不仅不畏惧、不胆怯.还在隆基一旁指点策划、兴致勃勃;倏然便引人想到昔时太宗玄武门之变时.长孙皇后亲自为将士们颁发武器一样. 并且当前太平公主分庭抗礼之情势.王氏亦与隆基站于一处.谋略、思虑应对之法.可谓是一位贤内助. 时今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他的太子妃一求情.隆基的心控制不住的就软了下來.他抬手退了那押制杨侧妃的人.深深的叹出一口气. 太子妃忙起身扶住受惊不小的杨氏. 这侧妃酥胸起伏、面色徐白.在历经了短暂的心情平复之后.那双软眸便恍过一痕晶耀的亮色:“好啊.”她的声音哑哑的.对着隆基含笑又非.神色煞是逼仄、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怖.“你亲自熬药來药死这个孩子啊.”声音不像方才那样高.于低处更显一怀决绝与逼仄.“你有本事亲自熬药.我便喝.”最后三个字落言一叹.定定然的. 隆基铮一转目.亦是定定的:“好.”声音沉淀了个中情态.这乱乱的情态无比繁复的纠葛一起.心头便生了百味.他一颔首、口吻着重.“我便亲自煎药來给你喝.亲自拿掉这个孩子.”后半句话沒防的一挑.气韵依旧满蓄. 侧妃那心被他突然的爆发力震的一阵狂跳.那双含泪又沁着倔强的眸子凝视着隆基.好一阵子的无言无语.即而抬袖倏一掩面.转身便跑了出去. 太子妃见势想要唤她.还不及唤出口.那抹倩影已经不见.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目色灼灼、胸口起伏的隆基.心中一叹.即而亦追出去. 喧嚣的氛围终于重又落回到先前的安静.隆基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力气一般.那身子无比颓然的向下一滑.跌坐在硬硬的木椅上. . 隆基知道自己是做梦了.一定是. 分明还是熟悉的景致.分明还是不曾睡着前这一座好好儿的药房.他亲自为侧妃煎药堕胎.迷迷糊糊的便见一阵烟雾之后显出一道灿然的金影. 他一顿.启口想喊人.可喉咙有如水肿一般发不出半点儿声息.这般有如僵滞的感觉令隆基陡生惶恐.下意识想要起身离开.那身子却如沉了铅般就是动弹不得. 于是只好睁大了眼睛.定定的看着这一道金甲衣的神人自烟雾中朦朦胧胧的走出來.却幸在这位神人的目标并不是三郎.而是径自走到了那煎药的小鼎之旁.抬手倏然一下便打翻了这小鼎. 香灰四溅、药汤横流.隆基昙然惊醒. 一切都很安静.更又哪里有什么金甲衣的神人.可随着念头的回落.他的呼吸有些不自然.不由辗转的想起方才所做那个神人覆鼎的梦.心头笼了些异样的滋味…… 就当他下意识去看那药鼎时.无论是思绪还是那神情都是一个震颤.好好儿的药鼎眼下当真被打翻了. 他心念骤一绷紧又松弛.只觉的脑海里铮地一阵嗡嗡鸣响.不.这是巧合.一定是巧合……隆基颔首阖目.深深的叹了口气. 是啊.一定是自己太累了.身与心俱是很累.又加之让他亲手打掉自己的孩子.他心中本就有愧.故而做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也不是不可理解. 他摇摇头.竭力使自己平复下來.即而从又起了一副药.继续认真的煎起來. 这一次隆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半点儿都不敢让自己再睡着、再有闪失.却偏生也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巧合.即便他打起精神集结念力.却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待他甫地一下醒來之后.方才后觉自己又一次睡着.心念一紧.忙不迭又颔首去看那药鼎……头脑又是一阵更甚的轰鸣.这药鼎再一次煞是奇怪的翻了. 隆基是一个极其理性的人.纵然有时候也会被一些感性的东西冲昏头脑.但他认准的事情、下定的决心便一定不会容许半点儿破坏.所以即便已经两次莫名其妙的覆鼎.那心中那坚持的理性依旧沒有消散. 他缓缓把身子站起來.隔过缭绕的烟雾、透过那半开的轩窗.目光筛洒向远方茫茫的夜色中.心里还是沒忍住隐隐然这样念叨着:“孩子.不要怪爹爹狠心.爹爹若是不这样做.这十几年的苦心经营、这自出生以來经久而持的辗转与隐忍.便全都白费了.你來到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幸福.不会快乐.一定的.” 可这时那脑海的念头又是甫一牵.忽然念起当日武皇在世.中宗李显的儿子、女儿、女婿三人因议论武皇的男宠而引武皇愠恼.后李显与韦氏为了保全大局.不得不令这三个孩子相继自杀的事情……当时他心有余悸.只道为人父母的居然可以这样的狠心.可时今.想不到自己也要重蹈覆辙的走这一条伯父走过的老路.也在这一瞬间.他倏然理解了当时李显、韦筝夫妇两人的心情. 不过那思绪沒有停止于此.顺势又是一路牵扯.恍然又想起上官婉儿曾在闲聊中有意无意的说过.说她因好奇而问过李旦.若是李显的事情放在李旦身上他会怎么做.李旦的答复是.会倾尽一切护他儿子的周全. 甫念至此.隆基那心又是一震彻. 父亲不会欺骗婉儿姐姐.他那么说便一定会那么做.他的心里便一定就是那样想的.可自己时今呢……比起父亲.自己当真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啊. 心中又悲又叹.可已下定的决心、认清的局势.便无论如何都不可更迭、也无力回天了. 经了这一小会子的平复心情、梳理思绪.隆基重又扶起药鼎、取了第三副药坐下來煎. 有道是“事不过三”.他便不信这第三副药也依旧会出差池、不叫他煎好. 这时他很清楚的感知到自己沒有半点儿疲惫.经了那一连两次的怪异之事后更是沒了半点儿睡意.他打着比方才还要多了几分的精神.持着全部的耐心.愈发小心翼翼的煎这第三副药. 这一次应该就会完成了.应该怎么都不会再有差池了吧. 可是…… 不知是事与愿违还是苍天垂怜.煞是奇怪又何其无奈的.在熏香缭绕中.隆基再一次昏然睡去. 醒來时已是天色大亮.他心念有点儿混沌.旋即那脑海中灵光一闪.忙不迭去看药鼎. 这一次倒是沒有再打翻.可药鼎中那煎着的药汤.已经干了…… 便是再理性而笃定的人.这一刻也不得不实实震撼. 隆基不敢再煎下去.虽然这想法有些怪力乱神.可他的心智委实被搅扰的起了涟漪. 他就那么堪堪的僵着身子坐在那里.经久经久的深思之后.派人找來了心腹张说.并将这一晚连串的怪异、并着那梦一并告知了他. 这位素得隆基倚仗的臣子听闻之后.大赞其为吉梦.直呼这乃是天命也.是天意不让太子失去这个孩子. 这当真是天意. 可隆基此刻已经有些心力交瘁.让他亲手煎药除去自己的孩子本就是一件异常残忍的事情.他的心里还是有着柔软的地方.无论是不是天意.他都无力再管束了.便就这样吧…… 杨良媛最终平顺的为李隆基诞下一个儿子.赐名“李玙”.太子妃王氏无子.杨良媛又与这位正妃委实交好.且也是出于对孩子更好的保护.她将李玙交由太子妃抚养. 在李隆基即位为唐玄宗以后.封杨良媛为贵嫔.开元年间.李玙封忠王. 杨贵嫔又生女宁亲公主.为谢当年贤臣张说解梦之恩.特将女儿宁亲公主配予张说之子张垍. 这个被隆基煎药时昏昏睡去、后得了仙人打翻药鼎示意.方才留得的孩子.便是日后改名李享的唐肃宗…… 果然是承天景命、天意若此.昔年前这一个其实并未被隆基当真的巧合.却在无声无息间悄然的应验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决心暗下,迂回行事动脑筋 () 送走了张说之后.隆基缓缓且僵僵的站起了这酸疼且困乏的身子.抬手抖落袍袖间落着的香灰.即而定定的迈步向外走. 可他到底承受不了这份身与心的双重负重.才迈出沒几步.便又觉的这身子好生的乏力、整个人好生的困顿.只好又将步子折了回來.继续落座在木椅上.干脆就那么坐着平复一会子. 真是奇怪.夜里一连三次都或是想着心事、或是打起全部精神、或是赌着一口气的聚精会神、睡意寥寥的煎药.倒让他莫名间便睡去了三次.时今这精神已然萎靡困顿的不成样子.整个人也浑浑噩噩半点儿都不清醒.却无论如何都再也睡不着了. 他就这样默默的坐了一夜.不由不感念起自己时今身处的局势、父亲面对的散沙一样的局面.不得不想起那他私心里最不愿针锋相对、却不得不剑拔弩张的女子. 他不敢触碰这些.因为他心里是那样害怕.真的害怕……怕不知不觉间终有一日.他与太平会走到一个你死我活、亦或者鱼死网破的地步.他不愿意.最不愿意……甚至愿以有生之年剩余的所有的时光來换取与她之间的和睦. 可是沒有用.一点儿用处都沒有. 那么.若是当真有了那一日、走到那一步.他该怎么办.他又会怎么办. 不敢想.如是的半点儿都不敢去触碰.稍一触碰.这心口便是一阵阵抽丝剥茧的疼.这般隐隐的疼痛虽是轻轻的、一揪一揪的.却是那样清晰刻骨令他不能忽略. 难道自己心里对她还存有情谊.呵……可是反观自己自身.他是太子.是这大唐帝国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是未來的皇帝.可却要被她一个公主压制.还收整的这样凄惨.凄惨到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都不敢留的地步. 他何其的窝囊. 甫念及此.隆基那心底便滋生出一簇簇野草般繁复的情绪.是那么悲凉那么悲凉.又是何其心痛、何其想笑又想哭. 他勾唇.挂了一抹讪讪的自嘲.他明明可以的.明明可以与她彻底撕破脸.在自己尚不曾被她步步紧逼到绝境的时候主动出击、让自己不要每一次都这么被动. 可他又都做了什么.目前看來他似乎只有防卫.只是默默等待她下一次剑走偏锋的出招之后给予反击.却似乎是被她压制一筹、始终无法出奇制胜. 不是他不能.这时今如此被动的一个局面是他自己造成的.是他不忍…… 流光微动、穿堂风过帘.徐徐的撩拨着发丝轻触面眸.也在同时撩起那过往的一段记忆. 隆基陡一下想起.当初上官婉儿在临死前十分坚韧的告诉他.大唐的江山再经不起纹丝的风雨飘摇.日后无论是父亲登基为帝、还是他继承这锦绣河山.这一场诛杀韦氏的功臣.这世上仅剩下的能够危及到这大唐江山、动荡人心的人.他明白是谁……即便那个人她自己不愿意.情势所逼.只怕也由不得她不愿意. 上官婉儿果然是最明白的.隆基偶尔也想过婉儿死前那句“我若不死.旁人会猜疑”.该是有着诸多猜疑.可还真沒有细细分析过她是怕旁人会猜疑什么. 现在静下心來遥忆前事.依稀是明白了.她认为自己若不死.会引得不必要的猜忌.会被人拿她说事儿从而威胁李旦.会被反扣是伙同了她为内应杀死中宗陷害韦后.会……那个女人她的一生是为了父亲.予其说是为了父亲.又有点儿像是为了对武皇的不辜负、更像是为了大唐的江山. 所以不能断定她是为爱而亡、为爱人而殉了自己.该说她是深明大义的.不然她不会在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嘱咐他看清何其直白的真相、说就让她做了恶人的提点他一句、说让他……杀了太平了. 她说.“为了大唐江山的安定.为了祖宗的基业.该怎么做.相信你最明白.同时我也相信.以你的魄力与心性、还有那份权衡之下从來理性的果敢.你.会下定这个决心.会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呵.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看來婉儿真的有着最剔透的眼波和最玲珑的心呐.一眼就看穿了他李隆基一直以來隐忍、伪善的外表之下那颗何其虚妄又何其阴狠果决的心. 她的死为的是护佑大唐的祖宗基业、锦绣江山.并不是为了李旦.她也相信李旦会明白. 她的梦想是看着李旦君临天下.这其中有私心.但更有一份看着自己全部信任、欣赏的爱人登上帝位整饬江山的由衷欣慰、和无愧于祖宗无愧于本心. 婉儿的死并不是对李旦自作聪明的成全.而是为了大义不得不为之的大志;李旦亦明白.所以李旦即便再伤心、再生无所恋也不会随她而去.所以李旦一定会好好儿栽培儿子隆基.好好儿完成这祖宗基业的过度.完成这一份不能逃避的责任…… 隆基在隐隐洞悉这一切的时候当真不敢想.待他一朝羽翼丰满可以独挑大梁、真正担当大任的时候.父亲便了却了肩头的责任.是不是就会选择了却他私心中的愿望.当真随婉儿一并去了. 他不敢想.他怕触及…… 为了这大唐百年的国运.为了这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挣扎、要担负的重任.有太多的人以性命谱写了当哭的长歌、无怨无悔的牺牲. 那么同样的.为了这份肩头的大任、为了这座沧桑美丽的帝国不再沐浴风雨.他是不是.也该把太平牺牲出去…… 隆基头痛欲裂.抬手死死的扣着太阳穴.触及到额头肌肤时.才发现那温度已经何其滚烫. 他有着太多的私心和利用.他从來就不单纯.此时此刻便是不为了国家不为了大义.他也不会容许太平跟自己分一杯权势的羹.无论如何.无论再冠冕堂皇的由头.也掩盖不了这内心的嘶吼、这直白的事实.他李隆基到底与上官婉儿、与父亲是不一样的;他们是真正的为国无悔、大志大义.而他不过是私心杂念利欲熏心. 他要的是无边的权势.是天子的地位.成了天子自然会好好整饬这美丽的国家.而为了得到这个国家的继承权.什么责任、什么大义、什么对国家的大爱.他可以全部都抛之脑后弃之不顾了. 若是上官婉儿还在.她会怎么样呢.会不会早在他之前.已先让李旦改变了行事方针、以最稳妥缜密的计划杀死了太平. “即便我不曾对你说这些话.你心里也一直都明白.”婉儿最后那几句话倏倏然魔咒一般虚空中起.即便是死死捂住耳廓也不能阻隔的一句句流转过來.“三郎啊.你已经往前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的一步.万望你一定不要迈不出去……” “够了.”心绪的剧烈跌宕令隆基无法自持.他有些梦魇般的猛一抬首嘶吼.“不要逼我.不要再逼我了.”歇斯底里的一嗓子.爆发着无尽的心绪.同时又是那样脆弱和苍凉. 目光一触.倏然看到一抹丽影立身于前.隆基甫一惊蛰.即而又缓缓然安了安心.见是自己的杨侧妃. 他的目光渐渐有了沉淀.可起伏的胸腔、大口连绵喘着的粗气掩盖不了他内心的紊乱和那一抹辗转的惶然. 杨侧妃似乎可以感知到他的纠葛.心中一疼.又向他走了几步. 在距离极近的地方.隆基一把搂住了自己的女人.好似迷惘间抓住了漂浮于海面的一根游丝浮萍.就这样抱着她.不语不言、神思暗动. 侧妃一惊.小口下意识做了个张弛.到底沒有发出任何一句话.就这么任由他抱着自己.感知着丈夫隐隐颤抖的肩膀渐渐平复.感知着他热切的心跳与芜杂的乱绪渐渐沉淀.她在无声间也好似陪着他默默走过一段心路历程.知道他亦在纠葛.知道他也不愿亲手除去他的骨肉.知道他的无可奈何与惶然难安……更知道他此刻已经有了新的筹措、新的笃定. 他那一脉清明的理性隔过芜杂的乱绪.纷纷然次第沉淀.心中果然是有了一个笃定. 他决定.日后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处于被动.不能再这么任人宰割.即便是她.即便是她…… . 天色渐渐暗下來的时候.隆基召了心腹入见. 秉持他一贯低调小心、隐于幕后的处事作风.并未自己主动于政治前台露面.而是让心腹对朝中人马传达自己的授意.就说为防止政局紊乱.请皇上下旨将他的两位兄长调往地方做刺史.将两位弟弟加任太子护卫.同时也将太平公主安置在东都洛阳. 并将自己修好的一封信一并带去.那里具体筹谋写的详尽. 隆基这样一來.便防止了兄长可能的被人利用、亦或者被无心的卷入政治漩涡而无端惹上政斗;亦在同时将自己的安危与弟弟挂上了勾.变为他们这两位太子护卫的一份职责.让旁人不好出手挑拨;同时最主要的.太平公主一旦被安置在东都洛阳.便远离了政治中心西都长安.现今她的势力也都在长安.洛阳只是寥寥…… 如果这一切计划当真可以有条不紊的达成.那么隆基便也可以舒缓这尴尬又折磨的处境.结束与太平分庭抗礼之势.一心辅佐父皇、权且先放下这一桩瞻前顾后意难平的郁郁心事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假以术士,醉翁之意不在酒 () 太平在对着李旦行了个简单的礼仪后.便把身子让了一让.露出身后这一席高冠奇服、术士打扮的人. 这倒令李旦心中起了些玩味.那可心思一转便依稀是有了几分明白.对于妹妹此遭这般风火的进宫.这其中的來意便多了若许忖度.可他心照不宣.还是含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冲太平颔一颔首:“妹妹这是为了何事.这跟随你一并过來的人又是谁人.” 太平抿唇笑笑.那双善睐的桃花眸里流转着波光一道:“皇兄.”启唇时又顺着往李旦面前迎着走了几步.身子侧侧.“这位大师可了不得.他是民间高人.观星占卜之术煞是通晓.说是神仙在世一般也不为过呢.”声息泠淙且清越.面上笑容更是真挚.虽然那表情算不得虔诚.可这姿态也决计不是在玩味. 旦笑了笑.并不看那跪身行礼的术士.只对太平颔一颔首:“妹妹什么时候.也喜欢起这些观星占卜之术了.”问的委实随口随心.沒有怪罪之意. 放在历朝历代亦如是.观星占卜除了被皇上授予特权的专人、还有民间专修此道得了批文亦或者不醒目的异人之外.旁人是不能妄自钻研的.特别是皇族.平素里便是看个星星都有“企图探寻天意、图谋不轨”之嫌.况乎这般直白明显的把观星占卜放上了台面儿. 想当初高宗一朝.有外戚为一己之私除去一干皇族.其中高宗的妹妹高阳公主被扣了谋反之罪.那论罪的理由其中有一条就是说公主夜半观星、其心有异. 这个道理太平公主不会不懂.可她还是这般公然的带着术士觐见李旦.一來她是仗着自己本就有辅政之权.故而并不忌讳这些;二來.这所谓民间高人身担重任.于太平來说这一重任至关重要.故而她必须将他引荐. 闻了李旦这唠家常般的发问.太平虽忖度起他的真情实意到底是什么.但是她的心中并未紧张.只是笑笑.又盈盈的展颜对着李旦颔首:“皇兄这话委实是玩笑了.臣妹素性喜静喜茶.偶尔看看道家典籍.却又哪里有什么闲心染指那颇为玄妙的占星占卜.”旋即把神色倏又一敛.声色也跟着沉了沉.换面具一般的转脸儿便隐了方才那淘巧模样.变的有些凛凛然大义.“只是沒闲心归沒闲心.对于那瞧出來的昭昭天命.却是不能不管顾啊.”落言一叹. “是么.”李旦这才转目瞧了眼那依旧跪地规整、不见失仪的术士.摆了摆手告免了他的礼仪. 那术士忙道了谢.即而把身子站了起來. 太平纤心辗转.在这时便又行至那术士近前.转目看着李旦.眸光凛冽且坚韧:“皇兄.臣妹有一事已然洞悉.便不得不带着这位大师前來告知.”于此一顿.声息压低了低.有些故作神秘.“也好令皇兄您.有个防范.不至于措手不及呐.” 闻言入耳.旦心中那一抹沉淀便愈发的有了底儿.他原本是打算问这术士一些问題的.可听了太平这话儿后.就又委实沒了兴趣.心中明白.太平八.九不离十的是要告诉他.李隆基命里有煞.不适合做太子云云了. 妹妹与儿子之间愈演愈厉的龙争虎斗他心里一直有数.明面儿上的斗法不能彻底满足太平的yuwang、不能让她有一个快速的实质见效的成果.她这脑筋便又一动.这就给转为了暗地里的观星占卜一干. 说实话.李旦被他们搞的有些头疼.自隆基成为太子以來.左边妹妹右边儿子的.这两个人的活动便委实频繁.径天连日的妹妹來他这儿说三儿子的不好.同时儿子隆基也在他跟前说妹妹的不是.他一直都是采取两边附和、两边哄的态度敷衍这两个人.心中明镜儿似的明白他们这之间刻意的争斗.只是不知道这两个人又是怎么想的.是瞧出了他的敷衍.还是当真以为他向着他们中的谁. 时今太平又來了这么一出算是新鲜的.他却提不起丝毫的兴致來应付了.只是觉的无聊又乏味. 穿堂风过.凉丝丝的扑在面上时便好似将那心头乱绪梳理的清明了些.旦顺势对着太平点点头.示意她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太平似乎感知到旦的微染疲惫和心不在焉.可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成与不成这话都是得说出來的.她近前几步.颔首时面上的神色便显得何其焦灼:“皇兄.臣妹实在沒有叨扰皇兄、刻意恐吓皇兄的意思.只是兹事体大不得不提及.”黛眉一挑.定定然便落了一句.“这位民间奇人对大唐一片忠心赤胆.他夜观天象.说五日之内会有大兵入宫.”这一句话声音不高.可自有着不容忽视的沉仄. 太平是这样觉的.她认为李旦早年受到过许多压迫.忍辱负重渡过的那段日子委实够苦难.势必会令他一生都铭记.同时.他也参与和见证过这唐宫中许多场政.变.包括他的皇位也是一场兴兵宫禁才得來的.故而他一定是怕极了这好一番歹一番的变化.说别的恐他不信.可说有大军入宫这类话.即便他不信.他心中也难免不会一“咯噔”.从而会对合该防范之人采取一些措施. 时今同时拥有兵权与势力的.便只有太子李隆基了.故而李旦这防范的对向便一定是李隆基.他若对隆基施以防范和打压.那对太平这边儿來说便委实是利好的.这一场姑侄间八仙过海的斗法.她便占据了很大的胜算. 可太平这一次.还是沒有猜准了李旦的心思. 她的目光定定然盯着李旦.生怕遗漏了他面上每一丝一闪即逝的神色.生怕将哪怕一丝的细节给疏忽了掉.她试图自面目间神态的流转而瞧出他内心的想法.可须臾的对视.只让她看出一片云里雾里的混沌. 果然.做了皇帝的李旦那内里的城府变得比早年愈发的深沉.且又多了一份下意识的疏离和防范.这个发现让太平很是失落.心下微微有了个放空.思绪随着一飘忽. 李旦静静的听着太平把这分明逼仄凛冽的字句说完.那神色并未有一丝的变却.那是一种宇宙乾坤尽在掌握之中的笃定. 他的姿态与口吻是一辙的淡然.隔过妹妹的字句.知道那背后隐藏的真意是要告诉他.自己的儿子太子要反他…… 他抬手.并未多问那术士一个问題.却也沒有惩罚他.沒有喜悦、亦沒有不悦.沒有说相信、亦沒有说不相信.可终究沒有进一步探寻、进一步把这话題继续下去的意思.他叫人带那术士下去领赏.却留了太平唠家常. 太平这一瞬间心口打了一个起落.当真不大明白哥哥这是唱的哪一出.当她那灵动的眸子微微敛住.心下里辗转思量着皇上留她是要说什么话、是要表什么态时.李旦却已极温和的先开了口. 是与方才那情境、那话題分外不相合的话.他对太平道:“自朕登基以來.便好似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忙不完的大小事物需要打理.久而久之便忽略了自家人之间的走动.”旋即颔首.音波和煦未变.神色显得很贴己、很亲昵.“明日若是有空.进宫來陪朕赴个小型的家宴可好.咱们一家人.好好的聚聚.”显得煞是兴致勃勃. “这……”太平下意识一噤.倏然有些质疑这好好的摆什么家宴.心下起了一丝疑虑.不知道这究竟是一场家宴还是鸿门宴. 可抬眸时.对上皇兄那真挚又和蔼的目光.她心中渐渐有了个安定.却也由不得她不愿意.皇上让她赴宴.也不管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管來也就是了.便点点头. 见她应下.旦心中也是一安:“那好.就这么跟妹妹说定了.”又是一笑. 方才有些莫名紧张的氛围.在这时似乎有了个舒缓.太平便也勾勒唇畔的弧度.盈着声儿道:“臣妹决计是不会迟到的.” 兄妹两个便又这么云淡风轻的说了一会子话.全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话.细细想來又委实回想不起來究竟都说了什么.可涉及当前形势、涉及太子之类的话題.却默契的谁都沒有再提及. 包括太平方才引着那术士进來、说什么五日之内大军将入宫的话.李旦更是不曾提及. 事已至此.皇上是什么心思太平也已了然.知道他并不相信什么大军入宫的鬼话、且似乎是有些厌恶;她便也聪明的不去触那眉头. 就这样小坐一阵.太平出宫回府. . 次日太平來的极准时.当被那宦官一路引着入见李旦后.清泠的目光却陡然与一个人触碰在了一起……原來太子李隆基也在. 此刻隆基正与李旦面对面坐着说话.看到太平的一瞬也是惊诧.即而又明白了李旦的心思.知道父皇是刻意把他与太平约在一起了. 须臾愣怔.太平便也会过了意.心知这一场所谓的小宴.应该就是皇帝专门为她与太子之间做说客.为了缓和他二人之间的关系.故而有意为之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君者决策,家宴变作鸿门宴 () 既然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太平心中揣着的那些疑虑、那些猜度自然也就一倏然的做了涣散.她不得不从长计议起一会儿怎样与李旦、与隆基说话. 隆基起身向她行了个礼. 太平一恍神.向他点点头.即而又对李旦行礼问安. 旦摆摆手:“今日咱们自家人聚在一起饮宴闲聊.就不要过分的拘泥礼节.免得都疏落了.” 二人便心照不宣的入了坐去. 太平瞧瞧天色.离晌午用膳时还有一小会子.心思且动.便又对旦颔首道:“既然是一家人说话儿.臣妹觉的还是边饮茶边聊天更好一些.用膳便免了吧.” 旦点点头:“古训有道.‘食不言、寝不语’.妹妹说的极是.”便转目对身旁的宦官做了个示意. 那机谨的人儿便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忙不迭下去命人上了茶点.后又退至一旁.并不叨扰这三个人饮茶说话. 看着眼前神色凛凛、却怎么都有些强撑出这坚强外在之感的太平.隆基心口滑过了一痕波澜.可更多的是这阵子以來对太平的步步紧逼而一再隐忍、让步中生就出的怨愤. 但是又很作弄的.说是怨愤.他又似乎做不到认真的去恨她.故而这便铸成了他的一再谦让、她的乘胜追击:“公主这阵子以來.倒是比往日愈发光彩照人了.”唇畔微勾.他声音有些轻慢. 话音听起來不是很舒服.太平知道他是在暗损她这阵子与他斗法的劳碌奔波.旋即敛眸徐徐.那笑意不达眼底儿:“咳.哪儿能呢.三郎长大了.姑母却老了.”尾音飘幽幽的.刻意强调了“姑母”这两个字.有心提点他自己虽然比他长不了几岁.却毕竟是他的姑母.只这身份便能够压他一筹. 太平话里什么样的意味.隆基自然是听懂了.也不急着去接她的话.自顾自颔首端起茶盏:“岁月不饶人.这年岁越是往上走.便越是比不得当初年少时的那一份精力.”茶盏凑于唇边抿了一口.目色未动.“姑母还是多注意休息.莫要累坏了身子才是.”言外之意是在告诉她.这阵子以來你的动作已经够多了.该安生些了. “呵.”太平讪讪一笑.明白他的意思.亦抬手斟了一盏茶.袅袅茶烟中她侧了侧目.“精力是不如从前.但是走过的路多了.也便知道怎么打理着些.倒是太子.年少气盛可别竟日就想着玩儿.朝政这边儿该管顾的地方啊.还是得帮着你父皇分担着点儿.”婉转的就把话锋给转了过來.字句间对向了李隆基. 隆基听出了太平话里这双重的意思.一來是告诉他不要去质疑自己摄政的权利.她的那份资历摆在那里压他一头是沒话说的.同时也是在旁敲侧击的向李旦打了小报告.说他这个太子到底还年少.还只是一副孩子心性.成天就只想着玩儿了. 说道起这玩儿.隆基的马球功夫委实不错.这马球运动可谓风靡一时.中宗时便有吐蕃使者与大唐进行马球比赛.大唐本是马球的起源地却不敌吐蕃勇士.就这时.李隆基领队上场.马上身影矫健、英姿洒沓.挥动球杆灵动非常.那俊朗的身影如风如电.风驰电掣策马纵横.所向披靡.屡屡击中对方球门.令中宗李显大为赞赏. 时今李旦登基.他的马球瘾不减当年. 三郎沉醉马球且精于马球是公认的.说起來他这兴趣也是个着实健康的兴趣.无伤大雅.可自从被太平公主盯上.数度拿这个说事儿之后.他便克制了自己这球瘾.不留给她半点儿可供拿捏的地方. 一旁李旦听到这里便有些坐不住.妹妹跟儿子二人这不多的几句话里.别样的味道任谁都能嗅的出來.这才坐了沒一会子.就已经暗暗的交锋数次.着实令李旦无奈.他煞费苦心的召了妹妹跟儿子來这里聚聚.为的是和解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可眼下看來.莫说和解了.似乎缓解都是不大可能的. 故而他不得不从长计议.搬出了第二条心中计划好的方针:“有术士告诉朕.近來要发生政.变.”倏然的一句.不加情态. 隆基与太平铮地一定.不约而同. 他二人正在大玩儿文字游戏.一來一去相互贬损的不亦乐乎.兴致上來就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也忽略了场合时宜.这时冷不丁的就听李旦这么一句.着实跟着一个激灵. 隆基这阵子煞是敏感.不知父亲突然说出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有兴兵宫禁之事.那么首要的矛头指向就是他这个太子.决计的.父亲这么当着他的面儿如此公然的说了这么句话.是否有敲山震虎之意、又是否对他再度生了戒心. 不好说.毕竟那唐隆政.变带给父亲的阴影太大.且带给父亲的震撼也太大.若说父亲从那之后就对他这个儿子生了戒备.委实是有可能的……不.是一定的.故而时今.这是又要找他秋后算账摆了鸿门宴. 而太平这边儿的心思亦是惶惶然的.心知道那“有人说”暗地指向的就是自己.自己昨不才引荐了术士.告知李旦五日之内有大军入宫之事. 她之所以忐忑难安的是.昨天李旦的反应已经很明显了.他是不信的、且是抵触的.那么时今堪堪就重提了旧话搬出这么件事儿.可见那矛头指向的.该是她太平公主才对. 不过.事态的发展并沒有他们两人想的那样严重.李旦的神色与表情都沒有摆出肃穆和凛冽.依旧是这平和无比、又慈祥温暖的模样. 旦不缓不急.抬手端了茶盏小品着.落盏后抬目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旋即笑笑:“朕知道.这是心怀不轨之人欲离间东宫.”又是淡淡的.并无波澜浮动. 隆基陡一心安.隐隐寻味着父亲是向着自己.到底是向着自己的. 可太平面上的神色不止是惶然.李旦这句话才一落下來.她整个人都是一垮.皇上如此直截了当的就点了出來.那是心怀不轨之人在挑拨离间.这所谓“心怀不轨”之人指得自然是她了. 太平的异样.隆基有所察觉.其实不用想都明白这对他发难的人会是谁.即便不是当面的发难.那背后的主使也一定是太平.他倒沒诧异. 空气就这样倏然便凝固.冷凝间起了微微的尴尬与隐隐的肃穆. 李旦姿态悠然.神色自然、口吻顺势:“故而朕决定让太子正式监国.六品以下官员的任免与一些轻微的惩罚.都由三郎全权决定.”转目看向自己的儿子.“这样一來.那些异心人看到我们父慈子孝.其心自然也就安分了.”又看向太平. 这事关重大的举措就此一锤定音.如此兹事体大的事情.就被李旦这样云淡风轻的给言了出來. 以至于隆基、太平两个人一时间都沒反应过來.因为來的太突兀.太令他们不敢相信. 最先反应过來的.似乎是隆基.他血脉里有一股沸腾的暖流在不断漫溯.心境变得有些激动:“父皇如此器重儿臣.儿臣实在感动.实在是……”他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对李旦跪一跪、拜一拜. 被李旦拦住. 旦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太子本就与朕一体.若不器重你.岂不是质疑父皇的眼光.”这话又说的颇为贴己了.退去了皇帝身份颇为禁锢的那一抹疏落.变为父子间自然而然的亲昵. 隆基便明白.父皇此刻不愿自己与他拘泥在君臣之间.便笑笑.看定李旦.重重的点了点头. 太平面色素白.一时不能发出一言. 这还并未完.李旦那氤氲在心的举措.远不止于此.太子监国不过是他构思的一部分. 旦重又看向太平.似乎这话便是说给太平听的:“时今政局不稳.为防止节外生枝.朕决定将成器、成义调往地方为刺史.”颔首展眉.“皇妹嘛.你先去洛阳呆一段时间.等过阵子时局安定.你再回來.”声音并不逼仄凛冽.言的倒极周成.看起來并无甚不妥帖处. “什么.”这话才一出口.太平压抑良久的情绪终于一股脑的跑出來再也按捺不住.她惊惧并存.“皇兄这是要把臣妹流放么.”急急然起了身子.凛凛的便是一句. 旦依旧气定神闲并无半点儿起伏:“怎么是流放呢.朕是体恤妹妹.怕你在这长安混沌的政局里惹了烦闷.故而权且先往洛阳住上一阵.”抬目道.“那里算來.也是我们的另一处故乡了.委实也是好去处.”这是李旦一贯最擅长的.平淡中见真章.柔和里显锐利. 隆基心思也是一定.很快便了然.他明白的.一定是自己的人按着自己的意思.奏请了父皇……而父皇也很乐得配合.是顺应了自己的意愿.完全遵照自己的想法在执行了. 太平此刻那头脑委实是凌乱.一时间只剩下成阵的混沌:“可是……” “好了.”旦压着她的话尾.并未给她多加言语的机会.旋即也起了身子.转身向里间走去.“朕乏了.你们径自退下吧.”那生波的阳光灌窗而入.耀在他灿灿然的一道明黄袍袂上.无比庄严、无比庄重. 那是不消言语、隐隐流露的威仪.那是.天子的威仪……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前功尽弃,太平绝地骤转盘 () 出了寝殿行在这坦缓的宫道上.太平与隆基是肩并着肩一路走的.但是二人的心情都很复杂.谁也大抵都多了些别样的味道. 这一路静然无话.默默的看那晌午的阳光越來越毒辣.虽然是朗然的初秋.可这么照在地上、打着人身上还是起了一股子焦躁. 在转过回廊即将分道扬镳的时候.太平倏然小声念叨一句:“这是你的意思吧.”眼波依旧平视前方的行路.沒有看向隆基. 隆基心中一定.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足步亦未停. 太平那心终于一横.这一路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她已隐隐生就了一计.这次不再是隐隐然不动声色.而是干脆转面看向隆基:“呵.”那声音陡然便提高.看起來积聚着许多的气焰.沒有半点儿遮掩的意思.“你让你父皇把你两个哥哥赶走.又让他把我也赶走.你是安的什么心.”就这么立在这里当不当正不正的诘问. 她这过激的反应令隆基脑海里“轰然”一下.他未能完全反应过來.下意识皱紧眉头低低道:“你小点儿声.” 隆基的告诫并未成功止住太平.反倒起了催化作用一般.太平刻意对他视作空气.声音变的更大:“是啊.时今你翅膀硬了.便忘记了我当初是怎么把你扶持上太子之位的、把你父皇扶持上皇帝之位的.”瞬间便摆出了一位姑母的架势.字字句句都转为了长辈对晚辈的数落. 隆基陡然就明白了.方才他还下意识以为她是受不了突然被调离长安的刺激.故而头脑一嗡忘了时宜.现在才看出來.太平她是有意的. 且这一番话说的委实斟酌考究.时今她这话不仅牵扯进了李隆基自己.还牵扯进了他的两个哥哥、他的父皇……这是有意要把这事儿闹大.让人尽皆知.让他犯众怒.甚至让他父皇也跟着犯众怒. 顿然间.隆基有若一道惊雷在头顶直对着便霹下來.他突忽起了这一种后知后觉.这样的后知后觉将他方才得胜的那点儿侥幸一扫而光. 他与李旦还是太自信了.这父子两个皆想着以狠戾的手段给太平最直接的一击、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对这斑驳的朝中乱局做个彻底的安定.该剪除的剪除该调离的调离.却到底还是忽略了这些人背后错综复杂的人脉势力.无论是谁.无论动哪一个.于时今的大唐來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便是那么好动的.特别是太平. 也是在这一瞬间.隆基有点儿解过父亲登基之初就赋予太平无上权利的那份苦心了.因为依太平之势.便是不赋予她权利.她也决计有手段自己得到.倒还不如顺水推舟的卖个好、收了心. 太平公主是三朝元老了.且在朝中声威赫赫、势力极大.又是皇帝的胞妹.皇帝时今登基也毕竟有赖于她的帮扶. 暗处行动还好.她不再玩儿怀柔的阴招.而是干脆这么直接的把事情挑明了放在明面儿上说.那这振臂一呼之下带起的声浪、博得的同情都委实是可怕的. 这一瞬间.李隆基真的害怕了.同时也无比后悔的意识到.自己与父亲.还是太过于的自信、也太过于的不小心了…… 眼见着公主把太子将在了这里数落.那一众的宫娥、宦官顿时就失了方寸.他们全都慑于公主和太子的威严.又被眼前这等阵仗给吓了坏. 顿然间.有一部分胆大的赶上來劝阻.更有人忙不迭去通报了皇帝李旦. 很好.眼下事态的发展委实是达到了太平的目的.她今儿这么一闹.都不消等到日落.怕是这事儿便已经传的人尽皆知了. 隆基在关键时刻总是极理性的.灵光闪现.他极快的反应过來.心知道这一场局注定是太平获胜.此刻他除了放软姿态之外是再也做不得了半点儿的奈何. 乱纷纷间.隆基快速斟酌.即而当着这一众人的面儿.只得自己先打起了圆场.忙喊了太平一声“姑姑”.将她暂时唤住之后.颔首皱眉不断作揖:“姑姑这话却是又从何说起.姑母对小侄、对父亲的恩德我们从就不敢忘记.我这里更不曾挑唆父皇将姑母与兄长支使走.”他只得苦心苦面的把这一场苦情戏唱了足.声息急凿凿的.见太平转过身子毫不理会.便又忙追着她绕到她面前再作揖不迭.“那上疏父皇下这样旨意的人跟我沒关系.沒有任何私交.姑姑您怎么能咬定是我做的呢.” “好啊.”太平倏地一敛眸.终于肯再理会隆基.唇畔勾笑.冶冶的有如盛开了成簇的曼珠沙华.声音都是一阵邪佞.“你说沒关系.你怎么能证明你跟他们沒关系.你证明给我看啊.”后续这嗓子更是一浪比一浪扬的高高的. 这时闻讯后的李旦刚好匆匆赶过來. 隆基老远儿便瞧见了疾步行走的父亲.他自己被太平突忽整來的一出给生生的逼到这里.心中隐痛.但还是把心一横.握紧了拳头冲着李旦走过去便跪下:“父皇.”扬首抱拳急急然的焦声道.“宋璟和姚元之这两个人不是耿介之士.乃是奸臣.” 李旦这一路过來就已经把事情听得个七七八八.时今才一过來便见儿子对着自己跪下.那面上焦灼中含一抹隐睿的神情、那急急然的语气.令他心中更有了个谱. 宋璟和姚元之应该是李隆基的人.他知道的.这两个人每次逢事儿就沒少帮太子说过话、做过实事.可隆基冷不丁來了这么一句.李旦思忖间徐徐然问:“从何说起.”心中似乎明白了些. 隆基陡一叩首.声音略哽.即而又道:“他们在您那里不安好心.挑拨我和哥哥、还有最敬爱的姑姑之间和睦的关系.其心不轨.儿臣恳请父皇您把他们处死.”最后半句骤然一高扬. 李旦一定.旋即解过了这意思. 他将隆基的两位兄长封为刺史、又将太平调往洛阳.这主意便是宋璟和姚元之出的.李旦就是在听了他们两人的谏言之后.觉的对时今的局面是有利的.故而才行了这样的方针、做了这样的计划. 太平那边儿的势力和根基.李旦也不是不知道.可他还是想试一试.他始终都觉的这个妹妹即便擅权喜权.在面对一个不容辩驳的既定局面时.反抗的情绪应该不会有那么大.可时今看來.委实是他错了…… 李旦对这一遭发生的事情心里有数.他知道隆基此举是被太平步步紧逼.实在沒办法了.为顾及那个大局而不得不把这两个心腹给垫进去.而时今若是他李旦还坚持原先的决议.那么别说隆基了.他这个皇帝都会被他那心爱的妹妹给算计进去、惹了麻烦. 一旁太平冷眼注视这一切.在看到隆基三两步跪下、竟请求李旦将他那两位倚重的爱将处死之后.心中实实一凛.暗暗道着:“三郎啊三郎.你果然够狠.宋璟和姚元之分明是你的人.一次次的帮助你.沒少拥护你、沒少给你出力.可你时今为了自保.竟就这么把他们两个人给垫出去了.” 她冷冷一哼.仍沒有忘记做出那么副柔弱的姿态.定了一下心绪之后.忙也急急然走到李旦面前便跪下:“皇兄怎能如此不念情谊.”她声音哽咽.哀哀的.有若哭诉.“臣妹帮扶皇兄、更为大唐兢兢业业.这一路走來沒有功劳也有苦劳.可皇兄却下一道旨意要将臣妹贬到洛阳.这是要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么.”这话说的如泣如诉何其哀婉.末尾时那大颗的眼泪真的就砸了下來. 李旦的反应也是极快.倏然一下看清了时今的局势.忙把太平亲自扶起來.颔首恳挚道:“为兄绝无他意.只是为妹妹着想.觉的时今时局不稳、妹妹留在长安恐沒有洛阳恣意安然.”即而忙又道.“既然妹妹不乐意.那在长安就是.反正东都西都都是我们家的.妹妹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这一通将太平安抚之后.李旦颔首又叱起隆基:“这孩子真不懂事儿.怎么能惹你姑姑生气.” 隆基忙对着太平又是一通赔罪. 好好儿的事情看着就要达成.不想就在这最后大收官的时候被太平给转了盘. 太平渐渐也平静下來.心知道自己是得摆出一个姿态的.她叹了一声.幽幽的诉道:“原本我这儿一听到风声.说太子要皇上将我调离长安时.臣妹委实寒心……臣妹为我大唐兢兢业业.对皇上更是忠心无二.太子怎能对我如此猜忌.如此质疑.并忘记我的恩德.”一顿后歇一歇气.转目看向李旦.眉眼含烟.“可时今臣妹痛定思痛.心觉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太子误会.”于此一抿檀唇.颔首微微.声息平定许多.“故而臣妹决定.还是顺应太子的意思.到东都洛阳去.免得太子怀疑.”她仍旧很小心.说的是“顺应太子”.而不是“顺应皇上”.还是针对李隆基. 这一闹之后李旦委实不敢再应.忙将她这话拦住. “姑姑还是在生侄子的气.”隆基心里可谓憋屈至极.可戏总得演完、演好.做样子给别人看便要做够了本儿.他便又急急道. 太平面上哀色不减.徐徐然又一声叹. 李旦心中辗转纠葛.那滋味真个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他不得不从长计议.太平整出的这一下子令他煞是后悔自己行动的草率.同时也见识了太平那不屈就的心……打草惊蛇之后.对付这么一派随时都可能化为利刃指向自己、架空皇权或者被谁利用着架空皇权的势力.从今以后.他更是得小心行事. 这一场严肃的正剧终究便为了有些滑稽的闹剧.闹剧的最后.李旦下旨.将姚元之和宋璟两个人撤销宰相之职、贬出长安往地方为刺史. 就此算是有了个无奈不讨好的终结.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此恨无尽,半爱半愤半无奈 || 隆基一路行回东宫.胸口里始终都憋着一口气. 抬手退了宫人.他步上院落小亭.原本是想借着这开阔明朗的格局把气顺一顺.却不想那情绪翻涌的更是剧烈……眉心骤凛、腾然一下.他气的一拳擂在了石桌上. 手掌传來的疼痛很是生涩.丝丝缕缕的不断拨动他的神志. 太平啊太平.那个女人她居然放下一向傲慢的架子扮起了市井泼妇一般的行径、居然这样横遭的将了他与他的父亲一军.这个女人当真有着极复杂的内里、极璀璨的烈性.一旦将她逼得紧了.那烈性一旦爆发.便往往是出奇制胜让你料想不到. 眼看着就已经水到渠成的事情.却被太平这抛却了怀柔的手段暗处的脑筋、径自直接的摆在明面儿上的这样一闹腾.一切化为梦幻泡影不说.还令他们父子的威严大大折损. 隆基此刻无法克制自己这情绪.只要一想到方才在父皇那边儿、在那院子里.他是如何当着那么些宫人宦官跪在太平面前.一口一个“姑姑”、连连不迭的赔笑脸告罪……这份屈辱感便委实令他烈火着身不能自持.偏生眼下这等境况.除了拼命的向下压制这火气之外.旁的事情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半点儿都做不得. 这时耳畔传來一阵细碎的足步.并着有淡淡的茉莉熏香气息飘曳入鼻息.这熏香的味道轻灵灵的.不浓也不淡.拿捏的好处恰当.才一嗅到便倏然觉的心旷神怡.心底那些野草样彭生的情绪似乎也在此有了个微妙的克制. 隆基侧首.见是自己的太子妃王氏逶迤碎步的上了这小亭.一路走过來.面上挂着一脸真挚的关切.见隆基在看她.太子妃便又加快了足下的步子.在他近处停下:“何至于又是这样的生气.”温声细细的问了一句.口吻柔和、有若泉溪. 隆基那心跟着定了一定.努力克制住面上的燥乱不让自己的女人看到.他并未直接回话.只侧首叹了口气. 其实方才皇上那边儿发生的事情.太子妃已经知道了个囫囵大概.这等涉及到皇上、太平公主、太子的事情.自然是传播极快.她已从宫人口中听到了描述.故而时今对丈夫的心境、心下那些委屈和郁闷.她多少也能感受到. 又见隆基是这么副又恼又憋屈、更多还是无奈的模样.太子妃摇摇头.抬手拈着石几上的珐琅小壶.为隆基满了盏茶.然后递过去:“月满则缺、水满则溢.这个道理殿下也是知道的.又何必为此生那些劳什子气.”一顿又徐徐.“事已至此.一切已都过去了.不如向前看.才是正理儿呐.”不缓不急.但颇有些苦口婆心. 隆基转身.抬手接过了妻子递來的一盏清茶.后仰脖一口饮下去.绵绵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不及酒烈.可带着无形的魔力.就这么坦缓不惊的.心头汹汹燃着的火气当真觉的被浇灭了许多. 他平了平气.即而看向妻子:“你突忽的跟我提起这个.是有了什么筹谋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相比起皇室贵族中许多擅妒擅权的女子委实不同.隆基这位太子妃王氏并不擅于争风吃醋笼络男人的心.她擅于的是谋、是偏向政治的谋.可她又不贪恋政权.在这谋权方面她当真会是丈夫的贤内助.其她女人们大抵都是脂粉堆里明明暗暗的斗.可这位太子妃从來把这些看的极淡.似乎她的心里从來沒有使阴谋耍手段同诸多红粉抢丈夫的这根弦儿. 这么位妻子委实不可多得.将门出身的她沒有那些弯弯绕的心思.却能在时局的谋划中一针见血、切中要害.隔过混沌局面点破许多至为关键的问題. 闻得隆基在问自己.王氏颔首笑笑:“陛下跟太子是站在一起的.只要有着这一层颠扑不破的关系.公主纵是再怎么同陛下说太子的不是.陛下也都不会听任她、只会敷衍她.”于此摇头叹叹.“只可惜太平公主如此聪明灵秀的一个人儿.却从一开始就沒能看清楚这一层真相.把父皇对她的每一次敷衍都当了真实.还当真以为父皇同她那个妹妹亲过了同自己的儿子、真以为太子在父皇那里的映象越來越坏了一样.” 隆基且听且颔首.他也想到了这一层.但是太平并不傻.她是绝顶聪明的.可太过于的笃定和自信往往是她的纰漏处. 譬如.太平之所以会认定李旦对三郎这个儿子无论是态度还是映象.都比先前大打折扣.那是因为她知道上官婉儿这一件事. 说起这个.隆基当初要除去婉儿的出发点有很多.其中一点就是预见到了太平与自己日后必然的争斗.而上官婉儿这个人擅于左右逢源.他委实怕婉儿会与太平站在一起对付自己.本着不一定能将人才收为己用、便将其毁去的原则.他做了这一点考虑. 可时今恰恰也是上官婉儿的死.催长了太平的自信.太平明白婉儿是李旦一生挚爱.而隆基却杀死了父亲的心头爱……故而她认定了李旦会在心里恨死了恨毒了这个儿子.认定了李旦之所以看似还在顾惜父子之情.是因为忌惮这个儿子.故而她才对自己那一遭遭其实幼稚的离间手段那般自信. 这位公主当真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了.聪明起來饶是谁也无法比过她.可愚笨起來居然也这么惹人哭笑不得. 王氏见丈夫好像陷入深思.便将身子落座下來.缓缓然递近着继续:“因为她认不清这一层、辩驳不得皇上其实是向着太子的.故而她才会越來越无收无束.时今公主越是这样刁蛮跋扈.死期便越近了.她惹怒了皇上、引起了皇上的忌惮.那么与她针锋相对的就不止是太子一人.还有皇上……”尾音徐徐然.敛眸一凝. 隆基目色一亮. 太子妃颔首幽幽:“臣妾近來这阵子.隐隐听到有人这样说.‘当今天下便就只有太平公主.却不知道还有什么东宫太子.’”于此把身子向隆基那边儿探探.抬手抚上他的背脊.“从这话儿里不难嗅出.太平公主她结党营私.已成现实.先前她与殿下的冲突还隐在暗处.时今却是这般大刺刺的挂在了明处、如此的公开化.”微缓口气.“她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便也罢了.可听听这民间的流言.有人只认公主不认太子.这太子本是皇上亲自册立的、又是未來的皇帝.是与皇帝同体的.那是不是能说……太平公主她连皇上都沒有放在眼里、煽风点火的鼓捣天下人只认自己不认皇上呢.”落言干脆.最后一句话字句紧凑、气韵逼仄. 隆基心中一沉淀.陡然听出了妻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妻子是在提点他何不借此为由头.就像当初给韦太后扣了与女儿毒杀中宗的大帽子一样.也给太平公主扣一顶帽子.就说她结党营私大有谋逆之心. 可这个计划终究只能是计划.现今决计不是个稳妥可行的良策.试想.父皇亲自下旨欲要把太平安置在洛阳.就只这么个怀柔之至的政策.太平那边儿都给顶了回來.以至他们父子以失败告终.这便连给太平公主换个地方都做不到.何况说她谋反.不得不承认.太平时今的地位和威望.他们是不敢轻易便去动她的. 他与父皇都需要时间.需要权且与太平公主逢迎互动打迂回战.待得一朝根基稳定羽翼丰满.再从长计议另作打算却也不迟呐. 不过太子妃这一番近于抚慰的话.还是令隆基心里觉的好受了许多.他转目看向了自己的妻子.旋即向她走过去.俯身抬手.忽地一下捏住她的下颚抬起來.对向她一双微染惊惶的眼波时.目光和声音却都是那样温柔:“你这么帮着我针对她.就不怕她死了之后.我念起她时恨你、登基之后废了你……” 王氏一恍惚.旋即明白了丈夫口里的那个“她”.指的是太平公主. 隆基与这位年轻姑母之间的过往.身为正妻的太子妃心里亦有着明白.可即便那样又能如何.时局是不饶人的.宿命是无法抵抗的.在直白的现实与感性的幻念之间.渺小的人除了沉浮什么都做不到.从來都如是. 她的眸光点了浅浅的水润.就这样潋潋柔和的对上他灼灼的眼.好似两汪救赎苍生的甘露:“殿下会么.”一倏然心柔念静.声息与神色皆是那样柔和、那样飘幽. 隆基别无一言.对着妻子莹莹的粉唇俯身便吻下去. 湍急的情念在这一时做了淋漓的宣泄.他迫使自己在这一瞬卸下所有坚强的防备、放下所有疲惫的抵御.抛却尘俗、忘记一切.模糊那些旧日的恩恩怨怨爱恨难歇.忘记曾经浮世清欢过往流光.忘记感业寺.忘记洛阳.忘记韶华.忘记她……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女人,你凭什么这么霸道? () 秋十月.一片洒沓猎猎的秋风漫溯中.皇帝李旦下行了一个颇为干练、且于大唐发展來说委实是件好事的决策. 他大刀阔斧的铲除闲置官员与平庸无能投机取巧之辈.下旨罢免所有斜封官. 所谓“斜封官”.其实是一种正统官员对其蔑视的称谓. 这类官员的任命状是斜封的.是从侧门左道交由中书省办理任命.不同于一般官员的黄纸朱批敕命.这类官员纸张上的字句是用墨笔.如此.是为“斜封官”. 这其实是中宗李显在位时.无意间滋长出的新玩意儿. 当时以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等宫廷贵族为代表.无论是何等的出身、何等的才学、奴隶亦或是商人.只要向她们这些宫廷有权势的贵族们上交大抵三十万钱.便可买到由皇帝亲笔敕封的官位.虽实是些并不干实事、其实就是挂着个名头好听的闲官.但到底是皇帝亲自任命.这便还是引得一众人乐此不疲、买官之风大长. 时今李旦突然下旨罢免这一切斜封官.这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权且不提那些斜封官.首先太平公主这里便先乱了. 要知道.太平亦是中宗时期有权势的宫廷贵妇代表.眼下这些斜封官中有一部分就是她亲自抬举上去的.是为她自己的人马.而皇帝突忽下了这样一道旨意.这么一來岂不是大大削弱了她的势力、涣散了她的人心. 守着昏昏灯火.太平对着冷月夜波辗转反复、百味难鸣.她耐着性子压住那股子燥乱.就这样静静然的思忖了良久.散麻般的脑海里渐渐就跟着梳理清楚了一个头绪.她忽而觉的.在政治风波诡异、际会风云的帏幕之上.沒有永远的敌人……当下就斜封官这件事儿.太子李隆基可以帮她. 就如同她需要小心谨慎的固守住自己原本的势力不被瓦解、同时不断寻找机会扩充新的势力一样.李隆基亦需要不断给自己的势力中注入新鲜的血液. 时今李旦这原是好心好意的圣旨一下.反倒使太平与隆基这边儿双眼发光.他们两个人谁都是一样.必然会觉的这是一个稳固旧部、收拢人心的好机会. 如果这个时候站出來为这四海之内的斜封官说话.那么人心自然归向自己.于太平.巩固了本就是自己的人心之外.顺势也就收拢了当时由韦后、由上官婉儿等人任命官员的人心;而于太子隆基.更是一个大展心胸之宽广、融汇四海人心的好机会. 如果太平迈出这一步.提点隆基.唤起隆基的共鸣点燃隆基的野心.他一定会欣然接受.他们二人一定会再一次的一拍即合…… . 并未有半点的耽搁.在皇帝那道已经拟定好的诏令看着就要正式下达、外界已经风声大传的关口.太平再一次主动的前去东宫拜访了太子李隆基. 两个人前遭那一次次的交锋中.日益明显的撕破脸皮已经抹去了心底残存着的那些不忍、那些稀薄的感念.这一次的面对面.多少都催生了若许的尴尬. 其实当今政局瞬息万变.同太平的不敢怠慢一样.隆基亦在睁大眼睛不敢有半点迟疑的死死盯着皇帝的风向.李旦下旨罢免斜封官的事情.他这个监国的太子更是知道.故而对太平这一遭委实难得的主动登门.为的是什么意图.他心中摸的清楚. 二人之间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便是针锋相对步步紧逼也不能消解的干净.隆基不动声色的迎着太平一路入了内殿.旋即抬手退了这两旁林立的宫人. 太平在他这里依旧半点儿都不见疏落.不待他招呼.已择了背靠牡丹绣屏的位置自顾自坐下. 隆基便在她面对面的位置落了身子.隔过袅绕的熏香向她看过去.这张美艳的面孔倾城富贵的决计是一朵饱绽枝头、招招摇摇光鲜旖旎的牡丹.可内里实质偏又邪魅狠戾浸满毒液的分明一朵挂血的罂粟. 他的心头倏然便有如万马奔腾.那层叠的心绪翻涌着起來.旋即被他竭力的压下去.他勾唇一笑:“呦.姑母倒是有这闲情逸致來看侄儿啊.” 用了对长辈敬称的字句间.半点儿都听不出应有的恭谦.讪讪然带着薄蔑.太平自知他的刻意讽刺.抬一抬眼睑.噙着慵懒.徐徐的:“啧.别这么阴阳怪气儿的对我说话行么.”刚柔适度.似玩味又似正色. 隆基又是一笑.即而叹了口气收了唇畔的玩味.把身子向她微微前探.灼灼目光落定在她绢美的眉目间:“行.你除了撒泼还会做什么.嗯.”挑眉一哂.逼仄又讽刺. 太平知道他是在影射上次的事儿.她若不是被他们父子两个逼的节节败退且退无可退的地步.又怎么会灵机一动摆了雷利之势.事后想想倒委实是市侩妇人的手段了. 她心照不宣.也并不避讳.那妙眸徐徐然一波动.迎着他看过去:“对.我就是会撒泼.”咬重了“就是”这两个字.即而吁出一口幽气.唇畔染笑.声音媚媚的.“那你想不想我下次再撒一个给你看看.” 这趋于阴柔鬼魅的架势.令隆基周身沒防的打了个哆嗦.他再受不了太平这无赖又无奈的样子.心念一横.离开了她坐回原处:“太平啊太平.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声音带着些愠气.一下子拔高了.但是终于不再阴阳怪气.而是恢复了正常.“你把朝廷搞的乌烟瘴气的.还屡屡做出那些与你身份与你气质全都不符的举措.难道在你心里除了权势除了那些惶恐.就不再存了一分国家的大义.”其实在这样问的时候.他心中亦有些发虚.下意识的也在问他自己.但是沒有答案.他不知道. 太平的情绪半点儿都沒被调动起來:“我今天不是來跟你吵架的.”声色一稳.面上玩味尽收.也不跟他兜转.启口切入正題.“你的机会來了.”尾音一沉. 隆基心中了然.却又故作糊涂:“什么机会.” 太平并不戳破他的欲盖弥彰.转了一下眸子.徐徐然言简意赅:“你不是想收拢官员的心么.”目光定格在他的双目间.一字一句.“现今皇上下旨罢免斜封官.你是监国的太子.说话举足轻重.若你肯站出來为他们说话.他们一定会领你的情啊.”落言一叹. 这话听在耳里.隆基却在心中好笑.即而他真的笑了出來.声波讪讪:“也会领你太平公主的情吧.”勾唇后且叹且言.“他们当初就是你拉上來的.现今你自然急于维护.不是么.”也正因了这层关系.她为避嫌.才不好全部大包大揽的为他们出头.故而才找到了他这个太子.合计着与他一起谋这一事. 话是不错.可互利的事情.太平笃定着隆基不会拒绝.有了这层笃定.她心中是一点儿都不着急.并未答话.径自起了身子踱步至他身侧:“随你怎么想.”淡淡的一句.即而转身便走. 隆基眉目一聚.抬手甫一下一把将她拉回來. 这猝不及防的力道使太平一个失惊.曼身未稳.险些就要倒在隆基的怀抱里.不过在最关键的那一瞬间.她撑住了桌面. 两个人之间还是有了一个直白迫近的距离.对视间氛围显得分外微妙. 隆基牵制着太平柔荑的手心沒有松缓半点儿.那力道紧紧的.且随着心绪的起伏而不断施加、不断着重:“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帮你.”幽幽的一句.即而将她往自己身前又一下猛地一拉.四目相对.眼底贮藏着冰川与火海两重的极端.“女人.你凭什么这么霸道.嗯.”定定的.趋于咬牙切齿的问. 太平觉的.如果此时此刻不是在人多眼杂的大明宫.眼前这个男人一定会陡然变成一只野兽把自己撕碎了吃了. 她的酥胸因呼吸的急促而上下起伏.面上依旧是那一副故做出的坚强:“我还是那句话.”微颔首.凝起蒙霜的眸.一字一顿的逼仄.“随、便、你.”即而狠狠的一挥袖.拂开了隆基的束缚.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稳稳然离开了气氛绷紧的内殿. 隆基掌心里突然一空.整个人在这瞬间都有如被放空了气血一般.他忽然有些颓然.倍感无力的靠着身后大朵牡丹的屏风.却奇怪的.那心与神分明沒了半点儿的思绪起伏.整个人都澄明如镜、似乎已内外通透…… . 隆基并未直接出面.而是安排了贴己的人向父皇李旦上疏.就斜封官一事是决计不能罢免的. 那意思的.这些散官都是先帝敕封.时今罢免等于指摘先帝的过失;且那斜封官也都是向国家贡了银子买來的一个体面.这时罢免.难免有失人心;再者.罢免斜封官之后.这散在各处的闲人难免心有怨气.怨愤之下四处宣扬皇帝的无信.四海之内犯了众怒失了民心.皇帝的江山怕也不稳固. 又不止是太子这边儿.太平公主那边儿的朝臣亦站出來如此这般的劝阻. 这朝堂之上大抵也就两派最大的势力.一为太子一为太平公主.他们两派人联手且意见一致.便等于是说出了全部朝臣的心声. 如此一來.一任皇帝李旦再有着一番自己的主意.也不得不顾及臣子的意见.只得叹息一声.将这个决议就此作罢. 这样一來.皇帝真可谓是得不偿失. 这些斜封官们都知道自己得以保住官位.乃是因太平公主与太子之功.他们心中只感念着太平公主与太子的情.虽然皇上最终沒有正式下达罢免的旨意.可他们依旧不领皇上的情. 就这样.原本一场利国利民的官员变革.时今却因了太子与公主的斗法.而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权谋算计. 家和则万事兴.太平公主与太子李隆基径天连日这么不管不顾的争斗下去.不说他二人各自得失.归根结底其实那大大失利的最终还是这泱泱一个大唐.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父皇把皇位传给你可好? () 斜封官的事情对皇帝李旦的触动.其实是极大的.这看似只是一条政策的下达受阻.可受阻的背后隐匿着的一层深意却是那么不容置疑.即是:皇帝的权势不是绝对的.这个皇帝是相当被动的. 如此一來可就事关重大了.这不得不令睿宗李旦痛定思痛.煞费了一番脑筋. 他反观自己所行所做的一干筹谋.发现自己一直都在使怀柔之策.以暗中的筹谋來行自己欲行之事.这等太极柔和、以柔克刚之道.用于争权夺位之上委实是上等之策.可登基之后如果再以其道治国.一日两日还可以.经久而持下來则会被大臣们牵制.认为这个皇帝委实沒有手段、委实失了震慑力. 一番忖度后.旦下定决心要好好儿的收整一下当前的局势.摆出自己皇帝的阵仗來.以阳刚坚毅之道将治国之方针动辄不移的落实下去. 李旦夜召百官开会.一怒之下罢免了所有宰相.理由是:国家不稳.朕与你们都有责任.所以不仅朕要对此负责.你们更得全权负责. 这是李旦登基以來真正烧起的第一把火.这一把火烧在他们身上也委实是不为过的.因为就罢免斜封官一事.他们身为宰相却不曾顺了皇帝的意思.而是各为其主的联合起來针对皇上.以至于皇上不得不妥协.故而李旦事后拿出了掌控绝对大权的天子的魄力让他们买单的做法.委实也是合情理的. 可李旦素來沉稳且城府极深.他这么做的原因.委实不是因要发泄心头火气…… 这里边儿.有着他自己的考虑.他动了革去旧人、换成新鲜血液换成自己人的心思. 可是.他委实忽略了这样一点.当前他赋予了太平公主辅政之权、同时也令太子正式监国.那这改换官员委实是大事.究竟任用谁、提拔谁.他是不得不听听妹妹和儿子两边的意见的. 皇上罢免了宰相官职一事.真真是一夜之间千层浪起. 太子李隆基明白.父皇是不愿继续眼前这被架空权利的格局.是当真拿出了魄力想要不再受到牵制.故而父皇罢免了这些宰相、意在换上皇帝自己的人.绝对信得过也绝对不会离心离德的人. 这时今局势.朝廷文武中有一半是太子的人、还有一半是太平公主的人.这样的局面本是持平的. 现在皇帝罢免了宰相.虽然是想换成自己的人马.可因为涉及到不得不听取公主、太子两方的意见.所以其实.他的想法只能是想法.归根结底注定只能落空. 隆基和太平都为宰相被罢一事而兴奋.两个人都自这事态之中看出了利益之丰饶.这么一來.谁的人争到了宰相的位置.谁就会获得斗法的决胜权.成压倒之势.结束这经久以來维系着的势均力敌的局面. 李旦是想换上自己的人.可结果只能是与他的心意被背道而驰.太子与公主两方最后争取的结果.空出的四个宰相的位置还是得到了合理的分配.两个给了太平的人、两个给了太子的人. 如此一來.这便跟以前未曾大张旗鼓革新宰相的局势.根本沒有半点儿区别.李旦决心坚韧、苦心煞费的忙來忙去.到底还是白忙一场沒有半点儿实际效用. . 李旦有过抗争.也尝试着改变行事做派、摆出凌厉架势整顿这散乱的局面.可屡次都以失败告终. 即便这个男人是极睿智且沉稳的.即便他在武皇那样风声鹤唳的时期、在中宗那段压迫紧张的时期都以淡然之姿得蒙天护一般的走了过來.可在自己登基之后.面对着这径二连三的失败.若说沒有受到打击.那委实是不可能的. 心思惝恍时.他便免不得忆起旧人旧事.也愈发的想念那个一次次的帮扶自己化险为夷、躲过明枪暗箭使自己最终获利的人.婉儿…… 他只觉的自己整个人都是那样的虚空且孱弱.此时此刻的他太需要一个支柱.一个精神上供以填充、给予倚靠的支柱.他太需要她.太想她. 如果她还在自己身边.那她决计不会允许自己落到这般尴尬的地步的.兴许他有着以柔克刚之才、可把韬光养晦之道行的游刃有余娴熟非常.可随着岁月的荏苒与流光的磨洗.他渐渐的愈发看清一个动辄不移的事实.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是.论及治国经纬之才.他不及她.不及这位武皇时期便已崭露头角、代笔朱批奏书的内宰相. 如果她还在身边.如果她还在.那该多好啊…… 他胸腔里那颗心突然便一痛.一揪一揪、一钝一钝.痛的他冷汗直冒不能自拔. 正如历史永远都容不得假设一般.往事也只能追忆而做不得半点儿的更迭.她离开了.她不在了.她以自己的身死成全了他的经纬、成全了这座风雨飘摇沧桑几代的唐宫帝国…… 而他.终究是要辜负她的期望了. 她的死究竟是谁人之过.她的死究竟又是谁人受过.无所谓了.横竖他们都是这茫茫命盘间一颗颗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尘沙.生或者死.该怎样过活亦或者该怎样面对死亡.都由不得他们选择. 李旦的目光隔过那溶溶的烛影.落在飘曳的帘幕上.灿烂的明黄色刺痛了他的眼睛.这一倏然神绪顺着又是一阵飘扬.这一晚上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这一路走來一直都少不了人的扶持.婉儿是主要的、是明处的.还有一个暗处的……是他的儿子李隆基. 追溯到武皇当政时.这个儿子便瞒着自己私下里行过许多关乎谋权的小手段.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了解自己的儿子.虽然每一次都知道.但他每一次都默许.或许他的心里当真也是有私心的.只要儿子的谋事无伤大雅、不会出格.他都欣然允诺.因为儿子谋來的利益也是他的利益.儿子需要父亲这面旗帜. 他能在那无比险恶的局势、重重狰狞的关口中看似一路顺风顺水的走到时今.委实离不开婉儿与隆基明暗的、也是全新的扶持.而他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舟.亦或者在最必要的关头中站出來圆一个场. 念头甫至.旦心中一个恍然…… 这便不难解释为什么他时今会这样受挫.他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时今这样的失败过了. 因为帮扶他最多、功劳最大的那两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了.一个已在潜移默化间跟他分开了阵营、从原先的亲密无间变成了隐隐隔阂与微微猜忌.那么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军奋战.一任他有再聪颖的头脑与再渊深的城府.他的那点儿韬光养晦太极之道也都是施展不出的. 这对于真相的认清.其实是恐怖的.可李旦无力也无心慨叹这些.他只是不断的反思自己.当前大唐本就需要收整.在这个时候儿子又跟妹妹龙争虎斗逐渐公开且日趋恶劣.这两个人的政斗不仅沒有带來实际的收益.还把大唐搞的乌烟瘴气、国力直走下坡路. 这样一座美丽的帝国眼看着便政治混乱、国力削弱.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从來都不是.他不得不从长计议…… 既然他的成功抛开天时地利人和权且不谈.这其中有一半得利于婉儿的谋略、一半得利于儿子的帮扶.这个成果、这金灿的至高无上的龙位委实该是儿子的.儿子才是最有能力整饬这泱泱大唐的真正天子啊. 时今局面趋于混沌且在不断恶化.李旦自己已然心力交瘁越來越难以摆平.那么何不将这祖宗的基业交由那合该坐镇的人.交由真正的贤者治理整饬、担起肩头万顷的重任. 一个隐隐的念头.在这位正值壮年的皇帝心里缓缓的浮起來.起初只是一点游丝般的绮念.即而便坦缓漫溯、深滋漫长到一定的高度.逐渐的深刻化、具体化.被李旦不得不正式、不得不无比严肃认真的提上了心头的议事日程…… . 十月的气候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温和.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冷凝的味道.行步时手脚会隐隐沁出凛冽的寒冷.致使人不得不裹紧了肩头的短披风. 隆基例行惯例的來向父皇请安.这一次李旦却好似持着极好的心情.将他留下來说话. 父子二人面对着面坐下.旦抬手顺势的退去了满殿服侍的宫人.那双龙眸倏然便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肃穆.这突忽正色的神情令隆基心头微紧.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直接.隆基的心头顿然就有些不安.隐隐的总觉会有什么不同寻常又意义重大的事情发生.总觉的自己的父亲今天将自己留下來说话其实是有大事儿要说.且那大事儿至关重要. 他的猜测是对的. 而更令他紧张的.却远远不止于此…… 就这样看似坦缓不惊的.旦认真的看着儿子.唇畔冷不丁的一句.却是云淡风轻的调子:“父皇把皇位传给你可好.”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 传位心起,清珠投水局难清 || 周遭那空气顿一下变得冷凝.连细微的呼吸似乎都变得那么不自然. 隆基一震.当即便起身对着父亲猛地跪下:“父皇.儿臣并无……” “朕知道你沒有异心.”李旦打断.知道他想说什么.隔过被天光照耀的有些娑婆的视野.他将身体微微前探.对着隆基颔首后.口吻变得温和许多.“朕是认真的.”神色亦是肃穆. 隆基整个人有点儿发懵.也有点儿木住.他下意识抬头对上父亲的眼睛.那一双严整肃穆的眼神里似乎又藏着弥深的真味.似乎是笃定.似乎是决心.又似乎是并不真切的一种探寻……丝丝缕缕交汇一处.终归难叫人真正看清楚. 隆基思绪百结.他的神绪被李旦搅扰的很是紊乱.他不知道父亲怎么突然就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难道是对自己与太平近日來那种种斗法、以至于每一次都拂逆了父亲原本的决策.故而类似秋后算账的刻意如是说. 但他又不敢冒然告罪.因为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他并不确定.同时又免不得有了这样一层顾虑.好端端的父亲突然提出要传位给他.这又是不是……听到了一些不好的言语.父亲心中对他有了猜疑.故而刻意试探他.又或者父亲的心性当真是极恬淡的.这么久的挣扎和持平.他是真的倦了、累了.故而真的动起了让位太子的心思.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有可能的.可无论这传位一说是真是假.都把他委实是吓了一跳.且他也都不能应下父亲的话. 辗转经久.隆基尝试着将这话題往偏处移开.他目色动容.声息流露着一痕恳挚:“求父皇莫要说这样的话吓唬儿臣.父皇这话……让儿臣嗅到不好的味道.”喉咙一动.有点儿哽咽.“儿臣不愿直面这样的问題.因为儿臣不愿与父亲日后的离别.”这话也不全是假话.有一些真情流露是存乎其间的. 旦心中一软:“啧.”蹙眉微微.旋即又无奈的叹一叹.抬手将儿子虚扶起來.“父皇这不好好的.何曾就与你离别.”旋即一定.又侧首叹了一口气.声色黯黯然.“谁说江山就是极好的东西.那是一份责任.谁坐谁累心.” 隆基心念转动极快.自父亲这后续的话语、眉目间含及的情态中.感知出其中一份真实的意味.又忽然觉的.父亲是倦了.这阵子以來无论是身还是心都是极疲倦的.故而一倦之下便又起了“让”的心思.说出了意欲将皇位交付于他这类的话. 反观李旦自身.他的一生似乎都与一个字脱不开关系.那便是“让”.他一让皇位给母亲;二让皇位给兄长;难道时今还要三让皇位给他这个儿子. 父亲他凝结了一生的经历.耗尽一生的精气神抒写了这一个笔力苍劲、引人琢磨的“让”字.他这一辈子稀里糊涂的过來了.结局似乎已经可以欲见.可他这一生又是否过的开心.或者说又是否真正的开心过. 沒有人知道.包括李旦自己. 一來二去间.隆基对李旦的心思已经隐隐解意.他开始静下心來认真的思量起父亲的提议. 说实话.绕开父亲直接登基这样不孝的想法.他不是沒有过.其实早在当日上官婉儿的寝宫之前他下马请命.而父亲一言未发、只抱着已经死去的婉儿穿过大军径自离开时.他便隐隐动了这个心思;后來他跪了三天三夜跪不出父亲、最后不得不与大哥李成器一同跪请父亲出面主持大局时.也动过这个心思.并且隐隐的有所表露.可无论是朝臣还是兄长.都很委婉的避开了他的提议.那时他看清了天下民心归向的是父亲而不是自己.故而只能作罢. 其实在父亲登基之后.隆基心里还是有点儿庆幸的.庆幸自己不曾被一时的贪念彻底占据了头脑.庆幸自己成功的将父亲扶上了皇位.因为复辟之后的皇上.面对的是一盘散沙的局面.需要费心规整、需要耗神谋划的东西实在太多.而隆基自己毕竟还只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比起二度登基沉稳持重的父亲.他的手段和经历还不足以摆平这泱泱大唐的诸多乱局. 时今该规整的已经有了些规整.虽然大唐的局面依旧混乱、且是可以欲见的一日比一日的乱.但那都是因为太平与隆基两方势力的各不相让.若是这两方都能做出让步.或者其中一方逼得另一方后退一步.大唐的燃眉之急都委实可解. 只怕这也是父亲为什么想到了让出皇位、扶持太子登基的根源所在…… 只是.隆基还是不敢冒然应下父亲这话.他不得不从长计议自己所拥有的、还有自己所沒有的.心里明白.他时今还不能冒然便当皇帝.因为他的根基不算很稳定、羽翼也沒有达到一个满意的成熟度.于他來说还是倚靠着父亲、帮扶着父亲方为稳妥可行.一旦他答应了父亲一时的心热而当了皇帝.恐会被人以年轻为由立刻架空这权势.到那时候便是父亲都奈何不得纹丝. “父皇.”心念甫至.隆基抬目时眼底充斥了一脉坚韧.声色沉淀.“儿臣现今坚决不能受之.”旋即一抱拳.“请您为了天下苍生考虑.担起这江山重任.” 李旦不说话.就这么与儿子四目相对.父子之间僵持在这里.又不像是相互都不肯让步的坚持.而是一种会心交流、心照不宣的目光探寻. 周遭的风声细细微微穿过耳廓.静好的时光被烘托的有些肃穆.良久之后.彼此之间自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真实的心思. 李旦心念一下下的沉淀下去.终于点点头.错开那目光:“朕昨晚已召集三品以上官员议过此事.”启口后语气做了缓和.旋即又看儿子一眼.“你來请安之前才令他们回去.他们很快便会告诉你了.”一顿又道. 隆基心震.虽然父亲的口吻里并沒有什么怪罪的意味.可这样直接的点破了官员各为其主、议事后会去向他禀报.还是令他倏然就有些尴尬. 李旦这话本就沒有刻意怪罪.更不存别样意味.只是很随心的一句.而隆基面上的反应令他有点儿无奈. 果然皇帝会是孤家寡人.自从登基之后无论是儿子还是妹妹、还是身边的朝臣.他这边儿只要稍稍流露出一丁点儿的反应.便会引得这些人辗转猜度忒够累煞的.哪怕是一个无心的句子、一个随兴的玩笑.都能被他们当作了真、根本不会往玩笑和无心上主动去靠拢.说什么君心难测.其实是因为天子掌有生杀大权.所以不敢测、不敢相信吧. 就是这样一个注定高处不胜寒、又得防范太多的位置.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醉里梦里都心心念念只为一夺.想不通.而沒有亲身尝试过这个中百味的人.更是不能懂…… 他有些薄倦.身与心都是.摆手令隆基退了下去. . 诚如李旦所说.他昨晚召集了官员们议事.议的便是传位太子之事.在这之后.那些官员才一散场便急急忙忙的回去.各自找到了各自的主子报备这件事. 皇帝厌倦了坐拥江山.只以曾经两让天下为由.说自己素性恬淡、并无为皇之心.故而时今打算择贤者继承统治、传位太子.这样的事情委实是大事.是一等一的大事.是改变命运颠覆乾坤的大事. 可即便是商榷了一夜.商榷之后也自然是沒有一个结果的.因为那一众朝臣都未表态.谁也沒有傻到针对这样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題便大表态度的地步. 试想.这类事情也委实是不大好表明态度的.皇帝提出让位太子.如果臣子响应皇上、顺应皇上的心思.赞皇上美德昭著一心为国为社稷.不是就肯定了皇上那话里的意思.间接的指摘皇帝不够优秀、担不得皇位.且即便那是皇上真正的意思.又有哪个皇帝愿意看到自己才一说要让位、朝臣便立刻响应的局面. 而如果说皇帝的决策不英明.说自己只认皇帝不愿跟着太子走.也委实是不妥的.因为太子是与皇上同体的.是日后的皇帝.不顺应太子便也等于不顺应皇帝.且得罪了太子更是不明智的. 而这其中还有一条不得不考虑.便是.皇上是不是就前面几件事儿对他们这些臣子起了疑心.收整完宰相之后便來敲山震虎试探这班臣子. 有着这诸多的疑虑.李旦一夜议事.自然是什么结果都沒有议出來.这帮大臣只是浑水摸鱼避重就轻.沒有一个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隆基已在请安之时便知道了这个消息.自不必说. 而当太平公主听到心腹告知自己.说皇帝有了传位的打算.她那心顿然一个“咯噔”. 心知道.皇上是面对自己与太子日趋恶化的争斗.有了退避的念头……如果这只是一时之念、亦或者一些人心中认定的是在有意试探.那还好些.而如果皇上是认真的.就委实不好办了. 太平心中隐隐不安.她急于思量一个法子來遏制李旦的念头. 她心中认定.绝对不能让李旦退位.绝对不能.李隆基一旦登基.她这边儿便更不好动手.废太子再立简单.废皇帝那就是谋反啊…… 太平急了.当真急了.对她來说.李旦在位比李隆基在位要好许多.她与隆基之间当真是一左一右背道而驰的行了这么久.他们之间已经再沒了斡旋的余地.一旦隆基继位.那锋芒凛冽的寒光剑第一个指向的便是她.到了那个时候.莫说这时今所享有的、所被赋予的权势和地位.李旦在一日倒还好些.那毕竟是她的胞兄.隆基还是多少会顾及;待得一日李旦不在.便是连她这卿卿性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了. 时局是残酷的.一切变故都來的太过于突兀……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顺水推舟、传德避灾 ………… 睿宗李旦继续大玩儿太极之法.在那一条钢丝线上一路行走.不断的平衡着妹妹、儿子之间趋于恶化的关系. 次年五月.李旦把年号定为“太极”.即而又改为“延和”.这是做样子给太平和隆基看.希望他们能够维系和睦. 李旦可谓煞费苦心.他是什么样的心思.太子、公主也都委实明白.并着那一班朝臣也委实明白.可明白归明白.如果两者之间的关系当真是这样好平衡.那也不消拖到现今都仍沒能有一个尘埃落定的结果了. 那太极之法用的久了.便也越來越不灵了.李旦这等煞费苦心的希望.注定要落空的…… 就在这一年七月时.苦寻契机、辗转揣摸了经久的太平公主.终于又得着新的机变、有了新的动作.可这手段用的却委实不是新的手段.是她早先便用过的术士、天象一招. 她带了一位术士进宫.这一次她一敛素日精英锋芒.故作神秘、满是忧怖.主动退到一旁并不言语.只借着这民间术士之口向李旦道出天机:“陛下.近日來臣见天空有彗星出现.这乃是除旧布新之兆啊.”那术士落言一叹.亦是苦口婆心、恳挚不已的模样. 李旦心中微定.明白这“彗星”的出现乃是换帝之征兆.这术士是在告诉他、或者说是他那位能折腾的妹妹暗中告诉他.帝座及前星有灾.这般天象昭示着当今的皇太子该要出世为天子.不适合再居于东宫.换言之……恐怕太子.他是要当皇帝要谋反了. 当然李旦是不信这些的.若是旁人向他这样说道他兴许还会听上一听.可这是太平公主带了人來同他如是说.他便连听一听的心思都沒有了.因为他委实被妹妹这一套并不新鲜的玩意儿给消磨的烦了. 一旁太平并未急于开口.就那么静静然瞧着微光中兄长面上的神色.却只看到一片淡然.并不能窥出心中的真实想法.这不免令她染了心急. 她的出发点自然不是善的.她的本意是在挑拨.挑拨的当然是皇上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了. 什么彗星什么天意.这本就是她太平公主一手整出來的东西.这所谓民间高人做什么事儿、说什么话也都是得了太平的授意. 前遭李旦夜召大臣商议所谓传位之事.委实把太平给吓着了.她意识到自己这里必须马上采取些先发制人的行动才可以.虽然李旦是一时起意萌生了传位的心思、最终也沒真的传位.可如果李旦日后又起了这样的心思.她哪里能架得住这么吓的.吓的久了.怕也就成了真的. 所以她不得不加快了行事的步骤.她是真的再沉不住气了.这几个月來太平苦苦思量.一直寻思着怎么于这平静的日子里折腾点事儿出來.偏生李旦与隆基这阵子行事亦是滴水不漏.她根本在这对父子之间插不进一根针去. 久而久之.太平终于想到了一个百用不怠的法子.便是扯上天象、扯上天意…… 那术士一通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要告诉睿宗.今时今刻摆在睿宗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眼看着太子将他取而代之.要么就应当另立太子.不然天灾就会降临. 李旦把她的心思摸的一清二楚.他早已厌倦了在妹妹与儿子之间这费心的斡旋.时今太平既然递來了这么一个台阶.他又何妨顺势而为. 旦点点头.那两道眉峰亦是聚拢起來.看向太平时眼底的神色极是真挚:“看來这当真是一件大事.天象昭示.我们这边儿半点都马虎不得啊.”语尽一叹. 太平心口定了一下.李旦的反应令她大大惊喜.她原本是沒抱多少希望的.她并不奢求李旦全信.只是寻思着让他心中有着那么一根弦.先有些介怀、对太子的问題酌情考虑.却沒想到.旦竟然摆了这等正色的态度、肃穆的神情. “皇兄英明.”太平内心的喜悦不达眼底儿. 这时旦侧侧身子.单手负后.深深的叹息一生:“既然这样.朕便传位太子就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极自然的落了定. 这一句话说的何其顺势.偏生这情这景配着这话又是何其突兀. 太平登地一下整个人都懵住了.须臾间她有点儿怀疑自己听错了.整个人都是飘飘忽忽不大明朗的模样……平生里第一次.她云里雾里惝恍幽幽.真正体味到了那所谓恍然如梦是个怎生的感觉. 依照她的想法.李旦在听到有这么个天象的时候.他理当是介怀太子、怀疑太子对自己有异心的.却不曾想他居然说了这么句话出來.传……传位. 顿然间.太平嗅到了不好的味道.那么不愿承认又不得不去思量的.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 这边儿太平还愣怔着.旦目视那贴身的宦官过來拟旨.颔首时声波稳稳的道着:“你速拟一道旨意用于昭示群臣.时今天人感应太子理当登基.朕愿传德避灾.” “皇兄.”这时太平陡地一下反应过來.忙急声喝住了李旦.向他奔身几步急急然开口.“皇兄春秋正盛.岂能在这个时候抛下江山社稷于不顾的传位太子.” 李旦摆手止住她.侧目看定着她惶惶然乱了分寸的面目.那气定神闲的态度如素日一辙不变:“当年中宗在时.朕见天象有异.便力劝中宗择立贤子以应灾异.因中宗不答应.朕还一连几天忧惧难安.岂可在彼能谏.到了自己就不能呢.”旋即缓一口气.也并不看太平.径自又言道.“这是好事儿.证明天子已经可以担当大任.朕终于可以放心的把这江山大业就此交付了.”落言后做了个冗长的吐纳.似乎是将这阵子以來全部的郁结、所有的压抑.就此淋漓尽致的吐纳了干净. 眼见着眼前的事态与自己最先的初衷事与愿违、背道而驰的走.太平有如被一盆冷水当着头顶猛地浇下來.直浇的她内外通透冷的透心.整个身子整个人全全然是那样的无力.无力到眼前一黑一个猛子就要栽倒了猝死过去的地步. 可直白的现实从來都由不得谁人的意愿随意扭转.侧身颔首的李旦仍在自顾自言的坚韧.那一个一个字眼直击在太平身上.便有如刀斧生生将她刺穿:“既然天象如此.朕合该顺应天意.”于此广袖一挥.整个人显得煞是恣意.周身似乎变得很是洒沓轻盈.旦且叹且释然.“今日朕就应一应这个象.”也不多话.旋即便命宦官.即刻召太子入见. 一旁的太平委实沒了任何反应.她整个人都已经傻掉了. 原本就沒有所谓的天象.自然也不曾有所谓的应景.按着她最初的构想.她只是想借事吓唬李旦.让这位皇兄在心里加重对太子的隔阂.这个伎俩她曾经也不是沒有用过.李旦的反应也还尚可啊.谁知道时今这却…… 这是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么. 太平眉峰聚如生铁.唇畔连哂笑连自嘲的力气都沒有了.有这么一瞬.她突然想就这么死了算了.不省人事之后一了百了什么都不会再知道. 那笼罩在头顶的哀哀宿命在这一刻突忽提醒着她.她错了.委实错了.她发现自己错就错在根本就沒真正摸清楚过李旦的心. 这些日子以來.其实无论她再怎么挑拨.李旦与隆基之间的隔阂都沒有因她而加剧过分毫.因为李旦的心里早便有着一个笃定.那一旦下定的决心便是有如磐石般坚韧.却又是谁人可以随意便撼动的了. 可每一次她数落隆基这个太子的不是.李旦都给予她适当的迎合.让她心里始终觉的自己这位兄长是听得进她的话的……可直到眼下才恍然惊觉.原來李旦看似跟她的倾向和表态.都是在她面前对她的敷衍.如此而已. 她一直以为李旦忌惮着隆基.时今才隐隐约约恍恍然的明白.这对父子真正忌惮和防范的人从來都不是彼此.而是她太平. 他们不消言语心意自通.他们合起伙來一次次的敷衍她、欺骗她、牵制她、不让她一头独大架空皇权. 这好一通浩浩然的帝王心术呐.高.这一朝实在是高明的很. 这位兄长一生辗转.于武皇、于中宗、于各式各样错综复杂的势力与险峻无比的局势他都可以全身而退游刃有余.他那韬光养晦之道行的委实圆滑.这内圆外方之法行的委实娴熟.便是连这心思玲珑、颖睿与手段皆不输于其母的太平都被给骗了. 恍恍惚惚的.太平欲哭无泪……她颔了颔首.实在无力也沒了脸面继续在这里见证着自己的自作聪明、与那份羞辱.就此悻悻然的告退.失魂落魄的一步步走出去. 殿内的气氛很是奇怪.充斥着一半的蓬勃激.情、还有一半的落寞哀伤. 转目徐徐.李旦看着太平那道背光而驰的背影.若有所思.即而轻轻一声叹息氲出了唇齿. 他不怪她.不怪任何人. 这哀哀的宿命、这苍苍的旅途.他们不过是娑婆一条人生道路上注定背罪的离者.一点一点摸索着找寻那一条归家的大路.却往往在还沒有触摸到边缘门路的时候.却先遗失了更深一层的那个自己…… 正文 第235章 像一位真正的天子一样走出去! || 皇上提出要禅位太子.且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这是沒有经过任何的商榷、且摆在明面儿上直言出來说要传位. 这委实是石破天惊的消息. 太平才一走.太子李隆基那边儿还沒來得及过來呢.便有那正等候早朝、却迟迟不见皇上的大臣一齐聚在大殿之前请求觐见. 李旦自然知道这些人是为了什么事情來的.可他已经笃定决策.也不打算这个时候跟他们斡旋.便令他们跪安. 可群臣迟迟不走.见皇上不见自己.当即便齐刷刷的跪在殿外.叩首的叩首、扬起嗓子朗朗劝阻的朗朗劝阻.横竖就是在说道一件事儿.即力谏皇上不可在这个时候便抛下江山、主动退位. 不用说.这情这景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显然是方才失魂落魄的走出去、心中尚有不甘的残念辗转浮动的太平公主告知群臣的. 而殿外此刻云集叩拜的这些人.也恰恰都是太平一党. 李旦被吵的有点儿头疼.便派了贴身宦官出去.将自己方才对太平所说的那些诸如“天象昭示”、诸如“顺天顺意”这类的话言简意赅的转述给他们听.且还搬出了当年中宗皇帝时他劝谏兄长择贤子禅位、兄长不听结果不得善终的所谓前车之鉴. 皇帝搬出了这么一大套看似滴水不漏的理由.殿外这一班劝谏之人也委实是傻了.不得不看清一个不容质疑的事实.即是皇帝传位太子的心已经何其坚定. 这可委实不是一个好兆头……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们像是有了一拍即合的商榷.便又有了新的说辞.其中一个叩首后对着殿内这样叫道:“天象玄妙.未必当真就是那样.本是那术士妖言惑众.” “是啊.”又一个启口附和着扬声道.“即便天象当真如此.破解之法也有很多.陛下沒必要只有传位太子这样一条路可走啊.” 倒还真是可笑的很.本就是件无中生有的事情.说天象昭昭不可不严肃对待的是他们.时今又说天象难测的也是他们.李旦心中一哂.着实嫌厌见到这一副副面孔.便权且叫人放下了帘子只听着他们自己在殿外自顾自的一浪浪说话. 这时宦官忽然报说.东宫太子殿下來了. 旦染倦的眉目倏然浮起一道光.周身那沉淀的疲惫感昙然便消散.忙支使那宦官让太子进來. 隆基着了明黄镶金边海棠的开阔朝服.面色含着一抹凝重、几分肃穆.微光中他踽踽而行.才一进來便对着父皇跪了下去. 李旦抬步向他走过來. 还不待李旦发话.隆基那边儿便又是一阵连连叩首.同时声息带着些微哽咽的味道.他急急然大表心迹:“儿臣这一路过來的时候便知道了个大概囫囵.论理.儿臣这个非嫡非长的本沒有资格当太子.是父皇念在儿臣立了微功的份儿上才赐了儿臣一个太子.”于此抬首.那一双有些朦胧的双目看向李旦.声息未变.“儿臣仅仅为此.心中都觉的不安宁.何况时今父皇春秋正盛.居然要传大位给儿臣.儿臣怎么担当的起.您何以突然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这是为什么.”这话说的极恳切.后边儿落下的那三问中第一问委实是自谦的.可后面两问委实是在向李旦要一个答案. 当然.隆基这一席话不止是拒绝.其实他有试探的成分在里边儿存着. 虽然他自觉自己的羽翼时今还不够丰满.但转念起眼下这一日日恶化的局势.他那喷张在血脉里的野心和yuwang便一浪压着一浪的动荡.这炽热的情绪几乎要将他灼烧. 他被太平逼的步步为营.又被父皇的太极之道折磨的困顿不堪.其实有些时候他也会想.若是当初自己就更狠一点儿.连父亲的心头爱都杀了.何妨一路绝情到底的直接隔过父亲、自己当皇帝.那是不是时今这一切局面都会不一样.且这样的想法这阵子以來出现的频率越來越频繁. 但是.他摸不透父皇的心思.也不敢去太过笃定.自己的父亲原本城府就渊深.做了皇帝以后更是深比天渊都要胜三分.上次父亲夜召大臣议事、后又贴己的召见了自己來说传位的事情.可也只提了一次就做了压制.到现在隆基都不知道父亲当时的起意是在对自己试探、还是一时心头热;同样的.眼下父亲这又一次的传位之说.他也摸不透究竟有几分真心意.所以他也不好冒然的就先做出直面的表态.只得先推辞、只得先回绝.其实论及孝道也合该这样. 李旦自己也是从复杂多变的皇权纷争、阴谋阳算的政治帏幕中一路走过來的.对于儿子时今这样的反应.他心里很是理解.且这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说他上一次提出传位还只是一个并不成熟的构思.那么这一次.他委实不是在逗隆基玩儿.他是极其严肃且笃定的.这样的想法已经落实.已经到了不容许任何更迭的地步. 旦静静的看着隆基这一通真挚含情、其实多少有些场面的话说了完.他抬手拍拍儿子的肩膀.面色慈祥且温暖.口吻是那样的真挚坚韧、语重心长:“我宗庙社稷能够安定.父皇能够当上这个皇帝.全因你的功劳.三郎又何必谦虚.”于此微顿.不待隆基继续接话.他颔了颔首.眼底有灼灼的星光浮动开來.声音一瞬间高扬.“平天下之祸者.必得享天下之福.” 这猛扬起的一嗓子带着天子的威仪、又带着有如授记一般的神圣与庄重.周遭的空气似乎都跟着凝固、跟着颤粟.那殿外跪谏、侧耳倾听的群臣铮地就打了一阵颤抖. 隆基的胸腔有些沸腾.他的肩膀禁不住微微起伏.父亲的话那样振奋人心.仿佛他内心深处那些动荡的不安、那些浅浅的并不确定的猜忌.就随着父亲这一句话的落定.顷刻就云散烟消、只剩下一大片海天开阔无比清澈的澄明与干净. 情绪被堆叠到这里.那些激动与昂扬被一浪浪推至一个极高的巅峰.李旦就着这振奋人心的势头继续道:“这皇位一定是你的.父皇相信你.你也一定要相信你自己.”最后一句话落声的时候.他似乎已不再是一位皇帝.不再只是一位皇帝.还是一位父亲.一位对儿子心心念念、载予了殷切希望与真挚赏识的.最普通、也最苦心、更最伟大的父亲. “父皇……”隆基心中霍然动容.眉峰聚拢.下意识唤了一句. 李旦打断他:“现今天象也在屡屡昭示.天意都指向你、都明示朕将这大任交付于你.”即而沉淀了语气.双目中隐含了别样一重深意.有鼓励、有笃定、有赤诚、还有全部的信赖.旦几乎一字一句.“天意人事都已成熟.我们父子为何不顺应.”那是不容置疑的坚决.那是绝对的皇者威仪.风骨自成. 隆基的情绪很不稳定.激动与理性、yuwang与亲情在他的身体里化为一条条奔腾游龙不断充斥、不断缠连、不断角逐.却都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他不能很快的梳理出一个清明的头绪.只是不断的摇着头. 李旦清楚他内心的纠葛.继续温言宽他的心:“你也不必疑虑.”他决计沒有半点劳什子浮虚试探.他传位隆基的心是昭昭的.颔首后又是那般语重心长、带着一份父子间特有的亲昵贴己.口吻沉淀了许多.“你若能于父皇生前尽孝.何必一定要等到柩前即位呢.” 隆基心神一恍.即而乱绪僵定. 旦转了转面.抬首后唇畔勾了一道温温的弧度.他笑着摇摇头:“朕做了两年皇帝.却受了一生的罪.”即而叹出一口长气.似乎心里积蓄满溢着的那些陈年情绪、那些已经发酵成老酒的郁结与不得欢颜.在这一刻俱是做了云烟般释然.“时今.将这祖宗基业、锦绣江山亲手交付于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登基称帝、看着他威加四海.再沒有什么是比这件事.更令朕欢喜自成、倍感欣慰的了.”尾音又是一落.那是一种坚韧不移的信念.那信念落地生根.注定会世代传承、生生不息. 暖阳的微光染就了李旦那张含笑的面孔.也染就了隆基眉宇间昭著的动容. 一倏然的.隆基明白了父亲的心.父亲方才那句语重心长的生前尽孝的话.除了真切表达了父亲一直以來所渴望的子女绕膝、合家融融的心境之外.还在委婉的告诉他.好歹要领父皇的情啊. 而之后父亲那席有生之年看着儿子登基的话.又令他思绪兜转.倏然就想起了上官婉儿临去前.那留在世上的、留给父亲的最后一句话. 在父亲的怀抱里.她说.“只是……只遗憾……我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君临天下了……”.那如斯媚眼永久闭合、红颜消陨的最后一刻.她绵绵呓呓的道.“如果我也有梦想.那……这便是我唯一的.梦想了……” 上官婉儿一生终究沒有达成她的梦想.是这样么.又或许那梦想已经达成.只是她的残念未央.一定是的. 时今李旦也有梦想.他现今所剩无几的.那唯一的、唯一梦想.何尝不也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自己的扶持之下一步步走向皇位、问鼎皇权.执掌江山、君临天下呢. 亲人之间爱和理解是能融化一切的.那么.远去故人不能达成的那缕残念.便不要在现今这父子之间铸成永久的一抹遗憾吧. 这时穿堂风起.满室明黄色的帘幕合风潋滟、招摇无比. 微光溶溶里.旦眉心一展.忽而抬手.一把将隆基扶起來:“现在走出去.挺胸抬头.像一位真正的天子一样走出去.”他肃穆的神色看定在儿子的面目间.口吻着重、语气鼓励又激昂. 四目相对.这一次再也沒有过多的疑虑.胸腔里那颗动荡漂浮了经久经久的心.就此倏然安定下來.终于安定下來. 隆基重重的点点头.挂着这满面的泪水.在父亲热切又鼓励、欢喜且由衷欣慰且百味难鸣的目光中.他转过了身.然后迈开足下的靴步.沿着那被磷光铺陈、熠熠点灿的大道.一步一步的向外走. 那成簇成簇蹿动的光与影在他身前身后铺陈摇曳成一树树的璀璨.那穿堂的风与明黄的帘幕猎猎飘转着起舞.似乎在无声无息的虚空间谱写出一阕动容无比、如法加持的人间颂歌. 他就这样走出去.一步一步.迎着微光、向着太阳. 这一道如玉的身影永远的烙印在丹青史册里.烙印在历史奔腾不止的长河与前行不停的车辙.沐染着沧桑、跌宕着盛衰.图腾成一种隽永的姿态.千万年永久凝结在这一瞬.一如那昔时的宇宙乾坤山川日月.经久定格、永不消散.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睿宗退位、玄宗登基 -- 这一次太子李隆基能够得到这样大的一个“惊喜”.委实是又惊又喜且还伴有成阵的失惊与难安.委实得感谢太平. 沒有她这一把无心的力.李旦找不到退位的理由、寻不得稳妥的台阶.隆基也就无法顺利登基. 太平公主当真是太过心急.一心急之下就乱了阵脚.她忘记了守势待发.她已经守了这样久、等了这样久.委实是守不住了也等不了了.所以她急于寻找契机.寻找一个可以扑进这个棋局的突破口.沒有的事情却凭空作弄起这一件所谓“天意”的事情.把这原本混沌难明朗的时局.反倒一下子刺穿和挑明.以至李旦顺水推舟传位太子.促成这样一件使旁人父子融融、心意得遂.而她自己却懊悔非常却无力转盘. 这真是……苍天给她李令月的报应么. 前遭她与隆基一次次使尽解数的斗法.看似每一次都是她太平公主略胜一筹.可时今这一次太过笃定的争斗.她却让李隆基一下子就翻回了盘.而她自己输的淋漓尽致几乎一无所有. 太平懵了、木了、傻了、愣了.她忽然觉的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啊.是不是这身处之地乃是一片烟云之处. 无论是睿宗传位、还是太子继位.这一切的一切看起來怎么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呢. 这一通机关算尽的局.这一场倾尽一切覆了感情与人性的谋.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太平她输的体无完肤…… 可苍天为鉴.这结局的缔结并非是太平太傻.而是李旦太聪明. 太平一任有着八面玲珑的心思、高于其母的出身与不输其母的政治权谋.可她实在太过笃定.皇族的出身与至高的血统练就了她孤树一帜、自信满满的性情.她其实一直都沒有真正了解过她的这位皇兄.也沒有真正了解过隆基.甚至沒有真正了解过身边的每一个人……她总是持着那份坚持的笃定不屑一顾.延续着自己想当然的性格、靠着锋芒必露的手段与暗处自以为周密的算计行她的路做她的事. 现今受到了这样摧残性的打击和压得她透不过气來的挫败.她颓颓然的坐在那里时才静下心來细细的想、细细的思量.才开始真正认识到了自己似乎一直以來从无间断过的这个错误…… 算來李旦这一生.他一直以來都深陷在险要的局势.比起李弘李贤两位兄长的早逝、李显的早年流放不在京都、太平的年少入道恬淡安逸.他是高宗与武皇所诞下的诸兄弟妹中.活的最艰辛、挣扎最久且处境最危险的一个. 其余兄长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都只是在权利的云集处历经了一个短暂的时间段之后.便都是祸也是福的避开了这冰火交锋的险要之地.小妹妹太平早年离宫入道、又因是女儿身而得着母皇的宠也自不必说.唯有李旦这个被母亲一举扶上皇位、却在同时被囚禁且做了傀儡的儿皇.他长年被羁绊在这权势交集的云集处.他逃不开、避不掉.又因母亲的强势而迫使他处在一个极尴尬的地位.沒有实权却得承担首当其冲的锋芒……若是沒有那么一份练达的心机与娴熟的自保手段.这个人是怎么活下來的. 在强势的母亲武皇、后又在擅猜擅妒的中宗、即而又是彪悍的妹妹与凛冽的儿子这因缘缔造出的种种不同、却都如是险峻亦或复杂的时局下.李旦不断斡旋其中.可他似乎每一次都能游刃有余、左右逢源……他把韬光养晦之道学了通透更用了通透.一次次以柔克刚出奇制胜. 这个人当真是不简单呐.似乎他身上有着神助一般的力量、和承蒙天赐的保命符.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甚至平地得福. 从这侧面不难看出.李旦才是聪明的.是最聪明的一个.他自身的聪明是沉淀于骨由内而发的.那份积累与那份烈性是这玲珑政局里所无人可匹的……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习惯了李旦的安静、与其外表做出的恬淡模样的缘故.每一个人.似乎都忽略了综上这种种.直到眼下.直到这混沌的时局终于在一夜之间有了个水天明确的清晰.太平才惶然惊觉了哥哥的聪明与自己的无可匹敌. 本以为是她太平公主一直都在牵着别人走.可其实一直都是她自以为是、是被别人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这当真是.多么滑稽可笑又连笑都笑不出來的一件事情. 太平懊悔到想要去死. 可她不能真的去死.死算什么.活着都磕磕绊绊一路坎坷的走到这里了.连死都不怕了还怕走下去么. 太平心口忽又一凛冽.于这弥漫天地的颓然乱绪中打了个激灵. 其实看似无坚不摧的她还是有些害怕的.她忽然害怕……李隆基一旦登基.会饶过她么. 他们之间早已不再是感业寺里守着天真不谙世事的单纯情谊;这些年來每一次的默契与相互鼓励、相互宽慰的那份依赖与感情的积淀.也已在这阵子的不断斗法、时局白恶化中消磨的干净无比.此时此刻的两个人注定只会在一条道上背道而驰、越走越远.叛离了最初的本质、也叛离了原本的初衷. 李隆基一定已经恨她入骨. 在隆基登基之后.纵然只要李旦活着.隆基便会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暂时不动这个父亲的胞妹、他名义上的姑母.可这样的局面又会持续多久. 她现有的权势和地位还能保得住么.甚至是……性命呢. 恍恍然的一瞬.她对自己的前途与最终的归宿沒有半点儿底子.她心念时而纷乱时而又是那样芜杂. 太平抬手.持了几上的凉茶仰脖灌下去.内外透彻的凉意中她强迫自己镇定. 既然事已至此.既然这眼前的大势再怎么心焦心燥都已经无力更迭.那么予其怨天尤人悔不当初.还不如向前看. 振作.一定要重新振作. “不.我不甘心……”万顷心念堆叠涌荡.太平那双丹凤眸含着漠漠的冷.唇兮暗动、齿颊浮香.不觉就这样下意识的呢喃起來.目顿神痴、恍如呓语.“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后面那四个字还是沒忍住.陡然就扬了起來.利利的一嗓子.这发尖、发细、又发颤的声音出卖了她镇定外表下那无处遁形的情念纠葛. 还好太平还是理性的.她在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后.猝又把这急情收住. 这之后的笃定.是落在心里的.稳稳的:“我不会就此放弃……只要还有一分的希望.我就会付出所有的努力.你们所有人都逼我.都在逼我……都想压我一头.不行.不可能.皇帝算什么.不过一个名头罢了.既然你李隆基敢在这么个局势未稳、势力错杂的时候接下这大任.你自己如此的自不量力.那就别说是我欺人太甚步步威逼你.” 沒关系.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一个皇帝的虚名罢了.李旦还沒有死.太上皇还春秋正盛.李隆基一个人想真正主宰、想翻了这朗朗天地.休想. 不会放弃.她沒有输.她什么都沒有输.这个时候定论输赢为时尚早. 一切.都还有彻底翻盘的机会…… . 延和元年(712年)七月.唐睿宗李旦正式下达传位诏书.禅位于对国有功、才华出众、上达天意、下通民心的监国太子李隆基. 同年八月初三日庚子.唐睿宗坐镇.躬身主持了正式、隆重的传位典礼. 就这样.几多因缘际和、兜转连绵.年仅二十七岁的皇太子李隆基正式登基.为唐玄宗.册封后宫、恩典诸臣. 睿宗李旦退居幕后.为太上皇. 改元年号为“先天”.大赦天下. . 大明宫华美纤长的一道白玉阑干前.李隆基负手而立. 他已经着了这一席至高无上的章纹龙袍.发挽于顶、头带小金冠.登基为皇之后的他.整个人似乎都比做太子时多了一份抖擞精神.还有一份稳重成熟. 凭栏远眺.这大明宫中一切熟悉的景致在他眼中便又有了勃勃焕发的全新模样.似乎是他从未看到过的悦眼悦心.似乎他从沒有注意过原來这身边的一草一木、一殿一阁都是这样独特美丽.或清新朴素贴近自然、或华丽恢宏沧古雄奇. 曾经的他苦苦挣扎在权势的漩涡宦海里不得自由.几乎熬尽了寸寸的心绪与所有的情思.时今登基为皇.他可以舒一口气了.当然也就有了闲暇的精力、也乐得腾出这样的精力來看看这身边儿的草木花卉.人在历经沧桑之后.似乎就会变得更为贴近自然. 可是.时今他真的可以舒一口气了么.可以么…… 念头兜转.他心念一沉.即便已经竭力去压制不想.可脑海中那抹故人的倩影依旧有如梦魇、如魔咒一般搅涌浮现.令他身与心都不得安宁. 太平公主已经好一阵子沒有新动作了.整个人所表现出的是空前的安宁.这究竟是她隐而不发蓄势待发.还是她接受不了巨大的灰败而从此一蹶不振. 兴许自己该去看看她的.兴许是吧. 隆基这样想着.心中却明白自己委实不能这样去做.也不愿这样去做.他与她之间恩怨纠葛委实繁复.这命里注定的纠结无处遁逃、也无处醒转. 天风微动间.他回了回神.倒是倏然想到了另一件好玩儿的事情. 就在昨晚.他突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是天上的贪狼星下世…… 这个梦委实有趣.梦里感觉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可醒來后又忽然觉的一切都是那样模糊难辨. 罢了.横竖也都是一些做不得真的东西.执着下去也沒意思.全做闲谈吧. 隆基笑笑.抬目继续去看那远之又远处的重重宫楼、浩瀚殿堂. 这一座雄奇沧古的重殿囚宫.落入其中的人何其光鲜璀璨、又何其无奈哀凉. 在距离权势的顶峰最为迫近的地方.贪婪的沃土很容易就滋生出无边的野心、还有为避被那野兽大口一口吞噬而分外无奈的反击与绸缪. 这个地方.这一座城.埋葬了他的爱还有他的恨.而他本人横竖不得出.他注定要倾尽一生來完成他的浩浩天命、与这座恢宏治世及冰冷囚宫一辈子做斗争. 一辈子……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太平设局、绝地反击 () 已被权势和yuwang、还有那根深蒂固根植于血液灵魂里的执念充斥的太平公主.不肯就此善罢甘休. 即便李隆基时今已经是皇帝.即便李旦与隆基父子之间看似又回归到了父慈子孝、和睦非常的地步.可太平心中依旧觉的也并不是完全无懈可击.她认为机会都是得靠自己主动去发现、去盯紧的.只要她不放弃.那么就一定还有机会.一定的. 可她还沒有到被臆想、被执念完全蒙蔽了智慧的地步.因为她心里是真的觉的还有机会.故而当她稳下自己之后也不再感到怎样不可回转的无助. 细细分析、从长计议.她觉的眼下一些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想要再逆转时局是不可能的了.一任她再强势也不可能.但是不幸中的万幸是.李旦毕竟还在呐.且是太上皇. 这“太上皇”的身份委实微妙.他是皇帝的父亲.看这字眼似乎又凌驾在皇帝之上.这之中斡旋的空间委实极大.如果她使些手段、动些脑筋.真的让这太上皇有名有实、无论是名还是实的全都凌驾在皇帝之上.那么.她恰可以利用这个缺口无限扩大、不断填充.做点儿文章…… 只要李旦还在.只要这个计划施行的顺利.那么她就不怕沒有篡权乱政的机会. 可这一遭彻底的失败、巨大的打击令太平不得不静下心來反复思量.她开始慢慢发觉自己的不足、尽量去以一种全新的手段去筹谋、去行事. 先前的她败在了自负上.时今再沿用先前的处世之态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太平开始放低姿态.尽量使自己回归到一个贤淑女人的位置上.她进宫拜会李旦.打亲情的王牌.入见行礼之后.落座下來与自己的哥哥苦口婆心的说些贴己话:“时今皇兄将这江山大位传给了儿子.当是可以好好儿的歇上一歇.颐养天年了.”她并沒有操之过急.启口时先是闲闲然的话家常. 说实话.太平公主这段日子以來分外的安静.安静到与她先前的剑拔弩张、锋芒必露简直就是云泥之别.这一遭突然入宫來看李旦这位太上皇.免不得令李旦心中有猜疑.不知自己这位妹妹又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他转念想想.时今隆基已经是大唐的皇帝.这已经是动辄不移的事实.太平她如此聪明.她该看清这个事实的不可逆转性.所以李旦心里相信.太平当真是在尝试着转性、甚至是要尝试着來巴结自己和隆基.为她曾经与隆基剑拔弩张的对立做一个淡化.希望隆基日后不要为难她. 如果太平当真如此.旦倒是不会太担心她.毕竟她与隆基之间一段往昔的情谊委实深厚.若是太平愿意让步、诚心安于现状.隆基也不会是冷血无情之人. 不过这个妹妹的心思素來玲珑的很.旦也不敢冒然的就下了一个定论.便对她点点头.唇畔笑意温温:“是啊.时今这天下是孩子们的了.朕这个父亲么.看在眼里也是欣慰的很.也当安心了.”字里行间是万般皆放的释怀. 太平的心思沒有停止兜转.她早已在心中细细的忖度过.她明白李旦对她这个妹妹还是有些顾及的.毕竟心爱女人的离去、儿子的离心、人世的流转与聚散等.已经使得这位壮年的太上皇感受了太多、失去了太多.越是现今寥寥的东西他便越会觉的弥足珍贵.时今太平是李旦存活在世唯一的妹妹.且也是兄弟姐妹中仅剩的一个.因着这份温情.李旦还是愿意顾惜她、照拂她的. 于是太平她便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使自己回归到太上皇妹妹的身份上來.以一个妹妹的身份、一位同为长者的口吻.來跟李旦论道起贴己暖心窝的话:“陛下传位太子.肯以此德化解灾祸.原是好事.”蹙眉又展.神色与声息都带着恳挚.看起來听起來都是只是纯粹的关心、并未有半点儿别样的心思.“只是三郎时今毕竟还年轻.一夜之间让他毫无准备的就当皇帝.他心中不免紧张.”抬手闲闲然的以茶盏小盖子拨动着盏中的茶汤.垂眸时便有些苦口婆心.“天下大事就此全都撂给隆基.我担心他一时会忙乱不安呐.”声息一沉. 李旦内睿的眼波随之一沉.眉心微微的聚拢起來. 他第一反应是要从太平这字句间嗅出些别样的深意.可太平眼下这副姿态、这说话的语气与面上的神情皆是那样恳挚赤诚.似乎字句背面儿并沒有充斥着阴谋的味道. 权且不管这个.事有两面.他便先顺着太平这话儿往深里想了一想.倒是也不全无道理.转念时又不由念及起政治上这一层关系.他的让位其实就是在妹妹、儿子两方之间选择了儿子而抛弃了妹妹.心中对这个妹妹本就多少存了愧疚.况且时今的太平公主还沒有真正让权.他与隆基碍于一些东西也不好直接去夺她的权.万一太平这里沒能真正稳住.以其自身那么一份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刚毅与烈性.不知道会给他们來个怎样始料未及的一下子. 如是.李旦不能不考虑到太平公主这一方面.即便时今隆基已经是皇帝了.可该平衡的政治、该延续的太极之法.他也依旧不得不继续下去:“那妹妹的意思.”旦微颔首.声息随和. 太平就此抬了抬眸子.温和的面靥间流转了一抹虚浮的光波.又辨不清是阳光的濡染还是神色的流离:“陛下不如权且.‘自总大政’.”定定的四个字.银牙犀齿一个碰撞之后.神色与口吻恢复了方才的柔和.带着一份与李旦的贴己.“在帮着皇上走过这一个过渡期后.再全权放开、让他去搏也未为不可嘛.” 李旦若有所思.眉峰缓缓的聚拢起來. 太平心绪的繁复与她面上的平和完全相反.她见李旦迟迟沒有反应.心中免不得辗转起來.只觉她是不是做的还不够恳挚.是不是又引得了李旦的猜疑. 须臾定神.太平勾了勾殷色的唇角.无奈的笑笑:“臣妹走至时今.又还能再苛求什么呢.”声音有点儿无力.眉梢眼角隐隐然浮起一抹黯淡.看起來分外无奈、又有些令人心疼.“只盼望着太上皇跟皇上这边儿父子和睦.臣妹也就安了心了.”语尽时吁出一口气. 李旦抬目.妹妹面上的神态被他收在了眼底.那听來哀哀的语气.让人觉的眼前这个美丽却憔悴的女人是真的已洗尽铅华、趋于平和.似乎那一身的戾气已经完全消散.似乎她当真开始从长计议自己的生活.自此后安于淡泊、开始认清了时局现状也认了命. 恍然的一下.旦相信了太平.隐隐觉的太平公主到底还是聪明的. 他谢天谢地.觉的如果妹妹这边儿真切的生了转变.加之隆基已经成了皇帝有了安定.那么这有生之年剩下的流光里.他就此.终于可以家庭和睦、安稳融融了…… 这时宦官忽然向李旦行了个礼.道着皇上來向太上皇请安了. 太平心中一定.即而稳住了情绪.并无异样的继续自顾自喝着茶. 李旦颔首.示意那宦官让隆基进來. 便是那铮然弄响的一声珠帘轻晃.着了灿然明黄龙袍的隆基便走进來.抬目时陡然看见太平也在.他那两道俊逸的眉峰便不免聚拢微微.旋即依旧浮了温雅有度的笑容.对李旦颔首行了个简单的礼. 太平在这个时候不紧不慢的起身.又不失恭谦规整的向隆基也行了个礼. 隆基便向她点点头.心中起了细微的揣摸.算來自他登基之后便已有些日子沒见过太平了.时今才面时这情境已经截然不同.二人日前那趋于白恶化的斗法始至时今.胜负已然见了分晓.认清结果的两个人之间便也委实沒了什么好再争斗的. 但是太平.她当真已经认清这结果了么. 隆基只要一见到她.这内里的心境就开始忍不住的上下浮动.可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拿捏有度. 李旦便示意隆基坐过來.隆基颔首.后与太平在李旦两旁一左一右的落座. 隔过微光.隆基状似无心的打量了太平一圈.发现她整个人比以前愈发的清瘦了些.可那份娆丽依旧不减.想來是承受了好一番打击和刺激.即而又历经了好一番百结的思绪.这朵娇艳的牡丹才由那浓妆艳抹的深紫转为了素淡的玉色吧. 他是得胜了.因为他时今已经是皇帝.当沒有谁比他更尊贵.可他的心里却委实沒有一丁点儿合该的快乐.甚至隐隐的还有些失落.说不清也道不明这缘由.就如同有些细小的伤口.虽然微小.却总也不见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犯起來.疼一下疼一下的.在你心里.惹得你悸动、惹得你发痒.却又够不到、挠不着.也更加复原不得、痊愈不得.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李旦点头、隆基屈就 () 二人的见面还是有些尴尬的.加之本就有一段难以梳理的纠葛.在先前争锋时还好些.时今这局面已经尘埃落定.反倒心里变得失落. 倏然发现当爱与恨尽数远去、尽数消泯之后.便真的不知道还能再剩下一些什么.只有虚无.只是虚无. 故而面对面的时候.那作弄的情绪就令双方不知该以何样的面貌自处. 可是凝滞的空气只维系了不多时.是太平主动启口同隆基说了第一句话.打破了这逼仄的沉默:“恭喜皇上荣登大位.”她的声音软软的.水波一样漫过去.灌溉进耳朵里.倏然就很清越. 兴许是已有很久沒有听到太平恭维的话.隆基忽然很不习惯.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须臾又觉不合适.便忙又转过面孔.对她谦虚颔首:“谢过姑母.”声音也是朗朗的.煞是客气. 一旁李旦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见这两个人这一次的相处远沒有剑拔弩张之感.更趋于一种争锋过后身心疲惫、连人带心都已经极淡泊了.再也撑不起半分凌厉、也沒了力气去过多算计的感觉. 这份感觉委实是厚重且沧桑的.但若这两个人当真可以就此释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啊. 兴许这气氛有些过于沉闷了.这不是太平想要看到的.既然可巧碰到了李隆基.她也就干脆顺势把该尽的筹谋都尽了干净完事儿.心念边转.她红唇勾了勾.美面上佯作了欢喜的模样.对着隆基莞尔一笑:“皇上初初登位.甫一面着天下大事.是否一时有些忙乱.”是家常闲聊的样子. 隆基便沒走心.笑着同她聊天儿:“是啊.朕还在慢慢儿的摸索和适应呢.”其实他并未觉的哪里忙乱、哪里应付不來了.他对自己一向都是信心满满.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如是.不过初登大位.摸索自然是免不了的. 这气氛终于变得温缓起來.也有了些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儿话家常该有的样子.李旦笑着接过了话.侧目看向隆基.看这个儿子自然是千般的满意.他颔了颔首.口吻慈爱:“沒关系.万事都有父皇在呢.”其实这时候别样的味道已经浅浅漫溯. 太平眸波一亮.心里隐隐有数. 可隆基只觉父亲这话说的委实贴己.令他心里滋长了些动容.至此他依旧沒听出來父亲和太平之间.这字字句句背后都是些什么意思. 他点点头.就势随口附和:“是啊.儿臣还得多多倚仗父皇才是.”在父亲面前.他自然得表现的谦虚恭敬.这是孝道.是合该尊崇的. 这对父子之间一來二去的对话波及着太平的心.她方才同李旦提出的那个建议.李旦是什么态度时今已经很是明显了.看來这一次.旦是决定给她这一个面子的…… 心念微动.太平便盈然一笑.即而泠泠接口道:“可不是么.”那善睐的眸波迎着李旦一转.即而又落在隆基身上.语声常盈且透着一痕清越.“想当年舜将皇位传给了禹.之后还是在帮着禹安定边疆.”于此颔首.“时今太上皇与皇上父慈子孝、相互照拂.委实是福气呢.”夹着一缕亲昵.口吻很是贴己. 李旦颔首.心念跟着沉淀了几分:“是啊.三郎你且放手去做.反正军国大事儿交由父皇.有父皇帮你管理.一切尽可安心.”落言时颔了颔首.最后那两句话才是重中之重.就这么极顺势的言了出來. 周遭无比祥和的空气陡然一凛冽. 李隆基一愣……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这温和的笑容是不是煞是难堪.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久的时间才把这僵住的笑容徐徐然收住的. 冷不丁的一下.浑如三伏天里被人照着头泼了一盆冷到刺骨的冰水. 这才明白.眼前这两个人一來二去的是在唱着什么调子. 父皇方才那话听來何其动容.可回忆着细细的逐一想來.便不难品出各中玄机……字字句句、话里话外.父皇那意思是.虽然时今这个做父亲的已经传位给他.却还是要总揽军国大事……等于他这个皇帝还是沒有全部的实权. 空气倏然静谧.温暖的阳光一丝一缕落在眼睛里都觉晃的难受. 隆基心里暗暗明白.这一切一定又是拜太平公主所赐…… 他思绪跳动.不得不转目又瞧向那笑盈盈看似何其无辜的太平.她正不动声色的自顾自品饮盏中茶.唇畔挂着的那抹笑容依旧沒有敛去.姿容举止都极自然.这倒显得他这个皇上过于小气、沒事儿找事儿了一样. 可隆基是分外理性的.他知道时今自己即便再生气.也决计不能公然表现出自己的生气.因为父亲还在这里.且这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父亲肯定是站在太平那边儿的. 他不得不在最短的时间、以最敏捷的思绪从长计议这事儿. 想当初父亲为什么会突然提出传位.他只顾着作秀和激动.一直都忽略了去真正深究一下这个问題……显然.纵然父亲有着自己的诸多考虑.那里边儿也依旧有一条是一定的.就是他觉的已经摆不平了儿子跟妹妹之间的关系.换言之.太上皇李旦如果有奈何.他都不会传位.这皇位的禅让他也未见得就是心甘情愿. 那么时今自己能不能对父亲的提议有所回绝.很快隆基就又得出一个结论.不能.委实不能…… 试想.这皇位是父亲禅让给自己的.父亲还在.他这个做儿子的就不能真正隔过父亲不予顾及.一來这是为不孝.只这一条不孝便是大罪.便足够被人拿來说事儿、足够让他这个新皇失了民心了.二來.自己毕竟还年轻.纵然父亲说要扶持这个年轻的儿子、带儿子一段路.于情于理也都是无可厚非的.他若回绝的干脆那反倒是不近情理、惹人猜忌. 这一瞬间.隆基觉的自己又一次陷入了囹圄.先前那些春风得意的欢喜、那些看似真切的美好其实都是南柯一梦.他是沉醉在一场极短暂且做不得真的梦寐里.现今这个梦醒了.他便不得不重又回到了直白冷酷的现实. 恍然发现.原來他从沒有真正的离开这困境.皇帝、太子.这变幻的不过就是不一样的名头.其余一切根本是什么都沒改变. 他被父亲和姑姑.逼到了墙角…… 湍急的情绪翻涌在这胸腔里.一浪浪的几乎要炸开了.可当前的局面却不得不直面. 隆基稳住情绪.抬目时面色依旧是温和的.他向父皇笑笑.口吻并未有半点儿不悦.且很感激:“父皇肯为儿臣如此操劳.儿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这落言时终究一叹.有些无奈. 李旦心弦一拨.旋即那心沉了沉.颔首微微. 一侧的太平顿然松了一口气.她明白的.时今的局势由不得人选.隆基除了屈就之外又还能做什么. 隔着溶溶一抹阳光.她勾唇笑笑.那一脉心事终于在心底有了个沉淀…… 自此后.李旦虽然已被尊称为太上皇.可仍然自称为“朕”.所发布政令曰“诰”.这一切均未有变. 而李隆基发布诏令称为“制、敕”. 父子二人共同坐镇天下.太上皇李旦每五天一次在太极殿接受群臣朝贺、过问大事小情;而玄宗李隆基则每天于偏殿武德殿上朝、处理政事. 太上皇李旦虽然看似退居幕后.可手中实权握的牢固.尤其是三品以上高官的任命、以及重大的刑狱.太上皇更是与皇帝共同兼理.说是兼理.其实太上皇占据了绝对的主导.而皇帝往往只有一旁附和的份儿. 这样一來.皇上处处受制太上皇.除了身担着一个看似光耀的“皇帝”的名头之外.并沒有实质的权利. 即便如此.可是.因新皇年轻且太上皇正值盛年.将儿子扶上马后再送一程也是合情合理.故而无论是朝臣百官还是民间百姓.都未觉有什么不妥.自然也沒有对太上皇不肯交权而有什么异议. . 这一切达成的如此顺势.真个是完全都依照了太平公主心中的料想. 她隐隐有了个安稳.只要自己的胞兄李旦还掌控着实权.那么她就还有乱政的机会…… 只要她能得到太上皇的庇护、也能得到大臣的拥护.那么即便隆基现在是皇帝.还不也仅仅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 一个沒有人拥护、沒有人听从的皇帝.那又还能是什么真龙天子.光杆司令对她來说.当然沒有什么可怕. 太平暗自发狠.纤长的素指紧紧握住掌心.那指甲不知不觉嵌进了皮肉里. 只要这样的局面权且吊在这里维系一天.她便安全一天……即便这委实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但只要能把局面稳住、只要能够争取到机会.她就还有翻转棋盘反败为胜的把握. 她这一生是注定要以权利为伴.从出生到死一直如是.由不得她选择、也由不得任何人选择……这权利的纷争与无边的妄念.她似乎挣脱不出.永远都挣脱不出.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冷雨哪堪冷过心? -- 落雨了.如织如盖的雨帘迷离了视野.也惝恍了一颗浮躁百转、惆怅千结的心. 隆基站在院子里.似乎这簌簌而下的冷雨对他并未影响、他半点都感知不到一般.就那样默默然的对着天空发呆. 纵然这世界此刻是一片玄色.可仍然有稀薄的天光洞穿雨雾、筛在地上.这一抹晶耀像是无边死黑里倏然涌出的希望.带着幻似新生一般的喜悦.那么美好、那么憧憬、又那么哀伤…… 他想隔过雨帘看一看月亮.但是乌云障住了月亮.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的表情何其肃穆.肃穆又沉静的有如一尊在冷雨里铸就的白玉雕塑;他心情繁复.胸腔里充斥着的滚滚火焰是一任簌簌冷雨都浇不灭的绝望. 他开始疯狂的想念.想念曾经的日子.想念曾经的太平…… 在中宗一朝之前他似乎从來不曾想过.不曾想过有朝一日那纯净美好的牡丹花儿会蜕变为沁出黑血的红莲.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跟她走到时今这样一种如此浑噩、如此潦草、又如此尴尬如此剑拔弩张且真真是哭笑不得的地步. 原以为这一切的闷郁会随着自己的登基而结束.可时今他虽然当了皇帝.这个皇帝当的委实憋屈.沒有实权.处处受父亲的压制和太平的逼迫. 为什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日子就被过成了这个样子、和她之间居然就走到了这个地步呢. 隆基瑟瑟发抖.不是因为袭身的冰凉的雨.而是因了他心口湍急的火与繁复的思.他突然很害怕.因为他预感到了自己同太平之间已经走到了一个.不得不有一个了结的地步…… 雨帘渐繁渐密.已成了皇后的王氏站在殿檐之下拼命的朝隆基喊:“下着雨呢陛下你在做什么.”四周撩拨而起的风声与漱漱的雨声很快湮沒了她的声音.站在这洒沓冷雨中的女子显得那样可怜楚楚、凄然无助. 隆基不理会.他也分不出心思、腾不出空子去理会旁人旁物.此时的他只单纯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慨叹、独自追忆.企图从那已经再回不去的浮世流光里寻找些什么、握住些什么……但.终归是徒然的. 王皇后无法再管顾雨的湍急与风的肆虐.她无视宫娥们的劝阻.奔入雨帘、一路至了丈夫身边抬手揽住他. 他的身上已经湿透.触手时一片冰凉.雨水顺着那张沒有表情的面目一路向下流淌.就好像挂了满面的眼泪. 当然王皇后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在冲入雨帘的一刻就已经衣裙尽湿. 隆基不动. 感知着丈夫此时此刻的心境.也了解着他的脾气.王皇后在当地定了一定.即而又回身向寝殿处跑. 似乎只是弹指间的工夫.不一会儿隆基便觉的这雨停了.惶然回神时.抬目却见这视野被笼罩进了一片溶溶的淡黄色里.定睛一看.是王皇后撑了把伞遮住了他头顶的这方天幕、阻隔了凄凄的苦雨垂打. 他心里一动.转目很顺势的看向她.见那这张如是娟秀的面孔上挂着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东西.终归是很晶耀.眼角眉梢亦是含着脉脉的动容、还有脉脉的隐忍. 这一倏然.似乎那沉睡已久的心门被一下子敲开.隆基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情绪跌浮.那是很多很多种感情一下子交织在一起.辩不清是对皇后、对太平、还是对他自己……千言万语堵在心里梗在喉咙里.他却是一个字都发不出了. 便干脆就什么都沒有说.隆基抬手.握住皇后持伞的、生凉且湿润的小手.颔首沉声.目光定定的:“走.我们回去.” 似乎皇上这样的举动令王皇后大为受宠若惊.她一倏然似乎不大敢相信.不敢相信皇上会以这样含情的目光看着她、这样脉脉温柔的口吻同她说话.她不确定他是不是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与他相爱相杀辗转纠葛一辈子都无处醒转的女人……可此时此刻委实不消计较诸多.皇后动容的点头.眉目间浮出淡淡的雨雾.那是很快就溶于真正的雨水中的几滴眼泪. 二人什么言语都沒有再发.就这样一起回了殿内. 而寝殿之外.这湍急而肆虐的雨水依旧不间断.带着咄咄逼人的大势头.似乎要用这天之泪水把整个大地都埋葬…… . 隆基淋了好些时候的雨.加之心情本就复杂、心里积压着许多事情的缘故.回了寝宫之后便不大舒服.到了夜半时便发起烧來.烧的迷迷糊糊. 这样一个健朗的人一下子病倒.不怕久病.就怕这病來如山倒的突然一下子.虽然只是看似不怎么严重的风寒之症.可病去如抽丝.委实不知道又得养多久才能康复. 太医急忙來为皇上问诊.之后开了几副药.吩咐人去为皇上照方抓药后喝下.虽然高烧有了渐退的势头.可依旧病的昏沉. 太上皇李旦搁置了手头的事务亲自來看隆基.见儿子昏昏沉沉的躺在那里.心中未免心疼.不过皇后守在榻旁亲自照顾.倒又令他倍感欣慰. 二人出了内室.李旦细细问起隆基为何好端端突然就病倒.皇后的眉目间便染就了许多感伤的味道. 她退了旁的宫人.与李旦落座下來.徐徐的向自己的公公诉起丈夫这经日以來所身受的处境、那一重重无形的压力与无形的折磨……在她心里.始终认为李旦是隆基的父亲.父子之间当沒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且这个女人有着委实玲珑的心思.她动了些许脑筋.可巧这不是皇上卧榻染病么.她便想着要借这个机会干脆将计就计演一出苦肉计.好令太上皇心软、好让皇上收回本就不该分离的皇权. 可李旦又是什么样的人.对儿媳妇心里的小算盘.他如明镜般看得清楚.到底是还年轻、又是妇道人家.这堆叠在眼前盘枝错节的复杂局势.她又岂能看得懂、看得明白. 李旦不是个贪权的人.他之所以按着太平的提议独揽了这军国大权、看似架空了李隆基.也是沒有办法的事情.他不得不稳住太平.因为在妹妹与儿子这屡次的斗法之中他一直都在走平衡路线.最后传位给儿子便等于是彻底心向了儿子抛开了妹妹.那妹妹心里的憋屈和恨意是可想而知的.那么.妹妹提出的建议他便不得不考虑、不有所偏向.不然太平一下子被逼的急了、狠了.若是对他们这对父子动个不知道什么样的脑筋突然发难.就算他们招架的住也是元气大伤. 这些放在心里的话.李旦觉的隆基该是能够体会到的.至于媳妇这里.能不能体会其实也未必就那么重要.交心的话他总归不能见人就说. 旦默默的听着儿媳妇将那些郁结逐一诉完.他颔首微微.抬目时眼底沉淀了一重深意.这般语重心长的道:“朕连天下都给了三郎.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声音不重也不轻.却分明是欲盖弥彰. 皇后一定.她的反应和思绪都委实是快.自然听得出李旦的弦外之音. 李旦是在暗中告诉她.朕连江山大位都传给了隆基.这便是最大的倾向了.那么同样的.有倾向的一方就有大受损伤的一方.隆基的获利对应着太平的损失. 那么事后对太平有所倾向、有所补偿.也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如果这维系的天平稍稍往哪一方偏的厉害.必然全盘皆乱、满盘皆输. 皇后的心口定了一下.倏然间意识到太上皇的暗中筹谋、还有自己的委实乱谋. 看來想要结束这混沌不堪的局面.当真是需要假以时日甚至从长计议的.也是.若真是那样简单的一件事情.皇上又何至于忧心忧神到时今这病倒的地步呢. 可这还不是全部.在王皇后心里依旧有着一丝隐隐的担忧.是关于太平公主的. 她担心皇上对那个女人.无论如何都还留有着一份余地;但有奈何.便不会下得了手去…… . 太平知道皇帝病倒的消息.那纤纤的心远沒有旁人所猜度的那样释然且舒畅.相反.她深深的疼了一下.即而沒能禁住的來了寝宫探看隆基. 却堪堪的撞见了这位王皇后. 太平的丰姿卓绝是无人可比的.但王皇后心中对她存着莫名的气焰.虽也怵怕着这位凛冽锋芒的公主.但眉目间噙着的一抹冷然神色却那样让人犹坠冰海. 可在太平的眼里.这样一个女人又何曾能入得了她的眼去.她心中提着一口气.也沒计较皇后对她不紧不慢的行的这个礼.甚至那软款的妙眸看都沒去看她一眼.径自抬步向寝宫里走. 在路过皇后身边的时候.见她并沒有让开的意思.太平心中不免便起了个玩味.却氤氲了一丝好笑.那花一样的面孔沉了一沉.旋即抬手.对着那皇后一把便拨了开. 王皇后沒想到公主会给自己这么一下子.下意识借着那一把力道相侧一偏.身子便靠上了旁边一根盘龙的柱.待她下意识收了念头转目再看时.太平已经悠悠然行入内殿.那抹艳丽的身影在阳光下熠熠一动.华盖上以金线描绘的孔雀栩栩生光.不加收束的锋芒与逼仄生生的灼痛了人的眼睛、耀了这一座沧古雄奇恢宏大气的盛世大明宫……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下辈子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 太平一路径自入了内里的小室.她不喜人扰.便抬手退了旁的宫人.径自落身绣墩、守在榻前.极安静的看着隆基. 歇息了这一阵子.隆基渐渐觉的好了许多.身上也感觉并不那样酸疼.但精神还是不大好.他感知到是太平來了.说实话.那心境是根本就不该的、前所未有的平和.这个女人來看自己.其实他该心如泉涌起伏难歇的……难道不是这样么. 又或许是病的已经太昏沉了.故而失去了心如泉涌的力气.这也是有可能的.卧病的人那份心境.其实如濒死的人那份安详多少都有些共通之处. 帘幕微动.太平抬手将那轻纱的黄色绣帘挑了开.旋即又挽了个结于一旁安置好.微光中瞧着隆基那张出落的一年比一年英武、俊美的面孔.她那颗纤纤的心猝地便柔了柔. 他醒了.可眼中的神光沒了素日里那份锐利.躺在那里静静的.倒像极了一个返璞归真、稚嫩单纯的孩子.无论是神情还是面孔都是那样柔和.看在眼里也都是那样的纯净无邪. 太平想.她自己应该也是这样的.所谓相由心生.当内里这心思不再被勾心斗角、明谋暗谋所牵绊.那每个人都该是这样澄澈而干净、看起來不染纤尘. 二人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平和着神色与口吻闲闲然聊天. “你病了.”太平凝眸时秀眉一蹙.声色浅浅的.听不出有什么语气. 隆基目光未动的看着她.如是淡淡然接口:“是啊.病了.” 二人的口吻、神情听來看來都是那样贴近自然.倏然便生就了一种错觉.似乎并不是两个人在一來一去的说着话.似乎那是脱离了肉身的羁绊、出离尘世的灵识间他心自通的交流. 不过他们两个人之间本來也就有着一些默契.那一点灵犀存乎在心、那神色间一抹无声的会意.有极多的时候.都是不消言语的. 太平那颗心在逐次向下沉淀.倏然间很沒防备的揪疼了一下.看着榻上神色尚未恢复的男子.她勾唇忽而浅浅的笑开.这笑容有怜惜、也有无奈、还有些不知是玩味还是自嘲的神色流转其中:“多少年了.似乎都不曾见你病一病的.”音波含笑.那娟秀的眉弯也跟着舒展了些许.尾音又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隆基心中微微波动.这样与他面对着面平和着心境聊天.所滋生、所铺陈出的氛围使人身心都是那样安逸.他忽然开始贪恋这种感觉.想要守住这种感觉.这片刻的静好显得那样弥足珍贵.使他害怕.怕自己不知不觉一个不经意间就打破了这浮世清欢、这偷來的片刻安详. 他亦笑笑.敛了敛眼波.即而看着她:“人不是铁打的.该病的时候.自然就病了.” 太平才展的眉心又一次下意识蹙起來:“怎么病的.”颔首颦眉.这次带着昭著的关切.好端端的就病了.却是有多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是因为她的缘故么. 她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身不由己;同样.他如是.她的内心深处不愿伤害任何人.特别是不愿意伤害他;她相信他也是如是.这一切她希望他明白;而她对他的心思.亦是明白. 只可惜啊.即便是这看似浮华退尽之后、归于恬淡的敞开心门.也只能维系短暂的一刻.待过一会子太平离开皇上这里、出宫回府去.那时候无论是太平还是隆基.便又都会不约而同的回归到先前的独对境界.逃不开的是命;而躲不掉的.从來都是这一颗倔强且不甘的心…… 隆基徐徐然接过她的话.眼底的神光亮了一亮.定定的凝在她盈盈的眉目间.极认真的看着.一定就再也不移开:“昨晚.朕看了一晚上月亮……”兴许是元气还沒有恢复.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有些轻.像一阵风一样. 细微且温柔的声息潜入耳廓.带的太平心里一涩.又是那浅浅微微的幻似悸动的疼.她侧了侧首.张口须臾都无力再言出些什么.许久后就显得如是失魂落魄:“你真是个傻瓜.”呢喃念叨.声色愈发软款.盈眸却下意识的与他错了错开.“昨晚下着雨呢.哪里能有什么月亮.”如是涩涩的.到了最后有些沙哑. 隆基就这样看着她.静静的看.只这样忽然就觉的其实人生已经何其圆满.什么皇图霸业百年沧桑.就在这一瞬间.有她的一瞬间.九重高台顷刻瓦解.乾坤天地都尽数做了须弥消散. “有的……”他缓缓.却极坚定.喉咙一哽.这话只能说到这里.再往后说就免不得会轻薄了. 当然这已经足够了.因为他的心思.她听的明白.从來都明白. 什么月亮在他心中.有她这轮月亮圣洁美丽.他痴痴的在那肆虐倾盆的大雨中立了一夜.就为了看一眼那天际的月.那如她一样的婵娟的月…… 太平不说话了.抿了抿殷色的汀唇.探身为他掖好了被角. 这一瞬.这虽然微小却何其亲昵、又何其自然而然的动作.把周遭温存的氛围再度融化进了骨子里. 隆基心头陡生的动容如图腾般层层翻涌.有那么一瞬间.他是这样想的.甚至他克制不住也这样说出來了.他忽然开口.声色温温的.那里边儿恳挚非常.他道:“令月.我们不争不抢了.以后……我们好好儿的.好不好.” 好不好. 有如温泉水贴着白玉石这么缓缓的流淌过去.脉脉暖流滋生在太平的心口里. 她喉咙微哽.凝眸时下意识便点一点头:“嗯.我们好好儿的.永远都好好儿的……” 室内那暖暖熏着的合欢香燃至鼎盛.袅袅入鼻时催生了这如梦般不真切的幻念. 太平忽而觉的自己累了.很累很累.她想要万般皆放了.就此什么都放下吧.放下吧…… 她俯下身子.轻轻躺在隆基的胸膛上.额头枕着他的前胸.倏忽觉的身心安然. 这一切的静谧与亲昵都是那样自然而然.隆基抬手.缓缓然抚摸着她的墨发. 太平阖目.幽幽的声音有若梦魇:“三郎.”她唤他.陷入梦魇般的模样.徐徐然轻轻然.“答应我.若有來世.请你原谅我.请你让让我……” 心头一脉巨大的悲伤充斥、漫溯.倏然一下被融化了开.分不清现实与梦魇的边际.不知道自己身处在怎样的空间.只是随着心头那一脉灼情的动容与起伏.那股悲伤催涨了泪水、弥漫了天地. 隆基哽咽:“好.”轻轻的.恰如徐徐过谷的风.自然坦缓、坚定自成.那赌咒一般的誓言.就此深深的烙刻在了彼此的灵魂中…… 一道帘幕曳曳的晃.明黄色至尊的纱帘之外.王皇后默默然看着内室里这生香旖旎的一切.不知不觉.她欣长的素指死死的扣住了门棱.心中隐动.剧烈的情绪铺天漫溯.那带着指套的指甲不知觉便扣入了木格缝隙里. . 隆基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待他醒來的时候.眼前根本不见太平的身影. 一倏然头痛不迭.他下意识掐了一把太阳穴.开始怀疑方才那一场经历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这时女子荡逸的足步声使他陡然惊喜.可转目见到來人的一刻.那心头便重又黯然下來.不是太平.是端着药碗前來服侍的皇后. 他以最快的速度不动声色收整了自己的乱绪.起了身子靠住.接过药碗时顺势问了句:“公主呢.” 皇后有些无奈.垂眸如是回复道:“公主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原來方才那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不是一场飘渺不堪的梦.她说什么、做什么也都是真实的.并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执念固守、囹圄自陷……隆基忽而觉的时欢喜、时哀伤.濯了铅般心绪沉淀.心中恍然生就百味. 既然话題说到了这里.皇后心中的那些不安分忽而唆使着她起了些冲动.她不愿自己的丈夫在自己面前陷入对另外一个女人的追思中去.如潮的心念顷刻便把她湮沒.辗转间试探着徐徐然道:“时今太平公主的气焰.是愈发嚣张了.”尾音落定. 隆基的绮思被打断.那些美好的憧憬与对方才浮生幻梦一般暧昧的回忆.就此随着妻子的一句话不得不拉回到现实中來.可是时的他委实不愿触及这些.免不得一阵头疼.侧首沒去理会.也不愿去理会. 皇后见他并未接口.一时揣摸不清隆基的心绪.再度尝试着把这话題往深刻里递近.敛眸又缓缓道:“父皇的众多兄弟姐妹中.时今只剩太平公主这一个人……故而平素待她十分的好、也十分的容忍.”忽定一定.旋即面色微染肃穆.沉声又道.“她上有太上皇庇护、下有朝臣拥护.万一哪天她一发难.恐怕陛下和父皇都会吃亏……” “朕正头疼.皇后别说了行么.”就此冷不丁的一下.隆基倏地一转目.扬了厉厉的一声.将正自顾自言至兴头的皇后给打断. 皇后心口一震.甫一下后觉自己方才那话说的委实造次.一时兴起也就沒收了住.她是触及了皇上的霉头.至此也唯有权且搁置.便就此缄默了声息不再言语.施礼后悻悻然退下. 内室又回归到彼时的静好.帘幕暗动、穿堂风幽.这份静匿逼的人身心都沉仄. 隆基阖目.强迫着自己重新躺下來.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的头疼的厉害.一闭上眼睛便这眼前便满满的全是那道娆丽不减的身影.她那或颦眉或展颜或娇嗔或横眉冷目的、百千种鲜活姿态……仿佛置身一张无处遁逃的迷离春网.他贪恋着缱绻的幻境.但他不敢使自己长久的停留. 惶惶然的猝地睁开双目.面对着的却又是这一殿静谧的空. 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劝谏皇上行大事 () 隆基的身子经了几日调养之后.渐渐便也恢复了元气.精神也跟着好转了许多. 自那一次卧病后似梦又似醒的蒙太平探视之后.他便再也沒有见过她.虽然偶尔在去向父亲请安的时候.也有过几面的交集.但那都不能算是真正的“见过”.因为次数寥寥.且都极短暂. 即便在他卧病时她曾与他那样亲昵.他们之间曾说过那样贴己的话.可这并不能成为冰释前嫌的契机.即便他们也同对方说了从那之后要好好儿的.要谁也不再为难谁.可动情时心之所至而说出的话从來当不得真…… 入夜后.隆基踱于窗边.隔过那半开的窗子抬目去看天幕中嵌着的月.弯弯的一道.又时不时的被流转的浮云遮迷了清影.那幻明幻暗的格局中.这周遭的一切再一次让他有了恍如梦寐的感觉. 这时忽听有宦官隔着帘子唤他一声:“陛下.” 隆基随着夜风飘向月宫的一片绮思就此凝住.陡然回神.便问他有什么事情. 宦官回道:“刘大人來了.” 隆基便一定神.这位刘大人自然指得是他的心腹刘幽求了. 他不曾宣召刘幽求入见.这么晚了.这位臣子來主动觐见自己那想必是有极重要的事情.况且当今这局势、这风头都委实紧密.隆基也不敢怠慢.忙命那宦官引着刘大人进來.后退了一殿众人.只留下这位臣子议事. 行了该行的礼之后.这位刘大人也是个直肠子.并不愿同皇上做些弯弯绕的兜转.便看定着皇上径自沉沉的开口:“陛下.时今这局势.陛下的皇权逐渐被架空、根基和势力也显得并不十分稳固.有一些话.臣不得不说.”敛眉时声音一落. 隆基对他要说些什么话.心中隐隐有数.这当今处在什么样的局势他自己也是明白的很.心道着一定又是些关乎太上皇大权在握、太平公主伺机揽权等等能够想到的话.他也心照不宣.颔首让他继续说下去. 却不想.刘幽求干脆不再言语.对着隆基立刻便跪下. 这突忽的一跪令隆基半点儿准备都沒有.心念一紧.起了一惊.抬手欲扶. 而刘幽求赶在他之前先开了口.这一通急急凿凿的言词里充斥着满满的恳挚:“皇上啊.宰相中有崔湜、崔羲.俱是太平公主的人.”他扬起脸.眉目动容.“竟天连日聚在一起施行阴谋诡计.其心不稳.皇上若不早做谋划.必成大患.倘若太平公主一朝事发.陛下这边儿后发制人就晚了.太上皇亦不得保啊.”声息急促、却不失那一通缜密筹谋.似乎是早在心中氤氲已久的样子.最后那几句话顺势逼仄着出口.更是显得煞是突兀.听在耳里便倏然就震在了心里. 都是心思玲珑一点就通的人.况且饱浸在时今这类风声紧密、变化莫测的权势境地里.便是再愚钝的人也想不聪明都不行.什么“早做谋划”.什么“一朝事发”.隆基明白.这位谋臣字句背后的意思是要自己搞一场政.变…… “陛下.”微微的光影将隆基这张脸染就了些许莫测情态.而刘幽求正话至兴处.故而沒有察觉到皇上的异样.稳住声音继续急急然开口.“羽林军中有一将军乃是皇上您的心腹.那是在潞州时就牢牢儿的跟着陛下了.”微缓又道.“现今只要您一声令下.臣与他便立刻点兵.直取太平公主.”至此终于不再婉转.话里话外的意思随着最后一句“直取太平公主”.一切已经清明如许、不消质疑了.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倏然在周围聚拢.隆基胸口一阵阵的发闷. 那臣子的心思是根据皇帝素日的心思揣摸着培养出來的.若皇帝沒有这方面的意思.臣子也委实不会起了这样大胆且有点儿出格的想法了.可当隆基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腹说出了一个.其实也是自己一直都想听到的规划之后……他的胸口却如被潮水充斥般闷的厉害. 倏然间发现.原來自己还是不够从容.原來自己还是沒有办法丝毫都不顾惜的去谋划、甚至是去触碰这件事情…… 头脑铮地一下起了一阵嗡鸣.隆基转身.清俊的眉目隐在烛火乌沉的暗影里.那心口一阵阵莫名的疼痛.这疼痛由浅至浓.致使他下意识抬手抚住了心口. 隆基面上的变化、心里的反应.因是背身以对的缘故.刘幽求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他只一心以为皇上一定是听进去了自己这话.并且此时正在暗暗的思量着具体的谋事计划. 可过了一会子都迟迟不见皇帝给自己一个进一步的答话.刘幽求也委实经不得这样干熬干耗着. 心念一灼.刘幽求等不及李隆基思量的沉淀.抬步又对着隆基走过去、绕到他正面直直的跪下去:“陛下.” 隆基心里正乱.虽然他已与太平争锋数次斗法数次.可真正到了切中要害的时候他却发现.却原來……自己还是少了那迈出最后一步的一点勇气.只有那一点勇气. 时今被臣子逼到了这里.他念头纷沓间又不好多表露心曲.便半是敷衍臣子半是给自己这迟疑不决而找了理由:“可时今朕的父皇.就只剩下太平公主这么一个妹妹了.”他颔首.眉峰聚拢.声音明显底气不足.“朕若动了公主.父皇他老人家怎么受的了.” 这个理由委实是一个妥帖的借口.且于情于理都还说的过去. 大唐是一个以孝治世的国家.素來将这“孝”之一字看得极重.此时这情况.若隆基动了太平.那李旦则必然心痛难过.这便是为不孝;隆基他是皇上.皇上是天子、是一国之君.便更应是这泱泱天下臣民的表率.岂能最先失了这对太上皇的孝道. 这话才一出口.隆基自己那浮躁动荡的心先安了一下.显然.他不愿真的去动太平.同时又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下不了手;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刚好给了他自己一个光明正大的交代.他深深舒了那一口久蓄于心的气.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夜半暗谏又遇虎 () 这时那香鼎里燃烧鼎沸的熏香.随着声音的落下而发出一声“劈啪”的响.带得室内氛围莫名染了些焦虑. 耳闻着皇上字字句句.见他的态度还是如此迟疑、看不见个准头.刘幽求只是摇头.同时心下很不理解这个一向果敢决断的年轻帝王究竟是怎么了.究竟是在顾惜什么. 他委实不相信隆基当真是在顾及所谓的孝道.若是顾及孝道.那试问当初大明宫中杀上官婉儿祭旗的果决之人又是谁. 刘幽求他是隆基的心腹了.早在当初讨伐韦后时便跟在身边出了大力.后又就立太子一事沒少为隆基谋划.在他的映象里.这个皇帝绝对不该是眼前这般踌躇迟疑的人.该是干练稳行、说做就做的真汉子. 他当然解不过隆基心底里充斥着的对太平公主那种爱恨极端.他只知道皇帝与公主这么久的相爱相杀而不分伯仲.再这么折腾下去莫说消耗的是大唐的国力.便是这两派的人都得跟着被逼疯.不过转念又想到.政.变这么大的事情皇帝纵是认同.到底太上皇还在.这事儿就显得并不是很光彩.所以顾左右而言他的推诿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心绪收整.刘幽求耐着性子抬目对隆基定定劝到:“陛下顾惜生身父亲的心情.如此孝顺.委实沒有错处.但是……”他微扬语气.面色神情变得肃穆.“普通人家本是小孝.是为让父母高兴;皇室之间乃是大孝.是为清天下之障.”只此一句便否定了隆基为自己找到的不动太平的理由.生生的给堵了回去. 隆基才自欺欺人安定的心这时便又是一乱.思绪纷杂、纠葛难平间.他心中不免又起了这么一个好笑.他心道着:“那要我怎么跟父皇交代.我说.我杀了你心爱的女人.那是因情非得已;我杀了你唯一的胞妹.那是在为你尽孝.” 呵…… 谋权争势的人.往往会为自己寻到这样那样的借口作为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其实为了夺权就是为了夺权.又有什么好虚伪的. 他被刘幽求逼到了这里.看來今儿若不给他一个答复委实是不行了.可隆基现在还沒有发动政.变对付太平的那份心思.他总是下意识想要逃避.且他并不愿在这个时候过多触碰这心事. 时局虽然险峻.却还不至于到非得拉太平下马、以兵力肃清天下的地步.纵然他的心里一涉及到这段感情便时有混沌.但该有的理性他依旧还是有的.该怎么做他心里有谱. 须臾思量.隆基稳住神色抬手扶起了刘幽求.抿了嘴唇、严肃了态度.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此等大事.爱卿千万严守口风.记在心里不要对外说.”声音沉淀.即而侧目又道.“朕心里已经记下了.且容朕审时待势、缜密思量.一旦时机成熟.咱们便向公主发难.那时也为时不晚.” 无论是神色还是口吻.看來听來都像是肯定了刘幽求的谋划.刘幽求那焦灼的心便渐渐的安稳下來. 隆基注意着他面色的变化.心中微动.即而又着重的补充一句、认真嘱咐道:“今晚同朕所说的话.千万不能再同任何人说.若一旦走漏风声.我们就全军覆灭了.”尾音沉淀. 那刘幽求自然认识着事情的严重性.讨伐太平公主这类的筹谋哪敢再让谁知道.又因皇帝恳挚的态度给了他不小的鼓舞.他只觉胸腔里充斥着一股气流不断游移.那感觉很是激昂、很是振奋. 溶溶夜光并着烛影里.刘幽求极认真的向李隆基点头应下.即而便规整的做了个礼.后便退下. 因有了方才那一通喧嚣作对比.此刻忽然安静下來的内殿就显得何其空荡、又何其寂寥. 隆基那太阳穴又是一阵破裂般的疼.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落下了这头疼的毛病.这阵子以來更是时常发作.看似并不是怎样严重的病.可每一次不经意袭來时都令他承受不住、几尽生狂. 所以他只能自己寻找医治的良药.那良药便是权且压住思绪不动、不想.特别是不去想太平…… 人生在世便如身处荆棘丛中.心不动则不被所伤.心若动.则伤其身、痛其苦、生就诸般妄念与烦恼.所以这一切其实都是庸人自扰.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这娑婆世界本就是一个大染缸.谁又能做到万丈苦海架一叶孤舟得大清净、随波逐流. 至少目前的他.是做不到的. 所以他只能受苦.受这万般求不得、怨憎会、爱难分亦难割舍之苦…… 这痛苦永无止尽.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真正开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尽头.虽身死亦不能有尽头. 昏昏夜光中.年轻的帝王抬手死死的抱着头.那身子软软的瘫靠在椅子上.溶色的烛光将他那张年轻且俊朗的面孔染就出半是明半是暗的隔绝之感.一如他注定要走过的这长长一道人生路一样.一半光明璀璨鲜花着锦、一半便是那埋葬着如织过往与不得同人道起之绵绵心事的内心坟冢. 那样孱弱.那样憔悴.纵然他是帝王.他有一日必定可以手握无边权势、掌控万顷山河.可对这世事人心、宇宙乾坤.却永远都无法掌控.永远都是那样的.那样无力…… . 那刘幽求在辞了皇上后一路出了大殿.心中沉甸甸的思量着方才同皇上所言之事. 他太专注.以至于不曾感知到有一道娆丽身影正向他这边儿一路走过來.直到那下意识的一抬眼睛.月色一恍.才惊觉自己竟直面碰到了同样往皇上寝宫里走的太平公主. 周遭静谧、肆夜恒长.官员夜來面圣从來都是有事筹谋.此刻突忽又撞见了方才筹谋的针对者..太平公主. 一瞬间.个中的滋味堆叠至心口.刘幽求一个尴尬、即而又因心虚而涌起倍至的惶恐.当时便定在当地.直勾勾的愣住.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三郎,原来你竟这样狠…… () 太平心里一定.在皇上的寝宫门口这么堪堪的撞见一位官员.又是在这个时候……由不得她不多思多想. 当前这局势有多紧迫已经不消多说了.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足够引起人的警觉.太平将微乱的心绪很快做了一个平复.凝起水波潋滟的眸子.就着流转的月华辨出了眼前这位官员正是李隆基的心腹、刘幽求刘大人. 她那颗玲珑的心便往下一沉.思绪辗转.猜度起这位大人來寻隆基是为了什么样的事情.又见他先自己一步的定在了当地里.若是心里沒鬼又何须这样怵怕自己. 灵光微动.太平抬了足步继续迎前走去.在刘幽求近前时停住:“大人这是來看陛下.”颔首徐徐.声息轻轻. 眼见着太平公主一步步向自己走过來.即而这沒见异样的声音飘过來.刘幽求回神.下意识颔首笑笑:“是.陛下前遭染了风寒.臣担心陛下龙体欠安.特來看看.”这样就势接口.心弦仍旧绷得紧紧的.他心道着自己怎么就撞见了太平公主.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 太平面色未变.静静然听着他这样回复自己.便点点头:“哦.是这样啊……”声息绵绵的拖的冗长.即而冶步逶迤、绕着刘幽求转了一圈.却也不再急于发话. 这一股子无形的压迫简直比大刺刺的厉声诘问还要使人心下不安.迫于太平公主这从來强势的气场.刘幽求不确定自己的肩膀是不是在打抖.但他竭力的克制住了这颤抖.抬袖快速的擦了一把鬓角的细汗. 他不确定接下來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他知道这位公主显然对他起了疑心.看來盘问是免不了的.他不确定太平公主会用怎样的方法來盘问自己、会怎样盘问自己. 可是.预料中的暴风骤雨似乎并不急着发作.太平的神色与声息都是客套而谦和.在绕着刘幽求行了一圈之后.她在他身侧停了下來.即而向他飘了一记眼波过去.略颔首.声色柔柔的:“不知大人.可愿赏脸与本宫喝上一杯.”沒有半分凌厉.可也不算客气. 太平公主邀约.这么个情势、又是这样的时间.谁知道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刘幽求哪敢赴约. “这……”他心弦骤裂.下意识一噤声.即而慢慢恢复了些面色.向太平谦和的笑一笑.“承蒙公主好意.只是时今天色已晚.臣还有些事务不曾处理.赶着明儿要向太上皇那边儿回复去.所以只能谢绝公主的美意了.” 太平自然知道他是在找理由拒绝.说实话.她今遭过來.原是夜里无事.便甫念起隆基的身子.听闻他已经康复.便寻思着过來看看他恢复的怎么样.却沒想到.原本一场无心的拜访.却叫她给撞见了这等有趣的事情.这真的不是天意么. 她笑一笑.那若兮的凤眸里噙了一道凛冽的冷色:“看來刘大人是不打算给本宫这个面子了.”出口时语气不复方才的软款流媚.陡然就变作了寒冬里凛凛飘落的料峭冰雪.带着慑人的寒潮.那倏然的冰冻感几乎令人不能呼吸……不.是已经觉的窒息. 刘幽求心中一颤.眼见着公主从好言好语陡然就变作了威严阵仗.他思量极快.倏然便明白了自己今儿是逃不过往公主府走一趟了. 太平公主说要请他喝酒.这委实是客气话.若是他当真再这么不知好歹.谁知道公主会用如何强硬的手段. 话已经说到了这里.他有几个胆子敢不给公主面子.只好悻悻然的应了公主的请.提着心吊着胆的跟着去了. 却说这刘幽求素爱饮酒.且酒量不是十分好.这已不是一个怎样的秘密. 太平便是抓住了他这一特征.故而将他连吓带请的诓到了公主府里饮酒. 虽然刘大人心里有着那么一根弦.知道这一遭前去.公主决计不是善意的邀请.只怕是为了套出他的什么话.可是公主让他饮酒.他也不好推诿.一杯杯的下去很快便被灌了醉. 太平便退了众人.只留下一个心腹架住他的肩膀不让他睡去.自己与他面对面坐着.就着稀薄夜色一句句的问起來. “刘大人去找皇上.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啊.”她的口吻并不跋扈.偏于循循善诱. 已然醉意未阑的刘幽求.哪里记得自己在哪里、正面对着谁.听到有人在问自己话.他也就顺着被麻痹的神思、沒走心的醉醺醺笑道:“嗯.那委实是一件……大事儿.”倏然间睁开眼睛.瞧着面前的太平定了须臾.便又摇摇头.“不行.不能告诉太平公主……不能.不能告诉……”即而便想往桌子上趴. 太平一急.忙让那心腹将他向后一拽.又把他整个人拽清醒. 刘幽求身子猛地一倒.后脑磕了一下后墙.人打了个激灵.即而又浑浑噩噩起來. “刘大人.我哪里是什么太平公主.我不是.你看错了.”太平再一次徐着声息缓缓然.见刘幽求那双醉眼渐渐迷离.她心一动.“既然是大事儿.想必大人委实厉害.不然怎么会与皇上……合谋什么大事儿.”她的神思亦在兜转.且忖度着且不急不缓的继续发问.隐隐感知出一抹不祥的味道. 这么一夸.果然刘幽求哈哈大笑起來.那双醉眼半闭半睁.视野逐渐不清明了:“那……那委实了不得.”他身子晃晃悠悠的又向前边儿一栽.往太平处探探.“你知道么……我啊.我正打算跟皇上谋划一场政.变呢.”就这么煞是带着宿命味道的一下子.石破天惊的消息以其最云淡风轻、又最滑稽不堪的方式倏倏然暴露了出來. 光影下太平那张静美的脸陡然一僵.伴着成阵的心跳与洒沓的头绪一股脑的席卷而上.就在弹指间.她整个人忽就眼前一黑、头昏耳鸣倏倏然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软化成水. 政.变…… 这是多么熟悉又多么可怕的两个字.此时此刻听在耳里落在心里又是何其可笑、何其无奈. 她真的是勾唇笑了起來.冷冷的.那万顷的思绪似乎麻痹了心口刀绞一般的疼痛.整个人渐趋冰冷、最终变得泥雕木塑一般彻底放空而麻木. 最清晰的映于心底的.只有那最后一个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昭著、又如此的残酷而无望:三郎啊三郎.想不到你的心.当真是这样狠. 原來你竟这样狠……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我们全都等死就是打算了! -- 这一切的一切发生的何其突兀又何其戏剧化. 刘幽求全身发冷的猛地一下醒过來.才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长安街角一处枯草堆上. 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周身这一副骨架子也是酸疼的厉害.该是因了一夜沒有睡好的缘故.念及此.他才陡然地又一恍惚.心道自己昨晚上就在这大街上、在这草堆里过了一夜. 正恍惚着.胸口里有一股异样的气流向上涌.他沒防的倏然打了一个嗝.伴有浓烈的酒味儿一下子也跟着涌上來…… 又加之凉风一吹.刘幽求周身下意识打了个抖.这下子整个人才可谓是实实在在的清醒了. 昨夜里出了皇上的寝宫之后路遇太平公主.随之发生的那一幕幕景象一股脑的浮光掠影般堆叠在眼前……他渐渐皱紧了这两道眉峰.强迫着自己从巨大的恐慌中挣扎出來、强迫着自己镇定. 仔细一想.渐渐这些支离的片段就连绵成了顺势的图画.先是出了皇上的寝殿、后遇到太平公主、然后跟着公主到公主府喝酒、最后……猛地一下子.他吓的浑身发抖. 昨晚上他是醉了.应该是醉了.并且是在醉了之后被人扔出公主府、扔在这大街上的. 显然他是被太平公主刻意灌醉的.而公主不会吃饱了撑的沒事儿灌醉他一个官员玩儿.这样的灌醉、或者说从一开始的将他诓入府里就是有预谋的. 他不确定自己跟公主说了什么.不确定公主有几分信几分疑.但如果他是把跟皇上说的那些话全部的、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太平公主呢. 随着念头的逐渐清晰.刘幽求真是越來越不敢深想.他当真恨不得直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可时今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再怎么后悔都为时已晚.他的理性尚存.心知出了这样横生出的枝节.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向他的主子、皇上李隆基那里报备一声.这皇帝与大臣合起伙來欲要算计公主的事情已经被他给说了出去.且还是对着太平公主这个当事人说的;如果太平一下子就事发难.他和皇上就决计是处于被动的境地.当下就要赶在事情还沒有发生之前.赶紧做好一个谋划、一个准备.寻一个应对之法才是正理儿啊. 刘幽求的心念委实凌乱起來.那彻头彻尾的慌张令他一下子就手脚冰凉、周身都快瘫在地上了. 他一时也不敢耽搁.又强迫着自己定了定神、收整好了这散乱的心绪.忙不迭的进宫去觐见皇上. 这个时候早朝已经过了.李隆基正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贴身的宫娥报说刘大人求见. 隆基一定.心道着方才在武德殿里并未见到刘幽求.他正诧异呢.时今却來御书房找他.又不知道这般神神秘秘的是为了什么事儿.便将奏折放到一边.吩咐让刘幽求进來. 谁知道这刘幽求才一进來.二话不说迎着隆基就跪下. 隆基心念微恍.念想起昨天晚上他向自己进言的事情.以为这刘大人是以跪谏來劝自己早拿主意.他便起身.边向他那边儿走、边寻思着怎么样回复他的谏言. 而刘幽求的声音又在这时传來:“陛下.臣该死.臣有罪.”这声音何其凄烈.依稀带着些悔不当初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隆基在当地里一定.刘幽求的反应在他看來委实过激.也让他一时不能解意.心中生就出些莫名的惶恐.凭着下意识的机谨.他抬手退了众人. 这御书房里就只留下一帝一臣子两个人.跪身的刘幽求稳了稳心绪.见隆基走过來.抬首对着皇上将昨晚上发生的事情急急然一股脑抛出:“陛下.昨晚臣离开皇上这里.就碰到了太平公主.”声音压低.定定的. 只这一句就把隆基作弄的甫一激灵. 还來不及缓一缓这情绪.便又听刘幽求急急然接着道:“公主殿下她叫臣喝酒.臣不敢不去.后來臣被灌醉.好像……好像把与皇上筹谋的那件事儿.给全盘的告知了公主.”他中途再沒有了任何停顿.就着这调动起的情绪.一股脑一次全说了完. “……”隆基顿然做不得任何言语也发不出任何声息了.随着这个贴己心腹逐字逐句的将那事情的來龙去脉对着他说了详细.他整个人已如置身冰泉.从头到脚都是冷的、是僵的. 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还能说什么. 隆基于这一片冰凉的触觉里.那眉峰徐徐的聚拢起來.面着仍在不断向自己磕头叩首的刘大人.他是神情和语气分外分外的无奈:“刘大人呐刘大人.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委实是无奈.落言幻似叹息.软绵绵的半点儿力气都沒有了. 刘幽求也意识到自己是闯了大祸.哽着声息停止了叩首.思绪转动间看着隆基至为忠肯道:“臣有罪.臣是万死都不能恕了这一己之罪.但是陛下您得赶紧早做打算啊.”一字一字.扬起那声色. 隆基气血冲头.至此狠狠一拂袖:“还做什么打算.我们全都等死就是打算了.”就这样利落的给了他这一句话. 意识到皇上是在生气.这话委实把刘幽求吓住.继续磕头叩首不迭. 越是这样越让隆基心烦.干脆抬手唤了候在进深处的人进來.送刘大人出去. 见皇上沒有给自己一个从长计议的准信儿、好似也沒有半点儿布列计划的意思.这刘幽求心里愈发的沒了底儿.那一瞬当真以为皇上是被气昏了头选择放弃.一路被宦官拖着、口中不断的喊着陛下…… 隆基心下肆意起的烦躁犹如海藻缠连了心房.一倏然他开始怀疑.怀疑这真的是冥冥中自有的一段天意. 出了这么件事情.当真是令人委实哭笑不得的一件事情.居然就这么冷不丁的把自己的计谋泄露给敌对的人.还刚好是要针对的、要指向的那个敌对的人……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短时间内隆基也做不得任何利落的决断.他平下这心稳住这气.横竖太平已经知道了.但是刘幽求是在喝醉酒的情况下说出的.究竟说了多少、怎么说的也都还是未知.不见得就有多详细.太平虽然起了疑心也不见得就信. 这件事儿如果从中斡旋一下.应该也是能够这样过去的…… 隆基定心.抬手端起几上清茶仰脖灌下.即而拂袖于后.侧首缓缓然的叹出一口氤氲在心的冗长的气. 正文 第245章 皇帝主动认罪、公主再起一击 ………… 太平定定然的坐着身子.面上那神色阴霾黯淡的有点儿可怕.似乎是加注了许多种情态层叠漫溯、堆叠至面.分外凝重、又似乎已经无喜无悲沒了任何情态了. 她拂袖.猛地一下将桌上的茶具拂落下去.顷刻间晶耀的碎瓷片便迸溅了一地.在微光中流动着隐隐的亮色.倒有些像盛开成一地的璀璨冰花. 侍立在外的宫娥们闻得了里边儿的异响.但是沒有得了公主的允许也不敢冒然前來叨扰.便也只能立在那里徒徒然的心焦. 太平这一拂袖的发泄之后.心下那积郁的感情似乎得到了若许的缓解.她身子向后靠靠.单手撑着额头.肌肤一触时.发现温度是滚烫的.一如她这个源源不断被烈火包围、被情绪吞沒的灼灼的心…… 出了这样的事情.不止是太平一个人心烦意乱百味难明.皇帝李隆基这边儿也委实不好过. 隆基独坐在御书房内.心下脑中已轮转了千百种迂回解围的法子.时今刘幽求与自己之间的对话太平她已经知道了.或者说至少知道了他们二人要对她不利.那么她一旦先发制人.自己这边儿可以承受的起么. 而如果太平像上次就调离长安之事一样.把这事儿再闹大了传开了.他们这等送上门儿的理由.到时候只怕时局会更加艰难. 思绪氤氲百结.隆基两道眉峰定定然的聚拢一处.心下坦缓浮动了一脉这样的声音.沉沉的:“刘大人呐刘大人.既然是你有错在先如此坏朕大事.那就不能怪朕不义了.”心念甫地沉淀.他不再犹豫.抬手拈笔饱蘸了浓墨.就着烛光与月波.落笔在案头铺好的纸张上写了一道请罪的奏疏. 隆基的动作很快.因为他每当重要关头时那心下的决策往往都下定的极快.他亲笔写了这一道疏奏.后在李旦接受群臣朝拜的时候送到太上皇李旦处.满是恳挚与动容、夹着点儿愤怒的告诉父皇.“这刘幽求乃是奸臣.挑拨朕与姑母太平公主之间和睦的关系.这等小人委实不能留在朕的身边.请父皇将其调离.” 皇帝來了这么一通主动认罪的把戏.这于朝堂之上委实是一件极大的响动.谁都沒有想到.李隆基与刘幽求这等好好儿的谋划.原是向着皇帝、收回皇权的事情.却被皇帝转脸就卖了的告诉太上皇.这不了解个中曲折的人.心中委实是存疑的.不知道皇上与那大臣这一出是打算玩儿怎样的手段…… 可当事人之一的太平公主心里明白.皇上的意图在她看來是再清楚不过. 这一次.隆基使的可并不是丢卒保帅之计…… 站在隆基的角度考虑.刘幽求既然已经向太平走漏了风声.难免被太平辅以人证、同时暗中探查后指摘. 如果他等着太平亦或者哪个人去揭发这事儿.那性质就是皇帝伙同大臣图谋不轨、欲要发动政.变谋害算计太平公主这位有着大建树的功臣. 而时今隆基将这刘幽求主动供出.性质就大大变了.就变成了乃是大臣挑拨皇帝与公主之间的关系.是为大事化小. 这样一來.不仅皇帝撇清了自己.刘幽求亦可减轻罪责…… 只是这样的心思.既然被太平看出來了.那隆基你是想得罪了人之后还圆滑的全身而退么.太平冷冷一哼.那心一个劲儿的往下沉. 她默默思量了须臾.不动声色的起了身子.出府后进宫去找太上皇李旦. 太平以极柔弱与软款的低姿态.在进了寝殿见到李旦的须臾.便哭着拜倒在了他的面前. 其实对于太平势必的前來.对于她心底下究竟怀有着怎样的意图.李旦心中有如明镜清明.儿子李隆基就刘幽求一事上那点小心思.他亦心知肚明. 正这么辗转思量着该下一个怎样的决断时.却见太平不失时的來找自己、且一进來就哭着跪下. 旦极快的定了下神.忙快步上前扶起她來:“妹妹这是怎么了.何以就受了这莫大的委屈.”颔首时眉心微皱.问的关切凿凿. 太平面上哀色不减.见太上皇扶住自己.也就顺势起了身子.依旧是哽咽的口吻、软款的调子:“臣妹委实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皇上.令他这般看我不顺眼.”徐徐然又柔柔然.全不见咄咄之色.怀着莫大的委屈一般. 李旦明白太平是知道了隆基上折子的事儿.而现今他也不得不安慰太平:“妹妹是指刘幽求一事.”并不兜转绕圈.径自先道了出來.即而又颔一颔首、声色亦是恳挚的.“皇上已经主动向朕说过此事.那原是不知情况的大臣肆意挑拨.你就看在皇上他及时认错的份儿上.原谅他这一次吧.”他尽力想把这话说的贴己些.以家常的口气而不是太上皇的身份. 可太平不会给李旦这个机会.她并不愿顺着这递來的台阶一路走下來大事化小:“皇兄啊.”哭声微微、哽咽不迭.她心念着李旦这是向着李隆基.便也干脆摆出了若许凛冽的阵仗、暗地里隐有逼迫之意.“如果不是皇上有这个心思.大臣又岂敢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声色一定.那含泪的眸子里氤氲开若许缭绕的雾气.口吻也跟着甫地一沉淀.定定的.“无论如何.都是皇上先欲除去臣妹在先.”又甫地转目看向李旦.声息急急咄咄、一抹戾气流转唇齿.“时今军国大事皆是由太上皇管着.皇上这是急于自己掌权了.可一时又不好夺皇兄您的权.故而便先來从臣妹这里下手.待除去臣妹之后.他继而便会摆布皇兄这个太上皇了.”最后那一嗓子猛地扬了起來.好似划破周遭紧密空气的一把匕首. 李旦心口一震. 太平抓住契机趁热打铁火上浇油.抬手搭上了李旦的一段小臂.目光含着灼灼的温度定格在他眉梢眼角:“时今臣妹与皇兄是绑在一起的.臣妹若是倒了.皇兄亦不能保.”陡然落定的一句.含着咬牙切齿的凛冽、带着动辄不移的笃定.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救臣心切,皇帝请命太上皇 -- 李旦原以为自己将这江山大位好生的交于儿子手里.此刻便能渐渐安稳民心、得一个安生. 可时今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之间卷土重來的斗法.却是他始料未及到的事情…… 他的内心何其纠葛.就刘幽求一事.他心里明白隆基的苦与太平的惶恐.知道隆基是渐渐忍受不了这种担着皇帝名头、却被架空实权的日子.可同时.隆基很清楚的把终结这一切的矛头指向的是太平公主.而不是他李旦.这说明儿子也是明白这做父亲的心.知道即便父亲想要让权.也委实需要一个恰当、妥帖的契机. 可是儿子竟然想到如当初诛杀韦后一样.也对太平公主发动一场政.变……这个想法委实是胆大且唐突了.李旦心中隐隐有些不适.即便他心里的天平其实一直都倾向于儿子、也最信任儿子.可李隆基带给他的一次次“惊喜”.委实令他越來越看清了儿子的城府与手段的狠戾. 纵然有着再多的理解、纵然可以弥深的包容.做父亲的在知道儿子一次次背着他小动作不止、私下忤逆自己的心意.也做不到不起半点儿愠恼. 同时他又很无奈、甚至有些隐隐的心疼.心疼隆基怎么与大臣议事都这么不小心.居然能被太平公主给提早嗅出了味道.他心里明白的很.如果不是太平公主知道了风声.那李隆基也委实不会这般心思缜密的來向他主动认错告罪了. 只是.时今太平又一次将他逼在了这里.其实搬出这事情的本质來看.于公是皇帝与大臣算计功臣;于私是做侄子的伙同手下杀害姑母.无论是公还是私.都不得不给太平一个交代. 而李旦自己更是明白这个交代的重要性.如果他再庇护隆基、倾向隆基.太平那边儿的势力安抚不住.那只会使隆基日后的处境更加困难、他自己这个太上皇的处境也会一日日的困难. 所以.即便知道隆基主动供出事情、认错告罪的本意是大事化小.李旦碍于妹妹这边儿.却也不得不小事化大的一路深刻下去…… 他安抚住太平.道着:“挑拨君臣、更唆使皇上忤逆长辈简直罪无可恕.”旋即命人下旨.抓了刘幽求.赐死. . 却说隆基这边儿也正心烦意乱着.他把刘幽求主动推出去其实是在自保之余也为了保住刘幽求.而这件事究竟要向着一个怎样的方向发展.那看的还得是父亲李旦的态度、还有太平那边儿的态度. 正这么满心满脑浮杂乱绪动荡不迭时.忽而宦官來报.说刘大人被太上皇下旨赐死. 这消息才一传來的时候.隆基只觉的整个人吓住了、吓呆了.显然.父亲的反应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心觉李旦一定会看清楚这局势、且明白他的心思.也认定着父皇是会向着他这个儿子的. 可时今父皇这一道圣旨.真的让他有如置身烟水、半点儿都看不真切了.他上了奏疏主动认错乃是一计.要的并非丢卒保帅、而是保存实力大事化小.可父皇的态度分明就是要把这事儿不断深刻、不断化大…… 他的头脑很是混乱.权且先不去揣摸李旦的心思.他只是很清楚的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自己在与太平斗法的过程中.已经耗损了不少的大将.登基之后的他身边可用之人本就不多.时今的他是再也损失不起大臣了. 來不及再做过多的思量.隆基急急然的去了太上皇的寝宫. 李旦才送走了太平.整个人也被这种种横生出的事态折腾的睡意了无.而皇上的到來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隆基进殿之后.对着父亲登时便跪了下去:“父皇.”他声息急急、眉目亦是急急.抬首时眉峰聚拢、心口这动荡起伏的气息尚不及平息下去.“刘幽求刘大人曾经立过大功.时今即便是有错也该将功折罪.还请父皇从轻发落啊.” 殿内袅袅的龙涎香遮迷了人的眼睛.隆基只觉的自己无论是人还是心都那样的无力.这烟水两望、混沌不清的局势他越來越看不懂.所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这条脚下的路越來越不好走、甚至就要被玄色的夜幕与斑驳的雾霭搅扰的辩驳不清方向也寻不到前途. 李旦静静的看着儿子这一通情绪湍急的流露.神色淡漠、心境有些寥廓.退去了君臣的局限与场面上的那份虚伪.这里有的只是一对贴己的父子.父子之间的心意素來都极是相通. 儿子是怎么想的.做父亲的一向最明白;儿子是怎样一个人、是怎样的性情.也如是的知子莫若父. 旦的心中徐徐起了哀怅.他这半生的经营.就隆基方面.似乎是最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的……早年武皇在时.他致力于将这个儿子培养成恬淡的性子.他教他曲谱、墨画、诗词;后他又满心都在渴望、且时今依旧渴望着儿子可如自己一样学会韬光养晦、敛去锋芒.变得沉稳而行事三思.可事实证明.他再一次失败了.儿子的成长似乎总也同他的意愿背道而驰. 可是这个儿子真的很出众也很复杂.因他早年的熏陶.隆基精通诗词、音律、作画等雅意;可隆基自身似乎与生俱來的那种锐利的锋芒、那喷张的野性与决绝的手段及心.也沒有因此而消泯. 这个儿子是这样的极端.又兴许当真如同早年时隆基诞生于世前那个梦一样.这个孩子本就不是一个凡人.是身负泱泱天命的星宿下世.承载了结束阴霾迷乱的归结宿命、身担着李唐皇朝重新崛起的全部希望. 这夜色与星光实在太如梦如幻.冷不丁的就勾起了李旦那一怀幽远的思绪.静静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儿子.但心头滋生了百味、一时有些百感交集.这情念委实是繁复的.说不清是动容、是欣慰、是洞穿宿命的一份透彻亦或者是恍然.他不明白.终归这情态煞是复杂.终归这命格无极、天命造化里的事情.从來就不是那么好让凡人猜度到的.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身不由己的从来不止你一个 () 嗅着这弥漫在空气里的淡淡熏香.隆基默默然等待着父皇可以给自己一个答复.可是等了这样久都不见李旦开口. 他心中那些情绪一浪浪堆叠逼仄.堵的他整个人都要透不过气.抬目将神光定格在父亲面目间.眼底闪动着一簇微染焦灼的粼火.还有一脉不容置疑、心里有数的坚韧. 夜风穿堂.涣散了些微的烛影.撩拨起鼎内的香灰.将这恍惚的视野作弄的愈发如梦又如幻.父子之间这样的对望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主位上的太上皇李旦定定然启口:“罢了.”声音黯黯的.又有些近于鼓励、却也无力的颓然.交织在一起就显得那样难以捉摸.他对隆基微微倾身.“你是皇帝.你要宽恕谁是你自己说了算的.既然你不愿让他死.朕便饶他一命.将他贬斥边疆.”音波缓缓.这字句言的周成.显然不会是短时间内做出的决定.该是已经酝酿了极久的. 这一瞬.隆基顿然又真切的感知到了自己父亲的睿智、感知到那一种乾坤宇宙积聚于胸的厚冗与丰饶. 其实早便看出了这样一种事态.隆基与父亲李旦这对父子.无论是性格还是行事的手法都委实是最妥帖的互补.李旦是缜密且内敛的.而隆基是缜密且锋芒的;李旦擅于以柔克刚粉饰太平.而隆基往往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推一把最重要的力、且那每一次看似鲁莽的举动最终结果都委实不鲁莽而且成功.李旦的登基、以及时今隆基的顺利接班平稳过渡.可以说就是因了这父子俩的素性互补、配合有度. 这究竟是这对父子太聪明.还是当真触动了冥冥宿命、有如天助. 终于等來了父亲李旦这最终的裁决.隆基那绷的紧紧的心弦骤然一个松弛、那悬起在空中的心也陡地落下去.他整个人所有的坚持、那已经堆叠至极的恐慌都在这一刻有了最终的消散.随着身心的一阵放松.只觉的这个身子都变的绵软软的再也沒了力气. “谢父皇隆恩.”再叩首一拜时.声息都带着些哽咽的味道了. 这一幕看在眼里何其动容又何其心酸.隆基身上那一席龙袍随着叩首的频率而起落.盛了月光在上面.便流淌出灿灿然的颜色.这颜色灼的李旦眼睛发刺也发痛. 他委实是怜惜儿子的.这一瞬间他那颗已然历尽沧桑、浸染百态的心.再一次沒防就软了…… 眼前跪在自己近前向自己磕头叩首的人.那是皇帝.是天子.是一国主宰一切的君王.可是呢.却何其不幸的.这大唐帝国当今的真龙天子想要护住自己的臣子.却连自己想要护住的人都护不住、想要施行一个顺应心念的决策都无法施行.这还不算.且径天连日不断瞻前顾后、举步筹谋……这究竟是做皇帝还是做这大明宫中锦衣华服的囚徒. 隆基时今的处境.让李旦忽然想起武皇在时.自己曾经历过的那段日子.虽然看起來比李旦好了太多.可其本质却是一样的. 因为李旦他经历过.所以他对隆基身心承载的那份苦楚其实感同身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委实不愿、真的不愿儿子会重复自己走过的路、有一天变成另一个自己…… 不过到底还是不一样的.首先.李旦不是武皇.武皇当初将他囚禁、夺他权势让他成为傀儡.乃是因了她自己要乱政篡权、夺位称帝;可时今李旦手握军政大权替隆基把关.其实也是对这个儿子的一种保护、还有一种为了维系与太平之间持平局面的无奈. 他希望儿子可以理解自己.也明白儿子一直都了然着自己这份苦心.可似乎.可渐渐的……儿子的行为还是脱离了他的意愿.他知道儿子已经不愿意继续再等下去.又或者.儿子做不到赋予全部的信任给自己. 心里骤然一疼.隔过殿内斑斓的星光与洒沓的月影.李旦颔首微微.沉沉叹了一声.沉淀了口吻语重心长的对隆基道:“三郎啊三郎.你也太不懂事儿.你才登基不过一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生就了这样的枝节.”眉心聚拢起來.字句间流露着一份父子间的贴己.旦唇畔滑过一缕茕然.摇了摇首.落言时有着无奈、又近似于一种冥冥中只可意会的告诫.“你可知道.身不由己的.从來不止你一个.” 定定的一下.犹如铅石顺着微小的缝隙一点点灌进了隆基闭塞的心. 父亲这句话委实令他心疼又心颤.他知道李旦话里有话.也明白父亲的苦心.这身不由己的人从來就不止是他这个皇帝.还有父亲这个太上皇……论起身心所受到的苦楚.父亲那份厚重的承载委实不是自己可比. 他沒有半点儿忤逆父亲的异心.真的沒有.他只是受不了了.他觉的自己就要受不了了…… 浓郁的动容充斥了心门.隆基只觉自己被一脉情绪带的、撩拨的喉咙生出了哽咽、双目有些发潮.为使自己不至于乱却阵仗、失了仪态.他将嘴唇紧紧抿住.深深颔首之后.待那迭起的情.潮有了平复.方又把头抬起來:“父皇.”迎向李旦.声息坚定.“儿臣今后.不会再给父亲添烦心事.”落言不重.却是一种无形的保证.旋即又抬手向父亲作了个揖.即而行礼告退. 溶溶的月色在帘幕被挑起的那一刻.便与进深旁两排燃烧肆意的烛火微光交汇到一处.将隆基的身影映扯的愈发如玉树挺拔. 李旦默默的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沉静的面目溢出一缕微微的沧桑.他侧过了双目.心念一动.叹了口气.手掌缓缓的聚拢了起來.似是压制这心头纷杂动荡的万念. 这大明宫的夜色与月影都是那么的娑婆且迷蒙.繁华的盛世在流动着软媚与奢靡的风气之外也透着浅浅的安详. 但那却不是他们可以握住的.那不是皇族的安详……即便他们一生都在苦苦追寻、苦苦找寻.却终究有那么一些东西.是皇权所不能掌控的.永远都不能. 这天地造化、这乾坤宇宙自有其流转设定的法则. 这法则顺应天道、得尝因果.从來公平.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隆基受挫、太平惊谋 () 隆基才出了寝宫大殿.便倏然一下觉的自己都快栽倒了.他周身上下绵绵的沒有半点儿力气.整个人枯槁憔悴的比那深秋里瑟瑟发抖的枯叶好不到哪里去. 时今别说政.变了.便是连他身边的人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折损.纵然是保住了刘幽求的性命.可这位刘大人到底还是被调离了他的身边. 这却是苍天的刻意折磨还是天要绝他.所谓天意弄人、造化作弄.他今儿可算是彻彻底底的领教到了. 算來这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因与太平不断的斗法.胜负沒有一个真正的论断不说.他身边的贴己人却是不断的损失……原本他登基之后那心腹之臣、可用能人委实就少.时今又这般滑稽的损失了刘幽求. 这一切的一切.致使他本就不算稳固的势力.倏然间变得薄弱不堪. 可于他來说.这一场不及举事便先已泄漏的、最终流产的政.变.所带來的不利远不止是折损了身边人这一条.试想.原本他这个皇帝与太平公主之间收束的民心还算均匀.之中又有隔岸观火、摇摆不定者无数.时今出了这样的事情.那朝臣百姓中免不得会有所指摘.说他这个皇帝委实心胸狭窄、且不孝昭著.居然在背后如此用心险恶的要害那于社稷有功、更是将他与父亲一举推上皇位的功臣太平公主…… 这样一來.太平公主便陡然以一个纯良、且博得同情的姿态出现是众人面前.让人大感皇上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之不义. 寒风迂回.扑在面上时撩拨起垂于两侧面颊的发丝.双目被冷风遮迷了一下.倏然间那思绪散乱.隆基便又头痛不堪. 就在这夜朗星稀的大明宫肆夜里.在这充斥着大唐至为鼎盛的权利云集处.这位年轻俊逸的皇帝倏然间迷茫了…… 他整个人头脑放空不知如何自处.那弥深的无助与彻骨的迷离铺天盖地将他席卷、把他吞噬在其中.苦苦闷闷不得挣脱. 就这样守着纷杂乱绪、持着那越來越往下沉的一怀心事.隆基于这永夜的玄青色中.犹如一个摸索、迷茫在这娑婆世间的背罪的死囚一般.跌跌撞撞、孱弱无力.茕茕然又踽踽然的回了寝宫. 面着那溶溶的宫烛与清冷的画屏.只觉烛台都在垂泪、画屏都在含愁. 无力.无奈.无助…… 好无助. . 当整个世界被笼进这一派无垠的夜色中时.白日里感应着阳光而活色生香的一切景致便都跟着昏昏睡去.光明和温暖似乎从來不属于这玄青的永夜.即便是在不夜的长安、繁华的盛世.那些隐匿四处、默默蛰伏的yuwang与阴霾也总会在暗夜的庇护中显得那样肆意乖张.而人往往会在这冷色的世界里更清晰的看清自己内心的本质.使得那嗜骨的寂寞与无边的迷乱变得再也无处遁形…… 白昼的阳光可以遮掩许多无形的yuwang、心机.而一入夜.那些迷乱的散思与复杂的心计便一股脑的涌上心头.叫你再也无法忽略它们真切的存在. 公主府里.太平守着这样漫漫的长夜.她着实沒有睡意. 就最近皇上李隆基与大臣刘幽求欲要设计陷害自己一事.虽然在太上皇李旦的庇护、与皇上李隆基的主动认罪之下.看似平顺的过去.可一石激起千层浪.随之而來的那些后怕、那些不得不做的筹谋却应运而生. 太平不敢去过多忖度、过多触碰.因为她不敢去看清李隆基的狠戾.即便自小到大这些年的相处中她早已逐渐看清了、摸透了李隆基的狠戾和果决.她也依旧不敢去直面这一切.因为她不相信.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隆基真的可以对她下得去手…… 可有一点却是清晰无疑的.就是.太平知道自己无法继续打感情的王牌.虽然这一次李旦看似倾向了太平.可也恰恰因了这事儿才让太平更进一步的认识到了隆基的无情、与李旦对儿子的偏袒……如果李旦当真是心向着太平这个胞妹.又怎么会最终只将那刘幽求贬离长安而不取其性命.这样做看似何其无情.可也恰恰是为了保全刘幽求、为隆基留待日后重新启用.只要还在长安.就难免会被搅入政治的漩涡.而离开长安则恰恰可以图个暂时的无忧. 李旦的心思.太平看得明白.在太上皇心里.自己远远不能跟人家三儿子相比. 就一如当初李旦还是皇帝、不曾禅位之时一样.时今的太上皇依旧对她只有敷衍和安抚. 现今的太平对这政局之内的形式已经变得比从前又敏感了许多.她静静然落座在烛光月影之下细细思量.综上这些逐一分析.她隐隐颔首.丹凤的长眸里闪烁了一簇跃动的粼光. 看來该强硬的时候.还必须得强硬. 隆基那边儿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最先计划发动政.变针对她了.相比起隆基的手段.她才发现自己真是太厚道了. 她也是从一场场政.变中沐浴风雨走过來的.记忆最深的就是那场由她与隆基主要发起、并一手策划和领导的诛韦之事.那些摇曳不定的火光和剪影.那成阵连天的嘶喊与撕心裂肺的哭号.那血.那一滩滩绽于地表冶丽无比、多日都不见完全干涸消散的艳红艳红的鲜血.还有那一具具森然的尸体.那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在这深黑如死的夜里顺着记忆的长河一点点回溯起这段沉闷往事.太平只觉的自己背脊骨一阵阵往上涌起寒气. 她的脑海里.不由便把当日的韦太后代换成了自己……猝地一下于脑海中浮现起自己于这夜色下的大明宫中、刀光剑影之间衣裙萎靡发鬓凌乱的狼狈蹿逃.忽然寒光剑一闪.她看到有鲜红的血液从自己雪白的长颈中喷泉般浮涌而出. 太平心口一震.下意识想要大声嘶吼.那沒有尽头的幻象终于在这时陡然消散.她重又回到了真切的现实.可却不敢触碰方才那一幕幕血腥与狰狞.她只要稍一想到就不寒而栗. 冷月的微影里.太平睁大了这一双凌厉又濡染了恐慌的眼睛.不.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与韦后不一样.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落到昔日韦后的境地里去.绝对不会…… 她的势力还在、威望和根基还在.那么太上皇和皇上便都不敢在明面儿动她. 从长计议之后.太平这样想着:既然你李隆基先发制人主动出击.那么我便干脆冷下面來借助自己的势力;便.赶在你下一次针对我之前.先给你一个措手不及、主动出击. 游云遮住了半弯的弦月.光影一恍.将铺着艳红地毯的地面筛下斑斑的疏影.又昙然一下疏影散去.显出一抹微微的光亮.自广袤天际不知哪一处徐徐然投下.俨如一道投向大地的修罗怨灵的诡笑……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太平发难、李旦为难 () 太平公主进宫來向太上皇请安.二人边饮着花茶闲闲聊着.那话锋便被太平倏然间一转.接到了隆基的身上去. 她颔首.黛色的眉弯徐徐蹙起.声音也是低低的:“皇兄.时今咱们的皇上……他心思有异.”仄仄的一叹.十分笃定. 每一次太平都是这样.看似闲然无心的所谓聊天叙旧.那话題都有意无意的就接到了隆基的身上.可这阵子太平对李旦提及起隆基的频率似乎更为频繁.以至于李旦一听到这话題便委实的有点儿抵触.他垂目.以小木勺拨动了一下盏中的茶汤.那声音闲闲然的十分云淡风轻:“皇帝就是皇帝.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是圣意.什么叫做其心有异.”话尾轻轻上挑.含着些凉薄的味道. 李旦的态度令太平心中一急.她甫地抬目.挑了柳眉干脆针锋相对:“可是太上皇还在.皇帝却要谋害他的父亲.便是太上皇宽厚而不怪罪.此举也是天道不容.” 这话倏然入耳.李旦便是一定.再抬目看向太平.声色薄讪:“皇帝何曾要谋害他的父亲.”他一向喜怒不流于面.可时今太平越來越显疯狂的举动、还有那大刺刺什么都不管顾的信口开河令他委实心生反感.免不得就带了情绪. 太平展眉又颦.声息里带着一股急咄.并不曾因李旦明显的抵触而敛去半分的锋芒:“这诸多的反应.难道皇兄还存着侥幸心理么.”声音倒是不高.一顿又接口.“若是皇兄不信.可试探皇上之心.”倏然间她便把这话題引到了重要处.也是她一早在进宫前便动起的歪脑筋. 太平的态度令李旦于烦厌之余又生了些不安.隔过袅袅茶烟颔首顾她.且问且于心中辗转:“你想怎样试探.”现今这等的时局委实多变且无常的很.无论是皇帝李隆基那边儿.还是太平公主这边儿.这两个人谁有一点反应李旦都不敢遗漏掉.而眼下太平这双潋滟的桃花眸里明显流露着一抹不安分.令李旦那心弦骤然就绷了紧. 太平定了定神.眼底的浮光沉淀为肃穆的贴己.红唇开合时一字一句:“太上皇不防下一道旨意.让皇上巡行边疆.”最终的目的就此言出. 李旦眉心甫皱.心中一个霹雳.旋即当真觉的是又可笑又无端的紧. 好端端的.让皇帝离开长安去巡行边疆.那坐镇帝都君临天下的又是谁.如果一国之君既不掌控实权、又不坐镇天下.那当初他李旦为什么要传位儿子后退居太上皇.这一切兜转半天还是回到了原点.这是逼着他把走出去的步数再度收回來的么. 这个妹妹是动了什么样的心思.李旦不会不知道.纵然他对太平多有纵容.可他心中有着自己的原则.把隆基调走之后容得太平伺机乱政.他李旦还沒有死呢.她这是把他们父子一再的退让当成了顺理成章、即而越來越得寸进尺么. “不可能.”旦面上的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漠漠无态.回的简单、态度决绝. “啧.”太平蹙眉微叹.那软眸徐徐然一流转.“巡行边疆有什么.咱们大唐的皇帝带兵打仗的都有呢.”她抬手拈着碧玉壶为李旦满了一盏茶.即而将茶递给李旦.颔首定定然.“只是看看.皇上对此会是什么反应……” 前一刻还尚挂着些人的情态.可转眼太平就蜕变的有如一个來自地狱的修罗鬼魅.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徐徐然作弄的人呼吸紧密、心口沉闷. 说实在的.自李旦登基之后、到眼下他退位为太上皇这两年多的时间.他基本上就只做了一件事情.且还沒有完全做好.那就是.不断权衡儿子与妹妹之间纠葛繁复的关系. 他真的是使尽了各种手段、浑身解数.最开始的时候因看出了太平势力的必将崛起.他便主动以近乎示好的方式赋予太平至高的权利來将太平稳住;同时又将隆基立为太子.与太平一左一右一同辅政、相互牵制.即而他便一直都在钢丝上行走.不断的左右权衡、使二者间谁也不会压谁一筹.到了最后这种持平的局面眼看着就分崩离析.他自知做不得家和万事兴的构思.便干脆传位李隆基.算是抛出了这最后一招大棋、也彻底的抛开了太平. 原本以为.随着儿子的成功接班儿.太平这边一见万事已成定局便一定会安分下來.可却不想.这一举动似乎刺激了太平、也加重了隆基的负担.二人之间的斗法不仅沒有停息.反倒变得更趋于白恶化、是再也拉不回任何一方的样子了.而他这个太上皇也并沒有就此清净无忧.他仍旧摆脱不得这个在儿子、妹妹之间相互斡旋的处境. 同样的.二者之间需要不断维系这持平.时今太平变本加厉的提出让皇帝巡行边疆.纵然李旦心中自有主意.理性的给予了回绝.可他还是需要权衡. 太平是他的同胞母妹.又是几代元老.更是这一朝的功臣.也是对他们父子二人有恩之人;时今她更是收服了羽林军的旧部.同时因为太子上次那一招的失利.也有一些人倒戈了太平. 因着这种种的关系.为了人心的安稳与局面的维系.他不得不顾及太平. 可他也明白.皇帝是绝对不能离开京都的…… 必须的.必须要寻一个缜密的方法.一方面稳住太平使她不至于心有怨愤.一方面得稳住隆基使隆基不会真正失利. 太上皇李旦再次使自己陷入了一种僵持不下的境地.他又一次的被这时局逼的做了难.有些时候他真的极想逃避.想要干脆抛开一切什么都不再管.干脆完全撒开手去把这乱局留给这两个龙争虎斗沒个伯仲的人.可身系的那一份责任与心头的理性束缚着他.不容许他这样做. 他只能煎熬.只能一次次的苦心绸缪、应付难題.他必须抵抗住这诸多的压力.兴许是來自太平的、兴许是來自皇帝李隆基的……这层出不穷的矛盾和麻烦当真使他几欲崩溃又决计不能崩溃. 试问这究竟得是拥有着怎样的大智慧、怀揣着怎样厚冗的内睿与异于常人的心性.才能做得到的事情.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君心难测、祸福未卜 () 秋十一月.太上皇李旦突然下旨.让才登基为帝沒多久的少帝李隆基做好准备、巡行边疆. 虽然圣旨已经下达.可又十分机巧的.并沒有说明巡行边疆的具体日期. 这便分外值得人玩味.这里边儿有相当大的弹性空间与回转余地…… 委实石破天惊的消息一传出.无异于为这秋急风紧的局势又隐隐的加注了一把力.使这本就动荡的局面愈发动荡、本就混沌的局面愈发难以揣测. 当朝皇帝与姑母太平公主之间的龙争虎斗.在当时的大唐王朝已经不是一个深宫禁苑里的秘密.随着矛盾的不断升级而早已公开化、且越來越不加避讳. 时今太上皇的旨意一下、消息一传出.长安坊里坊间的百姓们便起了一番议论.有人不无担心的只道:“当朝皇帝去戍边……恐怕时局.不大稳呐.” 接了这么一道犹如晴天霹雳的旨意之后.隆基默默然独坐半晌.任由心绪流转驱驰.待积累到一个极浓的点位后.忽地一下一拳擂在桌子上. 不用多想.他知道这是父亲又在他与太平之间搞那一套太极之法了.让他戍边是为了稳住太平.而不说明具体时间是为了稳住他李隆基. 虽然李旦是倾向自己这边儿的.可时至眼下太上皇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有那么重要么.这越來越纠葛、越來越混沌的局面.难道还能指望着一个太上皇來收整、來摆平. 真是可笑. 隆基觉的自己受够了.他不愿意整天处在冰火之中、不愿继续沒个止尽的面对着头顶悬剑的局势.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会有尽头.但是他除了惴惴不安、除了左右前后观望着谨慎行步之外.暂时又什么也做不了. 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僵持不下、谁都难受的局面.必须有一个办法作为突破口尽快的打破.否则.便是再多一刻都是徒劳无奈的折磨. . 当太上皇的意思传到了太平公主这里的时候.她那些纤纤的心思便起了辗转.在这同时也暗暗的松了口气. 让皇帝巡行边疆其实说白了也不是什么险恶非常的事情.就如她自己所说.唐朝的皇帝、李家的儿郎向來擅骑射且上了马背便英姿洒沓.莫说戍边.便是带兵御驾亲征的都大有着. 可重中之重不在这里.而是当前皇帝与太平公主之间持一个白恶化的局面.这瞬息万变的局势就显得很耐人寻味.所以这个时候皇帝突然被调离都城、巡行边疆.便免不得就加剧了人们的猜测、只觉的这里边儿意味颇深. 民心动摇.军心动荡.那么皇帝李隆基的处境就可谓是大大不利;那么太平公主这边儿所拥有的揽权机会也就越多.甚至伺机废帝都是有可能的…… 看样子这局面的天平又倾向到了太平公主这边儿.她喜悦之余也在暗暗后悔.当初若不是自己的鲁莽而把隆基反倒推上皇位.时今隆基若还是太子.她就可以好好儿利用上次刘幽求的机会.给太子判一个谋反的罪.纵是不死也得把他给废了. 可眼下李隆基毕竟是皇帝.只这身份上就占据了主要的优势.所以她决计不能有半点儿的倏忽.她必须一步一步将这脚下的路稳稳然的走好. . 看似皇帝准备戍边、局面随之发生逆转.可太上皇李旦又岂是个心机浅薄、毫无主意的. 沒多久后.李旦猝不及防的又下了一道旨.说皇帝巡行边疆的日期推迟到次年再从长计议. 这样一來.如果说上次李旦的那道一面让皇帝准备、一面又不说明具体时日的旨意.对于其心思尚有几分不明确的猜测.那么眼下这道旨意则明显看出了李旦对隆基的袒护、还有他根本就沒把皇帝戍边一事儿放在心上的真切态度. 显然的.所谓巡行边疆那原不过是对太平公主的敷衍.皇帝是不可能离开京都的.当初下那样的旨意不过是为了暂时安抚住太平公主的心.毕竟是李隆基那边儿先出了针对太平公主的刘幽求那件事.所以太平向他发难也是情理之中.李旦自然要顺着情理安抚一下.兴许当真的就也只是太平公主一个人. 明年再从长计议.却又哪儿还有什么计议.到了明年自然是一切搁置.提及都不会再提及. 太平心中真个是千万般的恨.她恨自己这位同胞的兄长对自己一再的敷衍.恨这父子二人怎么总也于暗地里同仇敌忾的一次次诓骗自己. 原本以为这次可以给皇帝一个教训、削弱皇帝的势力.却沒想到归根结底还是让她空欢喜一场. 而李隆基那边儿.对于父皇下达的旨意.其实沒有出乎他的意料.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摸明白了父皇的心思. 只是.风波诡异的时局不定什么时候就又会发生横生的逆转.或许是來自太平的、或许是來自外部任何一个势力的、又或许是像上次刘幽求的事情一样是來自他内部的……他在这一片混乱中辗转反侧摇摆不定.越來越沉淀了那一颗芜杂的心.暗暗觉的.总得下定一个最重要的决心.來亲自结束这痛苦的一切.他痛苦、太平亦痛苦、还有父皇还有所有人全都痛苦的一切. 可又始终都缺那么最后一把力.总也好似缺少一个将他推动、使他下定决心的这一把力. 应该是时机未到吧.隆基这样想着. 可究竟什么时候才是那个已然成熟的正确时机. 问天问地尽数不语.这个答案.只能蛰伏在隆基心底里…… 这要看他.什么时候能够继续狠一狠心.走出这灭绝人性、吞噬亲情、抛却道义、舍却良知与情识的.那一百步天阶已迈出九十九步之后的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何其难走.一如道家太极生两仪、首尾相连扣的阴阳鱼. 这最后的一步.是一切鸿蒙万物缘法和合的终结;也是全新风貌回归原点的.最新的、全新的.开始…… 首尾相扣、无始无终.起始也是终.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 宿命暗至 || 先天二年(公元713年)六月.皇帝李隆基突然收到一份甚是贵重的礼物.是他时今跻身在洛阳的部下张说.从东都洛阳寄來的. 这礼物装在一个精美的红木盒里.且之内有软款的红绫子悉心包裹.隆基打开木盒、解开红绫一看.是一把短刀…… 月华如洗.氤氲的有波光在这刀柄之上凛凛流转.散发出的森然冷意更显锐气逼人. 隆基的目光倏然一下就变得凌厉非常.他看着那短刀.身与心皆定住.良久之后.方见他神色肃然的缓缓点点头、即而又轻轻摇头. 心念叠起.他“啪”地一下阖住了盒子.侧过首去不再多看. 可视线可以避开.那纷踏的心事与摆在眼前的时局又如何做到不触碰、不多想. 即便他有多么的害怕触碰.即便他有怎样的不舍和到底的不忍.残酷的现实都已经堆叠在了这里.所有人都在等待他这个皇帝那一声最后的、也至为关键的令下. 刀是“了断”之意.且还是“武力”的象征.显然的.部下不远千里、这般迢迢的送來一把利刃作为礼物.是为打了一道暗语.是劝皇上.尽快以武力了断与太平公主之间这一段辗转牵绊了多时的瓜葛. . 月朗星稀的天幕之下.这美丽的帝国无处不在彰显着肆夜之后那处处繁花、别样繁华. 深夜里的长安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酒馆红楼缭绕着道不尽的笙歌管弦妩媚欢颜.长街曲巷间幽会的情人与叫卖的商贩又形成了别开生面的鲜活风情. 温软的夜风撩拨面靥.那暗自的妖娆无处不在…… 醉心于这一份精致的心碎.越是这笑语欢声阵阵充斥.便越是令这踽踽独行、孑然一身的年轻帝王感到嗜骨的孤独. 隆基着了玉色的疏袍.就此一人便装出宫. 漫步于夜色的长安街.感觉自己的心神并着魂魄都跟着彻底的放了空.就如此糊里糊涂的走着、梦着、醉着、醒着.目染着旁人的浮世清欢、耳聆着旁人的欢喜泠淙.他觉的自己是那唯一一个.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可怜人. 一倏然又恍如隔世.隔过这一片花雾迷蒙的梦幻之城.记忆的洪流随之漫溯.开始倒退着回归到最初的时刻.那年少稚嫩时也曾有过的、无邪的时日…… 不知道自己这身这心混混沌沌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只是凭着感觉、下意识的走了多久.隆基恍然间回了回神.觉的自己这身子有些乏了.下意识抬头一看.那双目却陡然定住……自己.居然就这么摇摇醒醒、走走停停的到了太平公主府. 幽远的夜风拂过了远方灯火阑珊的别样繁华.唤醒了这座鼎盛无边的存于梦寐的城. 就这时.隐在夜色里、蒙了一层暗灰的府门倏然一下洞开.旋即一席水红色鸾裙的太平黯黯然走出來. 顷刻间.那些浮华与繁花全部都被抛撇到了身后.倏然间一个极自然的抬目.二人四目相对. 太平愣了一愣. 隆基那心亦一起落. 他们之间好似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着.无论是再混沌的时局与再无端的机缘.他们总也能够就这般冥冥之中造化、宿命一样的一次次倏然聚首.聚首在猝不及防的浮世流转间. 隆基抬步.迎着月华.向着太平走过去. 暗影里.太平亦走过來.一步一步. 二人一明一暗.不缓不急.终于相会在光影的明暗交汇处. 他看着她.见她这一身大镶大滚的奢华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枯槁.她亦看着他.看他素衣玉袍也再做不得曾经的风中年少、潇洒翩翩. 恍惚间那隐匿在胸腔腹肺里的心甫地一动.双双的.又几乎在这同时.隆基抬手一把抱住了太平. 太平顺势倾身.又似乎就是在他主动拥抱她的同时.她亦起了不经意的动容.主动将柔曼的身子禁不住的往他怀心里靠.二人这般心系灵犀、不约而同. 夜色中、冷月下.两个当今世上最高贵的人、至为纯洁的性灵相逢在盛世浮华的明暗处.他们什么话也沒有说.相拥相抱.在凄凄夜风里站了好久好久. 倏然间.这温暖的怀抱驱散了曼身的微凉.却加重了心口的繁复:“杀了我.”太平呢喃.凤兮的眸子浮涌了迷离的雾.“杀了我……你的痛苦就结束了.我的痛苦也就结束了.”声音轻轻的.恰如永夜一阵徐徐的风. 隆基心念沉淀.沒有半点挣扎.是极顺势.这一瞬间他看清了真切的自己.蓦然发现原來这个答复居然是经久以來一早便镌刻在心底里的、血脉并着灵魂里的:“你给我听好.”他一字一句.至极的坚定之中带着利、发着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杀了你……绝对不会杀了你.你休想.”尾音骤落.定定的.磐石一般的赌咒.恰似镶嵌进她纤柔的灵魂里.作为來世彼此相见的印记. 太平的双眸被雾泽遮迷.红缯小口徐徐呓呓:“那如果.今天你死在这里呢.” 隆基牙关紧咬.四个字沒有半分犹豫.带着遒劲:“甘之如饴.” 恍然一下声息波及.心头那已经融化成水之后、最后半点儿固守的坚持也随之跟着消泯.身心与灵魂都在这一刻做了最彻底的沦陷. 倏然间.太平哭了.那肆意的眼泪不加收束.合着风儿一颗颗滴落在他开阔的肩头.顺着凤眸徐徐而下时带了几分胭脂气.湿了红阑干、也湿了他的衣.还有他的心. 旷远的风拂去了尘和沙.在彼一刻.应证了心头血刺穿之后最直白的隽永.还有那自初见时一路走到今日的这一段何其不易、何其值得珍惜也至为珍贵的娑婆世界一段情痴.这寸寸燃成灰烬也不得休的情念.清晰嗜骨照年华. 夜静谧.风过树.不远处的长安街正人流攒动、车水马龙.是一片可感可触似乎可以随时溶入、相隔咫尺的幸福人间.对于他们.偏生那又是一处这一辈子都够不着、摸不到、走不近、更溶入不进去的渺渺然杳远天边. 隆基的身与魂也被这至为温柔的缠情之泪缓缓浸湿.那朗朗的双目沁出斑驳的泪. 他亦哭了.不同于她不再压抑、不再掩饰的放肆且宣泄的哀吟.他的哭是无声的.一滴一滴、一颗一颗.顺着生红的眼眶徐徐然的滑下來.一下下的滴落.与她晶耀的泪水融合在一起.一寸寸的生生灼伤了他的心、他的魂、他的爱、他的情、他的恨、他的怨、他的一切. 还有……她的一切.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使出障眼法、公主夜惊梦 () 温软的阳光灌溉进这恢宏的殿宇.在临着牡丹绣屏旁靠着窗子的地方.淡妆的王皇后亲自倒酒.那纤纤的腕子在阳光下被衬托的恍如透明一样. 在她面前溶溶的暖光濡染之下.坐着一个人.那人肤若凝脂、口如含丹、睛眸微挑且自有一段精气神抖擞在内.美的不是凡间所常见. 这个俊美的男子.正是辗转于多位主子之间屹立不倒、官路恒通.在韦后倒台之后这些年來又新巴结上太平公主、成为太平公主平素聊以解闷儿的头号男宠的.崔湜.崔大人. 那一盏酒已经倒满.王皇后亲自将酒盏递于了崔湜.转眸时刚好有一抹微阳隔过窗子筛洒进來.她便一莞尔、声波温款:“崔公子且看.时今这长安的景致委实是美.就如同公子早年所说那样.真个是‘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呢.” 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下.轻轻嗅着空气里飘曳幽幽的花香.这情这景显得何其闲适、又何其恣意. 崔湜颔首.勾了勾那俊美的嘴唇.神容如风、姿态恣意:“皇后娘娘如此客气.请臣下饮宴、共赏这美景.”一抬目.眼底积蓄着万种的别样风情.“这般抬举臣下.令臣下实在惶恐.”他笑容慢溢.恰如牡丹于唇畔开出了花. 崔湜嘴上说着这不迭的惶恐.可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委实看不出一点儿的惶恐. 皇后也不在意他这分明的口不对心.只将身徐徐然落座.又向他微颔首.启口时神色浅定:“本宫找你來.是真的有事情.”声息微默. 崔湜眼睑甫然抬起來. 王皇后这双眼睛亦是正色.那神容在这一刻变得极是肃穆.她颔首.声音定定的:“本宫知道崔大人你满腹才华.”又顿一顿.身子向他前探了一些.眸波生凛.“可是你要想清楚.皇上毕竟是皇上.你跟在太平公主身边帮扶.不如跟着皇上……更有前途呢.”落言时拉长了声息.似乎话里有话、又似乎是给崔湜留有一定的想像空间.即而一顿. 时至眼下.皇后亲邀的这一场赏宴为的是什么、真意又是什么.崔湜陡然便明白.其实自皇后邀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在忖度、思量这个问題.并依稀是明白的.时今看來.果然是不出自己所料.这是在拉拢自己. 果然是妇道人家.以自以为是的聪明想要帮着丈夫拉拢人心.居然都拉到了他这个跟太平公主关系绝对的人头上了. 同时也看得出当今皇帝的处境有多么被动、多么无力.崔湜免不得心生鄙夷.但他很是聪颖.面上微微定了一下之后.便对皇后说了句颇有回旋余地的话:“皇后娘娘的好意.臣下怎么能不心领.”唇畔笑意依旧温软.神容拿捏的恰到好处、客气又疏离.“请.容臣下回府之后想想可好.”于此便告退. 王皇后便也沒有多说什么.含笑颔首、目视他离去. 待那崔湜已然走远、室内静谧时.隆基忽而从软黄色的帏幕后一步步走出來. 王皇后回身.迎着隆基行了几步过去.向他颔首、神色规整:“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这佞臣回去之后就该去向他那主子禀报.说陛下已经黔驴技穷.居然已经毫无办法到直接拉拢公主身边儿人的地步了.”勾唇一笑.带着微微的哂. 隆基向她点点头:“你做的很好.” 是.这一切都是皇帝与皇后酝酿好的一场心计.隆基让自己的皇后帮着自己演一出戏.假意拉拢太平首屈一指的男宠崔湜.当然他知道这崔湜是拉不过來的.所以这拉拢是假.他就是为了让这自作聪明的佞臣回去、向太平那边儿传个话.说是皇后帮着皇帝拉拢了他云云…… 这样做的真正目的意在放一枚烟雾弹.好让太平看扁了皇上.认为皇上当真已经被逼至角落、毫无办法.从而放松了戒备.而隆基之所以不自己上场.而是让妻子前去.是因太平心思玲珑.谁也知道崔湜拉拢不过來.如果隆基还是去拉拢.太平难免会看穿他这出戏背后的真正意图;而换做是皇后.太平则会认为这是一个妇道人家自作聪明的戏码. 王皇后抬眸.眼底浮动一抹缱绻:“臣妾只愿以一己之力.为陛下多做一些什么.”旋即微定.声色压低、尽显逼仄.“明天的计划.一定会非常顺利的.” 隆基心口甫动.旋即暗暗的握紧了拳心……成败.就在明天一举了. 就在这一瞬间.何其无奈又何其作弄的. 这是多么相似的一种氛围、一种场景.忽然的.顺着氤氲生波、堆叠而至的记忆的洪流.他想起了曾经与太平联手发动唐隆政.变的前一晚.那天晚上.他与她两个人守着轩窗看那翩然而至的一场流星雨…… 若是时光当真可以永远的停留在那一刻.又该有多好呢. 那一刻决计不是他与她这漫长一生交集里最美、最刻骨铭心的一刻.但却是何其记忆深刻的一刻.充斥着激动、悸动、喜悦、彷徨、笃定、担忧、勇往直前、还有一点点微微的怯……太多太多相悖的、且极端的东西. 可是要他们彼此陪伴在彼此的身边.那心头万千的芜杂与纷扰便倏然全都压制不见. 那一刻.流星划过天际.带起一片灿然.瞬间的璀璨使整个天地在那一刻都全部沒了颜色.他微侧目.便看到那极致的灿光里映出她那一张桃色绝丽的脸.那一刻他忽然就想.他是真的那么想过.想若是永久的、永远都停留在这一刻.只这一刻.该多好呢. 隆基闭上了眼睛.内心盛落了万顷的繁华与无边的寥廓. 放眼当下.此情此景与那天那夜何其相似却又终究不是.故而这每一刻于他來说都是一种深深的、凌迟般的折磨. 同境.不同人. 惆怅此情难寄托…… . 太平倏然惊醒. 在这无边的长夜与幽冷的色调里.她惶然的睁大了一双如斯的媚眼.冷汗涔涔、气喘吁吁. 莫名其妙的陡一失惊.猝地于那不太安稳的梦寐里就此醒來.却又无端的不知道自己方才是做了怎样的噩梦.她下意识抬手抚了抚额头.神绪纷杂、心口亏空. 就在这周遭流转着的稀薄的雾气与袅袅的安神香中.似乎隐匿着一场颠覆天地、一触即发的大秘密……总有种异样的不祥预感.隐隐的、徐徐然缓缓然拨动她此刻脆弱且敏感的心房. 总觉的.会发生什么与以往不同的事情……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剑拔弩张 || 太阳升起來了.那艳丽的色彩并蒂着无边的璀丽倏然间晕染过天边.起初只是一道嫩色的红.即而那殷殷的边缘便被裹挟着起了一圈稀薄的金.即而那金丝便由少聚多、颜色也跟着由浅至浓.灼灼的光芒撒针一般无边扩散.璀璀然遮迷了周遭万物.顷刻.那如轮旭日便陡一下钻出了厚冗云峦.以其自身流转亘古的光和热包裹住这片清寂的河山. 暗夜里一切冷凝与肃杀全部都在这一刻退了去.只余下成阵的温暖与无边的壮丽.带着慰籍心底的感动与震撼.唤醒了那久睡的景致.使其恢复了往日的颜色.流转、呈现出无比的生动又无比的光鲜. 这一天.是先天二年七月三日.清晨. 皇上李隆基忽然急召手下.列阵于前、昂首睥睨间扬声稳健:“线人回禀.太平公主其心不轨.已准备于明日发动政.变.为了国祚安稳、社稷安定.今日朕便带领诸臣铲除奸邪、肃清门户.” 这场缜密酝酿的局并非如看起來这般的仓促.这林立的军兵也是一早便已打好了招呼.皇上这朗然的一声才一落下.便听众人附和与欢呼之声齐齐响起來.在这清晨日出大镶大滚的暖金与繁华之下.倏然震了云峦、响彻了九霄. 在这边儿点将之后.隆基带着士气鼓鼓的兵军坐镇武德殿.召见太平公主手下两位羽林将军. 待那二位浑不知情、也不敢推拒不见的将军才一入殿觐见.便是那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弹指间二将军身首异处、顷刻毙命.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这禁军将领已被诛杀.随之而來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那一干兵卒都是听任上级调度的.他们沒有自己的个人意愿、也不能有个人意愿.因为力量太微弱. 时今将领一死.北衙禁军顿然现出群龙无首之态.又早有专人在这同时往军中传旨.言着那二将军归心太平公主、欲行不轨之事已被皇帝赐死;而兵丁无辜.若愿归顺.皇帝既往不咎. 即便是听任上级调度.可归根结底这卫队也都是皇帝的卫队.沒有谁会放着安生的日子不过.莫名其妙便去跟皇帝做对. 接旨之后.兵丁士卒之中当即便“哗啦啦”跪倒一片.嵩呼万岁声浪浪不迭.北衙禁军尽数归心皇帝阵下. 这边儿隆基在取了两个将军的首级之后.军中士气大涨. 隆基沒有停顿分毫.当即便拥兵浩浩荡荡赶往朝堂. 是时正值早朝的时刻.一众文武看到皇帝居然带兵前來.顿然一下便木在了当地里. 周遭空气在这一刻陡然变得沉淀.僵僵的逼仄之感夹杂着稀薄的血腥味儿扑面而來.还不待他们有所反应.便是“刷啦啦”的一声.已被寒光剑架于颈上. 如是干脆利落.隆基一声令下.剑影共刀光交错、嘶喊共血色横飞.转眼间.太平公主一派朝臣尽数死于非命. . 一大清早的.皇帝李隆基那边儿便猝不及防的整出了如此大的响动.居于深宫内殿的太上皇李旦这边儿亦有宫人前來报信. 旦沒有嗜睡的习惯.此时已起了身子.却在这时见那宫人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只不迭道着皇上带兵一路由北至南浩浩荡荡的杀了过來. 倏然的心潮起落.那剧烈的感怀与充斥的心浪也只是一瞬间便落下.不知是因早在唐隆政.变时就看清了儿子的手段、还是因这阵子以來对隆基百般隐忍之下会行何事已有猜度.亦或者是两者都有.这一瞬在听闻皇帝那边儿有了这般直白的举动.李旦无论是神情还是内心.竟都很快便不起了一丝波澜. 他整个人都定定的.一派云淡风轻的、闲闲然的模样.这模样并非故作.也决计沒有半点儿刻意装腔作势的浮虚.而是真切的心境.是最自然的情态流露. 世事的翻云覆雨、人世的离合辗转.早已令他学会了平和处世、淡看一切.他历经过狠戾残酷的有硝烟亦或沒硝烟的战斗.自然也可以从容面对生死大局的宿命. “陛下.”见李旦这边儿不动不言.神容态度一如平素不见变却.那贴身服侍的宦官陡地一下跪在了他的面前.声泪俱下的唤他一声.“皇上那边儿局势不大明朗.请太上皇速速离开.” 周遭流转的空气已经凝固.可一任再肃杀与残酷的氛围都动摇不得李旦净水琉璃般规整平和的一怀心境.他沒有动.颔首淡淡的道了一句:“朕不会走.朕就在这里等着三郎.”不高的声音.也不算沉.稳稳的.只是稳稳的. 他不会走.为什么要走.走到哪里去. 他不会是一个被儿子逼走、逼死的落败君王.而他的三郎也不会是一个冷面无情、六亲不认到连孝道都拂逆的阴鸷豺狼. 他不走.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儿子过來.等着儿子将那无边心事、万语千言以一种自有他道理的方式.同他这个父亲做了最直白也最无粉饰的、慰籍灵魂深处的通透交流…… “太上皇.”那宦官的声音已然歇斯底里.贴身服侍了李旦这么久.对于他的素性已然摸的清楚非常.宦官明白.太上皇决定了的事情、下定了的决心.便会沿着一条近乎偏执的路一直走到底.便是凭任何人、任何事都再难以将他拉回來.“请太上皇三思.请太上皇三思呐.”又是一拜.旋即以额触地不断叩首. 一殿宫人亦跟着簌簌然的跪了下來.劝阻与叩首之声不绝于耳.在这初阳才升的朗然晨曦听來看來何其哀凉.又因被包裹在艳阳投洒下的无边暖意之中而显得何其壮烈. 却.一任局势湍急、千钧一发、泰山崩摧.主位之上的太上皇李旦亦不动不言、主意自成. 温软的天光耀在他淡然且从容的面上.那暖暖的橘色与眼前这缓缓波及的危险局势那样不着边际.一切一切看在眼里怎生都不合时宜.却又因此而被充斥进许多种相悖的极端里.相辅相成交织堆叠出一种煞是诡异的、别样柔美. 那么从容.那么肃穆.那么悲壮……又那么神圣.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心绪万千,太上皇被动 -- 就在这电光火石、局势瞬息万变且危险层叠递近的时刻.忽而有那守在殿外的宫人急急然奔身进來.对着李旦跪下报说:“兵部尚书郭元振请求觐见.” 肃穆中的李旦牵了牵神.心中氲过一丝浅浅的不解.那边儿隆基正在逐步过來.这边儿他太上皇的处境更是未为可知.这时居然有朝臣堪堪的跑來入见自己.却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他须臾忖度.便颔首召见. 这位郭元振郭大人素对李旦耿耿忠心.待行步进來之后.向李旦行了一个规整礼仪.旋即突然便跪下去. 旦颔首.将目光定格在他如是变得肃穆且冷然的面孔上.有这么一瞬间.旦隐隐的感知到了一种别样的味道.他心照不宣.启口淡淡然示意他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郭元振的一张脸在光影的流转中显得时明时暗.又是一个微微垂首的姿态.故而面上的真实神情不大能够看得真切.又不知道是不是心境使然的缘故.只觉的这个人亦是镇定且藏着弥深意味. “太上皇.”郭大人稳稳开口.嗓音有些黯淡.即而又陡地一下扬了语气充斥了一脉激昂.“太平公主意欲举兵起义、废掉太上皇与皇帝.自立为女帝.”就这时猝一抬目.眼底噙着如炬的火焰似乎要焚毁这世间的一切.后续字句陡然变得频率急促却不知沉稳着重.“皇上已经奉太上皇之命带兵诛杀逆臣乱党.请太上皇不必惊慌.”落言又一颔首.尾音干脆. 不长的一番话.却已把其中意味阐述的分外明朗. 主位上的李旦那一颗心随着郭元振字句的吐露.而一层层的往下沉淀.事已至此.皇帝李隆基那边儿这一场兴兵宫禁为的是什么.已经再清楚不过.而若是针对太平公主.又为何要向太上皇这边儿一路波及过來.背后重叠着的真意.也是昭著的…… 隆基的目标不是太平.而是太平手里的权;同样.作为太上皇的李旦.手里亦握有着隆基想要夺回的权势. 这一场突忽而起的事态.这一场苦心酝酿的局.其间充斥着多少精心的设计与缜密的计算. 从头到尾.由缘起到具体再到最后所必然要承受的一个结局.李旦也在这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李旦何时派隆基去杀太平.太平又何时谋.反.李旦的心里早如明镜.当今眼下这动了大阵仗的行事.不过是当日唐隆年间讨伐韦后时那一场突变的历史重演…… 郭元振注意到了太上皇面色一闪而过的微妙变化.谁都是明白人.对这局势自然解得过许多真意.既然如此.那对于一些已成定局、不可能再逆转的事情.是不是也一并看得明白. 郭元振敛敛目色.心神愈发有了个辗转后的沉淀.他抬手作揖.启口接了前话稳稳然干练着继续:“臣奉皇上之命.保护太上皇前往承天门坐镇指挥.” 果然.对于李旦这个父亲的去处.隆基一早就有安排.虽然这样的安排.李旦一时半会子不能完全解过其中意、也委实沒有半点儿心力去解其中意. 李旦沒有过多理会这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自脱离了他、转投于隆基帐下的郭大人.同时心里有点儿玩味.忽然觉的自己这个三儿子还真是很有手段.他李旦自认城府渊深、心思缜密.可归根结底.还是敌不过这一浪胜一浪的后來者.儿子就在他眼皮底下缜密筹谋、快速动作.他居然一点儿都无法事先预知到.一如当年诛韦一事一样. 被第二块儿石头绊倒的人.是纯粹的愚者.而他李旦.却真真正正的是第二次.栽倒在了他一向赏识、苦心栽培的好儿子手里. “皇上要怎样行事.自有他自己的一段意愿.”他侧目.那目光顺势落在屏风前吞吐云雾的香鼎间.眉目好似瞬时染了霜雪微凉.“朕哪里都不去.承天门那里也委实不需要朕的坐镇指导.”那尾音还是定定的一落下.带着些若有若无的讥诮.又似乎只是顺势的一叹做了暗自的释然. 李旦有着自己的坚持、自己的认定.可这一次郭元振是奉了皇上李隆基的命令.更明白太上皇也是皇上施行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道关卡.所以他不得不做了恶人、一路继续相逼:“陛下.”声息略定.心神也微微一收整.郭元振看定了李旦的眼睛.近乎一字一句.背后蕴含深意.“皇上请太上皇在承天门稍等.他会在承天门与陛下汇合.” 听來淡写轻描甚是平淡无奇.可李旦自有意会.倏然间他好像明白些什么.似乎自己这个太上皇的名头.亦是被隆基给算计了进去…… 在起身的那一刻.琉璃般的心性多少还是沾染了沉冗的、潮水般的思潮.李旦做了妥协.跟着郭元振背向隆基波及的人马.一路向承天门的方向而去. 他到底还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七情六欲、烟火迷离.是行走于娑婆世间的每一个性灵都无法遁逃的自性的网. 一路上.李旦的心情委实是繁复的.并不长的一段路.却似乎要耗尽这一生的经历來极认真的走. 他是欣慰的.又是哀伤的…… 欣慰儿子时今的成熟.是帝王.多情与怀柔便是最大的忌讳.他的三郎沒有辜负他的期许.终于斩断了自性人性双重的束缚.蜕变的越來越像一位真正的天子、可以做到真正的独当一面.这是一种反复磨洗与历尽劫灰之后.疯了、狂了、痛了、伤了、自以为就此彻底的沦陷于亘古黑暗与一片死阴之后.凤凰涅磐、生就出最斑斓最璀璨也美丽至极锋芒至极的羽翼的重获新生. 可哀伤与凄凉却是.却最是.儿子最终.还是忤逆了他这个父亲. 一个人的心性究竟可以多坚韧.一个人的素性又究竟可以多坚强. 一次弥深的伤害.需要以整个余生去平复、去包容;可旧伤未好便又重添新伤之下.又该以怎样哀凉的无望去重新记取这一切. 他可以纵容这个儿子所有的任性.直到他上一次杀了上官婉儿、间接的要了他这个父亲的命.他……也依旧还是可以一步一步重新去将他宽宥.去.将他接纳. 这一次.这风声紧密时局涉水之下因缘滋生出的又一场变革天地的局.他却又该以怎样的姿态与心性去看待、去从长计议. 他累了.他也倦了.他委实无力了.无力去思无力去想无力去定夺这一切了.他只能再一次的.再一次的……无情无态无悲无喜. 茫茫天地、乾坤宇宙.这娑婆世上踽踽独行的他.归根结底.又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人.就是只有他一个人……那份旷古的、驱不散抹不去的孤绝.命中注定是他的背负. 命盘无极.天道恢恢.这个中的玄妙.到底不是辗转苦海久不得出的区区凡人可以承受……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多谢太上皇,深明大义! () 在这曙色泠泠、天光清冽的肆夜之后黎明之下.在这肃杀阵阵、惨雾愁云的凄凄宫道.太上皇李旦持着沉冗的心境、厚重的情绪.在臣子郭元振的陪同下.一路上了承天门. 几乎就是前后脚的时间交错.皇上李隆基也已带兵将门楼死死的包围住. 成阵的晨风自远之又远方一层层的撩拨过來.吹鼓的人衣袍簌簌、鬓发扬扬. 旦站在高处.颔首凝目.看着三郎李隆基一路向自己这边儿稳稳的过來.看着他骑马扬鞭、那发冠上一点璀然的亮色好似利剪划破了暗沉的世界.看着他辩驳不清神色的面孔间笼了一层淡淡的烟尘. 这个孩子长大了.自己的儿子真的是长大了.他出落的挺拔如玉、俊朗卓绝.他的手段也越來越干净和利落.他是真的沿顺着冥冥中某种天命的召唤一路坦缓前进、一路稳稳然的行至了那个合该由他登临的顶峰. 旦嘴角微勾、浅浅含笑.那心境是怎样的沉淀.又是怎样的隐隐作弄.这张面孔含笑微殇.即而又成了一片漠漠.沒有表情. 事态是残酷的.时局与动机包括那个最终的结果也都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隆基要杀太平不假;但同时.隆基也要李旦的权利.可是现在.隆基需要控制住太上皇李旦.举着太上皇的这面大旗肃清天下.故而李旦.也是隆基这整场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极重要、极关键的一枚棋子…… 他成了儿子攀登政权顶峰的那最后一枚棋子.这到底是该悲凉、还是该荣幸. “打开城门.”李旦侧首.声色淡然的吩咐了一句.“迎皇帝上來.”不重不轻.威仪尤在.不容置疑. 那一侧的侍从被太上皇的阵仗吓住.即便是如此险峻的情势.也依旧沒敢拂逆太上皇的旨意. 当那城门缓缓然打开.顺着一点星芒投向大地、渐渐扩大的光亮.隆基翻身下马.穿过那羽林战甲着体、严整林立两侧的军士阵仗.一步一步上了承天门的门楼. 隆基的面孔有如深秋里凝练成冰的静水.那样凝固不化的肃穆、庄严.同时又是那样积蓄颇深的冷凝、清漠. 流光千转、暗影微动.他在这一瞬间感觉自己沒了感情也失了心丢了魂儿.他不知道自己的那点儿情识飘曳向了何处.故而也无所谓无颜面见自己的父亲. 有些时候他也会幽幽的想.自己当真是极狠戾的一个人.为了那个执着在心、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那样动辄不移的认定的目标.他似乎可以辜负天下所有人.包括他爱的以及爱他的.甚至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在距离李旦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隆基跪下去.一身的战甲折射了月光的洗礼.随着身体的动作而耀出粼粼的波浪.璀璨的金光跌碎在眼帘里.顺着波及、刺痛了沉闷的内心. 怎么也沒有想到过.父子之间有朝一日.居然会是在这样的格局、这样的环境下一立一跪面对彼此. 又兴许是翻涌的情潮在心底深处堆叠的太过沉冗.这苦心又无奈、受制于命运辗转不得自由的父子俩.谁都仿佛心境澄明、沒有了半点喜悦或者是悲伤了. 微风过面.带起微微的冷.李旦颔首.声音淡淡然:“三郎啊.”这一声氤氲过口齿的唤.好似幽幽的叹息.他定睛.声音不像是无奈.倒仿佛流露着隐隐的鼓励.“往后的事情该怎样做.你自己决定吧.” 隆基心念一动.目光噙了一抹惶然的甫一抬首. 父亲的反应令他吃惊.月光中父亲的面孔显得别样柔和.倒把其间那一份凝重感作弄的涣散了不少. 倏然间声息全无.只有微微风声在周遭流转变幻.这对父子隔过微光与暗影定定对望.眼底深处浮动的情态都有着良多的蕴含.似乎隐隐会心、又似乎什么都无法明白. 一阵沉默后.隆基心念一沉.抿抿唇畔.又猝地抱拳展眉启口扬声:“多谢太上皇.深明大义.”朗朗的声色.这一句话.阻隔了万千徒然的兜转.有点儿残酷、却很是直白. 旦在这个时候抬步向儿子走过去.不缓不急.足步间夹着一股沉稳:“罢了……”至隆基近前.他一叹后颔首.声色沉仄.带着长辈对于晚辈的劝诫和嘱咐.“不要伤害太平.毕竟朕就剩太平这么一个妹妹了……”尾音幽幽的.如一阵夜里的风. 这是李旦这一刻心之所至后.自然而然浮起的情念. 隆基依旧跪着不曾起來.只觉这双膝有千斤的沉.他已无力起身、甚至已经无力思考.走到这一步.到底还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多的解释和辩驳都是无聊的借口、都是无力的苍凉.他却又还能说什么. 父亲的声音又于头顶缓缓且稳稳的起來.旦音色不变.却隐含了几分父子间挣脱心灵束缚的贴己:“朕让你放过太平.不是为别的.是为你着想.”一句略顿. 隆基陡一抬目.眼底微有华光暗动. 旦颔首继续.那双眼睛定格在儿子浮荡的眉目间.一句一顿:“人艰不拆.生命已经这样苦涩.只有在她面前.你才是快乐的.”合该苍凉的句子.此刻自李旦口里言出來.却倏然就带了智者洞悉一切的风范. 这让隆基身心发颤.他不敢多动声色.他怕自己稍稍一个不留神间便暴露了那份脆弱.那份他不愿、也不敢承认的脆弱.可内心一脉奔腾的动容.却如驰骋的万马挣脱了束缚的缰绳.令他就要经受不住. 李旦稳然继续:“你杀了她.难道要让自己一辈子.都永远不会再有快乐.”重音落在“一辈子”这三个字上. 一辈子…… 李旦也是从失去挚爱的痛苦中历经过的人.他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延续自己的悲凉.他不愿他的后人如他一样.纵手掌日月乾坤、坐拥如画江山.却沒有那个可以使自己忧、自己惆、自己喜、自己悲、自己欲罢不能、自己因她颦眉亦或展颜便跟着颦眉亦或展颜的人在身边.那么这看似活色生光繁华鼎盛的一切.又都还有什么真切的用处. 沒有.这壮烈河山恢宏胜景在眼里不过都是一片灰白的黯淡与破碎的凋零.除了这无力也无望、一生嗜骨又吞沒心智以及灵魂的苦海挣扎外.什么.什么都沒有.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无力回天,太平执念不愿醒 || 父亲的心境是何其的沧桑.这过來人却也不止李旦一个. 隆基依旧还是起了心动了念.曙色里沉沉颔首.心念如烙. 他不会杀太平.他怎么会.不会的…… 他说过.这一辈子都不会杀她.她休想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痛苦.之后却把无边的痛苦留给他一个人來承受.休想. …… 始至时今.虽然太平公主其势广大.七位宰相五出其门、且北衙禁军中两位将军又都是她的手下.这等势力可谓是文武兵权并着资历和功绩尽数叫她占了尽.隆基与她相比起來根本就是势单力薄不堪一击. 可是因为隆基百密无疏的计策.在起事一开始时就果断的杀了两大羽林将军、顺带收复了北衙禁军众将士;即而又控制住了太上皇. 故此.局面发生了四两拨千斤的逆转.皇帝李隆基此刻俨然已控制住了整个局面. 而喧喧咄咄如日中天的太平公主.俨然已经走向绝境、无力回天. . 就在皇帝李隆基突忽起事、在宫里斩杀诸多太平旗下高官大员的同时.太平公主府里早已乱作一团. 她充分学习了母亲武皇当年遍布眼线的招数.可一任她这边儿铺陈的再紧密.到底也是在皇上那边儿已经开始真切行动后才恍然发现了端倪.待线人匆匆向她回禀的时候.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的彻彻底底. 微光下、夜色里.太平端着身子颓颓的靠着绣屏落座.那若兮的双眸中噙着一抹强持的凛然.她不相信.委实不敢相信这一切的一切.惶然间只觉这一切都是一场午夜贪睡、沉而未醒的梦. 她整个人已经僵僵的定住了.她委实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她只是在等待.等待次日黎明时那第一缕阳光滑过地面的同时.这一场夜半深坠的可怕噩梦就会顺应着暖阳的召唤而昙然醒來. 虽然此刻分明是清晨已至、天色大亮.可她仍旧下意识的以为这不过是梦中的场景.而整个世界其实还沉睡在深色的黑暗里. 待得那真正的天亮之时.待那时.这一切的一切又都还是先前的样子.沒有什么不同、沒有半点儿的不同. 一定是的.一定是…… 可她不会知道.她的天幕.再也不会亮起來了.而那些蛰伏于肆夜红楼、沉睡于玄影虚空间的她的世界.将会就这么永远的.永远的沉睡下去. 府内不断有侍从婢女卷着衣物及盘缠匆匆的往外奔逃.而太平的身边亦有几个忠心的亲信围绕着她、苦苦劝她权且离开.赶在皇上的大军还不曾來得及管顾公主府时离开. 李隆基之所以沒有把太平这边儿考虑进去、而是全心投入到大明宫中战斗.是因为他手下的人不是很多.分不出一些精力來顾及公主府.但是.当隆基那边儿已经稳住了大明宫、杀死了该杀的人、控制了太上皇之后.必定会出宫一路往太平公主府中过來.那个时候.等待太平公主的结局会如当年的韦太后、安乐公主一样惨淡而凄烈.甚至更甚. 可一任众人如何动情劝慰.太平这边儿都俨如泥胎木塑一般不作回应.似乎已被这横生时局打击的呆傻无态.又似乎是自有着一段主意落在心里. 可无论怎样.时今都一定是走为上策. 终于经不得这部众们的一劝再劝.太平惶惶然的抬眸.面上尽是凌乱之态:“我哪里都不去.”她的声音轻轻的.像一股风、如一丝雾.即而那颓然的眸子陡地闪过凛利精光.声息失态般陡地一扬.“我哪里都不去.不去.”最后那两个字更是带起了弥深的心曲.似乎胸腔肺腑里所有的积蓄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还不及众人有所反应.太平猝地一下起了身子.抬手拿起小桌上的青花瓶.对着地面猛地一下狠力摔下去. 顷刻.破碎的瓷片迸溅了一地. 众人惶然间.太平俯身拾起其中一块儿凛冽的瓷片.即而那双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瞬的恐惧.再即而那张花一样的脸变得极其疯狂而狰狞:“这是梦.只要本宫刎颈自尽.这个梦就会醒來.就一定会醒來.”那是极快且极不能防备的一个速度.她的素指因将瓷片捏的太紧而滑出了丝丝血痕.旋即以那锋利瓷片向着白净的脖颈一下子划过去.发着狠、不遗余力的刺过去. …… 她的梦醒來了.委实是醒來了. 梦醒之后的世界是那样芬芳旖旎、气息鲜活.她看见成阵的牡丹花开遍了山野.看到繁华与安详的气息流转遍布着长安街道的每一处角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安然、美好、恬适、惬意……在这一片蓬莱般的世界里.來俊臣和李隆基就立在不远方.二人皆是少年时的姿容风度、翩翩不减.他们以最纯真与动人的笑颜向她示意.隔过晨光与轻雾向她招手.轻轻的、软款且颇为撩拨的唤着她:“令月.令月……” 陡然一下.就在锋利的瓷片眼看着便要触及那柔软的脖颈时.随着一个钳制的力道扼住了她的手腕.眼前一切美好的幻象尽数消退. 铮地一下.太平跌落到眼前这真切的现实.却看到一个陌生的汉子死死握住她的手腕.即而甫一用力.她的手指下意识一松弛、碎瓷片便落了地. “你是何人.”骤回现实的一刻.太平周身那凛冽的锋芒便也极快跟着回來.对这束缚自己手腕的來者怒目而斥. 那人却并未将她放开.只一把将她拉过了自己近前.在她下意识失惊不迭时颔首定定、微微的小声却清晰的告诉她:“臣是奉了皇上的命令.來带公主走的.”声音机谨. 太平蓦地一下愣住. 奉了皇上的命令.带她走…… 是走.而不是抓她回去.是三郎安排了专人.特意不动声色的急急然赶到公主府.來带她走. 借着太平这下意识的一阵错愕与懵怔间.那人已半点都不由她分说.强行架着她一路步履匆促的出了内室.自公主府偏门很快便出去.干练且顺势的上了那一驾早已停靠在那里的马车. 马鞭一扬.轻车随即而去.飞起一层层稀薄的尘土.在溶色的阳光中显得那样惹人注目.不过终究都是些微小的颗粒.这世界又是何其浩瀚、何其庞大.游.走的尘埃从來就掀不起半点儿真正的波澜…… 这一切的计划.早在这场举事构思的同时.便已经精心安排了好.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 结束了.这乱糟糟、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切. 空空荡荡的太平公主府里.年轻的皇帝顺着一簇簇恍若开花的光影起落.负手于后、不断踱步. 斯人已经不再.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何其亲切.似乎总能由小见大的自这之中影影绰绰的.便寻到了她的影子.她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 可当他心下一喜.迫不及待的凑上前去细细的看、要将她深深的拥入怀中时.那幻影却倏然一下很快不见.只余下一道跃动辗转、浮扬幻灭的浮世微光…… 隆基感觉自己快疯了.就要疯了.被这炽热的情.潮生生折磨的整个人都是一片彻底的填满、倏然又觉的那颗心是那样的空茫. 他并沒有下令追捉出逃的太平公主.那原就是他安排了人前去于刀光剑影中接走太平、护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为她安排好了后世的一切.预留了足够她在民间任何一个地方安稳度日、余生富足的一笔财物.可唯独的.他命令那得了他的授意前去接走太平公主的人.不要告诉他将太平安置在了哪里. 他不想知道那个女人她在哪里.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他不要知道她在哪里.也决计不能知道.因为他怕.怕有一天自己沒忍住会去找她;更怕有一天自己的yuwang与戒备心会忍不住、会真的……杀了她. 他怕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这是一段注定无果的缘法;同时他的理性与感性一直都在做僵持不下的争斗.他怕自己这所有的一切有一日会因她而功亏一篑.却也同样害怕她的鲜血沾染在自己双手之后会成为他永生永世、避无可避的一场噩梦. 就在这处处都充斥着她的气息、流转着她一颦一笑姿容倩影的公主府里.他时皱眉、时微笑.慢慢的.陷入了一个人独自的回忆当中去…… 如果往昔当真可为引、回忆当真可煮酒.他想.他与她之间这一坛尘封地底十几年的酒.时今一定已经发酵成陈年的珍馐.似乎都不需去浅饮一口.似乎只消去隐隐的触及那一阵飘曳的酒香.整个人便都会醉了. 隆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的离开了太平公主府的.回了大明宫之后.他只觉这个身子这颗心都已无力再承受半点儿的朝來急雨晚來风.然而胸腔里升腾起一团炽热的火.驱驰着他不由自主便想要见到一个人.迫切的想要见到一个人…… 隆基來到了百福殿里.自上次起兵回还之后.他便将父亲李旦安置在了百福殿. 他并沒有难为自己苦心昭著的父亲.只是将真正的实权掌控在了自己的手里. 旦的心境似乎从头到尾都沒有泛起过半点儿的波澜.似乎本是一位大智者对宿世天命一早的洞悉.他正凝目默默的看那一道盛放争春的牡丹绣屏.那富贵倾城的牡丹一任开得再繁复、再惹眼.到了最终花期一过.却也逃不过一个彻底凋零的命途. 隆基抬手不动声色的退了这一殿的宫人.并未让他们发出声息惊扰了太上皇的安宁. 可父子连心.旦还是极快便感知到儿子向自己走过來.他不急于转身.只是缓缓然的侧了侧目.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缭绕着茉莉并着安神香的一抹雾霭里.依稀瞧见隆基眉目有微微的潮红. 旦心口微定.即而转过了身向他走过去. 隆基亦走过來. 父子两个迎着彼此站定了身子.即而很快的.心头那一脉积蓄的情绪再也做不得压制.隆基顺应的感性的驱驰.抛开一切礼制的束缚与尴尬的情态.倾身抱住父亲.一如幼时每一次惹了伤心事、受了委屈一样.在旦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微光缓缓流动如瀑.这一瞬.脑里心里那积蓄的过往齐齐堆叠而起.他做过的每一件事、走过的每一段路.都在这一瞬间那般不容他违逆的昭示的水天般清明:“我错了.”启口时.三郎的声息已是哽咽的.行走至时今这样的地步.失去了他所珍视的太多的人.也与自己最不愿离心的父亲渐渐离心、最不愿为敌的女人针锋对立.在结束那场混战的局、收回本该属于他这个皇帝实权的现今.他却一点儿都不开心.顷刻间那泪眼滂沱如雨.“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就这样伏在父亲肩头.他退去了虚妄的架子、抛开了固执的坚强.寻回了赤子情态.重新变成了父亲怀里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 当风风雨雨以猝不及防的势头袭來时.人生路上的、亦或者是心里的.他依旧会最下意识的想到來寻自己的父亲.來找自己做了倦鸟时唯一给予他无条件包容、无限庇护与接纳的.那个永远的归巢. 李旦有须臾的微怔.旋即那心便柔了下來.这是一种父子间不由自己的亲昵和心疼.他摇摇头.抬手下意识抚了抚儿子颤抖的脊背.声色和煦而慈祥:“我们父子俩.好久沒有好好儿的交交心了.”他明白的.儿子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但即便可以重新选择又能怎么样. 李旦心中瑟瑟的.虽然他沒有明说儿子沒有错.可他的心里当真沒有认为这一切的结果就是谁对、又是谁错.他将隆基慢慢放怀.目光看定他:“來.擦干你的眼泪.不要哭……” 这是一脉沉淀了父亲的威仪与无形鼓励的声色.隆基渐渐止住了周身不自禁的颤抖.隔过未干的泪雾.与父亲对视一处. 李旦颔首.神容与口吻那样的肃穆而坚韧.他看着儿子:“谢谢你愿意帮父皇分担这重于万金的江山.”微顿.猛一落声.“你是个天生的帝王种.记住.一定一定.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这句话一下子刺穿了无边的雾障.恍如一道黎明的阳光灿灿然一下子唤醒了沉睡的真谛.无比直白的正面道出了原本的真相. 知子莫若父.隆基怎么样.李旦心里一直都是有着数的……他说的沒有错.这个儿子有着果决的胆气与睿智的头脑.这不是重点.关键的是他可以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下定常人所不能下定的狠戾的决心.这使他具备了帝王合该具备的胆识与魄力.他委实是一个天生的帝王种. 心弦甫拨间.辨得父亲的声音着重而坚韧.自这其中可以那么清晰的感知到一脉别样的沉淀.那是信任.是笃定.是寄托.是传承. 隆基心口一震.动容无声. 他的泪波早已止住.此刻定定的望着自己的父亲.父爱如山.而帝王家的父子之爱更是大志且充斥着笃诚的责任. 他的父亲有着博大的心胸与渊博的智慧.那是在这一条人生路上辛苦辗转、坎坷历经过后.经了岁月积尘与浮世离合而退尽浮华方能凝练出的. 隆基定定的颔首.以全部的笃诚与坚韧向父亲做了无形的保证. 李旦亦颔首.这一刻.内心那份积沉的情愫终于稳稳的充斥进了每一寸血脉深处.他安心了.这个儿子从來都是那样优秀.又从來都能够承受常人并不能够承受之重.乃是天命的天子.他.也可以放心了…… 这江山大业、这祖宗国祚始至时今传承于隆基这一代.也委实是一种顺应天意、顺应人意的圆满. 终于.可以不负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 纵观李旦这一生.他一直都辗转在权势的漩涡与变化莫测、艰险非常的时局里.一生都在与不同的强者打交道.或许是性情天生、或许是时局如斯.又或许都有.这一切的一切凝炼、造就了他的稳沉持重、胸贮经纬. 他两度登基.三让天下.一让母亲武皇.二让兄长中宗.三让儿子玄宗…… 这是时也.也是命也.天机造化、变化万千.其间自有着的因果与定数.远非凡人可以轻易企及一二. 其实自上官婉儿离开之后.李旦就已变得愈发沉寂. 其实他心里是不怪隆基的.因为他知道.在政治与权利那腥风血雨的路途之上.从來都是人鸿蒙本來的天性与兽性在做斗争.对这锦绣江山.他已沒了一丁点儿兴趣.后來在隆基与太平相互之间龙争虎斗不可开交之时.他便顺水推舟三让天下.终于把这包袱推到了儿子身上.时今儿子又一场宫禁的兴兵而从他手中收回了实权.他便可谓是真正的万般皆放、归隐而去. 从此以后.他解脱了…… 百福殿里.他开始有了经日经日的闲暇.用这整个余生的时光來回忆、來记取他的女人. 原來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大明宫深深的殿堂与重重的楼阁里.早年前她们便已有了初次堪堪的一眼之缘.之后这一世的浮沉辗转、半生的纠葛意难平.是否从这个时候便已奠定. 算來委实说不清、想不明白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了彼此的.于婉儿.或许.会不会就是那早年尚为奴婢之身时.那一面之缘之后便发乎在心的记忆.而于李旦.应该是那一段被母亲软禁之后.婉儿因时常向他传达母亲旨意、代替母亲來看他而多有走动.故而这段感情因常见而起了萌芽.后又在谁都不经意间渐渐开花. 其实到现在李旦都不知道.那时候婉儿每一次的前來.究竟真的是奉了母亲的旨意.还是那原本就是她为见他一面而编造出的借口. 聪明机谨如她.早期时应该是只因武皇;不过又性情如她和他.也难保不是婉儿心之所至便择了由头.但可以肯定的是.日后那频繁的见面.那一次次的帮扶.一定是发于婉儿自身意愿的.所以.应该是二者都有. 不过转念.执着这些也委实沒了意思.横竖这就是一段冥冥中天降的缘法.他与她本就合该有着一段如此纠葛的劫缘尚未了清.故而下凡历练、姻缘聚首.走过这一段何其难走、又因有彼此常伴身边而何其珍贵何其幸福的人生路. 她是一味毒.霸道的断绝了他这一辈子所有的退路.他只能处在那一个小小的角落.被她逼的进不得也退不得.抵抗无从.遁逃无从.也不愿抵抗不愿遁逃.他心甘情愿沦陷于这一道她编织而成的网.饮鸩止渴、任其宰割.纵然在这场春网靡靡中身死魂散.亦无悔无恨、无怨无尤. 如果这一辈子注定凄艳.他十分荣幸的愿意付诸全部的心力、并着全部的魂魄.辅以七情六欲的引、搭配心甘情愿的料.以一段华年为祭、以一生流光为葬.酝酿这一盏无悔的酒.断掉额间发、刺滴心头血.独醉独死在这百千味道中.于彼冥冥共沉沦.身死魂散.甘之如饴. 來年的腐草会化成萤.涅磐般成就了智觉圆满的点亮这千灯万盏的娑婆世界.只是萤虫亦有生命的时限.深冬來临时依旧会再度葬残骸于枯草.但是执着的念力还在闪烁.灵魂不熄、轮回不停.等待來年春动风暖.便会再次腐朽重生. 一次一次.一生一生.一世一世.腐草化萤生死相拥.永无休止. 纵然是深陷妄念、秉持执意、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其灵识未泯.便是囹圄大陷永无解脱.又安能说其不是一种至为可贵的凝炼之后的大真挚. 被安置在百福殿里的太上皇.似乎一夜之间老去许多.朗朗的面色徐徐素白.绾发时只觉浑欲不胜簪. 夜半之时.忽而扬起一场微雨.这一座盛世依旧繁华.百姓们赞其为天降而下的福泽甘露.迎接与顶礼他们真正大权在握、君临天下的年轻且俊朗的新皇. 这座沧伟而雄奇的大明宫浸染在渐下渐大的雨雾里.条条宫道被打湿了.整座帝宫似乎正在接受一场无比庄严的洗礼.待得明朝晨曦翩然而至时.那一切血腥与罪孽的味道便会被彻底洗刷干净.再也不复存在. 一朝一朝.一代一代.天道循环.一直如是…… 太上皇独卧高阁.默默然在偏殿听雨.情念百转、浮华过千.倏然间只觉这世界是何其的清索.这自身是何其的寂寞……他的晚景如此荒唐.又如此潦草.冷冷清清、凄不胜凄. 他不禁想.若这个时候有她在身边.她还在身边.又会怎么样. 他面色僵硬.已经做不得了任何表情…… 现实直白且残酷.从來容不得假设.她已经离开了他.永远的.但他还是可以再看见她的.在梦中. 不.不止这些.远不止这些.事实上她从來不曾离开过他.且看这每一缕过面的清风、每一丝飘转的微雨.不都是她靥辅承权的莞尔低首、辗转顾盼、与靡靡轻喃. 爱情不会因死亡而结束.因为这茫茫天道与浩浩无极里.有的只是來和去.却从來就沒有生和死. 她是一道光、一簇火.最美最绚.至为璀璨.注定要点亮他毕生所有的黑暗.就此成为他整个世界唯一的亮色.所以在这同时.也注定会因她的离开而带走了他的世界所有的光明.使之一切顿失去全部的颜色. 而他却是横亘在她心口拂之不去、驱之无从的一道伤.经久作弄、时时撩拨.看似无碍却偏生直击命门.引她动摇.引她辗转.引她终是选择了对旧恩的背叛而同他坚定的站在了一起.同时不得不背负一世内外沉淀的压力与弥深的负罪……可是.她从來沒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在这万丈软红、娑婆世界.深陷万丈苦海束缚万千.不得自由、不得遁逃、不得欺瞒、不得真正的有所消亡……唯有解脱.方是极乐. 却往往有些时候.解脱都是无从.这等的大机缘委实是难觅得.那是需要修行多久方能铸成、方能有幸寻到.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情”之一字为娑婆世界之所以称“有情世间”而所特有的一种本质.一旦沾染了.便是心甘情愿自苦自痛亦自乐. 修行如此.机缘如此.理当倍感珍惜与荣幸.而不该有悔恨.也终无怨尤…… 唤出眼.何用苦深藏;缩却鼻.何畏不闻香. 幽幽生死别经年.百年大计、一世社稷.不过是弹指一瞬间.天下兴亡尽过手……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那一个朝代一段时期.一位位踽踽独行、洒沓远去的故人.已永远长活于专属于那段时期的梦寐里.不曾远去.每每梦回便可看到、便可感知、便可溶入、便可触及;而.时光不歇、人世流转.新的一朝与新的人和物.正在不动声色的稳步上前.谱写与织就出专属于其全新的、特有的一段离合聚散与圆缺阴晴. …… 李旦与隆基这对父子.这一世父子半世债.算來委实是纠结. 他们是爱着彼此的.这父子之爱至浓也极深沉. 可是.李旦对婉儿、对隆基的爱.是一样的重量. 如果他爱婉儿更多一些.当时就会随婉儿去了.但是他沒有.因为放心不下责任、也放心不下鲁莽青涩锋芒稚嫩的儿子. 如果他爱儿子更多一些.那么最终会与儿子回归如常.但是他也沒有.最后的父子交心间原谅是原谅了.甚至他都不觉的儿子哪里有错.他只认为这不过是一世天命、一场造化.可是即便如此.心中的隔阂、那些印记烙下了便是烙下了.便始终也都不会消散.父子关系也永远都不会再回归如常. 所以.足见他心里对婉儿、对隆基的爱是一样重的.最爱的人杀了最爱的人.他做不到随着那个最爱的人去死.因为放心不下另一个最爱的人;也做不到与令一个最爱的人回归到最初.因为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人杀了自己的另一个最爱. 所以.李旦恨不得、爱不得、走不得也接纳不得.报之以任何的情态都不得.早在那一瞬间就无喜无悲、无情无态了.对两方都是一样的持平.对谁都无法多出一厘的倾向.结果便只能有一个:当最爱的人杀了最爱的人.李旦疯了. 虽然沒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虽然沒什么是不可以包容的.但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那伤口会横亘在心口一辈子.缝缝补补、纵横遍布.以整个余生來稀释、却又那样不敢去触碰…… 一个人或许可以主宰天下、可以果断决绝的整饬这整个世界.却无法、也狠不过虚空中看不到、却真实存乎着的因果.可以做出面儿上的规整严肃、自欺欺人.却永远欺骗不了最真实的本心. 如果说当初婉儿的死.隆基是让李旦第一次为之失望.那么这一次隆基发动杀伐太平的政.变、并逼他这个父亲交出大权.则是蚕食了他心底里仅剩的温暖.让他彻底无望…… 太上皇李旦被安置在百福宫.自这之后.他竟日不再说话.只是对着上官婉儿临死前掉落的那方淡紫色丝帕时笑时哭.俨然把那丝帕当成了碗儿. 就此这般拖着颓颓然的空躯壳.维系了不长不短的五年光景.一直到五年之后撒手尘寰、驾崩而去.都沒有再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是时.玄宗李隆基哀不能自持.将父亲葬于桥陵.庙号“睿宗”.谥号“玄真大圣大兴皇帝”. 正文 第259章 大势去,山寺恍然知天机(1) || 人生之路行道难.若非造了大罪大孽难以还清累世积业的.又如何会沦落到这遗恨颇多的娑婆世间呢. 六道轮回辗转之苦.有情众生难得度化之苦.世间诸般苦.苦苦不相同.但又其实殊途同归、无甚不同…… 这是何其熟稔的场景.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但太平公主心里知道.到底原点是再也回不去了. 这凄凄凉凉的一方颓败山寺里.太平默然独坐.凝眸看着那些轻软的粉尘在空气中一点点舞动的轻盈.而整个人有如已经遁出世外、就此隔绝. 她在这山寺里躲了三天.水米充足且无人打扰.那一路护持着她将她安置此处的人对她很是客气.嘱她在此委屈数日.待皇上一切安定、局势得稳后.便会再将她送往西都洛阳.那里有一早为她置办好的一处府宅.且侍从丫鬟数人. 而她完全不用担心各种用度.因为每隔一段时日.会有专人为她将用度送去. 她不是被软禁、被监控.而是……这一切都是三郎的心意.三郎希望她可以接受这一切.可以用这余下的一段韶华灿然的余生.渡过这一辈子安稳的时日、在后半生不短不长的岁月中.找寻到、并牢牢儿的抓住属于她的幸福. 换言之也就是说.自此之后.除了她不再是太平公主这个身份.其他的一切都是自由的.她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会过的富庶、安稳、幸福、太平…… 她发呆的时候、亦或者是做梦的时候.当真看到过这样的情景: 那是在安静美好的洛阳城.春光明媚、阳光暖溶.成簇成簇的牡丹花开满了长街小巷每一处角落. 仍然是一席华服.却已为民间普通人的太平对镜描红.旋即出外到院子里散步.满脸的风尘与沧桑在那春风过面的须臾.被涣散了许多. 这时一阵叩门声不缓不急的响起來.一切一切.这浮世的流光静好又安逸. 她心情大好.止了欲要去垂询的婢子.后下意识的行往门边、抬手推开那扇门. 就此.迎着暖融融的天光与漫天的杨花.芬香的空气便扑过來.阳光斑驳.她眸子晃一晃.即而便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向她走过來. 那是退了华服龙袍、改换素衣而來的故人.她的三郎.她的隆基. 在她湿润的泪眸中.他一步步向她走來.隔过微光含笑看她.之后抬臂.将她轻轻的.轻轻的揽入他的怀抱里.告诉她:“令月.我來了.我放弃了一切.抛开了江山、舍弃了权妄、挣脱了执念、背离了大任.只为寻你.我.回來了……” 但这一切的绮思也好、憧憬也好.都仅仅只能是一缕无奈的虚妄.那不会是他们的结局.永远都不会是属于他们的结局. 山寺间穿堂而过的天风比别处更清冽.凛凛的使人神志更为清醒. 太平静静的坐着.感念着自然的风霜雨露.不由开始回忆起儿时的一切.回忆起那三个人.回忆这些年來一幕幕轻软又厚沉的时光…… 年少时与李隆基、來俊臣三人青梅竹马的那些日子、那一幕幕悲喜离合的过往.开始流转在她的眼前.那如织的记忆此刻是无比的鲜活而明朗. 多少年了.多少个日升日落潮涨潮歇的日子.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其实即便是久别不成悲.也依旧贮藏在心冢一处幽幽的角落里.从來就沒有办法真正的放下…… 随着过往间三人的身影愈走愈远、而那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皆栩栩浮现在眼前含笑.不知不觉的.太平泪流满面. 反观时今自身.太平心知自己大势已去.她已一无所有.除了这么一副萎靡憔悴、疲惫浓浓的空躯壳.还有一颗千疮百孔无所适从的心之外.她什么都沒有了.而在离开长安、离开太平公主府、离开那座充斥着无边权利与威望的大明宫的那一瞬起.她便更是什么都不是了. 凤凰下架、骆驼枯死.便是深谙人世无常之理.对于这般遗恨之事也总归是心意难平……可是这个时候的太平却觉的自己的情绪很不稳定.时而亏空时而满溢.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怀有恨.如果有的话又是在恨什么、亦或者是怨什么.如果沒有的话.那她此时此刻又算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态. 兴许.是无情无态的吧. 那么.一个人若是无情无态.只就这么拖着这么一副抽空了一切的空躯壳、披着渐趋萎顿的臭皮囊在人世行走.活着又跟死了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死者反而得到解脱.而似她这等“罪大恶极”的人.却连死都不得遂心顺意的达成……这又是何等悲凉之中更甚的哀伤之事. 甫念及此.太平心中自嘲. 同时又闪过一念…… 隆基是怎样的性情.太平从來明白.而就是这么一个机谨小心.关键时刻总能那般决心下定、果敢狠戾行事决绝的人.居然放过了她这个头号的敌人.且还差了人护送她安全逃离.更甚至为她具无遗漏的安排好了一切……这与隆基的性子是不符的.不该.太不该的. “呵.”心念一动.太平勾唇微微的哂.目色噙了些迷迷的雾.她在心里苦笑道.“难道我连被杀的价值.都沒有了么.” 而那悠远的思绪就在这时倏然叠生如潮.一浪压着一浪无比沉冗、无比厚重的袭來在她身上.引得她的心头万念翻涌、滋味难平:“想我太平公主一生发动了三次政.变.亲手推上了三位皇帝、拉下了两位皇帝……想不到最后.也依然死在了一场宫廷政.变里.这是多么猝不及防.多么滑稽的可笑呵.” 那三次无论是前期铺陈、中途阵仗、还是历史意义都煞是巨大的三次政治革新.分别是:女皇武则天登基.中宗李显登基.睿宗李旦登基. 由太平参与其中推上的三位皇帝和拉下的两位皇帝分别是:一次助母亲武则天登基;二次拉下了母亲武皇、推了李显上位登基;三次诛杀了韦后拉下了少弟李重茂、推上了李旦登基. 而最终.她却将自己葬在了别人发动的、李隆基发动的一如当年铲除韦后如法炮制的.针对她太平公主的政.变里…… 正文 第259章 大势去,山寺恍然知天机(2) ………… 悲凉的宿命感就此一点一点变得浓郁.而之中沉淀的真章道理又昙然出落的水天一般清明的很了. 天道何其循环、因果何其昭昭.这是孽.委实是的.这真是她李令月一辈子的孽业于世化现.直到时今眼下.她才恍然一下那样清晰的感知到笼罩在她头顶一直存在、一直都不曾消散去的那张“因果”织就的网. 世人愚钝.一世固守执念、不屑天道.便是心中明白.也因对权势富贵的执念而刻意的忽略了去.直到最后才惶然诘问.自己这一辈子苦苦追逐、不得解脱的又都是些什么东西.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生不带來死不带去.却这一辈子都对此念念不能忘的.又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业.委实是孽业深重.故而菩提迷失、本性难以自持…… 就在这时.她混沌的眸色倏然一澄澈.就在距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她看到了一位故人.距她先走一步、时今已隔经年的上官婉儿. 似乎一切都沒有什么过大的变化.眼前的故人着了常见的天青色儒裙.依旧眉眼淡漠、姿容清丽. 不缓不急.淡淡稳稳的声音里流露着一种练达与从容.还有一种幻似大智慧般沉淀的果断.檀唇浅动.婉儿告诉她:“你回溯心事之时.且仔细想想.这一生诸多的政治举措中.其中两次不得不特别提及. 当初武皇晚年因二张之故.原本既定的决策有了混沌模糊的变数.使江山政局再一次出现混乱……便是太平公主你与李显、李旦兄妹三人策划.将武皇推下、扶李显登基.此举确保了李唐江山重新复辟在李氏皇族手中.实是重要. 又在中宗李显时期.李显因病暴卒.韦后乱政.恰恰也是你与三郎亲自策划、领导、发起了诛杀韦后的政.变.亦确保了李唐江山于李家皇族里得以延续.” 婉儿的声音带着一脉坚韧的穿透力.似乎是他心通.似乎只有太平可以听到.又如冥冥中一脉自杳远的异世空间里传來的天音.那样亲昵、又那样疏离. 婉儿目色安定.口吻不容置疑.启口继续:“你这两次动作.皆于李唐家业有力挽狂澜之大功.若是沒有你的二度出手.便不会有李唐王朝得以平安过度和延续而下的.之后还将历经的一百五十年、及先前已经历经过的一百五十年.这前后加起來一共近三百年的完整的唐国江山.” 声音陡扬.无形间震的周遭空气隐隐的起了一阵颤抖. 而这脉天音不曾断绝.婉儿颔首继续.那目光闪耀璀璨:“诸星下界、各负天命.现今你如昙花一现、如最耀眼的一颗流星滑过这天际.将李唐王朝这个过度做的很好很妥帖.你來这娑婆世间一遭的任务.‘匡扶李唐、交托贤主’已经完成.完成的很好.该是你回去的时候了.该是脱离苦海、归位天际的时候了……” 一倏然这思绪如雾气、如清风.太平整个人好似陷入了混沌中一般.她的脑海里沒有其它别念.只是情不自禁的、下意识顺着婉儿的话.思绪延续. 似乎有如潮梵音自天幕幽幽落下.湮远迷离、张弛自由. 恍然间如此后知后觉的明白.原來每个人來到这世上都有冥冥天命.原來她亦是背负天命而來.天命浩浩.身不由己.推着她、引着她一路糊里糊涂走到时今这样一个地步.其实本就是一场既定好的莫大因果. 不止是太平.上官婉儿亦如是.还有李显.李旦.还有为这一座高伟治世、李唐王朝百年基业明里暗里耗费苦心、熬尽青丝华年.做了大大小小若斯贡献的所有功臣们.都亦如是. 他们都是为了江山的构建、国情的稳定、王朝的基业、李家的延续而不断致力、不断奋斗与筹谋着. 虽然这之中涌现出的一群红妆分外惹眼.有道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们都拥有着聪颖的头脑与美丽的外在.其才称量天下、其质皎若明珠.手段凌厉心计玲珑.可谓所有的好处都占了全.这一位位绝代风华的女子.差一点儿就将这国祚倾了城又倾了国;但相比起这小小的人性本欲.她们护佑百姓黎民、维护李唐帝脉之大智大勇大诚大真.乃是搏宇宙而佑乾坤之莫大功德.所谓利欲熏心、奢靡铺张、猎兔撒鹰夺抢羹汤等小罪小恶.便都显得是那样的微乎其微、不足一提了.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來.这一颗颗高高镶嵌于历史天幕的璀璨明珠.将永远定格在那共同铸建成的丰功伟绩之巨碑之上.亘古屹立、永不退色. 而于人事的角度來看待这一切.把这巍峨江山稳稳妥妥的过度、交付在了李隆基手里.也是太平与李旦最愿意、最信任交付的人手里.他们可以欣慰了.可以.无憾了. 那悠悠的思绪就这样起伏涌动.太平忽而觉的内心何其感动、又被充斥了一股莫名的圆满…… 她抬目.甫然看到婉儿正以白绫缚颈. 就是这一眼眸波的触及.倏然间幻影消失.原來只是一抹素色的帘幕合风微荡. 一切铮然回落现实.太平心中微动.隐隐察觉到这是冥冥中在预示着什么.陡地一下心觉.这是说她该回去了.她看到了她这一生的结局. 她也确实该回去了. 那么……回去吧. 就着空气中一脉朗朗浮动的草木幽香.芬芳的味道撩拨的心口微微悸动.太平公主一步一步出了山寺.以这一生最悠然的态度、最平和且澄澈的心灵.一路且行足步.且极认真的赏看这自然美景、造化神奇. 朗朗的天风过谷扑面.撩拨的她美面柔然. 她笑起來.唇畔扯了婉转的弧度.那是极美极纯净的一张脸.沐染在阳光溶溶的暖色里.隽永在流光斑驳的浮金中.这是一种天人合一、灵台清明的别样美丽.那么幸福.那么圆满.那么灿然.那么的生动、又那么的栩栩光鲜…… 这一瞬.她寻到了苦苦一生辗转纠葛.不得寻觅、不得触及到的.浮华成灰虚妄退尽之后.别样真挚的、另类的无匹之极乐大幸福.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 成也是她,败也是她! -- 隆基又一次來到了空荡荡的太平公主府.这几日他一下朝便会换上素衣玉袍來这府苑里闲步. 天气很好.朗朗的光线为这大地铺陈了一抹溶溶的金波.这景致目染进眼帘里便何其的生动光鲜.可越是这此时的安宁.便越是让这位年轻的帝王心觉寥寥. 风起时传來一阵稀薄的牡丹花香.隆基心口处积蓄的情潮倏然又往下沉了沉.这感觉令他心肠催痛.他下意识颔首.皱了眉目來缓解这痛楚. 粼粼阳光招摇过眼.他下意识抬目.柔肠疼断、相思成灰.突然那抹绕在心里百转千回的倩影出现在了门边……那巧笑倩兮、美目若兮的女子以他极熟稔的姿态向他走來.一点一点拉近.仿佛触手可及. 隆基心里一动.旋即他走过去.急急然又匆匆然.即而不顾一切的抱住她……可就在这一瞬.隆基的身子突忽向前猛地一下打了个栽.她却消失不见. 在他面前的.不过是朱红的府苑大门前投下的一片阳光的空妄.原來方才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的身影.不过是幻影一场. 这一刻.似乎只是在这一瞬间.这位杀伐果决的帝王心下那怀情愫一浪浪的往上涌.他有如一个被小伙伴儿们孤立、不带着玩儿的委屈的孩子一样.顷刻间那晶耀的泪波连串冲奔出眼眶. 他在心里自语:“令月.回來吧.回來吧……” 心下微动.又甫地一下匆忙转念:“不.不要回來……不要再回來.”隐隐的笃定顺着万念的纷杂.却显得分外理性的次第的沉淀.“逃吧.逃的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他想见到她.诚然的.那么想那么想.这清寂的世间若是沒有她的存在.他委实不知道自己还该怎样继续生活下去.可他又怕见到她.决计的.因他不愿再伤害她、可若是当真与她再见便又不得不为之的会伤害……就这样.两种极端的情绪在他身体里游.走的恍若冰火.左右反复倾倒.作弄的他萎顿凌乱不得挣脱. 灼灼心火次第蹿涌.似乎要焚尽他身体里的执着与虚妄.溶溶天光下、寂寂府苑里.隆基抱着头惶惶然的身子半瘫在地上.头痛欲裂、泪流满面. 时今他拥有了天下掌控了实权.威加四海、得万民膜拜.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有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沒有.似乎那看似实实在在的荣华富贵、无边权势.握在他手中的不过也就是一盘倏然而逝的、留不住的琐碎散沙…… 空.只是空. 还有那何其哀凉又何其博大.何其无情又何其睿智理性的.冥冥间流转四周的天之定数. . 她回來了.带着她全部的爱.还有她全部的恨. 一切比想象中要顺利许多.太平就这样再一次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微微昂首.以一位公主的姿态.在早已翘首以待、林立四处的兵卒间穿梭行步.似乎她的眼里只有自己要走的路、该走的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了任何人或者物. 就这样一路缓缓然的进屋.推开门时呈现在眼前的是内里井井有条的一切.那些光影在她身后跟着灌溉而入.映亮了眼前方寸的视野.倏然发现这一切的布局都是她离开前一辙无二的样子.且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她原本已平静的心口倏一下涌动了一重百感交集.那绷紧的微弦铮地打了一个颤抖.一双妙眸有点儿噙了水汽.那冶冶的足步就在这熟悉的空间里來回慢慢的走、凝眸细细的看、转动思绪静静的回忆……一切都是原來的样子.但一切都不一样了.是啊.事态百转、人世聚散.从來就是自然宇宙的大规律.又安能永远都维系着之前的样子. 平素总不觉的什么.但当忽然有一天.倏然一下那样猝不及防的.这种看似一尘不变的境况被打破了.甚至还來不及你思量、你解意.就已惶惶然的失去了这一切.这时才蓦地后觉.原來缘份.已经尽了…… “为什么要回來.”陡然一声.凭空响起他沉仄又不失稳沉的声音. 太平甫一敛眸.几乎同时便识得了这是三郎的声音.她纤心浅浅一动.即而转身.见就在身后偏侧的暗影里坐着一个人.玉衣宽服、身姿僵滞.正是隆基. 隆基慢慢的站起來.随着整个人对着她缓缓走过來、走出那极好的掩盖一切的暗影.她逐渐看到了他这一张熟稔的脸. 这个男人他仍然是俊美的.此刻他的身上已经再也寻不到了一丝半点儿之前的青涩.是真真正正出落的睿智且成熟.他已足能独当一面.他会成为大唐帝国这泱泱天下最贤明、最伟大的皇帝.诚然的. 太平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足够的从容.原本以为山寺里那三天三夜的孑孑跻身已足够让她看清一切、也明白一切.可那自以为充足的准备和那幻似已经认定的出世情态.在见到他这道熟悉的身影、这张可亲的面孔的一瞬间.却倏然什么都变得虚无混沌一片渺茫. 她泪如雨下.当然.这滂沱的泪雨是淋漓的下在了心里. 而此刻的隆基.亦是百感交集. 自从方才她一进來时他便心口一动.可太过于的动容反倒感知不出半点儿涟漪、显得那样平静到不正常了.他沒有很快的唤她.因为他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又是自己思念太重、执念太深而滋生出的幻影.直到隐在暗光中默默的看了她好一阵子.他才惶然惊觉这不是幻象.是她回來了.是他的太平回來了…… 自从太平走后.隆基便常常來公主府里睹物思人.似乎是每日必到.并且一坐就是一整日. 当真是成也是她.败也是她. 此刻隔过恍惚的流光、唤醒隔世的记忆.浮沉沧海、辗转乾坤之后故人再面.不过寥寥数日.便已翻覆了天地.一切的一切都再也不一样.回得了原点.会不到当初. 隆基又喜又悲.喜得是终于又见到她了.见到他心心念念几欲成疯、也思之若狂快要成魔的女子. 悲得是……他一早便对着苍天下了个赌.他并沒有去刻意的追捉太平.甚至派人保护却又拒绝知道她的去向.他想着.如果太平公主就此消失、永远都不回來.那便放她一条生路.让她活着;而如果太平回來了.那么.便赐死她. 他把她的性命交在了老天爷的手上.让老天爷來替他做这个毕生最难的选择.但到了头他却发现.无论是哪一种选择、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让他不快乐.都让他这样彻骨锥心、嗜魂熬煎. 正文 第261章 太平啊……是谁在逼谁?(1) || “为什么要回來.”见她迟迟不语.隆基又是一句.口吻沉仄.面色肃穆的仿佛净水. 此刻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就停步在与她隔绝的恰到好处的那一段距离.隔过微微流转的光影.他颔首.目光定格在她不知是不是被天光照耀的有点儿苍白的面孔上. 太平在历经了短暂的心潮起伏之后.整个人都回归到极是从容的一种地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简单的八个字.淡如清风的句调.她敛眸.这样淡淡然的回复. 只有这八个字.背后流露着怎样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她太平公主是高宗与武皇的女儿.有着显赫的出身、尊贵的血统、经纬的才华、娇艳的容颜.宁肯抱香枝头死.她也不要颠沛流离辗转成尘成泥之后惨惨淡淡得收场、潦潦草草活一世之后湮沒尘埃就此死去. 隆基心弦铮断.疼痛如潮席卷.显然的.他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幕.该料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的.太平的性子何其刚烈又何其骄傲.她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 即便是他的好意.即便他已贴己且所谋唯恐未详尽的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可是.她就是不领他的这份情. “呵.”少顷沉默之后.她狭长的凤眸散出一道熠熠的光.勾唇妖娆、浅笑凌厉.“我要以一位公主的姿态高贵的死去.也不要流亡在外卑躬屈膝的活着.”声色一定.幽幽的.近于來自地狱、惩戒之火燃烧周身的修罗女.“即便是死.我也要在历史的丹青书册间狠狠的划一道、重重的落一笔.”尾音夹戾.带着一股昭昭的韧性.这条冗冗的路走到时今这一步了.都不知道依旧还在跟谁较着劲. 原本已经受了山寺贴近自然的洗礼、在佛香之地静心深思返璞归真的公主.在重新堪堪沾染上权势的沃土中的那一刹那.甫又重新回归到了一种苦苦挣扎、不得自由的癫狂的境界. 二者之间的反差是这样大.太平当局者迷.可处于暗处凝目观察太平的隆基却看得清楚.方才这娟秀女子进入室内时眉眼间的盈盈、与此刻陡然便被各种心绪浸染的几近发狂的情态.分明就是云泥之别的差距. 隆基心中陡惊.默默然的又牵动了这样一根心绪.反观自身.是不是也已经被这权势的沃土与靡妄的情境滋养、作弄的已然生了癫狂都不自知呢. 光影氤氲.太平定了一下潦草的心绪.抬眸看着眼前这如是心念的人儿:“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逼我.”不是问也不是叹.平平淡淡. 只是忽而听到这样的话.令隆基心中一紧.即而那面上便连哂笑的力气都似乎不再有:“太平啊……是谁在逼谁.”倏然间一叹.他又向她近一近.“嗯.”抬目蹙眉.忽而带着自苦的嘲. 太平不语.究竟是谁在逼谁.若是能解得过、若是能说的清.也不用直到时今都还依旧在纠结. 在这微微的恍惚中.隆基展颜徐徐:“戍边乃是废帝的暗示啊.太平.”声音轻轻的.像是一阵风.那么哀伤、又那么无力.之中浸透着浅浅的诘问.“我若被废.只有一死……你在逼我去死.”终于那万顷的心绪与从沒有真正消散的积压.在这一刻陡地爆发出來.尾音一扬. 隆基倏然强大的气场逼得太平下意识后退.又陡地将身子立定.她这一颗纤纤的心在不断往下沉.但是隆基的话她依旧给不出答案.事实上心中也委实就沒有一个答案.如果非要有一个怎样的解释.她只能说.这一切都是时局所迫、这一切都是幽幽造化……她想.她对隆基的疑问.他也大抵只能做出这如是的解答吧. 是时.隆基倏然顺着此情此境陷入到自顾自的回忆当中:“呵.”唇畔微勾.他侧首徐徐.“我真不孝.我杀死了父皇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这还不算……这之后父皇身体一直欠安.我们却还一直给他惹麻烦、让他费心在我们之间权衡.”心念甫至、情态逼压.那奔涌的心绪在这时达到巅峰.他铮一下回头逼视向她.嗓音陡扬.“真正被逼的人是父皇.是我们.是我们一直在逼父皇.”厉厉的. 太平依旧无话可说.她以沉默为默认.她静静然立着身子在微光里.有如金盏银台.就此听着隆基自顾自的说下去.她想.如果可以选择.她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再來这娑婆世界了.更不会选择生在帝王家.太痛苦.这一切都太痛苦.这一场缘法缔结之下的一世旅行.让她无比直白的看清楚了这个世界所有的虚妄.看清楚了身边每一个看似真诚的人其实内里是怎样的虚伪.也在这之中……看透彻了她自己. 隆基定定然继续.似这般与太平敞开心扉的好好儿说说话.似乎已不知多久沒有过了.转目时.声音带了些黯黯的、偏于伤悲的味道:“父亲他在我们之间不断打太极.我们两边他都得顾及.他不断协调.”甫一抬目将她看定.“而我们却在对他步步紧逼.费尽心思要对方去死.要他帮着我们使对方死.”嗓音还是沒有控制住.歇斯底里起來.又竭力平定.“最后他实在无法面对与平衡我们之间的种种争端.他被我们逼的累了、倦了、烦了、疯了……他干脆两手抛开抽身而退什么都不管了.所以他选择禅位.放开全部将这摊子彻底交给我们……” “不.是你们在逼我.你们一直都在逼我从一开始就在逼我.”陡地一下.太平歇斯底里的打断了情至浓时的隆基.尖尖的声音里隐隐发颤.而那一张花一样的脸也因这极致的情态转变而略显扭曲、且疯狂.她抿唇定神.将声音沉淀了一些.却依旧难以掩饰触碰心事时她的崩溃.“他之所以会立你为太子就是为了牵制我.因诛杀韦后你也立了大功.他只有将你立为太子、牵制于我.才不至于使我独揽大权.才不至于使你们父子俩的权势被我完全架空.”这一段话是太平的真心话.是她多少个日子、这大几年來一直都放在心下隐而不发的真实所想.时今隆基先一步向她敞开了那扇蒙尘的心门.她便也顺势亮明了自己的心思. 正文 第261章 太平啊……是谁在逼谁?(2) -- 本就绷紧的氛围在这一刻陡然变得愈发凛冽.流转在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带起了昭著的肃杀.当然还不止这些.还有哀伤.还有沉仄.还有许多许多不能言明味道的东西…… 不理会隆基神色愈浓的脸.浮光并着疏影徐徐辗转间.太平薄唇勾笑.倏地一下染了疯癫:“从一开始你们就在算计我.是你们.是你们.”此刻的她俨然已经失了心也沒了魂儿.是完完全全被权势和yuwang障住了本心、蒙蔽了双目.无法梳理清晰自己的思路.也再听不进去任何人对她说任何话. 执念是可怕的.而什么时候陷入执念却从來都由不得人自己掌控.且那执念是需要一辈子的时光來缔造、來深深根植.陷入执念的人是可怕的.也是最让人无可奈何、又最应该怜惜的…… 眼前这个美艳高贵的女人却蓦地变成了这么副样子.看得隆基心惊又心痛.但是他知道.他自己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太平啊……”喉咙哽咽.他启口微微的唤她.夹着些湿软.可却说不出其它的字句. 太平收了自己面上的癫狂.徐徐喘息间.笑颜颓颓然凄迷:“你说的对.太上皇他就是被我们逼的疯了、狂了、再也无力了.所以他才选择彻底的放手.把这摊子交给我们自己看着办……可我们在他退位之后还是不断的去烦他.让他根本就沒有办法做到真正的云淡风轻、达成真正想要达成的那一份清净.”呵声一叹.且叹且笑.“人啊.执念当真是一件比荼毒还要可怕的东西.陷入执念的我们早已不记得了全部.就只记得一个你死我活……” 在太平含笑染殇的神色与口吻中.隆基沦陷了心智.那一向冷静理性的外表似乎就要强持不住.似乎他整个人就要崩溃. 这时太平足步聘婷.又向隆基这边儿徐徐的靠了近.颔首敛了敛语息:“太上皇他决定让你戍边.并非是他动了废除你的心思.难道你便不明白.”她再一次勾唇笑起來.这笑容无力的有如枯萎的莲. 隆基未答.父亲的苦心他从來明白.可在这之中他更多了一份被逼出來的机谨.且他自有一套处事的方法.故而他的所行所做与对父亲的理解.从來都不冲突. “他下旨让你巡行边疆.”太平袅步逶迤.在隆基身侧停住.扬首潋滟着眸波.缓缓然接口又道.“那是因为戍边乃是我提出來的.他得顾及我.”银牙轻咬.狠戾顿生.“为了安稳住我.他才会下旨叫你去戍边;在这同时.因为这不是他的真实意思.所以他一方面答应我.一方面又迟迟不实施的推到下一年.” 这正是李旦的太极之策.妹妹、儿子.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安稳住.只是他算漏了一点.儿子早已被消磨的沒了耐性.再也不愿遵循父亲的处世之道.而是迫不及待的以自己独断的方法结束这痛苦的一切. 故而.就走到了时今这样的地步…… “倒是你.”太平咬紧牙关.那语气骤然凛冽.声音不高.故而更为逼仄.带着些幽幽的讽.“你等不及了.你怕他会废了你……你怕了.所以你迫不及待从他手中拿回皇权想当真正的皇帝了.” “对.我怕了.”铮然转目.隆基陡扬了一嗓子从中截断了锋芒尽露的太平. 这铮地一嗓子使太平下意识一诧.酥胸起伏、声息一噤. 须臾间.隆基微定情态.他摇摇头.那双灼灼的眼睛定定的凝视着眼前人的眉目.后序的声息不再拔高.可咬紧牙关一字一句:“我无时不刻不在如惊弓之鸟一样朝不保夕惶惶然害怕.”中途不加停顿.借着穿堂微风对乱绪的撩拨.他下意识侧首.眉峰又蹙.星目闪动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愠恼和无奈.近乎咬牙切齿.“你一个公主.如果不愿走武皇那条路.你四处揽权是为什么.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你要那么大的权利做什么啊你这个蠢女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走武皇那条路.”太平以极凄厉的音波阻隔了隆基歇斯底里的无助.一默的须臾.她敛眸轻轻.“我想.我一直都想一直都想.” “不要再骗我了.”隆基压着话尾吼着打断她.恨不得一把将她拽进怀里面孔对着面孔、牙齿磕着牙齿的诘问.可是他忍住了.“如果你真的想.又岂会是今天这么个结局.” 这一句话饱含的意味.是弥深且厚重的…… 若是太平她真的想要重走母亲武皇走过的路.她的手段决计不会如此婉转.如果她真的想、且用了心思为这条路不断铺垫.依照太平公主当初把控着的那个有力的格局.李隆基纵是再英武灵秀.又如何能以一场历史重演般的政.变出其不意将她拿住. 隆基笑起來.勾动唇角幻似无声:“我们都一样.做不得真正狠心去伤害对方.”这一句话何其无力.贴着心坎儿滑过去时.又何其的酸楚.并着那样的无助、且无能为力. 为什么.真的.不禁要向这天这地寻求一个答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明明都是那样对彼此存情存意.却为什么还是会莫名其妙便顺着一条无形的摆布而听之任之.明明是我们自己握于手中的幸福.为什么每一丝稀薄的温暖都俨然成了苍天怜悯时可怜的恩赐. 宿命荒荒、天网惶惶.诘问无力、诘问无从. 那何其百感交集的一句话顺着耳廓落进心里.太平黯然浮泪.不觉间且笑且泪眸晶耀:“可是.最终你还是狠下了这个心.伤害了我……” 那一句话波及而过.幻似一声徐徐然的叹. 隆基一定.燃着一脉残存不熄的火焰的心房.在这一瞬.何其无力的一下子.那最后一脉倔强不屈的心火也跟着就此幻灭.不容控制.那么无奈.那么的难以平复难以补救、眼睁睁听之任之的沉甸甸的痛…… 正文 第262章 他占据你心一辈子他该死(1) () “你还记得卫遂忠吗.”蓦然间思绪漫溯.隆基心念一动.觉的有那么一些对太平來说、也对他自己的良心來说至关重要的东西.还是要有一个了断的好.可时今也不知道还能怎么了断.便横竖要向她说个明白.他抬手.退了立在门边等候命令的侍从.将这里成为他们两个人的交心之所. 太平木了一下.惝恍的思绪自三郎这陡然而起的一道话锋间打了个结.心下隐隐嗅到了股异样的气息.隐然察觉到什么.竭力压制住:“记得.”当然记得.就是那个小人挑拨了她与來俊臣之间的关系.以至于他们阴阳两隔.这是她李令月这一辈子永远都再不能抚平的痛. 知道她会记得.自然的.因为她是那么的恨那卫遂忠.便是死了都不会忘记他.若是做不到让一个人对自己有嵌入骨髓的爱.那么便要她对自己噬心嗜骨的恨.要么是爱极要么是恨极.只有这样.才会在那个人的心里隽永.永远的隽永. 隆基这样想着.不由那思绪便有点儿趋于狂野.不过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缓缓转身.忽地徐徐道了一句 :“当年是我让他去公主府找你的.” 何其的顺势自然.自然而然. 那是一道闷雷冲着天灵骨“轰”一声炸开.太平整个人猛地就向前一栽.那柔柔的身子就这么冷不丁的一下跌倒在了地上.周身骨骼被摔的生疼.却远不及她此时此刻这颗心煎熬倍至的疼. 她虽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这柔肠一道却依然那么强烈的绞痛.明艳的面孔上挂了惨然的笑.可须臾恍惚后.那思绪却远比平素还要清晰条理.这委实是一种无奈的残忍:“卫遂忠知道俊臣的脾气.要面子.要那口气胜于一切.是一定不会放过那么辱沒他來夫人王四小姐的那个人.”颔首敛目.牙关死咬、牙根打颤.“所以.他明白赴约必死.但他又不敢不去赴约.因为就算他不去.俊臣也不会放过他;赴约之时亦不能带人暗杀了俊臣.因为俊臣当时为母亲身边的红人.俊臣若稍有不测.他全家都会死得很难看.”她的字字句句都在追溯并还原着当时最有可能的情景.于此倏地一抬首.目光隔过水雾轻纱.定定的停在隆基阴晴不定的面孔间.一字一句.“就在他左思右想不知该怎样行路的时候.你出现了.” 隆基神色安然、并不否认.当这陈年旧事、这隔世真相被揭开的时候.他的内心平静的沒有掀起一点儿波澜.像是因为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又像是因为他的整个世界都要随着她的恨意而摇摇欲坠:“太平.你很聪明.”他唇角开合.那真相此刻对于他们两个人都是那样的残酷.可他还是开门见山.逼着地上的她同他一起正视这残酷.“我问他想死还是想活.他说想活……我便给他指出了一条路.献了这计让他去找你.”中途微顿.即而向太平走了几步后停住.颔首敛目看着她.似乎无情无态、眼底有若古泉.“后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对.后來的事情.她当然都知道了…… 这打击委实已经太大.即便太平早已领教到隆基的城府与手段.可这一段她平生最不能够去触碰的真相就此在眼前被戳穿挑破.她还是那样的不敢相信、甚至不置可否.眼前这个已然登基为皇的男人.当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狠戾、最果决的男人.只要他愿意、只要他想.他可以凛心冷面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变为修罗鬼魅.以其明确的目的与理性到残忍的思潮和手段.快速达到他势必要达到的那个目的.占据那一个绝对有力的高峰. 太平已经沒了脾气.连情绪都做不出來了:“我不会相信卫遂忠说的话.所以必会找人去试俊臣.而结果是必然的.让我亲眼看到.这样一來反而更让我对卫遂忠所说的话深信不疑.”她抬目迎着隆基无喜无悲的目光.以淡然的神色与清漠的口吻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旋即那万顷心潮终是一个翻转.她控制住心头蹿涌的这一团滚烫如焚的火.“可我想知道的是……”面眸盈盈.潋着一缕华彩的定格住他的眉目.声息阴魅.一字一句.“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找王四小姐做那个试探的人.” 隆基眉峰不由己的聚拢.旋即又展颜摇首:“我并不确定你会找谁去试探.也不确定俊臣当真会误杀了那个前去的人.”他沒有说假话.旋即声息一沉淀.“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就是.既然俊臣打算在林子里自己结果卫遂忠.那么发现有人走过來他至少会拔出宝剑做个防备的姿势.哪怕当他看见來人并不是卫遂忠时再把宝剑收回去.可至少.他拔剑的姿势会被你看在眼里.便势必会让你误解他要杀你.这就已经足够了.”阳光在他的嘴唇间染了一道殷色.他神容规整肃穆.“所以其余一切.实际上并不影响我的最终目的.”于此又微侧首.错开与太平对视一处的目光.起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可沒想到.俊臣竟然真把自己的夫人给误杀了.”再度转目回看向太平.眉峰层层聚拢.目光不是讥诮.而趋于无奈、又更像嘲讽.却诚然不知道该去嘲讽谁、讥诮谁.“既而让你们之间的误解和矛盾演化的更加激烈.这难道不是天意.” “呵.”太平颔首.薄薄的绯唇勾勒一道浅然的弧度.声息染着深浓的疲惫.夹着些苍苍风尘的味道.“我们都太小看了你李隆基.这一切你都计划好了.就等着我们一个个的跳入蛊中.”尾音一落.旋即抬目.“如果当时我沒有出去.俊臣会认定是卫遂忠有意戏耍他;但无论他怎样去想这件事.都并不影响我躲在暗处看到这一切.并不影响我对他误解.甚至并不影响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为了那个所谓的自保.而萌生除掉他的心思.”越到后面.声音便越低微的如一缕风.毕竟真相太残酷.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口齿的同时.都有小刀一刀刀的凌迟着她的心房、鞭打着她的灵魂. 正文 第262章 他占据你心一辈子他该死(2) ………… “当然.我们三个从小一起在感业寺长大.”强忍着这样一种煎熬的疼.太平维系着面上镇定的神色.不过那一张花靥已经越來越苍白如纸.“三郎.你不仅对俊臣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我的脾气秉性你也了如指掌.所以有了你料想到的第二种可能.那就是我忍不住走出去跟他对峙.” 陈年往事里潜藏的真相越來越散尽水雾看得清朗.而那最终的答案也即将呼之欲出.这是不可避免的一个时刻.算不得千呼万唤.但还是意料之外、突忽來临. 太平抬手撑住地面.缓缓的把身子重新站起來.姿态愈发显得绝美.有若带着血色灿光的艳丽罂粟.一双凤眸死死的盯住了眼前暗影里的人.声息定定然又轻轻然.那样的无力、又那样的韧力:“我走出去.俊臣便会认定一切都是我的预谋.认定我骗他亲手杀死了爱妻王虞素……就算他沒有误杀掉虞素.他也可以理解成是我给他的一个警告.从而恨我.同样.无论他恨或不恨我.依然不影响你让我误解他的那个最终目的.”平静的音波忽而噙了一抹无奈又似微哂的笑.俏目弯弯.她心弦已焚.“再即便我当时已经明白是卫遂忠的诓骗.但明白的已经太晚.为了防止俊臣给他夫人报仇.我不得不先动手把他除去.”心头血似乎已经流尽.那狰狞的疼痛似乎已经变作了迟钝的麻木.太平整个人摇摇欲坠.是因为她好困、好无力.她好想就此睡过去:“况且说实在的……”唇兮颤颤.靡靡然徐语.“卫遂忠言的那一席话.于我听來毕竟不是毫无道理.我也是怕的……从头到尾.我们早已被你一张一弛的拿捏在鼓掌里了.任你驱驰、任你算计、任你玩弄……呵.”尾音一滑.已经无力. 李隆基这个人何其内蕴深厚.又是何其心里做事、喜怒不流于表.感业寺里那一段弥足珍贵的专属于三人间最美、最真、最纯的过往.当是他们三人今生今世最美好的回忆、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同时.也化为了无形的杀人利器.化为一段最触碰不得的阴霾、和永远都不能痊愈的伤口.越是回想与追思.便越是提醒着自己已经变得何其残忍、何其疯狂、何其脱离了原本的面貌而渐渐面目全非. 三郎他太了解她的性格了.也太了解來俊臣了…… “我早说过.”面对太平气息徐徐、声音低迷的不是诘问的剥离虚妄、声声控诉.隆基无言以对.默默然颔首.“太平.你真的很聪明.”声息亦低.低的有如一声无力的叹息. 太平这时心念甫至.情.潮翻涌间整个人重又变回了先前的疯狂.决计是疯狂的.她甚至觉的自己已经被这诸多无形的压力折磨的丧心病狂.当然这不是一朝一夕.而是若许年來不断锤炼、不断积累之下默默然催生的疯癫:“为什么你要俊臣死.”她美丽的眼睛含着一股湿润.看向他的同时似乎眼底有了些灼红的痕迹. 隆基闻言忽觉好笑.他也确实勾唇一哂:“太平.你那么聪明.难道不明白吗.”声音轻轻的.侧首微微.蹙眉含诮、又煞是认真的向她看过去. 诚如隆基所说.太平心里明白.但又好似有点儿不大明白:“俊臣是武皇的酷吏.也是武皇最宠信的心腹.”顺着话锋这样摸索着浅言.“当初武家政权俨然成型.你怕有一日俊臣会把鹰爪伸向你……可是.你忘了么.”她的思绪很混乱.即而那低迷的声音再一次不受控的高扬而起.你真的忘了我们当初感业寺里的一切.难道你当真一点儿旧情都不念么.”她被这堆叠情.潮作弄的歇斯底里.抬手拂袖猝地一指隆基.“你好狠的心呐.你真的狠得下心这么对他.你这个恶魔.” “你错了.”相比起太平此刻的疯狂.隆基的神容便显得无比的镇定.他就这样稳稳的打断她.旋即颔首.熠熠双目流动了一脉直探到底、焚毁一切虚妄并直探到本质内里的不容置疑.因过分理性的戳穿真相而显得那样残酷.“别忘了杀死俊臣的不是我.是你.”定定然.一个字一个字咬紧在牙关里. 一句话震的太平沒了声音.也顿然就沒了情态. 是她.他说的沒有错.联络武家、拉拢朝臣、逼迫母亲……最终更是以一招“请君入瓮”亲手将來俊臣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人.说道起來.归根结底.还是她李令月自己. 斑驳的虚伪和妄念就此施施然落去.有如涅磐之后不得不直面自己真实的内心. 恍惚间.这一片陡然而至的静谧里.隆基心口绞痛.他不禁抬手抚住自己的心口.整个人向后微微的退了几步.颓颓然失魂落魄:“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隔过这一脉风一般徐徐的自语.太平缓缓转动了僵硬的脖颈.目光噙着如许清凉的雾霭.定定然飘向他:“为什么要借我的手去杀來俊臣.你好残忍.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又是这利利的一嗓子.这连串逼仄的诘问.“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最后一句.再也持不起了前边儿的凌厉.她抱住头缓缓然的开始啜泣. 那是由极沉闷中爆发出的尖锐的一嗓子.顿然便捶打着隆基的心.叫他大失理性.在心头的火焰就要焚毁了他这个人的最后一刻.隆基额头青筋爆起.掺着昭昭火焰的声音陡然而至:“他不该死么.他占了你心一辈子.”那是满腔的怨愤与真实的心思.更是多少年來埋藏心底深处一段情的就此宣露. 直到说出这一句话的瞬间.隆基自己才突然便明白.原來什么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原來理由可以有千千万.目的可以有很多种.可动了那个心思、起了那个念头的最初的初衷.却只有一个.只能有这一个. 这样陡然的认清.连他自己都吓住…… 正文 第263章 我这辈子都挣扎在权势与你之间 -- 太平心里一顿.整个人木在了当地里…… 当真是就要死别了.三郎带给她的震撼到底还会有多少.她一时又不能完全解过眼前这个男人话里的意思.只是觉的这一切的一切都那样惶恐.那样逼迫着她想要逃离.赶紧逃离.不顾一切的快速逃离. 流转的阳光从轩窗间、从过道处如水漫溯.将这室内的景致濡染成镀金的韵致.金波灿灿里.二人的面庞显得分外明艳璀丽.似乎即将苦海得渡、安享永乐. 须臾的沉默.隆基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下意识的颔了颔首.侧目启口遮掩:“他是你这一辈子的挚爱.却又接纳了他的那位夫人、对那夫人千百般的好.这样玩弄感情的男人.难道不该死么.”落言定定的.其实却是何其的苍白而无力.是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的敷衍. 太平蹙眉间心头一哂:“即便如此.那又关你什么事.”她这个当事人都还沒表态.却又关他一个旁观者什么事情.真可笑.心头起了不迭的讥诮. 太平这一句话淡写轻描沒怎么刻意着墨.应当是顺势无心间过嘴的一句.可此情此景何其紧绷、何其逼仄.倏然一下便使隆基大受打击:“我是为你好.我这辈子都挣扎在权势与你之间.”他猛地正视向她.又加快了步子向她一路走近.走到她面前与她面对着面. 当熠熠的目光对上她含笑带讥的眼.即便这是一种直白且鲜明的挑衅.终于.三郎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及yuwang被点燃了.在这种无声无形的挑衅与层层威逼之下.他那股浓烈的心念便再也收束不住. 隆基抬手.一把将太平禁锢在自己的臂弯间.锋芒的气场逼迫着她不得不与他对视:“我吃醋了.什么浮华的理由都是无力的虚假的借口.我见不得你的心里满满装着的全都是他.他该死.他该去死.够了么.”即而一通喧咄的发泄.一鼓作气全部言明.却沒有就此放过她的意思.他的目光有若喷火.颔首定定道.“这些放在心里永远也不会吐口的话.你终于都逼着我说出來了……这样够了么.够了么.”最后那三个字.带着近乎嘶吼的无力. 这些年來更进一步的相知相处、相怜相斗.一些不能说的话、一些别样流露的情.其实即便隆基不挑破、不戳穿.太平心里也是懂的.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复了稚童时那一份青涩.错综的感情无师自通.可直白的情势与客观的事实却容不得谁分出一份精力來过多的思量、更不能够忖度出一个合理的对这感情的安置. 时今在这样的情势、这样的局面之下.也是机缘.隆基倏然吐出了这一段酝酿在心里只怕都发酵了的肺腑之话.太平那玲珑心还是隐隐的颤了一下. 她的面目何其平静.对于他逼仄咄咄的阵仗.她整个人显得何其淡然.骨子里沉淀着自有一份的不迫从容:“我得谢谢你.三郎.”檀唇浅启.她毫不躲避的对上他这一双几欲将人灼穿的龙目.声息定定然、又徐徐然.“时至今日我才看明白我自己的心.对薛绍是夫妻间的相敬如宾;对武攸暨是无可奈何的屈就、与相濡以沫的淡然;对你……我也不知道对你是什么样的感情.好复杂、好纠葛.我看不清、看不透……”念及三郎时.她的心河泛了一脉涟漪.还是下意识错了错眼睛. 当这忆及起自己的字眼在她唇兮间流转.隆基下意识屏住呼吸凝了全部的神定定的看着她、那颗心满满的全都承载了期许.他希望她可以给自己一个准确的定义.在她得一份明白的同时.也帮着他看清自己这一段炽热的缠情……可是她沒有继续.原來他对她來说就只是一段含糊不清、摸弄两可的毫无定义的天缘. 他的心头起了弥深的失望.不过这也无可厚非.因为他自己都是时而糊涂时而明白……那不是因为真正的糊涂.只是.“爱”之一字何其神圣又何其肃穆.从來不能极轻易的就说出口去.那需要仔细斟酌方能成事.可往往的.他却连触碰这段对她的心头事.都委实不敢过多触碰.因为他不敢面对;他想.她同样应该是一样的. 这时一阵天风撩拨起太平额前的碎发.因为二人距离迫近.那发丝轻舞间便也扑在了隆基俊逸的侧颊.痒痒的. 蓦然一下.太平猛地抬首.那双很美、很盈然的眼睛就此看定他.面色泛起徐徐的苍白.可神容是那样的严谨而肃穆.她一个字一个字定定然的告诉他:“对俊臣……是爱.” “是爱……” 不重不轻的吐口.化为斧凿刀刻的隽永.一下又一下凿打、割刺在他心底这从未痊愈、正在淌血的旧伤上. 即便答案一早在心.但当亲眼看着她、亲耳听到她这样直白的说出來.且是极认真的告诉自己.隆基整个人依旧还是觉的有太多不能承受之重. 他束缚太平的臂弯松弛下來.一点点重又后退开几步.面色呈落了斑斑的阳光.辉映的愈发俊美.却也愈发流淌着涓浓的一脉哀伤. 感知着隆基鲜明的情态变化.太平何其残酷的字句却沒有停歇.她咬紧牙关.驰骋起心头一抹几乎是报复的快.感.用比先前还要冷三分的口吻.一个字一个字定定的告诉他:“我李令月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他就是來俊臣.”那冶冶的足步边向他迎前逼近.他每退一分、她便近一分.残忍的不允许他有半点儿出离这咫尺的距离. “我李令月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 “只爱过”.“一个人”…… “一个”…… 一字一句.定定的.那样直白又何其残忍. 隆基看着眼前似乎触手可及、又偏生远在天边的女人.他心里的疼痛尤其明显.这个女人她果然是一朵淬毒的牡丹.又恍惚带血的罂粟.她是何其残忍.她不容许他有半点儿的逃避.她就是让他不得不直面这残酷的真相、撕穿撕破他戴在脸上经年累月的虚伪的假面具. 狂意大起.整个人都不得不在她这凛冽又无形的气场之下逼仄的发了疯癫.隆基仰天狂笑.这笑是何其的无力.洞穿耳廓一下一下凿在心上.刺出一道道淌血不已的伤口. 年少不识愁滋味.热血撒满江.白马恣轻狂;到了头.宫阙杳杳、人也杳杳.如画江山弹指兴亡.唯剩空殿朝天阙.千古基业梦一场……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此生情花难善果 () 这撕心裂肺的笑声.作弄的太平心念愈狂.听在耳里是那样悲凉.那样哀伤.那样无望.又那样的无可奈何…… 太平亦笑起來.却是勾动唇兮无声的哂笑.她抬首.隔过这烟朦水潋的湿润的眸光.飘悠悠的看定着眼前的儿郎.红缯一样的檀唇徐徐而启.带几分不真切的梦魇般的飘渺:“我爱俊臣.我爱他……但我拿捏不住他.”又一勾唇.何其无奈.讪讪的.旋即甫地定格目光在已经收笑的隆基眉目间.颔首徐徐、声息陡然一凛.“而你.却是从來就不曾在我的掌控之中.”后一句铮地一扬.夹着一抹锐利. 在太平自己的心里.对这两个波澜过她一生的缘份、也穿越了她一生沧桑的男人.一直都有着一个极中肯的琢磨.她并不了解他们.但又大抵还是有些了解的. “來俊臣他虽态度随意、以游戏红尘之态处世.但你却不及他爱我专注.”太平定格在隆基面眸间的目光沒有移开.眉眼中的凌厉渐变为无力的颓然.可自有一脉秉持极好的理性.一字一句字字珠玑.一下下的凿在隆基心口那一点柔软处.毫不婉转、毫不虚浮.“你的爱包含了太多杂质.你太复杂.内里心机太深厚.你让我感到惶恐和害怕.” 这字字句句都是那样不容隆基抵赖的真实.致使他不得不直白的面对这一切.而太平最后那句“你让我感到惶恐和害怕”.更是对这些年來这段隐忍的感情、积蓄的心事做了最简单干脆又不容拂逆的总结. 隆基的心房陡起颤抖.起初只是微微的.即而那颤抖变得分外浓郁、何其逼仄. 太平说的沒错.她有着一双那样睿智的眼睛与精准的洞悉力.她总能从一件件大小的事情里逐渐摸清一个人.即便最开始的时候她摸的并不通透.可始至时今.历经了桑田沧海的变幻与人世倾覆的兜转.隔世之后静下心來追思起不敢触碰的点点往昔.整个人却水清石白一片清明. 当时武皇在时.就太平误会俊臣那一件事.在俊臣被带走的最后一刻、被太平眼睁睁看着带走的最后一刻.他向她明明暗暗的表露了自己的心曲.來俊臣想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主动伤害太平.即便太平亮出锋芒在先.他也只会自保、不会反击.甚至正是由她所给予的那最后直取要害的最致命的一击.他连自保都沒有去做…… 很多年后.同样是攸关生死攸关权势利益的、何其相似的场景.同境不同人.时今的李隆基想的却是.太平若不回來便放过她.若她回來……则杀了她. 这便是这两个人最根本的区别.当然这并不能从中看出谁就比谁将她太平看得更重一点.但却可以看明白一件事情.即是.俊臣让太平觉的心思飘摆拿捏不住;而内里心思何其深邃、把这表里不一奉行的何其娴熟的李隆基却永远都不在她李令月的掌控之中. 须臾的辗转.隆基渐渐使自己的心境有所平静.他微闭双目.即而又缓缓的睁开.看着眼前的女子颔了颔首:“太平啊……”声息徐徐.目光涌了一抹淡淡的自嘲、噙着浅浅的笑.那么的苦涩.“我的爱有太多的杂质.掺杂着阴谋和利用.但是.你不也一样.”骤然一顿后.猛地将声色一狠. 就着倏地一下子.太平默然. 她无从反驳.她只能无言以对. 沉默的氛围搅扰的这本就沉淀的心愈发的往下坠.太平颔首抿唇.旋即甫他抬首.且叹着道:“或许这便是冥冥中的因果吧.”即而起了自顾自的呢喃.那思绪零零乱乱的陷入了自我的囹圄里.“当初俊臣不曾伤我.而我却那般最先对付俊臣.我对俊臣的态度让你预见到了我日后对你的态度.所以你为不重蹈俊臣的覆辙而先下手为强……” “太平.”隆基转目打断她.旋即沉淀了口吻.“你不要胡思乱想为我开脱.我与你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与他人无关.也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事情对我有了什么影响.”旋即微叹.“只是情势如斯.自然而然.”如一阵风、一丝雨.分明是那么轻盈.偏生一下子就撩拨着迂回在心坎儿里. 太平赫然敛眸.声音哑哑的.面**态却很是锋芒:“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要把话说的如此直白.”诘问却无力的很.整个人都颓然的很. 闻言入耳.隆基起了一哂.那浑浊的眼底跃起一阵粼火:“不直白不也是这个道理么.”铮地一喝.旋即又引唇徐徐然展笑.“我残忍……呵.难道我们的公主.现在还承受不了这丁点儿的残酷.”尾音变为了刻意的讥诮.边又向她那边儿不断及近. “你.”这言语在她听來很是轻蔑.太平心中一恼.顿觉自己又一次被他给生生的羞辱了. 此刻隆基已经走到与她煞是迫近的地方.他看着她这一张充斥着悲愤与无奈、哀伤又愤懑的个中情态混沌一处的面孔.如焚的心潮涌动的剧烈.那炽热的想念与天成的征服欲在这一瞬被她全部点燃. 他不管不顾.他不要再管顾.也不再与她做无谓且愚蠢的口舌之争.猛地一下抬手一把抱住她.即而灼热的唇便对着她的额头、鼻翼、到嘴唇一路极快的吻下去. 却甫一吃痛.铮地便被太平付之以同等、甚至还要炽热三分的报复而咬破了嘴唇. 他吃痛但不放开.反而抱的更紧.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揉搓进自己的身体里. 太平内里无名火动.她是那样强势的一个人.此刻自是不会甘心屈就于隆基带來的束缚.倔强且执拗的不断挣扎. 二人皆是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不加保留的挣扎在这一场无力的沉沦里.原來情之所至、愤恨充斥脑海的女人.居然也可以爆发出这样璀璨的一脉张力.过不多时.沒个胜负的两个人一起滚落在铺就着软毯、却依旧坚硬的地上去. 借着那一抹猝然的力道而顺势打了个翻滚.太平终于狼狈的挣开.已是墨发尽散、衣裙凌乱.一段衣领滑落下了肩头.露出内里软糯的底衣.还有如雪晶莹的肌肤.她无瑕顾及.整个人颓败又萎靡的犹如深冬瑟瑟发抖在枝头、又秉持着残存的不甘而始终都不愿埋葬于风雪的枯萎树叶.眼底闪动着急促的焦虑.即而又是那样万般皆放的无力.神色何其仓惶、何其凄艳. 隆基的身子瘫软在地上.定定的看着太平这副楚楚之态.心念动荡.再一次笑起來.这笑声波及过沉淀了经年的那段心事.带着不能完全言语明白的情事.一起发泄了干净.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皆是那样的身不由己、情不由衷.看來这一辈子.那散乱的情丝与纠葛的心事.都已再不能有一个清晰的规整.更不能得一开花之后缔结出的善果.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窈娘啊,我愿与你同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流转的天风重新变得温软下來.周遭变的煞是静谧.除了流转在耳畔的、缪缪的风声之外.似乎便只剩下由浓至淡的喘息声.还有胸腔里一颗心“怦怦”跳动的声音. 两个人都有所平复.更像是周身的力气全部都给散了尽.之后便也就再也沒了悲伤、或者喜悦. 太平徐徐的抬眸.潋滟的眼波中贮着一汪烟雾迷蒙的水:“可以继续为我讲一个故事么.”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过的轻软和温柔.若不是此情此景实在太凄美.简直会以为这是一对情人之间缱绻百结的约会.“那个.你讲了那样久都不曾讲完的.窈娘的故事.”她起身向隆基走过去.抬手将跌落在地上的他虚扶.敛却了纠葛恩怨.泻尽千华的盈盈眉目看着他的眉、还有他的眼.颔首定定然.“我想听完它.” 隆基的心境是何其的平静.又好像是太过极端的纠葛和疼痛之后.反倒成了物极必反的平静. 他沒有急于开口.单手负后、踱步于牡丹烂漫的屏风之前.洒沓的思绪略略有了一个收整.即而开始接着上次、也忘了那是在隔着多少年的光阴之前.他开始继续那个未完的.书生、还有女鬼窈娘的故事. “上一次.是讲到哪里了呢.”隆基喃喃着.忽而又一颔首.“对了.应该是这里……”即便已经隔绝了那样久.即便已经隔绝了大几年.可委实奇怪的.他还是可以记得那样清楚.那么的清楚. “公子动容.遂与女子一夜床榻缠绵……次日女子醒來.痴痴抚摸男子的面颊.后垂泪与男子话别.尔后顽疾发作.登时沒了气息.”喉咙微哽.“是这里.” 他的声音沉淀中透着一股悲意.却又似乎哀而不悲. 太平缓缓的行至三郎的身侧.扬起那一张失了水分、却仍旧不失明艳的分外美丽的面孔.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定定的听着他讲述那个已有些隔世味道的故事. 阳光的微影将他们两个人的身形包裹在其中.染就了一层溶溶的暖色.一眼看过去.无法全部含及的美丽. 须臾的停顿.隆基将那肆起的心念再一次压制的极好.他的面孔如是镇定.可那攀附着冰冷窗棱、暗暗用力后已经泛白的指尖昭示着他内心的隐忍:“男子抱着女子尚存一息温度的身体.回想昨晚床榻之欢时.与女子的那一幕幕温情……顿觉自己此生此世在沒有遇到女子之前.活的是何其的空白、何其的苍茫空虚.”于此一叹.微微的.旋即勾唇有了苦笑的味道.声音未停.“更不敢想像.若是沒有女子……他日后的生活该怎样维系.”那好容易平复了去的情.潮.在这一刻再一次将他整个人都染就.他喉咙里的哽咽之声.是微微的. 不敢想象.不敢想象若是沒有太平.他日后的生活又该是怎样的维系. 隆基是借着这个梦幻的故事.來抒发他自己心中的情绪.太平该是听得懂的.但听懂听不懂又都还有什么关系. 他不奢望她可以明白自己的心曲.不奢望.但他还是有着那么一些的期待.期待她是可以明白他的、可以懂得他的……不过有时候.懂得其实是一种残忍.最难得的是糊涂一世.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执着.便也不会有这哀哀一生的纷扰和痛苦. 太平只是淡淡的.神色未变.唇畔笑意浅浅.俨然一尊无喜无悲的白玉铸就的塑像.煞是神圣、又煞是唯美. 隆基以余光浅浅的看她一眼.却也看不真切她这副安详的情态之下到底氤氲着怎样的心事.又或许只是万般皆放的空灵. 他定心敛绪.启口淡淡然继续:“男子越是辗转思量起那女子.便越心觉戚戚、不得抚愈.后心念一起.便长长一叹.道着.‘窈娘啊.我愿与你同去.你既对我如此痴心一片.我又岂能要你痴心错付.我愿殉你而去.’殉你而去……”于此尾音扯得绵绵.藏不住的黯然流转而出. 殉她而去.活着未必是幸福的.而生死相随.又是何等一件需要大机缘的、难能可贵的事情呢. 可惜啊.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许多人宁愿赖活着.也不愿速求一个好死的解脱.凡人之所以做不到淡然态度直面生死.那是源于自身一抹被业力和幻象障住双目的愚蠢.何其愚蠢. 却有些时候.正是因为太明白了却偏生还是不得遂心.才比不曾彻悟本心、不曾觉醒自性的人.更痛苦辗转不得解脱…… “后來呢.”须臾的沉默中.身旁的太平启口呢喃.轻问间声息夹着一股清凉的雨雾. 有若九天降下的甘霖慰籍了枯涸的心.隆基由眼及心全都泛起湿润的感觉:“后.男子抱起女子已然沒有了气泽的冰冷身躯.一路出门.寻了湖泊.跳湖追随女子而去.”他似乎感染了男子的心境.故而那声息带着隐隐的颤抖.即而便又有些焦灼、有些咄咄.甫一转目面向身旁的太平.“然后书生的视野开始朦胧.突然像是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一切不动声色的重又回到原点.”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夜.书生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所惊醒……”是太平打断了隆基.徐徐然启口.这个故事的最后结尾.原來也正是最初开头时的模样. 这个死轮回无止无休.挣不出执念、破不了幻象的愚钝苍生.只能永生永世身陷囹圄.无论如何辗转、如何沉浮.都是自欺欺人却还揣着痛苦当欢乐、拿着愚蠢当聪明.看不起真正的彻悟者、讥诮那好心的引渡者.所以活该机缘不成熟.深陷死阴之囹圄.再也走不出去. 太平的心境极尽安详.守着一脉静好的清光.淡看权势并着繁华如烟云过眼. 生命何其坦缓.岁月何其存微.这一时.仿佛又回到当初感业寺里.隆基给她讲故事时的情景.斑驳的过往有点儿泛黄.可当时的情景依旧那样栩栩生动. 还记得当时那样单纯而干净.那时俊臣笑言.说这个故事委实不曾听谁说过、哪里看过.只怕又是三郎他自己杜撰的. 他们三个人.早在岁月的魔术与命格的不一中零零散散、七零八落.延续着自己不同的天命之路.走向了一个殊途的回归.时今很快的.便会只剩下李三郎一个.沿着这一条孤寂的王者之路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将他的身与魂、他所有的情与所有的爱全部都溶入到这一座美丽且沧古雄奇的帝国之中.越走越远、越行越远.渐渐图腾至一个最无与匹及的点位.永恒的闪烁在娑婆世间历史风云际会的天幕上.化为那璀璨耀目的星河其中一颗烁亮的星.一直耀目下去.一直隽永下去……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梦醒了,曲终了,人散了。 () 这个故事到底还是讲完了.回首时却发现断断续续的.居然用了这一生的时间來讲述这一段温柔又鬼魅的.人鬼情未了的故事…… 隆基动情了. 故事的结局是:书生抱着窈娘的尸体一并殉情. 只一晚的爱情.便叫他倾尽了整个生命來稳妥守护、來念念不忘.那芜杂的浮生有了一个稳妥的梳理.黯淡的日子就此被点亮.繁华无边的爱情之花肆意怒放.生命里天降的一段情缘.浓烈到了这样至极的一种地步. 可只有三郎自己一人知道.他的心念有多么繁复、情念有多么炽热.这哪里是在讲述一个故事.这分明、这仿佛是借着故事.让故事里的人物做了自己想做、却不能做、也无法去做的事情. 最后.故事的男主人公陷入了死轮回的不断辗转.这是可悲的.但这也是欢愉的.至少他可以一次次的与他心心念念的窈娘历经生死.可以一次次的饱尝一晚至极、至纯粹的爱情之甜与巅峰之欢愉.那么有沒有记忆.记得不记得.又都还有什么关系.只要有她在身边.只要可以一次次的见到她.那又何妨这样如被耍的猴儿、被牵线的木偶一般永远无休止的愚钝下去. 若是可以选择.隆基亦甘心沉湎于这兜兜转转永不停歇的轮回.便是记忆全失的回到那最开始的时候.他想.他也依旧还能记住一些什么.记住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便是再也不要伤害她.再也不要.不要了…… 可是生命已经这样艰苦.生活已经这样颓然.一切走至终点似乎才是一个最好的解脱.对于他们两个人、对于这身陷蛊中苦苦挣扎与煎熬的所有人來说.似乎死了.比活着好. 所以他想.若是可以选择要不要一切回归原点再來一遍.太平她一定不会愿意选择回去.她甘心万般皆放.她只求可以早日解脱.早日出离这片贪、嗔、痴、妄、执的五蕴聚集、爱憎交汇缔结一处的无边大苦海. 梦醒了.曲终了.人散了. 无痕的天风撩拨过曳曳的帘幕.绰约的韵致回旋在四周各处. 守着这样一脉彼时的静好.仿佛顺应着虚空里如潮的梵音而渐渐的、那条回归本心自性的归家的路已经变得那样清晰.一切都是那样水天清明…… 太平含笑颔首.那善睐的眸波深深流转着看了隆基最后一眼.她已将他的样子隽永在了灵魂里.他们二人的灵魂中已经烙印了來世相见的印记.但有机缘.后世相见之时.那份天成熟稔的默契、那一眼眸波流转的须臾.即便不再有这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相信他们彼此也一定能在茫茫人海里、恢恢宿命间一眼.便将对方认出來.然后怦然心动、然后不管不顾、然后…… 隆基在心底里隐隐的笃定.就此倏然的笃定着.若是來世还可以见到她.若是后世还可以见到她归來.他不会再让自己留有遗憾.他会不管不顾.冲破一切俗世的束缚与恼心的自扰与她在一起.许她浮世繁华、许她一世无虞. 他已.执念深种. 恍惚中.太平收回了这流转的眸波.她已了无遗憾.就此倏然的将身子转过去.徐徐的.侧首含着一抹苍苍的笑.勾动唇角颓颓然念叨:“我带着母亲的影子走了这一生.这一辈子.我们似乎都总是想着要变成另外任何一个人.除了我们自己.而现在.我只想做回我自己……我累了.好累好累.我要睡了……” 那葱根般的纤长玉指就此拿起几上玲珑盘里盛放的白绫.聘婷的足颏一步步冶冶然的向徐飞帘幕之后的内室里走去. 一个回眸顾盼的流波眼神.就可以沦陷了整个世界;一滴百炼千锤浮之而下的眼泪.就可以还清一个人的一生.隆基清凉的眼波陡然间湿润.一滴凝聚了一辈子心血情痴的眼泪顷然间夺眶而出、垂挂于睫. 有一个字.他这一辈子都沒有当面对她说出來过.时今看着淡衣素裙、珠玉尽除的她扬了这一张素面朝天的脸、以这至为纯粹的洗尽铅华的身子一点点向他走远.他心念蹿动.他觉的自己应该说出來的.不必再隐忍.该说出來让她知道.应该的…… 芜杂的思绪重又在这一时辗转百结.思绪飘摆、心念甫至.太平心念一动.忽而想到了多年之前他曾对她说过的话. 当日薛绍离去.她哭倒在他的怀里.他告诉她.“你还有俊臣”. 之后俊臣亦离去.她再一次哭倒在他的怀里.他对她说过的话时今言犹在耳.他说.“我答应你.不会让你再失去我.” 当时何其动容的.她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命了.只有你.只有你是我的命了……” 倾尽他们的一生來走完这条天意人生路.这莫不是冥冥中一语成谶的悲凉.呵.他固守住了他当日的誓言.他沒有食言.她在有生之年里.当真不会再失去他了;因为.他要永远的失去她了…… 此刻的太平公主何其从容.沒有眼泪.沒有回头.沒有半点儿徒然无力的辗转亦或者纠结.人之将死.终归会平添一份万般皆放的大自在. 她婉转的足步在抬手掀起帘幕时定了一定.就此背对着隆基.启口淡淡然:“我说你是我的命.结果你却真的要了我的命……”于此含了微微的笑.却煞是空灵和洒脱.“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呵……原來竟是完全相反的.举世皆浊我愈浊.众人皆醒我独醉.”那口吻陡一沉淀.不是黯然与哀伤.而是真相.是单纯且直探到底的一份明白.“原來你一直一直.都在利用我……” 隆基陡然一震.一股巨大的念力就此冲破了他心灵最后的防线. 仿佛倾尽毕生所有遗下的气力.仿佛用尽耗尽了整个的所有的余生.他紧跑上前.以更为霸道、决绝、又无奈的心境情境追上了决绝的太平. 那是稳健又韧力且沉淀了许多意味、半生心事的一嗓子.沉仄中潜露着稀薄的哽咽.那嗓音定定的、哑哑的.一字一句却珠玑心口、敲凿脉搏的清晰. 满室金灿的浮光.烟蒙水潋的视野.他再也看不清了眼前的人与眼前的一切.头脑轰鸣、擂鼓重重间.火热、湿潮、坚韧、清晰、苦涩、无奈……他混杂着各种情态大声喊:“令月.我爱你……” [ 正文完 ] 窗外忽然扬起一场紧密繁重的雨.泠泠清雨打湿了这一座巍巍的盛世、洗刷了昨日所有的浮世痕迹.待雨停之后.一切的一切便又回归到从前的样子.却注定会轮换了一副全新的面貌.这幽幽的治世依旧繁盛.依旧干净又肮脏.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那一般相知.吹一会唱一会…… 妖魔鬼怪气数尽;缭乱的宿缘与难了的纠葛终是在这一场浩浩的红楼大梦里.有了一个告一段落的看似终了、了犹未了. 浑浑噩噩障目许久的阴霾天空.就要放晴了. 但.轮回不歇、业力不散.一朝一朝、一代一代.新一轮的权谋算计、运格天命.又在以一种全新的面目、全新的姿态.坦缓不急、有条不紊的次第上演.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迈向开元——起始亦是终! || 大唐太平公主.这位拥有着至高血统与聪颖心智的女强人.其叱咤风云的一生就此画上了有太多不甘、也有太多传奇味道的终结. 之后太平公主府被抄.财物丰饶程度难以想象.仅是“富可敌国”委实不足涵概.明皇花耗数年时间.方才将那名目大概点了清楚…… 这位出身高于其母、才华与心性皆不输其母的公主.到底沒能承载浩浩的帝王天命、化为帝星亘古流长.但即便恒星一瞬.那一瞬间亦是璀璨耀眼使得天地失了全部颜色. 随着太平公主的死.太平一派党羽亦全部被诛杀.一无所留. …… 自当年李显一度登基被武皇废掉之后.大唐便进入了一段风雨飘摇的紊乱时期.各派势力粉墨登场.野心yuwang云涌风起.政.变数度如家常便饭.皇帝换的亦是有如走马灯一般.城头变幻大王旗.笑到最后的.却是那最开始的时候分明那样不惹人注目、名不见经传的晚辈李隆基. 可.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这一场盛世的局、宿命的赌.沒有人是真正的赢家. 死去的人未必是失败者.而活着的人也不会是成功者.相反.死去是幸.而活着的人注定要承担无边的痛苦、受一世的折磨.却又不得解脱.活着未走、也不能走的.才是最苦最痛的. 成为明皇的唐玄宗李隆基虽然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他在这世上至亲至爱的三个人:父亲李旦、兄弟來俊臣、和爱人太平. 在这一条路走到终点之前.在万事都尚有逆转的余地之时.很多时候三郎他也会想:“为什么我要陷入某种固执的痛苦.为什么我不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的幸福.可我又放不下对这江山大业的执念.却又极不知道这样的自苦是为什么.我爱的并且爱我的人都渐渐离我远去.只剩下我自己.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可我却注定不能逃避、不能解脱;我得扛起这担子.背负这责任与一份义务.” 恍惚中他终于明白.这.或许就是天命. 天命钦定.牵着你走、拽着你走.你下意识的缓缓走着每一步既定的路.你莫名其妙、又不由自主…… “放下”真的极需要勇气.需要莫大的勇气.更需要冥冥中的一份何其有幸的机缘. 而天命的皇者.注定一世孤独. …… 岁月的风尘改变了太多.也带走了太多.时今看來.那个时代的故事不仅充斥着无边的繁华鼎盛.还有一份厚重的空寂悲凉…… 李隆基顺利登基为唐明皇.在失去了亲情、爱情、兄弟情等弥足珍贵的感情之后.他把近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治国之上.似乎一心以国家的整饬、竟日的忙碌來麻痹自己.不留给自己任何多思多想的契机. 沒了闲暇.便不会去感怀.便不会再心痛了…… 直到有一日他垂垂老矣、步入暮年.他这一生心事才假以岁月的良药、时光的辅助而慢慢释然.才开始重又拾起了年少时多情爱玩儿的天性、与马球音律的兴趣.开始重新审视这铅华世事、大好人间;开始.重新记取、从长计议一些错过的.亦或者还不曾到來的美好. 当然.这一切放在这里.都是后话了. 随着这样有诸多纠葛牵连的女子参政、红妆缭乱、世风靡乱、政局动荡的一个时期的结束.也必然会结束.且正是以这一段丰姿旖旎的同时又动荡纷乱的梦幻一般的时代的结束为代价.大唐的帝国随之迎來真正乾日当空的空前鼎盛. 就是在这位“性英明果断.多才多艺.知晓音律.擅长书法.仪表雄伟俊丽”的.中国历史上最俊美的皇帝的带领之下.唐朝进入全盛时期.国情发展如日中天.国富民强、响誉世界;整个大唐的经济、声望、国力等都达到空前的繁荣.并成为当世最为强盛的国度. 在唐明皇大几年付诸全部心力的整饬之下.外戚势力得到根本的铲除.朝臣一心一意专侍君主再无他心.君臣一体、朝野稳固、百姓得安.大唐帝国成为一座边疆臣服安稳、国家昌盛繁荣.真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盛世.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空前辉煌. 在著名的“贞观之治”过后.风雨飘摇、百年沧桑的大唐帝国迎來了更为富强繁荣的又一魅力无边的昌盛治世.史称“开元盛世”. 只有真真正正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究竟有多么繁华. 曾有诗云: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 开元盛世是唐朝的巅峰.是中国历史上最鼎盛朝代中的最鼎盛时期.也是古代中国不朽的一座丰碑.前后共历二十九年. …… 这乱乱纷纷的一切.便以这样一个收场是为终结. 一切看似坎坷纠结.却又其实水到渠成早有注定. 世外仙山之巅、云霄之间.度难菩萨拈花一笑.心知紫微星已然归位、天狼星已经顺应自身所负天命在那娑婆世间登基为皇. 这一朝朝一代代.看似纷乱混杂.其实各司其职、各掌其命、各有其不同的任务、承载各自不同的天命……一切的一切.都按照冥冥中“起始亦是终”的既定天道.从來不曾乱却分毫的无声无息、行走恒长. 而人间阴盛阳衰之态就此散去.妩媚并着靡缭的红妆之乱煞是必然的就此结束.肆夜已尽、红楼当歌.白昼与光明并驾齐驱、恩泽万物、普渡大地. 阴霾了经久的盛世天幕.终于重又放了晴. [ 全文完 ] 盛唐气象.大风泱泱;兼收并蓄.博采众长.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意气风发.慷慨激昂. 四方辐辏.万流景仰;八面风來.心驰神往.风清弊绝.物阜民康;文化交融.其道大光. 正文 窈娘 窈娘。………… 即《肆夜红楼》中,隆基给姑母太平讲的书生和女鬼的故事。 这故事是我原创的,有一天我在看我的古装写真,一席红衣的女鬼。突然灵感一现,写了个短篇的框架,一直没有填充,就只是框架,或者说大纲。后用在了这里,也还是大纲。 因为文中隆基是用了好几年,有机会的时候就讲一段,断断续续的讲完这个故事的。所以亲们若想看完整的全篇,从文中一段段的找到和拼凑实在太费工夫。我在这里把全篇贴出来。 跟文中的描写不太一样,但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分成几个小节,在这里贴出来。 。 [ 窈娘 ] (1) 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夜,男子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一个身着一席红衣喜服、面容娇美却苍白异常的年轻女子。 男子问这女子是谁。 这女子说:“我说我是勾魂厉鬼来索你命的你信么?” 男子笑笑,没当回事儿的说:“我信。”后将那女子迎进来。 女子进去,聘婷足步且行且问他:“我美么?” 男子看女子看得痴了,木木点头道:“美。” 女子问:“那公子可愿与我一夜春宵?” 男子迟疑。 女子已亲昵的挽住了他的手臂,对他道着:“走吧……” 。 (2) 男子恍恍惚惚的跟着女子走出去,出了门行了一段路后,来到一座华美的府邸。 进去之后女子燃了红烛。 男子又一次看得痴了,问女子:“姑娘到底是谁?” 女子依然不变:“取你命的厉鬼。” 男子道:“既是厉鬼,又为何会找上我?我为官清廉正值,从来不曾害人性命。” 女子道:“因为我不喜欢你在这个地方,所以我来带你走,你怕么?” 男子摇头:“如此美丽的厉鬼,纵是勾我魂、摄我魄,我又有什么可怕?” 女子叹一口气,幽幽的说:“我名唤窈娘,三年前嫁于此地,婚后七日便新寡,此后一直独居。后见大人于此地为官,几面交集后,兴许也是宿世缘法,遂恋上大人姿容神韵。但妇道贞节一直不敢逾越,便一直隐忍不发,只将此绵绵情谊深埋心底。但奈何,近日得知小妇身染顽疾,这顽疾已入膏盲。小妇将不久于人世,实不想令此生此世留有遗憾,遂鼓足勇气深夜暗访大人,不知大人可否垂怜,成全小妇这心愿一桩,与小妇春宵一夜?便是死去也于这娑婆人世、浩浩软红再无遗憾也……” 男子本已倾心女子,闻此一遭心曲饱诉,更甚动容,遂与女子一夜床榻缠绵…… 。 (3) 次日女子醒来,痴痴抚摸男子面颊,后垂泪与男子话别,尔后顽疾发作,登时没了气息。 男子抱着女子尚存一息温度的身体,回想昨晚床榻之欢时与女子那一幕幕温情,顿觉自己此生此世在没有遇到女子之前活的是何其的空白、何其的苍茫空虚!更不敢想像若是没有女子,日后的生活该怎样维系? 男子越想便越心觉戚戚、不得抚愈。后心念一起,道着:“窈娘,我愿与你同去!你既对我如此一片痴心,我又岂能要你痴心错付?我愿殉你而去!”后抱起女子已然没有了气泽的冰冷身躯,一路出门,寻了湖泊,跳湖追随女子而去。 。 (4) 男子的视野开始朦胧,突然像是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一切不动声色的重又回到原点: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大雨夜,男子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这个死轮回无止无休,挣不出执念、破不了幻象的愚钝苍生,只能永生永世身陷囹圄;无论如何辗转、如何沉浮,都是自欺欺人却还揣着痛苦当欢乐、拿着愚蠢当聪明,看不起真正的彻悟者、讥诮那好心的引渡者,所以活该机缘不成熟,深陷死阴之囹圄,再也走不出去! …… [ 完 ] 以文载道的戏笔之作。 正文 参考资料与需知 需知: 历史上太平公主与李隆基这对姑侄,年龄相差是二十多岁,而非文中的二岁。-- 历史上太平公主虽然年少入道,但没有记载被安置在感业寺“入道之余再闻佛法”。且,太平公主、李隆基、来俊臣三人无记载有一起在感业寺成长,也无记载太平与来俊臣有暧昧,本文中所谓“青梅竹马、三小无猜”是虚构。 以上,是本文较之历史出入最大的地方!还有一些细节处就不多提了,但大体框架、包括一些大体细节,是悉心研究后遵循历史而来。 此外再提及一下,历史上太平公主与薛绍的婚姻是持续了七年左右,共生有二子二女;与武攸暨共生有二子一女。本文中不曾提及,自行体会就好。 。 参考资料: 太平广记,资治通鉴·唐史,中华五千年,文史探微,讲坛类(蒙曼说唐·武则天,蒙曼说唐·太平公主,百家讲坛·唐明皇)等。 正文 即兴感言 我最开始的时候想把太平写成一朵白莲花,但最后却发现我写成了黑牡丹。…………那么李隆基就绝对是一朵滴血的黑牡丹,且血一定是深红发黑的! (这都是在总结腹黑加狠戾加六亲不认加负性薄情加一切亲们自行想象的程度啊……为了权势,什么都可以彻底抛开!正如来俊臣所说,“虽至亲亦忍绝,纵为恶亦不让”!) 而上官婉儿却如风雪里凌寒独傲、娇艳璀璨的火红寒梅。 李旦与婉儿的爱成了这座yuwang魔都、肆夜笙歌里唯一一朵纤不染尘的、盛开怒放的白莲。 。 本来以本文的设定,太平和隆基之间的关系那样好,直到推翻韦后时都在温情脉脉,那么后续李旦登基该怎么去制造矛盾点、让两个人由温情转为剑拔弩张的对立? 但是后来我发现,根本不用刻意去制造矛盾点,那样的局势、那样的情形顺着走下来,自然而然就走到了对立的这一步。忽有一种看到了冥冥之中的宿命的恍惚感。 这本书曾在几年前就起笔,中途停了是怕自己陷进去。现今完结,写到最后的时候果然又就要彻底疯癫的分不清书里书外……眼看着就要结局的时候,我怎么都不忍心继续。 我写了这么久的文,第一次不忍心继续往下写。所以中途我情不自禁的加入了一些温情的段子,我好希望他们可以停留在那一刻,在三郎风寒、太平探病的一刻,在那肆夜之下长安街抛开一切束缚最后一次相拥的那一刻…… 我甚至想着,算了,笔锋一转、扭转乾坤,赋予与历史不一样的好结局吧!可我的理性还是极痛苦的把我拉了回来。 我不忍心写到他们最终的生死隔绝,可我又不得不触碰那注定的残忍…… 正文 如果《肆夜红楼》这样结局(1) “肆夜”的结局各种虐,写的时候我时不时就忽然发现眼睛发湿。…………大结局的那几万字,甚至我一直写写停停不忍心继续下去。 心里难受的时候,忽然就起了些狗血的心思,发呆时顺着往下想,居然就成了后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虐心了,我们来欢乐一下调节情绪吧!我会每天更新一段,就当“开心一刻”了。 譬如,如果《肆夜红楼》这样结局: 太平在李隆基的安排下逃走之后到了洛阳,又按着一早的安排住进了一处华丽的府宅。 这时候宅子里的男主人已经在等待着自长安大明宫来的公主,这男主人居然就是已经“死去”的来俊臣…… 太平惊呆了,原来,来俊臣当年没死,是在武皇的安排下假死脱身,定居在洛阳。 于是相爱的人在历经多年的生死永隔之后终于又走到了一起。二人冰释前嫌,从此幸福的生活。 为了掩人耳目,来俊臣改姓“杨”,太平以杨夫人自居。后来的故事可以猜到了吧……二人生了一个女儿叫杨玉环0.0 多年后玉环长大,偶遇隆基的儿子寿王。二人花前月下私定终身。 虽然太平不愿女儿再度重复自己的宿命、卷入宫廷纷争,但是面对坚决的两个人,还是 不得不妥协。 于是玉环成了寿王妃,跟随寿王进宫拜见父皇。 隆基在太平走后一直思念太平,忽然发现自己的儿媳妇怎么这么像心头挚爱的太平…… 后来的故事,咳! 正文 如果《肆夜红楼》这样结局(2) 或者这样: 前面一切都照旧,就是改一下,变成太平生下玉环之后发现,这些年自己已经爱上了三郎,这种感情已经超越了对来俊臣的感情。于是将玉环留给了来俊臣,之后自己又回到了大明宫,见了玄宗最后一面,之后自缢死去。 悲愤交加的来俊臣为了复仇,下了很大一盘棋。独自栽培女儿玉环,在玉环“杨家有女初长成”后,刻意安排女儿玉环去接近寿王,之后又让她接近李隆基。 待关键时刻,来俊臣突然出现,告诉隆基,你的贵妃就是我和太平的女儿!以此使隆基打击到崩溃…… 正文 如果《肆夜红楼》这样结局(3) 又忽然衍生出这样的情景:太平没有去洛阳,选择回大明宫自尽。可怜来俊臣一直在洛阳瑟瑟的天风中等啊等啊,就是再也不见佳人回来…… 二人终究少了那么一点点机缘,一世缘份擦肩错过。 正文 再或者……好了,我们该回归正常了! 再或者这样:太平换了身份成为武惠妃,然后与三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表示我够了!! 作者已经入戏太深,被这部“肆夜”整疯了! 因为“肆夜”的结局太让我痛、让我伤,所以作者被自己给压抑疯了……发着呆发着呆,居然就脑补出了上面这些信息量这么大的东西!! 当然我是不会这样写的,从来就不走这种路线啊……太罪孽深重了。|| 按着上面那些都能给“肆夜”写个续集了! 当然,这部文的味道也就大变了…… 放出大结局之后,为防止亲们被虐的太深太痛苦,便也放出这一段段絮絮叨的闲话,大家看后当个乐子,希望可以稀释一下文中浓郁的悲伤氛围。 o(∩_∩)o 、 忽然又想到,如果我不是在写历史文,如果是写虚拟的架空朝代的话,兴许结局就会是上面这几种之一了。 其实我真的希望,《肆夜红楼》的结局停留在这里,只在这里就好,不要再继续: 那是在安静美好的洛阳城,春光明媚、阳光暖溶,成簇成簇的牡丹花开满了长街小巷每 一处角落。 仍然是一席华服,却已为民间普通人的太平对镜描红,旋即出外到院子里散步。满脸的风尘与沧桑在那春风过面的须臾,被涣散了许多。 这时一阵叩门声不缓不急的响起来,一切一切,这浮世的流光静好又安逸。 她心情大好,止了欲要去垂询的婢子,后下意识的行往门边、抬手推开那扇门。 就此,迎着暖融融的天光与漫天的杨花,芬香的空气便扑过来。阳光斑驳,她眸子晃一晃,即而便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向她走过来。 那是退了华服龙袍、改换素衣而来的故人,她的三郎。 在她湿润的泪眸中,他一步步向她走来,隔过微光含笑看她。之后抬臂,将她轻轻的揽入他的怀抱里,告诉她:“令月,我来了。我放弃了一切,抛开了江山、舍弃了权妄、挣脱了执念、背离了大任,只为寻你。我,回来了……” 正文 书名解析-背景-及相关(请一定要看!) 【一些心里话】 诚然我所写的每一部文都是爱的,但这部《肆夜红楼》是我所有文里最私爱的一部,也是我个人认为是我自己写文以来所有的文中文笔、情节等最巅峰的一部,目前尚不曾有突破。(每个人的感觉都是独特的,仅是个人认为)至于为何偏心私爱,一来写这部文的时候所处时期特殊(详情见下面),我是纯粹只为想写而写,在这文中任意驰骋、宣泄我的心情,其它的都没有任何考虑。 二来我对大唐本就感情特殊,因为嘉楠的祖上是太宗那一脉、后来一代代逐渐分支下来,家谱尚有保留……并非因了这个理由而刻意去喜欢大唐,而是很奇怪的,从小我就对这个朝代的一切都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甚至有时候想起那片盛世会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是从骨子里欲罢不能的喜欢。嘉楠写过很多大唐的文,但都是以前的事了,也不是这个笔名。 早在小三年前,这部文就已完成差不多三分之二。但我那个时候刚跟某地方有了些不愉快,以至不愿继续涉足文字这个圈子。可是我喜欢写文,我说过,一日不动笔就感觉自己没有活,我的每一部文都被我当作了自己的一辈子在过、在生活。 所以虽然我不再供稿,但仍没有停止写文,那期间断断续续写了很多东西、很多长篇短篇,但都纯粹的只为自己想写,而没往任何地方发过、也没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看过。然而正因如此,写出的东西才是最真挚的东西,因为没有许多顾虑扰心设限。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后来这一部部的文,我都感觉没有那时期写的好的缘故吧! 直到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漫不经心的糊糊涂涂就来到了17k,又仍旧糊糊涂涂的就重新开始写起网文来。 然而因为总觉我喜欢的东西读者未必喜欢,所以这部文一直躺在电脑里没有再发过。而且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愿轻易把她发出去,因为就像自己最爱的女儿一样,你总不愿意把她轻易嫁人。 但总这么搁着又更不甘心、更心疼她。适逢这次联赛,我便干脆把这个心愿了却,把这挚爱的“女儿”就此“出嫁”。管他三七二十一的,横竖全了这桩心事儿,对她也算是有了个安置、有了个交代。 但虽是旧文,其实嘉楠可谓没有半点儿存稿!因为我是在原有的框架上重新规整、又加入了许多新的元素、深化了新的剧情、更迭了诸多视角,并且大修之后才发出来。 这个“大修”的意思可不是修改,而基本上可以说是从头到尾重新再写一遍! 我以前的行文措辞远比现在还要古风重,甚至偏古文了,这必须都得改变、必须白话! 各种累,才发现大修、重写旧文比写新文累了太多、也费时太多!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 【书名解析】《肆夜红楼》,“红楼”指的是十丈软红、三千娑婆大世间。也可简单的理解成人间,或者更范围缩小的理解成文里的大唐。 凡尘俗世有如一场红楼幻梦,华灯初上,红楼之间华灯流波、人影幢幢、笑语欢声好不热闹!不过就是于华丽的舞台之上表演着非自己的故事、却流着自己的眼泪,将喜怒哀乐轮番的做了尽,真个是那“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分明一场不真实的浮生幻梦,却又总是情不自禁把虚当实把梦当真,却到了头,终究不过一场幽梦一场空、爱恨嗔痴化虚无!什么都没有…… 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Lang冷光沉,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 而“肆夜”,喻指武则天当权、李唐动荡、女子参政、隐现阴盛阳衰之态的那一段充斥着繁华鼎盛、与阴谋糜乱的削金篆玉的盛世外表之下阴谋暗动、血腥密布的这一段似乎融合着安详与危险、富贵与潦倒等无数个极端的最为魅力满满、使人欲罢不能的这一段时期。同时也表“天亮之前、光明来临之前”之意。这段时期按书中意思解释即是“贪狼星下世之后、登基称帝之前”的这一段时期。 一切有条不紊坦缓进行,待日后贪狼一顺应天命登基称帝、重新匡扶李唐王朝,肆夜就散了,白昼(光明)便来了。 一句话简单解释“肆夜红楼”,即“天亮之前灯火璀璨的盛世人间”。或者即“光明不曾来临、将要来临之时灯火璀璨、暗夜流魅的盛宴散场之前”。 “肆夜红楼”与“夜宴”之意有相通处…… 【本文又名】本文又名《唐-定风波》,与另一个系列《清-九华章》呼应。 “定风波”为词牌名,也作“定风流”。 《唐-定风波》,问儒士,谁人胆敢定风流!。 【必须备注】其一:虽有争议,但我个人认为高宗去世、一直到武后还政李唐之前,一直都是在洛阳而不是长安。所以文中大唐定都已是洛阳而非长安,即文中开篇时地点是洛阳而非长安。感业寺我也设定在了洛阳,而不是长安。 其二:文中时间、建筑物地点、大事年表等皆不是正史,虽有严谨处,但对不上的地方太多太多。都是为方便行文而做了整改。 譬如文中开篇时就是李旦被囚禁、武则天以太后的身份垂怜听政、且李弘李贤都已经不在了(我不认为弘和贤还有那猝死的公主是武则天杀的,当然这里先不提这些),而且这个时候太平还不曾嫁人;但历史上太平早在高宗在世时就已经嫁给了薛绍。再譬如人物年龄,我设定太平只比李隆基大两岁,这在正史上绝对站不住脚。再有太平年少入道确实有,但没有去过感业寺、而是在宫中起了太平观等。 总之本文架空、背景也有玄幻,请单纯只看文就好,其它的就请大家宽宥,不要钻牛角尖儿了。 嘉楠不是不愿严谨,若是新文我肯定会严谨的比照正史、绝对不会改动如此之大。实在是这部文当初写的时候就只是宣泄心情放纵文思,所以都怎么美好怎么来了。嘉楠素来考究、且厌恶各种秘史胡说八道,但自己就给摊上这么个局面!为此嘉楠也想过将这文雪藏,但到底没舍得…… 唉……三鞠躬,嘉楠自己就宽宥自己一次,也请亲们都多担待吧! 亲们如果喜欢嘉楠这个“女儿”的话,就请不遗余力的支持!看时“顶”一下也“踩”一下,能收藏就请收藏,能成为粉丝就成为粉丝。嘉楠还没这么大张旗鼓的呼吁过,这是第一次,先在这里谢谢所有与此文有缘、点击进来的亲们了! 正文 第五章 三郎得哀讯-李旦会婉儿(1) 就着回旋在眼底儿的秋光,太平倏然回眸,提裙踮起软底淡粉绣花鞋的脚尖,嫩红色的唇角微一上扬:“快呀,来追我呀!”这嫩嫩的一嗓子犹如百灵啁啾,巧笑之余对身后眉眼含俊的少年吐了吐小舌头。 这样的年景,这份淘巧,这份尚不曾湮没在无边繁华中的天真,真好! 来俊臣看在眼里,心头便不由起了一个舒缓。可转瞬又免不得面色一黯。他明白,太平是大唐的公主,铺陈在她身后等待她去躬身行走、躬自缔造的那条人生路其实何其漫漫,一些与生俱来的注定她是逃不开的,那份宿命感尤其浓重,他明白太平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由此以往、愈走愈远,远到将于恒古绵长的历史长河中缔造出一抹抹隽永深烙、波澜壮阔的史诗传奇;远到,再也够不到! 情更浓,缘如风,锦微冷,星汉罩月朦胧,唯有杜鹃泣残红,翠袖凝寒扶病月容中…… 秋风扑面时他方一回神,忙牵唇把这心头伤感往下压制住:“令月你还能有多少力气不曾!”便一心同公主追逐玩闹起来。 太平边跑边回头急看,这时一个不小心,身上那绸丝儒裙被一枝落木枯枝不经意的绊住,簌地一下,钩挂上了深褐色的错乱分叉上。 来俊臣便是得着这个空荡紧跑两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曼妙的纤腰,这是经久以来两小无猜的岁月中深滋漫长出的不拘小节,修长的素指紧接着滑上来咯吱她的臂弯。 乌发流媚、媚眼如丝,太平躲闪不迭,只得“咯咯”笑着讨饶。待得俊臣终于收手,那凤眸又忽地晃了一抹流光,这当口又敏捷的转了身,反换成她来追着俊臣咯吱逗笑。 锦绣天光流泻似瀑,明艳的秋阳呼应挥洒金波万丈,有如大梵天王的冥冥庇护,护持着感业寺这一方净土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和乐而安详! 却快乐都是别人的快乐,欢喜也都是别人的欢喜,到底还有一个人,他趁着眼前二人凑趣玩乐的空荡静然叹了口气,旋即径自躲到了一旁落木萧萧弥深处,悄悄的、默默的抬起墨绿宽袖,拭了一把眼泪,没有让任何人看到。 这个偷拭眼泪的少年,便是李隆基。 昨夜那陡然的惊梦本就令他心觉不祥,一整晚并着一大早就都吊着一颗忐忑的心。终于,就在方才宫里边儿来了人,悄言细语对那感业寺的主事女尼叮嘱了些什么。 因隆基自小就生活在忧患之中、再加上因那个异样的梦而搅扰出的心神不宁,他便多留了个心,寻了由头撇开太平与俊臣,轻手轻脚的躲在女尼厢房正门的进深角落里探听。 就这样,他闻得了母亲窦德妃的莫名其妙失踪! 母妃是跟着皇后娘娘一起去向祖母朝拜的。那么多的宫人明明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进去,但这一进去之后,便没有人再看到她们出来。 这般有进无出,两个活色鲜香的大活人就此莫名其妙凭空蒸发!竟然比那编造出的鬼故事都玄妙许多! 但隆基他知道,鬼故事大抵都不是真的,因为神鬼大抵是不会轻易化现显灵的。所谓鬼故事,其实都是人的操控!母妃、皇后,分明是被人给暗地里不动声色的害掉了…… 正文 第五章 三郎得哀讯-李旦会婉儿(2) 李隆基的母妃窦德妃出身显赫,为关陇大族扶风窦氏。而武后毫不顾念诸多的先从母妃下手,明显也有了消减窦氏势力、将李旦本就寥寥的那些根基消减的更为彻底之意!隆基看的明白。 纵然他还不过只有一十五岁,但孩子也总有一天是要长大的。生活将李隆基磨砺的一切都会从容以对,故而此时此刻除去那些无谓的悲伤与不甘之外,他更多的还是为自己这下一步该行何棋做考虑。 虽然父皇当初一片苦心的将他安置在感业寺,这诚然是为他好,是怕他一不小心便被卷入政治漩涡之中引火上身、焚烧殆尽。 但这样一直不曾封王得爵也始终都不是个事儿……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先出去才好! 心里明白,若这个时候有人将他提及,武后为顾全自己仁慈宽厚之名也一定会将他封王赐府、使他离开感业寺。 目光下意识往远处太平那道美丽清秀的身影瞧去,这充斥着鲜艳韶华的身姿在阳光下更显灵动可喜……隆基缓缓颔首,一怀辗转经久的心事重又浮起在心,内涵弥深的双目一点点有了沉淀…… 入夜的大唐帝宫自是灯火软款流媚,繁华盛世无可方物的景致在这华灯初上的一刻一齐熏熏微醉。 上官婉儿沿着颀长而纤狭的中通甬廊,这么一路足颏涉水的向殿宇之内盈盈的走。她天青色的素色儒裙随着步曳而无风自动,款步逶迤间整个人就带出了那么一些出尘拔俗的气息。 在她身后,是一片巍巍殿堂、阑珊灯火紫云迂回。盛世盛唐,肆夜无双! 殿门外守夜的宫人瞧见了她,对她颔首曲身、行礼谦和。婉儿摆手将他们逐一遣退,步入进深、进了内里小室。 “咯吱――”如同裂帛撕扯般极度不和谐的萧音,那扇木雕祥云的精致门扇便打开了,人影闪入后,又很快被关上。 这是东瓶西镜的吉庆格局,一架案头之上整齐的放置了几沓宣墨纸、这插了一枝已经干枯了的垂杨柳的白玉瓶、还有那几盏烛影寥落的雕花琉璃烛台、以及一床、一枕、一锦被,并着几册零散的古籍书刊。如此简单,却幽囚禁锢了当时这锦绣帝国里的一国之君。 夜风唆然一下撩拨过去,隔过门扇缝隙渗进来三四缕。这薄薄的凉,侵入到了骨髓里。 李旦侧目,神色平和的看了一眼缓步入内的婉儿。 婉儿这足下的步子如斯亭亭逶迤,简约云鬓、天青宫裙,行步之余那裙袂并着鬓尖垂下的步摇流苏一并曳曳的晃,恍若生了花。 她整个人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淡然出尘,暗夜天光平铺在面,更是交相辉映的她宛若降临凡世的凌波仙子,饶是你怎样耗费心机的在她身上千般寻百般觅,就是不能在这之中窥探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尘世烟火气! “恭喜你了……又为母亲成功的处理掉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呢!”李旦勾唇启口,语气平常,但落在耳里便有异样的尴尬呼之欲出。 竟日沉默寡言的王者,突然对着眼前碎步朵行过来的阑珊仙子牵唇一笑,淡泊之余偏又鼻息略动,几分嗤之以鼻的薄凉讪味被牵动出来。 正文 第五章 三郎得哀讯-李旦会婉儿(3) 婉儿没言语,那秋水般的面目还是一向惯有的平淡。她顷身前探,默默放下了提着的食盒,打开盖子逐一取出里边的酒菜、碗筷。罗袖款然夹着一缕沉仄的暗香,如此利落干练的娴熟动作。 这样平静从容的气势,分明淡泊平和,分明有一种无声的压迫与执拗,只错觉是在挑衅些什么。 很快使得李旦这心绪有些欲罢不能,只觉面门一冲,心口有什么东西骤然落定,他抬手收了明黄广袖、后自嘲样的将手负在了身后去。 婉儿不知自己怎么惹到了这位沉默寡言的帝王,但心中亦有些许不明所以的淡淡情绪。 这时他淡笑了两声,复沉目对婉儿正色:“太平和三郎,他们都还好吧?” 此时的李旦被月华银波烘托的有些凄美、有些颓废,又因他这分明与所处境地太过不合的一席明黄色龙袍,故而只消他随口的一句言语、一个眼神,都会令眼前这时常前来探望、默默安慰、开解他的冷然女子不期然就触动、柔软下了一颗本以为已经成为死灰样的心。 烛火微光暗动,掩映的婉儿抬了下纤长的睫毛,她丹唇一点:“三郎这孩子给自己取了个小名儿叫‘阿瞒’,倒是霸气且有些少年的狂妄……不过,因为武后把他们遗忘在了感业寺里,所以三郎、以及公主,他们都很好。”一抬眼眸。 因为遗忘,所以很好。是悲凉吗?该绝望的……还是悲哀的庆幸? 更漏里的细沙筛筛作响,合着穿堂的风势而有若一唱一和。氛围静谧又怅惘。 李旦毫不奇怪婉儿会连隆基取小名一事,都知道的这样清楚。因为他明白,婉儿就是武后的眼睛,而留意李唐宗室的一举一动,是武后从不或缺的日常。 有须臾的沉默,但气氛渐渐变得生了融洽的暖意。李旦换了一种不解的真诚语气,眉宇稍皱,侧过面眸微微抬头,又问婉儿:“这些年来,为什么你敢来陪伴我、探望我?”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对她说这样一句话,但内心里顿然就贮藏了一团滚烫的火,可又因了所处情境的幻似绝境,那些不能有的绵绵情愫总也变得更加寥寥,“这是母亲的旨义,还是你自己的意愿?”轻下声息,他又问。 婉儿定了一下,满室烛光在这萧索秋夜索命般鬼魅的厉风的穿堂灌溉之下,被打的有一顷摇晃。汀唇上下一个细微的碰触,贝齿半露:“两者有什么不同么?”面目那一抹淡漠的颜色是恒久都不会消减。她微一停顿,颔首凝眸将神光落在李旦眉目间,“是天后的意思也好,是我自己的意思也好,我不是都来到你这里了么。”这口吻不带着情态,平淡无波,有一种不合年景的苍老成熟。 一时又是一连串的沉默。殿宇里只能听到婉儿摆弄碗筷时,这瓷器之间轻微的撞击声。 李旦不知自己今晚是着了什么魔,或许是因太寂寞,或许是因氛围太沉仄。心念一个猝不及防的就涌了起来,没有任何征兆,旦一把抓住了婉儿纤细的琉璃腕子,猛地把她扯到自己怀里,俯身便要吻下。 这一时胸腔其里恍若有一团团滚烫的流火烧灼荡漾,弹指一下就揉碎了那经久以来面上维系的淡漠、与这俱好似已经无喜无怒无嗔无狂的麻木的躯壳! “陛下自重!”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里,婉儿奋力一挣脱,昙然便离了这个孽障般突忽、猛烈且局促的怀抱。 旦在这陡然扬起的尖利一嗓子中恢复了理智,松开这怀抱,颔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但胸腔之间仍有不能立刻平复下去的一通起伏。 须臾停顿,婉儿抬手很从容的理了下自己略乱的儒裙衣褶,就此轻轻起身,没有再看李旦一眼,收拾了食盒便转身悄然离开。 门轴坦缓而从容的一声转动。那萧萧的闷音氤氲于耳。之后这寥落的殿堂内室重又归于一痕更深沉的寥落。 光影明暗里,李旦木木的独坐于和风而动的轻纱帘幕之后,脑海之中好似贮藏万情千念,又好似一片放空、什么都不曾有。 空,这无边无际的空被遗落在帝王潭水般探不到底的一双瞳眸里,贮藏着风雪也隐匿着狂热,却在最后到底全都化为了这一个寥寥的“空”! 空幽的自嘲,寂寞的冷…… 正文 第六章 隆基劝太平-武后梦贪狼(1) 一树树火红的枫叶顺应着风势的迂回撩拨而款款飘落,在那枝头缱绻出几分留恋不舍的婉约味道,看在眼里便觉那心弦被拨弄了一下。 秋,真的是一个惹人多思多想的既萧索、又妩媚的时节…… “难道你真的甘心就这样一直下去,青灯古殿、把红粉朱楼辜负了?”月白色的长袍剪了几缕朝阳的淡辉,还好不是在月夜下,如若不然,这俊朗卓尔的润玉少年真要变成苍穹广袤里的翩翩谪仙,羽化了去了呵! 太平明眸若水、纤眉似黛,就如此漫不经心的嘟了一下粉唇,酥指摆弄着儒裙之上系着的一条彩带:“顺其自然,总是正确的吧!”举世冠娆的明媚女子如此回复了李隆基一句,后也便不置一词。汀唇一道淡金的空档里,她心底下也在做着一番辗转思量。 但,即便伪装的再怎样完好,那灵魂里深滋漫长出的那份内敛的睿智还是成功的出卖了她的内心所想。太平何尝不曾萌发过离开感业寺、回到唐宫回到母亲身边的念头? 当然,隆基一直都是知道的。 “那……”见太平还是刻意在装糊涂,隆基也换作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声色,欣长的素指很顺势的抚弄了一下左襟略有缭乱的炫纹袍领,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儒雅,一顿后轻轻的,“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日后的出路呢?”这声音一起一落拿捏在恰到的好处里。 这话又将太平心下那根柔弦拨动了一下,她侧眸合着阳光去瞧,见他着了蜡般隐隐泛光的魅惑嘴唇微微翕合,而那双朗星一样的眼睛分明有什么沉淀在深处。 她柔荑一垂,旋即又微敛兮目,若有所思。 忽觉双肩一暖,接连便被半拥进了一个怀抱里。 怀抱是温暖的。 隆基宽厚的肩膀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将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抵住在怀,跟着便带出一种可供依靠、可使人相信的安全感。 他略颔首,潭星似的眼睑半闭半睁,就这样吸了女子锦缎云发间的一股兰芷香气一口:“怎么可以不为自己奔前程?”虽在发问,但那答案实际已经根本昭然若注;而后面紧临着的这一句,终于不做兜转,全盘托了出来,“他们遗忘了你,你也不能遗忘了你自己!” 太平没对这个突忽起来的相拥有多抵触,她与三郎本就是同一血脉的亲戚,又自小一并长大。此时闻着他略带蛊惑势头的言语,她更多的是顺着就起了些繁重的思量。 当年高宗、武后选择让太平入道、后又将她放在感业寺里再修佛法,当然不是让她真修行,而是逃避那远嫁而去的命运! 吐番与大唐一向友好,但在高宗时期也不知是怎么了,居然开始屡屡侵犯大唐边陲。 而作为大唐帝国的嫡出公主、也是安然存活于世的唯一的公主,物以稀为贵,吐蕃那边素知情形,便提出恭敬往求太平公主,自此后两国缔结友好。 幼女怜人,父女又岂可舍得?也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高宗、武后才将这个女儿塞进了感业寺一避风头,吐蕃那边儿的和亲之事只得不了了之。 本也只是暂时避避风头而已,待得吐蕃彻底死心,便让女儿还俗,这当是高宗、武后的心下所想。 正文 第六章 隆基劝太平-武后梦贪狼(2) 可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不能轻易顺从心意,因为后来渐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高宗病故、武后夺权,那当口出于保护又不能将太平公主接回宫中,久而久之,兴许武后一忙于政务,便将感业寺里的小女儿遗忘了。即便偶尔记起,也只得权且搁置,着实没得心绪来管。 但是一个女人的韶华光阴也就短短那么几年,太平时今已经十七岁了,她觉的自己再也耽误不起。所以无论李三郎这一次又重提旧话、提起这茬是出于什么心思,至少这个建议对于太平也委实是个切实可行的! 昆叶漫天,细腻的风沙扑面而来。太平下意识抬袖去挡,此时已然下定了一个决心和会意,自那双有了沉淀的眸子便可以看出来。 只是没谁察觉到,隆基的喉结缓缓慢慢的悄然动了一下。幻似一块儿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搬开的释怀! 他与太平所想完全不一,他是在动着这样的念头,如果得以让武后想起被她遗忘在感业寺里这些年的幼女太平,那么会被跟着一并想起来的,还有一个谁呢? 李隆基从来都不是一个浸染在童年花香蜜糖里的稚嫩孩子。初试锋芒,他利用着尚且单纯的太平,就这样一碗搀着蜜糖的荼毒送了过去,把她在不经意间推上了繁茂大唐当下星际璀璨的政治前台;同时,或许连他自己都还没能知道,正是这样突破死局的一步棋,亦为自己于朝中埋下了一脉潜移默化的长远势力……。 是夜,壮丽的太初宫重阁浩殿间被点起一层一层灿然溶波的烛火,一片暖然暧昧,将这神都盛世勾勒出大镶大滚的肆夜繁华。 入目一切都觉可喜,守着头顶这一片澄澈的月华,似乎天地间正被一脉祥和气息深深包裹。但就在这一片幻似祥和无边的肆夜之下,那华丽的幢幢帏幕灯影交错间,一曳一曳的游离隐匿着多少阴霾靡乱、心计暗动…… 这是非处在距离权势的漩涡至为贴近、至为巅峰的那个点位的那些人外,没谁可以隔过这层祥和的薄纱、一眼将这繁华外衣表象之下的真挚内涵具体看透。 一众宫娥手捧香屑往空中挥洒,淡淡的桂荷香气跟着倏然迂回在鼻息里,这香气为朗秋时如湖水一般澄澈的夜色又添缕缕若有若无的慵懒。 “来人……来人!”忽这时,金碧辉煌、彩绘蟠龙的正殿内里,这一片璀璨明澈恍如白昼的灿烂景深之中,豁然传来武后极苍缓、又掺迫切的一声呼唤。 守在外屋尚不曾退下安寝的上官婉儿微蹙了一下眉头,听得出武后该是被什么给惊了梦。 她对一旁伺候的宫人使了眼色让她们退下,旋即忙不迭的疾步穿过小门向内室里走。纤指挑起苏绣帏幕,凝眸蹙眉关切一句:“天后,怎么了?”说话时已抬步凑近塌沿,伸了柔荑去为武后平复背脊。 这一来二去间武后已经有所反应,她侧目看向婉儿,不曾忌讳的低低出口:“哀家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十分真切。”声息有些低沉,似是且言且回忆着。 “是个什么样的梦呢?”婉儿侧目徐徐且小心的又是一问。 婉儿与武后之间的关系,是不消细说谁也都明白的亲密而相互信任。人活在世,即便再怎样喜欢安静、乐于品味与细细咀嚼孤独的滋味,但总归是会有那么些个时刻,还是须要身边有一个贴己的人可以陪着说说话儿的,不然那人生路何其漫漫,终归会很难熬。 武后侧目看向婉儿,在目触她眉目之时心头便一舒展:“梦里是一片广袤而璀璨的星空,哀家梦见自己是这星云际会的天幕银河中,一颗最为璀璨的星辰。” 正文 第六章 隆基劝太平-武后梦贪狼(3) “那是必然的。”婉儿不失时的启口,“天后自是天人,便一定会有相呼应之星宿。” “不……”被武后中途打断,武后这目光隔过婉儿,抬首望向那云雾缭绕的香鼎、又落在屏风之上一朵娇艳欲滴的艳紫色牡丹花上,“我见自己化为了星宿,且我是那斗数之主紫微星……却这时,忽然有星宫之中的贪狼一星直勾勾向我扑来!”她蹙眉,“那贪狼刺穿沉冗厚重的云霞雾霭、割破青冥障目的璀璨华光,就那样大刺刺、直抵抵的一路过来,他是那样明亮、那样直白,似乎没什么是可以将他加以阻止的!他一出现……满天星宿便在弹指间黯淡了所有的华彩,他是那样耀眼,他化作一道光,在猛然间撞向了我!”于此缓气,重又看定蹙眉若有所思的上官婉儿,“便在这一撞击的瞬间,我化为乌有……” “天后!”这一次是婉儿下意识将武后打断的。她展颜抿唇,旋即启口接话,“天后定是白日劳身耗神,所以睡的不大稳妥,故而有此惊梦。”于此抬手将自武后肩上滑落的薄毯重为她捻好,“不要多想了。”诚然武后方才那话带着一种使人颤粟的宿命感,莫名的,在她吐口的那一须臾,婉儿心头笼了丝抵触。 武后这时已将那神志做了些平复,旋即这双目变得有些放空:“若我当真是那紫微星……也是,这太初宫在隋时便称‘紫微城’。”蹙眉心思做了兜转,“你说,这是不是呼应着某种天命、连同方才那梦境昭示着某些注定?”心念在这当口瞬间一个驱驰,“贪狼星他来了,他已经来了!皇上……” “不会的。”原本婉儿这面目是平和镇定的,但一听得武后吐出“皇上”这两个字时,她方在这瞬间明白了自个方才那丝抵触为的是什么!下意识抬目接口,“天后与天比齐,且紫微星又为斗数之主。若是真有天命,这天命也牢牢儿的跟在您的身上呢!”她很快便调整了口吻,将这声息做了个沉淀,旋即稳妥妥的道出来。 但她心下不迭打鼓。 武后素重天人感应,如今堪堪做了这么一个梦,若武后她当真认定紫微、贪狼皆有所指,她自己为紫微、那最直接想到的便是被囚禁的皇帝李旦为贪狼!那以天后之干练、手腕之铁血,她紧接着会对李旦做些什么……婉儿不敢去想! 这时视野昏黑了一下,一盏烛台被穿堂夜风倏然扑灭。便听到有小宫娥细碎的足音响起,须臾便重又被点燃。 “罢了。”一暗一明的起起伏伏里,武后颔首缓神,只吐出这两个字,旋即摆手命婉儿下去。 虽然武后没有把那心中所念言语明白,但婉儿自她那张精明内睿的面上瞧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命里的事情,从来就不是人力所能逆转,正如当初太宗时期那个“女主武王”的预言…… 念及此,婉儿甫定了一下,就此默了言声、颔首退下。心中那抹不祥之感并不能够完全消退,不是因了武后那一个昭著不祥的梦,而是……李旦。 玲珑心一疼,婉儿下意识抬手抚住这铮然跳动急促的心口,凝眸睥一眼唐宫月色,清冷的银波扑在面上时,便生就一层涟漪、缓缓游弋。 正文 第七章 太平隐话别-俊臣忆前事(1) 一叶柔柔的鲤鱼风筝挂在了枯木枝上,又借着秋风萧索的势头铮然一下滑落,曳曳的,掉落在正下方那光洁的石墩平面上。 丝弦因着这力道的一拂而骤然断裂,锦鲤的半截残尾在固结的天风里摇摇摆摆、缠绵出不死的惆怅。 太平的喉头突就是一噎,螓首颦眉,极勉强的迁出几分蹁跹笑靥,玲珑柔心像是终于软了一瞬:“我跟母亲讲,把你招为驸马怎么样?”水眸扑朔,却始终都没有去看身旁的来俊臣哪怕一眼。 太平知道,这句话无外乎只是一种借势挑明的敷衍罢了,其间想法,真的荒诞可笑!招为驸马……那驸马岂是人人都做得的?纵然她心里喜欢来俊臣又如何。在皇家,“喜欢”与“在一起”,永远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来俊臣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事实上俊臣是笑了,他了然在心,但还是言语了出来:“你知道的。我一介草民,又是那样卑微不耻的身份,根本太不可能……不,是根本就做不了你的驸马!”这时萧萧冷风夹杂着少许沙尘一路扑面,通过宽大的开阔袍袖簌簌的灌进去,垂打、粘连在每一寸肌肤里,顷然带起刀剐一般的涩疼。 应声入耳,太平下意识垂睫,眸子里有浅然略殇荡漾起来。 她一时半会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想,自己定然已在这无意识间触痛到了俊臣心冢里,深深掩埋着的那一段不愿提及的苦涩回忆了! 来俊臣的身世很混乱。在不曾得住持点化、不曾有幸承蒙福泽被收养在感业寺以前,甚至可以说他不止贫穷,还是个人人所不耻的贱种与混混。 他的父亲来操是个赌徒,曾私通好友蔡本的妻子,后因赢了蔡本一大笔赌债后,那蔡本却拿不出用来偿还的银两。于是来操便顺势娶了已怀有身孕的蔡本之妻。进门没多久后,便生下了来俊臣。 对于这个孩子,其实来操已经无从分清他究竟是自己先前与那妇人一夜私.通后、所缔结而出的骨血,还是蔡本的孽种?故此,对俊臣素来厌恶,稍有不顺便是拳脚相向。 正如隆基的童年一直都深处在政治漩涡缔造下的忧患之中一样,俊臣的童年一直都是一大片昏天黑地不见阳光。 家境的贫寒、父亲的拳脚与嫌厌、母亲的不堪、邻人的白眼儿……便是在这样的困苦环境塑造之下,很是顺理成章的,使得俊臣开始叛逆连连。 他似乎天生带着一股精明灵气,他也曾对这三千世界、造化自然由内心深处起了许多细腻的情丝,但饶是再良善的本性也抵不过一朝朝疾风苦雨大镶大滚的肆辱凌虐!也忘记了是在多大年纪的时候了,俊臣的为人渐从和善乖顺倏然变成了放荡叛逆,从金诚守言变成了反复无常,从勤奋上进变成了游手好闲、全不做工。 他对这个世界虽谈不上厌恶、因为那时候的他还太小还不知道什么是厌恶,但也全然没有好感。又或许他骨子里便有与生俱来的恶劣因子,他很顺势的将这恶劣转化为一种习性,召集了一群街头混混竟日打砸胡闹、破坏路边儿摊位屋舍、甚至伤人。 正文 第七章 太平隐话别-俊臣忆前事(2) 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一日他的父亲来操因喝醉了酒而猝死街头。在得知这样一个于一个家庭来说无异于惊天巨变的消息之后,却很奇怪的,来俊臣他全无半点儿哀伤之态,甚至他打从心坎儿里隐隐的、隐隐的流露出一丝由衷的侥幸来! 他也无暇、更没那份心力去管顾那自把他生下来便懒得再看他一眼的母亲,就此包袱一个扛在肩上连夜离家出走。 横竖他已然做了恶人,横竖他由出生起始便背负了这不堪的污浊,那么便是再加注一个“不孝”的污点,也是无关痛痒的吧!被苍天所厌恶的人、似是带着诅咒的封印出生降世的人,造一件孽业还是把那孽业都造了尽,大体该都是没什么区别的! 可似乎苍天真的不会护佑作恶多端的人吧!当时他自嘲的这么想着,因为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他的包袱、他贴身所带那些银两文钱便被劫匪给全然抢了去。 他又冷又饿、一身污浊。就此颓然昏厥在尘泥污潭里不省人事。 困苦囹圄、光亮全无间,他在心中隐隐动了个念头,想着若就这样死了……也是好的吧! 但苍天到底还是心善的,佛陀菩萨到底还是与这五浊恶事有大因缘。他并没有就此死去,而是好容易得了这冥冥之中的似垂怜也似命运,可巧路遇游云回还的感业寺住持,就此被收养在院,在镇日佛法梵音熏陶之中渐次清心、回归本性那份固守未消的善根,在大智慧与佛力的加持之下洗去污浊、寻回自我。 猛然一下回首前尘,佛指一捻莲华生,顿然发现,原来这唇边一道拈花微笑的弧度,却缘是来于前身所经受苦难的那一段磨砺…… 喝了白露水的秋蝉“吱呀――”一声长鸣,就这样不期然打乱了俊臣本就纷攘的繁绪。他抬目有意无意的扫了眼这落木萧萧的秋色,只觉寒彻人心。 身边太平心头忐忑,又总莫名觉的自己对他是存了些愧疚的,因为她喜欢他、但她却要离开他,却要嫁给别人。 回神的俊臣翕动了下完美的薄唇,转面咫尺间迟滞不语的女子:“太平。”似是含笑的唤她。 “嗯。”太平应的有些心不在焉。 俊臣忽然微笑摇首,并着叹出一口气,带些释然的感觉:“不一定只有做了你的驸马……我们才能在一起。”这话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太平心头一动。 俊臣这算是在安慰自己么?为什么他的声音分明平和、但在她听来却如此苦涩? 或许这些隐隐约约的情愫、或真或假的言辞,饶是两个人之间关乎爱情的一场风月事,却终究是磨煞人的没谁可以说的清楚! 念头一动,太平忙把面目转到一边儿,她忽觉自己眼角开始逐渐变得湿润。似乎猝不及防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要经历这种分离聚散的悲欢苦楚?突然,就长大了呢? 清风过树扶苏,注定不会在这天地之间留下些什么。俊臣颔首,那目光隔过太平,径自停定在那一尾已然断弦坠落、现下感应了一股子风势助力而曳曳飘飘、显出直上青云之势的鲤鱼风筝上,心思一沉,念头渐渐水波般氤氲波及…… 正文 第八章 韦筝将临盆-武后生感应(1) 抬颈对天,眼见那弦月初升之时、不可扼的华丽势头溶溶然辉映世间。却被这眉目淡泊的女子如是的看了淡。 她如葱根的嫩指一点一滴摆弄石青色窗纱,不期然的,韦筝空洞的眼眸里就蹁跹出些许彷徨的神采。 房州贫瘠之地的夜色,与那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盛世神都,从来都是天壤之别。 大唐的繁华,“盛世”二字,永远都只属于帝都皇城那一个地方吧…… 忽有干冷的风儿顷然一下一阵阵直扑面门而来,簌簌的带起这院落里成阵枯叶衰草,一个弹指漫天漫地,这境界被烘托、渲染的愈发大刺刺的萧条冰冷了! 这般氛围叫韦筝心头略动,两道娥眉跟着就是一纠葛。与此同时,耳畔不期然的起了一阵燥燥的响动,似乎是什么重物跌落在厚实地表那么一撞击时、滋生出的钝重且夹杂着颓废之感的一道闷声。 豁然一下子,有百般的不祥顺着就非止一端的漫溯过韦筝敏锐的柔心!她口唇洞张,迟疑只是须臾的,旋即转身提起这粗布裙角便往那烛火微熏的内室跑过去!这足下的步子诚然是极快的,但这一步步却觉是沉铅般的往下坠,久而久之便觉的已近乎成了机械状。 她几步便奔过去,越过高高的木门槛时这身子便打了一个踉跄,险些便要被绊倒! 这样的动魄惊心已经丝毫不会令韦筝她感到意外了,因为自从被武后择了罪名哄下那大唐盛世权利的最高峰、后以至于被发配到房州之后这久长无边的若许年来,记不清楚已历经了多少次了! “显――”颀长的一声厉唤自韦筝喉咙里发出来,配着她眼角眉梢无处藏匿的憔悴萎顿,是这般的凄伤哀哀!又因这张面孔间依稀的颓废与疲惫,更是显出那几分惊艳来。 这个女人她本就是美丽的,她的年龄虽不能说清浅、但诚然也不老迈。此刻虽未施半点胭脂豆蔻,但就这样素面朝天的看在眼里,韦筝憔悴的面靥依然可以十分清楚的看到三分明丽美惠。又因着急气匆促的缘故,她一头青丝在踉跄间散乱,额前几许流苏晃曳,顺着打在纤额、眼睑,零零乱乱的:“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她顾不得这足步的凌乱,一路过去,哽咽的仿佛耗尽了毕生所有的、全部的气力,拼了性命把那白绫缠颈、如是憔悴的男子死死的从房梁上一点点抱下来。 她的身姿实在瘦弱,如何能够有力气招架这一家之主本该撑起一片天的身躯?但她还是做到了,且这样的举措已经不止第一次。 她柔弱的腕子将丈夫伟岸的身子拥在怀里紧紧抱住,不再言语,只是哭泣,未加一点儿掩饰的哭泣。 “筝儿,让我去死,让我去死……”被韦筝拥抱进怀里的李显几近无力,那枯槁的厚唇上下开合,吐露出的绵绵词话却恍若谵语。 他本该是大唐帝国至高无上的一朝帝王,奈何却堪堪就在一瞬从云端跌到谷底、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赶下皇权高位后发配到了这等绝望的境地里来? 正文 第八章 韦筝将临盆-武后生感应(2) 然而韦筝只是哭泣,兼带着不住摇头。 月华透窗,将李显一张支离的面孔映照的更显虚白,他忽然无力的哑笑起来,声息一缕缕的渗透进耳廓,便有如撕裂的布帛:“母亲她派了唐宫的使臣来房州看我,就要到了,马上就要到了。”嘴皮已经龟裂,看得出他一直在为这事儿大费周章的烦着那心,一顿之后那瞳孔里铮然显出一簇慌乱,“他是来杀我的,一定是来杀我的……一定,一定是的!”边梦魇般、魔症般的不断徐徐言语着,跟着一把甩开紧紧抱着自己的哀哀妻子,双手打着哆嗦的摸索向前,又一次寻到那根滑落在地上的白绫,站起身子又欲上吊。 “显,你做什么……你做什么?”被他猛地一下甩到一边的韦筝神容愈乱,“显,你不要这个样子,不要这个样子!”泪湿红阑干,筝儿匐着身子急忙跟上去追赶,“君子能忍,必成大气!”饶是那样刚强胜过男儿百倍的女子呵!她噙泪、又发着一股狠的从身后一把抱住这失了心智般的丈夫,咬紧牙关突然道出这样一句。 但实在徒然无力,一任这声息有多刚毅,一任韦筝这个女人身上决计有着不输儿郎的果敢、坚毅,且……一任韦筝声嘶力竭怎般哭喊也好、劝慰还罢、打气鼓舞也如是,这正值半梦半醒、恫吓失魂中的李显就是听不得一个字去! 终于,就在筝儿抿了汀唇、那两排牙齿在唇际咬出血色,眼看着就即将崩溃了所有的勉强、所有竭力维系着的坚强伪装的同时,因她心绪已乱,这一个慌神间,眼见那疏袖便不经意的掀翻了几案上一盏烛灯。 顿然一下顺应着这个势头,滚烫的蜡油跟着顷盏泼出!在筝儿还不能有所反应的当口,淋漓尽致的顺着她的袖口一路灌溉进去。 登时,灼烫的痛楚使筝儿下意识抽身便往后躲避,因为突发的缘故,她难免就又慌了神……就此一个不小心,霹雳晴天,她重重的摔在了这冰冷而厚重的地面上! 整个世界的崩塌往往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红,艳如玫瑰的一色绯红顿然涓涓流瀑……这颜色带着肃杀的味道、裹挟着血腥的阵仗,又在那溶溶的冷夜清辉之下璀然璀然,蒸腾出一抹雾霭的朦胧。 终于,似在梦魇里苦苦围困不得挣脱的李显,在这一刻身子下意识发了个抖、跟着猛地一个醒神!有须臾的僵持,旋即便急急的奔身过去,蹲下身子一下子抱住了地上双目放空、猝然晕厥过去的孱弱女子。 此时此刻,韦筝羊水大破,就要临盆……。 铮然一下,正持着兴致以银簪子亲自挑灯的武后指尖一痛。蹙眉去瞧时,才见自己是不慎间不知怎的划破了手指。 一旁立身的上官婉儿瞧见了武后这一时的迟疑,旋即把身子凑了几步向武后迎过去:“天后,怎么了?”蹙眉侧目、声色关切。 正文 第八章 韦筝将临盆-武后生感应(3) 武后方回神,但指尖连心,也不知怎的这心窝便被搅涌出一层层难安的忐忑,那种感觉便好像是什么人出了什么事情一样。她把这情念压制住,对婉儿沉目示意:“没什么。”顺势将刺破的手指往袖口里一收,“不日后家宴的事情,一切筹备的如何了?”心念甫至,如此问了一句。 武后一向醉心朝政权势,但这并不代表她便是一个索然无趣、不知风雅的女人。 武后身上其实秉承了两种极端,她可以冷若冰霜、却也亦可热情似火,可在朝堂之上凤翼飞扬、退居幕后亦可享受儿女承欢之天伦快活!同时她也是一个醉心于盛世红尘、妩媚生活的不失情趣的女人。 婉儿抿笑一颔首:“一切俱已铺陈妥帖。”旋一蹙眉默忖,抬眸再启口,“感业寺里太平公主那边儿已经通知到了,是时也会入宫向天后朝贺。” “太平啊……”一提及起自个这小女儿,武后那张威严凛凛的凤面似乎只是瞬间,便轮换了一副自个都不能察觉的慈母情态。 母爱其实是一种人之天性,如果说今时今刻这个已然显出坐拥天下之势的女人、她心中还有什么柔软处的话,那么小女儿绝对是她心口深处一道充斥、满盛了所有母性慈爱的温存的情之所归。这是一种母女之间与生俱来的天性,这天性不会因了身份、情势的变却而有所更迭,永远不会。 武后她并不是不爱儿子、只疼女儿。实在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所处的格局都太特殊。儿子只会令她愁上眉间心头、总也不那么放心;只有这个小女儿,因为女儿身的缘故,素来对她不曾构成威胁,所以这种母爱天性可以毫无保留的、大肆在这个女儿身上流露渲染。 “是有日子不曾见过她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出落成了什么样子。”武后眉目一柔,唇畔徐徐的氤出一丝笑意。 婉儿贴己的抿唇莞尔:“公主自然是出落成了玉叶亭亭的美人儿。”软眸微潋,“就像天后您年轻的时候一样!” 这口吻声色拿捏适度的一落声,登时便叫武后心中起了一道得心的欢快。抬手爱怜的点了一下婉儿的太阳穴,微摇摇头,一笑流颊。 婉儿抿笑垂眸,一时心念肆起,她隐而不发的暗自动起了另外一桩心思……家宴,自然是李唐皇室之间的聚首,她私心想着被囚禁的皇帝李旦是不是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一并赴宴,在武后面前留下些乖顺的好映象、同时也能借机散散身心? 但她见武后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原本想择一时机提起这事儿,但转念又觉,兴许那样热闹的场合,委实不适合李旦这般沉静而禅味的人吧!便也就作罢。 一道黯然神色顺着冷月倾洒入室的银波,忽在婉儿面目间小蛇般蔓延起来。纤柔的面目便重落入清漠的境地,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就此幽幽于那心底深处迂迂回回,一个铮然,搅动了一池心湖跟着涟漪跌生起来。 一旁武后不动声色的投了神光向婉儿身上看过去,好巧不巧的,刚好便将她眉目间这若许深浓的颜色给悉数收在了眼底。武后沉目,若有所思的起了些许念头,终归隐而不发,什么也没言语。 正文 第九章 太平献戎舞-感业别俊臣(1) 盛唐太初宫家宴之上,丝竹管弦并着胡琴笙歌于漫空中高奏一曲《胡旋舞》。这时而清泠、时而又哀怨呜哑的曲音倏然一下子曳曳的兜转起来、旋即又漫着空的四散开去,如此千回百转,有如一记礼花高高的向天幕一个猛子的抛上去,旋即便应声散化成漫天的晶耀。 这时节眼见着便是愈发死寂疏朗的冬了!但这堂皇富丽的唐宫之中从来都看不到那季节该有的萧条之感,这里有的只是大镶大滚的盛世繁华,只是那些百无聊眼的看似平淡慵懒、坦缓安详的韶华流光。而这层祥和的外衣之下、不动声色隐隐流淌着的是些什么样的血液,从来都是呼之欲出! 临着水榭的家宴间搭起的双层绽莲形的舞台上,伴随这周围缪缪流转着的一脉脉扶摇曲乐音波,亭亭玉立的娆媚少女自那一道纤细回廊、如带御道间柳腰摇曳、足步生波的款款翩舞着过来。 那是盛装的太平,却又不能说是盛装,因为…… 武后侧眸去顾,一眼瞧见这淘巧的小女儿时,唇畔便是一道忍俊不禁的笑意。 鹤翼开阔的甬道间,太平端身而来,自远及近、盈盈涉水。她身着一件发玄渗紫的镶边宽袍,纤腰围了玉罗带,一头乌发挽成了简单的冕髻、戴深黑方巾。而那藕根般白暂细腻的纤纤玉手间却持了一七宝弓箭。就如此一路恍若破云穿雾,英姿飒爽的生生压住了她周身上下流魅出的,那与其母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女儿娇媚,却平添一段逼仄称快的绝世风姿! 在场诸人瞧着他们的公主自远及近一路舞弓挽剑而来,那最初的一时居然没能马上将她认出,却瞧着她那一身的利落精干、绝佳气韵,还恍然以为又是武后的哪位新宠不是? 这个时候武后早已瞧出了太平,唇畔那笑意渐渐变得更为深刻。 而太平已然舞至武后近前,一张明媚的花面微有定神,旋即牵唇一笑,欠身深施一礼、神色口吻皆是极高调的:“母后,太平愿为母后跳一剑舞以滋助兴!”但到底是明媚可喜的女儿家,即便她刻意做出英武之态,这满口的甜糯娇音还是瓦解了她的强持。 高坐金位的武后在这一刻忽然有几分失神,因为这流光一恍,此时此刻,便在正值大好年景的女儿身上,武后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不经意间有了半晌的停滞,而近前满含期待的太平却曲解了母亲的意思,以为母亲是不喜欢自个如此装束的,于是才又凑起的丝竹班子在太平的示意下铮然停止。 万音俱默间,武后适才回神,眼见女儿微微嘟唇、眉目间隐有委屈,便明白了原是女儿没能解过自己方才的心思。她也没说破,只微笑额首,目光里潋滟出了宠溺的慈祥。 到底母女连心,太平见母亲含笑喟向自己,心里便又一次有了底气。又见母亲对她点头,便亦是笑起来,旋即双袖一举,管弦丝竹再度齐齐的响彻四周。 正文 第九章 太平献戎舞-感业别俊臣(2) 身披一席洒沓秋风,太平持弓在臂、足颏微旋,高绾的缎发辅配着步调的干练而愈发显得精英秀气。她的身子极是聘婷,她有着天成的灵巧与优越,这一招一式舞动的虽不能说是精妙绝伦、且是时下最寻常易见的武官小步,但到底如灵蛇如游龙,兼带着女子自身那极致的柔媚与这阳刚的弓步、剑舞有了巧妙的结合,到底成功逗笑了爱怜幼女的武后。 又是短暂的一段舞步,太平单手收袖负于身后、另一只臂膀向身侧直直一伸,旋即双臂一个当空揽月,她整个人单膝跪地,依旧学着男人的样子向母亲行了个礼。这一曲终了。 顷然间,满堂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那是识出了人、解过了意来的在座众人。 而太平展颜一笑,起身抱拳环视了一圈儿。 武后看在眼里只觉这个女儿灵动可喜。虽然她此时此刻俨然一席戎装、儿郎扮相,但也不难看出她那眉目出落的比之早年更为秀气美丽。 “令月啊。”武后含笑颔首,“你一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女子,乃是我大唐身份尊贵的金枝玉叶,又非武官干将,缘何就在家宴之上打扮成了这副模样?”声息满满的全是慈爱,且有一些忍俊不禁。武后笑颜未减,很随心的扶了一把凤袂褶皱,对女儿莞尔凑趣。 一旁立身服侍的上官婉儿亦含笑颔首,内里心思默然缓忖。 太平闻了母亲这意料之中的问句,灵动的眉宇忽然极快的闪过一道华彩。她权且不言语,紧走几步到了母亲身边,把身子半蹲下来,扬起明丽的面孔含笑撒娇的看向母亲:“既然母后觉的这样的打扮并不适合儿臣,那便把这身行头……赐给儿臣的驸马可好?”声息徐徐柔柔的,带着女儿家的小俏皮,而那双颊间浮起的红云、与眸子里蹁跹的狡黠又显出她的小娇羞。 有须臾的愣神,上官婉儿最先解过了公主的意思,没忍住抬手曲指抵着唇畔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武后适才恍然大悟! 是啊……岁月荏苒、浮生不歇,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当年那纯纯嫩嫩、不谙世事的孩子,已经被岁月的鬼斧神工雕琢成一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玉样少女。即便出于一个母亲怜爱女儿的心思,总是存着私心的希望女儿可以在自个身边再多留几年,但到了这个时候也应该为她遴选驸马了吧! 这么想着,武后便觉这心思有了个沉淀。旋即颔首又去看眼前这一脸企盼的女儿,这样的果敢英气、这通身的大胆不羁,与之自己当年,是越来越见影子般的一辙肖似!只叫她倍感欣慰,看向女儿的目光便渐趋变得更为爱怜且宠溺起来。 就这样,自此之后为太平公主遴选驸马之事,被极顺势的提上了议事日程。 同月,武后将感业寺里的太平公主重新接回唐宫;且将当年安置在感业寺里的李隆基一并接出,正式封王赐府,是为“临淄王”。 正文 第九章 太平献戎舞-感业别俊臣(3) 留不住的,这寂寞而鼎盛的时光。逃不掉的,这苦海无边、六道辗转间焚心断肠的离合悲欢。 自打呱呱坠地于这囹圄般的世界开始,太多的注定一早便已成注定。而冥冥中肉眼所不能辨识、却偏偏与生俱来如影随形的帏幕的掀起,是从来都无可逆转一二的。 因为心里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来俊臣纵这心境太过沉仄,却也算是面色平和、神容淡泊。 初冬的晨曦,来俊臣站在感业寺前一道不长不短的台阶之畔,含笑抬手送着太平和三郎。 彼时这三人各自的心境都被莫名的感伤、与些微的不祥而充斥的满满的。是啊,是不祥,太过于不祥,因为口里分明说着自欺欺人的、情谊永不变却诸如这般这些苍白无力的话,心中却谁也明白他日再见之时,只怕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人生必然要历经的阶段有很多,感业寺里是最纯嫩无瑕的少年美好,而一出了这坐沧古出尘的寺庙、沿那被微微天光铺陈的有些寥落的颀长小道一路走下去,便会踏上这人生之中必然要跨越的第二阶段――成长与磨砺。 这不仅是一条离别的路,这其实是一条通往风云际会的政治舞台的时明时暗的路!情义可经得起单纯的岁月蹉跎、与浮生的聚散离合,但经不起争权夺势、利益驱驰之下的几多相悖处!偏生处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室之家,诸如此类却又如是不可避免的。 “太平。”俊臣颔首,薄唇畔被冬阳映下一缕剪影碎波,便惝恍的分不清是笑着、还是不曾了,“我和三郎还好,到底都在宫外。但是你……”一顿时瞧了眼隆基、旋即又对太平,“你进宫之后便凭空添了许多无形束缚,我们之间便不大方便时常见面了。” “只要你我有心,一道宫墙便是能阻挡的了的?”太平生怕触及这个摆在眼前的敏感问题,闻言时中途打断,“但是俊臣,你要……”于此缓停,扬起盛了微光的花靥、明眸潋潋。 “什么?”俊臣蹙眉不解。 这一顿的空荡,便见太平柔媚的身姿对着他向前一倾,旋即整个人便顺着惯性倒入了他的怀心。那飘香而微有蛊惑的唇畔在他面上巧妙绕过,最后附在他侧耳根处徐徐一幽声:“你要记得我。深深的,深深的记得我!”呓语的声波,吐口坚韧中含着一团滚烫的火,似告诫又似赌咒,同时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与昭然不晦的威胁般的凛冽。 俊臣远山黛色的两眉跟着微微一晃,而太平已在这时如一尾游鱼一般唆然便偏离了他的怀抱。 最后那一眼媚眼如丝、深深流盼,她玫瑰色的唇角依稀含笑,旋即有如带着执拗一般的,铮然转身,搡了把正转首侧目避开不看的隆基,随着唐宫内侍就此一步步远去。 最后那一句似赌咒、又似情话的话别之后,太平便没有再看俊臣哪怕一眼。而最后使俊臣记忆鲜活的,便是她转身侧睑时微微一瞥笑若春花。 天幕之上游云忽晃、流光似瀑,把这视野目之所及的一切便在不经意间笼罩进一场彻骨入髓的阑珊幽梦。心念一定,俊臣这张面目却还保持着方才眉宇微蹙的姿态,但那垂在身侧的右手已在不知何时收拢成了拳心。 她说,记得她,要记得她……如何能够忘记?怎么可以忘记? 有风扑面、流苏撩额,惝恍思绪一瞬扑灭! 他会记得她,这一生。 正文 第十章 李旦央婉儿-父子得相见(1) “一直想像着大唐盛世的繁华,会是个什么样子?”烛火幽幽,溶溶里透着微冷的烛光波及在李旦似是含笑、又似乎只是淡漠的面孔间。他平淡的看了一眼对坐的上官婉儿,又颔首一笑,这笑容意味莫名,“入夜的神都无论在这一年之中的哪一个季节里,都一定是温柔鼎盛、亘古不眠的吧!”语尽时氤氲出一叹,带着宣泄心境样的弥深。 “是。”婉儿垂眸,音波如素淡泊,“那一条条或宽敞、或狭窄的街道之间,总会有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小摊商贩。各个摊位间陈列着各式小食夜点,亦或少女素喜的簪花、公子偏爱的玉笛洞箫。”于此抬眸,娟秀的面目被烛光并着夜辉铺就出一层明灭,“那一铺铺招牌古老的字号小肆、亦或者装帧奇雅的茶舍果摊,必定是游街过后最好的歇脚、饮茶拼酒处……而这同时,有商旅的叫价并着浮夸、游人的谈笑闲侃……一切一切因生命的装点而显得那样充实,又因了这充实而把盛世烘托的如此繁华、如此热闹。”一语落定后,她心头浮动起一抹隐隐的黯然。 这盛世如此繁华,却也如此的……潦草。 盛世大镶大滚的帏幕覆盖、缭绕之下,民间百姓有着怎样的乐趣、怎样于祥和处真切可感可识的那份别样的福泽,身处帝宫权利中心、自一出生起这身边便被加注了神或者是魔的印记的似自己这样的人,这一生一世都注定是感受不到的,更逞论得到?真可笑! “那些繁华热闹,都是旁人的繁华热闹,温柔鼎盛也都是神都皇城的温柔鼎盛。”李旦亦是心之所至,启口平和,“这些从来就不曾属于过这一座巍峨、伟岸的帝宫。”言语时沉目落在婉儿身上,不约而同的那份默契令这二人心头情愫微荡,“更不会属于这间狭小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囚室样的安谧寝屋中,一个渺渺的我。”复一沉淀,似叙述又若戏谑。 婉儿闻言一定,软眸与李旦直直平视一处,却从他那双灼热的眸子里寻出了一痕笑意。她便跟着心觉微苦,这种苦好似感同他身受一样的苦……旋即把目光与他错开,依旧如同往昔里的每一次那般,抬手轻轻从食盒里取出酒菜,复而一道一道摆放在眼前光影明灭处这清绝消瘦的、所谓皇帝的那个人儿面前。垂眸敛目,不曾置得一词。 虽被囚禁在此,但李旦的一日三餐、各种用度自然是不会缺少的,且即便是送也不会叫婉儿这个武后身边的红人女官送进来。然而她总会时不时的来瞧瞧李旦,瞧瞧这位大唐帝国当今有名无实的皇帝。并总借口送饭的由头,其实委实是由头。 在李旦这里,总能有一种使一颗浮躁的心退去名利的浮云、剥离尘俗的厚重之后,寻回一份返璞归真的莫名感觉。这感觉是婉儿所贪恋的,因为这是在这伟岸华美的太初宫中实在难觅到的。 其间真味,相看好处却无言…… 正文 第十章 李旦央婉儿-父子得相见(2) 然而眼下这人、这景、这格局、这月色,入在目里便心觉一切如旧,但又偏生总觉哪里不太一样!突然滋生出的氛围都开始渐渐叫人觉的怎么都不自在。 婉儿心中暗忖,豁然发现是因为李旦。 他好像突然有了很多心事呢! 不,重重心事他一直都有着的,只是……还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像时今这样,他会在她的面前便昭著不加掩饰的把这心事流露出来,以至于旁的这夜这月、这禅这道,似乎都没了对她缓诉的兴致。 至此,婉儿忽然有微微的黯然顺着黛色长目不经意的笼罩而下。虽然这种无由处的黯然,或许上官婉儿自己都不知道。 但这一时情景堆叠,氤氲心头的绮思却跟着晃啊晃的,似乎一下子就图腾了! 她只觉自己心思萌动,蹙眉敛神辗转着思量着,思量着究竟是一种怎样神秘莫测的力量的牵引,可以使眼前这样一位流离颠沛、狼狈不堪的凄哀帝王,一日一日,竟然可以支撑活下这样的久呢?是因他淡漠出尘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不甘的似火般的心,还是因了这夜这月,还是这眼前的人…… “我想见见隆基。” 忽地一句,李旦一声沉仄的嗓音拽回了婉儿不合时宜的绮思。 应声下意识抬目,婉儿见他喉结滚动,那原本投在自己身上的皎月般的目光已经错落了开,似是已经权衡良久,他终于开言。 “好。”再不相问,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婉儿同样没再去看李旦,只吐口应的如此干练简洁。却是平板的语调,一如无波无澜的心…… 记不清是有多久不曾有机会这样对面而坐,故而在常人眼里只是极司空见惯的父子小坐促膝,于之眼前二人却是这世上人间弥足珍贵、且冒着天大的胆子拼着大不韪才换来一次的弥足珍贵! 微微天光渗透窗纸,昏暗视野便跟着被点亮了一些。隔过明灭的天光,李隆基看着眼前分明不过三十有四、却已然一副老迈苍缓之态的父亲,隐有感同身受般的体察到父亲这么些年来一直的小心隐匿、万种心酸。 于此,少不得喉头一苦,就在他这一声带着哽咽、迂回曲折、梦里醉里想了念了不知多少次的“父亲”二字即将出口时,却被李旦一个威仪的眼神而不得不压抑住。 不消多言,父亲的瞻前顾后,隆基从来懂得。故而虽然心头一沉,但也只是安然顺从,抿了抿嘴唇,叹息如流星一样滑落到了寥寥的心冢里去。 这是一场费尽心思铺陈出的父子聚首,瞒着武后、提着性命,一时一刻都是弥足珍贵、却也得倍加小心! 一旁立着的上官婉儿浅浅敛眉,侧首示意进深处的内侍们尽数退下,自己亦抬步向外走,临着门边儿时亲自打散了那一道萎地湘帘,把安然的静谧全然留给这对难得见到彼此一面的苦心父子。 一时彻骨安静。 父子之间好容易的见上一面,彼此之间仿佛都积蓄了很多话压在心头想要说出,却又一时什么都说不出!那万语千言登时做了泉涌蹦珠的势头,物极必反的生生塞在喉咙、闷在胸口。 正文 第十一章 悄自促膝谈-隐感玉环事(1) 瑞脑消金兽,香鼎里的烛烟被狭室灌溉而入的月华衬托的愈发如流云般飘渺,这视野被涣散的更为恍惚。 静默中李旦是最先开言的。他抬起手,帮着眼前的儿子整平袖口的银丝线:“三郎。”平和的声音,唤出口时经了一顿之后,便带出不能自持的哽咽味道。又被他很快收敛住。 同时心里明白的很,眼下不是触景伤情的时候,即便再怎样心潮起伏也必须竭力压制住!因为这难得的见面可以说是拼着、赌着两个人的性命之后,方涉险轮换得来!他自己的,上官婉儿的……甚至,会延伸到是整个李唐帝脉的。 所以必须长话短说。他打定主意后心下一横,稳着心境凝看着眼前这年幼的爱子,李旦压低浓眉,口吻变得肃穆非常:“记住,对于你母妃的离奇消失,你可千万不能、也不许表现的有半点儿悲伤与好奇!”所千叮咛、万嘱咐的,无外乎就是这句望似如此不着边际的奇怪语句,“我听闻你被武后重新接出了感业寺,封为了临淄王。相比起来还是感业寺安全太多,这外面的世界不比那方出世的净土,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严谨自持,断不能有分毫闪失之处!”心念牵动,又一句嘱咐。 这个风头上武后所要看的,正是他们父子会做出什么样的第一反应呢!其他的儿子、女儿们李旦都是放心的,唯独这个自小不羁且聪颖非常的三郎,旦真的一刻都没对他放心过,总也怕他有朝一日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而方才这样的话字里行间都带着深意,其实隐有对武后的大不敬,是断断不能直言出口的,若是被谁察觉了到告知了武后,那他们父子两个的日子将会更加不好过,李旦心知。但他更加知道,上官婉儿既然答应帮自己这个忙,那么,就一定会帮的周全。 婉儿…… 一触即心头脑中这两个字眼,李旦的心绪便又起了情不自禁的飘忽。即便婉儿不曾开口多说一二,但他所铭记于心的,便是她那看似无波无澜、轻快非常的允诺之后,那一个身子所承担着的几多压力。婉儿前前后后悄然帮过他很多忙,并不局限这一次。他对婉儿,真的是得好好感念的! 隆基惶惶抬头,甫一闻了父亲方才那话,心间顿然生就出了百般不解,并着委屈、并着诘问与彷徨……就在这一抬头的间隙,他又豁然定住。 他看到的是父亲那一双不容置疑的眼。 这样炯热灼人、不怒自威的锐利虎目啊!较之往昔记忆里那个一身的淡然出尘、大有隐士风范的模样,仿佛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沧瑞的眼神。由此可见这大几载的幽囚生涯里,潜移默化改变了太多人和事,又或者说退去了太多伪装出的假象。 烛火微醺,香鼎里淡淡的沉水香不觉已经燃掉一半,氛围仿佛也随着熏香味道的减淡而起了浅浅的清索。 看到儿子不言不语,李旦知道他是以无声为承应了。于此,那百转心绪方才一个疏朗,朗朗的吁出了一口长气。 正文 第十一章 悄自促膝谈-隐感玉环事(2) 既然父子见一面委实不容易,那么余下的短暂时光,便该说一些温情的话句来诉诉心曲吧! “记得在你很小很小的……嗯,应该是你周岁生日的时候。”退去了方才的严整肃穆,此时的李旦重又回归到往日那般淡然的情态上来。他转了话锋唠起家常旧事,没忍住拍拍儿子开阔的肩头,笑意温暖,“为父一时兴起,摆了满桌古籍点册、奇珍异宝让你抓阄。”眉心一展,他开始兀陷入到曾经那片回忆的海。 “那,孩儿都抓了些什么?”隆基有意想把氛围中浓郁的悲苦淡化开去,牵动发僵的唇角,氤了丝浅笑。 李旦爱怜的看他一眼,且笑且叹:“你小手停都没停呢,就正对着被簇拥在中间的、一只羊脂玉磨出的白玉环直探过去,紧紧抓住,凭着怎么哄逗就是不肯放开。” 这话听得隆基好笑,忍不住蹙眉摇头:“孩儿还以为,自个会抓宝剑亦或书册呢!” “那时你才多大,能有这个自知?”李旦起了个戏谑,旋即接口,“旁人开始指指点点的议论,说这孩子不抓古籍书卷,偏爱玉环,长大怕也是个风流放荡的纨绔子弟。”言语至此,侧目爱怜、宠溺不减的又看了眼近在眼前好容易见上一面的儿子,“我却一笑而过,依旧对你疼爱百般、珍视有加。”一语徐尽,潭目恍而漾起一道别样的锋利,声息微敛、正色暗生,“温柔乡如何,花天酒地纨绔放荡又如何?人这一生横竖都是一场殊途同归的苦旅,过程不一,结果不都还是一样的,谁也没有分别、又何故生就分别心!”所有的郁结借着最后一句话的吐露而全部宣泄出来,李旦突然半是自嘲、半是凑趣的哈哈大笑。 有分别是识、无分别是智,李旦能生就如此心境,足见其佛禅之道修习已经甚是精湛。 只是听在隆基耳里,一字一句,忽然变得全然都是心酸!心酸到他再也承受不住,却又偏生不知是为了什么样的缘故! 羊脂玉、白玉环,羊脂、玉环,羊……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样持着凌乱心思狼狈不堪的拜别了父亲,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在这光芒万丈的盛世外壳之下掩藏、隐匿的极好的一隅囚室。 不过,当他出了内室重新步入小院,当凌乱的袍角在成阵的夜风里飘摆起伏之时,隆基的思绪、那些清明与那些自持便重又全都落回了这个身子。 一眼过去,他停住了轻靴足步、谦尔立定身子,对着守在门边不置一词的上官婉儿毕恭毕敬行下一个周全礼仪:“上官姐姐,谢谢你。”神色声息全然都做的温润周详。 夜风忽起,缭乱了婉儿额前垂下的流苏发丝,在这之余也涣散了她眉宇间微微掀起的一丝涟漪。 婉儿神色未变的点点头,但这一来一去间对眼前这个年纪清浅却已稳重、不失周全的孩子心头一动。他对她的尊敬与谢意,在这同时清楚明白的点滴镌在心里。 下意识回眸去顾,瞧见被湮没在滚滚肆夜里、与这唐宫盛世里浓墨重彩的繁华那样不相匹配的帝王幽囚处,便连殿宇间蹲坐的麗吻似乎周身都起了一层降下的寒霜,叫人跟着一个莫名的不寒而粟! 一层黯然浮上心口,微微的、坦缓涌动,却极挠人。婉儿收了目光回来,定神敛绪,垂了眸子静默离去。 正文 第十二章 李果诞房州-花园甫惊惶(1) 清冷的房州窘地不知何时起了一阵二胡曲音,逶迤婉转、次第迂回,倒是悠扬。却因是这般使人怅然的乐器,饶是再喜庆的曲乐经了这乐器的兜转也得蒙上一层薄薄的冰霜,好不骇煞个人的! 但似乎就是在这素日里的不知不觉间,整个人已经习惯了这一层淡淡的苦涩,以至于韦筝淡唇微启、即便这般萧萧的曲音都还能跟着好心情的轻声哼唱。 一旁李显却紧紧的抿住嘴唇,以这抹极重的力道竭力牵扯、演绎出一种伪装中的坚强,抬手将妻子拥揽进怀抱里。 这时韦筝怀里抱着的孩子不知怎么就突然给惊醒了过来。筝儿回神,素指一探,取过案头亚麻布,把这顷然哇哇大哭、小小的身子似乎极怕冷的柔弱婴孩用亚麻布重叠几层、周密的裹住。 眉间心上一抹无力,一落一起间,筝儿语气轻的发颤:“就叫她李果吧!小名裹儿……”言语间转目潋滟,仰首对额心处沁出汗珠的丈夫徐徐一语。 事实上,韦筝这句话是哭着对李显说的。哭泣中梨花醉月的典丽女子,从来都会那样轻而易举便揉碎了丈夫内里那颗芜杂萎靡、百感交集的心房! “好,好。”显启口应她,声息依稀哽咽起来,又紧了紧怀心的力道,动情的把妻子死死的往怀抱更深处匡住、匡的紧紧的,“我们的女儿,无论她往后生活是悲是喜是贵是贱,都让这个名字为她隽永鸣誓!”声息一顿,内里有了沉淀,并着两道眉峰豁然聚拢起来,口吻是少见的刚毅、且带着一股子坚韧,“让她、也让我们永远都不要忘记这一大段正在浸染中的、苦涩无边的炼狱般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会有尽头么?会么?”终于这重寻回的男子汉坚强只是一瞬的,至尾声时便又换成了没个着落的彷徨。谵语绵绵,李显不自觉的呓呓喃喃。 他是在发问?问谁,问天?问命运?问武后?呵……倒不如说是在自语! 迷茫啊!被困在这般仿佛不见尽头的干涸境地里,深陷这浑浑噩噩经日经日忧惶生怖没一丝儿希翼的囹圄里,这是死黑如铁的、深不见底的坟冢般的迷茫。 有些时候,能够得以“居安思危”才是天上人间最最幸福、美满的第一大幸事呢!因为就是这一个简单的“安”字,这份什么也不求、只淡衣素服间体现出最简单的现世安稳,其实从来都最难得、也最惹人止不住的羡慕! 耳闻丈夫这重又变得软弱的声息,韦筝豁然一下止哭缄声。有些时候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其实远比她的男人更要有着那么一股子傲然的英毅! 很快的,她的面目便重新回归到与素日如出一辙的坚强上来:“会有尽头的,一定会的。”韦筝一字一句,定定的,“我们,会比从前过的还要好、还要幸福!”即便她的心底,亦迷茫没个着落的不知可往何处一寻答案。 若得有朝一日,苍天未泯善性,将那可怜的垂青赠于眼下这一对可怜的夫妻,那盛世大唐又会被他们深深勾勒出怎样浓墨重彩的一大笔? 世事无常、造化作弄,当事情不曾真切发生在眼前时,往后的路会是一条怎样的路,悲酸甜苦、艰辛康庄,没谁能够说的清!也,从来就说不清…… 正文 第十二章 李果诞房州-花园甫惊惶(2) 太平很早便赶到了御花园这边来。 是时的天色才刚刚破晓。软身白肚、萎靡服帖于没有一丁点儿生气的枯木虬干之上的秋虫,正拖着长长的萧音撕着嗓子轰鸣个不停歇。并着有早起的鸟儿啁啾鸣唱,将这合该清寂的晨曦给搅扰出许多重热闹。 花靥只浅浅扑了层蔷薇粉,细长的丹凤眼以朱砂笔往上挑起来,泼墨般的云鬓配着白玉牡丹簪高高挽起、梳理的精巧细致,正值韶华年景的少女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 太平身着一席层叠艳粉儒裙,孱腰系淡月色丝绦,于御花园间寻了个景致悠然的境地,颇为随意的倚栏远眺,黛色的柳眉跟着流盼出三分慵懒、六分闲适、还有一分的机敏淘巧。 只此一个不经意的姿态,凭栏向远、缓凝静望,这位公主就已经美得不可方物! 昨夜一宿不曾安眠。只因宫娥敛眉浅笑含了贴己的淘巧、却又毕恭毕敬递来一张极缱绻的花笺。这位至贵无上的公主便是欢天喜地再难平歇这心境! 那是央了临淄王李隆基帮忙、托了关系使了银子周旋打点的来俊臣,费尽了心思用尽了筹谋后,好不容易送进宫来、转递给太平的私信!只为约她今日破晓、天色放亮后,御花园里会面相见;且温存细心的嘱咐她,莫失莫忘、莫离莫弃…… 太平并不诧异俊臣为何会有这样的本事混进宫来。他既然能想法子把信笺送进来,那么他的人便也必定有办法混进来。她甚至不担心他若是被拆穿了会受到怎样的责罚,因为她在心里已经想好了,只要她在,便一定会央了母亲放过来俊臣、甚至借机举荐俊臣入朝做个闲散的小官儿。 是,只要俊臣获得了母亲的青睐,那没准儿他还有机会成为自己的驸马……嗯,是很大的机会! 小心思动起来的同时突觉身子一晃! 太平下意识一噤,旋即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后腰被人猝不及防的一把抱住! 只是倏然的一下子,四野恍惚变得匿静无声,便是连撩拨耳畔的温风都做了静止似的! 太平很快便收回了心,认定了是俊臣过来了。但又不知怎的,在沉醉于这女儿家的小小幸福中时,她又总觉这氛围或多或少掺了一些说不出的诡异!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是哪里不一样了?太平不知道,也权且顾不得去想太多,只是眯起细弯的凤眼,一任这个灼热的怀抱紧紧搂抱住自己的身子。 只这般安然靠进他的怀抱,她心里那只乱撞的小鹿便顷刻有了一种幻似归宿的安然感!心念也顷然一个图腾,只觉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那样的使她满足。 来俊臣却只是这样静静的抱着她,半晌都不见出声。 太平便免不得十分奇怪,这时那异样的感觉便更加强烈起来! 他们自小一起在感业寺中长大,他的气息、他的心跳、他的脉搏……她又怎么会感觉不到?怎么会,只觉这样的陌生呢? 电光火石甫一交错!太平铮然反应过来,猛地一下挣开怀抱跟着迅速一回头! 就在这回首目触来人的瞬间,一张俏面唆然一下起了好大一个涟漪!即而“唰”地变得通红通红,一时间又羞又恼,百般急气无重数! 是的,方才对她轻薄款款、更大胆妄为不计后果的拥了她在自己怀里的这个人,并不是心心念念的情郎来俊臣,而是武后的姐姐韩国夫人武顺之子、贺兰敏之! 正文 第十三章 敏之生冒犯-薛绍救公主(1) 一缕打散的流苏乘着风势晃曳在如玉额头,贺兰敏之勾了勾唇,似是十分疲惫而不屑扯了一个哼声薄笑:“怎么,方才还说我舍不得你来着,眼下便又这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了?”望似调侃的语句,辅配着如此一番放荡不堪的神情体态,落在眼里分明是肆意又不羁的。 他不是不识得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子便是当朝的太平公主,他是故意如此轻薄的。因为他从一开始也就没打算跟她客气。 贺兰敏之的心里贮着一团滚烫的红莲业火,那是仇恨的种子、孽障的萌芽! 对于母亲韩国夫人、及胞妹魏国夫人的相继死去,其间意味,不知他经久以来都在秉持着一种怎样的感想……而这感想,便是那深埋于心蛊里的种子的根源! 贺兰敏之,他恨武后,早在高宗在时,母亲、姐姐死去之时这恨意就已经根深蒂固。连同着武后的女儿太平公主,亦是一并恨了透的! “啪――”清脆利落的一声响,太平扬袖甩手就给了贺兰敏之一个耳光。与此同时这脑海里一个嗡声,就这样乱了方寸。 在他面前,她从来都会乱了方寸、甚至还会不由自主就泛起些点滴的惧意来…… 那是在太平公主年纪尚小的时候,就是眼前这个恶魔般的纨绔,当着她的面,强.奸了她带在身边随时侍候的贴身女婢! 小小的孩子最是经受不得刺激,因为那样的年景还学不会自动将阴霾过滤、也还没有过多的辨识能力。故而稍稍一点儿的刺激有可能便会在这个孩子的心里落下阴影,长大之后这阴影也很难消磨去! 贺兰敏之对于太平就是如此,他所做的那件事情,有幸成为了太平公主辉煌而伟丽的漫漫人生里,自打记事以来的第一道鲜明记忆;从此往后的许多些年,还是每一有所触及,那些阴霾恐怖便会从所占据着的牢不可破的心之方位处重新漫溯而来,忆之犹在心悸! 太平看着他,纤细的足颏不由就发了颤。玉指疏合,猛扯一把儒裙袂角,掌心已经渗出汗水来。她下意识抿了抿朱唇,又一个下意识的向后退去。 贺兰敏之斜勾薄唇扬了一个不羁笑,探指缓缓抚摸了一把因着太平的掌力、而略泛起灼烫的脸颊,眉峰张扬而跋扈的向上高高一挑,身子紧跟着就向太平迎上来。 她退一步、他便迎一步,她再退一步、他便再迎一步……随着靴步的辗转,那墨发间垂下的流苏在耳畔、前额碎碎的晃。幽风陀醉,仿佛特地为他造的势。此时的贺兰敏之优雅、邪魅、诱惑、而疏狂的宛如一枝滴血的莲花:“怎么,害怕了?”他明知故问,面上那抹笑容未有消退,反倒迎着风儿撩拨的势头而愈发的放肆起来。 有一种男人,是用来要命的! 贺兰敏之的确长的极美,他阴魅、他撩拨、他张扬、他锋芒必露。单看这么一副顶好的皮相,只觉他比女人还要美了百千倍! 正文 第十三章 敏之生冒犯-薛绍救公主(2) 当然,如果没有曾经那样深刻、那样惊悚的心里阴影,我们的公主未尝就不会对他动心。不过此时太平只想快点儿逃开!看到他,她只会觉的恶心。 眼见着贺兰敏之一步又近一步,完全被自己那股下意识驱使、摆布的太平已经被不动声色的,逼着退到了汉白玉栏杆抵柱的尽处,再也无路可退。 当腰身猛地一下磕上了蒸凉、发硬的石面儿,她才猛地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一双凤眸忽然泛起昭著的心急与悲戚! 要怎么样,要做什么?他要对自己怎么样,他要对自己做什么…… “放肆的逆贼!” 就在敏之已经凑近太平儒裙丝绦、噙着不羁而落拓的笑意抬手引指欲要抚摸、拿捏住她绡玉下颚的霎那,豁地有豪气干云的一声雄浑断喝颇为及时的漫溯过来! 太平猛地一下睁开眼睛,就此一个惊鸿的回眸,带着几许失惊、几许错愕,这神色惊了花枝、颤了兰芷。 她只是觉的这个声音那么动听,以至于水蓝纱袍、墨发半披在肩、面颊清秀、双目潭星的突兀出现在她面前、恍若神人般的男子接连所吐每一个字,她都觉的就像在唱歌一样! 她把身子软软的倚靠在廊柱上,徐徐转动了柔然的眸子,忽而持起一缕兴味的静看他三拳两脚制服住了转身叫嚣的贺兰敏之。 他的动作那般洒脱干练,那身帅气,甚至在她尚不曾把他清俊的眉眼儿全然都看仔细的时候,就已经带着不可遏止的势头怦然一下敲开了她少女初成的一道心门…… 这一时忽觉这周遭景致开始变得极其温柔了,却又连这天这地都在同时全全然的失了颜色!因为她的世界里,这一刻只容许有他的存在、有他成为浑噩天地间唯一一抹明媚亮色。 这个挺身而出的凛然少年,便是薛瓘与城阳公主之子薛绍。时今入宫,只是跟着母亲一道前来觐访武后。却刚好撞见了贺兰敏之欲对公主不敬这一幕。 谁以微笑淡了流年?谁以流年铸了擦肩?世上之事何其错综又何其作弄的,就在这最初一眼过去所含及的瞬间,深滋漫长出了许多莫名情愫的那一瞬间,年少的太平突然就下定了一个决心:自己要嫁的人,便是眼前这位仿佛远隔千山万水,却在帝宫深处不期然邂逅,带着不可遏止的威猛势头霸道且决绝的、猝不及防的闯入了她生命里的蓝衣男子。她认定了他…… 是时的太平,并不曾把婚姻洞房看作情爱的归结。她有着特殊的出身、亦伴随这样的出身而有着特殊的地位,成婚对她来讲从来都不代表着爱情,只代表着依靠。 薛绍,她觉的他可以让自己依靠…… 就是这样简单。 一些注定要用冗长光阴方能摸清看透、直到结局已现时,方能察觉当时错误,却又悔之不及、悔之无从的多少悲辛事,往往就是起于如此一个简单的开始、浸染着简单的初衷,一如当下…… 一直都对武后心存不敬的人,无论是谁,都不会有一个善终的结果。且这贺兰敏之又十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冒犯了当朝公主!那么结局根本不用多加阐述,已然再清晰明了不过的就此呼之而出。 很快的,武后以“yin乱犯上”的罪名将贺兰敏之敕流雷州;至韶州时,派亲信以马缰绞死! 朝野之士,与敏之交好者,流徙岭南者甚众。 正文 第十四章 武后应婚事-花园不速客(1) 初冬的气候是素来的干冷,随着冬季的越来越深.入,这冷意便更是在不经意间直觉的入髓彻骨。即便是在这样妩媚软款、富贵撩人的辉辉盛世里,自然规律的变化也从来不会被淡化一二去。 感知到有料峭的穿堂风灌溉入了儒裙袖口,依稀有涩涩的尘沙石子顺着一并盈袖漫溯。太平微将黛眉颦了几颦,纤长的睫毛合着穿堂风倏然自动、有若蝴蝶,而这样一双流蜜的眸子里有了四五分氤氲的调笑:“母亲,您就随了女儿的心愿吧……”她刻意把调子往冗长里拖了一拖,顺着抬手轻一攀附上了面前武后饰着凤鸟鸣祥的宽袖,跟着又一摇晃臂弯,全全然女儿家的乖憨淘巧模样。 有一道绘着彩墨仕女图的湘帘合风摇曳、垂于铺就着红毯的地面,底下镶着的一道流苏松松的挽了个结,便牵扯出一派慵懒的味道,在这描金绣凤的富贵之地里,贴近出难得的那么几分生活气息。 太平今日急急的跑到母亲面前一通婉转撒娇,为的其实是心头那一股子缠绵萦绕、辗转个不停歇的痴意。她当然是有所求的,且这一颗少女尚且青涩的心扉更兼是忐忑的。 而武后在瞧见太平的同时便觉自个那心一柔。或许她是一个热衷权势、心比天高的果敢女子,但太平是她的命门。即便她有着一颗再坚硬、再练达的心,也依旧逃脱不得“母亲”这两个字背后所赋予的天然责任。 此时小女儿难得开一次口央求于她,她又怎么忍心冷冰冰的驳回了太平的心愿?须臾思量,武后抿了花样的妃唇含笑宠溺:“好,既然我们公主开了金口,那谁人又胆敢不依呢?”一语徐尽后,抬手呵护翼翼的抚摸了一把女儿缎子似的面颊。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个亲昵动作,却只在这顷刻,一股母女连心的情怀不由控制的便涌上了心头。太平心中一暖,跟着又有一种自个心中所愿终于得以达成的欢喜、并着浓郁的满足感! 太平公主彼时觐见,心心念念着央求母亲的唯有一件事,便是下旨赐婚;确切是说,是下旨将她嫁于薛绍为妻。 在这过来的一路上,太平心中便像是住进了一只欢脱活泼、不停乱撞的小兔子一样,忐忑难安,甚至叫她隐隐觉的不是很有底气。因为母亲是皇太后,且是大唐时今掌有实权的皇太后,而她乃是当朝公主,特殊的身份与特殊的地位、时局,注定她的婚事要考虑进去的因素委实诸多,自然比不得平常百姓人家那般挑女婿顺目即可的随意。她并没有底气可以叫母亲满意这个表哥薛绍成为驸马,她不知道这桩婚事背后所牵带出的政.治因素母亲究竟觉的合不合心意。所以此时此刻眼见母亲居然答应的这般容易,这无疑叫太平在心中实实在在生就出一阵浓郁的欢喜! 显见的,武后的态度远比太平自己想像到的要容易的多,答应的如此轻而易举,却是委实出乎意料。 然而予其说是武后有心顺了太平自个的主意,倒不如说还是天公作美,这时的薛绍叫武后这个天生权势的谋者心里还是很满意的…… 正文 第十四章 武后应婚事-花园不速客(2) 武后怜爱幼.女不会有假,但公主婚配之事之所以如此轻易便应下来,并不全然只因发自于对女儿的宠爱。这位稳坐朝堂掌天下权的太后乃是那般英睿的女人,自然不会叫自己就这样轻易便被亲情的枷锁任意摆布! 在武后心中,她是这样思量的: 薛绍之父薛瓘为当朝左奉宸卫将军,而薛绍之母城阳公主为唐太宗与长孙皇后的嫡出女儿。如此门庭亦是显赫且贴己的,与太平公主的身份当属一等一的相匹配。 当然还有一种纯粹出于母亲为女儿挑选佳偶的心思,且再看薛绍这个人,他的性情温良、行事仗义、为人又有孝名远播在外,种种来看定是一个可以善待自己掌上明珠的驸马都尉! 然而更重要的是……自打武后弄权以来,或者更早一些的推至高宗李治还在的那个时候,因了长孙无忌称霸朝堂、且反对废王立武(废除王皇后改立武皇后)之故,她与治两个人可谓与长孙无忌维系了相当一段时间的明暗斗法!后终于得了天时而险胜,但后序一通不可避免的对于长孙一脉的整治、打压,却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做一个完整的收官。且在这同时,也跟着双刃剑一般的在潜移默化间失散了好些人心,朝野上下总有那么些许官员对这事儿在心下里挂着几分介怀与忌惮。 而眼下如若将太平嫁于长孙一脉所出公主之子,未尝不是对于故去旧事一种慰藉人心的宽容。毕竟往事如风,飞过沧海的蝴蝶就不要执着再会飞回来……活着的人,始终都得向前看的! 薛绍是个好孩子,他可以成为一个好的驸马;且他如此和顺性情,也势必会成为一个让武后满意称心的、“听话”女婿吧! 凉风倏然穿堂,撩拨起太平额前几缕流苏贴着面门徐徐晃曳。瞧着面前笑容神秘、神情忽而变得有些莫测的母亲,她下意识蹙眉敛眸起了惊疑。 母亲那怀暗暗动起的心思,时今的太平公主还不会懂得,即便她跟武后是如此的肖似。 感知到女儿持着诧异的眸光偷偷瞧向自己,武后回神,又对太平颔一颔首。 这般神色便叫太平忽又觉的很是安心。她迎着母亲一笑,略把身子弯弯,将面颊埋在了母亲带着淡淡月桂花体香的怀抱里去,阖上双目,就此贪婪的沉浸在如许的温馨之中,好似化为了一只乖憨淘巧的猫儿。 拥揽过女儿入怀,她温软的身子填补了怀心里久蓄着的一怀空虚,这瞬间武后的身心倏又开始变得柔软非常。 这些年来于帏幕之后、朝堂之前英武睿智雷厉风行惯了的自己,也只有在小女儿面前,才能够有这样一点点难能可贵的松懈、得着这如许的片刻的安详! 这么一来二去的说话之间,不觉已晌午将至,刚好有徐徐天风飘忽进了敞开的牡丹缠枝窗子,顺着窗棱“啪啦”几下,夹杂着一股子强劲的势头一路过来,铮一下打散了萎靡垂地的那道柔和湘帘。 太平发髻边牡丹步摇垂了下来的流苏穗子便也被撩拨着飞翔起来,一曳一曳的,滋生出一种非止百端的柔和的美感,看在眼里便不觉就欢喜在了心间去。 “天后……” 是时忽见婉儿掀起帘幕抬步进来,螓首恭垂、谦眉顺目的对着武后欠身施礼、复又对太平公主点了点头。 武后闻声一顾,见是婉儿便示意她言语下去。 婉儿得允后眸色一潋:“方才有内侍前来报说,于那御花园松柏常青林子里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生人。”这调子并没有存着异样,好似已有了些许的了然一般。 “哦?”放怀了紧搂的太平,武后微挑眉目。神情体态依旧是雍容的,只是好奇什么人能够有这样大的胆子,胆敢罔顾生死的擅闯御花园? 却没有留意到,就在这甫然一下闻声入耳的瞬间,安静伏于武后膝上的太平忽地打了个颤! 这和煦的场景在她眼里跟着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她一颗心遂而开始七上八下忐忑无比。御花园……俊臣,来俊臣?! 正文 第十五章 俊臣得赏识-福祸尚难知(1) 好在这样的猜度辗转并不曾有太久的耽搁,在太平心思氤氲间,武后已叫婉儿命人把那不速之客带进来一问。 燃着檀香的珐琅三足鼎里烟雾正缭,随着帘幕一张一弛间带入的缓风,倏然一下氤氲起了渐浓的雾霭,把这目之所及的景致撩撩拨拨彰显出梦寐一般的绰约。 随着散乱的足步声由远及近的这若许等待间,太平那颗鹿撞般的心便跃动的愈发频繁,整个人这情态也就跟着被搅涌的愈发芜杂且没个着落! 一切一切不曾出乎意料,入目来人一瞬,太平这心又跟着骤起了一个鱼跃狂跳!这阵仗几欲穿膛! 她思量的没有错,这被两个内侍一左一右反剪双手押进来的“粗使卫士”,可不就是机变且大胆的换了衣服、做了乔装打扮,混进宫里的来俊臣么! 但一切时局的发展又似乎并不曾依照寻常的道理而缓步呈现,接连发生的这幻似天意的一幕,便是在往后漫漫几十载里一个午夜梦回时猝然想起来,也只能是惶然对天、问不出究竟是对是错是喜还是怨…… 就在这不过入目的一瞬间里,盛贵如天人的武后那双细细的凤眸猛地生了一道亮色! 即便这个女人她人生时至今日历经过几重的沧桑、浸染过许多的风霜,遇见过许多事、也见到过许多形色不一的人……可是在这当口目触来俊臣的这一瞬间,却不得不开始由衷的赞叹于眼前这个夺了天工造化鬼斧、初虹落成的玉一样的少年皮相间这股子清俊秀美了! 年岁见长的武后却有一副保养极好的面貌,又从不曾丧失过对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喜爱。故此,她对于俊秀男子,素来都是没有多少锋利冷锐的,且性子总也难得收敛、温柔以对的。 来俊臣是极美的,这种美即使时今身着唐宫卫士那一色的深褐粗服、都也着实掩饰不住! 如果说贺兰敏之的美,美的女人气、美的邪、美的魅;那么来俊臣便刚好跟他相悖、却又并不相悖。 来俊臣的美,在于他眼角眉梢那被自然造化的妙手潜心独酝、精心雕琢、反复打磨后的那般精致耐看。这样的眉眼,是精细到每一点细微之处、狭缝隙角里的!一任这世上再挑剔的人、持着再怎样苛刻的目光在他面目间梭巡游.离反复审视,也绝对不会寻到哪怕纹丝毫厘的粗糙、亦或姑且。 他是清俊的,但这种清俊绝对只局限在因着精致故而滋生、出落成的逼人感观,只是略阴,美到略略发阴。除此以外,男人的一切美好气息、阳光朝气,都在他周身流露昭著,绝对不会带来一种类似女儿般的偏向! 他的丰姿天下无双,此刻这双流彩顾盼的睛目里闪烁着皎洁胜月的光华,鼻梁玉雕粉砌般挺拔,两片薄唇红如樱缯。在他身上,有一股莫名叫人觉的复杂的气质成就了他天成的溢美,这世上的人儿只要看他一眼,就此这般一眼堪堪不经意的落去,那目光触及之后不再波澜的一瞬,便情不自禁的好似被什么给实实吸住、引住一般,好似此生都再也挪移不开! 然而即便来俊臣有着如此举世难寻的美好皮相,他周身上下萦绕着的那股有意无意的气韵,也不会引人猜测他就是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空有着一副好皮囊的主儿。因为那样的想法哪怕些微浮现脑海,都会觉的是对这位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大不敬。而仿佛只要被他轻轻一睥、眼睑微抬时一瞬的转目顾盼,便是这人间天上怎样极大之至的荣幸了! 这个念头才有若涉水般一层层斑驳落定,便叫内心又生一后知后觉的惶然……惶然惊觉,这不该是个人,而合该是妖邪鬼魅才来的更妥帖! 正文 第十五章 俊臣得赏识-福祸尚难知(2) 幽风涣散了次第燃起的薄盏烛火,又因正是晌午时景,这室内并不显暗沉。却滋生一种凭空而出的宿命感。 金黄色的鸾凤儒裙之后的小华盖萎在青砖地表,武后勾一勾唇,不动声色的绽了一个涟漪般的薄笑:“你叫什么名字?”目光隔开错落的光影,直落在来俊臣的面目之间,依旧是如素稳沉的口气,不怒自威、不动自贵。 “母亲……他,是儿臣在感业寺里的朋友。”太平一直都揪着一颗心,忙不迭启口嗫嚅,顺势轻轻扯动了下武后的衣角。心里头着实担心这一向威严的母亲会对俊臣怎般严惩治罪,言语徐徐的又赶忙补上一句,“他溜进宫是为了见我!”事到如今,也顾念不得诸多其它,免不了就急急的全盘托出罢了。完备后,方觉芙蓉俏面上起了一股子灼热潮红。 面着女儿如此情态,母女连心,武后倏然间便已经略猜出了那么三四分来!但心照不宣,也只是简单的沉淀了一下双目。 就在这一默的当口里,忽听有衣袂摩擦地表的“簌簌”之声。顺着声息错目去看,见是跪落在武后面前的来俊臣移步掀袍,就此风流倜傥的一跪拜:“来俊臣参见武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并着珠落玉盘、翡翠崩裂般清脆悦神的一嗓子,泠泠的韵致间这声色又不失沉稳。俊臣镇定自若,不加慌乱,儒雅有度的朝拜于了武后近前。 这般举动令武后并着太平下意识起了一惊! 总觉这个如此俊美的人儿做不出这般主动的行事,眼下这彪悍的干练又使他变得好像一头华美的豹子,带着摄人心魄的、嗜血摄魂般的蛊惑。萎地一瞬,带起一片香屑粉尘。 “来俊臣……”这个名字缓一氤氲,软粘的唇角便灿然有一朵白莲绽放,“人如其名,果然是俊!”玩味的句子,存乎着武后的真心嘉许。她身子没有动,目光于他展展的身段上下清泉流水样梭巡了一圈,仿佛是在欣赏一幅绝妙的风景画。 太平看在眼里只是紧张,在母亲不曾发话做出最终那个裁决之前,她始终都不能够真正的放下这心。 却是时,武后一顿,跟着缓了语气、但仍是闲散不减:“既然是公主的好友,那么从今日起,你便往官场之中谋一职务吧!”启口落声,随心随意,如此轻描淡写。 太平下意识吁了口长气! 而俊臣素性机谨,他的心里未尝不紧张,其实亦是提着一颗心吊着一个胆的!只是他的面目并着他的皮相从来都善于隐藏心事。 甫闻武后落了这一言语,心念一动间,他慌忙低头敛睑、伸展双臂于地表之上匍匐又是一拜:“臣,谢太后圣恩!”再启口时,已经在这潜移默化间无比顺势的换了“臣”的自称。 这般起于细微处的机敏,不曾逃过武后一双英锐的眼睛。她不动声色的一敛眸子,心里已然有了数。 而这个时候太平已经完全缓过了神儿,抿了朱唇缓缓静心,算是暗暗平复了这若许吊着的气,姣好的面目流露一种因祸得福的喜悦。 因祸得福,委实是因祸得福。但此时此刻这是福还是祸,一切一切其实都还言之尚早…… 谢恩之后俊臣抬目,天光晃曳间,他瞧见太平那副局促中隐见释然的女儿模样,心头莫名便是一舒。 于此同时太平下意识侧首注目,便心有灵犀般的刚好与俊臣这一道目光打了直对,见他浅笑如微风,那好看的双目间起了一抹摄人心魄的顾盼流云。 心念一恍,红云不由上颊之余,她下意识的收了神色,顺着穿堂迂回、撩撩拨拨的这风势,莞尔微微,低下了头。 正文 第十六章 三郎弃玉环-俊臣言真心(1) 是谁心如寒石般的沁冷生寒,便搅扰的头顶这片哀哀苍天都跟着含了芜杂与寥寥,忍不住把这哀哀又繁冗的思绪做了雪花漫天漫飘飞? 落雪了,六瓣盈薄的冰晶雪花自天幕深处疏悠悠翩然旋下,萧条的冬季便好似被心力化成的寒光剑一剑刺穿、剪破了一样,似乎那漠漠青冥有了亏空,便饶是怎样耗神费力却总也填补不住。 这翩舞的孤绝精灵沿着仿佛恒古都不见变化纹丝的、标榜帝国伟岸威严的白玉甬道,一路覆盖了一层渐厚的白色棉被,这颜色映入眼帘便觉的十分叫人忍不住的惆怅、又索然。空落落的感觉顺应着眼帘,一直漫溯着过去,跟着就落入了心口里。且跟着又有铺天盖地的空旷感铮然就图腾起来。 隆基负手于后、放眼四望,举目所及处全部都是白刺刺的景深。这落雪之后的大地为这盛世添置出一道最好的屏障,层叠着、周匝着一些无可言喻出口的暗处繁华,盛世的气息被烘托的那样无声无息般的别样。 今年的第一场雪,仿佛来的极其晚呢……但终归还是来了。一如四季轮回是自然造化的道,日月交替是光阴跌宕的变更;天朝之巅、宇宙之间,每种事务都有着他们自身的轨迹命盘,迟一点、早一点,终归都是要付诸要履行的。规律若此,从来没谁可以改变。 这心绪在心坎儿里一迂回,便连隆基自己都着实奇怪为何今儿变得这般多愁善感起来!他颔首深深吁一口气,金靴嵌丝、阔步缓行在太液池畔,踏着鹅毛白雪,越走越深,在身后留下一道歪歪曲曲的足迹,剪碎了一池晃曳不退的清音。 面着咫尺河岸,隆基倚着一棵盛满了碎雪、挂满了冰晶、似乎周身已经冻僵的柳树虬干停身收步。 他呵出了一口气,凝了眸子扬首睥睨那湖面。 虽是深冬了,但天气较之往年并不太冷,故那池中碧水眼下还未曾来得及完全冻住。只是在表面攀附、缔结出了一层浅浅的薄冰。 心念一动,隆基就手对着身畔杨柳折了一根嶙峋枯枝,后又看似极顺势的对那覆盖薄冰的湖面那么顺势一掷。 “哗啦”一声清脆泠泠之音顺势入耳,那薄薄的湖面弹指便被击穿,恍然一下涣散成了幻似漫天的一痕晶耀。 这时隐隐蛰伏于周遭的北风兀地一下狂起,对着鬓角眉梢就是一通呼啸肆虐。冬老虎那股特有的肃杀与逼仄之感终于搅涌上了心头,直教人不得安宁! 面上染着冠玉气质,隆基起了一阵心烦,后又兀地定神凝目,对着眼前那湾老迈不动的幽幽池水拧了拧墨色眉峰。俄顷,极快的一个力道拿捏而出,他左臂低垂、五指一把扯过腰间自小便挂在身上、不曾离开的那枚圆润可喜的羊脂白玉环。 肌肤碰触的瞬息,好似什么样的一怀百感交集唆然一下掠过去,别样的感觉升起在心头,恍惚间针扎般的难受!仿佛那是一种关乎往后宿命的预言,又好像不太是……既似是归结了日后、又好似是铺垫了前缘。总之,乱乱纷纷错错杂杂,这样的感觉搅扰的他更不舒服! 正文 第十六章 三郎弃玉环-俊臣言真心(2) 就着呼啸北风、并一口郁气浓浓的积聚在三郎厚实的胸腔,趁着这股势头,他发着狠又好似在与天抗衡般的一扬袖,一道优雅且决绝的弧度肆夜破晓般滑过疏冬冷空,他将那握在掌心里的白玉环对准水心、狠狠地扔进了眼前这盛着雪花披着银色碎波的安静太液池! 又是一声泠泠清脆的响动于耳廓骤起,旋即便又很快不闻。 李隆基清冷的面目没有噙杂一丝表情,就着此情此景、深冬寒雪,俨然化为一尊玉般雕琢出的神祗塑像。无喜无悲、无情无态,是那般遗世独立,似是大智慧氤氲天成,又好似是……空空洞洞一具死物,表里如一,什么都不曾有…… 落雪了,起先只是星星点点微微浸润,后而忽就变得乖张肆意、狂妄生癫。但无论是清光潋滟还是雪落大地,这盛世的美丽繁华从来都不会被遮盖掩去。 太平抬臂展袖,对着落雪天幕漫空里一挥舞,便有六瓣雪花贴合着粘连在了嫩粉色的宫裙上。她软眸对着伴在身边的来俊臣一潋滟:“瞧,草木之花多五出,独有雪花之六出!”于此又亲昵的对他一笑,“这可真是自然的天生妙手、造化的精绝神迹啊!”她芙蓉美面荡涤起了一层明媚的光波,看得出我们的公主她的心情此刻是极好的。 而来俊臣显然心思不在这里,闻言后抬首瞧她:“嗯。”只是简简单单应了一声。 他的不迎合,很显然的叫太平登时就有些兴味大失。但扫兴之余尚有些不甘心:“怎么,这样美丽的雪景,俊臣你不喜欢么?”说话时蹁跹着足下步调,如此一路向他又近了一近,微扬脸睑、却蹙了黛眉,如许软糯的问他。 俊臣应声迎着太平颔首沉目,好看的侧脸在天光雪色间显的有些绰约。须臾沉寂后,他勾唇笑一笑:“不是不喜欢……”敷衍的调子,旋即那失神的目色变的起了一个凝滞,亮晶晶的像是陡然贮起一层星波,“公主,方才你说……你已有了心仪的驸马?”看似波澜不惊的调子,但这副神情面貌将他内里那些积蓄着的心思、那些隐忍的不快与些许的不安,跟着全部呼之欲出。 起风微微里,他夹杂着依稀的碎雪将这深意目光定格在她身上,久久的都不曾做一个片刻的游.移。即便嘴上口口声声笃定的说着不在乎,即便在得知太平动了重回唐宫的心思之后他还第一个开解她,但到底是在乎还是不在乎,谁说了都不算,自己说了也不能算,只有当那意料中的事态顺着情势境况堆叠在了眼前、当那原本以为可以做到的坚强以对化作了软款缠绵的春水,在乎与不在乎、这颗心是柔软还是坚硬、是痛还是不痛,才能够在这电光火石交错的瞬间里那么清晰、那么清晰的看穿参透,得到一个准确无误、欺瞒不得自性本心的答案! 太平愣了一愣,这话显然问得是突兀了!隔过漫溯在空、又被天风倏然一下扯的有些稀薄的风雪,她对上俊臣亮晶晶藏着深意的眸子,这柔软的心河里铮然生就出一些繁杂的不适。 正文 第十六章 三郎弃玉环-俊臣言真心(3) 她忽然不敢继续这样对着他这双星目了,因为在这一场不知道算不算爱情的风月事里,若是深究起来,到底是她李令月最先背叛了来俊臣、背叛了他们的爱情。无论如何,再多的措辞与所谓的身不由己其实都是开脱的借口,而她注定会是那个看似良善无辜的负罪之人! “是……城阳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哥薛绍。”侧面错眸的须臾,太平有些嗫嚅的道出了自个的选择,“当日我在御花园里等你,谁知道被正巧进宫的冤家贺兰敏之给钻了空子……他对我不尊不敬、举止轻薄。但幸在薛绍中途路过,便制住了敏之救下了我……”心念跟着猛一亏空,一股炽热且灼烫的感情在这瞬间一下子冲着脑门儿袭涌上去!太平猛地一个转面对向来俊臣,秀眉扬起、粉面含波,“俊臣,我嫁薛绍只因想为自己找个周成的倚靠!我……” 那话终归没有说完,被俊臣抬手自中途打断。 太平便下意识猛地一下收声缄默。 映着天光碎雪、索风清波,他的一张面孔是那样的好看,且又好似把这人间所有光影华彩实实的积聚在面。这俊美的皮相、并着周身气质流转出一脉无以匹敌、叫人不可抵御难能抗拒的蛊惑心魄般的美丽! 不得不承认,来俊臣的身上果然是积蓄了两种截然相悖的大极端的……他可以时而出尘高贵的有如一位高坐彩云间、将这芸芸众生都悲悯普渡的无量功德神祗,时而便又优雅邪魅有若这世上修习蛊惑邪荡之法的、最勾魂摄魄的鬼。 而无论哪一种,都是自这身子骨里最自然的天成流露,也都无疑会叫太平一眼便失了心、也没了魂魄。 “公主。”仓惶间听他忽一牵唇启口,那双潭星般的睛目跟着微凝一凝,“我只是希望你好。”于此一顿,再顾太平时便又是往日那般优雅里掺着平和样的滴水不漏。 而俊臣对于太平,从来有着无可抗拒的魔力。此时她这一颗琉璃心已然浸泡在他温存深情、时而又淡然神秘的张弛拿捏中,接连迷失了方向、也忘记了寻找自己:“我知道。”就此启口碎碎一应,软眸涟波,“我相信。”又吐出三个沉仄的字眼,内里沉淀了许多笃定,幻似并不冗长的一句随心誓言。 雪花又下,洋洋洒洒的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呵!就此在这有关风月、又好似并与风月无关的潋潋情境里,顺着眼帘漫溯过周身,又自周身一路而下,在那暧昧而神秘的心冢深处、在两人心底一隅专为彼此刻意做出的留白之处,不缓不急,就此坦缓温软的淌过,汇聚成了香溪妩波…… 缱绻无声,爱意无息,有时候无关相守到老的纯粹爱情,对于特定机缘之下那特定的若许人,未尝也不是一种别样的、别样幸福。 其间好处、其间凉薄,其间福泽、其间悲辛……如人饮水冷暖事。 正文 第十七章 公主大婚夜-公子醉诉心(1) 开耀元年(681年)春,经过一连大几个月的周详筹划后,铅华盛世迎来了当朝嫡出公主、亦是唯一的一位公主――太平公主盛大而隆重的婚礼。 在很多年过去之后,亦有当初亲眼见到过那场婚礼的老人回忆起来,黯淡的眸子也会登时氤氲生波、苍老的面颊亦会顺着流露出年轻时的朝气韶华。 那场婚礼叫凡亲眼见、亲身历经过的人儿无有不为之所动、深深于那心坎儿深处镌刻一世的! 场面之壮大、气势之恢宏,看在眼里,岂止一个“蔚为壮观”足以形容尔尔? 据《新唐书-公主传》有记:“假万年县为婚馆,门隘不能容翟车,有司毁垣以入,自兴安门设燎相属,道樾为枯。” 万年县乃是当时大唐的直辖之一,故而万年县衙便基本可等同于大唐政治之首府。而太平公主婚礼的殿堂便设立在万年县衙,如此规格已经甚为高贵,但公主其凤仪的衬托之处还远不止于此…… 起轿迎轿这通礼仪虽传统无新,却是必不可少。但当那扶摇堂皇、装点富丽且开阔庞大的婚车经过万年县时,县衙两扇大门悉数敞亮洞开亦无法行进这华贵、硕大无匹的婚礼花车! 这个时候几乎是不加思量的,武后一闻此讯便即刻下令拆墙!破土动工一夕之间毁去县衙大门,只为公主新婚一夜的圆满周成! 依照大唐经久以来的风俗,婚礼是遴选了夜晚良辰方设宴举行。如此一来,护送花车一路过去的左左右右两道队伍亦是耀眼,男男女女骑着高头大马、手中高高举起的那燃的盛烈的火把接连形成一道长长的通天火龙。 这游动欢舞的火龙自都城最东北处的太初宫兴安门、一直延伸到城东南的万年县衙。半壁火光接壤映天,浩浩荡荡恢宏万千,直把这暗色天地照耀烘托的有如白昼!借着叫嚣不止的春日里料峭微寒的天风铺陈出的大阵仗,直将行道两边新发枝叶的槐树都烤焦燃灰了! 遥想当年太宗皇帝与长孙皇后所出爱女长乐公主出嫁之时,太宗不过只是想给长乐公主多些陪嫁而已,谏臣魏征便已经在其旁喋喋絮絮唠叨个不停歇!一个“礼制”约束了太多,便是皇帝便是公主亦不可有逾越! 再看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之母城阳公主出嫁之时,婚前卜卦时说据公主与驸马二人命理,日落成婚不吉。太宗意欲改于白昼举行。但亦被大臣竭力劝谏,到头来也只得按着老规矩做了承办! 综上种种与眼下太平公主出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武后对太平所流露出的关怀、那所有的母性,似乎对这个女儿怎么宠爱都嫌不够。 眼下大唐又正值鼎盛之时,莫说没有臣子敢对武后为太平所做这一切生就出微词一二,便是有谁敢有微词,以武后行事之魄力亦不会改变这一早打定好的主意! 不得不说,太平公主是赶上了好时候。这场婚礼千百年来未有一及,虽未必绝后、但委实空前! 正文 第十七章 公主大婚夜-公子醉诉心(2) 有欢喜的地方,便必然也应当有与之相对的悲伤来呼应,这样才妥帖吧!正如每一缕阳光投下大地时,便一定也会有生就出的溶溶暗影如影随形。 孑然一身立于琼楼酒肆、举杯对月把盏临风的来俊臣,此刻便是这么想的。 溶溶清影月华在他俊逸精英的周身上下铺就出一层层厚重的光斑,好似冥冥青天为他造势出的神祗气韵。只这一眼过去,就着明明灭灭在周身打下了惝恍的绰约,而他整个人俊美无匹的隐在交叠的暗影里,那气韵便被勾勒的剪影出不可抗拒的邪魅、并着把他烘托造势的有若一朵滴血的红莲花。 他的丰姿无双无匹,他的光芒不可遮蔽,但同样不可遮蔽的,还是隐在这俊美皮相之下此时此刻的,那样,那样的哀伤……即便他已经以这颇为优雅的把盏之姿,把这哀伤尽量的稀释淡化了去。 眼前始终有一道倩影依依浮现,就着盛世大唐花灯璀璨的疏影花枝、紫云鸾雾间,竭力掩饰也掩饰不去。而那心心念念的人儿,她今夜正在大婚……俊臣忽地有些出神,但心境其实是疏疏朗朗的,变得无所谓悲喜了!这是一种很不能言明白的情态,无论如何,终归是极作弄的。 这时感觉肩膀被人猛地一拍!出神中的俊臣便一个没防备的被唬的心口一跳!下意识回头去看,剪影微光中便瞧见李隆基一张笑盈盈的面靥。 目触来人的须臾,俊臣方把这心往下安了一安,颔首做了个吐纳:“可吓我这一跳的!”又呵声笑起来,“原来三郎走路时都是没声儿的!” 知道他在打趣自己,隆基把头偏了一偏,目色微凝,亦勾唇起了微微莞尔:“予其自己一个人跟这儿喝闷酒,不如兄弟我来陪你把盏尽欢!”启口干脆的一落定,眉宇间滑过一种有些复杂的神色,旋即便又不着了半点儿痕迹。 俊臣尚未言语,隆基已经几步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就此坐下,又侧首唤了小二再上酒菜。 月影透窗、酒气漫溯,花灯光影在周遭合着月色清波辗转似瀑。俊臣颔首静静然瞧着眼前这几日不见、出落的愈发笔挺秀气且隐见成长的李三郎,心头滑过一抹会意的好笑。他也没说什么,在隆基对着他举起酒盏欲要一碰时,没犹豫的干脆迎了上去。 “碰――”无比清越泠淙的觥筹交错,泠泠潺潺的化作了荡涤人心的水波,跟着就往心坎儿里一个回落。仿佛久旱的龟裂大地在这时得了雨露润泽,一抹慰籍心魂的安然感顺着心坎儿次第铺陈。 就着月华灯影、笙歌管弦,二人双双将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腥辣的液体刺激入喉,又因谁也没先吃些饭菜垫垫胃口,故而此刻这一股子女儿红顺着下去,咽喉生烟间胃里也觉的起了一灼烧。 借一抹天光透窗惝恍,俊臣凝目看过去,见薄薄的酒盏有朗春漫溯在空气里的柳絮粘连了边缘、此刻又被酒水润泽了个通透。 这空荡隆基已又满了一盏酒,边抬手把酒壶递给了来俊臣:“嗯?”示意他也满上。 正文 第十七章 公主大婚夜-公子醉诉心(3) 俊臣是个素来优雅的人,即便是心事氤氲也总习惯于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对月把盏、排遣郁结。而似眼下这般的豪饮,其实他并不习惯。但他微顿了下,旋即还是接过了隆基递来的酒壶,一笑微微,旋即将手中酒盏再度倾满。 不食只饮最易醉人,且这二人今儿这心境本也就大有着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作弄之感。如此就着冷月清风、俯瞰酒肆之下鼎盛肆夜烟柳繁华,一盏盏接连灌着脖子饮下去,不知不觉间很快便喝的酩酊大醉。 隆基单手支着额头,歪着身子侧侧的斜倚着桌面儿,整个人看起来便绵软软的抽.离了力道,两道剑眉微拢、星目缓而闭合,整个人染就了一层熏熏。 这般烟朦水潋的,亦是染了薄醉的俊臣一眼朦胧的瞧过去,只觉自个周身因着酒劲儿的拿捏而有些生烫,这感觉便好似是染了风寒一样。 感知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渐趋步入浑然醉意的隆基懒散的抬了抬坠沉的眼睑。 视野沧迷里瞧见俊臣薄唇畔勾了一道带着戏谑味道的浅笑,即便是酒醉人迷之时,那股偏于邪魅的优雅之感也丝毫没有退却。头脑木钝如故,俊臣这时已就此含笑启口:“三郎,我知道你不是来陪我。你此时此刻的心境同我是一样的。”中途顿了下,抬手堪堪指指隆基、旋又落向窗子的方位,“你,你……太平!”于此“哧”地一下笑开,跟着颔首摇头。 俊臣这话里藏着的意思,不需要说的全然明白,隆基也自是懂得。又因此刻二人都喝醉了酒,那头脑的反应都比以往慢了半拍,故而醉眼朦胧中的隆基根本没转一转那心思,闻声后也跟着展颜缓缓的傻笑起来。 “啧……”隆基把头正了正,对着俊臣醉醺醺煞有介事的沉目言语,“你若是……若是放不下她,便去争取啊!”一叹氤氲,即而那笑意借着酒劲儿的拿捏而变化的更加肆无忌惮,“你同我又不一样!”双目沉了沉,自顾自的点点头、目波跟着迷离起来,“只要,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不忘就手取了一旁的酒壶,照着嗓子就口一路的灌溉豪饮。 “咳!”俊臣且笑颜恣意的摇头阵阵,“是……若说铁杵,那,那自然能磨成针……但木杵!”猛地一顿声色,面色骤然肃穆下来,旋即又浑浑噩噩的甫一摆头,“只能磨成剔牙的牙签!”典型儿的借着酒劲儿调动上来的二杆子劲儿,“本就是不匹配的东西……两种不同的本质,磨……呵,磨个什么劲儿的!”身子软趴趴一瘫。 惹得隆基即便是酒气氤氲、醉意冲头,也甫地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夜光因了那一轮皎皎月华被天际的游云遮挡住,而骤然一下缄了踪影,视野亦在这倏然间就黯淡了许多。 一抹明灭流转入室,在来俊臣面额间打下了一缕缕乌沉色的影子。他也跟着隆基呵呵的笑起来,就这般且笑着且又对他一眼看过去:“但是你小子你……你自个难受,又来,来招我!”嗫嚅断续,一语落定便觉这身子绵绵没了力气,跟着一跌便踉跄到了地面上。 正文 第十七章 公主大婚夜-公子醉诉心(4) 一旁李三郎下意识的猝地起身要去扶来俊臣,但他自个亦是正醉的浑然无力拿捏不起力道,这身子又起的太急,结果猛地一下就向前一个倾栽!错乱里不仅没能扶住来俊臣,连带着他自个这身子也一下子顺着趴在了桌子上、旋即软趴趴的又向着地上“骨碌碌”的一滚,就此同倒地难起的来俊臣撞到了一处。 俊臣一愣,视野浑浑噩噩的目睹了隆基如此这般颇为狼狈滑稽的一连串动作,因醉酒而那头脑实在有些后知后觉的迟钝,隆基都已经撞上他的软腰与他打了个咫尺间的面对面后,适才猛地一个反应,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起来。 俊臣一向内敛且冷静自持,这般的放纵心境若不是醉了酒,那委实在平素里是见不到的!而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大男人面对面贴的极近,这姿态与这等的举止除了感觉违和之外,熏熏咄咄的酒气也够刺激难受的了! 自个这周身本就已经缭绕了熏熏酒味儿,眼下两个人并着倒在一起那酒味儿便更为着重,所以很快的二人便又下意识自觉的分着一左一右向两边儿骨碌开去。 而因隆基在方才步入酒肆时,便把这整个二层都包了下来、且吩咐不准人打扰,故而一任他们怎样的狼狈萎顿,旁人都是瞧不到的。所以还好,不消有那样多的对于面子的后怕。 隆基感觉胸口一股闷劲儿拿捏着,不由打了个轻微的酒嗝,接着便涌了一股倦意上来,眼皮跟着往下沉淀:“我是好心好意怕你……嗯,憋的心里面儿难受!来,陪你喝酒……你还把话儿尽往我身上接!” 一旁俊臣听着他这言语,不觉勾了勾唇,声息有些发冷的笑笑。他双目放空,先没有落到隆基的身上去:“三郎我告诉你……这是你造的孽,你自个造的孽!”一顿时慢慢转首,适才把目光凝到了隆基的面靥上,语气一层层递近着加重,到了最后甚至有些偏于逼仄的味道了。 隆基眉心一凛,转目对着俊臣,启口一扬语声落定:“说的好!”声音因心力而有些过大了,凛然一下将俊臣心口一震。须臾时隆基再度启口徐徐,心里的难受平素不大容易发作出来,此刻便借着这酒劲儿一下子倾盆道出,“主意是我出的,是我让她……回去嫁人的……”口吻软糯,带着幻似哽咽的嗫嚅。 但这通郁郁的心事到底没有能够全然发泄详尽,因为这话说到了一半之后,那女儿红的后劲儿跟着愈发涌现的浓郁,作弄的这醉醺醺的真情流露才至一半时,他就此被拿捏着不自觉便睡了去。 而来俊臣那头脑亦跟着木楞楞的不清明,那思绪也早已是不清明的,几乎同时跟着意识抽.离、陷入沉酣。 好在这初春气候虽然料峭,但今夜不曾扬起多见的春雨。加之又在酒肆二楼,且周遭熏着暖溶溶的地炉,就这么醉酒后睡在地板上,对这身子骨倒也没什么大碍。 一醉一睡便浑不知道天明几何…… 待次日那酒劲儿消退、徐徐醒转来的时候,天色还不曾放亮。但这高楼酒肆并着神都灯火尚不曾光影寥落。因为这烟柳繁华的一座盛世从来都是不夜的。 二人又是一辙的灵犀在身一般,醒来时下意识揉揉太阳穴、侧目去顾身边儿那人。却见对方刚好也在看向自己。 猛地记起昨那一场醉酒乱语,忽而生就出少许尴尬之后,转念便又起了一抹玩味的好笑。念及起对方昨夜是同自己一样狼狈,便谁也别去笑谁,哈哈相视一笑后相互搀扶着起身,眼见天色放亮在即,便又就地屈膝小坐了一会子后,方起身就着晨光清濛、湿露沾襟,软绵绵的拖着委实冷醉困乏的身子,走出了这一座朝歌夜喧的堂皇酒肆。 正文 第十八章 武后猝诘问-婉儿容颜毁(1) 开春了,寒冰凝滞的萧瑟日子已经逐渐过去,气候开始一天天渐显出些许暖意来。潜移默化间,不经意的时光在指间倏然一荡,浮生便曳曳的越拉扯越觉的寡淡如水。 晌午时分的阳光味道带的人起了一阵雍懒,金灿灿的光波辉映大地,沐浴在这溶溶的金灿景深中时,便忽地有些福至心魂的感觉,心中顺着有一股莫大的欢喜感次第升起来。 这阳光掠过天地便一瞬又没了痕迹,它才是这自然造化间最美妙的神迹,它使一切渺小的东西归于消失、使一切伟大的精神生生不绝,一如帝王的威仪,又一如这看似可以永恒屹立、不倒不灭的唐宫盛世…… 上官婉儿颔首,目波无心的扫了眼这纤尘不染、铺了一层很厚的香花干瓣的地毯,打扇的手并不曾停下来。 武后身子绵软软的半躺半倚着一张贵妃榻,容颜清润、体态雍容,正在看似安静的闭目养神。 初春晌午本就是个极安详且无趣的时间段,婉儿错目瞥了眼亭外沿着雕廊、绕着新发嫩草秀枝翩跹舞翅的莹蓝色蝴蝶,又将这闲散无趣的目光淡淡的收回来,柔然引袖,换了个手继续为武后打着薄扇。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这时一道发问陡然而至,冷不丁的一下,让正处在淡泊明朗心性之中的上官婉儿下意识一骇! 倏然凝眸循声去瞧,那是身子半倚、闭着眼睛的武后突然这般慢悠悠启口。 一抹不深不浅的异样味道瞬间蒸腾漫溯!婉儿心口骤震,纤长的娥眉弯弯打了个纠结。“厄”了一声,很快那眉心又舒展,但面靥间那痕迷离的慌乱之态显然有点儿藏不住:“婉儿没有。”纵然不祥的感觉非止一端,到底还是螓首低垂,她欠了欠身轻轻一言。 上官婉儿凌步唐宫政局、行事处世那份铁血般的淡漠与干练比之武后少不了多少!但只有在武后一人面前,她才会有如眼下这样的慌乱神色显现出来。 流连戏蝶氤金阳,春促花开鸟漫歌,身畔流转着的这气氛分明还是安详静谧的。有风乍起,撩拨了武后这一身灿黄并着暖橘二色的大褶皱衣袂起了牡丹花瓣样的层叠,她没有睁开眼睛,鼻腔轻轻起了一个涟漪笑:“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又猝地如此一句,语气绵软而苍劲,带着几分嗔嘲、几分凛利,这是她一贯的行事基调。 成功的在无声无息间,慑的婉儿面目失色! 婉儿打扇的玉臂一时僵住,周围软款安详的春之晌午似乎突然有了变化!这一时婉儿只觉自个猝地一下立身在刀口火沿、只剩下怯懦的发抖与卑微的蛰伏,连回话都忘记了! 有什么,是这位果敢英睿的天后所不知道的呢……又因上官婉儿到底心虚,到底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是瞒着武后的,故而此时此刻内心波澜四起,那重冰火的势头碰撞起伏、尤其剧烈! 武后这姿态依旧平静如常,在婉儿缄默的当口里缓然睁开了那双贵气的凤目,沉稳祥平的语气没有怎么疾风骤Lang大起的变化:“我之所以这么长时间不提,是想等你亲口说出来。”许是躺的乏了,武后且言语着,边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肩胛骨。 婉儿虽心跳骤快,仍忙不迭搀扶着武后起了身子坐定。 正文 第十八章 武后猝诘问-婉儿容颜毁(2) 宽大的金橘色锦袍凤袖在这半空里做了鸟翼般一挥,武后戴着珐琅指套的长指悠闲的抚上了太阳穴,即而眸波闲然的又是看似不经意的一句,是疑问样的语气,也夹着一丝或多或少的凉薄气息:“看来,我要失望了?”画到鬓里去的细眉向上微微挑起,纤额略侧,目光一点一点挪移着定格在了上官婉儿此时俨如冰铸的身子上。 这目光太逼仄,仿佛带着直刺心底的锋利,锐剑一样披钢斩铁,使被它所过之处的每一寸肌体登时变得血肉模糊、糜烂至骨髓里去! “武后――”在这般凛然逼仄的无形气场的拿捏之下,婉儿忽起一声急唤,下意识落身跪下。她的语气出口就带着隐隐的哽咽哭腔,一向清漠的面目此时流转出的慌乱情态是那般的不由自己。 “呵……”而武后此时移了目光投向远方,那浅浅一瞥眸波的流转,便好似可以洞悉这天下全部的真相与智慧,好似没有什么可以障过她的眼,“好吧,你不愿意开口,那我来说。”是玩味么?又不太是,可她一言一语分明都那么慵懒且萎靡。武后长吁一口气,眉目渐渐舒缓下来,俨然茶余饭后谈及起长安坊间某件与己不相干的趣事那样自然,“几个月前,你带临淄王李隆基去见了皇上吧。”合该疑问的句式,却发乎在肯定的语气,她唇瓣开合、一道嫩红。 似乎头顶跟着轰然一震!婉儿抿了下嘴唇,淡淡踌躇。再即而免不得那头埋的更低,借着宫娥近前为武后奉茶的空子,小声嗫嚅:“是……”紧接着猛然抬头想要解释,就在同时,左侧额头突然吃痛无比! 极快的一瞬间,来不及反应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伴随着瓷器破碎的生裂干响,“哗”然一下,婉儿原本冰清细嫩的雪一样的肌肤突然变得血红一片…… 婉儿的泪水就在这一刻随着突忽而下的、止不住的血珠子,一起滚落下来了!她的脑海里面只剩下一片空白,权且顾不得血肉之躯这股剧烈的疼痛,忙匍匐了身子哽咽不断的连连叩首:“天后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整个人儿已经变得麻木不堪,是时,形同机械。 “婉儿……”失惊中的武后猛地一下回神!忙起身弯腰、手忙脚乱的躬自扶起跪在地上失态不止的上官婉儿,目光里兀的就涌上了大骇与疼惜,“让我看看伤到哪里了?痛不痛……”急气一阵接一阵,眉目跟着颦蹙起来。她是真的一下子就着了慌! 其实方才武后只是被婉儿那个“是”字猛燎过去、顿然给勾动着带起了一时之气,方顺手欲将盏中茶汤泼在她身上罢了!偏不曾想,婉儿刚巧就在这个同时抬起了头来……于是正赶上这股力道,琉璃茶盏便撞碎在她纤柔的额头上,顺着下去,婉儿的左额被这锋利的碎片生生划出了一长道新鲜的伤口。 这时的武后亦是后悔不迭,拈着帕子不住为婉儿擦拭额上的伤,每一点触碰、每一次抚摸都忽而令她心疼不已,全然慈母对于爱女。过了良久良久,这才猛地想起来该去传召太医。 …… 李旦之事便也从此被武后与婉儿心照不宣的掀过去了,没有怎样再做提及。其实就算不问,婉儿的心武后也再清楚不过。 只要知道这个孩子永远只忠于自己莫有第二,那么其间迂回曲折,抓的太细、太严、思量太谨,又是何必呢!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这般的真章道理放在眼前这似姐妹母女、又似君臣的两人身上,有些时候是维系关系的一个最受用的办法。 正文 第十九章 司仆倾酒盏-囚皇问额伤(1) “干!”几位同僚择一酒肆、觅一临窗景致围桌而坐。都是官场上混迹的人,职位偏下,素日里彼此间的走动虽有,但不多,故而今儿便有人提出来把对脾气的都约出来小坐小酌一二。 引袖抬手,手里握着的那莲叶形翡翠夜光盏满了酒水后往前一探,与对面友人酒盏相碰。觥筹交错间带起泠泠的一声清脆响声,煞是悦耳动听。 这时有徐风缓缓漫溯,在不经意间带进了若许缤纷落英。这落英并着花瓣儿筛过楠木窗子一路进来,承落在宽松的米白衣袍、领角上,此情此景,春意溶溶、酒香阵阵、人声繁繁,入目入耳都是分外赏心的一道景致! “司仆少卿,我敬你一杯!”春风潋潋间,心境也不觉就跟着敞亮起来。席上一人不紧不慢的起身,倾了美酒满盏之后递到了来俊臣面前。 这声息是客套的,但又总觉的有什么其它的异样气息游.离在这客套之外。 暂且不去多想,来俊臣薄唇之畔挂了道恰到好处的浅笑,这使他看上去就像沐染在春风里的一朵莲花一样。他侧目落向雕花几,抬手亦举了檀木小几上近前的一盏酒,往着来人面前一敬,复双手捧过,仰脖饮下这一盏。 举止有度,饮酒的时速便也拿捏的不急不缓。 俊臣这举止儒朗非常,天成的绝佳气质在这一瞬便忽地使身边这一干人仿佛不酒自醉。看着他这盏酒饮下去,优雅之余不失豪爽,免不得满座皆起了掌音,连连唤好。 就又这般彼此间一来二去敬了几盏酒,是时意兴渐浓,已是酒过三巡入了薄醉的含糊时段,每个人的头脑大抵都又不怎么清明了。 “来大人…果是豪爽……” 因来俊臣是新晋的官员,这一干同僚今儿对他的关注自然就频繁了些。又有一人端着夜光酒盏醺醺然豁地立身起来,亦持着醺醺然的调子向着来俊臣一步三晃的走过去。 这时方才那隐在游云之后的艳阳忽又重新冲破云峦高悬于天幕,灿烂的景深染得视野起了一片棠色,又顺着带出一种晃晃曳曳、明暗交叠的异样鲜艳,蓦地一下灼痛了眼睛。 面着眼前醉意昭著的同僚,俊臣只是微笑以对,莞而点头、一片谦然。 他虽饮的也是频繁,但诚然的,分量自在心中兀自做了拿捏故而未尝超过自个那底线一丁点儿去。 行路多歧,时刻保持一份冷静的自持,在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他处世立身所奉行的无形准则。 却尚不待这前来敬酒的人启口言语,一旁席间忽有骋着兴意、酒醉潦倒的一塌糊涂的官吏开了浑嗓跟着哼了一声,猝不及防的一句嗤之以鼻便就此应运而生:“不过是一个靠着女人爬上来的窝囊废罢了……也当得起如此追捧!” 陡然一下又起了个沉默,不是因为那官吏意识到自己出口了妄言,而因他只是不屑。对,不屑,不屑到连说都不愿意再多说! 正文 第十九章 司仆倾酒盏-囚皇问额伤(2) 这话里的意思其实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一默的当口里,新赴任上的司仆少卿来俊臣,当然意识到他这句话指的便是自己。而这一干饮宴之人也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一幕尴尬,原本人声繁繁的人丛在这瞬间变得安静。 倏而一定,俊臣狭长的丹凤眼皮向上微抬,一张俊美的面目出乎时宜,平静的比结冰的湖面还要愈胜。 这时一言起、勾一念,兴许对于来俊臣借着太平公主而得了官位的事情,这在座诸人心里谁都不怎么伏贴!也正巧酒劲儿拿捏,那官吏最先开了个头之后,这在座同僚忽地开始乘着酒劲儿不迭附和。虽不至于公然敌对,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之态流露的昭著。 但只在须臾间,周围气氛铮然一下便重又绷了紧!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落座在彼的来俊臣依旧没有言语一字,甚至面目间这层平和也是由始至终的从没变过! 这样的来俊臣,这般反应委实委实不合时宜的很! 愣怔微懵间,俊臣自顾自斜抬臂弯,有些懒散的支了一个侧身的姿态出来。他抬手端起几上斟满了酒水的薄盏,瓷白的面目半笑不笑的松散一瞥间,欣长素指已经拈起酒盏将盏里的余酒往地面上尽数缓缓的倒下去。很随意的动作,又因望似的漫不经心,而又显得那样说不出的诡异。 半冷的酒水“哗啦啦”触及地面的一瞬,很快便涣散着四散了开去,有如泼墨图画般的感观充斥进了视野,空气中漫溯而起的酒味儿更深,那诡异里又隐带起一种危险的不祥。 然而在做完这玩味戏耍般的一切之后,依旧随意若此,俊臣起身告辞。但并不急着怎般,而是仍然不忘优雅的整了整淡紫炫金纹衣冠的领口间,那些深浅不一的褶皱。即而双手背在身后,略微昂头,就此大步走了出去。 一时间这原本繁繁喧喧的酒肆茶扉顿然鸦雀无声。 有的时候,并不需要怎样据理力争陈词辩驳,以无声为震慑,才是于那别有用心、心思不善的人那里闹了一个最大的难看! 俊臣周身包裹着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这种阵仗来自于他天成的骨子里沁出的味道。五浊恶世从来淘神费力,他从来不喜欢解释什么,也不想解释,更不需要解释。 他不需要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懂他,他只知道他的心向着何处、为何而生就、为何而如此活着……至少,他知道何处才是他的初衷。 这便已经足够,足够了。 而至于其他人,俊臣的态度从来随意,心觉委实没必要去向那些等闲之辈一一证明什么。 懂你的人不需要多说也自然会懂你,不懂你的人便是一任你说破了嘴皮子也依旧不屑你!却又何苦自个跟自个过不去,执着的其实就只是自己? 且有道是“火失其性而为灾也”!若是放任着这心性不加束缚的非要做个较真儿到底,凡事太尽,迟早都会酿成灾祸! 心中秉持着怎样的理性,拿捏着一个怎样的“度”能够既不至针锋相对、又显出逼仄气势,来俊臣心里从来都有着个数目! 正文 第十九章 司仆倾酒盏-囚皇问额伤(3) 描金嵌纹、华美而溶溶生波的广袖徐徐抬起来,迎着漫天落日打下的灿金色余霞,李旦于这虚空间缓缓收拢住掌心,眉目间浮起一痕略含动容的味道。 还从来没有什么人、事可以让他如同眼下这般乱了阵脚、显出一股子寥寥的萎顿。算命不如认命,平凡的人总是不自知的想要去追求所谓的不平凡,而真正的智者则从来都只甘于平凡、享受平凡,这是他处世之间所奉行的原则与真章。但他却也是有着软肋的,除了她…… 温软的徐风夹着稀薄的暖,扑面时薄薄的弥醉了眼角眉梢:“怎么伤到的?”李旦皱了眉头,看定婉儿面目的同时,声息放的极轻,可以十分真切的感知到这字里行间昭著无掩的那心疼。是的,这是发乎在灵魂之本源的、心的抽痛。 就在方才蓦然瞧见上官婉儿原本润玉光洁的左额之上,那么鲜明、鲜明到灼目的那道铮狭疤痕的同时,旦就觉的自个整个人都变得隐隐颤抖、体内似有烈焰奔腾冲撞! 婉儿闻声的同时错开了看向李旦的目光,抬手习惯性的将几许流苏绾在耳后去,又亲自折回内殿、取来千折红绫子.宫灯,并着院子里一丛橘色烛火处将灯蕊点亮。 铮然一下,太阳落下之后的这一片漆墨的暗沉里,视野便因着这跃动的微弱灯影而染就了一层妩媚。 李旦原地里叹了口气,微有停滞,后抬步跟着她走过去。 婉儿姣好的面孔是平素那一股子无情无态不变,并没有回答李旦方才的问话,也并不曾因为李旦这鲜见的眉目动容而生就出些许涟漪;贝齿细碎的开合间,只是自顾自的诉着那些要陛下保重自己、无需牵挂外面、临淄王一切都好之类的词话。即便这通话李旦已经听过成百上千次,便是再真挚,这听得多了,也诚然就一下子变得苍白而寡味的很了! 事实上眼下的李旦什么也没听进去,这张面孔因着心疼的缘故而显得有些抽.搐。虽然明知道上官婉儿一向的素性与那份微微的清傲,这一刻还是因了心力的驱驰而什么都无暇管顾,抬臂颤颤的伸出手去,夹风的指尖缓缓漫溯过女子的面额,小心翼翼,意欲抚摸婉儿左额那道揪痛他禅心的新鲜伤疤。 除了对她,他的心已经再分不出毫厘去做其它了!在忽而一下触及到她左额的伤口,那些原本持着的好心境,那自以为应该已经踏出万丈红尘的这足步、这魂魄,瞬间便重因她而迅速的跌回这尘俗!哪怕方才在婉儿没过来之前,李旦还想着撷些开春的粉白桃花装饰这盏明亮的烛台、让那些沁人心脾的嫩嫩的桃花香气与淡然朗朗的松脂的清气相互交织…… 但被婉儿躲开。 旦绘着细小金龙的袖摆僵僵抬着,探出的素指呆停在半空中,依然保持着那个前探的姿势,一时怔了一下。但极快的,心下这情态在历经了一个百感交集的堆叠后,便又忽然变得莫衷一是。 须臾惝恍,他收手回来,遮掩般的把这袖子漫空一挥、背在身后。弧形的袖口于这静谧的夜之帏幕里滑出一道柔和的姿态。李旦眯起眼睛仰天而视,忽而大笑起来。 这带着微微苦涩的笑声扰乱了婉儿不知是早已燃烧过、还是从未有过生命迹象的死灰般的心蛊。她纤指一定,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里点灯的动作。 这笑声不能抵挡的入在耳里,直听的她着了天青白皂儒裳狭带的身子微微轻颤,那纤柔的背脊便跟着起了一阵瑟瑟的抖。就着冷月溶波、天光一恍,莫名其妙的,忽然想要落泪。 正文 第八十七章 不谋合-隆基动情劝太平 时光总喜欢于坦缓的行程间卖弄着它的智慧,时而沉稳不惊、时而轻巧狡黠,眉间心上无计留住的过的从来极快。 转眼间,这已是武皇登基为帝之后,头年的早春了。 算来也不过须臾两年的光景,太初宫间宫廊殿阁、景致园林还是一切照旧的模样,但步入其中时,一股物是人非的沧桑感还是呼之欲出。 这感觉令太平心觉逼仄,渐渐的她便不愿再多进宫去了。即便那里是她的家,即便她是李家的公主。 亘古的风儿杂着那些缪缪的沙粒,扑在面上便糙糙的带着薄疼。太平颔首,将玉指间擒着的夜光盏凑近唇畔、对着正前相对而坐的李隆基做了个承让的姿态,便兀自将那酒盏一扬、再盈盈的仰了脖颈饮了盏中果酒。 纯酣的紫玉葡萄酿成的甘醇,浓厚的韵味儿中带着一股绵甜,顺着喉咙滚玉般的滑下去,倏而便沁了心脾。 就在这岁月波澜不惊的坦缓流逝间,心中不觉已修筑了一座隐秘的坟冢,那里边儿悄无声息的埋葬了昔时的人和事。那些故人与旧事就这样在岁月的长河里缝缝补补、逐一细数那些回也回不去的最初时光,蓦然发现整个世界,竟只剩下隆基这么一个可以这么陪着自己说说话、遣遣绪的人了! 太平忽而觉的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但并着又觉的这也未尝不是她的欣慰之事。她好歹还可以同三郎聊天谈心,好歹目前她尚不曾失去了三郎。 几瓣桃花合着早春的微风当空而舞,曳曳的顺着窗子飘忽进来,又呈落在几上的夜光酒盏间。眼前忽而带起一阵清美的颜色,又觉的有些薄凉。 隆基皱了一下眉头,心道今年怎么就连桃花都开的这般不合时宜的早?可见也是不祥的吧!他又极快的收住思绪,安然取了身前另外一盏斟满酒的酒盏,将那盏中的葡萄美酒品饮了一口,没有言语。 他在等她的言语,心知她会跟自己念叨些什么的。不然就这样把自己约出来,为的又是什么? 其实他是感到何其荣幸,荣幸自己可以得到她的信任。但这场知己间的小聚,他明知道太平委实是存了心事一桩故才约他,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儿问询的意态来。 隆基素来便是一个心机颇深、又沉稳细腻的人,虽然太平目前尚还不曾把话言的直白,可隆基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谱子。 自打武后……哦不,时今该改口称一声武皇了!自打那位高坐明堂、顺理成章享受来自四海八方的臣民、友邦磕长头翻十万大山的匍匐觐见、顶礼膜拜的佛父一样的武皇以政治为导向、干净利落的将薛绍这位无辜驸马在女儿身边成功让位之后,新一轮的缜密筹谋怎么可能不会继续紧锣密鼓的开启?这不可避免的事情,谁也看的明白! 这时兀听酒盏磕着桌面儿的一声脆响,隆基转目,见太平将那酒盏稳妥的放置在了几案上。她似是感知到了隆基沉默之下不消言喻的静待,太平收整收整乱乱心绪,对他扯了个莞尔的笑弧,唇角还染了几丝红酒残渍的淡痕,这神色并着语气带着略微的凄迷、且启口时含了抹微微的不屑:“母亲已让上官姐姐拟旨,为我另择佳婿。配给了她的娘家内侄武承嗣。”终于,那些厚重的心事出口时不过就是这么简单、这样清浅的一句话。只这一句就交代的清清楚楚了! 命由己造么?那为什么她从一出生开始,似乎就已经是这一盘恢宏且错综的棋盘之上一颗墨玉的石子,每走一步怎样的路、即而在哪里扎根,一切一切都全然由不得她呢? 可真的就由不得么?! 太平心下里却勾了勾唇冷冷哂笑起来!并着还有自嘲,她自嘲自己仍然保持着牡丹般高贵圣洁的表象,但至于内在么……啧,早便被那俗世伦常的淤泥给染了尽! 对于武皇这样的安排,她心觉不妥,所以她并不打算屈就。并非因为所谓的还爱着、念着死去的薛绍,而是因为母亲选定的这个人诸多方面吧,都不是令她很满意。 武承嗣……闻言入耳时,隆基松垮的身子也没防顿了一下,既而恢复如常。 太平猝然吐出的这三个字好像并没有出乎李隆基的预料,只是当这早先的预见变为了此刻的真实,于之他还是有着冲击力的! 是的,怎么可能想不到?年轻寡居的太平公主必定会拥有她的第二任驸马,且这第二任驸马必须有着一个没有言明的先决条件――即其人必须为武姓。 那么武家子侄里优秀者、佼佼者,便得来看武承嗣了! 这武承嗣是为武皇长侄、袭爵周国公,亦身兼武皇之父的袭承者。再即而,武承嗣为了武皇登基一事,那可是前前后后绸缪不少,他不仅是武皇的子侄、亦是武皇身边首推其中的大功臣,更为武皇时今眼中巩固武家政权、及要重点扶持的自己人之一。如此,将女儿太平嫁于自己最有政.治前途的侄子,真真是为两全其美之策! 而武承嗣也一定是愿意求娶太平的。因为太平公主可是当朝数一的公主、武皇唯一的女儿。他若再有那向前攀登一步的心思,便亦需紧紧抓住公主这条脉络、此类契机…… 诚然,这桩婚事对武皇、对武承嗣来说都是百利的事情。可是对于太平本人呢? 心绪氤氲,隆基一双剑眉缓缓收束、拢的极紧!他良久无声,只将手旁那夜光盏一盏一盏的倾满酒水、再一盏一盏的灌脖饮下去。 他陷入了一重辗转,心里十分纠葛,还有一些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气氛就这样在重陷入静谧之中,又是半晌,隆基终于也如方才太平那样将酒盏放置好,心中该是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颔首沉眉:“令月。”敛了神采对太平唤了一句,口吻俨如长辈劝戒小辈般的意味深长,身子往太平那边儿又探了探、确保他们二人之间距离的不远不近,“武承嗣,绝对嫁不得!”声息一叹,稳且低仄。 不可以、不行不能够!他怎么可以眼见着她得过且过、毫不怜惜、再徒徒惹了累累的伤痕?哪怕是冒着这天下之大不韪,哪怕这样的劝告其实没有任何作用,他也要阻止她、必须阻止她! “为什么,就嫁不得了呢?”太平明明该是心里有数的,但她见隆基这样直刺刺的就是一句,勾动了她久违的好奇心,她想听听隆基是怎么想的。 感知到那水一样迂回的眸光错落在自己身上,隆基下意识抬头。 两双那样内涵渊深的瞳仁便就此相对在一起,惹得心下微微一震!自这两道眼神之中,彼此在对方的眼底儿深处看到了一个共同的筹谋、无二的清明想法。 武承嗣不能嫁,绝对不能嫁!这一点亦是太平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过后,最终定格于心的决绝的笃定。她的内慧锋芒,足以让她看到一些望似顺理成章的完美背后,隐匿极好的种种阴霾…… 即便母亲时今已是如斯强势,可日后这大唐究竟是谁家的气数还未可知。政治谋权太可怕,避之犹不及、何况冲头迎上去? 所以武承嗣不是太平理想中妥帖的驸马,他距离政治的漩涡实在太近,只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在心中否了这个人! 武承嗣的身份是这样的微妙,于太平而言这丝丝缕缕都流露着危险的气息。他身为武皇子侄,这样的身份其实同太平一样,背负怎样的宿命、走怎样的路亦是从由不得他来选择!即便他不想卷入权谋的漩涡,那有道“树欲静而风不止”,风波也会主动找上他的门窗。况且他自己其实对权势的渴求之心一日日的水涨船高? 适时的太平不过二十二岁的年景,出生入世这若许年便已历经与看穿了一出出的阴谋算计、权势勾心,更深知其可怕。 薛绍的死像一道新鲜的荼毒,这被荼毒浇淋过的伤口久未结痂,生涩的疼痛无一不在清晰的提醒着她不能眼看着下一任丈夫、成为第二个薛绍!似武承嗣这般极容易卷入风波沉浮难测的人,太平是绝对不会、也不敢以身心为筹的压住全部再一次做这一赌了! 经由了须臾的沉默,感知着一股心照不宣的默契流转四周。隆基重新敛目,那绷紧的心弦也因为太感知到太平的心里有数,而做了重新的一个舒展。他将略有僵意的身体往后倾了倾,抬手继续品斟那薄壁酒盏里边儿深红的陈酿。 幽幽的液体似乎把周匝一切全都浸染其中,连心境都被这温柔的红色蒙上了一层似火的奔腾:“看来不消我多说什么了,公主你全都明白。”说话时隆基抬目,瞧了眼太平、唇畔氲开一道笑纹。 这纯酣的葡萄酒令隆基染了微醉,酒醉而情迷,他那心境跟着舒展开合、十分恣意,启口又想同太平闲闲然的说些什么。被太平一缕兰花指挡住。 “不要说话……”她的声音轻轻的,有若幽谷里掠过芳兰花的风儿一样,这双狭长的眸子微有闭合、不经意被敛就了若许的迷离神色,“我今儿约你出来,就是想寻一个可以同我默契无言、一起饮酒的人。”一定后,她又这样言道。 浮光如织,隆基抬目,瞧见她此刻目波灼灼。这样光彩中带着水润的眼睛,令他心口起了一疼。 他明白太平的苦闷,也推人及己的很快便沉思起自己的苦闷。便也心照不宣,横竖此刻他们还有彼此,还可以有着聚在一起片刻的饮酒作乐、浑然忘忧! 这样想着,心中又染就了一种另类的动容,这是一种近乎于悲凉的欢喜。 两个人便谁也没有再说话,煞是应景,就这样双双拈起酒盏当空一碰,泠泠的煞是清越的一声响,即而将那美酒一盏盏的饮下去,抬目时双双会心一笑、不语却自然有着一段周成。 忽然觉的也不能算是怎样的不幸吧,毕竟身边还能有着一个彼此。只这一点……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姻新生-二度梅另择幽僻 殷点檀唇,太初宫华美威仪的一处大殿里,娟秀而又带着若许邪气的女子勾了勾唇,面上的神色有些似是而非的懒散、与薄薄的不羁:“女儿不要嫁给武承嗣,不……”极轻极幽的声色,就这么顺着过堂的天风一路缪缪的转悠过去。声音虽低,但其中沉淀着一脉韧力。 武皇抬了抬目,见眼前的太平面色微肃、眉目却含着似轻佻又似薄讪的神色,活脱一只眯了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眸子的伪诈猫儿。她在心里微有辗转,没有发话。 而太平也没有等着武皇开口问询,她启唇颇为闲适的幽幽一叹,软眸微动,之后的声音更像一股风儿般徐徐幽幽的:“他有病。”说话时,太平慢悠悠的抬手抚平了绣金丝袖口上那一道道细微的褶皱,补充的不紧不慢,“兴许哪天这指不定的,突然就病死了呢!却要我再为他守一次寡么?”临了声息又向上一挑,眸波未转,怎么都觉话里有话。 怎么可以?不能啊……不能去恨母亲。即便正是这位独绝而霸道的神皇不曾顾及女儿的感受、亲手扼杀了女儿同薛绍之间的这段婚姻、亲手将薛绍带离了女儿身边。她也依旧不能恨,因为那是她的母亲、且还是时今大唐说一不二真正长有实权的巍巍天子!所以怎么能够说恨,又怎么敢去恨? 所不同的只是这一次次历经世事之后,自身所渐渐滋长出的那些沉淀,还有一些往日对母亲的态度……自薛绍一事之后,太平对武皇突然起了这样一种转变,母女间自然的亲昵忽然减淡、更多的是趋于讨好及奉承的一份大费心思的见外。太平心知,不仅爱情是荼毒,任何一种羁身的情分其实也都是荼毒!若还不想死、若想将可以欲见的伤悲事减少到尽可能的最小,那么为人处事,当再不可存着那所谓的纯然真心了! 这个世道,逼人成长…… 倏然一道春风薄薄的拂过面颊,摇曳春如线,淡金色的光影在武皇眉目间铺陈了些许神秘的韵致。武皇静听女儿这样说,不动声色的将手边一盏淡茶往外推开了去,神色依旧是慈爱而平和的。武皇淡然缓笑,不温不火之中又分明渗透着不容忽视的、震撼人心直逼而去的天成威贵,眼底儿全然是弥彰的欲盖:“呦,我的女儿,聪明了。”淡烟般的一句话,并未挑破太平的内里心思,但那会心之态其实不言而喻。 这个女儿在母亲面前一直都是顺从且淘巧的,此刻这般公然的摆出性子加以抵触委实不多见。兴许这样的太平令武皇感到新鲜有趣,又兴许太平这样的提议在武皇还是有些商量的余地,武皇并没有对女儿这难得的小小抵抗而言出一个不喜的字眼,又有些偏于心如明镜、也便默许了去的趋势。 太平百无聊赖的转眸瞧了眼隔着一层薄纱的熏香金兽炉,入鬓的眉目被光影惝恍的生波粼粼。她收了神光回来,眼波缓缓挪移,却并不在武皇身上落定:“那是当然。”纤纤玉指拈了金砂,细心的修磨起指甲。同时曼一勾唇,艳美的罂粟花般的一笑,神态恣意而无所谓,“不聪明……怎么配得上做母亲的女儿呢?”中途一顿,语落时慢慢儿将黛色的眉弯上挑。 这一句话出口后,周遭便又陷入到若许的沉静之中。武皇正对着咫尺间、彼时那垂眉顺目的小女儿,将她面上那些煞有意味的诡黠动作全然入在了眼里,也顺着回落至心中。 但武皇只是勾了勾唇,缄了声息依旧没有答话一二。她心知这乖张的女儿不过是在世事的雕琢之下渐渐退去了彼时的稚嫩、平添出沐风浴雨后更为鲜明立体的别样面貌而已。女儿终有一天会因成长而发生大小的转变,这是武皇一早便心知肚明的事情,所以对于此刻这有些邪佞、带些反骨的太平,她着实没什么可惊奇的。 倒是太平似乎不大习惯武皇此刻的沉默,这样的沉默总会带给她一种无形的压迫,这正是武皇的气场所在,有些时候甚至不需言语、不需动作,只要她坐在那里,就足以将诸人加以无形的震慑、可感觉到她沉在骨子里又似嵌在灵魂里的那一份不可置疑的威严! 对于这种无形的气场,太平一时忽有些无从应对,原本被情绪充斥的满满的心口此时又觉一阵空茫。她合该同母亲说些关乎冷暖的贴己话,但是同样的她又说不出、又不知该怎样冲破心里那点儿隔阂的帘幕来化解这尴尬。 自是一番辗转纠葛之后,太平抿唇垂眸,即而起身做礼,简单的向武皇作了别。 踩着斑斑光影出了巍峨大殿,抬眸时太平便见上官婉儿正立于殿檐之下。 婉儿此刻的兴致似乎不错,她正抬眸瞧着檐下随风摇曳的一串铜铃。天光透过娇美的云峦筛洒下来,游云绰约的倒影映在她那张清漠却冰俏的面孔上,分明神色沉寂,即便是这抬首凝眸专注的赏看风过铜铃这样有情调的画面,她眉目间也未见有一丝起伏的涟漪。 太平也不觉随着婉儿的目光抬首去看那摇曳的铃铛,眼见清风将它吹拂的飘曳摇摆、没个着落,但幸在它还有一根垂悬的细线牵引着自身,故而不会被风撩拨的坠落地面、跌个残缺不全。 太平不禁在想,当真是清风无情、不解铃铛的痴狂,无视这铃铛奏出的一串串泠泠清响……脑海中忽而显出来俊臣那俊美无匹的面孔,即而又是初见薛绍时那儒雅温润的一幕画面。她心中一动,似苦涩又似酸甜掺半,一时起了如潮的感慨,却又梳理不清明。 “自皇上登基之后,便不常见公主进宫来了。”是时婉儿倏然启口,声色不带什么情绪。 太平甫一回神,转眸去瞧,见上官婉儿亦在这当口回过目来。 婉儿抬步向太平走近一段距离,口吻俨如友人间闲闲的言语:“想来这一遭,也必定是心里有了怎样的挂碍,故而来向武皇求助。”她勾唇笑笑。 太平对上官婉儿那双洞悉的眸子,只觉周围空气有些绷紧,直觉告诉她上官婉儿这话里是藏着话的。心念一定,太平不动声色的顺着婉儿的声腔一路探去:“自然是想念母亲了……也自然是有着一桩心事的。”中途一停,她即而颔首含笑、又这样道。 这是一早的了然,婉儿心里自然有数,她明白以太平公主之聪颖不可能不把薛绍之事当作一个前车之鉴,但她也明白武皇是不会容许太平就这样寡居一世、凭空Lang费掉这可作为武家势力一大肱骨的天成资源。而太平,大抵也不甘心就这样为了一个已经不在的人,便清灯冷屋渡过一世吧? 本着为武皇排忧解难的初心,婉儿便出了这个头、来太平这里做些安排:“是关乎公主终身依托的大事吧!”婉儿不曾避讳,直接这样开门见山。 太平有着须臾的思量,她自然深知上官婉儿对于武皇意味着什么,婉儿忽然这样直白的提起关乎她婚事的问题,那便一定也是武皇的意思:“上官姐姐果然知心识意。”她也不再避讳,又引着婉儿抬步行往殿旁一簇垂柳之下,定定神色,“我方才回绝了母亲的意思,回绝了武承嗣这求娶之意。”口吻沉淀,她没有提及缘由,只将事态这样做了告知。心中的思量没有停止,一边言语,一边忖度婉儿这言语之下暗藏着怎样的意思。 这诚然是不出乎意料的回答,婉儿不见惊疑:“可公主殿下是武皇的女儿、大唐的公主,自然不能寡居一世。”眉弯略沉,婉儿敛了敛明澈的眸子,“且时今武皇初初登基,未来的新任驸马一定会是武家子侄。”中途缓了口气、歇了一歇,这样又道。 且思量且耳闻着,太平有点儿怀疑婉儿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是要劝自己妥协、劝自己接受武承嗣这门亲事?这是母亲的意愿,而婉儿一向都在遵从母亲的意愿行事,所以…… “婉儿倒是觉的,有一人兴许会比武承嗣更对公主的心意。”思量未断,婉儿又甫地一下开口,似是感知了太平的疑虑、故而把话说的更加直白。 太平方一转念,流转的思绪于此打了个结、忽然梳理不清明:“谁?” 婉儿清眸一定、檀唇幽徐:“武攸暨。”。 太平回绝了武皇为其选定的驸马武承嗣,却在同时向武皇提出了自己已有的那个合心意的人选――武攸暨。 这是深思细忖之后终于听从了上官婉儿的建议,太平自有着自己的那一番筹谋远虑! 武攸暨乃是武皇伯父之孙,说来算是武皇堂侄。他与武承嗣为堂兄弟,时今江山姓了武,嫁给他这个武家的子侄一样可让母亲安心。 且又因着武攸暨自身这一层“堂”字关系,那么相对来说,他便离着政治的血雨腥风略远一些,比之其他武氏子侄来说,莫名其妙便被搅进去的可能性便也小些、自然也安全些。 以上是对武攸暨这个人外在的全面剖析,而再看他自身,攸暨为人本分、素来老实,不会竟日想着权谋算计;且攸暨面貌清秀,为武氏子弟里外貌最佳者。 综上种种,太平最终决定自己这第二任驸马便选定是武攸暨! 既然这心里已经不再愿对任何一个闯入生命里的人儿付诸一切、哪怕仅有的那么一颗世人所谓的真心;那便斟酌二三后选个合得自己意愿的、看着入目的新驸马也是好的吧!太平这样想着。 至于武皇那里,武家子侄的先决条件已经摆在了那里,那么既然女儿愿嫁,做母亲的又有什么理由不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依顺一回、由纵一次呢? 如此,武皇自然允诺,这门婚事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那么…… 即便是时的攸暨已有了娴淑和顺的正房夫人,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他成为当朝太平公主的驸马。 武皇“要”做的事,便只有“要”、而不会有“想”,从来不会…… 正文 第八十九章 为新婚-攸暨只把新坟筑 妙眸弯弯的顺着镂空小窗、随那一早破长空缪缪的啁啾鸟鸣慢慢瞥望出去,锦绣盛世间画楼绣牡丹的娴雅女子微吁了口气。起了涟漪的温柔玉指间娴熟做着的那飞针走线的活计,也便跟着权且停顿下来。 薄倦轻袭、她缓神稍歇。不大的琼鹤画屏间被冉冉的熏香作弄出缭绕的雾霭,晶帘合风款款而动,一切都是这样安然静好,这之中映出的分明是这一张最具唐风典型代表之美的、丰额广颐之颜。 这女子她着了一袭简约不过的深紫娆绫长裙,是朴素的款式,点睛之笔唯是那袖口间以彩线绣着的海棠花纹。这使她整个人被浸染在一种亲和闲适、如沐春风的感觉之中,倒是与她周身的气质颇为贴切。 她抬目四顾,屋室中的一切还是先前的样子,先前每一朝、每一夕见惯了的样子,分明没有纹丝改变的,不是么? 只是,只是……为什么这一颗不动声色的玲珑七窍心,打才一早起、打从武攸暨迈出房门的那一刻起,便如擂鼓般紧密周匝的燥跳个不停呢? 柳眉颦起,年纪轻浅的夫人忖了这样久,却依旧寻不出个对这莫名心绪的由头,可这样的感应终归是令她心觉太多不祥。 女人的第六感总是这样强烈,不,或许只是自己多心多绪、故而滋生了这段闲愁出来也未可知……一定是的,从前不是也有过的么? 是有过的么?好像是的,嗯。 武攸暨这位夫人这样安慰着自己。有了这一层心念,那莫名的心慌感当真觉的起了沉淀、变得比方才又好了许多。 于此,她终于牵唇笑了笑,竭力平定下这股莫名的躁乱,想要弃之不顾。但还是忍不住。 她嫁作人妇的时日并不很长,尚且还该是沉溺在新婚燕尔中的、守着那点儿小幸福的羡煞旁人的样子。那是真真正正怀揣一切美好憧憬的开端,是尚且没有在经事磨洗、捶打里变得真正适应这个华美盛世的单纯,是一朵含苞的浅色的花朵沐在晨曦天光下慢慢展叶舒瓣、慢慢一层又一层开放、一点又一点蔓延芬香旖旎的希望,希望…… “夫人。”糯音泠泠,素粉裙装的婢女掀起帘子挪步进来,待得了示意之后,她引唇又道,“有客来访。”依旧是平常不过的调子,没得一星半点儿引人琢磨的端倪。 “客人?”这位武夫人柔心略动、汀畔呢喃,身子却没有马上急着起来去迎。 显见的,她是有了犹疑。 犹疑归犹疑,须臾后,绘着扶翅蝴蝶的绣鞋下的步子没有过多停滞。她是书香士族出身的显赫女子,幼承庭训,自然有着极好的礼教,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礼仪体统从来未乱过。心知道自是不能让客人久候的。 可这一次她却不能预知的,未让客人久候的同时,亦是给她这一段并没有走的多么久长的盛世之旅做了永久的归结!似乎带着些冥冥之中宿命般的意味,古老而玄秘,从来都无常莫测。 新鲜纯净的女子啊,周身散发着那种香草般干净、明澈的韶光,如此妙步移移、一路之上将那斑斓的天光挥洒熠熠。一瞬间,美轮美奂的感觉陡然升起! 武家府祗里,颀长的回廊没有帝宫甬道那般迂回九曲,故而不多时便行完了。武夫人行到门边,见那访客已经负手而立。 触目来人的一霎,婷曼而热情的夫人却铮然顿住……一条三尺白绫就这样被递到了她的面前,那般顺势,顺势到仿佛是顺理成章、合该如此的事情!然而真实却是该这般突兀,突兀到放空了脑海中的一切,连空白都谈不上,只余下空。 整个活色生香的所谓世界,就在这一瞬间毫无征兆也丝毫不能叫谁预期到的那样,一下子全然崩塌! 院落新发的嫩柳梢头几只雀鸟泠泠啁啾,唇嫩的嗓子吵的喧嚣热闹,就这样将武夫人的神志腾地一把拉回来!凭生里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她十分真切的感知到了那种诸如“恍然如梦”、“周庄梦蝶”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一切来的太过于猝不及防!尚未听到惊雷响彻就已经是风横雨狂! 惶惶然不知所措间,武夫人惊蛰样的抬眸;一张面沉秋水的静好素颜,接连着便映入了她若晨曦韶阳下的太液池般、明澈干净的没有一丝涟漪尘滓的瞳仁里去。 来人,正是上官婉儿…… 有风自早春悠远、高旷而无法含及的浩淼天边层叠着缓缓掠过来,扑在面眸间,只是麻木的感观。鼓鼓的裙袂承着穿堂风势簌簌的飘摆而起,肩头那如是高扬而起的披帛兀地同面前红檀木盒里垂盛的这条白绫频频探一下、探一下的相互碰触,有了就要缠绵在一起的势头,招招摇摇的。辉映起这木然石化的人儿,分明的哑物却忽有了生命一般,若了两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显得那么的单纯无辜、不知所措。 风儿从来都是最好的造势,在这段锦绣盛唐繁华不可方物的铅华人间,做弄的武夫人有了合风散去、羽化登仙的大阵仗。仿佛她整个人就要被埋在了这无边无穷的天地之间,自此后再也寻觅不到、也失去了与这世界一抹游丝般的牵连……。 有些时候一场千年大梦若要醒来,真的只需要弹指间花开一瞬的时光就足够了!这个道理,此时此刻的武攸暨算是彻底明白了! 他一早便突然接了武皇召见的旨义,他还纳闷儿这位堂亲的姑母可怎么好端端的便要召见自己?是时,他身旁那位新婚不久、初为人妇的美丽娇妻还在为他更衣束发呢! 她眼角眉梢带着那样浓重生鲜的绚丽色彩,明艳的耀了那天边一抹朝霞;她玲珑有质的嫩白十指是那么的盈动;她水杏一样映着光泽的秀眸就那么温温款款的瞥向他这边儿,这目光停了好久都不曾移开呢;她是那么全神贯注,那么投入,那么认真的专注于他展宽袍角上的每一丝线头、每一道褶皱;她起了涟漪的指尖仿佛带着某种直摄心魄的魔力,轻轻一抚,朝服之上这些零星杂乱便顷然不见,精细到每一处细微…… 那样鲜活、那样温暖、那样,幸福……幸福。 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呢?攸暨歪了歪因为经久未动而僵硬迟顿的脖颈,不辨悲喜的傻傻的笑。 不过只这样一场晨曦与暮晚的交替罢了,每一日都有过的,为什么直到如今才让这个身子、这个心感染到它真切的戏法?近乎残忍的时光的戏法! 晨曦出门入宫觐见,暮晚从宫里回还家宅,恍然抬目,踏入内室的那一刻他一时仅余木讷……人儿木讷,但直白的事态依旧摆在眼前一丝一毫都不会改变。就这么似幻似真的立着,却只听得大堂之内哭恸一片,仿佛贴合着心口一脉震彻的悲鸣而响彻了九天、颤了层叠的云寰! 呵呵,真好,不是么?一场姻缘终了了,什么都结束了,比午夜时骤然陷入的一场梦的颠覆都要快!倏然一下,他便由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恍若那昨日的新婚之喜,又过渡成孑孑一道自由身了! 说不清是悲恸过度还是情潮被堆叠到一个极致,武攸暨整个人驾驭不了任何的情态流转……他的心似乎被掏空了一样,但这样的掏空不仅局限在失去新婚爱妻的事儿上这样简单,还有一种惶然无措的、对于命运听任摆布的可怜的无奈! 追溯到不久之前,他夫人的死其实他一早便已有了一个这样的猜测,但当时的念头不是很强烈、或者说被他刻意不敢多去忖度的把这念头继续深刻化。这是从隐隐传出风声、说太平公主意欲下嫁于他的时候,便倏然一下跃然于脑海的念头。 当朝公主是何等盛贵的身份,而太平公主于之武皇又是怎样的情分?无论如何,如果公主欲要下嫁他武攸暨的消息是真的,便一定不会是公主做小,不,他若成为驸马那便只能有公主一位妻子,府上这位已经迎娶进门的夫人则委实是个障碍! 当时夫人还依偎在他怀心里笑吟吟的嗔他多心,她说这原不过就是朝野坊间滋生出的小闲话,大人怎么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这些个东西还不了解?还值当的如此煞费心思的当作了怎样一回子事儿? 在妻子的盈盈款语、温存慰藉之下,他便也就安了安那浮躁的心,拥紧了怀中娇美的伊人,当时只觉那美好的感受是那样的真实。 然而她到底还是错了,直到今朝这白日里他进宫面圣,武皇只是同他喝茶,只字未提关于太平公主的任何事情,但细想来字里行间、神情语态又其实都流露着昭著不晦的深意!武皇说她赏识他,她愿让他做自己的女婿…… 呵,时至眼下再想这些有什么用?没用的,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用,一开始就注定他自己的命运不会顺应自己的自性,而只能听任于武皇的摆布、天意的作弄! 一直,都如是……那么这之中,又何从论述所谓的恨? 呵呵,是啊,便是连怨都不能有,连恨都更不敢!归根结底这又是多么无奈而又可笑的一个,彻头彻尾的滑天下之大稽的大笑话! 正文 第九十章 又婚夜-同屋路人难同心 并没有修眉细细写春山的那种精致心性,饶是这红妆十里、鼓声震天的喜事一桩,也只轮换了个淡淡的喟然长叹! 谁愿意呢,无可奈何只得为之罢了!这么想着,太平幽幽抬了妆容精致的面孔,往轩窗之外眺望。入眼的刚好是一支轻巧的紫藤架子,因着才至早春时景,其上只有几道稀稀落落不算很绿、只是嫩黄的藤蔓,那么零零落落的,像是打着一道破旧的帘子一般。不过将眸光慢慢往右侧移了几移,一棵粗壮的桂树间延伸出的枝丫上,被人为的挂了条条红色的丝绦,夜光一晃,生就出已蔓了火光的熠熠样子。 真可笑,原本以为一个女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烛夜、最为慎重也必须讲究的那至为关键的一夜,没想到居然可以经历两次!以至这样合该繁琐而讲究颇多的仪式,令太平丝毫都提不起所谓的兴头,她连一丝儿的心甚至都没上去,更谈何欢喜? 莞尔自嘲,一时只觉心绪寥寥,只是兀地升腾了些似悲似嘲、即讽又叹的错综感觉。 身旁这第二次做新郎的人儿亦如是吧…… 沉默,无边的沉默。 合该是欢天喜地洋洋欢笑的新婚之夜,却又分明是这般铺天盖地的、吞噬一切般死亡的阴霾气息!以至于怎么看怎么觉的身上这抹金线掐丝配大红流艳底子的、如火云似烈焰般的喜服真真是种连欲盖弥彰都不用的鲜明入骨的嘲讽! 当然,喜服是哑物,怎么也不会说话、不会有嘲讽。之所以会滋生出这样的感觉,还是因为契合了人自己的心境! 同样的,这种感觉不止太平她一个人有……武攸暨亦如是!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婚礼,是太平公主身披嫁衣再一次做了新娘、下嫁给再一次做了新郎的武攸暨的大日子。但两人之间这场如是盛大的婚礼,更像无可奈何之下而缔结出的曲意逢迎,怎么都不会有所谓“新婚”的欢喜、甚至半点儿欣慰的喜悦的影子! 其实太平和武攸暨是何其相似,此时此刻这样合着灯花儿明波并坐在一起,倒是于无声处多少滋生出了些幻似“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与同病相怜的隐隐相惜。 他们都是受过姻缘不由己的聚散的人,此刻武攸暨失去武夫人的心境,与太平当初失去薛绍时的心境很是相像,甚至愈浓。所以这一怀无声的静默,并没有让他二人滋生出怎样过多的尴尬,更多的是守着昏惑的烛灯、默默然只待天明后结束这场疲惫仪式的百无聊赖。 但光影攒动、月华透窗如洗间,武攸暨还是起了些惝恍而稀薄的绮思,他想这世上的所谓情爱,真的是极脆弱的一种东西!这总被世人挂在嘴边儿、口口声声道着已懂得已熟悉的,其实却根本就虚无缥缈的东西委实不靠谱的很!会因色衰而爱迟、会因权势而横空斩断、会因利益而猝然撕破……世上本就多薄情不是么?这样的薄情其实往往都是迫于时局的作弄,而半点不由人! 攸暨扶着滚烫的额,边这样纠葛的想着,涂了淡色胭脂的唇边依旧是那一道淡淡的笑,这笑容却随着心力而不自觉的起了变幻,由傻笑变成苦笑,尔后再又轮转成傻笑。 武攸暨不愧为武家的子侄,他虽然看起来不大热衷权势,其实这未尝不是他真正的聪明之处!他以避世的淡然姿态来保全自己的现世安稳,即便最终因为太平公主的横插一杠而还是没能够保住原配夫人的性命无虞。但他还是冷静且理性的,他不会纵由着自己那血气方刚的性子而把脾气胡乱发作,即便心潮再起伏、思绪再极端,他也会一直死守着一脉念力而不让自己有半点儿的失态、以及被人抓着作为诟病的把柄! 所以这样平和而安静的武攸暨,其实让太平诧异。 他并没有如太平所料想的那般,因她破坏了他原本和睦美好的姻缘、间接害死他的妻子而骋着心绪在酒席上过多流连与消磨、以及进入洞房之后对她刻意冷淡甚至贬损。 其实他不是不想拖延着以做逃避,不是不想好好买醉一通,也不全是不担心旁人递了过来的那些若有若无的异样目光、旁敲侧击的嘲讽句调……武攸暨这样乖顺,单纯就只是因为他真的不敢有半点儿拂逆!他怕太平公主会不高兴,怕她稍稍蹙一蹙眉,更何谈他对她苛责、对她做出半点儿不高兴不乐意的姿态出来? 是的,没有人不怕太平公主,没谁不怕她身后那位尊贵而决绝的母亲……他怕触怒武皇。 恨么?怨么?不,没有资格,他武攸暨根本就没有资格去表露、甚至去顾念他自己的心情! 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无论什么世道都是如此,唯有权势傍身才可呼风唤雨、登临绝顶、睥睨天下、保得一处立命安身之地!是啊,有些时候拼尽一世、赌上全部的去做这一场耗尽一生的争权夺势,其实并不是为了这之中滋生出的太多欲望,而就只为最单纯最简单的一个“真正的清净”而已!除非身处顶峰,只有身处顶峰之后旁人才不敢惹你犯你,你才不会竟日连天总有着那样多的害怕,才算是真正可以静下心来无所顾虑的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去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除此之外,又凭什么跟别人谈对错、论天道?不会有那个机会,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个资格! 但是抛开这一干关乎武皇的顾虑、慑于威严的屈就,若是只单纯来看这鸠占鹊巢的事态,武攸暨也明白,其实身不由己的又何尝是他一个呢,看起来强势如斯的太平公主未尝不是受害者……那么即便对她再怎么有着合该的怨恨,念及这一层时,更多的也只剩下了悲凉! 朗春的夜应还是带些寒意的,但不知怎的,眼下溯面而来时却带起一脉撩拨的温意,可以从这之中嗅到些许接踵而至的夏的气息。 又兴许是这氛围繁华的太压抑、或是眼下这般何其熟悉的情景让太平不自觉的想到了曾经初为人妇的一夜、再或者就单纯是因为这通身的喜服太厚冗,太平忽而觉得一股燥热袭上身来。 也对,大红描金的喜服自是用足了料子和心思,覆在身上不热才怪!她被搅扰的心生烦意,这是她第二次成亲了,身边儿同在榻上与她并列而坐的就是她的第二任驸马、也是不知道会不会有缘真正共同走完这何其漫漫的一生的男人。 但是她的心里就是生就不出半点儿的激动,此刻又被燥热搅扰的烦意丛生,怎么都觉的这不该是一个女人一生中至为重要、最是隆重的新婚之夜,而是稚嫩孩童聚在一起的一次无关痛痒的过家家。 “公……”几分讷讷,“公主”这两个字憋在攸暨喉咙里边儿,再这么极其勉强的做了言语抛出来。他知道这样的氛围太逼仄,而这沉默该先行由他来打破。 今时眼下,太平公主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他也想唤她唤的尽量亲昵些、温情一些,可入耳依旧是怪异的渗人! 显见的,他觉察到了太平的燥闷,他自己又何尝不燥不闷呢!眼下也只能是想着尽快成了这剩下的礼仪:“来,我们……饮酒。”硬着头皮,终于言全了这一句话。 喜娘早已在太平不耐烦的蹙眉之下给屏退了,不小的喜房只有这一对新人相对无语。 新人么?这个念头其实挺可笑的!呵。 太平没有去应攸暨那好不容易憋出来的问句,垂了入鬓的狭眉、忽而讪讪薄笑。 有一些爱,确实存在,只是不会存在于他们之间……这是无论怎样勉强也始终都学不会的东西! 波光潋滟,太平径自抬手,没有犹豫,接了攸暨捧着的那交杯酒,扬扬脖颈便自顾自的一饮而尽。酒盏抬起又放下的这个空荡,她下意识抬目,眼前的景致分明是那样的瞧不真切,她就只看到这涨满了眼帘的一室的大红!红的她只想逃出去! 同样的,无论眼前的女子,自己的……妻子,再怎样生就了冠绝的姿态,此刻的武攸暨都没敢去盯着她好好儿的瞧上一眼!诚然他也没那种闲情去瞧一眼。 但这氛围许是太安静了吧!安静到人的洞察之力似乎变得更加细腻。原本该是两人缠颈对饮、相互持盏喂入对方口中的交杯酒,他真的没想到竟会这样被太平自顾自喝了便了事儿!怎么说都是大婚之夜,至少应该给他这个新郎留一点点面子吧! 他想苦笑,却终又没有。这一点儿他决计是不如武氏子弟里其余子侄的! 他对于这不甘不愿的婚事不敢拒绝,不拒绝却也不敢处在一个平等的视角来欣然接受,除了顾全大局他什么都不能做,所以他才那样的纠结与痛苦! 这好一场猝然而来的局,分明他最是无心又无辜,却终还是因他而殃及到了身边的每一个人……最直接的就是他那位比最无辜的他还要无辜百倍的,占了太平公主时今在他身边位子的,得他怜爱的娇妻!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嗔痴叹-不知对影是三人 这真是一个孽业繁多的世间,人与人之间和合出的缘份不过就是一场笑话的际会!果然要戒执迷、戒痴疯,若凡事太认真那伤到的不止是自己、还有身边人…… 太平定定的凝看着眼前那盏蹿动烛影的烛台幽焰,这样想着。 对于身旁武攸暨的沉默与心思暗动,她没上那么多心去感知与顾及。她只沉沦在自顾自的悲喜交织里,而这复杂的混沌一处的情潮到了最后反倒全都成了淡然。 穿堂的夜风裹挟了细碎的早春桃花瓣,伴着大镶大滚的艳红喜服飘扬袂角的势头,一齐倏倏然的荡漾起来,将这本就寂寥的夜色搅涌的愈发怅惘。 趁着风势撩拨,太平绾发间垂下的几缕流苏轻轻扑打着姣好面靥,痒痒的感觉一下下掀起心头那股久违的悸动。这一瞬突忽变化了眼前的时局,她的心念风驰电掣般倒退着奔走的急剧,仿佛回到了彼时那段最无邪美好的岁月……果然在她心里还是有着一方净土的,果然这方净土并不是幼时高宗李治还在时的长安大明宫,自然也不会是与薛绍之间这一段短暂如流星的所谓姻缘,而是在感业寺、在与来俊臣及李隆基相伴而处的那么若许几年的光阴! 念头甫至,太平心中一揪,借着这轻微而清晰的一瞬疼痛,她下意识抿了花唇昙然起身。惊得身旁默坐的武攸暨肩膀一颤。 感知到了身边这人的颤抖,太平适才牵神回来、想到了还有这么一个大活人存在。她侧目颔首,想对攸暨言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样说、到底该说什么,所以终究没有声息,只看唇形依稀是句“对不起”。 她该道歉的,即便这道歉她说不出口,她也无论如何都欺瞒不了自己的本心吧!呵,看吧,人啊,就是这样的矛盾与虚伪。 太平心思漫溯,似嘲又似嗔,更多的都是些无奈与悲寥!她心思一起,再没了许多停滞,干脆不再去理会武攸暨,身子一转,就这样穿着未及换下的艳红色热烈的描金喜服,颇有几分招摇的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出去,似乎离了这仿佛是想要自欺欺人般的、装帧着无数红火喜庆的华丽喜房,就等于逃出了茫惑不可知也不可感的哀哀宿命一样! 她的心潮起伏如海上狂涛,而她那张脂浓粉艳的娇娇面孔却如素的平淡收敛,一眼含及便只能瞧出眉目间那一种高贵凛然的凌厉态度,你无法看穿这位尊贵的大唐第一公主此时此刻心下的悲郁! 太平就这么一路出了公主府去,面色未点一丝情态,气势喧喧、步态妖娆…… 武攸暨豁然抬首,就此眼睁睁看着太平头也不回的疾步离开,他的心头升起关乎男人尊严的一股烈烈情绪,他下意识的想要站起身子,但却发现双脚软的使不上半点儿力气!挣扎良久、面目已在不经意间极度的变得扭曲,但他终归还是选择了放弃维护那所谓的体面、就这样放任着太平在新婚之夜将他这个新郎独自抛在新房内自己径自的离开! 太平公主,果然她是这盛世大唐最有气度也最娇艳欲滴的一朵艳红色的牡丹花,她娇美而诱惑的面孔之下永远都藏匿着一股子沉淀在骨子里、镶嵌在灵魂中的执拗与决绝!她果然无愧是那有着铁血手腕儿与英武性情的武皇的女儿,无论是与生俱来的那份相承的血脉、还是同样与生俱来的威风赫赫的身份,都绝对可以使她配得上拥有这样的决绝与执拗! 那么作为何其“有幸”成为她驸马的他,又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 …… 寂寂无边的夜色中,守着大红色似在嘲讽的热烈的景深,独留武攸暨一人静静而坐,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个手握酒盏、欲与太平饮下交杯酒的僵硬姿势,连喟然一叹都忘记了!。 一些隐于表象之下的人及物,从不是轻而易举便会被谁发现、被完全洞悉了的。这个世界从来就不会如想象中、如看到的那样真切,因为视角有局限性,因为世事总也太无常而总会滋生出许多种突兀。 譬如眼下,这看似只属于太平公主、武攸暨两位当事人的大婚之夜,就在这一座华美而威仪不失的公主府外,借着一林枝丫新发、树盖如伞的常青柳木的暗影处,安静的隐匿着一个立身挺拔的人……是李隆基。 他着了一席如是暗沉的褐色疏袍,他面上的神色一如他的气息一样安静若许,就这么借着夜色最完美的庇护与林木疏影的交叠,这样小心的隐藏在大婚热闹的氛围之外,单手负后、冷目凝看着眼前这座重又披红挂锦的公主府。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的来到这里,他只是遵从心绪的指引、每一步路行的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可就算是处在友人的角度、亦或者是侄儿的角度去向二次新婚的太平公主道一声贺,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迟迟挪不动足步、不进府中去?甚至他连婚宴都没有参加,而是直接派人给她送了一份儿以表心意的贺礼。 这可真可笑,这到底是因为太过于关心,以至于这样的关心出格到让他只恐被谁瞧出来、故而下意识想要避讳与隐藏的地步,还是因为太不关心、却又只觉内心空茫而做不到撩开手去?他不知道。 那么,如果是太过关心或者太不关心,这样的关心亦或不关心又是出于何处、又是为了什么?他更不知道! 人总是这样,总会很自然的就陷入到矛盾的囹圄之中,释怀不得那心境、又梳理不清那纠葛,归根结底横竖也就逃不过了庸人自扰! 隆基下意识勾了勾唇,又觉自个今晚可真是精神头太好、以至于精力旺盛的开始滋长出偷窥人婚礼的好兴致!一瞬他又只觉自己这行动幼稚而好笑,居然反倒把内心那怀繁复的纠葛给一下子抛至了一旁去。 料峭的夜风裹着些许寒凉扑面而来,虽然寒凉但这之中又似乎夹杂着些许阳光的味道、似乎隐隐流露着不久后那一场盛夏的明媚温暖。隆基打了个激灵,猛地回神整了整索然的心境,才欲转身自一旁街角小道回府去,又骤然听得一声门轴“吱呀”沉缓的转动声。 他心中一动,下意识重回身去看,同时猛地一下双目被一个刺激! 眼帘被一席描金绣凤的大红色喜服所涨满,这红色当真是所有颜色里最抢眼也最奔放的一个颜色,加之又在暗沉的肆夜里,其自身沉淀着的那些图腾般的气韵便显得更是尤其突出。 隆基看到太平行步匆匆的一路出来! 她还穿着一席新婚的大红色喜服,在暗夜的层层包裹与潮水般的压迫之下,这红奔放的有些趋近于乱了,就仿如一只浴火重生后、又挂着满身的熊熊烈焰振翅飞出的火色凤凰。 心念一阵擂鼓,隆基忙把身子又往暗影萧萧间下意识隐好,定了一双眼波,默默的瞧着新婚夜出逃般的太平,倏然心思辗转、不大解其旨义。 如潮的夜色夹着一缕淡淡的星光,不缓不急的亦是铺陈进了隆基这双夜色般的双目,他看着太平那火热而美丽的身影消失在长街交错的暗影里,在莲步逶迤过了转角处便很快不见。 “这么晚了,又正值与武攸暨的新婚之夜,太平公主她这是要去哪里?”隆基聚拢了眉目,在心里这样忖度着。待又过了须臾,他稳稳心神,抬了靴步悄无声息的跟上了太平。 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又或许是因为神都的百姓素来识情势、因可以体会到太平公主对这二次姻缘的不顺意而不敢报之太多热烈的谈资,原本不夜的盛唐此刻这长街之上的人流颇为寥寥。 太平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身后,她此时此刻脑里心里全然被充斥进一脉脉紧密的热Lang,即便是这一身艳丽的颜色着实不合时宜的紧,她也依然由性纵性的没那等闲心思去管顾了! 剥离开这浮华的伪装,去窥探这内心直白的风骨,越是生命里紧要的关头、嫉妒热闹或者冷清的时刻,太平便越是会无法欺心的想起那个人,那个曾与她缠绵缱绻、以彼此的身体为烙印的将虚无缥缈的爱情化为落实的那个人。 她的心里总是有着这一脉的冲动,即便她是怎样的高傲而倔强,却往往都强撑不到最后的关口,因为她总会在眼看着就到最后的时刻败下阵来,心甘情愿而无可奈何的败给了自己对他的、炽热而狂野的无法收束敛却的爱!就在方才、就在此刻,那不顾一切也要找到他、说什么也要见到他的那份冲动再一次袭涌了太平的头脑,她控制不住,也不要再控制!她妥协了,再一次沦陷于对他情潮的包裹、妥协而拜服的心甘情愿……总有一个人会在你心里,拥有着这样的魅力。你无可奈何,你只能这样,你没有办法。 夜风萧萧,溶溶的月华筛洒而下、绰约的恍若要迷乱人的眼睛。就如此在太平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的跟了一阵子,隆基猝地一下就停住了步子。 不需要继续跟进,他知道她没有事、她很安全。因为对于她大婚之夜“出逃”之后的那个去向,此刻他心里已如明镜般的了然非常! 俊美的眉心聚拢又舒展,双目蒙了一层似黯然又似在嘲讽的挫败般的惶然。隆基这心潮忽而纠葛愈甚,致使他下意识抬手死死的扣住突忽变得疼痛不止的心口,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又强迫自己恢复如常。 隆基认得这条于他来说亦是十分熟悉的路,太平这一路疾走、行色匆匆且不管不顾而去的方向,不会有它,正是通向来俊臣府宅的近道……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恍如梦-肆夜冷月话相逢 夜阑时分,涣散在周围的薄凉水汽将天地氤氲出一层织锦般的朦胧,如梦如幻的盛世大唐被笼罩在其中,月光幽幽的一晃,形成一种绰约迷离的韵致,这感觉十分的不真切,倏然一下好似闯入一场叠醉未醒的梦寐。 来俊臣双手负后、立在来府大门外抬头看那高高悬在天际之间的一湾弦月,见这月儿时而被游云遮迷了住,时而又流露出半面笑靥,阴晴圆缺的好似呼应着世间的诸般人面,更令他心头那抹萦绕不去的伊人的面孔浮现的愈发清晰了! 月影照生魂,溶溶。俊臣忽又生就出一股浓郁而没有边际、也不得收束的旷古的寂寥感,这样的寂寥随着夜风的撩拨而起的愈发如被打翻的泼墨,一丝一缕都细致入微的侵透在周身的毛孔处,却也将那不可遏止的思念感作弄的愈发深沉! 今夜的皇城太平公主府,又是一派披红挂彩喧喧咄咄好不热闹的排场阵仗吧!俊臣这样想着,唇畔想扯个薄薄的笑意,勾了勾唇角,却僵僵的怎么都无力去维系这笑容。以至于喉头一哽、眼眶一灼,忽然想要落泪。 茫茫天地是那样的浩大,万事万物是那样的蓬勃,但这天这地之间知我懂我的,也就只有我一个人吧!又或许连我自己都不能够真正的知我懂我? 俊臣这样想着,负于身后的袖管忽觉有凉风漫溯,这风儿很是灵敏狡黠,一阵才歇、一阵又起,绵绵连连的总也没个消停。 春华时节的夜空很是清朗干净,如此,此刻忽而敛了雾霭与云峦的作弄、没有被一丝乱乱轻云浮遮了去的月牙就显得愈发澄澈,澄澈的收了漫天夜光的华彩集于一身一般,澄澈的将这慢条斯理挥洒了一昆仑的熠熠星子映扯的如织如盖。 这织就出的别样光华穿梭在俊臣颀长、独绝的身影之间,将他这道玉削的身形烘托彰显的很是高挑、又交织着若许的沧桑味道,这与他二十有四的华年显得不怎么合时宜。 很快的,自天幕倾泻而下的波光将俊臣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琉璃白,这般清冷的颜色辉映他无匹的姿容,使他恍惚是从那冷月云端中走到这烟火浊世里的谪仙,不过一个弹指颔首的不经意,便将这有他所在的一切空间通通都变化出梦幻般的美好。他的心头贮藏着的一抹哀伤,却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真实的感觉到。 越是怕去触碰,这万顷的思潮就越是专程同他做对般的叫他忽视不得!他总也忍不住的念想着太平今夜大婚,念想着此时此刻的公主府里又是怎样一派喜气溶溶的景深?随着念头锦缎般的逐步铺陈,俊臣不由抬起了面孔扬起绝样眉目,下意识再一次去看顶上那轮明月。 那月儿依旧是先前的月儿,被古人不知道望了多少遍、咏了多少次,诚然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多出来。只是月似当时,这人,又似当时否呢? 我们之间不会再有明天了吧……有缘相逢在这盛况空前的锦绣大唐,少却的是一份在情路上恣意风流的快意潇洒,平添出心愿不得遂后无奈缔结出的缕缕浮懒。 终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机缘的,但这样的机缘似乎注定只能是情深缘浅!他又要失去她了,心底里发出的声音是这样肯定,肯定到足以让这个身子都变得极致的从从容容,反倒物极必反的感觉不到情理之中合该有着的一丝痛楚。因为,无力了! 与太平上一次大婚不同,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失去。 又或者是早就已经失去了?早就已经……不,他没有失去她,从前没有、时今没有、往后也不会有。因为从没有得到过,又怎么会失去? 心下一喟,这生就出的自嘲笑意是伴着微疼的! 俊臣苦笑了一下。 那是多么久远的时候了呢……当时的她也如今晚这般嫁于他人,那时的他们还怀着不死心的天真,执着的认定只要有爱,日后便会抛开俗世的一切、不管不顾的固守住专属于他二人之间的那份幸福。 时今为什么忽然觉的当初的两个人都是何其的幼稚?他还爱着她的,这无需质疑,不同的只是那份初初的心境再也寻不到了吧! 又在更久更远一些的时候……那个时候尚且身在入世却又做到了出世的清净感业寺里,他曾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过,“不一定只有做了你的驸马,我们才能在一起。” 如今他依然会这么说,因为这样的认定并没有被动摇。在一些身份特殊、地位无奈的人身上,婚姻并不能同爱情划等号不是么?他始终都认定,令月,如果你是我的,谁能抢的走? 呵……前提是她得是他的啊!但是当时的他们全都深淬在爱情的荼毒里,全都自然而然的忽略了这个铁定的大前提。 料峭的风儿渲染了天光与暗影,迂回过面时并着有喟然一叹落在心里。俊臣抖抖袖角,下意识的想着他没有错,又终是错了;因为确实没有人能抢得走她,但她也不是他来俊臣的。 她,只属于她自己…… “簌簌”的幽微响声猝不及防的闯入耳廓,似是一侧的疏林里边儿新发出来的细嫩的柳枝不甚折了腰身。 俊臣闻声,漫不经心的将那潭水般深沉的目光从浩淼天幕、细弯月儿之上收了回来,下意识侧首循声去瞧。 不过只有瞬息的交叠,他面上漠漠的神情兀地燃上一层细微的变化,朗目中骤然浮涌起的分明是一丝震惊!再即而,这引了星坠了辰的双目便倏然一下定格了住,被梦魇般的样子! 有一抹娆丽身影莲步冶冶的自柳林间碎行而来,是一席大红色嫁衣的太平。 太平在目触俊臣的须臾起了一惊,她没想到来俊臣这个时候会在自家的府苑大门口孑孑然独自立着!夜风吹拂周身时带起的韵致煞是疏朗,那几缕淡淡的华光在他依旧俊美的身形间倒影出粼粼的波纹,这男子美好的不像是一个人,俨然造化自然的鬼斧神工雕琢而出的一位精灵!倏然间,此情此景便因了这个人的存在、因了这样一个月晓风清的时刻而顿然诗意化,太平蓦地起了一种错觉,在来俊臣身上她突然看到了一种天人合一的极大欢喜! 俊臣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太平,因如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时候会在这里看到太平,他的感观被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又加之太平这一席火热的红色太过于抢眼,便又大刺刺的使俊臣造成了一种极大的震撼,这样的震撼迫使他浑然一震,倏倏然几度以为自己此刻是在做梦! 两个人就这样僵僵的对视在一起,双双都忘记了将目光移开,一任时光就此好似凝定住了再也不前一般! 这样的喜服、这样的皓月与朗朗的夜、又加之这样两个本就怀着炽热情愫的两个人……以至于此情此景霍然便令两人产生出这样的一种错觉,好像这一晚是太平与俊臣之间一场专属的婚礼,她在这一晚犹如这世上所有平凡的女人一样,将自己嫁予了他,嫁于了心里真正爱着、念着、想着、盼着的温柔的情郎!即便这一切诚然只是美好而悲凉的错觉,是现实中,兴许一辈子都不可能达成的美好绮愿。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来俊臣,他缓缓错开定格在她精致面孔间的目光,后慢慢将头低下去,一点、又一点,直到从那个略略仰望苍穹的高扬姿态变的完全同这苍茫尘世持平下来。 随着神绪的放慢放缓,轻靴也往着前方迈开了优雅的步子,带着这股与生俱来的卓尔拔尘,俊臣渐渐行下了一道不长的台阶。他不缓不急,压制住燥动起伏的心潮,一步一步稳稳的向着面前突兀出现的这一袭火红走过去,薄唇一动,挂了浅浅一道笑意,恍若暗夜忽开、掺着檀香的木莲:“你来了?”末尾带着几缕浅淡,因为问的轻飘飘,所以这样的语气出口就显得小心翼翼、带起一丝丝示弱的亲昵。 此时太平面上的浓妆虽然因被一路之上疾行滋长出的香汗退去,但也还有些残余的胭脂,致使本就美丽的她显得更为明艳。纤眸凝着前方良人递过的目光,她亦是不动,可许多剧烈的情愫便在这明眸里边儿摇曳的涟涟。 是有多久赌着这气未与他会面了吧……时今重逢月下,没有云遮月的气氛渲染,但还是轻而易举就带上了那种如陌生人般的客气,那种似有似无的疏离,直惹引的她想要哭泣:“嗯。”太平喉咙干涩,就这样应了一声,只听这一声应,觉的她云淡风轻的并未带起一丝波澜来。 但内心的火热与情潮的蹿动,其实总也不能足够尽致的表现在面上叫谁一眼看出来,这是天性出于自保的一种伪装,因为人总是极容易脆弱的,若是内心脆弱的同时连面上的坚强都不能维系,似乎整个人可就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两个人谁也都明白。 正文 第九十三章 破镜圆-落鸳鸯两处聚首 曾经分明有过那样狂热烂漫的情与爱意,时今终究是渐行渐远渐渐变得只能在歧途之上两望烟水了么? 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的样子……俊臣喉结动了几动,但这样一副淡然的神色依旧拿捏的恰到好处,这样淡泊的情态配着那精致的五官,忽又把他这个人显出那样几分邪佞的瑰美,在夜光中又分明带着那样强势若斯、不容忽视的谪仙气质:“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薄唇微启,俊臣他是明知故问了。 没话找话么?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作为一个有风度的男人,是不应该只等着女人先开口、从而把气氛和话题就这么一直僵持在那里的。 只是此刻分明想念的再见,却滋生出苦涩难遏的尴尬,这份疏离感是那样的冷,冷到似乎觉的再也难以同彼此接近。 他们两人曾是那样的亲密无间,没有一个想过,从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竟也会疏落如此,疏落到再见之时竟然也会这样尴尬,甚至陡至了隐隐的陌路人一般的模样,怎能不感怀?这情这态这思绪在心底里叫嚣起伏的铺天盖地、直抵着心房一层层压过去…… 太平定定的聘立在原地,大红的喜服渲染着她楚楚动人的五官,美艳且让人醉心到牵出一种不祥的错觉。 随着俊臣的愈行愈近,就着迂回清光,她窥到的那张那么熟悉的、俊美的面孔也越来越明显。 他披着一袭不知是被月华渲染成琉璃、亦或原本就是淡玉渗着白的长袍,眉峰舒展,狭目微微向上眺,挺拔削玉的鼻,桃花薄唇,依旧带着那种熟稔非常的蛊惑人心的震慑。只是凝望向她的目光之中浮了层若有还无的隔世错觉,不觉便又让人引出一种恍惚之态。 但此时此刻,只消一眼,便令太平不能自拔:“嗯。”僵定之中,太平将蜜唇微微向上扬了扬,启口回答了俊臣的问题。 不过这样的回答等于未回答,她并没有向俊臣解释为何大婚之夜的自己会出现在他家府苑门口。 她没有动,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直到跟她咫尺相邻。 忽然有那么一瞬息,他们都有着如是的心思,都多么想拥抱住面前的人儿,热切的跟这个心心念念了这样久的人儿道一声思念……经久的不曾见面、经久的持着倔强而固守住的那道心结,这之中他们都有着很多话想要同对方说,心头都怀揣着同样似火欲焚的热情! 但荒诞且自苦的却是,偏生这是两个同样倔强的生命,他们默契的选择双双绷紧着心里那股因爱而起的脾气,谁都不肯先让却一步,都在竭力做着艰难的僵持。 善花开、结怨果,真的就是这样无可奈何的作弄!到了头归根结底这样的以爱之名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也不知道又都在自苦着些什么! 就这样静谧的午夜里,来府之前临着街头的十字路口,他们孑孑而立。分明内蕴含情弥深,但谁都惜字如金,所热闹的也只有寥廓在耳廓的夜风不安分的呼啸铮鸣…… “你一个人在这里。”终于,太平牵唇又引出一句话来。那样平仄的调子,枯燥的平坦,不是疑问的语气。 “是。”俊臣接口。如是平仄无态。 兴许是站的久了,心头那层覆盖的寒冰渐渐有了消融的势头,话匣子随着挑起的新话题而双双被打开,下边儿这一来二去言的倒也算是顺势。 “在做什么?” “看月亮。” “打算就这样站一夜么?”太平略微向着左肩侧了一下头。言出口的话句依旧是先前那样沉缓的调音不改。 许是察觉到这段对话太过枯燥了些,俊臣低了下头、又抬起来,轮转了一个思考的过程:“或许是吧……”他心里莫名含着委屈,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样一直看月亮看上个一整夜。那月亮太像她,无论是皎洁的华光还是单单“月”这个字眼,都那么贴切着她的笑靥与她的芳名。不得不承认,他是想着她的,一直都在想念她,以至于总时不时有意无意的睹物思人,一如方才那样。 “太孤单了吧……”听着俊臣这样的回答,太平心里忽而也酸酸涩涩的不大好受。她垂了下变得沉重的眼睑,启口碎声嗫嚅着,语气中已经略有了零星的湿润。 俊臣只是一味去接她的话语,所言出的不过是些未过大脑深思熟虑的最纯粹的随心话,因为回答的太紧密,故而省却了思绪的兜转与那些浓郁的感怀:“不会,有月儿陪着我呢……”才出口就甫然觉的自己错了!是啊,她的闺名就带着一个“月”字,这样的言语在他看来是轻薄了,是那么容易便会让她误解了自己,认为自己是在唐突她呢。 这样忖着,却又一时诚然不知该如何补救!俊臣摇了摇头,慢慢颔首。 人在心绪错综之时往往会有一些最本质的返璞归真吧!一如当下,他潜意识里似乎只想着躲开她这落在自己身上的、水一样的潋潋眸光,竟是难得的孩子般的模样。 深情真的只能是一桩苦心苦意的悲剧么?悲剧到必须要以那么深的伤口来体悟、来读句?人活一世已经是那样的辛苦了,不是淘神便是费力的,难道还要连本该纯美而柔软的感情都要化作刀锋利刃、使人饱尝这肝肠寸断一般的苦楚? 俊臣那样的字句与那样的孩子般的神情其实把太平逗笑,但她又实在笑不出来,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再也说不出,浓烈的积蓄已经满满儿塞在了喉咙里,不断加深加剧、再加深再加剧……直到再也承受不住一颗心的负重,她兀地扑向前去,紧紧地搂抱住了眼前这样久违的爱人,把芙额埋在他温良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这一刻该是怎样的、多么的动容啊!那是多么安全的感觉呢,又是多么久违的舒心与亲切呢…… 夜风呼啸,呜呜的撩刮起疏林里边儿漫空飞舞的碎叶与一阵春桃的残瓣,肆夜将这几点乱红叠黄涣散四周、卷向四野,一个弹指的交错,突然就变得肆虐! 俊臣没有半刻停滞,几乎是与太平发乎同时的紧紧附和着她紧密的拥抱、紧紧环抱住她楚楚纤腰一层一层亲密的收束。 他知道,这种心有灵犀来自于彼此的下意识,分明心里还是那么深切那么浓烈的想着、爱着对方的啊……这种蚀骨熬心的锥痛,拿捏的人儿犹如烈焰炎火中的蝶,到底历经了怎样的焚烧催耗才又终于修来了此刻这久违的拥抱! 就在这一瞬间,这些日子以来经久萦索着的那股积闷与空虚,顿然有了一个密密集集的着落的点。心蛊里尽情四溢着的是那仿佛前所未有过的安详、与对爱意满足的渴求,再不愿隐而不发……那些忍耐、那些负气,全然随着真心爱恋的人儿那股最原始的欲望而只消昙然便尽数飞灰烟散! 就在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充斥着属于旁人、又或许谁都不属于的喜庆笙歌的夜晚,直立身体、灵魂早已匍匐在地的两个那么纯粹的人,终于又一次相拥相抱着入了府苑就近处的厢房,相会风云于了百媚鸳鸯锦帐里,渴求阳光雨露的身心毫不愿再掩饰真心炽爱的再一次极自然的合二为一…… 厢房内没有燃着半盏烛灯,只有天光于这黑魆魆的目之所及点染出微弱的亮色,娇喘吁吁,起初并不激烈,太平心中原本被控制、压制的极好的那一点儿委屈此刻却倏然就融化成渊深的河流,她声色软糯而迫切,抬手半拥半推着来俊臣:“你给我一个解释,我要你一个解释!”声Lang夹着昭著的委屈,逐次有了高扬。 俊臣有些意乱情迷:“好,我解释。”他边颔首亲抚着她光鲜的额头,边附在她耳畔温温的言语撩拨。 呵出的气息水雾般将太平耳根处的敏感肌肤作弄的微痒,她心魂做了跌宕、神绪有了驰骋,但小性子起的愈发执拗:“我不听我不听!”口不对心的别过头去,是女子最常见的无理取闹。 作弄的俊臣一时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哪里得罪了她:“好,那我不说……”只得这样附和。 谁知这样的回答无疑再一次倏然勾动天雷火,太平心中那积蓄的酸涩骤然做了泼墨势!她要的自然是俊臣当日失约的解释,以及俊臣日后日趋冷落她的解释,还有一些她自己也一时想不起来的诸多解释,终归是很纠葛:“你不在乎我,你就是变心了!”她将手握成了小拳头,带着不重也不轻的力道一下下擂在他的肩胛骨上,语波细碎的将性子使到底,“你都不给我解释……” 太平倏然止住,因为她说不下去了。这一会儿要解释一会儿又不听、不听后还再一次要解释的无论怎么都不行,实在让俊臣难以招架,他干脆什么也不说了,直接把她拉进怀心深处俯身沉沉的吻下去。 这个霸道而蛊惑的强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迫切的想念,一下子就攻陷了女子心灵的城池!在这成阵的爱意抚慰之中,她软化了这本就柔曼的身子。 二人渐渐变得头脑放空而混沌,渐渐敞开心扉将自己安然的交给彼此。在这一场本该是太平与武攸暨的新婚之夜,她再一次把自己交给了心中真正爱着的那个人,任俊臣报之以同样甚至更炙热的爱意回应,一倏然忘记了世上得失、涣散了伦常事理、也模糊了两人之间有心无心缔结出的那些隔阂……一瞬只剩涓涓爱意,旁的一切顿然便已云散烟消去!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冰火融-心绪释然只蹉叹 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天下负心人,不识相思意。此字不书石,此字不书纸;有心与负心,不知落何地。 好一夜百媚绸缪雨水融合,即而造化自然氤氲开了白昼与黑夜轮转的大手笔,好梦散时便也至了天明破晓之时。 晨曦时天边那一道鱼肚白安安静静的浮起来,即而便有淡金色的阳光濡染着广袤的天幕,这阳光一缕缕筛进雕花窗,耀在锦帐里这一双相倚一处的如玉璧人身上,宛若一只无骨的手在颇为轻缓且不着痕迹的撩撩拨拨、周游摩.挲,昨夜一场好梦在这个时候便被乱却了!然而枕畔的人儿却比昨夜显得更为真切可见。 微光徐徐里,太平这双细弯的凤眸含着一股不太收敛的媚,这神光被她暧昧幽幽的抛出去,直与俊臣那双如是精雕细琢的潭星朗目碰触到一起,她一时竟恍惚有些银汉迢迢暗度的动容之感。 太平并没有贪睡,但俊臣似乎还是先她早醒了一小会儿的样子。四目相对不过须臾,二人便是相视一笑,这笑容起的会心且不约而同。于此同时,随着渐自睡眠中醒过神来,肌体上下那些感知也渐趋开始跟着恢复。又是骤地一下,二人恍然惊觉此刻还保持着昨夜那个相拥相抱的亲密姿势。 这是合该羞赧且决计不矜持的,但谁都没有移开的意思,权且由着心情恣意了去!不过若当真追究起矜持与否这个话题,那昨晚上一番巫山留云雨那又算什么? 甫念及此,太平那因一夜安眠而气色甚好的面盘上又浮了两片浅色的红云。刚好她的头正歪在他的肩膀上,稍一抬首便触及到了他的脖颈、耳根。太平便借着这个势,半眯起一双尚有朦胧的眼,忽而软着语气问起了俊臣当初兴宁坊失约一事。 她的神态缱绻而慵懒,一夜与他那样贴近、那样无间的贴己,她的心中早已不再生他的气了。 爱冲不破一切,但爱却可以超越一切……爱的伟大便在这里。那么这之中一些或深或浅的伤口、半真半假的谎言也并不是真如自己执念里那样的不可原谅。她忽然就佛洗般的明白了这个道理,颇有些大彻大悟的后觉感! 俊臣一恍惚,又听太平眼下的口气里已经没了星丝半点儿的愠忿不平,只是淡写轻描,分明幽闺女子对于枕边榻上自己的檀郎最直白露骨的撒娇,此时此刻这里早已没了什么大唐的公主,只剩下一位被纯粹的女儿天性蒙了心智的娇美的佳人。 只要是一个女人便都会有最纯真的少女情怀的那一面,这是一种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的与生俱来的一种本性,这种本性从不会选择身份、性格及门庭,那是与生俱来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被遗漏的;只要她是一个女人便会有这样的本性,只要她是一个女人便一定会有,所不同的也只是掩藏与显露的深浅度不同罢了。 但是,一个人生就的男儿身男儿的性情、亦或者是女儿身女儿的性情,那只不过是最普通也最合该的没什么不同的芸芸众男女。可若一个人在自身男儿、女儿的性情之中又生就了些细微的不同,譬如男儿身却拥有女人娴温细腻的那一面,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是一位儒雅且卓绝的佳公子;同理,女儿身却也拥有男儿那果敢英决的一面,那么这个女人也一定会是女中的英雄豪杰、建树不凡!世间伟大之人,多出自于这样极端又巧妙的融合之中…… “俊臣!”太平感觉到来俊臣不知为何发起了呆,她小口一嘟,咬着银牙有意发狠、却也爱怜的抬手搡他一把。 俊臣借着这柔柔的一下力道而回了回神,但思维还是有了一瞬息的僵滞,清俊的眉心不觉聚拢起来:“什么?”薄唇翕.动间,一开一合吐出的分明是两个莫能两可的字眼。 “啧!”太平银牙一忿,才想着恼。却又在这时对上他噙着疑惑的目光,她便有了一个迟疑,自俊臣的神色中她看得出他的狐疑并非故作而为,这倒奇怪的很! 由着下意识的拿捏,太平亦是狐疑暗生:“记不得了么?我让虞素转达于你的啊……”这些时日固结成的一道心蛊里,那被愁肠绕在一起后打成的千千心结,那些不能释怀的闷郁及所有隔阂的缺口,归根结底为的不过是这样一件事!可来俊臣此时此刻却说不知道,偏生还是这样一副看起来当真无辜的模样?这一瞬太平忽而感觉自己这阵子以来真的是冤枉的很! 但其实尚未等太平这话说完,她临着末尾处的音调就已经渐次走低了!因为这兴许也是冥冥中的一种默契与会心,神绪交错,二人瞬间有了些许不确定的了然……该是王虞素有意瞒了这档子事、没有将太平公主的月下邀约告诉来俊臣的! 倏然慨叹,女人的心果真是很小很小啊! “难不成是……嗯?”这一瞬俊臣心下脑中的情念自是说不清的纠葛!还有一些因后知后觉而漫溯起来的百感交集。他想说的是关于虞素的事情,但一触及这个名字他便觉的心下微微发紧,辗转须臾便又这样道,“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邀约了我去兴宁坊!”他的声息沉淀、语气里含着隐隐的委屈。原来太平心下的那道过不来的坎儿、那纠葛在一处的结是在这里,这又是多么欲哭无泪欲笑还休的不知该喜还是该叹的事情!这阵子他们两人彼此间那些自苦真真都只是自苦,为的又都是些什么啊真是! 事已至此,太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的心境与来俊臣的心境基本没什么不同,她亦是不知该笑该哭的僵僵的勾唇莞尔,不觉睑底有一抹茕然之色缓缓滑过。 真相明了的一刻,太平着实难鸣百味!头脑钝痛,铺天盖地潮袭而来的全都是这些日子以来对俊臣的冷眼、讥诮、以及那些分明口不对心的却是以爱之名的种种冷漠与中伤! 她实觉自己给了他那样多的委屈,本以为、本认定是他负了自己,却诚然不想竟是自己辜负了他? 原来那个任性感性的人,一直都是她啊……她骤然有些心疼,抽丝剥茧的情绪嗖嗖的在心口划出了道道细痕。不由的柔荑舒抬、玲珑的玉指轻轻抚摸着眼前爱人那么迷人的、棱角分明的侧颊,心下骤然涌起一种暗暗的赌咒,她发誓往后一定要加倍的珍惜他们之间这一段得之不易的缘,要好好儿的对待他! 但是很奇怪的,真相揭开的这一刻,太平好像并不觉的自己有多么恨那坏了好事儿的王虞素,甚至对虞素还存了一抹隐然的愧疚。这样的感觉她先前从未有过,也从想不到竟然会有,应该有么? “她,也是因为太爱你了……你千万别生她的气。”辗辗转转,大唐盛贵美慧的公主嗫嚅良久,花靥蒙了微黯、垂了柳眉仄仄的出口。 俊臣微向一旁侧了侧首,他自然明白太平口中的这个“她”指得是虞素。俊臣唇兮张弛,唇角扯开一道细小的弧度,却言语不出半个字眼来。最终只能缓缓吁气、染了复杂情态的面目上挂了一道似有似无的好笑。 他施力于臂弯,将依偎在他怀里的乖憨如猫儿般的女子抱的更紧了些,俨然极怕将这至为欢喜的、失而复得的珍宝再一次莫名其妙便失去。 女人心思,他又岂会不知呢……他又怎么,不会理解王虞素呢! 念及此处,心头又浮起了一丝喟叹。俊臣神色一惚,脑海之间却兀地映出了另一道如是曼妙的娆丽的身影,那是王虞素,是他真真正正的、得着正妻名分的女人。 即便他尚且拥着太平,他也不得不分出心思流转到王虞素的身上。恍然发现原来他已在潜移默化里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家人!这个骤然的发现致这倜傥不羁的来大人哑然无话、浮了似是因着做错了什么事情方才会有的尴尬!那是因着自家夫人欺瞒事态而替她所持着的尴尬和抱歉啊……并非故作、刻意,只是最下意识的反应。 好微妙的变化!却细致入扣到连他自己都浑然一震,毫不费力便将那如是连他自己都看的不甚明朗的真心出卖!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他待虞素亦是极好的。相敬如宾、温文客气,是俨然的贤夫惠妻的样子。 这算是滥情么?风流么?不知道。但他来俊臣从来不轻浮、更不随便;既然说过要好好待她,那就一定会好好待她、做到最好。 维系着如是的生活经久以持,这样算是对得起她吧?他又忍不住这样想着。 算了,不理会了,总之他还是有着一个深深的自知,那就是此生此世他的夫人是王虞素,只会是她,除身死而不改变! 这样的心思如果被太平公主知道,那又诚不知她会是作何感想了。好在这一切的一切只极好的隐藏在俊臣的心底微妙处,是时的太平又只一心沉醉在爱人热切的怀抱里、阖了眸子嗅着那股他特有的能安她魂的淡淡体香,并没有解过这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来…… 昔时流光洒琼廊,千古盛世梦一场!岁月忎是笑痴狂,那些纠葛的爱恨本就是一件没有既定、也梳理不清的作弄事,到头来不过只剩下一个“空”字尔尔!那么又何苦去逐一较真到底、偏要辗转出个孰对孰错的所以然? 至少此时此刻,怀里紧紧拥着的亲密恋人她是真实的,不是么?俊臣一叹,胸腔有了个微弱的起伏,存了些微微的侥幸、还有些蒙混过关的刻意逃避。 难得糊涂,有些时候当真是一件可使令现世安稳的制胜法宝啊!太认真太自苦的过活,其实是一种永劫般无力的最严苛的酷刑……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匦检制-一夜忽生风满楼 在太平公主改嫁武攸暨之后的不久,武皇便改国号“唐”为“周”。 第一任驸马薛绍的死去,与之后嫁于第二任驸马武攸暨,这两件生命中的大事注定会在太平风云际会的传奇历程中烙下浓墨重彩的大笔法!同时,对太平公主风云际会的动荡一生,也是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 婚姻的变故放在任何一位女子身上皆是不能承受之重的,即便是太平公主也不例外。在这之中,仿佛只在一夜之间便使她将自己那与生俱来的宿命看得更为深刻!她更加独到的体悟到了自己身为李唐独一无二的嫡出公主、自打出生起就伴着一并带到人间的宿命是些什么,那是无奈的,即便她想要脱离这如荼毒般的政治权利,却也依旧是不可能做到的! 其她女子委以终身的大事儿,对她来说只能与权势利益挂钩。譬如这两次婚姻,第一次嫁于薛绍她所带来的政治利益是笼络了李唐,而日后复嫁武攸暨所带来的政治利益则是稳固武周。 太平深深明白,时今自己已经不再只是李唐的公主,还是武周的媳妇!这个世界上与自己亲昵的唯有自己!若说还有什么是除她自己之外亦令她亲昵,那么便是母亲,母亲就是她最重要的、独一无二的倚仗的对象! 任何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亦或与生俱来、沉于骨血淀于五内的亲情,只消一面临“政治利益”这个动辄不移的神明、又若恶魔般的造诣者,那么只消旦夕间,一切都会变得相当脆弱、相当不堪一击!所颠扑不破的,只有共同利益、共同阵营、共同目标之下所缔结出的那一道深深的为达目的而成的结盟! 母子亲情也好、爱侣恩情还罢,在政治利益面前,所能有的,只能是铁血冷面不认人!更甚者,你死亦或者是我活,只能择其一…… 太平公主有一颗灵秀的头脑,综上这些道理她在极快极短的时间内便已逐渐一条条梳理明白。自此之后的太平公主彻底发生了本质的转化,往昔的她只是从一个怀春而懵懂的纯嫩少女成长为一位帝国的公主;而时今的她则又有了进一步的跨越,从一个怀揣着些许未泯天真的大唐公主、几乎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了心机深沉的政治动物! 她那美丽妖娆的身影间,那寸寸的肌体与骨血里,父皇并着母亲遗传于她的政治潜能经了凛冽事态的这一剂催化,顿然的,彻底有了最为浓烈与不可收拾的全部激发! 血脉喷张、机敏果断,外圆内方、处变不惊!。 温软的风儿夹杂着芳草的幽香,一缕缕筛筛的入了丹凤门,掠过迂回的长廊甬道,将那一道开阔的视野呼之而出。 有一排排着了朱红墨青、正装朝服的官员们,此刻正身立在这好一道迂回九曲的回廊之间,以那灿金流银的琉璃殿檐为正浓日光的庇护,两两三三、抬袖引指,不敢怎么大声的窃窃指点、议论着前方不远处入了眼帘的莫名物什。 这一天,巍峨屹屹的朝堂前突然立起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铜器。这铜器不太像鼎,亦不像是什么镇殿压邪、标榜帝王威仪的祥瑞物件,却是令这一班文臣武将看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认识这是何物。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朝堂前的东西,被熠熠日光映着照着,竟有若活了一般,像是最容不得纹丝侵犯的巨大怪物!但是放眼去瞧,却又发现这诡异的大怪物做工其实相当精细考究。 它的材质看起来像是一大块儿的铜,中以隔板隔成四个均等的独立空间,迎合周身相对相称着的四个平整侧面,分别漆饰成了青、红、白、黑四种对比鲜明的醒目颜色。 正当满朝文武不明所以、对其用意雾水一头的猜来笃去也没个答案时,迎着宫宇正门对面而来、一路扬尘撩雾的一匹高头大马,又将他们的眼球尽数吸引了过去! 那是极快的一个交错,紧接着,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便见从这彪凛硕马之上干练的跃下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壮士。 这壮士却并不是那素日里头于这朝堂之中司空见惯了的文臣武将,他着了一身褴褛不堪的衣饰、生就了粗犷黝黑的皮肤与眉眼,不难看出其人该是一个朴素低下的农夫。 这个人虽然经历了这一路之上生就出的颠簸劳顿诸多苦楚、虽然品貌气质从里到外实在与这世之大雅丝毫不相对称,但自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目里面,却自有着一种无论高低贵贱、只要是人便全然都具备着的熠熠光芒,那是――贪婪! “这……”诸臣愈发不辨所以。 其实这一路上策马扬鞭、无人敢拦的直入了神都帝宫的普通农夫,是个前来告密的人!而那做工考究、四四方方的怪物一样的巨大铜器,正是用来呈放告密文书的专用工具……这个专用工具有一个如是专用的响当当名字,唤作“铜匦”! 武皇是一个女人,在泱泱华夏几千年以来的文化传统里从来都是男儿撑了天地,岂会容得上不得朝堂的小女子去分一杯羹来?权且不论其它,只此一点,就已经为武周江山做了有力的动摇依据……武皇遇到的阻力,太大太大了! 她不得不开始担忧,成天成天的担忧,再后来这种担忧便转化成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已经六十九岁了,是不是这人愈老,对这自然万物的感知便愈发深浓?对一切事态所掌控着的、未掌控着的,都会有一种那么那么深的隐忧感? 她经不起这样的惶恐,因为她的江山她的政权她的时代必须做到威加海内、响震五山、收心四域,百密无疏! 那些躲身在明明暗暗之处的对她不满、不服、心有不甘心生反意的不自量力的狂徒们,他们必须一个个的消失于世、连同着他们那些不安分的心思,一起消失、通通消失,消失的干干净净! 于是,这么一大套环环紧密相扣的新兴政策,也便应心而生了出来…… 这政策看似繁杂,其实倒也简单,不过就是把“建言十二事”里的“广言路”落到了实处。武皇入手细微,从每一个平头百姓身上发起,建立“匦检制度”、鼓励“当面告密”。 那铜匦面东之处涂着天青之色,盛放毛遂自荐的求职升官信笺、以及促进民间福利计划的书函建议之用;面南之处涂着大红之色,广纳民众对于朝堂与国家建设的一干意见、以及对于当权政府所行政策不足之处的诸多想法之用;面西之处涂了ru白之色,乃融汇八方冤**伸张平反、对民间诸多不平之事的诉苦之用;面北之处漆着深黑之色,便是作为何处显出祥瑞、奇人异事预言、以及何人心怀不轨的告密信函之用。 综上如此,是为匦检制度。 但是匦检虽起,但真正能够得以投放信函的,到头来还是那些经常出入于宫门、识文断字的文武官员而已!这并不是武皇最终的目的,她最终的目的是要听到来自民间的声音……于是武皇下旨,“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意为如有百姓意欲告密,便可去寻当地一方官员,官员绝不许有半点儿质问,要即刻供予高头大马一匹,以五品官员的待遇,将其安全护送至太初宫去,觐见武皇、当面告密。 这样一来,便为民间百姓大开了方便之门。而后顾之忧也诚然已经免去,因为在告密之后,若武皇查有此事,便即刻对告密之人加官进爵、予以颇为雄厚的封赏;反之若查无此事,武皇也并不处罚告密之人,依旧以如上一干礼遇,将告密之人平安送回家乡而去。 这样看来,真真可谓是无本万利之事!那么谁人不愿一为? 隐匿在人心其间不断蛰伏闪烁的渊深野心,开始了一番蠢蠢欲动的夙孽洗礼…… 其实武皇的本意乃是落实广言路,收束民心,让民间百姓不会因为她登基之前所行的诸多杀戮而对她心有介怀、同时也体现武皇爱民如子对黎民百姓的一干关怀,捎带着也令朝臣人人收心、有所顾虑,令武皇视野放宽、更为有效的了解百官并着宗室子侄间的诸多动态。 其实政策是好的,想法是对的,但当真正的下行起来,往往会剑走偏锋的并不遂了最初的那个本愿!这拥有着太多漏洞、实难从来自民间八方的诸多消息中辨别出真与假的匦检制度,势必会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成为被野心家利用的有力工具! 当然事态如何发展,谁也不能有先见之明。一任英明果敢得天命如武皇,也仍旧难以自这冥冥之中诡笑的命脉里冷眼观世、洞察出后事前因一个真正明朗的乾坤。 这其实是何其悲哀的事情,在往后茫茫无涯、浩浩无边的宿命结束之后,又该令武皇怎样的痛心、做了怎样一道涓浓绵绵的叹息!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母子心-婉儿慨念皇君义 沉重的雕花门流转了布帛断裂一般的萧音,歇斯底里、铮铮嗡嗡的渐次被打开,把这片盛世的浮光与暗影渐次阻隔在了门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犹如凋零的牡丹花遮迷了青天一般。 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哪里的天地不一样呢?即便是在太初宫一处远离喧嚣的殿堂里,从这一处望向的天幕、与从正殿朝堂甚至明堂那边望向的天幕,归根结底不还是同一片么?却又不知这世人争夺一世为的又是什么,难不成得了江山身处高位后便能看到不一样的蓝天白云、辰星皓月? 上官婉儿纤指柔然的半托半抚摸着雕绘了缠枝牡丹的青瓷烛盏,那分明是唐风盛世之间呼之欲出的繁华奢靡。她淡淡的妆容便被这样幽微的烛火清光给薄牵暗映着,竟又显得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明艳神色,却又倏倏忽忽、扑捉不到。 婉儿略侧了眸子,向着室内宫人使了一个唤退的眼色,后将托着的烛台往几上放稳妥,尔后将双手伸前、对着李旦落了身子,规规矩矩的匍匐一欠:“陛下安好。”穿堂漫溯的薄暖夜风缭乱了她的高髻宫发,她眼角的清辉显得那样繁茂、又那样寂寞。而红尘是如此妖娆。 显然婉儿这样的举止,让李旦有了明显的愣神。即而,又只是觉的好笑,却也诚然不知是在好笑些什么。是因为她对他唤出的那一声“陛下”,还有她对他行的这一通规整的礼仪? 他没有动,不是有意,只是这个大礼来的太突兀,让他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是静静看着婉儿兀自起身立好,便依旧还是曾经那个他认识的上官婉儿,没有丝毫刻意脱变的痕迹。 不,婉儿从来都是不着痕迹的! 他这样想着,那股好笑便真正的浮聚在了唇边上:“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不会给我行这样规矩的礼,不怎么喜欢喊我陛下。特别是在人后。”他顿了一下,定在婉儿面目间的温温目光有了些微游.移,后又收回,漫无目的的瞥向那拢着烛火疏波的一方烛台,“今天,怎么突然改了口?不过晚了,我已经不再是皇上了……”最后一句话含着半边的叹、半边的玩味,但并没有哀伤、亦无怅惘,一丝都无。 今时的会面较之往昔,是不同寻常的。婉儿屈指算算,这阵子忙于打理武皇登基的事务,却是抽不得身子往李旦这边儿来看看。今时今刻,是武皇登基之后他们两个人第一次正式的再相逢……心境终归是浮了太多潦草的情态,这些愫儿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循着袭袭晚风濯来面上的痕迹,婉儿把本就淡泊的眸光错落开去,那张明净清澈的面孔却微微扬起来:“婉儿就是要让陛下知道,在我心里,陛下永远都是皇上。”不缓不急的频率,语气里依旧未见有一丝涟漪荡漾而起。 李旦一愣,即而心结百起。须臾沉静后,他展了眉弯对着婉儿会心的笑笑。 他知道的,知道婉儿不会是在为了羞辱他这个被母亲一手操控、推下台去的败落皇帝才如此做的;欢喜的却是,那个一直懂自己的人、自己心里最希望得到承认的那个人,她始终都没有轻视过自己,始终都将自己放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上面默默看待,虽然她从没有言语出来过,虽然自己从来也没想坐在那个位置上过! 但他又分明是想的,他想要的,是在她心里的那个位置…… 酒旗染风、天光如晶、流水悠悠、兴亡顷然过手!做不做皇帝他半点儿都不在意,因为那都是命里注定的事情,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但是听到婉儿这样讲,他还是很高兴,由衷的高兴,因为他只愿做她心里的皇帝,独一无二的旷世帝王! 其实放眼来看这如白驹过际般的一世,人生譬如朝露,是何其的短暂?所珍贵的不过就是这醉生梦死间一幕幕不常有的、隽永在记忆里的那些弥足珍贵的瞬间、弥足珍贵的人,其它的日子不过都是枉活罢了! 永恒是什么?只要曾经有过、只要曾经记起那一点一滴镌在心底里的完满的片刻,岁月便会凝固住、便会成为永恒了。 万法唯心,无心是佛……旦这样想着。 面着李旦含温的微笑、目染着他唇角轻轻勾起的弧度,婉儿心中忽起了一脉动容。 她在心里对李旦一直都这样笃定着:“你想拥有的时光、那些日子、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东西,我会陪着你一起。而你不想要的,我也不会强迫你去争取。” 她亦不再做声,转了身子莲步行至檀木橱窗前,目光赫然瞥见前些日子武皇命自己遣了小宫娥、为皇嗣送来的那只锦盒还严整干净、没有动过的痕迹。便伸手将锦盒取过,放在那伫着烛盏的小几上面,薄施力道,沿着盒盖接口处打开。 顿然间,一阵旖旎的芬芳扑面袭来。那一盒种类、颜色各异的风干鲜花跃入眼帘,被筛筛熠熠相交在一起的烛火、夜光衬托的浮动起粼粼的波光,一如佳人曳转心旌的浅红面靥:“这是这个春天新晾好的花草茶。花草茶比不得普洱,隔着年头的可没有近日的新鲜。”她启口道。 他们之间的话题大多都不是些权政交锋、际会风云。那些品茶论禅、望月赏花似乎早便在潜移默化之间成就了彼此的默契。他们喜欢在无关争锋的、哪怕是错觉的氛围里慢慢的将感官复苏,从而探寻到人世间还有着一种叫作“美好”的东西可以体察。 凡尘的烟火开开落落,游.走在其中的性灵们又都在发乎潜意识的寻找着什么?只为贪恋一刻的美好而饮鸩止渴的奢望一个永恒,这其实是可笑的,当真可以达成么、可以遂心么? 谁知道呢!风儿知道么?或许风儿,也是不知道的吧…… 旦瞧着锦盒里平铺在明黄软缎子上的那一层层枯涸的花瓣,没有接话茬。许久后,他慢慢颔首敛目,忽然沉着语声闷闷的问了婉儿一句:“母亲还好么?”突然这样问,这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年岁越增长便越是涣散不得的一种羁绊,儿子与母亲之间的羁绊。 婉儿淡淡接口:“好。”一个好字,几多平常,足可安心。 清冽的月华刷了一层银子铸的微波,在室内目之所及处流转的迂迂回回。 旦侧转身子皱了皱眉头,陷入了兀自的忖思当中去。伴着言出的字句,足见他不无担心:“母亲鼓励告密,无论出身、地位,得其心者便不吝授予官职的事情,是宫里这些日子以来最兴致昂扬的热烈谈资。”微顿了顿,“好比前几日,那个新得侍御史的侯思止,他是个卖大饼的出身,分明不认识字,连卷宗公文都看不懂……” 这好一席话,言的连一个中隔的间隙都不大有,可见旦是真的着了急!这与他素日以来的真性太不符。 婉儿依旧是那样一副淡淡清清的神态,不动声色,缓沉的一启唇,却从来都是灌顶的醍醐,仿佛没什么不是早已烂熟在心、深深了悟的东西:“有一种神兽叫做獬豸,专擅凭着本能以犄角冲顶邪恶之人。既然不识字的獬豸可以凭着本能辨别善恶,那不识字的卖饼汉,为什么就不可以凭着本能辨出好坏?”发问的语气,传达的是肯定的意味。 李旦轻怔了一下,弹指的间隙里,顷然明白! 武皇需要的不是一个识文断字的贤良之士,而是一个借其之手除去欲除之人的工具。试想,若一个人当真熟识典籍、学赋渊博、行政理事经验颇丰,那又怎么可以成为武皇理想化的所用之人?只怕不成为武皇所欲查审之人便是好的了! 就着蔓窗进来的小风乱了几上盒内花瓣的势头,旦忙转过心思来护理这些散散扬扬的花,自嘲一笑,按了这话不再提:“你看,是我糊涂了。”这样的道理,他不可能不懂的,偏偏这一次还是糊涂了。 算了,不去想了!在这糜烂的盛世里渐渐忘却自己的身份,忘却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继而忘国……剩下的事情么,庸人自扰,何必呢! 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变得太过于黯然,以致婉儿忽然生出一种她与李旦之间这段缘份从一开始、就是注定走不长久注定会中途夭折的不祥之感!她忙压住心头这宿命般的绮思,敛了一下娥眉问的顺势:“既然早已对这太初宫里的一切失了兴趣,怎么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是好奇了,但自话音里又挑不到一丝的端倪出来。 不过也无需费心去忖度些什么,旦是知道的,婉儿不过是有一些好奇、一些素性所致的下意识、或许还有一些用在他身上的关心吧……故而才会发了此问的。 于是,旦也没有什么斟酌拿捏,只是背对着月光长长叹了口气。明灭的变幻里,映出这个绝尘的影子一半光明、一半深灰,苍苍茫茫,仿佛从来都不属于世上人间的错觉:“我早已经不在意。又或者,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但,武皇毕竟是我母亲。”有些沉淀的一个落声,就这样简单。 那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的人,与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世上人间最亲昵的人,流着同样的血、运转着同样脉搏的人……我怎么可以不去在意她的利与弊?她的喜乐平安? “咕通――”一下,那么清晰的心脏跳动的厚重感觉!婉儿抬眸,她幽幽的心房在这一刻因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而顷然发颤,旋而那个长久以来关乎亲情爱意的、巨大洪荒的亏空冢蛊渐趋有了满溢的填充! 一丝动容之色浮了面靥,被感动了么? 利弊权衡也好、争强好胜也好,归根结底那些曾有过的、与生俱来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忘却、不会变却。终有一天是要回归的,全部回归的。 譬如母子之情,无论一位母亲怎样对待自己的儿子,那也依旧还是她的儿子,而她也依旧还是他的母亲啊!这份血浓于水的东西当真割不断也抹不去,从来就是这样微妙、这份天性怎能不使人感动? 还有爱的,总归会有的,总归是有的…… 正文 第九十七章 结新欢-怀义圣前撞太医 细碎的珠帘悬了绿松石、玳瑁、琳琅等合着风势一倏然的蹿动,泠泠的音响漫溯在耳廓里边儿,一段别样的幽情似乎便被跟着唤醒了。 循着这样一道被风乱却的珠帘把目光往里边儿探,分明是宝鼎茶闲、软绫缭绕、袅袅熏香的精致且奢华又不失趣味的格局,在这闲然又妩媚的氛围之中其实藏匿着一派别样的洞天。 那是即便正装朝服也依旧掩盖不了这通身好一段风流的太医,正用尽了剔透的心思为懒懒儿卧于榻上的武皇号脉。 这是一个面容俊美的壮年男子,虽然比不上来俊臣、薛怀义那般五官生就的精细如斧凿刀刻,但却带着他那个年纪特有的蛊惑女人心思的成熟和吸引,不需要什么刻意的做作,只消随心挥洒、顺势行事,这之中自然而然就将那通身的康健气息流露了开去! 他寻了床棱为支点,将整个身子半俯半倚着。若说号脉,倒更显得是在怀了闲情逸致、蜻蜓沾水般若有若无的抚摸那一段保养极好的ru白酥臂。 涣散着的袅袅檀香萦索在周身,他抬首,渐渐将这带着朦胧、笼着含糊愫意的目光一段从女皇身上自下而上的缓而游.移,待得与她那如是瞧向自己这边儿的目光一撞时,浅色的唇角便一点一点笑开。这微微的笑容恰如正午过后,高远天幕不杂一丝浮云、凭空干净的掠过的清风一样徐徐朗朗。 红尘春翳、摇红花影间的美好韵致,在这一刻聚拢的愈发深浓! 丰韵盛存的女皇半眯了那一双狭长高挑、素日睥睨惯了芸芸众生的丹凤冷眸,与这位怀着小小“坏”心思的尚算俊美的太医相视之余,那软软的唇畔亦浮了一道徐徐的笑。 华殿含温、美人俊颜,在如此一副软阳撩拨的入画儿般的景致与氛围里,再强硬的王者也是需要彻底放松的…… 一干宫娥内侍早被尽数退去,这屋室里只剩下与武皇形影不离的上官婉儿亭身立于珠帘之外。 武皇未将通身这副慵懒懒的姿态退去,但纵有温存,周身那如斯的威仪也依旧流露的隐隐然然、不怒自威。 她慢慢动了动侧卧的闲姿,凤口一启,轻着音声袅袅幽幽的抛向咫尺间、能够感知到她那一阵阵心脉狂跳的人儿:“朕这身子,为何近日总也软绵绵的,不见个硬朗劲儿?”眼睑慢抬,其里边儿笼着的那一层层浮华慵懒流露出去,似乎轻而易举便翻转了整个乾坤。 面着这么一位周身气韵尽是成熟阳刚,与薛怀义浑然不同的美男子,如斯一件不失为赏心悦事,武皇持着好心境、牵扯出叠生的暧昧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这名唤作沈南璆的御医也委实是个机灵人儿,他看向武皇的目光并没有因着女皇的威仪而有了震慑和退却,女皇轻飘飘的声音听在他的耳廓里便撩拨的心下微痒,似乎是一池碧水被风儿撩拨起了碎碎的涟漪,这涟漪在他心坎儿里面肆意迂回,直拨弄的他如苗得雨、似花初开一般的莫名快意! 当然,那股常人难觅的超然胆魄亦在这个有心气的男子体内做着驱使:“陛下面韵光润、凤眸神飞,怎会不见硬朗?”他也不谈医理、不开药方、甚至不正面回答武皇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女皇不需要。 一道阳光的粼波筛筛的映撒在周围,隔过这若有若无的帘幕般的溶溶暖色,武皇抬眸瞧见他眉间点情,微勾的唇畔慢悠悠、闲闲然吐出的这如是轻飘的句子只带着些许纨绔的轻佻,他边作言语,号脉的素手便顺势慢慢儿往前探,健朗的身子也跟着一点点凑过去,就这样张扬大胆的肆意邀宠,一张脸直凑到了武皇柔软的耳根处:“陛下日夜劳于国事,可是累着了!好好歇息一下不就妥贴?” 作为一个面貌不算平凡的太医、一个不甘屈居人下、竟日花了心思谋着一跃飞升的狡黠太医,他当然熟稔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举止、该持几分高的调子。 乍起的春风撩乱了这浸染在大好春光、甚至是暖然夏光中的静好氛围,将兽形香鼎里漫空涣散了去的香雾吹拂的有心造势一般、袅袅徐徐的把一切都烘托的至了蓬莱仙境。 武皇对于这御医的刻意献媚,心里自然如明镜儿似的!但她也并不推却,因为她并不反感,她持着的原是些奶奶哄逗孙子、幼童玩弄竹马的闲闲心态,一个忍俊不禁,转了嗔逗的目光迎合着他的温柔而荡悠悠的顺着看过去:“瞧这滑舌油嘴的……”玩味叠生,带着点点的宠溺与爱怜,她反手拍了拍沈南璆正摩.挲自己玉臂的手背。 这个小小的举止,分明是闺阁床榻里用于调.情的小趣味,瞧的出女皇此刻正起了难得的好兴致。 这样的好兴致并蒂着一辙而来的好性子,让沈南璆心下暗宽。他原本还对这位高伟的女皇怀揣着若许的试探,现下得了女皇的回应,心里便依稀有了个底儿。 他皱了皱眉,口吻里装点了明显的讨巧:“臣是滑舌油嘴,只是,陛下不喜欢臣这样么?”语尽将头往着武皇肩膀上伏了一下,竟是做了个撒娇的小动作! 看的一旁上官婉儿心有不屑,但她转念又明白,也是对的,毕竟武皇时今乃是这大周的皇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泱泱天下有着姿颜气质、心机气度的男子之中,又有多少对这位女皇仰慕与艳羡、挣着抢着恨不能得了机会于鸳鸯帐里贴身侍奉?一样的,就如美女大抵都怀揣着侍奉君王的梦想一样,时今女皇当政,美男们也如是会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对于皇者对于君王,人们大抵都会有着这样一股痴意,无论男女,只把服侍君王当作莫大的殊荣与地位的标榜! 沈南璆如此一副顽童模样,“噗哧”一下子逗乐了武皇!她抬了臂弯顺势搂了搂他,贴近着他这一副健硕的身体,内心春波暗动。 午后的天光静好如镜,气氛似也沉静到有些昏昏欲睡。却这时,兀地伴有一道觥筹交错般泠泠的铮响,“唰啦”一声珠帘剧晃!带着不容忽略的铮铮怒气,一个不速之客就此重重的闯进来,瞬间便把这原本暧昧缱绻的氛围搅扰的碎裂成千瓣! 榻上的两个人并着侍立一旁的上官婉儿俱是一惊!下意识猛地侧目去看……这猝然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正是一身戎装、飒爽英气的薛怀义! 顷刻间,屏风后那盆醉在慵阳艳日里打了蔫的粉白牡丹,被这一掀帘子、又一摔帘子的猝猝的力道震得凋了一道花冠。如此可怜、又如此委屈。 是时的薛师,刚刚从与突厥交锋的战场之上撤兵回还。 不该的,不该让他正正当当就撞见这一幕的!这对他来讲,倾尽毕生最大的残酷也莫过于此了…… 薛怀义他一直都是那么致力于为武皇排忧解难;甚至于因心疼美丽的女皇、他心目中大成的佛爷与夜半的女神,不忍她多费心思的从脑海里一遍遍的过着文武朝臣的笑貌音容、以寻可信可用之人,而半自请半授命于那圣旨一道,亲自挂帅迎战于突厥。 但眼下他才一从战场之上凯旋而归,便直勾勾的就撞见了武皇帐中另有了一位俊美的新欢……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片彻骨的大刺刺的留白,甚至连愤慨、连委屈都一时做不出了! 他只是不知道,只是那样的不理解,眼前的一切,这一切,为什么? 接连一阵急促的足音荡涤而过,便见婉儿紧随着薛怀义进来。心知是为时已晚,便也就未染慌乱,只对着武皇略略欠了欠身。 不消言话,婉儿只递了一个眼神过去,武后便明白了事情原委。想是怀义已经来此立了多时,顺理成章的被婉儿拦下,但到底还是没有拦住。 袅袅的熏香将天光曳曳轻晃的犹如陷入一尾鱼儿的梦寐,迷离惝恍间,武皇已定好了心神。她将眸光款款往着怀义身上扫了一圈,即而慢慢起了起身子、向着软塌后面靠了几靠:“回来了?”蜜色的润唇流转了这简单的三个字,只是淡淡。 这一个不经意间,她瞬间迸发出的女皇威仪无不在提醒着她的男人们,在她面前,谁也是造次不得的!她不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女人,而他们,都是她的男人,王的男人、皇的男人! 即便薛怀义自认、当然也确实帮助了武皇很多,特别是在武皇这条称帝之路上起了至为关键的作用,但说白了他也不过是一个佞臣、一个拜倒在武皇帐中的男宠,说“贤内助”都是在给他面子! 武皇这浑然天成的威仪让薛怀义极快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即而一震,他适才后知后觉到自己此刻有多么鲁莽多么失礼。疯了,绝对是疯了,他是不想活了么? 心念一沉、神思一闪,薛怀义却骤然就蒙蔽了心智甚至所有持着的理性! 对,他就是不想活了!宁愿速死也不要眼睁睁看着她的卿君同别人共枕缠绵! 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自然也是害怕武皇的威严,怕,当然怕,但他违背不了自己的心……在他的情敌面前,作为一个男人的脸面及气概必须有一个尽数的展露,必须! 无论如何,此刻对着这个武皇帐里在薛怀义眼中分明鸠占鹊巢的男人,他一定要显出充分的主动权、以及不可动摇的绝对地位来让这卑贱的男人知难而退! 一瞬间,不知道是被一股什么样的心境、情愫充打的头脑昏沉,薛怀义他这样想着。 正文 第九十八章 近迷楼-醋意生时行逾矩 人在很多时候往往会在不经意间便陷入一种执念的固守,即而忘记了所有的适宜、生就了类似不怕死的盲目献身精神!此时的薛怀义便如是。 他就被这样一种执迷的情态禁锢了身体、束缚了神思,一时却也只能僵僵以持,离开做不到,那显得自己输给了帐中这得宠的新人;留下亦不合适,毕竟这是在武皇的寝宫,且迫于武皇的威仪他也不能完全遵从内心所愿的、跳上去抡起拳头就把那下贱的贱男人给痛打一顿! “回来了?”武皇又是一句,持着与方才那一句一样淡淡且慵懒的调子、一样不多不少的字眼,带起一种愈发逼仄的、连呼吸都觉困窘的很的凛然气场! 只觉这翻涌的心Lang被发着狠的一层层往下压,真怕压到一个极致的点位之后就再也收束不住!薛怀义又在这个万念纷扰、心火骤蹿的时候突闻武皇再一次言话,他惶然一个回神,隐隐然有几丝慌乱,同时猛地收回了落在低首没声的沈南璆身上那股不可遏的、怒气昭著的目光,强压了压心绪,出口的对答还是没带着好脾气:“嗯。”分明敷衍的意味。 在这片繁华如斯的肆夜之间,随着如歌岁月坦缓不惊的流淌,渐趋老去的除了面貌之外,还有一颗单纯的心、以及那些以爱为名之后滋生出的无奈与哀伤!薛怀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忽然大有些不明白了,不明白究竟是这世上的情以及爱太过于的脆弱,还是这位至高无上的天人般的女皇从来就没把他薛怀义对她的感情、当作哪怕半点儿的真情真爱? 穿堂的风儿撩拨的水晶帘幕再一次铮然弄脆,泠泠的音波清越的犹如细碎的青花瓷。武皇心境舒缓,对于怀义的失礼,她并没怎么在意。在闻了他这一个示意之后,便也随性的摆摆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其实合该是舒了一口气的,因为女皇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因薛怀义的失礼、因他有意无意的不恭敬而动怒亦或将他惩处。 但怀义对于武皇这没有表现出丝毫在意之态、甚至连料想中的忿愠怒意都没有的样子,恰恰相反的显见的很是不满!这个时候他倒是真希望武皇可以生气,她会生气就说明她心里至少还是在乎的,哪怕不是在乎他,但他若能成功的撩拨起她的心境,那也是好的啊! 但是她没有,这让薛怀义只觉悲凉,觉的自己对她而言当真就是件无关紧要、无关痛痒的玩物都不如的东西,便是连生气都懒得为他生气了么?呵。 如此一来,他心底下那股竭力强压不发的怒气,终于“唆”地一下升华般的直冲天灵骨的盛开成怒放的繁花!但隐在骨子里的那些理性还是有拿捏的,于是这样的真性情只流露了须臾,旋即那样冲天而起的怒气又一层层蜕变、衍化,最终定格成了浓浓的心酸与凝固的醋意:“臣要去修练禅宗,这段时间便常住在白马寺,不觐见陛下了!”就在这样的一份心境拿捏之下,最终辗转出这样大胆的一句话。 赌着那一时之气,薛怀义突然便忘乎了一切,竟是由着自己使上了闷倔的性子!他心里想着,好,既然陛下你已经有了鵉帐间的新欢,那么我这个旧爱不如就给你那新欢让让地方,干脆不再见面,也省得你看了碍眼碍心的不顺意! 薛怀义这话一出口,顿时将室内这缭绕着的慵懒氛围打散成怪异的势头,就连一旁的上官婉儿都下意识蹙起了黛色的眉弯。 那话实在是不合时宜的很,甚至是不加收束的狂妄大胆的狠了!这,简直就是找死么不是! 果然,饶是再未上心、再怎么持着长者的姿态下意识宽宥着孙子这辈人的冒犯,武皇还是免不得晃过了一丝愠愠的怒气,人之常情。但很快不见。 她伸出皓腕,将手重新稳稳的放在了明黄飞凤的软榻上那个铺展开的鹤鸟绣垫上,没再耗着时间理会薛怀义,只侧目示意沈南璆继续把脉。 薛怀义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孩子,小孩子闹闹脾气、使使性子只是可爱,实在犯不着因为这样的小事情,而跟这么个染了孩子气的傻小子计较。且武皇也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即便她身处在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手握着翻云覆雨的权势,她的身上也依旧还是有着人性的一面的,她在心里也一直都念着薛怀义的好,薛怀义为她所做的那些事她也一直没有忘记。 深深颔首的沈太医得了武皇这个令,顿然如蒙大赦般的匆匆应下,但他并不敢去看床榻那边儿立着身子未走的薛师一眼、更谈不上耀武扬威,只是老老实实的继续着自己的本分。 但这位有着沉淀也有着城府的太医诚然不慌乱,平复了须臾后也就变得从从容容。 武皇已经不再理会、沈太医又在尽着本份的号脉看诊,薛怀义便自然而然的明显是被冷落一旁了! 这时的怀义霍然感到一股彻骨的、旷古的寂寞!仿佛独立于繁华之外、盛世之外的无人管顾也无人问及的灯火杳杳处!他的存在此时此刻有若一阵烟雾,不,烟雾在阳光底下、月光底下还尚能看到白虚虚的影子,而他呢,简直就是被人视作了空气……怀义心里含着巨大的耻辱与化不开的委屈,他狠狠的咬紧下嘴唇,憋红了一张在岁月的风尘、飞沙的战场间锻造打磨的更为五官立挺的脸,厚实的胸腔不断起起伏伏、急气暗涌! 停滞须臾,他终于狠狠的一个转身大步离开,那一道晶帘被他拼着通身的气焰猛地一摔,即而迅步流星、决绝且负气的很! 随之而至的又是一阵“哗啦啦”的珠帘碰响,武皇心念骤地动了一下!抬眸下意识瞥向薛怀义离开的方向,耳闻那急急重重、消失的很快的一阵足音,半晌后轻轻摇了摇头,面上心上全然染就着一种不知喜怒、哭笑不得的无奈意味。 真是……这个可爱天真的傻孩子!她这么想着,却也心觉嗔怜。 说起帐中这位成熟俊美的沈太医,那是前一阵子的事情了。 那一天武皇略觉龙体染倦,便很自然的要婉儿召了御医前来,想着为自己瞧瞧身子。 而这位奉命觐见的御医生得清秀面目、风流体态,言行举止间带着的那一股成熟且着重的男子气息,倏然间便叫武皇只觉很是对心!她对俊美且有气度的男子素来欢喜看见,自然而然的,也便与他多聊了几句,言语间知道他名唤沈南璆。 既然生就了好感一段,且这宫中岁月也是慵慵无趣,武皇免不得要为自己找些趣意。于是又是很自然的,武皇召见这位沈太医的次数便渐渐增多,二人昼夜不定时的会面,一摸一捏之间便有了晃动春心。 这样的事情其实很是水到渠成,一拍即合之后,便是罗裳双褪、赴了巫山阳台。 自此后,沈南璆便径天连日往着武皇寝宫“号脉观病”,其实暗行鱼水之伺、绸缪之欢…… 古来君王可以有着后宫佳丽三千,那么女子称皇之后即便这个惯例不会于明处延续,却也不代表不会在暗中存了一段心照不宣的风流事! 如此,没有人把这样的伺候当作不轨的逾越,相反,沈太医的得宠还于诸多男子之中引起了类似“后宫争宠”般的嫉妒。一时争风吃醋、明暗艳羡与谄媚者不计其数。 同时更有一心照不宣事存乎于诸人心间,那便是沈太医龙宠日盛;而那曾被武皇宠极一时、扬威耀武风头无匹的薛师,自此后圣眷稀薄、龙恩渐有低迷之势了!。 有谁来怜惜这一道孤绝的身影、这一个茕茕孑孑茫无方向的人? 薛怀义心绪繁茂,泪水寥寥。他是真性情的,即便他在遇到武皇之前半生漂浮、每日把时光虚耗,但他一生至少认真做过一件真性情且狂热缜密的事情,便是授命武皇、为武皇尽心竭力! 只是想着便如此陪在你的身边,陪着你安然度过这一世注定所剩无多的浮生流光,无视旁人那些莫名仇恨的眼,充耳不闻那些不堪一听的言……怎样都好,只要有你,我便乐得卑贱、浑噩自知。 我就这样默默的守望,怀揣着赤子般单纯的心与一个纯白洁净的灵魂,就这样的守望着我们之间这段隔世的缘份可以有一个正果的归结,但为什么这看似平顺的情路切实的行走起来却是这样的坎坷、连未来的关乎幸福的影子都半点儿看不见? 呵! 薛怀义方才一路冲出了武皇的寝宫,即而一路冲出宫门,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只是伴随着一路之上那些呼啸着掠过耳畔的风的经纬,以两只脚一双腿来狂奔策赶,直至日落梧桐、华月阑珊时才霍然一下顿住,方才恍然惊觉,自己,该回家了! 可是家,又在哪里呢? 正文 第九十九章 陷情惑-迟钝难知肃杀近 “家”这个字眼说起来太轻佻,但实质所赋予的内里沉淀却太着重。它从不只是一座房子、一块儿地域的定义,重要的是那房子那地域里有着那个至为重要的、放在心上的人。 有了那个被自己所珍视的人,才有倦鸟归巢的家的方向。而只有当那个人也如是的珍视着自己的时候,才是打开了温暖如春的家的大门! 此时此刻,薛怀义看不到“家”的方向…… 他将这沉重的足步在当地里就这样定了片刻,即而顿又只觉自己此生此身如枯萎的叶子一样飘零辗转、等待凋朽而无人救赎!他惶然间又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荡,就这样失了心也没了魂儿的逛游进了入夜的神都长街。 这真是一座美丽浮华的盛世呵,仿佛每每入夜时才真正是它蕴含、暗酿了整个轮回的新生觉醒之时。这一座繁华帝国的鼎盛、这不夜的景深无一处不再彰显着国力的不容小觑与子民的欢喜热闹,但为何这样的欢喜这样的热闹就不肯分一点儿给他这个被遗弃的、失了心也没了家的可怜的背罪般的人呢? 他就这样踱走一阵,让那习习的晚风梳理清楚心里一团乱燥的思绪。当真是起了些效果的,因为他至少有一点是明朗了――自己该回白马寺了。 已经撂了狠话不再入宫觐见,那么除了白马寺,他还能去哪里呢? 这样想着,恼不得又是一阵转念的自嘲,薛怀义不觉挂了一抹凄苦的笑。奈何,当真是奈何啊…… 收步转身,怀义行在了回还白马寺的那条路上。 暮春初夏的夜风带着熏熏的暖意,却温暖不了他一颗被寒冰覆盖的心。沿途有意无意的瞧着两旁的景致、两旁的人,一簇花草间奔走嬉戏的小姑娘的身影吸引了薛怀义的注意。 这小姑娘大抵六、七岁的模样,头上柔软的发丝松松的绾了个不大的髻、髻边斜插了根简单的木簪子,朴素的农家衣裙将周身那抹灵动的生气做了最好的衬托,周身无一不在流淌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与明快且质朴的欢喜气息。 他也是无心,正瞧见这小姑娘俯身采撷了一朵艳丽的野花,在这新采撷的野花入手之后,便又见她顺势就将手里原先擒着的那一支有些打蔫的旧花给扔了去,这动作做的顺势如斯、那支旧花被随手抛弃之后她便连看都没有再看一眼,即而握着新鲜的花枝蹦蹦跳跳调皮的跑远了。 就是这样一个无心且闲适的动作,登地一下搅扰的薛怀义心脏陡跳! 怀义似着雷击一般,那一Lang逼压一Lang的密密麻麻的锥心绞痛钝打而来,就这样一下下鞭打他的身心、荡涤他的灵魂,毫不手软更毫不知道怜惜! 起于内里的疼痛似乎抽.离了他全部的气力,以至于分明康健的薛怀义不得不停了步子、手捂胸口倚墙而歇。与此同时,他额角的冷汗顺着侧颊一道道的往下淌,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又觉头脑放空样的萧萧铮鸣。再抬头时,这一双精致的桃花目已然是一片灼红了。 举止言行从来无心,一向都是听者观者自己有意。就如方才,原本是小姑娘采撷花朵那一个无心的动作,却在被薛怀义不经意瞧见的那一个瞬息,就那么一个浮光掠影的瞬息,引得他恍然感慨,自己便如那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花朵一般,人家有了新的更新鲜、开的更艳丽的花朵,便不再要他这已经看厌了打蔫了的旧花了,不再要了…… 凄凄的月光铸成了一抹森然的诡笑,难道一切旧时的温柔、那些想一想都使他欢心的美好的过往,当真就是一场当不得真的如织幻梦么? 对武皇而言,他薛怀义的存在实在微不足道。她是独一无二的、凛然威仪的、丝毫不可侵犯的、佛爷般的、神迹般的……她怎么可能如他所盼的去爱他呢? 她并不会去爱他。 可他爱…… 但她是女皇啊、是皇帝啊!那么,她又为什么不可以用面首三千去填充那个同她一样独一无二的绝色后宫呢?正如同自古以来,每个女子都日日夜夜渴望着得到帝王的垂青,宠爱一夜便是一辈子都津津乐道、甜蜜深忆的事情一样,那么作为得到过她青眼的男人,他是不是应该知足、应该不再继续自她那里苛求些什么? 不,凭什么?他们凭什么?!武皇您知不知道,那些围在您身边的全部都是小人一个,全部都是!只有我,只有我对您的爱单纯而干净,只有我对您毫无所图,只有我是真心爱慕您的,从见到您的第一眼起我便不自觉付出了我全部的真心于您……我笃定再不会有一个人如我这般,胆敢一夜纠葛缠绵之时在你耳畔轻着声息柔柔的唤你“媚娘”!因为这样的爱真挚而热烈,所以才敢这样的唤;并非胆大无畏,实在只是被爱俘虏、由不得我自己而已啊! 冥冥之中一直有着一种感觉不断的呼之欲出,搅扰的薛怀义身心全部都不得安宁!仿佛就在前世、前前世、或许更久远的时候,他们曾有着那散化不开的未了宿缘一段……即使轮回转生饮了忘情水、吞了孟婆汤,记忆可以全部消蚀,但彼此之间再面时那份熟稔而亲昵的感觉不会变、感觉永不会消失! 永不会消失!永不会消失…… 就在薛怀义这起心动念整个人几欲发狂的时候,唆然一阵浩荡而起的晚风冲着他面门一个猛子的扑过来! 剧烈的冲撞终于令薛怀义把这心绪稍稍平复了些,紧捂住胸口的手掌慢慢的移开,撑着青苔遍布的墙壁的身子也一点点恢复。但一转瞬,心念又动。 这一次他突然怀了无限的委屈,我的女神,只为了可以同你在一起、可以时常见到你,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便按着你的要求出家为僧、易姓为薛。 我为你一手策划明堂的兴修,将那游.移在典籍史册之间、亦幻亦真的神迹现世于凡间,将那神迹般的造诣作为你登基称帝后得以高高在上的云梯,更作为我送于你的最贵重的,含着血、掺着泪、捧着心的可作为爱情结晶的旷世信物! 我为你点着灯烛没日没夜的翻遍神都几乎每一座寺庙之间贮藏着的、大大小小古古今今的佛学经典,只为寻得一部可为所用的、助你登基称帝、唤雨呼风的那最后一臂之力的《大云经》草本。 我为你苦学佛法禅道,广揽饱识佛学之名士,不食不寝解析《大云经》,奉在大唐每一座寺庙殿宇之间以供百姓读到并读懂,是以作为你登基称帝收罗民心之用。 又只因你忙于改朝换代、扫平障碍而不信任武将,故而从没有见过战争、嗅过硝烟味道的我冒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不韪、主动请缨担任新平道行军大总管,这前前后后为你讨伐突厥两次之多,未败一次…… 呵呵,这诸如此类付诸在你身上的种种,我从无贪功从无醉心权势,只是因为我爱你啊!以爱之名,却得不到一个哪怕稍微的以爱之名的回报,思来想去忽而觉的真可笑不是么? 我的真心在你那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从比不得那些成天只会围着你、利用你,邀宠献媚游手好闲的蚊虫般嗡嗡乱叫的无赖流氓! 您是女皇,是高高在上的女皇……哈哈,是我错了,我不配、我下贱!但是你知道么,我才不管什么对与错、什么世态伦常人之常情,我只知道若你不快、若你皱一点点的眉,我便会立刻拎起屠刀把那些给你施压、对你不敬不服的人全部杀死,统统送去陪葬! 而若有一朝你不在了……我陪你安厝入葬! 荒唐么?可笑么?是啊,还有什么是比这更荒唐更可笑的悲辛事情? 哈哈哈哈……。 夜风倏然一下撞开了掩的紧密的窗子,“劈啪”一下牵的牡丹椅上的武皇回目浅顾。 上官婉儿蹙了蹙眉,忙抬步欲要上前重将轩窗闭合,但被武皇中途抬手止住:“陛下。”她有些不解,但没再继续,只回身对武皇微一颔首、做了一个问询的姿态。 武皇亦是颔首,染着豆蔻的唇畔起了一抹莞尔笑意:“你说这初夏的夜风分明是暖的,为何这般柔弱的力道却有着撞开窗子的大本领、且吹拂在身上还是带的一阵微冷呢?”显然的,这分明是话中有话。 婉儿自然明白武皇此刻怀揣着怎样的一桩心事,聪颖如她,她微微做了须臾的缄默,旋即舒展眉弯抬目一笑:“那是因为积少成多,柔软的风儿汇集一处便会拥有不可匹的大力量,莫说是区区两扇窗子,便是连……”她又于此点到为止,即而接口又道,“就是因为这风势来的猝不及防,所以冷不丁的撞在身上,再暖也会因着铮然的刺激而生就出料峭的薄寒。”心曲微转,这样又道。 婉儿的回复从来都对武皇的心意,此时此刻更是贴己的入微而细致。武皇颔首,面上的神色却显得有些许微微的纠葛:“那么,你觉的应该怎样去做?” 这一句话问的听来无端而突兀,但是上官婉儿自是轻易便解其意:“可以预见的不祥,自然不该存留在萌芽。”朱唇轻启,她吐出的分明是饱浸了血腥与肃杀的字句,但口吻清漠而寡淡的窥探不到半点儿人之血气。 武皇陷入兀自一派沉默当中,没有应承、也没有否定。 婉儿明白,此刻武皇这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是因为她的心里仍然在犹豫。那么婉儿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将这话题止在这一个恰到好处的空荡里,就此收束、莫有再提及。 简单的对话,充斥着可怕的无情。 作为亲眼见证、甚至躬身推动了武皇走向最终权势问鼎的称帝之路的薛怀义,作为一个合该无关紧要的佞臣男宠,潜移默化着、就如此的不知不觉间,他知道的已经太多了,不是么…… 正文 第一百章 内慧显-樽前拟把心机沉 天光大好,一缕缕自疏朗的云墙缝隙里斑斑驳驳的洒向大地,绵延了小亭曲径、玉立回廊,整个大地在这朝霞如绮的晨曦都在潜移默化间被带起一阵蓬勃的生机,好似活过来了一般,一眼过去,一切都是那么的圆满非常。 唇畔浮了一抹温存的笑意,虞素顺着小道一路远远的走过去,待行至了正立身于这院落亭廊里走笔编书的来俊臣面前,她方驻足定定,轻点臻首、面上一阵乖憨,同时接过身后侍女手中的茶,唇畔那抹笑意扯的更为温软,即而将茶亲自奉给了俊臣。 感知到有足颏袅袅,俊臣瞧见是妻子虞素,即而侧目笑笑,接过了她奉上的茶抿了一口。是新鲜的茉莉,添了一味薄荷进去,很是醒脑提神。 这阵子以来他同虞素之间的感情似乎愈发的好起来,也不知是时间久了便相互看顺了眼、还是时间久了便渐渐就看出了彼此身上昭著着的诸多好处,这样的生活很是和睦,举案齐眉自不必说,大抵也算是琴瑟和鸣、公子佳人顺心顺意。 其实这阵子以来,很多时候俊臣或者虞素总会不约而同的在心中这样思量,思量他们之间这一段横生的缘份究竟是前世遗留的宿醉、还是为来世的携手做了前奏的铺陈?才以至于徒增出这样不真切而有些荒唐的现世缘份,回首来看一切一切像梦一样! 但其实,不管是前世也好、来生也罢,横竖都不是为了今生的携手与共吧!如果真是这样,却也未为可悲了些! 借着俊臣抿茶稍歇的空隙,虞素凝了眉弯,带着一抹好奇的心思往石几前凑了几步:“大人这是在写什么?”目光触及几案上铺陈着的纸张与一旁未干的笔墨,她浅声这样问。 闻话在耳,俊臣俊魅的面孔随着眉弯的微挑而笼了一层不以为意,连目光都没往过移转一下:“无非是些关乎人心世故直白且毫不伪装的东西。心念一动就写出来了,还未完呢,不急冠名!”顺心随口这样回到。 他说的没错,即便是再渊博的内涵与深刻的剖析,归根结底说起来横竖也不过就是如此,就是这一些人人看了之后都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暗暗肯定,但嘴上说什么都不敢承认、且还又沉下面孔摆出一副义正严词的谴责腔调的东西罢了! 风风雨雨的这一路走过,来俊臣经历的事情何其之多、他洞悉的人情世故何其纷杂,回首时才觉就在这不经意的辗转之中已看淡了几多沉浮起落……他是绝对有资格写出这样一本关乎人心狭隘与险恶、直白且尖锐露骨的旷世奇做的! 因为他已经炼就了透过浮虚的表面直探人心的本能,那些涉世未深时最初的最单纯的一切、最天然的良善早都变的地覆天翻了!现下也只能寻见一丁点儿昔时的印记,如此而已,甚至可以预见的有朝一日,连这一丁点儿稀薄的印记都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以,长长一条热闹的街道,我的灵魂是不是还活在长街的那头,而我的肉体早已死在了长街的这头? 这样的身心蜕变好么?不好么?都不是。只是……变的真真正正可以适应在这座表面浮华鼎盛、内里实则肮脏不堪的帝国里生存了! 虞素早已习惯了夫君周身上下那股自然而然的洒脱不羁,浸在那样的气质之下,只会让人蒙了心智、只觉的如沐春风。 她彼时忽起的好奇并未曾有些微消散,相反,甚至愈发变本加厉的浓烈了些。 就着势头低首,虞素顺那入在眸里的飘逸飞白楷一路轻读:“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岂可信乎?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耻其匿怨而友人也。人者多欲,其性尚私。成事享其功,败事委其过。且圣人不能逾者,概人之本然也……”正巧阅见这么一段直白尖锐的文句,待得语尽时,弯弯灵眸便不觉轻微一敛,未及多想什么,由着下意识随口发出,“夫君的意思无外乎就是,人之初、性本恶么?”很显然的,俊臣描绘而出的书里世界,较之现实伦常那么的不相匹配,甚至干脆逆转。 这是一个娑婆世界,娑婆即为遗憾,偏生世上的性灵都有一个不可否认的共识――粉饰伪善! 凋谢才是真实的结果,彼时的盛开只是一种过去的形式,为什么偏生要去歌颂那些本就是一场空、且虚浮不堪的所谓的仁人善美?俊臣心下暗暗哂笑,这简直就是自欺欺人么! 于此,多风时节的穿堂风汩汩的灌溉进了他的宽衣袖口,几欲乘风归去的飘逸错觉便再一次不经意的应运而生。俊唇轻勾了勾薄唇,语气一如这闲姿慢态一辙的轻幽幽。他的面目漫不经心,并没有否认妻子这句随口而出的话,是根本就不需存疑的不羁样子:“难道不对么?”他分明朗朗却又仿佛掺着炯炯火焰的离合神光漫过眼前,双袖负后,迈了掐丝靴步,一路踱出小亭而去。 踏在这一道铺就着细碎鹅卵的回廊曲径上面,他步步倜傥且俊逸,整个人都显得飘然,宛若站在那么一方涅磐了凡世灯火的拔尘退俗的智者的高地:“亲无过父子,然广逆恒有;恩莫逾君臣,则莽奸弗绝。”与生俱来的优雅面目流转着讥诮不屑的讪讪态度,只是薄薄的。 虞素蹙了黛眉,神色不解、心中亦存疑。她没有犹豫,下意识的迈步跟上去。 俊臣将步子定了几定,立在原地等待身后跟着他一并过来的虞素移到自己近前。是时方颔首侧目、不算上心的扫了她一眼:“欲望太多便会贪赃、自私过头便会枉法,于是就有了应运而生的罪孽。百姓害怕被惩罚,官吏惧怕招来祸患,所以才不得不将行为收敛。可一旦有了能钻的空子,情况变得不一样了,纯粹的人性就会赤.裸的表露出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孰难料也!”语尽哈哈一笑,依是那副潇洒不羁的倜傥模样。让虞素移不开眼睛。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没有刻意的强调亦或拔高,却拿捏的一张一弛、强弱有度,故而这其中沉淀的深意毫不费力便被一呼而出。 来俊臣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非常,一个散散的眼波、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甚至一个轻抖宽袖平了褶皱的微小动作,都将他的迷人之处诠释的恰到好处。是的,他无意的微笑可以翻转冷暖季节,使疏疏朗朗的严冬变成温暖勃发的春;他无心的一瞥清光可以使死灰复燃、寒冰消融、枯草新发……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是来俊臣。 有这么一瞬间,虞素不禁在想,武皇之所以如此倚重及宠信来大人,是否正是因他身上这副浑然天成的迷人无双呢?太平公主宁愿舍近求远的寻了那个唤作冯小宝的江湖混混献给武皇邀宠,也没动过一丝一毫抓了身边的近水楼台、把俊臣引给武皇为宠的心思,可见也是同自己一样对他不能自拔的……当然这种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俄顷,虞素便又开始好笑了,真是,连天的尽都想着些什么东西! 转念时虞素瞥见身边俊臣的侧颊,不由转念又想着,即便同处一室,却是自顾自的忙碌着彼此的忙碌、孤单着彼此的孤单,这究竟是一种浓郁的无奈,还是一种卑微的幸福? 在你心里已经有了爱着的人,对我,你或许是爱的,可你注定不会给我爱的全部、同样也给不了太平公主她爱的全部吧!来俊臣,虞素真的摸不透。 虞素略略垂首,发间的步摇玉穗子顺着旷远的天风缓缓张弛,入在眼里便是一种很惬意的感观。俊臣目视着这样的虞素,内心忽而很是舒展。 他抬了素指,神态恣意的将左肩之上被顽皮风儿嬉笑着带落的一片桃瓣优雅的弹了去,天渊目光却又不知落在了哪里。又或许,哪里都没有落下。 他知道,武皇这一次对他来俊臣,又深深的看高了一大截! 这一次么,从朝堂上那四个高高伫立的铜匦可以看出,武皇更加离不开他来俊臣了……那四个严整规矩的铜匦,正是他的杰作。 就在半个月前,来俊臣入宫面见了武皇。这么多年为武皇谋事,他深知这个果敢刚毅、不同寻常、深得天命的女帝在怕着什么、需要什么……于是,便向武皇提出了前文所述的,这一大套百密无疏的完美方案。 他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武皇更是。他们谁都心里清楚,百姓未必知道多少可告的秘密、提供怎样切实的建议。但落实广言路,让百姓纷纷告密的真正缘由所在为的其实只是以下两点。 其一:造出浩大声势,以地方促国都,最终震慑外庭朝臣。 其二:以此为契机,顺势从其里选拔可为自己所用的司法之人。 …… 一开始屈就于世,连恨的权利都不敢有;再即而乘风扶摇、冲了青云端,便于稳中悄滋慢涨出了一些久埋心蛊里边、蓄势待发的心气;再即而官业鼎盛、心比天高……来俊臣这传奇的一生始至今日,真可谓是坎坷之后春光大见了! 但不知是否料想,冥冥之中天命早已有所归结,分明心比天高,却,终而命比纸薄。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厚黑学-千古奇作一本经 武皇为了稳定自己的统治、使黎民百姓感念朝廷的关怀与君心的恩厚,在落实广言路的同时,却也不忘做到对朝局内外的稳妥把控,开启了鼓励各阶层告密的新兴政策,并在一批又一批的告密者当中选拔能助自己得心应手巩固统治的司刑人才;于是,一批继来俊臣之后的酷吏,就这样在武周历史上如雨后春笋一般的次第而来! 原本是一个认真且用心去办理、去落实的新兴政策,武皇本意为善,却也不知是天意冥冥、还是人祸泱泱,在落实与深.入渗透的过程之中还是渐渐被钻空子、渐渐走歪!新兴的政策渐变为有心人一夜之间升官的捷径,那一大批来自民间不同阶层的酷吏便是最好的无声证明! 这一大批酷吏在前期或有心或无意的成为了武皇打击李唐皇室之用的血肉工具,自中期过度到后期之后又被作为武皇打击李唐旧众、以及对李唐皇朝感情深厚并对武周统治颇负怨忿的文武朝臣之用。 既是打击,便凡事都做不得真,自是冤假错案不一而足,这群酷吏前前后后共炮制了四十多起重大案件;而这四十多起纯粹炮制的冤案,这诸般的前前后后又是如何审理、其中感悟又是如何?时势造就人,一个能人特意对此反复深思、做了理论性的周密总结,且将种种原不敢为世人所知的东西编著成了一部经典,以至于令时过百千年之后的世人仍旧可以从中窥到其中星点的眉目。 这个能人,便是来俊臣! 这部经典,正是来俊臣那部“无非是些关乎人心世故直白且毫不伪装的东西。心念一动就写出来了,还未完呢,不急冠名”的闲篇。完结之后,冠上的是一个如是直白且毫不伪装的,意义明确的名字――《罗织经》! 网罗、炮制,无论是世事还是人心…… 这部经典写尽处世立身、为官为臣之“道”,在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之中自然又是“反其道”!它是可怕的,它的妙处在于任何一个人读罢之后都会忍不住在心底起一共鸣,暗暗拍手称绝、全然承认;但口里但面儿上绝对不敢公然承认、甚至还会披着虚假的伪装而大肆批判! 它令后世帝王不敢将其文字现世,以至于有意无意造成后世诸多错解,提起《罗织经》多数人便会误解弥深,认为这乃是一部单纯告诉世人如何害人、如何以最残酷的刑罚使犯人招供的记载诸般刑讯的书籍。 其实大大的不然!更往深处理解剖析,它的可怕不在于它的理论,也与妙处一样,在于每一个阅过之人的暗暗认同! 这部《罗织经》乃是人类有始以来第一部制造冤狱的经典,但不仅仅局限于如何制造冤狱,它更揭示了人性的弱点与天生阴霾的自性、从而延伸出这诸般谋权为官的技巧! 它是一部奇书,更是酷吏政治中第一部由酷吏所写、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由官员躬身总结为官之道的经典! 可若说它只是单纯的扬恶自白,委实又是大错特错!若是给予这样的评价那一定是因了世人的暗自认同、却又不敢口上承认,因为要顾及一个场面上的东西,那些人人都心照不宣的真相便不得直白的做出吐露,若是认同那便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部文明历史上第一部集智慧之大成、某一时段案例之丰饶、案情之炮制与认罪之心理战术于一身的诡计全书,它自身充满了除天道之外最赤.裸的五浊恶世间与生俱来的阴霾人道的总结!它并不是邪恶智慧,它是对这恶事最直接的揭开帏幕、使世人自己决计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暗自承认的天意般的神授,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尽数有之的诸如贪婪、虚伪、狡诈、自私…… 它揭示了人性本质的恶毒与一切伦常纲理间造就出的伪面具,它会让你看到人性的丑陋,让你深切体会到“人之初、性本恶”所饱含的幽幽天道、与无极娑婆间那一份逃不出、躲不得、遁不走、赖不掉的苍白脆弱的现实无力! 站在世情实用的角度来看,那么最重要的便是,它是有史以来第一部揭示、解释了所谓“忠臣”与所谓“奸臣”之间那么一辙没差的可笑的实质!也炼就了如何由一个铁骨铮铮的忠臣沦陷为生活更好的奸臣的、有意无意的蜕变……说白了,便只用四个字阐释了为官,并着游走这一座恶世要么为、要么死的生存之道――权谋厚黑! 因着以上这几点,就注定了无论何朝何代它都必定是一部官场之上、经商之间、各种抛开道义良善拼力一搏之事上必看的书籍经典! 读过它的人无一不是暗暗承认与彻骨拜服,却又都心虚的不敢说出口;为了掩饰这种心虚,甚至不惜给它冠以最恶劣的评价、最令人发指的鄙夷。 它并非按着兵法的套路以使计为制胜,它是以“谋圣”之道――即从征服人心着手。 古话说的好,“杀人诛心”!这经典阐述了一种非智慧的“大智慧”!尖锐直率、不遮不避,乃后世涌现出的另外一部广为传送乐道的《厚黑学》之前身,却其实又是那《厚黑学》所大不能及也…… 却同时,这种种阴霾与丑陋的表象之下流转而出、云集而来的非智慧的大智慧,不过是在这五浊恶世间游走生存、苦中求稳的一种无奈的生存之谋。何其无奈,何其悲凉,何其哀伤,又何其的宿命苍苍、业孽莽莽,被这世事人间逼迫至此爆发而出的,不得已的发狠屈就! 呵……。 来俊臣办事之贴己迅速、决断之风行雷厉,那自然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也是同行之中所羡煞眼球且也大不能及的! 素日里他总在说这样一句话,“人可以坦荡无惧的接受死亡,但人很难忍受痛苦”。 这话诚然没错,可一旦真正的以这话为准绳的办理起诸多案件,这便要看怎么理解了! 来俊臣他蔑视那些只会窥看文字表面意思的人,那些只知道如何施加严刑、把每一套刑罚运用的出神入化精准无双、并在原有的基础上创造出新的精湛刑罚的人从来入不得他的眼!在他看来那些人不过都是些趋炎附势、只知一位钻研一道且血腥而灭绝人性的蓬蒿之众!这类人连让他高高仰起头来讥诮一叹的资格都没有。 是的,他自觉自己有这个资本公然看不起这一众自以为是的人,他就是这么傲!又怎么样?对他这么副模样看不惯么、瞧不起么、暗自讪蔑暗自鄙夷么?该说是羡慕和嫉妒才更准确些吧!因为我来俊臣拥有的一切,尔等苦奔苦劳心机暗算一辈子也得不到! 他自认自己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也没想过要去当那所谓的正人君子。什么是君子、什么又是小人呢?虚伪! 君子若与小人为伍,那君子也变成了小人;而小人若与君子相交,那么小人便也成了君子!就是这样,不过一场虚浮的假象缔结出的不真实的浮名罢了,风一吹便没了。一辈子苦苦维系着那些所谓的忠良名号其实没谁会在乎,死去之后黄土一捧更是跟着葬尽了一切,这着实可悲可叹;而抓住眼前那些看得见的、即便是虚幻却也能够错觉到真实性的实际的东西,才是最主要的! 同时来俊臣深知等闲人对酷吏的理解,包括他自己也是这样理解的,身为酷吏自然免不了竟日与刑罚打交道,那么大多都会带着通身的血气腥臭,似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将那地方潜移默化便带入了地狱的肃杀中去。 这个问题么……俊臣停了素指间那三杯两盏的淡酒,轻轻皱了皱眉缓缓摇头。 不好,这样真的不好! 他总会这样一边暗自忖度,一边闲闲的自斟自饮。 如果不知道的人,当真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儿污秽的影子来,大抵也不会同他与那惨绝人寰的修罗场挂上钩。来俊臣是一个优雅的人,也是一个从来不需刻意追求便总也会那么完美的人。酷吏那一套东西太血腥、太残忍了!成阵成阵的鬼哭狼嚎与他通身上下由里到外散发出的、这么副浑然天成的优雅完美太不相匹配了! 完美的人,做什么都必须尽善尽美不是么?所以他研究了自己一套新兴的刑讯方法。 他将兵法中常有提及的“不战而驱人之兵”偷换了概念落实下来,静心挖掘二者的共通之处,他知道一个完美酷吏的最高境界该是不需动用刑罚、便可让对方甘愿招供! 这在一般人看来是该在心里暗骂他一声“轻狂”了!当然,只能在心里,因为此时的来俊臣当真变成了一只西方传说中那样美艳魅惑、高雅智慧、而又肃杀戾气通身嗜血的可怖的吸血鬼,没有任何人胆敢惹他一下、招他一下,甚至内廷外廷没有人敢对他不恭不敬不巴结不示好。 人就是这个样子,想着一套、说着一套、又做着一套……呵。 在来俊臣看来,“不刑而得以招供”这件事情实施起来也并没有怎样不可逾越的难度。本就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甚至实在是轻而易举……人么,无论高低贵贱、修养门庭、学识品性;终其内里,还不就是那么点儿东西! 他设计了一套特殊的“刑具”,这一整套堪称完美的刑具自从设计出来之后便没有用过一次。因为只消看它一眼便会被吓得汗毛倒竖、冷汗直冒,再不需费尽周章大肆上刑了! 这是一套巨大的铁枷,焊接而起共分十环,由一到十、严重程度依次递增,又都有着各自独立的名字: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 如此一套铁枷、十套能使英雄胆颤惊的迅猛花样,只消摆在那里便再不需多费周章,便自是那埋天葬地的大阵势,无有谁人能够不被威慑!甚至于有些时候往往都不消一看,充分领教了酷吏手段、领教并着实相信来俊臣才干的人只要一听这一大套枷锁如雷贯耳的名字,便会顷刻招供再无其它了! 如此一来,行事效率与质量便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自此之后他再不需要皱着眉头、有条不紊的揉着太阳穴,听着那一片又接一片有如来自火海炼狱般的惨叫起伏、狼嚎鬼哭……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爱将尽-缘何不识风满楼 墨玉色的牡丹花绽放至今已隐隐显出形将凋朽的势头,硕大的花冠顺那柔风徐徐的拨弄,经久后终是再经不住这样一段绵长不歇的撩拨,起了烦意,便干脆退了几瓣离了枝头,随着风儿骋在盛世气息笼罩下的华美太初宫的回廊金殿之间。 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残,早已是眼中见惯不怪的风景了!上官婉儿淡淡的垂了一下墨色眉弯,心下诗意百结,但没做什么声息。 便在这时,忽闻了身畔正邀自己伴着游园赏花的武皇慢悠悠启口:“方才是哪一位大臣上了折子?” 婉儿忍不住这样想着,身边这位皇者走到今天这样的地位已然是阅尽铅华,她用太多太多看到的、看不到的东西换取了此时一朝的跃上龙台。无所谓值得不值得,只是各人的因果、各人的命! 可即便思绪游驰,她并不敢怠慢,发间一朵天青色的牡丹绢花携合着风的招摇、言语的频调而左右微微的晃,透明的天光一缕缕筛落在静好的素颜之上,便有了离合的朦胧颜色:“是一位唤作周矩的御史,折子上说……”婉儿侧眸敛眉,如是一袭简约的天青烟罗裙呼之欲出的静女其姝,入在眼里是极清新大气、简约且又不失华丽的样子,圣洁的若一朵临风水仙,“薛师在白马寺里,纠集了一帮地痞作为爪牙,纷纷剃度……并操练武艺,恐有谋逆之嫌。”她这样回答。 周矩那道折子上,原话并非如此;那是口口声声极其强硬的咬定了薛怀义心存不轨、欲对武皇不善! 但婉儿心里明了,这样强硬的折子大多是掺带了个人的不满、不忿之情在里面的;加之怀义与武皇之间那种曾经的云雨巫山,若直白的言出怀义种种不是,难免武皇不悦。她本是想搁置一旁不做理会的,但既然武皇问了,如此,便就做了委婉,淡化了那内容呈禀于了武皇听。 上官婉儿不仅是武皇身旁顷刻不离的女官,更有着举世难觅的诗情才意、政治奇思,牢牢担着那独一无二的“内宰相”之名。素日里,若非有什么举足轻重的特大行措,闲闲散散的折子基本都是由婉儿批阅的。而武皇阅过的一些极重要的信息、做出的极重要的裁决,也无一例外会参考婉儿的意见、并命婉儿拟诏;包括官员的升迁起落、太子皇子的贬徙以及废立。 当然,那些通常的微小事务,武皇有时候也会过问一两句,是以做到心下了然。不过纵使武皇不闻不问,婉儿红袖制诏,迄今为止亦无一错处。 那是何等敏捷聪慧的女子,加之自小便伴了武皇于身边朝夕相侍,武皇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她是深谙在了玲珑心的。顺着武皇心意一走到底,更何尝能有一二错处? 这一方面来看,她与来俊臣的处世立身所深谙的道理真章,其实何其的相似! 闻了婉儿这样的回答,武皇那道明黄色的龙袍广袖铮然抬起、复落下,顺势的抚了枝上一朵开的正艳的深粉牡丹,一丝讪讪哂笑顺着斜飞入鬓的颀长凤眸不动声色的化开。一阵风起,翩翩龙袍宽袂便在风中舞的扬扬散散,就势牵了一股冷傲独立、高人一等的处在万人之巅的不可侵犯的美。 婉儿不由暗暗提了一口幽气散在心底,她明了,此时的武皇正为薛怀义不识时务的使横耍脾气而着恼!一次两次可以,但几次三番不知悔改、将召见入宫的旨意拒于门外视而不见,饶是曾经有过怎样亲密的情愫、饶是是时心下尚念怎样的旧恩,放在武皇这里,都是不可饶恕的! 你把她当什么了?别忘了,她是皇上啊…… “哦。”思量未完,武皇平淡的应了一声,抚着牡丹的柔荑软指没有游.移半分,威仪的凛目只是对着那朵挣上枝头的艳丽牡丹不曾飘转,“那便审吧……不消挑谁,让周矩自己去办就是。”如是轻轻淡淡,仿佛言出口的话句不过是些对于山岚雨雾、琼花朗月的几多闲情意味,不关一切的淡泊样子。 这时天际聚散的浮云间沁出霞光微微的亮色,整个大地被笼罩的朦胧似幻、好不唯美。婉儿浅然颔首,再抬眸时武皇已经离了花丛、顺那飞龙走凤的甬道回廊一路行远。 一路行远,一路行远…… 一步一步走过的华年不会再回,不会再回。那条何其茫茫又何其渺渺的人生路途之上,那些做出的决断、濒临的选择,都只有一次就够了,从没有回过头去重来一遍的说法,所以所做裁决每一次都得慎重!便就这样都尚有过常见的悔恨,更莫说不慎重呢? 神绪忽而轻缈起来,婉儿展了淡色的眉弯,抬眸向那渐趋入了夜的无尽苍穹远眺。 今夜似有浓云不散,搅扰的星子都窥不得半颗。如是,便只看见天河朦胧、夜色沉仄,无形无色的晶耀天风中那些牡丹花瓣离了花冠,倏倏然一下子漫天尽飞散……。 因着与武皇之间这样一层人人心照不宣的关系,薛怀义素日以来的行径是不羁且蛮横惯了的。 如此,当那盛怒之下将薛师告发的官员周矩接到武皇钦命他审理的旨意,那一瞬间他心里油然便生就出的那股子冲劲儿自不必细说!他认为,将薛怀义这颗占据武皇床帏、左右武皇行径的毒瘤除之而后快的契机,来临了…… 这人心情一好便连同着通身上下也是觉的轻健!当周矩信心满满的背着手、哼着到嘴边儿的几句闲诗一路阔步流星的行至御史台落座后,一开始倒是没出什么岔子,薛怀义也在同时骑着一匹青骢骏马高调而来。 马背之上,僧服如雪的儿郎眼角眉梢俱是凛傲与不屑,从那剑眉狭眸里并未见得有纹丝跪地受审所该具有着的怯懦卑贱! 周矩心中一震! 未及惊堂木响,持了一个居高临下审视四处的姿态的薛怀义,远远儿瞥见御史台左侧铺着床榻一张。他心中暗暗有了主意,旋即勒马而定,一个翻身利落下马,看也未看周矩一眼,径直便跨了大步走至榻旁,将骑马微劳的身子往着榻上一躺,再无其它动作。 这般公然将主审官员不放在眼里、不敬若斯的神情举止,彻头彻脑的惹怒了前一刻还怀了满满信心的周矩!他真的很想登时便扑上来狂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佞臣一顿!又恨不得登时叫人将这薛怀义拖下去一顿棍棒伺候!但到底还是要顾及武皇,武皇那边儿尚且未曾表露出太多的示意,这便又叫周矩诚然不敢对这薛怀义过度的强硬,且他原本也就并非一个强硬的人! 就这样,愠气不打一处来的周矩只得是颤颤的走至那榻前:“你……”一个你字流转在唇间,又被薛怀义这副闲姿慢态堵的再发不出其它!平复良久,适才好不容易定了这急气忿神,抬袖伸指冲着怀义指了过去,分明造作出来的强硬语气,“起来,起来受审!”但入了耳廓,却怎么都不像是在对着待审犯人发命,倒诚然是在无可奈何、愠恼又不敢全然发出的意味满满昭著着。 话音才落,榻上的薛怀义慢慢翻了个身子,即而满是讥诮不屑的冷冷白了周矩一眼,倒是站起来了,但只将眼前这颇有几分临近崩溃边缘的周矩视作空气一般,即而径直就走出了御史台大门! 周矩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薛怀义起身走出去、重新跨上他那匹御赐的大马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这真是一场前无古人的所谓案件审理!由始至终从头到尾,薛怀义根本就没跟周矩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给他一个正眼儿! 一路之上,薛怀义只觉自己触摸不到心跳的频率,甚至他已失去了对这世界那最后一丝的感知能力,只能麻木的聆听到紧密的风声在他耳畔呼啸奔腾、无止无息…… 原本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情人之间的拌嘴耍性斗气,轮的着你周矩一个外人胡乱掺和?审我,借你仨胆儿试试!怀义这样想着,哂笑在心,十分不屑。 灯火星星、人声杳杳之时,几尽抓狂的周矩连夜入宫,将这关乎薛怀义的一番前因后果青着一张脸承禀于了武皇。连连摆手,臂膀连着音声一齐哆嗦发颤:“臣审不了他,审不了他……” 彼时的武皇心头那股燥燥急气显见已经过去。周矩如此一禀,武皇的脑海里不由便构画出了薛怀义那一副纵着性子使横的可爱模样,更令武皇连那最后一丝对他的不满都尽数散化了干净。没能忍住,免不了“哧”的一笑。 再面眼前这位气急败坏的可怜主审官,骨子里的那些理性提醒着她,权且还得来顾及这位御史的面子。于是,武皇敛了调子带着昭著好笑的摇头:“这和尚疯了,他疯了呢!”隐隐嗔笑气息的语气,已经看得出武皇对于此事有意淡化、刻意揭过去不愿再提及的态度。 主上权且如此,周矩更是无可奈何!回首自己,也是,做甚不好的竟来趟他们之间这潭混水?他实实是心力交瘁,出宫之后便就抛开了薛怀义,只是命人将薛怀义收在身边的那一干小卒冠了罪名流放完事儿! 夜色沉沉、光影昏昏,那来自于杳远心底的声音,只有武皇与薛怀义两个人可以默契暗成、逐句听清…… 我的心里还是有着一个你的,念及旧情,我从心里还是愿意将你加以庇护的。可是你,为什么对我的下马威毫不敏感,偏要延续着无尽的错误,一路直走下去?为什么,偏要逼我…… 因为,我是真的真的爱着你,无欲无求的爱着你……因为,“爱”之一字它在操控着我、它在作祟、它在驱驰在撩拨在鼓捣在作弄!如此,我……我已再由不得我自己! 正文 第155章——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劫后重逢】 政.变发动起始、至眼下结束,前三路主力人马已经如数完成了他们各自的任务,而第四路相王李旦与司马袁恕己这里进行的亦是顺利非常。 这边武皇被控制住,而李旦那边也极快的便控制了中.央机构集权,甚至干净利落的没出半点儿岔子,按着一早拟定好的那个计划缜密无二的进行,很快便将二张兄弟分散各处的党羽、亲信悉数降服! 紧接其后的禁军将士浩荡出宫,直抵着二张兄弟的府邸一路冲杀进去,就这样将他们留存于家的三个弟弟一并逮捕枭首!又并着二张的头颅,一齐高高悬挂于天津桥头示众于人…… 一场兴兵宫禁最后的结果无论如何,中间的流血与杀戮都是不可避免的。这又不知造就了多少无依托的冤魂辗转飘荡、于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空里缪缪兜转而执念难平了! 说来这一切,却又都何尝不是定数呢?悲凉与否在这之中,便又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了! 永夜无边、寒风又起,上官婉儿茕茕一人行走于落雪消融的冬寒大地,纤纤的身影并着那凋朽的神态,使得她整个人颇显一种无依无靠的伶仃。 她人生在世不长也不短的二十几年间,那些不断历经过的日日夜夜,历经过的事情算来也都早已不计其数,但似乎还从没有哪一次的夜一如时今这般绵长恒远、不见尽头的! 天色将阑未阑,将明又偏偏不明,就这样摸不着头脑的欲盖弥彰、掩映开合,才最凄冷断人肠。 但是断肠?那柔肠早已绕指成结断了不知有多少次了吧!时今还能再断么? 凌波小步逶迤款聘,独自一人,婉儿踏在太初宫狭长迂回的汉白玉甬道上。浩淼的天风吹鼓起她凤尾蝶扶摇羽翼样的宫袂衣摆,那些美轮美奂的韵致、那些大镶大滚的浮华啊……就此黯然,悲凉感如水样的开始深滋漫长。 夜色昏沉、曙光将破未破,周遭气温煞是冰冷。她的每一步都走的极慢极缓,素净的面孔上有的依旧是那常见的淡漠平静。面色是那样苍白,苍白的简直可怕,根本看不出半点儿血色来! 北风呼啸着打在身上,昙然间这周身的肌体便起了一阵微小的颤动,一如这心、这面一样的寒冷刺骨。 前所未有过的无助之感霍而潮袭,那么无助那么无助…… 婉儿只是想要哂笑,却往往连这样的哂笑都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着实不知此时此刻到底该怀着怎样的一脉心情,喜悦,悲伤,或者是哀凉? 她辜负了武皇,归根结底,她到底还是辜负了武皇! 这个念头贴着心灵的谴责,起的蓬勃而潦草。这是既定的一抹逃不开、躲不掉的直白的无奈! 冷不丁的,随着白月光一荡间显出的一痕清冽,她想起了那句话,那句武皇在迎仙宫寝殿里看向她时,对着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句迷迷的谵语,似在扪心发问、又似在问出口的同时就已经洞悉明白了一切。当时武皇说,“婉儿,朕待你不薄啊……” “朕待你不薄啊……” 像咒怨、像索命、像怨灵、像执念、像……让上官婉儿只觉的一阵接一阵的扼颈窒息! 她铮地心口一痛,素指涟漪,下意识忙不迭的紧紧捂上了揪疼的心口,可那张静好而精致的面孔却依旧像死水、像坚冰的一丝波澜也无。 得了自由么?时今武皇的时代看着便结束,她不需要继续受制谁人。那么可以,得自由了么……呵呵。 章台柳依依、红袖制诏忙,自打她幼时家道生变后糊里糊涂便顺着命运的颠簸而入了长安大明宫、即而又随着宿命漩涡的搅涌而辗转至神都太初宫,自打那命格交错的一瞬间起,她上官婉儿便又何尝还能再有什么自由? 拖着这一副木讷无魂的身子,耗尽一生一世的气血神思,她参与了这一场政治变革,拼着全部的一赌,所为的予其说是李唐、是李旦,倒不如说为的是她自己! 当那个人猝不及防的闯入生命、与她两道本不相干的生命线交错在一处时,倏然便撩拨起的起心动念,让她顿觉原来自己这一颗死灰样的心居然还会动、还会复苏、还没有死去……她为的,不过是祭奠这一点倔强的生命力而已! 生命是无常的,天道是钦定的,泅水一般自拔不出、而始终无法上岸却又偏生沉沦不得的性灵们是可悲的。 又是一阵洒沓天风漫溯起来,寒流起落时,婉儿只觉的前方望不见尽头的明灭崎路间,那些流转错综的浮光倏然一下被挡住。 彻入骨髓的黑影乌沉里,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的无法言及的奇妙感觉……忽而一下,婉儿将足步停住。带着一缕并不确定的直觉,她抬头,就在这一目光含及、神色交错里,铮然斩断了繁杂错综的思绪! 天光曙色氤氲间,逐步显出的是披着一身羽琳铠甲的李旦。 静夜天光打着迷离的韵致回旋铺就,波及处将这视野映的愈发明亮起来。李旦立在那里,一席银白色的铿锵铠甲闪烁着鱼鳞般凛凛生辉的波光,衬托的眼前的王者从未有过的一种绝世独立、绝顶登临! 依稀间,可以窥到他临风的广硕袖口边沿处还沾着些微血痕,那是恶战过后所遗留下的最昂贵的纪念。倾尽一世、毕生不忘。 回廊九曲、索风萦荡,婉儿就这样一点一点抬了弯弯的眸子静静看着他。不知不觉,细细弯弯的如黛眼眶里边儿已经盛满了晶耀的泪光,将这双精致好看的盈睐眸子都灼的通红! 一直都道是那不如不来亦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相逢不如不逢,相识不若不识;可去留旦夕间,却要用中途这冗冗二十几年的漫长光阴来参悟,直到辗转至眼下,才时知今世唯逢君卿才是悦、唯识君卿才是足! 斑驳的曙色倏然一下便跃动起来,天边破了晓。霞光将那些掩埋在夜色里的美好景致重新显现出来。 沐着已经到来的又一场白昼与暗夜的轮回渲染,这白昼的到来,似乎较之先前任何一天都愈发蜕变的生动与光鲜了! 李旦就这样定定的看着婉儿,唇畔挂着浅浅一道温润的弧度。绵长的吐纳深深氤于丹田五内,炽热的想念却落在心里,就这样化成一种情怀,一直延探到那个从未全心全意好好抵达过的深度。 旦胸腔一个起伏,阔步一迈,本就不远的间隔距离便在这时显得更近更短,他倾身一把抱住了近在咫尺的婉儿,他的婉儿;后将这个突忽且霸道而狂野的怀抱紧紧收束,将她紧紧罩在怀里。 我要你记住我,永远的记住我……哪怕我们之间这段缘份、这段爱恋走到最后便只剩下一个拥抱的残念,我也要让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且是深爱! 不曾想到李但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不能想到他会如此突兀的便将她抱住、抱的那么紧密! 因惊诧、迟疑、微怯、惊喜……婉儿连行动都忘记,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 这个怀抱来的太过出乎意料,但这一次并没有陷入到怎样的思想斗争里去,她平复了方才的惊诧,顺着一抹最清冽的昼夜交叠时的天风,她闭上眼睛,紧紧搂着旦的脖颈,伏在他的肩膀上哭的淋漓失声。 归根究底对于武皇,婉儿心中还是有着弥深的负罪,还是有着一缕残念不能完全消散、完全放下啊! 何必、何苦。 记忆里,这是平生第一次失态到如此地步;也是这么些年了,第一次,两个人这般紧紧相拥,她这般心甘情愿的屈服于他的怀,不想再逃、不想再避,也再没有了逃避的力气! 所以在心底深处最贴近着灵魂的地方,她妥协于他的深情与他的温柔。所以她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婉儿哭了,旦却笑了。 他笑的很美、很灿烂。他引袖抬臂,带着温潮的手掌那样小心翼翼的、温柔的、缓慢的抚摸着她一头飘逸柔顺的青丝华发:“都过去了。从此以后,再不需敛却内里真性、只以假面示人!我们会好起来……都会好起来的。”叮咛呵护,他顺势颔首,在安然蜷伏于他怀里的她细碎的耳根处,柔柔的落下一吻。 过去了么?真的,过去了么!过去了么……婉儿不愿去想,此时此刻她只想就这样躲在他的怀里迅速卸下万千的防备好好的哭一场!痛痛快快的、止不住的失声痛哭一场! 北风呼啸、冰雪冷寒,他们就这样相互挂怀,在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道人间。 或远或近处,那些残余未收的马鸣厮杀都与他们毫不相干。永夜,也就此变得再不寂寞……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那暗沉了经久、积蓄了太久、也逼仄了太久的广袤天幕,就在这个时候忽而大亮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上阳囚皇】神龙政.变从开始到爆发,之所以获得这样的成功、达到理想中的最终目的,这之中纵然离不开缜密的筹谋与严整的干才,却也不得不承认乃是顺应了冥冥中一段天意。 虽是打着除去佞臣张昌宗、张易之的旗号变革,但谁也明白这二张兄弟其实只是一个突破性的借口而已,其主要性质、主要针对者自然不是二张,却其实也不是武皇。 武皇本就已经做出了日后传位太子、还政李唐的决策,且神龙政.变并没有改变这一决策,而相反还让这个目标提前做了实现。这么说来,不过是对武皇本已拟定好的决策做了一道催化剂的作用,并不需怎生通过此举来迫使武皇改变路数、更迭议事日程。 正因如此,故在这之后,武皇身后的武氏子弟并没有因政.变而受到怎样的冲击,武家的势力还在,且这一派势力已在武皇当政的若许年间深滋漫长、不动声色积累的相当根深蒂固了! 又加之这一场兴兵宫禁的核心组成部分,其实是不分官职、不分姓氏,俱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希望李唐皇室成功还政、憎恶隐有乱政之嫌的二张干扰武皇决策之人,日后必定皆为肱骨。 故而,在这一场浩浩荡荡的政.变之后,除却原有的权势力量之外,自政.变之后又涌现出诸多新的力量。且原有的力量根深蒂固,新生力量又是自这样一些立了大功、获得升迁的人马中涌现而出……如此看来,神龙政.变过后这座美丽巍峨的唐宫盛世将要迎接到来的,是一个百花争艳、群雄并起的崛起之纷乱局面!又不知会滋生出怎样新生的烦恼了。 但这一切也都是后话,无论如何,这场神龙政.变所带来的政治利益到底雄厚,且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自然是利远远大于弊! 终到底逃不过这样一个钦定的事实――武皇的时期已经结束,她浩荡坎坷走来的这一生、苦心费力经营的这一世至高权利的巅峰时代,自此后顺应天道规律的黯然寥落、化为天边一道最璀璨的流星! 一朝天子一朝臣,帝国的天地换了一换,新旧势力间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全新的碰撞与交锋。 在这之后一切都极是顺势,最直接的便是女皇武则天被囚于上阳宫,次日传出旨意,命太子李显正式监国;又次日,武皇昭告天下、宣布退位;再之后,正式传位于太子李显。 这一班班圣旨,如是由女官上官婉儿亲笔书写! 当心已黯淡、万念已寥落,人的身子骨也就跟着以一种极快的势头凋朽零落、迅速消亡!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武皇迅速的枯萎了下去。 曲终人聚散,大势作惘然,上阳宫里的武皇真正重新静下心来感悟自然。就着夜波如许,她隔过半掩的窗子凝目望月,双眸离合的似乎噙着一汪盈盈的雾霭,却极是安详平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冬季清冷、寒风萧萧的此刻,倏然一下子,她恍然发现这月亮,已经圆了呢…… 委实,是圆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再过不了多久之后,便可以去跟那个人团聚了! 幽曳的莲盏中那冉冉烛火交织横叠着,将眼帘视野打出一层错杂综疏的幽光,烛蕊在空中打了个结。 一尾黄纱垂下来,映着一旁绣屏山水,素彩流墨圈圈点点的在夜光的波及下只是觉的极淡极淡,淡到连大手笔的自然造化都给掩了娆丽万千;淡到一切一切水色山光、万物苍生入在眼里都失了原有的一切颜色;淡到,这样的苍白灰黑而孱弱无力……但并不失其灵动,且正因了这份素色的淡泊而更显出一种素日里不大能有幸见到的,人间留存着的一段风骨中最本质的、积沉下来的一些东西。 武皇整个身子绵软软的瘫在分明精致美丽的雕花缠枝软榻上,错综的黄色帘幕一如往日一样造势出无上的帝王威仪,但今时今刻入在眼里只是觉的嘲讽。 此刻的武皇,已经再也无力了。 旁的一切,那些繁华那些潦草、那些鼎沸那些寂寞、那些热闹与人世里的一份离合聚散以及沉浮起落,一切的一切在时今看来只叫她觉的疲惫,甚至于这份疲惫的心境都已没有! 因为能感觉到疲惫便说明还有生命力在这副身子里依稀漫溯,而武皇除了一片虚空、满眼的空、莽莽苍苍无穷无尽的无了一切的空……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时代已经过去,正如最娇艳壮烈的牡丹开过了她的花期。 此时此刻的圣母神皇,那个昔时曾那样高高在上的、得着天命的神佛天女一般的君者,已经成为了一个嶙峋枯槁的垂垂老叟,已然失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又一代-新时新忧复次来 岁月如梭行不止,这座美丽的帝国无声无息中无处不在彰显着它鼎盛无边的繁华,这种繁华与恢宏即便是历经几朝更迭、岁月翻转、情势颠覆也依旧不会消散了去,只会愈来愈行走至一个极端的高度。 长安城比之神都,到底还是多了一份历史的厚重,毕竟这是李唐皇室一早便一代代定都之所在,其间周匝着的无形魅力从来细致入微。 一转眼,已是中宗李显登基两年之后的又一朗春。 阳光依旧温软,一切一切依旧以其蓬勃的生机装点着妩然的春天,似乎并无不同,但又已经改变了太多、滋生出太多大不相同处。 一如处境,一如人心…… 太平时今已经是二十有五的年景,卡在这么一个年轻又不算、老迈更不算的节骨眼儿上,当真是有些尴尬。不过若是抛开年龄的局限不去管顾,我们的公主依旧花容月貌、肤若凝脂,自她身上根本看不出岁月坦缓拂过后留下的些微痕迹,似乎自然造化对她都是格外怜惜。 此刻这一处原本安宁静谧的佛寺却被她搅乱了,因为她正持着似乎很大的坚持、极好的耐心,同一位小和尚起了些争执。 事情原是这样的,太平一早便来这座佛寺进香,原本一切都很平和顺利,却就在她进香之后乘车欲离时,那软款的眸子一瞥院落中心一只水碾,便吩咐侍从将那水碾搬回她公主府去。 一旁扫洗的小师父见状,怎能不惊疑?惊疑之下便去阻止,而太平公主便在这个时候来了脾气,非说这好好儿搁置在寺庙里的水碾原本就是她太平公主的! 这话说的委实是无端的很了!水碾分明就是寺庙的,都已经在这里搁置了多少年,而太平不过两年前才重又回了长安,怎么一回来看见什么便要什么,便什么都成了她自家的去? 即便她贵为公主,也不待这么欺负人的吧!这位小和尚似乎并不慑于太平的权威,就水碾一事与她产生了强烈的分歧,即而引来佛寺一众师兄弟与公主据理力争,双方都僵持不下、拒不让步拒不松口。 事态就搁置在了这里,愈演愈烈,争执半晌就是不能有一个结果!万分无奈之下,便请来了长安县丞。 却偏生这县丞也不知是怎么了,兴许是念在太平公主初回长安不久,故而欺生、向着本土的僧侣;便见他一番有模有样的问询、定夺之后,最终还是把水碾判给寺院! 自晨时争执到天近晌午,且还是高贵无匹、权势无边的镇国太平公主与一小小佛寺僧侣为一小小水碾的争执,最后又惊动了长安的父母官儿,自然引得成簇百姓围观看热闹。 事已至此,这样的结果尘埃落定,免不得叫人心觉诧异,却原来太平公主连一水碾都争不过来,看来实是空有其凛冽之表、内里并无什么真本事吧! 如此慨叹连连,人丛随着县丞的仪仗一起散去。渐烈的大太阳底下便只留了太平一个人在当地里跺脚生气,又不得不妥协下来、半点儿法子都无! 是时,就在那杨柳新发、花木扶疏的林荫小道间,抱臂而立、不动声色的看了好一阵热闹的隆基忽然向她走过来,隔过溶溶暖阳见她这一张粉面含春的娇颜之上神色红白、眉目间有情绪起伏难平,这模样可怜又可爱极了!惹得他一个忍俊不禁,勾了勾唇对她笑笑:“好了好了,就别生气了!”说话间抬手牵住她的衣袖,沉了目光、声息却云淡风轻,“不就一个水碾么!走,咱们喝茶去。”于此很顺势的,把太平就这样带出了佛寺。 太平方才只顾着争执与不平,根本没有察觉到隆基居然也在围观的人丛里立着。时今见他倏然显出身子过来,又顺势的把她拉住。她有须臾的意外,之后也就平了平心,侧目对着佛寺里立身行礼的僧侣们飘了一记不屑的眼神儿,即而也就没再继续坚持,顺应着隆基半推半就的这么走了。 长安街上人流熙攘,无边的繁华是大唐素来的固有,无论是神都还是长安,这样的繁华与喧嚣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太平看起来心情不大好,退了侍奉左右的随从,就只这么跟着隆基两个人行路散心。 一缕温风柔柔扑面,二人挺拔纤美的身影一路行的坦缓从容,有如织的流光自天边云层的缝隙里洒下来,倏然便耀的衣袍、裙袂之上绣绘的金线泠泠起了一阵波光。 穿行于一道比之长街尚算僻静的小胡同,隆基足步未停,倏一侧目,极随性的开口轻轻:“你越来越高明了。”声息淡然的像一阵过树天风,却又分明带着一股琉璃样的透彻。 闻言入耳,太平心中一定,倒是并未对隆基这话生就出怎样的诧异。她亦侧首看他,原本僵定且负气的面孔这时忽而勾唇一笑:“高明?”音波并无半点儿愠恼,意味却明显蕴含良多,“我哪里高明了,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斤斤计较、只爱钱财且贪图便宜的人,连一点儿小便宜我都不放过呢!”原本是自我贬损的一句话,但被太平这样的神态、语气如此衬托着,倒怎么都像分明是在随意戏谑、并不曾当了一回事儿去的样子。这与她自晨时便据理力争水碾时的那份跋扈,可谓相当之不符合了! 眼见太平这样的回复,隆基并无惊疑,如是随性自在的点了点头:“嗯。”口吻与他面上的神色一辙无波无澜,“你这场争抢水碾的戏,导演的委实不错!”一语道破的玄机,就这样顺势平静的言出来。 这样的话若是旁人听来,定会觉的是何其无端!临淄王此言委实大有驴唇不对马嘴之意!但在太平听来,内心却没有涌动起哪怕一丝的波澜。 早知道三郎能看出自己真正是在做什么,太平一双明眸潋滟着盈盈波光,看着他忽而笑了。 隆基亦将唇畔一道温弧扯开,二人相视一笑。 是的,太平公主争夺水碾最终未果,她合该是气愤难平的。但其实她只是在表面做出怎样怎样生气的样子,却是暗暗的松了一口长长的气! 她是有意的,隆基说的没错,这场戏自始至终就是她一手策划并参演而出。她此举就是为让中宗李显看到,这样一位表面富可敌国、声威赫赫、着实光鲜的公主,其实内里并无半点儿可以称道的势力!就连一只小小的水碾她都是争不过的。 自古以来,为皇为君者最忌惮的一等大事便是臣子的势力大过自己!如是,时今声威权势加身、资产封户厚饶的太平公主自身光芒着实显眼,以至她时今也不得不学起了韬光养晦、以及女人天生便合该有着的一种本能……示弱。 即便李显不信,即便没有人信她连一个水碾都争不过,但她至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借此契机给了李显一个表明心迹的暗示。她在告诉自己那位做了皇帝的兄长,她并无野心,她请他放心。 倒是是有多累,累身还是累心?又或许两者都有?看着眼前笑颜翩跹、却又何其无奈的太平,隆基蹙眉,却一时诚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又能说什么?太平时今奉行之道,不也正是他父亲李旦一直以来从未摒弃过的处世之道?活在这个世界上,每行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是何其艰难!似乎一直以来始至时今,就没有一天当真是顺心如意过! 何其无奈呢!这样的无奈呵,不知又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的结束?。 暮晚时分,天色渐渐染就了宣纸泼墨的阵仗,便连天幕都似乎比白日里压的愈发的低沉。 大明宫中,宫娥素手托着铺垫了红绫子的果木盘,绕着幢幢华殿回廊一圈圈的走,边将盘中盛放的香榭漫空里挥洒。 于是整座唐宫在入夜之后便又被浸染在一脉熏香里,这袅袅的气息穿堂过室的蔓延入每一丝缝隙、角落,如无形的馋舌攀爬逶迤,将本就烛影溶溶的慵懒景致更烘托的恍如陷入一尾游鱼的梦寐。 灿金色的寝宫内室,一席龙袍覆盖之下那心力疲惫的帝王尚没有入眠。他就那样倚着几案、背靠绣屏,抬起的手臂单单撑住微烫的额头,良久良久保持着这个姿态,不发一语,只在偶尔的时候徐徐然叹息一声,明显是在暗暗生闷、暗暗发愁。 韦筝见李显这个样子,也不敢冒然惊扰了他让他更加不快,便足步轻袅的自一侧帘幕后悄然过来,低声吩咐侍立一旁的宫娥去为皇上准备安神的羹汤后,才又慢慢过去,俯身抬手自他身后圈住了他的肩膀。 李显只觉肩头一暖,那飘渺恒长的神绪倏然一定,极快回神的同时也感知到了妻子熟稔的气息。心知是筝儿,他抬目看她一眼,疲惫的面孔便浮起一脉安然的神态,似是松了口气一样。 “陛下,又是在为怎样的事情扰心至斯?”韦筝便在他膝上坐下来,绵软的小手顺势帮他按摩上了太阳穴,徐徐启口间思绪也在不动声色的转动开来。 感受着妻子水一般温存的抚慰,那可亲的感觉从来都带着不容抗拒的魔力,焦心的皇者倏然便觉的原来浮生是这样的美好,岁月是这样的充满诱惑……有她在身边,只一瞬间,他倏然便忘却了所有的忧烦、卸下了一身凛冽的防备,次第沉沦在她这一条香气袅娜的河流之中,甘愿一点点被溺死也是好的! “没什么。”心境有了安然,面目也就跟着柔了起来,显启口却又没忍住叹了口气,“还是一直以来便生就出的远瞩之忧啊!”是时宫娥已将备好的果汤端了进来,显示意她放下之后又将她遣退,言语落定时顺势执了勺子将羹汤舀起来饮了一口。 韦筝便止了为他按摩的动作,初一闻言便心口微定。 即便显这话只说到这里,但已经不用再往下说。对于显的忧愁,韦筝亦是明白。 归根结底皇上这一桩心事、当然也是与皇同体的皇后的一桩心事,其实就是因为自打登基之后便是弟妹强势、官员大臣各自分派各怀有异心,主弱臣强之下李显这个皇帝之位始终都觉坐的并不稳当! 原本这个局面是一早便预见到的,但真正使李显竟日连夜没个着落的其实是,局面不稳便也罢了,偏生他又没有自己可以扶植的心腹! 时今中宗已是第二次登基为帝,这中间不知隔了多少个动荡的年头!早年前他在长安城中那些旧部时今早已七零八落,且他一向信赖的韦皇后娘家也已无人。 那还得从房州流徙时说起,莫不是苍天定数的!当初李显与韦后被废被流,韦后娘家也跟着潦倒败落。韦后有一胞妹,生就的光彩照人、娇艳淑丽,初初长成时偏生被一个山野土匪给盯了上!那土匪求娶韦二小姐为压寨夫人,韦家乃是名门,且又有谁愿把女儿嫁给一个土寇流匪?韦家二老自是不依,却就这样,满门便被那土匪尽数杀戮、死状惨烈至极! 悲剧远不止那些,那直接导致了李显时今登基之后,无法再如初次为帝时那样扶植妻子的娘家人,因为妻子娘家已经委实没了可用之人!故而他登基之后一直都在面临着的一个局面就是,眼睁睁看着臣子、弟妹的势力竞相盖过了他这个皇帝去,而他却只能就这么在一边儿眼睁睁的看着,是当真没有一点儿遏制其势的法门呵! 原来不曾登基时,那日子过的瞻前顾后吊胆提心;而登基之后,这顾虑重重、忧烦生怖的日子也远没有如想像中恣意到哪里去! 果然人活在世横竖都是受苦遭罪的么?呵…… 丈夫的全部心事,韦筝这个做妻子的可以全部解意。虽然亦是无奈,但只要彼此两个人默默然守在一起,只就这么守在一起,便似乎那所有的事情都会生出突破死局之法,一切黯淡的日子似乎也都不再黯淡了!这或许就是感情坚韧的夫妻之间独有的一份默契吧! 有妻子在身边,即便显这飘了两年的幽幽心事仍旧不能有着落,但他就是觉的莫名安然。 韦筝定了一定,或许是今夜烛影摇曳的太温柔、又或许是今夜天风撩的太缱绻、更或许是朗春的生机唤醒了她内里一段敏捷的情识,就在这倏然间,她内心深处忽有一脉灼亮灵光闪烁熠熠! “陛下!”不失时的启口,筝儿抓住了这一星半点儿一闪而过的灵感,那坚韧的心骤地横了下去,启口唤了李显一句。 显应声倏然抬目,一下子便对上了妻子这痕沉淀如许的目光。 他心念一定,自妻子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种别样的蕴含。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扩势力-寻风窥势急筹谋 而筝儿并未迟疑太久,四目相对间定定的启口接过前话:“你可否还记得当初在房州时,曾于月朗星稀之夜里动情的拥着臣妾,对臣妾发过的那些炽热誓言?”声音虽轻,但内里这份厚积薄发的沉淀感呼应着她的烈性,致使任何人都不能够轻易便将这样如火、如吞炭的烈性随意的忽略去。 “记得,怎么能够不记得!”就这样,显轻易的感染了韦筝的情绪。他倏然只觉周身似火若灼,抬手一把便握住了筝儿微微沁凉的一双玉手,目光看定她坚韧深情的眉梢眼角,内里已然动情不迭,“朕说过,一旦往后可有翻身之日,定让皇后过上最好的生活、让皇后随心所欲不做任何限制的活在世上!” 那是他们之间最苦最难,却也最坚韧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呵!房州的星、房州的月,那段房州不愿抹去也委实无法抹去的一段过往,还有房州时他拥着她曾许过的一个又一个满是憧憬、与真切感动的灼热誓言! 他记得,他当然会记得。并且他不会忘记,也一定会履行! 缪缪清风充斥了开阔且有些浮华空幽的周遭,烛火跃荡,泠淙微影骤然一下扑入了她一双明朗又含蕴丰富的眸子。 韦筝定定的看着她的丈夫,染香的檀唇开合间勾勒了一缕淡且韧力不减的坚毅:“这誓言时今还算数么?”问的直白简单,不拖泥带水。 显握着筝儿的双手力道骤又收紧,沉目看定她时这双朗朗的星眸里满满的全是不容置疑:“当然算数!”如是简单的回复,四个字落言有力。 由指尖传来丝丝缕缕沁润的温度,灼灼的温暖顺着贴烫过芜杂又飘摇的心口。十指连心,韦筝心头动容如瀑,且她始终都理性的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陛下可信我?”她看定着他的眼睛,这目光没有离开。 “当然!”二字截定,显又是这样一句。这时他与她四目相对,他缄默了言语、按落了心思,开始极认真的想自她眼底深处窥到些内里心机,似乎是很自然的一下子,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啊,没有可用之人,只道是没有可用之人,殊不知原来这可用之人就在自己身边啊! 中宗李显时今所面临的情况,与当年高宗李治所面临的情况其实是何其的相像!想当初永徽初年高宗李治登基,那时他所面对着的如是一种主弱臣强的大局势,且永徽初年朝堂多为权臣所控、以至百官上朝时万马齐喑不敢奏事。那时候李治是如何举措的呢? 是的,高宗是以最大的勇气与近乎狂热的执着,执意将他的皇后武氏推上了后位。这个举动看似只针对武后一人,其实高宗当年之所以毫不让步、固执坚持,却不全是因了对武后的爱! 废王立武于高宗而言,是收回了身为一个皇帝的实权、真正以强硬的姿态展现在他的臣子面前,无外乎那是在加以无声无形的一脉震慑!而在这之后,高宗准许武后垂帘听政、往后不断加强武后的实权,乃至若许年后高宗与武后并称天皇天后、并称二圣…… 时今李显不得不也要踏上他的父皇曾走过的一条旧路,既然没有自己可扶持的心腹,那么他就去加强自己皇后的力量! 正如当初高宗对武后一样,显让韦后垂帘听政、参与朝事。皇后与朕同体,皇后势力加强便等于他自己的势力亦在加强! 而韦筝所不动声色的向李显提起旧事,又问李显是否信她,也正是在提点他如此行事…… 正如武后可以一步一步攀临政治的顶端、最终成为皇帝一样,韦后的崛起同样得益于时局的所致与莫名的运气! 李显不是一个愚者,他如是心思玲珑、筹谋自有一处。 在加强皇后的势力同时,又提拔自己曾在长安时太子府的一干官僚,即便已经零零散散、却也可以择出一二。且他遴选方士、术士、以及高僧法师,听取奏议、准其参政。 他是完全在效仿高宗、武后用过的法子,加强妻子权利、收拢零散旧部与不得意之人,并从方士术士高僧法师身上寻找天命神迹,由思想出发来试图控制百姓! 而又在这一步一步稳妥进行的同时,他与韦后又开始不断做出举措,行事庄重、且大篇幅的肯定母亲武皇的旧时功绩,寻着机变时大表孝心,并淡化神龙政.变…… 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筹谋心机,而皇宫这个地方、皇室官宦的内内外外,又恰巧正是历朝历代筹谋与心机最为浓厚的地方! 即便跨越了横中截断的武周一朝,即便时今武皇已逝、这座美丽帝国的实质掌控又重传回到了李氏皇族的手中,但那些逃不掉的从来都是宿命的钦定。 血统是原罪,是自打一出生起便与这权势的争夺死死绑在一起的一道无形的羁绊!阴谋算计、争权夺势从来就不曾远离,所不同的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局面、一些人事,如此而已!。 一侧香鼎里的熏香正燃烧大好,袅袅云雾把视野织就出一大片朦胧的惝恍。盏中茶烟亦是袅袅,幻似吞吐云雾的氛围里,隆基将手中执着的白子就此落下去。 “叮”的一声脆响,好似飞瀑自半空坠下去撞上岩石后裂开的碎花,入耳一瞬只觉清越,煞是好听的紧,“怎么,半晌都不落子?”他这样问。 太平青葱玉指捏着手中一枚墨玉石的棋子,只抬目瞧了瞧隆基,闻他发问,亦不急着落子:“因为你虽跟我下棋,却分明是心不在焉的敷衍我,倒是不如不下。”语尽后,她干脆放下了手里的那枚棋子,柔荑一抬,倏然一下“哗啦啦”拂乱眼前的棋盘。 这一举动好不乖戾!隆基勾了勾唇,瞧着她朗朗的笑起来:“你分明跟我一样的心不在焉,又来先说我?” 抬目间太平亦花颜浅笑:“既然我们都没有下棋的心思,又何必彼此敷衍!” 二人之间至此开诚布公,说话后她软眸一垂,唤一旁侍女收拾了棋局、后使令屋内之人尽数退下去。 室内倏然便只剩下太平与隆基两个人,就着春光如线,她凝眸向他一眼瞧过去,芙蓉般的面目溶就了一痕微波:“现在可以说了,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不是问句,不消多说。 隆基对太平的态度并不曾感到意外,闻她如此,却也不急于回复:“你不知道么?”而是这样反问。 是啊,他来寻她是为了什么事儿,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时今他的父亲李旦与太平其实是捆绑在一起的蚂蚱,与李隆基、婉儿等,可以说是真正上了一条船上的人,对于中宗那里的如许动向也都得是了解的。 果然太平是明白的,便没有逼着隆基非要他先说出口来,只抬眸与他相视一笑,没言语,那份忖度已经心照不宣。 太平和隆基看出了李显的用意,李显登基后这桩桩件件所做大事有哪一件不是似曾相识?他们也都是从武皇那个时代走过来的,特别是李旦,对于高宗时期的议事章程也多有明白,又哪里看不出李显此举分明是在效法高宗、武皇?既然明白,那这举动之后所为的真正意图、那些内蕴又都是些什么自然也都是不消多说的了! 而身为李旦的儿子,临淄王李隆基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为李旦多做考虑,甚至以他这个年景所拥有的对事情独特且大胆的举措、喷张力,在嗅到任何异样的风吹草动之后往往比他的父亲还要最先做出举措!他一心为父亲谋划,他的野心远不止成为安国相王之子…… 而眼下他们所面临着的同一种境地,又已不止是一个所谓野心的问题了!中宗桩桩件件所行举措分明就是针对打压李旦、太平,如果他们这边儿不做出任何应对之法,那眼睁睁看着皇上的根基、权利越来越大越来越广袤,那么最终等待他们的结果只怕就是一个“死”字! “那,毕竟才是大唐的国君啊!”须臾沉默,太平颔首望似不经意的扫了眼盏中茶汤,出口的句子有些无奈、又有如许的茫惑。看得出来,她心中亦在挣扎。 “那又如何?”隆基勾唇一笑,这面目神色倒没有过度的大变。 太平便在这时倏又一抬目,隔过淡烟轻幕,瞧见隆基这一张似笑非笑、隐流不羁与不屑的一张面孔。她心里沉了沉,是啊,那又如何,如果因为认定了李显才是时今这泱泱帝国的皇帝,而就此束缚阵脚,那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有着的那些筹谋、那内里炽热叠生的心机算计也就委实不需忙活了!可是他们没有,他们还是在不断算计着他们的算计、铺陈着合该的铺陈。所以很显然的,他们并没有因一个皇帝的身份、一个君臣的局限就有了身与心的约束。 “你在心里应该已经有了应对之策,是不是?”太平面对着隆基的坦率,忽而愧疚于自己的虚伪。她不似他敢于承认内心的欲望,又或者说,她总也人如其名的善于****。 隆基点点头,辰星样的目光可以刺穿厚重的阴霾,从而一路直抵抵的探寻到内心的幽深…… 他是有了一个主意,且这个主意少了太平的话,绝对是不可以的。 他是心知时今太平的势力日益崛起、根基日益深厚,甚至说她功高盖主、富可敌国也委实不为过!因为他对父亲李旦了解颇深,太平所拥有的与所面临的同李旦其实无二。 所以他煽动太平帮忙,让太平遣手下人兜圈子与中宗李显针锋相对!皇帝奉行什么样的政策,就偏生做出与那些政策背道而驰的决计;皇帝倡导什么样的方针,就偏生鼎力反对、绝不顺应其颁布实行! 只是太平时今所处局面与李旦无二,都是大唐政治舞台上首当其冲的耀眼烁星,她亦需要防备,便是扮成鸵鸟做足了低姿态还不够的,却又何况这样大刺刺的公然与皇上唱反调? 所以即便她明白隆基的心意,却没言语。只是她也决计不能够当真坐视不理、不顾不管不举措,毕竟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被牵扯其中,她逃不出。 “我知道你的顾虑。”不想隆基倏又启口,在太平骤一惊蛰时,他沉目继续、声色微定,“但,还是需要你帮忙。” 一帘幽风穿堂过室,撩拨的盏中分明已经凉去的茶汤重起了翻腾的涟漪,一眼过去竟好似仍在沸腾一样……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无止息-内争内斗风又起 一切盛世里的阴霾依旧游荡在看似繁华鼎盛的肆夜之间,无关任何一个朝代,它们始终都在那里不曾消散…… 当退去一席繁冗宫装,只着淡蓝勾花长裙、挽就松髻的上官婉儿如约来到公主府的时候,不想太平只是将她向厢房里边儿迎了一迎,自己却并不进去。 温软的春风扑面而来,盈袖时还是带起一阵微微的料峭浅寒,恼不得搅涌起愈发撩拨的一通思潮。 心思忖度、神色悄凝,婉儿一时不解其意。 她是一早便被宫人递了花笺,告知是太平公主邀约她前往公主府中赏花观景的。上官婉儿自是心思玲珑,心里明白太平约她一聚并不会只是简简单单的游园看花,这其中必定有着什么事情需与她一道参夺! 于是镇定沉着的遣退宫人,后着了轻便的衣裙、择了机变处施施然出宫。 但当婉儿收整心思赴约而来的时候,太平自己倒是这一副风轻云淡浑不上心的模样,又哪里有着半分参详事务的举措?这叫婉儿不由不生疑。 “上官婕妤,请。”正当她惝恍着不知进退时,太平已将垂在门边的帘子掀了起来。 婉儿闻声回神,便也不再多想什么,对她点一点头后就此进去。 帘幕在她步入的同时倏然被太平放下,侍女并着太平自己如数的回避了去。光线也被阻隔在一道湘帘之外,视野一明一暗变化的着实是快,以至于婉儿下意识抬袖对着面门挡了一挡。当她重又放下袖摆甫一定睛时,倏地被眼前骤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倒不是因为这个人自身怎样使她惊疑,而是因为这样的场合,顿觉无论怎样他的出现都是不合时宜! 对着一线光波长身玉立、姿容与仪态俱是不失礼仪儒雅,然而原本该是韶华朗然的气质却被微暗的光线造势一般铺就的微显老迈、以至于周身萦绕着一缕不大合年景的沧桑……其人便是临淄王李隆基。 他并不动不言,即便面着上官婉儿进来也依旧没有任何积极的举动。若不是那蒙了暗灰浅黑、半明半灭的五官面靥隐有生动,整个人风姿慨然的立在那里便会恍惚生就一种白玉雕塑、栩栩人像的瞬息错觉。 面对眼前姑麝仙子一般素淡淑丽的女子逶迤而来,李隆基心中自有沉淀。他整个人在微暗的光影里定了一定,须臾沉仄,后终于抬了轻靴渐将身影从半明半暗的格局里次第显出来。 有如初生的朝阳次第穿透云峦的障目,玉树样挺拔、朗月晨光样夺目的少年就此一点点显出合该的鲜活模样。 婉儿本是诧异于三郎为何便出现在太平公主府,不过这样的诧异和惊疑只有不多时。她的头脑素来灵光、处事也一向机变,很快便明白了太平这一遭邀她出宫本是要她见一见临淄王,又当是临淄王与太平公主素来交好、而太平时今与她又颇为关系递近,故而委托太平约她出来见上一见;再同时的,她心下里依稀泛起思潮的涟漪,对于临淄王与她这一遭会面的真实目的,有了个囫囵的了然…… 她没有动身子,只静然着一张清水芙蓉样的面孔、淡漠着如是的神色,就这样看着隆基一步步走过来。在二人之间处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的当口,婉儿方扬了扬唇,才欲言语一二时,隆基却倏然一下对着她跪了下去! 这突兀的一跪叫婉儿骤然一震!即便她一向都是处变不惊、不急不缓,但这一跪来的还是委实突兀。更突兀的是并着这落身一跪的同时,隆基颔首沉沉言出的那一句话:“上官姐姐。”淡淡却沉淀。 他唤她,不是寡味的“婕妤”,而是以往那一声亲昵的“姐姐”。同时他铮又一抬首,一双皎洁星目中满满的全都是炽热的霞彩,并着因动容而微哽的声息无一不在呼应着他内里心魂的负重,“父亲时今所处情势委实凶险,皇上颁布那条条诏令无一不是针对父亲,求婉儿姐姐救我父亲一命啊!”落言时身子一匐。 婉儿下意识起了一颤粟! 隆基这一番话吐言恳挚、且声调一层层扬起。不必担心这样大不敬的话会被谁听了去给落了把柄,太平公主这里从来都是最安全的。 即便明知道这样的话说的多少有些浮夸事态,但当婉儿甫闻后,心湖还是撩起一阵阵Lang涛。没有办法,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总有一个本命,那是必定会因其而丧失理性、乱了思潮、一世一生都遁逃不过的劫。而李旦正是上官婉儿的本命。 显然隆基是利用了这一点,所以他可以选择全部无保留的信任上官婉儿。正如当初他劝父亲兴兵宫禁一样,也是搬出了一句“婉儿姐姐也参与了”……感情的事情是可以一物降一物的,同样也可以被有心人加以最有效的利用。隆基肩头微微一颤,心里正这样想着。 倏然间他便觉有一抹轻柔却温存的力道抚上肩头,顺势收住思绪抬首时,见是婉儿已经走到他的近前、抬手抚上他的肩膀示意他起来。 这一跪原就是个表心的形式,隆基顺势也就把身子站了起来。他明白的,婉儿会帮自己这一个忙、帮父亲这一个忙。 对是,婉儿自然会帮扶,一如武皇在世时那些年一样的帮扶…… 屏风后一架熏香小炉中传来“劈啪”的微响,那是茉莉香片已经燃至正酣的一个时刻。顿然便有更为甜腻的香气缪转漫溯,撩拨的鼻息陷入一种微微的不适。婉儿不由蹙了蹙,旋即微把身子往一旁侧侧。 其实即便隆基时今不曾找她、求她,她也明白李旦所面临的、太平以及一些神龙年间旧人所面临的处境如何。 特别是李旦,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做过皇帝的李旦无疑是这时今中宗登基后最危险、甚至迟早都得死的人!因为有他在一日,中宗那皇位便会隐隐有一日的动摇。而要想最基本的保住性命扭转这乾坤,便只有将李显推翻、扶持李旦当皇帝! 早在武皇在位时她就已经遥遥的想到了这一层,只是那个时候的局面比之现在更要纷乱,所以她才与李旦商榷着寻了李显回来继承大统、先把李唐的实权自武皇那里收回来握在手里再说以后! 往后的这若许年来婉儿她没有一刻真正放弃了李旦,特别是中宗继位后这一年多的时光里,她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个机变处作为突破口、让李旦复位…… “自有主意。”思量间她忽觉一阵燥乱,倏又回目瞧向隆基,“……”原本想告诉他“你不要逼我”,但就在与这个孩子四目相对、倏然一眼目光交错的须臾,婉儿却又止住。火石电光间,她看穿了隆基的心思。须臾沉淀,于是那唇瓣儿便倏然勾了勾,启口变成了这样一句话,幽幽的,“临淄王,想必已经想好了法子吧!”徐徐如一阵缪转的过帘风。 上官婉儿果然还是那个聪颖如冰雪的内宰相,这玲珑女子那纤纤的玉骨、并着精魂里究竟沉淀了怎样弥深的一簇内蕴,内蕴又究竟是有多么沉厚,从来没谁可以真正窥探的出! 闻言入耳、目观其神,隆基心绪忽转,在蛰伏于婉儿周身那一股凛冽练达之气韵的同时,不得不起了这样的慨叹! 他也不再避讳,迎婉儿身侧又近了几步过去:“小王只想在此央求婉儿姐姐,寻些可以委事的心腹之人……”之后那调子便渐渐沉了下去,次第发轻,带起一怀更为昭著的内里深意。 婉儿并没有再转目看他,随着隆基声息入耳,她略颔首,即便面上依旧干净的没有丝毫神色,但内心已然着铅一般的次第沉下去!。 任何一脉新生力量的扩张、旨意的下达,相对应的都会受到不小的冲撞。事有两面,似乎这是极必然的。 就在李显才下旨准许皇后韦氏垂帘一并听政、扶持心腹与法师术士、对武皇歌功颂德等大事举措后不久,那朝堂之上忽掀起一阵不小的风Lang! 有群臣联名上疏中宗,让其下旨令韦皇后不得干政,并杀死参政乱心的旁门左道之人,且因“有迷惑武皇决策”之罪、当将武家子侄贬官外放以防有东山再起之日。 这一干声Lang来的可谓毫无征兆,且空前的齐心一至!更是桩桩件件全然都在声讨皇帝所下决策实不明智、并分明是在与中宗拼着一口气的大唱反调! 虽看起来只是一帮耿介之臣对当今天子所下决议心觉不周成,但眼睛看到的从来就不会全部都是真实的。至此,但凡长了一双招子、嗅觉不曾失灵的正常人都能自这之中窥探到隐匿其后的那些别样意义,微一品味便可感知到这其间一股子别样味道。 即便是在看似风平Lang静、国运重归李唐而有蒸蒸日上势头的大趋势下,也那么的不同寻常……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情所至-微风立影感红妆 一阵风起,散乱的杨花在这当口便显得愈发凌乱,洋洋洒洒、纷纷沓沓,如织的雾霭映合着成阵的幽香,似乎天地都被遮迷住了一样。 春寒的料峭在这时也显得尤其明显起来。李旦抬手,将身边隆基肩头罩着的狐裘又往起紧了一紧,这样的天气乍暖还寒便一定得注意:“这段时间这样累心,还是收敛些的好。”音声是平淡无奇的,甚至不曾抬目与儿子直视。 可就是这样淡然无波的一句话,听在隆基耳里的同时却令他倏然一下起了一嗦!早该知道的,纵然自己不曾对父亲多说过那些私底下的小动作,但又如何能够当真瞒得过这位一向城府极深、处事练达的父亲? 隆基知道,父亲是在暗中告诫他不要再妄动,或者说要学会在智慧铺陈的同时,更应该像鸵鸟一样深深的把头埋下去、做出与太平公主争夺水碾却失败一事一辙的低姿态! 李旦是危险的,且最危险。因为他不仅是神龙政.变的有功之臣、时今大唐功高盖主且血统尊崇的御弟,他更曾当过皇帝做过君主拥过江山、亦是当年朝臣并着百姓民心所向的另一脉李唐帝脉!如此种种便注定了这样一个道理,即李旦是时今中宗李显首要防范的对象,甚至没有之一! 对于父亲的处境,隆基一向清楚,怎么能够不清楚?只是他与父亲一向尊崇的立身之道从来背道而驰,父亲极尽隐忍,把淡然出世、无欲无求的姿态一直如是的做到了极致;而隆基却认为抓住时机、也在同时创造契机的举动从来不是妄动,而是相较起中庸之道更有效、更根本的另一种切中命脉的举措! “父王。”即便心中再有着笃定的主意,但隆基在面对着父亲的时候也往往都做不到毫不低首让步。这似乎就是父亲一直以来与生俱来的一种气场,即便刚毅果敢如隆基也依旧无法与这样的气场做一个有力的抗衡。他颔首敛眉,不自觉的含些微怯的抬了抬目,“群臣上疏、与皇上意见相左之事……不是儿臣所为。”一顿后他喉结动动,分明扯谎却嘴硬的这样一句,语尽有些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但还是强自克制住了心底的慌乱,强迫自己与父亲对视。 于是隆基面上这副神情就显得局促又隐忍,加之他眉心微皱、唇角轻抿,看在李旦眼里便又平添一种有趣的爱怜。 旦对儿子的所作所为,其实了如指掌。很多事情他不愿意戳破,他也一向会包容儿子不出格的小任性,可是这一次他忽然起了玩味的心思想要刻意逗一逗儿子:“真的?”于是轻把头侧一侧,这样不温不火的问。唇畔一道浅浅的弧度却没防扯了开。 “真的!”隆基没做停顿的顺口就这样接了一句,可在倏然一抬目与父亲这双含笑的眼睛不期然直视一处时,又倏然一下莫名的心口骤跳! 并不是第一次背着父亲暗酿他自己的绸缪了,可偏生这一次却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心虚难安!三郎对此很是苦恼,但他知道这是因为一个人的关系,上官婉儿。 他这一遭与中宗李旦隐在幕后的死磕,如果没有婉儿的帮助又如何能行事稳妥?而上官婉儿之所以会如此的帮助他,其实还不是因了对父亲的一份牵心? 对于上官婉儿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巾帼宰相与在世才女,隆基一向都是敬佩的。且对于婉儿付诸在李旦身上一段隐而不发、不敢承认却其实深沉如天渊的情,隆基亦是感同身受一般一直感念;即便在这同时他也因了婉儿为了父亲可以叛变武皇、倒戈李唐一事,其实心生鄙夷与一份防备。 就是这一宗宗错综复杂的情潮纠葛一处,忽令他欲言又止、反倒拿捏不定起来了! 这可委实出乎李旦的意料。旦方才那样明知故问其实就是单纯的父子凑趣,他没有真正的怪罪这个其实也是一心为了自己的儿子,却不想一句话就带起儿子面目间这样一种复杂的情态,骤然一下倒令李旦心生不安:“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念想着儿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边抬手摆正了儿子的肩头,颔首沉声看定他,“不要怕,有什么事情你不跟父亲说还能跟谁说!嗯?”字句间充斥着一股炽热,自然满满的都是真关心。 自李旦被武皇扶持上位囚禁、至时今中宗李显登基重整李唐,一直以来全都处在非常时期。隆基是李旦唯一留在身边、不曾赴外任职的儿子,一直以来在他身边蒙他躬身教授诗词歌赋、文采墨宝,陪伴他一起走过了遍布荆棘、不见日月的昏暗险要的日子,患难父子之间那一份默契灵犀的感情从来都极真挚,是不消过多用语言来描摹的! 经了父亲这由眼及心一通急问,隆基骤地一下牵回神志,伴着浩渺天风的撩拨而蓦然打了一个激灵。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神和失态,他忙错开目光,下意识抬手屈指点唇咳嗽了一声,以这样的举止缓解这尴尬:“没什么。”很快的收整心念后,他重又抬目,“那日太平邀儿臣赴宴,婉儿姐姐也在……婉儿姐姐对父王,真的很好。”心中那些慨叹就这样且斟酌、且忖度,徐徐然如此的言了出来。 李旦一定。 隆基清楚的感知到父亲扶在自己肩头的双手倏然一个力道落定,显然“婉儿”这两个字对李旦来说从来都带着不可更迭的魔力。不知道为什么,隆基只觉会心,这样的会心引他唇角下意识微勾。 才消停了一小会子的天风在这时又卷土重来,铮地一下拂过一树开落各半的春桃花。簌簌扬花次第涣散,粉白相映间好似堆叠起一阵旖旎的花雨。 李旦的心思也随着如此春红做了自由的张弛,自儿子这委婉非常的提点之中他倏然解过了事情的全部。其实早该知道的不是么?显然这一次群臣上疏、与中宗针锋相对的驳回那若干对他李旦、太平等人不利的举措,是婉儿帮了大忙……心知隆基话里有话,可隆基打定主意概不承认自己有参与所以又不能说,可如此看来隆基是不说又忍不住。 心里这样明镜儿般的了然后,旦不觉摇摇头,有些无奈的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 婉儿对他的好,他心里是明白的;而他与婉儿之间这样一段无声无言却素来默契的天缘,更是令他会心微笑。与此同时还有相当致命的一点李旦亦知道,那便是除非他复位登基,如若不然在这之前再怎样平淡稳妥的日子其实都是假象,等待他李旦、他整个相王府、还有婉儿还有一切与他相关之人的……只有一死的命运! 因为以上这如许的如许,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明白婉儿为何会留在李显身边成为后妃,这其中自然有一份身为女子在这浮萍乱世里生存、不能由己的顺势而为,但还有……这是反间计,婉儿有心监控李显、并与韦后结成一派,实质是在暗中帮助李旦并寻找契机! 时今的乾坤早已大变,地覆天翻间滋生出的又是怎样一番不能承受之重的涉水时局? 李旦、太平功高盖主,新登基的中宗李显自然安心不得,弟弟妹妹不可抹杀的功绩就如一根芒刺时不时撩拨着他的心头柔软处、眼底敏感处。风声鹤唳、肃杀遍地的结局其实从来都不曾改变过…… 一切看似有了定论,是的,对于整个李唐宗室来说确实已经有了结局,江山到底还是归了唐、河山到底还是姓了李,可其中本家之间、外姓各种势力之间新增的争斗却越来越紧密如麻! 李旦这边儿看似势力颇为深厚,但李显是皇上、是时今整个大唐江山的执掌者。中宗布下的眼线明暗各处皆机谨难控,李旦与太平这边儿亦迫切的需要一道眼线,婉儿先知先觉先见之明的做了这个不可或缺的人、也是最直接最有效的人。 记得那时,威严华美的帝宫历经了一番改天换地的洗礼,肃杀鬼戾的变故之后,他与她重又再度聚首一处。一切已然恍如隔世……那个时候,婉儿轻轻徐徐的对他说,“等一等,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多年我们都等过来了……旦,相信我,就快了。” 就快了,因为是她说的,所以他信。 他相信她,但他真的不愿再等了。这彻骨的相思啊!再多片刻都是折磨…… 耳畔天风呼啸,一脉若有若无的清寒倏然及心,带得人微微一嗦,浅薄的凛然满溯习习。李旦颔首侧目,隔开隆基,径自将目光向远方落过去,目染着这样一脉颇为浩瀚广袤的河山大地、如黛江山,似乎是福至心田,天人合一的微妙感观不期然落定而来。虚空间似乎被笼罩了一层看不见的大网,这天这地都跟着被笼入其中了!天地一线,周遭界限已然跟着不再明显。 浮魂一瞬、花开一时,转念似乎已然身心魂魄飞过莲花渡、一眼千万年。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笼人心-授意婉儿引梁王 本就是风波诡异、各势力崛起的混沌局面,又加之不久前那群臣谏言、与圣上所行决策针锋相对一事,很快令中宗李显瞧出了有一股力量在跟他做对,这力量蛰伏于无形之中、虚空之间,似乎随时可以触摸到、偏生却又如烟如云怎么都洞悉不得!且其渊深与厚重远远超乎了李显素来的掌控…… 李显一向信任自己的患难之妻韦筝。诡异多变的时局漫溯堆叠,急行应对之策可谓迫在眉睫! 他极快的与韦后做了一场缜密谋划,在巩固原已下行的方针同时,夫妻二人纵览全局、分析命脉,重又做出更精准的一通规划。 时今李唐当政、大唐的江山到底重又跟了李姓。有人春风得意便必定有人马前失意,李唐的复兴自然最直接的关乎到了曾与李唐鹤蚌相争、气韵咄咄的武氏一脉! 而时局从来多变,敌友的关系也一向没有一个既定的定盘。时今之势,对中宗与韦后最有力、最方便变为皇帝亲卫军的,恰恰正是曾经的权势劲敌武家! 中宗与韦后很快便敲定了这样一种决策,二人有心收拢时今权势失意的武家,拉拢武家一荣俱荣,抱成一团打击其他! 当年武皇在时,武氏子弟虽多有倚仗武皇之势而纨绔不才者,却其实也委实不乏精英干练、才华斐然者。 但是且看当今情势,武家亦不复昔时鼎盛济济。可圈可点、委有可用的,便只剩下时今武家最具代表性的一人:武三思!。 一幢又一幢宫阙被烛火点亮,犹如凌空排列的火龙、又如吐雾延展的长蛇,璀璨的阵仗一路绵延到远之又远方。 盛唐不夜,入夜的大明宫则多了一份盛世繁冶里的雄奇,还有那一份免不了的苍凉! 宫裙曳地、流云高绾,上官婉儿抬首对那自云层后钻出的半湾弦月淡淡扫了一眼,晚风习习扑面时便令她周身生了一缕薄寒的料峭。而心念却定一定,她侧目退了身畔跟着服侍的宫娥,独自行走于静默安详的一处宫道。 即便她时今身担着中宗宫妃的名头,即便她已因跨越两朝经久不衰而赢得了众人更为深浓持久的尊崇,但她本人自身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那个似乎总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镇定从容直面平顺亦或坎途的上官婉儿。 她的心是死的,又不尽然,因为这颗心的死亦或者是活,就只取决于那个人他在不在…… 飘转的思绪随着又一阵天风的扑面而重被拉回来,婉儿微一慌神,便不曾留意到脚下横倒着一段腐朽的枝丫,于是那绵软的绣鞋底子在踏上断枝时便起了一擱,她足底刺痛,整个人毫无防备的向着前方直抵抵的扑倒了去! 眼看着便要颇为狼狈的摔个生脆,但预料中的疼痛与狼狈并没有到来,婉儿只是凭白受了这一惊蛰,待她大口喘着粗气极快反应过来的时候,入目已是一席描绣金龙图腾的明黄颜色……甫发现自己是躺在了皇上的怀心里,被刚好路过的中宗及时的扶了住! 岁月如斯,婉儿时今纵已年过而立,却还从未与一个男子这样相距咫尺过,即便是跟李旦也大抵是神交多过其它。此刻被李显突兀一扶,她平静的心湖多少还是泛起了一丝波澜,念起这个男人本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而其实双方之间缘何有了这样的关系谁也都明白,便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没事吧?”显已将婉儿稳妥的扶正了身子,顺势将这急乱中的怀抱做了放怀。 一来一去的停顿,须臾时婉儿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然与那份安稳,平定呼吸后对着李显颔首俯身行了一个规整礼仪:“陛下万岁。”简单的一句。 她方才本就是得了李显的夜召,故才步出寝宫前去觐见的。在半路上既然已经遇到了彼此,那倒是也省却好些繁琐。只有一点婉儿一路都在揣摸,便是中宗忽然召见自己为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他们二人虽为帝妃,但之所以会走到一起也本就是一个“互利”尔尔!所以这样的好风好月里的夜半召见,自然不会是诸如谈情诸如说爱这样肤浅的事情。而时今眼下、当务之急,便是朝堂中一脉与皇上大唱反调的势力的突起,上官婉儿又素通得朝政事务,如此一通兜转分析,中宗选在静谧的夜晚急急然召见她,归根结底为的应当就是如此。 风起时,两旁一簇柳木林便跟着一唱一和的演奏出“沙沙”的鸣音,又加之宫道间一众内侍皆被屏退,便呼应着此夜此时如雪样的寂寞。 对于婉儿不冷不热的客套又疏离,李显一向都是识得,即便早年他遭到武皇贬斥、流徙出都而与上官婉儿交集并不多,却经了这阵子以来的磨合,他也早已习惯:“免礼。”颔首一句,也是温和,“你与朕之间,不消这样客气。”又补一句。 无论是中宗还是韦皇后,对上官婉儿都一向礼遇。若说他们是敬其才华,倒不如说是怀揣着别样一段用心,故而珍视婉儿而已,譬如此刻亦如是。 婉儿便应声正了身子,并不急于再多言语些什么,她抬首将清漠又潜藏着无限智慧的目光做了澄明的平视,定在当地聘婷而立,在安静的等待中宗会与她说些什么话、提起怎样一些需要她参详的事情。 或许这氛围有些使人逼仄到尴尬,却又诚不知是因何而逼仄。显面上有些莫名其妙的挂不住,于是解嘲样的侧了侧身子,抬手握拳,抵着唇畔咳了一声,即而接口、声息稳沉:“朕欲耀升卿为正二品昭容。”一句截定,不拖泥也未带水。 婉儿心口一定,倏然抬目!怎么好端端,皇上他便金口玉言要晋封自己为正二品昭容? 玲珑心颖动,她一时不解其意,但凭着下意识的那份机谨,婉儿自是推诿。 这样的推诿必定是在李显的意料之中,然而这一次他似乎是铁定了心肠执意如此、没得余地:“卿莫如此执着。”抬袖摆手,从中截断婉儿一通婉拒的词话,顺势看定她一颔首,“当初本就要封卿为昭容的,是卿推说为武皇服丧适才请辞,故而退一步封了婕妤方勉强接受。”他的言语字句皆是极快,不留给婉儿任何从中插话的余地,“时今距武皇大去都已过了这样久,这丧委实不需服了,恢复昭容也在情理,却又有甚好推辞不受的?”最后半句话那话锋往下一沉,只微微带出些许问询的势头,却并不是问句,显然这是中宗……或者说这是中宗与爱妻韦后早已打定、不容拂逆的决议。 昭容位……这可真是一份颇为丰厚的大礼啊! 但是此刻立在这里的两个人,谁也不是头脑单纯的少男少女。横跨高宗、武皇两朝,一路辗转磕碰走到时今的他们,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里里外外早已饱浸了政治的荼毒与世道人心的诡诈,自然明白绝对没有平白无故可以得来的诸多好处。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谁也深谙。况且即便抛开这一层不提,婉儿本身对荣耀与权势一干虚妄皆已看淡,无论是昭容甚至是皇后,对她都是毫无任何吸引力的。 心境只起了些微思量的波澜,晚风撩拨起耳畔一缕徐徐的碎发,婉儿勾了勾唇,借月华氤氲而下的一簇微光向李显看过去,淡漠的盈眸里沉淀着厚冗的深意:“婉儿时今既已身处陛下的后宫,便自然同陛下是站在一处的。”她淡然,侧目展颜,“所以,皇上找婉儿有什么事情,不妨开诚布公些的好,省却许多累心麻烦。”没有过多思量,她开门见山。 她这样直接,自然甚是好的!显暗自吁下一口气息,眼前这个女人总也给他一种好似天成却又无形的逼仄,莫名其妙的气场令他即便身为皇帝也已经压制不住,偏生又那样的触摸不透、甚至连含及都含及不得! “其实也没什么。”他亦展颜,将双手自然而然负在身后,姿态并着语息全然一副轻描淡写,于此又侧首重将目光落在婉儿眉目间、做了徐徐的定格,“只是希望卿,可同武三思多多走动。”一句话言的突兀,显唇角勾动,“毕竟……你们之间曾有交集。”又一补充。 原是为了这样一件事情……闻言入耳,婉儿心中沉淀下来,甫又觉的好笑又悲凉! 时今这大唐的风气难测又好测,天下重新传回李家的手中,李显登基、势力薄弱,而一班权臣又都气韵咄咄,扩充势力是他迫在眉睫的事情。而纵览全局,能与中宗站在一处紧抱成团的,便是武家,他要扶持武家的势力溶入自己的根脉! 之所以会在这样一个当口再度拉拢上官婉儿,这之中自然又有一番道理…… 婉儿明白,那得从当初神龙政.变时说起了!那时她曾将武三思困于闺房,为的是不让武三思调动武家兵力阻碍行事;自那之后,便多多少少有这样的言论传了开去,说婉儿与武三思有染。如此,李显是意欲借着婉儿与武三思的关系,要她代自己行拉拢之机变了! 熙熙利来攘攘利往,说到底不过就是这些!不过便是帮了中宗搭上武三思这根藤蔓,也未为不可……风起风落时,婉儿忽生一闪灵光,意欲借此机会将计就计做个结扑出去。 思绪只转动了须臾,婉儿对上李显这道热切里又隐有不确定的目光,容颜一展,定定的颔下首去。 唐宫的夜色,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深浓如墨……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固统治-李武两家结暗盟 如墨的颜色大滚滚的氤氲而来、向着远之又远方不断的缓缓波及,把巍峨伟岸的大明宫包裹的有如一座阴霾死城。然而由一座又一座殿宇间次第亮起的宫烛呼应着天上的星芒,却仿佛是暗色缎子上点缀的一颗颗盈动光波的夜明珠。 唐宫的夜色亘古如是,带着一种神秘的魅惑,又自这之中阻隔着一重遮掩的帏幕,帏幕背后总有无法参悟、无法洞悉的阴谋阳谋暗自坦缓的流动,一如魔鬼隐匿在虚空间不动声色的一湾诡笑…… 婉儿步入寝宫内里,即而回神错目、屏退了服侍左右的宫人。待那门轴“吱呀”一声掩好后,她再次定了定神,旋即挪步至几案前,抬手拈笔、沾了砚台里的墨,后俯身借着溶溶的烛光悄无声息的写一封密信。 这信是写给临淄王李隆基的…… 婉儿虽为李显的宫妃、被韦后素日来所倚重和信任,但其实她一直都是站在李旦这一边儿的,这一点从来就没有改变过。她会帮着李旦,无论什么时候都会。 只是李旦的态度实在莫测,即便已经始至如今,横跨了几代君王、历经了几多大小事情,婉儿也依旧无法把李旦完全掌握的通透!她不明白时今李旦对权势的态度有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从前高宗在时他对权势只是没有兴趣、故而表现的并不热衷;后武皇临朝,他为保命而不敢触碰权势、所以如是表现的并不热衷;时今风气到底不同了,大唐的天幕又换了几换,中宗李显继位,同样为了立身保命,李旦却是不得不摒弃他淡然的坚守、对这权这势争一争夺一夺了!但他的态度又与以往没有丝毫的不同…… 婉儿真的怕他即便明白自己此刻的处境、洞悉自己要么生要么死只能择其一的结局,却还依旧选择顺其自然、自然而然的度日!这样的情势之下选择顺其自然便无异于是选择了慢慢儿等死,即便李旦当真做了这个选择,她也绝对不会让他这样去做、不会容忍他顺应这样的选择! 所以她会帮他,她与李隆基暗中通信往来,这样的帮助几乎是瞒着李旦的,她怕他知道之后会因诸多考虑而不再接受她的帮助,即便他也应该心知肚明。而她隔过李旦直接与隆基往来的缘由还有一个,就是李旦时今为大唐政治前台上的首要人物之一,明明暗暗的素来都被盯的太紧,相对起来临淄王就要稍好一些,往来时也就自然安全一些。 一阵夜风细细微微的穿堂而过,吹起铺陈在几上的宣纸一角,便有“沙沙”的细微响声潜入耳膜。婉儿笔锋一顿,抬眸瞥了眼在半空里打了个结的烛花儿,转念又斟酌了一番,即而再度落笔成行…… 这一封密信的内容不是很多,却字字珠玑、绝无废话。 信中她告诉隆基,她会将韦后介绍给武三思认识,并在机变时制造机会让这二人时常走动。到时候她会在暗中发动人脉、就韦后与武三思一事好好儿的做做文章!这阵子你万要盯紧相关动向,是时希望你也动用你所能动用的人脉,与我相互配合。 上官婉儿不愧是个胭脂帐里的谋臣、内宫中的宰相!这是顺势使的好一手将计就计、釜底抽薪! 中宗和韦后到底对上官婉儿不大了解,他们以为自己得了婉儿的心、婉儿会顺他们的意,却不知道最可怕的危机其实就在他们身边最防之无从的地方!婉儿面儿上所显现出的那痕乖顺、以及行动中所看出的偏向,不过是她浸泡在唐宫这么些年来塑造出的假面具、与早已娴熟的不能再娴熟的真伪装! 就此事来说,婉儿答应了中宗的请求、顺势接受了昭容的位份,在中宗夫妇眼里,婉儿所做一切是真心的向着他们、帮护着他们,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这样所谓的帮助与护持之后,她铺陈了一道荆棘遍布的陷阱,什么都不用多做,就等着他们来跳……而韦后与武三思这两个至关重要的主要人物、以及中宗李显这条维系之用的线索,正是这个陷阱最精准的催化处!。 在次日中宗临朝时,婉儿亲自前去拜会了贵为皇后的韦筝。 兴许是李显在妻子那里早已有了交代,筝儿今个并没有准备与丈夫一起临朝,更像是刻意等待上官婉儿的到来一样。她姿态闲然、华服贵姿,在将行礼的婉儿告免之后,便顺势的对着满殿宫人挥了挥手将他们尽数退下去。 这样的阵仗让婉儿心里明白韦后该是有所猜度,这倒不奇怪,因为中宗找她牵武三思的线本就是与韦筝一并商榷好了的、甚至这样带着胭脂气的主意更像是韦筝的点子。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总也有着太多会意,不消徒费太多口舌,这般开门见山总有许多好处。 “皇后娘娘。”在韦后的示意下,婉儿落座在与她相对而面的一处绣墩,隔过微微一道晨曦的光波,敛目向她颔首,“婉儿得了陛下授意,愿意成为昭容……也愿意帮助陛下培养势力、渡过难关。”一顿后,她这样说。 她的神情是一贯的淡漠寡味、无喜无悲,这张冰山一样的脸上总带着太多逼仄的锋芒,即便是为皇为后在面对着这么副面孔时也免不得慑于气场、莫名便敛却许多自身的锋芒。 在聆着婉儿吐口开言时,韦筝那根心弦其实是紧绷着的!这场筹谋施行起来其实简单,但若是上官婉儿不情不愿又能有什么办法?婉儿这个人实在不好拿捏,你只能一步步慢慢儿的感化她、拉拢她,却不能急功近利的纯粹的利用她、哄骗她。因为她似是有着这个世界上一颗最透亮的内心,这颗水晶心越是掩埋在浮世的尘沙里便越是显得光鲜夺目、璀璨不可多得,她只属于她自己,对此你丝毫都没有办法! 所以当韦筝听到婉儿淡淡的口吻言出的是这一席话后,心弦自是一个松弛,心间提吊了许久的那块儿大石头“腾”地一声落了下来! 她粉饰浓妆的面目间很快浮起一道笑弧,此刻不愿掩饰她的欢喜,但皇后做派依旧拿捏的十足:“上官大人有这个心,本宫和皇上一早便是知道的!”并没有称呼婉儿一声“昭容”,仍是唤她“上官大人”。这样的称谓二人心照不宣,名义上的宫妃名目仅是一个对身份的烘抬,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上官婉儿又哪里当真与高宗有过帝妃之实呢! 其实若是可以,韦后倒真还希望这位昭容可以与中宗之间有些实质,这样一来说不定就可以更好的让婉儿伏贴于他们的掌控、再也不起二心。但这是不可能的,有些人的心性注定谁也无力去左右。 “皇后对婉儿的诸般照顾,婉儿亦是识得的。”闻了韦筝那句话,婉儿勾唇薄笑、这样不温不火的给了她一句回复。 熏香的气息顺着风儿的吹拂被一层层递近着送进来,飘入鼻息时幽幽的、袅袅的,是沁人心脾的薄荷味道,似乎还参杂了玫瑰与茉莉。气氛也随着这样一来二去的启口言话儿,多少缓解了最初时有意无意的尴尬。 韦后颔首,亲自拈了珐琅小壶斟了一盏茶、推到婉儿近前:“昭容心思玲珑、冰雪聪慧,一点就透!”这一次她唤了她一声“昭容”,刻意将距离贴近之意不消多说。 一来二去,这一通话二人都说的十分委婉,谁也没有直白的提及起关乎武三思这个人的任何事情,甚至连涉猎的字句都没有。 婉儿垂眸瞧了眼韦后递来的清茶,却没有动。她不是一个狂傲的人,那心气虽高却更懂得行事缜密、不越边界,她还没有自负到这个地步,不会不识好歹的受了皇后的敬茶。 “皇后娘娘。”绯唇浅动,婉儿胎眸时眼底有了深意的味道徐徐沉淀。她把身子向韦筝处前探了探,语息平常而顺势,“婉儿有一宫外旧友,近来闻他寻了上好的茶种在府中私藏着。不知娘娘可否有兴趣,与婉儿一并往他府中小坐,品饮那醇香好茶?”完全就是闲话家常的神色和语调,没有半点儿阴谋酝计的模样。 四目相对,韦筝自婉儿沉淀的眸波中嗅出了欲盖弥彰的味道,静心将这一席话听完,她心口一动……登然明白了婉儿这字句间指向的那所谓旧友,便是武三思! 和风在骤又静下的内室里流转飘曳,撩拨起静好的一室浮光。不多时的相视会心,韦后勾唇微微,也并不说话,沉沉的颔了颔首…… 就这样,之后的事情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中宗与韦后想搭上武家这根线,自己出头又不方便。此刻有了婉儿这个适合的中间人适度斡旋,皇上欲要扶持势力稳固统治、武三思亦欲要攀附皇权光耀自身,于是这两方可谓是一拍即合、很快便走到了一处去! 李武两家的关系之融洽、相处之和睦,被旁人看在眼里总觉是艳羡的!韦后隔三差五便与婉儿相伴出宫,一并登临武府寻武三思小坐。他们或品茶、或吟诗,笑谈浮生、好不恣意;又过不久后,中宗李显也加入了他们的队列,他常与武三思下棋赏景、对诗谈曲儿,眼见着两家本就互利互助的关系,就在这镇日镇日的频繁走动之中愈发变得浓厚易近、牢不可破……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局中局-棋盘落子稳妥行 明明暗暗里或推动、或天然铸就成形的这一切,都在上官婉儿与李隆基一早便氤氲于心的掌控之中,有条不紊的次第运行…… 那是自中宗、韦后牵上武三思这条线后一个多月后的样子了,朗然的春日已经过度为娇炎如火的闷夏,大明宫里各色的牡丹花丛大抵都结出了沉甸甸的花苞,只待那最终的花期翩然而至后,将这整整孕育了一年的璀璨极尽奢靡的绽放。 便是连长安长街小巷、坊里坊间也都渐渐复苏了牡丹的影子,并着繁盛热烈的斗妍百花儿一齐在盛夏骄傲的艳阳下闹了个蜂喧蝶嚣! 那铺陈出的一道心计最终的一个火候,也随着季节的兜转与气候的升温,被堆叠至稳妥恰当的一处点位…… 临淄王李隆基那边儿自是很给力,与上官婉儿暗地里缜密配合、行事方寸拿捏有度。朝堂间又迎来了一场突兀不及防的群臣上疏,那些个看似耿介、苦口婆心的大臣们字字句句都把矛头指向了身为皇后的韦筝,搬出“妇德”搬出“孝道”云云,口口声声只道他们的皇后常往外戚武三思府上往来频繁显然是不合适的,请皇上忙于国事之余也当注意整顿后宫,风气不可乱、朝纲更不可颠,该行事决断时便一定不可心软纵容! 这一场横生出的暴风雨来势迅猛,不仅云集了曾经联名反对皇上施行政策的肱骨、又融汇了这些日子以来辛苦充实的新生势力。皇上自己这边儿坚决的拥护者不是没有,但与这派不知何时就站到了一起去的势力相较起来,真个是可谓以卵击石不堪一击! 朝堂之上皇上与临朝的皇后被逼的节节退败,并非因为他们心觉理亏,而是因为有一些话、一些事到底是不能够说明挑破的! 譬如韦后与武三思往来频繁,那也是得了中宗的授意,为的自然不是那些看不着影子的所谓私情、所谓**,出此下策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对儿其心磐石可鉴的夫妻为的不过是经营好自己的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啊! 只是,难道这样摆在那里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道理,这帮大唱反调的朝臣文武没就个懂得么?到底是心里懂得却仍不赞同,还是刻意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与皇上铁心做对,这之中就很有些值得玩味的揣摩了! 最终还是中宗李显在这场朝堂的明面儿较量中败下了阵来,铁青着一张脸拉起妻子韦筝,十分生气的甩手回去! 这一帝一后纵有心机、精忍道,但到底有一个默契的共性,他们都是性情人,总也容易由着那一通心火的蹿动就较了真去。事后待那一时之气平息下去,被冲昏的头脑也会很快就重回清明、理性亦会很快便再度找回来。 但这一次,就在李显与韦筝负气冲冲的往后宫内殿里走,却在半路遇到了状似无心的上官婉儿。 婉儿着了淡蓝绣蝶的儒裙、发挽松髻,正一路游园观景好不恣意。她的内里心性何其颖睿,又加之这次本就与隆基那边儿默契在先,她其实是故意来这条自前朝回后宫的必经之路上等待中宗的。中宗与韦皇后都是什么样的性子,这些日子以来上官婉儿早便不动声色的摸了个透彻;该在什么时候添一把火,她心里自然明白的很。 远远便瞧见了帝后二人一路行过来,她状似无心的行下一个规整的礼:“这是怎么了?”抬首时眸波一潋,“陛下跟娘娘何以……脸色这么不好看?”蹙眉柔声问。 中宗的气还没有完全消去,倒是韦后已将那不悦收敛了许多。见婉儿可巧给撞了见,她心中起了一抹极快的忖度,忽而觉的婉儿既是跟他们一起的,那一些事情让她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妥:“也没什么,只是在朝堂上与一些大臣有了些许不快。”也就没怎么避讳,顺势言了一句。 见妻子先开口提了方才那茬,中宗心中那话匣子也就跟着打了开。他此刻心里正满满的都是愠怒和憋闷,正好需要一个人来作为倾诉对向、是以排遣这心绪。于是便抬手退了侍立身旁的众人,把朝堂之上群臣如何进言、如何要他整顿后宫风气与他大唱反调云云的,对婉儿说了个详尽。 果然就是这一茬子事情! 婉儿心照不宣,一向清漠的面孔此刻浮了一缕盈盈的波光。她口唇微微张弛,安静的做了一个最好的倾听者,一任中宗对着她把心中那怀委屈、那些闷郁尽数说道了干净!待李显一语言罢,长长吁出一口气息、双手负后摇了摇首时,婉儿才徐徐然温言细语一通抚慰。 这样一些安慰的言词虽缓解了帝后的闷郁,却还是觉的有些意犹未尽、不得释然。天风过树,枝丫烈烈、叶影簌簌间,这天这地忽而显得何其寥廓,一如这莫衷一是的心境。 “陛下、皇后娘娘。”须臾的沉默,婉儿倏然对着李显、韦筝分别一颔首,即而檀唇又开、唇齿轻动,那双漠漠的眸子里也有了坚韧的沉淀,“时今朝局虽看似归心,其实并不稳妥。婉儿倒是觉的,在对朝臣整饬、势力匡扶这方面来说,不如学学当初的武皇!”尾音一定。 最后那句效仿武皇的话甫一出口,顿然便引来了韦后一道灼灼的视线:“昭容,你的意思是?”她近前一步,声色压低。 这时李显也被引着回了神志,目光飘转在婉儿身上做了定格。 熠熠阳光筛下大地,淡色的镀金将婉儿半张面孔笼罩进明灭的暗色中,倏然显得有些神秘、还有那么些莫测:“为君便该有为君的威严。若是武皇,对于这类心怀不轨的上疏者们,决计是严惩不贷!”她颔首一定、牙关倏然微微一咬,整个人都变得锋芒如剑、狠戾难遏,“皇后与武三思是为陛下经营江山,这帮朝臣心里怎会当真没数?”这时婉儿转了目光落在李显身上,对上那若有所思的一双眼睛,婉儿继续,“可他们还是公然为陛下、为皇后制造出如许的麻烦,分明就是有意破环陛下的势力、动摇陛下的江山!”最后一句声色落的尤其着重,虽没有带着公然的愠恼之色,但这一副神色、这一席话说的是任谁都能看出婉儿是着了怒。 这倒令生就了一颗玲珑心的韦筝委实有点儿诧异了! 上官婉儿这个人素来淡漠从容、内心里头缜密做事,又何曾瞧见过她一如眼下这般大有些剑拔弩张、锋芒无遮之相的?不过转念起武三思这根线是婉儿搭建起来的,韦筝便又有点儿觉的能解过婉儿的心意了,婉儿这样生气便又显得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朝臣就武三思一事大做文章让皇上整顿后宫,这之中自然也包含了身为昭容的上官婉儿。 呵,可见素日里那些漠然如冰说到了底,不还是没有直白的牵扯进她个人的利益么?这不,一到眼下这样火药味儿十足、分明针锋相对的关口,她上官婉儿不还是做不到依旧故我的不食人间烟火、不怒也不恼么!她在心里这样暗暗的想。 这么一个关头听得这样一席话,还是素有谋略的上官婉儿口里说出的这些话。无疑令中宗李显心头添了一把火! 李显不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即便在他若许年的流徙生涯里,面对着房州窘地时他也曾有过就此结束性命的软弱。但他骨子里那份烈性从来没有消散过。时今他已重回帝都,又登基为帝、掌控大唐的江山,却还得面临这样一派乱乱纷纷的局面,他这个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真可谓是过于的窝囊了些! “任何与朕大唱反调、有心阻我大唐百年基业的人,朕都定要严惩!”眉峰一沉,浮起的坚韧与隐隐的狠戾同他沉淀的语气、肃穆的面孔一样的不见动摇。 一如上官婉儿鲜少见到有情绪直接流露在面儿的时候一样,机谨的中宗李显也委实少见这么副疾言厉色怒意挂脸的时刻。可见的,这一次他是真的下了决心、欲要动得一番干戈了! 隔过溶溶的阳光斑斓,婉儿心念微定,状似无心的又扫一眼一旁的韦后。 对于丈夫下定决心收整朝堂,韦后不会有异议,且她还会支持。果然,韦筝正转目看向决策氤心的丈夫,那张姣好的面孔染了与李显如出一辙的坚韧与决断。这是不会出乎意料的,因为韦皇后自身怀有的那一份烈性,迸发起来甚至连中宗李显都敌不过! 把这一切悉数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记取在心里,婉儿暗暗松弛了紧绷的一根心弦。她与隆基费力铺陈下的这一盘群臣借武三思与韦后说事、大肆进言的棋,走至时今算是胜了! 兜兜转转,说白了就是要让中宗失去民心。既然有没有婉儿,武三思这根线都迟早会搭上,那还不如由她来卖这个好、再顺势行个计呢!她顺应着中宗与韦后的心,表面看起来煞是殷勤的为其二人办事牵线,其实恰恰是为了一点点瓦解他们日益巩固的势力、动摇他们本就不甚稳妥的那份民心! 就在方才中宗与韦后都正值气头上的时候,婉儿恰好出现,进言的那一番话稳妥有度、锋利与婉转相辅相成言的并不违和,轻易便勾出了李显和韦后竭力压制而去的那一簇心头火,要李显大肆惩罚上疏者,不做解释、不留余地! 大唐的帏幕徐徐然拉起,婉儿恍惚,这一双内涵渊深的清亮眸子忽就有些望不穿这头顶一片天幕的恍惚错觉了。但有一点她是十分清晰的烙刻心里的,便是日后更为浓稠的阴谋算计,此刻不过正值了复苏的势头次第睁开沉酣的睡眼、徐徐然坦缓苏醒……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舍与得-李武两家结姻亲 那一簇接一簇亮起的宫烛点亮了视野、却点不亮人心那片天幕间驱之无从的阴霾。入夜后的大明宫已然是整个大唐权势与荣华至为璀璨如锦的地方,但也最是清冷孤寂、阴霾成阵的地方。 中宗极怕夜晚的来临,特别是这阵子被事物劳神劳心便更是害怕。 白昼的阳光带着溶溶的暖意,可以将眉间心上那点儿不快尽数压制住;而入夜后的月华是那样清冷,白日里看似遁形无迹的心事、忧愁、燥乱……这个时候便犹如蛰伏在四面八方的幽怨鬼灵一样倏然便扑面而来! 权势如荼毒,阴谋算计总是如影随形,幽幽宿命有如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将被笼入罗网的人那软软的脖颈不动声色的紧紧钳制,一点点加重力道,让他无法呼吸、让他几近窒息! 一并步入殿中的韦筝感应着丈夫的心境,她能解过李显此刻内心的燥乱,因为白日群臣上谏那事儿她是主要的当事人之一。足步轻挪,她在李显身边坐下来,抬手将殿内服侍的宫人们尽数退了去:“陛下。”转目颔首,这样唤他一声。 显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那托着滚烫额头的手指加紧了力道,似乎直接都已经掐进了皮肉里。 “陛下!”筝儿瞧着丈夫这么个样子有些心疼,蹙眉又唤他一声,声音略高,便抬手硬生生的按下了他的手指、即而十分温柔的为他按摩起灼灼的太阳穴,“才多大一点事情,便给急成了这么副样子?”朱唇一糯,她眸波流转、依稀嗔怪,“瞧着,头都这么烫了,你不觉难受!”刻意做了淡写轻描的姿态。 在妻子精细又温柔的抚按之下,李显心头那因急因恼而聚起的一团火焰有了浇灭的势头,同时又觉心底下暖溶溶的:“筝儿。”他侧目应下她的唤,喉咙有些发哑,一把握住妻子的一只手、把它贴到了胸口上,“我……” “哎。” 他还想说什么,被韦筝抬起另一只手点在唇前堵住。那对妻子所滋生出的万千动容、许多感触便只好悉数咽了口气,显抿抿嘴唇,那握着韦筝右手的掌心更紧了紧:“好,朕什么也不多说了。”旋即笑起来,顺势将妻子往怀抱里搂住,“筝儿,有你在身边,真的是一种极完满、极幸福的事情了。”声息沉淀。 耳闻丈夫这脉脉一汪温柔情话,韦筝心中有如冰湖化开。不过这个女人素来都比他的男人果敢决绝,心知这个时候不是沉醉在小儿女间温情绵绵、如胶似漆里的时候:“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却说这些腻不腻人的!”她把头往显怀心里又靠一靠,红唇勾笑,“好了,臣妾是有件极重要的事情,要与陛下商榷呢!”一顿后敛住声息,变得正色起来。 李显一听这话,那搂抱着妻子的臂弯就松了一松,抬手扶着肩膀让韦筝与自己面对面:“你又有了什么好主意?”他自然知道韦筝说的是什么事情,当前眼下首当其冲的便是思量稳固根基之法,除此之外又还能有什么大事情! 筝儿缓了口气,换做是她抬手主动握住丈夫的手腕:“你且别急,听我慢慢说。”身子侧侧的与他倚靠在一起,筝儿颔首沉目、秀丽面孔被烛火映出几许殷殷暖色,“我们与武三思只这样时常走动,到底是不方便的。” “怎么不是呢!”显落声一叹,这句话再度勾动了他对白日群臣进谏、以此说事儿时的那份心境,跟着长长吁出一口气。 “所以我们不能只这样毫无实质、还容易招至话柄的继续下去了!”韦筝双目一凛,不知是被跳动的烛波作弄的、还是心境使然,她眼底浮了熠熠,声息稳沉,“我们应该更进一步巩固与武家的联盟关系,让武三思看出实质,并由这样一种实质的关系把两家之间距离拉近、绑定一起……既省去了我们素日里往来时的许多不变,也不失为一个最稳妥的相处方式。”这通筹谋显然不会是韦后一时起意,她该是早已经酝酿在心的,此刻说起来很是顺势、主意自成。 在韦筝镇定有序的声息字句里,显一颗浮躁的心渐渐有了沉静:“我们,该怎样做?”他从不怀疑自己妻子的这份能力,也素来倚仗妻子的这份能力,登基之后大事小情亦有参考。 韦筝把下颚徐徐的扬了扬,这一瞬面沉若水、声息愈发透着一股沉仄与笃定:“效仿当初神皇除去薛绍、让太平重嫁武家之法。”银牙贝齿一个交错,新计又生。 显眉峰一聚,转目倏然看定妻子的眉目:“你是说让女儿嫁入武家,巩固我们的势力?”且言且也揣磨,顿然又觉这不失为一个极有效的主意,“想来在你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是哪一位公主?”他侧一侧首。 “武三思是谁,嫁入他家的媳妇自然是得出身高贵、不能马虎,方能见得臣妾与陛下的诚意。”说话时韦筝敛眸,中途有少许停顿,“而这位公主也必须与我们极是贴心,方能助我们成事、日后不起二心。”展颜补充。 顺着妻子这一席话一层层递近,李显有了个囫囵大抵的思量。首先要出身高贵、让武三思察觉出皇上与皇后与他结盟之诚,那便必然得是皇后所出的嫡出公主了;又说要与他们素来贴心、即便嫁人也依旧心系父母不起二心的,诸公主里论道起来自然是他与韦筝在房州所生、小字“裹儿”的爱女,安乐公主了! 安乐公主不同于她上边儿那几个姐姐,她出生在父母最为潦倒狼狈的那段时期,一直成长到父亲李显重被武皇迎回、又渡过了一段担惊受怕谨小慎微的日子,直到李显登基为皇之后,才可谓是真正享受到了一位公主该有着的体面和殊荣!她的童年其实何其阴暗,到处充斥着鬼魅的阴霾与境况的冷寒。因着这样一层关系,李显登基之后便对这个女儿极是疼爱,他与韦后总在心里觉的亏欠这个女儿许多,时今重又得了江山掌了大局,自然要把女儿那些年来所没有得到的幸福、所身受的苦楚加倍补偿回来! 因父皇母后对她最是疼爱,故而安乐平素也与父母感情甚笃、颇为亲昵。 念及此,中宗恼不得又聚拢了舒展的眉峰。纵然安乐公主是最合适嫁入武家、成为武家媳妇是以巩固势力的人,但安乐已经出嫁、有了自己的驸马啊!就算抛开安乐不提,再看她上边儿几个同为嫡出的姐姐也是都已嫁人……这样想着,他对韦筝所提出的合适人选又泛起了些许糊涂。 “啧!”丈夫的迟疑不语让韦筝瞧出了端详,她心思玲珑,只恨为什么李显不能如她一样一点就通,“陛下,当年太平公主不是也已经嫁给了薛绍,却又是如何重又改嫁了武攸暨的!”语尽落声,不是问句。 李显甫震!胸腔里那颗心骤然起了一个跃动。 其实这若许的且言且思,他已隐隐明白了妻子那话是什么意思。可他又不敢直白明确的去领会那个意思。 安乐公主是他的爱女,他不希望自己捧在掌心里的这个女儿成为一件政局上不可或缺的博弈品!这个孩子不同于其他孩子,自小到大她所受的身心苦楚已经够多的了,难道时今还要就婚姻一事、驸马一事上再给她的胸口插上一刀,让她受制于不可逃的所谓宿命的局限么? 夜风穿堂、烛影跳动,娑婆了一室静好的景致。显的目光有些空茫,顺着一尾在夜风中自由张弛的帘幕的飘曳,他神绪松弛。 “陛下!”韦筝猝地正了身子启口唤他,“显……”一顿后垂了软眸,称谓换作了这个亲昵的字眼。再抬眸时,李显见她眼波深处有稀薄的晶耀烁动。 这如粼的亮色,灼的他心里一痛…… 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任何不忍与怜悯都只会成为前进路上一道铮铮嶙峋的绊脚石,除了束缚足步叫人瞻前顾后、止步不前之外,再也没了半点儿其余实质的用处! 每个人都不是独立的,而宿命与所背负的那一道看不见的责任,从来都是与生俱来、更无关公平与不公平! 为君为皇者,若做不得当机立断、学不会硬下心肠,更是莫测变数、危机四伏的政.局风云中从来的大忌!从来如是!。 安乐公主驸马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入狱处死,在不久后,中宗李显与韦后亲自登门拜访了武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武三思,亲自促成小儿女间一段婚事,将爱女安乐公主嫁给了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 这是何其作弄的一段联姻、一场缘份的缔结!之中决计没有所谓感情可言,为的只是最纯粹的权利互补、根基结盟。 就在中宗与韦后这样一番亲力亲为、缜密在心的筹谋之下,一任朝堂之上各势力竞相开放、纷杂混乱,李武两家的关系仍在一步步至为深刻的缔结行走。经此儿女联姻一事,中宗、韦后、与武三思之间一道无形互助的盟约,可谓显得尤其深刻如斯、动辄不移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浮生闲-安乐动心择男宠 满宫满园的牡丹花如同一道破裂的冰河,一夜之间便繁盛如野的开放,把恢恢的唐国盛世装点成花香旖旎的幻梦世界。 公主府临池小景的湖心亭里,安乐公主闲闲然倚着栏杆,眯起一双勾了朱砂又描细金粉的顾盼眸子,姿态慵懒又贵仪。 她是当今大唐盛世里最美最娇艳的一朵牡丹了,人比花娇,便是正值花期的牡丹又端得能比得过她半点儿娇艳?她真的很美,她有着凝脂一般润滑、绸缎一般舒展的肌肤,有着泼墨般的及腰长发,有着姣好的面盘与曼妙的身段。 鼎盛繁华的大唐向来是一个惹人向往、盛产美人儿的时代,而安乐公主李裹儿甚至是这整个风云际会的大唐一代代涌现出的美人儿里,最美、最居于首位的美人儿!同时,这位金姿玉质、“光艳动天下”的公主也得着父皇与母后最深厚的宠爱,她跋扈任性从来不掩饰其自身一派风焰无匹的光芒,这又造就了她恰如一枝带着荆棘密刺的玫瑰花,没有人可以轻而易举便走近她、更不能亵渎她…… 一朵游云飘曳曳的遮迷了温温的暖阳,有乌沉的影子由天幕间投下来,带的周遭视野起了一暗。 安乐心头积聚不散的游云也顺应了这天光的一暗,愈发的弥深难散了!是的,此刻她心里正烦躁着,不为别的,正因驸马被杀、夫妇隔绝阴阳……而这一夜之间整个家庭的分崩离析,恰恰是对她素来疼宠的父皇亲自下了旨义。这一切,只为让她嫁入武家! 即便安乐外表何其浮躁骄奢、即便她骨子里那份傲气与对权势的渴求像极了她的母亲韦筝,但她毕竟也是一个女人,是女人便对于姻缘聚散、夫妻分合这类事天生有着一种敏感的刺激。一夜之间一场姻缘散,她到底做不到极快便释然,她远不如自己想像中的那样坚强呵! 公主的身份委实高贵,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能白白占据着怎样的高贵,有收获就一定要有付出,身为公主在享受臣民的礼遇、生活的奢靡的同时,也得做好时刻去履行自己肩头所背负的那些责任、那种与生俱来的神契一般义务的准备! 今时政.坛之上铺陈开的这盘大棋,需要安乐公主这颗棋子,极需要,尤为重要!而带着一种宿命感去履行棋子的义务,安乐是感到自豪的,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觉的自己更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但她还是大受刺激、心里憋屈……其实只要她不愿意做的事,便没有人能够逼她去做;这一次下嫁武崇训她是心甘情愿的。倒不是迫于皇命如山,而是她知道这场联姻为的是巩固自家的江山,所以她不得不如此! 唐朝的女人兴许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某种风气的影响,毕竟女皇武则天曾动摇过大唐的朝纲。故而,距离政治权利贴近的贵族女子们,素来有着长远的目光。她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情、该下定什么样的决心。 人生路何其漫漫又何其短暂,中途有太多风景引你流连、将你牵绊,但有些人就是可以狠心斩断这些渐欲迷人眼的牵绊,执着的认定一个内心的目标,并近乎残酷的向着那个目标一路冲抵着过去…… “公主。”婢女颔首轻轻的唤了一句,待凭栏赏景的安乐回眸问询时,方启口道,“驸马爷说,想邀公主一并游园。”如数传达。 安乐闻言后没做表态,重转目恢复了方才那个赏景远眺的姿态。显然的,她这是以无声做了回绝。 那婢女跟在这位公主身边久了,对主子的脾气秉性早已摸透,倒也自是识趣,徐徐做了一礼之后便放轻了脚步退下去。 安乐的内心不曾拂过一丝波澜。她就是这样,不喜欢做的事、不喜欢见的人,丝毫都不会去做所谓的顾虑! 她嫁进武家也有一月了,但除去大婚当夜因不愿留下遗憾而鸳鸯帐暖的一夜绸缪后,新婚次日开始她就刻意冷淡驸马。但也不完全是,只能说她对武崇训的态度不冷不热、二人之间那关系不远不近,看似没有牵扯、却又互相联系。这是她刻意为之,因她不曾忘记自己嫁给他的初衷是什么。 最开始的那几天,武崇训还以为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是对他认生,他便总在尽力做一些可以让他两人渐渐熟络起来、把这感情递近一步的事情;但渐渐的他就发现,这位公主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认生,她只是不愿意同他熟络罢了!所以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是那一副淡淡的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同样因为这一种与皇族之间利益的互利,直到如今他仍旧没有放弃他的坚持。 她给不给面子是一回事,横竖他这个驸马是尽到了该尽的责任。他尽力了,也就数落不到他什么错处,难道不是么? 呵…… 还真是彼此彼此,谁对谁都是敷衍! 又这么坐着赏了一会子景,安乐只觉这身子久坐微乏。才抬手召了个婢子扶着她起来,那眸光起落间倏然一下落到了一队年轻侍卫的身上去。 她灵眸一动,念起自己韶华大盛、人比花娇却要对着无趣的武府过日子……就这样,一抹不大好的念头悄然在她纤心上跃动! 她对侍女嘱咐了几句,旋即便出了湖心的小亭子一路往厢房那边儿走。 方才那个得了命的侍女转身跑开,赶在安乐公主回到厢房之前,她已将那一队侍卫召集起来、抄近路先公主一步回了去。 隔过溶溶的阳光,安乐狭长的凤眸浮拢着熠熠的华波。她摆手让婢女退开几步,旋即便有如一位检阅列队的将军一般一一走过那些侍卫的身边,泠泠目光在这一队健朗侍卫间梭巡,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个身姿挺拔、面貌俊朗的侍卫身上。 那侍卫原本是平视前方的,待公主检阅到他身边时便下意识的颔首垂目。却见公主鹅黄坠珍珠的绣花鞋就这样停在他脚边,静等了久久都不见她足颏再动。 他不敢呼吸、也不敢抬头,就这么安静的凝神站定,嗅着自安乐公主袖口间飘出的淡淡桃花儿香,整个人都似乎要醉倒了的样子! “你有个表妹,也在公主府里做事?”不知道过了多久,安乐抬手搭上了这侍卫的肩膀,展颜扬脖,忽然这样问道。 那侍卫便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意识到公主此刻在跟自己说话之后,他忙不迭抬目接口:“回公主,是。”在目光触及到她这一张艳丽的娇面时,又很快的下意识低下去。 这模样登时就逗得安乐“噗哧”一笑!这侍卫她依稀是见过的,因为他生就了一副顶好的皮相,这样俊美的相貌自然掩藏不住,总使人一眼过去便能发现他的璀璨,他总会是最醒目的一个。所以安乐在方才甫又瞧见他的时候,依稀记起不日前自己也曾瞧见过他;那时她身边有一灵巧的宫人不及她问,便先告诉了她这个人是自己的表哥。 安乐是何其心思玲珑的人呢,自然能瞧得出这侍卫跟那侍女该不止是表哥表妹之间这一层简单的关系。他们应该是一对儿恋人,因为就在他们的腰间,她此刻发现是挂着同样形态的玉佩,她猜那是定情信物…… 有情人么?真好!此刻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拆散有情人了……一想到他们之间因失去彼此而心痛的那一副扭曲模样,她忽然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当权者一怒,总得有些无辜的人牺牲些什么的。这是一种悲哀,一直都如是…… 安乐一双玉腕顺着他一侧的臂弯款款缠绕,旋即翩跹着舞动到了他的脖颈:“你叫什么名字?”扬了若兮的眸子,她的声音如同雾霭。 他本能的想躲,但被一抹即时涌起的理性给及时控制住!到底没有躲:“回公主,穆翡。”声息有点儿不稳了,一半是慑于公主的压力,一半是被她身上这阵桃花香刺激的。 “哦。”安乐缓缓点头,表示她已经记在了心里。片刻后倏一抬眸,“那么穆翡,不知你骑射之术如何呢?”声息软软儿的,尽是些闲扯家常一般摸不着意图的话。 莫名其妙的被公主绊住、又莫名其妙的被公主问及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穆翡不能洞悉这位美艳公主的心事,只得顺着她的问题逐一回复她:“箭术略通一些。”他的准头很好,这话言的谦虚。 “这样啊。”安乐点点头,纤长睫毛在阳光下无风自动、宛如蝴蝶,“那不知你可愿,教授本公主箭术?”她不动声色的又把身子移了一移,恢复了二人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 穆翡有着让她悦眼的面貌,给她一种莫名的安然感。虽交集还不多,但她已经对这个人起了兴趣,心觉他会是一个不错的男宠,她态度玩味。 “自然……会尽心尽力!”穆翡到现在其实都处在头脑懵懵的状况里揣摩不清明,听了公主让他教授箭术,忙就这样应了下。 安乐点点头,善睐盈眸顺着他面庞又流转了一圈:“那好。”再与他近了一近,抬手抚上他开阔的胸膛,刻意把声音放徐,“明儿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我们不见不散。”媚音如流,在耳畔起的荡漾。 直到安乐公主那娆娆的倩影消弭在远处花红柳绿间,侍卫穆翡才慢慢苏醒了僵持的神绪。忽然觉的方才那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切的梦,这个梦让他无措又莫名! 但身畔、但前襟里似乎还流转着公主那阵桃花味道的体香,这真实的香气偏生清晰的提醒着方才一切的真实性……何其作弄,真个是何其无端的打紧!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公主魅-爱郎亲手弑情人 公主殿下的命令,素来是没有人胆敢拂逆的。侍卫穆翡亦如是。 第二天很快来临,按着与公主约定好的那个时辰,穆翡早早儿便候在了说定的地点。他的内心其实不断的在打着鼓,他是那样忐忑,因为他的学生乃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天知道这位天之娇女怎么突然就有了学习射箭的好心情呢?且还是由他这个并不起眼的侍卫来教! 教授公主的任务自然不能马虎,且还得时刻提心吊胆做足了察言观色、机谨敏锐之态,若有半点儿惹得公主不称了心愿,那后果委实是不堪设想的! 不过穆翡这个人到底太本份了些,这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原来他心下脑中不断流转着的这一重重思量、反反复复的忖度,其实都诚然是没有必要的…… 又候了不久,盛装光鲜的安乐公主亦守时的来到约定地点。她一身百褶红鸾裙灿烂的好比初生朝阳,身后金丝线绣绘着黄鹂鸟、打下的小华盖徐徐曳地,行步起来真个恰如一朵次第绽放的艳红牡丹花!又加之她天成的娇媚容颜、妩然的曼妙身段儿,这位大唐公主即便是将身没入朗春初夏热闹的万花丛里,也必定会是繁花簇锦间最无与伦比的那一朵! 穆翡不知不觉竟有些看痴了神,但他没有忘记自己侍卫的本份,心荡神驰之余忙不迭竭力又把思绪往回收。待安乐一步步向他走近、二人间相隔的距离恰到好处时,他又颔首对着公主行了个觐见礼。 公主说要学习箭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提起今儿这一件正事,便只得等待公主先开口说道起来。 安乐并没有刻意消磨他的忍耐心,那眸光只在他身上迂回着扫了一眼之后,便启了朱唇娇滴滴一唤:“随我来吧!”边说话,已自顾自步向一旁被茉莉枝子掩映、交叠的一处阡陌。 不是在这里教授箭术么?穆翡不解其意,但眼见着公主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他也没有过多时间预留思考太多,忙也前后脚急急然的跟了上去。 这一路安乐没带其余宫人,是由她自己亲自带着穆翡穿花拂草不知要行往哪里。 茉莉花芬芳的气息转悠悠闯入鼻息,风起时满树的玉色小花便会被带起簌簌一阵花雨,那飘转在空中的芳香气息也跟着愈发浓郁,穆翡只觉的自己都要醉了! 这场行路的游戏并没有持续多久,又须臾后,绕过一棵枝干葱郁的垂柳树,安乐终于定了足下细碎的莲步。 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穆翡也忙停住。 哦,果然是在这里了……穆翡这么想着,因为他已经看到左右两侧林立起的草堆的箭靶,还有婢女侍立一旁恭谦候着,俨然学习箭术的规整派头。 不过有一处令穆翡怎么都不明白,就是为何正前方被竖了一道毁了《锦绣河山》图的屏风呢?这倒是新鲜的很,还不曾知道谁家射箭要大费周章搬个屏风出来的! “哝。”就在穆翡那绷紧的神绪做了个少许松弛、且暗自忖度时,安乐小口一糯,软眸已往他身上点了一点,“这里柳木成荫、视野开阔,既遮阳挡热又方便舒展手脚,是个不错的学习之地吧!”字句间含笑,她像只欢快的火红鹦鹉,但只字未题有关屏风的事。 穆翡不敢多想,忙颔首顺着公主的话应了应。 这时有灵巧的婢女自箭篓里取了白羽箭递过去。穆翡接过来,将那箭矢架在自备的良弓上。须臾协调后,他侧身瞄准了一处靶子,勾动箭弦、瞄准草靶正中的红心。“嗖”地一声,这利落干脆的响声破了紧密的空气,射.出的白羽箭犹如乱空舞动的一条银白小龙,尚未看清楚走向呢,便已经闷响一声、这一箭不偏不移正中了靶上红心! “好箭法!”干练精准的势头带起安乐心头真切的欢喜,她最先抬手鼓掌笑意泠淙。 周围众人亦附和着公主,对穆翡鼓掌赞扬、好不欢快。 “多谢公主。”穆翡转身收了这弓,对安乐颔首做礼、应的谦和。 “啧。”灵敏的舌尖对着银牙一触,安乐被调动的兴头还远不止这里。今儿将穆翡邀约过来,真正的重头戏其实还不曾上演呢……她很期待! “箭法精准就是精准,又有什么好客气的不是?”她声息软糯中不失清越,好似枝头弄春的灵巧黄鹂,“来。”说话时不待穆翡再给她怎样的回应,柔荑一抬、似乎很熟稔的牵了他的衣角将他引到那搬出的绣屏之前、又让他向后退开了一道距离,“看到屏风上《锦绣河山》图里半山腰的红日了么?”音波欢快如闹泉,安乐敛了眸子、唇畔笑弧昭著,“你的箭法究竟准还是不准,究竟够不够格成为本公主的老师,就看这一箭过去能否射得中了!” 闻言入耳,穆翡这才猛一下后觉出屏风的妙用!原来安乐公主是要让他瞄准屏风中的红日,看这一箭能否射的准了! 穆翡的箭法虽然不能说精湛无比,可他的准头一向不错。旁的不敢夸下海口,不过就眼前这一轮屏风旭日还是难不倒他的。 他接过侍女递来的第二支白羽箭,快但仔细的架在弓上调整了一下,旋即转身、抬起这宝弓,屏息凝神仔细瞄准那轮殷红旭日。 屏风上旭日的地方是画儿里半山腰处,要瞄准并且准确无误的射到其实不难,只是穆翡得先曲了身子将那弓向下对准。这次比方才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儿,但也不算太久,骤听得凌厉一声,那白羽箭化了游龙梭然而去,看势头、看准头,不偏不倚,正是对那半腰旭日而去! 果然这一箭瞄的极准,甚至注定会成为穆翡不长的人生之中最准的一次了!当然也是他最后悔最无奈的一次……这一支箭打着微旋儿破空直抵抵的过去,丝毫没有令任何人失望,一箭精准无比、正中殷红旭日。 殷红旭日,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殷红旭日……灿然的血液就在这一箭刺穿屏风的瞬间,顿然喷薄如了涌泉!就是由着这样一轮旭日的点位,这殷殷的红色顺势在那绢美的屏风之间走笔奔腾、绘就出世上人间一瞬里最壮烈的花儿! 穆翡愣住了!他不知道原来在这屏风一道隔绝之后,居然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天光过树,被一道道打散了,变得有点儿离合。他下意识转目去看花枝招展的公主,安乐笑意灿然,那双鬼魅的眸子也可巧正正的看着穆翡。自这双含笑招摇的眸底深处,他嗅出了不好的味道……那会不会是? 他不敢想,内里胸腔被充斥了一脉烈烈的心火!他想奔上前去绕过屏风看看那被自己一箭射死的人,可是他的双腿双脚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不过最终穆翡还是奔了过去,几步绕到遮掩视线的屏风之后,一瞬间,世界颓然崩塌…… 这位美丽无匹的公主是多么残忍又是多么毒辣!她才在婚姻里失了意,那双明澈的眼睛便再揉不进了一点儿沙子、见不得身边人月下花前真心相许?所以她以这样残酷阴狠的手段来报复这世界上任何一段所谓感情。 那被穆翡一箭射死的可怜人儿不是别人,正是与穆翠腰挂同一枚玉佩、可巧被安乐不日前见到过的那位婢女,穆翡心心相映的表妹! 他不知道,他竟然亲手杀死了被安乐绑在屏风后的爱人,这辈子真心相许、温柔以待的挚爱的判作妻子的人! 为什么要这样残酷的对待他,对待他们? 他想诘问,想怒吼,想咆哮,想……可是此时此刻,狼狈无力的拥揽着爱人浸在血泊中、一点一点断了气息的身体,他却只剩下不合时宜的大刺刺苦笑了! 物极则必反,情绪被逼压在那一个点位,当真是可以做不得丝毫表情…… 似乎整个撕碎的世界、这所有的悲伤都只是穆翡一个人自顾自的悲伤,他的情潮丝毫濡染不了同处一起的旁人的情绪。这一众侍女依旧默然而立,没有人对他多做理会、甚至没有人向这个可怜的人儿多投以一计怜悯的眼神。 足音泠泠,安乐款步冶冶的绕至了屏风之后,在怀抱爱人尸身的穆翡身旁微微的俯了俯。 她一双明眸眼瞧着侍卫穆翡抱着爱人尸体时这么一副回天无力、痛哭流涕的模样,这位大唐最美丽的光艳动天下的公主桃颜一绽,笑的放肆且乖张! 她纤纤玉指一点点抚上了他俊俏的脸颊,跟着那桃花般的一张脸便凑到了他耳根处:“自此后你了无牵绊,可以安心的,跟在本公主身边儿了……” 徐徐的一阵幽语,好似一个游荡的鬼灵在虚空间发出无力的咒怨。震的穆翡周身猛地打了一阵激灵!在暖夏六月本该昏昏欲睡的溶溶气候里,冰冷的有如千年不化的寒冰深潭! 这一瞬,玉山倾倒再难扶、桃花揉碎红满地。满眼夏光一片绮丽在眼中都成了破碎的山河、悲壮的天地。 那么,那么的让人无力……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力自保-太平三郎夜筹谋 中宗、韦后致力于拉拢武家子弟,牵搭上武三思这条线之后更是逐步将这个决策落到实处、根深蒂固。 时今的武三思官拜司空、为宰相。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崇训也由郡王升为亲王。 这还不算,这些都还远远不够…… 给予武家荣宠、给予女婿最直接的优待的同时,唐中宗下旨诏告天下,重提旧话,说起当初那场逼退武皇下位、轮转了乾坤天地的浩浩荡荡的好一场神龙政.变,道着,“在那场兴兵宫禁的政治革新里,深明大义的武家人亦在暗中助朕登位,只是诸位不知道罢了。故而时今给予该有褒赏,也委实是应该的,不是么?” 这已经无所谓去考证其真还是假,但真假却可以有一个评判的标准,就是皇帝怎么说。当今圣上金口玉言出的字句,谁人胆敢说是假的?皇帝怎么说、说什么,群臣百姓照单全收便也是了! 与中宗势力不断顺风顺水逐步扩大、如日中天相比起来,时今安国相王李旦、镇国太平公主这边儿就发生了最直接的影响。中宗的处境发生了急速的逆转,与他直接处在一个对立面儿的那些人也在逆转……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场看不见的血雨腥风正有条不紊的在虚空间如长蛇一般次第游.走……。 六月天在入夜之后,天地间这份被释放出的烈性似乎才做了一个浅显的收束。感觉没有白日里那样燥热了,但周围开始圈圈点点的升腾起潮润的水汽,还是有些心闷胸胀。 太平抬手退了一干婢女,隔过一盏烛台涣散出的微微光影,凝眸似是含着一抹笑:“时今临淄王也是个大忙人儿,怎么有空登我这公主府的门?”抬手拈着夜光小壶满了一盏茶,客套的递到了隆基近前。 隆基却显然没有过剩的心绪来同太平闲闲然调侃。她说的没错,他这阵子以来一直都十分忙碌,忙着瞻前顾后谋划长远、忙着未雨绸缪参详日后。听太平这话里总觉含着一层别样意味,他不确定太平对于他跟婉儿之间所做那些事都知道多少,不过这也无妨,他不怕让她知道,毕竟他们此时此刻是处在同样一个阵营里的。 “好了,我来找你确实有事。”他敛了眉目稳稳心曲,又机谨的转目四顾,在确定处在绝对安全的空间之后,方把身子向她那边儿又微微探探,“时今局势,对我们不利。”落言一沉淀。 “哧。”太平菱指点着唇畔哂笑一声,她早明白隆基找她是要说些什么事情。黛眉一挑、明眸潋滟轻扫,“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亏你能说的出来!”被隆基踩着话尾巴斩断,“时今皇上的势力在不断稳固,而大唐整体时局又处在这样一个飘摇不定的节骨眼儿上。群狼环伺,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咬你一口!”声音不高,但落言透着坚韧,他极小心。 这些话、这些个大道理不用谁人来告诉她,太平心里未尝不明白,她明白的很!但这位公主就是这样的怪脾气,怎么举措全凭心情而定,此时此刻她选择了对隆基欲盖弥彰、揣着明白就是装糊涂:“皇上势力稳固那是好事,大唐举国便可安定。而本公主静心敛性过我的太平日子。”善睐的眸波水一样澄澈盈盈,“我不知道王爷你这话里透露着什么意思。”睫毛无风自动。 他不信她不知道什么意思。太平此时这话说的何其疏落、何其做作,这样的她让隆基心里很不好受,为这一份熟悉的疏离:“你错了。”但谈话还得继续下去,她要装糊涂他就偏生不能让她装糊涂,“别忘了你亦是那场政.变的功臣,且时今身居高位、势力颇深,被皇帝有朝一日的大清洗扫去那是迟早的事儿,你亦逃不了!”抑扬顿挫拿捏极好,声音同样不高,语气却控制的极恰当。又因这份沉淀下来的笃定,愈显出一番逼仄。 “笑话!”这话在太平听来不知怎的,莫名有一种被威胁的感觉。她唇畔扯了一抹弧度,展眉轻笑,也将那心中真实意愿半有心半无意的流露了出来,“我不但是李家的公主、我亦是武家的媳妇。时今李武两家抱成一团一荣俱荣,这于我来说乃是好事,自然可以李武两边儿左右逢源,局势险恶又奈我何?”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这个想法早在武皇在时让她嫁给武攸暨时就已经滋生。那时的太平早早便料想到了日后一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必然大趋势,虽然没能料到自己会处在时今这样一种境地,但她想的是无论李家还是武家哪一方光耀,她都可以用一种贴合的身份去投靠那一方,从而左右两边儿无论谁得势,她都是安全的,且是荣耀的。 这样一席话入在耳里、放在心里,隆基却只觉的何其无知!他抬目看向烛影里的太平,见她那一张花样的面孔染就了细微不安、还有一些强持的笃定。这一瞬心里就明白,她亦在忖度、亦不是真的十分笃定自己的境况:“呵。”隆基转目回来,敛目轻笑,“左右逢源?”墨眉微挑,即而那目光铮地重新定格在太平笼着雾影般看不真切的眼角眉梢,“正因你不仅是李家的女儿也是武家的媳妇,你才为两方都所不容!”语气陡地一狠,这词话透露着入骨的直白,比方才那些话都要尖利许多、锋芒锐利昭著,“李家会因你是武家媳妇而更为防范你、武家亦会因你是李家的公主而更为隔绝你……说什么左右逢源,到时候你莫被两方一起作弄死才是好事儿!”尾音沉沉一落。 太平双眸猛地一黑,就在隆基这直白尖锐的话音才落的同时,她感觉整个身子都甫然起了一晃就要栽倒一样! 他此刻说出的这些话,何尝不是她心里作弄辗转了经年累月的忖度与筹谋?只是她总在下意识避免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或者说她不敢直面这之中一份最可能达成的阴霾……她的一生已经何其动荡支离,被包裹在锦绣盛世的华服之下的,是一副怎样千疮百孔的身体?她不愿自己每时每刻都还浸泡在关乎日后的担忧里,所以她总在逃避。 但偏偏隆基就是不让她遂了这自欺欺人的心愿!隆基的话像一把汹汹灼灼的烈火,倏忽一下照着她心口燎原过去,带起一片燃烧壮烈的肆虐。这通天的火光灼灼然映亮了心房,致使她再也做不到躲在黑暗里,因为她已无处遁形,她不得不面对。 周围空气忽然绷紧,六月的夜何其静谧、何其闷热,须臾后不免有了微微的燥烦。 几声虫唱自轩窗外边儿那棵棵葱郁的柳树间传来,倒是一下子打破了困心的窘闷,为这燥乱的肆夜平添出一脉清朗的生机。 隆基定格在太平眉目间的目光没有移开,她芙面上清浅的变化被他俱无遗漏的入在眼帘。心境稳住,他起身向她一步步走近,抬手为她理好耳畔一缕乱却的碎发,姿态亲昵,关切的举动做的何其自然。 这一微小的动作让太平心里一动。 这时又听隆基声息徐缓,见他颔首时神情温柔:“所以,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一起遏制某些不该有的势力。同仇敌忾、联合自保……”中途一顿,喉结又轻动,尾音刻意拉长,幽幽的。 多说无益,他言完这半是婉转半是直接的内里心思后,就侧目徐徐的看着她。 这目光太睿智也太理性,致使太平起了莫名的一阵颤粟。目光相撞时她便匆忙的避开,俨如心虚的小猫一般怯懦又乖憨。 可心里那份明白感是不容忽视的。太平心里也明白隆基说的这个道理,他们是一起的,时今能做的除了扮鸵鸟示弱之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尝试着暗中牵制中宗李显、保全自己的势力。 在这同时,心思玲珑的公主也预见到了这样一种由不得她糊涂下去的事实――就算日后李显下台李旦复位,她也仍旧得继续这种摸着石头过河的日子,继续去向李旦示弱、牵制李旦。 呵…… 这也是为什么她今儿似乎一见着李隆基,就气儿不顺的主要缘故。 这是她的命么?皇子尚可争夺皇位,赢者得天下民心、定宇宙乾坤;可她呢,似乎谁坐江山谁主沉浮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的处境不会发生质的偏移,而她偏生还不能够置身事外不管不顾,因为有些事情如果她不去做则会死的更快! 太平何其无奈,却也只能先着手眼前,与李旦他们一起闯过了中宗李显这一关之后再说日后了! 终于,太平有些虚白的面孔经了须臾的心绪平复后,渐渐恢复一痕该有的血色:“我们,要不要拉拢朝臣、扩张势力?”她颔首,直接把话说到了节骨眼儿上,倒再没去扯什么虚的东西。 隆基悬空的一颗心稳稳放下,太平的反应该是在他意料之中,但还会让他安心:“那些大臣们的鼻子一个个比狗都灵,时今大势所趋,我们拉拢不得。”他也不再兜转其它有的没的,径直说出心中所想。 这是实话,太平心念辗转,旋又抬眸:“你的意思?” 隆基双手负后,重又踱步到与太平相对的那个位置,即而面对面的落座下来:“我们要去煽动他们,不是拉拢他们跟着我们走,而是煽动他们去投靠武三思……”尾音一幽,抬目见微光中的她眼底浮起浅浅的思量,他喉结缓动,“这样一来,只要武三思的势力慢慢扩张、与皇上渐成一头独大,便终有一日会与皇上窝里反掐!”中间那话音还恰如一阵合风轻轻徐徐,到了最后一句陡然一落,昭著的狠戾扑面而来,惹得人没防便一阵颤粟! 唐宫肆夜,依旧还是一片阑珊灯火点缀下的无边黑暗。安静蛰伏在四面八方蓄势待发的是些什么样的、有着怎样渊博的积蓄与内里的力量,从来都无法揣摸、更无可估量…… 然而天命的真章,从来都踏歌般坦缓行走。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离间计-婉儿言挑武三思 最可怕的事物从来就不是能够摆在明面儿上咋咋呼呼、肉眼可见到的东西。那能在最短暂的时间里最精准的戳中要害、给予致命一击的真正利器,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蛰伏于看不见的黑暗里,以夜色作为最天然的一种掩护,深滋慢长的悄无声息、坦缓从容…… 人不怕被明面儿上直白的敌对和攻击,怕的是被人盯上、被人算计,更怕的是你何时被盯上、被什么人盯上、被打算怎样的算计全都不知道! 譬如中宗韦后,譬如武三思。 不枉费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二人暗地筹谋的一番铺陈,心机延展之后,大唐风云际会的政治局面儿起了一个看似是大势所趋的变化。 中宗对武家的态度是摆在那里的,而武家此刻风光齐月、首当其冲的第一人就是武三思了!便有那么一些大臣或自有灵秀一段、或顺应着明里暗里的那通煽惑,开始如是顺应风气投靠武三思。 渐渐的朝堂中各种势力大大小小、零零散散没个收束的局面渐渐消除,转而变为另外一种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武家重新崛起、武三思实力壮大! 不过这江山到底还是皇上的,即便眼下三思势力逐渐蒂固,却还没有做到能够“一家独大”的地步去。所以中宗和韦后对于这样的情势很是满意,且乐得见这样的情势顺理成章的次第发展下去。 李武两家时今鱼水和睦、自成一体,武三思便是李显一支最得倚仗的亲卫军,三思的势力就是李显的势力、是李武两家共同的势力,但归根结底还是皇上的势力!他与韦后一向这样认为,事实上也正是如此,难道不是么? 大唐的风向为这壮丽的河山大地带来一脉勃勃的清朗生机,皇帝乐得如此、武三思乐得如此、太平和隆基这边儿也正因为对了心意而乐得如此……一起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祥和,每个人都信心满满的看好这样的大前景、并都如出一辙的认定了眼下的大势乃是自己努力的收获。 这没什么不好,至少在发生大的风向转变之前谁都看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中宗那位蕙质兰心的昭容、内院深宫的宰相上官婉儿,却冷不丁的来了这样一出戏码! 那日天气晴好、气候温和,婉儿只身一人打点出宫,往武家府邸拜会了风头正盛、长安城首屈一指的第一人,那春风得意的武三思…… 说道起上官婉儿去武三思那里走一遭,没什么人会觉的她此举有何异样,中宗和韦后也不会。因为自打李显让她做了牵线人之后,她便时常会来武三思这里坐坐,久而久之这原本违和的一件事看在眼里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但是谁都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即婉儿每次拜会武三思,都不是一个人,大多都是陪着韦后来的,亦或者是唐中宗一并过来。可是这一次,她是一个人。 武三思因与大明宫那边儿常有走动,也就没在意婉儿这一遭的来意。只与她相互打了个客套,即而迎入府内厢房去。 风起时,婉儿鸦鬓间斜斜饰着的簪花一朵便曳曳的晃荡,细微的光影错落在她眉心,呼应着左额一点红梅妆,这个已然渐趋老去的女人仍旧是那样娇俏。 武三思无意间一个目光流转的顾盼,便瞧见她整个人清丽出尘中又染就了温婉与软媚,整个感觉极是舒服,又美的不大真切。就如此不知不觉,三思忽然就痴了。 感知到这一脉目光温温的定格在自己身上、带一抹痴执的炽热,婉儿也没避讳,径自转目看向武三思。四目相对时,她“哧”地笑了!诚然这笑颜没半点儿和善温柔,带着近乎嘲讽的味道,还有那么一些浅浅的鄙夷。 武三思陡然回神,他诧异于上官婉儿此时的反应,质疑是不是自己生就了什么错觉。 婉儿了然武三思心底的存疑,她也没等他最先开口发问,只径自择了个倚屏风的位置踱步过去、将身落座:“我笑啊……某些人就要大祸临头身首异处了都不知道!”微扬起玉色的颈,中途一顿后,语气骤一狠力、柳眉高高一挑。 武三思是实实在在起了一震!前一遭还在由衷欣赏、礼赞于婉儿的美丽与清奇,眼下她面前的女神陡然变作了身披烈焰的地狱罗刹,红唇间吐出的句子乖张又肆意,让他心底里由内而发的起了一阵阵的颤粟和恐惧! 上官婉儿是什么样的人,她于中宗于韦后而言又处在一个怎样的地位、目染着怎样的情势,根本连猜度都不用猜度就明白的透透彻彻!所以诸如这“大祸临头、身首异处”一系话若是旁人说出来,武三思一定早把这个狂妄放肆的人拖出去乱棍打死!可这些话恰恰是从上官婉儿的口中说出来的,这便叫他心里不得不“咯噔”了一下。 又甫地念起婉儿今儿是孑然一身一人专程过来的,武三思那两道微微聚拢的眉峰便蹙的愈发紧凑,铮地一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股不祥的感觉在他周身四处漫溯回旋……他凝目颔首,以全新的深沉目光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姿态闲然、态度恣意的女人,恍惚中觉的她是不是自中宗那里听到了什么消息、闻得了什么风声。 比起武三思的焦躁忐忑,婉儿的心境自有一番稳妥。她也懒得再与武三思对视,径自把软眸向着一旁徐徐一转,悠闲的欣赏起屏风上绣绘的绚烂海棠。 这委实急坏了心里憋不住事儿的武三思:“上官大人!”他靴步点地,一路急急然的走到婉儿身边儿,身子侧探,“方才那些玄机颇深的话,却是从何说起的?” “你白长了双眼招子,可能分清善者?分清恶者?”婉儿铮地一回首,那沉淀了许多奥义的目光再次与武三思做了四目相对的定格。 陡然的言语令他下意识一激灵,待心绪极快的做了平复之后,方稳住乱绪思量起婉儿的话:“怎么不能?”他虽然不知道婉儿为何会这样问,还是颇为不屑的背手仰脖、微微踱了几步,“我不知道何者谓之‘善’,何者为之‘恶’;但与我为善者即为善者,与我为恶者则为恶人!”语气一扬一落,口吻跋扈昭著。 婉儿嗔笑:“狂妄!” 这利落不留情的两个字的抨击,让正处在一方高地、自我感觉大好的武三思“刷”地一下垮下了脸来!他有些愠恼,偏生又不敢对着婉儿一通发泄这脾气,同时又更加不明白这个女人今儿到他府上来说了这些话、又问了这些事儿究竟有何真正意图,难道就只是为了羞辱于他么?他看不清了! 不过这乱乱的思绪来不及做出梳理,婉儿在这时甫地站起了身子,莲转足颏向武三思这边儿紧紧的凑近:“时今是有很多人投靠你、又有皇帝宠信你,但你可别忘了你麾下那五个神龙政.变的功臣、时今朝廷的肱骨大臣!”她的姿态并着神色、口吻,如一阵劲烈的风,风横雨狂的没留给武三思半点儿思量、缓神的余地。 他的头脑被搅扰的委实凌乱。 这个时候又听婉儿如是逼仄的补充一句:“当初这五狗可是把神皇都给废了,你认为你比神皇如何?哧!”一贯的简单干练,声音不高不低、利落自成。 陡然闻“神皇”二字,武三思有如天雷劈往天灵骨一般打了一怵!转念婉儿后边儿这言的极快、简明扼要切中要害的一席话,他方犹如当头一棒,蓦觉自己这阵子以来一直都在踩着浮云如梦如幻,而此时此刻才重又踏上了踏实的土地! 心念甫至,三思忙回了神去再寻婉儿,却见那抹素色身影已然在放下那一席话后,便一路且笑着走了出去。 他心境一个起落!尝试着去触摸真实的心跳、去寻回冷静的理性。那目光投向已至院落深处、越走越远的上官婉儿的同时,又忽然感念起婉儿对他的一番关心。 虽然他早已不幼稚,他身经百战、饱受政治磨洗,又哪里还会有愚者一般满心怀揣的天真?直觉告诉他,上官婉儿此遭一行,她对他的一番提点决计是有着自己不可说的真实目的! 但他还是没禁住的随着思绪的飘曳、记忆的神驰,想起当初神龙政.变时,婉儿把他骗到闺房说是保护他生身安全、救下他一命的陈年旧事……虽然他从来没有信过她是真的想救他、要保护他,但人就是这么一个犯贱又无奈的东西,即便明知道最真实的答案是什么,可这与相信不相信其实从来不冲突。 春光如线、暖阳摇曳,心境跟着起了桃红柳绿燕燕莺莺的莫名绮念。这一瞬,时隔经年,武三思对那陈年旧事又突然恍恍惚惚的……居然真有些信了! 缪缪穿堂风灌溉进开阔的袖口,袍袖欲举间整个人都飘然欲仙、一副汩汩的样子。 飘飞的柳絮合着风的撩拨直勾勾的扑向人的面门、脸颊,武三思鼻腔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人便也回了神儿。 沉目时早已不见了那抹引他神游的倩影,他又甫觉自己真是滑稽可笑!抬手冲着自己太阳穴重重落了一拳,思绪又起,便心事重重的回身,寻了位子坐定。 内里不断浮涌起婉儿方才那一席不无道理的话,那五个功臣、那臣服在他麾下的一干精明之人的身影逐一在他眼前浮过,音容笑貌距无遗漏,还有李显、还有韦后…… 他忽然头痛欲裂,想要止住自己过于涓浓的思绪,但就是无法自禁!最后便干脆整个人俯趴在了小桌上,颔首将滚烫的前额埋在臂弯深处,启口长长吁出一口窝在心里的气息。 涟漪渐起,心境已乱再难持!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情开花-经年心事肌肤近 婉儿一路出了武府,面上始终都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俨如覆着一层稀薄的霜雾般散发着幽幽的冷;而额心那一点耀目的红却有如冰天雪地里一枝怒放的梅,有了这一点艳丽的颜色,整个人便不再只是一味的寡淡。那么抢眼、那么绚烂。 这种冷淡又自持、理性又不失娇美的模样,衬托的上官婉儿犹如一位自九天而降凡尘、自由行走于万丈软红间的玄女,出离又亲密、遁世又入世,偏生只可远远的瞻仰,决计不能够近处亵玩的! 落梅一段风骨的女子足颏聘婷,逶迤着行至武府之外长街转角处,那纤纤的腰身却铮然一下感知到一抹着重的力道,惶然间整个人已经被拉住。 似乎是电光火石间灵犀心一闪而过的会意,她只有些薄薄的惊诧,却并不曾感到害怕。须臾后定了定目光,看到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一把拉住自己的人,正是心底下心心念念、呼唤辗转了这样久的那个人……相王李旦。 旦着了一席棕褐色滚玉边儿的儒袍,束发旁坠了几许串玳瑁的流苏,那张熟稔的面孔在微光下有些梦幻,而眉目间浮着一抹温润、并着几许沉淀。 岁月的风华、世道的辗转将他磨洗的愈发冷静而睿智,他是儒雅且温润的,但这与城府深浅也从来都成正比。 婉儿看在眼里,有一恍神的迟疑,旋即收了心绪敛眸微微:“你怎么在这里?”边机谨的四下扫视了一圈儿,还好,应该是没什么人。 闻言入耳,旦墨眉微挑:“呵。”启口戏谑,那目光流转在婉儿绢美又清漠的眉梢眼角,“昭容是大忙人,想见你一面还真难!”语尽没忍住笑笑,有些无奈、也有些爱怜。 婉儿一默,下意识颔了颔首。 旦顺势侧首瞥了眼不远处的武府,声音比方才略低了些:“又去密会武三思了?”单听这口吻是听不出任何异样的,他神色却沉淀,不过不是醋意、也决计不是怀疑,而是带着丝丝的关切。政治是玩儿火,他真的怕婉儿有朝一日会……玩火必自.焚! 李旦一向都持着怎样的心思,婉儿是明白的。她复又抬首,把身子重新站了一站,凝眸看着李旦内涵渊深的眼:“时今这风气,我微微嗅出了那么些异样……是要武三思独大,与皇帝互不信任、相互反掐。”她没有问李旦这一条釜底抽薪的反间计究竟是谁的主意,也不需要问,因为跟相王处在一个同等局势的人何其之多,从来不乏有阴谋阳谋牵制皇上、稳固势力的。 可李旦心里隐隐一揪,依稀有点儿不安。这样的局面走势他早已看了出来,且究竟是谁的手段铺陈了这样的戏码,知子莫若父……他有一个何等优秀的儿子,又有一个何其聪颖的妹妹!不是么? “可这局面太过和睦了。”婉儿再启口,柔荑顺势抬起来搭在了李旦的肩膀上,颔首肃穆,“我要给皇上和武三思两头各添一把火,要他们互相猜忌、疑心之下渐乱阵脚!” …… 一抹锋芒从婉儿淡漠如莲雾的眼底飞速的滑了过去,可很快那双眼波便变得意乱情迷、如露如迷醉的风。 因为旦倾身抬手一把扣住了婉儿的琉璃腕子,接着那温热的唇瓣便覆盖上了她微沁凉意的唇齿。 他强吻了婉儿。 婉儿本能的躲避,被旦一把抱住拽了回来。 “怎么。”他黑曜石般的双目里贮就这一团幽幽的火,那是爱与深情的土壤交织灌溉了累月经年之后绽放出的烂漫的花,“你时今还要逃避么?”声音不高、语气很重,带着坚韧不移的跋扈、以及凛然笃定的不容置疑。 还要逃避么…… 这不仅是李旦的疑问,也是李旦的期许。是婉儿心底深处不得不直面的问题,亦是婉儿自己心心念念这样长久的期许。 还要,再逃避么? 婉儿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漠漠的双眸倒影了他情潮渐起、热烈祈盼的面孔,还有他身后如线的天光、碧绿成荫的柳树以及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一切一切都是那样温柔暧昧、妩然缱绻…… 须臾沉默,婉儿冰俏的花颜终于浮起一痕凡世的烟火,她精细秀美的五官在这时似乎变得更为立体、更为真切,冰花儿并蒂着红梅次第开放一般,傲骨又娇俏、冷然又可亲,其间好处自有会意,任何言语不能含及、也不可方物。 李旦恳切的目光定定的驻就在婉儿的面靥,他凝聚了全部的精神力,故而她一丝一毫神情的转变都不能逃离他这双洞察的眼。目染着她神色的兜转,旦心里渐渐跟着一点一点化为了柔情的水,知道婉儿是做了妥协,终于妥协…… 夹着一缕幽幽的冷风盈袖,婉儿舒展柔荑,纤纤的腕子翩舞迎前,占据了主动权的抬手去解旦的衣袍。 她明白眼前这位王爷是何等样的仁人君子,即便她已经暗示了他自己的妥协,可如果她不先主动,他是决计不会先有所举措的。 在她如一抹无形水痕,最温柔、最潋滟、最坦缓、也最从容的引导下,旦惶惶然有若找回了失落已久的赤子情怀,他醉倒在她甜酣甘醇的至为纯粹的美、无与伦比的绝伦的爱之中,他渐渐的迷离了自性、也寻不回了自己! 一旁成荫的树林、广阔的碧草成了最天然的掩护屏障,瘫身滚入其中的人儿得了这自然的遮蔽,独留下一段只专属于他们彼此的温柔之境,静好又安全。 二人感觉自己飘渺的魂魄出离了躯壳的绑束,越来越远、越来越恍惚,恍惚觉的正手牵着手尽情奔跑于一大片一大片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深处是万顷的金波、是绵延的山川、是绚烂的朗春、是耀目的日出、是…… 经年一段凝固不化的情,累世一场心意难平的缘,就在今朝、今时、今刻里,他们终于真正的,真正拥有了彼此!。 “唤出眼何用苦深藏,缩却鼻何畏不闻香。”临窗举盏,旦品饮着一盏幽芬四溢的清茶,唇畔浅浅起了一道温弧。回忆起那一世爱怜的人儿,情之所至,吟出这样一句含蓄又不失直白的词句。 他的心境一日比一日的沉淀,即便身处情境依旧还不稳定,可无论是坦缓平顺、还是险要丛生,都不能驱散他一贯的自持、改变那处事的态度。 帘幕低垂,隆基抬手掀起那一道斜斜的帘,本想进来的,可在看到父亲似乎心情极好的凭窗远眺、温弧染笑之后,他便停了停,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搅扰了父亲此时良好的心境。 他心疼自己的父亲,但念头才起便又忽然觉的好笑,因为在父亲眼里,似乎他才是最应该心疼的一个……因为父亲是那样的睿智,而他这个儿子却总在做着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事情! 其实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心曲与每一道念头的兜转和变幻,又如何能够逃得过父亲的掌控? 相王是聪明的,是最聪明的。一向如是,隆基明白,明眼人谁也都明白! 譬如自中宗登基之后,太平与李旦一并选择了敛却锋芒、放低姿态的处世之道。在这之中,兄妹两个所走的道路又是何其相似! 一如太平扶持自己的势力、接济贤才一样,相王李旦结交文人,给潦倒穷困却满腹才学的文人士大夫们钱财接济、适量温暖。 其实这是最好的掩人耳目的方法,这样做在外人看来就是一种相王胸无大志、只同文人吟诗作对品酒论意之象。 可其实呢? 文人们聚集在一起也是一种力量,且是最好收拢、也最好管顾的一种力量! 李旦亦在将那已经走的娴熟的韬光养晦之道发扬光大,并不动声色的扶持新生力量与肱骨旧臣的零散势力。 他是有野心的,只是这样的野心没有人能轻易看到,只是李旦是一个如此娴熟的高手,所有人都被他给欺骗了……隆基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正如父亲总会知道隆基会有何等的举措、会做出何等的行径却不戳破一样,这父子两个人保留了不约而同的一种默契。父亲的柔和与隆基的凌厉刚好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掩人耳目、优势互补。何其天衣无缝的配合,又是何乐而不为?。 今儿这天气自是晴好的,御花园里成阵的牡丹交织出无匹的香气,铺陈出喧喧咄咄的大阵仗,似乎把这一座巍峨的大明宫都收拢到了其中去。 婉儿曼身闲闲落坐在小亭石墩上,正陪中宗李显饮酒赏花。原本是与韦后一起,只是韦后接见一个昔日庐陵王的朝臣旧部,故而耽搁了一些时间,还没有过来。 忽然那曲苑尽处传来一阵佩环叮咚,泠泠清音引得婉儿回眸去顾。但来人不是韦后,而是韦后与中宗那位捧在手心儿里的宝贝女儿,安乐公主。 见婉儿最先发现了自己的到来,安乐忙抬手比着唇畔做了一个噤声的姿态。 婉儿便知这位公主是玩心荡漾,又不知道会对他父皇作弄出怎样的小玩笑,便噙笑把头转向了一旁,不动声色起来。 是时,安乐已抬手提着裙袂、踮着脚尖儿一路盈盈的近前而来,突忽一下,抬手自身后蒙住了正在赏花的李显的眼睛:“父皇……”娇滴滴的声音在耳畔辗转的甜糯,安乐颔首撒娇,“帮女儿用您随身携带的那印玺,给这文献盖一个章嘛!”说话时目视那贴身宫人一眼,一卷文章便铺陈在了李显近前几案。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皇太女-千里之堤有蚁穴 这样乖憨娴熟、淘巧撒娇的小伎俩,对于中宗李显来说早已经见惯不怪了! 中宗一笑,心境极和煦,知道又是爱女安乐来跟自己撒娇要东西。 这已经是安乐专属的小手段,这个被他捧在手心儿里几乎要宠上天的女儿,当她每次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会用这个半撒娇半顺势的法子蒙住李显的眼睛,让李显盖章签字。 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自己女儿无论想要什么东西也都是给得起的。因着心中对这个女儿那份特殊的疼爱与宠溺,李显也总是迁就。 一旁上官婉儿并未觉的有什么违和处,因为她如是已经习惯,早已适应了李显对安乐这类其实出格的包容。她拈着指间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微微扇凉,没把安乐此时的游戏当作了一回事儿去。 这时李显已经提起了宫娥递来的笔,对着那被安乐铺展过去的纸张提笔欲签。就在要下笔时顺口问了句:“朕的宝贝儿,这次又是想要什么东西了,嗯?”口吻依旧是宠溺的,唇角微微的向上挑起来。 安乐十分自信自己的父亲会给自己任何东西,因为一向都是如此,她也一向都认定了父皇会对她这个女儿经久的包容下去,即便她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会竭尽所能的给予她。所以她没打算避讳和欺瞒,这一遭本也就不是要耍手段要东西。 安乐颔首,把身子向前倾了倾,面颊凑在父皇的耳畔,声波盈盈的、娇娇的:“女儿想要父皇立我当皇太女。”因她满心认定上官婉儿跟母后韦筝的关系很好,就没避讳她,言语时还冲她笑了笑。 李显一震! 一旁默坐静看、不语不言的上官婉儿也是一震! 皇太女…… 这个仗着身受父皇宠爱便骄横跋扈惯了的孩子,她是要做什么啊!竟让李显立她为皇太女,还是在已经拥立了太子的情况下。 这个念头何其可笑,亏她也能想的出来! 果然这片盛世自从出了一位旷世的帝王、红妆的武皇之后,便有太多太多的人骋着蠢蠢欲动的那份野心,打算前赴后继的来步武皇的后尘了么?婉儿忽然这么想着,忽然那么嗤之以鼻。 须臾停滞,回过神儿来的李显一把甩开蒙住自己眼睛的安乐,强烈的光线使他以少许时间慢慢适应,即而抬手把那道铺陈开的纸张撕了个粉碎,转首对着女儿喝斥了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这个不孝女!”语尽抡圆了臂膀发着狠的把那碎纸摔在了地上。 眼前父皇的反应吓呆了天之娇女的公主,在她的映象中父皇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从未如此过。似这样对着她大声斥责、发这样大的脾气更是头一遭。但惊吓只是一瞬,很快这位公主便起了一股子执拗,粉面颤颤的同他怒不可遏的父皇针锋相对:“为什么我就不能当皇太女?武皇可以为帝,我是你的女儿,是最正统的嫡出公主为什么你就这么抵触我……我明白,我明白了!”她顿了一下,那双明眸泛起自以为洞悉的明灿光芒,“因为已经立了太子,所以便轮不上我了对不对?可李重俊他算个什么东西!”柳眉纠纠,一急这嘴就再没了个忌讳的,她开始直白不讳的口出起恶语,开始侮辱太子李重俊,“那个庶出的皇子就是个杂种,是奴才!他哪里能跟嫡出的我相比?” “你放肆!”这话说的如此不中听,字字句句无不在撩拨着中宗的心头火。他“腾”地一下拍着桌子站起来叱责。 如果说前边儿李显只是一时之气,微微冷静一点儿就会觉的女儿不过就是个不懂事儿的小丫头、竟日连天只想些想当然的东西罢了。那么眼下的李显可谓是真的怒了! 虽然他疼爱裹儿比疼爱太子要多的多,虽然他对重俊这个儿子一向都上心少之又少,但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躬自扶立的太子,哪里容得了谁这么大刺刺的贬损、把话字字句句说的这么刺耳难听的?父与子同体,皇帝与太子同体,贬损太子便等同于在贬损他皇帝李显! “我说的都是实话!”安乐没有半点儿服软退让的意思,她自身的一段烈性像极了母亲韦筝,又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及后天被父母惯坏了的跋扈,仰面又是这一句。 父女两个眼见就要杠在这里,好好儿一场御花园赏花饮宴就这样被搅了乱。须臾的静谧,上官婉儿思虑已停当,终于站起身来拉过安乐细语柔言的哄:“好了公主,就算你父皇想要改立你为皇太女,却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算数的,这也得跟群臣商量不是?”眸波潋滟,她展颜一笑,“公主先回去,等你父皇这边儿有个议事案程的规划,再召见你告知结果也不迟!”婉儿的口吻素来和煦,但内里那份锋芒从来都是想掩都掩不去。 果然,她疏解人心的手法一向娴熟,简单的几句劝慰之话成功的把安乐稳住,不多时的滞留后,安乐对着李显又行一个礼,那份兴致似乎也是全无,即而转了身子一路招招摇摇的向来时路跑走。 一场闹剧平复之后,气氛变得骤由喧嚣转至沉寂,巨大的反差让人心里很没着落。显木呆呆的又立了须臾,即而那周身的力气像是被谁给抽走了一样,一下子整个人跌坐在石墩上。 婉儿不失时的挪步过去,颔首垂眸,启口温温做起花解语来:“安乐不过还是个孩子,她的一些话总是有口不对心的。”这样安慰起李显,眉目一敛,“别跟孩子生气。” 眼下显的心境已经被打乱,他的头脑很是混沌,不知道自己的爱女怎么就忽然有了这么个可怕的念头?这究竟是裹儿一时兴起作弄出的新玩意儿,还是在她心里一直都怀揣着这样的梦想,且一直都在把这样的梦想当真? 他不知道,反复梳理、辗转经久也都不能有一个结果,那太阳穴并着额头是愈发愈发的滚烫起来!又须臾,中宗终于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逼仄与负重,起身抬手退了表演的宫人、贴身伺候的宫人,吩咐这一场饮宴就此散场…… 安乐公主这茬子事情委实是横生出来的一股恼心事,中宗李显有太多的质疑和可笑。 但机会永远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被谁死死的盯住,并且盯住你的那个人总能在最恰当的时间关口抓住契机、顺着破绽把那细小的裂痕逐步扩大化,是以达到自身不断谋划的目的…… 婉儿动了这样一个心思,她欲借助安乐公主这么个因身受隆宠而行事一日日的没个边际,早在民间怨声载道、早被大多朝臣所不满不忿的人,好好儿匡李显一局,分散李显与韦后的注意力放在对自家后院儿的处理上,暂时分不得旁的心绪去管顾自己收拢根基、防范李旦和太平那边儿。 于是她得着有意无意的机变,有意把“安乐公主欲当皇太女”的消息大肆的传了出去,沸沸扬扬直做弄的人尽皆知,最直接的便是给当朝太子李重俊施加了一股无形的关乎脸面、关乎日后处在何等地位又会面对何等宿命的双重压力!。 一脉昏暗的烛光打在太平的面上,将这张本该如花的娇颜濡染了徐徐的素色。也波及着榻上孱弱的武攸暨。 武攸暨已卧病数日,此刻这位昔时丰神俊逸、武家子侄中最俊美的男子却已经憔悴不堪,这久病的身体消磨了他充沛的精力,也鬼斧神工的褫夺了他这一副俊美的皮囊。 他的妻子太平公主来到榻前落身坐定,守着一脉昏昏的幽光拈了帕子照顾他。 这是多么久违的场景呢,他们之间独处的时候并不多,但每一次见面大抵也都是这样安安静静的。此刻这氛围显得何其安详,安详到根本感知不到即将到来的死别永离、可怖肃杀。 四目相对,眼底也只是温良。太平勾唇笑笑,攸暨亦笑笑,客气而疏离。 他们二人之间这么多年走过来,虽然依旧没有滋生出半点儿的爱情来,但长久以来培养出的那一份幻似亲情的夫妻情分还是有的。而这世上任何一份爱情到了最后也都非得同化成亲情才能固若金汤,这么看来他们都走的超前了一步、反倒得了便宜。 柔荑徐伸,太平握着攸暨的手,颔首时眉目有些不自知的湿润:“谢谢你。”她这样温温的道,“谢谢你这些年来的纵容,我知道我所作一切政治筹谋不可能全部都瞒过你,但你从不曾对我施加过压力、和别有用心的牵绊。”她的口吻很平和,说的也都是实话。 一脉幽光打在她的面孔上,光鲜的眉目此时呈现一种柔和的美丽。攸暨虚弱的笑笑,神色亦和煦:“这都是我合该做的。”喉结滚动,他一顿,“我们都是被命运罗网罩住的人,身不由己……”临了的叹息犹如一阵幽幽的风,穿林过树后倏然一下就涣散的没了踪迹。 他闭目,这个人也就此于这荒芜的世道上再没了踪迹…… 太平握着武攸暨的手,任由那稀薄的温度一点点凉了下去,守着一室清幽的光,攸暨安详的离开了人世。 这么多年坦缓踏歌的走过来,太平公主已经直面过太多的鲜血、太多的死别生离,这一次内心很平和,没有泛起半点儿哪怕碎小的波澜。 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很残酷?她不知道。但这样的感觉很顺势,哪怕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永远的失去了这一个经年守在身边儿共走完一段人生路的、知冷知热的人。 但生死之间的距离其实没有多远,此刻的她不知是不是已经悟出了俗世软红间那一瞥莫测的禅味。并非无情、并非不珍惜、更并非残酷,她只是已经跨越了成长中又一个本质的阶段,学会了自然而然的面对生死、直视变故。 世道依旧无常,这何其短暂又何其冗长的一段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的人生路,不会随着任何一个人的先行离开就定格不前。个人各自的路、各自一段背负在肩抛撇不下的因果,依旧还得不缓不急顺势而为的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有一天,我们的躯壳殊途同归的共化于胸怀博大的尘土里! 然后成泥成尘,滋养又一代绵绵不熄的新生力量,又或者那就是换了新面貌、新身份、成为一个全新生命的劫后自己。 然后,开出花来,再结出果……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火浇油-酒肆谈心促局势 消息这个东西自身没有腿,但它的传播速度从来都是惊人的快。那是取决于人之自性、也是一种天性的衍化之下必定的规律,更何况还总有人在背后时不时的推上一把呢? 长安坊间对于安乐公主想当皇太女、并出口直白白的侮辱太子李重俊之事,几乎只在一夜之间就传的沸沸扬扬!且越来越激烈、越传便越离弦走板儿变本加厉了! 就在这风头Lang尖儿的关口,李隆基找到了自己这位堂兄弟――太子李重俊。 他们二人之间素日里的交集并不多,但这些年来隆基一直都极注重维系同各个圈子、各个阶层的人之间那层关系,所以论道起来他们二人也不算很疏离。 隆基包场了一家酒肆,邀重俊举杯痛饮。见面落座之后,二人便只管一杯杯的仰脖饮酒,旁的话并没有急于多说。 重俊现在正处在一个怎样的境地、怀揣着一种怎样的心境,谁都能猜度出个七七八八,所以隆基刻意做出陪他饮酒消愁的体恤举动。 三五杯酒这么灌下去,二人之间那距离便又近了一些,话匣子也自然而然就在这当口被打开。隆基拈着酒盏饮的极慢,那双好看的墨眉微微聚拢、又舒展:“太子殿下这阵子以来的烦闷,做兄弟的感同身受!”临了一叹,冗冗的。 重俊因为饮酒饮的急,此刻已入薄醉之境。忽听到隆基这一句关切又隐含抚慰的话,他芜杂的心便跟着动了一下:“唉!”好似有千万郁结急于倾吐,又一时半会子的委实不知道该从何处、何时说起来,于是这辗转了经久后也就只剩了这一宣泄的叹! 隆基如是解意,知道此刻太子什么都不说远比说了更能阐述他的闷郁。他敛目颔首,神容濡染了几分肃穆、口吻微微沉淀:“太子到底是太子,是皇上的儿子,又有什么可担心、可害怕的?”于此抬手,止住又满了一盏酒欲要饮下的重俊,按住他的手腕定定的启口,“这一切,都是武三思在皇伯伯身边儿捣鬼!”口吻比先前任何一次都着重。 “武三思”这三个字被李隆基刻意咬重,有些近乎于咬牙切齿,似乎太子李重俊合该报有的愤慨他都已经含及了。 重俊又是一定!须臾便晃荡了一缕浅浅的不羁:“呵。”他只是一呵声,旋即还是将那酒盏端起来往口里灌进去。 武三思得父皇重信,没有人不知道。而安乐竟妄想取太子而代之的当什么“皇太女”,隆基这提点忽让重俊大有些一语惊醒梦中人的后知后觉! 是啊,安乐公主李裹儿的现任驸马,可是武三思他的儿子!加之他一直都不服太子,又得着儿媳妇安乐这么层机变……若说是武三思唆使安乐夫妇、又在父皇那里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真个是最有可能的事情!不,是极有可能……绝对是这样的! 李重俊气盛,此刻又饮了酒,隆基提点的那句话让他有了共鸣,他顺着那话、借酒把积蓄了已经很久很久的心绪做了个痛快的发泄:“韦皇后左右就看我不顺眼!呵,这倒也罢了,可眼下呢?”心气起来,拂袖扫落近处一道酒壶,“就连安乐那个黄毛小丫头也敢欺负我!我一个堂堂太子被她张口闭口见面儿就喊奴才!哼,说白了她一个小小的公主敢这么跋扈嚣张,还不就是因为她嫁给了武三思的儿子?” “唉……”甫闻这话,隆基心头一紧,这一紧中又隐含着不动声色的暗喜欢。但他面上做尽了谨慎与怯怕之态,慌的示意重俊不可造次。 但脾气一上来的重俊才不管什么大不敬、也不理会什么合时宜不合时宜的。他配合的有了须臾的沉默,即而再度启口发泄那心里头的憋屈:“就是因为这一遭,所以父皇才会因武家的关系而给她小丫头的面子!”声音倒是比方才低了些,他抬手发狠的揉揉肿胀的额头,侧目哂笑,“武家,呵……神皇都不在了,武家早就败了,却还给东山再起了!”好容易静下的声音又一次扬起来。 这一次隆基没再劝阻他,自他浑浊中浮起烈焰的眼神里看得出,他是醉了。隆基便自顾自继续饮下指间拈着的那盏酒,放任着重俊如是自顾自一通自我发泄。 “对了,武家为什么会崛起……为什么……”念头一层层抽丝剥茧般往起翻涌,重俊那思量的漩涡将他整个人沉陷的极为深刻。须臾后,他那双混沌的眼睛忽然一亮,像洞悉了怎样冥冥难测的天机一般整个人一抖擞,“这都是因为……都是因为上官婉儿那个贱人!”声息忿忿。 隆基握着酒盏的手指甫地一僵,心头跟着一恍。 抬目间又听重俊继续自顾自的接话:“就是她把武三思推荐给韦后,然后把武家给抬起来的!”石破天惊一般。 再闻了这后面的一番话,隆基心里明白了重俊怎么好端端的就扯进了上官婉儿。原来是记挂着这一件由头呢! 酒气熏熏然,撩拨的醉酒的人和未醉的人那神志都变得不清明。重俊那身子软软儿的往小几上一趴,旋即就听得他唇畔不绝的一通呓呓呢喃:“是武家,是上官……是他们,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显然的,这时重俊已经喝的醉醺醺了,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再由自己。但是同样的,他所说的话也决计都是最真实的内心所想,没有半点儿刻意粉饰出的虚伪雕琢。 烛影摇曳、夜光溶波,隆基沉目静静看着、听着眼前这位身份正统的太子这样一份心曲纠葛,虽然默默无话,却不禁心里微疼。 酒盏缓缓儿的放下去,他下意识抬手搭上了太子的肩膀,这一时,心底对这位并不得宠、根基也不深厚的太子生出一丝怜悯……他知道,太子最该恨的人其实是他的父皇、他的母后! 但他至始至终都不敢去恨他们,只能绕着这好大一个圈子的去恨武家、恨上官昭容。 因为那是他的父皇和名义上的母后,甚至安乐公主怎么都是他的妹妹……从感情上、从皇帝与皇后这样一重尊贵无匹的身份上,他都不敢去恨、也不能去恨。这是何其悲凉何其哀伤的事情! 重俊那肩膀抖了一抖,很快便又恢复如常。他醉醺醺的趴倒在桌子上,口中不知道断断续续的呢喃些什么。起先还能依稀听得是些誓要除掉武家人、绝不让父亲再被武三思迷惑云云,往了后边儿便就真的听不清了。 这场肆夜对饮并没有维系多么长久的时间,但进展却极是快速。 李隆基俊朗的眉目霍地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狠戾……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一番邀约太子对饮薄酒,又哪里是热情过了头的当真为帮他排解那郁郁心曲? 隆基素来冷静自持、心思玲珑,感情的因素于他而言永远成为不了生命的全部,当感性与理性一齐向他纷踏而来时,他一定会自然而然就倾向于了理性的那一边儿,并且久而久之、牢牢抱定。 这一次请了太子饮酒说话,为的正是在这秋疾风紧的关口里做一把推波助澜的力!撩拨起太子对他父皇更重的疏离与戒备心,要他们父子之间、君臣之间相互猜忌、相互忌惮,慢慢的走向一个再也不能融合的极端。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那里,便不会再有旁的心思管顾李旦、管顾太平这边儿了! 而此刻,眼见着被勾动起对武家阵阵怒焰的李重俊,隆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神龙三年七月,太子李重俊谋反…… 他率领一干贴己旧部、并着左右羽林军以及千骑兵,冲着武三思与上官婉儿为目标,打着诛杀佞臣与妖妃的旗号兴兵宫禁。 整个政.变的前期铺垫、谋划布局尚算周密,处处都大有对前车之鉴神龙政.变有样学样之像。 政.变当天,太子亲率金吾卫占据大明宫各个宫门要道,后带三百羽林军气势汹汹的往城南武三思府中杀去! 一切一切都来的委实突兀,巨大的灾祸真个是武家所始料未及的!就在这夜半睡梦之中,武三思并着一干武府子嗣、部众,皆被羽林军手起刀落一下子煞是利落的便结果了! 不得不慨叹世道的无常、宿命的造化!且叹武三思其人,他的命数委实够硬,他没有死于早年与李家争权时那大风大Lang、诡异莫测的谋略斗法,没有死于武则天被兵谏之时的情势咄咄,却在不经意中死在了血气方刚、想都未曾想到的太子李重俊手下!莫名的屠刀断送了这一生的政.治仕途、无边权势……这是该觉滑稽可笑,还是该觉一股彻骨无双的悲凉? 而在这同时,兴许真是苍天护佑、时机未到命不该绝,安乐公主此刻正巧留在了大明宫中陪伴母后,公主她因天晚而不曾回府。故而,羽林军不长眼的刀剑并没有在这一晚伤及到安乐公主,她于无意中避过了这好一场心有余悸、浩浩荡荡的生死大劫!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生兵变-李旦婉儿急救驾 大唐的江山在历经了贞观盛世之后,可谓步入了一种鼎盛繁华夹杂着风雨飘摇、极不稳定的又一过程。这座沧古又华美的江山似乎已经习惯了时不时被鲜血、被马鸣风啸、被烈火刀戈装点起壮烈。这座帝国、这片盛世,突忽变得如此的不安定起来! 火矢动夜空、明宫浸肃杀,太子重俊的铁蹄正一点一点围拢了这座巍巍的宫城,绷紧的空气欲知到危险的及近。 此刻,身处在大明宫里的上官婉儿正将一张字条投入烛盏、明眸定定的看着那字条烧成灰烬。 这是隆基给她报的信,提醒她“太子有变、恐被牵连,遂万事小心”。 太子有变,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一早便做了这方面刻意的铺陈;但太子能有如此巨大的勇气、如此狂热的执着与快速的决断,还是令人欣喜的! 婉儿不慌不乱,坐于烛影下静静思量接下来自己该以何等样的举措、何等样的姿态去巧妙的化解掉这场劫,同时照旧斡旋于中宗及韦后之间,并换取更深的信赖…… 太子重俊这边儿可谓是旗开得胜!在收拾了武三思一干人后,气势高昂的太子一行便调转马头奔城北大明宫而去。因为早在来时他们就已占据了宫门要道,故而进宫便极其顺利。 又在进宫之后,按着一早制定好的计划,这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上官昭容处去了! 诛杀“妖妃”上官婉儿,这个口号听起来响当当的咄人的很,但其实这是一件何其没有真正意义、又何其无足轻重的荒唐事儿!便是灭了武三思、杀了上官婉儿,这兴兵宫禁已犯了大逆不道之大不韪之罪,难道太子还觉的他的父皇就此后便会对他更好一分、他的太子大位便会坐得更牢固一分了? 诚然这是不会的,他父皇事后留他一命都是开恩,岂会纵容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整弄出这样大的一场事端? 但这些明白的道理放在李重俊那里就通通都成了浆糊!他想不到这一层长远,或者说他被眼前的种种假象遮迷了双眼、绊住了双脚,故而制定出这样一个毫无规章、真个浪费的一开始就定错目标的计划! 因了这一开始便犯下的决策性失误,即便这场政.变前期铺陈的再缜密、谋划的再精准,也说什么做什么都全无意义了! 一队人马一路喧喧咄咄的过去,本该静谧的大明宫早被惊破了肆夜梦寐。宫人惊恐万状、犹被火烧火燎的虫蚁一般燥乱遁避、没个头绪;而中宗、韦后猝于榻上惊醒,衣衫不整的就已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奔逃出去。 越过进深、目光触及殿外的须臾,众人心口“腾”地一震!宫城已是一片火海,那是由远及近的太子之师中高举过头顶的、宛如游龙的火把长阵。 虽然从这个地方高高的看过去,太子那队人马要奔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早有机谨的人儿做了中间的信使,对李显匍匐一拜、即而传达太子那边儿的真实心曲。 这时大军已临门楼之下,一上一下并不遥远的距离,中宗与太子父子两个展开了不能避免的一场对峙。 太子那边儿早已打定好了在心的主意,口口声声指摘父皇被妖姬迷惑,做了不少荒蛮之事;身为帝子着实不能眼看着父皇成为酒色昏君,遂只能出此下策,望父皇可以体谅……时今眼下,请父皇交出上官昭容、除去祸患! 这一席话李显听的云里雾里,因为他此时此刻这心境已经焦急燥乱到一种地步了!但最后那句话,他听懂了,他知道太子是打着铲除武三思与上官婉儿这两个“奸臣”的旗号,拿捏着这样一个被披上善意外衣的理由冠冕堂皇发动政.变! 正这时,忽见那高楼的后门、自下而上贯连起来的一道长长台阶处,昭容上官婉儿与公主安乐正一阶阶步上来。 韦筝也是乱了,她流离的眸中闪过一抹璀璨亮色,快速的与丈夫李显对视一眼,四目相对便了然了彼此同样的心意。于是韦后不再犹豫,速命人拿住了婉儿! 才带着安乐上楼避祸就被韦后和中宗拿住,婉儿一惊,铮地明白了皇后此举是何用意!楼上皇帝处境甚危、权与命都眼看着皆要不保,楼下太子气焰嚣张、针锋相对的口口声声只要交出上官婉儿! 于是这样的情景依照韦筝的个性,她那内慧的心是最残酷最狠戾的!她心念着,既然你太子要我们把上官昭容交出去,好啊,那我们就交出去,倒看看少了这个堂而皇之让你挡箭的理由,你下一步还能再做什么? 夜波并着火光一齐晃曳,冶冶的恍乱了婉儿的眼。她嗅出了无奈又令她愤懑的味道……当下情势,皇后是打算把她上官婉儿当真交给太子来处置,以这样的方式先于两军间做了稳妥的妥协! 真个是世情薄、人情恶,见惯不怪的事情了不是么? 眼看着得了皇后的命令就要过来将自己围住、拿下的几位壮士,婉儿面色镇定,倏然不卑不亢的冷笑一声。 李显一定。 婉儿没有看向韦后,只把那澄澈如琉璃的眼睛对着李显,这番话饱含了她每一丝刻骨的感情,她蹙眉启口、声息哀哀的:“若是死了婉儿一个便可平息太子之乱,婉儿义不容辞!但陛下且想想,太子不惜生命安危,发动政.变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不会只是要交出婉儿吧!”语尽一叹,带起一阵惹人后知后觉的恍惚感! 千钧一发、关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呵!婉儿陡然急言出的话,起了至为关键、一锤定音的重要作用。李显打了一激灵,陡然明白,所谓交出上官婉儿只是太子之师的一个噱头;太子这样大费周章的一通举兵,自然不是为了区区一个上官婉儿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是要推翻父亲的江山、自己做皇帝! 既然可以看穿这一次,便也会知道,这个时候若是依顺了太子一干人的话,当真交出婉儿,便意味着堂堂真龙天子已经妥协于太子一干人,助长太子威望之余自己安危亦会不保! 念头甫至,显视野清明,忙抬手示意放了婉儿。 这时喊杀声燥、大军又近,眼看着楼下这队队人马就要经不起耐性的消磨、寻找小路不管不顾直冲上楼去。 迫在眉睫的焦虑,婉儿依旧镇定,款步向显姗姗的走过:“陛下莫慌。”颔首一礼,即而谏言道,“玄武门坚固难攻,太子那些人自是进不来的。且有我们自己的禁军将士把守其中,不如速去一避!” 慌乱里似乎只有上官婉儿一个人没有磨灭掉周身那抹冷静、那些关乎自持的拿捏。又是一句颇为实效性的话,闻言后李显一顿,旋即与韦后、婉儿、安乐在一行人的掩护下退了楼台、转而往玄武门那路奔逃着上了城楼。 这时忽闻一声马鸣哓哓之音惊了一跳!隔过月色的浸染、夜波的惝恍,沐在玄色的殿堂之后显出一人身率轻骑兵的儒朗身影。相王李旦匆匆赶来护驾! 旦眉目坚定、神色肃穆、身形稳健,见了李显便猛地一个翻身下马兜头便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高高呼出一声万岁,匍匐后抬首道,是上官昭容托宦官传了密信给他,才知陛下有难,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云云。 这等危急关头忽然遇到前来支援的胞弟,李显大喜,忙亲自扶起弟弟! 起身时李旦状似无意的一转目,与一侧上官婉儿那道温温目光交汇一处。 大明宫冷月之下、兴兵宫禁的危急关头,二人又见到了彼此,却不能言语、不能贴近,只以目光交流。可即便如此,当两个默契存乎、灵犀在心的人立在一处,似乎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做出过分亲昵的样子。那种亲切的感觉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只消一眼含及,入目了彼此熟稔非常、记取在心在魂的身影,便是何其安然又何其满足呢! 李旦此刻的出现绝非偶然,可以说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包括婉儿引领中宗等人逃往玄武门。 旦有一个好儿子,一个刚好与他平日做派相辅相成、配合有度的优秀的儿子…… 婉儿是按着隆基给她的密信,知道李旦会在玄武门候驾。一番思量后,她寻了安乐假意护送着公主急急的去找李显,又顺势将李显、韦后、安乐等引到玄武门。 这一来二去,太子的大军已匆匆紧追到了玄武门下,继续步步紧逼、与皇帝对峙。虽然相王李旦已经赶来救驾,但没有一个大概的估量、没有一个对情势大抵的揣摸,到底不能冒然死磕。 安乐此时已被这阵仗吓的有些发木,定定的倚在韦后僵凉的臂弯里声息不出,那份瑟瑟如秋风里蜷曲叶面儿的凄清,与平素火辣如灿阳的公主如何不是两个别样的人? 韦筝心里亦在七上八下成阵打鼓、不能有一个安定!但这位铁血的娘子面儿上永远都揣着一痕冷然的镇定。她转目,定定注视着眉心紧蹙、神态肃穆的丈夫,于一滩凌乱的散思中苦寻解围之法的同时,也把全部的信赖交付于了自己的丈夫,在最需要的时刻给予他无保留的支持。相濡以沫的夫妻情分,最珍贵的也莫过于此呵!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异数平-太子哗变就此结 眼下李显、韦后等一众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城门下的在太子那里,周遭流转的空气煞是紧张,一侧上官婉儿与相王李旦忽然就敛了太多锋芒,没有人注意到这二人之间的自成亲昵。 须臾的忖度,婉儿并着李旦之间那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渐渐的缩小,却也不知道是谁先迈出了一步向谁靠近,或许是同时靠近吧! 无形的默契继续氤氲在心,二人开始大着胆子低声悄悄的说起话来:“委实奇怪。”旦目光微动,唇畔启的徐徐,“政.变素来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都已经把皇上逼到了玄武门,即便我前来支援,但太子这个时候强攻也同样是最有力的。”确定没有人注目后,看定婉儿、又一颔首,“为什么他却迟迟不动呢?”眉峰聚拢。 婉儿清漠的眸光中闪过一抹亮色:“太子是懵住了!”她蹙眉又展,敛了一下眸子不动声色的叹息一声。 李旦不解,略侧了侧目看向城门楼下的太子之师,边默默思量起来。 这时婉儿迈了莲步又近前了些,完全出乎下意识的动作,却使她与李旦之间形成了一个并肩而立、共看江山火染天地浩大的自然格局,这不加半点儿雕琢与刻意修饰的格局令李旦心中微微一动。 婉儿下颚微扬,冷然眸色带着些微睥睨的投向城下火把舞动如龙的阵仗:“呵。”红缯的唇微一勾勒。 只是这浅浅的一声叹息,可旦自这之中嗅出了一丝丝哀苦的味道,不对……是哀而不悲,虽苦涩却有着一脉豁达从容的出世味道,那样淡泊、那样从容,这样的情态汇集一处便直令他心底悲意四起,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而婉儿后边儿这徐徐然一阵风般的絮语补充,更令他心觉抽.搐而不能持。 那是淡漠的声色,一如素日:“因为太子打着的旗号,是诛杀我这个妖妃。”不缓不慢,她长睫无风自动,“皇帝、皇后,并不在他的涉猎范围之内。而眼下皇帝与我是在一处的,他发觉整件事情的性质变了,变得越来越脱离了他的掌控……所以他犹豫了。”于此停顿。 旦的思绪顺着婉儿使他安然的话语一路张弛、一路忖度,那言语落定的同时,李旦亦了然。 夜风扑面,撩拨起瑟瑟的痒,婉儿抬手扶了扶面颊又道:“太子到底是黄口小儿,能力、经验都有欠缺,自然不会成功。”这时她顿住,这一个停顿维系了很长时间。 旦与婉儿之间那段默契一向氤氲,即便她止了后边儿的一通思量并未言语,可李旦已能隐隐的触摸到她那渊深的心思是飘曳到了哪一处去…… “但我只怕通过这政.变一事……”踌躇过后,婉儿终于横了横心启口继续,“你和太平会有危险。”侧目铮地看定他,目光依旧是清漠的,可眼底跃动一脉熠熠的灼热,那是忧怖、是忐忑、是关切,却还有笃定。 她笃定的是自己一早便发下的那个咒愿,无论如何,即便是粉骨碎身魂魄离体神形俱散……她也要护得那个心心念念所要护住的人,他的安稳无恙! 李旦心中一定,没有说话。因为这也是他一早的顾虑,他知道中宗李显对他和太平一直都不放心,早便在千方百计、明里暗里的寻找机会欲除之而后快。此遭太子政.变,若是被中宗拿来做文章,硬说是他李旦与太平这两个根基深厚、权势滔天的人背后支持,亦或者说他们手下之人也有参与,则委实不好办啊! 他素来与婉儿默契天成,只是这一次他思量太深、心绪太着重,故而没能探到婉儿眉目间一闪而过的坚韧与笃定。这时,微凉的腕子忽觉覆上一暖,旦回神,正对上婉儿缭绕水雾一般的眸。 是婉儿不动声色的覆上了李旦的腕子、即而握住了他的手。 其实两人的肌肤都该是凉的,只是这样两种凉意突忽交叠一处,便物极必反的变得温热。这简单的一个小动作,却好似在无声中传达着这样一种……这样一种使人安然,使人放下全身戒备重新回归赤.子之身、回归到母体中蜷曲身子阖目养神的彻骨安详! 动容涓涓中,旦凝神极认真的看着婉儿,感知着她指间那一脉徐徐的温度,登然便觉莫名完满。须臾僵持,他翻转了手心反握住婉儿的手。 旦决计是一个深有自持、且冷静睿敛的人,可他也有例外,每每对着婉儿的时候便一定会是他例外的时候!情至深、爱至浓,便很容易忘记了自己身处格局、以及那一份冥冥中的时宜。 还好婉儿是明白的,她敛眸微微,极快的一下睁开李旦的手心,侧了身子往一旁与他退开一段距离。 骤然的离开让李旦心念再定,他颔首抿唇,亦将面孔往一旁侧一侧,平复了方才因忘情而做出的失态。 玄武门下太子之师已驻足多时,直抵抵的摆出了一道与中宗对峙的大阵仗,却严重的偏离了他的目的性,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一个真正明确的目的性! 中宗与韦后亦是灵秀,久而久之也嗅出了隐隐的别样味道。但二人又都一样的机谨,并不敢冒然与太子交锋。 阑珊的雾霭在虚空间坦缓升起,不知不觉微微浸湿了衣袍。气氛显得愈发逼仄,掺一抹说不出的乱乱纷纷、惹人心燥! 就在这对峙无声、僵持不下的当口里,忽然一个高大健硕的太监着装之人自中宗身后冲出人群,速度之快有若耀目的流星。 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他已对着李显落身便是一拜,略有尖利的嗓子铮地一扬、大声道:“陛下且等,奴才去取这帮判臣首级!”虽然尖利,但这声音那么高亮,干净利落的半点儿都不惹人怀疑! 众人凝聚的视线“刷”地一下全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李旦一惊! 同时回目的婉儿察觉到了李旦面目的变化,把身子又向他略略凑了凑,低声问他:“怎么了?” 旦一默,即而接口:“我认得这个人。”声音微小、几不可闻,“他名唤杨思勖。”又侧首凑近婉儿,以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补充,“这个人是隆基府里的宦官,也是三郎一直费心栽培的心腹。我却不知,原来早被三郎不动声色的送进了宫……” 婉儿心中一定,暗自了然。 心照不宣。 说话间那云集了众人目光的宦官已提起长剑、一个回身便顺着玉阶冲下城楼。 他的速度委实是快,身手委实矫健且敏捷,只见他大刺刺冲着太子队列冲过去,广袖在空中一挥,火光里伴着一道白色的弧线在半空滑过,便手起刀落,直接削下一名为首大将的首级! 暗红的血色顿如泉涌!在这被火把并着银月映衬的夜色里,那颜色并着那场面委实激荡心魂、诡异的灼灼耀目! 戏剧性的转折便是在这铮然一下发生的……眼看着为首将军的首级被取,那一列队伍蓦地就乱了方寸!群龙无首是最可怕的,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更是古来有训、其目的就在于此! 宣武门上众人眼睁睁目睹这一幕,大抵都是一个不约而同的噤声!六月天里,料峭的寒意就这样灌入肺腑。 韦后一震,极快的同李显一个目光交错!如是不约而同的默契与全然的信赖。 四目相对的一瞬,李显会意,忙不迭紧奔几步对着下方俯身便高呼:“诸位爱将,你们都是我大唐的能将贤臣,被太子一时迷惑也错不在你们!”嘹亮而浑厚的天子之声震撼了长夜,皇上一开口,积聚的人心潜移默化便聚拢成无形的力量,“若是你们肯有醒悟,反戈一击,依旧是我大唐的好勇士、朕的好卫军!”他一顿,喉结又动,“朕恕你们无罪,且事后褒奖、厚赏、犒劳我大唐勇士!” 这个时候皇帝的话明显给那一众兵丁吃了定心丸。这话才一出口,本就乱了阵仗的大军彻底气势消散、军心动荡,转眼便有大半士兵倒戈皇帝…… 他们本就是皇上的军队,卖命太子不过也是摄于上级的命令与太子的威仪。眼下皇上既然开口发话,却又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效命太子、背叛皇上? 地转天旋只在顷刻,如此,亲军变敌军,原本是自己的一对人马骤然分为了对立的两派,须臾后便相互厮杀起来! 太子见势,于僵僵的木楞中陡一下回过了神,在亲卫军的保护之下突破乱军、一路向南逃到了终南山去。 但何其悲凉,他刚一奔入深林,才于山间一块儿岩石之上坐下歇息,忽一个猝不及防,便被其中一名合该是亲信的卫军一刀取了性命、削下首级回马向中宗邀功! 如此,来势匆忙的重俊政.变至此彻底变为一场闹剧,甚至连成败与否都已经谈不上了! 只是觉的何其可笑;父子之间走到这样一种地步、一朝太子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又是何其无奈、以及凄楚!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荷院风-父子二人话当事 开阔的庭院里,深之又深处的临风水榭小亭间,李旦负手,身侧立着与他并肩一处的儿子隆基。 正值莲开的季节,一阵暖风徐徐的浮起来,掠过水榭深处那一缕缕凉丝丝的莲香,冷不丁的一下拂来面上、闯入鼻腔,身心都是一酥软。 父子两人的广袖华袍在风中舞的汩汩,一眼含及过去,便好似就要青天白日羽化飞仙、扶摇而去一般。 隆基侧目,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话来打破这只有风声过耳的尴尬,可终究没有,因为父亲已与他这样默默的立了经久,他不知道父亲是何等的用意,故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太子兵变,是你的计策。”好在这样的尴尬没有继续持续,倏然一下,李旦侧了侧身淡淡的道了一声。 隆基一震,原来父亲是提起了这一茬事情! 可是他无法自那温和又淡然的语调中嗅出李旦的真实情态,只好颔一颔首,持三分机谨:“我只是去挑拨太子与皇上的关系,并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尾声轻轻一叹,似释然、又似动了浅薄的恻隐。 “呵。”想像中的教化与叮嘱并没有马上袭来,旦只是摇了摇头轻轻一叹,“你啊!果然还是气血方刚。”语尽转身,抬手揽了揽儿子的肩头。 这有力的臂弯让隆基觉的安全,似乎父亲的怀抱永远都是一个倦鸟归巢、避风挡雨的身与魂的栖息处。隆基心里一定,同时父亲的话让他忽然有一些想要流泪的冲动,他不能控制这情态,只觉的感动、又疲惫,终归很是莫名,他只有缄默。 温风过面时,李旦颔一颔首,转了目光投向水榭中心那一朵朵灿然绽放的莲,声音也如风儿一样和煦、有若夹杂着浅浅的莲香,“幸好你在危急关头送了婉儿一封密信,不然真不知道她能否化险为夷。”依旧是平缓的叙事调子。 这话听来并没有谁会觉的不可思议,即便送密信这样的事情何其缜密,但是婉儿与李旦之间不会有欺瞒,所以被李旦知道自是不为过的。 隆基抬目:“这也是那太子实在无能,才给我钻了空子!”嗅着父亲身畔传来的淡淡木檀香,他舒展了紧绷的心弦,涌起父子间天然的亲昵,敛却许多不必要的介怀,“我并不知太子会在那天政.变,故而,自然也不能提早告知父皇、告知婉儿姐姐避开危险。” 隆基这话引起了李旦的兴致,即便这话在他听来半真半假。他揽着隆基肩头的臂弯松了一松,侧首注目顾他。 隆基看着父亲的眼睛,启口继续:“但就是因为太子他犯了一个很大的战略失误,才让我们得了许多机变。”这是实话,心思敏捷剔透的三郎早如他的父亲一辙的揣摸出来。他顿顿,沉了一下眼波,“玄武门,呵……”轻笑氲颊,夹了些不羁,“如果他是效法太宗皇帝当初玄武门政.变那样,是直接从玄武门出发、直取皇帝寝宫,那我们可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李旦心性顺着儿子这话渐渐沉淀下去,这亦是他与婉儿一早便揣摸到的事情。是啊,如果太子用一个正确的方式、亦或者制定一个精准的策略来改变自己的处境,那么一切又都会不一样……但是天意,天意使李重俊成不了龙、李显他们这个时候也变不回虫。 抬手整了一把袖口微凌的褶皱,隆基转了目光看着湖面又道:“这太子他居然先去了城南武三思府里,后来又把圈子兜到底的奔着婉儿姐姐那边去了,真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眉峰一拢,重又回目看向父亲,“这之中平白Lang费了大把的时间,才叫我们钻了空子!” 即便眼前的儿子已经成长为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有着一颗成熟练达的心、一个内慧腹黑的性、一副缜密威凛的魂,可在李旦面前、在李旦眼中,这个孩子也依旧还是一个孩子,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开一份稚嫩。做父母的大抵都是如此。 他看着这个越长越俊朗、越来越优秀的儿子,忽然有一种由衷的欣慰,即而又被他在自己这个大人面前一副“小大人”的有模有样的架子给逗乐,会心一笑,颔首未言。 这调了兴趣、兴致正浓的临淄王却没注意到父亲的反应,依旧把心中那通想法自顾自诉的淋漓:“太子他一开始就守着君臣之道、父子之道而没有把皇上算进来,可这既然是谋.反,那怎么可能不涉猎到皇帝?”他侧目一叹,“我的人把当时那等情境都向我告知的清楚,后来玄武门对峙,他非但不强攻、反倒心生犹豫,以至节外生枝彻底陷入不利之境!归根结底他都没明确自己举兵是做什么去了!”语尽一拂袖,似在急他人所急。 很显然的,“我的人”指得就是玄武门前削掉将军首级、乱了太子君心,立了大功一件的那个宦官杨思勖。 李旦静静然看着、听着儿子这么一通话言完,摇了摇头,看着他笑言:“听你这么一说,我的三郎对政.变这事儿看来很有一番研究啊!”是玩笑话,他并未当真走心。 可这样的话放在这样一个场合时宜,被李旦当着隆基的面儿大刺刺的说出来,怎么都有些别样的味道潜藏其中了! 甫地一下,隆基心口一定!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的多了、而且这类大逆不道的话委实不该跟父亲说的!心念一急,神思打了个恍惚,他蓦地一下赶忙掀袍跪在了李旦面前:“父王,儿臣别无他心,真的别无他心啊!”声音有些发颤,看的出来他是当真着了急。 李旦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顺口说了出来,竟就惹得儿子有了这么过激的反应!看来大唐当局的风气委实绷的太紧,三郎是什么时候对他这个父亲都这样敏感?他后悔自己说了那句无心的调侃,见状忙拦住了就要叩首的隆基,扶着儿子的臂弯亲自让他起来。 隔过稀薄的雾霭与参差光影,旦看定他:“为父开玩笑呢!你也当真,真是……”说话间不由得就有些心疼,心里莫名的发酸。 嗅着那一丝丝闯入鼻息的朗朗荷香,一切似乎重又归于了和煦与美好,带起一痕水到渠成的亲昵。隆基敛目,面着父亲这一张慈爱的面孔、这温中沉淀着深意的目光,他可以感知到父亲心脏跳动的频率,感知到父亲的真实心性是什么。 对视半晌,隆基那颗浮躁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他放松了周身的固守与内里的屏障,心念一动,也打趣起了自己的父亲:“反正儿臣又永远都不会造父王的反,真是!”身子微侧,说话间他却忽然心头一紧!不知怎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是开玩笑,但出口的同时忽然涌起一种很莫名的异样,几不可查、又幽幽的很是伏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李旦哈哈大笑,摇了摇首,看向儿子的目光满是怜爱:“好家伙,这倒成了爹爹的不是?” 尴尬的氛围就这样被打破,隆基回了回神,心里一痕不好的预感很快便没了痕迹。他应下这话,垂目间略有撒娇的意味:“本就是爹爹的不是!”落言一叹。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李旦重新搂了搂隆基的肩头,心念一恍,转目时叹了口气:“时今父亲担心的,是皇上对这事儿的反应!”不重的口吻,落定时一沉。 隆基不语,他自然知道父亲担心的是什么,他也明白皇上一直都在找机会剪除父亲、甚至是太平……时今太子政.变,虽然父亲立了功,但不知道皇上事后会不会还是借此事儿为由头,抓住这样一个委实难觅的契机,把父亲和太平都无辜的牵累进来。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一切一切的罪孽又都得归于了自己的头上!一如经年之前母妃的死…… 念头波及,他心下甫痛。 多少年了,母亲、皇后、甚至扶风窦氏的惨剧都是横在他心里的一道梗、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儿,久久不能释然、怕也注定会跟随他一生一世! 旦感知到了儿子由细密至浓郁的心思变化,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旦蹙眉,以无声为抚慰。无论如何他都不怪这个儿子,这一切的一切都实在过于变化无常,又是有谁可以任意掌控的了的?所能做的只是把一切都交给天意因果、道法自然,以平和淡泊的心态处世行走,听天由命! 隆基感觉到父亲圈揽自己肩头的臂膀又紧了紧,自这之中体察到了父亲对他的宽慰、也探寻出父亲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他便缄默了思绪干脆什么都不想,沉静于此刻尚算美好的情境熏陶里,安然享受这一份惬意的浮生。 天风料峭,父子俩在荷香的幽风里静静倚靠在一起…… 世道纷繁、局势难掌,谁也不是谁的神。 尽人事,听天命!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实意外-婉儿朝堂将李显 一切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顺利进行中…… 可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蛰伏的危险从来都是那样的呼之欲出! 在太子之事过去尚没几日,中宗李显突然下令严审政.变余孽。于情理看这是自然该做的事情,太子之乱已经平息、太子本人已经殒命,可太子**并没有悉数罗网。这等关乎兴兵宫禁的大事,作为一位负责任的君王,自然是不能容许多生就出一分乱子的! 可着眼当前局势来看,这个决策的下达,其实意味弥深。在这背后透露着怎样的别样味道,谁也都明白…… 恐惧积蓄,这一颗心悬在空中久久难以放下! 不过李显的决策很是干练,这一旨意才一下达,极快的便出了这样一件看来心惊的事情,速度快到根本来不及旁人做出半点儿针对性的决策! 那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顺着暧昧不清的线索,忽然审出太子谋逆之事中,相王李旦与太平公主也有参与! 中宗李显与皇后韦氏对此很是震惊,十分干练的安排了有司审理相王与公主。 当局的风声骤然紧密! 这样大的事情,又涉及到的是这样根基渊深、势力庞庞的两个人,皇上却没有自己私下召集弟妹觐见、躬自了解情况,不曾听听自己的胞弟胞妹对此作何解释,而是直接就派发给了司法审理。 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司法,性质便登然变了,事态就愈发紧密而危险了! 就在这秋急风紧、草木皆兵的时刻,事态的发展顺着冥冥中一道暧昧不明、又似乎十分清明的固有的套数一路走下去,没有人能够洞悉相王与太子最终的命运会是怎样的…… 不过,大家都是在这权势的漩涡里辗转扑腾了这样久的人,没有谁是会轻易被谁说斗败便斗败的! 就在这个时候,在相王与公主那边儿还没有任何举措、没有任何行动,甚至案件的审理还没有真正对相王与公主继续进行下去的时候,忽然,就在那威仪凛凛、龙威赫赫的朝堂之上,一个女人突然大胆且霸气的出现! 那是有着“内宰相”之称的胭脂堆里的英雄,上官婉儿…… 这一天早朝才刚开始,上官昭容忽然请求面圣。这个举动来的委实突忽,令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摸不清头脑理不出头绪,却也任谁都可以瞧出其间沉淀着的一份别样味道。 碍于婉儿独特的身份与经历,中宗不好薄了她的请求,便示意官宦请她进来。 婉儿着了一席天青色的素衣,唯一的明艳便是袖角、领口周匝点缀着的一瓣瓣粉艳色的春桃花、以及她额心偏左处一点红艳的红梅妆。 晨曦微光翩跹烁动间,她这样举步从容、神色清漠,一步一步入见李显,在群臣或诧异、或惊疑、或好奇、或揣摸的目光中步步及近、即而徐徐然跪下去。 显颔首,凝着目光仔细审视这个虽然跪落眼前、却不卑不亢自有一段高贵风骨的女人,竭力想自她那张菡萏面孔间寻出些什么,但是没有用。 “臣妾向陛下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清冽又不失女子柔和的声音自她小口中飘出来,幽幽的,如一阵过谷的风。在群臣面前,上官婉儿第一次自称自己为“臣妾”,这个自称辗转在她的口唇间,是那样亲切自然,似乎本就合该如是。 李显心中微惊,即而让她平身。心思转动的紧密,对这个聪颖非常的女人此刻的行径,他依旧莫能两可,但已经真切感知出了一抹针对般的锋芒。 婉儿依旧不卑不亢,那姿态不俯就、那容颜不媚俗。她把身子重新立定好,即而微扬起头,以一脉凝练、着重的语气不容置疑的开口:“臣妾自知后宫不得干政,今番来此……是不忍陛下被小人蒙蔽、毁了圣誉!”一顿后嗓音扬起,急迫阵阵掺杂其中。 主位龙椅上的李显被这一脉无形气场压的甫震,对婉儿的到来愈发不明所以、只觉莫测且凛利!他下意识想寻韦筝,却猛地想起今儿韦后身子不适、便不曾与他一并临朝。 “爱妃此言,是出于何处呢?”显定定心神,启口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句。 婉儿眼波微动、殷唇轻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镇定自若、风范有度:“陛下莫要忘了,当初您才被则天皇后召回京都,相王还是皇嗣。”又颔首,口吻沉淀,“正是他以绝食表心、主动让出太子之位才成全了您;太子重俊谋.反,亦是相王力挽狂澜救您于危难。他若有不臣之心,早在当年何不自己做了太子!”这声音一Lang压着一Lang的高,最后一句陡然扬起,终于不再欲盖弥彰,直勾勾的挑明了凛冽事态、以及她自己来此一遭的真正含义。 李显陡然一个后觉! 好一个上官婉儿……她是刻意在将了自己这一军,把相王之事抬到了朝堂上、放到了明面儿处! 李显身子微颤,他凝聚的目光不断在婉儿这张难窥情态、莫测喜悲的面孔间辗转,他以为他不甚了解这个女人,直到眼下他才蓦地发现自己是根本就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个女人!好端端的,她本该与他、与韦皇后心系一处,怎么突然就整出这么一遭、倒戈相王与太平处? 难道是自己一直以来,都看错了她…… 惶惶然头脑轰鸣,近乎撕裂的疼痛嗜咬着天灵骨。须臾间,李显那样清楚、且后觉的明白一个道理:则天皇帝身边的人,没有那样轻而易举便能降服! 婉儿周身自成的一脉气场如斯凛冽,她隐隐环绕的光芒无形间就能刺灼了众人的眼睛。见皇帝默然,她没有留给众人过多喘息的时间,身子一转、侧侧的面向了诸朝臣文武,清亮的嗓子没有掩饰内心的坚韧,接过前话继续:“况且这大千世界素来熙熙利来攘攘利往,安国相王与镇国太平公主时今已是富可敌国、位高权重,他们参与太子所做那悲劣的勾当并不能有丁点儿好处,他们为何会不为任何好处的跟着一个孩子简单的指挥、鲁莽的决策而乱哄哄胡闹一气?” 这一席话层层递进、抽丝剥茧,大刺刺的挣脱虚妄的表象,直抵向内里正中那最直白的真相,且这也是谁都明白的真相。 朝臣皆默,深思中神思亦荡漾。 “陛下,陛下啊!”婉儿蓦一转身,对着李显兜头便拜,抬首时盈盈眉眼间挂了生动的神色流转,“您富有四海,为什么就容不下区区一个胞弟和一个胞妹呢!”声音抑扬顿挫拿捏有度,极好、极妥帖。不觉有多掺杂个人情态,只能看出她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宫妃,不忍皇上被蒙蔽心智而冒大不韪觐见,内外满满的全都是真挚。一如她朝拜时最初的表述那样。 这样一来,这话说的,顿然就把皇帝李显置于了近乎不仁不义之地! 这一跪,震撼心魄、动容无声。身后大臣亦跟着“刷啦啦”跪倒一片,以无声的举措来附和昭容的决议。即而这无声的支持渐变成了有声的进言,跪倒的那一大片臣子中有胆大英毅、性情直爽的,最先出列对着中宗笏板置地、叩首开言:“陛下得上官昭容这一贤女子助阵,实乃先帝福泽、大唐之幸!陛下当惜之!” 朝堂间错综的势力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一开口,自然带动了以他为首的这派势力中另外一些人的附和:“陛下。”又一臣子紧随其上,叩首启口,“上官昭容字句珠玑、拨云见雾,相王与太平公主自是贤将良臣。陛下有这一弟一妹相助扶持,明君之光必将愈发璀璨,我大唐必将盛誉四海、国运恒昌!”这个把话说的就委实巧妙,在庇护住相王与公主的同时,也将天子赞美了一番,倒是不得罪人。 倏然间,平静的朝堂化为了一湖被搅乱的水。有了这一两个挑头之人的带动,其余臣子亦纷纷叩首伏拜、力保相王与公主是清白的。 这个时候,巨大的帏幕已经掀开,这是一处大戏,浩浩然的戏台之上随着情境的推移而被堆叠至一个巅峰性的高.潮,所有人都默默然屏息凝神、静待皇帝的反应。 这个时候,风气所倾、人心所至,皇帝……是不得不做出一些只能顺应的表现了! 李显俯瞰这一众臣服于麾下、其实面服心有异的众人,压迫感自四面八方积聚而来,他嗅到了一种“早有预谋、陷阱巨大”的阴谋气息! 顶着无上的压力,他起身,整了一把微凌的龙袍,压制住灼热的脾气与波动巨大的心性,一步步行下金椅御道。 这位皇者心思亦是玲珑,一步步行路时,面上现出动容之态。待至了领跪御前的上官婉儿处,他俯身抬手,流泪亲自扶起地上的婉儿:“是朕不好。朕,委实糊涂呵!”仰天长叹一声,不住道着自己糊涂! 众臣皆感念这一幕帝妃融融、君贤妻颖的和睦场面。 婉儿与李显距离迫近,只有他们二人可以感知到对方内里真实情态究竟是什么。在被李显躬身扶起时,婉儿无心的一侧目,看向李显的目光倏然森冷。 李显一震! 婉儿却把目光错开不再看他。 弹指间的一抹交集,李显会意。心知道,婉儿是瞧出了相王与太平谋反一说乃是他与韦后一手策划,并且也看清了当前局势、知道轻易给李旦与太平定罪实难服众。 这一场局,做的漂亮!这一军,将的委实狠戾! 李显不得不重新在心里定位这个女人,但这都是后话。当下不得不认清的现实却是,惩办相王与太平公主、彻底消减其二人势力的意愿,不得不迫于直白的现实,而再一次灰溜溜作罢!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糖衣毒-昭容赐府势愈乱 神龙三年八月三日,唐中宗李显加封尊号为“应天神龙皇帝”;与他伉俪情深的爱妻韦皇后亦加封尊号,为“顺天翊圣皇后”。 这个举措对于历时几代、但凡对高宗与武皇时期尚有映象的人来说,是何其熟稔?似乎历史重演一般,俨然与当初高宗、武后二人自封的“天皇”与“天后”如出一辙! 这样的幻似历史重演,让太平心里发慌…… 公主府内,隆基倚窗远眺:“时今武三思不在了,这些年来深滋漫长积累下的根基,便都自然而然的成为了皇上和皇后的。”他回身,目光落定在她颦眉难展的面孔上,“如此,时今皇上和皇后的势力,是更加的根深蒂固了!”颔首沉声。 这话委实大不敬,但是实话。 皇上与皇后的势力越大,对于李旦、太平这边儿就越是危险!即便他们并无异心与中宗争夺什么,但他们又不得不起了一段异心,因为待得中宗韦后二人势力磐石坚固、无所顾虑的那一天,便是李旦、太平这些人被连根拔起铲除的那一日! 历朝历代绝无例外,没有哪位皇帝喜欢自己的权势被臣子压制、自己的风头被臣子盖过去的!功高盖主、资历雄厚的臣子们从来都没有一个好的下场,似乎摆在这类人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是被皇上定罪赐死,要么便是谋反叛变自己掌天下、当皇上…… “啧。”太平把头偏过去,微微叹息一声,“这样的局面,实在令我害怕……我径天连日、整晚整晚的做噩梦。”她甫又抬头,眉目间积蓄着的隐忧与无奈愈发弥深,“所以我不敢睡去,可即便是醒着,那直白的现实也一向呼应着心中的恐惧,看似真实的这个世界还不也是一场噩梦?我……”只觉内里心思起的湍急,她已不知道该以怎样清楚的表述来传达自己的心情,只好就此缄默,把面额又侧一侧,低低的吁一口气。 微光重重,她的模样染就着焦灼、还凭添许多愁绪。这一朵渐失水分、枯朽的玫瑰花儿,看在眼里委实心疼。 隆基心念沉淀,太平心中怎样思量、她在忧怕什么,其实亦是隆基自己的忧怕。不同的是他不会说出来,不会让任何人过度看到自己的这份忧怕。 本就安静的内室因了这二人此刻的沉默,倏然变得更加安静,似乎连流转在周遭的空气都是僵滞不动的。这感觉仄仄的压人心魄! 一抹天光筛筛的在地面投下一圈圈斑驳的金银纹络,倏然好似闯入一场妆点的幻梦,一切看起来亦幻亦真,连心思都是惝恍的。 又须臾,隆基回身,抬步向太平走过去。 太平闻声抬目,看向他的这一记眼波中有着化不开的柔和,边动了思绪辗转猜度。 他心一定,旋即贴着她的身子落座下来,抬手覆上她纤纤的玉肩:“不要害怕。”这样宽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而为、顺其自然,总会有出路。”语尽后,重重一颔首。 四目相对时,他灼灼的目光便沉淀下来,流露出一脉不容置疑的坚韧与肃穆。这样的神色没有道理的就令太平安了安心,即便她那脑里心里的神思依旧动荡没个着落。 一时又无话,但二人咫尺相对时这一抹无声的默契,却抚慰了两颗动荡飘曳、无依无靠的心。 天光斑驳中,她侧目重又看一看他,这些年来并不曾认认真真的细细瞧过他,她忽然发现三郎出落的愈发挺拔俊美、丰姿卓绝,他真是大唐最美的王子……静好是无声的,有这么一瞬间,太平那纤纤而剔透的玲珑心忽而恍了一恍,起了这样一怀幽幽绮念,她顿觉,若是能与这样一位男子相守一世,钟晨暮鼓、明月松堂,静静然守得这清欢静好、浮生半阑,想必也是极好的一件事情吧! 可是她很快又回了神,侧目悄悄自嘲自己的念头。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看来本就有儿时相依相伴的一份熟稔、后又加之这几年来共为一营的默契谋事,他们之间那份难得的感情已经越积越深,深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地步,有着一种颇为微妙的感觉了。 “在想什么?”隆基的声音突然温温的响起来。他察觉到了太平的心思异动。 倏然回神,太平转眸笑笑:“没什么。”侧首浅浅,“只是觉的秋风洒沓,会有些冷。”声音袅袅的,听来徐袅如风。 隆基默了一默,旋即喉结滚动、起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可,即便金秋过后会迎来寒冷的冬,但当冬天过去、严寒尽退,等待这座美丽帝国的依旧会是一个百花绽放的妩媚春天。”他的声音于低沉里逐步温和,一如他眼底一闪即逝的一道星光、一丝磷火。 这声音充满了对光与爱、朝露与春雨的企盼和憧憬,又不止是这样,不止……还有一脉对于内心信仰坚韧不拔的笃定! 春天会来,阴霾会过去,属于他们的时代会来临,一定会来临! 身畔的太平好似自这之中读懂了一些什么,她心照不宣,软眸潋潋的与隆基相视一眼,会心的笑意流转在彼此的眼底、镶嵌在心间。 浮动的光影起了一个突忽的跃动,忽然将溶溶的暖色倒影在雪白的墙壁上,大镶大滚、金丽璀璨,映亮了心中那一点芜杂、点燃了纯真的希望! 但愿人长久,但愿一切都好,天能遂人愿……。 前一遭重俊太子举事,后中宗欲要趁机牵带进早便欲除去的相王李旦、与太平公主。秋疾风紧的关口,是上官婉儿冒着全天下之大不韪的躬身朝堂、觐见中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执意执着、体态从容而客观理性的为相王与公主说了情,点醒了皇帝、也唤出大臣们的一份明白,适才保得了李旦与太平的周全。 但婉儿这样的举动委实大胆且突兀,真真是给了中宗一个措手不及、以及一个未为巨大的打击! 这一切在中宗李显看来,可谓是婉儿临阵反水,致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定位起上官婉儿安于现状、情愿倒戈在他与韦后身边的一重用意。 人心隔肚皮,这个女人的可怕与手段之凛冽劲辣,远远超乎了中宗可以涉猎到的想像范围! 那之后,婉儿很自然的失了中宗、韦后的心与信赖。 但是中宗或是韦后并不曾如婉儿料想的那样来找她谈话,那件震撼了众臣、波及了坊里坊间几乎无人不晓的“娥眉朝堂大义进言”之事后,中宗与韦后对她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亲切又疏离,甚至没有人再向她提及关乎那件事的支言片语,一切的一切根本就还是原来的样子,朝堂上那点儿不愉快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但是婉儿心里明白,皇上不可能当真将那样一件大事儿轻描淡写一笔掠过;铸成的伤害、逆转的过往,会永远烙刻在心里,这烙刻永不会消散。所以皇上、皇后对她的态度越是这样暧昧不明,恰说明这越不是一件好事! 带着浅浅忐忑、些微思量的又过了一阵子,终于,婉儿等到了中宗在她意料之中的举措。却是明褒暗贬,她被赐府,允许她住在宫外、享受更广阔的视野与更无拘无束的自在…… 自宫中搬入自己宫外府邸的那天,轿子里的婉儿面色微白、神情肃穆。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无上荣宠背后隐藏着的一段深意又是什么,她从来清楚。 她心里明白,皇上和韦后此举也并不全是猜忌,还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进一步笼络她的心。他们知道她向往广阔的天地、猜度出她牵心着宫外的人儿……于是解除这座华美大明宫带给她的束缚,得尝她的所愿。毕竟她这个人对他们来说,还也不是全无用处。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她亦心知。便是皇上、韦后已经不再似先前那般信任她;放任她继续留在大明宫、留在身边,无异于为他们自己亲手埋下一颗炸弹,这火药味儿十足的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引爆,一如上次在朝堂上一样…… 不用多想,这个既拉拢、又解除忧患的计策,一定是韦筝想出来的!不短不长一段时日的交集,韦后是什么样的女人、韦后的手段及做派,婉儿已然摸得清楚。 但在这同时还有一点是令她心觉不安的……皇上与皇后又有没有,想利用她这个人来对付相王的意思呢? 这个想法是最能搅扰婉儿静水般一道心河、且最令她心念燥灼的! 从前她在大明宫时,就怕中宗一干人会利用她与李旦之间的感情来钳制李旦,所以她谨小慎微步步小心;时今突然将她在宫外赐府,给了她更广阔的自由空间。这看似是一件好事,但正因她人已在宫外,那与李旦之间走动起来便更加方便了! 如果皇上当真从原本的蛛丝马迹、以及后来朝堂相护一事中嗅出了她与相王之间一丝别样的味道,故意设局使她更方便与李旦交集,然后由此来做文章,抓住其中一个把柄说她这个帝妃与相王yin.乱,而把相王顺理成章治罪又如何是好?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婉儿决绝的认清了眼前堆叠在幻象美好中的那一点清明。时今出宫,必要比先前身处宫中时更加谨慎小心!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邀安乐-婉儿太平行新计 婉儿抬手,把茶盏边缘被萧风吹掠而来、将掉未掉的一瓣不知名粉花拂去,后素指拈着那茶盏抿了一口盏内的桃花清茶,丝丝袅袅惬意之感漫溯于心。 这时婢女上了摆好花样的果盘,待做礼放好后,太平便抬手将她退去。 “婉儿姐姐。”太平颔首含笑,声息恣意,“今儿这一遭赴约赏景儿,果色茶品可还令你满意?”客套的开场,其实这话很场面也很没必要。 自打上官婉儿出府之后,虽然不再方便随时监控大明宫动向、打探中宗与韦后夫妻二人所欲行政策,但倒是方便了婉儿与太平公主之间日趋频繁的走动。 说起来,婉儿自打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回护了相王之后,中宗那边儿便对她这个人的初心有了猜测,亦做想着她是不是已然投桃报李。故此,婉儿倒也不忌讳与太平这么堂而皇之的饮宴、交集,横竖都被猜到了她的异心,那么又何妨行事光明正大一些? 婉儿颔首时唇畔扯动一道温润的弧度:“这公主府的果色茶品自然是极好的,且这庭院里水榭中倚靠假山的景致也极是好。”她浅笑着顺太平那话继续客套,“浮生闲适,公主最是会享受呢!”姿态随意。 就知道婉儿的做派一向如此,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势、也不管面对着什么样的人,你跟她欲盖弥彰她就对你曲意逢迎,她永远都不会是最先戳破窗户纸的那个人! 这令太平心中又生了感慨,恼不得有些好笑。但她也只得最先妥协着把话题引开:“这公主府里的东西再好,又哪里比得过大明宫里的?”这话听来亦是顺势,其实已有了委婉的兜转。 婉儿心照不宣:“倒是不假。”抬眸面色依旧平和,却做了无奈如许,“只可惜呐,时今婉儿已不在宫中,若不然倒是方便请公主宫中饮宴呢。”目波一沉淀。 “啧。”太平蹙眉,亦持了小盏小口抿着,“说起这个,倒是令我头疼不止……想必相王,也是耗神费心的很呢!”甫一抬眸,声色徐徐然。 二人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把那心中的话题顺着撩拨起来。 婉儿心中微定,自然明白太平这话里蕴藏着怎样的意思,也自然明白太平邀她前来饮宴自然不是为了什么赏秋看景、闲闲然没事儿做的品茶说话! 时今之势,虽然武三思已死,但武家已是如皇上亲卫军一般的存在,那股子已经扶持妥帖的势力还在。中宗于朝廷内外延伸下去的根基日益变得更大、更深、也更稳固,越是这样便越对这政治上与之站在对立面儿的李旦、太平等人十分不利! 大唐政局暧昧不明,皇帝心思更是模糊难测,天知道中宗和他那位狠戾决绝的韦皇后什么时候约摸着自己的实力已经足够充沛、火候已经恰到好处,便突然择个什么由头将相王、公主这边儿的势力连根拔除? 若婉儿依旧承蒙信任、身在宫中一日还好些,但时今婉儿早已倍受怀疑且又出了宫,这道极重要的盯梢眼线也已经不在,这局势越看、越忖度,便越是觉的对这边儿大不利! 眼下这话题已经越来越不婉转,婉儿与太平本就处在同一条战线,心中也不愿与她兜转东西。她将茶盏置于几面儿,垂睑后又慢悠悠的抬起来:“熬神费心倒不至于,只是要多些动作。”于此将身子微微前探,启口时声息愈发低迷,“我们还有一张王牌,可以在关键的时候打出去!”尾音一个落定,低仄且干脆。 太平清澈的眼波对上婉儿黑白分明的神光,陡一闻了这话之后那心便跟着一震!婉儿话里的意思,说实话她不是很理解,却不知道是从何时她们手中多了一张王牌?或者说……她们手中还有什么可以打出去的王牌? 面见着太平公主面靥上神色的流转,婉儿颔首缓缓,将身前倾,那红缯的唇畔翕合时轻轻吐出四个字:“安乐公主。”语尽时倏倏然离开。 太平恍然…… 正如太宗时的高阳公主、武皇时的太平公主一样,安乐公主李裹儿可谓是时今中宗一朝首屈一指的公主! 这位公主有着怎样一段过往身世、所受荣宠与自身美貌已然阐述了太多,现下就不消继续以言语堆叠了。她又一向仗着自身所受这份宠爱而行事跋扈霸道、素性不羁又洒脱惯了!更有甚者,前遭又直勾勾的向对自己纵容无边的父亲提出自己想当皇太女,这样大胆狂妄的举动间接性的给了太子重俊一个崩天的打击! 但这位公主也就是一把看似磷光闪闪、其实不曾打磨开鞘的剑;看似锋芒必露手段非常,其实就是一个毫无政治才思且不自知的、被她那将她当明珠珍宝捧在手心儿里的父皇惯坏了脾气的小丫头罢了!太平、李旦等一向没有真正把这位公主当回事儿的…… 不过婉儿眼下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倒令太平一时心震。她说安乐公主是一张王牌,这…… “这是一件神兵利器。”这边婉儿自顾自徐徐然继续,对上深思中太平飘转来的一记神光,“她纵是身上一无是处,却有一点于我们、于皇上是致命的。”弦外之音奏的鲜明。 太平亦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时今蓦然提起这茬,她便顺着婉儿那话头将神思做了兜转,旋即铮地一下明白了过来:“便是皇上对她的宠爱?”亦把身子微探,蹙眉又展、且思且言。 果然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婉儿勾唇笑颜莲灿,那双蒙了一层轻雾般的眸子里有潋光微微晃荡:“所以,不妨利用她去鼓捣皇上……统治看似无坚不摧,自古最易乱却是素来都是红颜。”这话其实大逆不道,她敛笑沉眸,“若是朝纲因着陛下对我们这位公主的纵容而起了乱子,在这之中……相王、以及太平公主你,便可寻到可乘之机。”落言带着微微的飘曳,声线幽幽的,恰似风儿拂却白梅绽满的枝。 倏然间,太平又震!婉儿话里那句“可乘之机”委实把她吓到,即便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打算,可机谨的上官婉儿却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近晌午时的秋阳为这大地披了一层惝恍的缭绫,一切物与人被笼罩在这之中就显得格外的不真切。以至于这话音儿倏倏然的落下去,直给人一股子梦寐渐散之感。 婉儿最后这几句话,说的委实大胆!她道,“便可寻到可乘之机”,试问这可乘之机又是什么? 其实这层深意不消谁去说破,这是他们一向都默然怀揣心底、心照不宣的一段秘事。沉浮辗转、做尽姿态铺陈着明暗心机的日子,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不是啊……那么在这不可冲破的宿命之中、在这颠簸难逃的浮生一场大局的囹圄里,结束这段苦难最切实彻底的办法,只有这两个字,“谋逆”! 性本良善,然世道逼人做恶……。 晴好的天气里,心情自然也就跟着惬意起来。 又是在这景致清雅、穿堂风扑面怡神的水榭小亭里,太平与婉儿约了安乐饮宴小聚。 论道起来,太平本是安乐的姑姑,是血缘素为贴近的亲眷,自有一段自然而然的亲昵。婉儿身处大明宫那些日子,也一向被韦后引为心腹,故而不谙世事的安乐对她自不见外。如此,这一场饮宴赏花儿算是相处颇为亲切,三人心情愉快。 “裹儿可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太平侧眸,以姑母的口吻这样夸了安乐一句,眉眼间含及着真切的慈意。 一旁婉儿也莞尔附和:“可不是?安乐可是美人胚子,自然一年比一年出落的丰姿妖娆呢。”声息随意,闲闲然家常。 谁不愿听到夸赞美丽的好听话?特别是这素来心高气傲、被人捧惯了也夸惯了的安乐公主,自是褒赞之音越听越不觉腻的。又特别是诸如上官婉儿、太平公主这类声威赫赫、在大唐数一数二的人物对她褒扬赞美,更是令李裹儿心觉快意、自得又欢喜的很:“姑姑和昭容才是真正的美人,却何苦在这里打趣裹儿?”若是放在旁人那里,她必定不吝惜接受这样的赞美,不过眼前对着这样两个人,这位公主倒是谦虚起来。 太平含笑摇头,将安乐喜食的豌豆黄连碟子推在她面前,做足了姑母客套周成、又不失真心怜爱的架子。 婉儿则含笑闲闲然品茗,那如斯的媚眼顺着一侧潋波的水面兜转一圈,望似无心的闲适语调就这样倏然浮来:“美女需要华服相匹配,才不失为赏心乐事!” 这充满闲情逸致的句子才一出口,登时惹得安乐那明眸中泛了光晕!珠宝华服,她素来嗜之如目。 对于这位公主的心性喜好,婉儿素来了解,自然也心知这话对她最是有效。 果然,安乐开口,软糯又不失清泠的调子水波般荡漾起来:“昭容娘娘,可知这世上有什么淑丽华服最为知名呢?” 婉儿眸波一转,与一旁太平一个神色交汇:“呦,公主一提这茬,我倒是想起来前遭才跟你姑姑说起过呢!”即而又看向安乐,姿态可亲可近,“古书记载有一件‘百鸟服’,是以百种甚至更多的奇珍鸟儿羽毛所制成,且各类鸟羽都绘绣成对应禽鸟的形态,豆粒儿般装点在绮罗裙面儿,光影一动、惝恍如粼,有若蓬莱琉璃仙……前遭我与太平还说起,美艳动城池、光艳撼天下的安乐公主,合该拥有一件这样的华服才最匹配!”于此又与太平一个对望。 太平含笑与婉儿回望,即而点头附和:“可不是?”抬手覆了覆身侧安乐一双皓腕,“我的这个侄女儿啊,才是这普天之下最配那旷世华服的人!却除了她,谁又敢占这等筹头?” 一片赞美与附和之中,安乐明澈的软眸盈盈然揉碎了晃荡的晨星,倏倏然一转,那份心思的兜转与绮念的憧憬,一下子璀璨了周遭这清雅的水榭、朗朗的金秋……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百鸟裙-娥眉耀宠难知祸 安乐公主的心气素来不输她的姑母太平公主,只是太平的高傲往往是渗在骨子里的、安乐的高傲往往是显露在表面儿上的。 安乐的性情一如头顶那片光芒万丈的骄阳,她的爱与恨来的都是那样的火热。这位公主的性情是那么不羁又落拓,喜欢的东西便一定要不惜一切、想尽办法的得到手,绝不容许旁人有半点儿逾越了她的高度! 在得知这世上竟有那样一件美好的华服之后,她便动起了重现那“天衣华服”的心思,她认为自己的美貌是当今大唐最值得称道的珍宝之一,那么当然美丽的衣服便该配上这娇艳的人儿了! 一切都按着婉儿与太平思量的情势,有条不紊的行进…… 在回了大明宫后,安乐缠着她的父皇李显为她织就百鸟服。 李显素对这个女儿疼爱宠溺有加,时今富有四海,女儿的愿望他自然会给予绝对的满足!于是中宗恩准了女儿的请求。 只是这华服裁制委实得来不易,中宗不惜动用大量兵力、集结百姓,到岭南一代大肆捕杀珍贵鸟类;持续数月之后,终于以千种鸟的羽毛织就出了千鸟裙。 这以鸟羽织就出的华服,从一开始定位的百鸟变作了千种鸟类,选上等绮罗,以上千种鸟羽作为丝绒刺绣。这其实不足为奇,值得称道的是那丝绒用的是什么鸟的毛,就在裙面儿上绣出什么样的鸟类图案,且每一只鸟都只有绿豆粒那般大小,可谓是一件云集了千种奇珍鸟类、巧夺天工、精致无双的仙衣重现于世,这倒与当年武皇执意将那神迹般的明堂重现于世有的一拼了! 如此劳民伤财,只为给爱女织就她梦寐以求、心心念念的锦绣华裙!这实在是……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皇帝便是稍有放纵都怕会引起波动,为君者又哪里敢这样任性? 中宗此举,引发了数众朝臣、百姓暗中对朝廷的不满,不说眼下这一桩事,织就这件华服之劳民伤财、且导致许多珍奇鸟类就此灭绝;且看那安乐公主素来都是骄横跋扈的性子,她曾因与姐姐比试谁的府苑更气派,便私将本该属于百姓的湖泊圈入自家所属范围、依湖建立别苑,导致百姓不得不另引活水过活之用。 可无论安乐公主的行径再怎样出格的荒蛮,中宗李显对这位女儿都是一味的纵容且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分明该是一位贤明的君主,却被自己爱女牵累的做尽了昏君的勾当,这如何不是一件可悲可叹的事情呢! …… 月华如洗,这座巍峨宏伟的大明宫再一次笼罩在安详的静谧里,似乎白日里一切绮艳和光鲜就此沉睡于斯,一切的一切弹指便陷入了一尾游鱼的梦寐中去。 足颏袅袅,韦后自华殿进深处一路逶迤着身子行进了内里,在宫娥挑起门帘儿迎她进去之后,她便退了侍立在彼的满殿宫人。 李显正在批阅白日里上呈的奏折,远远儿感知到娇妻那阵特别的足步声,便知道是韦筝过来了。他没怎么惊奇,唇畔下意识勾了极自然的一笑:“来了?”停在奏折上的目光没有离开半分。 韦筝定了一定,“嗯”了一声之后便向显那边行步过去,将方才自侍女手中接过的银耳红枣羹放在了他近前:“陛下先饮些羹汤再忙于公务吧!”颔首垂眉、全是关切,“这阵子以来国事繁重,你可得注意身子!”后半句话陡然着重,付之了全部的真挚感情。而那一个“你”字,更显得伉俪夫妻之间那份贴己的亲昵。 显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案牍,抬首对着爱妻莞尔点头,即而将身子往座椅旁侧了一侧,分出些余地,顺势将筝儿揽着一并坐下来:“好,有爱妻如此贴己的帮着朕打理一切,朕的身子骨自然是硬朗的很呢!” 筝儿摇头,下意识为丈夫裹了一把肩头的外披:“说多少次,就是不见你注意!瞧着,披风滑下来了都不知道!”声息徐徐然嗔他。 这阵子以来中宗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兴许是天气陡然转凉的缘故,寒露秋风的滋养里,他犯起了顽症旧疾,时不时的会咳嗽、哮喘,特别是在后半夜,若那地龙烧的不是很暖、亦或者窗子不慎给夜风吹了开,都会犯的特别厉害,有些时候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平复。 说起来,这也是李氏皇族一直以来的遗传病,一代代的存于血液,并没有办法彻底根除。这也委实是一种富贵病,只能素日里小心调养、分外注意着! 筝儿如此关切凿凿,令中宗心中觉的沁暖。他大掌握住了妻子的小手,将那纤纤的腕子贴近自己的胸膛捂热:“好了,朕听你的,往后多注意着。”这一时心口动容之感层叠漫溯,他忽而极是贪恋此刻静好的时光,专属于他和妻子之间的好时光。 筝儿顺势将身子往丈夫怀心靠了靠,阖了一下软款的眸子,复而睁开:“安乐身上那件漂亮的衣裙,又是你宠纵她的杰作!”声腔慵慵的透着一股懒,似在嗔怪、又似只是夫妻间的闲话闲聊。 显哈哈一笑,将怀抱搂的又紧了紧:“是啊,你瞧着也觉好看、配我们女儿的姿容自是甚好对不对?”心境朗朗然,很是闲适与舒坦。 “我却有那等闲心陪着裹儿胡闹腾!”韦筝摇首徐叹,半含无奈的调子,“若不是今日长宁来向我提起,隐隐的对她妹妹有了醋劲儿,我还不知道她父皇又这么纵了她一次……” “你又怪朕宠溺裹儿?”李显颔首,蒙着烛光的视野煞是惝恍,妻子绢美的面庞在一片溶溶的视野里被衬的染了殷红、很是悦眼悦心,“做父母的,哪个不为了孩子们顺心随意活的快乐……至少要比我们快活!”声息一叹,他又补充一句,后边儿这话听来多少有些微微的苦涩,“当初我们朝不保夕、惶惶然不可终日,那岁月里我们有了这个女儿,她虽贵为金枝玉叶的公主,却又何曾享受过半点儿公主的尊荣?甚至不如普通人家一个可以无忧无虑的孩子!”显忽而言至动情处,徐徐的叹了口气,“如今我们富有四海,女儿的心愿能依顺着的,也就顺了便是吧!” 左右还是这样的心境,这便是中宗与韦后对安乐一向宠溺的根源。其实不止是中宗,韦后亦如是。 筝儿敛了敛眸波,心坎儿被丈夫那话撩拨的一柔:“唉……”徐徐然吐出一口幽兰气泽,“她也就吃定了我们这么个心思!”良久后,只是这样一句话。 是啊,即便韦筝何其心思玲珑,即便她明知道对女儿过于的纵容终有一天会招来麻烦、或者说时今已经招来了麻烦。但身为一个女人的她,心底深处也始终都怀有着一片柔软的留白;生于患难之境、长于患难之境的女儿李裹,便是她内心深处留存着的那一片柔软……所以,还说什么呢?她只能纵容她的女儿去做一切想要做的事情、只能这样袒护与溺爱她! 普天之下,无论皇室贵胄还是荆钗布衣,做父母的,大抵也都是如此的心思。 烛影摇摇曳曳,一片朦胧绰约中,显下意识又将妻子抱的愈紧了一紧。 妻子心中的那些顾虑、那通思绪,他也不是不知道,且与他又是何其的相似非常呢!可同样的,有些时候他宁愿忽略掉一切扰人扰心的不大好的因素,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纵容女儿的跋扈、无视朝臣对女儿付之而去的那一片不满与责备之声。 人活于世,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总有那么一些人和那么一些事,会是你的软肋。当那个时刻来临、当有如烙印一般的经历过某种情境,你所有的坚持与既定的理性便会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对于那些人和那些事,往往的,你再也做不到了冷静睿智、清醒非常了! 人有偏于理性和偏于感性之分,但是归根结底,人都是一种感情的动物呵……这未尝不是一种不可逆的冥冥天道…… 夜波惝恍、烛影幢幢。 华美阔气的公主府里,内室熏着暧昧香料的软榻红绡绮罗帐中,两个肢体相缠、体态暧昧的身形正在做着极近肆意的绸缪。 鱼水之欢、床榻之悦,在这撩拨缱绻的静美之夜,素来与那清风皓月显得如此相得益彰…… “穆翡,你说……我要你说……本公主美么?你……爱本公主么?”眉眼迷离,安乐玉臂攀附着男子开阔的肩胛,眉目蒙雾、呓语徐徐,“比之你那内心根植着的人儿、那婢女表妹,又将如何?嗯……”柔媚的娇吟徐徐然叠醉在骨子里,此刻这位素来锋芒必露、高贵凛然的公主化身成世间最诱惑的一枚果实,通体上下都闪烁着熠熠的甘美的气息。 这令正在她身上驰骋的男宠欲罢不能…… 安乐公主诚然是美的,是最美的,这无可拂逆。至于爱她与否…… 他不说话,可他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经久以来随着与她相伴而处的时日越来越多、那答案便越来越清晰。似乎有什么刻骨入髓的东西,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然沉淀于了灵魂、次第契合成了血脉躯体的一部分了! 即便这样的转变,是穆翡所不愿看到的、不应该拥有的…… “呵。”如此的声色犬马,安乐一声轻笑,带着暧昧的讥诮。她没有执着于男宠的不回话,因为她心中一直认定着这个男人是恨她的,恨她以狠戾残忍的手段,使他亲手杀死了心中的爱人、撕碎了可见的美好。 这份邪佞,比之祖母武则天又当如何? 她自嘲,旖旎的景深涨满了眼帘。与这暧昧气息分外不符的心境驱驰间,任谁也能嗅到这片浮华盛世里浮涌暗动的许多真章!那是腐朽的气息、迷妄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