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告诉你》 正文 1chapter 1
  •   “心电直线。” “动脉搏动消失。” “血压无法测出。” 伴随着短促而又尖锐的报警声,钝重的错愕和锋利的恐慌,刺透了蓝色口罩上方的每一双眼睛。身着墨绿色手术服的护士、助手和麻醉师们,把目光从显示着各种生命特征数据的屏幕上扯下来,扫过一动不动躺在手术台上的那具沾满血迹的身体,迅速地看了眼彼此,最终统统投向了站在手术台右前侧的主刀医生。 然而,此刻承载着所有注视的男主角,视线却纹丝不动地停在那具几乎已经可以被称为尸体的身体上,手下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止的意味。他的身体和三分之二的脸庞,被沾满新鲜血液的墨绿色手术服和一次性蓝色口罩所包裹,额头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曝光了他此刻并不轻松的神经,口罩上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周围光滑明亮的眼部皮肤泄露了作为主刀医生似乎尚显青涩的年纪。但那双眼睛所放射出的沉稳而锐利的光芒,和那张口罩后时而发出的果敢决绝的指令,却彰显出他游刃有余地操纵这片生死场的王者霸气。 “心脏按压,快!”他迅速转身拿起旁边的除颤仪,对助手下达指示,“准备电除颤,360焦耳!” 助手拿起一管药膏,对准他手上的起搏器迅速以打旋的方式涂抹上薄薄的一层,他跨步转身伏在病人胸前,对已经预备好的另一位助手微微点头:“360焦耳,开始!” 大家纷纷让开,众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心电监护仪屏幕上。 主刀医生马上俯下身进行心脏按压,眼睛紧紧盯着侧前方的心电监护仪。但无论他多么努力,屏幕上的直线依然没有丝毫波动的痕迹。 “再试一次,360焦耳,开始!” …… “开始!” …… “继续!” 病人的心跳仍然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看着还伏在病人胸膛前坚持不懈地做着心脏按摩的主刀医生,满屋的人面面相觑,离得最近的助手咽了口唾沫,向前迈了一小步:“舒医生,那个……病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而且,也已经过了抢救可能的时间。” 主刀医生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慢慢直起身子,静静地盯着电子屏幕上彩色的直线,一语不发。 “舒医生,你不要太自责了,病人伤势太重,家属都很清楚。况且我们都已经尽力了,相信病人家属会理解的。”助手拍了拍他有些僵直的肩膀,使了个眼色给旁边的护士,两个护士点点头,正预备走上前去。 一直在一旁默默无语的我终于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跳到了沉默的主刀医生面前,伸开双臂大喊一声:“不要!” 舒默明显被我吓了一大跳,这从他一瞬间缩小的瞳孔就能看出,很显然,他没想到我也在这儿。他给我下过最后通牒,不允许我在他做手术的时候跟进手术室,说那样会让他分心。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做手术时注意力不集中就等于故意杀人”。 这是他第一次主刀之后,在手术室外,一边恶狠狠地洗手,一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的。我当时很配合地装出一副被他极为罕见的凶恶所惊吓到的柔弱表情,颇为可怜地点了点头。但事实上,我不止一次地尾随他进入手术室。只要我站对了地方,想全程不被他发现根本不是难事——就好比今天。 我只要在他快结束之前偷偷溜出手术房,钻进他办公室老老实实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装作一直在看桌子上那本早已摊开的书,或是对着立在桌上的平板电脑,看那些用连绵不断的黄色笑话充当黑色幽默的无聊美剧。等到他推开门的一瞬间,抬起脸蛋挤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无比真诚地问上一句:“手术还顺利吗?” 但此刻我也顾不上从他凶神恶煞的眼神里揣摩他是否生气,我急躁地跺脚大喊:“快让她们住手!他还没死!你再试试!” 舒默的眼睛登地一下发出了光,像是被咯啪一声按了开关的电灯泡。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拼命点头:“真的真的,我确定,他还在里面没有出来,他们也还没有来。他还没有死,你再试试!” 舒默立刻冲那两个护士挥了挥手,斩断了她们想要停下心脏按压机的企图。两个护士脸上刚稍稍露出一丝难色,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室颤了!” “立即电除颤!”舒默的声音不容置疑,“准备!” “是!” “开始!” …… “再来!” “心脏按摩持续!” …… “舒、舒医生!有、有了!快看,病人出现自主心律了!”护士指着屏幕上的生命指数大叫了起来,舒默马上查看了病人的动脉搏动,快速地下达着指令:“升血压,注意脑保护,准备缝合!” 我理所应当地在最后时刻之前溜出了舒默的手术室,倒不是怕那一对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老哥俩,因为再一次空手而归转而对我张牙舞爪辣手摧花。而完全是出于对舒默已经保持了十二个小时高度紧绷的大脑神经的体恤。 如果在他摘下鲜血淋漓的胶皮手套的那一刻,看到我天真无邪阳光灿烂真诚满满,弧度完美得可以当做公关部样本的微笑,而又要保持住面部肌肉不抽搐眼珠眉毛不颤动表情神态一如既往地温顺谦和,那对他那根(我打赌)已经紧绷得像小提琴琴弦一样的神经来说,实在是太过残忍。 所以,我很懂事地预备提前回到办公室等待着他,以避免他产生那种,在人前冲我怒吼咆哮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无力感。我们俩个都心知肚明,只要他的克制力疏忽哪怕一次,那些医生护士们就会以无比震惊进而怜悯,且混杂着可惜的眼神望着他,在心中为又一个因为压力过大而神经崩溃的年轻才俊而默默惋惜或窃喜。 不过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就像舒默上大学时候的教科书里写的,神经的控制就和肌肉的控制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习会让神经产生记忆,并随着这种练习的重复而进一步强化。 这就好比拿到奥运冠军的神枪手不必拿尺子小心翼翼测量,而是随手一抬就能达到完全而精准的举枪高度;又好比李云迪坐在钢琴前信手往黑白琴键上一搭,就是教科书上关于讲解弹琴手势那一章的完美配图。 对于描述这种活生生地将刚硬的记忆植入松软的肌肉而使后者变得同样刚硬的过程及结果,舒默他们这一行有个听起来蛮高级的专有名词——条件反射。 每当舒默看到我的一瞬间,他的大脑中枢神经就会立刻绷紧,命令全身的骨骼肌肉连同里面包裹着的身体器官进入全面的警戒状态。直到他确认清楚我们所处的周遭环境为止,并且在周遭环境突发任何细微变化时再次启动。用我每天平均出现在舒默面前的时间,乘以三百六十五再乘以十,就可以得出舒医生的大脑神经已经坚强到足以胜任在抗战时期光荣而艰巨的地下工作者的任务的程度。并且在不幸被叛徒出卖被敌人捕获的时候,依旧扛得住老虎凳受得了炮烙铁,绝对的宁死不屈。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我对于舒默,就好比肉骨头对于柴火狗,都能在出现的一瞬间,立竿见影地勾起后者的某种本能反应。 但刚一走到走廊门口,我就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对劲。说不上是酸是疼,总之是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彻彻底底的不对劲。我望着前方那扇紧闭着的磨砂玻璃门,竖起了耳朵,隐隐听到从那扇门后,传来的一阵阵绵绵不断低分贝兼有起伏的呢喃声。这种类似于念经的声音让我感到不寒而栗,而且据我异于常人的超敏锐听力来判断,门外绝不仅仅是一两个人。 我明确地决定躲在手术室门口不出去,并且躲得离那扇通往外面走廊的玻璃门能多远就多远。手术室的门在五分钟之后打开,舒默第一个走了出来,摘手套的同时拿眼神天上地下地四处打量。我乖乖候在洗手池旁边,等他的眼神一扫过来,就马上立正站好双手并拢服帖地垂在膝盖上,迎宾小姐一般礼貌万分地冲他老人家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您请。” 舒默露在淡蓝色一次性口罩上方的眼睛忿怒地瞪着我,仿佛忠诚的藏獒瞪着擅自侵入它主人家的夜行贼。拍拍胸脯,舒默真是没有愧对他身上这身白大褂,任何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要身上打上了“患者”这两个字,就仿佛握住了那只能满足一切愿望的宝瓶,只要挥起袖子用力擦一擦,就会有身上套着白大褂上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左手握着体温计右手抱着血压仪的小舒默伴随着一缕青烟腾然登场,低眉顺眼地乖巧得好像大和民国肥皂剧里的□□,只差再来上一句:“主人主人,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这种启动得比美的智能变频空调还要快的高度忠诚感与责任心,让我不止一次地由衷赞服自己当年替他选择专业时的慧眼和明智。但他惊人的忠诚感与责任心所滋生的大义凛然和六亲不认,也时常会让我振臂一呼仰天长叹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就比如,现在。 “舒医生,今天辛苦喽!” “对啊,舒医生,好好休息哦!” “多亏了你啊舒医生,又救回一条人命,太厉害了!我们一定要向你学习哦!” 舒默摘下口罩,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一副晚点再跟你算账的模样,转过身子冲护士和助手以及麻醉师们挥手:“嗯,大家也辛苦了,好好休息。” 舒默推开那扇沉甸甸的磨砂玻璃门的一瞬间,一股强烈得灼人的热浪一下子把我推得老远。那扇门在舒默身后缓缓地关闭,舒默并没有意识到什么,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我皱了皱眉头,等舒默走出走廊才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他肯定又要着急。而且……我眯了眯眼眼睛,外头到底有什么这么厉害,我倒真要见识见识。 我咬了咬牙,几步小跑,最终贴着舒默的身子冲了出去。 可刚一出去我就后悔了,一阵急剧的头晕目眩袭来,我身子一软,差点双膝跪地了。恍惚中我看到舒默被一群人层层包围住了,我忍住剧烈的恶心,拔起灌了铅似的双腿,拼命奔到走廊的另一头。 我仓皇逃命的背影肯定被舒默看到了,我奔到走廊尽头拐角处转身猫着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舒默沉沉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我所在的角落。我虚弱地和他对望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那包围着他的人群跟着他前进了几步,也就自然而然地……离我又远了一些。 “舒医生?您在听吗?” 从我这个角度看,所有的人都是背着我的,除了舒默。舒默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视线落在眼前的人身上。我看到舒默嘴角扬起礼貌的微笑,听到他低低地应道:“哦,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舒医生,老陈在我们教会服侍了十几年了,跟我们教区里的弟兄姊妹都处得像亲人一般,下午接到他出了车祸的消息,我们大家都急疯啦啦!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互相通知着赶到这里了。” “对对,舒医生,还好您医术高明,太感谢您了!” “是的是的,我们都会为您祈福的。” “太感谢您了!” “舒医生……”一个略低沉的声音响起,尾音拖得很长,慢慢弱了下去,有点欲言又止的意味。众人安静了片刻,却再没等到下文,另一个清亮些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催促:“老寇,你有什么话要对舒医生说吗?” 舒默眉毛一挑,转而望着他:“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舒医生,我是想问问,”那个人压低了声音,向着舒默凑了一小步,“您最近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不适?”舒默沉吟了一下,“身体上吗?” “可以是身体上,也可是……别的方面。”那声音又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思索,我看到他扬了扬手,像是在打着某种手势,“比如,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或者,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舒默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神情,余光不经意地朝我这边投来,唇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哦您说这个。实不相瞒,我姑妈前几天刚去世,她从小看着我长大,我们感情很好。最近心情不太好,睡眠也很差,偶尔还会梦到她。” 我坐在舒默宽敞明亮的休息室里,悠悠然地翘起的二郎腿,大喇喇地架在他的办公桌上。作为这个城市首批海外人才引进计划的受益者,舒默还是享受了不少蛮实惠的优待。除了直接空降为这家三级甲等医院,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科主任之外,还有六位数的住房补贴,以及七位数的科研资金。 再加上,这间按照他的要求,特意安排在走廊最僻静角落里的私人休息室。 虽然这里比不上他之前设想的,在俄亥俄或者缅因或者爱达荷的某一个宁静小镇子上开一家私人诊所,并且因为那里地广人稀一年到终连人带狗都不会有几名病患打扰而来的清静,但对于他每天白天要抽出三刻钟左右的时间和我独处的要求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爱达荷?我疯了么!那里的公路孤独得比黄泉路还要让人绝望好么?! 钥匙□□锁孔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熟悉的金属碰撞声拦腰截断了在我脑海中的,在金黄色向日葵花海里像蛇一样蔓延的高速公路。 我立刻拔出含在嘴里的手指头,用满怀期待的目光望向了房门。我一个人在的时候,无所谓关门不关门,更不要说上锁不上锁。这个房间在走廊的死角,就算开着门也只能看到对面惨白的一堵墙,连带墙角那层落满灰尘的薄薄的蜘蛛网,就算是我做个瑜伽冥想,那堵空无一物的墙也足够给我的纷乱的的大脑提供一个打坐的祭坛了。除了偶尔一两只飞虫,不会再有什么别的生物闯入我的视野。 舒默不一样,不管他在不在,他的房间都要上锁。在医院是这样,回家也没什么例外,这是在国外读书时候养成的习惯。一般来说,像舒默这样如此注意保护自己隐私的人都有个共通的特征,那就是他们都某种或不可告人或难以启齿的秘密或是阴暗面。而在舒医生这个具体案例下,这个秘密或阴暗面——就是我。 正文 2chapter 2
  •   “曾子若!” 舒默的声音明显透露着被刻意压制的熊熊怒火,他一进门便皱着眉头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背在身后的手却不忘同时重新旋上保险锁。我立刻堆起一脸温暖真诚的笑容,眼神无比纯洁地望着他,在心里跟自己打起了赌:如果舒医生五秒之内不跟我发火,我晚上就乖乖地呆在家里陪他老人家庆祝生日;如果舒医生在五秒之内跟我发了火,那么今晚就又是我的自由活动时间。 我用余光偷偷地瞄向挂在门上墙壁的挂钟,纤细轻盈的秒针像打了鸡血的竞走运动员一样正动得欢畅,我斜着眼珠紧紧盯着那跟跳动指针,心里开始默默念:“5、4、3、2……” “曾子若!”舒默三步两步迈到我眼前,一掌拍在铺着透明玻璃板的办公桌面,声音在压抑中还是略略提高了一个分贝,更加彰显出他那难以抑制的怒气,“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命关天!不要在我做手术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会出人命的知道吗?你有没有一点基本的责任心和对生命的尊重?趁我全神贯注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给我一个惊吓,就那么让你有成就感吗?” 我看着差一点点就要走到“0”的秒针,暗自叹了口气,心里不知该为舒医生今晚即将孤独地度过自己28岁的生日感到难过,还是为自己即将迎来又一个自由的狂欢之夜而雀跃。 我在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之后将视线定格在此刻就停在我正上方十公分处的舒医生的脸上,他此刻正试图用燃烧着小火苗的滚烫的恶狠狠的眼神恐吓我,之所以说试图,是因为他并有成功。这么近的距离,一向会让他分心,以及使他产生一些惯常错觉,比如感受到我的温度和呼吸之类。这些分心和错觉都会削弱他的气势,从而直接造成他威逼恐吓我的企图的流产。 靠着我一贯丰富且栩栩如生的想象力,我自然想象得到舒默正把脑袋埋在病人被剖来的肚子里扒着汩汩淌血的肠子寻找大动脉出血点的时候,我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场景。尽管只要一想到那一瞬间,他的脸因为根深蒂固的条件发射所能呈现出的精彩表情,就能让我爽到仿佛在大溪地的沙滩上晒了个通透的黄金小麦色般浑身舒畅,但那也仅是个停在我深深的脑海中的场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除了你第一次以助手身份进入手术室和第一次以主刀医生的身份进入手术室,还有你每到一家新医院的第一次手术,我有哪一回是明目张胆站在你眼前的?”我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不卑不亢地回视着他,“而且今天,如果不是我,你敢说你能救回那个人?你敢说你不会在那个时候放弃?你敢说你不会由着那两个小护士把他用白布床单盖盖好然后推到太平间?” 舒默眼里的火苗蛇一样扭动着挣扎着,我的唇角牵起一抹得意的笑:“是我用我庞大的责任心和对生命巨大的尊重救回了一条人命,舒医生!不赶紧给我端杯热茶捶捶背,在我耳边道声辛苦了,却对着刚刚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新时代女雷锋气哼哼地瞎嚷嚷什么哪?!舒医生,你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么?!” 果不其然,我们年轻有为医术高明的留美海归舒博士,静静地注视着我,然后……沉默了。 我越发得意于自己的义正词严,连珠炮般的说辞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到了嗓子眼儿,让我几乎产生了快要噎到自己的错觉。我顿了顿,理了理思路,正预备再次开口,却忽然发现就在我不注意的这一瞬间,舒默刚才还垂在身体一侧的右手在不知不觉中扬了起来,已经运行到了我额头的上方,并且丝毫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看样子是要沿着这条无形的优美的弧继续做匀速运动。我心下大呼一声不好,像被火烧到鼻子一样赶紧缩起身子往后闪,可还是来不及了。 舒默那只皮肤白皙触感细腻指尖圆润指甲亮泽且价值百万的手,就沿着那无形的漂亮弧线,大喇喇地插/进了我的额头。 是的,亲,你没有看错,他白皙的手插/进的不是我乌黑的额发,而是额头。 我斜斜地向上翻了翻眼珠,看着舒默那只瞬间在我的上半部分的脑袋里僵硬的手,仿佛一只润泽透明的深海虾被刚瞬间转移到北极冰川下那一刻的定格,完美了冻结了上一秒钟的鲜活和这一秒钟的错愕。舒默停在我眼前不到十公分处的脸蛋好像被忽然被降了一个亮度的IPAD屏幕,瞬间暗了下来。离得这么近,我毫不奇怪地没有看到我的脸在他眼珠中的倒影,只看到他枯叶蝶翅膀一样微微颤动的眼睫,还有他眼底拼命挣扎却无可挽回熄灭的火光。 最后还是我率先打破的尴尬。我把身子往后缩了缩,起身的时候直接退到了椅子背后面,一个箭步跳上了窗台。窗外投进来的厚重的金色阳光斜斜地打在我的身上,阳光那么烈,几乎都把我照的有点透明了,在这个季节已经算是蛮冷的风吹在我的背上,我不闪不躲,只是撇撇嘴扫了眼舒默养在窗台上的那盆幽幽地垂着碧绿长条叶子的吊兰,然后抬起头看了眼还僵在那里的舒默,咧开嘴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舒默,你又忘了。” 我笑嘻嘻地冲他眨眼,省掉了原先一边拍大腿一边周星驰似地大笑的浮夸:“我是鬼,你是人,你是碰不到我的。” 舒默不高兴。 舒默很不高兴。 舒默非常不高兴。 从他下午结束手术后无意间把右手插/进了我的脑袋瓜子里直到他快要下班的将近两个小时里,他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是他因为我偷偷溜进了他的手术室而生气,还是因为刚刚的尴尬而别扭,总之他薄薄的嘴唇紧紧抿起的那条细细的弧线,和他浓密的眼睫低低垂下投射出的那圈沉默的阴影,都再明显不过地宣告着:他、不、高、兴。 舒默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转身走到衣架前,默默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两只手捏着肩膀的位置轻轻抖了抖,然后挂在了衣架上,又从旁边的钩子上摘下自己的灰羊绒西装外套。老实讲,舒医生还是蛮适合穿白大褂的,他个子那么高,肩膀又宽又平,脖子上不挂听诊器的时候,就好像套了一件白色的长版风衣,服贴得有型有款。当然,这和这家医院定做的白大褂料子好做工精也有一定关系。 舒默扣好了最后一颗扣子,理了理领口,又检查了一笔窗户和所有的抽屉,默默走到房门前,才转过身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略略扬了扬下巴,那意思似乎是在宣告:我好了,可以走了。 我坐在地板上很不爽地眯起眼睛望着他,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拧开了房门,在一片寂静中出门,转身,再上锁。 我冷哼一声,继续坐在地板上,一边抖着盘起的腿,一边在心里的再次倒计时:“5、4……” “咔嚓——” 刚被拧上不到3秒钟的房门再次被推开,卡在门口的舒默拧着眉头瞪我,压低了声音呵:“曾子若,你到底还走不走?” 我的嘴角自动向上扬起十五度,神情颇为得意。本来嘛,看他一个重度强迫症患者反复确认上锁就已经够搞笑的了,明知道作为笨拙的人类他没有我这般穿墙而过的自如,还偏要逞强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扑克脸来气我,现在谁又不得不再折腾一个来回? 我站起身子,象征性地拍拍屁股上压根没有的灰尘,慢悠悠地晃到他身后。他拿微愠的眼神瞪我,砰地关上门,再一次旋转那柄还停留在锁孔里的钥匙。 待转了完整的两个圈之后,舒默拔出钥匙,还不忘握住门柄用力推了两推,然后……又推了两推。 舒默把手从门柄上拿下来,刚转个身,又再次转了过去。然后扬起手……再次推了推。 我一时没绷住,扑哧笑出了声:“舒医生,你还是去神经心理科看一下吧,听说不是刚来了一位狠、厉、害的神经科主任嘛?本院员工应该有员工福利的吧,你的强迫症可真的是不能再严重了呢!” 然后我们的舒医生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咪,恨恨地瞪圆了眼睛,腾地转过身子,急急地走了出去。可还没走两步,就身影一顿,又回转过身子,慌慌张张走到我面前,压低声音怒道:“你还不走!” 哈!也是,我进去不过是抬抬腿的事儿,再让他进去捞我可就要再费上好大一番功夫!对于他这种重度强迫症患者,确认门锁安全可当真是一件劳心伤神的事。 于是我大发慈悲地冲他咪咪笑:“好的舒医生,我们回家吧。” 舒默拧了拧眉头,大眼睛里闪出一道精亮的光。他冲我一扬下巴:“你先走。” 我顿时乐得像一颗熟得炸了口的开心果,颠儿颠儿地走在了前面,和严肃认真的舒医生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还不忘瞄向他藏在乌黑短发里面此刻像玫瑰花瓣一样娇艳欲滴的耳朵根儿。 O(∩_∩)O哈哈!我们的舒医生,实在是……太可爱了!! 我刚认识舒默的时候,他还不是这副英国佬般外表客套内心冷漠,典型上流社会精英的虚伪腔调。他很沉默,远比现在要沉默得多。虽然现在的舒医生也不见得会对病人或同事多说哪怕一句超出他想要达到的治疗效果所必需的话,但当年作为一个被他那普通的上班族父母砸锅卖铁托尽各种关系从普通高中转到全T城最昂贵的贵族中学没有之一的圣爵中学读书的插班生,那时候的舒默显然更能身体力行地诠释中华民族那个历史悠久的成语:人如其名。 我第一次遇见舒默是在圣爵的校门口,那天是新生报道日。所有新生的学籍档案早就通过庞大迅速而快捷的计算机系统输入网络归档确认,所以不可能会有你想象中的因为斑秃而头顶油光锃亮光可鉴人的中年男老师坐在某个指定的窗口一手扶着沉重的黑框大眼镜一手握着一张贴满照片的大表格,用犀利的眼神不断地在表格和眼前的少男少女之间来回穿梭,有的只是整个T城各种款式各种型号各种品牌的高档车以各种姿态各种速度从各个不同的高档别墅区驶来,齐刷刷地聚集在圣爵金碧辉煌的校门口。 如果是个不知内情的外地人初来乍到,八成会误以为这是租用了学校的场地在开高档汽车展销会。而那座几乎可以成为T城地标的巨大的铜制黑骑士,正骑在那匹终年扬着四只蹄子保持着下一秒即将激情奔腾的动作的黑马上,低调有内涵地俯视着此刻匍匐在他脚下的满城黄金甲,骄傲得仿佛奔赴加冕典礼的拿破仑。 正文 3chapter 3
  •   我第一次遇见舒默是在圣爵的校门口,那天是新生报道日。所有新生的学籍档案早就通过庞大迅速而快捷的计算机系统输入网络归档确认,所以不可能会有你想象中的因为斑秃而头顶油光锃亮光可鉴人的中年男老师坐在某个指定的窗口一手扶着沉重的黑框大眼镜一手握着一张贴满照片的大表格,用犀利的眼神不断地在表格和眼前的少男少女之间来回穿梭,有的只是整个T城各种款式各种型号各种品牌的高档车以各种姿态各种速度从各个不同的高档别墅区驶来,齐刷刷地聚集在圣爵金碧辉煌的校门口。 如果是个不知内情的外地人初来乍到,八成会误以为这是租用了学校的场地在开高档汽车展销会。而那座几乎可以成为T城地标的巨大的铜制黑骑士,正骑在那匹终年扬着四只蹄子保持着下一秒即将激情奔腾的动作的黑马上,低调有内涵地俯视着此刻匍匐在他脚下的满城黄金甲,骄傲得仿佛奔赴加冕典礼的拿破仑。 我看着江小白那个以无人能出其右的矫情闻名于世的妹妹,抱着一只跟她从头到脚打扮得完全一样的芭比娃娃,从他们家那辆红得又艳又俗的阿斯顿马丁上款款而。她踩着一双高度明显已经超过了她驾驭范围的水晶细跟鱼嘴鞋,不失时机地再次模仿了一下她的偶像凯特温斯莱特在泰坦尼克号中的出场动作——她用戴着白/色/网状蕾丝手套的肉爪子,装模作样地拉了拉她头上那顶檐儿宽的可以当遮阳伞的草帽,回头用故意放慢了的声音极为做作地冲车里呼唤了一声:“哥,快点下来啦,再在这汗蒸房一样的空气里待上哪怕一分钟,人家就要晕了啦。” 我没等到江小白也从那辆烧包的跑车上下来就把视线转移了方位,我担心我再多看这对国宝级油画家江石泉的唯二继承人一眼,我的眼珠子就会忿忿然离我而去兀自游走在布满了隐形灰尘的空气中,以抗议我把它们盯在不可视物上所遭受的非人折磨。随着我颈部的一次随意牵动和即兴定位,我的眼珠子顺着脸孔停留的方向望去,看到了几摞从下往上依次由大至小码号的LV箱子肩并着肩手挽着手正朝我这个方向走来,那诡异的场景好像一家小型的LV专卖店正在脚不着地地在半空中自个儿移动。 我被骇得一个猛子跳起来,直接窜到那堆摞得比我还高的箱子后面,果不其然地看到了刘路易那个娘炮挎着一只小版的LV桶包,翘着兰花指冲他们家的管家妖里妖气地开着太监桑:“李管家,小心前面那个bump哦,不要颠掉了我最上面的化妆箱啊。话说就酱紫用手推车推进公寓真的可以吗?表出什么问题呢!这学校为什么要规定汽车不准开进去呢?” 这娘炮打从娘胎出来就滚在那堆印着分不清是字母还是花形的帆布和皮革里,对于一切这个品牌制造得出的产品种类,大到衣服鞋子包包箱子小到皮夹墨镜笔记本钥匙扣,这娘炮统统毫不客气地将其品牌统一成两个字母:L、V。这种没有用不出只要造不出的精神让这货活脱脱成了一个LV的人形立体滚动广告牌,浑身上下处处筛糠一下抖着他引以为豪的霓虹灯般闪亮的LOGO。 当然,这一切行径都比不上他的名字令人发指。我觉得他爹如果不是想把品牌代理当做家族事业传承下去,就是想向这个使得他从普通暴发户一跃而质变为土豪的LOGO表达某种救命恩人般的敬意,才会给他的亲生儿子取了这样一个露骨到骇人的名字。 我忍住因为这货而对这个品牌所产生的深度厌恶,走到他面前稳稳地抱起了胳膊:“如果汽车开得进校园,你很快就会死于非命——我肯定。” 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多数是我能叫得出名字的面孔,就算是叫不出名字的,只需回头看一眼他们家车牌号,也能猜个差不多。看得越多,我越觉得自己完美得媲美福尔摩斯的惊人记忆力简直是个完美的讽刺。 因为这套看似设计精密运转良好的复杂程序有个巨大的BUG,就好比一条设计优美印制精良的却被刮破了的爱马仕丝巾,绕在脖子上可以千娇百媚地折叠出各种风情万种,可只要摘下来平摊在桌子上,就能看到作为一切图案花纹发端的那个中心的圈被/干/脆/利落地挖成了一个透心凉的洞,幽幽地渗着茫茫然进出的风。 我认得出这个学校每一个人的脸,说得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知道每张脸孔后面的故事,却独独忘了一件看似最稀松平常却又至关重要的的事情。 ——我是谁。 舒默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顿时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倒不是说他当年有多么的白衣飘飘俊美如画,只是他是我在圣爵这块地盘上所见到除了聚贤亭那几只脏的辨不出毛色的野猫之外唯一叫不出名字的生物。当全世界只有他和我自己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我的内心雀跃得仿佛在异国他乡碰到了自己的同胞,就差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给他一个严丝合缝地拥抱了。 当然,以我经过自我评估起码超过120的智商,我不可能没有想到或许他就是我的同胞,我是指……就大自然的物种来说。也就是说,他也是个鬼。 但是,当我下一秒钟看到他目不斜视地笔直撞上了路易威那个娘炮并同时听到后者那被敲裂了的破锣一般刺耳的尖叫声,我就在瞬间排除了这个可能。 “啊——!!!” 刘路易翘着镶满了湖蓝色水钻的指头夸张地连续拍打着自己胸口上那两只叠在一起的字母,比女人还要尖细的声音不断地从他的嗓子眼里钻出来,那场景仿佛李莲英看到了一只爬满了蛆的死猫。等我已经分辨出他那套水晶指甲是在哪家店找哪位师傅做的,他那恨不得让人揪住他脖子上那条印着素色大方格的领带,然后慢慢收紧直到扼住那不断振动薄薄声带的尖叫才停止,“你你——要死啦!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呀?!” 我转而望着那位在这一整段惊世骇俗的尖叫声中全程保持沉默的少年,他理应也受了不少惊吓。毕竟任何一个心理健康精神正常的人类在耳膜经受了刘路易那娘炮这一番轰炸之后即使不崩溃也应该濒临崩溃的边缘。但他抿起的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心并没有露出江小白或刘路易这类货通常会露出的将各类情绪夸大到足以表现莎士比亚戏剧张力的舞台表情。他紧紧地抿着嘴唇,默默地盯着刘路易身后的地面。刘路易那娘炮在等待了半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终于发现了对方的视线完全没有聚焦在自己身上。他狐疑地沿着对方的视线转了个身,然后—— 我们就说惊魂乍定的李莲英没走两步又看到了一只爬满了蛆的死猫好了。 由于刚被撞到的时候刘路易那两步夸张的倒退,让他们家那位正推着载满大大小小行李的手推车的老管家脚下一个趔趄,手中的平衡一时没有掌握好,坐在车上高得冒尖儿的LV家族顿时仿佛坐在地震带上一般被震了个东倒西歪,好在因为绑着那条弹力十足的捆货带,它们只是横七竖八要滚不滚地待在那辆歪倒的手推车上。 至于被供在金字塔尖儿上,那枚刘路易千叮咛万嘱咐的化妆箱,则因为体积太小完全无法接触到捆货带的受力面,而像一个长了棱角的皮球跌跌撞撞地在青石板路上打了几个全空翻,无力地滚落在地上。 “你、你你、你你你……”眼看着刘路易那娘炮一个口气就要提不上来了,他们家那位训练有素服务周到的管家立刻走上前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保暖杯,迅速拧开瓶盖递到那娘炮嘴巴底下,“少爷,先喝口水。” 我晃晃悠悠地踱步到那位依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的少年身边,稍稍打量了一下。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前胸和后背的某些地方因为被汗水打湿的缘故而有些透明,左肩上挎着一只大大的帆布包,拉链的地方有些起毛但还算干净。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托着一只更大也更破旧的的行李箱,光从拉杆倾斜的角度和他右手背上暴起的根根青筋就能猜出重量不轻。 如果不是他胸前别着的校徽,以及专属于这个年级的青涩脸庞,我几乎会以为他是谁家的司机或是帮佣。 他孑然一身地站在圣爵金碧辉煌熙熙攘攘的校门口,站在这群来来往往枝摇叶颤的名贵花骨朵中,没有随从也没有名车,甚至没有一个同行的伙伴。他沉默地望着眼前这一整片与他明显格格不入的繁华与喧嚣,无意间忽然把腰板儿挺得很直。 刘路易咕嘟咕嘟给自己灌足了水,把瓶子推回管家手里,直通通地冲他奔来:“你赔我化妆箱你陪我你陪我!” 我下意识地往后跳了一大步,尽管我知道其实不会有什么会撞到我。可那孩子就是另一回事,刘路易再娘炮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大胖子的事实,那副小身板挺得再直也扛不住刘路易堪比要下崽的母猪一样的吨数,他被飞身扑来的刘路易直接撞到了地上,肩上的帆布包和身后的行李箱都被狼狈地摔得很远,那只巨大而沉重的行李箱四仰八叉底朝天地躺在柏油路上,沾满了灰尘和泥土的滚轮还在空气里咕噜噜地转,那只帆布包则直接挂在了谁家的行李车上,随着一声颇为嫌弃的“噢呦”声被一只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手轻轻捏着湿漉漉的肩带丢在了地上。 我瞪了眼被同样飞身扑来的管家按在怀里的刘路易,低下头看了看此刻正躺在我脚下的男孩子。他白衬衫的领口大概因为拉扯而崩掉了一两个扣子,露出了更多的里面的白皙的皮肤,他两个手肘仓促地着地用力地支撑着他的上半身。我的脸就停在他脸庞的上空,他黑曜石般黑亮眼睛落在我眼里,我却看不到他清澈如镜的眼睛里我的倒影。 我叹了口气,他似乎听到了似的眨了眨眼睛,修长的睫毛随着一颤,薄薄的嘴唇微微轻启。这让我产生了某种荒唐可笑的错觉,仿佛他真的看到了我,并且要为刚才差点撞到我而道歉。 正当我预备为自己的冷幽默报以自嘲一笑然后抬起腿大喇喇地从他身上踩过去的时候,一个竭力压抑着丝丝颤抖的声音低沉地从下方传来:“哦,抱歉。” 正文 4chapter 4
  •   我瞪了眼被同样飞身扑来的管家按在怀里的刘路易,低下头看了看此刻正躺在我脚下的男孩子。他白衬衫的领口大概因为拉扯而崩掉了一两个扣子,露出了更多的里面的白皙的皮肤,他两个手肘仓促地着地用力地支撑着他的上半身。我的脸就停在他脸庞的上空,他黑曜石般黑亮眼睛落在我眼里,我却看不到他清澈如镜的眼睛里我的倒影。我叹了口气,他似乎听到了似的眨了眨眼睛,修长的睫毛随着一颤,薄薄的嘴唇微微轻启。这让我产生了某种荒唐可笑的错觉,仿佛他真的看到了我,并且要为刚才差点撞到我而道歉。 正当我预备为自己的冷幽默报以自嘲一笑然后抬起腿大喇喇地从他身上踩过去的时候,一个竭力压抑着丝丝颤抖的声音低沉地从下方传来:“哦,抱歉。” 我愣了两秒钟,不知不觉中张大的嘴巴很难再合拢。我低下头,看着依旧躺在我脚下的那个人,他薄薄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又缓缓地吐出几个字:“刚才,差点撞到你。” 我沉默了五秒钟,抬起头望着站在我眼前的刘路易,刚才还死了亲爹般满脸通红情绪激昂的刘娘炮此刻脸色煞白,无间歇的颤抖从低频到高频以那张肥厚的香肠嘴为起点向全身蔓延。当他全身的LV图形用一种诡异的幅度在他全身荡起波浪的时候,他终于双手抱头老泪纵横唾沫四溅地高喊一声:“有、鬼、啊!!” 然后转身推开他的管家跑掉了。 我看着老管家重新架好手推车急急忙忙追过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早就听人说这货小时候第一个奶妈酷爱港产僵尸片从小抱着还是婴儿的刘路易一边喂奶一边看片。让他在还未来得及做好心理建设的年纪,就过早过残忍地接触了过于血淋淋的刺激。以至于这货打从记事起就胆子奇小品性奇怂,对灵异事件更是敏感得玄乎,直至最终演变成为娘炮。我原先没跟他近距离接触过,没想到这传言居然是真的。 但,关键似乎不在刘路易身上。 我围着他绕了一圈半,用牛顿观察苹果爱因斯坦观察星星的眼神540°地观察了他一遍,再确认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后停在他的正面,缓缓蹲下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克制住脑海中的千百种念头和已经开始微微颤抖的声带,故作镇静地冲他扬了扬下巴:“你,看到我了?” “刚才撞的时候没看到,是那胖子推我的。”他直起上半身,扬起一只胳膊指了指一瞬不远处已经快消失的背影,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回应着我的注视,“你刚才也看到了,不是吗?” “我要出门。” “你敢。” “我再说一遍,我、要、出、门!” “我再说一遍,你敢。” “我敢,所以你预备怎样?” 我抱起胳膊气定神闲地站在舒默面前,扬了扬眉毛,眼神挑衅地看着他,“你是人,我是鬼,你摸不到我碰不到我,你能把我怎样?” 我知道这是舒默的死穴,一戳必死,百发百中。 果然,舒默就好像被葵花点穴手击中的祝无双,恨恨瞪着一双小鹿斑比似的溜圆大眼,胸口剧烈的起起伏伏,又好像刚中了冰魄神掌的张无忌,随时都会痛苦的大叫一声双手扶胸喷出一大口黑血。 舒默不喜欢被提醒他摸不到我碰不到我,说白了,他不愿意面对某个货真价实却时常被日积月累的假象所掩盖的真相——我是个鬼,而他是个人。 他的这种心情其实很容易理解,这就好比一只活泼可爱的哈士奇支楞着浑身的白毛在离你两米远处冲你欢畅地狂吠,你不会因为此刻碰不到它就觉得它其实并不存在,或者怎么说,不是以一只活狗的状态存在着。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人们很容易对自己亲眼所见的投以百分之百的信任。舒默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他身边晃悠了快十年,按照谎言说一千次就是真理的原理来推论,舒默在连续三千五百六十天里,欣赏了我每天坚持按照活人的生活习性做死鬼的行为艺术(譬如坚持刷牙洗脸涂香香在家换睡衣出门穿外套就算不过年不过节也要定期不定期地换新衣潮鞋各式发型发色连同指甲包包手机壳)的最终结果就是:舒默那根强劲的中枢神经被成功清洗,在某种有条件的前提设定下承认了“曾子若是人”这个命题。 但我再强调一次,是在某种有条件的前提下,譬如说:“曾子若是人”这个命题成立,但只能是在没有旁人在的时候;或者,“曾子若是人”这个命题成立,但只有在不碰到她身体的时候。 所以,舒默会做一些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说每次做饭都会做上两人份的饭菜,然后在餐桌上摆上两副碗筷。再比如打从国外开始租房都只考虑两居室,因为他和我要一人一间,并且会按照我的喜好把我的那间一律粉刷成水蓝色。 再比如卫生间永远摆着两只插着牙刷的杯子,挂着两条毛巾,客厅门口的鞋架上永远并排摆着两双拖鞋等等。舒默甚至会在看到我坐在餐桌对面对着满桌的饭菜发呆的时候给我夹菜,当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自带圣光的修长手指夹着细细的竹筷子停在我面前,在我眼皮子低下那只盛满了白米饭的青花瓷碗沿儿上叩一叩,语气自然地仿佛是在医院对病人下医嘱:“你最近怎么又瘦了,好好吃饭,别学人减肥。” 当然,这些情况都只在条件成立的前提下才会出现。在有旁人在的时候,舒默那根自我设定运行程序的彪悍神经会顿时调整到另一个不知名的情景模式。那个时候他不会对我说话也不会对我笑甚至会刻意减少和我的眼神接触,即使我故意喋喋不休在他耳边果蝇一样的嗡嗡嗡,又或者直接贴到他鼻尖上做各式鬼脸,他那根扛得住老虎凳炮烙铁的坚强神经也不会让他脸蛋上的笑肌动上哪怕一下。 但这个“曾子若是鬼是真空”的情景模式在第三人消失的一瞬间会再次自动切换,然后强大的舒小默就会像野蛮女友里的全智贤一样,斜睨着眼睛吊儿郎当的努努嘴,从牙缝里缓缓挤出一句:“找死么?” 然后我就会用当下很流行的女神专用短语作为对他智商的嘲讽:“呵呵。” 很抱歉,我是鬼,实在没法再找死了。 舒默在这种不间断的模式切换状态下渡过了国内的高三申到了美国的医学院,在读完四年Bachelor之后又追加了五年PHD,从而最终成为一名手法一流医术精湛的留洋博士。在经过全美排名前十的医学院的严格测评,确定没有心理变态没有精神分裂之后顺利取得了在美国执业医师资格证书,最终衣锦还乡落户在T城这座全国最繁华城市之一的最高等级的医院里,成为了这座医院创建以来最年轻有为最文质彬彬最清秀俊朗的内科主任兼无数小护士的梦中情人。 这,简直就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但就像金庸小说里所有的武林高手都有一个致命的死穴,舒默那套由他那超人般强悍的中枢神经操控的自动情景切换程序也有个巨大的BUG。 的确,当他处在第三人场景时,就算我使劲浑身解数彰显我的存在他也有本事将我自动隔离。但当他处在独处模式下,一边冲我温柔地微笑,一边指着IPAD上某个自带灿烂阳光清爽海风金色沙滩和蔚蓝大海的旅游胜地,问我休年假时要不要去那里度假的时候,我只要到他面前轻轻弯下腰,把我的身体从他面前那座实心桃木的电脑桌中实实在在地穿过,他那正沿着设定好轨迹运行的大脑被一只无形的手点开了包裹着熊猫烧香病毒的邮件——瞬间当机。 重启总是需要时间,此刻舒医生在沉默中系上了印满金色橙子的水果围裙转身进了厨房,正当我准备拔腿奔向我的自由狂欢夜之时,却忽然听见舒医生低沉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曾子若,如果你敢踏出这个家门半步,我保证有办法让你后悔,哪怕——你是鬼。” 客厅的水晶大吊灯有点太亮,我眯起眼睛朝他望去,舒默慢慢转过身来,他唇边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看着他黑色琥珀一样深邃发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他那颗嘎嘎叫着重新飞速运转起来的大脑,“下午你看到牧师就怕成那样,如果我买一本圣经放在家里,你说,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我看着舒默红润的薄唇重新抿成一条细细的弧线,嗓子眼儿里像突然掉进了一只七星瓢虫,顺着喉管儿滑进了五脏六腑,痒得我抓耳挠心。片刻之后,我展开蹙着的眉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舒医生,晚上咱们吃什么?” 晚餐丰富得像是过年,点缀着粉萝卜雕成的玉兰花的各式盘子簇拥在那樽正冒着袅袅热气的水晶汤煲的四周,阵阵浓郁的肉香从厨房里飘来,我耸耸鼻尖一闻就知道是舒默的招牌私房菜——元宝肉。我闻得口水直流,还没等我钻进厨房去探个究竟,系着水果围裙的舒默就顶着一对被水蒸气熏得红润润的小脸蛋,双手捧着一块大大的新鲜出炉的苹果派走到了餐厅门口,看到正趴在桌子上吸着鼻子挨个闻菜香的我,眼里顿时露出了某种被满足了的得意,嘴角扬了扬,声音也轻快得很好听:“洗手吃饭。” 我转身进了洗手间,理所当然地象征性地呆了十五秒就闪了出来。作为鬼,我自然是不必也不可能真的去洗洗手,就像我不必也不可能真的刷牙洗脸换衣服化妆一样。对于我们来说,一切都是意念,就像我们的存在本身。 我可以在浏览设置成自动翻页的电子杂志的同时,手中不经意地冒出一只Valentino 2013最新款圣诞系列铆钉女士手包; 可以陶醉在那部讲述和外星人玩穿越虐恋的韩剧里的同时,在不经意赞叹了一句全智贤那头自然得仿佛完全没有经过顶级造型师精心打理就弯成了极浪漫弧度的柔亮金棕色长发的一瞬间,就顶出一个仿佛复制粘贴来般的一模一样的发型; 如果不是怕导致舒默脑回路的二次死机,我甚至可以立即让身边的空气里平地冒出一个和洗手间一摸一样的水池,在拧开水龙头就哗哗流出的自来水里淡定地洗个手,然后在伸到安装在空气墙的烘手机下烘干,最后再挥一挥衣袖让它们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消失。 当然,既然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头发,自然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所以其实,一直活在大家童年记忆中的长发披肩鲜血淋漓又酷爱打电话的贞子小姐,对于我来说也很难称得上是个艰巨的COSPLAY。 但是,舒默明令禁止我改变除头发指甲之外任何的身体部位。至于原因……大概和大一那年,我在万圣节派对上给他的那个小惊喜有关。 正文 5chapter 5
  •   听起来很酷吧?说不定,还会有人嫉妒。毕竟,这种想到即为拥有的能力简直是随身便携式精灵教母,可以让灰姑娘随时变成公主,或者直接穿越成电影里的安妮海瑟薇,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兴奋地尖叫着冲进那间敞开大门的顶级奢华陈列室。 但事实上,这和男屌丝幻想林志玲给他捶背,范冰冰给他洗脚,章子怡喂他吃饭Maggie Q给他擦嘴一样,毫无意义。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华丽的意淫,其存在的唯一价值似乎就是和舒默的分享。如果没有舒默这个被动的观众,我打赌自己如今一定可以素颜上阵出演韩日惊悚片里那些劈头散发面青唇紫的女一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周一面准时收看《女人我最大》一面绞尽脑汁地琢磨,时尚一九分及肩直发和自然毛躁感的大地色蛋卷头到底哪个更适合自己。 “相由心生”对我们这个种族来说实在是货真价值的至理名言,保持乐观积极追求美好的生活态度,真的比神马都重要。不然你们以为贞子小姐是为了什么从如花似玉的小清新美女直接变成了中老年心脏病患者的致命杀手? 帮帮忙,你被你亲爹一斧子砍死推到破井底下封起来再暗无天日地呆上那么久,你会发自肺腑地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说到底,那姐姐也只不过是太颓废。 这样说来,上帝果然是公平的,任何事物的意义和得到它所需的付出成正比。给你捶背的林志玲之所以不值钱,是因为她只是你幻想出来的一个人形气泡,而你手里一碗普通的白饭却能填饱你因为意淫消耗太多能量而咕咕乱叫的肚子,是因为那碗米饭凝结了你在寒冬酷暑的清晨和傍晚,在黑压压的同胞们中面无表情地厮杀进地铁公交时闷出的热汗。 “你没买蛋糕?”我扫了一眼餐桌没看到生日晚餐应有的主角,抬头询问似地看了一眼舒默,“还是你提前订好了正在送来的路上?” “今晚不吃蛋糕了,我现在闻见奶油味有点腻歪。”舒默腾出一只手重新规划了几个盘子的原有位置,然后把那只还冒着香甜热气的苹果派挨着水晶汤煲摆在当中,“吃苹果派好了,低脂肪低热量高纤维,也能插蜡烛。” “行,能插蜡烛就行。”我咧嘴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大牙,“我喜欢吹蜡烛。” 除了意念,空气大概是我唯一能施加些局限性影响力的东西了,原理么,和声波之类的差不多。随着我当鬼的年岁逐日累积,这种控制空气的能力也渐渐增强,从刚开始只能扇点小风翻翻书页,或者在窗户上哈出一口呈现不规则圆形的热气再看它慢慢模糊消失,到现在我不仅能在窗玻璃上用热空气写字,还能挥一挥衣袖扬起飘落满地的丁香花瓣在空中舞出一曲《忐忑》。至于吹灭生日蜡烛这种小case,自然不在话下。 “一口气吹灭!”我拍拍胸脯,能和舒默齐力完成某件事的念头总是让我很兴奋,“不然许的愿不灵!” 舒默从围裙里掏出一包被压得扁扁的彩色蜡烛,随手丢在桌上一角:“先吃饭。” 和往常一样,舒默先拿起我面前的空碗,盛上了满满一碗当归红枣鸽子汤,很自然地搁在我面前,然后给他自己也盛了一碗。他缓缓坐下身,吹了吹汤碗上拢着的一层热气,拿白瓷汤匙舀了一勺清汤递到嘴边,薄薄的嘴唇抿了抿,眉头很舒服地展开,啧啧道:“还不错,我还担心时间太短鸽子没有煮出味。”伴随着唇边那个微微荡漾开得笑涡,舒默又由衷地发出了一声对自己的赞许,“看来真是只要厨艺好,没有办不到。” 我托着腮帮子无奈地看着眼前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抬头看了眼正在喝着自己煲的汤,神色销魂得仿佛在喝鸦片一样的舒默,咬着手指头墨迹了两分钟,终于还是清了清嗓子,慢吞吞地开了口:“舒默,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那个——其实没有必要这么麻烦。” 舒默停下手中的动作,乌黑的眼睛透过不断腾起的袅袅热气盯着我。 “如果你想我陪你吃饭,其实不用这么麻烦,这么……浪费。”我随手一抬,桌上那只汤碗的4D仿真版顿时出现在我的掌心里,里面碧波荡漾的汤汁里同样浸泡着当归红枣和一只鸽子腿,甚至连腾起的白色热气从形状体积到摇摆的姿态都和原版完全一样。 “我这样更方便不是吗?而且也不会浪费粮食。”我委屈地看了一眼那只稳稳当当端坐在菱格子桌布上的沉甸甸的白瓷汤碗,“你那只碗,我根本都端不起来。”就算是过家家,也至少要让劳资碰到道具吧? 舒默看了我一眼,低头喝汤:“随你便。” 纳尼?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就这么简单?打从他开始学煮菜,这个像挠不到的烂疮一样困扰了我七八年的问题,就这么轻松搞定了,没有反对没有对抗没有争吵没有冷战? “我之前是怕你干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我吃心里难受,想着不管怎样,做给你做上一份摆着,哪怕让你闻闻香味也是好的。可既然你这么看得开,明知是自欺欺人还能模拟得那么欢乐又逼真,那我以后就省老大事了。从明早开始,我每餐只做我自己的,反正你照着我的再COPY出一份就可以了。”舒默放下汤碗,拿筷子夹了一块藕,咬了一口又放下,“不过,你干嘛不早说?在美国读书那会,每个月就那么点生活费,为了省出来你的那份,我还要晚上去薯条店多打一份工。” “……所以,这还是我的错?”我咬牙切齿,“那要不要小的郑重地跟您说声对不起?!” “没关系。”舒默夹起那片咬了一口的藕送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糊地说,“反正这么多年不都这么过来了。” 我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什么过家家的游戏都不想玩了,就托着腮帮子直勾勾地看着舒默端着印花白瓷碗举着银筷子慢条斯理地吃饭。舒默对条理和顺序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崇拜,我觉得就算有一天火烧了他眉毛,他也会先灭左眉毛再灭右眉毛。 对于吃饭这种事情更是不会例外,如果你在正餐前给他一块香味浓郁卖相极佳的蛋糕,他或许会很礼貌地收下然后告诉你他要留在饭后吃;如果你善意地提醒他那是一块香味浓郁卖相极佳的冰激凌蛋糕,那么他会微笑着一边道谢一边把它搁进冰箱的冷藏格里;但如果偏巧身边没有冰箱,那么他就会微笑着一边转身一边把它丢进垃圾桶里。 可话说回来,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似乎也并不是这样。还在圣爵读高中的那会,虽然他不大爱吃甜食,但如果两个人真的走到十字街,只要我告诉他前面200米处左拐有家名叫雾园的全T城最棒的甜品店,里面惊世骇俗的樱桃蛋糕和香槟奶茶是我曾某人的此生挚爱,那么就算手表指针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已到正餐时间而且左右手两边都恰巧有家可以吃碗宫保鸡丁盖浇饭或者红烧牛肉面的小店,他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一路小跑过去,排上小半个钟头的长队然后吃上那么一份浓香醇厚的。 这样说来,那时候舒默也没有这么严重的强迫症,不会每次出门前都要把天然气管道开关反复检查三四遍,也不会每次和我在同一个房间都要关门上锁再用力推上五六个来回,也不会就连记个别人的手机号都要从前到后再从后往前反复核对个几轮。 他那时候只是一个成绩平平的插班生,除了长得还算眉清目秀之外一无是处,甚至身高都比现在要矮上快半个头。他那时候的眼神也远没有现在深邃,倒也谈不上清澈,较为精准的形容词应该是空洞,仿佛有一根内置的管道连通着他的眼底和心底,让人一眼就能窥视到他撒哈拉大沙漠一般空旷干燥而沉闷的内心。 而这些庞大而琐碎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切就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却从来都没有留意过,连同这庞大而琐碎的十年,就像一捧温暖干燥的紫色细砂,松松地被我握在指间,不动声色地流走了。 点蜡烛的时候,舒默就好像给自己换了一块充足了电的备用电池,眼睛都亮得发了光。他是爱过生日的人,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这样,这点倒是始终如一。我还记得,第一次陪他过生日是在圣爵男寝楼顶层的天台上,仰头就能看到漫天的璀璨星光。那天他只买了一块小小的樱桃蛋糕,上面插了三根湖蓝色的细蜡,他划了根火柴,小心翼翼地依次点燃,三朵盈盈的火光就像萤火虫一样跳跃在宁静的黑夜里。 那晚的星光就是被打碎了的篝火,星星点点地撒满了漫天的黑夜,也像躲在宇宙深处的眼睛,透过亿万的光年,冲我们一闪一闪顽皮地眨。舒默就站在我的身边,站在那簇萤火虫般的烛光前,站在最寥廓的墨黑苍穹和最璀璨的满天星光下,双手合十,安静许愿。他许愿时模样乖巧,神色虔诚,仿佛伏在神圣天父脚下的稚童,用最饱满的信赖祈求着神的垂听。 “子若,你帮忙数数。”舒默吹灭了手中的火柴,从一片跳动着烛光中抬头看我,“是二十八根吗?” 我望着那块此刻插满了生日蜡烛的苹果派,仿佛望着一块栽满了五彩秧苗的袖珍稻田,每一瓣填着苹果馅儿的小格都插着一支修长纤细的彩色蜡烛,燃着一朵一朵小而灿烂的光芒,像是一株株已经开花的稻苗。我弯了弯腰,竖起手指,认真清数了一遍。 “二十七?”舒默抬起头,用询问的眼神望着我,“少了一根,对吧?” “就少点一根吧。”我直起身子,“以后每年过生日都少点一根,这样你会越活越年轻。” 舒默笑笑,放下了手中的蜡烛。 我兴奋地鼓起掌来:“快去关灯!” “咔啪”一声,满屋子的黑暗笼罩了下来,只余下那片绽放着簇簇光芒的秧苗,暗夜精灵般跳跃着鼓舞人心的绚烂。 “快许愿吧。”我催促道。 舒默缓缓闭上眼睛,毛绒绒的眼睫毛在橘色的光芒中微微颤动,白皙的脸庞宁静而虔诚。一池柔和温暖的烛光将他浸润在其中,驱散开他四周大团大团的黑暗。他就站在我眼前,一如当年。我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笼罩在寂寥苍穹和漫天星光下的屋顶,那苍茫豁达的黑夜,璀璨动人的繁星,萤火虫般盈盈闪耀的烛光,都这一瞬间重新出现,将此刻孩童般专心敬虔的舒默再次包裹。 正文 6chapter 6
  •   舒默缓缓闭上眼睛,毛绒绒的眼睫毛在橘色的光芒中微微颤动,白皙的脸庞宁静而虔诚。一池柔和温暖的烛光将他浸润在其中,驱散开他四周大团大团的黑暗。他就站在我眼前,一如当年。我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笼罩在寂寥苍穹和漫天星光下的屋顶,苍茫豁达的黑夜,璀璨动人的繁星,萤火虫般盈盈闪耀的烛光,都这一瞬间重新出现,将此刻孩童般专心敬虔的舒默再次包裹。 舒默睁开了眼睛,在烛光中冲我微笑:“一口气?” “必须的!”我举了举拳头,冲他伸出了手指,“1、2、3!” 我们大笑着吹尽胸腔中所有的空气,那片绽放着锦簇光芒的五彩稻田载着舒默的愿望,驶向了最神圣的远方。我默默握紧了拳头,心中虔诚默祷:神啊,求您如他所愿! 那天晚上舒默喝光了一整瓶红酒,那是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他读博士时的导师从美国寄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打开。看来,他那天是真的高兴。他抱着酒瓶坐在客厅地板上铺着的苏格兰山羊毛毯上,跟我聊了半宿当年的事,聊我们是怎么遇见,聊他是怎么开始怀疑我,聊他当年暗恋的女孩子,聊那个女孩子当年又是如何被我狠狠整。 他喝得唇齿泛香,脸颊潮红,连眼睛里都泛起湿漉漉的氤氲:“人家那么漂亮,你居然也下的去手。曾子若,你怎么那么坏!” 我又没喝酒,脑袋自然清楚得很:“抱她的人是你,亲她的人也是你,我可没有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占尽了便宜还卖乖,过了黄河就拆桥,舒医生,节操也太碎了点吧?” 舒默终于肯回卧室睡觉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他沉重的眼皮疲倦地上下打架,困乏得有些无神的黑眼珠在浓浓的睡意中挣扎着望着我:“今晚陪我睡,好不好?” 我点点头。 舒默把柔软暖和的羽绒被紧紧地裹在身上,侧着身子蜷缩起来,眼神迷离地看着我:“我今天很开心。” “我知道。”我冲他微笑:“我也开心。” 舒默白皙的脸颊上蒙着温热的湿气,唇边浮起很脆弱的笑意,浅的好像一片薄薄的云:“生日愿望,真的会实现吗?” 我用力地点头:“会的,一定。” 舒默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凉薄地一笑,仿佛自嘲般的:“可多么年,我的生日愿望,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舒默的手慢慢扬起,圆润的指尖在半空中勾画着我的脸,我下意识地想往后躲,他的指尖却刚好停在我的眼前,停在再往前一厘米就能触到我的地方。我静静地望着舒默,他眼底的情绪和黑暗融成一片,浓郁得化不开。 “我只想,抱抱你,一分钟也好。”舒默眼睛里泛起亮晶晶的水光,彷佛破碎的水晶玻璃揉进了他的眼睛里,他侧过头去不再看我,转而仰望着头顶那片沉寂的黑暗,“你能靠在我怀里,我能摸得到你,温热的,或者冰冷的,都好。我只要抱抱你,一下下就好。” 我看见舒默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重重地落在裹着真丝枕套的羽绒枕头上。我想扯过一角被子,帮他把露在空气里的肩膀和手臂塞进去,不然他醒来又会喊着膀子酸痛。 可是,我无能为力。 舒默的人气很高,这从他每次查房时,那些跟在他身后的小护士们,在装模作样地刷刷刷地记录医嘱的间隙,不时抬起头偷瞄他时眼神中所流露的殷切热烈就能看出。在舒默经过的地方,那些穿着洁白的工作服冒充天使的小姑娘们常常会露出一种在电梯里看到里外里一水儿香奈儿的名门贵妇时会有的神情,一面竭力掩饰内心的波涛汹涌的激昂,一面故作不经意地从拥挤的人群中眼神灼热而犀利地偷窥。 我坐在病床上,翘着二郎腿,上上下下打量着此刻正站在舒默身后露出这种神情的小护士,又顺带着打量了一眼舒默。舒默头发打理的很蓬松,套着一件淡鹅黄的衬衣,白色的西服裤,外面套着一件白衣天使必备装备——白大褂。他正在低头询问着病人什么,眼神平静而认真,抿起的薄唇透着淡淡的性感。 平心而论,舒默这种舞台中心般的超高人气,是从认识我之后才有的,在圣爵的时候初现端倪,在美国读书的时候茁壮成长,且顺理成章地在他回国之前勇攀顶峰。 在国外那种律师和医生就是年薪百万的代名词的意识形态下,法学院和医学院历来被认为是培育未来社会领袖和精英的摇篮,自古以来和神学院共同占据着任何一所历史悠久得足以打败许多新兴国家国史的著名学府的三大元老。 如果你是全美TOP 5医学院的学生,那么恭喜你,你已经举起了一块足以敲开你周围三分之二未婚美眉心扉的敲门砖; 如果你是全美TOP 5医学院的全A资优生,那么恭喜你,你已经拿到了一张通往你周围三分之二点五无论已婚未婚美眉心房的PASS卡; 如果你是全美TOP 1医学院的全A资优博士生外加你拥有不亚于北方白人的身高体魄和《情人》里梁家辉般干燥温暖的手指温润如玉的眼神和泛着淡淡珠光色的肌肤,那么恭喜你,你整个人就站在以你为中心以任意距离为直径所画出的圆中的所有雌性包括部分异性的心尖上,只要你肯大发慈悲地低个头,你就能看到无数双或黑货蓝或绿的眼珠子泛着嗑药嗑嗨了般的眼神匍匐在你的脚下。 但就像所有背负着秘密的人一样,舒默喜欢保持低调。他从来拒绝做那个站在舞台中央出尽风头的男一号,所谓的年少轻狂,在他身上从未有过。年少之所以轻狂,只因人生如蓓蕾般含苞待放时,一切都是崭新而干净的,生命的全部身心都倾注在对全力盛开的期盼上;而待岁月过隙,最初稚嫩的心蕊便会蒙尘落埃隐没在风韵犹存的残花枯叶中,粉饰着谁也无法停止的衰败。 我知道,我就是落舒默在心蕊上的那粒沙,用细小而尖锐的疼痛,早早地磨掉了他的稚嫩和新鲜。 “舒医生,院办通知下午3点各科室主任以上领导去四楼办公室开会。”碧小野一手抱着夹着厚厚一打查房记录的厚纸板子,一手趁舒默弯腰给病人胸腔听诊的空档把头上的护士帽扶扶正,“晚上还要给新来那个心理诊疗科的主任开个欢迎会,听说是院长亲自提议的,就在他家。” “这床病人的安定药剂减半,你记一下。”舒默拔下□□耳朵里的听诊器,转身从碧小野手中抽出那叠厚厚的查房记录发看着,“如果没什么异常情况,再观察个几天,就可以通知家属办理出院了。” “听院秘的意思,晚上的局,院长是要求所有的科室主任都要到齐。” “如果家属仍有疑问,就跟他们说我已经确认过了出院没有问题;如果他们依然不放心,就让他们直接来办公室找我,我会亲自跟他们解释。” 碧小野在舒默风轻云淡的半忽略中显得有点尴尬,略施粉黛的小脸顶着洁白的护士帽在沉默中低了下去,她攥着那支笔头被咬的有些泛白的蓝黑色圆珠笔在厚纸板子上刷刷刷地草草记了几笔,忽然又抬起头来,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随着轻轻的一声“啊——”,刚刚还紧闭着的嫩粉色嘴唇重新开启,露出了里面一排整齐的贝齿,“舒医生,二十四床的那个病人,前几天心电图又出现了不正常的波动,和上周那次很像。” 我看着她墨黑色的眼珠在深褐色的美瞳后面闪着幽幽的光,这种深藏着阴森的等待与期盼的眼神让她变成了一个铺设好陷阱等待长着一身华丽裘毛的野兽到来的猎人,静静看着她守候已久的猎物将爪子伸向她隐蔽完美的捕兽夹。 “把记录给我,我去看看。” 我看到碧小野眼中一闪而过的狂喜与得意,仿佛听到捕兽夹咔啪一声合上,看到那梦寐以求的华丽皮草已被捕获囊中的猎人。 整个外科都知道,重症加护二十四床的小姑娘,是舒默的心头好。 她是舒默在这家医院里第一个主刀的病人,车祸造成的重伤: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十多处骨折骨裂,硬物刺入脊椎导致的大动脉出血,头部因受到撞击造成的重度脑震荡。警方初步判断是肇事人逃逸之前为了灭口,一不做二不休来来回回碾压了不下是十几遍。 她被人送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舒默用起搏器给她做心脏复苏的时候,我看到黑白无常那兄弟俩都走到手术室门口了,还是我赶紧一个箭步蹿上去硬生生截住人家的去路,涎皮赖脸没话找话套了半天近乎想尽办法拖延,才给我们伟大的舒医生赢取了宝贵的时间去创造了拯救生命的奇迹。倒不是我多么高尚且酷爱救死扶伤,只不过这毕竟是舒默进这家医院之后的第一台手术,第一个病人就死在了手术台上,这要是传了出去,以后谁还敢找书舒默主刀? 手术非常成功,所有断了的骨头都重新接上,裂了的骨头都打进钢钉固定,大动脉的出血点全部找到并且打上了漂亮的止血结,头部也拍了CT没有发现大面积的淤血,舒默站在手术台上硬生生挺了二十个小时才把她彻底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匆匆跟黑白无常兄弟俩挥手说再见,急急地冲进手术室,跟满屋子的助理医生护士和麻醉师们一起给医术精湛敬业奉献的主刀医生鼓掌欢呼。 手术做得那么完美,如果能按疗程配合好复健,她康复之后连小跑大跳都没问题。 一切原本可以很完美,只可惜了一件事。 ——那女孩,一直都没有醒过来。 “这种异常的波动究竟是好还是坏?”碧小野的眼线又黑又细尾端微微上扬,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精明妩媚的波斯猫,“她昏迷已经快一年了,你之前和几位专家的会诊已经判断她为植物人。现在这种不平稳的心电波动,究竟是苏醒的迹象,还是……” “目前还很难说,需要进一步观察。”舒默查看完那孩子的瞳孔,正挂着听诊器听心跳,听到碧小野的话,抬起头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但我们作为医护人员的,总是应当朝着最好的结果按着最好的路子照顾病人,哪怕是时日不多的绝症病患,也不该存着什么差别之心。没有治不好的病人,只有医术不精的医生。”舒默重新低下头去,声音降得很轻,喃喃地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更何况,生命本来就是充满奇迹的。” 正文 7chapter 7
  •   “这种异常的波动究竟是好还是坏?”碧小野的眼线又黑又细尾端微微上扬,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精明妩媚的波斯猫,“她昏迷已经快一年了,你之前和几位专家的会诊已经判断她为植物人。现在这种不平稳的心电波动,究竟是苏醒的迹象,还是……” “目前还很难说,需要进一步观察。”舒默查看完那孩子的瞳孔,正挂着听诊器听心跳,听到碧小野的话,抬起头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但我们作为医护人员的,总是应当朝着最好的结果按着最好的路子照顾病人,哪怕是时日不多的绝症病患,也不该存着什么差别之心。没有治不好的病人,只有医术不精的医生。”舒默重新低下头去,声音降得很轻,喃喃地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更何况,生命本来就是充满奇迹的。” 碧小野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嫩的脸蛋上顿时泛起了两团不自然地潮红,细长的猫眼尴尬地眨了眨,涂着粉嘟嘟的唇彩的嘴唇哆嗦了一阵,喉咙眼里才挤出一条又干又细的声音:“我、我是为她担心啊,如果她当真快要恢复意识了,医院得抓紧时间联系到她的家人啊,或者联系政府相关机构,给她找个安置的地方。” 这孩子被送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她身份的证件或物品,警方推测大概是肇事者为了逃避追查特意搜刮走的。为了查找到她的真实身份,警方当时也做了一番努力,一方面在相关媒体上发布了公告,另一个方面也仔细地和那段时间里所申报的失踪人口进行了核对,但均一无所获。这孩子遍体鳞伤弃婴一样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连住院费用谁承担都是个问题。 好在老天眷顾,在高速公路上发现她并把她送来医院的那人据说来头不小,虽然当时把她送来留下联系方式就匆匆走了,后来因为协助调查来了医院,听说女孩的情况之后,拍拍胸脯答应承担女孩手术和今后的医疗费用。 舒默当时竭力和医院领导沟通过,希望能医院能够免费为这孩子提供治疗,但是人家领导没同意,为这舒默还气得摔了一个杯子。那杯子是我们去希腊的时候在圣托里尼买的,上面的数码印图是爱琴海边的落日下的层层叠叠的白房子,特别漂亮,我和舒默一人一个。他摔完之后就后悔了,心疼得呲牙咧嘴的,跪在地上用小刷子把所有的碎片都一点点扫进了纸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包好叠好,仔细地藏在了书桌左边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 舒默缓缓道:“等她苏醒过来意识恢复,自然会联系到她的家人。” 我跪在床边,半个身子都趴在床上,从舒默怀里钻过去,转过头从下面看着他小刷子般的睫毛下乌黑发亮的眼睛:“那要是她跟我一样,昏迷太久丧失记忆,忘了自己是谁今年几岁家住哪里父母是干嘛的,又该怎么办?” 舒默两排浓密的眼睫毛抖了抖,他强大的中枢神经制止了他的眼睛转而落在我脸上,但我极欢喜地看到他攥着听诊器的手背紧得都爆出了青筋。我喜欢看他被我逗得气急败坏却又拼命压抑的模样,特逗,特减压。 就像舒默因为背负了我这个巨大秘密而变得有所不同一样,我也因为具备某种特征而成为了一只与众不同的鬼,如果失忆也算得上某种与众不同的特征的话。 我不记得自己年方几何家住哪里父母在哪里高就,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有一个白衣飘飘笑容温暖的小恋人或相亲相爱相依私语的小闺蜜,我不记得自己是善良温暖众人爱戴还是冷漠孤傲受尽排挤。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是死在自己一时软弱捧起的一掬白色药片下,还是一辆尖叫着疾驰而来的汽车的四只飞速旋转地车轮下,是青面獠牙的凶猛歹徒闪着寒光的匕首下,还是医院冰冷惨白的四面围墙下。除了曾子若这个名字,我对我自己一无所知。 我是在圣爵那个以宽阔美丽得堪比海景公园的后花园里醒来的,睁开眼睛后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纷纷扬扬铺了满地的粉白色樱花。但还没等我捧起一掬落英缤纷离人风骚一番,我就惊恐地发现那些散着沁人芬芳的粉白色花瓣同样把我淹没了,我的身体里堆着厚厚一层樱花,让我变成了一大袋人形天然有机肥。 刺耳的尖叫声划破我的喉管,同样也划破了漫天芬芳的宁静天空。 我试着去接那些簌簌飘落的花瓣,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自然地从我看起来白皙红润的手掌心中穿过。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站起来掐了掐自己,一点也不痛。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认出这是圣爵中学的后花园,一股熟悉而安心的感觉顿时将我围绕,让我刚刚如踩在万丈崖边的恐惧感骤然减轻。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竭力地保持平静,试着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又在这里呆了多久,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这种空白感让我刚刚有所减轻的恐惧感仿佛加了外挂,顿时蹭蹭蹭地升至满格。我仿佛看到一只无形的巨大的食人兽在向我呲牙咧嘴嘶吼着逼近,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耳边却只浮现出一个遥远而凄厉的声音,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子若,曾子若!不要死,不要死!” 那是我对我陌生而短暂的人生仅有的些许记忆,一个未知名的声音文件为载体,以两条重量级信息为内容:第一,我的名字叫曾子若,第二,我已经死了。 午饭的时候我坐在快餐店角落里问正坐在对面吃商务套餐的舒默:“晚上院长家聚餐你预备去吗?” 舒默两只耳朵里都塞着耳塞,细细的白色金属线从他耳边的黑发里垂了下来,看起来既像是在听音乐又像是在打电话。 我催促:“你说话啊,对着那个耳机说,别人看到还以为你是在讲电话!” 舒默看了我一眼,低头夹了片黑椒牛柳送进嘴里,嚼了两口咽下去,吐出两个字:“不去。” “不行!”我一拍桌子:“我不同意!” 碧小野跟他说的时候,我就猜到这怂货肯定又要找借口逃避。舒默一直有点社交恐惧症,在圣爵的时候就沉默寡言没什么朋友,刚到美国的时候更是严重,成天除了去教室上课就是跑去图书馆看书再不然就是回家做饭,什么楼聚新生聚华人聚老乡聚一律不去,什么万圣节趴复活节趴圣诞节趴一律不参加。但是因为在美国上课的时候小组交流课堂发言小型演讲和辩论的内容占了很大比重,一直挨到大学毕业他才稍稍好些。 舒默刚去圣爵的时候没什么朋友,连个打篮球的伴儿都没有。我第二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圣爵的篮球场上一个人孤零零地练习投篮并且屡屡不中。我那时候已经打听清楚舒默的一切底细包括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父母高就模拟考试平均成绩甚至他此次转学给学校捐了多少赞助费。在圣爵这片人口密集八卦的传播速度远比禽流感要快得多的地方,要获取这些信息并不是难事,尤其对于我这个具有卓越听力的隐形“人”来说更是易如反掌。 圣爵这个是非多到漫天飞的地方,要想摸清一个人的底细,只要跟在他身后或是站在他所经过的地方,自然会听到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恨不得把他的祖宗八代都扒个底朝天。 那时我已经观察舒默很久了,他每天六点半起床,七点去食堂点上一碗豆浆二两生煎,吃碗早餐七点一刻去教室开始上早自习,午餐永远是食堂最便宜的二十元套餐,晚餐是一碗素浇面。他晚上一直在教室自习到十点半,然后去操场一个人跑上半个小时后回寝室洗漱睡觉。他们寝室一共四个人,除了他之外的三个都是富二代,其中一个就是江小白。据我观察,舒默和他们交流不多。平日里不玩游戏不看闲书,唯一的爱好是打篮球。偏偏球技奇烂外加人际关系冷漠没人喊他打球,更让他陷入了越烂越没人跟他打越没人跟他打越烂的死循环。 总而言之,身为高三党的舒默就是一个平淡无奇中规中矩宿舍食堂教室三点一线却依然成绩平平同时无法融入圣他爵主流社会的死书呆,而我之所以对这个书呆子如此青睐有加,原因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他是全世界唯一能看得到我的人。 我至今仍然没有搞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舒默并不能看到别的鬼魂或是邪灵之类,据他所说他也并没有经历过鬼上身之类的奇闻异事或者襁褓时期被某个陂腿道人点化而开了阴阳眼。甚至一开始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平白无故被激发出的超能力,以至于他想都没想,就把我当成了跟江小白他们一样在圣爵拿读书当幌子把混日子当里子的富二代,偶尔在圣爵的校园里碰到,他还会礼貌而疏离地冲我点个头,然后默默走开。 我们第一次正式交谈是在篮球场。那天我站在篮球场边的大榕树下,看舒默站在三分线外一次又一次地起跳投篮不中。初秋傍晚的余阳温柔中夹着一丝清冷,夕阳像是融化了的冰激凌大喇喇地在西天边摊开明媚的一片,橘红色的阳光好像一只巨大的柔软的纤薄而透明的山羊绒围巾铺在地上,也裹着球场上那个颀长瘦削不断高高起跳又落下的身影,看起来很像某本青春文学杂志的插图。 我始终站在大榕树底下逃避阳光,不知道是我生前就对晒太阳这种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免费活动无感还是打从历经了重大质变之后顿时产生了类似于吸血鬼嗜血的作为鬼的某种本能,在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讨厌阳光而喜欢呆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光明而温暖的东西譬如阳光总让我感到烦躁,仿佛跳进了一只水温过高的大浴缸,能顿时让我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舒默那天在篮球场耗了一整个下午居然一粒未进,想想就算是故意要保持连续投篮三小时投不进也实属不易,这让全程目击的我真恨不得张开双臂仰天长叹一声:这也是个奇迹啊! 正文 8chapter 8
  •   “喂!” 舒默回头时的表情很诧异,看上去他没有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他清秀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了起来,浓黑的眼睫毛密密地簇了两排,在阳光下轻颤着,我抱起胳膊冲他扬了扬下巴:“你那样不行的。” 舒默的眼睛越眯越细,成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儿,只留下两排小刷子一样的眼睫毛簌簌地扑扇,看起来似乎很疑惑。 我不耐烦地指了指他怀里的篮球:“投篮,你投篮的动作有问题,像你那样永远都投不进。” 我随手掏出一根黑色橡皮圈把头发束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甩了甩头发,走到舒默身边指了指他的手腕:“压腕,你最大的问题是你投篮的时候压腕太严重。过度的压腕影响了你投球的弧度,也影响你动作的协调性,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使了那么大劲投篮却还是投不到地方的原因。” 舒默有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站在我身后,多久了?” “投篮的力度主要来自于下身,说白了就是腿部力量;投篮的高度也就是球飞行的弧度来自手臂的控制;投篮的角度和方向来自于手指;手腕是最关键的,是这一切的串联。”我忽略到他的白痴表情,自顾自地退后一步,冲他扬了扬下巴,“现在假设你接到了球,下一步会做出什么动作?” 舒默吃力地咽了口吐沫:“预,预备投篮?” “预备投篮的话就把投篮侧手的脚放在前面,像你这种左撇子就是左手投篮左脚在前。喂喂还愣着干什么,照着做啊!嗯,这还差不多。注意——不管投篮还是突破,脚尖一定要对着篮筐!这会直接影响到你一整套动作的成功率。” 舒默皱着眉头,按着我的指示笨拙地摆起了姿势:“这样?” 我瞥了一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球:“你是木头人?动作敢不敢协调点?持球的时候双手持球在胸前,要持在投篮侧手方向,嗯嗯,就是你左手方向啦笨蛋!记住,这个动作叫“三威胁”,就是可以投篮、可以突破、可以传球。”我慢慢往后退了几步,打量着舒默所站的位置与篮框的距离,“你在往后退一点,嗯嗯可以了!出手投篮的要领是‘先向上,后向前’,先是起跳,然后出手,依次是大臂、小臂、手腕、手指,出手后手臂贴近脸颊,食指指向篮筐。” “你说的这些理论我都懂。”舒默耷拉着眼角,一张脸垂成了一只熟透的苦瓜,无奈地望着我说,“可是实际操作起来根本不是那么简单。” “嗯嗯,Practice Makes Perfect!不然你以为詹皇是背下整本体育理论就打进NBA的?站好了!”我冲他走了过去,站在他斜前方,“现在说说出手角度,出手角度至关重要,理论上说90度是最容易进球的,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能够成功入球的最大角度是87度,但那需要出手速度在20米每秒,那也是没有人能做到的。所以——”我侧过身子,冲着舒默摆出了一个示范的姿势,“最合情合理的出手角度是30度到45度之间,这是下限和上限。如果小于30度,球的直径就会大于篮圈在这个角度的直径,直接导致入球困难,就像你刚才最后一个球那样。” 舒默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慢慢地扬起了手臂模拟着我的动作。 “接下来就是拨球,标准的拨球是用食指,拨球的方向一定要向前,这样的旋转和角度才会正确。” 我转到舒默的右后侧,看着他白皙的额角渗出大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滚落在他的脸颊边,又沿着他的鬓角流到他的下巴,然后啪嗒啪嗒打在他的线条分明的锁骨上。 “OK!最后,记住:最重要的,不是技巧,而是信念。不论在任何时候,不论面对任何对手,一定要相信自己——坚信。信念,信念是最重要的,信念可以改变一切,甚至可以超越生死,何况是左右一只腹中空空的破皮球的走向。” 舒默在三分线外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皙的手掌一下一下大力地拍着球,饱满的皮球和水泥地板不断接触发出“嘭嘭嘭”的碰撞声,像电视剧《隋唐英雄传》里两方交战前擂起的战鼓,蓄势待发的鼓点越来越紧越来越密。终于,他双膝一曲,腾然跃起,扬起的手腕把他的身体拉出一个好看的弧,定格在我对那个温润夕阳的记忆里。 我从舒默身后站了出来,眯起了眼睛扬起了下巴,看着篮球在半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在即将碰到篮板的瞬间稍稍停下,旋即垂直地砸向了那个空空的篮框,紧接着“咣当”一声,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 舒默似乎不敢相信似地伸直了脑袋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颗饱满得在地上腾腾跃起的皮球,眼神里隐隐透出不可思议的惊喜。 我挑了挑眉毛,抱起了手臂,不无得意地一笑:“怎么样,不难吧?” 舒默当时看着我笑得很是开心,活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而且还挂着一串子一串字的小露珠。夕阳温暖柔和的光照在我们两个身上,我似乎也不觉得站在太阳底下有那么难受了。我垂下抱着的双臂,轻轻背在了身后,冲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喂,我们交个朋友吧。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曾子若。” “院长亲自设宴你也不给个面子,你预备以后怎么在这家医院混?”我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桌子,“新来的那个心理诊疗科的主任明显来头不小,你也一点不想去结交下?” 舒默放下筷子,举起面前的那杯鲜榨橙汁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没兴趣。” 我气呼呼地抱起了胳膊:“你对什么有兴趣?” 舒默放下杯子,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吃饭。眼看着桌上的食物饮料被消灭的差不多了,舒默从口袋里抽出一袋独立包装的芦荟湿巾,擦了擦手指和嘴巴,理了理领子和衣角,站起身走了。 我跺了跺脚,跟了上去:“舒默,你老这个样子搞特殊化不行哎,这不是在美国,你那套特立独行不吃香的好吗?读书的时候你拿专心学业斩断一切交际圈搞得一个走得近的朋友都没有,现在你还准备执迷不悟?更何况……” 舒默目不斜视地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丝毫不介意地和我保持着亲密地并肩前行的姿态,他那副胸有成竹到万事无所谓的神情却突然让我气急败坏起来,我一下子跳到他面前,伸开手臂拦住他的去路,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更何况,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连一个陪在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舒默坚若磐石的眼神瞬间有了一丝的震动,但很快便归于平静,仿佛坐落在地震带上的火山,地壳震颤后的瞬间便一切如初,丝毫看不出那深至地心之处的灼热岩浆波涛般的涌动。 我正预备开口再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像遭了电击般的浑身麻痹,我竭力忍住喉咙深处的□□,出于本能无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想抓住舒默,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颤抖着的手从他的肩膀里空空划过。微弱的惯性带着我整个身体向前扑,我无力阻挡,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舒默的眼神瞬间黯了下来,他眉头狠狠地拧了起来,视线紧紧地落在瘫在地上的我,薄如刀片一样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两只手却依然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咬了咬嘴唇,挣扎着向右边望去,一位身着灰黑色西服的颀长身影也正回首朝这边望过来。那个男人穿着一件淡蓝色棉质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看起来很温暖的米白色喀什米尔羊绒开衫,转过来的脸还真是好看,只可惜此刻和舒默一样一副痔疮犯了的表情,眉头绞成了一个川,右手攥成了拳头紧紧地抵在胸口。 我无力地看着垂在他胸前的那盏泛着闪亮的金属光泽的吊饰——那是一柄小小的银质十字架。 明知道那个男人不可能看得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那个男人的目光又尖又冷,好像磨得极锐的冰刀片,划过我的整个身体,让我几乎要怀疑他在看的不是一团空气,而是偷了他钱包的毛贼或是抢了他女人的情敌。我浑身乏力地瘫在地上站不起来,只能仰着头望着舒默,用力地摇了摇头。 舒默依然插着口袋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只穿越到现代的木乃伊,他沉默地略略垂下视线看着我,却显然没能领会我的意思。 我看着舒默慢慢地转过头去,把视线投向了他左手边的不远处。不出所料,那个男人看似一直漂浮在空气中无所寄托的目光终于有了踏实的着陆点,我看见他线条清冽斜插入鬓的眼睛中慢慢浮起一层淡如薄雾般的疑惑,他的头略略往右偏了偏,看起来更像是一位优柔寡断不知如何选择的顾客在犹豫地打量摆在货架上的商品。好在舒默没有给他更多窥探的机会,他目光一闪,收回了视线,扬手打了个漂亮的响指:“服务员,要一杯鲜榨西柚汁,打包带走。” 进了医院的大门,舒默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到诊疗室,而是先去了他那间位于走廊隐蔽角落的私人休息室。回来的路上,舒默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我,侧脸的线条冷得像是结了冰。进了医院,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奔诊疗室,而是先回了他那间位于走廊最隐蔽角落的私人休息室。他神色平静地开了门,一如既往地在进屋后随手上了锁,脱下身上的外套垂垂地挂着左手臂上,走到沙发右边的衣架上,捏着外套的肩部抖了抖,扬手挂在了衣架上,又取下了挂在衣架上的白大褂,翻手披在了身上。 看着舒默一颗一颗扣着白大褂胸前那排长长的扣子,我觉得心里怪怪的,好像是喝多了咖啡时胸口堵堵的发闷,心脏沉重地扑扑腾腾一下一下往上顶,顶的人直觉得反胃想吐。好奇怪,我心脏明明已经不跳了,居然还会有这种心跳过速的错觉。 “舒默,”我走到舒默身边,仰起头看着他线条清秀的侧脸,忽然意识他居然已经高出我这么多了,即使我还穿着高跟鞋。看来,人只有安静下来的时候,才能注意到一些平时显而易见却被神奇地忽略掉的细节。我刚认识舒默的时候,他只比我高出半个头,那个时候如果并肩拍个照的话,我的头顶应该是在他的眉毛处。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我,踩着六七公分的水晶跟鞋,头顶也只勉强够得到他的下巴。原来时光早就已经把他拉长了改变了,这么蹑手蹑脚不知不觉,居然连我都骗过了。 我放缓了声音,目光寻找着他的视线:“你别难受,我没事的。” 舒默沉默着转过身去,拿起搁在办公桌上的保温杯,径直走到饮水机前,慢慢地拧开保温杯的杯盖,搁在盛放饮水机的小脚凳上,缓缓弯下腰去接热水。 哗哗的水声随之响起,我看着舒默弯着腰的白色侧影,提高声音喊了一声:“舒默!” 舒默站起身,手里墨蓝色的保温杯腾起了袅袅的白色热气,熏得他的脸蛋和眼睛都湿润润的,连小刷子一样浓密的眼睫毛都被染得湿漉漉的。我刚叹了口气准备走过去,就看见舒默的脸往里侧了侧,开口的声音低沉又喑哑,仿佛是久置不用生了锈的刀切蔬菜时会发出的那种又钝又闷的声音:“你别过来。” 正文 9chapter 9
  •   正午的阳光从没拉窗帘的窗台跑了进来,大大咧咧兴高采烈毫不客气地洒了满满一屋,舒默和我就站在这一池光亮里,连同那杯不断腾起白色雾气的热水,寂静无语。 我不排斥阳光,但被它照到也不见得有多么欢喜,独自的时候,还是呆在阴暗潮湿的角落会更让我觉得自在。我之所以在阳光下说着笑着跑着跳着站着闹着,那是因为舒默要在阳光下。舒默喜欢站在阳光下,而我喜欢站在他身边。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长时间呆在直射的日头底下,哪怕是冬日傍晚最柔软的夕阳,也会让我产生一种中暑似的眩晕感;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陪他在正午的烈日下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球,就像跑了一场马拉松一样会耗掉我三四天的体力;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去年夏天陪他在海边度假的时候,我始终穿着比基尼躺在大阳伞下装模作样地喝冰镇西瓜汁真的不是因为我怕水。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些,是因为我不想因为我而影响他本应正常的生活,影响到他作为正常人应该享受的快乐,我是他生命里一场不期而遇的意外,从十年前开始,在未知的某一天将会结束,而这幕怪异得华丽丽的剧情是于他于我,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不可抗力。我竭尽全力地粉饰太平,拼了命地故作镇定,却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败在舒默受伤的眼神里。 我们在一起的十年里,他跟我学会了投篮击剑把妹喝酒,从默默无闻成绩平平的插班生变成了玉树临风妙手回春的内科医生,他可以让他的导师多年后还会骄傲地笑着回味自己当年曾有一个多么出色的门生,他可以从鬼门关拉回一个又一个或年轻或衰老的生命,他可以用一个微笑让碧小野那样的小护士们做梦都笑醒。 但他却还是会因为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他面前倒下却束手无策而流泪。他碰不到我,帮不了我,医不好我,救不回我,不管他再怎么想,再怎么努力,都是不可能。 这是该死的不可抗力,他怎么样都不行。 所以我常常会想,如果那时候没有遇到我,舒默是不是会更快乐。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碧小野正举着座机话筒弯着腰在桌子上记着什么,她的身体正对着门口,从她解开三颗扣子的宽大领口可以隐约看到她两大瓣切开的白苹果一样丰满摇曳的胸部。听到舒默来了,她匆匆地挂上电话,抬头冲舒默露出一个殷切的笑容,被刷得粉嘟嘟亮晶晶的嘴唇一开一合:“舒医生,你回来了。刚才院秘来电话,说院长身体不舒服,下午的会议临时取消了,晚上所有科室领导直接去院长家聚餐。地址我已经帮你记下了。” 碧小野急急地扬起了手里那张薄薄的纸片,上面用隽秀的字迹一笔一划地记着一行详细的地址,看得出字写得很用力,不知道是因为太急还是什么,有几个勾折的地方钢笔尖都划透了纸背。 舒默走过去的时候两只手还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等到了碧小野面前的时候才一只手抽出来,把那叠因为节省时间提前盖好印章的诊断说明书从碧小野眼皮下拿过来,“哗的”一声拉开办公桌下的抽屉,哗啦丢了进去,又猛地合上抽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碧小野,眼神里倒也看不出明显的厌恶,仿佛只是在客观地陈述一个事实:“碧护士,我不在的时候,请不要随意动我的东西。这是家教问题。” 碧小野狭长的猫眼瞪得又大又圆,大概被舒默莫名其妙的火气吓呆了,微微张开的红唇哆嗦了半天也没吐出只言片语。 “那支笔我不要了,送你好了。”舒默拉开椅子,给她下了逐客令,“走的时候门不用关。” 我看着碧小野强掩着泪水夺门而出的背影,搞不好,她是真的喜欢舒默也不一定。 快下班的时候,我跟舒默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出去逛一圈,要想点事情。他想了想,说让我先回家,他去院长家参加那个什么聚餐。他背对着我,拿着一只浅绿色的塑料水壶浇着窗台上那几盆花:“我尽量晚点回去,你一个人在家想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是别出去,外面太乱。” 世界再乱,跟我有什么关系?私家车再多也撞不死我,小偷再多也偷不到我钱包,拐卖人口的人贩子真要看见我搞不好会自裁双目。我撇撇嘴,没说什么,转身出了办公室。 我朝楼下的护士休息室走过去,路过重症加护病房的时候,特意在二十四房门口停了一下。因为门上的窗口很小,我眯了眯眼睛也看不清晰,就直接迈了进去。 房间的颜色很单调,四面墙壁连同床单被子,都是一如既往没有生气的石灰白。屋子里很安静,维持她生命的营养液“啪嗒啪嗒”地从倒挂着的玻璃吊瓶里滴进橡胶软管里,沿着那细细的胶皮管道,缓缓进入她左手背上插着针头的血管里。她微弱轻缓的呼吸声倒是很平稳,没有带呼吸面罩的她今天看起来状态不错,白皙清秀的脸庞看去来安静从容,紧闭着的双眼泛着圆润的珠光,两排纤细修长的眼睫毛俏皮地翘起。她看起来和大街上任何一位健康的少女没什么不同,就只是睡着了而已。 警察找不到她的家人,医院也束手无策,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今年多大,她的家住在哪里。她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躲在这个没人知道的角落里,苟延残喘的活着。呵,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熟悉? 我自嘲地笑笑,这么可怜,多像我啊。 舒默为什么对这个孩子这么格外关照,仅是因为她是他在这所医院经手的第一位病人还是什么,我不清楚。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对她有种莫名奇妙的关注和期盼。我会不知不觉中把她当成世界上另一个我,幻想着有一天她睁开眼睛,而我从她的身体里醒来,用她明亮温暖的眼睛重新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舒默。 搞不好,那个时候会发现一切都不过是场梦也说不定?我会舒服地伸个懒腰,转身感叹自己刚才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面我死了,还遇到了一个对我很好的男孩子,他让我陪他一起吹生日蜡烛,还会做好多好的的菜给我吃,他长大以后会成为一名很棒的医生,惹得那群小护士们挡不住的犯花痴。他叫舒默。 可是这样的话,似乎更糟。如果我醒来,发现连舒默都是假的,以后每一天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也不会是舒默,我会怎么样? 想想就知道,我宁愿死了也不要那样。 我进休息室的时候,碧小野正对着镜子掰着眼皮涂睫毛膏。她举着黑漆漆毛绒绒的刷头,贴着眼皮沿着睫毛根部,把浓稠的睫毛膏一层一层密密实实地裹在每根睫毛上。刷好了一只眼睛,她放下了手,收回了下巴,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睛打量着。我就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她涂着唇彩的嘴唇忽然动了动:“你觉得怎么样?” 我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她在跟我说话。我左右环顾一周,没发现屋子里有别人。正当我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地板上的时候,才瞅见一个细细的白线从她耳朵眼儿里软软地垂下来,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到她右边的白大褂口袋。那个白布口袋被映得通亮,好像里面裹了小圆灯泡。我回魂似地大出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她原来是在打电话。 “是吧,给脸不要脸吧?”碧小野甩了甩马尾,细长的猫眼斜斜地□□乌黑的云鬓里,“喝过洋墨水就了不起?不知道仗着谁的关系,空降到这里当了主任,眼睛还就长到眉毛上了!下面那些有经验有资历的医生意见海了去了,正商量着跟院长去闹呢。他还不知天高地厚自我感觉良好着呢,我诚心诚意待他,居然拿贼一样地对我!给脸不要脸的扑克脸,成天连个谁欠了他钱似的,都什么二五八万的!” 我眯起了眼睛,抱着胳膊站在她身后,透过镜子看着她恶毒地说着舒默的坏话,说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细碎的白色泡沫随着她嘴唇快速的翕张慢慢在她看起来滑腻腻的嘴角堆积,她斜插入斌的深褐□□眼泛着犀利而邪恶的光,她的面孔看起来活力四射,活像一株施了高效复合化肥而茁壮生长的罂粟。真好,这副嘴脸才适合她。每天看她在舒默面前刻意地低眉顺眼柔声细语,就好像看着舒默在给她一遍一遍下着紧箍咒,拧巴得我都替她难受。 “碧护士!”门外传来一声呼唤,“十五床病人要拔针!” “来了!” 碧小野昂起白皙的脖子,扯着嗓子应了一声,匆匆地对着耳边的迷你MIC说,“不说了,我要去忙了,回头聊。” 我站到她刚才离开的镜子前,闻着空气里残存着她温热的廉价香水味,顿时觉得一阵头晕。我摇了摇脑袋,看着镜子里自己白皙红润的脸蛋,丰盈圆润的下巴,黑葡萄一样乌溜溜圆的眼睛。真是没有一个地方跟碧小野像,怪不得舒默不喜欢她。 我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勾画着碧小野那张时刻透着隐隐诱惑的猫脸,在睁开眼睛的时候,满意地看着镜子中陌生的脸,捏细了嗓子,斜着眼睛挑了挑此刻镜中已经纤细飞扬的眉眼,装模作样地撇了撇嘴:“什么呀,喝过洋墨水就了不起啦?给脸不要脸,都什么二五八万的!” 我想象着舒医生看到我的这幅模样,乐不可支地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西城区不算是T城的繁华地带,早些年的时候,一些国有工厂建在这里。后来时代变了,工厂陆陆续续倒闭,这里被开放商一块块开放,现在变成了一个远离喧嚣市中心的清幽高档的别墅区。 我很诧异这些话会像新闻联播里某段回顾改革开放三十年时代变迁纪录片的背景音一样在我脑海里响起,就在我坐在出租车里望着窗外不断闪过的西城区景象的时候。我不记得曾经来过这里,最起码死了之后没有。我变成鬼没多久就遇到了舒默,我们两个小屁孩一直都只是在圣爵附近晃荡,顶多跑去十字街打打牙祭。回国之后,舒默天天家和医院两点一线地跑,早晚餐在家,午餐在医院附近西餐厅解决,程序设定得像机器人一样稳定。 窗外暮色中泛着幽幽蓝意的绿化带飞快地闪过,远处还能隐约看见层叠的山峦的模糊轮廓,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园一园的别墅群,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但显然它们存储在我记忆的某个深处,最起码,曾经。 正文 10chapter 10
  •   我很诧异这些话会像新闻联播里某段回顾改革开放三十年时代变迁纪录片的背景音一样在我脑海里响起,就在我坐在出租车里望着窗外不断闪过的西城区景象的时候。 我不记得曾经来过这里,最起码死了之后没有。我变成鬼没多久就遇到了舒默,我们两个小屁孩一直都只是在圣爵附近晃荡,顶多跑去十字街打打牙祭。回国之后,舒默天天家和医院两点一线地跑,早晚餐在家,午餐在医院附近西餐厅解决,程序设定得像机器人一样稳定。 窗外暮色中泛着幽幽蓝意的绿化带飞快地闪过,远处还能隐约看见层叠的山峦的模糊轮廓,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园一园的别墅群,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但显然它们存储在我记忆的某个深处,最起码,曾经。 有时候我会对自己的记忆感到很迷惑。我有传说中过目不忘的本事,说是《生活大爆炸》里写耳朵那样立体图像式记忆也不为过。高中的时候,我陪着舒默温上一遍书,合上书本的时候他忘掉了大半,我就已经能在脑子里一页一页翻篇儿了。每次考试他对着试卷上不会的题目,握着钢笔的手汗涔涔的在卷子上晕开一大片,我就会非常善良地附在他耳朵上告诉他正确答案是apple还是dog。 刚开始,他好像如蒙大赦般听到我的答案抓住钢笔刷刷就往上写,那几次模拟考试他的成绩匪夷所思般的突飞猛进,还被他们年纪主任在考数学的时候突袭似地逮进办公室搜身看是不是藏了小抄。后来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说什么都不肯再让我帮他作弊,听见我说A就偏要选B,好不容易提起来的成绩又蹭蹭掉了下去,更加验证了年级主任的猜测。要不然舒默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考上国内最顶尖的学府,也不用低声下气地跑他姑妈家求得只差下跪了才得到那么一笔钱,跑去美国勤工俭学地读得那么辛苦。 好在舒默踏上了美利坚合众国的领土,学业顿时就开了窍,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段誉,一下子从个花拳绣腿的小窝囊废变成了风采翩翩的高手公子。 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说出任一门考试前舒默在哥大医学院诺大的图书馆里通宵温书时狂灌的功能饮料的品牌价格甚至生产日期,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来过了西城区。就好比我当年能说出圣爵任何一个人的家庭住址生活背景父母高就,就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没有人提起过我,没有人提起过曾子若这个名字,让我忍不住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名字。不然为什么一个明显对所有人都了若指掌的重要人物死了,连个凭吊哀伤议论的人都没有?难不成,我原本就是个混迹在T城以八卦和偷窥各家隐私为乐趣的幽灵? “小姐,我们到了。” 出租车“嘎——”地一声停下,我没有防备,上半身猛地向前一栽。我一把拉住前排座椅的靠背,稳住了身体,才抬起头透过正前方的挡风玻璃望了一眼:“这就是华辰小区?” 司机转过身子笑:“对,这个是正门。”说罢又指了指计价器,“七十五。” 我拉开手包,掏出一张粉色的百元大钞:“麻烦,要发票。” 敲门之前我趴在大门上听了听,里面听起来像开PARTY一样热闹,有说有笑,还放着音乐,偶尔传出玻璃酒杯碰撞的清脆声音。看来陈院长他老人家心态很是年轻开明嘛,一点不像他平时看起来那样严肃苛刻一本正经。 我在那扇铜棕色的大木门前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忽然想起来是要先敲门。敲门这个简单的动作对我来说确实已经算很陌生了,我还当真琢磨了一会儿,究竟是该用敲的还是用拍的,忽然大门就被打开了,一个额头鼻尖泛着油光的保养得当的女人脸庞笑盈盈地出现在我眼前,似乎因为门口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感到有点吃惊,微张的嘴唇轻轻“啊”了一声,怔了片刻,才拿略带着疑问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你是?” 我今天穿了件带黑色波点的墨绿色小洋装,在医院旁边的大商新玛特里买的,谁知道他们现在高层领导开趴都什么穿戴,我只好挑了件中规中矩的保守款。我认出这是陈院长的夫人,之前来过医院一次,抱着一只印着水墨青色玉兰花的保温桶直奔院长办公室,眉头紧锁面色铁青,一副赶着去捉奸的模样。 那天舒默恰巧被院长叫去办公室谈心,我在办公室门口等他。那个妖娆能干的年轻小院秘不在,陈夫人推门进去就看见两个大男人一本正经地聊是否有必要再引进一套新的进口核磁共振成像仪器,本来白得跟曹操似的脸登时充血成了红脸关公爷,快得跟京剧里耍变脸似的。 我怕她再像那天似的尴尬,忙自我介绍说:“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我是内科舒主任的朋友,也是在医院工作的。”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院长夫人明亮的大眼睛里即刻闪过了然的神情:“哦,小舒的朋友啊?” 我眨着眼睛用力地点点头:“对的对的,我是医院的护士,叫碧小野。” 大厅很宽敞,灯光也很明亮,空气里果然流淌着轻快活泼的西洋爵士,再加上几个拼起的玻璃方桌上摆着的一排一排的三文鱼沙拉寿司刺身之类的小食,让人感觉好像进了高档自助餐厅的大堂。屋里的人三三两两的聚着说笑,不论男女手里大都举着一杯香槟或是红酒。我还没看见舒默在哪儿,就看见院长夫人对着右前方一个角落兴奋地招手:“小舒,你朋友来啦!” 那角落里摆着一套休闲布艺沙发,我垫了垫脚,好像还有一只抹茶色的玻璃茶几。舒默背对着我坐着,回头的时候他的对面露出一张脸,离得太远我也没看清。我把目光聚集在舒默脸上,注意到他看清我是谁的一瞬间蹙起的眉头和眼神中浮起的疑惑。我两只手合在身前,老实地扣着那只缀满银色亮片的漆皮小手包,一副乖巧可人的小家碧玉的模样,冲着已经站起身朝这边走来的舒默不露齿的淑女般抿嘴微笑:“舒医生,不好意思呀,我迟到了。” 院长夫人暧昧的眼光玩味地在我和舒默之前打量了几个来回,舒默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神里冒着带火光的小闪电,我估计再飘来两朵乌云大概就能下一场局部小型雷阵雨。我不知死活地继续温柔地笑:“不好意思让你等我那么久,我家里的急事刚刚处理完,这就匆匆赶来了。你没在大门口等我吧?现在秋深了,晚上的风还挺大的呢。” 院长夫人慈祥地摆摆手:“小舒小碧,你们好好聊。” 舒默卡在那里一语不发,只好我笑嘻嘻地蹦过去牵起他的手,调皮地冲他眨眼睛:“怎么啦,舒医生,认不出我来啦?你下班前还让我早点回去休息的,你忘啦?” 舒默深吸一口气,很克制地看着我:“所以,你怎么没回去休息?” “因为想给你一个惊喜嘛!”我小孩子一样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嘟起涂得滑腻腻粉嘟嘟的嘴唇,浑身摇曳得连我自己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一下午都板着脸不开心,人家好怕怕的。” 舒默深深叹了口气,听起来别提有多无奈了。我知道他早就习惯了我的这套把戏,就好比不论白骨精披着再怎么温顺贤良的人皮千变万化,孙悟空都能靠着火眼金睛瞬间识破,高擎着金箍棒纵身跃起大叫一声“妖精,拿命来!”不管我躲进谁的身体里对他坑蒙拐骗,舒默的去伪存真小雷达总能第一时间拉起警报,随即而来的就是一个伴随着凶恶眼神的低调恐吓:“找刺激呢?” 我一直觉得我之所以对这种滥俗的鬼上身的把戏欲罢不能,是因为我第一次藏进别人身体里骗舒默就收获惊人。当年还是纯净少男的舒医生的宝贵初吻,作为首次恶作剧的战利品,被我永久保留。准确的说,应该是被附在江小离那具甜嗲贱的身体上的我擒获囊中。可怜的舒默这么多年没有正经谈过一次恋爱,大概就是因为初恋的伤痛太刻骨铭心,又激发他那根强大中枢神经产生出了自卫般的条件发射,再看到示爱的异性不论是软软呼呼的萌妹子金光闪闪的白富美亦或是梳着妹妹头穿着戏服一样宽大白衬衫的小文青,都会立刻亮起红灯举起白旗在他脑壳深处声色俱厉地喊停。 他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哦,应激性功能障碍。 离高考倒计时一百天的时候,舒默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始早恋。虽然舒默后来抵死不承认那是他爱之初的第一次,可看他当时那副气势汹汹锐不可当的模样就知道不是真话。一向老实巴交睁眼就埋头看书闭眼就躺床上睡觉的舒默,那段时间嗑药似的亢奋而疯狂,做了所有你能想象的到的坠入爱河的小男生所能做出的疯狂的事。什么熬夜写情书上课递纸条放学班门堵回寝室路上变态地尾随,所有这些我看在他年少轻狂都不愿再提了。 可唯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他那场自始至终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暗恋的对象,居然就是以白痴闻名于世的富二代江小白那个更加白痴程度毫无逊色论起矫情却无人能出其右的同胞妹妹江小沫。 舒默抽烟喝酒就是那时候学的,自然都是我教的,好在后来上了医学院就很少再碰。那段日子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要忍住不叹气生怕吵到宿舍其他人的模样实在太令人痛心。 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把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浑身缩成一团用生命在睡觉的现实版少年维特从床上叫起来,带他从后花园的假山后面翻了墙头,跑到学校背面的7/11买了一包玉溪一打青岛。舒默没什么学坏的本事,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整根儿烟叼在嘴里压根儿不过肺的一口吸一口吐,还皱着眉头抱怨说什么抽烟解烦愁都是骗人的。 “你深吸一口气,对,慢慢吸。”我看不过去他放屁瞅别人其实根本就赖他自己,对着他伸出两根手指头神情陶醉地比划着,“吸到嘴里含着,然后鼻子屏住,用嘴呼吸——深深地,缓慢地……” 舒默闭起眼睛一口猛吸,还没等那口烟从他鼻子嘴里窜出来,就看见他两只铁拳攥得紧紧的对着胸口一阵老捶,伴随着拉枯催朽挖心掏肺般的咳嗽:“咳咳咳咳……你、你、你……” “你自己笨,怪谁哪!”我不耐烦地翻了他个白眼,“呛到了说明过肺了,好歹没浪费那口烟。” 他忿忿地丢掉那根烟,白皙的脸蛋烧得连成一片:“抽个烟也这么难!” 我撇嘴:“抽烟都搞不定还学别人泡妞?没有烟酒傍身哪能算男人?!” 他瞪大眼睛看我:“你真的这么想?” 我耸耸肩:“亲爱的,我怎么想一点不重要,关键是你的心上人怎么想。” 正文 11chapter 11
  •   我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的道理,对着陷入疯狂迷恋的尤其是火热的单相思的男人数落他暗恋的对象一文不值压根配不上他的倾心付出,只会让他更加执着地投身于护花使者的队伍,用实际行动捍卫着被心怀嫉妒的悠悠之口诬蔑的落难公主。 这种全世界没人能懂只有“她”和“我”才心意相通的情圣戏码太会让他自我沉迷无法自拔了,我作为舒默唯一的小伙伴,对他这场莫名其妙的暗恋全程保持听之任之静观其变的无为之态,果然那天晚上舒默就开始把头埋进膝盖里深刻地自我反思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重:“我知道别人会怎么想,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变态,怪胎,神经病。” “那倒也不至于。”我大方地摆摆手,“江小离虽说是个奇葩,总算长得够芭比,老爸又是个高端大气的艺术家,追她的人打小就不少。”在江小离的众多追求者中舒默当真算不上疯狂出挑顶多称得上个真心以对,我记起上小学的时候,一个高年级的男声就用油彩在前胸后背上大喇喇地写上“我爱小离”四个大字,趁周一清晨升旗仪式在全校师生面前一个箭步冲上主席台,抢过教导主任的话筒,撕裂衣服半裸上身振臂高呼同款口号。后来……当然,也就没有后来了。 “没有结果的,不可能有。”舒默双手捧着脑袋,声音闷闷地喃喃自语,像是正在钻研宇宙相对论的爱因斯坦,或是走火入魔的欧阳锋,或者就是个在念经的小和尚,“这样下去,只会更痛苦……” 我见不惯小屁孩没事就痛苦忧伤四十五度望天泪流满面,你一个大活人再忧伤痛苦愁前途能敌得过当孤魂野鬼的我吗?我死都死了,什么都没了;不光死了,还失忆了;不光失忆,还卡在这了。上天堂下地狱转世投胎重新做人,我都没得选。只能不阴不阳地飘在这,陪着一个被又甜又嗲又贱的胸大无脑妹迷了心窍的蠢小子,大半夜不睡觉,披星戴月地吸着二手烟。 “有点出息行不行?这点事都扛不住,以后还指望能混出什么名堂?”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几乎有点恨铁不成钢,“我死了以后才明白,世上一切烦恼,根本就是他妈的自寻烦恼!今晚上你还在愁苦把妹把不到,明早儿说不定出门就被一辆没挂牌照的帕萨特给撞死了!大好光阴摆在眼前不知道享受,非要等到啥都没了才知道什么叫遗失的美好吗?!” 我指着他天灵盖的手指头都气得直哆嗦:“等你也死了,就知道什么才叫痛苦了!” 舒默抬头看我时的眼神很迷离,虚虚忽忽地没个焦点,像时尚杂志封面上的女模特凝望着未知名的远处一般。他恍恍惚惚地看了我一会儿,放大的瞳仁慢慢收拢,视线渐渐有了聚焦。他咽了口吐沫,喉结上下一动,薄薄的嘴唇颤了颤,我以为他要开口说什么,可他只是弯腰把塑料包装箱的口子撕得更大点,从里面又抽出一罐啤酒,“哧”的一声打开,仰起头对着嗓子灌了下去。 那晚他套了件黑色的短袖T恤,打篮球练出来的那点胸肌被黑色的布料裹得紧紧的,昏暗的灯光把他原本白皙的皮肤照成了泛着哑光的古铜色,还没有枣核大的喉结在他光滑的脖子上一上一下地移动,嘴角不断溢出的泛着泡沫的啤酒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两颊流到光洁的下巴上,再顺着他的脖子淌进他深深凹进去的锁骨里。 我下意识地别过了脸。这小子喝酒的时候这么性感,也算抵得过他不会抽烟造成的缺憾。 我指望着舒默就此罢手,没想到他依然执迷不悟。他越发沉默地看书上自习,越发沉默地一个人练投篮,每天依然雷打不动地给江大小姐写上一封内容只有天知地知他知的情书。舒默写情书的时候从来不许我在旁边,江小离也不知道那里面写了什么,因为她从来不看。 舒默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就去她回寝室必经的小道上的第二拐弯处的路灯下等她,江小离经过会扬着下巴伸出戴着蕾丝手套的爪子接过叠的整整齐齐的信封直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冷哼一声就走。即便这样,舒默依然谦卑又执着,暗恋得无怨无悔触目惊心。 有一次下了晚自习,舒默照例插着口袋等在那个指定的拐弯口,橙色的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长。他低着头用脚尖一下一下戳自己映在地上黑漆漆的影子,我站在他旁边,他没有跟我说话。 我远远望见江小离踩着银色鱼嘴鞋挎着她那只柠檬黄的剑桥包走过来,怀里装模作样地抱着两本夹了支钢笔的书,搞得跟她一个美术特长生有多么喜爱学习数理化似的。我眯起眼睛忍着恶心打量了下她那头蓬松成老母鸡窝的浅褐色蛋卷头,还有那双黏着假眼睫毛戴着浅蓝色美瞳自认为很芭比的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趁舒默抬起头的一瞬间,钻进了江小离的身体里。 舒默每次递情书的时候我都会知趣地闪开,所以他不会因为我突然不见而意识到什么。我在江小离的身体里,用江小离的圆眼睛打量舒默,有一瞬间的不适应。那不是我第一次附在人身上,但是我通过别人的身体来面对舒默。我看着路灯晕开大大一团云一样朦胧的橘色光芒,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舒默抬起头看着我,平静的眼神中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我下意识地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学着江小离的德行扬了扬下巴:“拿来吧。” 舒默估计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傻了,怔了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情书哪?”我冲他伸出手,“不是每天一封嘛?” 舒默估计真的被我吓坏了,攥着情书的那只手紧紧地背在身后,看那样子是不准备再拿出来了。我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德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白牡丹当真跑到你面前千娇百媚地盛开起来了,你连闻都不敢闻一下。我心想,这下总该死心了吧? 我挺胸抬头收下巴,拔腿走人之前,干脆利落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声:“哼!” 谁知道,舒默那个熊孩子那个瞬间干了件谁都没想到的事。 他那只没有背在身后的手忽然抓住了我的胳膊,准确的说,是江小离的胳膊,狠狠地往里一带。我顶着满头扑扑腾腾弹力十足的卷发直接栽进他的怀里,抹着弹力素的发梢塞了我一嘴。我被他紧紧捂在胸口,听着他温热平坦的胸膛下强有力的心跳。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舒默,却是借助于另一个女孩子的身体。 舒默把脑袋埋在江小离的肩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一瞬间我觉得搞不好他是真的很喜欢江小离。他左胸膛下面的心脏越跳越快,我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直到他薄薄的嘴唇贴了上来。舒默的嘴唇很烫,像两片烧得快要融化的金箔,仿佛贴在哪里就会黏在哪里。他温热的呼吸吐在我的脸上,我看到他是紧紧闭着眼睛。我意识有点涣散,觉得他在吻的人就是我,可下一秒钟我就意识到他以为他在吻谁。 “啊!——”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耳光声,舒默被一下子推得老远。他意乱情迷地没有防备,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江小离哆哆嗦嗦地从包里抽出一只绣着蕾丝边的白色棉布手帕,跟沾了瘟疫病菌似地玩命擦着自己的嘴巴,另一只手恶狠狠地指着舒默,眼神锐得跟刀子似的恨不得刺穿他:“臭流氓!大变态!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居然敢抱我?!还敢、敢、敢……” 江小离“敢”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只好笃笃笃两步追上前,反手又给了舒默一个大耳刮子,最后气愤地一跺脚:“你给本小姐等着!” 我吐了吐舌头,缩着脖子在一旁站了半天也没敢再凑上去,舒默低着头,靠着那根白漆都已经有些剥落的电线杆子深长地呼吸。清冽的风呼呼地刮着,吹得他的白衬衫衣角飘扬。他乌黑的短发染着淡金色的光边儿,颀长的身形在地上拉出形状好看的影子,脚尖沉默地扣在柏油地面上。 我终于站到他的跟前,巨大的失望从他身上一波一波地传来,很伤人。 他抬起头,清秀的脸庞上五官安静和谐,看起来一点都不生气。他乌黑的眼珠静静地看着我,连滴眼泪都没有,却莫名奇妙地让我觉得很心痛。 他说:“曾子若,你就非要这样吗?” “舒医生,你女朋友?” 一个很好听的男人声音传来,低沉而富有磁性,乍一听很像是午夜情感节目的男主持人。我循声望过去,看见刚才坐在舒默对面的那个男人正在冲我微笑,他还坐在沙发上,并没有起身,两只手臂架在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姿态慵懒地翘着二郎腿:“怎么,不介绍认识一下?” 舒默看了我一眼,转过头看着他淡淡道:“楚科长误会了,这位也是医院的同事,我们平时工作上接触比较多一些。碧护士对你仰慕很久,今天就是听说晚上你会露面,才特意拜托我把她一起带来院长家宴的。” 我嘴里的大牙咬的咯吱响,侧过头瞪着舒默。他丝毫不自觉地向前微微迈了一步,站在我和那男人中间,冲他扬起了右手臂,又扭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碧护士,这位就是你整天挂在嘴边的新晋的神经心理科科长,楚汶泽。” 说罢放下那只手,又冲我扬起了靠近我这侧的左手臂,转过头把后脑勺对着我,声音一本正经地对那个什么楚科长说:“咱们医院五病房的护士长,碧小野。” 那个叫楚汶泽的男人双眉修长,目光含笑,冲着我略略收了收下颌:“幸会。” 我挤出一个假惺惺的甜美笑容:“楚科长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和舒默就站在那,姓楚的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我心说这么没有眼力劲儿的居然也能当上科长,莫不是靠着小模样不错,牵了哪家的裙边儿? 显然,不享受这尴尬气氛的不只是我。舒默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我去拿点吃的,你们慢聊。” 我尴尬地望着舒默转身而去的背影,干笑了两声,视线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姓楚的望去。那男人依旧姿态慵懒神情享受,嘴角含笑地冲我点了点头,扬起一只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我可以坐下。 正文 12chapter 12
  •   “碧护士,很喜欢舒医生?” 我屁股还没坐稳,那姓楚的就语出惊人。我脑袋一空,一时嘴上没词儿,只眼睛瞪圆嘴巴微张地望着他,不用照镜子我也猜得到自己现在一副二十一三体综合症的弱智模样。 顿了几秒,我才干咳一声,两只手扣在大腿上,把紧紧裹着臀部的下裙摆好,抬起头眉目含笑地望着他:“何以见得呢?”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一个女孩子家家,大晚上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屁颠屁颠地跟着人家屁股后面不请自来,难道还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不过…… 我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眼对面这个男人。一件绚丽多姿的印花衬衫随意地包裹着他线条流畅的上身,简单的白色休闲长裤服帖地衬出修长的腿型。他慵懒地伸展身体半靠半躺在墨黑色的布艺沙发上,看起来像一盆长势分外妖娆的名贵盆栽。一个把Enrico Coveri穿的这么生机勃勃的男人实在不应该从事心理医生这么低调的职业。 一个烧包成这样的男人,会不会真的听信舒默的话,自恋的以为眼前这个精心打扮的小护士的确就是奔着他这位青年才俊来的? “我当然不会自恋到以为碧护士真的是跟着我来的。”那男人忽然唇角一扬,邪邪地一笑,扬起的眉脚斜插入鬓,“碧护士还真是可爱,小心思一点都藏不住。” 我脊背后面蹭地爬出一层冷汗,肩膀手臂都是僵的。 这男人难道会读心术?我看着他漫不经心的俊脸,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吐沫,搁在膝盖上的右手紧紧地攥住了左手。 “楚……科长,你可真爱说笑。”碧小野又尖又细的声音从我嘴里发出来,我忍不出干咳了一声,“舒医生刚不都说了,我们只是同事而已。” 他弯起一只胳膊支在沙发靠背上,脑袋歪过去用手托着腮,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略带不屑的嘲弄:“碧护士,干我们这一行的,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不要听别人都说了什么,而是要听别人没说什么。” “哦?怎么讲?” “最简单的,眼神。像碧护士刚才那样,从头到脚的把我打量个遍,眯起来的漂亮眼睛再配上若有所思的动人眼神,很难不让我觉得你是在思忖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耸耸肩,那副富家公子哥的怡然自得让我实在想象不出他穿着白大褂的模样,“不过比起眼神,我更相信身体语言。现在的人都太会演戏,生活中到处是影帝。人人都懂的技巧只会催生反技巧,骗子不敢看着你的眼睛说谎的把戏早就过时了。” 这货倒还当真有趣。我突然冒出了莫大的好奇心,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那据你观察,舒医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眉毛一挑:“你指的哪方面?” 我一时描绘不出来,伸出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手指头忍不住地数钱似地一直搓。 “别急别急,慢慢说。”楚汶泽换了一只手,脑袋随着歪向了另一侧,“哪能一两句话就说得那么细。” 我愣了愣,干脆肩膀一垮,两手一摊:“那你随便说吧!” “随便在背后议论同事可不是我做人的原则。”他摇摇头,“问点你最感兴趣的。” 我咬了下嘴唇:“舒医生……有喜欢的人吗?” 他眉心一跳:“不就是你么?” 我心下一惊:“别开玩笑了!” 舒默喜欢碧小野?我第一反应是揪着舒默的衣领子问个清楚。可我马上反应过来,现在躲在碧小野身体里的是我。舒默要喜欢,那也是喜欢藏在碧小野身体里的我。 我清了清嗓子,竭力挽回刚才的失态:“那个,舒医生对我可没什么兴趣。楚科长就别寻我开心了。” “真的没兴趣,为什么你一来他就起身迎过去?” “那是因为院长夫人喊他过去。我告诉夫人我是舒医生的朋友。” “看见你来了,虽然很吃惊,却没有不高兴。” “何以见得?” “陈太太冲他挥手的时候,他回头望了很久,想必是在确认来人。如果真的提前约好,第一反应会是站起身回应。” “那是因为他不确定我是不是当真会来,我家里临时出了点事。” “但是他很高兴。” “哪里高兴?明明一张扑克脸,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照他的性子,当真不高兴,会是说几句话就走了这么简单?” 我立刻想起下午他在办公室冷冰冰地推上抽屉警告碧小野不要碰他东西时的情形。的确,他真的不高兴,确实不会这么轻松。 楚汶泽捏了捏下巴,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摩挲着脸颊:“而且,他很尊重你。你们朝这边走过来的时候,你步子很慢,他始终保持着和你并肩的姿态,没有靠前,也没有靠后。” “他是引路的,当然不可能靠后。” “可他也没有靠前,那样就会无形中忽略你的感受。他也的确不像是那种只讲大男子主义的野蛮人。敏感谨慎,心细如尘,这才是一个好医生的必备素养。对吧,碧护士?” 我觉得他说服力太弱:“就凭这个?搞不好刚才过道有人,他想挤没好挤过来呢。” “你还真是……疑心重。”楚汶泽扬起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穿过略显凌乱的额头,轻轻抚住了额头,“他的脚尖,一直朝向你。” “什么?”我皱起了眉头,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脚尖?” “舒医生站在这里给我们彼此作介绍的时候。”楚汶泽扬起另一只手,伸出食指上下点了点,“他转过头面向我然后又面向你,两只脚的脚尖一直是朝向你的。” 我一点回忆不起这种细节:“所以,这说明?” “唉,碧护士。”楚汶泽叹了口气,一张脸看起来好像是在对牛弹琴似地劳心伤神,“你难道不知道,男人的脚总会不自觉地引导他们走向想去的地方。” 我怔了一下,顿时无语。 楚汶泽放下胳膊探过身子,端起茶几上一杯色泽很漂亮的香槟喝了一口,抬起眼帘看我:“不过话说回来,碧护士,你今晚跟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院长的家宴,来的都是各科的科长主任,顶多带上夫人。” 他深褐色的瞳仁看着我,言下之意: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我眉毛一扬:“舒医生不多说了么?我就是仰慕楚科长大名已久,今天特地来结识结识您的!” “哦,是吗?”楚汶泽笑道,“那为什么我们坐下这么久了,你连一个针对我的问题都没有提,聊的全部是关于舒医生的话题?” 我深吸一口气,扬起手冲着自己的脸蛋扇了扇。舒默这个小混蛋,真的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不理不问了吗? 楚汶泽的眼神偏了偏,透过我旁边的空隙望了望不远处。他微笑着站起身,冲我点点头:“跟你聊得很愉快,碧护士。” 我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如蒙大赦地狂点头。 “碧护士,真的不记得了吗?”他抬起一只脚跨过玻璃茶几,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忽然俯下身子附在我耳边道,“我来医院的第一天,你就跑来请我喝咖啡。那天,你可是要健谈的多呢。” 我跟舒默提前离开的时候,院长夫人还特意把我们送到了门口:“这附近路灯少,开车要小心哪!” 等院长夫人关上了门,我撞了撞舒默的胳膊:“喂,她肯定以为你跟碧小野在谈恋爱。” 舒默眼神冷冷的:“这就是你想达到的效果?” 我忙摇头:“我本来计划得非常完美,在人群相对比较聚拢的时候,瞅准一个恰当的时机,对着你摔掉一个杯子,然后就双眼含泪琼瑶女主角般痛苦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感觉,我全都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有未婚夫,我们相爱五年,他对我一直很好,他计划明年初就结婚,我、我也已经有了他的宝宝!我知道,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不好,在一段感情没有结束就轻易地动摇想要开启另一端感情。我也知道,你对我丝毫没有兴趣,根本不愿……更不屑于插入我们之间。但是,但是……我……我……’” 舒默冷冷道:“你有病。” “去你丫的!”我火一般热烈的表演激情被他一盆冷水浇灭了,“我这是一劳永逸,帮你除掉一个麻烦精跟屁虫。让碧小野在你们全院领导面前上演一出花痴女公然红杏出墙遭拒绝羞愧交加掩面而逃的戏码,我打赌她从此以后不会再主动出现在你面前。” 舒默眉毛扬了扬:“你吃醋?” “吃你妹!”我脸颊一热,把脸到一侧,踩着高跟鞋大步大步往前走,“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听见舒默在我身后低低一笑,然后快速地跟了上来,走到我身边问:“那后来呢,怎么没按计划行动?” “我宅心仁厚,想她那么一个姑娘家家,闹得这么丢人现眼,将来万一想不开自寻短见,那岂不是罪过。” 舒默撇嘴:“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 他说的没错,我确实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我的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当年江小离就因为赏舒默那两个大耳刮子,我就让她差点转学;今天碧小野在背后那样诋毁舒默让我听到,不给她点颜色瞧瞧简直对不起我作为非人类物种的种族优势。只是今天一进门就被那个姓楚的打乱了阵脚,元气大伤,实在没心情排兵布阵。我摆摆手:“今天诸事不宜,整人大计,改日再议。” 舒默皱了皱眉头:“你说说得了,别乱来啊。人家碧护士又没惹你。” 我哼了一声没理他。默默地又走了半天,我才忽然反应过来:“你没开车啊?” 舒默耸肩:“我想着回来可能会喝酒,就把车停医院了,打车来的。”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远郊区,哪里有出租车的影子? “那怎么回家?”我跺着脚指了指自己,“她怎么办?” 我一出来碧小野根本没有今晚的记忆,等她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神使鬼差地到了这月黑风高乌七八黑的小道上,不吓破她的猫胆才怪。 “遇到车就把她送回医院吧,估计会以为自己是在值班。”舒默看起来倒是不急:“慢慢走吧,总会碰到拉夜活的。” 正文 13chapter 13
  •   朗月高悬,风凉如水。我跟舒默并肩走了一段路,我忽然想起楚汶泽今晚说的话,侧过头看着舒默。他正低着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宽阔的肩膀和我齐平,脚下保持着同一个频率的步伐。我故意加快了步子,把舒默甩在身后四五步,舒默一意识到立刻迈开脚步跟了上来。等他跟我齐平了,我又故意放缓了脚步,看他走出我两三米之后,忽然伫足回首:“你干吗?” 我扬扬下巴:“我累了,走慢点。你先走啊。” 舒默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到我身边,握住了我的一只手:“我走的再快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要等着你。” 四周很静,唯有一轮朗月和墨黑苍穹,静的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呼啸而过的声音。我转过头看着舒默线条优美的侧脸,觉得自己脸颊和耳垂都烫烫的。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碧小野这张脸准又是飘起了一整片绚烂的火烧云。 舒默温热柔软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我的手心里扣着他的拇指,我的拇指在他的掌心里缓缓地画着圈。活着真好,所有的感觉都这么丰富细腻,直达内心。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夜晚,在圣爵那条同样安静晦暗的小道上,在那盏散着橘色光晕的路灯下,舒默滚烫而仓促的吻。他后来再没提过那件事,我怕他生气,也一直没机会告诉他:我不记得我吻过别的男孩子。 所以,那似乎…… 也是我的,初吻。 舒默握着我的手稍稍用力,他低着头看我,浓密的眼睫毛投下一圈月牙似的阴影,清亮的眸子泛着玻璃珠般润泽的光:“怎么了?” 他询问我的声音很温柔,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这么温柔。我最喜欢这个时候的他。 我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他毛绒绒的眼睫在我手心里簌簌地颤,好像小狗湿漉漉的舌头不停地舔,惹的我手心一阵阵微微的发痒。我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上他的唇。他的嘴唇温凉如玉,不再是记忆中红炭般的滚烫,还透出清新的须后水的味道。 舒默顿了片刻,另一只手就从后面揽住我的背,用力地箍紧。我紧紧地贴在他平坦温暖的怀抱里,他含着我的嘴唇,用力地吮吸。我的舌尖被他含进口中细细地嚼着,我尝到他口中残存的香槟酒的味道。我伸手抱紧了他,被他越来越紧的吻逼出了一声不由自主的□□。舒默像是受了蛊惑,把我抱得更紧。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碧小野今天算是占尽了便宜。 有时候会忍不住想想,如果没有舒默的陪伴,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当鬼的日子其实一点也不风光有趣,看到好吃的不能吃,看到好玩的摸不到,没人看得到我,存在感万分微弱,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每天憋得快要发疯。更糟糕的是,我总有种错觉我还活着,大概活久了灵魂也会产生惯性。就好像在海外生活了多年的人,刚一回国坐地铁挤公交的时候,看到车里空着的位置就会对着旁边的人不过脑子地脱口而出:“May I sit here please?” 在圣爵绿树成荫樱花满地的迷人校园里走着,远远地听到上课铃打响了,拔腿就往教学楼里跑。等真的跑到了那幢设计得极富后现代感各项装备设施都堪称国际一流的大楼里,站在寂静的正门口,望着空荡荡蓝幽幽的走廊,我才会反应过来,这七层大楼里的上百件教室里,没有哪怕一个属于我的位置。 我总以为自己跌入了某个异度空间里的多重梦境,就像鬼怪灵异小说里写的那样,要经过重重考验才能挣脱。于是我天天往十字街的电影院跑,终日观摩各类好莱坞宝莱坞欧洲日本国产悬疑推理大片试图寻求破解之法,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我终于肯自己已经死了这个现实加事实,是在我遇到了嘉烁之后。 嘉烁是我遇见的第一个除了我之外的鬼,算是我死后交的第一个朋友。她是个不到三十的小白领,名校毕业,模样尚可,在一家世界五百强公司做市场部专员。好端端的周末和男朋友吵架,一个人跑出来看午夜场电影,结果在电影院门口被一辆载满冷冻猪腿的疾驰而来的大货车给撞死了。 出车祸的时候,我刚巧从电影院里出来,就看见一团巨大的黑影疾驰而过,紧接着一声闷响,伴随着尖锐刺耳的急刹车声,一个软软的身体被弹到半空中,停顿了半刻,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鲜红的血从她身子底下淌出来,遇到空气很快变成暗红,蔓延成了一朵姿态诡异的花。她脑袋软软地垂在一边,白生生的眼珠子瞪得滚圆,神情看起来似乎很难以置信。一大口鲜血从她嘴里涌出来,跟小喷泉似地,止都止不住。她的两条套着洗白牛仔裤的腿胡乱蹬了几下,身子一阵抽搐,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不动了。 那辆大货车熄火了,两只猫头鹰眼睛似的车头灯一闪一灭。可片刻之后,轰隆一声,那货车重新发动,车头向左偏了偏,绕过她的身子开走了。一群刚散场出来的情侣捂着嘴尖叫,纷纷围在电影院门口,躲得远远地望着。电影院的保安听见声音跑了出来,愣了足足一分钟才想起来打120急救。 可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我已经看见她了。 我站在电影院门口,像看午夜凶铃里长发飘飘的贞子从黑黢黢的电视机屏幕里爬出来那样,看着嘉烁的魂魄从她已经断了气的身体里缓缓爬了起来。她站起身的时候表情很迷离,像刚睡醒似地眼睛都有点睁不开。等她揉揉眼睛,低头看清自己那具躺在鲜血里一动不动的身体时,立刻像见了鬼似地惊恐地大叫。 那叫声很是凄厉刺耳,像剑一样刺的耳膜生疼。尾音拖得那么长,半天还幽幽地在半空打着旋儿。聚在电影院门口的人群没有一个捂住耳朵。他们专心地注视着躺在不远处柏油马路上的新鲜尸体,表情很是庄严肃穆。这么安静的反应显然让她的恐惧飙到最高,她惊恐地四下张望,然后——她看到了我。 我平静地站在那里,冲她挤出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 遇到嘉烁这个同类之后,尤其是加上一个鲜活的生命血淋淋地死在我的面前所带来的强大冲击,一直以来隐约飘忽不敢肯定不愿相信的自我状态终于获得了印证,就好像伯牙在遇见钟子期之后终于敢肯定自己是把弹琴好手一样,我也终于肯定地接受了自己是个鬼这个现实加事实。 我做鬼的日子多少比她长些,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前辈。我大方地跟她分享了很多心得,比如现在我们有一些活着的时候没有的牛X特长,比如穿墙啊,瞬间转移啊,还有好像触感没了别的感官就灵敏了,视力增强了,听力更是敏锐的惊人,恨不得十米之外掉根针都能听见。我躺在圣爵后花园里午休的时候,经常就被落叶的声音吵得睡不着。 嘉烁则带我回了她家,参观了她在北区租的一室一厅的单人公寓,七十多平米,冷气热水一应俱全,就是位置有点偏远。不过听她说还算方便,3号线坐到头一出地铁就是上班的大厦。她告诉我,她家是小县城的,从小勤学苦读的,好不容易才考上了名牌大学留在了T市。她跟我说她找工作的时候也特别不容易,大四的时候面临户口的压力,找不到工作就要被打回原籍。她没日没夜地网申,投了几百封简历,顶着盛夏烈日快四十度的高温,踩着湿漉漉粘糊糊的高跟皮凉鞋钻公交挤地铁,一家家地去面试。有一次两只脚磨得实在疼得没法走,就钻进了路边一家装修破旧的足疗馆点了四十五块钱一个钟的足疗。 “那个做足疗的师傅握着我的脚,长着粗硬老茧的手指头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脚,一碰我就疼得直嘶嘶,他皱着眉头问我,你不疼吗?我说,我疼啊。他说,那你还穿那么高的跟鞋干吗?我说,没办法啊,现在面试都要求穿高跟鞋,显得职业。再说我身高不够,现在考官注重形象。” 我笑:“可你现在死了,那些苦算是白吃了。” 她叹了口气:“其实也好,在这漂着太苦了。我毕业了七八年了,头几年只能租地下室住,冬天跟农民工排队去公共厕所洗漱。每天早上起来炒一大锅饭,吃一半打包一半,装在包里当中午的午饭。冬天没有暖气,我买了根跳绳,每晚睡前跳一千下,身上热乎了才能去睡,不然根本睡不着。后来工作经验多了,业务知识也扎实了,不断地跳槽到更好的公司,日子才慢慢好些。可即便这样,也根本攒不下钱来。公司高级了,人脉拓展了,应酬花费也就多了。 爸妈不要我的钱,还时不时地给我寄钱。他们养了我这么多年,为了栽培我花了那么多心血,我也没办法报答他们。爱情也根本看不到方向,我男朋友跟我从小就认识,一起考到这里,一起在这里打拼,辛苦了这么多年,到现在都不敢想结婚。那天他喝的醉醺醺的回来,说他受不了了,这种每天睁开眼睛醒来不拼命就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日子。他要回老家去,说如果我愿意跟他回去,我们就马上结婚。否则,就分手。” 嘉烁当时看着我的眼神很是悲伤,我知道她想流泪,但是我们没有眼泪。她哭不出泪的眼睛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亮晶晶的,看着就扎人。 “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干裂的嘴唇裂开一个涩涩的笑,“我解脱了,觉得特轻松。” 她男朋友是三天之后回来的,进门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关上门就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抬头看见对面墙上挂着他和嘉烁的合影,咧着嘴哇地一声就哭了。嘉烁就站在旁边看着,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的。嘉烁男朋友比照片上憔悴很多,鬓角的黑发里跳出几丝灰白,眼角也有深深的纹路。不再是照片里在绿草地上大笑着抱着嘉烁满脸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模样了。 我看的出来他们俩个感情很好,我猜他那时候说分手也是气话。和嘉烁分开会让他难受成什么德行,他心里肯定早就清楚。他就是吓唬吓唬嘉烁,谁知到她一生气就半夜出去乱跑,结果出了意外。他肯定是痛苦死了,才会这么不管不顾,撕心裂肺地苦。他不知道嘉烁就在旁边看着,否则他应该会收敛一点,毕竟有心上人在。他哭得鼻涕眼泪混在一起,脏兮兮地用手背擦,怎么擦都擦不完,丑死了。 正文 14chapter 14
  •   嘉烁没陪我多久,过完头七她被接走了。那天她父母都来了,还有她男朋友,对着她崭新的墓碑烧纸钱。她父母看起来就像是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嘉烁车祸去世显然对他们打击很大。他们一进门的时候,嘉烁就声音哽咽地跟我说,她爸爸的头发原来没有这么白的,几个月前她才回家过完年,她爸爸的头发那时候还是乌黑乌黑的。 我不明白她父母为什么决定把嘉烁埋葬在这里。古人不都说叶落归根么?葬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价钱又那么贵。T市就算是墓地也是寸土寸金,她父母好像跟她男朋友说把棺材本儿的钱都掏出来了。 “他们想让我留在这。”嘉烁站在自己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自己青春而鲜活的笑脸,淡淡地对我说。熊熊的火焰像一条盘起的蟒蛇,猛烈地挣扎着自己的身体,泛出一滚滚灰黑色的纸烬。破碎的火光照在嘉烁男朋友的眼睛里,好像他的眼睛里燃着一团火。他一下一下,动作缓慢地往铜盆里丢着纸钱,我们都不晓得到了下面,这些是不是真的用得着。 “好了,该走了。” 我再抬头的时候,那老哥俩已经来了。一个穿着笔挺的白西装,一个穿着笔挺的黑西装,我看着好像还是乔治阿玛尼的秋冬最新款。两个人戴着款式相同的迪奥墨镜,精致的小logo就印在粗粗的眼镜腿儿上,让人想认不出都难。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俩,之前只是在鬼故事里才见过,而且穿着打扮也比现在要封建迷信的多。所以我不是很确定地探着脑袋,问了句:“请问,您二位是?” 他俩神色轻松,面容自在,像是临上车前火车站工作人员检票一样,冲嘉烁招了招手:“梁嘉烁,快过来,该走了。” 嘉烁点点头,走过去,站到了他们身后。 我皱了皱眉头,觉得哪里不对:“喂,那我嘞?” 穿黑西服的大哥瞥了我一眼:“你头七那天正赶上五一放假,没人值班。” 穿白西服的大哥皱了皱眉头:“你死了几个月了,都化成地缚灵了,解了心愿再说吧。” 我靠,还带这样的? 你五一放假了,就把我给撂这了?我阴不阴,阳不阳的,算哪门子的特种生物? 再说,老娘都失忆了,还来的哪门子心愿? “喂喂喂,你们这种工作就应该保证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时刻有人在岗好吗?全世界哪分哪秒没在死人啊?”我边说着边意识到他们的工作模式居然还是这么的不先进,这爆脾气蹭地就上来了,“全世界那么大,就你们两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啊!你们忙不过来就这么破罐子破摔,知道会造成社会多大的不稳定因素吗?” “谁跟你说就我们俩?”穿黑衣服的大哥不耐烦地看看表,“早八辈子就开始划辖区了。我们就管这一片的。” 穿白衣服的大哥捏了捏下巴:“要怪就怪你死的不是地方。你哪不好死,偏偏死在南区北区的交接地带,那么敏感的地盘儿,谁主动揽活谁就是傻帽。你成想着我们哥俩还不够忙啊?” 穿黑衣服的猛地撞了撞他的胳膊肘子:“你傻了啊,跟她说那么多干啥?不怕她哪天回去了瞎说啊?” 我斜着眼睛看着他俩,冷笑一声:“你们这行,难不成也有投诉机构?” 他俩一个激灵,猛地摇头:“没有。” 穿黑西服的腰间忽然红光一闪,他扬手扶在左耳边,看模样像是戴了个迷你mic:“长兴街?北头的第二个十字路口?嗯,好的,马上到。” 说罢冲穿白西服的歪了歪脑袋:“赶紧的。” 嘉烁从他们身后站出来,冲我招了招手:“再见啊,小若。期待着与你再见。” 穿白衣服的冷哼一声:“再见什么,她去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又长多大了。” 嘉烁垂下眼帘望了望她的父母,又最后看了一眼她男朋友。他还盘腿坐在墓碑前,一把一把地烧着纸钱,看着那纷纷扬起的灰烬,眼神中的光芒一点点地暗下去,好像燃烧的是他的生命。嘉烁垂下的眼帘一阵颤抖,我知道她一定很舍不得。毕竟,只要能活着,谁愿意死呢? 如果能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哪怕重新回到她住在地下室里阴冷潮湿的日子,她也一定会选择活下去。因为那些爱她的和她爱的人,都是这个世界上她永远无法推卸的责任。 死的人死了,一切都变得好容易。 可那些留下来的人,该怎么活呢? 嘉烁走了之后,我就回到圣爵继续无所事事的晃荡,直到舒默的出现。遇见舒默之后,日子一下就变得不一样了。他能看到我听到我,这就仿佛改变了一切。我所做的事情能够得到回应,这让时光瞬间变得五光十色活泼动人。我从与世隔绝的异度空间出来,重新回到这个世界,而这中间的链接就是舒默。 于是,舒默成了我全部目光的聚焦点。我每天花很多的时间观察他,研究他,暗中搜集所有关于他的信息,用最快的时间全方位的了解他。我小心翼翼地接触他,挑选合适的机会偏僻无人的角落跟他搭讪,而注意不让他那副对着空气说话的模样被旁人看到。 舒默在学校没什么朋友,上课吃饭回寝室,基本都是独来独往。他似乎也不是很恋家,不像江小白那样每天想尽办法从班主任那里弄来请假条打发校门口的保卫。他隔周的周末离校一次,一般只会离开一天,有时候早上刚走晚上就回来了。 他喜欢翘掉下午最后一节课在空无一人的篮球场打球,然后直接去食堂打饭。圣爵的老师一向看人下菜碟,他一个成绩平平的插班生,根本不会有人任何人在意。所以,那些个斜阳笼罩的傍晚都是我接近他的好时候。舒默球打得很烂,偏偏又很执着地喜欢,我就每天一边教他打篮球一边用各种不带脏字的侮辱性语言点评他的球技。我脑海中没有我打篮球的记忆,但毫无疑问我是个中高手。所有的技巧战术重大赛事的典故NBA球星的奇闻趣事在陪舒默打球的时候,潮水般地在我脑海里自然地翻涌。我把这些在我脑海里一波波翻腾的小浪花细细地讲给舒默听,他每次听完之后目瞪口呆的表情都让我很有成就感。 舒默晚自习习惯上到很晚,几乎次次都是整幢教学楼的最后一名,直到管理员大爷举着手电筒挥舞着胳膊来关灯他才会离开。所以从他离开教学楼到回寝室楼的那一段路,又是我排遣无聊的好光景。我通常会在一楼那间后门正对着楼梯口的大教室等着,时间约莫差不多的时候就站到门口。等听到他的脚步声传来,我就忽然转过身子,装作一副刚从教室关门出来的模样,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小挎包,表情夸张地指着刚迈下最后一层台阶的他:“哦,原来你也这么晚啊!” 当然,即便这样,跟舒默交朋友也并不容易。他待人很冷漠,开始对我也不例外。大概是习惯了被别人这么对待,也就开始习惯用相同的态度对待别人。我跟他相处的时候要分外的小心,不仅要注意不被别人发现舒默异常,也不能被舒默发现我的异常。所以斜阳浓烈的傍晚要小心站在绿荫下,晚上回去的路上要尽可能引着舒默走没有路灯的草坪。我一直小心翼翼,自以为掩盖得很好。所以我至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露出的马脚,让舒默对我起了疑。 那天下午阴雨绵绵,天空黑压压地布满乌云,太阳躲得悄无踪迹。我站在篮球场的老地方张望着,不知道舒默还会不会来。如果他来了我就会蛮高兴,因为阴天的话就不用担心影子的问题,我的走位站位就可以很随意,玩起来就跟随心所欲。 我站在篮球框下面,脑子里正意淫着我站在三分线外跃身投篮的英姿,远远地就望见舒默朝这边走来了。他穿着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肩膀上松松地挎着那只磨得有点破旧的大大的帆布包。他另一只手不像往常那样抱着篮球,而是轻轻地扶着肩膀上的背带。我眯起眼睛望着他,他今天没准备打球,可他还是来了。 看着舒默一点点走近,我露出一个活泼可爱的笑脸,踮起脚尖,冲他挥了挥手:“嗨,舒默!” 舒默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从远及近,只是天色阴暗,我始终没看清他的眼神,直到他停在我面前。我有点被吓到,他脸色非常不好,是那种很没有生气的白,像是电影里那种日本古代的艺妓,惨白的仿佛涂了满脸厚厚一层石灰膏般的粉底。 “你脸色很不好。”我皱了皱眉头,从头到脚地打量他,“出了什么事么?” “曾子若。”他一字一顿地叫我,仿佛是口齿不清的老外在念着拗口的中国汉字,“曾子若,你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我觉得可笑:“曾经的曾,子女的子,倘若的若。怎么,遇到同名同姓的了?” 他腮部的肌肉颤了颤:“你确定?” 这三个字伴随着呼唤我的那个声音,在我刚苏醒来的时候跳进我的脑海里,又红又大,好像谁拿笔在我脑子里刻了一组小小的浮雕。所以是的,我很确定。 “不然?我会不搞不清我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舒默点点头:“对,你不会。” 紧接着,他冲我缓缓地伸出了手,白皙的掌心向上摊开:“所以,在我的手心上写一遍。” 我差点本能地扬起手就要写,下一刻才迅速地克制住这该死的条件反射。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勉强扯出一个干巴巴的假笑:“呵,你这是干什么。我当然会写自己名字,又不是幼稚园的小朋友。” 舒默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固执地冲我伸着手掌,慢慢地往前逼了一步:“写一遍,在我掌心里。” 我被他逼的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篮球架那里。我用余光扫了一眼,不能再后退了。因为篮球架的柱子就在我的背后,只要我再往后退哪怕半步,那柄油漆剥落爬满斑斑锈迹的铁柱子就会直统统地从我身体里面透出来。我敢打赌,舒默不会喜欢看到那副场景。 我也敢打赌,舒默一旦看到那副场景,绝对不会再想跟我一起打篮球聊八卦,一起下晚自习走在没有路灯黑漆漆的草坪上,绝对不会再敢看我一眼,或是跟我说上哪怕一句话。他会跑去告诉同学老师教导主任校长父母家人,还有他所认识的所有人。告诉他们,在富丽堂皇人才济济的圣爵一高,藏了个扎着马尾辫的女鬼。 正文 15chapter 15
  •   我被他逼的步步后退,一直退到篮球架那里。我用余光扫了一眼,不能再后退了。因为篮球架的柱子就在我的背后,只要我再往后退哪怕半步,那柄油漆剥落爬满斑斑锈迹的铁柱子就会直统统地从我身体里面透出来。我敢打赌,舒默不会喜欢看到那副场景。 我也敢打赌,舒默一旦看到那副场景,绝对不会再想跟我一起打篮球聊八卦,一起下晚自习走在没有路灯黑漆漆的草坪上,绝对不会再敢看我一眼,或是跟我说上哪怕一句话。他会跑去告诉同学老师教导主任校长父母家人,还有他所认识的所有人。告诉他们,在富丽堂皇人才济济的圣爵一高,藏了个扎着马尾辫的女鬼。 或者也许不会,他在圣爵本就沉默孤僻,没有朋友,他说的话未必有人会信。那么他就会告诉他的父母帮他转学,毕竟没有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完成什么学业。他会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把他为数不多的行李塞进那只巨大滚轮行李箱里,挎上他同样破旧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离开圣爵,离开我的视线。 再然后,我就会变回老样子,重新跌回与世隔绝的异度空间。这个世界所有的色彩与声音都与我无缘。我会孤单地飘荡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直到永远。 我不要那样。 “舒默。”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求你,别再往前走了。” “喂,你在干什么呢?” 一个懒懒的声音从舒默身后传来,舒默脚步顿了顿,慢慢转过了身。三个穿着宽松T恤运动短裤的男生站在舒默身后的不远处,中间的那个男生头发染得黄黄的,怀里抱着一只篮球,冲着舒默扬了扬下巴:“喂,说你呢。你一直站在那里,对着空气瞎比划什么呢?” 我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不干你们的事。”我听见舒默缓缓开了口,声音依旧很低沉,却一字一字念得很用力,“走开。” “呵?” 我睁开眼睛,看到那三个小痞子冷冷一笑,朝舒默走过来。中间那个抱着篮球的男生走在最前面,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晒成了古铜色,眉眼长的不算赖,只是眼神邪邪的,看起来痞气很重:“你小子神经病吧?我们几个刚才可都看见了,你从那边走过来就自言自语对着空气比划,说着说着还自己抹了个弯儿。怎么,你看见鬼了啊?” 那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歪着嘴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太阳穴周围划了两圈,要是再闭上眼睛那就是正在休息的一休哥:“还是,哥们你脑子有点……这样啊?” 舒默紧紧地抿着薄薄的嘴唇,一语不发。 我站在舒默的身后说:“别理他们,我们走吧。” 舒默居然听了我的话,只可惜刚迈出一步,那三个人就加快了步子,一下子围了上来,堵住了舒默的去路。 “慌什么?哥们儿话还没说完呢。”那黄毛小子斜睨地瞥了一眼舒默,“圣爵的了不起啊?信不信哥们儿在这抽你个满地找牙,也没人敢拦!” 舒默的眼角用力地跳了一下,背在身后的一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我看着舒默僵直的背影,稍稍挪了挪脚步,附在他肩头轻声道:“揍他。” 舒默咬了咬牙根,没有侧头看我。他白皙圆润的小耳垂忽然泛起了红,我抿着嘴笑,再开口的声音却依旧很坚定:“动手啊!要先发制人。” “你他妈哑巴啊?刚才不是说的挺硬气挺牛X的吗?不是还让哥们儿走开吗?”那黄毛扬起一只拳头,一下一下砸在舒默的胸口,舒默直挺挺地站着挨着,一步都没有退。 “呦,还挺能撑的啊!有种站着别动啊,让哥们踹一脚试试。” 那黄毛退后了一步,左右转了转脖子,触电一样抖着手腕子脚腕子。他身后的那两个小跟班对视了一下,互相点了点头,也往后散了散。 “站好了啊小子,你要是敢动、一、动!” “咚!“ 站在最外围的两个小跟班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倒在地上的黄毛小子就捂着脑袋如丧考妣地大叫:“我□□妈,你敢踹老子?!” 我迅速从舒默的身体里退出来,站在舒默面前耸了耸肩:“告诉他,这不是踹,这叫下劈。” 舒默眉毛跳了跳,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个黄毛很快从地上爬起来,低声吼了句什么,连同他身后那两个小跟班,一起扑了上来。我怕舒默应付不来,刚往前迈了一步,却看见舒默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你别过来。” 那黄毛小子以为舒默是对着他们说,便大叫着扑上来挥起了拳头:“□□妈!你他妈敢命令老子!老子就是过来揍你丫的,你丫不是脑子有病吗?老子帮你疏通疏通经络!” 我身子一闪,那小子的胳膊擦着我的脸颊挥了过去。一声闷响,舒默的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狠拳,白皙的左脸顿时像发面的馒头似地肿了起来。 “妈的,你踹啊踹啊,刚才丫不是反应挺快的吗?!” 舒默咬了咬牙,乌紫的嘴角渗出一丝暗红的血。他扬起手抹了一把,瞥了眼手背上的血迹,握紧的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你他妈的——” “砰——!” 舒默挥了拳头,重重地朝着黄毛的左眼眶砸去。那黄毛本能把头往后一仰,可还是没躲开。舒默的拳头铁榔头一样垂在他的眼珠子上,一道鲜红的血顿时顺着他的眼角淌了下来。 “我操,哥,你没事吧?!” “老大,快放开手看看,伤到眼珠子没?” “啊——!”那黄毛仰着脖子对天长啸一声,“我他妈杀了你!!” “哥,还是先去医院吧!”两个小跟班慌忙拦住了他,一边一个把黄毛架了起来,压低声音劝,“哥,自己眼睛要紧,妈蛋的这□□养的咱们回来再收拾也不迟!” “是啊老大,你这血淌的呼呼的,我看着直瘆得慌啊!咱先去瞅瞅眼睛,没事了再回来砍了这崽子!” 那黄毛被架走的时候,另一只眼睛也被烧得通红,白眼珠子都跟充了血似地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兔崽子,你有种!你给老子——等着!” 我抱起胳膊望着那三个人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又回过头看了看舒默。舒默还站在那里,背挺得很直,肩膀的线条僵僵的,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还握得很紧,紧到手背上都暴起了根根小蛇一样的青筋。他左侧的脸颊高高的肿起,原本白皙的脸蛋肿得红彤彤的,像是蒸透了的大红寿桃包。 我望了一眼舒默的身后,太阳在快沉没之前突然从乌云后闪出了金边,一个猛子蹿了出来,在西边青灰色的天空烧开了一团橙红色的绚烂云霞。 我眯起眼睛,手里玩着一顶刚刚想出来的棒球帽,转了两转扣在脑袋上,拉了拉硬硬的帽檐,压压低遮住了斜照过来的余晖:“怎么样,打架不难吧?” 舒默看了我一眼,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不难,但是很痛。” 我瞥了他一眼:“打架又不是打麻将,当然会痛啊!男人嘛,不留点血挂点彩怎么能叫男人!” 舒默皱眉:“你这是什么歪理论?” 我笑:“我最喜欢男人刚打完架嘴角流血脸颊微肿额头冒汗的模样,啊看看那伤口的颜色,一看就知道还是热的!” 舒默呸了一口:“你个女孩子家,怎么这么变态?” 我蹦到他身边:“去医务室吧,我知道哪种药膏最好用又便宜。今天胡医生当班,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少妇,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很窝心了呢。” 站在清晨裹挟着清冽的温暖阳光下,每一口呼吸都包含着凉丝丝的湿润。从这个角度俯瞰这座城市,有一种超然世外的抽离感,仿佛站在上帝的视角,看着身处地球这个小小的角落的人们,蚂蚁一样辛勤劳动,认真生活。 人们从镶嵌着麦当劳孪生兄弟似的标识的地铁口钻出来又扎进去,步履匆匆鼻脸冒汗面无表情。他们走在人行道上,踩着整整齐齐的斑马线,在鸣着喇叭穿梭不息的车流中,穿过一个一个红绿灯,等在一座座公交汽车的站牌下。他们夹好公文包拼命地咬着包子吸着豆浆,在看到公交车扬尘而来的时候,一把扔掉手里的食物,虎视眈眈地望着即将打开的车门。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原本曲曲歪歪装模作样的队列迅速蜷缩成了一团黑色的云朵,扭曲着蠕动着别别扭扭地挤进了车门。 他们面色苍白,眼袋青灰,血丝满布,目光呆滞,有的低头看着大屏幕智能手机上下载好的无聊家庭剧,有的插着耳机听着阴死阳活唧唧歪歪的爱情歌曲,有的举着时经日报,有的举着养生杂志。他们沉默而嚣张,愤怒而温驯,精明而隐忍,易怒而胆怯。尖锐的黑白在他们身上调和成沌浊的灰,和谐地融入了这个缤纷多彩光芒耀眼的时代。 太阳是永恒不变的,永远那么明亮,永远那么炽烈,永远那么美好。它把光铺满了整个大地,铺在他们每个人身上,让他们冰冷的身躯保持温暖,让他们麻木的心脏持续跳动。让他们感到活着毕竟是幸福的,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站在公寓的屋顶上,伸了个懒腰,回身望了望正在不远处搭画布架的舒默。昨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今早的秋意明显更浓了。舒默在白色的工字背心外面套了件米黄色的羊绒开衫,他正弯着腰摆弄些什么,弓起的后背弯出美好的线条,淡金色的阳光撒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好像温暖十足手感极佳的毛绒玩具,非常得好摸。 舒默喜欢住在很高的地方,越高越好。一回国他就找了这幢位于喧闹市中心的公寓楼,无非就是因为它是距离医院一小时路程内最高的住在楼。舒默花了双倍的价钱拼掉另外一位住户,买下了顶层的公寓。我猜大概是为了发泄在国外多年住不到高处的憋屈。 国外很少有很高的住宅楼,除非是纽约上东区的高级公寓大厦,而那种地方舒默也只有偶尔跟导师去参加医学年会的时候才会路过。所以他能够企及的最高居住海拔,也就是位于独幢房子顶层的小阁楼。阁楼的空间不大,斜斜的屋顶下面可以正好卡进一张床,早上起床迷迷糊糊的时候,很容易撞到头。刚去的头半年,舒默几乎每天都顶着脑门上那个油光发亮的红包去上课的。 好在住在阁楼上,离屋顶最近。推开窗户,不是清晨破壳而出的红日,就是深夜闪耀漫天的星辰。我很喜欢和舒默坐在屋顶上,有的时候舒默会摆一组银色的迷你音响在窗口,放着风格迥然不同的音乐,喝着口味各异的酒。有时候他什么也不喝,只坐着跟我聊聊天,吐槽着今天被那个小组作业搞死了,明天还要应付课堂小测,生活真是太狰狞之类的。有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就跟我一起坐着,吹吹风,望望天,数数星星或是看看云。有的时候,他会画画我。 正文 16chapter 16
  •   舒默会画些素描和水粉,不太难的油画的也可以。他说是小时候学的,他外婆原来是名美术老师,手把手教了他好些年。后来功课紧了,就又丢掉了。他外婆觉得他是块画画的材料,因为觉得他性子够静,沉得下心,坐的住板凳。给他支好一块画布,一只挤好颜料的调色板,还有几只大大小小的笔刷,他就能安安静静地坐上一整天。不像别的小男孩,像是屁股长疮板凳生钉,皮得压根静不下五分钟。 在圣爵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舒默还会画画。不然我那时肯定会撺掇他去报考艺术特长生,那些名牌高校录取的降分幅度实在是太过诱人。我第一次看到他画画,是在我们去美国的飞机上。十几个小时的旅途实在太过无聊,被困在腿都伸不开的巴掌大点的座位上,前面试硬邦邦的座椅靠背后面是别人蹬直了的腿,身上还要绑着一个强力松紧带,连我这团意识流看着都觉得憋屈。 当时舒默的身边坐着的是个看起来七八岁大的小盆友,留着黑亮黑亮的锅盖头,穿着绿色背心红心裤衩,活脱西瓜太郎真人版。小盆友很乖,他妈妈帮他把前面的小桌子支开,又在上面铺了张平平整整的白纸,他就笑嘻嘻地捏着一支碳素笔,趴在小桌子上专心致志地涂鸦。 舒默听见刷刷刷的声音,就扭过头来看他画了好久。大概看人家画的开心,他就跟着手痒。最后涎皮赖脸地跟人家孩子妈妈也要了张大白纸和一支碳素笔,还很不自觉地顺了人家孩子的橡皮擦,也跟着低头画了起来。 舒默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夹着铅笔刷刷作图的样子很迷人,好像一只在做好梦的猫咪,挥舞着粉嘟嘟的小爪子眼睛嘴巴都美得乐咪咪。我坐在过道儿的机舱地板上(舒默不准我坐在小盆友身上说他的视觉和良知都无法允许),压根看不到他画的是什么,倒是被送饮料的空姐推着餐饮车压了好几个来回。 那小孩子看舒默画得比他还美,忍不住去拉他妈妈的衣角:“妈咪,大哥哥画了个好漂亮的姐姐!” 我这才站起身凑过头去,舒默恰巧从他看起来罂粟花般醉人的创作中抬起头来,琉璃一样透亮的眼珠子闪着碎星子似的光。我撩了撩头发,目光落在他的画上。简单的黑白线条勾勒出一个跃然纸上的高挑身影,那身影停在半空之中,纤细的手腕弯成一个优美的弧,一枚篮球正沿着她的指尖朝向前方的球筐飞去。 “妈咪,你看,这过姐姐素不素很漂酿!” “乖,不是漂酿,是漂、亮。”西瓜太郎妈咪很慈祥地摸了摸西瓜太郎的西瓜头,温柔地说,“这一定是大哥哥的女朋友。” “这大婶瞎说什么!”我急得直跺脚,指着舒默那幅画嚷嚷,“老娘比那漂亮太、多、了!” 说完我顿觉不对,脸蛋腾地一下烧红了。 舒默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转而落在西瓜太郎身上,嘴边漾起两只浅浅的酒涡:“哥哥画画得不好,没有把这个姐姐画的像本人那么漂亮。所以你现在就要好好加油,将来才能把心里的人漂漂亮亮地画在纸上。” 周末。清晨。公寓楼顶。 “曾子若!” 我眯起眼睛,扬起一只手支在额边,徒劳地做出一副试图遮挡越来越热烈的阳光的模样:“干吗?” “摆个姿势。”舒默捏着画笔想了想,“你想用什么道具都行,坐着、躺着、半靠着,随便你。自然放松。” 我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了昨晚上刚看过的好莱坞经典电影《七年之痒》,于是一件低胸V领白纱蓬蓬裙顿时套在了我身上,我甩了甩满头淡金色的齐耳卷发,翘起了可爱的小屁屁,微微屈了屈身体,两只爪子娇柔做作地按在身前的大裙摆上,摆出了性感女神玛丽莲梦露最经典的造型,冲举着画笔的舒默一眨眼睛:“画吧!” 舒默哭笑不得:“你这样哪里自然放松了?” 我瞪他:“你不是说随便我?” 舒默叹了口气:“那你也要舒服才行啊!一画起来两三个钟头,你能一直保持这副撩人姿态?” 我想了想也对,舒默画画那么磨叽,画一笔改两笔,每次都拿出工笔油彩的心态折腾铅笔素描,恨不得每张画都整得跟照片似的。要是真拿这个姿势让舒默画,等他这个完美主义至上的货画完,我估计僵得连小屁屁都收不回来了。我赶紧直起身子收起屁股,怜香惜玉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脸蛋:“绝对不能!给你当模特,还是躺着最自然放松。” 一只L型极致奢华意大利进口黑色真皮沙发瞬间华丽登场,我一屁股坐上去,柔若无骨地侧身躺下,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扬起的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沙发靠背上。我冲舒默挑了挑弯眉:“小默默,可以开始了呢。” 舒默眉心一跳:“摆这个POSE,你衣服是不是不太对?” 我嘴角一勾:“哦?哪里不对?” 舒默修长的手指转起了那根细细的铅笔:“所以你让玛丽莲梦露躺在露丝的床上,是打算让我画一幅泰坦尼克号穿越图?” 我用力笑出一对深深的酒窝:“所以您的意思?” 舒默看着我的眼睛的含着深深地笑意,手里呼呼划圈的铅笔倏地停住:“模特么,总要有点为艺术献身的精神。” 我点点头:“明白了。” 我知道这个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天使脸蛋的坏小子在打什么鬼主意。自从在飞机上开了头,他几乎每周末都会兴致勃勃的支好画板铺好画布手里握着一把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画笔,扯着嗓子招呼我在他画板后面摆出这样或那样的姿势,那亟不可待的模样好像生怕我不知道他没别人可画似的。一画这么多年,我估计他闭着眼睛都能一笔画出一条长度相当于我的眉间距单位精确到微米的线段。我是想不出什么新潮的本我姿态,只能搞搞百变大咖秀了。他居然还没玩腻歪,有时候我趴在客厅的山羊毛地毯上对着IPAD看动漫,网络卡的瞬间听见刷刷刷地声音,一回头就看见他正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握着一只款式随意性能更随意的笔在面前摊开的横格笔记本上专心描绘。 我心里常常觉得后悔,早知道他对艺术有如此大的热忱和执着,当初就该劝他报考艺术院校。内科医生固然多金,可要是真成了毕加索那可是要名垂青史,连若干年后出演他传记的男主要都是要登上奥斯卡的领奖台举起小金人儿的。 我揉了揉脸甩了甩头,瀑布般的青丝披撒在我的肩头,我抚了抚长袖,将一袭没过脚踝的白纱长袍拉拉平整,端庄妩媚仪态万千地望着舒默:“默儿,既然你不喜欢西洋的梦露,那就画幅神雕穿越图如何?” 舒默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脸颊的肌肉不自然地颤了颤。半晌,才听见他硬邦邦地开了口:“雕呢? “咕咕——” 我满意地望着正冲舒默欢快地拍打着足有一扇门那么大的翅膀的庞然大物,躺在沙发上调整了个更加伸展而舒服的姿势,朝着对面那个左眼皮直跳的小可爱微微颔首示意:“亲,可以开始了。” 舒默画完的时候,我都已经睡着了。一大清早爬起来当人体模特,弄得我一沾沙发就想合眼。这一觉睡得太舒服,居然还梦到了嘉烁。她看起来和当年一样,瘦瘦小小,皮肤白皙,说起话来却干净爽利。她套着一件灰蓝色的粗针织开衫外套,远远地冲着我笑,我能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她问我:“子若,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了天心,就停在我脑袋顶上直勾勾地照着。我顿时觉得脑袋一轰,两边太阳穴都跟着“扑扑”直跳。我皱了皱眉头,起身看到舒默正在画板后面整理工具,一柄卷好的画纸搁在画架上。我挠了挠后脑勺,吸着白色小棉布鞋走了过去:“画好啦?” 舒默抬头看看我:“睡醒了?” 我翻了个白眼:“你画那么慢,敢情谁能扛得住呢!何况还是躺着。” 舒默看起来倒也没生气,低头小心翼翼地画卷塞进画筒里,扬起手指了指对面:“我说穿越成睡美人的小龙女,你那边那位朋友,麻烦你还是让他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 “咕咕——” 我回头一看,那只黑色的大雕正昂着尖锐的椽子,缓慢而费力地拍打着一对风筝一样的大翅膀。我从这个角度全景远观这只从古装剧里穿越而来此刻站在二十一世纪的青天白云烈日头下,配上它身后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还有它旁边那只L型的真皮沙发,那感觉简直像是看见古天乐站在盘丝洞门口对着洞里面的王语嫣大喊着“姑姑过儿爱你”一样的混乱。 我咽了口口水,转头盯着舒默:“你真的……把它也画进去了?” 舒默抬手夹起了画架:“走吧,改吃饭了。” 舒默把画和工具都搁进画室,就去厨房做饭了。舒默很爱惜他的每一幅作品,就跟他现在爱惜他的每一个病人一样。他喜欢整理出一个单独的角落,存放他的画。在美国的时候,他就会在本就空间有限的阁楼里摆下一个巨大的雕纹樟木箱,把每一幅画都干干净净的卷好,扎上红丝绳或是塞进树脂画筒,再整整齐齐地码进去。回到T城之后,舒默就买下这套公寓,专门留出一个房间做画室。 正文 17chapter 17
  •   舒默把画和工具都搁进画室,就去厨房做饭了。舒默很爱惜他的每一幅作品,就跟他现在爱惜他的每一个病人一样。他喜欢整理出一个单独的角落,存放他的画。在美国的时候,他就会在本就空间有限的阁楼里摆下一个巨大的雕纹樟木箱,把每一幅画都干干净净的卷好,扎上红丝绳或是塞进树脂画筒,再整整齐齐地码进去。回到T城之后,舒默就买下这套公寓,专门留出一个房间做画室。 画室乳白色的房间门紧闭。舒默是随手关门的人,哪怕是进出厨房。其实这样小心翼翼未免有点多此一举,这间公寓除了他和我,从来没有过任何其他生物的到访(住在这么高的地方,连苍蝇和蚊子都飞不上来)。想来想去,这种毫无意义的执着只能归功于他日益严重的强迫症。当然,任何门无论敞着掩着关着锁着对于好奇心强烈的我而言都只是红彤彤的四个大字:欢迎光临。 我抬脚迈进了画室,慢悠悠走在舒默略显空旷朴素的艺术宝殿里。房间里面光线很暗,厚重的遮光窗帘紧紧掩着,毫不留情地把明媚灿烂的秋日晨光阻隔在外。四面白白的墙壁,配上漆黑的大理石地板,简洁的木质脚凳、画架、方桌,还有那些散在桌上的各式油彩涂料和画笔,倒是当真有种类似那些有着柔光怀旧画面的文艺片的质感。 要说这房间唯一不那么艺术的,就是它太过整洁。空气中没有漂浮着闪着金色阳光的淡淡尘埃,桌面上墙壁上地板上没有大块大块色彩强烈冲突的激情涂鸦,连用过的调色盘都被洗的干干净净,和一株株皮管都很干净的油彩涂料规规整整摆在桌脚。至于那些画,呵呵。我能说我只看到了一摞摞树脂材质圆筒造型的乐高积木么? 我肺活量再大,也吹不开那些塞得比红酒瓶木塞还结实的画筒。除非舒默把画卷从里面抽出来摆在我眼前,而且不能束丝绳或是胶皮圈,我才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口气把画卷吹开,华丽丽地铺展在众人面前。所以我很少看到舒默给我画的画,除了刚画完的时候,会凑过去瞄上那么一眼,往往还没等比评画卷与吾孰美就被舒默卷走了。他也从来不在我面前展示他那些画作,自夸一下自己技艺的长足进步,或是听听我这专属模特的意见点评之类。对于画画这事,舒默是相当的自娱自乐。 我在画室又磨了一圈,正准备走的时候,忽然瞅见窗帘缝隙里隐隐透着点点的金黄色。那帘子后面是个飘窗,采光非常好。有一次阳光柔和又明媚的时候,我还坐在那里让舒默给我画了一幅油彩。我朝窗户走了过去,刚一钻过窗帘,就看到了一幅快要完成的油画。 一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花田铺满整块画布,蔓延到天边,与熔金似的金色落日融为一体。画布的正中央是两个雪白的身影,男孩穿着颀长板正的白色燕尾服,女孩甩着华丽梦幻的拖尾白纱裙,两个人手牵着手向着远处的天边奔跑着。那两个背影还有一些细节上的颜色没有处理,花田近处的阴影也还有没打好。这些暂时的瑕疵没能掩盖这幅画的强烈的渲染力,蓬勃的希望和金色的憧憬已然呼之欲出。 呵呵,这小子的画技进步这么多,总算没白给他当这么多年模特。 我淡淡一笑,从窗帘后面走出来,径直向房门走去。 只是舒默,你画这么纯洁的婚纱礼服,这么梦幻的向日葵花田,这样动人心魄的灿烂和美好—— 这,就是你梦想中的婚礼吗? 吃完饭的时候,我看着舒默仔细地挽起衬衫袖子,弯腰收拾碗筷。我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开了口:“舒默,我今天梦见嘉烁了。” 舒默抬起脸的时候显得很迷惑,他眉头微微地蹙着,像是听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谁?” 但随即他反应过来:“哦,你之前遇到的那个朋友。” 我跟他提过嘉烁,不止一次。尤其是头几年,我经常想起她。但舒默就是这样,他对于自己不关心的事情只保留金鱼的记忆。 我点点头:“我记起来,明天好像是她的忌日。” 舒默看着我:“所以?” “我想去看看她。”我看着舒默蹙起的眉心一点点展开,“她葬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父母年纪又大了,都不知道每年是不是都有人来看她。说不定坟头的青草都长得一人高了。” 舒默嘴角牵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所以你去?你是能帮她烧纸给她给她扫墓?就算她坟头的青草长到一米六五,你能像吹蒲公英那样把它们吹得连根拔起?” 我突然觉得愤怒:“你懂什么?!你知道被人回忆被人怀念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吗?你知道活着好好地每天惦记着连载的漫画什么时候更新周末跟哪个小伙伴一起去十字街喝个下午茶好不容易挤出时间香甜甜地睡个饱觉,结果一觉睡醒却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是多么可怕吗?你知道飘荡在一个谁也看不到谁也听不到一切稀松平常都突然变成不可抗力的空间里是孤单寂寞到多么让人无能为力吗?我们都已经死了,你以为谁还会去在意坟头是不是像重症加护病房一样干净整洁无菌空气中飘满消毒水味吗?呵,当然了,也许你这种重度洁癖强迫症的医学精英会介意。” 我两只拳头不自觉地捏紧,气流堵在胸口,扑扑地往上涌。好像我心口埋了一个温泉眼,汩汩得往上喷,让我平稳地说话都很吃力:“活在活着的人的回忆里,才是对死去的人最好的慰藉。而活在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永恒里,就实在太他妈的让人绝望了。” “不过,”我望着舒默此刻平静如水的眸子淡淡道:“不过让你这种连给离自己车程不到四十分钟的健在人世的父母打个电话都难得更不用提亲自登门看望的冷血动物体会这种感受,大概真的是太强人所难。” 舒默飞扬上翘的眼睛一点点地瞪大,玻璃球一样乌黑透亮的眼珠在水晶吊灯璀璨的光照下闪着纯洁无害的光。他挽起袖口的白皙手臂僵在半空中,左手托着一碟摞了只还剩着一两米饭的碗的白瓷青花盘子,右手握着一双细细的银质筷子。他神情错愕尴尬,像是中了葵花点穴手的吕秀才。 我盯着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这双此刻看起来跟任何餐厅服务生或是家庭妇男毫无区别的手,不仅能帮病人开膛破肚在鲜血淋淋的肠子里找出止血点打上漂亮的蝴蝶结,还能画出落日熔金下一片醉人心脾的向日葵花田。 谁能想到呢?他居然梦想着结婚。为什么不呢?他已经长大了,温润如玉,潇洒多金。而我,却还是十年前从圣爵后花园的樱花树下醒来的小女生,一成不变的十七岁娇嫩容颜,一成不变的十七岁纤细身段,一成不变的十七岁青春眼眸。这种逆天而行的一成不变让我恶心。 他就站在融化的金色阳光下,站在那片和落日连成一片的金色向日葵花海里,王子一样等待着与他牵手奔向未来的美丽公主。 而我,永远不可能走在那么温柔动人的阳光下,走在那么灿烂夺目的花海里,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美丽从容地牵起他的手。 这是该死的不可抗力,我怎么样都不可以。 一本印刷精美字体适中排版悦目纸质温暖的书摊在我面前,我可以随意吹开一页读,实实在在的文字构建出的一个个鲜活生动的故事,总会让我忘记我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我不记得我原来是否有这个爱好。不知道人死了,失忆了,性情会不会改变。喜欢的人、东西、口味,会不会不同。我经常会很好奇,我原来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就好像长大了的人总会很想知道自己不记事的孩提时期是怎样的模样。我的人生像一块散落了的巨大拼图,原本的模样早已无处可寻,只剩下满地用来拼凑的支离破碎。 我很会打篮球,技巧和战略都很在行,三分球几乎百发百中。这说明我热爱运动,性格应该是阳光开朗,活泼好动。 我很会打架,虽然舒默不喜欢我插手,但当真有人找他麻烦的时候,我随便上谁的身都能一个下劈配个过肩摔把对方搞定。我这么能打,当年一定是学校里的大姐大,混小子都不敢惹我,受了欺负的小姑娘都会哭哭啼啼来求我帮忙。 我记忆力这么好,学东西过目不忘,合上书本就能倒背如流,天生的应试高手,当年一定是校园里叱咤风云的人物。对着镜子照照,我模样清纯可爱,声音清脆动听,当初一定有一大票男生跟在我身后争着献殷勤。 这么多年,我还慢慢发现很多事情。我会谈钢琴,英文说得也很溜。跟舒默去维也纳金色大厅听演奏会的时候,我能轻而易举地听出演奏家在弹哪个音,在哪个地方转调。我跟着舒默听了一年的微积分,他期末考试的卷子我扫了一眼就知道拿A没问题。要不是我三心两意后来跑去听艺术生的课程,真的跟着舒默一起停下来,说不定现在我也是半个医生。 我点点滴滴地拼凑着一个看似完美的自己,越来越醉心于幻想各种假设。如果我还活着,我现在和舒默差不多年纪。说不定我也读完了博士成为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种人类,说不定我也读了医学院成了名医生,毕竟我见了血不会晕倒,看到手术台上的尸体也并不排斥。如果我还活着,我已然是可以当妈妈的年纪,身边定会有一个相濡以沫的知心爱人,说不定还有一对活泼可爱的儿女承欢膝下。如果我还活着,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太多我明明可以做得很棒如今却无能为力的事,譬如说畅快淋漓地弹一首肖邦的《幻想进行曲》,套上肥大的男版T恤找几个高个男生挥汗如雨地打上一场篮球,甚至半夜走到大街上撞上哪个不要命的混混就痛扁他一顿。 当然,在这千百种如果里,都不会有舒默。 窗外星光璀璨,夜晚寂静无声。我走到窗前,仰头看着寂寥墨黑的苍穹像一块巨大而绵柔的金丝绒布蓬松地包裹住整个世界。天空是亘古不不变的,很久很久之前举杯邀明月的诗仙望的也是这一片夜空。他跟月亮影子做伴,且行且散,应该也是很寂寞的吧。 我跟舒默坐在夜空下看过无数次的月亮数过无数次的星星。如果我们的生命没有过交点,他和我就会像两颗庞大宇宙中的渺小尘埃,散落在这浩瀚的人世之中。如果我还活着,生命里却从来不曾有舒默,那会是我想要的吗? 好在,生命里从来都不会有如果。 正文 18chapter 18
  •   “子若。” 舒默低沉得略带磁性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闻到了一股LUSH香皂的幽幽清香,转过身子,果然看到刚洗完澡的舒默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站在我面前。 “聊聊好吗?”舒默走到我面前,我看到他浓密的眼睫毛上还挂着一层细密的小水珠,好像结了露的鸢尾草,“你今天心情貌似不太好。” 我觉得好笑:“你何必那么虚伪呢?我哪里心情貌似不太好,我明明就是心情很不好。” “因为想起了你的那个朋友?”舒默平静地看着我,丝毫没有被我的挑衅激怒,依旧语调温柔声音和缓地说,“如果你真的想去看看她,我明天就陪你去。烧纸扫墓还是献花,我都可以代你做。你想纪念你的朋友,让她活在你的回忆里心底里还是脑海里,统统都没有问题。” “舒默,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么?”我抱起手臂,冷冷地望着他,“闹脾气了就买根棒棒糖塞嘴里,哄着不哭不哭你最乖,要什么我都给你买么?” “所以你到底在气什么?”舒默习惯性地蹙起了眉心,浓郁的眼神好像融化了的黑巧克力,“曾子若,你在愤怒什么?” 我冷笑:“你怎么知道我愤怒?” “因为你表达得太明显。” “呵呵,比如?” “比如你绝对不会这样跟我说话,如果你不是把自己气到胃痛的话。” 我咬了咬嘴唇:“舒默,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解我?” 我甩了甩脑后的马尾辫子,一如当年在圣爵的破旧的篮球框下,“就好像看着一只养了十年的宠物泰迪,呜呜叫两声就知道要喂食,打个哈欠就体贴地抱到床上。我现在在你眼中是不是时时刻刻都像在照X透射光,每个骨头缝都能被你看的一清二楚?” 舒默眉头蹙得更紧:“你到底怎么了?” “你错了,你根本不了解我。因为连我都不了解自己。我他妈连我是谁都搞不清楚,连我是怎么死的都不记得。他们跟我说,我心愿未了,所以不肯接我走。呵,真他妈滑稽!心愿未了?我连记忆都没有,哪来什么该死的心愿?就为了这个连影子都望不见的鬼心愿,我就要活活地被卡在这个该死的世上,跟一个永远看不到我听不到我而我除了空气连个草都碰不到的世界玩一场华丽到死的隐身游戏。” 我咬牙切齿:“我他妈就像一只被钉在玻璃板上的绿头苍蝇,要死不死的扑腾着脏兮兮的翅膀,想想就让我恶心。” 舒默平静地望着我,始终没有插嘴。他没有打断别人说话的习惯,尤其是对女士,哪怕是在吵架。 他沉默了很久,半晌,才缓缓开口:“记忆,有那么重要么?” 舒默垂下眼帘,乌黑浓密的眼睫毛投下一圈弧度好看的小阴影。 “你很漂亮,你看我给你画的画就能知道。你很聪明,你那过目不忘的本领,我再怎么努力用功都赶不上。你很勇敢,跟男生打架来一点不怂,还能把他们料理得服服帖帖。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子打篮球能有你那么帅。”舒默一字一句说地很慢,每个音节都咬得既用力又清晰,不知道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 “记忆,有什么要紧?那些都是死掉了的岁月。”舒默慢慢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我们在一起,现在,将来。这样的结局,哪里不好吗?” “果然,我说的没错。”我冷笑,“不过,你不光是不懂,你根本就不想懂。” “所以,你到底要什么?”舒默漆黑的眸子泛着冷冷的光,好像一块透亮的黑冰。他一步步逼近我,让我不得不后退。他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我只有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 “活活卡在这个世界上,让你觉得恶心?所以,你想要离开了,是吗?” 我觉得眼睛有点刺痛,好像男生通宵打DOTA眼珠就有感到阵阵针扎似的疼痛。我狠狠闭了下眼睛,再用力睁开。舒默清秀的脸庞依旧停在我的面前,他乌黑的短发粘成一缕缕黑色的丝绸,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过,啪嗒啪嗒打在地板上。我离我这么近,我能看到他根根分明的漂亮眼睫,却看不到我在他瞳仁中的映影。 我记得刚醒过来的时候,我几乎丧失了时间感。我一个人究竟过了多久,五个月,六个月,还是一年?我没有概念。我以为我就要那样浑浑噩噩飘荡在时间和空间之外,被无穷无尽的苍白乏味和孤单寂寞永恒折磨,像经受一场史无前例的残酷到骇人的漫长凌迟,直到我仅存的意识全部消耗殆尽。好在,我遇到了舒默。 我从不觉得厌倦,陪在舒默身边很好,舒默对我也很好。他就像一座城堡,把我小心翼翼又安安稳稳地藏在他里面。他慷慨地拿出他的一切与我分享,让我和他一同活在这个世界上。 只是舒默,你一天天长大,不再只是那个陪我打球喝酒看星星的沉默少年。你很优秀,也很聪明。你有自己的事业,还有对未来的憧憬。你有数不清的可能要去书写。 而我呢? 终究有一天,你会发现:在你勾勒的所有美好的憧憬和可能里,都不可以也不应该,有我占据的哪怕一点点位置。到了那时,因为我的存在,你会不会觉得痛苦? “我很寂寞。” 我望着舒默眼中破碎的明亮灯光,清晰而费力地吐出两个字,“非常。” 舒默静静地低着头,深深地看着我。有一个瞬间,我几乎产生了错觉,仿佛看到了舒默眼中的自己。 “我懂了。” 舒默转身很干脆,走进房间的时候重重地关上了门。片刻之后,“咔啪”一声,上了锁。 周一上班的时候,整个三楼内科都在传,碧小野和舒默在谈恋爱。 第一个首当其冲来打探的,自然是妇产科那个自诩为八卦女皇的护士长。这位年近半百保养得当的婆婆日常衣着如十六岁少女般粉嫩,白大褂里面的衬衫T恤小毛衣一有粉有花有蕾丝,网购品牌酷爱粉红大布娃娃。除了捯饬得像只花蝴蝶之外,这位姓尹的婆婆秉性和蝴蝶蜜蜂也极为相似,都有瞅见某样东西就一头扎进去玩命吸的特质。只不过蝴蝶吸的是花粉,蜜蜂酿的是蜂蜜。尹护士长吸的是八卦,造出来的是谣言。 “小碧,别跟姐装蒜了!咱姐妹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快快从实招来,啥时候勾搭上的舒医生?” 我站在碧小野对面看的一清二楚,听见尹婆婆嘴里冒出“姐妹俩”三个字的瞬间,她鼻子一耸嘴角一抽,恨不得快哭出来了:“我说尹姨,是哪个缺了德的在您耳朵边吐这种烂唾沫星子!谁哪只眼睛看见我勾搭上舒医生了?在哪儿,什么时候,怎么个勾搭法,我怎么不知道啊?你空穴来风倒也是给个凭据!我可比不了你,马上都要抱孙子的人了。我可是黄花大闺女一个,还没处朋友呢!” 尹婆婆倒也不恼,依旧笑嘻嘻:“拗呦~你个小丫头片子还跟我矫情起来了!凭据?还要什么凭据呦,全院的领导干部都亲眼看到了呢!” “啥?”碧小野费力地张大了眼睛,两排单薄的眼睫毛似乎快要扛不住那层硬石灰一样的睫毛膏般止不住地往下坠,“他们看到啥子了?” “你不是都追着跑到院长家里去找人家舒医生了嘛,不是耍朋友是啥子嘛!” “我?!”碧小野一对扣着婴儿蓝美瞳片的眼珠子瞪得恨不得快要掉下来,她像干死的鱼一样大张着圆圆的嘴,干巴巴地出了半天气儿之后,才又费老劲地吐出几个字,“我、我、我什么时候?” “就上周五啊,你不是打扮的花枝招展地跑去院长家了,听说最后还是跟舒医生一块儿走的!” 碧小野眼睛眨得跟抽了筋停不下来似地:“我没有啊我!我上周五我明明在医院里值班啊!” “拗呦,院秘上午才告诉我的,说是院长老人家亲自跟她说的。你在医院值班,那个跑去院长家里找舒医生的是鬼啊?“ 我捂着嘴笑弯了腰,拗呦实在太有才了,粉红婆婆您真相了! 碧小野那对上挑的猫眼又噼里啪啦眨了三十秒,忽然定格,瞪圆的眼珠子盯着尹婆婆:“尹姨,这事你还跟别人提起过没有?” 尹婆婆愣了片刻,随即坚定地摆手:“看你说的,你姐我是那么八卦的人么!” “那就好。”碧小野拉起尹婆婆的手,革命同志般地深情而用力地握住,“尹姨,这事你可要替我保密,千万别乱说!” 尹婆婆怔了一下,旋即眉开眼笑:“哎呀,我就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动作也太快了!行了放心吧,消息到了我这就算是到了尽头了,保证哪到哪止!” 我看着碧小野一张粉扑扑的小脸笑得春光明媚。 当然了,任何消息到了尹婆婆那里压根没可能会止。连我这个刚进医院不到医院的医生家属都清楚,更何况是碧小野。 果不其然,离午休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整个医院的小护士们都在窃窃私语,默哀嫉妒忿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主题当然只有一个:最后的钻石单身男神被狐狸精勾走了,居然是被三楼那个卸了妆根本认不出来是谁的狐狸精碧小野! 不过,外面传得再热闹,舒默也听不到一个字,他一如既往地坐诊查房做记录。他向来待人客气疏离,没人会主动过来跟他哈喇。更何况他今天脸臭成这样,只差像我爱罗一样脑门上绑着个印着血红大字的绷带,只不过把标语改成“惹我者死”。 舒默这两天都没怎么理我,话都不说,连吃饭也不叫我。整个周末不是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看书,就是把自己锁在画室里画画,觉都没怎么睡。我吵架向来不记仇,一觉睡醒就主动跑到他房间想要打破坚冰。可他房间空空如也,我还以为他出去晨炼。结果过了一会儿看见他从画室里出来,也不知是不是在画室待了一宿。我频频示好,可每次都是热乎乎的脸蛋贴上了冷冰冰的屁股。他倒真是很少对我这样,因为我们俩吵架次数有限。他一向话少,一个巴掌拍不响,单凭我再巧舌如簧也难翻起波浪。 至于这次,还真是个例外。 正文 19chapter 19
  •   快午休的时候,碧小野闪进了舒默的办公室。我眯起眼睛打量她,粉扑扑的脸蛋配上娇艳艳的红唇,明显是细细补过妆才来的。舒默停下正在做医疗日志的钢笔,抬起头平静地望着她:“碧护士,有什么事么?” 碧小野的笑容扭捏得很做作:“哦,也什么事。舒医生中午准备去哪吃,要不要一起?” 舒默淡淡道:“我没胃口,中午不吃了。” “哦,这样啊。”碧小野甜嗲贱的笑容僵了僵,旋即又开了口,“那不要紧,那晚上呢?下了班有时间吗,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港式茶餐厅,我请舒医生去尝尝?” “是吗?我还真没有去过。”舒默微微一笑,“不过晚上家里有点事,还要早点回去。谢谢碧护士好意了。” “哦,这没什么。” 眼看着碧小野踌躇了半天,还是没有走的意思,舒默叹了口气,又问道:“碧护士,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预感着精彩好戏就要上演了,赶紧走到办公桌前面,站在舒默和碧小野中间来来回回的张望,生怕错过两个人面部表情的任何蛛丝马迹。 碧小野蹑着脚尖走到办公桌前,前倾下来的上半个身子都贴在了舒默办公桌上面铺的玻璃板子上。我压根看不见她的脸,只好也跟着凑过去,一屁股坐在了舒默的办公桌上,半侧着身子勾着头才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扭头望了望身后敞开的办公室门,确定没什么人才回过头来,压低声音道:“舒医生,上个周五,你去参加院长家那个聚会了吗?” 舒默把钢笔丢在桌上,身子挺得很直,尽量在拉长和碧小野之间的距离。我知道他有多么厌恶别人闯进他的安全范围内。 “当然。你忘记了?是你通知我必须到场。” “对对,这我记得很清楚。”碧小野忙不迭地点头,“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才没吐出下文。我看得出她很犹豫,毕竟这话换谁听来都会觉得荒唐。 舒默眼神依旧平静,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最精彩的面无表情:“只是?” 碧小野抬起眼睛盯着舒默,狠狠地吞了下口水:“舒医生,那天晚上,我……有跟你一起,去院长家吗?” 我赶紧望向舒默,他果然还是那副以不变应万变的波澜不惊的神色。我看见他的嘴角微微牵起,注视着碧小野的眼睛里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知道这笑意看在此刻战战兢兢的碧小野的眼里,一定是对她智商□□裸的嘲讽:“这话可真有意思。碧护士,你什么时间,去了什么地方,难道自己不清楚,还需要找别人告诉你么?” “额,不是的……”碧小野怔了一下,忙摆手,“我是因为……” “如果真的连自己做过什么事情到了哪些地方都记不清楚,那情况可就真的有点严重了。”舒默一本正经地望着碧小野,严肃地好像在面对排了一上午队才挂到专家号还看他门诊的病人,“虽然我不是神经内科的专家,不好妄下断语。但如果症状真的这么明显,我还是建议,你去楼下挂号处领个楚医生的专家号。” 舒默蹙起的眉心里透着隐隐的担忧,真诚得把我都感动了:“碧护士,最近压力真的那么大么?不管怎样,要保重身体啊。” “……” 碧小野金鱼一样长着圆圆的嘴巴,半天也没吐出一个泡泡。诡异的静谧持续了足有一分钟,碧小野突然直起腰,转身夺门而去。 我扭头望着舒默,那货正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抽出一片,轻轻覆盖在碧小野的身体刚才接触的桌面上,紧紧地按住,再由上至下地拖拉,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那一整块桌面。 “你这样说,她会以为自己脑子出毛病了。” 虽然我不喜欢碧护士,但就这样把一株优质的狐狸精好苗子活生生忽悠进了精神科,我那颗善良的心还是有隐隐不忍的。 舒默擦完了桌子,把湿巾团成一团,扬手丢进了办公桌旁的垃圾桶里。眼角都没有抬一下,直接伸手拨通了桌上的座机电话:“华西港式餐厅?点外卖。商务套餐A,麻烦不要辣,少放油。旁边的市中心医院三楼,谢谢。” 我是在七楼的走廊尽头发现碧小野的。舒默刚在他的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吃了午饭,现在正躺在他私人休息室里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单人床上小憩。相比亲自到外面餐厅用餐,订外卖会空出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刚好可以用一场安稳静谧且不至于影响到夜晚睡眠质量的午休来填满。 但舒默极少在办公室点餐,他不太喜欢办公室里有食物的味道。在他心中,每样东西都拥有它应该归属于的地方,每个地方也都应该拥有独属于它的气味。他觉得医院的空气就应该是充斥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略带刺激的气味,任何其他的味道例如汉堡包的充斥着油腻的鸡腿肉香或是兰州拉面混着清新香菜味的咸香出现在医院的房间走廊甚至花园上空,都无异于重度十级的空气污染,效果等同于首都寒冬时节的雾霾。 所以每次他在办公室里吃饭,门窗必然会以其设计时所能承受的最大幅度敞开,餐盒会在完成它承载食物使命的那一瞬间被丢进阿姨停在卫生间门口那辆巨大的垃圾车敞开的黑色塑胶大口袋里。舒默会用他那双已经被强力消毒洗手液反复洗过手拿起窗台上一只盛着稀释过的消毒水的白色水壶,一边从容地踱步,一边均匀地将消毒水喷洒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他最后一定会将身上那件他认为已经沾染上如果HIV病毒一般的食物气味的白大褂脱下来,折叠之后平整地装进一件可以密封的厚质塑胶袋中,下班时拿回家洗。 下午上班怎么办?哦,不用担心。没看见他休息室里那只乳白色的简易衣柜么?里面整整齐齐挂着十件洗熨好的同款同码白大褂供他随时挑选。 鉴于此,我从来都以“生命在于运动”的名义全身心地鼓励舒默走出医院,到门口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中西餐厅吃饭,随便哪家都好。但偶尔,舒默还是会坚持点外卖以赢得宝贵而短暂的午休时间。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他头天晚上通宵未眠的情况下。比如昨晚做了一场送来急诊的情况极为严重的手术,再比如通宵赶一篇被催稿无数次即将要发表在国家级医学期刊上的学术论文。再比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一晚上吵架时我有意无意说出的每一句话。 他今天起床的时候眼圈都是灰的,就算他待在卫生间用冷水喷洒冲了十五分钟的脸蛋,我也还是能一眼看出来。 舒默不会再开口跟我纠缠那个未完成的话题,昨晚那声响亮的关门声已经完满地画出了他对于此事单方面的休止符。但表明的休止斩不断内心的纠结,这点我们彼此都已经很默契地达成了无言的共识。昨晚上我对着IPAD看了一个通宵的恐怖惊悚小说,脑子里却全是大片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花田。早晨出门的时候,我抬头看见太阳都忍不住有点要吐的错觉。 我需要找点乐趣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而碧小野,无疑是我目前能找到的最便捷可口的生活调味剂。 在我搜遍了三楼的护士休息室医生办公室病房女厕所统统未果之后,垂头丧气地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到了神经心理科所在的七楼。我真的不认为就凭舒默那几句话就可以把一个神经坚强心眼儿细密诡计充沛的妖娆小护士忽悠恍惚了,但是当我在七楼走廊的楼道里看到搓着双手来回踱步压低声音喃喃自语的碧小野的时候,我真的对人性的脆弱有了重新的认识。 “难道是梦游?”碧小野染成很漂亮的深褐色的眉毛紧紧地锁在了一起,眉心变成了一个笔力苍劲的“川”字,“我钱包里好像还少了两千多块,莫名其妙的。” 碧小野快速地摇着头,忽然又停了下来,目光直视着前方楼梯拐角处的窗玻璃,卷翘的眼睫毛簌簌地扑腾了一下,迅速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了一只三星平板手机,圆润的指尖在如水的屏幕上快速地点了一下,便拿起手机贴在了耳朵上:“喂,妈?是我,嗯。我问你个事啊,你别多想,就问问。” 碧小野压低了声音,贼一般哈着腰缓缓地扭头望了望身后,确定掩上的木板门后没有人经过,才捂着嘴以低得惊人的分贝嘟哝了句连罗特威尔犬都听不清的话。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句什么,碧小野眉心蹙得更紧,两个眉毛几乎有连成一字的趋势,“真、真的?” 电话那头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碧小野忙咽了口口水,虚弱而匆匆地说道:“没、没什么,就今天忽然想起来了,随口、随口一问。啊,那个妈,病人叫我拔针了,我先去忙了!” 我望着碧小野缓慢而费力地拉开那扇沉重大门的背影皱了皱眉眉头。打个电话都如此多的小心翼翼,果然每个人都背负着不愿让人知道的小秘密,只向世界展露他/她最得心应手的光彩亮丽。碧小野那句话说的那么低声且含糊,是个人都不可能会听得见。 只可惜,我不是人。我是鬼,而且还是个听力异常发达的鬼。 她问她妈的那句话是:“我爸爸,真的是因为神经分裂,跳楼自杀的吗?” 七楼的走廊洁白明亮,空气中弥漫着和楼下相同的淡淡消毒水味。相比三楼外科,医生办公室里永远人满为患,前来就诊的病患从办公室恨不得一直排到走廊拐角的场景,这里显然要冷清许多。治疗室的房门紧闭,前方挂着“神经心理科”门子的房间敞开着,却只流淌出静谧的空气。走廊里静悄悄的,让这里感觉起来不是医院,反而更像是大学里教授们偶尔才开放接待的行政楼。 “护士?护士!” 碧小野惊恐的眼神显示出她被吓得不清。本来她正埋着头沉闷地走着,安静的走廊,清晰的脚步声,她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压根没有意识到走廊里还有一个人。更没想到,那个人会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猛地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啊——你、你要干吗?!” “啊,对不起!!” 碧小野一双狐狸眼不科学地瞪成了铜铃,一边缩着肩膀和脖子一边惊恐地盯着眼前的年轻女子。 那年轻女子顶着打理得极可爱的波波头,穿着打扮很是青春入时。她似乎有点被碧小野的反应吓到,此刻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嘴巴微微张成一个“O”型,修长的睫毛上下一扑闪,语调极为真诚地说了句:“抱歉吓到你了!请问,楚汶泽医生,是在哪一间?” 正文 20chapter 20
  •   那年轻女子顶着打理得极为精致的波波头,穿着一件看起来质地非常柔软的马卡龙绿的羊绒开衫,看起来很是青春入时又不失可爱。她明显被碧小野的过激反应吓到,于是睁圆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嘴巴微微张成一个“O”型,修长的睫毛上下一扑闪,语调极为真诚地说了句:“抱歉吓到你了!请问,楚汶泽医生,是在哪一间?” 碧小野的眼珠子在一瞬间充血泛红,变化迅速且骇人,好像是吸血鬼看见了新鲜人血。好在赶在对方意识到她的不对劲之前,碧小野恶狠狠地闭上了双眼,一边扬起手掌狠命地按压,一边故作恼怒地抱怨:“这美瞳质量也太差了,我眼珠子都快被磨出茧了!” 待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神情明显平静了许多。她语气正常地开口,语调疏离而冷淡,像是任何医院里任何一位小护士一样地问道:“你挂号了么?” “挂号?”年轻女子仿佛听到了一个陌生名词一般,皱着眉心撅着嘴巴,缓慢而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还没等已经开始不耐烦的碧小野再开口,她就已经一副刚刚反应过来的样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对啊,还要挂号。” “哪家医院看病不用挂号啊?你家是看私人医生啊。”碧小野翻了个白眼,下巴略略一扬,“一楼挂号处办卡挂号。直接挂神经心理科,喏,就是前面那间。” 年轻女子踮起脚尖,伸着脖子向前探了探:“那间开着门的?” “嗯。”碧小野说完就转过身子,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把那女子的一声“谢谢”毫不客气地甩在了身后。 可没走出两步,碧小野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我看着她的身影停在那里踟蹰了片刻,便复又转过身来,安静而快速地迈着小碎步,径直冲到那年轻女子的面前,压低声音开口道:“你,是过来看什么的?” “我?”那年轻女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缓缓眨了眨,莹润的嘴唇半张着,却只发出一个尾音拖长的,“额……” “你没带人来,那应该是给你自己看吧?”碧小野粉色的舌尖伸出来,舔了下自己的嘴唇:“你,什么毛病啊?” 那年轻女子眉毛一扬,身子下意识地向后撤了撤。她眉心一蹙,玻璃球般透亮的眼珠转了一圈:“我,来看……失忆症。” “失忆症?!”碧小野蛮突然激动起来,话都有点说不清了,“你、你、你是,就也是,不记得自己做过,还是说记不起来做过,还是怎么?” 那女子向后退了两步,毛绒绒的眼睫毛簌簌地扑扇着,匆忙而尴尬地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那个,挂号是在楼下是吧。我赶时间,先下去了。” 碧小野在那女子仓皇逃走之后,在走廊里愣了将近五分钟,才虚弱地钻进了电梯。我没有跟上去,而是直接走进了前面那间敞开着房门的办公室。 刚才听到那个病人提到“楚汶泽”三个字,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天晚上的回忆。高生机勃勃的Enrico,银狐般的雍容慵懒,几乎泛出傲慢的漫不经心,还有敏锐到惊人的一流洞察力。这些看似矛盾的描述语,在刚才一瞬间,在我脑海里雪花般的扬扬洒下,完美而精准地降落在cha在前方房门旁那张小小的硬塑料门牌上。 “神经心理科……” 我眯起眼睛,一字一字地念了遍门牌上的字,迈起脚步向那间房间走去。 他就坐在那里。 用“坐”其实不太准确,他其实是把脚尖勾在一起的两条长腿架在乳白色的办公桌上,两只手交叉着背在脑后,上半身以一种极为放松地姿态靠在旋转皮椅的靠背上。他穿着和舒默一模一样的白大褂,却不像舒默那样把对襟的一整排扣子都扣得板板整整,而只是在胸下象征性地扣上了一两颗,大方地露出里面服帖地包裹着胸肌的灰黑色紧身背心。他微微闭着眼睛,耳朵里软软地垂下两条黑色的耳机线。阳光从他身后的窗子透进来,欢喜灿烂地铺满他的脸蛋和整个身体,将他包裹在一池融融的柔和之中。他看起来像是一块浸泡在融化了奶昔里的QQ软糖,惬意地让我都恨不得替他长出一口气。 而不论谁何时走进302外科诊疗室,都会一眼看到舒医生如同等待老师上课的小学生般,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椅子上,上半身保持着距离桌边十五公分的距离,两只胳膊架在铺着透明玻璃的桌板上,一手扶着本子一手写着字。听到脚步声,会平静地抬起头,礼貌而温和地微笑道:“你好,请坐。” 我叹了口气,同样是医生,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趁着楚汶泽闭着眼睛听歌,我悄悄地爬上了他的办公桌。他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造型别致的玻璃相框,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背面。相框旁边是一只磨砂玻璃杯,里面还有半杯纯净水。我扭头向桌子的另一侧看去,那边只摆着一本书。我眯了眯眼睛,最终还是略俯/下/身子才看清书名。那是一本德文书,封面写着“图腾与禁忌——弗洛伊德(著作)”。 靠,我居然还看得懂德文! 这又是一个新发现。 我凑在楚汶泽脸上仔细地打量。这男人的皮肤真好,细腻光滑,泛着蜜色的光,简直和舒默不相上下。不过舒默要比他更白一点,大概是因为他不经常出门的缘故。五官么,还是他更深邃一些,舒默更像是大学里白衣飘飘清秀文雅的高年级学长或是年轻的讲师。不过这么近距离地看他的眼睫毛……浓密修长得简直想让人骂脏话! 正当我无比专注地对比研究着他和舒默的五官究竟谁更精致耐看的时候,楚汶泽一直紧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我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立刻缩紧了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楚汶泽狭长的双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我,温热的呼吸缓慢而平稳地喷在我的脸上。我知道他不可能看得到我,即使我扬起手在他光滑平坦的脑门上用力地弹一个脑瓜崩他也不可能会有丝毫的感觉。但我还是选择老老实实地待在桌上而不是迅速跳下桌子逃离现场。因为每次面对这个男人的目光,我总有种被看透了的错觉。 “楚——医——生?” 一个咬字清晰刻意拖长的女声响起,我本能地回过头去,看到刚才走廊里那个年轻的女子此刻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崭新的病历本和一张同样崭新的蓝□□疗卡。 还没等楚汶泽开口说什么,那女子就径直走过来,摘下肩上的香奈儿2.55黑色中款挎包,毫不客气地搁在桌子上,轻轻挽起了毛衫的袖口,两只胳膊架在胸前,优雅地翘起了套着黑色蕾丝袜的长腿,眉毛一挑,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上爬下去,楚汶泽的声音从我脑袋后面幽幽的传来:“看什么病?” “废话,当然是看你能看的病。”年轻女子翻了个白眼,看起来已经有点不耐烦,“你这不是神经心理科么?” “没错,我们这是神经心理科。” 我站在那年轻女子的身边,和她并排注视着对面。楚汶泽缓缓地摘下耳机,把上半身凑过来贴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女子:“所以,你是得了神经病么?” “没错,我就是脑子出问题了。”那女子把病例摊开,往楚汶泽面前一推,“给瞧瞧吧。” 楚汶泽叹了口气,扬起修长的手指,从桌上的墨黑色笔筒里捏出一只漂亮的银色钢笔,漫不经心地拔下笔帽丢在桌上,抬起眼帘冲对面的人扬了扬下巴:“姓名?” 那女子翻了个白眼:“苏牧小。苏轼的苏,放牧的牧,小心的小。” “年龄?” “27。” “说吧,觉得哪里不对了?” “失忆。”那个名叫苏牧小的女子回答得很干脆,“我得了失忆症。” 楚汶泽一手托着腮,一手握着钢笔快速地在病例上记着,“谈谈症状。” “健忘,不记事,闭上眼睛回想,记忆里会出现大段的空白。” “继续。” “就这些。” “就这些?” 楚汶泽停下手里的笔,眯起了眼睛:“什么样的空白有多长?不记得事,是指什么事?健忘,有多频繁?还有,如果你真的不记得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你不记得的?换句话,你怎么意识到你的失忆?” “严重到……有时候,会忘记是谁。” 我坐在楚汶泽面前的椅子上,平静地回答。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苏牧小的身体里去的,这个话题对我实在太有吸引了,让我的本能无法抗拒。就好像是饥渴的瘾君子,看到了一包在他面前摊开的罂粟花粉,在他的大脑没有意识到以前,他已经连滚带爬地扑在那包承载着他身体中最极致渴望的粉末里了。 “一开始会忘记自己叫什么,后来会想起,但还是不记得自己是谁。”我放下了苏牧小翘着的二郎腿,把她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握在一起,“我是指,不记得自己多大,家住哪,父母亲人之类。除了一个名字,其余的都是一片空白。” 楚汶泽握着钢笔簌簌记录的手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这种情况发生很频繁,也会持续相当一段长的时间。这对我影响很大,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可以理解。我和别人一样工作生活,思考行动都没有任何问题,但我不记得我是谁。这总让我觉得残缺,不真实,没有安全感。” 我眨了眨眼睛,耸了耸肩:“就好像,提线木偶,有种被某股无形的力量操纵着生活,却无力掌控的感觉。” 楚汶泽从病例的书写里抬起头,深邃的褐色眸子仿佛一块年代久远质地高贵的半透明琥珀。他静静地注视着我,我躲在这个陌生女子的躯壳里从容地回应着他的视线。我想要找回我的记忆,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完整的,真实的。我想要知道我曾经是个怎样的人,善良的,高贵的,还是航脏的,卑贱的。不管舒默认为那有多么无意义,但我知道,那是我想要的。 “楚医生。”我笨拙地开口,用自己一下子还不太适应的陌生声音说着话,“你能帮帮我吗?” 楚汶泽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线条完美的下巴略略扬起。他似乎是在打量着我,我搁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住,右手拇指的长指甲深深地陷进了左手柔软的掌心里。我没有觉得痛,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汶泽,等待着他的回复。 “苏小姐,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制定一个长期的治疗计划。”楚汶泽扣上钢笔,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黑色的MINI PAD,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敏捷地跳跃,声音干脆地说,“我每周二下午两点一刻到三点一刻的时间是空出来了,至少目前是这样。” 他按下HOME键,屏幕“啪”的一声转黑锁上:“如果你的时间允许,我们可以每周见上一次。如果顺利,一个月之后,应该会有明显的进展。” 正文 21chapter 21
  •   从七楼的神经科走出来,我站在缓慢下沉的狭小幽闭的电梯里,低头看着手里的楚汶泽的名片。那卡片纸质很棒,纯正的黑色打底,中间横亘着一条粗粗的正红色,搭配出一种丝绒般雍容华贵的视觉效果。他的名字就因在那条醒目的红□□块上,下面是用较小字体排出的联系电话和邮箱地址,没有任何其他的Title。 他刚才让我从那只香奈儿的包包里掏出手机拨通这个电话。我听到悠长的嘟音之后挂断,看到他冲我满意地点头:“我会在每周一晚上给你电话或短信,提醒我们第二天会面的时间。” 他顿了顿,绒绒的睫毛缓缓地垂下再抬起,深褐色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我:“这样,你就不会因为你不定期的失忆错过我们的治疗。” 电梯在三楼停下,我把名片塞进毛绒开衫松垮垮的口袋里,迈出电梯,朝舒默的办公室走去。每次我暂存在一个陌生的身体里,都会在可能的第一时间寻找舒默。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做一些平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比如跟舒默要一个饱含着他体温的拥抱,或是突如其然地冲过去狠命捏捏他水润得可以拧出水珠的脸蛋,再或者……制造一点更少儿不宜些的画面。 舒默从来没说过他喜欢或是不喜欢我屡次出其不意的突然袭击,比如上次院长家的碧小野,比如当年路灯下的江小离。我理所当然地把他的沉默当成是对我这种无耻行径的默许。我需要时不时地触碰下这个世界,触碰到舒默,用这种真实的触感来体现我的存在。 舒默的办公室空无一人。这个时间,他应该不会去休息室。我正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发愣,侧对面科室的沈医生恰巧从走廊经过:“看外科?”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跟我说话。我的神经中枢没有练就像舒默那般随时随地自如切换模式的强健,一下子接受“别人能看到我也能听到我”这个生命大前提需要一点时间。 我眨了眨眼睛,略略出了口气,拖长长音到:“哦……对,今天当班的,是舒默医生吗?” “你挂的他的号?不巧,他刚被急诊部叫去做手术了。”沈医生指了指隔壁的隔壁,“那边也能看外科,你可以先去趟楼下,把专家号换成普通号。” 我跑到护士休息室打听了一下舒默做手术的房间,碧小野不在,不晓得是不是跟着舒默进了手术室。我替她的大脑神经担忧,如果我是她,无路如何一定要先请假让脑袋放松几天。 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简单的“手术中”三个字,让人很难想象到里面的人咬紧牙关争分夺秒与死神拔河的景象。一个披着及腰大波浪卷发的女孩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橙色塑料联排椅上,她把自己的脸蛋深深地埋在抱起的双臂里,只露出微微拱起的背。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她的肩膀温热却僵硬,肌肉似乎绷得不能再紧。她没有什么反应,我又拍了拍,她才身子一顿,慢慢地从手臂里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年轻而修的脸,涣散无神的目光从一双明显刚哭过的眼睛里透出来,配上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我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妨碍别人沉浸在自己悲伤中的行径是可耻的。每个人都有自由而尽情地享受自己心情的权利,无论快乐或是哀伤。 “不、不好意思。”我尴尬地开了口,脸颊却止不住地发烫,“请问,您是,里面病人的家属么?” “对。”她虚弱地开口,声音很轻。 “哦,我是想问下……手术,大概多久能结束?”我吞下了后半句话,因为觉得实在太过冒昧。我本来还想追问,里面的人情况很严重吗? “不知道。”她简短地结束了对话,重新把头埋了下去。 我叹了口气,看样子情况不容乐观,估计手术一时半会也难结束。这样的话,我就不再这副躯壳里等舒默了。长时间附在人身上,对寄主和我都有损害,而且寄主事后更容易察觉到不对劲。 我正预备转身离开,一个干脆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等一下!” 我回过身,看到那个女孩垂着的脑袋正缓缓抬了起来,红肿的眼睛用力睁大,刚才涣散空洞的眼神此刻似乎已经有了焦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苍白的嘴唇微微蠕动。我觉得她想要对我说什么,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等着。 “你……” 门突然被“啪”的一声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瞬间箭一般地从我眼前穿过。等我反应过来,那个女孩已经堵住了刚从那扇门后走出来的舒默,灼热的目光紧紧钉在舒默的脸上,声音颤抖地开了口:“他,怎么样?” “应该没有大碍了。”舒默摘下墨绿色的一次性口罩,深长地出了口气,眼神看起来很疲惫,“麻醉还没过,目前还在昏迷。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起码等他彻底醒过来,才能确定渡过了危险期。” 眼看着那女孩刚舒缓下来的面部表情又重新凝固,舒默善解人意地冲她微微颔首:“放心吧,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我可以去看他吗?” “嗯,可以。” 那女孩似乎终于放下心来,肩膀绷得硬邦邦的线条一下子松了下来,还原成了平坦柔和的弧度。她再开口的声音也平稳了许多,不再裹着隐忍的颤抖,反倒很是柔和动听:“谢谢你,舒医生。” 舒默淡淡道:“应该的。” 我一直抿着嘴巴站在一旁,等待着舒默处理完他的工作。好不容易和那个女孩结束了对话,舒默的目光终于投向这边时,我兴奋地冲他挥了挥手:“舒医生!” 我以为舒默会像以往每次一样,在千变万化的或陌生或熟悉的皮囊中,第一时间分辨出我的灵魂,在无可奈何地叹气之后,面容平静眼神温柔地径直朝我走来。我以为他会像上次在院长家看到碧小野一样,在与我的对视中会心地明了一切,甚至找个机会抱抱我,或是牵牵我的手。他知道,我搞出的一切恶作剧从来都不是为了好玩,我只是想更真实地和他相处。 但这一次,他没有。 舒默站在原地,眼神冷冷地看着我,一动不动。我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向来平静温和,即便是面对陌生人,也不可能报以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敌意的眼神。我向前走了两步,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舒默!” 听到我的呼唤,舒默的眼神似乎又降了十几摄氏度,几乎瞬间就要结冰。他冷漠地别过脸,一只手□□了墨绿色的手术服的口袋里,另一只手一把推开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颀长的身影重新闪了进去,压根没有听见我急匆匆喊出的那句:“是我啦~!” 我气得直跺脚。那个女孩子站在手术室门口,回过神子静静地看着我,一语不发。我顿时觉得自己是只打着石灰粉底涂着血盆大口套着彩色条纹衫的马戏团小丑,站在人前自导自演一部压根没人买账的低速喜剧。我决定终止这种用热情和尊严来娱乐别人恶心自己的荒唐行径,把目光从周遭收回,干脆地转身离去。 我一直走到医院门口才离开了苏牧小的身体。我感觉到她在我离开的一瞬间双腿一软,因为她们的身体那一刻会有种灵魂抽离的错觉。我站在一旁,看着她抬起头恍惚地望了望天空中已经偏西的太阳,清澈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半晌,低下头,歪了歪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弯下腰,从脚边的柏油地面上捡起了什么。她微蹙着眉心,眯起眼睛看清了手里的东西,忽然用力地跺了下脚,不可思议般地低声道:“我靠,我居然搞到了楚汶泽的手机号码!” 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色调华丽的名片塞进她的香奈儿黑色菱格包里,掏出手机来拨了个号码,欢天喜地地贴在耳边讲道:“童凡,那家伙终于肯松口了!” 我微微一笑,淡淡地转身离去。 我没有回医院等舒默,也没有直接回家。我漫无目的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夕阳暖烘烘的照在身上,让我觉得口干舌燥心发慌。没有舒默在身边分散注意力,阳光一下子就变得无法忍受了。我伸出舌头,像夏日烈阳下卧在住家户门前的柴火狗一样地哈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灼热的。 我决定找个地方避避暑,即便这才是初春季节压根算不上暑。我闭上眼睛琢磨了一下,再睁开眼睛时,我已经坐在了十字街口的雾园奶茶店里。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依旧是记忆中的老样子。蓝白色的基调,简洁现代的家具,地中海风格的装饰品,像是西班牙那个生得精彩死得离奇,以将梦幻中的童话打造成现实的小胡子建筑家的得意之作——巴洛特之家的迷你山寨版。 西面那扇雪白的墙壁前,依然架着乳白色的吧台和湖蓝色的高脚凳,让店里的少男少女们可以在吧台上那叠彩色的便利贴上随意撕下一张,无病□□地写下他们自以为流淌着深蓝色忧郁的胡言乱语,矫情而老土地一张挨着一张地,贴在那面洁白的墙上,化成一片层层叠叠簌簌有声,呼啸着宣泄懵懂青春里无数阳光又阴暗的秘密心事的五彩丛林。 在圣爵上学的时候,舒默和我经常来这里。我实在是太想念樱桃蛋糕和香槟奶茶的味道,只有在舒默吃的时候,我才能钻进他身体里贪婪地分享一点甜蜜滋味。舒默原来并不喜欢吃甜的,连可乐都嫌腻。好在雾园的极品美味第一口就征服了他,后来就算学业在忙碌,舒默也会挤出时间拉着我跑来这里打打牙祭。 店里的顾客大多是花样年华的少男少女,一如当初。他们大多三三两两,有的是叽叽喳喳的小姐妹,有的是窃窃私语的小情侣。他们脸庞饱满眼神清澈,浑身散发着独属于那个岁月的蓬勃生命力。 这让我想起当年的舒默,他曾经和他们一样,即便他竭力试图用冷漠的外表掩盖这种如同滚动的火山岩浆的朝气。 还有我,或许,我曾经也和他们一样,年轻和美好,自由而无畏。 正文 22chapter 22
  • 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的奶油味,我吞着口水焦急地环顾四周,寻找着可以帮助我解决馋虫的合适人选。最终,我选定了那个独自坐在吧台最右角的高中女生。我看中她是因为她既没有难搞的小伙伴,还穿着让我倍感亲切的圣爵校服。更重要的是,我刚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系着黑围裙的服务生微笑着托着一只摆着樱桃蛋糕和香槟奶茶的托盘冲她走了过去。 我在她把塑料吸管□□奶茶杯里的一瞬间就位,衔接完美地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熟悉的芬芳香浓包裹并刺激着我舌头上的每一个味蕾,我缓慢而享受地把口腔里的液体吞进肚子,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口气。 “太、好、喝、了!” 我情不自禁地赞叹引来身后的窃窃私语,我回头一望,刚巧碰上了对面几个女生鄙夷的目光。她们肯定觉得这孩子是个没见过市面的乡巴佬,喝个奶茶居然能回味无穷成这样。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回过身子,狠狠叉了一块樱桃蛋糕塞进嘴里:(⊙o⊙)哦~我只能说我来到了天堂! 我吞下最后一块蛋糕,捏着吸管吸着奶茶,扬起手翻看着黏在墙上的便利贴纸条。那上面的话大多幼稚可笑,有几张还配有碳素水笔的信手涂鸦。舒默以前从不肯碰这类东西,那时候的他就觉得这些东西矫情得让任何一个渡过断奶期的正常青少年无法忍受。不过有一次我逼着他写一张贴上去,否则我就附在他身上在周一开晨会的时候,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像江小离告白。于是舒默妥协了,他让我背过身子,不准偷看他写了什么或是贴在哪里,犯规的代价是一年不再带我来这里。 一个奇异的念头流星般地一闪而过,我眨了眨眼睛,松开捏着吸管的爪子,两只手一起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扒拉着墙壁上的贴纸。这些贴纸杂乱无章,根本不可能像图书管理的期刊报纸一样按照时间顺序整齐排列。但很多留言下面会有字体娇小的年月日,让我可以判断出某个区域的大致年代。终于,在满脸狐疑的服务生第三次过来问我“是否需要什么帮助”的时候,一行熟悉的字迹闪进了我的捕食的狼般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里。 “哈!” 我一拍大腿,扬起手指干脆利落地把那张柠檬黄色的方块从墙上硬生生地扯下来,用前所未有的热情冲服务生堆砌出一个无比温暖灿烂的微笑:“非常感谢,不需要了。” 那是舒默的字,化成灰我也认得。他没有留日期,却写的很用力,字迹已经划透了纸背。他就是这样认真的人,写个好玩的纸条也要如此在意。我几乎想象的出他当时背过身子俯在吧台上,左手立起手掌小心翼翼地遮住纸条,右手紧紧地攥着一只碳素水笔,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字的好笑模样。他垂下的眼睫毛一定簌簌轻颤,薄薄的嘴唇也抿成一条光滑优美的弧线,好像月蚀最后的那个瞬间,天空中残余的一线皎洁的光。 我用手指轻轻拂过那张些许有些变色的纸片,透过那已经历过不算短暂岁月的字迹,感受着舒默遥远而熟悉的青春。那段我时刻参与着却从未留下任何印迹的他的青春。 舒默的留言很简短,是五个最普通不过的汉字的堆砌,用一个体现不出任何情绪的句号收尾。敷衍的连哪怕一个形容词都没有。 他说: “这就是结局。”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但我知道,这就是那天,在我欢天喜地地背过身子遮住眼睛之后,舒默写下的东西。 店门不知被谁推开了,一股夹着傍晚特有的绵和阳光的温暖的风窜了进来。墙上那片层叠的森林立刻被吹得花枝乱颤沙沙作响,五颜六色的纸片像是狂乱煽动着的蝴蝶翅膀,在我眼前用视觉闪现的原理勾勒出一道缤纷璀璨的彩虹。 我的眼睛忽然感到细微的刺痛,好像一个针浅尝辄止地刺了下我的瞳仁。我闭上了眼睛,扬起手背大力地揉了揉,才睁开眼睛重新盯着那片铺展开的魔方般的,无数色块连接而成的看似毫无意义的拼图。 我扬起手,从右下方最隐蔽的角落里,剥开上面层层叠叠的纸片,撕下那张刚才一闪而过的红色方块。我低头看着那张安静躺在我手心里的薄薄纸片,它材料普通,分量轻薄,颜色是俗透了的红。搁在手里,完全不像下午楚汶泽给我的那张名片那样沉甸甸富有质感,更不要提色调上的差距。那上面的字迹更是潦草,让人一看就会以为肯定哪个毛头小子的真迹。 但它不是。 我很确定。 因为在那张红色便利贴的右下方,这位狂草作者慷慨大方地和所有或有意或无意的读者分享了她的姓名:曾子若。 我静静地注视着我的字迹,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有关这张卡片的任何的模糊而遥远的意识。在最终一无所获之后,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张薄薄的纸片,像研究X光片一样将它对准吧台上方那根横亘着的白炽灯。我仰着头,看着皎洁明亮的光线穿透红色的纸片和深蓝色的字迹,一字一字,缓慢而费力地念出了声:“我有一个秘密。” 我有一个秘密。 我曾经这样写道。 落款:曾子若。2003年2月5日。 从雾园走出来,天已经黑透了,我却依然没有回家的欲望。这很奇怪,通常一个小时见不到舒默,就足以让我抓狂。我不知道今天有哪里不同。是因为我和舒默最近不尴不尬近似冷战的气氛,还是我今天看了心理医生的缘故。楚汶泽的话似乎一直在我耳边徘徊,他说一个月之后,就能看到明显的进展。那是指什么?我能记起多少,会记得我是谁,会想起我是怎样死的吗? 我走到了街心花园的路灯下,低下头,很自然地没有看到地面上我的影子。一只异常肥胖的狗蹒跚着步子,慢悠悠地闯入了我的视线。这狗应该是白色,路灯发出的橘色灯光把它染成了有点暗沉的蜜色,显得脏脏的。我对除了人之外的活物不感冒,最起码打从我死了之后就是如此。 那此刻我百无聊赖,就蹲下身子抱着胳膊,歪着脑袋打量着它。那狗看起来萎靡不振,耷拉着耳朵和脑袋,只有黑溜溜的眼珠子还算透亮。它笨拙地扭着柔软肥硕的身体,迈着四条粗短的腿儿在我面前磨了一个圈,最后来到圈的中心,啪叽一声,摊下了。 它极为自然地抬起脑袋,对上我的目光。我正歪着头观察它那圆鼓鼓的肚皮,猜测这是否是一条怀了孕的母狗,它忽然眼珠子一转,脖子一软,也学我一样向一旁歪了歪头。 我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它顿时警觉起来,两只耳朵蹭地竖了起来,刚才得了软骨病一样的四条腿也瞬间蹬得笔直。我看着它迅速支起的尾巴,两只手的指尖深深地扣着铺着碎石子的地板。 我厌恶而胆怯地瞥了它一眼。这一刻,我敢肯定:我不喜欢狗,也不可能喜欢过。绝对。 “当当——当当——” 一个颇具有磁性的女声随着夜风传进我的耳膜,接连不断的“当当声”让我不禁想起了电视上杨幂竖着手掌掐着腰牵着毛驴赶集时的呐喊。只不过这次广告的主角不再是58同城,而换成了某个以卖书为主打营生的网站。 “当当?当当!” 一个同样颇具磁性的男生随着有一阵夜风传来,很快这两个声音以一种极为和谐的频率步调此起彼伏地串联在了一起,形成了一首曲调简单歌词单一的男女声二重唱。 眼前的肥狗竖起的耳朵动了动,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啪叽一声,再次趴下了。 我扑哧一笑,脱口而出:“找你的吧?” 那狗抬起眼皮,翻了我一眼。 我很震惊。这震惊不亚于当年被刘路易推倒在路上的舒默真挚陈恳地向我道歉时的震惊。我惊觉这狗不是一般的狗,它除了超乎寻常的肥胖之外,一定还有很多异于常狗的特质。 狗能听懂人话,这什么稀奇。 可狗能听懂鬼话……这我只能表示无力。 我咽了口唾沫,冲它扬了扬眉毛:“你爸妈找你呢,怎么不过去啊?” 它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侧了侧头,把脑袋搁在了两只肥肥的前爪上。 我看着它后腿无力地刨着地,毛茸茸的尾巴无所谓地左右摇摆,脑海里不知怎么,忽然浮现出舒默的脸。有一次,他趁我看电影睡着的时候,偷偷给我画了幅Q版的漫画图。等我从客厅沙发上爬起来的时候,就兴冲冲地拿给我看。那应该是他第一次尝试画漫画,就遭到我无情的嘲讽和强烈的抗议。当时舒默就小脸一沉,转身坐回他的桃木书桌前,吧唧一声把两只胳膊摊在光滑的桌面上,紧绷绷的下巴搁在交叠着的手背上,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翻了我一眼。 我看着眼前这只貌似被和某知名网站重名的奇异肥狗,觉得舒默和它相差的,似乎只有那条毛茸茸的可以左右摇摆的大尾巴。 “当当——当当——” 二重唱依旧持续着,这狗依旧没有丝毫为之所动的意思。我听见那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呼唤声中偶尔还夹杂着细碎低沉的争执。 “都怪你!你为什么不让当当吃东西?你为什么要虐待它?!”那个低沉的男声率先发难,“我知道你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当当,可我没想到你居然能干出这么低级没有人性的事情!你这就虐待动物你懂吗?你这是不光要受到道德谴责还要受到法律制裁的你懂吗?亏你还是个学法律的,亏你还当过几年律师,你你你——” “秦飞泫,你活腻歪了么?”那个女人干脆地吐出这句话,伴随着风轻云淡的冷笑声,“想过就过,找茬就离。小年归我,当当留下,你、滚、蛋。” 那个肥狗蹭地站了起来,看起来这货对“离婚”这一概念相当敏感。 同样敏感的还有它爸,那个刚才还慷慨激昂的男声顿时降了N个分贝,原本饱满的中气好像被一根无形的银针狠狠戳破,干瘪得好像在三伏天的烈日下暴晒了大半个月的瘦丝瓜:“我……失言了。你别生气,这不是着急嘛。” 正文 23chapter 23
  •   “秦飞泫,你活腻歪了么?”那个女人干脆地吐出这句话,顿了顿,又冷冷一笑,“想过就过,找茬就离。小年归我,当当留下,你、滚、蛋。” 那个肥狗蹭地站了起来,看起来这货对“离婚”这一概念相当敏感。 同样敏感的还有它爸,那个刚才还慷慨激昂的男声顿时降了N个分贝,原本饱满的中气好像被一根无形的银针狠狠戳破,干瘪得好像在三伏天的烈日下暴晒了大半个月的瘦丝瓜:“我……失言了。你别生气,这不是着急嘛。” 我继续蹲在那里,无耻地逗狗:“听,你爸妈因为你都快要闹离婚了。你还躲在这不出声,很能沉得住气嘛!” 那肥狗耸了耸鼻子,又软趴趴地瘫在了地上。 “你妈不让你吃饭了?那也是为你好,真的。” 我大着胆子往前凑了凑,“你是什么品种?我敢说,如果如果你们那个家族搞一场相扑比赛,你一定是一号种子选手。你懂什么是相扑吗?” 那狗一动不动地趴在那,这回连眼皮都懒得翻一翻。 于是我只好言简意赅:“就是大胖子摔轱辘。我是说,你一定是你们那个狗种里最肥的大胖子。”我又往前凑了凑,继续挑战着它的底线:“不是我说你,就算你是公的,也该注意一下仪表仪态。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照过吗?” 我顿了顿,终于吐出了致命的一击:“刚才我第一眼看见你,还以为你怀孕了呢!” “汪汪汪!!!汪汪!!” 那只硕大的肥狗蹭地从地上跳起,两眼圆睁,后腿一蹬,飞身朝我扑来。我大叫一声缩着身体,本能地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片刻之后,四下寂静。 我没有感觉到锋利的爪子划破我皮肤的疼痛,也没再听到刺痛耳膜的凶猛狗吠,一片异常的安静笼罩在我的周围。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缓缓地放下了抱在脑袋上的手,眼前是一片空无一物的碎石子地。 我慢慢转过身,那只刚才还张牙舞爪的胖狗,此时正竭尽所能地向后缩着身体,瞪着一双溜圆大眼惊恐万分地看着我。 我知道,它肯定被我吓坏了。 它刚才愤然一跃,准备为了作为一条公狗最后的尊严跟我决一死战,结果却直通通地从我看起来实实在在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我从地上站起了身,它更加惊恐地大叫起来,拔腿向远处跑去。 “当当?当当!” 我听见那个男人惊喜的声音,还有那个女人温柔抚慰的低声细语。那只狗呜呜地低声哀鸣,听起来像是受了巨大的委屈般,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当当,乖~咱们以后不节食了,鱼呀肉呀面包呀,想吃什么吃什么!多跑跑跳跳,运动也是能减肥哒。不过,以后可不能再这样离家出走了,外面坏人这么多,上个礼拜染染家的多莉就走丢了,到现在都没找到。这肯定是凶多吉少,搞不好现在已经被扒皮拆骨,剁吧剁吧,炖成狗肉火锅了。当当,你是想多运动,还是想变成狗肉火锅?” “呜呜~呜呜呜~~~~(>_<)~~~~ ” 那是肥狗发出了一种泫然欲泣的鸣咽,我听到那女人满意地说道:“这才乖。好了,回家吧。” 我是走回家的。这么久没去过十字街,真难得我还认得回家的路。我想一个人走一走,上一次这种月光下的独处,我都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夜风吹得我很清爽,月光照着我身上也让我觉得很安逸。这种久违了的独处的自由让我身心彻底的放松。当然,享受这份美妙自由的直接代价就是,当我终于回到家的时候,客厅墙壁上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1”。 家里的灯全部亮着,客厅、厨房,甚至卫生间。我皱了皱眉头,喊了声舒默。静谧的空气不动声色地流淌在偌大的空间里,我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我查看了卧室和书房,舒默不在。出什么事了么? “舒默?你在吗?”我边提高声音喊着,边走进了画室,却在踏进画室的一瞬间停住了脚步。 整个画室几乎都要被我的画像掩埋了。油彩的,水粉的,各种色调,各种光感。当然最多的,是单纯的黑白素描。一幅幅画被贴在墙上,被夹在不知什么时候在画室上空拉起的白色塑胶绳上,被铺在桌子上,被架在支起的画板上,被半卷着蜷缩着铺在地上,我仰起头低下头左顾右看,到处都是我的脸。 各种表情,各种神态,各种姿势。微笑着的,大笑着的,蹙眉微愠的,凝神闭目的,大惊失色的。还有我坐在屋顶的星月下握着酒杯仰望凝思的,趴在地板上对着平板电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的,翘着二郎腿悠悠然地坐在窗台上惬意地微眯着双眼的,还有站在破旧的篮球框前,潇洒地扬起双手,腾然跃起的。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瞪圆了眼睛缓慢而笨拙扭转着脖子,注视着这一幅幅承载着我千百种神色姿态的画作。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舒默画了这么多的我。我更从来没有仔细欣赏过,原来舒默画得这么用心。那些细腻平滑的笔触,撑托着我眉梢眼角的每一丝神色,唇边脸颊的每一缕笑意,甚至发卷上的每一层波光,居然都那么活泼精致,栩栩如生。 我从来没有这样全方位多角度超立体地观察过自己,而此时此刻,我仿佛走进了一间被足量的画作溢满的艺术展览室,而它唯一的主题——就是我。 而舒默…… 我深长地吸了一口气,任由充斥着浓烈酒精气味的空气流淌进我的胸腔。我小心翼翼地买过那些毫无章法地蜷曲铺展在地上的画卷,一步步走到此刻正怀抱着一瓶伏特加瘫坐在墙角的舒默。他此刻闭着眼睛,脑袋无力地靠在身后雪白的墙壁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柔软纤细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沁出细密汗珠的额头上,白皙的脸颊连同眼眶泛着一股不自然的潮红。他脚边横七竖八地倒着一瓶空掉了的酩悦和无数被捏扁的啤酒易拉罐。 我吃了一惊,他这副模样陌生得让我害怕。 “舒默?” 听到声音,舒默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湿漉漉的眼睫像是被打了露的绒草,簌簌地簇拥着他泛着一片桃红色氤氲的眼睛。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脸颊整张脸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温热潮湿的水气,我竟然不由自主地哽咽的一下:“舒默,我回来了。” 舒默微微仰着头,安静地看了看我。我刚感觉到他的目光慢慢有了焦点,他潮湿浓密的眼睫却微微一颤,缓缓垂下了眼帘。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你怎么了?” “别过来。” 舒默突然开了口,我看到他线条优美的唇边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他重又仰起头,眼睛里的潮红比先前更浓重了。他的声音很轻缓,好像是浮在棉花般松软的云朵上:“你不是走了么?还回来干什么?” 我心头狠狠一抽,分不清是因为舒默这句话而伤心,还是因为他这副脆弱模样而心痛。我抿了抿嘴唇,平静地答道:“除了这,我能走去哪儿呢?” “你不是已经厌倦了么?活在这个看不到你听不到你你无法触碰又无能为力的世界上,不是让你非常寂寞么?你那个死去的朋友,呵,萍水相逢阴阳两隔的朋友,你不是想念她,你是羡慕她,对吧?羡慕她的灵魂安息在她所属于的地方,羡慕她能活在亲人朋友的回忆里。你本来也可以和她一样,只可惜……中间隔了一个我。” 舒默的眼睛好像一块浸润在湖水中的黑色琥珀,他隐去了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苦涩笑意,泛着桃红色氤氲的眼神直白无力地望着我。他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都说的很清晰:“曾子若,你一定恨死我了,对吧?” 我的心像被倏地灌了一桶满满的铅,猛地笔直下坠。我忽然为自己感到羞愧,我究竟对眼前这个皓月般纯洁美好的男人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无端忍受我突如其来的怨念暴戾恶言相向?他为什么要为我的深夜晚归失眠酗酒自我折磨?他为什么要十年如一日地把我藏在他用尽整个青春和人生建造的城堡里,跟我相依为命互相依靠? 我是已经死掉的鬼,他却是活生生的人。这个鲜活烂漫五光十色多姿多彩的世界,像夏日晴空的烈日一样向他张开双臂拥他入怀。他却心甘情愿地逃开所有他本应享受的热烈与多彩,甘之若饴地躲进独属于我们的城堡里。 从一开始,就是我涎皮赖脸地闯进他的生活。 从一开始,就是我在依赖他。 从一开始,就是我离不开他。 我钻进舒默的身体里,用我清醒的意志支撑着他疲惫无力的身体走回他的房间。我把他的身体埋进松软温暖的丝绵被里,把每个被角都细细掖好。他燥热的身体,冰冷的双手,沉重的心脏,都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觉。 我从舒默的身体里出来,他躺在床上,缓缓地张开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天花板。半晌,转过头来看着我:“曾子若,不要再进我的身体里。我真的,真的,很不喜欢这样。” “舒默,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我,你会很开心幸福地生活吗?如果你造一座筏子,顺流而下,飘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或许是在热带的原始丛林里,或许是在大西洋的孤岛上。我们可以打猎捕鱼采摘瓜果收集露水,只有我们两个,你随时都可以跟我讲话,再也不用那么辛苦地防备伪装,提心吊胆担心被人发现。那样子,你会喜欢吗?” 舒默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不过,那样的话,世界上就少了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你在医学院图书馆里喝了那么多罐的功能饮料熬了那么多夜,所有辛苦也都付诸东流了。” 我淡淡笑笑,坐在床边,托着腮望着舒默:“那样,你不会觉得可惜么?” 舒默脸颊和眼圈的潮红已经慢慢褪去了,此刻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安静坦然地凝视着我,像是纯真无辜的孩童。 他薄薄的嘴唇抿了抿,缓缓开了口,正预备说些什么。 我摇摇头:“还是不行。如果你生病了,那该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照顾你。丛林里,孤岛上,没有医院没有医生,我没有办法喂你喝药,你发烧了我也不能帮你拧冰毛巾冷敷。没有120急救,我压根也没有办法拨通电话。所以,只有你和我,还是不行呢。” 正文 24chapter 24
  • 舒默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蝴蝶翅膀似的睫毛投下一圈优雅好看的暗色阴影。 “我早晚是要离开的,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你我心里都很清楚。”我伸出手指,贴近舒默的脸颊,在空气中划着他优雅完美的线条,“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也没有厌倦过。我有什么资格呢?你是那个抛弃了无数种可能跟我躲在黑暗里的人。而我,一无所有,除了你这个独一无二的避难所。” “我下午回去找你的时候,你恰巧在手术,等了好久都没有出来。我无聊才一个人去十字街逛了逛,还去了雾园吃了下午茶。那里一点都没有变,还跟我们当年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回来的时候,月光好漂亮,就忍不出多走了走。没想到让你这么担心,真的很抱歉。” “还有那天,我对你说过的话,我同样很抱歉。”我站起身子,在床边低头看着舒默,淡淡微笑,“可是,正因为最终我注定要离开,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才更应该珍惜,不是么?好日子都是宝贝,因为它们实在太有限了。” “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我转身走到房间门口,正准备踏出房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舒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应该是嗓子痛,声音才会那么沙沙哑哑的。喝了那么多烈性伏特加,喉咙不被烧坏才怪。 但是沙哑的声音丝毫不影响话语的甜蜜。 他说:“子若,我的世界里,一直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舒默跟我和好如初。 第二天早上,我们照旧七点一刻起床,举着飞利浦电动牙刷对着盥洗室的镜子刷牙,面对面坐在玻璃餐桌上吃营养丰富搭配科学的西式早餐,然后一起开车去医院。 舒默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柔软温顺的头发被服帖地梳好,雪白的衬衫像是刚从漂白剂里捞起来一样的干净。他清秀的下巴在清晨的和煦的阳光中勾勒出好看的弧度,他面容平静地注视着挡风玻璃外的前方,白皙纤细的手指稳稳地握住黑色的方向盘。 他就坐在我身边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专注认真地开着车,偶尔伸手轻微地旋转着控制车载音乐声量的按钮。他应该是没有注意到我偷窥他好看侧脸的目光。 舒默摇下了车窗,揉着淡金色阳光的清新空气钻了进来。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扭头望了望舒默。他柔顺的额发被晨风轻轻吹起,他的目光依旧笔直地注视着前方。他就是这么专注认真的人,所以才会时刻散发出让人想要信赖和依靠的温暖。 到了医院我才知道,昨天下午舒默抢救的那个病人,居然就是江小白。 “他出什么事了?怎么可能连中好几刀?他欠了高利贷被人追杀讨债?不可能啊,他爸那么有钱。难不成他爸破产了?不可能啊,他动动手画幅画就能卖几百万啊。而且出了这么大的事,江家到现在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露面?”我听完舒默对江小白被送来情形的描述不由得满腹狐疑,“要知道,当年江白石最火的时候,他们兄妹俩上幼儿园都是要有黑衣保镖全程陪同的。” 舒默捏着白大褂的垫肩用力抖了抖,翻手披在了身上,一颗一颗地扣着扣子:“他女朋友说,两个人去近郊野游的路上,遇到了打劫的。” “所以嘞?要钱不给就被捅了?”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江小白那货,小学一年级就拿着他爸一张张价值连城的手绘稿跟他们班主任换五分钱两开的宣纸折的的小红花。那种视钱财如粪土的低智商和高情操,你觉得会在面对蒙面歹徒货真价值明晃晃的刀子的时候忽然基因突变成葛朗台么?” “大概出去玩,没有带太多现金吧。或者是对方谋财之后又想害命。”舒默耸耸肩,“没有谁会刻意埋伏在乡村小道上伺机不轨的。大概是路过,或是周遭的住户,一时冲动,激情犯罪。说不准的。” 我撇撇嘴,只觉得太扯。舒默说这些情况都是江小白的女朋友送他来的时候提供的。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坐在手术室门口橙色塑料椅上的纤细身影,深褐色瀑布般的波浪长发,深深埋进臂弯里的苍白的脸,红肿的眼圈,空洞的眼神。 我开口问道:“那他女朋友呢,没有受伤么?” “没有大碍,除了左手臂上有点擦伤。”舒默冲我偏了偏头,“走吧,去看看他。” 江小白在圣爵的时候,还跟舒默做过一段时间的室友。圣爵的学生宿舍都是公寓式的,每间公寓大概会住三到四个学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客厅厨房卫生间公用。江小离有的时候会来男寝找她哥,不知道舒默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看上她的。 平心而论,除了拥有那副狗尾巴草般弱不经风的小身板和具备与中华铅笔的某种相同的特质之外,江小白人还不坏。最起码,要比他那个真人芭比的同胞妹妹更讨人喜欢。当年,因为舒默在深夜校园的路灯下给了江小离一个懵懂少年的纯情初吻,那矫情至死的小狐狸精就带着一帮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杀进寝室楼,叫嚣着要舒默卷铺盖滚出圣爵。 我自然有的是法子让那不省心的妖精骗子羞愧到恨不得重新钻回她亲妈温暖如春的子宫里,但江小白关键时刻现人品,抢先一步出了手。 最后的结局,就是江小离被她哥养在青海牧场的一匹汉诺威马驹所收买,率领大队人马趾高气扬鸣鼓收兵。走到楼梯口弯腰一件件捡起被江小离们扔出来的衣物,只是在站起来转身进门的时候,静静地看了我一眼。 大概连江小白自己都不会想到,当年那个他牺牲一匹马才得以留在圣爵的落魄少年,今天却摇身一变成为他的救命恩人。 “舒医生,早。” “早。” 舒默淡淡地跟坐在病床旁边削苹果的女生打了个招呼,现在我已经知道,这就是江小白现在的女朋友。 她今天的气色看起来要好上很多,高高的苹果肌透着自然健康的红晕,深褐色的波浪长发泛着莹润的光泽,被一支珍珠发夹干净地束在脑后。看见舒默进门,她就忙站起身,脸上露出好看的微笑:“他今天凌晨又醒过来一次,跟我说了几句话,意识很清楚。” 舒默点点头,眼神看起来很欣慰:“那说明没什么大碍了,剩下的就是要静养了。” 舒默走到病床边,戴上听诊器,低头听着江小白的心跳。我凑过身子,近前认真打量了一番。时间真是神奇,一眨眼十年过去了。记忆中的人再一次出现在眼前,让我忽然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此刻的江小白紧闭着双眼,安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岁月对这小子心慈手软得太过明显,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在他脸上似乎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迹。他白皙的脸蛋依旧残留着可爱嘟嘟的婴儿肥,蜡笔小新似的浓眉像两道墨一样弯在他光亮的眉骨上。只是印象中这小子如同87版《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般面若冠玉唇红齿白,现在大概是因为身体的缘故,嘴唇干涩地呛起了皮,看起来毫无血色。我记得这家伙一笑起来还有一只小酒窝的,就在右侧的嘴角边上。 舒默摘下听诊器,回头冲着那女生道:“状况很好,没什么问题。不过,他现在还只能吃流质的食品,苹果之类的,熬成粥会比较好。毕竟有一刀扎进了胃,缝合之后还要很久才能完全恢复。” 那女生眼帘垂了垂:“好的,我知道了。” 舒默点点头:“那我先去忙了,有情况随时来找我。” 舒默朝病房门口走去,踏出房门前脚步顿了顿,回过身问了句:“哦对了,昨天也没时间问。请问,你怎么称呼?” “叶落。”那女生清秀的眼睛里闪着晨曦的光,“树叶的叶,坠落的落。叫我落落就好。” 江小白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这大概跟他那位沉静清秀的女友的精心照料有关。舒默每天都会特意去病房看他,而他每次见到舒默都显得很兴奋。他恢复意识之后,第一次听到把他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主刀医生就是他当年的高中同学兼昔日室友的时候,顿时心跳加快血压骤升。这货就是这么一惊一乍热血2B,所以他再见到舒默的第一句话就是打听舒默现在是否已有女友,如果有的话,等他身体康复可以组团Double Date。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转眼又到了周二。我没有忘记跟楚医生约定的见面,快到两点的时候,舒默来了病人,我借机溜了出去。 我担心那个姓苏的小姐不会来。楚汶泽说他会提前给她电话或短信提醒周二见面的时间。可她的失忆症究竟有多严重?她会不会挂上电话就忘记刚刚的通话内容?阅读完简讯放下手机就丢掉了片刻之前刚刚听闻掉的消息? 又或者,她的失忆症根本没有那么严重。那样说不定她就会察觉,她压根没有跟一位叫楚汶泽的神经心理科医生预约过诊疗。或者她会怀疑自己的记忆,以为自己约过而忘记了? 焦虑的思绪紧紧地缠绕着我的心,我觉得胸闷气短,烦躁地长叹了口气。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我蹙着眉心满怀心事地走到神经心理科的门口,没成想,迎面看到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娇小身影款款走来。 我不敢相信地定睛望着她,喜出望外地跳了起来。 真的是她!她把米色的风衣领口帅气的竖起,遮住了一部分的脸,但那头颇具个性的精致短发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夹着一只哑光黑的信封包,两只手都插进了风衣的侧兜里。一副大大的黑超遮住了了她露在风衣领口外面的脸,让我看不到她的任何表情。她黑色的踝靴有着高而粗的鞋跟,急促而有节奏地击打着光洁的瓷砖地面。七楼略显安静的走廊像是一条没有观众的T台,她时尚的身影瞬间把这寂寞的秀场点亮。 我咧开了嘴笑,欢天喜地地奔上前去。 正文 25chapter 25
  •   楚汶泽就坐在办公桌后面,他今天换了一件Ralph Lauren的POLO衫,深蓝色的马球LOGO绣在粉色的衬衫胸口,看起来像一枚精致的徽章。他没有穿白大褂,我站在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下,既没有看到白大褂被高高晾在衣架上,也没看到它被摺起来放在哪里。他房间里新添了几盆绿色的植物,长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这是上次没有的。 他没有关门,我是直接走进去的。他侧着脸托着腮,注视着前方,应该是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眉脚一挑望了过来,看到我进来就微微一笑,放下手冲我点点头。 我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也点头冲他笑笑,走到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他弯腰拉开了底下的一个柜子,拿出一只一次性的纸杯,和一个古色古香的方盅搁在桌上。他打开了方盅的盖子,捏起一小撮茶叶搁进纸杯里。茶叶簌簌地落进被底,他抬起头冲我淡淡笑道:“苏小姐,麻烦你把饮水机那边的保温瓶递给我。”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好的。” 我站起身,走到饮水机那拿起那个保温瓶,走回来的时候无意间望了一眼左手边的墙壁,那上面挂了一只圆形的柠檬黄色的挂钟。我不由得瞄了一眼楚汶泽,他低着头,正侧着身子重新把那盒茶叶放进下层的柜子里。 我刚进门的时候,他应该是在看挂钟上的时间。我想。 “给你。” “谢谢。”楚汶泽接过保温瓶,轻轻按了下按压阀,冒着滚滚白气的热水被倒进那只那只纸杯里。杯底的茶叶像是被烫痛了的小蛇,猛烈而妖娆的翻滚起来,杯里的水瞬间晕染开一片清新的翠色。 “尝尝吧,狮峰山的西湖龙井。”楚汶泽端起那个纸杯,轻轻放在我的面前,“前两天,我朋友特意从杭州带来的。” 我忙双手握住,有点受宠若惊:“哦,谢谢楚医生。” 纸杯有点烫,我小心地捧在掌心里,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袭来。我低头抿了一口:“嗯,真的很不错。” “冲泡龙井的水不能太烫,因为龙井不是发酵茶,沸水会把茶叶滚坏,还会烫出苦味。”楚汶泽的眉心一挑,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算好了时间,现在那壶水,温度应该刚刚好。” 我有点恍惚的错觉,感觉这不像是在看医生,反倒像是领导找下属贪心的办公室。院长每次找舒默就是这个套路,泡茶叙旧聊家常。 “楚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我放下茶杯,冲他耸耸肩,“你们心理医生,都是计时收费的,不是吗?” “好的,那我们现在开始吧。”他抬起眼帘望了眼墙上的挂钟,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支笔在纸上记下了时间,“刚才的时间不计入在内。” 他放下笔,轻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冲我扬了扬下巴:“这一周,有没有忘记事情的情况发生?” “呃……”我沉吟了一下,“上周五,忘了去跟客户的一个会面。” “什么样的会面?” “嗯,商业会面。”我脑子里没有这方面的贮备,于是决定晃过去,“不好意思楚医生,公司业务,不方面透露太详细。” “哦,当然。”楚汶泽扬了扬两只手心,一副表示理解的模样,“工作不方面谈了的话,那聊聊你的家庭生活吧。” 楚汶泽深邃幽黑的眸子静静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平静而放松:“苏小姐,你已经结婚了么?” “还,还没有。”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思忖着谈论这个话题的安全系数和穿帮的风险性,“不过,算是有一个交往的对象。” “呵,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什么叫做‘算是’?” 我捏了捏手指的关节,指节被我无意识地捏的嘎嘎作响:“楚医生,这和我的病情有关系么?” “当然,我需要对你有基本的了解。”他唇边浮起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意,“这是建立我们相互信任的基础。” 他端起桌上的一只马克杯喝了一口:“苏小姐,信任——是一切心理诊疗的根基。你要完全的信任我,我也要敞开心扉接纳你。” 我感觉后背悄悄爬起一层细密的冷汗,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 “看的出来。”他点点头,“所以我才找一些轻松的话题切入,我们可以慢慢过渡。苏小姐,你不需要把这看成多么正式的治疗,你可以把我当成新认识的朋友,或是陌生的路人,跟我吐糟一下你的生活你的恋爱,你付钱给我,我很乐意当你情绪的垃圾桶。” 楚汶泽的向后靠着,冲我做了一个敞开双臂的动作:“不要客气,统统丢给我。”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大脑心浮气躁地只随手抓起靠得最近的记忆:“我前几天刚跟我……我男朋友吵架。” “你跟你,男朋友——”楚汶泽看着我的眼睛复述了一遍我的话,“——吵架。为什么?” “因为……”我干咳了一下,低下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我尽量拖延着时间,以供给我大脑组织措辞的余地,“我发现,他想要结婚。” 我咽了下口水,抬起头望着楚医生,他正眯起眼睛注视着我:“他……呃,是个业余画家。我在画室发现了他的一幅画,他画了他将来想要结婚的场景。” “能不能描述一下?” “他画了一大片的向日葵,几乎铺满整个画布,在画布上侧三分之一的地方跟天空的蔚蓝色连成一片。花田中央是两个背影,黑色的燕尾服和纯白的曳尾婚纱。”我抿了抿了嘴唇,“两个背影拉着手,看起来很亲密幸福的模样。” “听起来很漂亮。”楚汶泽缓缓眨了眨眼睛,“只是我没太明白,你男朋友画了一幅很漂亮的类似于浪漫结婚照的风景人物画,为什么会造成你的负担?还让你们因为此这个吵架?” “我们并不是因为这个吵架。”我觉得自己的叙述有点混乱,于是决定先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因为我觉得,那幅画里面的穿婚纱的新娘不是我。” 楚医生静静地看着我,略略歪了歪头,示意我继续。 “我不可能和他结婚,更不用提手拉着手站在向日葵花海里。”我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和我都心知肚明。”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有点恐婚,信奉不婚主义。从我们认识他就知道,我不可能跟任何人结婚。”我编了一个自认为合情理的理由,顿了顿又补充了一点,“而且,我花粉过敏。” “这样……” 楚医生垂下了眼帘,握着手中的钢笔在纸上刷刷地记着什么。 “你怀疑他移情别恋,所以你们吵架了?”他放下钢笔,交叉双手扣在桌面上,抬头看着我问道。 “这倒没有,我没有怀疑他劈腿。”我忙摇摇头,“我们吵架也不是因为这个。我没有告诉他我看到了他的画。我们吵架是因为别的事情。” “哦,这样。” 他淡淡地接了一句,没有再追问。 我觉得纳闷,追问道:“你不需要问问我们吵架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吗?” “没必要,不管是什么,都是借口罢了。”他笑笑,“你借题发挥冲他发火,他一定觉得莫名其妙。导火索是什么一点都不重要。” 我心头一跳,尽力地控制着不让脸部肌肉有任何不自然的抽动。 他笑笑,又开口问道:“你跟你男朋友认识多久了?” “大概,有十年了吧。不过,一开始只是普通朋友。” “那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呢?” “在一起?” “正式确定恋人的关系。” “呃,这个……”我抿了抿嘴唇,忽然觉得口很干。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很舒默“在一起”这么久,我们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 是朋友吗?我们应该不止是朋友。 是恋人吗?是伴侣吗?是亲人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这个问题,可如果是恋人的话,我跟舒默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和他朝夕相处的如此漫长岁月所滋生出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楚汶泽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笑道:“抱歉,如果苏小姐觉得尴尬,可以不回答。” “哦,没有。”我挤出一个干巴巴地笑,生涩地回答,“我只是记不太清楚了。毕竟这么久了,不可能记得清每一个阶段的开始结束。呃,就是这样稀里糊涂,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这么久,很容易滋生感情的。” “嗯,很对。”他又拾起桌上的钢笔,刷刷在纸上草草记下几笔,抬起眼帘用他漆黑的瞳仁笔直地注视着我,“可是,你们是怎么会——‘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这么久的呢?” 我被噎住了,脑海里瞬间闪白,跳不出任何说辞。 楚医生细长上扬的眉眼静静地盯着我,他白皙的手指紧紧地握着那只幽蓝色的钢笔,圆润的金属笔尖停在一张A4纸大小的黄色厚横格纸的上方。空气在我周围凝固,我看着那只沾满黑色墨水的笔尖在黄色横格纸上晕开一团小小的墨迹,黑色的墨水渗透黄色的纸张,调和出一种近乎墨蓝色的色调。 他忽然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推得太紧了?” “病人也要有自己的空间,对吧?哪怕是心理病人。” 他歪着头笑笑,低头在纸上又写了些什么,“我觉得我们今天聊得差不多了,我对你的情感生活心理世界也有了个基本的了解。我们约一下下周的时间吧,如果没有问题,还是周二的这个时候?” 我长出一口气:“没问题。” 楚医生点点头,扣上手中的钢笔,轻轻搁在桌面上。他交叉双手背在脑后,身体放松地向后靠去,悠然地翘起了二郎腿,姿势好像我上一次刚见到他时一样。他眼睛里严肃而有威慑力的神色隐去,那副玩世不恭的慵懒又浑然天成地爬上了他的脸颊。他眯着眼睛望着我,懒洋洋地开了口,看起来像一只姿态雍容而傲娇的贵族猫:“还有五分钟,我们随便聊聊吧苏小姐,不要浪费了你的咨询费。毕竟,我还是很贵的。” 正文 26chapter 26
  •   楚医生点点头,扣上手中的钢笔,轻轻搁在桌面上。他交叉双手背在脑后,身体放松地向后靠去,悠然地翘起了二郎腿,姿势好像我上一次刚见到他时一样。他眼睛里严肃而有威慑力的神色隐去,那副玩世不恭的慵懒又浑然天成地爬上了他的脸颊。他眯着眼睛望着我,懒洋洋地开了口,看起来像一只姿态雍容而傲娇的贵族猫:“还有五分钟,我们随便聊聊吧苏小姐,不要浪费了你的咨询费。毕竟,我还是很贵的。” 我笑笑:“可以啊。” “你平时除了工作,还喜欢干些什么呢?” “旅游吧,我还蛮喜欢出去走走的。” “旅游啊,我也喜欢。我喜欢去远一点的地方,比如国外;或者人少一点的地方,比如峡谷啊,深山之类。” 我笑道:“我也喜欢自然一点的地方,我跟我男朋友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周末的时候我们经常开车出去兜风。美国的公路都是笔直或蜿蜒地穿过大片大片的绿草地灌木林或是油菜花田,一眼望去,简直绵延到天边。” “听起来就很有感觉,那开起来不是有种驶进云端的感觉?” “没错。” 楚医生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这让他神秘而俊朗的脸显出一种罕见的阳光的孩子气,他眯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像是再回忆什么似地说:“我大学是在德国读的,原来也经常在欧洲各地旅游来着。欧洲的博物馆美术馆特别多,很多免费对年轻学生开放,比如卢浮宫啊凡尔赛啊。巴塞罗那的建筑都很棒,有欧盟学生卡都可以享受学生价。意大利人最抠门,去哪里都要钱。” 他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有点困倦的样子。他眨了眨眼睛,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还去过荷兰,参观过梵高博物馆。苏小姐,你喜欢梵高吗?” 我很高兴我的心理医生和我还有共同的爱好:“当然,我对后印象画派一直都有好感。我最喜欢他的《星夜》和《鸢尾花》。” “但是不喜欢向日葵。” 楚汶泽收回了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我的脸上,他脸上那抹玩世不恭的慵懒还没有褪去,深邃的眼神中却揉进了让人捉摸不透的幽黯。他就和那晚在院长家一样,生机勃勃而又神秘莫测。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但很奇怪,我却觉得他的唇边眼角写满了千言万语。 “我觉得,你男朋友在动笔画那幅画之前,真应该再好好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走出楚汶泽的办公室,我长出了一口气。后背和肩颈一阵酸痛袭来,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身体一直紧紧绷着。我搓了搓手,两只手都潮潮的,手心里握的全是汗。我明明是躲在别人的身体里,但面对楚汶泽的时候我却感觉很赤/裸,仿佛被灵魂被扒掉了肉/体的伪装,赤/裸/裸地曝光在他的面前。 我稳定了下呼吸,踏进了电梯,预备像上次一样把苏牧小送到医院门口。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现不对劲,什么时候停止出现在这里。 但我希望一切越晚越好。 电梯在三楼停下,江小白那个叫做落落的女朋友站在电梯门外。我差点本能地张口要跟她say hello,还好大脑及时控制住了声带。每每在这种时候,我都会在心里由衷地给舒默点赞。真不无法想象他切换自如从不出错的中枢神经是有多么的强大。 落落很漂亮的波浪长发自然地披在肩膀上,瀑布般一直垂到她的腰际。她挎着一只田园风情的草绿色碎花布包,跟她今天米白色的棉质长裙很搭。她看起来是那种这几年很流行的“森女”风格,让我很难把她和印象中金灿灿俗艳艳的江小白联系在一起。 我下意识地撇撇嘴,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幽默。 落落垂着眼帘在摆弄手机,听到“叮”的一声,抬起头刚要迈进电梯,忽然脚下一顿。 她深褐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清秀的眉心微微蹙了蹙。我瞪圆了眼睛眨了眨,无辜地看着她的脸。 难道她刚才看到我撇嘴了? ——白痴啊,那她也不可能知道我是因为觉得她和土豪江不般配而撇嘴啊?除非她是会读心的楚汶泽。 难道她认出我了? ——这倒可能,她和我这副身体那天在手术室门口有过一面之缘。 这样一想,我干脆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冲她摆了摆手:“嗨,好巧。” 她眉心蹙得更紧了些。她把手机握在掌心里,踏进了电梯。 落落进来之后站在我的右前方,只把后背冲着我,压根没有接我话茬的意思。我觉得有点尴尬,为了缓解这份尴尬,我决定把这个本就相当尴尬地话题继续下去:“我们那天见过的,你不记得啦?上周二,在手术室门口,是舒医生做的手术。” 落落侧过头看了我一眼,轻轻地拢了拢挂在身侧的包:“嗯,记得。” 我忙呲出两排整洁得大白牙:“对呀,是我嘛。你家病人,现在怎么样啦?” 落落把头转了回去,声音听起来平淡又冷静:“很好,谢谢。” 到了一楼,落落闪了闪身子,示意让我先过去。 “你不下嘛?”我在踏出电梯门的瞬间狐疑地瞄了她一眼,可还没等我再说什么,落落就伸手按住了电梯内的按钮。她的一只手臂握着另一只手臂的肘关节,垂着眼帘看着脚下的地面。电梯门缓缓关了起来,她没有再抬头看我。 我后退了一步,仰起头看见电梯上方亮起一个红色的数字“-2”。 负二层是停车场,我耸耸肩,不晓得江小白现在开的是不是当年那辆艳俗招眼的阿斯顿马丁。 外面的阳光很明媚,就像上周二一样的明媚。温暖的阳光洒在我仰起的脸蛋上,热烘烘的很舒服。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摘下别在风衣领口的墨镜,潇洒地架在耳朵上鼻梁上。这妹子还真是有钱,连墨镜都是范思哲Signature系列的。 我走到医院大门外,最后帮她捏了捏风衣的肩膀,整了□□衣的领口,抓了抓她蓬松地头发,才转过身子望了眼医院大门上方庄严巍峨的门匾,低声告别道:“美女,只能送你到这里啦,下周二再相会啊!” 可还没等我姿态优雅地退出来,我的身体就失去平衡地向前一栽。我惊呼一声脚下趔趄,好在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一把扯住了我:“抱歉!你没事吧?” 我感觉心脏扑扑跳得忒快,拍着胸口大喘气:“你脑后没长眼吧?没长眼干嘛倒着走啊?这前面要是个木头桩子水泥台子钢筋铁钉子,我一头栽下去你能想象是什么后果吗?啊?能想象吗?” “实在对不起,我赶时间,刚才还通着电话。” 我挣脱开那人的胳膊,转身一看,原来是个身材壮硕的男人。那男人个子并不算很高,肌肉却很结实,浑圆饱满的手臂被包裹在黑色的T恤里,把原本休闲的款式硬生生撑成了紧身款。他裸/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是那种欧美人崇尚的健康古铜色,深邃的面部轮廓也有点混血儿的意味。 我撇撇嘴,长得这么壮,怪不得刚被一撞就差点要栽倒。 “喂?喂?”那男人的手机里传出来隐隐的呼叫声,当然这在我听来已经相当清晰,“出了什么事么?” “居然还不舍得挂!帮帮忙!”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歉都没有诚意!” 那男人叹了口气,勾起食指“咔啪”一声按断了通话,双手并拢垂着身前,冲我弯腰鞠了个躬:“姑娘,实在对不起,刚才走路不当心,差点撞倒了你。” “你已经撞到了我了,是我自己没有倒而已。” 我一字一字地帮他把事故经过阐述清晰,然后高风亮节极为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你走吧,以后走路记得当心。” 那男人忙不迭地点头:“一定一定。” 我翻了个白眼朝大门外走去,当下有人不方面现在出来,我预备朝外走走到路边人行道再把苏小姐抛下。我正朝外走着,就听见身后的男人苦笑一声,又接起了电话:“喂,没事,刚才出了点小意外。” 我走到大门口,要转弯的时候最后望了他一眼。他边走边打量了眼四周,握着手机的手依然贴在耳边:“负二层是么,我马上到。” 吃过晚饭,舒默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我趴在客厅的地毯上看一部蛮无聊的文艺爱情片。片名叫《被偷走的那五年》,白百合演了一个失忆症患者,一觉睡醒丢掉了五年的记忆。记忆停在最幸福的新婚蜜月旅行,不记得自己与爱人的彼此背叛与相互折磨,不记得自己离过婚,不记得自己出过轨。因为这些幸运的不记得,她才得以跟她爱的人从头开始。可好景不长,刚刚重拾甜蜜她就被确诊脑退化,手术失败全身瘫痪,自杀未果从床上摔下来,一条腿感染要被截肢。最后的最后,她咬牙切齿地恳求他结束这一切。 三个字概括这部狗血离奇用力过猛表演狰狞的片子:烂到家。 我看着最后剃了光头的白百合拼了命的用头撞墙用牙撕咬着输氧管,内心不由得泛起一股混杂着些许恶心的怀疑:真的会有人,那么地厌倦生命么? 我一直觉得活着是最美好的,不论是用一种怎样的姿态活着。但那或许是因为我死了太久的缘故。人总是在艳羡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条亘古不变的真理对于鬼同样适用。 仔细想想,如果让我活着,但是却是一个得了类似于血癌脑萎缩二十一三体综合征之类的绝症的化疗化得头发掉光牙齿脱落脸颊凹陷身如排骨的活骷髅,那我还会选择活着么? 呃,答案是果断的NO!! 我捋了捋我柔顺的一九分齐肩长发(这是我昨天照着沙宣新季度流行风向杂志刚换的新发型)拍了拍我玫瑰花瓣一样柔嫩水润的脸颊,扭头望了望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看本医学杂志也这么帅的舒默,再回过头看着屏幕上白百合那张呲着一口白牙万分狰狞的脸,心有余悸地默念:“如果我是人,失忆了就会搞成她这么惨。感谢上帝,还好我是鬼。” 正文 27chapter 27
  •   我捋了捋我柔顺的一九分齐肩长发(这是我昨天照着沙宣新季度流行风向杂志刚换的新发型)拍了拍我玫瑰花瓣一样柔嫩水润的脸颊,扭头望了望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看本医学杂志也这么帅的舒默,再回过头看着屏幕上白百合那张呲着一口白牙万分狰狞的脸,心有余悸地默念:“如果我是人,失忆了就会搞成她这么惨。感谢上帝,还好我死了。” 我抛下IPAD上惨不忍睹的白百合转身蹭到舒默身边。他刚洗过澡,套着一身白色的起居服,闻起来像一块绿茶清香的透明皂。他神情惬意地躺在柔软的沙发里,两条大长腿悠然地翘在沙发扶手上。他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举着那本封面上印着“中华医学”四个苍穹大字的杂志,修长的眼睫毛扑扇扑扇,眼神专注地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印刷黑字。 我堆起了平易近人的笑容,趴在松软的羊毛地毯上,仰起头问:“亲,在看啥呢?” “不要叫我亲。”舒默抽出垫在后脑勺下的那只手,缓缓地翻了个页,“我不是淘宝。” 我扶额:“舒医生,您在钻研哪篇文章?” “利拉鲁肽对糖尿病大鼠肺组织局部RAS活性及□□F-β1、Ⅲ型胶原蛋白表达的影响。” 舒默薄薄的嘴唇不急不缓地一开一合,吐完这串单独每个字我都懂连起来我却完全不懂的汉字之后,他轻轻挑了挑眉毛,余光瞥了我一眼,“你确定你感兴趣?” “你确定你说的是中文?” 舒默不无得意地笑笑,侧过头去,目光重新落在了杂志上。 我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忽然很想喝杯永和冰豆浆。 “舒默,问你个问题。”我清了清嗓子,半个身子挂在沙发扶手上,嘴唇刚好对着舒默的左耳,“你觉得,就是,怎样才算是,确定了恋爱关系?” 舒默的奶白奶白的耳垂一下子红了,然后迅速地晕染开一片,好像是一滴血掉进了牛奶里。他沙发里面缩了缩,又伸手拨了拨耳边的头发,我猜大概是想遮住他此刻一直红到脖子的耳朵根:“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我歪了歪头,眼神很无辜:“就问问啊,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有时候想想觉得其实很不了解你哎。” 舒默嘲讽地说:“你不了解我?你连我的脚步声开车生都能认得出来,每次锁门要推几秒都掐的神准,你还要怎么了解我?” “那是跟你相处这么久,我自己总结出来的。”我瞪大眼睛望着舒默,认真地说,“我每时每刻都花全部的心思观察你研究你琢磨你,才总结出来的。是我单方面的研究成果,你从来没有主动跟我揭露过什么。” 舒默侧过头看了我一眼,我眉毛一挑等着他开口。可他的目光就在我脸上停留了五六秒,又转过头去看手里那本杂志,默不作声。 我撇撇嘴。 他心知肚明,我说的一点都没错。 舒默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他的任何事情。我所得知的,都是我们一同经历的。我们相遇之后,所有的光阴都是笔直向前的。我的过去是个大写的零,而他从不跟我提起他的事。类似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成长,具体如他当初为什么会转学来圣爵,或是他为什么会忽然迷上江小离,甚至他是怎么发现我是鬼的。沉默是他浑然天成的保护伞,他缄口不言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望而怯步的距离感。他不说,我就不敢问。这么多年,我说白了就是舒默的寄生虫,我是不敢得罪他。 楚汶泽的话对我的灵魂产生了一丝丝触动。别的我可以不管,他是双亲健在还是父母离异或是生于小三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我总要搞搞清楚,舒默的爱情观婚姻观家庭观,哦——还有对女生的审美观。 “喂,你还没回到我问题,你到底觉得怎样才算开始恋爱啊?”我动作夸张地拍了拍沙发扶手,虽然听不到一点声音但胜在涨了自家气势,“一垒?那肯定不可能,这又不是旧社会。说说看,二垒?三垒?本垒?” 我脑袋往前凑了凑,眼神紧紧地逼视着舒默,“还是,全——垒——打?” 舒默缩在沙发的最里侧,一动不动地静静看我,嘴巴张了张半天也没吐出什么。顿了好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上去像刚才有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他脖子让他没法呼吸似的。 我不依不饶:“到底是几垒?” “你这又是抽什么风?”舒默把脑袋重重地靠回扶手上,扬起手拿那本《中华医学》盖住了脸,“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越来越不正常。” “我是鬼,我还失忆,我本来就不正常。”我干脆利落地斩断他想要转移话题的诡秘企图,“先回到我问题!” 舒默的声音在杂志下面闷闷地发出来:“我听不懂你刚才那些代码,什么几垒几垒的,我没怎么碰过棒球。” “OK,我来解释给你听。”我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就像你刚才说的,一垒二垒三垒本垒全垒打本是棒球术语,现在通说用于比喻男女之间的交往程度。此用法起源于台湾。” 我趴在舒默耳朵边字正腔圆柔声细语:“一垒,牵手搭肩;二垒,亲吻拥抱;三垒,爱抚触摸,本垒,呵呵,就是XXOO。哦SORRY,纯洁的舒医生,你连全垒打都不知道就更不用说XXOO了吧?呵呵,我的错,我怎么能用高级概念去解释低级概念,这简直就是跟一个毫无天文学常识的人用儒略年来解释光年。” 我顿了顿,调整了下思绪,决定用更直白的语言完成我的阐述:“本垒就是——Making Love。” “曾子若!”舒默一把掀开盖在脸上的杂志,气恼地丢到一边,“你到底想干嘛?” “智力测验,根据前面的概念解释,猜一猜全垒打的正确含义?” 舒默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你。” “顾名思义,就是把前面的一套全部做一遍。”我乐呵呵地自问自答,“所以舒医生,以你根正苗红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来判断,走到哪一垒,才算是真正的恋人?” 舒默白皙的脸蛋泛起一抹粉粉的红潮,清秀的眉心深深地绞在了一起,看起来一副很苦恼的样子:“你这又是从哪期台湾综艺里看来的直觉测试?” “20140321,女人我最大。”我脸不红心不跳睁着大眼编着瞎话,“所以,快给个答案。” 舒默无奈地回应着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大概,最后一步吧。” “最后?”我皱了皱眉头,“全垒打?” 舒默摆了摆手,用厌恶的眼神阻止了我继续使用这套恋爱代码:“我是从现在普遍的,现实状况考虑。单纯的肢体接触,朋友之间也会有吧,哪怕是异性。” “那亲吻拥抱呢?你会和单纯的异性朋友亲吻拥抱吗?” “不一定啊,我们在美国的时候,出去玩打招呼不都是要先拥抱的?哦还有那些意大利人,哪次见了走了不要先在脸上亲四个八拍。”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所以你是一定要搞定全套就对楼?” 舒默皱着眉头挠了挠下巴:“你怎么了,不是你非要我说个答案?” 我刷地站起身,大踏步地朝房间走去,只给他留了个长发飘飘的后脑勺。 搞什么~? 全——垒——打?! 那我算什么? 所以在舒默眼里,我和他在当年在美国认识的那群洋鬼子妞归为一类,就是个见面Say Hi分手Goodbye时搂搂抱抱顺便在脸上磕点口水的普通朋友??! 我接下来的三天都没有跟舒默好脸色看。 江小白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我偶尔闲了会跑去他房间看看。他自然是住在堪比五星级酒店套间的VIP病房里,每天窝在温馨舒适的一点不像病床的床上用挂在墙上的巨大的3D电视看完全不带3D的悬疑推理电影。这王老五酷爱阿加莎,有一次我在他房间连看了三部。。。,出门看见舒默,打个招呼都带了点比利时口音。 落落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来,而且一待就是大半天 。舒默叮嘱江小白现在只能吃流质食物,她就每天煲各种的汤水粥品,顿顿不重样地做给江小白吃。因为江小白现在还不能吃水果,她还特意买了一只榨汁机放在病房,每次来的时候都洗一些新鲜的水果,削皮切块榨成新鲜果汁给那货补充因为无法晒太阳而缺失的维生素。 我每次见到落落,她要么是在低眉顺眼地削着苹果皮剥着橙子皮,要么是在小心翼翼地从保温煲里盛着热气腾腾鲜香四溢的汤汤水水,要么是勾着脚尖站在滋滋作响榨汁机前等着等着即将出炉的新鲜果汁。她始终长发披肩,永远恬静寡言。 有次舒默吃过中饭回来,在医院门口正好碰到了落落,两个人就并肩朝大楼里走。我退到他们身后,默默地观察着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落落那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蕾丝长裙,跟舒默的白衬衣很搭。两个人边走边聊,舒默偶尔侧脸看她,微笑的嘴角旁边漾起一枚浅浅的笑涡。 我冷哼一声,跟美女聊天,很开心嘛! 所以趁舒默回休息室换衣服的时候,我就心怀叵测地试探他:“亲,你觉得落落怎么样?” 舒默对着镜子理了理白大褂,面无表情地弹掉领口上沾的一根毛衣的细绒毛:“最后再重复一次,我不是淘宝。” 我翻了个白眼:“舒医生,您觉得落落怎么样?” 舒默挑了挑眉毛:“你最近怎么对□□话题这么关注?” “切~”我报以嗤之以鼻的笑声以及配套的眼神,“这只是你一个对你审美观的普通测量,求别多想。” “很好啊。”舒默淡淡一笑,把目光拉回镜子里的自己身上,又拨了拨头发。 “就完了?”我直接跳进镜子里,大喇喇地正面迎接舒默注视的目光,“好在哪,比如说?” 舒默厌恶地撇了我一眼:“比如说,不会像你这样,动不动就趁人不备地扮贞子。” 我扬了扬下巴,眼神挑衅:“再比如说?” “总结说,温柔婉约,娴静懂事。”舒默扬了扬嘴角,清澈透亮的眼睛里漾起一点闪动的波光,“这些优点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还不够称得上很好么?” 正文 28chapter 28
  • 我不高兴。 我很不高兴。 我非常不高兴。 “天下乌鸦一般黑,先是碧小野,再是全垒打,现在又来了个江小白的森女小对象?” 我恶狠狠地盯着舒默那闪着水晶光的眼珠子,一字一顿咬牙启齿,“舒默,你对得起你那副小清新的外表么?” 我绷着一张脸,冷哼一声,钻门而出。 我气鼓鼓地走在医院的走廊里,迎面两个戴着护士帽的小护士说笑着朝我走来。我这才忽然意识到,说到碧小野,我很想很长时间没在医院看见她了。准确地说,自从那天跟踪她到七楼楼梯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看着那两个小护语笑嫣然地和我擦肩而过,眉毛一扬,转身跟了上去。 “话说,最近好久没有看到碧护士了,她休什么假了?” 我笑眯眯地眨着刷了一层浓浓睫毛膏的眼睛,看着两条又粗又黑的毛毛虫随着我的每一次眨动在眼珠子前不断闪现。我又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眼对面小护士别在左胸前的工作牌,温柔婉约地呵呵两声,语调亲切地叫了声,“路雪?” “咦,她不是上上周就休探亲假了吗?”那个叫路雪的护士一双小眼睛瞪得圆圆的,在啤酒瓶底厚的近视镜片后结了霜的绿豆般闪着亮晶晶的光,“你怎么搞得也这么健忘啦?一开始不还是你告诉我哒,说她貌似脑子出毛病啦!” 我身经百战自然反应敏捷:“废话,我当然知道她上上周休探亲假了。我的意识是,她还没休完啊?” 我转了转眼珠子,脑子里浮现出舒默那本医院职工手册第十七条第八款:“探亲假,不是只能休两周么?算算日子,也该来了呀!” 那妹子恍然大悟般地一拍脑门:“对哦!好像是到日子了,可也没看见她人来啊!” 我趁着她掏出手机查日历的空档又琢磨了一下,抿了抿嘴唇,凑过头去低声道:“哎,你有没听说,碧护士的爸爸,原来好像是因为精神分裂,跳楼自杀哒?” “(⊙o⊙)哦呦~!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啦?!” 那妹子一双圆鼓鼓的绿豆眼瞪得直往外凸,让她看起来非常像一只戴着眼镜很有学识的青蛙,“消息准确伐啦?你是从哪里晓得的呀?” 我转着脖子四下扫视了一圈,拉着她的袖子疾步快走,一闪身钻进了开水间。 “你不要大声嚷嚷了好伐,我去楼下保卫处大叔那里帮你借个扩音喇叭你站大门口口喊喊好啦~!”我清了清嗓子,自豪于自己惊人的模仿天赋和快速融于崭新生存环境的能力,“ 我是听,那个,尹婆婆说的!” “尹婆婆?”那妹子挑着稀疏的八字眉重复了一遍,眼神里透着深深地狐疑,“真的?那我怎么没听其他人说过啦?尹婆婆那张嘴哦,她晓得了不就是整个医院都晓得了哇?” 我也挑了挑眉毛:“你真的没有听说啊?我们科都是知道的呀,难不成是她们故意不告诉你呀?” “啊……”那妹子滚圆的绿豆眼闪着盈动的水光,“她、她们,好过分!” “现在知道谁对你好了吧?”我温柔地帮路护士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框,继续笑眯眯地压低声音道,“可是好奇怪呀,你看之前碧护士不是一直好好的?怎么会忽然脑子出毛病的呀?” “不晓得呀,尹婆婆不是那次碧护士不是自己跑到院长家,疯疯癫癫吵着闹着要缠着人家舒医生怎么怎么样嘛?听说闹得很尴尬,搞得人家舒医生都不好意思了,只好提前退席嘞!” 我默默擦了把汗:“这是尹婆婆说的?” “不光是尹婆婆哦,我那天去院长办公室送材料,正好碰到院秘。她跟我说,那天院长还问起她,舒医生是不是跟医院里的哪个护士在谈恋爱。” 那妹子伸出指甲剪得陷进肉里的食指,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要不是碧小野那天闹得太凶,院长他老人家会至于亲自过问伐?” 我狠狠地点头:“有道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卡在开水机旁的那叠一次性纸杯里抽出一只,接了一杯温开水一口气灌了下去。扬起手背蹭了蹭嘴,才有勇气重新开口道,“不过那之后,她似乎也没什么不正常呢。” “(⊙o⊙)哦呦~!还没有不正常啊?还没有啊?”那妹子的眼珠子又瞪大了一倍,我几乎有点担心那双绿豆会真的像熟透了的葡萄一样“扑通”一声从秧上掉下来,“她明里暗里,旁敲侧击,把三楼的护士问了一遍,她那周五晚上究竟有没有在医院。我们都明白她什么意思的好伐?我们说了她不在,值班的时候根本没看到她,她还不信,非说自己值班太困在休息室睡着了好伐?还有……” 那妹子顿了顿,一只圆脑袋向左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原路返回后又再接再厉地向右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在确定以她为中心的三百六十度内没有任何可疑人或物后,才神神秘秘地开口道,“保卫科说,有人当场逮到她溜去监控室偷翻录影带。” “录影带?”我心里咯噔一下,倒是疏忽了这个问题,不由得喃喃自语道,“是啊,医院正门侧门偏门旁门都装有摄像头,各层楼道也都有。” 不过那天回医院的时候,舒默站在院门外的马路牙子上等我,是我一个人进的医院,应该没有被拍到才对。 “那然后呢?”我急忙问道,“她,去看个录影带,有什么不对劲么?” “当——然——不——对——劲——啦!”她夸张地提高了一个分贝,“她做啥好端端要跑去偷调监控录像啦?只有市公安局才有权利调看好伐?我们都是有隐私权的好伐?她是真的脑子浆糊了,搞不清楚自己那晚上做了啥子才趁人家出去吃饭的时候偷偷溜进去的好伐?!” “小雪妹子,你活脱脱福尔摩斯嘞!”我瞪大眼睛冲她竖起大拇哥,“这么高的智商在这里当个小护士不要太委屈哦!” “还好啦,人家不高兴太累。”她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不过,这道理很简单嘛,大家想想也都懂的。大家听说了之后也都明白的,我倒没有一个个去点破。” “呵呵,你还真是低调。”我挠了挠腮帮子,转身又接了杯水仰起脖子抱着喝敌敌畏的勇气一饮而尽,“那然后呢?” “哪里还有然后?她那晚当然是不在值班室啦,我们都晓得的呀!监控录像又不会失忆,她第二天就跟主任递了请教条嘞。” “所以,碧护士是亲眼看到自己下了班从医院大门走出去了?” “对啊。”那妹子的凸起来的绿豆眼终于缩了回去,凑到开水机前也抽了只杯子,伸手按开了开水机的按钮,“说了半天,嗓子都要冒青烟嘞。” 从开水房出来,我就没再开腔,也没注意听那小护士又叽里呱啦聒噪了些什么。早就知道这帮子小护士八卦 ,还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八卦。简直都把我震惊了。 我精神恍惚地走了两步,那姓路的护士就停下来,一拍我肩膀:“你到了,快去吧。一会儿见啊!” 我从思绪里抽离了出来,愣了个神,仓促地应道:“哦好好,回头见。”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江小白的病房。 我低头看了眼手表,下午三点一刻。这个点需要给江小白干点什么啊? 鬼才知道! 哦不对,鬼也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 ,甩甩头发,还是踏了进去。 江小白正躺在床上打电话,看见我进来,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另一只手捂住了话筒,冲我笑着点点头:“马上哈,麻烦你稍微等下。” 我笑眯眯点头:“没问题,您忙先。” 我往里面走了走,先去洗手间洗了个手。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江小白的声音,不过我还是能轻易分辨出来他在说些什么。 “唉,我没事,你放心吧。”江小白的声音听起来倒的确是没有当年那么娘,“我恢复得都快差不多了,医生说我大概下下周就能出院了。谢谢你这次帮我打点,医院这边做的很好,没有走漏任何消息。” 江小白住院这么久,除了叶落之外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这的确有点奇怪。而且我前几天还特意百度了一下,他老爹江白石现在依旧混得风生水起,声势不减当年,他这么低调完全是辱没家风嘛。 “不过,还是拜托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爸爸。被他知道就糟了。”江小白的声音降低了一个分贝,听起来跟刚才那个绿豆眼的护士一样神神秘秘,“他要是知道,我中了枪伤,肯定会闹个天翻地覆。” 我一惊,手里的消毒肥皂一滑,差点掉在地上。 枪伤? 枪伤!! 舒默明明跟我说他和叶落是在去郊游的路上被毛贼给劫了,求财未果才痛下杀手捅了江小白几水果刀。BUT,枪伤? 在天朝这么伟大而美好的国度一般人是不会持枪的,我直觉认为被一个持枪蒙面人射了几枚火力十足货真价实的子弹比被一个蜷缩在乡间小道上的盲流激情之下不痛不痒扎了几刀要更可怕更危险更有杀伤力。 而且…… 我想起那天舒默那天对我说的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舒默亲自给他做的手术,他不可能分不清枪伤和刀伤。既然他知道,又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更何况…… 我默默地朝外面望了一眼,脑海中浮现出江小白那张白嫩嫩粉嘟嘟的脸蛋。 亲,你碰到了一个持枪行凶并且成功造成重伤害的危险歹徒,不报警,真的可以么? 我在烘干机下烘了烘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不巧,刚走到外面就看到了落落。她正站在床头边,低头跟江小白说着什么。她垂下的大波浪长发遮住了半边脸,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伸手捏了捏江小白的脸,动作很是亲昵。而江小白那个让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态正确看待的2B货,一张白皙的娃娃脸笑得如同绽放了的山茶花,长得还算不赖的眉眼扭成了弯弯的月牙,活脱脱《三笑》里看见秋香就摇着扇子花枝乱颤不知如何自已的黄晓明。 我清了清嗓子:“嗯嗯,那个……” 正文 29chapter 29
  •   我清了清嗓子:“嗯嗯,那个……” 两个人迅速而略带尴尬的分开,落落青葱般的纤纤玉手离开了江小白的脸蛋,转身旋开桌上的保温桶,翻过来盖子盛汤。江小白清咳了一声,扬起下巴冲我笑道:“我女朋友刚来,我喝完她给我炖的补品就开始哈。” “好的,您轻便。”我干巴巴地笑着,实在不知道他喝完补品我们要开始干什么。 落落小心地端着汤碗,凑到唇边轻轻吹散碗上浮着的白色的热气。她娟秀白皙的侧脸笼罩在一层袅袅的水气之后,看起来好像蒙着氤氲的薄纱。江小白仰着脸傻笑着看着她,裂成月牙的嘴让他的圆脸看起来像是一只成熟饱满之后掉在地上被摔裂了缝的西瓜。 我眯起眼睛打量着落落,脑子里浮现出舒默的评价: 温柔婉约,娴静懂事。 “慢点喝,小心烫。” 落落温柔的声音伴随着咕噜咕噜的液体滑过食道的声音响起,江小白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扬起手背抹了把嘴,把碗递给了她。 “呀,喝这么急干什么?小心胃!” “太好喝了嘛!” 我拨了拨黏在额前的碎发,透过江小白的眼珠子微笑着落落温柔婉约娴静懂事的脸庞,“谢谢啦~!” “你……” “啊……!” 那个被我一瞬间灵魂复位的小护士站在病房中间轻声尖叫了下,眼珠子瞪得圆圆的,天花板地板病床墙壁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撒抹。我眯了眯眼睛,干咳了一声:“额,那个……沈护士,你没事儿吧?” “啊?!我、我没……没事没事啊。”那护士瞪圆眼睛望着我,用力地吞了下口水,脑袋要成了拨浪鼓,后脑勺那束又粗又黑的马尾辫扑棱扑棱地甩在她脸上,“那个……那个我们开始吧,开始。” 我耸耸肩,仰头看着落落笑。好吧,我承认我很好奇。舒默对落落的评价居然已经达到了八字成语的高度(完全不同于碧小野之流),江小白那个从小晃荡在莺莺燕燕的名媛圈里的公子哥儿又对她这么着迷,我倒是想看看,身为男人跟她相处究竟是什么感觉。 要想学做菜先要学吃菜,没见识过什么是温柔婉约,怎么才能变得娴静懂事? 落落接过碗的手停在半空中,她身子还微微弯着,长发垂在脸颊两侧,柔顺直地坠下来幽幽地反着光,像是夏士莲黑芝麻洗发水的广告截图。她清秀的眉心又一次蹙起,深褐色的瞳仁微微放大,她粉唇轻启,露出了两颗洁白的贝齿:“你……” 她这副表情很熟悉,似乎每次看到我,她都是这副表情。手术室门口,电梯里,现在。眉心微蹙,欲言又止,好像是你走在大街上,看到迎面而来的路人脸上沾了鸽子屎或是脏饭粒,想要告诉他(她)但又怕别人觉得自己多管闲事而硬生生地吞下话茬无奈作罢。但这次她的表情有丝不同,她放大的瞳仁似乎显示出……她很惊讶。 我心里忽然有丝奇怪的触动,但还没等我理清那是什么,她就直起来身子,一边把碗摆在桌上,一边微笑着扭头冲那个还愣在病房中间左顾右盼调整适应感寻找存在感的护士道:“沈护士,开始吧。” “哦,好、好的。” 落落往后退了一步,我这才注意到旁边的点滴架上已经架好了一只点滴瓶,里面橙黄色的液体已经充满了透明了塑胶软管,套在针头上的塑料壳没有被拔掉,仔细地连同盘了几圈的塑胶软管被黏在金属质地的点滴架上。 “江先生,来。”沈护士把我的左手从枕头下抽了出来,用一根粗粗的土黄色软管紧紧地缠在我的手腕上,然后用力拍了拍我的手背(准确地说,是小白君的手腕手背),“握紧。” 我听话地握紧了左手,光洁的手背上立刻显出三道细蛇一样的青筋。冰凉的水晶棉球在上面均匀地打着转,沈护士撕下黏在架子上的胶布,拔下针头,缓缓地刺入我的血管里。 尖锐的疼痛从手掌传入我的神经,久违的痛感刺激着我的感官。这种对我而言已经陌生了的尖锐而细小的痛楚让我有种淋漓的快感,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口气,顿了片刻之后,满足而悠长地呼出。 我张开因为享受而眯起的眼睛,看到沈护士正认真地用一团医用棉球按压在我针口周围并用胶布固定着针头。当然,还有她身后,落落那居高临下莫测眼神,那种当你深夜裹着干燥温暖的深灰色羊毛大衣,撞到一个浑身酸臭的醉汉,正伏在绿化带上大口大口呕吐时会露出的眼神。 “谢谢沈护士。”落落侧过脸面对沈护士的时候笑容很自然,我猜她现在的眼神应该和刚才看我时候截然不同,“我四十分钟之后叫你。” “行,按铃就成。”沈护士头点得有点敷衍,我看见她仓促地拢了一把额角渗出的一层细汗,“我就在休息室,我先……去忙了。” 五秒之后,落落目送沈护士的视线才重新落回我的身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我似乎看到她才重新转过身子之前微微叹了口气。 “你……” 她刚开口,手机铃声突然响了。她转过身子,拿起桌子和那只保温桶并排摆在一起的包,拉开拉锁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我歪了歪头,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朝我飘了过来。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她顿了顿,缓缓划开了屏幕,凑到耳边道:“喂。” 我挑了挑眉毛,自然而然地张大了耳朵。 “我在门外。” 一个略带喑哑的低沉男声从听筒里传来,听起来像是常年抽烟被熏坏了的嗓子或是拖了十天以上的重感冒。 落落看了我一眼,握着手机背过了身。 “你在门外,是指?” “你向前走五步左拐,然后打开那扇竖在你面前的门,你就会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你……”落落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促,但却哽在了嗓子眼儿,“你等一下。” 她压低声音说完,就咔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冲着转过身来的她灿烂微笑,她终于舒展开眉心,冲我笑了一下,然后弯下腰轻轻撕开我手背上的胶布,缓缓抽出针头,我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在干吗?” 落落低着头,丝毫没有理我的意味。我只好任凭她拔出那个刚刚才带着明晰疼痛刺进江小白身体里的针,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她翻过江小白的手腕,重新把针刺进了手腕的内侧。 落落从包里掏出一只湖蓝色的暖手宝塞进江小白这只被扎了两针的手里,轻轻地将掌心合拢,微笑道:“你不是一直抱怨,挂点滴的时候,手老是冰冷冰冷的嘛?这样握着,就会好很多的。” 我觉得好笑,既然你这么聪慧贤淑,刚才护士扎针的时候你直接告诉她扎在手腕子上以便让我待会能用手心灵活自如地握上一只暖手宝取暖不是省时省力省疼痛么? 不过我还是很专业地融入了目前的角色,仰着头露出了一个极品花痴地饱满笑容。不用看我也知道,那笑容让江小白的脸看起来像三伏天的日头低下怒放的太阳花:“落落,还是你最好。” 落落冲我淡淡一笑,站起身子前轻轻拍了拍我已经起来的手:“乖乖的,等我回来。” 打电话的男人就在这个病房门口等她,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再听到任何他们之间的谈话,我猜他们应该是在门口碰面之后就离开了。声音性感的陌生男子,接到电话之后的神秘表情,匆匆离开的仓促背影。小女生的八卦天性又在我体内燃烧了起来,温柔婉约?娴静懂事? 我冷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 绿、茶、婊? 我闭上眼睛躺在病床上,到底是VIP,连床似乎都比一般病床要柔软舒适。待在江小白的身体里有点怪,我极少上异性的身体,如果刨掉舒默的话,那就更是少之又少。毕竟,男女身体大不相同,一下子少掉这里又多出那里,总不免让人有些许……尴尬。 我伸了个懒腰,胳膊被微微扯到,手腕那里传来一阵刺心的疼痛。我忍不住咬着牙嘶了一声:“这专业业余的到底不一样,刚才那小护士扎得可比着好多了。” 门被打开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我清了清嗓子等待着,果不其然,穿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的舒默下一秒就出现在了眼前。 “舒医生,你来啦?” 舒默远远站着,眯起眼睛,皱了皱眉头:“你?” 我耸耸肩:“我?” 舒默眼底顿时闪过一道不耐烦的神色,冲我摆了摆手手,刻意压低了声音:“快给我出来。” 我脖子一样:“不要。” “快出来。” “我、不、要!” 舒默疾步走到病床边,就站在我脑袋边上,俯下/身/子恶狠狠地逼视:“你玩上瘾了?碧护士,我,现在居然……江小白?你有没有想过,就凭你?连一支最普通不过的十字架都能让你觉得剜心钻肉的疼,万一谁时候一琢磨发觉不对,找来什么牛鬼蛇神帖符作法,或是喊魂招幡什么的,你是预备吃不完兜着走?” 舒默狠狠地哼了一声:“还有,这是男人的身体。你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送他一只大大的白棉球:“你想管?管得着么!” “你赶紧给我出来。”舒默两只手抄进口袋里,站在床头冷冷地盯着我,“我数三下。” 舒默每次都是这样,动不动就给我倒数计时,弄得好像是恐吓学龄前儿童的年轻家长。我倒是想大声地问一句,您老人家数完三下我就是不出来,您是预备把我怎么样啊?是气沉丹田在我面前背诵一遍般若波罗蜜心经而还是朗诵一遍圣经主祷文? 我斜睨了一眼舒默冷冰冰的脸,冷哼一声。 他什么都不会做的,我打赌。 但是为了避免这小白脸此种自取其辱的行径所必然会导致的尴尬,我还是在他数到3的一瞬间决定抽离。他想要不是“温柔婉约娴静懂事”么?温柔婉约娴静都太有难度,那么就先从懂事做起好了。 我闭上眼睛,意识转移。 待我重新张开眼睛时,舒默那张本就毫无温度的脸几乎降温到了冷若冰霜的地步,看着我的两只眼睛似乎都散发着氟利昂,温度低,还有毒。 “曾子若,FINAL WARNING——” 舒默抱起了两只手臂,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只可惜那拽拽的神情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被我下一句竭力克制却依然微带颤抖的回应所顷刻击碎。 我仰着头,努力放松着让自己的脸部表情看起来不要太镇静自然不要太僵硬。 我挤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只能干巴巴地操着江小白奶声奶气的男声,用他不算小的桃花眼,看着面前舒默那张已经开始变色的脸。 “舒默,我出不来了。” 正文 30chapter 30
  •   人的本性总是犯贱的。 每个人在人人微博脸书推特上分享着各种连接书写着各式状态感叹着鸭梨山大人艰不拆只愿岁月静好安度此生。但倘若生活真的如同他们所苛求的那样风波尽无浩然晴空,那微信圈里铺天盖地的一定会是年轻就是要跌倒青春本就是道华丽的弯路没有拼搏不精彩平静的生活注定平庸的生命之类的沸沸之音。 每个人都对自己所拥有的感到疲倦,对自己的所没有的心生渴望。就好像翻滚在红尘痴缠中的男女,看到那个一遍遍不厌其烦嘘寒问暖时刻守在身边的那个就忍不住胃酸上涌白眼乱翻,而望见远远站处始终冷漠以对狂跩吊炸天的那个就克制不了的心花怒发鼻血喷涌是一样的道理。 再好比我,上帝对我如此恩待,让我在自己稀里糊涂草草结束了自己不知道是华丽丽而是烂糟糟的短暂生命之后能够来无影去无踪潇潇洒洒游戏人间,结果我却毫无感恩更谈不上珍惜。一次次地将上帝赐我无形的身躯嗤之以鼻,转而对人类笨重脆弱时刻曝光于各种危险之中并且持续地遭受时间凌迟的肉体如此贪恋。 所以,这一刻,当我一试再试确定无法从眼前这副年轻男子的白皙结实体毛适中手感还行的身体里挣脱出来的时候,我脑海里涌现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丫活该。 舒默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两只手插兜眼神平静面无表情的狂跩酷造型,流川枫附体般地冷冷道:“这招倒是新鲜。” 我欲哭无泪,终于亲身体会到“狼来了”里那个放羊娃娃最终的绝望与辛酸:“舒默,我是认真的,我卡住了。” 我眼圈一红,两滴硕大的水珠“噗通”一声砸在围在我胸前的白被子上,瞬间碎开两朵凄美的花:“我真的出不来了。” 舒默骤然蹙起了眉头,两只价值连城的手终于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他眼神狐疑地打量着我,往前迈了两步,试探性地开口道:“小白?” 我恨不得振臂一呼胸口碎大石:“小白你个大头鬼啊!真的是我啊,我真的卡住出不来了啊!” “你怎么可能会出不来?”舒默眉心拧成一个深深的川,看得我一阵担心,拧的这么深,会不会落在不可逆转性眉心纹? “我不知道啊,我动不了,出不来。”我又玩命使劲地动了动,感觉自己好像被锁在一个拉上了拉链的严密厚实的睡袋里,灵魂都快要窒息了,“不行,还是不行。” 舒默深深地凝视着我,沉默了片刻。我从他紧紧盯着我的深邃眼神里猜他大概依然在判断我是否在上演一处全新编剧自导自演的整人新戏。但是我实在没有心情再跟他解释了,毕竟他也不可能有办法帮到我。我自顾自地扫了自己的上半身一眼,还算白皙的皮肤,骨骼宽大肉质肥厚的手掌,男人特有的平坦胸部,还有…… 我演了个唾沫,感觉脖子上喉结随着我吞咽的动作上下一动,我下意识地扬起右手摸了摸下巴,细密尖锐的胡渣滑过柔软的手掌心,带来无比崭新刺激的感官体验。 “啊——!我——不——要——啊!!!!” 我嚎啕大哭起来,我才不要卡在一个奔三小男人的身体里啊,更何况这货都奔三了还是一个腻腻歪歪没种没出息的富二代啊!!我不喜欢女人,更不喜欢落落,我不要和她在一起啊!! 我边哭边嚎:“哪怕是碧小野也好啊!!我宁愿当狐狸精也不要当男人啊!!” 舒默这才赶忙凑过来,蹲在身子靠着床沿,眼神焦急语气关切:“怎么会出不来呢?你别急,再试试。是不是刚才太紧张了?” “我紧张个毛线球啊!!我上个江小白有任何需要紧张的必要性吗?!”我握紧两只拳头狠命地砸着铺在身下的床单,也不管左手上还插着针管,整个床板连带着我的身体都被我砸得一颤接一颤,“啊啊啊啊啊我不活了我要自杀我没脸见人了啊啊啊啊啊啊!!!” 舒默一把按住我摊在床边的左手:“你不要再动了!已经滚针回血了,你不疼吗?” 此情此景,我的心灵和精神还有闲暇去估计区区滚针回血的肉体疼痛吗?更何况这BODY是江小白的,扎的是他的手回的是他的血,我不CARE啊啊啊啊!!! 慌乱中我压根没有听到开门声,突然而然地,落落就出现在眼前了。她穿着亚麻布连衣裙的身影从门口款款走来,一看到眼前的这副场景就怔在了那里,细细的柳叶弯眉轻轻挑着,眼神中露出一丝略带笑意的吃惊:“舒医生,你们这是?” 我猛地从舒默手里抽出我的左手,针头随着我的大力粗暴的动作狠狠地我手腕的血管里翻了个滚。一股尖锐的刺痛手腕冲上我的神经末梢,我余光瞟见一股鲜红的血沿着透明的塑胶软管喷涌而上。 一个年近三十的娃娃脸男人哭的梨花带雨脸颊飘粉,一边娇蛮地捶打床铺一边苦恼着不依,而另一个面容冷静却依旧透着焦虑与关切的清秀男子披着制服诱惑的标志性先锋白大褂蹲在他的床边,伏着身子垂着头眼神深邃地急切低语,手中还紧紧握着前者那只插着针头冰冷潮湿的手。 这,就是落落进门之后第一眼所撞见的场景。 我狠狠抽了抽鼻子,只能在心里大声啼哭:我、不、是、钙! 舒默顿了顿,镇静地直起来上半身,侧过头望着落落,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地平静:“哦,他刚才觉得疼拉了铃,大概是刚才护士没扎好,滚针了,手都肿起了老高。” 说完舒默极自然地垂下头,撕开了我手腕上的已经崩松了的白胶带,轻轻拔出了针头。 “舒医生——” 落落似乎准备说些什么,但是下一秒就被江小白那怂货夸张地尖叫所打断:“靠,好疼!” 舒默手下一顿,狐疑地抬起了头,默默地注视着床上的货。 “靠,这谁针的,怎么给我扎在手腕子上了?”江小白抽出自己受尽□□好不容易解放出来的左手自怨自怜地轻抚,“还滚针了?都肿了好嘛!” “哦,这个……大概是新来的实习护士,业务还不是很熟悉。”舒默站起来,转过身一眼看到正站在落落身后不远处掩面抽泣的我,淡淡的微笑道,“稍微等下,我去叫个别的护士来。刚才过来也忘记带酒精棉了。” “哦,那个,这里有。” 落落返身进里间,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缸子,打开盖子递给了舒默:“镊子在里面。” 舒默推着点滴架移到了病床的另一边,拉过江小白的右手,干净利落地给他消毒扎针贴胶带,又从缸子里捏起一撮酒精棉擦了擦自己的手指,直起身来轻轻丢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那我先去忙了。” 舒默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有种想要冲上去抱住他大声痛哭的冲动,虽然我知道这不可能也不现实。第一我抱不到他第二我也没眼泪,除非我重新回到江小白那副该死的躯壳里。一想到这里一股浓烈的后怕袭来,让我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太阳穴扑扑直颤,整个灵魂都不好了。 舒默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走过,依旧保持着他强大神经模式切换的不败战绩。 “舒医生——” 落落忽然在他身后开了口,舒默转过身来望着她,她顿了顿,然后轻轻笑了下,“谢谢。” 我躲在舒默干净静谧舒适安全的私人休息室里,望着窗台上那盆生机勃勃的绿色藤萝,感受着裹挟着温暖阳光的舒爽清风拂面而来,忍不住又是一阵泫然欲泣:“当鬼真好啊……” 舒默在我身后“噗嗤”一笑:“终于想开了啊!” 我此刻没有心情计较他的丧失人性的冷嘲热讽,而是撇着嘴要哭不哭地望着他,声音哀怨而忧伤:“刚才差点吓尿了好嘛!以为真的要卡在江小白身体到老死了好嘛!以为从此以后就要跟你男男两隔了好嘛!” 舒默又笑了:“阴阳两隔都过来了,男男两隔会比这还差吗?” 我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接受不了,真的。我的性取向根正苗红。” 待我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舒默才问我:“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仔细地回忆起刚才的细节,没发觉任何易于往常的蛛丝马迹,“我先是上了一个小护士的身,然后趁落落喂江小白喝汤的时候上了江小白的身。然后护士给我打针,然后落落走了,然后你来了,然后我就发现我当机了。” 舒默皱了皱眉:“你好端端地跑江小白身上干什么?” 想到这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撇着嘴瞪了舒默一眼,心想:还不是因为你吗?! “闲着无聊,逗落落玩。” 不然我怎么说?难道要我亲口承认自己是为了上门跟落落取经如何才能“温柔婉约娴静懂事”所以才附身江小白玩真人体验秀的吗? 太丢人了! “没事找事。”舒默叹了口气,顿了顿,又开口道,“那个叶落,你最好不要去招惹她。” “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江小白今天的话,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认真打量着舒默,“江小白,不是因为遇见毛贼才受的伤,对吧?” 舒默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我猜的没错。 怪不得江小白受伤住院这么大的事情江家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没见报没新闻就算了,居然来个做笔录的警察护安全的保镖的都没有。落落来探病的时间很不规律,有的时候一大早就来了,有的时候却会弄得很迟。好几次,江小白都已经睡下了,她才抱着炖好的补品过来,把东西交给护士之后,在床边守上一会儿,凌晨两三点才离开。 如果这两个人真的刚刚遭遇抢匪行凶,就算是江小白现在当真脱胎换骨从贾宝玉变成了邦德007,他就怎么会放心一位温柔婉约娴静懂事的妙龄美女起草天黑独来独往,尤其当这位黑大胆的美女还是他的心上人的时候? 我随手弹出一副近视眼镜,架在了鼻梁上,这样不用眯眼睛,也能看清楚舒默此刻眼底的神情:“所以其实,江小白的枪伤,是跟落落有关,对吧?” 正文 31chapter 31
  • 如果这两个人真的刚刚遭遇抢匪行凶,就算是江小白现在当真脱胎换骨从贾宝玉变成了邦德007,他就怎么会放心一位温柔婉约娴静懂事的妙龄美女起草天黑独来独往,尤其当这位黑大胆的美女还是他的心上人的时候? 我随手弹出一副近视眼镜,架在了鼻梁上,这样不用眯眼睛,也能看清楚舒默此刻眼底的神情:“所以其实,江小白的枪伤,跟落落有关系,对吧?” “是江小白自己的意思。” 舒默沉默了片刻,看着我开口道,“他送来的时候,意识还算清醒。他昏迷之前亲口叮嘱我,让我不要报警。那天接急诊的医生护士不是只我一个,手术结束没多久,他的律师就出面打理了。这么严重的事情,我一个人是不可能瞒的住的。” “所以,现在你每天都准时去江小白病房,就是为了亲自帮他换药对么?” “不然呢,让全外科的小护士们轮岗帮他换拆纱布看伤口么?” 我翻了个白眼:“为了保护温柔婉约娴静懂事的落落,你们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不要乱说。”舒默蹙了蹙眉头,竖起手指轻轻摇了摇,“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也不想打听。关于他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除了落落那套说辞,江小白和他的律师都没有透露任何只言片语。关于这件事情,你最好省掉你那些无聊泛滥的好奇心。” 说到这里,舒默又扬了扬眉角:“搞不好,今天的事情,就是老天爷给你的警戒—— ——让你不要再靠近。” 我本能的反应是嗤之以鼻,但转瞬一琢磨的确是有点后怕。我眨巴着眼睛认真转了转脑筋,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以后离他俩远点。” 舒默笑了笑,整了整衣领,起身准备回办公室。可我又想起了什么,开口叫住了他。 “舒默——” 他身影一顿,转过头来看着我。窗外的日头大概已经滑过天心很远了,屋里没有开灯的光线有点暗,黄黄的沉沉的,像是混了点沙子的黄泥水。舒默的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显不出洁白和干净,但我还是能闻到他身上清新干净的味道。 我笑了笑,抿了下嘴唇,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很轻松。 好像只是灵光一闪,随口一问,并不是徘徊在心口良久的了不起的大问号。 “我只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我是鬼,别人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我不可能会把这个秘密泄露给任何人,不管是警察,媒体,还是江家。所以,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我和你之间,还可以容许这种“秘密”的介入么? 舒默眨了下眼睛,秀气的睫毛跟着一颤。 他现在举手投足,甚至连这种眉梢眼角的细微表情都透出一种难以描绘的好看,落在任何性取向正常的女生眼里,就只觉得怦然心动。 他的思考让答案慢了一个半拍,好在沉默造成的空白很短暂,压根不足以让人觉得尴尬。 “这事情太异常,让我觉得不安全。所以想了想,还是没让你知道。” 舒默笑了笑,冲我摆摆手:“我去办公室了。” 周二的时候,我再一次钻进如约而至的苏小姐的身体,坐到了七楼神经心理科楚医生的面前。 他今天的状态似乎很放松,没有上一次严肃。他没有招待我喝茶,而是跟我随便聊了几句,就切入正题:“我们今天,试着开始催眠疗法。” “催眠?” 我脑子里浮现出盗梦空间里LEO大叔那张狰狞扭曲的肥胖圆脸和涨得血红的粗短脖子,“会不会,有危险?” “跟着我的指示,就不会。”他眨了下眼睛,唇边又泛起那抹不会让人用“平易近人”来描述的笑意。 他把我引到那张黑色的治疗床上躺下,这床非常柔韧舒适。我闻到一股皮革特有的气味,忍不住伸手摩挲了一下:手感这么棒,看来是真皮。 “首先,要记住:信任。”他拖过一张木质方椅,坐在我的床头边。低下头,语调平缓地看着我,“信任我,向我敞开心扉,你的心灵才能放心地打开大门,你的回忆才能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否则,你的门就是锁住的,你的过去和回忆就被锁在那扇门后面,随着不断向前的时间沉积腐烂,永不见光。” “我信任你,楚医生。”我忙说道,神情恳切地,“我相信你能把我治好。” 他耸耸肩:“你跟我说没有用。要相信这句话的不是我,是你。” 他扬起手,轻轻拨开我扫在眼睫上的几个额发,声音更加的温柔:“人是很奇妙的东西,身体和灵魂会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保护自己。如果你没有发自肺腑地给予信任,记忆就不会打开,它会排斥一切的试图的侵入来保护自己。当然,如果它成功了,那我们就失败了。” “我会尽力。”我抿了抿嘴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放松,放松身体,放空思想,呼吸……” 楚医生充满磁性的男低音在我耳边萦绕,他的声音的确是有一种魔幻般的魅力,仿佛是一块无形的巨大磁石,吸引着你跟着他走向任何地方。 “想象你走在一条漫长而漆黑的洞穴里,那条洞穴很长,你只有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走着。洞穴里很黑暗,你什么都看不到。你一个人往前走,只想走出去,除此之外,什么想法都没有。” 我跟从着他的声音,脑海中想象着自己独自走在一片黑暗之中。四下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任何声响,我一个人独自在全然的黑暗中踽踽独行。 “你忽然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丝光,你很高兴,你加快脚步,向那束光线奔去。你往前走,前方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黑暗中突然出现的那束白光,我向着它走去,它从四下放射光线的小小的白点,变成一团白色的光球,它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我不停地向前走着,跑着,离它越来越近。 “终于,你找到了洞口。它非常明亮,非常洁白……” 我找到了出口,洞口真的很大,外面的光线真的很明亮,很洁白,一下子刺痛了我一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忍不住扬起手背盖在双眼上遮挡着光线。 “你走了出来,外面的空气非常清新,你深长地呼吸了一口……” “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外面的空气真的非常清新,好像混合着雨后的泥土清香。我慢慢地把手背拿下来,缓缓地颤动着眼皮。强烈的白光钻进我的眼睛,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珠。 “我,我什么都看不到。阳光,阳光好刺眼……” “好的,阳光很明媚,但是很柔和,很温暖。你闭上眼睛,感受着温暖的阳光照在你的眼睛上,你的脸上,你的身体上。它很温暖,很柔和,很明媚,你试着睁开眼睛,慢慢地,适应着阳光,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拿下遮在眼皮上的手,感受着明媚的温暖透过薄薄的眼皮照射着我的眼珠。我深长地呼吸着,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现在你看着眼前,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运河……” 我望着绵延宽广的河面,缓缓地眨着眼睛。阳光碎金子般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闪烁着璀璨动人的美。一艘客轮鸣笛驶过,突突的白烟冲上了天空,平静的湖面在轮船身后被滑出一条长长的波纹,好像是人鱼公主的美丽鱼尾。 “轮船,烟,还有水汶……” “你冲轮船招手,你冲上了河岸,轮船缓缓朝你靠岸。他们放出缰绳拴在岸边,你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阶,船上有些不稳,你一步一步走的很仔细……” “现在,你来到了轮船上,你走到了甲板。海风有些腥味儿,不过你很喜欢。你站在甲板上,你看到了船破开平静的河面向前直行。你很开心,你很放心,脑子里所有的烦恼和想法都消失了。忽然,有人喊你,你回过头,望了一眼……” 我站在甲板上,觉得有些冷。急行的风把我整个裹住了,我缩着肩膀,两只手臂用力地抱紧自己。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名字,没错,有人在叫我。 我试着回头…… “你回过头,阳光很亮,很温暖,阳光就打在那个人的脸上,身上,你看见他(她),告诉我,他(她)是谁?” 我回过头,远处的甲板上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阳光这么亮,可他(她)却依旧如此朦胧。他(她)好像被一团潮湿的雾气所包围着,我看不清他(她)的脸。 “我不知道……我看不到……” “你看不清,所以你朝他(她)慢慢走了过去。阳光照在他(她)身上,他(她)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他(她)就站在那里,静静等待着你的靠近,你走了过去,你看到了他(她)脸,告诉我,你认识他(她)么?” 我一步步地走过去,我努力地睁大眼睛,阳光打在他(她)的身上,一点点驱散了他(她)周遭的雾气。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他的脸一点一点在雾气里显现出来,好像是泡在显像液里的胶卷底片。我伸出手,轻轻地触到他的脸,他的皮肤凉凉的,像是被打了层露水般的,散着淡淡的潮湿。 我看到了他的脸,在被阳光驱散开来的雾气里。他的眉毛很粗,既不会太淡,也不会太黑,像是国画里勾勒远山时纤浓得宜的笔触。他的眼睛很亮,似乎有一把阳光融进了他的眼睛里,所以才会像碎金子一样发着璀璨温暖的光。他的鼻子很挺,让他的脸像是古希腊的雕塑般英俊立体。他的嘴唇很红润,更衬出他作为男生并不常见的白皙皮肤,他此刻正在看着我微笑,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看起来,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诱人的迷。 “我看到他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所以,告诉我,他是谁?” 我轻轻放下我的手,慢慢地后退着,看着他刚刚才清晰起来的五官和脸庞,重新一点点淹没渐渐腾起的白色雾气里。我一步步地后退,看着他那像迷一般的微笑,一步步地,离我远去。 “我不知道……” 我深长地呼吸,那团白色的雾气渐渐向我袭来,将我一点一点慢慢裹紧。我浸润在一池朦胧的白雾中,转过身子,却看不到宽阔平静的河面。轮船,运河,阳光,连同他,一齐消失在这团无尽蔓延的雾气里。 我实实在在地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 我说—— “我有一个秘密。” 正文 32Chapter 32
  •   “你看到了,看的很清楚?” “我看到了,看的很清楚。” 我肯定地点点头,回视着楚汶泽观察的眼神,“但是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想不起来。” “你还说了点什么。”楚汶泽没有托着下巴的那只手飞快地旋转着那只银色的派克钢笔,“你说……” “我有一个秘密。”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记得。” 他停下了手中的笔,笔尖靠在他胳膊肘下面压着的那张黄色的横纹纸上:“这话有什么特别含义么?” “我不记得。”我摇摇头,“不过,我知道这是我曾经写过的一句话,我再别的地方看到过。” “别的,地方?” “是一家甜品屋,我……跟我男朋友之前,经常会去。你知道,甜品屋经常会有那种彩色的便利贴,写下一些蛮傻的纪念留言,贴在墙上。我是在墙上的便利贴上看到的。” “你确定那是你写的?” “我确定。”我点头,“那上面有我的名字。” “光是你的名字?”楚汶泽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你认不出自己的笔迹么?” “哦,当然。”我愣了一下,拍了拍脑门,“我傻了,当然还有字迹,一看就知道是我写的。” “嗯。”楚汶泽再次低下头,簌簌地记录着什么。他工作的时候总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浑身散发着一种无法打破的神秘。我有种强大的直觉,这个男人可以帮助我找回我想要的。 “非常好,苏小姐。今天我们就到这里。没有问题的话,下周还是这个时间,OK?”他丢掉手中的笔,轻松地向后一靠,翘起的二郎腿随着皮椅的转动悠然地一摇一摇。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记起来。”我抿了抿嘴唇,干咳了一嗓子,“上次没有,这次也没有。” “怎么会?我们进展得非常好。”楚汶泽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上次我对你进行了基本的了解,这次你对我建立起了基础的信任。这是全部治疗的根基。更何况……” 他扬了扬眉毛,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你还记起了一张脸。” 我摇摇头:“可我不知道那是谁,那说不定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男生。女生,总会,你知道……” 我试图用较为委婉的词语准确地表达“花痴”一词的含义,“当我们读小说或是听音乐的时候,脑海中都会相应地幻想出一些唯美的画面,好看的男生女生,浪漫的场景,之类。” “就算是幻想的,也没所谓。”楚汶泽把两只手枕在了脑后,微笑依旧停在唇边,“幻想,错觉,梦境,总是我们潜意识里最深层渴望的折射。就好像我们照镜子,我们不需要在意那面镜子,我们在意的,是镜子里所呈现出的自己。” 我眯起了眼睛,觉得有点困。 他笑了笑:“总之,相信我,我们的进展非常顺利。” 在美国陪舒默读医学院的时候,我去旁听过法学院的一些基础课程,譬如法哲学。法哲学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是一群无比无聊的人在探讨一些无比无聊且毫无意义同时永远不可能有任何实质性定论的问题。譬如他们会花上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探讨究竟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公平,什么是幸福。这些太过于形而上学的东西让我觉得虚无缥缈,进而认为毫无意义。但是讲授法哲学的那位金发碧眼的老帅哥开篇的时候就气宇轩昂地说道:“这些问题,就被埋藏在我们日常的生活当中,看似简单,却从未被我们所思考。但是,一旦我们将这些问题指出来,一切就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模样。” 一切都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模样。 这就是现在,每次从楚汶泽的诊疗室里走出来,我心里的感觉。 我的很多问题,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被掩埋。我从未仔细挖掘,不管是对我自己,还是对舒默。譬如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在舒默眼里,或是在我眼里,我和他之间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关系。譬如我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其实我对舒默的了解(准确地说,说是对他过去生活的了解)并不算多。譬如说,舒默从未开口跟我正式介绍过他的家庭他的过去,甚至从来没有带我去参观过他父母亲的家。再譬如说,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的过去里,会埋藏着什么样的存在。 我生长在什么样的家庭,拥有什么样的父母,身边围绕着怎样的朋友? 还有…… 舒默说他的第一次爱情始于江小离,以毫无缘由的痴情暗恋为开始,以一记响亮耳光作为标识的告白失败为结束。 那我呢? 在我已经逝去的生命里,会不会也存在着一位,被我遗忘了的…… ……爱人? 余下的一周里,我脑海里一直止不住地浮现那张轮船甲板上少年的脸。那张脸实在是太过青春稚嫩,因而只能被称之为少年。他看上去貌似有十五六岁,或是更小一点,总之,似乎比当年初识时候的舒默还要青涩些。 但是很漂亮,真的像是STORY 101里那些唯美系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所以,我才一直在怀疑,那张脸,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存储在我记忆里的某个不真实的人物,类似浪客剑心,夜礼服假面,或是指环王精灵王子之类。 但如果,这张脸是真实的,如果他真的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那么在我首次寻溯回忆的尝试里,这张第一个跳出的面孔,究竟承载了多少的重量和意义? 他会是谁呢? 我的哥哥,或是弟弟?朋友,或是爱人? 舒默疯狂爱上江小离的时候,他告诉我,那是他的初恋。我当时对他的低俗的审美情趣嗤之以鼻,并对他少男的情感生活史毫无兴趣。理由很简单,对我而言,一切的过去都毫无意义。我的生命是一团已经散了的灰,别人的生活我更是无法涉足。我对我自己的存在都感莫名和荒唐,对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上停留多久更是毫无预计。说不定,有一天我忽然记起了一切,紧接着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出现在了真正应该存在的地方。对于刚开始的很长时间,我对于我的存在,始终抱着一种撞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消极心态。 所以,顺其自然,一直以来,都是我跟舒默相处的基本准则。 但是,如果……是我呢? 舒默或许没有告诉我实话,或许在江小离之前,他也有过暗恋的女生,有过朦胧的情愫,有过递纸条牵手指的小对象。但是,如果这一切不是发生在舒默身上,而是我呢? 看我现在的样子,我当时应该是十六七岁,或是十七八岁?我会不会有正在约会的男生,或是暗恋痴迷的对象,亦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在那样一个纯真浪漫的岁月里,我会不会正在经历着甜蜜清新的恋爱,而那些青柠檬般酸甜的滋味现在却被全然地淹没在浓稠的黑暗和浓雾之下,嗅不到任何痕迹? 如果是真的,这个少年,会是那个人吗? 如果是真的,这个少年,他现在在哪儿呢? 如果是真的,这个少年,在这十年里,在我和舒默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十年里,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 他会想起我吗?会想念我吗?会偶尔突发奇想,或是心有有悟,知道我还依然存在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吗? 舒默似乎意识到我的变化,这段时间我一直很少说话,也没有再搞过什么恶作剧。我在琢磨一些让我脑袋越琢磨越迷糊的事情,这会影响我的心情我的意念,进而影响我的气色我的外形。 “你这几天怎么了?”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舒默停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我,“是不是上次卡在江小白身体里,还让你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我是不太对,尤其是脑袋里。 “没啊,我挺好的。自从从江小白身上下来,我腰不酸了背不痛了腿也不抽筋了走路也有劲了。”我举着一只汤碗仰头喝下一碗仿真4D版本的当归乌鸡汤,装模作样地捏起碗底的红枣放进嘴里嚼着,用笑容对自己的演技和幽默表示十足的欣赏,“卡卡更健康嘛。” 不过事实上,那件事确实让我对鬼上身这件事产生了一定的心理阴影。我打算下次再碰到黑白无常的时候虔心请教一下被卡这个问题,在那之前,我不准备再从事这项危险的真人体验活动。 好吧,如果真的要附在某某某的身上,度过我余下的诡异“人生”,那我一定要做足充分的调查准备,挑选出足以配得上我这传奇灵魂的完美肉体。 另外,舒默应该也要有一定的发言权。毕竟,我们这么多年来…… 而且现在…… 说不定未…… 你懂得。 所以,我绝不定如此随意性地卡在路人甲乙丙(哪怕是异性,甚至是像碧小野那样还算有几分姿色的异性)的陌生且毫无认同感的身体里。 “你最近看起来,乱糟糟的。”舒默放下碗,把筷子整齐地搁在他面前的青花瓷碟子上,“气色不好,眼睛没精神,头发也不好好梳了。” “真的,我头发很乱么?”我忙拢了拢流海,“我换的是自然直,不就是这样黑长直,还要怎么梳?” “我说不出来,总之有些什么地方不太对。” 舒默抿了下嘴唇,一枚浅浅的酒窝漾在他唇边。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伸出手□□额前的黑发里,眼神看起来有点苦恼,“子若,你有什么不开心吗?”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认真,坦率,直接。其实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几乎都是这个样子,像个纯真的小王子一样,单纯善良,心无旁骛。比如他给我画画的时候,再比如他在阳台上陪我听歌看星星的时候,再比如每年生日和我一起吹生日蜡烛的时候。他的冷漠和平静总是在旁人出现的瞬间自动架起,在我们和世界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而面对我,他似乎从来都是这样。认真,深情,倾心以对。 我忽然想起他过生日那晚,丢下红酒瓶倒在床上,睁着氤氲迷蒙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跟我说起他的生日愿望。又记起那晚离家出走,他瘫坐在画室里冰冷的木质地板上,对着铺了满天满地的画卷,喝得酩酊大醉的模样。我想起那天我卡在江小白的身体大哭的时候,舒默按着我被扎了针的手,皱着眉头在我耳边叮嘱:不要伤到自己。 我长出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发,忽然开始觉得这段时间始终徘徊在心底的那些纠结有点可笑。 我看着舒默耸耸肩,淡淡笑道:“你被卡进碧小野身体里试试看啊,你出来之后搞不好比我还颓废。” 正文 33chapter 33
  •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认真,坦率,直接。其实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几乎都是这个样子,像个纯真的小王子一样,单纯善良,心无旁骛。比如他给我画画的时候,再比如他在阳台上陪我听歌看星星的时候,再比如每年生日和我一起吹生日蜡烛的时候。他的冷漠和平静总是在旁人出现的瞬间自动架起,在我们和世界之间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而面对我,他似乎从来都是这样。认真,深情,倾心以对。 我忽然想起他过生日那晚,丢下红酒瓶倒在床上,睁着氤氲迷蒙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跟我说起他的生日愿望。又记起那晚离家出走,他瘫坐在画室里冰冷的木质地板上,对着铺了满天满地的画卷,喝得酩酊大醉的模样。我想起那天我卡在江小白的身体大哭的时候,舒默按着我被扎了针的手,皱着眉头在我耳边叮嘱:不要伤到自己。 我长出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发,忽然开始觉得这段时间始终徘徊在心底的那些纠结有点可笑。 我看着舒默耸耸肩,淡淡笑道:“你被卡进碧小野身体里试试看啊,你出来之后搞不好比我还颓废。” 夜晚的静谧时空下总是埋藏着危险的动荡因子。寥廓的墨黑色苍穹在一瞬间跳出无数窥探的眼睛,星星点点撒满整个天顶,仿佛天使们正躲在暗夜幕布后观察着这世界在黑夜中正在酝酿发酵的种种秘密。 我站在露天的阳台上,悬在阳台天顶的几盆茂盛的吊兰垂下长长的枝叶,轻轻地拂过摆满地面的蝴蝶兰的花瓣拥拥簇簇的娇嫩脸蛋。我站在一池醉人的花香中,在黑暗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蝴蝶兰通常是没有香气的,除了极少数的名贵品种。舒默当时花了不低的价钱,特地托了朋友才淘来这些花的种子。他喜欢在他觉得合适的地方,尽可能地摆满色彩鲜艳的各类植物。他不怎么亲近小动物(估计是洁癖使然),但却很喜欢伺弄这些花花草草。大概是想让屋子里尽量地充盈着丰沛的生命力,毕竟除了人,这家里还养了一只鬼。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记起那年盛夏之夜,在圣爵昏暗朦胧的路灯下,舒默给江小离的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我的身体在一次验证了对于鬼来说一切全在乎意念这一理论。我脸颊扑红心如撞鹿,舒默温热的呼吸,灼热的嘴唇,用力的拥抱,那些充斥着青涩冲动的荷尔蒙和强烈执着的迷恋仿佛再一次将我包裹。 我闭上眼睛,思绪穿越时空。我在脑海中看到了圣爵那片茂盛的绿草坪拐角,那盏在暗夜中铺开一团淡橘色光芒的路灯。我在不远处,远远看着年少而青涩的舒默,紧紧地拥抱着那个娇艳华丽的少女,深沉而冲动地拥吻。 我缓缓睁开眼睛,深长的叹息再我还有意识到之前就已脱口而出。 舒默当年,应该是真的和喜欢纪小离吧。 “站在这干嘛呢?” 舒默“哗啦”一声,拉开厚厚的磨砂玻璃门,从客厅钻了出来。 “哇,今天星星真漂亮!” 舒默开心地笑了起来,双手缠在白色休闲裤的口袋里,仰起头静静地看着辽远的暗黑苍穹。皎洁的白月躲在他头顶上那朵巨大的黑色云朵背后,偶尔才现出一柄浅浅的弯儿。他应该是没有注意到这抹不起眼的月色,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漫天闪烁的星光夺去了。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就是天空的灵魂。 这句话莫名地蹦进了我的脑海,我却想不起是从哪里听来的。这有点稀奇,因为依照我的记忆力,还从没发生过知道却记不得的经历。当然,除了我的过去。 “我出来透透气,你养的蝴蝶兰太香了。”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感觉,我从里到外都被花香熏透了,连呼出的气都是香的。” “废话,你呼出来的本来就是吸进去的空气,原封不动的。”舒默大笑,低下头看着我,眼睛里碎着晶莹的星光,“子若,你知道蝴蝶兰的花语吗?” 我摇摇头:“没研究过。” 舒默嘴唇动了动,我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可是他只是转过头,伸手捋了捋垂下来的吊兰柔韧碧绿的枝叶,淡淡笑道:“过两天,这株吊兰就要开花了。” 我放纵他转移了话题。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我从不强勉,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也是如此。如果我和舒默的人生像是一条扬帆远航的船,那掌舵的那个一直是舒默。而我就像是位经验丰富能力超群的副手,始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以辅佐他的掌舵为己任,万分忠诚地满足于自己的位置,从未产生过任何超越本分的僭越之想。 “舒默,我们找个地方玩一下,怎么样?” 我靠在阳台的玻璃栅栏上,冲舒默眨了眨眼睛,“东华那边有几家很不错的酒吧,生意火爆,特别热闹。明天周五,你只上午坐诊,又没有安排手术。不如,我们出去放松一下,喝点东西,跳跳舞?反正,你明天有一下午的时间可以补觉。” 不出我所料,舒默旋即蹙了眉头。我喜欢看他这种,因为内心计划被打乱而失去掌控的纠结模样。舒默习惯自己的世界是一板一眼精心计算的,严格按照自己的预想运转并前行。任何一丝超出他掌控的意外,都会像一颗尖锐的沙粒,掉进他那颗晶莹而敏感的小心脏,蹂躏出细碎而缠绵的折磨。 “不行吗?可我很想去啊。”我跺了跺左脚,垂下头看着脚边那盆水蓝色的蝴蝶兰,“我们很久都没有一起出去过了。” “明天还要早起上班……”舒默犹豫了一下,“要不周六?我明晚陪你去。” “我就想今天去,明晚上要看快乐大本营。”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舒默,“或者,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去。反正不会有人能把我怎么样。我也既不可能喝醉,也不会因为打不到车没法回家。” “不行。”舒默拒绝地很干脆。他先是静静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扫了眼左手腕上的手表,“哗啦”一声拉开了玻璃门,钻进客厅之前抛下一句话,“我去换衣服,十五分钟之后出发。” 夜晚的东华区,是整个T城最流光溢彩的纸醉金迷的大本营。驱车驶入华湖路,就会开始看到路两边的人行道上,摇摇晃晃地喝得酩酊大醉疯狂地大笑大叫的摩登男女。大大小小的酒吧林林丛丛地簇立在马路两侧,端着酒杯抽着烟唱着叫着的人群拥簇在充斥着有节奏的打击乐和袅袅烟雾的酒吧门口。穿着朴素眼神敏锐的中年妇女,怀捧着一大把松松扎起的无名小花,站在马路牙子上,瞅准每个从出租车上下来的老外,冲上去用力摇晃着手里呱啦作响的讨钱罐子。 穿过这条喧嚣热闹的酒吧街,迎面而来的是一条宽阔笔直且安静异常的柏油马路。马路两边伫立着一座座高大气派的欧式建筑,看起来仿佛像欧洲城市的市政厅一样正经。一辆辆价格不菲的豪车在这条马路上穿梭来回,从一座座建筑背后的地下停车场驶进驶出。 每座建筑的门口都停靠着三三两两闪着红色空车灯的深蓝色出租车,司机们把外侧的胳膊架在摇下的车窗上,慢悠悠的抽着烟,等待着偶尔从里面走出来的午夜女郎,穿着她们火辣的紧身连衣裙踩着正常人类无法驾驭的高跟鞋披着足以顶上这些司机们一个月收入的昂贵大衣外套,裹挟着满身混杂着浓重烟酒味的香气,面容精致而疲惫地打开他们的车门。 这,就是T城最糜烂而疯狂的漩涡的泉眼。 黑暗总是躲在黎明背后,颓靡也是往往由洁净来掩盖。不要被假象所迷惑,这世界上,到处都是人,在看起来干净的地方,偷偷做着见不得光的勾当。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舒默一边按照我的指示把车驶进地下停车场里,旋转着方向盘七歪八扭地寻找着停车位,一边用略带审视的眼光扫了我一眼,“我不记得带你来过这里。”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如果那笑声中夹杂了点嘲讽的意味,请相信我,那绝对不是故意的。 “舒默,我不是你的连体婴,你也不是我的义肢假体。我不是每走一步,都非要有你不可。” 舒默静静地看了一眼右边的倒视镜,我看到了镜子里他绷紧的下巴和深黑的瞳仁。他把视线收回,沉默而猛烈地打着方向盘,滑出一个巨大而危险的转弯。 我跟舒默在穿着优雅得体的黑色燕尾西服的服务生的引领下,穿过铺着整块精美雕刻的大理石的地板和悬挂着镀金水晶灯的华丽走廊,踏进了缓缓上升的封闭电梯。舒默盯着电梯门右侧不断变换的红色数字,没有看我一眼。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喧嚣的音乐声迎面袭来,门口站在戴着耳塞捧着记事夹的穿着破洞牛仔裤和紧身骷髅背心的接待小姐。舒默径直接待员身后的柜台前,把外套脱给坐在里面的寄存人员:“麻烦套上一次性衣袋,谢谢。” “请问两位是来参加二楼生日会的吗?” “不是。” 等我冲舒默使了个眼色:“问问是谁的生日会?” 舒默没有理睬,继续目不斜视地和接待员对着话:“请问还有卡座么?” “很不好意思,二楼今天已被包场,没有请帖就不能参加。一楼的话……请稍微等一下,让我确认一下。” 我冲舒默摊手皱眉耸肩:“你问一下,又能怎样?我超级喜欢凑热闹。” 片刻之后,接待小姐微笑着将我们引向场子里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光怪陆离的灯光在满池的黑暗中打出一道道形状诡异的幻想,剧烈而鼎沸的音乐包裹着尖叫而嘶吼充斥着每一寸空气。高高凸起的狭小的圆形舞台上挤满了疯狂扭动着身体你的男男女女,台下黑暗的舞池中同样簇拥着衣着光鲜的身体。人们随着节奏剧烈动感充盈的重金属摇滚乐竭尽全力地挥舞着手臂扭动着臀部和胯骨,毫不吝啬地在这本该休养生息排毒养颜的黄金时间大力挥霍着本就被生活压榨得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他们眼神朦胧笑容神秘,好像一群被集体催眠了的失心疯患者。 舒默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样鼎沸的嘈杂本可以让他的控制欲爆棚然后将那颗重度洁癖和强迫症的小心脏撑得炸裂。但好在我们在美国那样的地方生活过八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他见识过更糟的,一切没有超出他的控制范围。 服务生端来一瓶cha在一大盆碎冰块中的伏特加,当着舒默的面开瓶,动作潇洒地倾倒在他面前那只造型优雅的勃艮第杯中。舒默冲他颔首,服务生微微倾了倾前身,转身离去了。 “你这是不醉不归的节奏?”我趴到舒默肩上,竖起手掌冲着他的耳朵大喊,“你丫那酒量能喝的来伏特加吗?” 舒默风轻云淡地拿起铁夹子夹了一撮冰块,扑扑通通地撂进勃艮第杯里,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我醉了又能怎样?反正你又不会醉,你总有法子让我们回去。” 我大笑着站起身来,在舒默的目光下,钻进疯狂沸腾着的舞池中。 正文 34chapter 34
  •   黑暗是一切罪的酵母,潜伏在白日下的恶在黑色的掩饰下极其舒适地蓬勃激昂。人们在黑暗中陶醉地忘乎所以,将全身心投入在巨大的酝酿罪恶的激流里。感官上的疲惫与痛苦被酒精音乐和荷尔蒙的激荡所彻底湮灭,身体将暗夜中这种种的强烈拥入灵魂,将自己的纯净和平静与这世界上的黑暗与癫狂做着无休止的永恒能量转换。 你经历多少,就会失去多少。 正如你得到多少,就会不得不遗弃多少一样。 我站在舞池中心的镁光灯下尽情地跳舞。没有人在注意我,这让我舞得浑然自我;没有人会来骚扰我,这让我舞得尽情放松。我的存在就是我最好的保护色,除了舒默,没有人能够突破。 震耳欲聋的音乐冲刺着我本就敏感的耳膜,我觉得自己大脑里仿佛有一千台大型音响在一齐以最高分贝轰鸣。我的意识被这剧烈而强大的节奏震得颠婆欲裂,几乎有种我就算破碎消灭的错觉。 但我知道,我不会。 不论我有多痛,有多折磨,我都不会消失。 我会永远以一种我无法理解,舒默无法理解,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状态,无穷无尽地徘徊在这个时空,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刑。 舒默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漫不经心地喝着酒。他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我,尽管这有些困难。因为我实在不算安分,不是浮在半空,就是掉进舞池,不是跳到台子上,就是旋转到吧台旁边。我承认我有点故意在挑战着他的耐心,我就是想看看,他对我的容忍能到什么地步。 一直以来,舒默用他强大的神经所滋生出的超人的调控力忍耐力适应力还应对我的种种恶趣味,无论是鬼附体鬼变身各种COSPLAY甚至包括山寨版午夜凶铃。他无畏而英勇地抗下我一次又一次非常人所能经受住的“惊喜”,原本柔韧的大脑神经在每一次心灵底线被推进后都越发的成长健壮。我持之以恒地用我永不衰竭却毫无价值的“生命力”跟舒默有限的人生开着一场一场或华丽或低级却毫无例外诡异的玩笑,乐此不疲。 舒默从来只把这些当成是我巨大空虚无聊寂寞所孕育的必然产物,他每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他的人生中的每一天跟我的恶趣味无止境地周旋。他却从来都不知道,这些看似轻浮欢快的恶作剧背后,除了十年如一日的浪漫灿烂的青春笑颜,还有一个隐没得消无声息的黑暗念头。 就仿佛酵母揉进面粉中,黑暗掺进思想里,不等到巨大的罪恶因发酵而疯狂地膨胀起来,是无从辨别的。 所以舒默从来不会知道,我小心翼翼掩埋在心底,那缕最细小的如同黑宝石般闪耀的阴暗。 “喂,有没听说,萧雨曦,现在正在二楼,开生日派对?” “萧雨曦?!你是说,那个萧——雨——曦?!” “拜托,要不要那么激动。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了好吗?” “她是我大学时代的偶像好吗?我当年为了买一张她演唱会的VIP门票死乞白赖地蹭了我室友一个月的饭好吗?话说,如果就算不是当年,如果现在孙燕姿在二楼开派对,你会不上去看一眼吗?” “喂喂,这不好比的好嘛?你知道我每次失恋都是用《未完成》来疗伤的。” “呵,所以让你真元大涨信心十足,直到现在还是靠来夜店艳遇找男人?” 我皱着眉头掏了掏耳朵眼儿。这对举着长岛冰茶欢畅互损的半老徐娘让我觉得自己的外耳道快要被磨出茧子了。要是从前,我就直接跳上其中一个的身体,抡圆胳膊嘿嘿一笑冲另一个的脸上大力扇去。在对方捂着脸错愕地对望还没弄搞清楚状况之前,纵身一跃跳到三米开外,举着一杯yi/yin出来的4D版玛格丽特,笑眯眯地看一场注定会引起保安出动小范围暴力骚动。 但是鉴于我现在对附身这件事的慎重,尤其是出于对有可能的身体卫生健康问题的考虑,我认为目前尤其不宜在夜店这种地方随意采取这种对自己的将来极其不负责任的举动。于是我决定换个乐子。 我望了一眼舒默所在的地方。两个披着大波浪长发的火辣女子正围着他面前的台子,竭力地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舒默被两株人形水草围在当中,眼神淡然地看着眼前两只使出浑身解数试图邀他跳舞的狐狸精。他半个身子陷进柔软的沙发里,一只手搭在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另一只端着那杯兑了冰的伏特加,缓慢而均匀地摇晃。 “Have Fun.” 我冲舒默抛了一个飞吻,转身朝二楼走去。 我回国不久,也不怎么关注国内的娱乐圈,但是对萧雨曦这个名字,还是略有听闻的。她曾经是全亚洲当红的一线女星,受追捧的程度大概和舒默在圣爵时的孙燕姿差不多。四五年前因为负面绯闻缠身而形象大损,后来转战幕后,开创了自己的影视公司,专著出品类似033主演的《宫》系列的恶俗狗血剧。奈何当今社会大众口味极为多元,即便是天雷滚滚玛丽苏透骨也依旧收视长虹,倒也是赚的盆满钵满。 “优质女艺人成功转战商城的经典案例。” 我记得Vogue中国版有一期的封面人物就是她,除了上面这个言简意赅的小标题,在占据满满六版的图文介绍中(虽然我能够在大脑的3D贮藏室中将其中任何一张图片和文字轻松提取),让我有所触动的是她五年前,在东京电影节上举起影后宝座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上帝保全我的性命,成就了今日的光景。” 然后,她就息影了。 娱乐圈到底是有娱乐圈的气势。迈上楼梯刚磨过转弯,抬脸就看到楼梯口齐刷刷站了一排西服墨镜人高马大的彪形壮汉。我踮起脚尖望了望,还真是看不到里面,更别提偷拍了。我踮起脚尖走到他们面前,非常有礼貌地说了声:“您让下?” 我瞬间被自己的无聊逗得咯咯直笑,可见人果真是社会性动物,长时间的独处会让人退化成多么幼稚拙劣的小型哺乳动物。 我清清咳了一声,决定将这种孤芳自赏的冷幽默进行到底:“您要是不让的话,那就恕我冒犯,从您头上踩过去啦?” “——你敢。” “……纳尼?!” 我坚信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毕竟在这样一个足以被任何一家有资质的权威机构认定为重度噪音污染的地方,谁的耳膜都难保不会因为精疲力尽而闹出点小岔子。 我咽了口吐沫,收起自己奇怪无聊的幽默感,扒在刚才说话的这位黑衣壮汉的笔挺的西服上向上爬去。 “我说你的,没长耳朵眼儿啊?” “啊——!”我尖叫着被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掂了起来,轻飘飘地丢在了眼前的厚玻璃台阶子上。 我揉着被掐出一道血红印子的白生生的胳膊,如同活人见鬼般地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回头望去,费着老命扑腾扑腾眨了了半天眼珠子,才终于分辨出眼前到底是何方神圣。 “老大——!” 我腾地站起身子,不依不饶地跺着脚,扯着嗓子大声哭丧,“你下手狠、重、狠、重,好不好?!” “嘁,谁让你自己没有眼力劲儿。”那挨千刀的黑无常冷笑一声,扬起手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继续一本正经地站在那堆保镖里。打眼望去,人鬼难辨。 “你不跟老白一起出来,谁能认得出你来啊?你们俩的身材长相在我的记忆里是那种组合3D图型的形式存放的,少了任何一个我的大脑都检索不出来。” “所以你活该。”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我刺眼咧嘴地捂着快要断掉的膀子站起身来,打起精神堆起笑脸,凑到黑无常面前谄媚:“老大,怎么好端端地,跑到这里来啦?一个人来,也不像是出公差的样子嘛?难不成——” 我歪了歪脑袋,自以为很精灵妩媚地眨了眨下左眼,“这么大年纪了,还追星呀?” 黑无常那张如同保尔柯察金般苦大仇深的钢铁般的黑脸抽了两抽,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从嗓子眼儿极不情愿地钻了出来:“怎么,你有什么问题?” “(⊙o⊙)哦,没有没有~”我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两只手抄起绸子也能摆成水袖了,“只是没想到,老大这么紧跟时代潮流,佩服佩服。” 我往里面撒磨了一眼,腆着脸仰头问道:“那个国民天后萧雨曦,就在里面吗?老大你魁梧健壮的身躯能不能闪开那么一丢丢,让我也瞅一眼?” “没在里面,她出去接人了。”黑无常干咳了一声,“不然你以为脸朝外站在楼梯口是要干嘛?” “迎、迎接?”我觉得身子有点软,伸手扶了扶旁边的金属栏杆,“没想到,老大对偶像还真是死忠。” 如果不是因为头顶那扇不停旋转的大型彩色球灯的关系,也不是我的眼睛又冒出了什么全新的色盲病症,那就肯定是因为不知名的羞涩和些许的难为情才让黑无常那两块玄色苹果肌泛起了一丝烂西红柿色的潮红:“咳,那个毕竟,喜欢好多年了。” …… “那,老白怎么没来?”我刚一平复心情,八卦的恶趣味就见缝插针地钻了出来,“他不喜欢这个型哒?” “那货!”黑无常呲牙冷哼,嘴角扬起一个不屑的弧度,“喜新厌旧,没有定性。原来整个值班室贴满我们雨曦的海报,恨不得把床单被罩枕头套上都印上我们雨曦的大头照。结果前几年童凡横空出世,他就立马屁颠屁颠地改靠码头了。” “童凡?”我眯起眼睛仔细回忆,“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哎!是不是什么,‘亚洲新一代玉女掌门人’‘灵歌小天后’?好像萧雨曦一息影,她就被顶到一线了,俨然的天后接班人嘛~现在不是正红得发紫嘛?” 黑无常冷笑一声:“所以说你眼皮子浅,见识短。这圈子里的事,怎么能是一个外人能看明白的。” 正说着,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渐渐传来。玻璃台阶在我脚下发出有节奏的共振,尖锐金属质的鞋跟踩在硬质厚玻璃上发出清脆笃定的碰撞声。不用看黑无常那张瞬间飘满烂西红柿的黑脸,我也能猜到是来的人就是传说中的国民天后萧雨曦。 但是…… 我蹙了蹙眉心,转过身去,后背斜靠在一旁的金属栅栏上。我探出舌尖,舔了舔有点干涩的嘴唇,静静等待着即将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的身影们。 听力太好似乎也是个负担,总是在不经意间给我打来些意想不到的烦恼。我清楚地听到萧雨曦身后还有一个人,两个人的脚步声频率很接近,间隔的距离也不远。这本没有什么,因为黑无常刚才就说了,萧雨曦离席是要去接人。 只是,这个脚步声…… 我揉了揉太阳穴,我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但觉得似曾相识。我说过我完美的记忆力让我过目不忘的能力,对待声音我同样是如此。听过就不会忘记,听过就会留下明晰的印迹。 但这个声音—— 我心下一动,踮起脚尖向侧前方望去。 正文 35chapter 35
  • 听力太好似乎也是个负担,总是在不经意间给我打来些意想不到的烦恼。我清楚地听到萧雨曦身后还有一个人,两个人的脚步声频率很接近,间隔的距离也不远。这本没有什么,因为黑无常刚才就说了,萧雨曦离席是要去接人。 只是,这个脚步声…… 我揉了揉太阳穴,我记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但觉得似曾相识。我说过我完美的记忆力让我过目不忘的能力,对待声音我同样是如此。听过就不会忘记,听过就会留下明晰的印迹。 但这个声音—— 我心下一动,踮起脚尖向侧前方望去。 一个裹着Dior新款纯白色洋装披着同系列短外套的女人款款出现在眼前,她一头海藻般的棕褐色长卷发,瀑布般地倾泻在线条优雅的肩头。她身材高挑,体态完美,纤细凝白的双足踩着一双Jimmy Choo银灰色镶钻尖头高跟鞋(没错,就是你想的那双——千颂伊同款)。她白皙精致的瓜子脸上仅略施粉黛,但惊人的高贵与美丽已经无法掩饰地呼之欲出。 呼哧—— 一阵小小的风从身后扬起,我转过头一看,原来刚才那位戴着黑超面容严峻形神具似邦德007的黑老大,已经鼻血直流仰面倒地了。 黑老大颤抖着蠕动着薄薄的唇片,人中上那两行红鲜艳丽的鲜血随之轻轻颤动着。 “不愧是国民天后啊……” 我转过头去,不再理会那个不给人添光彩的头头。 “这里,也是卓越开的?”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下方的台阶传来,我心下一惊。 “不然?除了他,谁能撑得起这么大的场子。”萧雨曦微微一笑,眉目间的妩媚绝代倾城,“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快上来啊。” 慵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范思哲春季那款全新的长款黑色风衣率先冲进我的眼球,搭配着里面那件中国红色枫叶衬衫,强烈而鲜明的色差再一次验证了——这个男人,真的不懂什么是低调。 “汶泽哥,如果你当年是改行去做MODEL,说不定早就已经登上米兰国际时装周了。” 萧雨曦扬起镶着迷人淡蓝色水钻的修长手指,优雅地拢了拢外套,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臂:“请吧。”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楚汶泽大喇喇地走在国民天后萧雨曦的身前,眼神依旧傲慢,姿态依旧慵懒。他旁若无人地踩过黑无常躺在地上的身体,斜了一眼横排成一溜的黑衣保镖,唇边再次扬起了那抹略带嘲讽的笑意:“你现在,真的还有必要么?” 我把目光投向萧雨曦,她却似乎并不在意:“安全感缺乏,你懂的。” 我看着她轻轻笑笑,扬起的手指若即若离地触在莹润的嘴唇上:“毕竟,你还是我的心理医生嘛。” 楚汶泽风轻云淡地笑笑,径直向前走去。 二楼的人很多,多是时尚摩登的年轻男女,我凑过去挨个看了看,大都是电视电影和娱乐新闻上经常出现的熟悉面孔,其中有一位还是我刚回国的时候追过一部偶像剧的男一。这群俊男靓女们个个妆发全齐,或站或坐地簇拥在卡座周围的沙发上,但在看到楚汶泽和萧雨曦出现的一瞬间,全部都齐刷刷地站起了身。 “雨曦姐好——” 萧雨曦摆了摆手,轻轻挽住了楚汶泽的手臂。她莹白色的套装和楚汶泽墨黑色的过膝长风衣完美地搭配,勾勒出一幅T台主秀的完美定格:“我来跟小朋友们介绍一下,这位想必你们没有那个荣幸亲自结识,但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我看着萧雨曦白皙的脸颊漾起淡淡的酒窝,粉唇轻启声音温婉:“华恒的前任总监,也是我的恩师——楚汶泽。” 面前的人群一阵骚动,男男女女一个一个瞪大眼睛张圆嘴巴,捂嘴低言有之窃窃私语有之。我扑哧一笑,不愧是群搞表演的,面部表情夸张起来还真是有够生动。 不过…… 我侧过头打量着楚汶泽,他漆黑的眸子里依然是那抹无法捉摸的深邃。他极为平静地面对着这群已经算是明星的人,对于他的意外出现而展现出的骚动与不安。萧雨曦引他坐在上座,摆摆手让那群小朋友各自玩给各自的。可是没有人的视线离开过他,所有人都在落座之后或明或暗的窥视着他,低声讨论着萧雨曦和他的谈话以及请他来的意图,我听到那位我曾经中意过的小偶像很是笃定地跟他周围的几个女生低声说道:“楚汶泽要重新出山了,我有确切消息。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要回华恒帮童凡,还是要另谋高就。” “那么,雨曦姐是想把他请到我们公司来喽?” “哎呀,他那么大一尊佛,请不请得动啊!” “我觉得他不可能回华恒,当年华恒如日中天,童凡又一夜成名,他都能一觉醒来就撇得一干二净。更何况现在华恒是这番光景?” “对啊,听说童凡现在瓶颈期很严重,思源枯竭灵感全无,好像还得了抑郁症闹过自杀?” “话说,他当年跟童凡,是真的假的啊?不是都拍到……” “哎呦,你都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这些事情你还没数啊。去年七夕情人节,公司不还让你跟我去柏拉图共进烛光晚餐来着么?能说明什么啊!” 嘈杂的窃语声纷纷扰扰地钻进我的耳朵,我揉了揉太阳穴,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会来这么吵闹的地方。果然上天总是公平的,能力越大负担越大。如果舒默不是在医院那么安静的地方工作,而是在酒吧调酒,我估计早就双耳失聪精神分裂狂躁而亡了。 所以,楚汶泽,不光是专业技术精湛擅长洞察人心的心理医生,还曾经是在流光溢彩的浮华圈中呼风唤雨的顶级大BOSS?不光是三级甲等医院神秘烧包的心理神经科主任,还是一代天后萧雨曦的出道恩师兼私人心理医生?甚至,还曾经和现在的灵歌小天后有过一场若有似无的风花雪月? 我朝楚汶泽和萧雨曦所坐的位置望了一眼,楚汶泽依旧翘着二郎腿,悠悠然地品着一杯色泽浓郁的拉图。萧雨曦将白色的外套脱下,优雅地搭在双膝上,唇边含笑地跟他说些什么,但是我实在是头疼欲裂而不想再仔细去听了。 我摇了摇头,捂着耳朵走到了远处无人的走廊上。巨大的五彩光球依旧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光怪陆离的灯光持续不断地打在楼下黑压压的舞池上。我趴在玻璃栏杆上,看着下面蛇一样群舞着的人群,视线望向了舒默刚才坐的那个角落。一扇玻璃屏风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望不到那个角落。不知道舒默是不是还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乖乖地喝着伏特加,等我回去。还是,没有经受住那两个女人的百般诱惑,直接跟人家跳火辣热舞去了。 我抿唇一笑,甜蜜地咬了咬手指:舒默那么乖,他才不会那样。 我一想到舒默,原本灼热躁动的大脑里就仿佛流进了一溪清凉澄澈的泉,渐渐地让我的整个人都清静下来了。夜店果真是个让荷尔蒙膨胀的地方,莽撞而易受撒旦引诱的世俗男女们酝酿罪恶的完美天堂。当然,除非是定力异常的柳下惠或是看破红尘的怪奇葩。前者,比如小舒默;后者么,就像楚汶泽。 那边传来一阵喧闹和尖叫,服务生推着盛着华丽的三层蛋糕的车子停在卡座前,有人已经开始握着火机一根一根地点起蜡烛来了。看来午夜即将到来了,舒默还在楼下,看不到这他向来最喜欢的一幕场景了。 我微微笑笑,纵身一跃到金属扶手上,准备像滑滑梯那样滑下去,反正我也不怕摔。 就在我预备一顺而下的前一刻,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已经冉冉颤动的星星烛光,还有另一侧那一片寂静无声的黑暗。 但是,就在那一刻,那片整个过程都毫无声色的寂静黑暗,忽然出乎意料地泛起了波动。 我蹙起了眉心,紧紧地盯着走廊尽头的那边沉默的黑暗。在我待在那儿的将近一刻钟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身边的不远处,居然还有别的活物的存在。 我看到了隐隐的身影,我在想那是条狗,还是只猫。但又怀疑,如果是宠物,怎么会始终那么安静? 我的疑问很快得到了消释。 一张人的面孔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他的脚步声缓慢而轻浅,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清晰。我翻身从栏杆上跃下,背靠在玻璃护栏上,整个身子无力地向下滑。那张脸逐渐从黑暗里走到了光线下,暗沉的混沌渐渐散开,好像是浓重的黑雾被凛冽的晨风吹散。英挺的五官一点点显现出来,纤浓得宜的剑眉,目光温缓的美目,古希腊雕塑般挺拔优雅的鼻梁,还有那似乎含着谜一般笑意的嘴唇。 我窒息般地凝视着那张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脸庞,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张大的嘴巴。 是他。 显然,时光没有像对我那般慷慨地对待他,但我依旧能够一眼就将他认出来。 这是那个少年; 这是那张在甲板上的晨雾中,渐渐浮现出的英俊的脸庞; 这是那个在我楚汶泽用我的灵魂所搭造起来的梦境里,被我怀疑其真实存在性的,裹挟着我全部回忆和过去的影像。 居然,原来…… ——他不是幻象, ——他是真实的。 “子若!”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本能地循声转过头去。 舒默正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 正文 36chapter 36
  •   一张人的面孔渐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他的脚步声缓慢而轻浅,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清晰。我翻身从栏杆上跃下,背靠在玻璃护栏上,整个身子无力地向下滑。那张脸逐渐从黑暗里走到了光线下,暗沉的混沌渐渐散开,好像是浓重的黑雾被凛冽的晨风吹散。英挺的五官一点点显现出来,纤浓得宜的剑眉,目光温缓的美目,古希腊雕塑般挺拔优雅的鼻梁,还有那似乎含着谜一般笑意的嘴唇。 我窒息般地凝视着那张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脸庞,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张大的嘴巴。 是他。 显然,时光没有像对我那般慷慨地对待他,但我依旧能够一眼就将他认出来。 这是那个少年; 这是那张在甲板上的晨雾中,渐渐浮现出的英俊的脸庞; 这是那个在我楚汶泽用我的灵魂所搭造起来的梦境里,被我怀疑其真实存在性的,裹挟着我全部回忆和过去的影像。 居然,原来…… ——他不是幻象, ——他是真实的。 “子若!”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本能地循声转过头去。 舒默正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 命运是很奇妙的东西,一个不经意的时刻,一个看似平凡的时空之点,在冥冥之中就能改变你的一切。而这个至关重要的时空之点,总是很遗憾的,让我们无力避免。 这就是西方占星中所谓的宿命点—— 无论你如何挣扎,都注定要经历的命运之点。 人是自知自觉的高等动物,站在人生重要的关卡时,不管你当时是否能够预见到那个时刻对你将来人生走向的逆转,但莫名的心中往往会有所悟。就好比,很多人在初次相识自己的灵魂伴侣时,就顿时有种被观世音菩萨开了天灵盖瞬间阳光普照春暖花开,顷刻间心甘情愿将自己连人带心全盘奉上,倾尽自己此生全部已有和将来可能会有的博君一笑。 通俗点说,就是大家常说的“一见钟情”。 我当年站在圣爵门口,望着刘路易那娘炮肥腻而竭尽全力奔跑的宽阔背影,第一次跟舒默相遇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但我很理智且正确地没有将其定义为爱情。舒默当时还如小鹿斑比似清澈透亮的眸子静静望着我跟我说抱歉的一瞬间,我就在冥冥之中觉得我今后的命运就要和眼前这个看起来单薄却又很倔强的男孩子紧紧联系在一起。我就是知道。 而现在,我站在这个陌生喧闹华丽鼎沸的巨大房间里,站在充斥着炫目灯光强烈音乐的黑暗中,站在我的过去和我的现在之间,再一次地有了相同的触动。 此时此刻,不论我们是否有所悟。 我的命运,舒默的命运,都在一片混沌与迷蒙下,拐了个弯儿,驶向了它无法逆转的未知终点。 缤纷炫目的流光溢彩打在舒默的脸上身上,让他每隔几秒就转变成不同的颜色。炫彩的灯光揉进他的眸子,让他本就深邃的眼神此刻看起来更加捉摸不定。他远远地望着我,那排保镖已经向前凑了一步,挺直了墙一般宽阔结实的胸膛和肩膀,用明确的肢体语言告诫他不要再前行。 我从栏杆上下来,站在原地安静地看了看他。黑暗中的他对我来说有点陌生,在我的印象里,舒默是一直站在阳光下的。白衣飘飘,阳光普照,不论是在圣爵的略显寂寞的篮球场上,他为我作画的屋顶或天台上,还是在一间间一尘不染雪白洁净且散发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诊疗室里。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是如此明晰地感觉他是这么的不适合黑夜。 他喜欢阳光,喜欢干净,喜欢新鲜而又富有生命力的绿色。 我喜欢黑暗,喜欢随意,喜欢刺激而又富有吸引力的黑色。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个时刻,深刻地意识到横亘于我们之间的不可调和。 走廊里的那个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舒默的出现。他径直地走到玻璃护栏边,毫无知觉地穿过我半边的身体,轻靠在金属扶手上望了望。 舒默的目光也循着落在了他的脸上。 我在斑驳混沌的灯光中,似乎看到舒默蹙起了眉心。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身边这个男人的脸上,他的凝神注目的眼神里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这并不多见。舒默对与我们的生活无关的人,向来毫不在意。而在他的眼里,除了在医院里的病人,所有的人都是与我们无关的人。 所以,舒默在看什么? 我还真的是很好奇。 “内部包场,闲人免入。” 站在舒默面前的黑衣保镖伸手拦住了正预备走上来的舒默,旁边原本站的略分散的保镖们旋即向入口处聚了聚。舒默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我朋友在里面。” “对不起,我们这里应该没有你的朋友。” 职业保镖的回答干净利落。想想也知道,他不可能听信这种话。这么多大大小小的明星杵在这里,追星族狗仔队各式各样浑水摸鱼的法子他们都该见识过。 舒默沉默了一下,又望向我这边。他眉心蹙了蹙,静静地盯着我的脸。 我抱起胳膊看着他,歪了歪头。 “出什么事了?” 萧雨曦仪态万方地翩翩走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那个黑衣人的肩膀,站在楼梯口问道:“这位是?” 我知道舒默从来不看国产电影和电视剧,对流行音乐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看片的话,他只看欧美悬疑推理;音乐的话,只听古典且热衷柴可夫斯基。更何况,这位“天后”早在我们回国之前就已经过了鼎峰时期。我不太确定舒默是否认识萧雨曦这号人物。 “哦,萧小姐。”黑衣保镖双手老老实实地并拢在身前,礼貌地直了直身子,“他一定要进去,说是自己朋友在里面。您认识他吗?” 萧雨曦和头发同色调的温婉娥眉轻轻扬起,天然琥珀般迷人的眸子里闪出一丝怀疑的神色。她向前稍稍迈了一步,从保镖身后站了出来:“请问,你是?” 走廊里的那个男人从我身边擦过,径直走到了楼梯口,站在了萧雨曦身后,低声唤了声:“雨曦,有什么问题么?” 萧雨曦回过头淡淡一笑:“你先过去坐,马上切蛋糕了。” “雨曦?” 我忽然听到了舒默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声音,心跳莫名地漏掉一拍。 “萧、雨、曦?” 舒默薄薄的嘴唇缓慢轻微地蠕动着,用几乎零分贝的微弱声音费力地念出这个字。他站在三四节台阶下面,微微仰着脸,蹙着眉心紧紧盯着萧雨曦那张倾国倾城的绝代容颜。 “哦,实在不好意思。”萧雨曦的微笑依旧完美,“请问,你要找哪位朋友?” 舒默的目光瞬间向我投来,我依旧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他。 舒默抿着薄薄的嘴唇,深深地回望了我一眼。 下一秒,他居然就径直地冲上入口,试图穿过那些保镖。门口那个早就严阵以待地黑衣壮汉怎么可能让他趁机得逞,一手速度极快的擒拿瞬间擒住了舒默的左手臂。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就在我以为舒默就要像警匪追捕实况录像里那样单膝跪地仰面呻吟的时候,他的左手居然贴着那壮汉的手臂反手一抓,灵敏地滑过他的奇袭,脚步随之跟上,整个人钻过了保镖们列成的人墙。 萧雨曦发出了一声尖叫,一排保镖迅速聚拢在一起。里面正在嬉笑的人们听到声响,也呼啦啦地跑了出来,看到黑压压的壮汉们面容狰狞地簇成了团,纷纷惊呼尖叫起来。 我走到人群边上,看着舒默被一群黑衣人围在中央,他前胸的扣子被扯掉了几颗,露出了白皙的脖子和些许的胸口。 “舒医生?!” 一个充满磁性的男声略带惊讶地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这位,是你的朋友?”萧雨曦惊讶地捂着嘴巴,回头望着刚刚才走过来的楚汶泽,“他要找的朋友就是你吗?” 楚汶泽没有理会萧雨曦的问话,只是蹙着眉心瞪了一眼那些保镖:“你们这是干什么?现在你们干活,都这么没轻重么?” 萧雨曦很识体地趁机冲身后那一大帮子看热闹的小孩子们摆了摆手:“那边蜡烛都要燃尽了,蜡烛都熔掉了还怎么许愿?还不快给我回去看着!” 聚拢的人群哗地一声散开了,保镖们也纷纷怏怏地退去。 舒默挣脱开他们的束缚,直起身子甩了甩胳膊。楚汶泽伸手扶了他一下,却被舒默不领情地抽手闪开:“不必。” 楚汶泽淡然一笑,似乎并不介意:“舒医生,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舒默理了理刚才因为撕扯被弄皱的袖口,“我不是来找你的。” “哦,这样。” 楚汶泽看了一眼萧雨曦,萧雨曦旋即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今天是一个朋友生日,舒医生大概也在电视上见过,就是刚才过去那位。”楚汶泽冲里面扬了扬下巴,“里面那些,大多是娱乐圈的艺人歌手,不知道你要找的朋友,是哪位?” 我跨坐上楚汶泽肩膀旁边的金属扶手,看着舒默冷冷的眼神,冲他抛了个飞吻:“亲爱的,你慢慢解释。我困了,先回家了。” 我从萧天后的生日派对上滑下来之后,就径直回了家。因为我没有用走的,所以两眼一闭一睁就到了温暖甜美的客厅。这座公寓的室内装修设计以及大大小小的家具摆设,都是我跟舒默一起精心考量挑选布置的。他喜欢很简洁的东西,简洁且不失魅力。他认为简单会让魅力更突显且更长久,繁复流于浅薄,且极易过时。 他现在很有品味,不管是对音乐美食,建筑绘画还是服饰搭配。和我当年刚结识他时判若两人。想想看,那个时候他撞翻刘路易那个娘炮满车的LV,我都怀疑他是否清楚那车诡异漂浮的LOGON们到底能折换成多少件美邦学院风白衬衫。 时间,会让一切改头换面。 让卑微的变伟大,让骄傲的变低下,让活泼的变沙哑,让沉默的开口说话。 只可惜,时间它自己是个只知道像骡子一样不停往前走的哑巴,否则,要是它肯停下来看看这一切,欣赏并琢磨一下它亲手创造出来的这一番番鬼斧神工,它该会多么的骄傲。 呵,时间真是个小贱人。 舒默比我想象中的要早到家,大概是因为他喝酒了没能自己开车的缘故。舒默开车比一般人都要稍微慢些,遇见还有五秒以下的绿灯不管多么短的路口都不会再通行,更不用说闯红灯。而相比之下,开夜班车的的哥们总是因为熬夜肝火上冲而显得极有速度有激情。 “你回来了?” 我翘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数着天花板上的细小裂缝,“明天有时间去打个投诉电话,这次找的装修公司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不要太严重。这才多久啊,墙上已经泛起裂纹了。” “子若。” 我眨了眨眼睛,支起身子,望着站在客厅中心的舒默。他进门居然忘了换拖鞋,就踩着那双白色的休闲绵羊皮鞋踏进了客厅,还刚好站在那张苏格兰粗羊毛毯上。OMG,他到底是喝了多少的伏特加。 “舒默,你最好是站在原地不要动,不然你明天就会想挥刀自宫。”我笃定地点点头,“相信我。” 正文 37chapter 37
  •   舒默比我想象中的要早到家,大概是因为他喝酒了没能自己开车的缘故。舒默开车比一般人都要稍微慢些,遇见还有五秒以下的绿灯不管多么短的路口都不会再通行,更不用说闯红灯。而相比之下,开夜班车的的哥们总是因为熬夜肝火上冲而显得极有速度有激情。 “你回来了?” 我翘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数着天花板上的细小裂缝,“明天有时间去打个投诉电话,这次找的装修公司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不要太严重。这才多久啊,墙上已经泛起裂纹了。” “子若。” 我眨了眨眼睛,支起身子,望着站在客厅中心的舒默。他进门居然忘了换拖鞋,就踩着那双白色的休闲绵羊皮鞋踏进了客厅,还刚好站在那张苏格兰粗羊毛毯上。OMG,他到底是喝了多少的伏特加。 “舒默,你最好是站在原地不要动,不然你明天就会想挥刀自宫。”我笃定地点点头,“相信我。” “你这样折磨我,到底是为什么?” 舒默缓缓地吐出这句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地深长地出了一口气。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灯投射出璀璨的白色光芒,如太阳般照在他的头顶上,给他周身笼罩上一层圣洁美好的光芒。他是如此适合这样的背景,让他白皙的皮肤,深幽的眼眸,甚至微微颤动着的修长睫毛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圣而精致的美好。我自惭形愧地缩在柔软的黑色皮子里,希望离那团光芒越远越好。 “你这样折磨我,折磨你自己,是要得到什么?” 舒默袖口被整齐地卷起,露出白皙结实的小臂,但那上面还残留着几条狰狞的血红印子。他的领口散开着,被扯掉扣子的地方残余着三三两两蜷曲的白色线头,自然拱起的衣襟松散地护着他此刻轻微起伏着的胸口。舒默一向如此,他即便是生气,也很有克制。 “你想要什么,大可直接告诉我。实在不必要这样。”舒默走到了沙发前,跪在了地上,静静地注视着我,“一切如你所愿,你知道的。我们之间,向来如此。” 我想回国,他就陪我回国。 我需要被他秘密地保护起来,他就费尽心思地把我当成秘密一样的保护。 我附身碧小野当众和他调情,他就心甘情愿地承受飘满整个医院的流言蜚语。 我因为怨恨自己而离家出走,他就忍住心痛和无奈默默地在原地等待我回来。 我的一切恶作剧,他全盘承受。 我想要的,他给给我。 的确,我们之间,向来如此。 “所以,你想要的是什么呢?”舒默抿着薄薄的嘴唇,黑曜石般的眸子温柔地打量着我与十年前我们相遇时分毫不差的脸,“你这么痛苦,不得不用折磨我来发泄,是想要让我放你走吗?” “你想要离开,但是下不了决心。所以想要逼我,不断挑战我的底线,直到我忍受不了,不得不放手让你走。你一次次躲在玩笑的假面后面,一次次用看似轻松的陷阱考验着我的耐心,你用尽你的想象力去一点点挖空耗尽我的感情。等待着有一天,我们彼此都精疲力竭的时候,你可以毫无愧疚地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充斥着淡淡苦涩的空气流进我的胸腔,在我空荡荡的身体里流淌。 “只可惜,我给不了你。” 舒默凄凉的笑意浮上他此刻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角,幽黑的眼眸像是暗夜的星子般熠熠生辉,“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这个。” 像在碰到行乞而没有零钱时那样,舒默耸了耸肩,自嘲般地笑笑:“子若,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越来越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命运把仇恨一股脑儿的倾倒在你身上,让你积攒起离开我的足够力气。那个时候,不要犹豫,离开吧。” 我望着舒默似乎更加清瘦的脸颊,他微微泛起青色的下巴泛着莹莹的珠光,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天鹅绒般的让人沉溺的融软:“除非我死……在那之前,我是不可能放手的。” 第二天,舒默照常早起,洗漱之后去上班。 我一直躺在自己床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来敲门,让我陪他装模作样地洗漱用餐,然后再一起开车去医院。 我听到他锁门的声音,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客厅的大落地窗前,透过玻璃向楼下望去。舒默挎着那只黑色的菱格纹帆布公文包,步履平稳地走在楼下的青石板路上。路两旁是青葱的灌木,偶尔还夹着几朵不知名的小白花,清晨略带薄雾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背影看起来依旧颀长挺拔,走在人群中一定依然神采飞昂。 他今天会和往常一样,专注投入地坐诊,认真负责的查房,全神贯注地手术。 他是个能完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因此注定是个出色的医生。 我蹑着脚步走到了厨房,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着辗转缠绵的静谧。满地的白瓷碎片无所顾忌地肆意横躺在厨房的木质地板上,中间那摊已经干涸掉的血迹凝固在几片白色的碎片并渗进了周遭的木头地板里,营造着一种让人痛苦的触目惊心。 我终于不得不正视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当它终于以这样血淋淋的现实展露在我的眼前。我终于成功地勾起了舒默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绝望与痛苦,让他以这样激烈的方式宣泄着自己的巨大而沉重的束手无措。 舒默,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会离开我。 不论你有多么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想要正常的恋爱,正常的婚姻。想要你爱的人在你身边,拥抱,亲吻,分享人生。但是你都不会离开我,就像我不可会离开你一样。 但是,如果我无法真正走到你的身边,你来到我的身边,可以吗? 如果我无法永远地徘徊在这个世上,你来我的世界里,我们依然可以永远在一起,不是吗? 我把手指埋进那堆沾满暗红色血迹的白色瓷片里,看着尖锐的瓷片锋利的边缘□□我指尖,心脏感受着我的身体所感受不到的刺痛。 我是如此的贪得无厌,不仅分享着你的生命,还贪恋着你的死亡。 我是如此地竭力全力,用尽全身心气力,堆砌着快乐的生活,掩盖着我内心深处不断腐烂的破口。 我深长的呼吸,感觉无形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淌在自己的灵魂里。 舒默,如果你知道,我是如此的阴恶, ——你还会如此,不愿与我分离吗? 2000 这些日子,我时常徘徊在七楼。楚汶泽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并不是因为他神秘的背景华丽的交际圈,而是因为他很有可能和我脑海中的出现的那个男人有着某种交际。 那个男人很显然是萧雨曦的朋友,而楚汶泽明白无误和萧雨曦熟识。我盘算着是否有某种可能,通过他接触到那个男人。熟悉对手是一切战略的基础,于是我开始花大量的时间在观察的楚汶泽身上。 他工作的时间相对于舒默更为宽松,每周仅来医院上三个半天一个全天,而且据我观察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他的病人很少,说实话,除了我之外,我几乎没有看到几名固定做咨询的病人。这让我觉得奇怪,我毫不怀疑他那种洞察人心的直觉和观察力。依他的实力,七楼那张门可罗雀的凄凄惨惨似乎只能说明整个T城人民精神文明健康建设的强大与成功。 因此,不像舒默那种午饭都要计算着时间的紧凑,楚医生的生活相当的轻松。他上班的时候多数是在看书或是打游戏,再不然就是拿着医院为他配置的MAC炒股票。他似乎每晚都有约会,五点之前总会发暧昧的短信给不同的陌生号码。那些号码几乎只出现一次,并且从来不以任何汉字或英文存储。我的理智和直觉都告诉我,这是个花花公子哥。 他下班以后的时间,我无法掌握。并不是我不想或不能跟踪一下他浪漫的风花雪月,和他不知会布置得多么希区柯克的神秘府邸,我只是不想再刺激到舒默。 舒默最近看起来很好,一如既往地规律生活,笑容温暖,眼神平静,但却出乎寻常的沉默。面对我的时候,他总是静静的注视,很少跟我讲话。他望着我的样子,让我觉得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道歉,争持,还是…… 他说他不可能会放手,除非我下定决心离开。 所以,我不想作出什么举动,让他误以为我真的要离开。 周二下午,我迫不及待地跑到七楼,却发现楚医生的办公室大门紧锁。我进去看了一眼,发现里面并没有人。苏小姐也没有按约出现。我猜,他们大概是因为什么事情,把这次咨询取消或推迟了。 这让我有点焦躁,我非常想再次见到楚汶泽。最近几个夜晚,我总是不断梦到樱花。圣爵后湖边簌簌坠落的粉色樱花,漫天漫地,落英缤纷。我躺在一株茂盛的樱花树下,粉色的樱花铺满我的脸和身体。一切和我当年刚从圣爵的后花园里醒来时的场景一样,只是在梦里,我能真切地触碰到那些花瓣,感受到那些清新的芬芳。那些娇嫩的粉色像花之盖般篷在我身体上,覆在我的脸上,手背上,胳膊上,大腿上,而不是像掉进人形塑胶袋般簌簌地落进我的身体里。 我还会听到声音,呼唤着我名字的声音。似乎是同样的女声,却不像是当年那般撕心离肺的尖锐刺骨,却是温婉轻缓,如银铃般清脆动听。 她始终在呼唤着我的名字,从樱花树丛的深处缓缓传来。粉色的花瓣笼罩着一层迷蒙的薄雾,无论我怎样努力,都始终看不清远处。 我急于见到楚医生,我要把这些梦境通通告诉他。 我相信,他能揭开那层雾。 回到二楼的时候,我看到落落拿着一个档案袋,从江小白的VIP病房走了出来。江小白的身体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落落坚持要求让他再观察段时日。支付着这么高的病房费和营养费,医院自然没有理由拒绝。舒默已经不需要每天去帮他换药,但每次上班的时候,还是会习惯性地去看望他。江小白看起来既感激又感动,把舒默当成他的救命恩人,一直嚷嚷着说出院之后要好好报答舒默。 舒默当然只是笑笑,说是他应该做的。江小白再坚持的时候,他就只好笑道:“别的不需要,请我吃大餐好了。” “没问题!法式还是意式,随你挑。”江小白大力地拍着胸脯,想了想又诡秘地眨眨眼睛,“舒默,你有没有女朋友啊?如果有的话,一起带来啊。” 我当时就在身边,看见舒默淡淡笑了笑,就低下头帮江小白听心律。 落落今天把长发利落地挽起,简单的牛仔裤取代了一贯的过膝长裙,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几分干练。当然不管她怎样,我对她都没有什么好感。于是我翻了个白眼,大喇喇地从她身体里迎面穿过。我知道她可能会有一瞬间的不适应,类似一直蹲在地上的人猛然起身时的头晕目眩。但又能怎样呢?她难受不难受,我又不在意。 “啊……” 一声低弱的□□突然溢出,在我穿过落落身体的一瞬间。 我捂了捂胸口,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我猛然回头,顿时对上了落落屏息凝视的眼眸。 她白皙的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两颊的苹果肌毫无血色,微蹙的眉心显示出她此刻身体的不适。她握着档案袋的手攥成拳头紧紧按在胸前,胸口的白T恤已经被她抓出皱皱的一团。 正文 38chapter 38
  •   落落今天把长发利落地挽起,简单的牛仔裤取代了一贯的过膝长裙,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几分干练。当然不管她怎样,我对她都没有什么好感。于是我翻了个白眼,大喇喇地从她身体里迎面穿过。我知道她可能会有一瞬间的不适应,类似一直蹲在地上的人猛然起身时的头晕目眩。但又能怎样呢?她难受不难受,我又不在意。 “啊……” 一声低弱的□□突然溢出,在我穿过落落身体的一瞬间。 我捂了捂胸口,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我猛然回头,顿时对上了落落屏息凝视的眼眸。 她白皙的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两颊的苹果肌毫无血色,微蹙的眉心显示出她此刻身体的不适。她握着档案袋的手攥成拳头紧紧按在胸前,胸口的白T恤已经被她抓出皱皱的一团。 我转过身子,退后几步,眯起眼睛,静静打量着落落。 舒默说,让我不要去招惹落落。 不要招惹落落…… 除了因为江小白的伤,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么? 落落深吸了几口气,刚才略显苍白的脸颊又渐渐泛起了红润。她慢慢放下了锁在胸前的手,抚平了衣服,又扬起手指揩点鼻尖的汗珠。 我挑了挑眉毛,心想她会不会心脏有点问题?比如,早搏? 毕竟,多年的实战经验告诉我,就算是被我翻来覆去穿个五六回,反应也不至于这么大。有些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我撇撇嘴,没好气地冲她喊了一句:“娇滴滴的白莲花。” 正当我转身欲走的时候,忽然看到落落扬起了手。 我顿了顿,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望着她。 落落扬起了自己的右手,伸出修长白皙的食指和中指,莹润的指甲上涂着珠光砂的指油。她深长地呼吸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面前看起来空无一物的空气,轻轻地将食指和中指扣在她垂在身前的左手腕上。 我看着落落莹润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她白皙的手腕,手腕中间那条细细的青筋,透过她薄薄的皮肤轻微跳动着。 一,二,三。 我抬起眼帘,正好对上落落清澈如水的琥珀色眸子。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猛然后退了几步。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落落是在警告我。 我也终于明白,那天我是为什么会被卡在江小白的身体里。 ——是落落的那根针。 落落蜷起了手指,最后朝她面前的空气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我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落落,居然感受得到我。 怪不得第一次在手术室门口见到她,我在苏小姐的身体里跟她搭讪,她最后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她当时一门心思都系在江小白的安危上,没有心情多打量我。后来,每次再在电梯里遇到她,她那副冷漠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那天在病房,她看到我在小护士和江小白的身体里,那副吃惊错愕的神情。所以,最后的最后,为了给我一个教训,她拔掉江小白手上根本没有任何问题的针头,□□他手腕中心的静脉里。 她感觉得到我,不管我躲进谁的身体里。 但是,她应该是看不到漂浮在人体之外的我才对。否则我跟在舒默身边,进进出出江小白的病房这么多次,她不可能没有一丁点儿的反应。还有刚才,如果她真的看得到我,不可能那么不闪不避,径直地踏进我的身体里。 可即便是这样,她又是怎么做到的?就算是舒默,上一次也没有在苏小姐的身体里认得出我。落落,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而且,除了我,她同样能辨别出别的灵魂吗? 我抬起头,落落纤细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走廊来来往往的人流里。 我忽然记得隔壁的蒋医生今天有场听起来很悬的手术要进行。按照他对舒默所说的20%的成功率,那就意味着今天有80%的可能性碰到那对或许能给我答案的工作拍档。 我瞬间转移到五楼的手术室,果不其然,黑白无常正站在手术室门口无所事事地边打哈欠,边唠家常。 “老大——!” 我飞扑过去,抱住两个人的胳膊,心中猛然升起一股见到故乡亲人的热流。 “我了个去——” 两个人在片刻的震惊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把我猛地向外一抛。 “你,别过来!站好了!”黑无常拉着一张黑长的老脸,伸出食指冲着我的鼻尖,严肃认真地叱呵,“你再怎么套近乎都没用,不管你怎么想走你现在都走不了,系统里没有你的地方。” 我大喘着粗气,抚了抚胸口,感觉刚涌起的那股热流瞬间结成了冰碴子。 我平稳了下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讪笑着道:“二位老大,请不要误会,我没有任何死缠你们非要走到意思。我在这过的挺好,你也知道。还交到了个帅哥医生的男朋友,英俊多金对我好。” 白无常翻了个白眼,冲我扬了扬下巴,示意我继续。 “我是刚才出了点小状况,因为惊慌失措才会导致看到二位过于激动。”我咽了口吐沫,“还望老大们,千万不要见怪。” “什么状况啊?你见到鬼啦?” 黑无常对白无常的冷幽默表示万分的欣赏,两个人会意地对视了一眼,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 我硬着头皮跟着呵呵两声,才开口道:“不是,我是被人看到了。” 黑白无常这才顿了顿,沉吟了一下,黑无常开口道:“这年头,学易经修道术的人多了去,偶尔有一两个开阴阳眼的有什么好稀奇的啊?没上过天涯论坛蓬蓬鬼话嘛?” “对啊,你男朋友不是也能看见你嘛?”白无常紧跟着嗤之以鼻,“少见多怪。” “呵,对啊,没错。我男朋友是能看见我,不光能看见我在空气里,还能在人的身体里认出我来。” 我点点头。 “但是,我男朋友从来不会用一个针头□□我所附上的人手腕的血管里,把我卡在那个身体里面出不来。” 我看着黑白无常脸上瞬间凝结的笑容,往前迈了一步,冷笑道:“更不要说,那个身体,还是个男的。” 正文 39chapter 39
  •   两位老大静默无语,手术室外荡漾着一股类似太平间的诡异寂静。 依旧是心理素质强健的我率先打破沉默:“呃那个,老大……” “鬼门十三针。”白无常动了动嘴,石灰膏似的一张脸毫无表情,“你中了鬼门十三针。” “腕掌横纹中心点,走的是四针大陵穴,直刺鬼心。”黑无常摘了墨镜,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其实十三针不管哪一针都可以把鬼魂固定在躯壳里,让其脱身乏术。” “鬼门十三针?”我蹙起了眉头,为这个首次听到得略带惊悚与威慑感的名词而觉得新鲜,“所以,这个针设计出来,就是为了让我卡一卡的?那全部扎完的话,是不是就永久固定了?” 还没等我说完下一句“哇塞,那不错啊!”黑白无常就齐刷刷地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白无常摇了摇头,一幅为我的智商感到遗憾的模样。黑无常则在用一声悠长的叹气明确了表达了这种遗憾之后,缓缓道:“你也不是不能这么理解。哲学又文艺一点,烟消云散也是一种存在嘛。” 我的口水差点把我噎死:“烟、烟消云散?” “废话,不然你以为鬼门十三针是用来钉鬼娃娃的?”白无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鬼门十三针,断鬼宫、鬼窟、鬼垒、鬼路,锁鬼市、鬼堂、鬼枕、鬼心,直到最后一针鬼封。” “鬼封?” “封你后路,斩草除根。” 我头皮一阵发麻:“那意思就是?” 连黑无常都有些不耐烦了:“那意思就是,你魂飞魄散,彻底灭了。” 我目瞪口呆了数十秒,大脑瞬间当机。 “不过,话说回来。”白无常摸了摸略有些泛青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这门手艺失传也久了,现在居然还有人懂?” “封你那个人多大年纪?是男是女?修佛还是学道?”黑无常冲我扬了扬下巴。 落落那张温柔婉约陷阱懂事的精致脸蛋顿时跳进我的脑海:“都、都不是,就是个年轻女孩子。二十多岁样子,长得还蛮好看。” “啧啧。”白无常看了黑无常一眼,“你看,最毒妇人心吧?” 黑无常撇撇嘴,表示赞同。 白无常低头看了看手表:“行了,咱们该进去了。时候差不多了。” 我急了,上前一步拦住他们的去路:“就这样?你们就以‘最毒妇人心’作为结束陈词叉腰看笑话拍拍手然后就走了?” 黑无常打了个哈欠:“不然?” “总要给我个破解之道啊!光知道危险有什么用,总要知道怎样抵抗危险保护自己才是啊~!” 白无常一脸不耐烦地瞅了黑无常一眼,黑无常把别在胸口的黑超重新戴上,把我拉到一边:“看在咱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老大教你三字箴言,下次再见到那个人面兽心的会使针的小丫头片子,你就立刻——” 我无比虔诚地望着他,玩命地点着头:“老大你说,我该怎么办?” 黑无常两只黑黢黢的蛤蟆眼镜片盯着我,幽幽地说:“躲——远——点!”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基本看到落落就躲,即便我知道她看不到我。医院走廊人来人往,万一一个不小心我被谁穿魂而过,落落瞅准机会一针戳来,还没等我反应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永远和这个美好的世界赛由那拉了。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个时刻般期待江小白身体健康万事顺遂。 楚汶泽一连数天没有出现,我隐约觉得有点不安。倒不是说我有多么关心他,只不过他是唯一有希望帮我恢复记忆的人,和他失联就好像松开了那根牵着我过去的风筝的线。我在医院里钻来钻去的打听消息,但是似乎没有人谈起楚汶泽。这并不稀奇,七楼本就是个冷落的楼层,独有一间生意冷清的神经心理科。楚汶泽像是个神秘的隐士般深居于伊,独来独往,鲜少与人交际。他那俊美如画的容颜和名模走秀般的衣着更像是一出出自我欣赏的行为艺术,旨在独自妖娆的生机勃勃。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告诉舒默关于落落和鬼门十三针的事情。主要是我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舒默最近心情低迷,回到家之后不是钻画室就是泡书房,很少跟我交谈。再加上,没等我犹豫几天,江小白就被医院宣告已经康复得无法再康复,再多住院观察哪怕一天就是纯粹的浪费医疗资源,而终于兴高采烈地决定周五出院了。只要江小白一出院,我跟落落从今之后的交际等于是零。既然对我没有任何威胁,就更没有必要再给舒默徒增担忧。 周五一大早,我就钻到江小白病房里看那货打了鸡血般生龙活虎地收拾东西。按理说,他确实也有不少活应该干。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像是在VIP里安了个家。不过那货拖着大箱子折腾了没多久,就挠了挠后脑勺拽着拖杆箱往地上一丢:“算了,清洁阿姨应该会清理的吧?”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是啊白痴,你这一双拖鞋就能顶人家阿姨一个月的生活费,人家肯定会好好帮你‘清理’的!” 落落很快出现在病房里,身后跟着舒默。舒默看到我之后一如既往的视若无睹,转而冲江小白笑笑:“恭喜康复,回去之后还是要注意休息,不要做太激烈的运动。” 江小白呵呵直乐:“舒默,什么时间有时间,我一定请你吃大餐啊!别忘了带上你女朋友。” “好了,我们就不要再耽误舒医生的时间了。”落落对舒默抿嘴笑笑,“舒医生,这些日子麻烦您了。如果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和小白做的,您尽管开口。” 舒默淡淡一笑:“客气了。做医生的,看病治人都是份内事。” 江小白拖着行李箱往外走的时候,落落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低头看来电显示时的表情有点怪异。江小白扭头喊了一句:“怎么了?” 落落伸手掐断了电话,微笑道:“是住院处,大概是出院手续的问题。你先去放行李吧,车就停在医院门口。” 江小白哦了一声,挠了挠了后脑勺:“那你快点哦。” 落落点点头:“嗯,马上。” 我转身跟着落落走了过去。 她步履有些急切,匆匆地钻进了电梯,按下了负2的按钮。 “地下二层?”我在隐约觉得这个地点名称似曾相识之外又升起一丝狐疑,“车不是已经停在门口了么?还跑去地下停车场干什么?” 电梯门哗啦一声打开,落落疾步迈了出去。可还没等我跟着她的脚步踏出来,一个黑色的身影一下子覆盖住了我的头顶。我忍不住惊呼一声,明明是不可能听得到我的尖叫,但落落还是瞬间转过了身,一把擒住那个黑色身影从她身后向她伸出的手臂,狠狠地拉向身体再拱起后背用力一顶。黑色的身影呼啸着划过一条优美的半弧,重重地砸在地上。 我忍不住拍了拍巴掌:漂亮的过肩摔。 “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再来找我。”落落拍了拍手,又扯了扯被弄皱的棉布衬衣,慢悠悠地走到那个此刻正伏地□□的身体旁边,“没有东山再起,没有重出江湖,没有杀手,没有传说。我早就不是当年的我了,一切很久以前就结束了。” 落落蹲下/身子,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地上那个男人后脑上的黑发,幽幽地说:“连城,你为什么就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呢?” 一个沙哑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像是常年抽烟抽坏嗓子的人雪上加霜地患上了重感冒:“叶子,不睁眼的到底是谁?” “你以为你换个名字,改个身份,勾上一个白痴一样的富家公子哥,你就能把过去像抹沙子一样抹得一干二净平平整整,从此之后像公主一样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别忘了,最后变公主的是单纯善良的灰姑娘,可不是心狠手辣的毒皇后。”那个男人缓缓地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燃着火一般的灼热,唇角却浮着冰似的笑意,“叶子,坏人,比如你我,是不配有童话里的好结局的。” 落落的眼睛里结出了分明而尖锐的恶意,像一柄锐利的匕首刺向了那个伏在地上冷笑的男人。我咽了口唾沫,咬着下唇,蹑手蹑脚地向前探了一步。 是的,我认得他。 古铜色的英俊而充满男子气魄的面庞,异常沙哑却又颇有特色的声音,还有浑身结实健壮的肌肉,虽然这身肌肉在两秒钟之内就被落落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反偷袭撂倒在水泥地面上。 这是那天我在医院门口撞到的男人,哦或者准确地说,那个撞到我的男人。 这是那天在病房里,给落落打电话的男人。今天因为江小白在,落落直接掐掉了电话;而那天因为看出了是我,落落就没有顾忌地接了起来。 我几乎可以肯定,那天在电梯里遇到落落,她按下地下二层的按钮,去见得也是这个男人。 而现在,我还可以肯定,这个男人深爱着他眼前这个终日围绕着其他男人身边的冷酷女人。 因为他黑曜石般的瞳仁里燃烧的,除了汹涌的怒火,还有无法掩饰的如潮水般的爱恋。 他伸手一把将落落的脑袋揽进怀里,用下巴抵住她白皙光洁的额头,痴迷般地喃喃道—— “你和我,在一起,这才是最后的结局。” 正文 40chapter 40
  • 因为他黑曜石般的瞳仁里燃烧的,除了汹涌的怒火,还有无法掩饰的如潮水般的爱恋。 他伸手一把将落落的脑袋揽进怀里,用下巴抵住她白皙光洁的额头,痴迷般地喃喃道—— “你和我,在一起,这才是最后的结局。” 那个叫做连城的男人站了起来,落落温凉如玉的眼眸里映着他英挺而坚毅的面容。 “名字可以丢弃,容貌可以改变,身形可以削增,但是落落……”连城捉住落落的一只手,紧紧地覆盖上她的左胸膛,“灵魂,是不会变迁的。” 连城低下头,紧紧地盯着落落眼中的自己,缓缓地开口:“你觉得,你手心下这颗浸满罪恶与鲜血的灵魂,真的可以像布娃娃一样,丢进滚筒洗衣机里绞一绞,就能干干净净地晒在阳光下吗?” “罪是见不得光的。”连城低下头,嘴唇轻轻覆上落落的光洁的额头,“但只有我,愿意陪你一同站在黑暗的深渊谷底。” “既然如此,当初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呢?” 落落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如果你真的这么爱我,当初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呢?” 连城的情绪一下子很激动,眼睛顿时泛起了浓浓的红潮,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一手紧紧地将落落贴在怀里。 “我从来没有离你而去!我用我的方式守护你,尽管你从不知晓。但只要你愿意回到我的身边,我可以一点一点地告诉你。落落,不要欺骗你自己,你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陪在那样一个懦夫身边?我可以杀他一次,我就可以杀他第二次。你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所以,回到我的身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被连城铁一般的手臂箍的无法呼吸,他的话像闷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很好,现在死抱着我不肯撒手的,是个持枪杀人未遂的嫌疑犯。 我的直觉很准确,落落只能判断出藏进别人身体里的鬼魂,却无法使自己的身体抵抗侵袭。我钻进落落的身体里,试着套出连城的话,只不过想知道他们俩个究竟是什么关系,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惊人的收获。 “落落……” “叮——” 电梯门打开了,我挣扎着从连城禁锢的怀抱中抬起头来,惊讶地看到玉树临风白衫飘飘的舒默从天而降。 “叶小姐?” 连城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臂,我猛地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我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大口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舒默。 舒默静静地看着我,平静而深邃的目光仿佛寂静墨蓝的夜空下波澜不惊的沧海:“叶小姐,小白还在门口等你。车停在门口,不在这里,你忘了?” 我狠狠地咽了下口水,拼命地点头:“是的,我忘记了。我这就上去。” 舒默冲我伸出了手:“你贫血症又犯了,来,我扶着你。” 我急切地伸出手抓住舒默的,他的手在接触到我的一瞬间就紧紧握住,我感受着他宽厚温热而柔软的掌心覆在我的手背上。我狂乱的心跳缓缓地平稳了下来,一下一下有力而稳定地跳动。舒默温柔而坚定地看着我,我脚下一软,倒在他的怀里。 舒默一手扶住我,一手按开了电梯。在转过身的那个瞬间,他把我的头稳稳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还发抖吗?” “……不了……” “要不要再喝点红糖水?” “……嗯,不要了……” “再喝一点,来,听话。” “……好了,太甜了……” “再喝一口。” “……好吧……” 舒默用一床质地紧密厚实的菱格子山羊毛毯紧紧裹住我的身体(准确地说,是落落的身体),用胸膛围住我依旧布满冷汗的后背,两手捧着一杯温热浓醇的红糖水,送到我嘴边:“还有一点,喝光。” 我硬着头皮咕咕把杯子里剩下的全部吞进肚子里。舒默说我刚才受了惊吓,脸色苍白,连哄带骗地给我灌下了一杯600cc的红糖水。直到杯子被我喝的底朝天,舒默才用手背擦了擦我的唇角,把我轻轻地放在床上,又把羊毛毯拉了拉紧:“你先好好睡一觉,江小白已经回去了。” “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住院处要手术那天的诊断书,落落急着赶回家去取,她在门口没有看到自己的车,就先打车回去拿。” “这他也信?真是白痴。怪不得被自己女朋友跟奸夫联手谋杀都不知道,典型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缺心眼二货。” “落落只说停在门口,压根没说停在哪个门,搞错了很正常。”舒默抚了抚我的额头,淡淡一笑,“你不要管那么多了,好好睡一觉吧。羊毛毯这么软,难得盖一次,还不好好感受下。” 我嘟了嘟嘴,心里觉得委屈:“羊毛毯再难得,也没有你的笑容难得。舒默,你知道,你有多久没像这样温柔地对我说话对我笑了嘛?” 舒默顿了一下,静默的眼神略带忧伤地看着我,好像夏日傍晚逐渐消融的夕阳日光。 那一刻,我的心再一次融在他温软醉人的目光中。我几乎想和盘托出我多年来压抑于心底最黑暗的想法和诡诈,为我恬不知耻的不知满足和贪婪欲望而发抖忏悔,以祈求他的宽恕和原谅。 但是,舒默站在满屋子阳光里的模样实在太温暖可爱,他看着我的目光又实在太纯洁美好,我不想破坏这一切。 “我的错,我向你道歉。”舒默轻轻跪在我的床边,清秀白皙的脸庞停在我的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回国之后总是莫名的不安和紧张。最近这段日子,更是这样。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觉得说不定哪天,你就会永远离开我的身边,永远都不会再回到我的视线。” “我总是做各种各样的梦,梦见你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开,诡异地让我自己的都觉得自己快疯了。大概,这就是这段时间,我们彼此之间总是不太和谐的缘故吧。” 舒默顿了顿,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看清了他漆黑的瞳仁里我小小的倒影。 “你,那么担心我会离开嘛?”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滑过舒默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为什么啊?” 舒默下意识地想要说出什么,却又抿了下嘴唇止住了。我缓缓地眨着眼睛看着他,他微蹙着眉心:“子若,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回国?” “什么?” “回来这里,这里让我觉得熟悉而陌生,隐秘而不安。我们在国外的时候,不是很幸福吗?一切都是崭新的,干净的,每一天都是新鲜的,有活力的。我们一起面对各样新鲜的挑战,寻找各类陌生的刺激,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的过去,知道我们的秘密。我们的世界始终是完整的,独立的,安全的。” “舒默,为什么要忽然说这个?”我觉得很迷惑,“难道你又想要回去了?虽然,一开始,是我想要回来。但是,你呢?你就一点不想念你在这里的家人吗?” 舒默沉默了片刻,看着我的眼睛,淡淡道:“子若,你就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我在叶落的身体里睡了长长的一觉。熟悉的梦境再一次不期而遇。圣爵湖边的樱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悠长而清远的呼喊,我站起身子在嫩粉色的缤纷梦境里寻找着那声音的源头。忽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的樱花树丛中,清秀颀长,白衣飘飘。 舒默…… 梦里的舒默一直在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像极了粉嫩馨香的樱花花瓣。他站在不远处冲我伸出手,我赶忙急切地跑过去,伸出手去触碰他的。他一把将我拉过去,梦中的他居然可以抱住我,不需要借助任何其他的身体,而是真真切切地抱住我的。我贪婪地拥抱着他的温暖宽厚的胸膛,抚摸着他平滑挺拔的脊背,呼吸着他身上特有的Lush洗发水的清香气味。他低头擒住我的下巴,覆下薄而清凉的唇,一点一点,辗转而轻柔地吻。 我屏住了呼吸,全部的精力集中在这个缠绵醉人的深吻里。舒默温暖柔软的手轻轻握起我的,稳稳地扣在我的左心口。我能听到我胸膛下面那颗心脏,欢快而有力地跳动。 舒默的轻缓的呼吸喷薄在我的脸上,在我的气息越来越急促地时候,他才终于放开了我,浅笑道:“傻瓜,呼吸啊。” 我听他的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 舒默修长白皙的手指捧着我的脸,线条完美的下巴抵住我的光洁冰凉的额头,我听到他的天使般的声音落在我的左耳里。我觉得一阵幸福的晕眩,如果可以我愿意一辈子活在梦里。 在梦里,舒默可以碰到我,拥抱我,亲吻我。 在梦里,我可以碰到他,拥抱他,亲吻他。 我们一起拥吻在漫天坠落的粉色樱花下,他温柔的目光就在我的眼前,还有什么可以比这更美好呢? 他说,“子若,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我睡到快下班的时候才爬起来。从舒默的休息室走出来,一直晃到医院大门外,才从落落的身体里钻出来。我没有立刻走,而是站在旁边待了好一会儿,我想看看落落的反应。 落落果然是落落。她似乎在我脱离她身体的一瞬间就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了。她蹙着眉心,狐疑地环顾着四周。我知道,她是在找我。 落落低声开了口,常人听起来就仿佛是刚睡醒的人无意识的呢喃,但在我耳边已经足够清晰。 她说,“你在这里,对吧?” 正文 41chapter 41
  •   “你在这里,对吧?” 我屏住了呼吸,静静地注视着眉头紧蹙的落落。 “我知道你在,所以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希望你清清楚楚地听好。”落落回头打量了一圈,四周零零散散有人经过,大家行色匆匆,各自沉心于自己的事。 “我不管你刚才跟着我去了哪,见了谁,说了什么,听了什么,但是你最好统统给我忘记。” 落落盯着前方一团空无一物的气体,薄薄的嘴唇轻轻蠕动,一字一语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你根本不存在一样。我真的不希望,一些本来安安稳稳埋在土下面的东西,因为你的那些鬼把戏跑到了台面上。我很诚实地告诉你,如果你再了解我一点,你真的不会想要惹我的。” 落落停在胸口的那只手垂了下来,搁在另一只手腕上轻轻扣了扣,薄薄的嘴角轻轻牵起,泛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冷冷笑意,“或者,你已经很了解了?” 我一直到晚上回家,还有点惊魂未定的感觉,吃饭的时候都很没精神。舒默大概被我影响点,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舒默经常会为我的身体状况担忧,每次我脸色稍变,他就要询问我是否有哪里不舒服。可事实上,我是鬼,我很少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除非倒血霉撞上了银质十字架或是开了光的佛珠串子之类。但我犯贱地很享受舒默为我担心的感觉,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掩埋真相,取而代之撒各种小谎诸如头晕脑涨心慌气短胳膊腿儿抽筋之类的看他为我牵肠挂肚干着急。 但是今天我没那个心情。 “我没有不舒服。”我很干脆地回答他,“我只是,心情欠佳。” 舒默的眉头稍微舒展开:“还是因为下午的事?” 我犹豫究竟要不要把落落会鬼门十三针的事告诉他。舒默现在已经知道落落背景非比寻常,非但不好惹而且相当危险。他一开始警告我离落落远点果然是明智之举。但是,他一定不会想到,落落可以厉害到让我顷刻间香消玉殒灰飞烟灭,从此彻彻底底地消失于这个世界上。我现在万分后悔自己附身落落去地下停车场的举动,很显然,落落对这个我习以为常的以窃取他人隐私为乐的小把戏相当地介意和不爽。她本来可以与我再无交集,江小白已经出院了,我只要看着她去地下二楼的背影摆摆手说一声赛由那拉就可以从此不用再看她一边戳着自己的手腕一边恶狠狠用眼神威胁我的模样了。 但是,我自己把一切都毁了。 送走了落落,我就处在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巨大而无名的恐慌中,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有可能随时被夺走一般。落落让我不要惹她,但怎样才算不惹呢?她说不希望她的秘密通过我的口被旁人得知,但是如果她回去跟那个叫连城的男人确认,知道舒默出现在他们的密会地点,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她会把舒默和我联系在一起吗?她会知道我已经把她的秘密告诉了舒默吗? 最可怕的是,她……会对舒默下毒手吗? 我想起了韩寒的那句老话: “如果世上有后悔药,我一定吃的药物中毒。” “她会不会记起你来?她……不是一般人。”我忧心忡忡地说,小心地观察着舒默的反应,“或者最简单,她跑去跟那个神秘男人确认一下,下面见面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会知道是你把她接走了。” “所以呢?”舒默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橙汁。 “所以呢?!”我声音猛地提高了一个分贝,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她会怀疑你吗?会知道你跟我有关系吗?会察觉你已经知晓了她的秘密吗?然后,她会……” “知道我跟你有关系?”舒默狐疑地扬了扬眉毛,“她知道——你是谁么?” 我哽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硬生生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那么聪明,又是杀手,搞不好受过什么特训。要知道,从事他们这种特殊高危职业的人,都很邪门的。我硬生生在她身体里耗了一下午,她回头会没有一丝察觉么?” “所以,这些是你现在才想到的么?”舒默蹙紧了眉心,深深叹了口气,“子若,现在才来担心这个,不会觉得有点太晚了么?” 我怔怔地看着舒默,猜也猜得到自己现在一幅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舒默放下手里的杯子,垂下眼帘,圆润的指尖轻轻滑着玻璃杯光滑透明的杯沿,“她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她不会对我怎样的。我是个人,我是有身份证有工作单位有社会关系的人,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不测,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公安肯定是要调查的。况且,江小白中了枪伤,两个人竭力隐瞒,明显是怕落落的底细被揭穿。可见,她是很有顾忌的。所以,你不要担心我,我保证不会让自己出事。” 我长长出了口气,有种心脏重新掉落回心房的踏实感,“你保证,你会安全无恙?” 舒默注视我的眼神很平静,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坚定:“我保证。” 吃过饭,舒默去厨房洗锅碗瓢盆,我就托着身子钻进房间躺下了。整天听人嚷嚷说心累心累,可我才是正儿八经的心累。整天纠结于怎样才能找回自己的过去,似乎已经厌倦了这个尘世,可是真碰到了彻底满足我心愿的危机,又百爪挠心挖肝掏肺地难受。 脑子里像跑火车似地轰隆隆响了半夜,我辗转反侧地合不上眼。看来这个落落是真的把我吓到了。谁能想到啊?江小白那样的怂包,居然傍上了如此人物的女朋友,果然是一切冥冥之中自由定数,命运诚然是公正不欺人啊! 我一个翻身坐起来,望见窗外漆黑一片。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那样夏天,舒默因为江小离跑到圣爵楼顶喝啤酒的事情,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失落颓废的德性。本该年少轻狂,因为心里住了一个人,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灵魂蜷缩成小小的一朵,乖乖地躲在偏僻的小角落里,把自己的悲喜全盘交托给别人掌控。这样想想,我心里忽然酸酸的。舒默初恋给了江小离,因为她不理他,那时候那么伤心。那我呢?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消失了,舒默也会那么难受吗? 我钻出了窗户,爬上了楼顶。出乎意料的,舒默也在。不过他脚边放着的不再是几只脏兮兮的被踩瘪了的啤酒罐,而是一只盛着香槟的透明高脚杯。我怔在半空中看着舒默,舒默看起来倒没有很惊讶,只是冲我微笑着招手:“你快进来,这可是二十八层。你脚不离地悬在那里,看着怪吓人的。” 我挨着舒默坐下,盘着腿仰头看天。城市的夜空很少有星星,今天也不例外。漆黑如幕的苍穹,除了半轮小船儿似的弯月,就是零零落落的几点寒星,偶尔闪一下,也是寂寥单薄的微光,看着就怪心寒的。 “星星真少,一点也不热闹。”我撅嘴,“咱们当年在国外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可比这多多了。” “那你想回去么?” “咦?” 舒默扭过头,微笑着看着我,仿佛再说一件再轻松平常不过的事情,就好像在问我明天要不要去看《同桌的你》,或是买张票去看莫纳特展。 “如果你也怀念那边,我们要不要回去?” 我怔了怔,低下头沉吟了一下:“可是,我们才刚回来啊。” “但如果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呢?如果这个决定让我们两个都不开心,为什么不早点纠正它?坏掉的苹果,咬下第一口就知道是坏的,不需要把它腐烂的果肉汁水全吞下肚子才能判断它是坏的。”舒默看着我的眼睛明亮得出奇,眼里的光一闪一闪的,好像是天上的星星掉进了他的眼睛里,“你这么担心落落,我们离开,躲的远远的,她就找不到我们了。” 我抬起头,看着舒默叹了口气:“那你呢?这里是你出生成长的地方,你的父母亲人都在这里,再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就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了。你一点都不会想念他们么?” 他沉默了片刻,顿了顿,淡淡笑道:“想回来探亲的话,买张机票就好了。现在的交通这么发达。” “哪有那么轻松,十几个小时呢。”我扶额,“更何况,整天飞来飞去的也不安全啊,你看最近出事的飞机这么多。” “我死了,就变成跟你一样了,不是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心底的小秘密一下子被戳中了,仿佛涨得鼓鼓囊囊的气球被针“扑”地捅破,一下子就萎缩成了一摊干干瘪瘪的皱皮。 舒默看着我的眼神依然很平静,嘴唇还含着淡淡的笑,和在雾院吃樱桃蛋糕时一样的表情,“那时候,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不好么?” “你疯了!”我突然气急败坏地大叫,“你怎么可以有这种念头!神经病么!鬼知道你死了要去哪里,是要投胎是要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你一咽气黑白无常就来接你了好嘛?到时候他们不带我,只把你抓走,我们不就彻底见不到了!” “那我就躲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我。”舒默冲我眨了眨眼睛,好像淘气的小男孩,“不过真要是去的话,我这样的人,应该是上不了天堂的。” “为什么?”我觉得不服气,撅着嘴望着他好看的侧脸,“你这么好,还不配去天堂,那谁还能去?” 舒默没有看我,只是仰着脸望着远处的天空。他随手拿起身旁的酒杯,一口气喝尽杯子里的酒,嘴唇因为沾上了透明的汁液,而显得如同饱满的蔷薇花瓣般莹润欲滴。 他迷人的嘴唇绽放出一个幽深莫测的笑容,漆黑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我听见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半自嘲似地低声笑道: “子若,我真的希望,我能像你心里想的那样好。” 正文 42chapter 42
  •   我们俩个坐在屋顶上,沉默无语地仰头望着夜空,很长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舒默,我们明天去十字街吧。”我忽然开了口,舒默扭头看我,我抿抿嘴冲他微笑,“去看看圣爵,去十字街吃小吃,我们很久没有去雾园喝过奶茶了。上次我们吵架我一个人去,还发现了很特别的东西。” 舒默眨了眨眼睛,浓密修长的眼睫毛缓缓地投下一圈好看的弧度:“特别的东西?” “到了我再告诉你。”我笑笑。 “嗯,这样。”舒默扬起下巴想了想,“明天下午我可以请个假,你是要跟我一起去上班,还是到午休的时候去医院找我?” “我要多睡会。”我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今天太累了。” 舒默看着我笑,眼神里充满了温暖的甜蜜。 这一夜无梦,睡得极好。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已经快十一点了。我刚醒过来朦朦胧胧昏昏沉沉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来不及洗漱擦脸化妆换衣服弄头发了怎么办!然后瞬间想起舒默不在,我不用陪他玩过家家。我是鬼,我本来就不用洗漱擦脸化妆换衣服弄头发。 我为自己的好好笑报以自嘲地掌声,然后眼睛,脑子里想象了一下今天自己预备示人的模样。既然今天约会的主题是怀念校园生活,我又是当年那副青春无敌的冻龄童颜,那干脆直接无耻地扮个嫩卖个萌。我睁开眼睛,从床上跳下来,站在整体衣柜上镶嵌的全身镜前打量自己,白色丝袜配黑色小皮鞋,膝盖上百褶裙配藏青色的棒球外套。呵呵,圣爵当年超拉风的校服。 我侧了个身,扭头在镜中打量自己。我嘟了嘟嘴,甩了甩一头及腰的栗色大波浪。果然这么性感妩媚的发型不适合扮嫩扮清纯的校园风,我眨了眨眼睛,镜子里的我顿时顶起了一头乌黑发亮的黑长直。 我满意地打了个响指,国民小清新出炉。 我出门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早,而且鉴于我一出门就到了目的地,所以我站在舒默办公室门前的时候,还没有到午休的时间。三楼的走廊依旧人来人往,浸润着匆匆忙忙的氛围,我踮起脚尖四下张望,没有看到舒默的身影。 对面的沈医生正在用办公室里的座机跟他媳妇腻腻歪歪,他们是新婚,上个月舒默才随个份子,看来还没过甜蜜期。隔壁的张医生在跟小护士调情,这货家里有老婆孩子,但是在外面从来不知道收敛。但此人又偏偏胆小如鼠,有一次他老婆来医院,正好逮到他跟一个小护士打情骂俏,差点双膝一软给他们家那位奶奶跪下了。 本来舒默应该坐在他干净简洁的诊疗室里,兢兢业业地给病人看病或是认认真真地写总结,作为一个德艺双馨才貌双全的好医生典范跟这群渣渣们作对比。但是现在他在哪儿呢? 我跑到私人休息室也没有找到他,这琢磨要不要去男厕所闯一闯。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跟舒默那么亲密,倒还当真没有涉足过这个领域。不过,幻想一下舒默衣冠不整被我撞见时的表情会有多么的错愕和狰狞,再加上若有旁人在场,他还不得不调频入第三人模式的巨大纠结,我就即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今天是个好天气,我也有个好心情,我们还要去追溯过去甜蜜约会,我可不想让舒默从此不愿意和我愉快地玩耍。 找不到舒默我就在三楼瞎晃悠着打发时间,江小白不在,也没什么人好窥视。手术间这会子没有人,黑白无常也没有要来的影子。我无聊地转了转,忽然想起去七楼看看。 楚汶泽已经有好几天没来医院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像别人说传言的当真有番雄厚的背景。但在这家医院里,随随便便地消失可不是一般医生护士敢作为的。去年院长他老岳父病危,院长夫人不依不饶非要他跟着飞回老家尽孝道,他老人家也只敢去了三天。我记得原来听人私下议论,说在楚科长面前,院长也要让三分。现在想想,搞不好他还真是有点来头。 七楼精神心理科的诊疗室依然大门紧闭,我一点都不惊讶。这货如此不爱岗敬业,也当真符合他那副又深沉又酷拽的调调。我在门口晃了晃,都懒得抬腿迈进门了。想想上次我们催眠治疗的进程,我记起了一张脸;更离奇的是,我后来还见到了那张脸;更更离奇的是,那张脸出现的场合,楚汶泽居然也在! 要是楚汶泽像舒默那样爱岗敬业办事靠谱,现在我记忆大概都恢复了四五成,估计连自己星座血型爸妈名字都能想起来了吧。 我叹了口气,转身预备离开。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尖锐的金属鞋跟与光洁的大理石地面的短促急切的碰撞声。我对这个声音和熟悉,印象中这脚步声的主人总是这么一副风风火火赶着去投胎的焦躁模样。总是由内到外地冒着伶俐bi人的精气神儿,仿佛这个时候谁要挡在她的面前慢慢吞吞嘟囔一句,她就要大手一挥,把对方横劈成两截。 “苏牧小……” 我瞪大眼睛,看着顶着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套着干练的黑色职业套装,踩着足有十公分高的金属细跟鞋步履匆匆地奔跑而来的苏小姐,心中万分的惊讶。 “难不成太久没治疗,顽疾缠身,急的不行了?” 苏小姐一路直奔到精神心理科门口,一个猛子刹住车,扬起两只拳头砰砰砸门。 她气都没喘匀,就大声嘶嚎着:“开门!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就在里面!” 我觉得这小姐真是病的不轻。虽然知道她看不到我,我还是难以控制地站在她身边,好心好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亲,楚医生不在,你冷静冷静,放松,深呼吸……” 苏小姐自然对我毫无触及感的劝导不加理会,继续持之以恒地用双倍于上一秒的气力敲打着那扇纹丝不动的大门。 “楚汶泽,你给我开门!快——开——门!” 疯了疯了,我撇着嘴摇摇头,看来心理医生这活儿还真不是好当的。 “嘎吱——” 正当我准备眼不见为净转身离开这场闹剧的事发地时,办公室的大门忽然打开了。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门背后那张看似熟悉却又有点距离的英俊面孔。 “哼,我就知道你在里面。” 这么久不见,楚汶泽似乎消瘦了一些,头发也稍有凌乱,一向精致的面孔也稍微泛起了些许颓唐的黯然。他随意地套着一件宽大的T恤,眼神看起来疲惫又不耐烦,扶着门的那只手不停地扣着门:“苏小姐,我想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oh nonono,楚医生,你太不了解我这个人了。”苏牧小一个箭步上前,泥鳅一般毫不客气地挤进了门,“我们之间的谈判进程跟‘清楚’还远远不沾边。” 我皱了皱眉头,忙跟着挤了进去。 苏小姐进去之后,猛地在身后扣上了门。楚汶泽皱着眉头吸了口气,转身走到那张原来给我催眠时用的皮椅上倒头躺下。那个苏小姐看到这副情景,顿时胸口剧烈起伏,似乎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再不开口就要爆炸似的。 我马上感觉这气氛不对,这个苏小姐很明显不是个普通的失忆症患者这么简单,她和楚汶泽的关系似乎也有些古怪。 不过,这些都跟我无关。 “楚汶泽,你……” “我怎么了?!” 楚汶泽不耐烦地坐起身来,蹙着眉心狠狠地瞪着我,“你没完没了地纠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就想要你再帮我做一次治疗。” 我说完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这么驴头不对马嘴气氛完全不搭嘎的剧情也只有我这种没脸没皮的女鬼也演得下去。 我赶在苏牧小再说出什么无法收场的话之前钻进了她的身体。本来嘛,她和楚医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有没有纠缠,我一点都不关心。我只关心如果借这具身体完成治疗,找回我的记忆。 我知道楚汶泽肯定会开始怀疑。我脑子一转,或者他早就开始怀疑了?或者,从一开始,他跟这位苏小姐就是认识的?可是,如果那样的话,他为什么还肯帮我做了那么多次治疗呢? 果然,楚汶泽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 我叹了口气,直抒胸臆:“舒医生,我只想找回记忆。 没有别的意思。” 楚汶泽愣了半天,终于缓回神来。他缓慢地眨着眼睛,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我,“苏小姐,你到底要什么?” “催眠,治疗,找回记忆。”我耸耸肩,“我来这是治失忆症的。” 他自嘲地笑了声,那笑声又低沉又短促,听起来更像是叹息,“好,我在给你做一次催眠。” 我内心一下子激起了万丈波澜,可还没等我说什么,他马上接着说道,“但是,这是最后一次。” 我皱起了眉头,觉得刚刚沸腾起来的灵魂顿时被打入了南极冰窟。 “你也看到了,我……很累。最近,很疲惫,也有些麻烦事要处理。我不确定以后还会不会继续留在这个医院,所以很快,我就没有义务,也没有资格,再为你做心理治疗。” “楚医生……” 他扬了扬手,很疲惫地叹了口气,“我今天会尽力帮你做催眠,引导你激发出尽可能多的回忆,但是,仅此而已。我不能再帮你更多了。更何况,已经忘掉的事情,非要记起来,做什么?” 他略略扬起下巴,深邃而犀利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我,“万事互相效应,命运的安排自有它的道理,非要固执己见,刨根究底,最后痛苦的往往是自己。那些相信人定胜天的人,不是太年轻,就是太幼稚。” 我还想问他那天在夜店的事情,可还没开口,他就似乎看透我的心思,摆出了个停止的手势:“我说过了,再一次催眠,到此为止。不管你还想问什么,你想起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我点点头,深呼吸了一下:“好吧。” 他站起身来,让我躺在那张包着黑色皮子的诊疗床上。我按照他的指示,闭上双眼,全身放松。 “想想,如果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回到过去,改变一个曾经作出的,错误的决定,阻止一件让你终生抱憾的悲剧的发生,你会回到哪个时刻?” 正文 43chapter 43
  •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的声音又如同往日那般雍容华丽,仿佛是最绵柔最上等的金丝绒,有一种类似丝滑牛奶巧克力般的质感。我仿佛掉进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旋转门,在一个不动声色缓慢却无可逆转的旋转漩涡里不断下沉。 我按照他的指示,深呼吸,全身放松,一点点沉溺于那未知而神秘的意识深处。 “如果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回到过去,改变一个错误的决定,挽回一场让你抱憾终生的悲剧,你会选择回到哪个时刻?” 我会选择回到哪个时刻…… 我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舒默的脸,但很快就又慢慢隐去了。舒默身上,似乎没有承载我的任何遗憾和后悔。我的大脑一片漆黑,幽幽地波动着,仿佛是宇宙深处波荡的无名物质,或是幽深黑夜下波澜无惊的大海平面。我很努力地很努力,却什么都看不到。 “你的身体很轻,很轻,你慢慢地浮起来,浮起来,升腾到天空中,再上升,在上升……” “我什么都看不到……一片漆黑……” “你再上升,到云彩上,到宇宙上,你不断地漂浮,然后到达一个全新的崭新的空间。这里阳光明媚,彩色斑斓,你看到了什么?” 我感觉我的身体像一只氢气球般不断的上升,在一片幽波的黑暗中层层浮动着。我不断地升啊升,直到那黑暗世界的边界。 “粉色的,花瓣,满天满地的。”我喃喃自语,“是樱花,到处都是樱花树。” “闻得到花香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得到,很香,很好闻。” “你走到一颗最大最茂盛的樱花树下,抬起头,透过密密麻麻的花朵看天空。看,阳光多明亮,几乎要刺痛人眼,一束一束透过枝叶的缝隙打下来,照在你的脸上,照在地面上,让你看什么东西都清清楚楚的。” 我看到地上一根根绿油油的青草,茂盛得仿佛十四五的愣头小年青,茁壮又精神得竖在那里,精神抖擞得惹人发笑。 “你听,有人叫你的名字,你回头,看看那是谁?” 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子若,子若!” 这声音似曾相识,似乎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又似乎是在现实中听到过。我一时记不起来,还没等我想明白,就回过了头去。 远远的,一个娇小的身影朝我跑了过来,我看到她白色的丝袜,镶嵌着玫红色蝴蝶结的黑皮鞋,藏青色的棒球外套。她圆圆的脸蛋很是白皙,我看到她窝在耳后的柔顺长发。 “子若,子若——” 她跑着叫着,离我越来越近。 “不,不要……” 我不断地往后退,似乎不想看清楚那个离我越来越近的脸庞。 “睁大眼睛,走上前去,看着她。你认识她,她是过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走过去,看清楚。告诉我,她是谁?” 我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坚硬的樱花树干堵在我的身后。我停在那里,无路可退。 我抬起头,望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身影,眯起了眼睛。 阳光强烈得几乎有些刺眼,明亮的白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脸上的毛细孔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子若,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望着那张精致可爱的脸蛋,默默地用目光描绘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精巧秀气的鼻子,小巧可人的嘴唇,还有脸颊上那颗又圆又深的酒窝。她那时候的头发好长,直直地披在肩上,很像日本动漫片里的清纯可爱的女一号。她天真地冲我笑,她那时候看起来乖巧又无害,一点都觉不出凌厉急躁的模样。 我望着这张从樱花花瓣蒸腾起的粉色雾气里浮现的脸庞,喃喃地念出了声:“小小……” 突然,剧烈的疼痛向我袭来,好像有一道凌厉的黑色闪电,带着灼热逼人的火光,又快又狠又准地劈开了我的脑核。我痛苦地尖叫着,自己都被自己的骇人的声音所吓到。我的脑子仿佛被人钻木取火般的点燃了,此刻熊熊的火苗已经燃起,带着难以阻挡的势头蔓延一片。我觉得我的脑细胞脑神经统统被这愤世嫉俗的烈火痛快淋漓地焚烧着,我的脑腔里弥漫着一片刺鼻的灰烬气味。 “小小,小小?” 楚汶泽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呼唤。我瞬间遗忘了自己,遗忘了时空。 “小小……” 我的意识忽然苏醒了,那团燃烧着的火忽然不见了,我感觉大脑中一片平静,静的几乎能听到身体的血液汩汩流淌的身影。我感觉自己站在一个苍白而清冷的房间里,一只大大的长方形桌子摆在面前。桌子的一边坐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坐在他的对面。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清秀的眼睛里是茫然的空洞。 舒,舒默? “你为什么要帮我?” 舒默面无表情地开了口,眼神木然:“你不是巴不得我们统统被枪毙么,那天录笔录的时候,看到林峰就扑上去,还在袖子里藏了匕首。现在,怎么居然肯为我做保释?” “我有我的道理。” 我听到我的身体在说话,但却完全不是我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熟悉又陌生,清脆利落,似乎带着淡淡的樱花香气。但此刻却又是寒凉的,冷冷的,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要离开了,但是我终究还会再回来。” 我听到这个声音在说,顿了顿,似乎是冷笑了一下,“你们不过是小喽喽,替罪羊,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法律制裁不了她,还有人费尽心力地护着他。很好,这样很好。” 那个声音又笑了笑,带着点玩味和嘲弄,声音不知不觉中降低了许多,仿佛在说给别人听,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就让她逍遥快活地过上几年,让她费尽心思地忘掉过去,摇摇晃晃被人连搀带扶地从废墟堆里爬出来。就让她自顾自地活着,然后,就在她以为,她终于可以愉快地面对未来重新来过的时候,我会再回来。” “我会再回来,连本带利地,跟她讨回一切。” 舒默的声音依旧毫无感情:“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那个声音冰冷得没有温度,“我需要证据。时间会掩埋一切的,更何况,她背后还有那么两个靠山。他们会把一切抹平的,他们会给她一个全新的生活,跟她以前那种臭水沟一样的日子完全不同的生活。萧远和卓越,会像两个贼一样,把原本属于别人的灿烂和美好,全部套在她的身上。就像精灵教母把华丽的裙子套在脏兮兮的灰姑娘的身上,然后大家都会骗过,连王子都娶了她,以为她是个真正的公主。” “萧远和卓越,我一个都斗不过。我不能告诉别人,我压根没有失忆。我要装作我忘记了一切的样子,离开这个地方。我还年轻,我有的时间,慢慢计划。我要去一个很远很安静,没有任何人会打扰我的地方,好好地思考一下。终究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报仇,我一点都不着急。” “所以,我要留着你。我一点都不怀疑,在我走之后,他们会把你们一个一个地隐瞒掉。像把烂掉的枝叶埋进泥土里,或是把沙子撒进大海里,一松手,就全部都不见了。到时候,所有关于过去的惊天丑闻,都变成了空虚来凤,无源之本,无本之木。我会像没有武器的剑客,徒劳无功地空手乱挥。” 她冷笑着,把手里的档案袋推了过去:“你看一下,这是我帮你准备的资料。你可以有一个新的名字,新的学校,新的父母,新的家庭。没有人知道你是个孤儿,没有人知道你曾经是个街头小混混。你甚至可以把这次的意外忘掉,去学点什么,干点什么,随你高兴。我已经给了你新的养父母一张足够你花到死的无限卡,要得到这些,非常简单。你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城市里活着,然后,乖乖地等到我回来。” “然后呢,你要怎么报仇,你报仇之后,我会怎么样?” “你以为,我报仇之后,还会在意你怎么样么?” 她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冷幽默,那笑声清亮却毫不令人愉悦,让人听了心里不由得冒起一层疙疙瘩瘩的小疹子,“亲爱的,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我只要报仇,让她和她的靠山身陷地狱,生不如死,永世不得超生。我会很悄悄,很悄悄地来,很安静,很安静地为他们布置一个让他们享受一生的地狱。等他们发觉的时候,一切都会太迟了。而你,你大可以待在你原来的地方,或者,到时候你可以去个别的城市,甚至别的国家。我不介意到时再给你一笔资助,只能你乖乖按我说的做,老老实实地做我的棋子,我保证你会有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 “就为了一个朋友?”舒默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有了淡淡的光亮。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低下头,看见我的手里握着一张薄薄的照片,黏腻的汗水把它浸得皱巴巴的。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可爱的小女孩,亲亲爱爱地头挨着头,睁着大眼睛笑嘻嘻地站在落英缤纷的粉色樱花树下。 我看见我的手那张照片拍在冰冷的桌面上,任凭我怎样阻止,都无可挽回地推到了舒默的眼前。 “现在,她死了。而我,却连她的一张照片都不能留。” 正文 44chapter 44
  • 我猛地睁开眼睛。 楚汶泽表情略复杂的俊脸率先进入我的视线,我觉得脑袋像被刀劈开般的疼痛,太阳穴抽搐般的扑扑直跳。我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伸手一摸,一片湿黏。我大口地喘着气,好像是刚跑了一场四百米冲刺,豆大的汗珠滑过太阳穴顺着脸颊滴下来,啪嗒啪嗒地打在床上。 楚汶泽冲我伸出了手臂,我抓着他的手背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好么?”他的声音很低沉,打量我的目光还算温和,“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了,谢谢。”我摆摆手,“我赶时间,有人在等我。” “想要的回忆,都记起来了吗?” 我心口一颤,忽然觉得讽刺:“我忽然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我想要的回忆了。” 尽管我一直摆手说不需要,楚汶泽还是坚持看着我喝了600 cc的温开水之后才放我走。我喝干了他递给我的水杯,放下杯子道了谢,转身欲走的时候,忽然被他叫住了。 “苏小姐,请留步。” 我转过身子,回头看他。楚汶泽从那张豪华而舒适的老板椅上站了起来,绕过办公桌,径直地走到了我的面前。跟他这样面对面站着,才第一次切实地感觉到他几乎让人感到压力的身高。他应该比舒默还要高一点,而且要更健硕。他低头看着我,眼神深邃而静谧,像一望无尽的墨蓝深海。他叹了口气,耸耸肩。 “很抱歉,我只能帮你到这里。” 我微笑:“没有关系,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他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和他惯常的那副略带嘲讽和戏谑的笑意不同,这笑容虽然极淡,却有点平和温暖的意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从他的眼神和笑容里,看到了丝丝的怜悯和遗憾。他是真的想要帮我,因为不能完成治疗,才会觉得很抱歉吗? 我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淡淡笑道:“我先走了,楚医生。” “苏小姐!” 他又低低地喊了一句,我回过头,看到他沉吟了一下,还是说道:“人的躯壳可以千变万化,但是灵魂是无法掩饰的。相貌身材即使一模一样,但如果住在里面的灵魂不同,是无论如何瞒不过人的。我跟苏牧小认识很多年了,她的脾气个性我很清楚。所以,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我没有很惊讶,就算今天没有察觉到他和这位小姐似乎异于医患之间的关系,单凭这个男人读心术般匪夷所思地洞察力,我也丝毫不惊讶他早已经嗅到了我不是正常病人的蛛丝马迹。我微笑着轻轻吸了一口气,耸着肩轻松道:“那为什么还要帮我呢?” “干我们这一行,总是在精神世界,正常与不正常的边缘徘徊。所谓的疯狂和阴暗,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老是和灵魂精神思维之类的东西打交道,也难免会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事物。通俗点说,就是常人说的灵异。我不排斥任何形式的存在,灵魂都是应该被尊重的,只要对方的行事在不伤害自己的范围内。” 我看着他笑,没有说话。 “只是,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你不要再出现我的周围了。” 楚汶泽微微往前迈了一步,下巴就停在我的头顶前,我仰着脸对着他深邃的视线,几乎有点要呼吸不畅的错觉:“我不会再帮你做治疗,以后再不会再给任何人做治疗。请你不要再来找我,更重要的是,以后不要再缠着你现在这副身体。” 我看着他冰冷如寒冰的眸子里映出苏牧小圆润可爱的脸蛋,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小小以前受过心理创伤,原本就很脆弱,我不希望你伤害到她。最重要的是,她目前很重要的工作要做,有很重要的人需要她保护,请你不要打搅她。” 我倒吸了一口气,楚汶泽紧紧地逼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而坚定:“明白了么?” 我抿了抿嘴唇:“明白。” 我没有乘电梯,而是在安全通道的楼梯口处坐了很久了才走下去。我需要时间慢慢理清我的思绪,纷繁的念头和回忆的片段像潮水一样涌来,我分不清哪些是我的,哪些是她的。这些带着香甜苦涩酸楚的记忆碎片,雪花一样洋洋洒洒地把我的大脑纹路塞得满满的,让我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我觉得自己像是肯德基农场里被激素催养的小鸡,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胸口充斥着一开口随时都要吐的恶心。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子,扶着清凉的木质扶手慢慢走了下去。路过窗口的时候,我随意地向外望了一眼。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我看见长发披肩的落落正向院外走去。她孤身一人,身边既没有江小白,也没有上次那个神秘的男人。她步履匆匆,急急地走到远门口,伸手拦了一辆蓝色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就坐进去,走掉了。 对付一个恐惧的绝妙方法,就是用另一个更大的恐惧来压制它。我们可能会对身患绝症余下生命不足一年而感到害怕,但是如果海啸地震就在眼前,顷刻之前,就可能颠覆崩坍你原本依赖的整个世界。这个时候,一切绝症痛苦威胁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走到三楼,远远看见舒默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停在走廊尽头,闪进了他的个人休息室。我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径直走到了他办公室的门口。我站在雪白的墙皮外,用苏牧小的这具年轻而美丽的身体,静静地注视着大理石铺成的地板。 如果我这样走进去,或许一切都结束了。 又或者,一切只是个误会,一切都是我的荒谬的幻想。催眠真的那么靠谱吗?我脑子里出现的,真的都是事实吗?人脑里的思绪景象,不光只有记忆,还有幻想意念想象不是吗? 如果我这样走进去,舒默的反应会证实一切。他会告诉我,不论是通过他的眼睛,还是通过他的话语;不论是通过他的诚实,还是通过他的欺骗。我会知道,真正的答案。 只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的不确定:我长久以来,持之以恒不肯放弃而追索的,是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舒默突然打开了门,看到我的表情有点吃惊,随即又有点生气,“你一觉睡了多久,你看看时间,现在都几点了?我饿着肚子等你到现在。” 我抬起头,看着他清秀白皙的脸蛋,抱歉地笑笑:“对不起啦,太累了嘛。” 十字街一如当年的熙熙攘攘,正如圣爵一如当年的富丽堂皇。 我拉着舒默去吃我印象中最好吃的牛肉面,他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太辣了。” 我撇撇嘴,嫌弃他没用:“你不吃算了,我吃好了。” 舒默拦住了我:“你不要再乱上身了,上次的教训还没让你长点记性啊?” 我愣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和他争辩,又转了个念头。只好吞了吞口水,咧着嘴冲他笑笑,“那你还想吃什么?” 舒默拉着我转了转,钻进一家港式茶餐厅吃煲仔饭和卤味。我不太喜欢那些东西,没什么胃口倒也省去了对我的折磨。舒默看起来心情不错,白皙的手指夹着修长的竹筷子,慢条斯理地吃得很斯文。 “开心吗?”我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一只手扣着桌面,一只手捏着下巴,“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怎么会?”舒默停下筷子,抬起眼帘冲我淡淡地微笑,“我快乐,你该为了我的快乐而高兴才是。” 雾园门口的队伍排到了街拐角,一眼望去,清一色的花样少男少女。舒默有点不好意思:“我一个大男人,排进去不是很丢脸?” 我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少女们,打量着个别瞅着还算顺眼的落单:“要不要我拽个少女陪你一起?你可以是陪妹妹逛街的慈祥兄长,或是置法律于不顾勾搭未成年少女的帅气大叔。” 舒默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算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其实舒默大可不用担心,现在的美眉都有帅大叔情节。更何况,他那副标致校草范儿,根本也不像大叔,更像是大学里的小清新学长。 果不其然,舒默刚站进队伍里没多久,排在前面的那些戴着丝绸发带别的blingbling发饰的高中生美眉们就频频回头:“哇,你看那个哥哥,好好看!” “皮肤怎么那么好,跟牛奶一样白!” “衬衫是纯白的还那么干净,简直跟新的一样!” “这么帅怎么没有女朋友?一个人逛街?” “大概是先来排队吧,点好了再等女朋友来。哇,还贴心!” “是啊,这么帅,肯定有女朋友!没有姐姐我就要下手了~!” 我捂着嘴笑,那眼角偷瞟舒默:“得意嘛?人气很旺啊!” 我看见后面还有几个女孩子垫着脚尖伸着脖子往这边瞅着,不由得逗舒默:“你干脆站出来冲后面挥挥手算了,那群妹子望你一眼望得好辛苦呢。” 舒默瞪我一眼,一副急火攻心却又无法发作的模样。 队伍缓慢地前进着,终于轮到我们的时候店里刚好有了空位。我跟舒默要进去坐坐,他只好点了一堆东西,然后跑到墙边上坐下。我很满意地坐在舒默旁边的空位上,托着腮帮子望着他:“舒医生,看,这里一点都没有变,跟我们当年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舒默打量的一圈,点点头:“应该是粉刷过,不然不可能颜色还这么鲜亮。” 我指了指墙上密密麻麻的彩色便条贴:“你看,小孩子们还在搞这一套。” 舒默笑:“幼稚得一如既往。” 我抿了抿嘴唇:“积攒了这么多,说不定他们一直没有清理过。搞不好,我们当年写的还在。” “怎么可能?”舒默摇头,“都快十年了。” 我歪着头,看了看舒默:“你觉得不可能嘛?” 香槟奶茶和樱桃蛋糕被服务生端了上来,浓郁的甜香顿时充满了空气。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眼巴巴地望着舒默。 舒默尝了一口蛋糕,抿了抿嘴唇:“跟当年一样,甜而不腻。” “好吃吗?” 舒默点点头,把蛋糕往我这边推了推:“你闻闻。” 我冷哼一声,有气节地把头扭开了。 正文 45chapter 45
  •   舒默笑着把吸管插进奶茶杯里:“其实,我一直都不是很喜欢吃甜的。” “那当年也没少见你来啊。”我撇撇嘴,扭过头去斜睨着他,“在圣爵读书的时候,每周一次是必须的吧?有的时候,搞到了请假条,翘掉晚自习也要跑过来的是谁啊?” “那是为了你。”舒默低着头,捏着小小的银质勺子一下一下地戳着软腻香滑的樱桃蛋糕,“我不喜欢吃甜的,你知道的。” 我怔了一下,有点吃惊。 “你看,现在我也不是很喜欢。” 舒默说着推开了眼前的蛋糕碟,耸耸肩,冲我淡淡微笑。 “我来了你才能吃到,我知道你很喜欢。” 我静静地望了他几秒:“那现在你又不让我上你的身,我看见吃不着岂不是更痛苦?” 舒默笑眯眯:“不是怕你再出意外嘛?” 当然,舒默的得意没有持续太久。五秒之后,他就扶着额头,眼神略带错愕地伏在了蓝色吧台上。 “跟你说过了,不会再卡住了。上次,只不过是个意外。” “那你要不要这么快搞一个来回?很难受知道么?” 舒默揉了揉太阳穴,从吧台上支起身子,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桌面上。 我看着他的目光从涣散到凝聚,然后好像被502强力胶黏在了蛋糕碟子上了似的。 我凑过去,伏在清凉的吧台冰蓝色的台面上,仰着脸看舒默好看的眼睛:“你看,这是我们当年写的字呢。” 那两只小小的、彩色的方格纸一动不动地黏在蛋糕碟子的边沿上,上面的字迹虽不崭新,却依旧清晰可辨。 我用我涂着淡蓝色珠光甲油的手指尖,一字一字地指给舒默看:“看,我有一个秘密——曾子若。” 我仰着脸望着舒默,缓缓地眨着眼睛:“舒默,你知道,我的那个秘密——是什么吗?” 舒默静静地盯着那张字条,然后慢慢地将视线移到了我的脸上:“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写的这张字条?”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记得我写过这东西。我想,这应该是我活着的时候写的。” 我又把另外一只便利贴指给舒默看:“看,这是你写的。你的字迹,没错的!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舒默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静静地盯着那行熟悉而遥远的字迹。 “这、就、是、结、局。” 我一字一字地念出这句话,每个汉字都咬掉很清晰。这个角落的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周围熙攘嘈杂的人群仿佛都消失不见了。 我直起身子,用一只胳膊托着下巴,注视着舒默侧面清秀流畅的线条,缓缓地眨了眨眼睛:“舒默啊,你所谓的结局,到底是什么呢?” “啪!”的一声脆响,旁边的小姑娘尖叫着站起身子,服务生仓皇地说着对不起,周围起了一股小范围的骚乱。不用回头,就能猜到是谁失手打碎了个玻璃杯,许是还盛满了黏糊糊的饮料,因为我已经闻到一股浓浓的香芋甜味。 舒默丝毫没有露出感兴趣的意味,他甚至连眉梢都没有跳一跳。这很像他,即便是在平时,他也不会对别人的事情产生丝毫的兴趣。他一向是风轻云淡,处变不惊。大概伪装久了,面具就化成了最自然的面容,想摘也摘不下来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在掩饰着我存在的城堡里,好像在用自己的生活编织着一个蒙蔽世界的精致谎言。他做得很完美,我们也生活得很快乐。 但是,靠谎言得到的快乐,又能持续多久呢? “我们在一起。永远。” 舒默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很低沉,甚至还有些喑哑。仿佛刚才吃下的不是一块入口即化的奶油蛋糕,而是重辣加麻的四川火锅,“我们永远在一起,这就是结局。” 从雾园出来,我提议去圣爵校园里走走。舒默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上去好像已经有些累了。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笑:“随你。” 很好,如我所愿。 我和他之间,一向如此。 走到圣爵门口,门卫大叔拦住了舒默的去路。圣爵的校禁很严格,没有出入证,外来人员和车辆不能随意进入。非放学时间,没有系主任手批的病事假条,学生也不能随意离校。这是个好习惯。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如此。 舒默很礼貌地冲门卫大叔微笑,还伸出手跟他握了握:“我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当年毕业之后就去国外读书了,前段时间刚回来。今天路过这里,想进来看看。” 大叔仔细打量了一下,沉吟了一下,点头放行了。 舒默道谢之后,径直走了进去。 我趴在大叔肩头,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紧赶两步奔到舒默身边。 “看,长得帅就是好处多吧!”我笑嘻嘻,“男女老少通吃!” 舒默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圣爵没有什么变化,非要说有的话,也只不过是较之十年前,更加富丽奢华。我跟着舒默走在洁白的大理石铺成的爵士广场上,东张西望地四下打量。学生们还在上课,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我忽然看到了当年的寝室楼,忙跳着脚指给舒默看。 “看到了。”舒默笑笑,“还是老样子。” “我们去后面的花园看看吧?”我提议,“那边不是有好多好多樱花树吗?” 舒默蹙了蹙眉心,犹豫了一下:“你想要看?” 我点头,瞪大眼睛看他:“樱花全都开了吧?肯定很漂亮啊!你不想看看吗?” 舒默沉吟了一下:“那就去吧。” 圣爵的情人湖一向是少年情侣们幽会的圣地。辽阔清幽的湖水,茂密馨香的花林,只要能抢到一个不易被人打搅和发现的角落,那么少年们搞定三垒一般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前提是先找到愿意跟你玩棒球的小姑娘。像舒默当年对江小离那样的纯单方暗恋,是没有机会享受这番花前月下的校园额外福利的。 我站在情人湖边的盈盈青草丛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沁脾的空气。我张开双臂,湖面上拂来清凉的风,从我的指尖划过。我回过头,望着身后不远处大片大片茂盛的樱花树丛,锦簇的粉色花瓣团团地拥挤在粗壮弯曲的枝桠上,像是一大朵一大朵粉色的棉花。舒默就站在那些樱花树丛下,偶尔一阵风略过,就会有一阵小小的樱花雨淋下。粉嫩的花瓣如同蝴蝶断掉的翅膀,簌簌地掉下来,坠落在舒默的头顶上、肩膀上,或是落在青草地上。舒默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略略斜着身子,倚靠在一颗枝干粗壮的樱花树上,静静地朝我这边望着。 我冲他挥挥手,咧着嘴大笑。 他的身子背着光,阳光从他背后朝我打过来,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整个人浸润在一片朦着粉色氤氲的雾气中,眼神和面容,都似乎变得不太真切了。 “舒默,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舒默远远地望着我,似乎没有听到我在喊什么。 我朝他奔过去,径直跑到他的面前。他抬起眼帘看着我,眼神安静而澄澈。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就是从这片樱花树丛下醒过来的。”我缓缓地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任凭芬芳绚烂的花瓣,如同坠落的彩霞般簌簌的砸在我的脸上和身体上,“第一次,发现我死了个时候。” 我睁开眼睛,看着花瓣穿过我的身体,直直地落在铺着青草的地面上,在我的身体里堆起薄薄的一层馨香嫩粉。 我抬起头,静静地望着舒默:“看,就像这样。” 回去的路上,舒默很安静。我倒是很兴奋,喋喋不休地说这个聊那个。重游圣爵士仿佛激发我对往日的回忆,一件件旧事涌上心头。我跟舒默肩并肩走在落日融金下的人行道上,手舞足蹈地凑在他脑袋边嚷嚷:“跟我说说,你当时到底看上江小离哪一点了?” 舒默脚步顿了下,但很快就步伐如初,继续往前走。 “说说看啦!咱俩谁跟谁啊~”我两步蹿到他跟前,倒着身子边走边催促,“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舒默抬起眼帘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看上她。” “切~”我冷哼一声,面露不屑,“你没有看上她?当时整宿整宿不睡,大半夜跑楼顶喝醉抽烟的是谁啊?明知没人看还坚持每天一封情书塞到人家手里还没甩耳光的是谁啊?” 我猛地脚步一顿,凑到他鼻尖上,眯着眼睛一字一顿道:“说谎话,不脸红。” 舒默脸蛋真的红了红,他略略往后退了一步,又旁边挪了挪。 “我没有说谎。”舒默垂着眼帘望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声音压得很低又很轻,“我从来都不喜欢江小离。” 我愣了一下,怔在了那里。 “我是每天写情书,然后塞给她,但那是因为我知道,她从来都不会看。我是每天失眠,跑到楼顶喝闷酒,但那不是因为江小离。” 舒默修长的眼睫毛缓缓地颤动了一下,夕阳余晖的光撒在他的沿睫毛上,好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子。 “我喜欢楼顶,是因为在那里,总能见到我想见到的人。她对我笑的时候,我可以回应;她跟我说话,我也可以回答。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她在一起,只有在深夜四下无人的楼顶天台上。” 我瞬间有种心跳漏拍的错觉,这种该死的人类惯性总让我不知所错。 “子若,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吗?”舒默抬起眼帘,静静地注视着我,“我从来都认得出你,一次都没有出错过。” 正文 46chapter 46
  •   舒默看起来很累,晚饭也没有吃,就要回房间睡了。我在他房间门口跟他道晚安,正预备转身,忽然听他叫住了我。 “子若,今晚陪我睡吧。” 他用的是肯定句,声音很低,语气却很坚定。我冲他耸耸肩,一副没所谓的样子。 Why not 我们人鬼殊途,井水想犯也犯不了河水。柏拉图不会有我们纯洁。 舒默躺在床上,我躺在他身边,中间隔着安全的距离。我时刻小心着,尽量不让舒默因为碰到我而感到不适。毕竟大晚上的,我们交情再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胳膊肩膀大喇喇地捅进别人的肩胛骨胸腔或是后背,总是有点瘆人的。 “你今天高兴吗?” 舒默忽然开了口,我扭过头,发现他正看着我。黑暗中他的眼睛还是很亮,大概是窗外的灯光反射在他眼珠里,看起来像两颗透亮晶莹的玻璃珠。 “很高兴啊,故地重游嘛。”我打了个哈欠,“最近不是流行怀旧么,逛逛我们相遇相识的地方,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你高兴就好。”舒默笑笑,露出可爱又标致的小酒窝。 “那你呢?”看着舒默好像愣了一下,我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侧着头安静地看着他的亮晶晶的眼睛,“你总是在意我是不是高兴,那你呢?你高兴吗?” 舒默缓缓开了口:“我为你的快乐而快乐。” “今天?” “每一天。” “那你活的多不值啊,都不爱自己。人还是要自私一点,对吧?把自己的利益和快乐放在首要,活得才轻松自在,幸福感也高。”我叹了口气,眼神忧桑地望着舒默,“前两天看杂志,说根据调查研究,美国人幸福感指数67%,韩国人幸福感指数54%,印尼人幸福感指数45%,中国人幸福感指数才6%。亲爱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不幸福的大环境中。” “那个调查是说,在一百个人中,有多少人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舒默大概觉得我没有理解正确,“美国人100里面有67个人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中国人100个里面有6个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不是说每个中国人的幸福感都只有6%。” “所以?”我耸肩,“这种解释就提高了全国人民的整体幸福感?” 舒默摇摇头:“我是说,不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幸福,最起码有6个觉得自己生活的很幸福。” 舒默看着我,微微笑了下,“我就是那六个中的一个。” 我顿了一下,好像是喝水的时候突然被呛到,一下子嗓子眼儿干涩舌头根儿打结,说不出话来。 舒默笑笑:“睡吧睡吧,我累了。晚安。” 我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偶尔也望望没有拉帘子的窗外。夜空寥落的几颗星,透过窗户,隐约可见。远处路灯的光芒暗淡微弱,投进房间内,隐隐映出舒默脸庞的轮廓。我伸出指尖轻轻地勾画着他的线条,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我的指尖就停在离他的皮肤不到一毫米的位置,缓慢地挪动着,画出一条无形而光滑的曲线,看起来好像任何一对亲密的恋人所做的甜蜜举动。好像我随时都可能会触碰到他,他随时都可能会醒来,微笑着反手抱住我,把我扣在怀中惩罚性地深吻。 我笑着放下手,只可惜啊。 我钻进舒默的身体,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自然不会知道,他的意识本就处在深度睡眠之中,等我出来的时候也依然会是如此。我伸手开了房间的灯,站在衣柜的镜子前看了看,舒默白皙的皮肤因为睡眠显出淡淡的红晕,额角而冒出丝丝的细密汗珠,不知道是不是天气转热,毛毯已经太厚了。他眼圈下面泛着微微的青灰色,大概是前几天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又或是身体被我从熟睡中突然吵醒的生理反应。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温润光滑的触感通过他的指尖传入我的灵魂,终于让我感到了一丝真切。 打开房门,我走到了画室门口。我试着拧了一下,画室的门锁着。钥匙在舒默身上,他总是随身带着。我把那柄银质的宽钥匙□□锁孔,轻轻一转。 门开了。 我缓慢而笔直地走向摆在画室最尽头角落里的那个木箱,弯下腰,掀开盖子,扒开里面的画卷,抽出压在最底部的文件袋。 我看着舒默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已经有点磨损了的牛皮纸袋,想象着他第一次把东西装进这个纸袋子的情景。 我把那个纸袋压在心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幸福,到底是什么? 是刨根问底地明白真相,即使那真相面目狰狞,鲜血淋漓? 还是糊里糊涂活在粉红色樱花瓣般的甜蜜生活里,即使那落英缤纷的樱花树丛深处,掩埋着无法见人的秘密? 这么多年,舒默始终陪在我的身边,以保护我照顾我为己任,小心翼翼地把我藏在他构架的童话城堡里,费尽心思地用他的生命和感情为我建筑起一个既架空又现实的生存家园。似乎在他知道我是鬼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无比欣然地接受了这样一个命运:终生与我牵绊,为我所累却始终不弃。 我是他一生背负的秘密,他必须每时每刻铭记。我就在他的左右,他却要时刻向世界掩饰我的存在。我的快乐喜悲,主导着他的每一个决定。他的一举一动,却从不能被外人看出丝毫破绽。他从一个敏感而内向的少年,变成一个沉稳城府的男人,极度谨慎,至臻完美,我是每一缕成长的催化剂。 我在心里暗自骄傲,觉得自己魅力无边,让他难舍难弃。但我从来都觉得,在他的心底,应该很是恼怒痛楚,觉得既纠结又无奈。既不可能让我走,留我在他身边,又只会让他难受。而我,从来都以观赏,而放大这种纠结痛楚为快乐。 可是刚才,舒默安静地看着我,眼神明亮,笑容可爱。 他亲口对我说,他很幸福。 即便是在这样,漫长的日日夜夜里,时刻提心吊胆,每分每秒不能真正放松,随时随地把自己藏在真实背后,即便是这样的十年。 他还是笑着对我说,他很幸福。 我低头看着那个牛皮纸袋,温热的泪水打在那破旧的牛皮纸面上,瞬间晕开一个圆圆的水痕。 生命中总是会面临无数的选择,大大小小,或重或轻。 有的选择看似重要,但走到最后,发现不过是绕了个圈,又回到了原点。 有的选择看似轻巧,但每一踏上哪怕一步,或许就走到了烈焰熊熊的悬崖边。 我轻轻地打开那个牛皮纸袋,房间里静的只能听到舒默的呼吸和心跳声。 这样很好,给了我一种他在陪着我的错觉。我喜欢这样,过往的青春里,每一次重要的决定,每一步重大的改变,我们都一同面对。我害怕的时候,他始终在我身边。我们之间,一向如此。 舒默的手指伸进信封里,碰到了一张清凉轻薄的纸片。 我抿了抿嘴唇,缓缓地把它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映着一大片茂盛的樱花树丛,娇嫩的粉色的樱花,铺天盖地地洒下来,落在两个年轻女孩子的头上肩上。她们两个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眼神像春天一般温暖。她们亲亲爱爱地凑在一起,满眼都是青春的美好。 我轻轻的触摸照片光滑冰凉的表面,指尖滑过那上面女孩子纯真美好的脸。我真的和当年一样,清眉微扬,眼神明亮,她要是知道,肯定会羡慕嫉妒我的青春不朽。 我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写在右下角的那行娟秀的碳素蝇楷上—— 小小子若,樱花树下,圣爵我们来啦~! 2004.09.08. 正文 47chapter 47
  •   周六舒默值急诊,他起床的时候,我还躺在他床边。他动作很轻,穿鞋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大概是怕吵醒我。我很配合地装作还在睡的样子,不想浪费了他的贴心。 我在他做早饭的时候走了出去,瞬间弄出一幅已经洗漱好的样子,套出卡哇伊的黑白波点奶牛睡裙,站在厨房门口冲他笑眯眯:“早啊。” 舒默围着水果围裙,正站在电磁炉边煎鸡蛋,旁边摆着两只洗干净的小碟子。听到我的声音,他回了个头,也笑了笑:“起来啦。” 我陪舒默吃早饭。他把面包片切好,涂上了覆盆子果酱,摆在碟子边,和煎蛋一切,摆在了我面前。我低头看了一眼,闻了闻:“挺香的。” 舒默笑笑,又切了一片面包,慢慢地涂着果酱。 “昨晚睡得好吗?”我问他,“你好像有黑眼圈了。” “挺好的。”舒默咬了一口面包,“黑眼圈不要紧,一会儿敷个冰袋就好了。” 医院一天无事,今天的周六不是怎么了,格外的安静。往常周末最忙的时候,突发事件频发,有点小伤小痛,拖了一个礼拜的白领们也来纷纷就医。但今天好像大家都看了黄历,谨慎遵守其不宜出行不宜看病的指示,乖乖地呆在了家里。舒默坐在办公室里,看了一上午的书。午饭之后,就拿出一个速写本,低头抬头地画我。 我坐在窗台上,托着下巴扭头望着他:“又画?不腻?” “不会啊。”舒默手中的笔刷刷地没有停,“达芬奇不是说了,世界上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鸡蛋。人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时刻。不同时刻你都是不同的,所以每张画上的你都是不一样的。” “那不是达芬奇说的。”我扬了扬眉毛,翻了个白眼,“那是达芬奇的绘画老师说的,以便忽悠达芬奇老老实实画鸡蛋。” 舒默画的很慢,我也不能从窗台上跳下来,只能乖乖地坐在那,默默地望着窗外的人流。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让我有种快要融化的错觉。周六街上的人群不少,大家步履依旧匆匆,都没有驻足哪怕片刻,抬头拥抱一下阳光空气和绿树。 我自己笑笑,他们又不是鬼,他们哪懂得这些有多么宝贝。 “舒医生!快,有急救!” 我猛地回头,只见舒默顷刻间扔下了画笔,站起身来:“什么问题?” “车祸,摩托车追逐造成的,驾驶员和副驾驶重伤。” 舒默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一瞬间冲了出去。 我忙跳下窗台,跟了出去。 “副驾驶上的伤者是女性,现在已经昏迷了。驾驶员意识还算清醒,不过……” 舒默皱眉:“不过什么?” “使我们医院的人,神经心理科的楚汶泽医生。” “什么?!” 舒默和我同时惊讶地喊出了声。 “副驾驶上的,好像是个女明星,所以现在外面……” 舒默和我刚一冲到走廊口,就被眼前的阵势吓呆了。一群记者举着黑漆漆的摄像机话筒麦克风,围堵在走廊的楼梯口,呜呜呀呀地喊叫着。几名医院保全伸着双臂尽全力地拦阻着他们,120急救人员火速地把打架这边抬。 舒默指挥着身边的人:“快通知手术室,准备器械,马上急救!” 楚汶泽已经被架上了车,舒默伏在他身边查看他的心跳和脉搏。楚汶泽脸上全是血,分不清是脸上受伤还是头部受伤,看起来很是恐怖。他一看到舒默就一把拉住,用沾满血迹的手死死攥住舒默雪白的衣襟:“先,救……童凡。” 童凡? 我朝后面那个车上看了一眼,果然是那个火爆天的灵歌小天后童凡。 “先救她……我……没事。” “沈医生也在,你们可以同时抢救。手术室很充裕,你不要担心。”舒默握了握他的手,轻轻地拿下放在他身体一侧。 “你们不要再拍了!你们这是在杀人知道吗?!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他们已经躺在这里了,你们居然还在这里纠缠不休?!你们知道戴安娜王妃是怎么死的吗?就是被你们这群狗仔队给害死的!” 一个清亮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怔了一下,立刻想到了是谁。 “你们统统给我等着,我会一家一家地起诉,尤其是今天造成车祸的那家。绝对不是侵犯隐私这么简单,你们这是在故意杀人,谋杀!!” 话音刚落,尖锐的高跟鞋声音蹬蹬蹬地传来。我回过头去,果然,苏牧小那张青春时尚的脸庞,带着冲天地熊熊怒火,正朝这边跑来。 我怔了一下,直起了身子,停在那里。我看着她顶着一头蓬松的短发,好像是没怎么打理似的有些凌乱,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里烧着腾腾的杀气,踩着一双足有八公分高跟鞋,裹着黑色的过膝风衣,像个经过特训的女杀手一样,雷厉风行地飞奔而来。 我望着她,时间好像忽然定了格。从走廊那头到这头,明明只有几步,她那样快那样急地跑过来,五秒都不到,我却莫名地觉得时间有些漫长。好像她穿过了好久好久的岁月,穿过了一条好长好长的隧道,才这样真切地走到我的面前。 她看起来和照片上很不一样,她那时候头发很长,直直地梳在耳后,戴着粉色的绸带发夹,看起来很乖,又有点清高的样子。她那时候眼神很和气,眼珠又大又黑,看起来像小鹿斑比,只觉得可爱。现在的话,她好像长高了,又或是是鞋子的缘故。从我第一次见她到现在,她的鞋跟总是长得可以媲美T台上走秀的模特。她打扮得很时尚,大概和她的工作圈有关系。她人看起来能干又老练,气场也很足,应该是人们口中所说出色的职业女性,或是职场女强人。 但她的眼睛似乎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黑白分明,又大又亮,好像是熟透了对着阳光照得通透的葡萄粒。只是眼神更坚强,更有力。 我眨了眨眼睛,她已经来到了面前,低头伏在童凡的车前,急切地询问着旁边的医生。我听到她急急忙忙地跟沈医生介绍着她自己:“我是她的经纪人,她的一切事情由我全权代理。” 她又扑到了这边来,舒默不得不退后了一点。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很平静,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我又低头看着小小,她扑在楚汶泽身上,抓着他衣领的手背上已经暴出了几条粗粗的青筋:“天杀的楚汶泽,瞧瞧你干的好事!!” 舒默立刻走上前,擒住了她的手,笔直地注视着她怒气冲冲的眼睛,语调冷静而礼貌:“请先退后,不要妨碍我们急救。” 她厌恨地抽出了自己的手,狠狠地跺了下脚。尖锐的高跟鞋猛烈地撞击着平整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转眼已经走到了手术室前,舒默跟着推车进了手术室,关门前的一瞬间望了我一眼。 我看到他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别人肯定不会注意,就算是看到了,也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即使是那么轻微到肉眼几乎难辨的唇语。 他跟我说—— 等我回来。 正文 48chapter 48
  •   小小没有站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护士不断过来提醒,她不得不起身离开。 她是从医院后门出去的,送急诊的那个门口依旧堵着一堆记者,而且看起来比之前更多了。 后门直通花园,她站在一个象牙白的连亭里打电话。 “他妈的人都快死了,新闻新闻,还谈什么新闻?!”她气急败坏地跺着脚,攥着手机贴在耳朵上嘶吼着,“爱发什么发什么,谁发我告谁!告诉他们敢发我们就走着瞧!” 她猛地抬起脚,踹了亭柱子,狠狠地挂断了手机。 还不错,我点点头,我还以为她要把手机摔了。 我看着不远处走来的董护士,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下,我实在对扮演护士有点厌倦到想吐。况且今天对象有点特殊,我想要郑重一点。 不远处突然摇摇摆摆闪出一个身影,我抬起下巴望了望,眯起了眼睛。 “姐姐姐姐,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呀?” 我仰着青涩稚嫩的脸蛋,用无比纯真的眼神望着怒气冲冲的苏小姐,“有什么不开心,我可以跟你聊聊呀!” 她低头看着我,圆圆的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 我握着她的软软的手摇了摇:“好不好嘛?” “呃,那个……”苏牧小眨了眨眼睛,舌头仿佛打了结,“那个,姐姐……还有事要忙。” “是什么事呀,我可以帮忙!” 我天真无邪地睁着大眼睛,无比善良正直地望着她。 她尴尬地挤出一个笑,缓缓地坐下:“姐姐的事情比较大,估计你帮不上忙。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你爸爸妈妈呢?” “我住院已经很久啦,这里都很熟悉。妈妈回家给我送饭了,一会儿才能回来。”我继续睁着大眼睛说着瞎话,“姐姐到底出了什么麻烦呀?我在医院认识很多人,医生叔叔护士姐姐都是我的好朋友。你说出来,我让他们帮你忙呀!” “……谢谢。”她笑得更尴尬了,“不用了。姐姐的事情,医院的人帮不上忙。” 我眨了眨眼睛,跳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姐姐为什么来医院,你生病了吗?” “哦不是,是朋友。姐姐的朋友出了车祸,正在抢救。” “啊?为什么会出车祸呀?” “因为有坏人,那坏人一直追着姐姐的朋友不放,她是女孩子,胆子本来就小。又害怕又着急的,就出了事。” “那,她会死吗?” “不会!”她猛地摇头,嘴唇咬掉紧紧的,“她不能死!楚汶泽死了她也不能死!” 我愣了下,有点被她的反应吓到。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回过神儿来就握着我的手拍了拍,“对不起,姐姐吓到你了吧?别害怕哈,没事的。” 她的手软软的热热的,像一团柔柔的干棉花,包裹着我小小的手掌。我抬起脸看着她,甜甜地笑笑:“出车祸的这个人,是姐姐最好的朋友嘛?” 她看了看我,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顿了顿,才笑了笑:“是啊。”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好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铅球捆绑着,笔直地坠了下去。 “那,如果这个朋友真的救不回来了,你会去找那个坏人的麻烦嘛?” 她唇边的笑容僵了僵,顿了顿,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小朋友,要做好孩子,不要做坏事。坏人总会有报应,但是,不该是由我们。” 她低头拉开挎包,从里面的夹层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剥开之后塞进我的嘴里,微笑着道:“好孩子要懂得原谅别人,不管他们对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知道了吗?” 那块歌帝梵在我口里慢慢融化,苦苦的浓香刺激着我舌尖的味蕾,这味道很熟悉,却又似乎很陌生。舒默是不怎么吃巧克力的,他从来不买,我也很少吃到。 “可是,如果姐姐的好朋友真的因为坏人死掉了呢,那你也不生气嘛?也会原谅他们嘛?” 我皱着眉头望着她,我看着她清澈的瞳仁中,倒映出我稚嫩的脸庞。她低头看着我,捏了捏我的脸,伸出双手把我抱起,放在腿上。 “当然会生气,还会气很久很久。气坏人,更气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没有,连累了最爱的人,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朋友。可是,慢慢地,我们都会长大,再大的痛苦也都会被时间抚平。因为长大了,我们会遇到更多的,发生更多的事,这些人和事,都会让我们思考,思考过去,思考自己。然后,学会慢慢放下。放下遗憾,放下痛苦,放下后悔。这样子,我们才能长大,才能开开心心朝前走啊。” 我伸出手,戳了戳她的脸蛋:“那,姐姐现在开心吗?” 她握住了我的手,微笑着握紧:“小家伙,我很开心啊。” 清脆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手忙脚乱地接了起来:“喂,是我?” 我看着她微蹙的眉心一点点舒展开,唇边的笑容也越来越绽放。 “真的吗?已经醒过来了?太感谢了,好的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她把我抱起来放在地上,站起身子整了整衣服,弯下腰笑眯眯地捏了捏我的脸蛋:“小朋友,姐姐要走了,认识你真高兴!” 我笑着点头:“我也很高兴。” “再见啦!”她冲我摆了摆手,刚走出两步,又回过身来,“跟你聊天很高兴的,姐姐应该会经常来这家医院。下次一定在包里多塞点糖果巧克力,再看到你的时候,全部都塞给你!” 我抿着嘴甜甜地笑:“你最好了。” 她笑着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回过头,走到角落那里,弯下腰,捡起她刚才丢在地上的那张金色的巧克力玻璃糖纸。 玻璃糖纸被我我在掌心里,稍稍一合,就哗啦啦地响,好像是脆生生的小人,被我捏得浑身疼得发响。 清凉的风吹过来,打在我的脸上,胳膊和腿上。一缕头发丝贴在我的脸颊上,遮住了眼睛,有点渣渣的。我眨了眨眼睛,觉得眼睛有点疼,还有点痒,好像是被蚊子叮了眼珠, 真好,她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 真好,她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 她长大了,变得这么漂亮,又这么能干。有自己的生活,还有了新的朋友,她看起来很阳光又快活,一点不像我在她脑袋里看到的那样。 她跟我说要放下,要忘记,要开心地朝前走。一定是她的真心话。我特别相信。 只是,为什么…… 心里有点刺刺地痛呢? 好像她的笑容,她的甜美,她温柔的轻声细语,都化成了一根一根细密的银针,一下一下刺在我的小小的心脏上。 看不到伤口,看不到流血,却只是觉得痛。 持续的,不间断的,细碎的疼痛。 瞬间像潮水一样将我包围了。 “没想到,你的口味,还真是丰富。” 一个温婉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转过了身子,皱起了眉头。 “小孩子也不放过。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进进出出,对人的阳气是有损害的么?” 落落站在亭子外的台阶下冷冷地望着我,“舒医生被你缠了这么久,居然没有肝肺衰竭,还能跟没事人一样活蹦乱跳,也真是个奇迹。”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对人体有损害?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下个瞬间,我就占据了她的身体。我看着不远处的小女孩摸了摸头,嘟着嘴,转身跑掉的身影,冷笑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过既然知道了,总要为这个特长派上点用场。” “没错,有仇必报,这才是好女孩。” 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忽然钻进了我的耳膜,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颈后就传来一下尖锐的刺痛。 我仓皇地抚着后颈,咬紧牙关,转过头去。 连城明朗黝黑的脸庞上,挂着讳莫如深的微笑。 “看来,见缝插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擅长。” 正文 49chapter 49
  •   这不科学。 我躺在舒默的个人休息室里,呼吸着独属于他房间的特有的清新气味,望着他房间一层不染的白色天花板,不可思议地看着连城停在我眼前不到十公分的脸。 “你是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我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落落胳膊腿儿全身连根布条都没有绑,但我就是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我睁大眼眶,用余光望着我两只手腕上都扎着的银针,死死地咬着嘴唇:“你到底要干什么?” 连城此刻指头尖里还捻着一根针,正对着落落的心口旋转着扎下去。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朝我的脑仁袭来,我费尽力气也没有压抑喉咙深处的呻吟。 “该死……你……你到底要怎样……” “要你死啊。”他耸了耸肩,丢给我一个歉意的眼神,从垂在身体一侧的左手边拿起针盒,又捻起了一根,“其实赶尽杀绝不好,我们也知道。但是我实在是不放心,落落也不愿意担这个风险,尤其是那天和舒医生谈了之后。” “舒默?”我的脑子一个激灵,意识在极度的痛苦中居然还抢占到了片刻的清醒,“她去找舒默?你们要对他做什么?” 连城瞥了我一眼,拿起一块酒精棉球仔细地擦拭了一下那个银针,又把我的衣襟向下拨了拨,俯下/身子轻轻地擦拭着我的锁骨处。 “放心,我们不会拿他怎样,他帮过落落,落落不是以怨报德的人。”他扶着我的心口,小心翼翼地扎下又一针。我觉得我听到了我的大脑裂开的声音,我几乎觉得他也听到了,因为他一瞬间望向我的眼神很是怜悯,“很痛吧?这几针都比较疼,后面就好了,最后几针几乎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鬼门十三针不该轻易拿出来用的,你们应该懂得。凡是因果循环,杀了我,你们必然会有报应。” “所以,我真的也不想。”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我看着那个针斜斜地刺在我的锁骨缝里,“但是舒默威胁我们,他居然去调查了落落,然后拿我们的资料拿威胁她。” “不可能……”我不相信,舒默一直都让我离他们越远越好,“舒默为什么要去招惹你们?我们躲都来不及,那天在地下停车场,是我一直好奇心犯贱。跟舒默有什么关系?” 他看了我一眼,顿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因为落落先调查了他。” 我心头一跳,觉得胃部一阵绞痛。 我眯了眯眼睛,觉得眼前的视线一阵模糊。连城的硬朗黝黑的脸,几乎都有些模糊了。 “落落查到了他的把柄,虽然是常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了,也不会真正威胁到他的任何。但是落落告诉了他,让他好自为之,替我们守住秘密。可没想到,他那么没有安全感。居然反过来招惹我们。” 我咬了咬嘴唇:“落落查到了他的什么?” 连城沉默了一下,伸手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把嘴唇松开,不要咬。咬出血了,我会心疼的。” 我狠狠地咬下去,感觉牙齿深深地陷入温软的唇瓣中,温热的血液流进了嘴里:“落落,查到了什么?!” “怎么跟她一个脾气!”连城死死地拧着眉头,“你跟了他这么久,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他当年的事情?” 我恨恨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他原来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从小住在孤儿院。十二三岁的时候,认识了些人渣,办了些蠢事。”连城歪着头看了看我,“他杀过人,你不知道吗?” “舒默不会杀人的。” “连舒默这个名字都是假的。是他杀了人之后,有人把他捞出来,替他做的新身份。”连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会怎么说呢,也算那孩子倒霉。没动刀没动枪的,看照片样子,身上都没什么明显的伤口。听落落说,好像是受了惊吓,心脏病突发?咳,这人的命数,还真是天注定。” “你,闭,嘴。” “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当年未成年,犯事的人一大帮,他充其量是个从犯。死因又是心脏病,估计连动手都没动手。落落查出来,无非是想让他忌惮着自己现在的名声事业,不要把我们的事情抖出去。他倒好,不知道怎么想的,当真跟我们桥上了。” “那你杀了我有什么用?”我忍着胸口一阵一阵的恶心,和脑子里烈火灼烧般的剧痛,狠狠地逼问着他。 “杀了你,我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连城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和语气都出奇地诚恳,“舒医生就是个医生,还是个好医生。他不是杀手,也不是特工,没当过间谍,也没从六七岁就开始受特训。我们一点不担心他。但是你,就不同了。” 连城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稳稳地捏住我锁骨处的那根针,缓缓地旋转着,向我骨头缝的更深处刺入。 “你是鬼,我们防不胜防啊。不管是谁,哪怕是舒医生这样的普通人,有了你这样的帮手,也是所向披靡的。谁知道你除了附身还会干些什么?有千里眼嘛,顺风耳嘛?会时空转移,会读心术嘛?可以钻进人的记忆里嘛?亲爱的,我们的秘密都太多太重要了,实在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神经病……”我拼命地挣扎着,狠狠地咬着嘴唇,“神经病,谁要和你们斗,谁要和你们桥?你们两个有受迫害妄想症啊?!我没事钻进你们身体干什么,我没事调查你们记忆干什么,为民除害吗?我闲着没事做吗?!” 连城耸了耸肩,一脸抱歉又遗憾的神情:“我也想不通,舒医生这人有点怪。但是,我们也没的选。” 他狠狠地把那根针推进深处,又从针盒里取出了一根,另一只手解开了落落长衬衫的扣子。 “扎完这一针,你的痛苦就会减轻很多了。忍着点哈,十三针而已,很快的。” 尖锐的痛楚从我的下腹传来,我咬着嘴唇,闷哼一声,脑子里忽然轰的一下。仿佛有人在我脑子里扔了一个闷雷,平地里轰然炸响,然后一切血肉模糊都麻木了。感觉不到痛楚,感觉不到尖锐,只觉得木木的钝。仿佛睡觉时候不注意,一只手臂压在身下,醒来感觉不到任何的麻木。 “不痛了吧?”连城很灿烂地笑了笑,“跟你说过的,我从来不骗人。” “求求你……”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几乎能看见浓密的眼睫毛上沾满了大粒的晶莹水滴,稍微一眨眼,就簌簌地落下来,“找舒默来。我还有话要告诉他,我不能就这样消失掉……求你……” 连城的眼神看起来有点悲伤,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替我难过,还是不舍得看落落的这张脸在他面前哭。 “真的很抱歉,我也不想的。” 连城继续手下的工作,我脑海中又开始飘落下漫天扬扬洒洒的粉色樱花。 “天哪,子若,柏涵被他们抓走了!是她搞的鬼,我知道,我现在联系不到萧远,该怎么办?!” “子若,你要一个人去吗?不会有问题吗?我们要不要报警啊,还是你干脆让你爸爸帮帮忙不行吗?” “子若,或者你等我,我们一起去,你不要一个人,太危险了!” “子若?子若!” 混乱的人群,刺耳的咒骂,灼热的空气,急促的呼吸。 黑暗,窒息,踢打,疼痛。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涨潮的海水般一浪接一浪地朝我涌来,我被幽深黑暗的无力感裹挟着下降,越来越急,越陷越深,无力挣脱。 舒默的脸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剪着很短的板寸,脸颊深深地凹进去,很瘦。不像平时那么白,是有点运动型的小麦色,他还扎了一只耳钉,看起来坏坏的,一点都不像他。 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留过这样的造型。这样的他,看起来遥远又陌生。 我躺在地上,缓缓地眨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低着头,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得缓慢而沉重。 直到,停止。 正文 50chapter 50
  •   “曾子若!!” 我脑袋轰地一声,耳朵都快被尖锐的声音刺破了。 “你有病吧!无不无聊啊你。”我猛地一把推开趁我不备,趴在我后背上偷袭我的死女人,瞪着怒火熊熊的眼睛,重新拉了拉卫生口罩,“从欧洲转一圈回来精气神儿很足啊你!” “还好啦,一路极品骨灰级帅哥相伴,总算聊以慰藉我心。” 这位东泽的大小姐咯咯笑个不停,嘚嘚瑟瑟地抖了抖身上那件范思哲的碎花真丝小连衣裙,忽闪忽闪地眨着她那双大的超出正常规格的黑眼珠子,不知死活地伸出手指头抽了抽蒙在我脸上的卫生口罩:“你怎么又花粉过敏了?从小到大,你没到这个时间就要满身满脸地闹上一星期,简直准得像一场周期365的年度大姨妈啊!” “所以,我顶着年度大姨妈带来的满身满脸的红肿和瘙痒不人不鬼地出门接你的机,你是不是应该由衷的感动一下,然后停止用你爬嘛细菌病毒的手指头戳我脸蛋的无耻举动?” 她继续无耻地咯咯笑:“无所谓啦,反正不管怎样,你一周后自动痊愈,连疤都不会留嘛。” 我翻了她一眼,只好自己转移话题:“你说的那位极品骨灰帅哥,是指那位因为你表哥放你鸽子而被他硬拉来凑数的他的大学同学?”我撇了撇嘴,心想那位青年才俊的年龄相对于我们这二八花季来说,似乎已经站在欧巴的尾巴尖儿眼看着就要跨进帅大叔的行列里了。我推了推口罩,冲她翻了翻眼珠子,“另外,你指的慰藉你心,是指你那颗欲求不满求爱被拒的心?” 这打击很直接很强烈,苏牧小这货眼睛里的星星闪光一下子熄灭了,快得跟被浇了二氧化碳粉末似得,“我刚下飞机,时差还没倒回来呢,你能不能有点人性?” 我幸灾乐祸,“其实吧,本来你还是很有戏的,除了明显的个性不合毫无共同语言家庭背景女强男弱相差太多之外,可你一片赤诚爱心日月可鉴,死缠烂打之下柏涵放下孤傲的架子从了你也不是不可能。只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她瞪了我一眼,“再提那个女人我灭了你。” 我藏在口罩里面的嘴巴肆无忌惮的咧着笑。她不能听见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就好像我不可能看见马蜂窝一样。我有很严重的密集恐惧症,害了砂眼的下眼睑,长了毛周角质化的大腿外胳膊,和盖得结结实实的马蜂窝,都会让我瞬间爬起满身的鸡皮疙瘩,头皮发麻,呼吸急促,胃部抽搐。 但我很开心我能丢给她一个结结实实的马蜂窝:“听说,她上个月把柏涵甩了,跟林枫好上了。” 果不其然,苏大小姐那张精致的小脸上一瞬间呈现出的精彩纷呈的颜色变化,表明了她从大脑神经到脚趾尖儿正经历的复杂类似于密集恐惧症的生理反应。 过了半晌,她才眼神阴沉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她怎么不去死啊。” 我很同情地点点头。一个出身贫寒姿色平庸内心极度善妒扭曲又阴暗的女人,泡到了白衣飘飘玉树临风高高在上鲜嫩欲滴数理化政史地全能篮球足球斯诺克巨无霸的极品男神已经够让人抑郁了,现在男神居然又被那个死丫头片子给甩了?!还是为了一个早就被圣爵开除的家庭出身不干不净的小混混头子?! 如果我也跟全圣爵99%的女生一样对柏涵有着深沉而无法言表的迷恋,我此刻肯定也恨不得化身吸血鬼,把那个女的生吞活剥。 我看着苏大小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黑的变脸秀持续了足足五分钟,心想我们毕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铁磁发小,赶紧从包里掏出来接机前特地备好的樱桃蛋糕和香槟奶茶,满脸讪笑的乖乖双手奉上:“雾园的,老板娘早上亲手做的,小的拿到手上的时候才刚出炉。您慢用,消消气~” 小小瞥了一眼我手上的卡通纸盒,哼了一声,一把抢了过去:“如果柏涵真的受到什么伤害,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个姓萧的。” 我犯贱的有点嫉妒:“那我呢?” 她瞥了我一眼:“你什么啊?” 我撇了撇嘴:“你对那个柏涵那么在意,那对我呢?要是有一天,有人伤害我,你会替我报仇吗?” 她挑着眉毛看了我一眼,一边吸着奶茶里面的珍珠,一边嘟哝道:“拜托,你是曾子若哎,你爸是曾道寒哎,你一周岁生日时候收到的礼物如果化成芭比娃娃,她们能手拉手绕地球N圈哎~伤害你,你倒是name one给我听听啊?” 我其实觉得小小的话没什么逻辑。我爸再有钱有本事,和我受不受到身心伤害没有必要关系。人身意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譬如有哪个不开眼的毛贼不认识我是谁,瞎了眼动手要抢我钱,碰巧我身上没有钱,他就恶从胆边升,一把水果刀捅向我的小腹怎么办? 可是,我又转眼一想,我是跆拳道黑带圣爵射击社社长全市青少年散打三连冠,再加上我身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钱尤其还是不足以打发一个以劫财为目的的小毛贼的钱的情况,我很快就赞同了小小的观点:“说的也对。” 从机场出来,德叔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了。他老人家一看见我们俩就赶紧下车,把小小的行李放进后备箱里。我笑眯眯地看着德叔西装挺拔的背影,凑在小小耳边道:“要不然把德叔借给我用几个月吧?我试了试好多,怎么样都找不到德叔这么好的管家耶。” 苏牧小那惯常的嘚瑟再一次爬上她的脸,她白眼一翻唇角一挑,“想得美。” 等坐上了车,德叔就询问我的意见:“子若小姐是要跟我们回苏家用晚餐,还是?” 我想了想,“把我送学校吧,我们社团晚上还有个活动,我要去组织一下。” 小小嘟了嘟嘴:“你都这样了,还去主持什么活动啊?而且我刚回来,你都不陪我吃个晚饭啊?你那个社团,有什么好搞的嘛。” 她没有男人就拿我来磨,撒娇抱怨都冲我。我倒也不生气,这么多年了,总有点老夫老妻的情感。我好脾气地笑笑,重重地拍了拍她放在大腿上的手背:“很快啦,我大概八点多就能结束,然后去你家找你。我们晚上可以一起睡嘛,把我那套白色蕾丝的小睡裙先准备好。或者,让福妈给我放好水,我们可以一起洗个泡泡spa。” 她这才笑眯眯:“好,等你哦。” 我点头:“当然。” 德叔把我在圣爵放下,我冲摇下车窗的小小挥了挥手,一边转身一边掏出电话:“Leo,你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什么叫差不多,我没记错的话活动六点三刻就开始了好么?现在已经,差一刻钟五点了。” 我蹙着眉心,不满意于属下的效率,嘟嘟囔囔地往校门走着。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我的视野。 “等一等……”我眯了眯眼睛,躺在床上玩手机真是个坏习惯,我现在的散光真是越来越严重了,“Leo,我要挂了,等一下再打给你。” 我向前疾步走了几步,蹙紧了眉心,努力地辨别清楚眼前的身影。 颀长笔直的身形,清爽服帖的短发,清秀俊朗的脸孔。 一如既往地斜挂着单肩包,孑然一身地走在校园里。 是柏涵没错。 可是,那一群围在他四周的家伙,又是谁? 这群人我没见过,这说明他们不可能是圣爵的,甚至不可能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人物。柏涵是医学世家出身,自己又是根正苗红的优质学生,不可能跟这群痞里痞气的混混有瓜葛。 难道? 我咬了咬嘴唇,只可能是林枫。 我躲在校门口的拿破仑雕塑后面,看着柏涵和那几个男生起了肢体冲突。首先是柏涵一把甩掉自己的单肩包,朝那群人中的一个砸去,然后那几个人就一哄而上地围了上去。柏涵后脖颈挨了狠狠一砍,居然昏了过去,就被那几个人架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觉得不妙。 我低头给小小发了个短信:“在圣爵,柏涵似乎有麻烦。我先去看一下,五分钟之后没有收到我消息,就报警。” 今天是周六,学校里根本没有什么人。圣爵的保全一向是吃闲饭的,学校里的学生有自己的运行模式,人人都是惹不起的人物,他们从来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更何况林枫,那个货是个纯粹的神经病。 那几个人架着柏涵朝后花园的樱花树林走去了。我悄悄跟在他们身后,手里紧紧地攥着手机。我脑子里闪了几个念头,一会儿如果不行,就先拨通Leo的电话。他听到动静,一定会带社团里的人过来。我眯了眯眼睛,打量了一下前方的几个人,心下思忖:或许不需要,这么几个毛头小子,我一个人应该对付得了。 “枫哥,人带来了。” 我的直觉果然没错,林枫那个神经病一身黑噜噜地站在樱花树下,听到那几个小子的声音就转过身来。 我赶紧躲在不远处一棵粗壮的树干背后,悄悄地屏住了呼吸。 “昏过去了?” “脾气犟得很,不过板儿弱爆了,一掌就劈晕了。” 林枫冷笑了一声:“为情伤啊,看着人都瘦一圈了,当年也不这样来着。” “哥,现在预备怎么办?” “怎么办,按老规矩办呗。先弄醒,然后从胳膊到腿儿,挨个断。”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行! 那是柏涵啊,要是柏涵那具完美的大卫雕塑一样的身体少了根头发丝,苏牧小还不要心疼死!! 我豁地站了出来,大叫一声:“林枫,你真的疯了么?!” 那群混小子都被我吓了一跳,倒是林枫阴森森的眼神,不明不暗地朝我投了过来,嘴角慢慢上扬,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曾大小姐,好久不见。猜猜看,我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你在躲在那边的呢?” 正文 51chapter 51
  •   客栈里,乔峰打开那封信件仔细阅读了一番,信是少林方丈玄慈大师写给汪剑通的,里面详细的写明了雁门关大战是中原人士截杀了无辜的萧远山一家,此事已经证实是一场误会,无奈这个误会造成了中原十七名高手战死、萧远山跳崖殉情的悲剧。他心中很是后悔,希望汪剑通能够对乔峰多加照拂,也算是给他的补偿了。 云岚见乔峰看完了信,随手拿过来就着桌上的蜡烛烧掉了,乔峰坐在桌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贤弟,你怎么把信给烧掉了?我还想拿它当证据呢。” 云岚笑道:“这算什么证据啊,只能证明你是契丹人罢了,这种东西还是早点毁掉为妙。至于方丈什么的,他要是不愿意承认,你拿出信来他也可以说是仿造的。” 云岚知道依他的性格定是要拿着信件去质问玄慈大师的,可是完全没必要啊,玄慈大师承不承认又能怎么样呢?萧远山早就知道他是带头大哥了。乔峰根本不用再费劲儿去调查一遍。 乔峰皱了皱眉,道:“贤弟,你是否对方丈有什么偏见?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玄慈方丈身为武林的泰山北斗,想必不会说谎。” 云岚嗤笑了一声,“什么泰山北斗啊,一个人渣罢了,你知道四大恶人里面的叶二娘吗?专偷小孩儿,玩够了就掐死的那个!” 乔峰道:“我知道,四大恶人向来神出鬼没,我几次想要除去他们却苦于无法下手。你提起叶二娘,莫非她和玄慈大师有什么关系?” 云岚轻蔑的说:“那个玄慈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到叶二娘家里去给她爹治病,叶二娘很感激他,不知怎么的,就以身相许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呢!不过他儿子被偷走了,叶二娘也被毁了容,从此大受刺激,心理扭曲,专门以虐杀别人家的孩子为乐。” 乔峰只觉得自从云岚出现之后,他的所有认知都被颠覆了。少林寺的方丈竟然和四大恶人之一生了个儿子!而这么多年叶二娘在江湖中为非作歹,方丈却对此视而不见! 云岚看了看乔峰的表情又说道:“对了,那个抱走她孩子的人就是你爹,他知道玄慈是带头大哥,又看他做下这种丑事,就把他儿子偷出来扔在了少林寺当小和尚,让他们母子分离、父子相见却不相识。” 乔峰说不出话来,他想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母亲惨死,父亲怎能不为她报仇?就连他自己,得知那些所谓的武林豪杰因为一个误会就去杀害无辜的百姓,也是满腔愤慨。 转念想到自己带领丐帮斩杀了无数契丹人,现在自己是契丹人的身份,又和江湖中人隐隐对立。天下之大,到底何处才是他容身之地? 云岚抿了抿嘴,每次看见乔峰露出凄苦的表情陷入自己的思绪时,她总是找些事情来转移话题,可是有些事终究是避不开的,乔峰是契丹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必须得接受自己的身份才能好好生活下去。 云岚给两人添了热茶,道“大哥,接下来我们去少林寺见你爹一面吧,最近江湖上死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人应该都是慕容博干的,他想在江湖中再一次搅起腥风血雨,看看有没有利益可得。你爹很有可能会插上一手,我们还是尽快找他说明情况吧,冤有头债有主,不要再连累无辜的人了。” 乔峰慎重的点了点头,道:“贤弟说得对,为了这一桩仇怨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实在不应该再牵扯旁人。”说着眼神一狠,“但是在走之前,我还要去处理了白世镜和马夫人为马副帮主报仇!” 云岚轻笑了一声,说道:“大哥,这个啊你就不用费心啦,刚才我放死耗子的时候在柜门上下了药,是挥发性的迷幻散,会扩大人心中的阴暗面,使人情绪激动,但自己又不容易察觉到。一旦他们二人靠近柜门肯定会吵起来的,说不定不用咱们动手他们就同归于尽了呢。” 乔峰不赞同的说道:“贤弟,我们应该把他们捉到丐帮大会上三堂会审,再由众长老商议处置的办法,你怎么能私下里处置呢?何况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总接触毒药的好,手段实在不光彩。” 云岚撅起嘴道:“大哥你怎么说我?我可都是为了帮你啊!怎么处理不是处理呢,坏人得到他该得的教训就好啦,管什么手段光不光彩,又不能当饭吃。你看你在江湖上名声多好啊,可你的身世一旦爆出来,大家都会把你当敌人,维护名声的活太累了,还是随心所欲,保护自己不吃亏比较好。” 乔峰不知该怎么反驳云岚的话,这和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不一样,做人不是应该光明磊落吗?怎么能无声无息的给人下药,让人死了都不知道是被谁杀的?这不成了暗杀了吗? 但是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也不知道师父教给他的道理是不是对的了,虽然三十年的观念不容易更改,但他还是接受了云岚的行事风格,反正云岚并没有主动去伤害无辜的人,有他跟着想必也出不了什么事,便放开了,转而和云岚商议起去少林寺的路线。 一路上云岚跟着乔峰处理了几次丐帮的事务,云岚觉得当帮主真不是人干的活,太麻烦了!于是就对乔峰说:“大哥,现在已经证实了你就是契丹人,虽说我们把信件处理了,但难免有一天别人又拿出个什么证据把这件事揭露出来,到时你的帮主之位恐怕保不住,还要被帮众讨伐,不如你提前让位吧。” 乔峰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他不能再继续担任帮主之职了,但他入丐帮多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哪里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但契丹人的身份就像是埋在他身边的一颗炸弹,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与其到那时进退两难,倒不如早作打算。 便说道:“贤弟所虑甚是,只是丐帮大会月底就要在杏子林举行,眼下丐帮并没有能力出众之人,冒然让位恐怕到时会出乱子,还是待我处理完此事,再培养一名接班人传位于他。” 云岚连忙说道:“大哥,你可别培养什么接班人,这么多年都没有特别出众的,哪里是你说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啊?你还是选几个对丐帮忠心的长老,将打狗棒传给他们,让他们互相监督互相制衡,他们自然会选出优秀的人来接掌丐帮的。” 乔峰将拴在树上,一边往河边走去,一边说道:“这怎么行?丐帮人多势众,若是领头人能力不够,如何能护得众兄弟周全?” 云岚无奈的道:“大哥,我知道你是真心为丐帮着想,但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赶紧和丐帮划清关系,现在慕容博在江湖中挑起争端,你爹想必也会出手报仇,你的身世也不知道瞒不瞒得住,万一爆了出来,你还继续担任帮主,别人会不会怀疑丐帮投向了辽国?” 乔峰神情一变,正洗脸的手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云岚蹲在一边继续劝道:“大哥,到时候丐帮说不定为了避嫌还会反咬你一口呢!虽然我说的有些夸张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你若是放心不下丐帮,让位之后我们还可以在暗中帮助他们不是么?所以你完全没必要这么纠结的。” 乔峰还是有些犹豫,说他要考虑考虑。云岚也知道丐帮帮主易主是件大事,想必江湖上各门各派都会关注,有很多事都要考虑到,心急也没有办法,乔峰毕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做不出不负责任的事情,便转身去收拾干柴准备烤肉了。 赶了几天路,终于到了少室山,乔峰先是带云岚去看望他的养父母,乔三槐夫妇见到久未归家的儿子很是高兴,知道云岚是乔峰的结拜兄弟之后对她也十分热情。两人在山下住了两天,乔峰问清了自己确实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最后一丝可能是宋人的希望也破灭了。好在事先有了心理准备,倒没有多么难过。 到了少林寺,云岚给乔峰易了容之后,二人趁夜潜入了藏经阁守株待兔。等到天微微透亮也没见着人影,云岚倒是发现了那个扫地僧就在藏经阁后院,便让乔峰先回去,乔峰不太放心留云岚一个人在少林寺,但云岚坚持,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回住处焦急得等着。 云岚避开人从空间取了一套衣服换上,到后院故意弄出点特别的声响引扫地僧来追她。扫地僧听到声音后察觉到有一丝和无量玉^洞里相似的气息,急忙追了上去,一直追到后山里一处山洞才看到背对着他的云岚。 正文 52chapter 52
  •   客栈里,乔峰打开那封信件仔细阅读了一番,信是少林方丈玄慈大师写给汪剑通的,里面详细的写明了雁门关大战是中原人士截杀了无辜的萧远山一家,此事已经证实是一场误会,无奈这个误会造成了中原十七名高手战死、萧远山跳崖殉情的悲剧。他心中很是后悔,希望汪剑通能够对乔峰多加照拂,也算是给他的补偿了。 云岚见乔峰看完了信,随手拿过来就着桌上的蜡烛烧掉了,乔峰坐在桌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贤弟,你怎么把信给烧掉了?我还想拿它当证据呢。” 云岚笑道:“这算什么证据啊,只能证明你是契丹人罢了,这种东西还是早点毁掉为妙。至于方丈什么的,他要是不愿意承认,你拿出信来他也可以说是仿造的。” 云岚知道依他的性格定是要拿着信件去质问玄慈大师的,可是完全没必要啊,玄慈大师承不承认又能怎么样呢?萧远山早就知道他是带头大哥了。乔峰根本不用再费劲儿去调查一遍。 乔峰皱了皱眉,道:“贤弟,你是否对方丈有什么偏见?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玄慈方丈身为武林的泰山北斗,想必不会说谎。” 云岚嗤笑了一声,“什么泰山北斗啊,一个人渣罢了,你知道四大恶人里面的叶二娘吗?专偷小孩儿,玩够了就掐死的那个!” 乔峰道:“我知道,四大恶人向来神出鬼没,我几次想要除去他们却苦于无法下手。你提起叶二娘,莫非她和玄慈大师有什么关系?” 云岚轻蔑的说:“那个玄慈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到叶二娘家里去给她爹治病,叶二娘很感激他,不知怎么的,就以身相许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呢!不过他儿子被偷走了,叶二娘也被毁了容,从此大受刺激,心理扭曲,专门以虐杀别人家的孩子为乐。” 乔峰只觉得自从云岚出现之后,他的所有认知都被颠覆了。少林寺的方丈竟然和四大恶人之一生了个儿子!而这么多年叶二娘在江湖中为非作歹,方丈却对此视而不见! 云岚看了看乔峰的表情又说道:“对了,那个抱走她孩子的人就是你爹,他知道玄慈是带头大哥,又看他做下这种丑事,就把他儿子偷出来扔在了少林寺当小和尚,让他们母子分离、父子相见却不相识。” 乔峰说不出话来,他想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母亲惨死,父亲怎能不为她报仇?就连他自己,得知那些所谓的武林豪杰因为一个误会就去杀害无辜的百姓,也是满腔愤慨。 转念想到自己带领丐帮斩杀了无数契丹人,现在自己是契丹人的身份,又和江湖中人隐隐对立。天下之大,到底何处才是他容身之地? 云岚抿了抿嘴,每次看见乔峰露出凄苦的表情陷入自己的思绪时,她总是找些事情来转移话题,可是有些事终究是避不开的,乔峰是契丹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必须得接受自己的身份才能好好生活下去。 云岚给两人添了热茶,道“大哥,接下来我们去少林寺见你爹一面吧,最近江湖上死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人应该都是慕容博干的,他想在江湖中再一次搅起腥风血雨,看看有没有利益可得。你爹很有可能会插上一手,我们还是尽快找他说明情况吧,冤有头债有主,不要再连累无辜的人了。” 乔峰慎重的点了点头,道:“贤弟说得对,为了这一桩仇怨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实在不应该再牵扯旁人。”说着眼神一狠,“但是在走之前,我还要去处理了白世镜和马夫人为马副帮主报仇!” 云岚轻笑了一声,说道:“大哥,这个啊你就不用费心啦,刚才我放死耗子的时候在柜门上下了药,是挥发性的迷幻散,会扩大人心中的阴暗面,使人情绪激动,但自己又不容易察觉到。一旦他们二人靠近柜门肯定会吵起来的,说不定不用咱们动手他们就同归于尽了呢。” 乔峰不赞同的说道:“贤弟,我们应该把他们捉到丐帮大会上三堂会审,再由众长老商议处置的办法,你怎么能私下里处置呢?何况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总接触毒药的好,手段实在不光彩。” 云岚撅起嘴道:“大哥你怎么说我?我可都是为了帮你啊!怎么处理不是处理呢,坏人得到他该得的教训就好啦,管什么手段光不光彩,又不能当饭吃。你看你在江湖上名声多好啊,可你的身世一旦爆出来,大家都会把你当敌人,维护名声的活太累了,还是随心所欲,保护自己不吃亏比较好。” 乔峰不知该怎么反驳云岚的话,这和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不一样,做人不是应该光明磊落吗?怎么能无声无息的给人下药,让人死了都不知道是被谁杀的?这不成了暗杀了吗? 但是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也不知道师父教给他的道理是不是对的了,虽然三十年的观念不容易更改,但他还是接受了云岚的行事风格,反正云岚并没有主动去伤害无辜的人,有他跟着想必也出不了什么事,便放开了,转而和云岚商议起去少林寺的路线。 一路上云岚跟着乔峰处理了几次丐帮的事务,云岚觉得当帮主真不是人干的活,太麻烦了!于是就对乔峰说:“大哥,现在已经证实了你就是契丹人,虽说我们把信件处理了,但难免有一天别人又拿出个什么证据把这件事揭露出来,到时你的帮主之位恐怕保不住,还要被帮众讨伐,不如你提前让位吧。” 乔峰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他不能再继续担任帮主之职了,但他入丐帮多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哪里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但契丹人的身份就像是埋在他身边的一颗炸弹,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与其到那时进退两难,倒不如早作打算。 便说道:“贤弟所虑甚是,只是丐帮大会月底就要在杏子林举行,眼下丐帮并没有能力出众之人,冒然让位恐怕到时会出乱子,还是待我处理完此事,再培养一名接班人传位于他。” 云岚连忙说道:“大哥,你可别培养什么接班人,这么多年都没有特别出众的,哪里是你说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啊?你还是选几个对丐帮忠心的长老,将打狗棒传给他们,让他们互相监督互相制衡,他们自然会选出优秀的人来接掌丐帮的。” 乔峰将拴在树上,一边往河边走去,一边说道:“这怎么行?丐帮人多势众,若是领头人能力不够,如何能护得众兄弟周全?” 云岚无奈的道:“大哥,我知道你是真心为丐帮着想,但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赶紧和丐帮划清关系,现在慕容博在江湖中挑起争端,你爹想必也会出手报仇,你的身世也不知道瞒不瞒得住,万一爆了出来,你还继续担任帮主,别人会不会怀疑丐帮投向了辽国?” 乔峰神情一变,正洗脸的手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云岚蹲在一边继续劝道:“大哥,到时候丐帮说不定为了避嫌还会反咬你一口呢!虽然我说的有些夸张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你若是放心不下丐帮,让位之后我们还可以在暗中帮助他们不是么?所以你完全没必要这么纠结的。” 乔峰还是有些犹豫,说他要考虑考虑。云岚也知道丐帮帮主易主是件大事,想必江湖上各门各派都会关注,有很多事都要考虑到,心急也没有办法,乔峰毕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做不出不负责任的事情,便转身去收拾干柴准备烤肉了。 赶了几天路,终于到了少室山,乔峰先是带云岚去看望他的养父母,乔三槐夫妇见到久未归家的儿子很是高兴,知道云岚是乔峰的结拜兄弟之后对她也十分热情。两人在山下住了两天,乔峰问清了自己确实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最后一丝可能是宋人的希望也破灭了。好在事先有了心理准备,倒没有多么难过。 到了少林寺,云岚给乔峰易了容之后,二人趁夜潜入了藏经阁守株待兔。等到天微微透亮也没见着人影,云岚倒是发现了那个扫地僧就在藏经阁后院,便让乔峰先回去,乔峰不太放心留云岚一个人在少林寺,但云岚坚持,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回住处焦急得等着。 云岚避开人从空间取了一套衣服换上,到后院故意弄出点特别的声响引扫地僧来追她。扫地僧听到声音后察觉到有一丝和无量玉^洞里相似的气息,急忙追了上去,一直追到后山里一处山洞才看到背对着他的云岚。 正文 53chapter 53
  •   客栈里,乔峰打开那封信件仔细阅读了一番,信是少林方丈玄慈大师写给汪剑通的,里面详细的写明了雁门关大战是中原人士截杀了无辜的萧远山一家,此事已经证实是一场误会,无奈这个误会造成了中原十七名高手战死、萧远山跳崖殉情的悲剧。他心中很是后悔,希望汪剑通能够对乔峰多加照拂,也算是给他的补偿了。 云岚见乔峰看完了信,随手拿过来就着桌上的蜡烛烧掉了,乔峰坐在桌边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贤弟,你怎么把信给烧掉了?我还想拿它当证据呢。” 云岚笑道:“这算什么证据啊,只能证明你是契丹人罢了,这种东西还是早点毁掉为妙。至于方丈什么的,他要是不愿意承认,你拿出信来他也可以说是仿造的。” 云岚知道依他的性格定是要拿着信件去质问玄慈大师的,可是完全没必要啊,玄慈大师承不承认又能怎么样呢?萧远山早就知道他是带头大哥了。乔峰根本不用再费劲儿去调查一遍。 乔峰皱了皱眉,道:“贤弟,你是否对方丈有什么偏见?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玄慈方丈身为武林的泰山北斗,想必不会说谎。” 云岚嗤笑了一声,“什么泰山北斗啊,一个人渣罢了,你知道四大恶人里面的叶二娘吗?专偷小孩儿,玩够了就掐死的那个!” 乔峰道:“我知道,四大恶人向来神出鬼没,我几次想要除去他们却苦于无法下手。你提起叶二娘,莫非她和玄慈大师有什么关系?” 云岚轻蔑的说:“那个玄慈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到叶二娘家里去给她爹治病,叶二娘很感激他,不知怎么的,就以身相许了,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呢!不过他儿子被偷走了,叶二娘也被毁了容,从此大受刺激,心理扭曲,专门以虐杀别人家的孩子为乐。” 乔峰只觉得自从云岚出现之后,他的所有认知都被颠覆了。少林寺的方丈竟然和四大恶人之一生了个儿子!而这么多年叶二娘在江湖中为非作歹,方丈却对此视而不见! 云岚看了看乔峰的表情又说道:“对了,那个抱走她孩子的人就是你爹,他知道玄慈是带头大哥,又看他做下这种丑事,就把他儿子偷出来扔在了少林寺当小和尚,让他们母子分离、父子相见却不相识。” 乔峰说不出话来,他想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母亲惨死,父亲怎能不为她报仇?就连他自己,得知那些所谓的武林豪杰因为一个误会就去杀害无辜的百姓,也是满腔愤慨。 转念想到自己带领丐帮斩杀了无数契丹人,现在自己是契丹人的身份,又和江湖中人隐隐对立。天下之大,到底何处才是他容身之地? 云岚抿了抿嘴,每次看见乔峰露出凄苦的表情陷入自己的思绪时,她总是找些事情来转移话题,可是有些事终究是避不开的,乔峰是契丹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必须得接受自己的身份才能好好生活下去。 云岚给两人添了热茶,道“大哥,接下来我们去少林寺见你爹一面吧,最近江湖上死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人应该都是慕容博干的,他想在江湖中再一次搅起腥风血雨,看看有没有利益可得。你爹很有可能会插上一手,我们还是尽快找他说明情况吧,冤有头债有主,不要再连累无辜的人了。” 乔峰慎重的点了点头,道:“贤弟说得对,为了这一桩仇怨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实在不应该再牵扯旁人。”说着眼神一狠,“但是在走之前,我还要去处理了白世镜和马夫人为马副帮主报仇!” 云岚轻笑了一声,说道:“大哥,这个啊你就不用费心啦,刚才我放死耗子的时候在柜门上下了药,是挥发性的迷幻散,会扩大人心中的阴暗面,使人情绪激动,但自己又不容易察觉到。一旦他们二人靠近柜门肯定会吵起来的,说不定不用咱们动手他们就同归于尽了呢。” 乔峰不赞同的说道:“贤弟,我们应该把他们捉到丐帮大会上三堂会审,再由众长老商议处置的办法,你怎么能私下里处置呢?何况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总接触毒药的好,手段实在不光彩。” 云岚撅起嘴道:“大哥你怎么说我?我可都是为了帮你啊!怎么处理不是处理呢,坏人得到他该得的教训就好啦,管什么手段光不光彩,又不能当饭吃。你看你在江湖上名声多好啊,可你的身世一旦爆出来,大家都会把你当敌人,维护名声的活太累了,还是随心所欲,保护自己不吃亏比较好。” 乔峰不知该怎么反驳云岚的话,这和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不一样,做人不是应该光明磊落吗?怎么能无声无息的给人下药,让人死了都不知道是被谁杀的?这不成了暗杀了吗? 但是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也不知道师父教给他的道理是不是对的了,虽然三十年的观念不容易更改,但他还是接受了云岚的行事风格,反正云岚并没有主动去伤害无辜的人,有他跟着想必也出不了什么事,便放开了,转而和云岚商议起去少林寺的路线。 一路上云岚跟着乔峰处理了几次丐帮的事务,云岚觉得当帮主真不是人干的活,太麻烦了!于是就对乔峰说:“大哥,现在已经证实了你就是契丹人,虽说我们把信件处理了,但难免有一天别人又拿出个什么证据把这件事揭露出来,到时你的帮主之位恐怕保不住,还要被帮众讨伐,不如你提前让位吧。” 乔峰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他不能再继续担任帮主之职了,但他入丐帮多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哪里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但契丹人的身份就像是埋在他身边的一颗炸弹,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与其到那时进退两难,倒不如早作打算。 便说道:“贤弟所虑甚是,只是丐帮大会月底就要在杏子林举行,眼下丐帮并没有能力出众之人,冒然让位恐怕到时会出乱子,还是待我处理完此事,再培养一名接班人传位于他。” 云岚连忙说道:“大哥,你可别培养什么接班人,这么多年都没有特别出众的,哪里是你说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啊?你还是选几个对丐帮忠心的长老,将打狗棒传给他们,让他们互相监督互相制衡,他们自然会选出优秀的人来接掌丐帮的。” 乔峰将拴在树上,一边往河边走去,一边说道:“这怎么行?丐帮人多势众,若是领头人能力不够,如何能护得众兄弟周全?” 云岚无奈的道:“大哥,我知道你是真心为丐帮着想,但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赶紧和丐帮划清关系,现在慕容博在江湖中挑起争端,你爹想必也会出手报仇,你的身世也不知道瞒不瞒得住,万一爆了出来,你还继续担任帮主,别人会不会怀疑丐帮投向了辽国?” 乔峰神情一变,正洗脸的手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云岚蹲在一边继续劝道:“大哥,到时候丐帮说不定为了避嫌还会反咬你一口呢!虽然我说的有些夸张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你若是放心不下丐帮,让位之后我们还可以在暗中帮助他们不是么?所以你完全没必要这么纠结的。” 乔峰还是有些犹豫,说他要考虑考虑。云岚也知道丐帮帮主易主是件大事,想必江湖上各门各派都会关注,有很多事都要考虑到,心急也没有办法,乔峰毕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做不出不负责任的事情,便转身去收拾干柴准备烤肉了。 赶了几天路,终于到了少室山,乔峰先是带云岚去看望他的养父母,乔三槐夫妇见到久未归家的儿子很是高兴,知道云岚是乔峰的结拜兄弟之后对她也十分热情。两人在山下住了两天,乔峰问清了自己确实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最后一丝可能是宋人的希望也破灭了。好在事先有了心理准备,倒没有多么难过。 到了少林寺,云岚给乔峰易了容之后,二人趁夜潜入了藏经阁守株待兔。等到天微微透亮也没见着人影,云岚倒是发现了那个扫地僧就在藏经阁后院,便让乔峰先回去,乔峰不太放心留云岚一个人在少林寺,但云岚坚持,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回住处焦急得等着。 云岚避开人从空间取了一套衣服换上,到后院故意弄出点特别的声响引扫地僧来追她。扫地僧听到声音后察觉到有一丝和无量玉^洞里相似的气息,急忙追了上去,一直追到后山里一处山洞才看到背对着他的云岚。 正文 54The End
  •   和小小分开之后,舒默就带我回了家。一路上,他什么都没有说,我也什么都没有问。落落和那个男人,似乎已经不在我的担心范围之内了。我们之间,似乎有更多更重要的事,值得去费心。 回到家,关上门。房间里空荡荡,又静悄悄。舒默锁门的声音,换拖鞋的声音,都显得额外的清晰。房子一点都没变,东西不多也不少。可一切就那样顺理成章地凝重了起来,让我想适应都来不及。 “我去厨房做点东西吧,你想吃什么?”舒默打起精神,冲我笑了笑,“没关系,做好了之后,我身体借你用,你想干什么都行。” 我看着他笑笑,舒默真可爱。 能在他身体里面当然很好,我很信任他,也很喜欢他。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吃饭,喝水,看电影,没有他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有的快乐,都是因为有舒默在旁边一同分享。 所有的感知,都有因为有舒默的回应才有意义。 我还是笑:“好呀,你快去做。一定要拿出最好的水准哦。” 舒默看着我,用力地点点头。脱下了外套,系好了围裙。转身进厨房之前,又回头望了我一眼:“等我啊,很快就好。” 我点点头:“好的。” 我径直朝画室走过去,我走到那巨大的窗帘后面,看到那副已经完工了的,舒默梦想中的婚礼图。现在我明白,那是他期待中的,我和他的婚礼。 因为我最喜欢的印象派画家是梵高,所以他才选了向日葵。因为我喜欢美国乡村公路旁边大片大片的花田,他才会堆砌出这么类似的图景。他大概是真的想要拉着我手,牵着我,一直向前跑,跑到永恒的未来里,就像他画了画的这样吧。 所以,他才这么小心翼翼,处心积虑地骗了我这么多年。 我在意吗?嗯,其实还是有点。 我恨他吗?怎么说呢,毕竟是他害我心脏病发。 可是,该怎么办呢? 我还是爱他。 就像小小,做了那样多的努力,费了那样多的心力,最后却败在了爱情面前。 我一点都不怪她。我很能体谅她。就像我对舒默一样,不管他曾经对我做过怎样的事,不过他怎样伤害过我,欺骗过我,可他依旧是舒默。和我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他那样努力那样拼了命的成长,想要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好来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筑成坚固的城堡保护我。我都看在眼里,我都明白。 我这么爱他,又怎么还能忍心怪他呢? 尤其是在这。短暂的,宝贵的,已经不知还能停留多久的最后时刻里。 昨天,早在我醒来的一瞬间,我就已经看到黑白无常站在了舒默的身后。他们看了看舒默,又看了看我,很知趣地转身离开了。走之前,只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 他们是想告诉我,要离开的日子,已经到了。 舒默骗了我,让我找不到我死的真正原因,让我执着地追求着我失去的记忆。执念未消,困于世间。现在,一切真相,水落石出。再也没有什么可将我捆缚于此的执念,很快,我终将去向我应该去的地方。 我不怕我将要去的地方,天堂也好,地狱也罢。那里孤独寂寞,还是欢乐祥和,我都不介意。 我只是担心,我走了,留舒默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该怎么办呢? 他有我在身边久了,大概已经不习惯一个人生活了。以后没有我,不需要费尽心机保护我,不需要小心翼翼地欺骗我,他还会这样好好的,打起精神过日子吗? 他会不会很颓废,会不会很难过,不再按时做饭吃饭,不再认真工作,不再强迫症,不再重度洁癖,不再是个专业严谨的好医生,不再是个浪漫狂热的业余画家? 还是,他会难过一段时间,会颓废一段时间,变得不想做饭,懒得画画,只是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认真地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然后,再一点点,一点点地,把我忘记? 忘记我的笑,忘记我的眼,忘记我们一起看夜空,听音乐,吹蜡烛。 最终的最终,重新回到本应属于他的世界中去。 那样想想,似乎,我又有点难过了。 可是,如果遗忘能够让他快乐,那么比起他的难过,我还是宁愿让我难过一点。 毕竟我一个人在下面,怎样都是没有关系哒。 只要你幸福就好。 真的,舒默,只要你幸福就好。 “子若,饭好了。” 舒默从厨房里走出来,满头大汗的。几滴汗水滑进眼睛里,咸咸涩涩地蜇眼睛。他扬起手背胡乱地抹了抹,走到客厅里喊了一声:“子若?” 客厅空无一人。 他边喊着边挨个推开各个房间的门,每个房间都安安静静的,空荡荡的。他连卫生间和储藏室都找了,直到最后站在画室的门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的攥着门把手的拳头有点颤抖。他轻轻的拧开,沉重的木门嘎吱一声响。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子若……” 没有人在,只有满屋满室的画陪着他。 到处都是她的脸,她的笑,她的眼。 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他当时画的时候,真的是费了很大的心思。 搞不好,就是为了预备有这样的一天。 “子若……”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空荡荡的画室里回荡着他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某处,然后便径直地走了过去。 是那幅画,藏在灰色遮光窗帘布背后,那副他一直瞒着她创作的画。 他知道那永远不可能成真,就算他们永远在一起,就算他们永远不分离。他们也不可能像画里面那样,携手并肩,奔赴永恒。 他扬起手,温暖圆润的指尖,轻轻地划过那无知无觉的冰冷画布。 那上面绚烂的向日葵,像是一团灼人的火焰,燃烧的痛苦从十指尖直达心底。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画布右下角。 那有一行隐隐约约的字迹,他从来没有在上面写过字。那也并不是他的笔迹。 他笔迹好模糊,不认真辨别简直看不出写的是些什么,也猜不出是用什么笔写的。 舒默弯下腰,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那行模糊的字迹,缓缓地滑动着。 他薄薄的嘴唇,嗫嚅着,声音轻缓而低沉。他一字一字地念着,看起来,好像是在念给他自己,又好像是在念给别人: “相爱的人, 不论走多远, 最终还将会相见。” ( The End ) 正文 55番外 1
  •   番外 Chapter 1 窗外的麻雀一大清早就叽叽喳喳,在耳边嗡嗡了一宿的蚊子终于吃饱喝足消停了,好不容易微微入眠却又被这群讨人烦的鸟闹醒。碧小野不死心地用质地柔软的冰丝牛奶被,蒙着头深呼吸了几百下,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确定自己已经清醒无疑。这才一脚踢掉被子,一个翻身挺起来,随身捞过脑袋边的手机望了一眼:“要死啊,才五点半哦!” 站起身砰地一声捶了一拳窗玻璃,正愉快地停在窗台上放声鸣唱地小鸟们,被突如其来的惊吓骇得扑腾腾四下逃窜,几根暗灰色的羽毛都被震得掉落在了窗台上。碧小野拉开窗玻璃,又推开纱窗,没好气地捏起那几根羽毛,像弹垃圾一样弹到了楼下:“该死的臭鸟!” 护士们的值班室一向热闹,这里是整个医院的八卦集中营。但凌晨时分的值班室,却是少有的清静。碧小野站到镜子前,把脸凑近小心翼翼地查看眼角有没有新长出来的细纹。最近外科的事情忙,尤其半年多前出了那档子事,碧小野更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出一丁点差错。全院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都看着呢,那些老阿姨小姑娘,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就算是精神病专科医院已经出了证明,她们也还是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这个那个。碧小野心里有数,但只能明白人装糊涂。 想起那段日子那些事情,她自己都觉得稀奇。莫名其妙地一次次失忆,莫名其妙地干一些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跟舒医生去参加院长的聚会?舒医生那种冷血面瘫居然也会答应!碧小野猛地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象那些超出她脑力范围的图景。 事情诡异地害她差点怀疑自己真的疯了!毕竟有家族遗传病史,即便像她那么有主心骨的人,也难保不动摇。精神病这种事情,谁说得好呢?不是有那句话么,在正常人的眼睛里,精神病人是疯了;可在精神病人的眼睛里,只有他才是正常的,其余的全是疯子! 好在她老妈专业对付精神病三十年,实战经验锻炼出来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自己亲生闺女跟老公本质的不同。硬是拉来一位号称是通了灵的道士,先是号脉再是摸骨,然后捋了捋长长的白胡子,一语道破天机:这是被鬼附了身。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道士作法喊魂烧纸驱鬼,又给她一道护身符,给她绣在一个小香包里,叮嘱她时时刻刻挂在脖子上。这样一般的小鬼再也近不了身。那道士捋了捋胡子,跟她妈说道:“庆幸是个一般的女鬼,道行浅,也没什么恶心,兴许就是玩玩。” 可是从哪沾上的呢?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就是医院。全世界阴气最重的地方,大概就是这种时刻充满着死亡气息,随时都可能会发生阴阳交替的白色巨塔了。所以碧小野的老妈说什么也不同意让自己宝贝女儿再去上班。可是碧小野偏不,她从小就是倔性子,认准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 “我学的就是护理,我护士长干的好好的,你说不让我就辞了,那我将来吃什么啊?你养我一辈子啊?你养得起嘛!” 碧小野狐狸眼一翻,心下还有话没出口:再说了,除了医院,上哪去找这么多年薪百万的青年才俊扎堆的集中营?她苦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混进来了,不勾搭上一个就撒手撤退?门都没有! 碧小野打了个哈欠,从抽屉里撕开一袋蛋白粉,冲进热水杯里,又加了一勺野蜂蜜,手指头捏着细长的调羹慢慢搅着,一边搅着一边在心里哀叹:只可惜,自己回医院上班大半年了,挑来捡去,院里剩下的净是些死书呆。要情趣没情趣,要帅气没帅气。这果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么?看过了两个极品的白衣天使,再看这些歪瓜裂枣,就怎么都无法入眼了? 可恶的是,自己不过连休了两个月的病假年假探亲假再加上一个五一小长假,医院里两个最优质的黄金单身汉就不在了。唉,当时绯闻都传出来了,要是她当时坚强一点,自信一点,不那么疑神疑鬼一点,现在说不定…… 说到底,还是怪那只该死的孤魂野鬼! 咣当一声,碧小野把调羹丢进了杯子里,恨恨地端起杯子,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Chapter 2 “沿着那丝光亮,慢慢地走进那层薄雾里……对,慢慢地,慢慢地……你的脚步很轻,很轻……那丝光亮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你穿过了那层薄雾,你走到了那层薄雾之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你刚才不是说看到了樱花么?” “站得远,好像是……离近了一看,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CUT!” 伴随着一声很愤懑的怒叹,楚汶泽猛地一拍躺椅,一双斜插入斌的凤眼恨不得翻上天:“舒医生,你是故意的吧?!” 一直静静合着双眼,安稳躺在面前的白衣男子,听到这异乎寻常的动静,眼珠子才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从躺椅上坐起了身:“楚医生,这是在催眠。你这样无征兆地突然打断,真的好么?” 楚汶泽冷哼一声:“算了吧!你来我这三个多月了,你有一次是真的进入状态了么?在我看来,你对催眠这套技术了解得不是一般的深入啊。当初选择做了外科是不是有点可惜了你的天赋异禀啊?意识坚实跟石头一样,让我忍不住想要问一句:您到底是来看心理医生的,还是来给心理医生一个下马威的?” “我是按分钟付费给你的。”舒默风轻云淡地看着楚汶泽,不急不缓地吐着字,“你很贵。” 言下之意,如果他是来给楚汶泽露一手的,那么事情就应该是倒过来的:楚汶泽应该付钱给他。 “那好。”楚汶泽两只手臂抱在了胸前,“你再说一遍,我听听,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你是最优秀的。最起码,在我所能接触到的范围之内。” 楚汶泽撇撇嘴,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得意,显示出他对这番风轻云淡却似乎更显真诚的恭维并不排斥。但他还是换了个说法:“我是指,你为什么要来看心理医生?” “我不想死。”舒默耸了耸肩,“但是我怕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楚汶泽眯了眯眼睛,略略扬起下巴看着他。 “我总是想自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任何的举动都能激起我结束生命的念头。”舒默缓缓眨了眨眼睛,修长的乌黑的睫毛随着扑扇了一下,“我很担心,怕不小心失了控。” “以你这么强大的意志力,连我的催眠都无法侵入,你会有什么是控制不了的么?” “是啊,以我如此强大的意志力,又有什么是无法侵入的呢?”舒默唇角浮起一丝略带讽刺的笑意,“以子矛攻子之盾。如果我的意志力真的有你说的那样强大,那么它当然可以轻易攻破很多屏障。包括,它自己。” 楚汶泽蹙了蹙眉头:“那就随他去吧,如果它真的强大到连我都束手无策!我估计,全世界也没有几个人能攻破你那层铜墙铁壁了。Let it go!舒医生,我看得出,你不是那么贪恋红尘的人。既然真的看开了,就随缘好了啊。反正这个肮脏混沌的世界,有什么好留恋的?” 舒默扬了扬眉毛,还没等说什么。突然,公寓大门的门铃忽然响了起来。楚汶泽皱了皱眉头,抬手看了眼腕表,起身去了外面。 一个低柔的女声隐隐传来,楚汶泽也低声应了些什么,只听见二人轻轻的说笑声。过了一会儿,安静了下来。楚汶泽又走了进来。 舒默微微扬起下巴,望着楚汶泽春风得意的俊脸,淡淡道:“想想看,如果还活着,你会忍心去死么?” 楚汶泽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又大喇喇地抱起了胳膊:“可是如果我没记错,你第一来的时候,说的是你生命最重要的人离开了你。” “没错。”舒默站起身子,白皙的手指捏了捏领口,又把衣角扯扯平,“所以我现在在等她回来。” 舒默缓缓地朝房门走去,走出房门的时候,又转过身子看了眼楚汶泽:“在她回来之前,我得控制住我脑子里心底里不断浮现出的,这该死的绝望。我不会放弃,哪怕再痛苦。” 楚汶泽望着他慢慢离去的,颀长纤细的白色背影,耳边而回荡着他关门前最后的那句话:“我要好好活着,直到她回来。” 正文 56番外 2
  •   chapter 3 “碧护士,24床的病人要你去陪她做复健!” “啊?” “啊什么啊,快去啊!” “可是,我现在……” “那可是卓家小公子亲自打过招呼的病人,院长都特地关照过了,你还啊什么啊!快去啊!” “可是,我现在……” “那可是卓家小公子亲自打过招呼的病人,院长都特地关照过了,你还啊什么呢!快去啊!“ 碧小野拉着一张狐狸脸,嘟着一张狐狸嘴,不情不愿地挪着沉重的步子朝VIP病房走了过去。 身份不明的野丫头,昏迷了那么久,居然好死不死地醒过来了。醒过来就算了,连一个家人都联系不到也不稀奇。本来理所应当直接扔进福利机构的,谁知道卓家的三少爷居然那么慈善心充沛,一听说他当年送来的小姑娘醒过来了,立马携着夫人小小少爷来了个举家探望。谁能想得到,这迷迷糊糊全身肌肉都呈现萎缩状的小丫头,居然还分外地讨这对豪门夫妇的欢心。卓家三公子当即叫来院长,承诺全部费用继续由他承担,特别叮嘱要好好照顾这小丫头。真不知道,这算是哪门子的奇缘! 原本吧,哪个重症昏迷的病人醒过来,哪个原本已经是被判定为植物人的生命又回转意识,成了现代医学的又一奇迹,压根跟她碧小野没半毛钱关系。可邪门就邪门在,这个死丫头自从醒过来之后,就似乎认准似的死缠着她,上厕所要她扶,吃饭要她喂,一天恨不得量一百次体温,每次扎得好好的针都会莫名其妙地滚针。每次无聊乏味又漫长的复健,都一定点名要她陪,简直把如花似玉妖媚动人的碧护士长当成了她的贴身女菲佣! 最最可恶的是,每次那死丫头都会睁着一双纯洁无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无比善良单纯又可爱地呼喊一声:“小野姐姐,你来啦~人家好想念你哦!” 碧小野狠狠地掰断手中的一根2B铅笔,咬牙切齿地默默念道:“你是好想念着要折磨我吧!” “还好么?” “嗯……麻烦你了……” “没有,应该的。” “你如果忙的话,先走没有关系的。我已经给汶泽打了电话,他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赶过来。” “没关系,我陪你。你这会儿最好不要离开人。” 碧小野恶狠狠又沉重重的步伐忽然一顿,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了她的视野。她心头不禁一颤,用力眯了眯眼睛,探着脖子仔细望了望。 一个颀长优雅的身影,套着一尘不染地似乎是崭新的白色休闲服,正面对着她站在不远处的心脏科诊疗室外。面对着他坐着的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子,看背影很是纤细孱弱的样子,而他正用他那双价值连城的手轻轻地覆盖在那女孩子的额头上,似乎是在探她的体温。 “舒……舒医生?” 碧小野试探着叫了一声,脚下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眼前的男人听见声音,眼睛循声扫了过来,果然是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 “真的是你啊!”碧小野脸上顿时绽放出一朵大大的太阳花,比在六月骄阳的暴晒下怒放得还要灿烂,“真是好久不见了啊,你怎么来医院啦?是要重新回来上班吗?” 舒默看着面前的人,淡淡笑笑:“哦,碧护士。” “对对,舒医生还记得我呢!”碧小野娇嗔道,“怎么说走就走了,舒医生,好歹也是同事一场,走的时候连个招呼也不打。我一回来就听说外科主任换了人,难过了好久呢!不是干得好好的吗,院长又那么器重,怎么突然要辞职啊?是不是另谋高就啦?” 一连串的疑问句像是跟不间断的炮仗,任凭谁听来都觉得突突地堵得心口发慌。连童凡都眨了眨了眼睛,尴尬地咳了几声,扬起脸来看看碧小野,又转过头去望着舒默。 舒默还是淡淡笑笑,看起来既不急躁,也不在意:“碧护士想多了,我只是来送病人而已。” 碧小野站在那里,看着舒默缓缓坐下了身,低头在童凡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唇边含笑,眼帘低垂,似乎再没有要和她搭腔的意思。她一时找不到什么理由再停在那,虽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迈开了步子。 刚刚走出两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倏忽转过身来,凑到舒默他们面前,兴冲冲地来了句:“舒医生,你还不知道吧?二十四床那个小姑娘,醒过来了呢!” 果然,舒默眼角跳了跳,缓缓抬起了头。 碧小野更加兴奋了:“对,就是你入院以后第一台手术的那个小丫头,卓家送过来的那个,出了车祸昏迷的小丫头!” 舒默目光很清澈,好像是一汪无波的湖:“她醒过来了?” “嗯,完全清醒了,脑电图看不出什么损伤,只是还有暂时性的失忆。现在能走能动,我正要陪她去复健呢!” 碧小野一双戴着婴儿蓝美瞳片的狐狸眼顷刻之间放着幽幽的光,看起来好像恨不得把舒默洗干净活吞了,她殷虹的嘴唇因为激动的情绪而微微有些颤抖,正想再说什么,却被舒默平静的应答所截断。 “哦,那很好啊。”舒默看着她,淡淡地笑笑,“麻烦替我带个问候。” “碧姐姐,你快啦啊~我不敢走啊,好害怕呢!” 碧小野强忍着皱眉头的冲动,吞下厌恶的唾沫,硬生生地挤出一张虚假的笑脸:“怎么会呢,昨天不是还走的好好的呢,你都能自己蹲下起身了。” “可是起来之后,人家就头好晕。不晓得是不是有什么后遗症啊,碧姐姐,你一会儿扶着我再去照一下核磁共振好不好?” 碧小野顿时觉得一头两个大,一句脏话差点没飙出口,可还是在最后瞬间挤进了牙缝,“婷婷乖,那个要排队排很久的,而且做多了对身体不好。” “我们可以先去排队看看嘛,反正闲着也没事做。” “你……”碧小野玩命深呼吸了几下,“婷婷,可能你不忙,可是护士姐姐天天都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比如查房啊,做记录啊,给病人扎针配药啊,还有……” “还有跑到五楼去找胸外科的副主任哥哥聊天!” 碧小野心头一惊,花容失色地瞪着这丫头一张纯洁无辜的小白兔脸蛋:“可是,这样真的好嘛,小野姐姐?你不是还每天给六楼的妇产科主任大叔送糖果,时不时跟四楼的内科主任去吃午饭嘛?” “你、你、你是怎么知道……” “嘘嘘~!”婷婷眨了一下左眼,鬼马精灵地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嘛?小野姐姐,爱情可是要专一哦~!” chapter 4 相比较人们对六月的正常期待,如今的这天气,似乎是有点过去清凉了。 日子已经滑入月中,还是没有一点三伏天的气象。照理说早就应该毒辣辣的日头,仿佛被放进冰箱里冷藏降温过了再拿出来一般,蔫不拉几地散着稀薄的温度。风很足,又格外的凉,美女们走在路上,都不得不在坦胸露背的夏装外面套件精巧的小外套。空调十足成了摆设,没精打采地被摆在地上挂在墙上,丝毫没有用武之地。 医院里的病人们都不怎么爱在院子里遛弯了,阳光太薄,晒了晒去也分解不了多少胆固醇,走一圈身上起的热气还敌不过风吹得冷。只有极少数的患者还坚持着每天在院子里的散步,除了几个实在无聊极了的老大爷倒是雷打不动地,每天在小亭子那里下着象棋。 舒默站在天心底下,仰头望了望头上方鸭蛋黄一样的太阳,还有那层白纱一样的云。凉薄的风拂面而来,裹在他□□在外面的肌肤上,像是一层细碎的冰。 他皱了皱眉头,搞什么呢?到底还是六月,有这么冷么? 舒默觉得自己的身体实在荒唐地有点太过离谱。就算再怎么功能失调,畏热怕冷,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他一向是冷静自持的,他训练了那么多年,做的那样好。他把那么大的一个秘密完好无损地隐瞒了那么多年,差点连自己都快要瞒过了。他以为他的身体,心灵和大脑,早就坚韧得如同有记忆的高分子记忆材料一样,任由他揉捏。却万万没有料到,它们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好像就在一瞬间,那些组成他生命的组织,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就统统破碎了。 碎成了一地的狼藉,让他震惊的措手不及。 其实也不难理解。原本,他的隐瞒就是为了她,他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意志力、控制力全部都是为了欺骗她,保护她,掩盖她。那个存在是他生命一切张力的最初源头。而现在,那个存在消失了。他的意志力、控制力和生命力,似乎也就随着那个存在,一同消失了。 舒默低下头,静静看着垂在自己身体两侧的手,试着握了握拳头。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麻烦让一下~!”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舒默没有回头。但还没等他侧过身子,一个坚硬的金属片就触到他的腿。 “借过借过!轮椅很占空间的好嘛!残障人士很不容易得好嘛,自驾小轮椅,手上都要磨起泡了!还不快闪开~!” 舒默缓缓转过身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得有些几乎有些稚嫩的脸庞。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而白皙得几乎有些透明的肌肤,不算大的眼睛,透着清澈而直白的目光。不算挺拔的鼻子,和小巧又微微有些嘟起来的嘴巴,搭配在一起,构成一张年轻的,虽不算精致,却又着一股让人觉得舒服而亲切的脸庞。 此刻,这张脸蛋的主人正端坐在一只半新不旧的轮椅上,微微仰着脸,眉头微蹙着,看起来似乎有点不耐烦:“我说这位大叔,听得懂普通话嘛?是外国人嘛?ABC还是棒子君?能让一下嘛?” 看着舒默还是停在那里,没有闪开的意思,那轮椅少女嘟起了嘴唇,拖长了声音,念了一嗓子:“思——密——达?” “嗯,不好意思。”舒默侧了侧身体,示意让她通过。 “谢谢。”那少女微微颔首,架起手臂继续滚轮椅,看起来不是不费力。 “要不要我帮忙?”舒默抿了抿嘴唇,淡淡道。 那女孩顿了顿,仰头看了他一眼:“我看起来像是很不行?” “哦,没有。”舒默顿了顿,“你看起来很行。呃,嗯……很好。” 女孩眨了眨眼睛,又眯了眯,歪着头打量着他。 舒默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干:“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很不错。” 女孩翻了个白眼,架起来胳膊,继续要自驾轮椅前行的样子。 舒默走到她身后,稳稳地扶住了椅背:“还是我来吧。” “为什么啊?”女孩子没有回头,凉风中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大叔,我们不认识唉。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是畅销电视剧告诉我们的交友的不二原则呢。” “我们,不算是陌生人吧。”舒默抿了抿嘴唇,“我是你的主刀医生。可能你不记得,你的手术是我做的。” 空气沉默了片刻。一片破树叶子悄然飘落,在半空中打了个卷儿,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滚在了地上。 “这样……” 那女孩沉吟了一下,终于肯松口:“我要去前方那个亭子,看卫爷爷下象棋。” 舒默低低地嗯了一声,握紧椅背后的扶柄,推着女孩缓缓前行。 一阵风吹起,天上那层薄纱般的云被吹散了,一直躲在背后的太阳终于显出了个该有的模样,大大方方地绽放了个灿烂笑容。温暖的阳光撒下来,空气里终于有了点温暖的气味。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纷纷舒展着身体,簌簌地在风中欢快地摇曳。 “大叔,你是不是有忧郁症?” “呃,嗯?” “不然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慢?我自己推都比你快好么?” “是吗?嗯,最近疲倦感是有点重。那我走快点好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们认识一下啊,大叔。” “好。我叫舒默。舒服的舒,沉默的默。” “所以,你是一个只有沉默的时候才觉得舒默的闷骚大叔喽?” “……不是。” “那你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啊?”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莫雨婷。切莫的莫,风雨的风,婷嘛,就是女字边加一个亭亭玉立的亭。” “嗯,很好听。” “就这样?” “嗯,你高兴就好,叫什么名字都好。” “什么叫叫什么名字都好?!这是父母取的名字好嘛,承载着父母的心意和祝愿,要跟随小孩子一辈子的好嘛!什么叫自己高兴就好呢?” 婷婷感觉轮椅突然停了下来,还没等她回头,一个温柔得不可思议地怀抱就将她紧紧的裹住了。舒默的脸埋在她的肩窝里,那双白皙而柔软的手紧紧地扣在她的胸前。她皱了皱眉头,这个身体对这个拥抱很是陌生,连同他灼热不均的呼吸,柔韧紧箍的臂膀,还有他吐在她耳边喃喃不断的低语。她忍不住的皱眉头,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 可她还是耐着性子,张大耳朵,用力地听清了他说的话。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有点断断续续,要认真分辨,才能把那些破碎的音节连成有意义的句子。他是在说: “只要你回来了,就好。” 婷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意识放松着自己的身体,软软地陷在舒默温暖柔软的怀抱里。 “不习惯是正常的,毕竟还小嘛。再怎么没看也不过十六七,应该还不是迷恋大叔的年纪。” 婷婷伸出白皙柔嫩的小手,试探着摩挲着舒默扣在她胸前的手背。 “触感还不错,感觉嘛,也不是很反感。” 她满意地微笑,“一切都可以慢慢培养。身体嘛,无非就是躯壳嘛。” 她又想起曾经楚汶泽跟他说的,“灵魂,才是唯一不变的。” 她用娇小的手心,尽可能地去握住舒默的手背,缓缓地侧过脸,望着舒默温润潮湿的双眸。 她娇嫩如玫瑰花瓣的嘴唇,停靠在舒默薄如刀片的唇瓣前,倏地一下,竟然笑出了声。 “舒医生,最近还好吗?” “……还好。” “少了一个人,也有打起精神,努力过日子嘛?” “嗯,有的。” “强迫症和洁癖还是那么严重嘛?” “嗯,依旧。” “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在医院做了呢?” “来到这里,就会想起你。想起你,就什么都没有办法做了。” “哦这样子啊,还真是没用呢。” “……嗯,是啊。” “不过,有一件事情,舒医生,还真是厉害得不得了。” 她用一只手托起舒默的脸,纯洁而清澈的眸子注视着他,唇边泛起一丝甜甜的微笑,“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怎么识破我的,还真是从来没有失手过。” 舒默深邃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深深地望着她,仿佛在透过她初晨般清新的眸子,注视着她子夜般浓郁的灵魂。 “子若,我说过的。我从来都认得出你,一次也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