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 楔子 癸亥年的冬末,轮回桥边上的小酒楼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他一身金色卷云纹路墨衫,头顶金冠,手持金色小扇,同他的侍从一起,突兀的出现在荒野上。 那天正是大雪,白雪淹过膝盖的厚度,他看上去十分虚弱,面色苍白,手足发颤,可他却还是坚持跋涉在雪里,顶着风雪前行。 他们走了一会儿,黑衣青年似是体力不支,便进了酒楼。 挑了帘子进去,有热气从酒楼中涌了出来,青年脸色稍微好了些,他抬眼,便见大厅里围着一个台子坐满了人,台子上站了个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说着些民间故事,座下的人似乎都已经听过他说的故事,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没给说书先生半个眼神。 两人衣着华贵,生得也是极为俊美,可进门之后,却是不声不响,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进了门来。 他们穿过人群,坐到了最里桌,侍从替青年倒了茶,又去取灵食,青年便坐在一边,似是有些困倦,将头靠在墙壁上,轻轻合上双眼养神。 “如今云泽灵气越来越少,魔修盛行,都说现在的灵气是靠着华阳君维系,也不知华阳君还能撑几日?” 人群中有议论着如今时事,声音中带着担忧。而台上说书人却是在声情并茂说着云泽当年盛景:“当年的云泽仙境草木茂盛,灵气四溢,修仙者数不胜数,多少凡人跋山涉水,来到云泽……” “这其中,有一个孩子,名为秦衍,那年正逢大旱,又遇天灾,他随着母亲漂洋过海来到云泽寻仙……” 听到秦衍这个名字,本在养生的黑衣青年微微张了眼睛。 说书人说的,是民间早已说烂了的《岁晏传》。 传说中的岁晏魔君,便是如今云泽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 他原为鸿蒙天宫宫主江夜白首徒,是鸿蒙天宫未来最有希望的继承人,却弑师叛宗,私开业狱,修建无垢宫,成为一代魔君。 仙道与他血雨腥风斗争近二十年,最终由华阳君傅长陵领人攻入无垢宫,生擒秦衍,送上审命台,千刀万剐。 这是云泽每个人都熟悉的过往,说书人说了,也没人爱听,有一位少年坐在台下,似是嫌弃说书先生吵嚷,终于道:“先生,您别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说些大家没听过的吧。” 这话让说书先生有些尴尬,他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少年笑起来:“您不会没得说了吧?” “怎的没得说?!”那说书先生有些恼怒了,冷哼了一声道,“小儿知道些什么?老朽知道的事,可多的去了。” “那说说呗。”台下人起哄,说书先生见看热闹的多了,面色上稍微收敛了些,轻咳了一声,慢悠悠道:“既然各位有兴趣,那老朽便说一段见过的往事。诸位可知,当年岁晏魔君,乃自尽而亡?” 听到这话,众人终于有了兴趣,侍从取了灵食回来,听到这话,便转头看了过去,正要说些什么,黑衣青年抬起手来,用冰冷的手掌按住侍从的衣袖,静静看着座上的老人。 “当年华阳君于无垢宫血战一夜,生擒了岁晏魔君回审命台公审,当时老朽便在台下,亲眼看的公审。” “岁晏魔君被带上来时,金丹尽毁,灵根尽断,一双眼睛里的眼珠子早就被挖了,腿软趴趴搭着,是被人拖上来的。他拖上来的时候,一地血水,看着就怕得很。” 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接着道:“而后华阳君就走了上去,本来是要当众搜魂的,结果华阳君手指往他额头上一点,你们猜怎么着?” “怎的?” “他便当场将识海给爆了!”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于修士而言,有三个关键位置是动不得的,金丹、灵根、识海。这三个位置,金丹储藏灵气,灵根吸收灵气,识海安置神魂,随便动哪里,都会疼得难以忍受,而识海不仅是最疼的位置,也是一个人的根本。金丹灵根没了,不过做不成修士,识海没了,人也就彻底的废了。 “他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宁愿自爆识海都不让人知道?” “华阳君可来得及知道什么?” “识海没了,岁晏魔君不是傻了吗?” …… 人群中问题此起彼伏,黑衣青年垂下眼眸,放在桌上的手轻轻一颤。 说书先生听着问题,摇了摇头:“诸位问的,老朽也不知道。老朽猜想着,华阳君大约是知道了些什么的。因为当时岁晏魔君倒在地上,华阳君看着他,看上去很震惊。他好像说了点啥来着……我也没听清,就看见岁晏魔君爬起来,把手插进心口,然后掏了什么出来放在手里,接着手一捏,就没了。那东西散了,岁晏魔君笑着就倒了下去,当场便没了气,后面所谓千刀万剐,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做个样子而已了。” “那他掏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呀?” 所有人都很好奇,说书之人摇头,表示不知。 大家议论片刻,有一个少年音迟疑着响了起来:“岁晏魔君早年在鸿蒙天宫,是不是修无情道来着?” 这样一说,所有人突然想起来什么。 传闻修无情道的人,都会有一根情根,他们修炼到无情道最后一层,就会将那根情根□□,至此之后,无情无欲,太上忘情。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仿佛窥探到了什么不敢让人知晓的秘密。 “我听说,早些年,华阳君与岁晏魔君都是云泽天骄,那年君子台论战岁晏魔君没去,华阳君还特意邀请他在轮回桥一战。” “岁晏魔君来了吗?” 这应当是没人知道的,众人想着。 “他来了。” 大家以为没人能回答的时候,一直在柜台打着算盘的掌柜突然笑呵呵出声,抬手指向了了窗外远处一座长桥:“那几天刚好下鬼雨,他就站在那儿,撑一把伞,站了七天,都没等来华阳君。直到鸿蒙天宫来人,他才走的。哦,走之前还把伞放在我这儿。” 店家说着,叹了口气,低头拨弄着算盘,低声道:“早些年也是挺好的一人,怎么就想不开做了这么多糊涂事呢?” 这话出来,惋惜者有之,嘲讽者有之,酒楼中吵吵嚷嚷成了一片。侍从呆愣了片刻,却是恍然大悟一般看向那黑衣青年:“公子,你……” 黑衣青年没说话,他抬起修长的手指,停在自己的唇上,含着那一贯温柔又风流的笑容,压着眼中几分哀求,轻轻的“嘘”了一声。 侍从说不出话了,青年虚弱拿起边上的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温酒,喝完了最后一口后,他仿佛鼓足了勇气,才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掌柜面前,抬起他那张消瘦中带了几分苍白的脸,一双天生风流的桃花眼里带着疲惫和温柔,含笑瞧着掌柜,摊开他白净的手掌,礼貌又平和道:“劳驾,伞。” 掌柜愣愣看着青年,他没做反应,身后柜子却忽的打开来,一把绘着漾开芦苇的六十四节紫竹油纸伞从众多伞中飞出,平稳落在青年手中。 青年垂下眉眼,扫过那伞上经历过鬼雨后无法抹去的旧痕,他停顿片刻后,拿着伞转过身去,在众人瞩目下走到门前,抬手打开了纸伞。 彼时屋外小雪纷飞,青年持伞踏雪而行,广袖于风中猎猎翻飞,伞上芦苇荡漾摇曳。 他提步朝着轮回桥走去,有人在他身后惊呼出声:“那,那不是华阳君吗?!” “他来这里做什么?” 来这里做什么? 华阳真君傅长陵撑着纸伞,看向远处被霜雪染色的长桥。 他仿佛看到当年秦衍白衣玉冠,腰悬长剑,手执六十四骨节紫竹伞,静静等候着他的模样。 其实他这一生,与秦衍真正交谈的时间并不多,他们每一次见面,都是生死相逼,直到最后一次,他死在他面前。 人死灯灭,过往一切怨恨也慢慢消弭,在时光中日复一日打磨那个人的模样,最终化作心头朱砂,眼中白月。极致又浓烈的,在他心头留下一道又浅又长的伤口。 他自己本也不知,他为何在这个时候来这里。 然而当他清晰勾勒出秦衍等候在桥上的模样时,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在得知自己大限将至时,跋涉千里而来的意义—— 他来此处,是来奔赴这一场未尽的,生死之约。 癸丑年十二月,在云泽仙界掀起血雨腥风的岁晏魔君秦衍被千刀万剐于审命台,所有人都以为,秦衍死后,云泽至此将恢复往日繁盛,却不想,秦衍虽死,魔修未尽。 秦衍死后第一年,尚算平静。 秦衍死后第三年,云泽大乱。 秦衍死后第五年,灵气枯竭,万物凋零,华阳君傅长陵以自身灵力续云泽气脉。 秦衍死后第十年,癸亥年冬末,傅长陵陨落于轮回桥。 至此之后,再无云泽。 第一章 “越仙师说了,一定会给咱们老爷一个交代,就算是给傅公子搜魂,也会查清是谁害了小姐的。” 门外有人窸窣说话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像是浸在水里一般,含含糊糊,听得不甚真切。 是谁在说话? 傅长陵有些茫然,他慢慢张开眼睛,听着外面人接着道:“月敏小姐平日骄纵,老爷早该管管的,若不是月敏小姐骂了傅公子哑巴,怕也就不会出这档子事儿了。” 月敏? 傅长陵听着这个名字,察觉出几分熟悉之感,他晃了晃脑袋,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应该是被人打了。 头疼、脸疼、全身疼。 他抽着气抬手检查伤口,心里不由得带了些火气,正想要开口骂人,结果两唇一开,他就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发不出声音。 这种发不出声音的感觉他很熟悉,他们傅家人天生言灵,为了防止他们乱讲话惹祸,金丹之前都下了禁咒,只有金丹之后,学会了化言咒解了这禁咒,才能开口说话。 可他十八岁就结丹解了这禁咒,怎么就…… 不对! 傅长陵突然意识到,他怎么会还醒着?他明明已经死在轮回桥了。 想到这里,他赶忙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厢房,这房子里连床被子都没有。他身为仙盟盟主,已经养尊处优多年,哪里住过这样的屋子? 好在这屋子破归破,还是放了面铜镜,他慌忙冲到铜镜边上,看见了铜镜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他尚还是少年模样,棱角柔和,带了几分讨喜的婴儿肥,笑起来似如揽下三月春光,倒是好看得很。 而后他又听见外面小声议论着:“不过越仙师不是傅公子家的家仆吗,他当真敢搜傅公子的魂?” “这你就不知道了,”外面人压低了声,“这越仙师是傅夫人的陪嫁仙仆,傅大公子是傅真君的私生子,傅夫人还没进门就被傅真君带回家里养着了,傅夫人巴不得他死呢。” 越仙师、月敏、禁言咒…… 这一串词语落入傅长陵耳中,他慢慢从遥远的记忆里找出了这些词的来源,他终于意识到—— 这是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他十七岁,在他后母越思华的安排下,跟随越思华身边的仙仆越明司来到白水镇驱邪。 白水镇是傅家的领地,这两年来已经失踪了近百个人,仙门本来也很少管这种事,直到傅家一个旁支子弟也在这里失踪,才惊动了傅家。 这本不该是由傅长陵出面的事,但越思华却趁着他父亲不在,以历练之名强行将傅长陵派了出来,等傅长陵来了之后才知道,历练是假,害他是真。 他们到白水镇,入住在当地仙门上官家,这上官家原来也曾出过一个名为上官鸿的金丹修士,但修炼时出了岔子,灵根受损,进阶无望,如今就在家中等着死期。 他们到上官家当日,他就和上官家的大小姐上官月敏起了些口角,第二日清晨,上官月敏死在了他身边,然后越明司不由分说,就要开堂会审,给他当众搜魂。 搜魂要触碰识海,稍有不慎,若是伤了对方识海,也就断了修仙路。越明司为了这种事要搜他的魂,明显是要借着这个机会毁了他。 不过越明司没有这个机会,当天夜里,上官家便有邪祟作祟,傅长陵本是想趁机跑出上官家,结果刚出大门,就落入了璇玑密境。等他从璇玑密境出来时,才听说,当天夜里,上官家和傅家去的客人,一共两个金丹修士,三十个筑基,外加数百口普通百姓,竟都无一生还。 这个案子一度成为悬案,等后来傅长陵成为仙盟盟主、渡劫修士,开始着手调查业狱魔修的来源时,他去了上官家的遗址。 上官家被确认为最早出现魔修的地点之一,他从上官家找出了枕雪剑的痕迹。 枕雪剑是秦衍的佩剑,而秦衍之后又投靠了业狱魔修。 所以上官家灭门这件事,极大可能,就是秦衍做的。 想到这里,傅长陵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秦衍这个人,是傅长陵一辈子的噩梦。 年少时,秦衍和他同岁,是鸿蒙天宫首徒,仙道青年的楷模,傅长陵常常因为秦衍过于优秀,被他爹指着鼻子骂“你看看人家秦衍,你看看你。”,害得他天天噩梦,总梦见秦衍仙道考核又拿了第一。 后来秦衍投靠了业狱,弑师叛宗,成为无垢宫的岁晏魔君,亲手杀傅家满门,也差点杀了傅长陵,害得他继续噩梦,闭着眼睛都会梦见秦衍拿着剑满手血腥。 最后傅长陵报仇杀了他,想着两人恩怨一了百了,结果他居然在临死前,当着傅长陵的面前从自己心口剖出了一根情丝碾碎,吓得傅长陵从那以后天天梦见他。甚至在最后死之前,还脑子一抽赶到轮回桥去,死在了这个他们唯一有关联的地方。 这个人光是提起来,就让傅长陵觉得头疼、心疼、全身疼。 他不想回忆秦衍,可此时事关他的小命,他此刻不得不回忆。 现在他要遇见秦衍能打赢吗? 傅长陵认真想了想。 他记得自己十七岁的时候,秦衍号称元婴之下第一人。但秦衍这个人一贯低调,若外界夸他元婴以下,那秦衍的实力,怕是要吊打元婴。 如今傅长陵不过筑基,依照秦衍的能力,以前修为相当尚且打不赢,现在修为差了这么多,两人遇上…… 必死无疑。 傅长陵脑中浮现出这四个字,立刻惊跳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上一辈子他运气好,早早掉进璇玑密境,可这一辈子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面对一个来杀人的秦衍,什么云泽苍生、什么业狱气脉统统先不管了,他现下最要紧的事儿就是——跑路。 趁着越明司还没开堂会审,秦衍还没到上官家,马上跑,立刻跑,能多早跑多早跑。 华阳君是一位行动力超强的汉子,他收拾了自己的法器,赶紧用灵气运转检查了周身,确认只有一些皮肉伤后,他用手中金扇底部倒抵在额顶,按着记忆张嘴无声念了一串长长的法咒。法咒念完,他顿时感觉身上有种禁锢无形消弭了去,他清了清嗓子,小声的咳嗽了几声,确认化言咒已经生效,他可以发出声音后,他便走到了门边,用金扇抵在自己唇边,小声念了句:“睡!” 守在外面的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突然停下了,片刻后,就听见他们倒地的声音,傅长陵抬手摸在门上,感受到了一股灵力封在门外的气息。 门外应当是越明司是下了禁制的,傅长陵一旦破了禁止,越明司怕是立刻会知道。 他现在对上越明司这个金丹期,虽然也有些麻烦,但对比起面对秦衍,他还是宁愿和越明司一决胜负。 傅长陵想到秦衍,顿时觉得逃跑的勇气更大了些,他迅速规划出了路线,撕了自己的袖子,咬破手指,在布上画了几个阵法,接着便揣上阵法,一脚踢开了大门,径直往外冲了出去。 他刚冲到走廊,上官府的护院大阵就亮了起来,明显是越明司已经察觉了他突破了他的禁制,开启了护院大阵,一个筑基期修士飞到半空中,大喝了一声:“傅长陵跑了,快找!”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开始找起傅长陵来。上官家几百口人,都见过傅长陵是不可能的,主要就是靠傅长陵那一身典型的傅家家服辨认。 傅长陵心道不好,他听到长廊前后都传来了人声,赶紧跃上横梁,片刻后,一行护卫匆匆跑过,而后有一个落单的小厮又匆忙路过,傅长陵见那小厮过来,他四下一打量,等小厮路过他所在的横梁下方时,他倒挂在横梁上,双手往小厮脑袋上一拍,便将已经晕过去的小厮提上了横梁。 横梁上空间不大,但好在他上辈子被人追杀的时候不少,他已经学会了在这狭窄的范围里极快和人换装,他把小厮和他的衣服换好,让小厮趴在横梁上,自己扫了一眼周遭,便从横梁上跳了下来。 他捻了一个遮掩自己灵气的法诀,又随后捡了根棍子,低头混在人群中,跟着其他家丁一起,匆匆忙忙往山庄外追去。 山庄里已经乱成了一片,筑基期修士御剑在空中飞来飞去,傅长陵捏紧棍子,眼见着就要走出山庄,突然就听到空中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暴喝:“都停下!” 所有人都顿住了动作,傅长陵稍稍抬眼,便见半空中悬着一个男人,那人身着蓝衫黑袍劲装,头顶深蓝色高帽,肩头坐着一个粉衣少年,那少年只有五六岁的孩童身形,带着浅蓝色高帽,十七八岁的面容,用白色的粉涂得惨白,又打了极红的腮红在两边,看上去十分诡异。 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那少年身后全是细细的丝线,随着他张口动作,也会发现,他的身体是如木偶一般,由木头拼凑而成的。 来的正是越明司。 越家世代以傀儡术闻名,哪怕越明司只是一介奴仆,人偶也能做出和人的八分相似。 越明司环顾四周,他肩头坐着的人偶用唱戏一般的声音开口:“都抬起头来。” 傅长陵不敢不抬头,只能稍稍仰头,然后暗中捏了个易容术。 这易容术藏在人群里还不会察觉,但若是靠的近了,必然是能察觉这灵力波动的。 越明司明显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神识扫过众人的同时,手上一抬,便见他肩头的少年飞了出来。少年往傅长陵的方向飞去,一一看过站在门口的家丁,眼见着就朝着傅长陵飞过来,傅长陵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阵法。 等这傀儡靠近了,他怕是再无逃跑的机会了。 傅长陵思索着,既然和越明司这一战避不掉,那就要速战速决好好打。 这样一想,他便从袖中诸多法阵中选了坤火阵,在那傀儡靠近的一瞬间,傅长陵手中法阵直接砸了过去,而后毫不犹豫往外狂奔而去! 傀儡被那法阵迎面击上,火焰顿时燃上傀儡周身,傀儡尖叫一声,与此同时,越明司一个御水诀甩到傀儡身上,带着几十位修士朝着傅长陵直扑而来。 傅长陵手中法阵连砸而出,金色清骨扇从袖中滑落而下,在越明司长剑直抵而来那一刹,清骨扇堪堪挡住长剑,而后傅长陵身形向后疾退,小扇顶端如刀刃一般极快划过他的掌心,鲜血挥洒而出,十几位修士抢攻而上,傅长陵如羽毛一般游走在人群之中,动作看上去极慢,却是恰到好处从兵刃顶端划过,似乎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他一般。 越明司见状大怒,右手一抬,原本被傅长陵烈火灼过的傀儡发出一声尖叫,就朝着傅长陵扑咬了过去。 那傀儡动作快,极快,傅长陵察觉时机差不多,神识往旁边扫了一圈,确认了他的血落下的位置后,在空中虚虚握住手掌,便朝着傀儡飞快冲了过去。 一人一傀儡相向而来,傅长陵手握成拳,放在身侧似是随时就要攻击,傀儡张开大嘴,露出自己如野兽一般的獠牙。 两人越来越近,越近越快,眼见着傀儡就要咬上傅长陵的脖颈,也就是那一刻! 一把长剑带着华光从天而降,“哐”的一声扎入傀儡身上,那剑上带着傅长陵极为霸道和熟悉的剑气,在落地刹那,以剑为圆心,朝着周围轰然冲击而去。 在场所有人都被剑气冲飞,傅长陵离剑最近,受到的冲击也最为严重,他一路往后撞塌了两堵墙,才狠狠砸在地上。 他感觉自己应当是肋骨断了,剧痛一路冲到他头顶上来,他意识有些模糊,恍惚之间,他感觉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 尘埃缓缓落下,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广袖玉冠,白衣绣鹤,夕阳在他身后缓慢隐入山头,余光在他周身笼出一片柔软的华光。 他的脚步声仿佛是踩在轮回路上,每一步都清晰可闻,他一步一步缓慢走来,停在那落在阵法中央的白玉长剑面前。 他用傅长陵熟悉的姿势拔起长剑,白色广袖绣鹤长衫随着他的动作流淌,鸿蒙天宫独有的环形悬珠玉佩在他腰间轻晃,揽了余晖在玉面上汇成粼粼小溪。 接着那人侧过脸看了过来,仿若笔绘的五官带了些许少年稚气,一双凤眼倒如他记忆中那样无悲无喜。 秦衍! 傅长陵睁大了眼,终于确认—— 秦衍来了! 第二章 秦衍来了这件事给傅长陵太大冲击,他惊得手忙脚乱,按住断掉的肋骨,下意识转头就往外想跑。 他的动作在一干还没反应过来的人中显得太过突出,秦衍手中长剑还没回鞘,就再一次被他扔了出去,长剑朝着傅长陵的方向飞快而去,而后猛地掉了个头,在傅长陵面前堪堪悬住,尖锐的剑尖指在傅长陵脖颈面前,逼得他强行停住步子,不能再往前一步。 “别……别动!” 这时候,一个少年喘着粗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所有人寻声看去,就见不远处,一个少年正气喘吁吁朝着人群跑过来。 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长了一张圆脸,看上去分外讨喜,他的服饰和亲眼相似,也是白衣广袖,腰悬玉环,但他是发带绑发而非玉冠,广袖上纹绣的是花草,并非白鹤。 他一路小跑到秦衍面前,双手放在身前,喘着气行礼道:“师……师兄!” 秦衍点点头,那少年气息缓了些,他直起身,将落到肩前的发带往后捋了捋,随后道:“师兄您休息,我来处理。” 秦衍继续点头,手往身侧一抬,停在傅长陵面前的剑就似如被召唤的灵宠一般奔了回去,稳稳落在秦衍手中。秦衍看了傅长陵一眼,那一眼看的时间并不长,可傅长陵却无端生出了一种自己被看了很久的错觉,他不由得愣了愣,在他反应过来前,秦衍就转过头去,转身往越明司的方向走去了。 傅长陵呆呆看着秦衍背影,这时候那少年走到傅长陵边上来,恭敬行礼道:“傅公子,在下鸿蒙天宫弟子云羽,与师兄秦衍路过此处,见公子被困,特来相助。” 傅长陵被这少年的声音唤回神智,他转过头来,盯着这个云羽。 这是什么情况,灭门还带自己师弟来? 难道这也是个未来魔头? 傅长陵想了想,不太记得这个云羽,想来这个人,要么死的早,要么没能力,所以他才一点印象都没有。 面对这样连名字都留不下的小喽啰,傅长陵放松了一些,便朝着云羽点了点头,以示感谢。云羽也知道傅家金丹以下不能说话的规矩,他笑了笑,从灵囊里翻找出一些瓶瓶罐罐来,交给了傅长陵道:“傅公子先到一边用些药,师兄去同越家先生交涉了,一会儿再带您走。” 傅长陵听这话有些奇怪,他由云羽搀扶着往一边走,同时在空中写出一行字来:“为何带我走?” 他写的字在空中呈金色,云羽看了一眼,耐心解释道:“救人就到底,您在这里遭了难,我们不会把您救了又抛在这儿。” “为何救我?” 这话让傅长陵更疑惑了,非亲非故,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其实这话说得有些冒犯,但云羽也没放在心上,他扶着傅长陵坐下,给傅长陵吃了药,开始用灵力为傅长陵续接伤口。 他一面给傅长陵疗伤,一面解释道:“傅家和鸿蒙天宫一向关系不错,若是没看见便罢了,既然看见了,便不会不管您的。” 傅长陵没在问了,原因无他,这个理由太假了,再怎么问,这个云羽也不会给他说真话。 秦衍那个人,就算你在他旁边死了,他都不会给你一个眼神,更何况还干这种路过看了一眼就甩剑帮忙的事儿? 他什么时候这么闲了? 而且傅家和鸿蒙天宫关系好,越家和鸿蒙天宫关系就不好? 云泽顶层的势力,分成一宫、三宗、四家族。 一宫就是鸿蒙天宫,鸿蒙天宫藏着云泽最丰富的古籍,从宫主到长老都是从天下普选,所有青年一辈的弟子都可以通过选拔进入鸿蒙天宫听学,在云泽是最有声望、最有权威、也最圆滑的门派。 这样一个门派,和谁的关系不好?凭什么就要偏帮他傅长陵? 傅长陵没再问下去,云羽给他治好伤口,秦衍就领着越明司走了回来,越明司身边还站着个中年,他看上去四十多岁,五官生得端正,穿着蓝袍白衫,眼睛有些发红。 傅长陵认出来,这是上官家的家主,上官月敏的父亲上官远。 “他们说你杀了人,”秦衍开口,声音里波澜不惊,“可当真?” 一听这话,傅长陵开始疯狂摇头,开始在空中写出金字:“我醒过来时,人已经死在旁边了。” “满口谎言!”上官远怒喝出声,“昨日你和月敏起了冲突,今日人死在你床上,你敢说和你没有关系?” 傅长陵嘲讽笑了笑,看着上官远的眼中全是明了。这眼神让上官远不由得捏起了拳头,似乎有些紧张。 傅长陵懒得说太多。 上官月敏不是他杀这件事是很好证明的,只是上辈子不知道越明司许了上官远什么好处,上官远就是咬死了他杀他女儿,还摆出了许多伪造的人证物证,所以面对这种明显是诬陷的局面,傅长陵没有半分辩解的想法。 反正这些人……大概率都活不过今夜。 想到这里,傅长陵心里沉了沉,他看了看天色,又暗中瞟了一眼秦衍。 他得寻个机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傅长陵琢磨着,心里又重新勾勒了一个计划。 按着他的记忆,不管当初是不是秦衍来灭门,这天晚上的确是有邪祟出没,那个邪祟不足以击败秦衍,但上官家肯定是要乱一会儿的,他最好的机会,就是趁着邪祟出现、所有人乱起来的那片刻,用传送阵趁机出逃。 只是传送阵的搭建费时费力,邪祟出现又还有一段时间,他现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先拖着布阵,等待一个最好时机。 傅长陵打定了主意,重新笑起来,他抬手在空中准备写字,越明司见状,立刻上前一步道:“大公子,您也无需……” “让他说。” 秦衍抬手,直接打断拦住了越明司的话,越明司脸色有些难看,看见越明司吃瘪,傅长陵颇有些高兴起来,他靠在树上,抬手在空中写了两个字:“验尸。” 他不知道上官月敏怎么死的,但不管怎么样,人的死多少会在身上留点痕迹。 秦衍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上官远和越明司道:“先验尸吧。” 两人脸色都不是很好,上官远憋了半天,终于是大吼大闹着叫骂道:“我女儿已经死了,总不能让她死了还不能安息,凶手就是傅长陵,没什么好验的!已经有人看到他昨夜拖着我女儿进了房!” “在上官府,有人拖着上官大小姐进了屋子,那人为何不叫人帮忙?” 旁边云羽听到这话,直愣愣脱口而出,傅长陵扭过头去无声轻笑,上官远脸色面带尴尬,正要解释,就秦衍平静开口:“不敢验,我就把人带走了。” 听了这话,上官远面色越发难看起来,双方正僵持着,人群中,一个少年怯怯的声音传了出来:“爹……” 听到这一声唤,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就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了蓝色的长衫,似是鼓足了勇气,在上官远的怒视下,咽了咽口水,克制着发颤的声道:“娘说,姐姐的死……还是要……还是要查清为好。” 傅长陵抬眼看过去,想了一会儿,回想起来,这应该是上官远的最大的儿子上官明彦。 上官远听了这话,死死盯着上官明彦,上官明彦不敢看他,抬眼看向秦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仙师,我母亲请诸位进去。” 秦衍点点头,转头看了一眼傅长陵的方向,云羽得了秦衍的眼神,不等傅长陵同意,就一把把他拉扯起来,架着傅长陵就道:“师兄,走吧!” 秦衍点点头,傅长陵靠在云羽身上翻了个白眼,就被云羽架着跟着秦衍一起往后院走去。 傅长陵懒洋洋的,仿佛是整个人的骨头都碎了一般依靠着云羽,让人没有半点戒备。他用神识悄悄扫过整个上官府的宅院,暗中用小扇划破了手指,每走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便用手极快在地面上甩一滴血珠。 他暗暗思索着整个上官府的布局,同所有人一起来到了后院。 后院已经设好了灵堂,上官月敏还未装棺,躺在灵堂后方。灵堂门口,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红着眼站在大门前,似是在等着所有人。 她看上去四十岁出头的年纪,身形瘦弱,有着一种南方女子特有的柔韧之美。秦衍走上前去,同那女子恭敬行礼,打了招呼:“上官夫人。” “仙师。”上官夫人恭敬回礼,随后转身看向越明司和上官远,“越真人,老爷。” “你这是做什么?” 上官远脸色不太好看:“不是让你好好管灵堂吗?前院的事儿,你掺和什么?” “敏儿去了,”上官夫人低头含泪,“我总得知道是怎么去的,既然鸿蒙天宫的仙师来了,让他们帮忙多看看,也总是没错。” 说着,上官夫人似是知道上官远会说些什么,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侧过身去,便同秦衍道:“仙师里面请。” 傅长陵和云羽跟着秦衍一起往灵堂后面走去,越明司和上官远对视了一眼,越明司不着痕迹摇了摇头,便跟着秦衍一起走了进去。 一行人到了灵堂后方,上官夫人克制着情绪,走上前去,将白布从上官月敏头顶拉到胸口,低哑着声音道:“仙师上前来看吧。” 秦衍点点头,他走上前去,目光慢慢扫过尸体。 上官月敏穿了件粉红色的长裙,头发也被人梳理好,正正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腹部上方。她紧闭着双眼,面色青白,神色痛苦,脖颈上有着明显的指印,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伤痕。 “敏儿是今早在傅公子房中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她和傅公子都躺在床上,她身上没穿衣服,全身上下也就脖子上有这样的淤痕。仵作说她是被人掐死的……” 上官夫人在旁边说起上官月敏被发现的过程,秦衍一面听着,一面抬手拉开上官月敏眼皮,上官月敏眼白翻上,并无其他异常,而后他拉开了上官月敏衣衫,细细查看了四肢,确认没有问题后,他看向上官月敏的腰带。 他似乎是有些犹豫,上官远察觉他的目光,有些着急了,怒吼道:“你想做什么!” 秦衍没说话,他静静看着上官月敏的腹部。 傅长陵顺着秦衍的目光看过去,神色顿时一凛。 上官月敏的腹部,正以着极其微弱、肉眼难以辨别鼓动,在缓慢而轻微的颤动着。 那颤动太小,在衣衫之下,似是如同蛇一样的动物在她腹间慢慢爬行,如果不是秦衍这样常年习武的高手,普通人的肉眼根本难以注意到这样的动作。 傅长陵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云羽,云羽有些茫然回头,傅长陵写了三个字:“感阴盘。” 云羽虽然没搞明白傅长陵什么意思,却还是从袖子里掏了一个感阴盘给傅长陵,有些茫然道:“你要这个做……怎么回事?!” 云羽拿着感阴盘,看见罗盘一样的感阴盘上指针疯狂转动,他拍了拍感阴盘,见指针还是没有停下,不由得抬头看向前方的秦衍,忙道:“师兄,感阴盘好像坏了,完全没个方向,转得快的很!” 秦衍没有说话,他盯着上官月敏腹部的方向,剑无声出鞘半寸。 傅长陵合上一直在给自己扇着风的小扇,无声上前半步,看向躺在木板上的上官月敏。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太阳慢慢落下山头,鸟雀惊飞而起,山林之中的黑气开始疯狂涌向上官府邸,所过之处,草木皆枯。 “我想,”秦衍盯着上官月敏,冷静的声音中满是半分警戒,“杀害月敏小姐的,不是傅公子。” “那是谁?” 上官夫人显出一种超常的冷静,她双手拢在袖中,紧盯着秦衍,傅长陵滴着血的手捻了个法诀,他用神识窥探着外面的东西。 在太阳彻底落下,黑暗笼罩而来的瞬间,外面骤然传来一声尖叫,秦衍长剑横扫而过,平静出声:“来了!” 第三章 秦衍声音出口那一瞬间,他猛地旋身,长剑对着院外干净利落一挥,剑气瞬间轰塌了院墙,直接斩开了外面的黑气。黑气发出尖锐恐怖的惊叫之声,往后连连退去。与此同时,傅长陵着上官月敏的方向急奔而去,在众人猝不及防之间捏住上官月敏下巴往下一掰,上官月敏张嘴那一瞬间,一股带着恶臭的黑气从她口中冲天而出,然而傅长陵手上更快,他抬手便是一长串符咒从他指尖带出,而后猛地按在上官月敏嘴上,狠狠灌入上官月敏口中。 黑气从上官月敏嘴里出不来,上官月敏的肚子立刻鼓大起来,傅长陵似是早已料到这一点,在上官月敏肚子鼓起来那一瞬间,清骨扇带着符文划过上官月敏腹部,立刻将那黑气镇压了回去,而后傅长陵将上官月敏往上一扔,上官月敏翻转着腾空而起,在上官月敏背鼓起来之前,又是一道符文砸了上去,彻底将那黑气封在了上官月敏身体之中。 这些动作他完成得极快,不过是在瞬息之间,所有人都没看清动作,就看上官月敏用面朝下的方式重重砸回了床板上。也就是在这时候,傅长陵突然看见她背上隐约露出一些诡异的符文来。 傅长陵对符文极其敏感,他抬手就用小扇划开了上官月敏背后的衣衫,上官远见状,当即怒吼出声来:“你做什么!” 傅长陵懒得理会他,他盯着那黑色的符文,那一串符文很长,从颈部一路写到了骶骨,骶骨尾端花了一朵黑色的千叶莲花。符文上的字傅长陵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他唯一肯定的是,这不是云泽常用的符文。 “你不要太过分了。” 上官远看傅长陵不理会他,自己冲了过来,他慌忙给上官月敏盖上了衣衫,怒瞪着傅长陵道:“她都死了,你还不放过她吗?!” “是呀,”越明司肩头木偶用尖细的声音道,“大公子,人都死了,就算了吧。” 傅长陵没有理会他们,他站在床板边上,想着方才那道符咒。 云羽走到他边上,小心翼翼叫了声:“傅……傅公子。” 傅长陵转过头,云羽看了一眼越明司,压低了声,小声道:“您放心,我和师兄都不是多嘴的人,不会透露你的秘密的” 傅长陵有点疑惑,露出求知的眼神。 云羽朝他挤眉弄眼:“我明白,你这是韬光养晦,扮猪吃老虎,你的难处我明白,我支持你!话本子里都写了,你这种人以后一定会大有前途!你放心,你有什么计划你告诉我,我一定会协助你的,以后你发达了,别忘了我就行……” 云羽絮絮叨叨,傅长陵听明白了,这大概又是个看话本子看傻了的。他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完全懒得理会这小辈。 这时候秦衍也布好了结界,他回过头来,便径直走到傅长陵边上,看着趴在床板上的上官月敏道:“是什么?” 傅长陵抬头看了秦衍一眼,他有些奇怪,秦衍和他应该算是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信任他? 还是说,原来当年的秦衍这么信任傅家? 算起来,如今的他在外面的名声应当不太好。 他十七岁时还是傅家出了名的纨绔子弟,私生子的身份,筑基期的修为,不着调的风评,而如今的秦衍应该是云泽仙界风头正劲的有为青年,对自己这种人应该不屑一顾才是。可秦衍不仅没有看不起他,还在问他话的时候,言语中没有半点怀疑,似乎他说什么,秦衍便信什么。 傅长陵不明了秦衍的态度,猜想着这可能就是有为青年的超高个人修养。 他也不再多想,反正他对秦衍成为魔修之前的人生几乎是一无所知,上辈子他也是在秦衍成为魔修之后才开始接触这个人,作为仇人去了解他,所以如今秦衍不管做什么,他都不奇怪。 他看了一眼上官远,也没有不合作的态度,直接写了三个字:“无尸罗。” 无尸罗是厉鬼的一种,生前枉死,尸骨不得安葬,死后机缘巧合受天地催化,便极容易成为这样的东西。要消灭无尸罗,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简单就在于,无尸罗有要求,只要满足他的要求,无尸罗自己就可以超度自己。可难就难在,无尸罗的要求是:杀光仇人,入土为安。 第二条还好说,第一条,就得看他仇人是什么人了。 满足不了无尸罗的要求,在无尸罗就会不断吃人,吸取对方的灵气,最后催化自己拥有实体成形,回来复仇。等他成形回来之时,他会杀掉所有在他领域范围内的活物。 如今这个敢在两个金丹坐镇之时还上门复仇的无尸罗,明显已经在吸收了上官月敏后成形,极其凶险,如果只有越明司一个金丹坐镇,倒真的保不住上官家。好在秦衍还在,胜算也就大了许多。 想到这里,傅长陵心里突然有了些松动—— 那么当年上官家,到底是不是秦衍灭的门?如果不是秦衍灭门,为什么现场又会有枕雪剑的痕迹?秦衍到底是什么时候投靠的业狱? 傅长陵张合着小扇,秦衍看着被傅长陵符咒镇压着的上官月敏,接着道:“这是她的本体?” 傅长陵点点头,指了指外面:“若合二为一,很危险。” 说着,他想了想,看了看天色,又在空中写到:“子时,阴气最盛,难挡。” “那怎么办?” 云羽有些着急了:“外面那无尸罗,看上去不好对付啊。” 云羽这么问,大家都有些紧张,所有人看着傅长陵,无形之间,傅长陵已经成了这里的主心骨,傅长陵往旁边斜斜一靠,便靠在一旁柱子上,双手抱胸,朝着秦衍和越明司扬了扬下巴。 这意思很明显,在场就他们两个人是金丹以上,其他人最多不过筑基,在这种凶物面前几乎没什么作用,只能靠他们两保护。 秦衍和越明司自保逃跑倒是没有关系,如果真的硬打,怕是一场血战,那两位金丹修士肯不肯为了上官家出这份力,就要看他们的良心了。 “越仙师……”想到这里,上官远立刻看向了越明司,哀求道,“您看……” “上官庄主,”越明司明显是知道上官远要说什么,他肩头的傀儡立刻开口,颇有些遗憾道,“这无尸罗太过凶险,在下修为低微,留着怕也是无用,不如在下先行离开,去傅家请前辈过来。” “这怎么行?!” 上官远立刻看出越明司想跑的意思,大声道:“你走了,留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外面那东西多凶险你看不出来吗?等你回来,我们还有骨头渣子?” “不还有秦道友和大公子吗?” 越明司看向秦衍,傀儡有模有样摆动着木质臂膀,拖着戏腔道:“在下都没想到,大公子竟然还有如此能耐,看来是藏私已久啊。既然大公子与秦道友如此年轻有为,还望二位多撑一些时间,最多一夜,我很快就回来。” “越明司!”上官远见越明司执意要走,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越明司的袖子,怒道,“你若执意要走,你我约定的事,可就别怪我了!” 听到这话,越明司勾起嘴角。 他眼中带了几分冷意,傀儡嘲讽开口:“你威胁我?” 上官远面上一僵,正要开口解释挽回氛围,越明司的身影便消失在空中,只听上方传来他的笑声,傀儡尖锐的声音大喊道:“那也得你有命回来才是!” “越明司!” 上官远急急追出去,暴怒出声:“你给我回来!” 然而越明司的身影却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黑雾之中,上官远还想再追,但一看到秦衍结界外窥探着的黑雾,他又生生止住了步子。 他咬了咬牙,转过身来,走向站在一旁的秦衍,当即跪下去道:“秦仙师,老朽素闻鸿蒙天宫仁义之名,如今上官家上下近四百人全系于秦仙师,只要秦仙师今日愿出手救上官家,上官家日后必涌泉以报,家中子弟,为奴为仆,灵石珍宝,年年上供,求仙师救我!” “仙师!” 说着,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又急又慌道:“仙师,救救我们!” 这一群人中,只有上官夫人尚还站着,她含着泪看着结界,结界之外,黑气越来越浓稠,似是逐渐有了形体,它像一条大蛇一般,盘旋在上官山庄外围,一张张人脸的形状隐约在那黑雾之中透露出来,仿佛大蛇上长了一双双眼睛,看得人心惊胆战。 傅长陵看了一眼上官夫人,清骨扇抵在唇边,若有所思。 秦衍看着这些跪在地上的人,抿紧了唇,似乎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而云羽紧张看着秦衍,就等着秦衍一声令下,是走是留,如今已经等不得了。 秦衍沉默太久,傅长陵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秦衍的犹豫他不奇怪,就算今天不是秦衍动手灭上官家满门,他也毕竟是个魔修,对一个魔修讲道义,未免太过可笑了些。 越明司都跑了,秦衍若是当真留下,怕也是另有所谋。 傅长陵一面在心里盘算着,手指一面不停在袖下绘制着传送阵法。周边人都低低说着话,他隐约听见少年哭泣之声,他抬眼看过去,目光不经意扫过上官明彦,便见这少年身边围绕了两个男孩,那两个男孩似乎是他的兄弟,他们紧紧抓着上官明彦的袖子,上官明彦低头安慰着他们。 傅长陵动作顿了顿,不由得有些愣神。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期初他恼怒当年上官家一心置他于死地,可如今想来,上官远虽然与越明司联手害他,上官家其他人却是无辜的。 傅长陵扭过头来,突然有些好奇秦衍的决定。 旁边秦衍想过了一会儿,他看向傅长陵,见傅长陵打量着他,他目光落在傅长陵眼睛上,似在询问。 傅长陵心头一慌,忙扭过头去。秦衍想了想,似是下了什么决定,转头同云羽道:“将飞舟拿出来,我这里有师尊一道剑诀,你护送傅公子、还有上官家其他人先出去。” 秦衍的师尊是鸿蒙天宫宫主江夜白,号称当世剑修第一人,如今四位渡劫修士之一,他的一道剑诀,护送一架飞舟出逃完全没有问题。 傅长陵不明白秦衍为什么这么执着要保护他、把他送出去,但他的传送阵很快就要完成,而秦衍意图也不明确,再加上能救一个是一个,于是他摇了摇头。 “先送普通人。” 他抬手写了一行字,云羽在旁边看了,忙道:“傅公子说得对,我们先送普通人走吧,他很厉害不需要保护的!” 傅长陵:“……” 不,他需要,只是他不想要秦衍的保护。 他正想着,就看秦衍看了过来,他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只道:“先送普通百姓,我会保护傅公子。” 傅长陵面上保持微笑,内心不知该问候谁的全家。 第四章 一家飞舟最多能载两百人,如果要把上官家的人都送走,至少要送两趟,然而秦衍并没有两道剑诀可以使用。 秦衍陷入沉思,傅长陵扫了一眼旁边,他又打起了和秦衍分开的主意,赶忙写道:“先送一部分人出去,然后稳固结界护住另一批人,引走无尸罗,再解决。” 无尸罗的主要目的就是杀掉它的仇人,以及拿回自己的尸首。如果能度化无尸罗,这是最好的。但若是度化不了,带着它的仇人跑开,无尸罗来追他的仇人,其他人也就有了逃生机会。 于是秦衍点了点头,同云羽道:“先带两百个人。” 云羽应了一声,随后同所有人道:“大家两百个人一组分成两边。” 话说完,却没有人动,云羽愣了愣,他带了求助的眼神,回头看向秦衍,秦衍紧皱着眉头,旁边上官远笑着站出来,忙道:“这样吧,就按照血脉亲疏来分,上官家血脉按血脉亲远站出来,前两百位上船!” “上官庄主,”秦衍平淡开口,所有人看过去,秦衍神色波澜不惊,“我是救人,不是救上官家的人。” 上官远面色僵在原地,秦衍上前一步,看向众人:“没有修为的,五十岁以上为老,十五岁以下为幼,老、幼、病、残、孕站在最前排,女子随后,而后根据年龄大小,由小到大往后排列,前两百位上船。” “还有,”傅长陵见时机差不多,他站出来,看向上官夫人,笑着抬手在空中写字:“无尸罗会跟着他要杀的人,为了安全,与无尸罗有关的人不能上船,敢问夫人,哪些人能上,哪些不能?” “夫人!” 上官远看见傅长陵的问话,顿时有些急了,他转头看向秦衍,急切道:“秦仙师,我们都是无辜的,大家要走一起走,您不能撇下其他人啊。” “夫人,”傅长陵盯着上官夫人,他抬手接着写着字,“您还有三个孩子,月敏小姐已被无尸罗吞噬,无尸罗不渡,小姐难轮回。” “仙师,外面的是邪物,我不知道他的仇人是谁。可既然是邪物,仙师您镇压驱逐就是了,何必让我们这些无辜人枉死?” “夫人,”傅长陵继续询问,“谁不能走?” 上官夫人没说话,她呆呆看着空中金字,目光落在“轮回”二字上。 好久后,她颤抖着唇,悄无声息发出两个音节。 云羽察觉上官夫人说话,忙上前道:“夫人,您说谁?” “我……” “薛梅!”上官远听到上官夫人讲话,赶忙回过头来,怒喝道,“你别乱说话!” “我,还有老爷……”上官夫人颤抖着声,似乎是用了极大勇气。 “薛梅!”上官远怒气冲冲朝着上官夫人冲去,全然一副要动手的模样,云羽上前一步,抬手拦住上官远,喝道:“上官庄主!冷静些。” “都是我们做的孽……” 上官夫人愣愣抬起头来,看向结界外的黑雾。 黑色的雾气之中,一张张模糊的脸似乎在静静看着他们。 上官夫人眼泪滑落下来,她闭上眼睛,极快开口道:“我们还了命,让他们安息吧。” “薛梅!” 听到这话,上官远顿时发了狂,他朝着薛梅猛扑过去,秦衍一眼看过来,云羽赶忙把上官远扑在地上,袖中锁仙绳一甩,就将上官远捆了个结结实实。 “师兄,”云羽按住了在地上拼命挣扎的上官远,抬头看向秦衍道,“接下来怎么办?” “让人上船。” 秦衍吩咐了一句,随后便朝着上官夫人走了过去。 傅长陵站在上官夫人不远处,见秦衍走过来,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秦衍瞟了他一眼,没有多话,看向上官夫人道:“夫人。” 上官夫人将目光从院外收回来,擦了擦眼泪,没敢看上官远,低哑着声道:“仙师。” “敢问夫人可知这无尸罗的来历?” 上官夫人听到这话,抿紧唇,似乎是在考虑。傅长陵绕到上官夫人身后,在她身后写了两个字“儿女”。 上官夫人背对着傅长陵,秦衍看了那两个字一眼,不动声色收回了眼神,傅长陵摸不准秦衍这是听明白了还是没有,正打算继续解释,就听秦衍道:“若是知道他的来历,我们找到他的尸首,替他报仇,您的孩子便安全了。” 上官夫人听到“孩子”两个字,眼眶就红了。她吸了吸鼻子,终于道:“我带你们过去。” 上官远在地上睁大了眼,他拼命蠕动着,被云羽堵上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是在警告上官夫人。上官夫人扭过头去,她走上前去,抓住上官明彦的手,同他迅速吩咐了几句,随后便走了回来,同秦衍道:“秦仙师,我们走吧。” 秦衍点点头,这时候人已经陆陆续续上了飞舟,剩下的一百人满是担忧看着秦衍,秦衍正犹豫着,就看傅长陵带着微笑走上前来,一脸正气写道:“这里有我,秦道友大可放心。” 傅长陵说这话时,挺直腰背,端正态度,看上去倒的确像个十分可靠的好伙伴。但秦衍只是匆匆扫了他一眼,随后就道:“你不行。” 傅长陵笑容僵住,接着就听秦衍道:“才筑基,不行。” 伤自尊了。 傅长陵听见这个“不行”,心里就憋了股气,好多年了,他都没听有人这么说过他,他深吸了一口气,当着秦衍的面摊开手,用清骨扇极快划过手掌,鲜血就从他掌心流了下来。 他将手往前一摊,秦衍皱起眉头:“不必自残。” 傅长陵:“……” 自残什么自残!他要让秦衍看看他的实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往边上一甩,随后就迅速凌空画起符咒。 沾染了他的血的符咒往旁边飞开,在空中盘旋,随后在结界之内,顿时又圈出一个小结界。 这个结界恰好够容纳一百多个人,其稳固比起秦衍建的结界也不遑多让,毕竟秦衍是剑修,结界这种事儿还是他们法修擅长。 傅长陵做出一个安全区,他往旁边抬了手,微微躬身,做出了一个“请看”的姿势,秦衍抬眼看过去,认认真真打量过后,他点了点头:“人都留在里面,你跟我走。” 傅长陵:“???” 不对啊,这时候难道不该想的是,他这么强让他留下来保护大家吗? 他有些懵了,秦衍到底为什么要把他一直绑在身边? 这个想法浮现上来,傅长陵感觉到了一丝害怕,他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这个秦衍,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是来灭门,反倒像是冲着他来的。 他不敢妄下结论,只能继续观察。秦衍看着所有人上了飞舟,将剑诀交给了云羽,随后道:“出去吧。” 云羽点了点头,而后便拿着剑诀上了飞舟,驾驶着飞舟往外冲出去。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冲出结界,他们刚一离开结界,黑气就朝着结界疯狂灌涌进来,秦衍长剑脱手而出,便抵在了裂缝之处,剑上带着的剑光填补了结界解封,长剑才又飞回到秦衍手中,而这个时候,黑气开始朝着飞舟飞快涌去了他们,似乎是要将它们整个包裹在黑雾里,然而也就是笼在他们身上那一瞬间,一道惊雷猛地落下,雷光包裹着的剑刹那间贯穿了黑雾,黑雾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飞舟在那片刻骤然加速,化作一道华光,消失在众人眼前。 云羽算是跑出去了。 傅长陵放下心来,他看向秦衍,秦衍似乎也是松了口气,转头指了傅长陵开辟出来的结界,同其他人道:“都进那里。” 等安排好了普通人,离子时也近了,秦衍转过头,看着地上的上官远,漂亮的眉目紧皱了起来。 傅长陵一看就明白,秦衍是嫌弃上官远不想扛他。 傅长陵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不想再拖时间,只能走上前去,将捆得严严实实的上官远扛了起来,看向秦衍,扬了扬下巴,示意可以走了。 秦衍点点头,转头看向上官夫人,上官夫人神色镇定了很多,她从下人手中拿了灯笼,转身朝向后院方向,同两人道:“我们去后院吧。” 傅长陵扛着上官远,和秦衍并排走在上官夫人身后,上官夫人手中的灯在风中轻轻摇曳,她的声音里带着沙哑,缓慢道:“她的尸体在密室,仇人也在那里。” “仇人是谁?” 秦衍看着上官夫人的背影,问出了傅长陵最想问的问题。他像个苦力一样把肩头的上官远颠了颠,上官远“呜呜”叫了两声。 上官夫人回头看了一眼上官远,眼神顿了顿后,她扭过头去,飘忽的眼神转到其他地方,继续道:“是上官家的老祖,上官鸿。” 上官鸿…… 傅长陵想了想,慢慢回忆起这个人,应当就是上官家那位灵根受损的金丹修士。 “那他是谁?” 秦衍接着询问,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他”,指的就是结界外的无尸罗。上官夫人没说话,她掌着灯走在前方,纤弱的身子在冷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在两人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突然出声道:“是我女儿。” “女儿?” 秦衍的语调终于有了几分波澜,傅长陵也不由得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他当年知道有邪祟来了上官家,但并不知道,这邪祟竟然是上官家的小姐? 上官家嫡出一共是五个孩子,一对双胞胎姐妹,上官月敏和上官月华,剩下三个儿子,方才已经上了飞舟先行离开。 “她叫月华。” 上官夫人提到这个名字,声音里带了几分愧疚,上官远本还在挣扎,在听到这个名字后,他终于停下了动作,不再挣扎了。 “她和月敏是双胞胎,月敏是姐姐,她是妹妹,她们生于乙丑年,按着生辰来算,都是阴月阴日生出来的水灵根,只是月敏是水木双灵根,而月华是纯粹的水灵根。” “她们都是我第一次养育的孩子,我对她们很是疼爱。但那些年,老祖金丹受损,颓靡不振,根本护不住上官家,上官家在仙门之中饱受欺凌。为了上官家,老祖一定得修复金丹,重振声威,于是我们四处寻找修复老祖金丹的法子,终于有一日,老祖得到了一个阵法,这个阵法虽然不能修复灵根,但却能代替灵根,将灵气净化后送入老祖体内。” “有这种事?” 秦衍皱起眉头。 众所周知,灵根的主要作用,就是抽取天地灵气,净化成人身体可以使用的力量,而后储藏于金丹之中供人使用。如今一个阵法,竟然就有了这样的作用? “上官家耗费了大量灵石修建这个法阵,等修建好后,老祖才告知我们,这个法阵必须要以人为阵眼,而阵眼要的,就是一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女子。” 说到这里,傅长陵和秦衍都明白了,秦衍抿紧了唇:“以人为阵,仙门道宗,竟有这样的阵法吗?” “仙门道宗,也不过是个名头罢了。” 上官夫人神色冷淡:“当年蔺家主以人炼脉,越思南血池祭天,不都是仙门道宗的人吗?” 秦衍没有说话,许久后,他接着道:“后来呢?” “那时候月华才四岁,我们就把她送给了老祖。后来我再没见过她,而老祖也重新有了维护家族的能力。许多来上官家找茬的人被老祖收拾之后,便知道,虽然老祖灵根受损,但上官家并未颓败。我们安安稳稳过了很多年。” 上官夫人眺望远方,眼中带了愧疚:“我一直以为那个孩子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为她诵念经文,我希望她能安息。直到两年前……” “两年前?” 秦衍接着发问,上官夫人抿紧唇,点了点头:“两年前,山庄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女人,她修为很高,冲进来破坏了老祖的阵法,然后就离开了。老祖无法再用聚灵阵,又一时半会找不出一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重新布阵,于是老祖四处寻找新的办法,他也的确找到了,他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给了他一个功法,从那以后,老祖就总是和我们要人。我们四处给他搜罗到白水镇落单的青年,假装失踪报出去。” “那个女人是谁?” 傅长陵心里觉得有几分不对,下意识抬手写下句子:“又是谁给了你们功法?” 第五章 上官夫人听得问话,她皱起眉头:“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传授老祖功法的人我没见过,只知道他修为极高,老祖对他很是害怕,那女人我倒是见到了,她穿的是紫色的袍子,脸看不太清楚,怀里抱了个孩子,说话声音大概五十多岁,好像很老的样子。” “是个老妪?” “不。”上官夫人摇头,“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从模样上看,她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 这就让傅长陵有些奇怪了,秦衍也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见傅长陵一脸茫然,秦衍转过头去,询问道:“还有呢?” “没了。” 上官夫人领着他们走过长廊,有些疲惫道:“我见到她的时候,正在回府路上,她劝我说快要大雨,让我歇歇再回府。我便听了她的,而后她自己离开了。等回府之后,上官家乱了,我听了别人的描述,便知道应该就是这个女人。” “那白水镇失踪这些人是你们做的?”见也再问不出什么来,秦衍便换了个方向。 “对。”上官夫人声音里发着颤,“是我们做的。我劝过老爷,可他不听,他说我们连女儿都搭上去了,这些人又算什么?老祖很快就要到元婴,等突破了元婴,老祖就会在天劫中重塑灵根,我们就不用再做这些事儿了。” “既然如此,”秦衍看着上官夫人,语气里带了些疑惑,“你又后悔什么呢?” “我见过月华了。” 上官夫人语速快起来:“两年前,我梦见了她。她问我为什么不救她。老爷告诉我,这只是梦,他说月华早就死了,她去轮回了。” “后来庄里就开始死人,我一开始以为这些人是被送去给老祖了,直到昨天晚上……” 上官夫人声音发颤:“昨天晚上,月敏也死了。” “您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傅公子杀的?” “我知道,”上官夫人呼吸有些乱了,“昨天晚上,越明司来找老爷,我听到了他们说话。他们说月敏死了,越明司要拿这件事嫁祸傅公子,成事之后,越家会给十万灵石,还推荐三个炼气期以上的弟子进入道宗,这样一来,上官家后面弟子的前程就有着落了。” “他们还说,月敏可能是月华杀的。” 上官夫人说着,眼泪慢慢落了下来。 “他们说月华没死,她的身体还在阵法里,老祖还在等着她的魂魄回到阵法里来,可她的魂魄四处作乱,月敏就是她杀了的,等以后,她还会杀掉上官家所有人,包括我的孩子,她的弟弟。” “她没有轮回……以人练阵,当阵眼的人哪里是死就可以结束的?她得待在那个阵法里,生生世世,哪里来什么轮回?!” 上官夫人捏紧了灯笼,语调逐渐高昂起来:“他们用我一个女儿的命换他们的宗门荣耀,又要用我另一个女儿的命换十万灵石、锦绣前程。凭什么……凭什么!” 上官夫人身上有黑气涌现出来,周边结界外的黑雾似乎是受到什么召唤,开始拼命撞击结界。上官远被堵着嘴,“呜呜”个不停,傅长陵一把拽了堵在上官远嘴里的帕子,上官远大喊出声:“往前面假山跑!快啊!” 话刚说完,结界骤然碎裂开去,黑雾铺天盖地而来,秦衍朝着假山一剑长劈过去,便在黑雾中给傅长陵和上官远劈出一条路来,傅长陵同时扬手狠狠一甩,就将上官远朝着假山方向砸了过去,紧接着就以着飞快的速度就朝着假山狂奔而去。 秦衍看了长廊上的上官夫人一眼,只见上官夫人眼睛已经变成血红色,全身冒着黑气,提着灯笼站在长廊上,与那些黑雾全然融为了一体。 秦衍不再迟疑,足尖一点,就朝着傅长陵追了过去。 傅长陵跑得极快,顷刻就赶上了抛在半空中的上官远,在上官远即将落地时又是一脚,直直把上官远踹到了假山上。 假山轰然坍塌,傅长陵一把拽起上官远,也顾不得傅家家法,开口急道:“入口在哪儿?!” 上官远懵了懵,傅长陵扬手就是两个巴掌:“入口!” 这两巴掌把上官远打清醒了,他赶紧道:“你右手边,被石头埋住了。” 此刻秦衍也到了,他听到上官远的话,抬手一剑就清干净了傅长陵右手边的位置。黑雾在被秦衍短暂劈散后又重新凝聚而来,这一次他们更加来势汹汹,傅长陵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趁着秦衍抵挡着的时机率先扑上前去,拉开了地下室的盖子就往下跳,他还在半空中,上官远就被扔了进来,随后秦衍就跳了进来,在黑气冲进地下室前一刻猛地关上了盖子。紧接着就只听见盖子“砰砰砰”的撞击声,让人心头发慌。 那盖子上贴着一道符纸,随着撞击声摇摇摆摆,傅长陵赶紧按住那张符,抬手又写了十几张加固在那盖子之上。 这样一来,盖子稳定了很多,三个人终于有了喘息时间,三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后,上官远往后猛地缩了几步,盯着傅长陵,咽了咽口水道:“别杀我,我也是替人办事。” 傅长陵看他的态度,勾了勾嘴角,嘲讽笑了一声,他用扇子划开绑着上官远的绳子,站起身来,转头往前走去,用清骨扇敲着肩膀道:“行了,走吧。” “你能说话。” 秦衍站在他背后,声音颇有些冰冷,傅长陵回过头来,捏着扇子的手带了几分警惕,看向秦衍,挑了挑眉道:“怎么,碍着您了?” 秦衍没有作声,他盯着他,许久后,他竟是慢慢勾起嘴角,嘲讽笑开。 “好演技。” 这话着实把傅长陵吓了一跳,他何时见过秦衍这副模样?秦衍这个人,向来是说拔剑就拔剑,这么阴阳怪气说话,让傅长陵心里慌得紧。 他正要开口解释,外面盖子被猛地撞了一下,上官远吓得赶紧往前几步,焦急道:“两位先不要吵架,我们赶紧走吧。” “这里是哪里?” 傅长陵被上官远吸引了注意力,转头看向上官远,上官远急急往前走去,忙道:“这里是老祖的密室,有通往外面的通道,我们跑出去找人,去傅家去鸿蒙天宫……总有人能帮我们的!” 傅长陵和秦衍对视了一眼,两人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却都从对方眼中明白了决定。他们两人一同往前走去,上官远在前面引着路。这密室里到处都是机关,虽然这些机关对于傅长陵和秦衍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上官远却还是认真的在前面打开了机关,免得拖累队伍的速度。 傅长陵双手抱胸,用扇子轻轻敲击着肩头,过了一会儿后,他听秦衍道:“无尸罗为何突然变强?” 按着他们的预计,秦衍的结界不该这么早碎掉。傅长陵没想到秦衍会问他这么一个筑基期的人这种问题,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道:“有一个可能是,她吃了越明司。” 吃了一个金丹修士,实力一瞬间暴涨,倒也是这些邪祟的手段。 只是她竟然能这样悄无声息吃下一个金丹修士,那这个无尸罗的实力,倒的确有些超乎他们想象了。 傅长陵心沉了沉,旁边秦衍却并不在意,仿佛这个无尸罗的强弱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又开口,却是另一个问题:“为何假装失言?” “傅家金丹以下不能出声,这不是云泽皆知的事儿吗?” 傅长陵懒洋洋斜瞟了他一眼,但秦衍对着个答案并不满意。 “有禁咒。” “对。” “你为何没有?” “我解了。” 傅长陵摊摊手:“我天纵英才,早早解了禁咒,很奇怪吗?” “你才筑基。” 秦衍提醒他,傅长陵哽了哽,他突然觉得云羽的想法很好。于是他叹了口气,将胸前的头发往后一拨,感慨道:“秦道友,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虽然只是筑基,但我非常聪明,只是我身份特殊,是一个私生子,你知道吧?私生子很不好过的,我要防着我的后娘,我的弟弟,以免他们嫉妒我的才华。秦道友,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您这样的人,想必不会理解。” 秦衍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傅长陵想了想,旁敲侧击道:“说起来,你才比较奇怪吧。我傅家和你鸿蒙天宫也没什么关系,你这么好心救人?” “不是救你,”秦衍声音平淡,傅长陵听他竟然直面这个问题,不由得赶紧竖起了耳朵,随后就听秦衍道,“只为渡己。” “渡己?”傅长陵有些奇怪,“渡什么己?” 秦衍不说话了,傅长陵知道这人是个闷葫芦,他要是不想说的话,谁都不能让他开口。就像当年仙盟想让他多说点信息,他都不肯,就算被搜魂,也能自爆识海。 秦衍不说话,傅长陵也不多说,其实他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如果换一个人,他可能早就已经喋喋不休。 可这是秦衍。 当年杀他满门的秦衍。 傅长陵想着往事,用余光悄悄打量着旁边人。 十七岁的秦衍,似乎比他记忆里要柔和许多。 上一辈子,他们第一次近距离相见是在他二十岁,傅家。 那天大雨,冷风,傅家满门的尸体倒在他身边,秦衍朝他慢慢走过来,白色长衫衣角沾了泥泞,苍白的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消瘦,他静静看着他,从他的目光到他的剑,都带着一种渗人的冰冷。 那时候傅长陵觉得,秦衍是没有温度的。 至少,是没有作为人的温度的。 他忍不住问他:“秦衍,你如今做派,对得起你的师父,你的宗门吗?” 秦衍无言,他静静看着他,血红色的双眸中无悲无喜,片刻后,他半蹲下身,他从自己腰间解下了一块玉佩,放入他手心。 那玉佩是一块旧玉,被人长久摩挲,手感光滑莹润,但色泽却早已黯淡。 他说:“傅长陵,人如玉,当历经生死百痛,方知本真。” 傅长陵听不明白这话,他低低喘息着,视线里便是那块玉佩,染了血,躺在他手心之中,没有半点温度。 也就是那片刻,秦衍用剑贯穿了他的胸腔,那剑又稳又冷,就像他这个人,前世今生,似乎都不带半分情绪。 杀他时无情,后来自己毁了自己时,也是无情。 傅长陵心中微微一颤,他不敢深想,便弯起嘴角,垂下眼眸,用扇子抵在唇边,遮掩了那点震荡的情绪。 现下的场合,这些情绪都是不宜有的。乱了心神,也就容易失了理智。 于他人或许无碍,但这几十年血雨腥风,傅长陵已经清楚明白,一个人若是心里失了分寸,也就等于把命挂在了悬崖边上,是生是死,全凭运气。 十七岁的傅长陵或许还会把命放在别人手里。 可如今他已经不是十七岁。 第六章 他许久不出声,秦衍似是有些奇怪,他转头看他,见傅长陵垂着头,想了片刻后,他抿了抿唇,似乎是想要找点什么话题,主动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傅长陵偏头笑了笑:“看你长得好咯。” 秦衍得了这话,竟没有傅长陵预想中的窘迫,他面无表情转过头去,看着前方忙活着的上官远,平淡开口:“你很怕我。” 傅长陵僵住了,秦衍面无表情继续:“为什么?” 为什么? 那当然是多年交手的后遗症。 当年傅长陵满族被灭,他侥幸不死,等逃脱之后,从此就过上了被人追杀的日子。 最爱追杀他的就是秦衍,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他一直在被秦衍追着砍。每天风餐露宿,在任何地方听到“秦衍”两个字,就得赶紧起来,无论多累多苦,多困多饿,都得马上收拾行李,不要命的跑路。 后来他变强了,他在一次一次死里逃生中成为了仙界最强的华阳君,那之后他才开始有勇气面对秦衍。 可现在,秦衍金丹他筑基。剑修这种变态修士本来就爱越级对战,当年秦衍和他同等修为他都不一定能赢,何况现在? 明知道现在的秦衍可能随时随地暴走成为魔头,而他只是个可怜弱小毫无还手之力的筑基白斩鸡,秦衍用拳头都能打死他,他哪儿来的勇气不怕? 不过这些话他肯定不会说出口,他赶紧道:“哪儿有?我这是仰慕!毕竟您在云泽大名鼎鼎,是我辈楷模,我就是突然见到一直在传说中的真人,有点不习惯。” 傅长陵说着才想起来,他们到如今才是这一辈子第一次见面,他倒是知道秦衍的名字,但秦衍估计不知道他的,于是他轻咳了一声,假作疏远道:“那个,我叫傅长陵。你是秦衍,我没认错人吧?” 秦衍点了点头,傅长陵赞道:“果然是秦兄!秦道友不愧是鸿蒙天宫首徒,得剑仙江宫主真传,仪表堂堂修为不凡,在人中鹤立鸡群如作黑白之分!真是令人耳目一新难以忘怀!” 秦衍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你还是写字吧。” “写字无法完整表达我对您的敬仰!” “不用表达,写字足以。” “不,让我多说几句!” 秦衍不说话了,他面无表情,完全不信。 傅长陵也自觉演技浮夸,轻咳了一声,转了话题,试探着道:“这次来上官山庄,是有任务吧?” 秦衍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上官远高兴叫嚷起来:“到了!” 两人抬起头来,看见正前方是一道朱红斑驳的大门,大门是木质,旁边立着两樽石狮,石狮头顶顶着一盏莲花灯,莲花灯的灯光和旁边朱红映照,让整个环境显出一种荒野遇酒家的诡异感。 上官远掀了衣摆跪在地上,开始朝着大门磕头,慌张道:“老祖,月华回来了,您快救救孙儿。” “月华回来啦?” 大门后,传来一个老者苍老的声音,傅长陵听到这个声音,便察觉有些不对,秦衍也明显是感觉到了异样,抬手放到了剑上。 “远儿莫怕,”朱红大门轰隆隆打开,那大门似乎许久没开过了,尘土飞扬,上官鸿的声音似乎近在咫尺,满是慈爱道,“本座不会放下你们不管的。” “谢老祖,谢谢老祖!” 上官远开始在地上叩头,似乎极为感谢,尘埃慢慢落下,也就是那一瞬间,一只枯瘦的手从那房间里飞快探了出来,手指猛地扎入了上官远的头颅之中!上官远惊骇出声,随后整个人像是在吸附在那手上,被那只手抓着头慢慢提了起来。 上官远在旁边挣扎着想去拉扯上官鸿的动作,但却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身上的灵气流向上官鸿,他根本撼动不了上官鸿半分,所有的挣扎都变得毫无意义。 “只是若想要本座帮忙,”傅长陵和秦衍看着房间里的老者,对方抬起头来,尖瘦的面容上露出带了邪气的笑容,“总得付出些代价。” 傅长陵和秦衍没有说话,他们默然看着前方。 朱红色的大门后方,是一个圆形的大厅,大厅地面上是诡异的阵法纹路,纹路中被鲜血填满,一路朝着房间尽头蔓延过去。 房间尽头墙上,一个少女被长钉钉在墙上,她有着与上官月敏相似的面容,却穿着西方异族独有的露腰黄金色纱裙,美丽的面容被长钉强行定住逼迫着她面向左方,左脚单脚抬起,勾起脚尖,一只手向左边延展,另一只手绕过头顶,也向左边延伸过去。长钉分别钉在她的额顶、脖颈、手足每一个关节,鲜血浸透她的衣衫,顺着她的身躯落到阵法纹路中。 她身侧是血色的手掌印,混杂着抓痕,似乎是人极其痛苦之下挣扎后留下的痕迹,那些抓痕、掌印密密麻麻占满了整个屋子,混杂着字迹潦草的“救命”二字,让整个屋子显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可怖来。 而上官鸿就在这房间的正中央,他像是动物一般,四肢着地趴在原地,此刻有一只手抬着,那手被延长开去,跨越了半个房间,手指插入了上官远的头颅中。 他在吸食上官远的灵力,而他运转的功法…… 傅长陵敲打着肩头的扇子慢了下来——是他当年最恨的业狱的人的手段。 只是业狱的功法更为精妙,不需要灵根也可吸收灵力,吸收灵力的程度也更强更彻底。而上官鸿的功法更像是业狱功法一个最初的雏形,吸收的灵力有着极大的限度。 但无论如何,遇到业狱的东西,傅长陵就觉得头疼。 他忍不住抬手捂住脸,抱怨出声来:“这也太丑了。” “我觉得他不是金丹。” 秦衍客观评判,傅长陵抬起头来,叹了口气:“很明显,他是一只长得巨丑的元婴。只可惜这元婴也不过是个伪元婴,结了元婴,天道却不肯承认,雷劫都不愿意降下来,所以现在还是这么个丑东西,真是可悲,可怜,可叹。” “你们两个,”上官鸿扭过头来,眯起眼睛,“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上官前辈,”傅长陵听到这话,赶紧一脸真挚道,“我们两年纪小,口无遮拦,您别见怪。现下快到子时,也不早了,要不这样,我们今天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叨扰?” “来都来了,”上官鸿咧嘴笑起来,“还能让你们走了不成?” “看来上官前辈很寂寞啊,”傅长陵叹了口气,随后看向秦衍,满脸真诚道,“秦道友,您和上官前辈喝杯茶吧,我先走了!” 说完,傅长陵把秦衍往前一推,转头就朝着来的方向疾跑了出去。 上官鸿的手立刻延长,朝着傅长陵就抓了过来,但秦衍的剑更快,他一剑斩向上官鸿,逼得上官鸿的手偏了方向,傅长陵趁着这个机会,一路狂奔,跑了个没影。秦衍皱了皱眉头,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目光放到上官鸿身上来。 “你这功法是谁教的?” 他冰冷出声,上官鸿“桀桀”大笑:“无知小儿,死到临头还关心这些?等你活下来再说吧!” 话刚说完,上官鸿身体上暴涨出无数只手,朝着秦衍就冲了过去。与此同时,地面顿时亮了起来,数千道红光从地面如刀剑一般破土而出,秦衍足尖一点,便扬剑朝着上官鸿斩了过去! 他们两的动作都很快,整个空间里全是上官鸿的手,他的手上带着一股奇异的光,只要碰到那光,灵力就会立刻被他吸食。与其说他在与上官鸿搏斗,倒不如说他在被上官鸿追赶。 他有些艰难挪动着自己的动作,朝着傅长陵跑的方向移动。而傅长陵疯狂奔跑在甬道里,一面跑一面绘制自己的传送阵。 快一点,再快一点。 只差一点就好了,只要画好了,他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也不管是不是秦衍灭上官家的门了,也不想管上官鸿的功法哪里来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筑基期,现在最大的目标只有一个——保住小命,迅速撤离! 快快快快快! 他看着悬在半空中的阵法,一面跑一面飞速绘动着手指。 眼看着阵法就要成型,他突然听到一个女子温柔的呼唤声:“傅公子。” 傅长陵手上一僵,他抬起头来,看见上官夫人,她手上提着一盏灯,整个人被笼罩在黑雾之中,眼睛完全变成了血红色,血色的眼泪悬在她的面颊上,有一种柔弱又艳丽的诡异之美。 她看着傅长陵,温和出声:“傅公子,您在这儿啊。” 话刚说完,黑气带着尖利的叫声朝着傅长陵呼啸而来。傅长陵呼吸一窒,掉过头就朝着秦衍的方向狂奔而去,凄厉地惨叫出声来:“秦衍!!救命啊!!” 傅长陵一面喊一面疯狂甩法诀,那黑雾比起最初见到的时候凶残太多了,傅长陵的法诀也顶多就是稍稍阻拦一下他。 他也顾不得秦衍到底是敌是友,只能抓住唯一的希望往着秦衍的方向冲了。 “秦衍!秦哥!秦大爷!” 傅长陵大喊着朝着秦衍狂奔而去,远远看到秦衍和上官鸿对阵。秦衍动作虽快,但一直只在躲避,完全不敢触碰上官鸿。这样的场面,傅长陵前世对峙业狱来的魔修时看过无数次,当年云泽仙道的修士面对这些魔修,都是这样手足无措。 他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或许这时候的秦衍真的和业狱没有关系,当年上官家遗址有沧华剑的剑意也是其他原因。 如果真的是这样…… 他心里微微一颤,还没来得及多想,就下意识大喊了一声:“剖金丹!” 秦衍猛地抬头,就看见傅长陵一个法诀迎面砸了过来,那个法诀画得有些粗糙,但秦衍却在看见那法诀的前一刻睁大了眼睛。 法诀砸到上官鸿身上,上官鸿身形微微一顿,秦衍心里虽然揣着事情,动作却很快,他在上官鸿动作露出破绽那一瞬间,整个人化作一道鸿光,长剑猛地扎入上官鸿下腹,灌入金丹之中。 而后秦衍手上长剑一转,就听上官鸿惨叫出声,也就是这时候,傅长陵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干脆整个人纵身一跃,就往他扑来。 秦衍伸手一拉,就将他拽到身后,回身就是一剑,横在那一团黑气身前。 “冤有头债有主。”秦衍的剑气扛着那一片黑雾,声音平淡,“上官鸿的性命你自取,你们的事与我等无关。” 秦衍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对方明显已经失去了理智,咆哮着朝他冲了过来。傅长陵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上官鸿死了,无尸罗不该这么失控才对,可为什么他们都已经把上官鸿杀了,无尸罗还这么狂躁?难道说,上官鸿不是无尸罗真正的仇人? 可傅长陵也来不及想这么多,闷头飞快画着阵法。 而秦衍见劝说无效,剑光暴涨,长剑在往身前一推,一个太极图顿时旋转展开,对抗着奋力冲过来的无尸罗。 傅长陵由他护着,在他身后画下传送阵最后一笔,传送阵旋转着花纹在地面亮起来,黑色的浓雾夹杂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狠狠冲向到秦衍剑上,蓝色的剑气和黑色的浓雾撞击在一起,傅长陵回头看了秦衍一眼。 他心里微微一颤,可他克制住这种情绪。 这样的情绪他重复过许多次,然而每一次,他都制止了,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不会死。 傅长陵看了一眼和秦衍对抗着的无尸罗,心里迅速有了了断。只要他一走,秦衍心无旁贷,就算杀不了无尸罗,跑是没问题的。 和秦衍分开,他就立刻去找他父亲,这样下来,他算是彻底安全。 毕竟,秦衍到底是敌是友还未知,哪怕目前秦衍所展现的一切行为都应当是站在他这边,但对于傅长陵说,上一世秦衍投靠业狱这件事他一直记得,让他永远不能全然相信秦衍。而上官家如今这事儿处处透着业狱手笔,而秦衍又一心一意冲着他来,他断然不能和秦衍待在一起。 如果秦衍是个好人,为保护他而来,他不秦衍待在一起无甚影响,毕竟他自己能保护自己。 但若秦衍是个坏人,为取他性命或者做其他而来,那他还是和秦衍早分开早好。 傅长陵打定主意,没有犹豫,趁着秦衍和上官月华交战,他抬脚就踏入了传送阵。 在他落入传送阵的那一刻,他突然听得身后一声暴喝,震得他头皮发麻:“傅长陵!” 第七章 傅长陵悬在空中,身形快速下落,他诧异抬头,就看见秦衍被黑气咬在肩头,他生生撕开了血肉,便从传送阵那最后一点光芒中落了下来,而后朝着他伸出手,紧追而来。 他的血落在傅长陵脸上,傅长陵睁大了眼,震惊看着越来越近的秦衍。 他追来做什么? 这种情况追过来,无尸罗从后面突袭,他这是不要命了吗! 傅长陵完全不明白秦衍的逻辑,他只看秦衍死死盯着他,那一双眼中满是怒意,而后秦衍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眼中带了几分震惊。片刻后,他忽地冷了脸色,灵力一路往剑上而去,不过是顷刻之间,傅长陵便反应过来,秦衍这气势,怕是撕破脸当真想取了他的性命了! 尽管不知道秦衍是怎么想的,可他要杀自己这件事确凿无疑,秦衍那一剑要当真砍了过来,傅长陵觉着自己今日怕就要葬在这里。 他也不再藏私认怂,当机立断一个御风诀送了出去,而后金扇一扇,风如轻舟一般载着傅长陵飞快逃开,金扇扇出的风化作千万利刃,朝着秦衍直奔而去。 秦衍速度没落,身形极快闪过那些阻碍他的风刃,扬手一剑便朝着傅长陵脖颈切来。 这一剑没有半点留情,傅长陵几乎是下意识念出一个空盾咒,同时抬手便绘完了十几道符咒朝着秦衍劈头盖脸的砸了。 他和秦衍交手了太多次,对秦衍的招式太熟了。 然而在他以为稚嫩的对方会瞬间被击垮时,对方却在他空盾咒展开挡住剑尖、十几道惊雷咒砸到周身之前就直接移到了他面前。 剑尖如灵蛇探出,顺势之间就完成了十几次刺探,这样快的速度,对方却在每一次出剑都带了雷霆之势。 傅长陵被这样的秦衍吓到了。 他完全没想到,十七岁的秦衍,竟有如此能耐!而秦衍也明显被他震惊,短暂呆滞后,秦衍立刻换了方案,以澎湃灵力强攻而来。 两人一人元婴一人筑基,傅长陵哪里敢硬抗,当即认怂,一面躲一面大声道:“秦哥!有话好说!咱们坐下来谈谈,什么条件都能谈!” 秦衍不理会,继续逼他四处躲避。 傅长陵慌不择路,感觉自己动作越发迟钝起来,急道:“秦道友你冷静一些,我们现下还搞不清是什么情况,你这么打下去,说不定就惊动了什么大人物!” 秦衍剑势不停,傅长陵见劝他不住,被彻底激怒了,一面躲一面骂道:“好你个秦衍,果然是没安好心,我见着你就知道你对我不怀好意,还说什么要帮我,怕是想杀我很久了吧!” 秦衍的剑险险砍过傅长陵的金冠,傅长陵金冠被劈了一半,他往地上一滚,倒吸了一口凉气,嘴里骂得更狠:“说什么正人君子,说什么仙道楷模,我看你就是狼子野心天生反骨,日后云泽就要毁在你手上!你这竖子、奸贼……” “话多。” 话刚说完,秦衍最后一次试探结束,长剑似如雷霆倾贯而来,傅长陵避无可避,只能硬硬扛下,顿觉手上似如泰山倾崩,剑气将他整个人飞震开去,他一口血呕了出来,随后再支撑不住,朝着远处猛地砸了过去,“轰”的一下撞开了一座房屋的屋顶,随后直接砸进了泥土深处。 傅长陵趴在土里,听见自己上方轰隆隆房屋崩塌之声,随后就听有人惊呼出声。 “塌了!” 所有人大喊着:“神庙塌了!” 而后就又听有人质问:“你是谁?!” 秦衍声音很冷:“让开。” “哦,我知道了。” 有一个人道:“你和这个撞塌庙宇的人是一伙儿的!” 秦衍没说话,咬牙再道:“让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你和谁说话?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有人惊叫了一声,随后就听一声闷哼倒地的声音。 傅长陵听着外面大呼小叫,他趴在地上装着死,一动不动。 他听出外面有很多人,也听出秦衍起了冲突,甚至还听出秦衍晕倒了。秦衍方才被无尸罗偷袭,和自己打这么久根本就是强弩之末,现在稍微缓下来就撑不住了,完全在傅长陵意料之内。 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鼻青脸肿,他不想让一个不够完美的自己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毁他一世英名。 他希望大家忽视他、忘记他,就当他死了。 可他明显流年不利,越是不希望什么,越会发生什么。 秦衍的声音没了之后,没了一会儿,他就感觉一大群人齐心合力扒开了他上方的石头横梁,把他从土里刨了出来。 一个大汉显得很激动,他抓住他的衣领,朝着他大声嘶吼:“你别他娘给我装死!你给我睁开眼睛,睁开眼,看看你做了什么孽!” 傅长陵不说话,他闭着眼,仿佛昏迷了一样,露出些许痛苦的表情,配合着吐出一口小血,让他在大汉手下,显得柔弱、虚弱、且可怜。 他想,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太过分对待一个这么可怜的他。 这一招的确好用,人群里,一个夹杂着乡音的少女声响了起来,带了几分担忧和胆怯道:“王大哥,他好像晕了。” “这咋办?” “我来试试吧。” 女声靠近过来,傅长陵闭着眼,他心想,这里的人,真是淳朴又善良。 刚刚这么想完,就感觉那姑娘靠近了他,摸了摸他的脸,在傅长陵还没反应过来时,十几个耳刮子就以着极高的频率,让人毫无防备、她却毫不留情地招呼了上来! 在那响亮的耳光声中,夹杂着姑娘温和又柔弱的声音,谆谆教导道:“王大哥,就这样多打几耳光,人就清醒了。” 啪啪啪啪。 十几个耳光上手效果极好,这傅长陵立刻马上清楚意识到,扮弱对这些人毫无用处。 他被彻底激起了怒意,在少女“啪啪”清脆的耳光声中,他猛地睁眼,一把抓住那少女的手,大吼了一声:“够了!” 所有人愣了,傅长陵颇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唬住了对方,正想说话,就被身后那壮汉猛地提起来,当场给他怼到了地面上,抓着他头发逼着他扬起头来,怒道:“醒了就睁眼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傅长陵头皮被抓的发疼,他顺着那大汉力道抬头,就看见面前一片废墟,他不耐烦道:“我看到了,房子塌了,我赔就是了。” 说着,他就去掏自己的灵囊,但还没等他拿出灵石,那大汉就凑到他耳边,疯狂怒吼:“房子?这只是房子吗?这是神庙!是我们的信仰!马上就要祭祀,你将神庙撞塌了,你拿什么赔!” “喂!” 傅长陵终于怒了,他一把抓住大汉的手,冷下脸去,冰冷出声道:“我劝你适可而止,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大汉似是被他惊到了,而傅长陵也在这时候才注意到,面前的人,居然是没有瞳仁的! 他穿着白色的袍子,草绳系在腰上,圈出他的腰身。他看上去和一个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可一双大眼里只有眼白,完全没有黑色的瞳孔! 傅长陵呼吸一紧。 神庙、没有瞳仁的镇民…… 他还没来得及把那个名字惊呼出声,就被大汉抓住头发,用脑袋“哐哐哐”撞向地面,配合着他脑袋撞击地面的声音,颇有节奏道:“不客气,你要和谁不客气?!你搞清楚什么状况没有?!” 第八章 之前没搞清楚,现在搞清楚了。 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后,傅长陵顿时后悔起自己方才的话来,忙解释道:“对不起,大哥,我错了,我错了!” 可对方明显没打算原谅他,大汉将他提起来往旁边一甩,扬起拳头就朝着傅长陵砸了下去,大汉一带头,周边所有人都涌了上来,朝着中间的傅长陵拳打脚踢了过去。 这些镇民都非常凶猛,每一拳、每一脚,都带着金丹期的力道。 傅长陵整个人蜷缩在镇民中央,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面对秦衍,那是一个金丹巅峰,可面对这群镇民,这是一群金丹啊! 傅长陵欲哭无泪,他此刻的心情,就是后悔,非常后悔。自己到底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情况都没搞清楚,就敢这么撒野? 这是一间普通的神庙吗?这是一群普通的镇民吗? 这,就是那传说中的金光寺第一凶境,上一世让他葬送金丹的璇玑密境啊! 璇玑密境在金光寺手中从未开启过,是没有原因的吗?! 原因简单,特别简单,就是因为这个密境里,随便一个路过的孩子,都是能把你打哭的金丹,可谓金丹遍地走,元婴多如狗。入这个密境极度凶险,稍有不慎等于送命。 傅长陵彻底放弃抵抗,只求不激怒对方,他蜷缩在地面上,等所有人打够之后,他终于听到一个女声颇为可惜道:“算了,再打下去人就死了。” 对对对。 傅长陵心里立刻附和,再打下去,他真的要被打死在这里了。 “可是他触犯了圣尊,死不足惜。” 一开始打他的大汉开口,傅长陵默默问候了对方祖宗十八代。 “那也需要圣尊裁决呀。” 那姑娘有些不满,嘀咕道:“虽然鼻青脸肿的,但身材也算不错,打死了多可惜啊。” 听到这话,傅长陵心里颤了颤,他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一人有两人宽、脸上画着红灿灿两坨、嘴角长了颗毛痣的女人正眯着眼打量他。 傅长陵吓得呼吸都停了,那女人从他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最后叹了口气,扭过头去,将手放在旁边躺着的一个男人脸上,语调都柔和了不少:“还是这个好看。” 傅长陵凝神一看,发现那女人抬手抚上的便是秦衍的脸。 秦衍此刻已经彻底昏死了过去,但他待遇比傅长陵好了很多,他被安置在了一个板车上,板车下还垫着干草,血染红了他的肩头,他紧皱着眉头,苍白的面容、秀美的五官、合着鲜红的血,让他整个人反衬出一种羸弱的美感来。 傅长陵心头一跳,赶紧扭过头去,他毫不犹豫怀疑,秦衍能有这样的待遇,完全是靠脸。 他按下心跳低着头,听着旁边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阵子,通过讨论,这些人终于决定,他们要把傅长陵和秦衍都当成祭品,送给他们的“圣尊”,让“圣尊”亲自决定,是否惩罚这个毁坏了他神庙的恶人。 傅长陵听到这个决定,知道自己暂时无事,终于放下心来。 最初那个姓王的大汉用仙绳捆住了他,然后拖着他站了起来,冷哼了一声道:“再留你一命,走吧。” 傅长陵赶紧赔笑,谄媚道:“谢谢您,谢谢各位大哥大姐,我一定会负责的,我一定会打动圣尊,你们放心吧。” 王大汉冷笑了一声,没有多说,拉扯着傅长陵,就拖着他往前走去。 神庙是在村庄之外,距离镇子还有一段距离。他们人数不少,来时是由牛车拉着过来,回去时所有人照旧上了牛车后面拖着的小车上,就留傅长陵用一根绳子牵着,跟在他们牛车后面。 傅长陵刚被秦衍打出重伤,又接着被镇民群殴,方才还不觉得,等真的从危险中逃脱下来,被这么拉着往前走,傅长陵便感觉到艰难了。 他走得跌跌撞撞,太阳高悬在空中,有种超乎寻常的毒辣,傅长陵跟着牛车,看着秦衍躺在牛车上,那牛车上只有他和一开始垂涎他们美色的女人,宽敞又舒服,他睡得昏昏沉沉,那个女人还不忘给昏迷中的他喂点清水,拿着团扇给他扇着风…… 傅长陵看着秦衍这样优渥的待遇,眼都馋红了,他又饿又累,眼前都开始有些花影。他忍不住朝着离他最近、拉着他绳子的那个王姓大汉道:“大哥……” 坐在牛车上的大汉啃着窝窝头转过头来,颇为不耐道:“咋的?” “大哥,”傅长陵咽了咽口水,“能不能给口水喝?” “不打死你就算好的了,还喝什么水?”王姓大汉冲他嚷嚷。 “那……那他怎么能啊?” 傅长陵指了秦衍:“都是祭品,你们不能搞这种差别待遇啊?” “他有水喝,又不是我喂的,有本事你长他那么好看,找吴大小姐要啊。” 傅长陵听这话,看了一眼正被那位“吴大小姐”深情款款注视着的秦衍,顿时背上一阵发寒,他突然觉得秦衍的牺牲太大了,等秦衍醒过来怕是要疯,为了这么点好处,不值得,不值得。 讨水不成,傅长陵叹了口气,也不再想秦衍的待遇了,反而同这王大汉闲聊起来。 他本就是个话多的人,期初王大汉倒也不想搭理他,但他说话讨喜,多说两句,王大汉也愿意同他说上几句,还递了水给他道:“算了,你喝一口吧。” 傅长陵赶紧道谢,等喝完水后,傅长陵见气氛差不多,便小心翼翼打探道:“王大哥,那边那个吴大小姐是什么人啊?你们好像都很怕她?” “她是我们镇长女儿,叫吴思思。”王大汉看了一眼吴思思,见她满脸痴迷看着秦衍,朝着傅长陵招了招手,傅长陵十分懂事,赶紧加快了步子,凑到王大汉面前,露出洗耳恭听的样子,王大汉有些紧张,他看了周边一眼,冲着傅长陵小声道,“快三十了,也没嫁出去,现在镇长急着呢,你一定要小心啊!” 傅长陵一听这话就明白了,露出惊恐的表情道:“镇长莫不是在招婿吧?” “嘘!!” 王大汉竖起大拇指,十分紧张道:“小声点!” 傅长陵连连点头,王大汉压低了声,继续道:“镇长正在给她找夫婿,但镇里没人敢娶她,好在她眼光也高,还没祸害人。年轻人,你听我说。如果他们让你选,当镇长女婿和当祭品,你就当祭品算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要是娶了大小姐,我怕你是生不如死。” “有……有这么恐怖吗?” 傅长陵又看了一眼吴思思,对方人长得的确胖了些,品味也十分清奇,浓厚的妆容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花花绿绿的衣衫扎得人眼睛生疼,头发似乎是许久没有洗过,头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撑着下巴,嘿嘿笑着看着秦衍。 但她身上有一处很奇怪,她有一个很特别的香囊,那香囊是淡雅的蓝色,玉色卷云纹路压边,中间有一个剑纹,这香囊看上去已经很是破旧,似乎是经常被人摩挲,周边都起了毛边,挂在虽然品味奇差但的确一看就很有钱的吴思思身上,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傅长陵目光从那香囊上扫了一眼,转了眼神回王大汉身上来,不用王大汉多说,便点头道:“我明白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等入了城镇后,就由这王姓大汉领着傅长陵和秦衍去关押他们的地方。 傅长陵上辈子在上官家跌进的密境就是璇玑密境。 璇玑密境本身就是一座小镇,小镇之外方圆十里还有些东西,十里开外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小镇和傅长陵记忆中差不多的模样,以往的店铺还开在原地,街上人来人往,他们看见傅长陵被捆着进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一群没有眼珠的人定定看着傅长陵,让傅长陵觉得毛骨悚然。 但除了没有民众眼珠以外,这个小镇倒也还是一副普通模样。热热闹闹,像是走进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镇子。 一群镇民领着傅长陵和昏死的秦衍进了一个大院。 大院外是一道朱红大门,由两个元婴期的人驻守,王大汉同那两人说明了情况,那两人点了点头,便让傅长陵扛起秦衍,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秦衍虽然是个剑修,却十分清瘦,傅长陵将他抗在肩头,跟着人进了大院。 大院里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后方有一个祭坛,祭坛是凸出的圆形,祭坛边上放了四樽石像,那石像是呈现出不同舞姿的女子,面朝着四个方向。 广场上有许多的木笼,已经零零散散关了一些人在里面,傅长陵和秦衍被那个元婴修士一把推进了木笼,傅长陵不满道:“轻点啊!” “少废话,”大汉冷声道,“老老实实呆着,等待圣尊最后的判决吧!” 傅长陵“啧”了一声,没有多说,大汉锁好了木笼,便转身走了开去。 等大汉走开之后,傅长陵回头看了一眼秦衍。 这笼子不大,秦衍被扔进来后,就整个人靠在傅长陵身上。他还昏迷着,没有半点转醒的迹象,肩头的伤冒着黑气,傅长陵凝神看了看,确认是无尸罗留下的阴邪之气在啃食着他的伤口。 这种邪祟难缠之处就在这里,如果没有人给秦衍治疗,他可能一辈子的不会醒了。 傅长陵静静看了秦衍片刻。 他以前就觉秦衍瘦,本以为是当魔修后修炼邪术瘦的,如今却才发现,原来他天生就这么瘦,整个人靠在他身上,这么高个人,却完全没有他这个身个儿应有的分量。 不过如今他比起当年当魔修的时候,还是稍微圆润点,主要体现在面部的线条上,闭上眼睛靠着傅长陵,看上去就带了几分稚气。 傅长陵忍不住笑起来,又觉得这笑容来得突兀失态。 他心里沉了沉,忙敛了心神,将目光抽回去,看向周边。 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解决面前难题才是。 第九章 密境,是利用特殊的阵法所构建的一个小世界,有些密境就是上古大能的陵寝,有些密境是宗门用来历练弟子的训练地。一般的宗门,都会有一两个密境在手,根据密境的难度,密境分为不同的等级。 传闻璇玑密境是当年剑尊叶澜送给金光寺的密境,可它极其危险,根本不适合用于宗门训练,于是所有人都怀疑,璇玑密境是叶澜的陵寝,里面将有叶澜毕生珍藏。 叶澜是云泽修真盛世的开辟者,上古妖兽强盛,魔修盛行,叶澜以普通凡人之身一路修行成为剑尊,修得千古一剑,将魔修彻底驱逐封印之后,才迎来了云泽修真盛世。传闻中,他有着逆天气运,法宝众多,于是传闻是他陵寝的璇玑密境,在众人幻想中必然遍地是法宝。 上一世傅长陵也是这么想,直到他真的来了璇玑密境。 他隐约记得他来璇玑密境的过程,那时候他从上官家逃脱,路上摔了一跤,就直接摔进了这密境,刚一落进密境,就一阵罡风吹过来,伤了他的眼睛,而后他摔倒地面上时,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天下了茫茫大雪,又冷又荒凉,他一个人,眼前朦胧一片,只隐约能看到些影子。他在那苍茫大雪中四处乱走,想要找到离开的法子,但没了片刻,他便遇到了精怪,那些凶狠的精怪抓住他,一口一口撕咬血肉,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也就是那一刻,一把剑破空而来,横扫他周边所有精怪,他听见精怪四处奔逃之声,没了多久,周边就安静下来,只有簌簌大雪落下之声。 他撑着自己坐起来,便听身后有人踩着积雪而来,他寻声回头,隐约只能看到一道黑影,那人似乎带了玉冠,身形高瘦修长,他看着傅长陵,好久,终于出声:“傅家人?” 傅长陵口不能言,他仰头看他,鲜血从他眼中流出,顺着他白玉一般的面容滑落而下,而后他便听那人道:“没解开禁言咒,还看不见了?” 傅长陵点了点头,对方蹲下身来,而后他感觉一股暖流覆在他眼睛上,片刻后,他眼睛的血止住,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他的手,扶着他站了起来:“我不擅疗伤,但你别怕,我会带你出去。” 说完之后,对方将一把剑的剑鞘放在他手中。剑鞘是白玉质地,在这大雪之中显得越发冰冷,傅长陵握着剑的一头,听面人道:“你抓着我的剑,我为你引路。” 于是他就抓着那把剑,跟着他往前走。 那人走在他前面,傅长陵隐约看见他的背影,他穿着广袖,带着发冠,背影看上去极为清瘦,与云泽修真界千千万万剑修相似,又带了那么几分不同。 他想问对方名字,但他说不出话,而对方仿佛是知道他心思一般,平稳道:“我叫晏明。” 晏明。 想起这个名字,他一瞬间有些恍惚,他突然才发现,这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当年如果没有晏明,他不可能离开璇玑密境。这一辈子他没有遇到晏明,那么…… 晏明在这里吗? 傅长陵心中有了几分期待。就在这时候,傅长陵肩头传来秦衍一声因为疼痛发出的闷哼声,傅长陵转过头看秦衍,他犹豫了片刻,又转头看了看周边。 这个广场周边是没有守卫的,他们似乎对这里的安防很有信心。一个个笼子立在边上,每个笼子里都管着不同的人。 而这些笼子里的人,从服饰上看,大多都是其他宗门的修士。那些修士都躺在地上,似乎整个人被什么抽干一般,身上的皮肤都像干枯地树皮一样贴在骨头上,仅有起伏的胸膛还昭示着他们还活着。 傅长陵想了想,等晏明,就像在下一个极大的赌注,如果等不到,他是完全没有能力一个人走出密境的。 那万一没等到呢? 他需要第二个方案,而这个方案,最好的,就是他能和秦衍合作。 不管秦衍是为什么要杀他,现在他们两都处在险境之中,璇玑密境一个月一次祭祀,如果不能在祭祀之前走出密境,下次祭祀开始,他们就会在祭坛上被密境里的“圣尊”当做祭品关入这些笼子,然后就和这旁边的修士一样,永远成为这个密境的养料了。 傅长陵想了想,抬起手来,将光芒慢慢覆盖在秦衍肩头。 秦衍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傅长陵用灵力游走过他周身,确认他的伤势后,又单独念了几道法咒。 傅长陵所学符文阵法极为复杂,什么类型的都有,他先提秦衍拔出了无尸罗留下的阴气,随后又给秦衍上了一道“同心咒”。 同心咒能保证被施咒之人绝对不能伤害施咒者,因为他们两修为上还有差距,这个同心咒傅长陵最多能给秦衍施咒一个月,实际时间还得看秦衍本身修为到底多高。这个咒他还得趁着秦衍受着伤给秦衍施法,不然以他和秦衍修为的差距,秦衍根本不可能中招。但这么费尽心机自然有他的好处,这法咒的好处就是,等咒法生效,秦衍就算不打算和傅长陵合作,也绝对不能伤害他。 傅长陵将咒法施加在秦衍身上后,他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 这么一通下来,他也是累极了。他自己身上伤还没好,便拿出药瓶来磕了几颗,然后闭上眼睛盘腿打坐,开始给自己疗伤。 他灵气运转了几个周天,便感觉周边有了动静,他睁开眼睛,便看见秦衍睁开眼睛看着他。 秦衍似乎还有些发懵,完全没反应过来他们的姿势,傅长陵笑了笑,温和道:“醒了?” 秦衍顿时清醒过来,他面无表情直起身来,然后在傅长陵还未反应过来的下一瞬,手便并指成剑朝着傅长陵脖颈直冲而来! 傅长陵不躲不闪,看着秦衍的手直袭颈前,临到傅长陵脖颈面前,一股无形的力量忽然挡住了秦衍,秦衍像是被人拉扯住一般,根本靠近不了傅长陵。 秦衍挣了挣,便立刻反应过来,抬头看向傅长陵,怒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哎哎哎,”傅长陵用扇子指着他,用不同的音调‘哎’了三声哦,没怀好气道,“我劝你对我放尊重点,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没有我,就无尸罗留你身上那些阴气就足够把你吃了。你得感谢我你知不知道?” 秦衍脸色很是难看,但他明显知道发生了什么,放下手来,只是道:“你给我用了什么咒?” “我说秦衍,”傅长陵挑起眉头,“你对我很熟嘛,我擅长符咒你都知道?” “什么咒?!” 秦衍有些恼怒了,傅长陵见他真来了气,他还要和秦衍合作,也不想让两个人关系搞得太僵,赶紧道:“同心咒。你放心,对你身体绝对没有任何副作用,只是,”傅长陵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得意笑起来,“你不能打我了。” 秦衍抬手就去拔剑,傅长陵手更快,一把按在他的手上,补了一句:“杀我更不可能。” 秦衍喘着粗气,捏紧了剑,似乎是怒极了,傅长陵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道:“要不,你再缓缓?” 秦衍没理会他,他真的需要缓缓。 傅长陵见他平静了许多,思绪便落到了秦衍的手上。 他的手很凉,像玉一般,带了一种很光滑的手感,摸上去让人觉得心痒痒的。他忍不住心神一荡,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面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慢慢收回手道:“你先缓缓神,我再和你说说情况。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要杀我,我都建议把这事儿放一放。现在咱们麻烦大着呢。” 秦衍听着他的话,似乎的确冷静了下来,他的手放在剑柄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过了许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眼看向傅长陵:“你打算做什么?” 傅长陵听到他的话,弯了弯嘴角,知道秦衍这种情况还有得谈。他用扇子朝着周边划了一圈:“你看看旁边修士,这些人是什么情况?” 秦衍扫了一眼旁边修士,立刻道:“元神溃散,都废了。” “你可知为什么?” 傅长陵收回扇子,敲打着自己的手心,秦衍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傅长陵,傅长陵见他不接话,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后,自己道:“他们都成为这个密境的养料了。如果咱们不好好打算,他们就是我们的下场!” 傅长陵这话说得非常凶狠,可秦衍依旧面色不动,正襟危坐,静静看着傅长陵。 傅长陵有些忍不住了:“你不该给我点回应吗?你这样我真的很尴尬!你会不会聊天?” 秦衍静静看着他,好久后,他见傅长陵的表情一点点僵硬,终于憋出了一句:“嗯。” 傅长陵:“……” 在他崩溃前一秒,秦衍终于问了句:“然后呢?” 第十章 对话这种事,只要有个人不停问‘然后呢’,就很容易继续下去。 但通过秦衍这声苍白敷衍的“然后呢?”,傅长陵知道,自己和秦衍之间不会有他想象那种其乐融融的对话场景了。 他深刻地感知到,秦衍这种不会聊天的性格完全不是成为魔修后所培养的,他就是一个天生不会说话的人。 傅长陵决定不和秦衍对话,他立刻自己道:“所以,我们必须联手一起想办法走出去。我给你说说我们基本情况,现在我们在一个密境里,这个密境是璇玑密境,我想这个密境你知道。” “知道。”秦衍点点头,“鸿蒙天宫与金光寺交好。” “那你一定知道,璇玑密境作为金光寺手里第一凶境,要出去只有两个办法,第一就是强行出境,但这个需要化身后期以上修为才能做到,你和我,现在谁都不可能做到。” 其实也不是不能做到,但付出的代价太大,就像上一世,他几乎是以碎了金丹才完成这件事。但他没说,秦衍自然不会知道。 秦衍只是点头,表示赞同。 傅长陵见他配合,心里松了一口气,接着道:“那我们只有第二个办法,就是探索出这个密境的规则,通过完成这个密境规则走出去。” 凡是密境,其实都是前辈设置给后人的考验,一定有它相应的通过方式。上一世傅长陵和晏明就是在这个密境里探索密境的规则,只是说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成功。 但有了上一世的基础,傅长陵相信这一次应该会好上很多,他一面考虑着后续,一面同秦衍道:“离开之前,我们先得活下去。现在你受伤,我受伤,我们两个病友,必须携手共进,才能共同面对这些困难,所以,不管你为什么想动手杀我,现在我们都先放下,先一起出去再说行不行?” 秦衍不说话,似在考虑。 傅长陵见他油盐不进,苦口婆心继续劝:“你就算不看在现在的面子上,也有很多事儿你想搞清楚。比如说那个无尸罗,明明上官鸿都死了,它还要找我们麻烦是为什么?这个璇玑密境一直在金光寺手里,从来没出现过主动对陌生人开启的情况,这么莫名其妙开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你想不想搞清楚这些问题?如果要搞清楚这些,你一个剑修能有什么用?你还不是要和我合作。” “我们两个人,术业有专攻,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不管是看在现在的情况还是之前发生的事儿的面上,你都得和我合作。” “你之前逃跑,画的是传送阵。” 秦衍突然开口,傅长陵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对。” “你传送到的璇玑密境?” 秦衍抬眼审视他,傅长陵立刻道:“不不不,不是我,我传送地点是十里外一个小村子,我传送阵没这么厉害。” “那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可能……”傅长陵犹豫着道,“赶巧了?” 秦衍没说话,他认真思索着,傅长陵用扇子给他扇着风,继续洗脑道:“你看,你不清楚的是不是还很多,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杀我,被我气的也好,还是另有目的也好,杀我都不着急。哦对了,”傅长陵似是随口道,“你到底为什么冲着我来啊?” 他这话很有技巧,开口就已经是定下了秦衍冲着他来这事儿,再接着往下问。如果秦衍顺着回答,不管回答是什么,至少他都可以肯定,秦衍是冲着他来的。 但秦衍并不回答,反而以问题回问题道:“你怎么知道上官鸿的死穴是金丹?” 傅长陵有些无奈,他也不知道秦衍是不是听懂了装不懂,但他明了此刻秦衍和他在互相试探,他想和秦衍结盟,就得给点诚意。 于是他认认真真从原理上给秦衍解释道:“上官鸿的功法是吸食别人的灵力化为己用,身体上所有部位触碰上都会吸食灵力,可别人的灵力进入身体,总有一个需要运行转化的地方,人身上下,没有一个比位置比金丹更适合。” 其实也有其他的位置。 傅长陵心里想着。 毕竟金丹太显眼,正常的修士都能想到,所以早期业狱来的魔修和云泽修士对阵时,就算有魔修功法,但云泽修士也不算惨败。直到后来这些业狱的魔修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将转化灵气的位置挪移到了他处,云泽才开始大面积被屠。 只是上官鸿这功法,也就是个雏形,他绝大概率也想不到要把转化灵力的位置从金丹移开。 秦衍听了傅长陵的解释,明显还有其他想法,接着又道:“那你最后砸到上官鸿身上的阵法,又是哪里来的?” “他既然是以吸食灵力作为攻击的法子,那就阻断他的灵根就好了。”傅长陵给秦衍解释了那个阵法的原理,忍不住夸赞了一句,“那个阵法很简单的,随便想就能想到。” 事实上,那个阵法的确是后来云泽仙界用来对付业狱魔修的普遍手段,只是说这个阵法的开创者就他本人。不过今天他只有筑基期,使用的阵法也就稍微做了改变,看上去像个雏形。 他答完这些话,秦衍沉默不言,傅长陵观察了片刻,见他并没有拒绝和他搭档的样子,傅长陵便得寸进尺抬手搭在秦衍的肩上,认真道:“就这么定了,从现在开始,你和我在这个密境里就是兄弟,我们患难与共,生死不离,相信对方,保护对方,不要再内斗了,行不行?反正你暂时也杀不了我,何必呢?” 秦衍不回应,傅长陵皱起眉头:“你不会还想着杀我吧?” “你说得……也是。”秦衍吐出一口浊气,点头道,“我会保护你出去,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傅长陵高兴起来,赶忙道,“别过分,什么都行。” “无论任何情况,你都不能破坏这个密境的阵法,强行破境出去。” 听到这个要求,傅长陵心里咯噔一下,原因无他,上一世,他和晏明,的确是强行破境离开,但也因此付出了惨痛代价。他不知道秦衍为什么会在一开始提出这个要求,可如果有其他的办法,他也不想再把上辈子的路走一遍。 于是点了点头,抬手道:“成交!” 秦衍听到他的话,面上明显放松了许多,他看着傅长陵放在前面的手,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来,放在傅长陵手上,傅长陵顿时笑开,用力捏了捏他的手,随后道:“那以后,至少在这个密境里,咱们可就是兄弟了。” 秦衍正准备说话,外面就传来了喧闹声。傅长陵赶忙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衣着花花绿绿的胖女人带着一群人吵吵嚷嚷走了进来。 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看见那女人,心里立刻有了打算,转头同秦衍道:“秦兄,当务之急,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才能去搞清楚后面密境的规则是什么,这里需要你做小小的配合,行不行?” “可以。” 秦衍点头道:“我还有五成修为可用。” “不用修为,你只要不说话就行了。”傅长陵放开秦衍的手,转过头去,看向正带了一群姑娘走进来的吴思思,在吴思思走到木笼前时,傅长陵突然扑了过去,抓住木栏,看着吴思思,激动出声,“吴大小姐!吴大小姐,你终于来了!” 吴思思被傅长陵吓了一跳,往后一退,差点摔着。 还好她身后的侍女扶住了她,吴思思忙用手轻抚着胸口,缓了片刻后,不高兴道:“叫什么叫!吓死我了!” “我是高兴啊!” 傅长陵激动道:“我等您许久了!” “你等我?”吴思思狐疑看着他,而后她上上下下看了傅长陵片刻,语气都温和了不少,小心翼翼道,“公……公子,咱们见过?” “见过!”傅长陵肯定道,“就中午的时候,神庙外面,你还帮我说话来着。” 吴思思听到这话,想了片刻后,她睁大了眼,不可置信看着傅长陵:“你怎么长这么好看了?!” 这话让傅长陵颇为受用,他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今早是用脸撞的神庙,伤势未愈,现在好了许多,让小姐费心了。” “现在好了?那太好了。你饿不饿?渴不渴?想吃点什么?” “小姐,”傅长陵叹了口气,“我很饿,也很渴,但现下我最头痛的,倒也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吴思思有些迷茫,傅长陵将目光转头看向秦衍,那目光里全是担忧,秦衍被他看得一脸茫然,随后就听傅长陵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这弟弟,他如今身上带伤,和我一同挤在这里,方才伤势恶化了许多,我担心他……担心他……” 傅长陵语调里几乎是要哭出来,他用眼神不断示意秦衍,秦衍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忙轻咳了两声,以示虚弱。 吴思思听着傅长陵的描述,眼里露出同情来,接着道:“那……那怎么办啊?” “吴小姐,”傅长陵扭头看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我能办一定办!” 吴思思抬手捂着胸口:“看着你们这么两个大美人受这种委屈,我心疼死了!” “吴小姐,能不能麻烦您找这镇上管事儿的人通融一二,让我这位弟弟出去疗伤。” “那你呢?”吴思思关切道,“你也受伤了啊!” “我没关系的,”傅长陵捂住胸口,轻咳了两声,“我虽然也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可我死是小,我不能让我兄弟死,如果我们两人必须有一个人去死,我希望,”傅长陵抬头看着吴思思,深情款款道,“是我。” “我好感动。” 吴思思看着傅长陵:“可是,管事的是我爹,我爹不会让我随便放人的。” 听到这话,傅长陵知道,他必须要出杀手锏了。 他铺垫许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吴小姐可知,我为什么一定要您将我弟弟带出去?” “为什么?” “我希望他活着,是第一个原因。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就是……” “是什么?” “我希望,小姐能幸福!” 傅长陵说得真情实感:“我希望,我弟弟一片痴心能让小姐看到,大小姐,我知道您心里有我弟弟,他心里也有……” “傅……” 秦衍脑袋上青筋蹦跳,他有些忍不住了,只是他刚一开口,就被傅长陵探过来,一把捂住了嘴:“不要害羞!让我告诉吴小姐!” “吴小姐,”傅长陵转过头,看着吴思思,认真道,“他喜欢你!他愿意娶你!” 秦衍被捂住嘴,当即拔剑。但傅长陵手更快,在狭小的空间内,被衣袖遮挡着,他一把又把秦衍的剑按了下去,语速极快小声道:“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吴思思被这个消息冲昏了头脑,她愣了片刻,抬起手指,指向旁边满脸愤怒被捂着嘴的秦衍,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说……他……他喜欢我,愿意娶我?” “正是!”傅长陵点头,认真道,“他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吴思思抬手捂住了嘴,满是震惊,旁边姑娘赶紧劝说道:“吴姐姐,快去同镇长说说吧,这位公子对您痴心一片,您要是还拒绝,真的太伤人了。” 众姐妹的话让吴思思有些无法思考,过了许久后,她突然醒悟了什么,同傅长陵道:“那你呢?” 傅长陵愣了愣,有些茫然:“我?” “你说你希望我得到幸福,”吴思思不知道是想了什么,眼里浮现出悲伤来,“难道不是因为爱我吗?” “啊?” “我看到了你悲伤的表情,看到了你的伤痛,你其实也爱着我,但是因为你的兄弟爱我,所以你不敢告诉我,对不对?” “等等……” 傅长陵有点震惊了,他完全不清楚这个女人的脑回路,秦衍神色淡定下来,他斜眼看着他,全是路人看戏的表情。 “我决定了,”吴思思坚定道,“我不能辜负这样深情的你,对不起,弟弟,”吴思思抬眼看向秦衍,认真道了歉,随后目光落到傅长陵身上,抬手一指,霸气道,“我宣布,我要和你成亲!” 傅长陵:“啊?!” “就这样,”吴思思点头道,“来人,把他们两都给我带回府,我带他们,亲自和我爹说!” 第十一章 话刚说完,旁边就立刻有人过来把木笼打开,然后将傅长陵和秦衍拉了出去。 傅长陵整个人懵懵地,秦衍被人扶起来,看他还没缓过神来,将他方才的话平淡重复了一遍:“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说着,他还稍稍含颌,轻声道:“辛苦了。” 而后他便由人搀扶着,同傅长陵一前一后被扶着上了马车。 上马车后,傅长陵还是缓不过神来,整张脸耸拉了着发着呆,秦衍盘腿坐在他面前,打坐片刻后,抬眼看他,淡道:“别多想了,先想想怎么出去吧。” 傅长陵抬了眼皮看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只怪我太过英俊了。” 秦衍不愿听他这种废话,干脆闭上了眼睛。 傅长陵见秦衍不耐烦,轻咳了一声,回归正题道:“璇玑密境这地方,你有认识谁出去过吗?” “未曾。” “你师父也没?” 傅长陵靠在马车边上,用扇子敲打着肩,他斜昵了秦衍一眼,秦衍提及他师父,语气又郑重几分:“未曾。” “行吧。”傅长陵直起身来,“既然都没经验,我们就靠猜吧。一般密境肯定还是有一些规则的,所以我们现下就要做两件事。” “什么?” 秦衍睁开眼睛,看向对面傅长陵,傅长陵转头看向马车外,张口便道:“结界。” 话音刚落,整个马车就结了一层结界,而后傅长陵转过头来,舒了口气道:“可以好好说话了。” 说着,他竖起第一根手指:“我们要做的事,第一,你和我都把伤养好,要好好照顾自己。” 秦衍面无表情:“说重点。” “第二,”傅长陵拖长了声音,“我们要讨好这位吴大小姐,和她多打听打听情况。” 秦衍有些迷惑:“为何?” “你注意到她腰上有一个剑纹香囊吗?” 秦衍想了想,点了点头。傅长陵靠近他,低声道:“那个香囊应该不是吴小姐的,那个香囊的款式,一看就是男人用的。香囊起了毛边,看上去就用了很久,还被人经常摩挲,你觉得吴小姐挂着一个男人的香囊在腰上,还经常摸,这意味这什么?” “你直说。” “意味着,这个吴小姐,是有心上人的。” 秦衍听到这话,有些明白了:“她有心上人,可她还到处找夫婿,甚至还答应我们回去,这中间便是蹊跷。” “对,”傅长陵点点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发现了吗。” “什么?” “她有眼球。” 这话让秦衍愣了愣,他不由得重复了一遍:“眼球?” 不怪秦衍觉得惊奇,整个璇玑密境中,所有的村民都是没有眼球的,可这吴小姐竟然有眼球? “你怎么得知?” 秦衍不由得询问,傅长陵翻了个白眼:“看到的呀,就在她低头看你的时候,我发现她上眼皮里有一点黑。” 傅长陵用扇子敲打着手心:“她应该是有眼球的,只是一直藏着。” 说着,傅长陵抬眼看向秦衍:“你说她是璇玑密境的主神吗?” 秦衍没说话。 每一个密境都会有特定的规则,也会有负责执行规则的存在,这个存在就是主神。 这些主神往往是一个密境所供奉的尊神,例如璇玑密境所供奉的“圣尊”,便是璇玑密境的主神。 主神和整个空间里的其他存在截然不同,其他存在都是由这个阵法创造,但只有主神,是和阵法一起被他们的主人所创造。 傅长陵的话让秦衍消化了一下,而傅长陵则用扇子挑起车帘,看向了窗外。 两人各自怀着各自的想法进了吴府,刚一进府,就被镇长叫了过去。 镇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看见傅长陵,顿时眼中含泪,疾步上前,握住傅长陵的手,激动道:“恩人!恩人啊!” 傅长陵干笑不已,吴镇长拉着傅长陵,当天晚上大摆宴席,拖着傅长陵一直喝酒。 吴思思就坐在傅长陵身边,一直给傅长陵倒酒。傅长陵酒量不错,但一晚上喝下来,也是熬不住,等喝到最后,所有人都倒了,秦衍扫了一眼周遭,便站起身来准备回房。 傅长陵双眼昏花,但他也知道秦衍要走,赶紧抓住了秦衍的袖子,艰难道:“别……别扔下我。” 秦衍顿了顿,犹豫了片刻,他伸出了自己剑的一端。 傅长陵看见那半截剑,不由得愣了,秦衍淡道:“别得寸进尺,拉着。” 傅长陵听到这话,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拉着秦衍的剑,高兴道:“行,拉着。” 他借着秦衍的力道起了身,秦衍走在前面,傅长陵跟在后面,傅长陵眯起眼,有些模糊看着秦衍的背影,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晏明。 当年风雪里,走在他身前,领着他前行的晏明。 他觉得他有些醉了,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便呵呵笑着道:“你们剑修,是不是都喜欢这么拉着人啊?” “不知道。” 秦衍语调平淡。 傅长陵打了个嗝:“以前,以前也有一个人……这么……这么给我领过路,也,也是个剑修。” 秦衍听到这话,不知道怎的,突然顿了脚步。 傅长陵抬眼看他:“怎么了?” 秦衍站了片刻,回头看他:“谁这样给你领过路?” 傅长陵笑起来,他摆了摆手:“嗨,你也不认识。” 秦衍听他这话,还想开口,但正要出声,就听到一个女子的惊呼声:“呀,我的心肝宝贝,你们在这儿啊!” 两人抬起头来,便看见吴思思满脸惊喜站在长廊尽头看着他们,傅长陵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想往秦衍后面躲,但又在身体动的前一刻强行恢复理智,朝着吴思思露出一个英俊又勉强的笑容:“吴大小姐。” “傅哥哥~” 吴思思抬手挽住傅长陵,用没有眼球的眼白朝他眨了眨眼,抛了个媚眼道:“等你好久了,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聊呢~” 傅长陵见那个吴思思的媚眼,吓得一个激灵。 可他想,他不能输,这种场合,他傅长陵怎么可以输!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豁出去了。 “那刚好啊,”傅长陵微笑起来,和吴思思手挽手一起往的地方走过去,眨了眨眼道,“我也有很多话,想和思思妹妹聊。” 傅长陵说起肉麻话来都不打草稿,吴思思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 傅长陵颇有些得意起来。 秦衍走在他们身后,提着剑面无表情看着两个人背影,仿若一块行走的屏风,毫无存在感。 傅长陵和吴思思看似打情骂俏实则指桑骂槐骂到了房间,刚一进门,吴思思便嫌弃放开了傅长陵,一挥袖关上了房门。 一个阵法在傅长陵和秦衍脚下亮起来,傅长陵若有所思打量着那阵法,吴思思拍了拍手,往桌边走去,翻了茶碗,给自己倒着茶道:“你们找上我,怕是看出来了吧。” “唔,”傅长陵抬起头,点头道,“看出来了一点,你是这个世界的主神?” “我不是。” 吴思思开口,傅长陵愣了愣,片刻后,就听吴思思喝了口茶,低头道:“主神是我的主人,我只是他的剑灵,当然,也是他的道侣。” 听到这话,傅长陵反应过来:“那他呢?” “十四年前,有人强行控制了璇玑密境,让这位圣尊成了这个密境的主神。如今这位圣尊将他封印了。” “你需要我们帮你。” 秦衍径直开口,吴思思抬眼看向秦衍,点头道:“对。这些年我一直躲在镇民之中,他没找到我,我需要你们帮我。” “所以你装疯卖傻的接近从外面来的修士,只有外来的修士会帮你。”傅长陵恍然大悟,随后不着调道:“那你为什么要选和我成亲,不选他?” 秦衍有些无奈看了傅长陵一样,吴思思冷笑出声:“就你那点小算盘,我还看不出来?” “啧,”傅长陵开了扇子,露出嫌弃的眼神,“女人。” 秦衍有些听不下去了,转了话题问向吴思思:“你要什么?” “我要一个物件,”吴思思放下茶杯,描述道,“就在后日,这个东西会在城中莲花阁拍卖,他是明日莲花阁压轴宝物,名为玲珑塔,你们找到它,把它带来给我。你们帮我放出主人,我就送你们出璇玑密境。” “你都知道玲珑塔在哪里,为什么不自己去拿?”傅长陵挑了挑眉头。 吴思思摇头:“我不想引起那位的注意。玲珑塔是这我主人之物,谁拿到他,那位‘圣尊’必然会关注谁,我怕他看出我的异常。所以必须借别人之手,你们本就是外来人,要取玲珑塔也是正常,他不会怀疑。” “行。”傅长陵点头,随后朝着吴思思摊开手,吴思思愣了愣,“做什么?” “钱啊。” 傅长陵果断道:“去拍卖会不要钱的吗?” 第十二章 吴思思得了这话,摇头道:“不能用我的钱,这事儿不能和我扯上任何关系。那个人时时刻刻在巡视整个镇子,我虽然设了阵法,但也只能趁他不注意和你们说话,你们要谨言慎行。” “明白。”秦衍终于出声,看向吴思思,认真道,“那等我们帮了前辈,前辈可会帮我出璇玑密境?” “只要我主人夺回璇玑密境,这自然是小事一桩。” 吴思思立刻应下,秦衍点点头,抬手行了一礼。 吴思思回了一个双手交叠,也行了一个剑修中特有的剑礼,而后又叮嘱了他们几句,便扭着腰走了出去。 等吴思思一走,傅长陵便往秦衍面前探了过去,秦衍抬眼看他:“何事?” 傅长陵没说话,他径直伸手去拉秦衍,秦衍下意识就想往回撤,傅长陵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小声道:“摊开。” 秦衍皱了皱眉,却还是听话摊开手心,傅长陵便用手指在他手心开始写字:“你觉得吴可靠?” 秦衍看来外面一眼,他明白傅长陵这是防着其他人的窥伺,便点了点头。 而后他拉过傅长陵的手,在上面写字。 和光滑如玉的手背不同,秦衍的手指是带着茧子的,它摩挲在傅长陵的手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痒一个激灵窜上了傅长陵的心里,傅长陵想要抽手,但又觉得是自己反应太大,只能僵着身子让他在手心写字。 秦衍的手指在他手心划来划去,每一笔都是一片酥麻,傅长陵聚精会神,才勉强理解秦衍的意思。 秦衍写:“上古诸神谱,吴思。” 这个名字让傅长陵回忆了片刻,他才回想起来。 吴思是上古诸神谱上的一位尊神,以剑灵之身和她原本的主人明修结为道侣,明修是叶澜的弟子,当年仙魔之战,明修和吴思也曾立下汗马功劳,但后来明修在战场上消失,吴思也不见了踪影。 如果吴思思是吴思,那这个密境过去的主神大概就是当叶澜的弟子明修。 按照这个推测,当年明修消失,估计就是死了。明修身死之后,叶澜怕是就干脆将这位弟子的灵识放入璇玑密境休养,吴思作为他的剑灵,自然是跟随左右。 “你怎么知道?” 傅长陵有些好奇,赶紧询问。秦衍又在他手心划上四个字:“香囊,剑纹。” 傅长陵明白了,他们这些剑修都会有一些特殊标识,最经典的就是香囊上的剑纹。剑修的剑纹往往是自己的本命剑,但能在这么上千万年的剑纹里一眼认出是哪把剑,秦衍也是个人才。 得了秦衍盖的好人章,傅长陵对吴思思放心了许多,他一放松下来,顿时得累了,他打着哈欠往床上爬过去,一面爬一面道:“啊终于有张床可以睡了,我好累好疲惫……” 说着,他便躺在了床上,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后,他睁开眼,看见秦衍上了对面小榻,在边上盘腿而坐。 傅长陵愣了愣,翻过身来,趴在床上道:“秦衍,你不睡觉啊?” 秦衍用鼻子“嗯”了一声,傅长陵看着他道:“你伤没好,别打坐了,睡觉吧?” “你睡。” “哦~我知道了。”傅长陵想明白过来,“你是不想和我睡一张床!” 秦衍不说话以作默认,傅长陵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往床下走下去道:“算了算了,你伤重你睡。” “不必。”秦衍闭着眼拒绝,然而过了片刻后,他又道,“谢谢。” 傅长陵本是气恼着的,觉得这个人油盐不进,但听着这声“谢谢”,他又心软了几分,转过身去,趁着秦衍没注意,抬手一指就是一句:“定!” 秦衍猛地睁眼,还来不及反抗,就被当场定住。傅长陵走到他面前去,将他扛到床上,又他盖上被子。秦衍睁着眼,傅长陵“啧”了一声,抬手就将他的眼睛盖上。 “小爷要你睡床,你还能睡榻了?和我作对,”傅长陵转过身,从柜子里翻了被子出来,挤进了小榻里,蜷着身子盖上被子,冷哼了一声道,“没门!” 傅长陵闭上眼,转过身去,没了片刻后,他听秦衍道:“其实不必如此。” 傅长陵不说话,这次他不搭理秦衍了。 过了一会儿后,他听秦衍轻声再说了句:“谢谢。” “别忙着感谢,”傅长陵拖长了调子,“我指望着你罩我,你好好养伤,后面就靠你了。” “好。” 秦衍答得很淡,但很认真。傅长陵听着他的话,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翻过身,将手垫在头下,看着不远处的秦衍道:“秦衍,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嗯。” “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秦衍没说话。 面对这样的沉默,傅长陵突然有那么几分失落。感觉到失落那片刻,他才知道,原来他问出口的时候,是以为秦衍会说的。 他惯来是这样一个人,不确定的事儿,连问都不想问,不问了,至少还会空留个念想。便不会像此刻,平添几分难受。 “不说也没什么,毕竟也是你要紧的事儿了。” 傅长陵正想要翻身,突然就听秦衍道:“是天命吧。” “天命?”傅长陵有些不明白,秦衍认真解释给他听,“你如果进了璇玑密境,就会害了云泽苍生。” “我……我害了云泽苍生?” 傅长陵一时觉得有些可笑了。 当年明明是秦衍误开的业狱封印,是秦衍弑师叛宗,是秦衍堕魔毁道建立无垢宫,成为岁晏魔君,如今这个人,竟然有脸和他说,天命告诉他,他傅长陵未来会害了苍生? “谁告诉你的?” 傅长陵克制住自己想笑的冲动,忍不住道:“谁说我会毁了云泽?” 秦衍不说话了。 他不乐意,谁都逼不出半个字儿。 然而他不说,却并不代表傅长陵就不知道。 天命这样的词,并不是每一个修士都爱用的,这往往是那批热衷于占星问卦的修士挂在嘴边的词语。 秦衍在鸿蒙天宫的时候,他最好的友人,便是苏家那位号称拥有天命眼的苏家少主苏问机。 苏家天生盲眼,但他们都会有一双心眼,根据资质不同,拥有心眼的苏家修士,能不同程度看到一个人的过去未来。他们擅长占星问卦,预测吉凶,是云泽四大家族中,最入世、却也最出世的一家。 这个苏问机是苏家少主,他出生时睁开眼睛,便有一双蓝瞳。他十岁那年,夜里天降彗星,从那一夜开始,苏问机双眼再也不可能看到普通的东西,他的眼睛能看到的,只有天命。 传闻他不仅能看见一个人的过去未来,甚至能看到整个云泽的过去未来,号称整个苏家血脉传承下最强之人,也是一双真正能堪破天命的“天命眼”。 苏问机与傅长陵关系极好,上一世,哪怕苏问机和秦衍分别选择了两个阵营,可仍旧情谊未尽。苏问机被魔修挖了双眼,秦衍就亲自上了苏家山门,还了苏问机一双眼睛。 一个能使唤秦衍、修推演之术的修士,除苏问机以外,再无他人。 如果是后来的苏问机,对于他的推演术,傅长陵自然是会认真看待,可如今苏问机不过十九,而傅长陵也早知后来,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于是他漫不经心笑着道:“苏问机让你来的?” 秦衍面露诧异,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一点。 傅长陵更加肯定了此事是苏问机暗中指挥,他心里划过一丝说不清的烦躁,语气虽然带着笑,却也重了些:“苏问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让你杀我,你就来杀我了?!” 秦衍没有出声,似是默认,傅长陵觉得心里愤懑更深一层,可又觉得这愤懑来得毫无道理。 就因为秦衍要杀他? 秦衍杀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早该习惯才是。 还是说……是因为秦衍为苏问机杀他? 傅长陵没有深想,这念头稍稍一碰他便转移开去,将头枕在自己脑后,叹了口气道:“所以,他的意思是如果在上官家,就救我,来到璇玑密境,就杀我,是这样吗?” “抱歉。” 秦衍终于再次出声,可这声抱歉,就等于傅长陵猜对了所有,傅长陵看着房顶,有些疲惫道:“你一来就很听我的话,在上官家我说什么信什么,”说着,傅长陵转头看秦衍,颇为不甘道,“也是苏问机告诉你要这么对我的?” 秦衍没有立刻作答,片刻后,他才道:“我信你不会随意害人。” “还信我有才华。”傅长陵回得漫不经心。 秦衍立刻回声,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道:“你是真的有才华。” “你又知道了?” 傅长陵笑了:“你怎么知道?” 秦衍闭上了眼睛,只道:“问机说的。” 说完之后,任凭傅长陵再怎么问,秦衍不肯再多说一句话。傅长陵见人家不搭理他,没了一会儿也觉得困乏,不由自主便睡下了。 睡下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茫茫大雪,他跪在雪地里,什么都看不清,只听风雪呼呼而过,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来:“傅家人?” 他抬起头,狂风大作,一把剑便放了半截在他手中。 “别怕,我带你出去。” 然后他们就走在风雪里,那个人走在他前面,他长身玉立,独挡风雪,傅长陵就跟在他身后,他们走了好久好久,傅长陵视线慢慢清晰起来,他终于忍不住问:“你是晏明吗?” 而后前方剑修回了身,一双凤眼带了三分颜色,眼神却平如深井枯潭。 傅长陵睁大了眼睛,听到对方淡道:“秦衍。” “我是秦衍。” 傅长陵猛地惊醒,已是日上三竿,秦衍坐在床上打坐,傅长陵喘着粗气,随后就听秦衍道:“今日作何安排?” 第十三章 傅长陵听到秦衍问话,缓过神来,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白天在家里养伤,晚上去拍卖会。” 秦衍应了一声,两人白日一起吃过饭,晚上便同镇长申请外出,往莲花阁逛了过去。 小镇夜里也十分热闹,傅长陵一面走一面玩,漫不经心道:“你说这璇玑密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么大点地方,还有拍卖会。” 说着,傅长陵拿开了刚买的面具,看着秦衍道:“话说咱们要去拍卖会,你就没问过我有没有钱,你身上很多钱吗?” “你是傅家人。” 秦衍提醒道,傅长陵“啧”了一声,他们傅家其他没有,就是钱多。 他双手抱胸,叹了口气道:“太有钱也是种烦恼啊,连你都知道我有钱。” “哦,你这种穷剑修以前没来过什么拍卖会吧?” 秦衍不说话,傅长陵“哈哈”大笑起来,颇有些高兴道:“不敢说话,心虚了,你平时肯定很穷!” “嗯。” 秦衍终于开口了:“这次拍卖会,就全靠傅兄了。” “行。”傅长陵一手插着腰,一手摇着扇子道,“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有钱人去拍卖会,是什么感受。” 说着,两人就走到了莲花阁门口,一位老者看见傅长陵和秦衍便迎了上来,谄媚道:“二位公子……” 话没说完,傅长陵一手用扇子遮着半边脸,另一只手就摊开了一块中品灵石在掌心,懒洋洋道:“天字号。” 老者见到灵石,顿时笑容更盛,忙迎着傅长陵上去:“公子里面请,公子贵姓?” 傅长陵走上楼梯,收起扇子,颇有几分骄傲报出自己的姓氏—— 傅。 如果不是在这密境,听见“傅”字,接待的人可能就要笑开花了。只是在璇玑密境之中,这些人也不能理解“傅”字所代表的财力,于是只将两人当做有钱的公子哥接待,领着上了拍卖会二楼的天字房。 他们进了天字房的雅间,傅长陵招呼着秦衍坐下,旁边人上来端茶倒水之后,便退了下去。 傅长陵嗑着瓜子,看着旁边坐得端正的秦衍,打趣道:“今个儿是在璇玑密境,咱们得省着钱买剑,要是出了璇玑密境,拍卖会上你看上什么,我都能买了送你。” “傅道友说笑。” 秦衍面无表情:“我们没有这么熟。” 说着,秦衍抬眼看他,眼神里带了几分警告:“送东西一事,就免了。” 傅长陵听得这话,愣了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人重活到十七岁,不知不觉也有了十七岁的性子,十七岁时候他就是这样,视钱财如粪土,和谁多说上几句,就能一掷千金送人家东西。 也就是因为这个,招惹了无数桃花,欠了一屁股风流债。虽然那些桃花都来得主动,他也没回应,但是传得多了,也就成了真的,他早些年生活作风的风评,的确不是很好,秦衍提防也是正常。 他干笑了两声,用嗑瓜子开始掩饰尴尬。这时候楼下大堂台子上开始躁动了起来,一个女子走上台来,抬手拍了两下,全场便安静下来。 女子说了两句开场,拍卖会便正式开始,傅长陵喝了口茶,“啧”了一声,小声道:“真不讲究。” “一个密境,”秦衍淡道,“你要多讲究?” “说得也是。” 傅长陵想开了,喝着茶看着端上来的物件。 第一个拍卖的是一块玉,傅长陵往前探了探,随后略有些失望道:“这种货色也拿上来,歪瓜裂枣。” 说着,傅长陵就开始叽叽歪歪从头到脚点评那玉做工粗劣品质下成。 毕竟是一个小镇,拍卖会上不了什么档次,端上来的东西都入不了傅长陵的眼,他一面点评着上来的东西,一面喝茶嗑瓜子儿,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拍卖会终于打算收尾,场上传来介绍人故作神秘的声音:“这最后一件宝贝,是我们莲花阁几经周转才折腾回来的宝贝。这宝贝是一座金塔,名唤玲珑塔,各位识货的买家都应该知道这宝贝价值多少。” 说完,全场热络起来,傅长陵和秦衍都有些意外,毕竟他们都不知道玲珑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小镇的人却明显十分狂热。介绍人很满意这样的场景,她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底价,一千灵石!” 在璇玑密境这个小镇里,一千灵石可谓巨款,方才众人还热情满满,一听这报价,顿时一片唏嘘之声。然而还是零零散散有人举起牌来。每次举牌,都是往上再加一百两,很快,价格就被炒到接近两千。 秦衍看向旁边一直喝茶看戏的傅长陵:“还不举牌?” “等一下,”傅长陵拍了拍手,“还没到头呢。” 叫价越来越慢,到接近三千两,终于没人愿意出价,介绍人满脸笑容道:“三千两一次。” “三千两两次。” “三千两……” “三千一百两!” 傅长陵终于举牌,介绍人声音顿时变了,傅长陵凑近秦衍,小声道:“这时候举牌,才能让人记忆深刻。” 傅长陵正得意,旁边介绍人突然道:“三千二百两!” 傅长陵诧异抬头,便看见对面天字号的房间里,也有人举了牌。 傅长陵愣了愣,随后迅速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在加价,于是他立刻举牌:“三千三。” 对面穷追不舍,三千四立刻报价。 价格水涨船高,对面对这把玲珑塔明显是势在必得。傅长陵和对方你追我赶,当对面叫出“一万两”的报价时,傅长陵脸色彻底变了。 秦衍淡然喝茶,见傅长陵没有出声,他不由得有些奇怪:“怎的了?” 傅长陵转头看他,面色极其难看道:“那个……” “嗯?” “能不能借点钱?” 秦衍:“……” 看秦衍沉默的那一刻,富有的傅公子感觉脸特别疼。 好在秦衍没有多说,他从袖中掏出灵囊,只是道:“五百两。” 的确有点穷。 这五百两支撑傅长陵进行了最后五轮喊价,但对面对这五百两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一路加价到了一万零六百两。 两人弹尽粮绝,终于决定认输。 傅长陵第一次斗富失败,眼睛都气红了,眼睁睁看着对面人站起身来,秦衍在旁边淡定喝茶,只是道:“玲珑塔被人拍走了,怎么办?” 傅长陵深吸一口气,这口气他忍不了。 “既然走到这一步,性命攸关,不能怪我不仁不义了。” 傅长陵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迅速画了个咒:“乾坤问我,寻人何方,去。” 说完,那符咒就飘了出去,傅长陵转过身,气势汹汹冲出门道:“走。” 秦衍站起身,跟随在傅长陵身后,傅长陵一路下了楼梯,领着秦衍往一条羊肠小道走进去,他一面走一面压低了声道:“我刚才用神识探过了,这人只有金丹。我给他下了追踪咒,现在他往这条路走了,你赶紧到这条路尽头去堵他。我在这里布阵等他,到时候我们双面夹攻,直接把塔抢了就走!” 说着,傅长陵从袖子里拿出刚才在路上买着玩的面具,把其中一个塞到秦衍怀里,另一个自己给自己带上。 秦衍站着不动,颇有些犹豫,傅长陵抬头看他:“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这……怕是不妥吧?” “不妥?”傅长陵挑眉,“不妥你想办法。你要真觉得不妥,我现在就去找璇玑密境阵眼立刻强行破境,你觉得妥不妥?” 秦衍觉得很不妥。 于是他不说话了,带上面具便起身去路尽头堵人。 傅长陵待在原地画符布阵准备好,就等着那人自投罗网。 没了一会儿,前方传来叮叮当当交响之声,一阵凌乱脚步声传来,傅长陵清骨扇一开,脚下阵法亮了起来,他一手持扇,一手背在身后,过了片刻,便见一位白衣剑修抱着一个黑檀雕花木盒,提着一把剑匆匆赶来。 他生得俊秀,和秦衍一样,都是凤眼,只是他少了秦衍几分好颜色,便显得普通了许多。傅长陵见着他,便有些发愣,原因无他,这个人的模样,与他幻想中的晏明,竟是一模一样的! 好在他收神极快,这愣神片刻,对方长剑直攻而来,傅长陵催动阵法,一把拉过对方手腕,将对方直接扯入阵法之中。 木腾从脚下迅速窜出,直接将人绑在了墙上,傅长陵笑着走过去,正要开口,就看见这人腰上一块玉佩。 那玉佩刻着一个“晏”字,傅长陵愣了愣,他下意识去拿玉佩,翻过面来,就是一个“明”字。 回忆一瞬间倾贯而入,傅长陵震惊抬头,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这修士长剑直直挥砍而来,剑风削开傅长陵前方一缕头发,他看着对方强作镇定又清澈干净的眼,下意识开口:“晏明?” 对方的剑堪堪停住,这时候秦衍也追了过来,对方不作停留,转身就走,傅长陵呆呆站在原地,秦衍落到他面前来,皱眉道:“人呢?” 傅长陵听到秦衍的声音,他清醒了几分,取了面具道:“我知道是谁拿了剑了。” “然后?” 秦衍眼中疑虑更深,傅长陵转身道:“放心吧,不是坏人,明天我去拿。” 第十四章 得了傅长陵这话,秦衍也没有追问对方身份,只道:“可有把握?” “有。”傅长陵点头道,“不用担心,他是个好人。” 秦衍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他似是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所有言语。 两人一路回到吴府,谁都没有说话。 傅长陵脑海里一直在想刚才人的模样,那一双眼睛。 真的太像了,像极了他少年时朝思暮想梦过的晏明。 他知道晏明在密境里,但他也并没有报太大期望,毕竟重来一世,或许有些事情就会因为他的重生而改变。没想到晏明真的还在,而他也真的会遇到晏明。 再次遇到晏明这件事让他有些情绪混乱,他回到吴府后,便同秦衍打了招呼,早早熄灯上榻。各自入睡。 但他并没有睡着,他听着秦衍的呼吸声,在半夜里拿出了那块玉佩,摩挲着上面的名字。 看着那个名字,他就想起少年时的风雪,还有风雪里那个人。 晏明是他少年时,第一个什么都不求就对他好的人。 傅长陵想起那时候,唇边忍不住有了笑意。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刚刚被后母背叛,堕入璇玑密境,又瞎了双眼,于最艰难的时候被晏明所救。 刚被晏明救的时候,其实他很害怕,他不知道晏明会保护他多久,他从晏明口中知道这里是璇玑密境。他虽然没来过璇玑密境,但也听闻过密境风险。晏明肯救他,他很感激,若晏明抛下他,他也无甚奇怪。 可想明白是一回事,人对一个绝望的未来,总是充满担忧。 于是那些时日,他尽他所能讨好晏明,他努力帮所有能帮上的忙。 可当时他的确太废物了。 他说不出话哄晏明开心,法力也十分低微。 他帮不上任何忙,于是他一直想着,晏明一定会抛下他,只是抛下他的时间,是一日,两日,或是三日。 因为这个,他在夜里总是辗转难眠。 有一天夜里,晏明突然问他:“你为什么不睡?” 傅长陵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就感觉晏明侧过身,他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平稳问他:“你若担忧什么,可以写在这里告诉我。” 他握着他的手,傅长陵能感觉到他手上因长期练剑的茧子和手上如同霜雪般的温度。 傅长陵轻轻颤了颤,然后他听见晏明温和道:“你别怕,你告诉我就是了。” 他没动弹,好久后,他终于还是在晏明胸口,一笔一划告诉他:“你会扔下我。” 写完后,他又补了三个字,似乎是写好了自己的结局:“我会死。” 晏明没说话,好久后,晏明平静道:“我说过会护你出去,便不会弃你不顾。如果你是为此不安,大可不必。” “我没用。” 傅长陵又在他胸口写:“我帮不了你。” “没关系。” 晏明平和道:“你不必帮我,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 “我救你,是我心中的道义,无需你做什么。” 这是傅长陵一生都未曾听过的话。 他在这云泽最顶尖的仙门傅家长大,是傅家的长子,却顶着个私生的身份。 他没有母亲,为了好好生存,体面的活着,他只能小心翼翼讨好着他身边所有人。他的父亲,他的继母,乃至他的弟妹、叔伯…… 因为讨好,他习惯了常年带笑,那是头一次有人同他说——你只需做好你自己。 这一句话出来,他有那么几分眼酸,又觉得狼狈,他垂下头去,手还停在那个人胸前,他喉咙哽得疼了,想说什么缓解气氛,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狼狈至极的时刻,晏明抬手放在他的肩头,用再普通不过的语气道:“睡吧,有我在。” 大约就是那一刻,少年情窦初开,生根发芽。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他就一直等着,等到晏明睡熟,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摸在晏明脸上。 他摸过他的眼角,他的眉梢,他的鼻梁,他的唇,他的下颌。 他从他的指尖去描绘这个人,他想知道这个人的样子,想在未来有一天,如果他们再相逢,他能一眼认出来,这个人是晏明。 从那以后,他开始不断打探晏明的来历,可晏明很少提及,他隐约说过自己的一些往事,但也并不足够让人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有时候他和晏明说起出去以后,晏明也从不接话。 他们在璇玑密境里摸索璇玑密境的规则,那时候傅长陵还没有后来的历练,也没有如今的运气,两个人像大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除了打听出一个月祭祀时无法参破规则就会死这一条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把整个镇子游走了许多遍,祭祀前几天,秦衍终于找到了些线索,他抢到了一个法器,这个法器名为聚灵塔,可以给施法者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短时间提升能力。 为了这个法器,他们被看管法器的人一路追杀出镇,镇外冰天雪地,晏明拉着他一路狂奔,跑到半路时,晏明突然把他往旁边一推,他便抱着聚灵塔,一个踉跄顺着旁边的斜坡滚了下去。然后他就听见人追着晏明离开,他从冰雪里爬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四肢都被风雪冻住,他整个人都僵了,心也冷了。 他抱着聚灵塔,他觉得害怕,特别害怕。 这种害怕不是因为他看不到,不是因为他说不出声,也不是因为他可能死在这片茫茫大地。而是因为,他不知一个人的生死,不知一个人的离开,不能为那个人的活着与死去做任何事情。 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从骨子里的无力,那种无力感让他站起来,他爬上斜坡,然后趴在地上,一寸一寸摩挲过地面,顺着他摸到的足印,往前爬过去。 他不知道他爬了多久,也不知道那路多长,他什么都不想,也不敢想,他只觉得,如果他找不到那个人,就这么一直找下去,找到他死为止。 于是他一面努力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一面摸索着往前,直到最后,终于有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好像已经被埋在雪里,他的手硬得像石头一般,握着傅长陵的动作,似乎都做得极为艰难。 然后他沙哑出声,叫了一声“长陵”。 傅长陵在短暂惊愣之后,连忙伸手去触碰那人,他感觉到那人几乎已经被雪埋住,慌忙伸手将雪扒拉开,然后将人从雪里拉扯出来。 他不知道晏明受了多少伤,也不知道晏明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只知道晏明身体里真气几乎已经用尽,整个人软软靠在他肩头,身体已经开始冰凉下去。 傅长陵慌忙画了一个疗伤阵法,让这个人靠在他肩头,然后手握着聚灵塔,从聚灵塔里运转灵力一路输送到晏明身体里。 晏明一直没说话,傅长陵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好还是没好,他颤抖着身子,拼命给对方输送灵力,直到对方的金丹再也无法容纳下更多灵气,他才终于罢休。 可这样对方也没有说话,也没有醒来,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没有办法。他费尽心机,最后终于力竭。 他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他将晏明放下来,他就躺在他身侧。 他拉着晏明的手,凑过身去,轻轻吻上了对方的唇。 晏明的唇很凉,但很软。 当吻上他的那片刻,傅长陵突然觉得,这天地都安宁了。 原本疾风狂雪,可一切都缓慢下来。 雪花如絮如羽,温柔又安静铺洒于天地,将方才所有打斗、所有鲜血、所有绝望不堪统统埋葬,只留白茫茫一片。 而他们两躺在血色的阵法里,成为那天地唯一的颜色。 他拉着晏明,他亲吻他,他第一次感觉到晏明的温度,在冰雪里,那一份暖被衬得炙热到令人颤抖。 他的眼泪混杂着血落在那个吻里,让那个吻带着血泪的味道。 他看不见,他说不出,可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哪怕生命到此便是尽头,他也没什么甘心。 于是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无人曾告知这是什么感情,可他却在那一刻,无师自通。 他颤抖着手,哽咽着将指尖落在晏明胸口,然后一笔一划,他写在他心上。 “晏明,我喜欢你。” “晏明,傅长陵,想同你在一起。” 第十五章 写完这句话后,他将人揽进怀里,他内心平静又安宁。 过了片刻后,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傅长陵立刻反应过来,他慌张发出“啊啊”的声音,试图叫醒晏明。 晏明终于出声,只道:“水。” 傅长陵赶忙给了他水囊,晏明喝了几口水,傅长陵便扶着他起来。 晏明还没缓过来,傅长陵便背着他,由他指路,往城边走去。 晏明靠着他的背,傅长陵觉得心跳得特别快,他不知道刚才晏明有没有醒,也不知道晏明是否知道他做了什么,他无数次想开口问,却又在开口的前一瞬失了勇气。 那天晚上他们就在城郊,随便升了一个火堆,然后他们两人坐在火堆边,一人一口喝着他灵囊里的酒。 他以为晏明不会喝酒,可那晚他却才知道,晏明酒量不错。 他们一面喝酒,一面聊天,多是他写,晏明看他写。 他喝多了些,便胡言乱语起来,他感受着风里的寒气,叹了口气,低头在晏明手心写:“可惜了。” “可惜什么?” “我不喜欢冬天,我喜欢春天。”傅长陵喝了口酒,继续写道,“临死前最后一顿酒是在冬夜,想想就可惜。” 晏明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后,他平静出声:“你不会死的。” 他慢慢道:“我说过,要送你出去。” 傅长陵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后,他听见晏明道:“别想太多,我送你个礼物吧。” 傅长陵迷惑,晏明站起身来,他往前走了两步,似是拔出了剑来,片刻后,只听长剑横扫而过,剑风划过山河大地,而后风雪骤停,气温一瞬间开始节节攀升,催开万千春花,花开叶茂,清香被风卷席而来,轻柔拂过傅长陵面容,让傅长陵一瞬睁大了眼睛。 “这是我师门秘技,以前师父常这样哄我开心。现在花都开了,可惜你看不到。等出去了,”晏明一边说着,一面回到他身侧,坐在他旁边,喝完最后一口酒,“我办完事,便会去找你。我会治好你的眼睛,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 听到这话,傅长陵笑起来,他颇为激动道:“一言为定。” 晏明应了声:“一言为定。” 他们在城郊呆了几天,两个人养好了伤。 有了聚灵塔,他们便有了和璇玑密境里的主神一决胜负的可能。 他们找不到规则,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破开璇玑密境的出口。 于是他们分工好,傅长陵负责破阵,晏明负责吸引主神的注意。 他们的伤养的差不多后,也到了祭祀那天。 就像计划的那样,晏明负责吸引圣尊的注意,他负责寻找破阵的办法。 他们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却发现敌人比他们想象中强大太多。 晏明在金丹期的修士中很强,可不管再怎么强,也不可能面对一个评级为“凶境”的密境的绞杀。 于是傅长陵听见一次又一次来自于晏明的闷哼。 傅长陵跪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闭着眼摸索着地面上的阵法,他的指尖、他触摸的纹路,都是湿润的鲜血。 他不断和自己说要冷静,什么都别想,他知道晏明就护在他背后,他能感觉到那人的血溅在自己身上,听见什么东西贯穿对方身体的闷声。 他强作镇定,可内心却早已情绪翻涌。 他就是在那种场景下参透了璇玑密境出口的封印法阵,强行突破金丹,而后他拿着聚灵塔,从聚灵塔借出灵力一路送到阵法之上。 他感觉自己的血和灵力一点一点填满阵法上的纹路,也察觉到金丹因为太强大灵力的灌入和输出,支撑不住开始有了裂纹。 可他不能停下,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晏明,他都不能停。 旁边晏明察觉到他的异常,不由得大吼出声:“长陵,停下!” 他不能停。 无论什么结果,无论牺牲什么,他都得带晏明出去。 晏明要活着,必须活着。 他满脑子都被这个念头填满,也就是那一瞬间,一股罡风冲天而起,他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往前坠落下去。 他刚坠落下去那片刻,一双手就拉住了他,对方似乎是被一股巨力卷席,他来不及说太多,只死死拉着他,将一个灵囊交到他手里,嘶吼道:“傅长陵!出去活着,一定要活着!我去找你!” 傅长陵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 对方拉着他的手被巨大的力道一点点扳开,傅长陵从他拉着他那一瞬间,就开始在他手心写,在对方的手彻底离开那一瞬间,最后一笔刚刚写完。 他写——我等你。 这就是他少年时的喜欢,干净得让他每一次回想,都为之心颤。 傅长陵摩挲着玉佩,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份喜欢,有个深情厚谊的开始,却没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他出了密境之后,因为在密境中强行结丹,一出来便在上官家门口直面雷劫。他只能拿出晏明给他的灵囊,将所有的法器全部抛了出去。 他从雷劫中侥幸活下来。 可晏明的东西却彻底被雷劈得没了半点踪迹,天劫过后,他一个人站在被雷劫劈过的废墟里,他才发现,晏明这个人在他的世界,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于是他只能等待。 他虽然结了金丹,却有了裂痕,一颗有裂痕的金丹,便几乎等于废了。那些时日,他就在家里每日坐着养伤,然后派人天南海北,叫这名叫晏明的少年剑修。 可找了许久,他也没找到那个人。 这样的才能,若非隐居深山,必已名满天下。翻了整个云泽都没找到,后来傅长陵成为华阳君也未曾见,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隐居深山,要么,晏明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假名。 他没有任何线索,只能日复一日的等。 一开始等得满怀期望,后来渐渐怨恨,等到最后,他便心如死灰,只想这人要么是骗了他,要么便是死了。 无论是哪个结果,他都不该再念他。 然而一年后的秋夜,那天晚上细雨蒙蒙,他突然听到了什么响动。他披起单衣起身,那时他已经和凡人差不多,夜雨冷得入骨,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等他走出内室,便看见窗口之处,一朵盛开的往生花静静放在窗上。 傅长陵愣了愣。 传说中的往生花,生于万骨崖下,有活死人生白骨之效,功效逆天,自然极为难得。 本来死了的心又活了过来,他冲出门外,对着外面大吼出声:“晏明!晏明你出来!晏明!” 没有人回应。 他站在雨里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那个白衣少年。 他想,如果他能再见他,只需一眼,他一定能认出他。 可没有再见。 至此山高水阔,直至傅长陵身死,足足四十二年,这个人像是从未来过他的生命,再未相见。 他说好要回来,他没来。 而傅长陵守着守着,便觉得,他来或不来,已无关紧要。 毕竟,当他用往生花复原金丹,当他在君子台论战中一战成名,当业狱魔修来犯,秦衍堕魔,傅家满门亡于魔修之手,天下动荡,云泽大乱。 那一抹白月光慢慢淡了颜色,时间久了,他连晏明声音,都已经记得不太清晰了。 只记得是清清冷冷的语调,带着高山白雪的寒意。 大概,就像秦衍这样。 可剑修似乎,也的确大多都是这样。 傅长陵握着玉佩,有些恍惚睡过去。 等到第二日清晨,阳光刚落到他身上,他就被人一脚踹醒,随后听到吴思思不满的声音道:“你怎么回事!” 傅长陵迷迷糊糊回过头,一眼看见吴思思,吓得抱着被子往墙角退了一步,随后反应过来来人后,他有些痛苦将手拍到额头上:“我的天,你早上进男人房间都不敲门的吗?!” “秦衍给我开门了啊。” 吴思思答得理直气壮,岔开话题并没有让吴思思忘记自己的来意,她一把提起傅长陵衣领,怒道:“塔呢?!秦衍说你们去抢玲珑塔,你把人给放跑了?” “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什么对方是好人,我看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好心动了吧?” “你别胡说八道啊。”傅长陵头更痛了,他觉得女人的直觉简直是可怕,他赶紧举起双手道,“我绝对不是看他长得好看,拿剑这事儿我有把握,你放心,我今天就去找人,一定能成。” 这话让吴思思捏着他衣领的手松了些,犹豫片刻后,吴思思慢慢放下傅长陵的领子,催促道:“没多少时间了,你别耗着啊。还有其他事儿呢。” “您放心,姐,我的亲姐,”傅长陵信誓旦旦道,“今天我就把玲珑塔给您带回来。” 吴思思听到这话,彻底收回了手,拍了拍床板,便转身道:“赶紧的。” 说完吴思思便转身走了出去,秦衍已经洗漱完毕站在傅长陵床头,傅长陵抬头看了他一眼,赶紧起身道:“行行行这就出门,我真是服了你们了。” 傅长陵站起身来,洗漱之后便领着秦衍走了出去,两人上了大街,秦衍提着剑,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只道:“怎么找?” “我在他身上下了追踪咒。”傅长陵打着哈欠,“我有数。” 傅长陵说着,便领着秦衍一路穿过小巷,到了一家客栈。傅长陵给了小二一块灵石,和秦衍光明正大走到了后院,等到了后院后,傅长陵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他转头同秦衍道:“你看上去太凶,容易打起来,要不,我先上去聊一聊,你在这里等我?” “记得要剑。” 秦衍嘱咐,倒也没有多说。傅长陵点了点头,转身上了楼,而后他站到晏明房间门前,犹豫再三后,他终于还是敲响了门,小心翼翼道:“那个,晏公子,在下云泽修士傅长陵,正在谋划出密境一事,有些许事宜需要和晏公子合作,不知晏公子可否行个方便,开门一叙?” 门内没有动静,傅长陵站在门口,他叹了口气道:“晏公子,我知道我们有诸多误会,但是情您放心,我真的是个好人。我对晏公子之心,天地可鉴,山河可证。” “实不相瞒,”傅长陵一个人说话,思绪散漫毫无逻辑,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回忆起过往来,“昨夜一见晏公子,在下忍不住想起多年前自己倾慕过的一位故人。晏公子与那故人可谓是一模一样,在下心想,若晏公子能给个机会,我们必能成为好友……” 话没说完,门便开了,傅长陵抬头一看,就见晏明冷着脸站在门口,傅长陵惊喜笑开,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容易开门,高兴道:“晏公子?” 晏明没说话,直接朝着傅长陵伸出手,一把就把他拽进门去。 片刻后,傅长陵整个人直接从窗户被扔了出来,“啊”的一声,正正砸在了秦衍面前。 秦衍低头看着他,傅长陵抬起头来,看见秦衍,他先是愣了愣,随后尴尬笑起来:“失误……” 秦衍没听他的解释,提着剑转过身,便朝着楼上直接走了上去,傅长陵赶忙爬起来,他因为刚被打过,一动就疼起来,延缓了他的动作,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忙道:“秦衍!等等!等我再试一次!秦……” 话没说完,傅长陵就看见晏明整个人和刚才的他一模一样,被人一脚从窗户里踹了出来。 而后白衣绣鹤少年从踏过窗口,从二楼轻盈而落,一手抱了个黑色檀木雕花盒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剑身上带了几许绯红的长剑,长剑剑尖直接指在刚起身的晏明颈间。 晏明喘着粗气,满是怒意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秦衍,傅长陵心里顿时紧了起来,赶紧劝道:“那个,秦衍……” “打包。” 秦衍平淡开口,傅长陵有些茫然:“啊?” 秦衍转眼看他,眼里满是警告:“我说,打包。” 第十六章 秦衍说这话时,眼中已经含了几分警告。傅长陵一个激灵,赶紧应道:“打包,我这就打包。” 说着,傅长陵从身上翻出锁仙绳,小心翼翼同晏明道:“晏公子,你千万别生气,其实我们都是好人,就是想和你谈谈。” 他一面说,一面给晏明绑上了绳子,晏明被秦衍用剑指着,他死死瞪着秦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怒意。 傅长陵把人绑好,秦衍才收了剑,他转过身去,同傅长陵道:“扛回去。” 说着,秦衍就往前走远了,傅长陵转过头,看着眼里全是警告,似乎他靠近一步就要咬牙自尽的晏明,叹了口气,一面扛起晏明,一面絮絮叨叨解释道:“你信我,我真的是好人,你信……啊!!” 秦衍在客栈外面租了辆马车,便在客栈外等着。傅长陵用隐身符扛着晏明走过来,将人往里面一扔,而后坐在秦衍对面,慢慢显出身形。 他手上一大口牙印,低着头吹着伤口,显得颇为狼狈。晏明被扔在角落里,这次他连嘴也被绑上了,算得上是真的“打包”。 傅长陵一面吹着伤口,一面道:“嘶……这小子,可真辣。” 一听这话,晏明顿时眼里全是怒意,折腾着过来,似乎还想再咬,秦衍抬眼看向傅长陵,警告道:“注意言辞。” “好好好,”傅长陵赶紧道歉,“我说得不对,我错了。可是道友,”傅长陵转过头去,“你咬人,也先搞清楚是非黑白啊,一点沟通的机会都不给,你平时在仙界怎么混啊?活到现在都没被打乖吗?” “你都没有。” 秦衍淡淡开口,傅长陵回过头,看着秦衍,想要骂人,但对上秦衍清清冷冷的目光和他手里的剑,他憋了又憋,终于只道:“那是我擅长和人沟通!” 以及,大部分情况下,别人还真不敢打他。 秦衍不言,以沉默表示了不赞成。 三人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回了吴府。回到吴府之后,傅长陵把晏明扛回屋里,让他五花大绑跪坐在桌对面,而后三个人面对面坐着,沉默许久后,傅长陵开口道:“那个,道友,我来介绍一下我们,我叫傅长陵,他叫秦衍。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都和你一样,是误入璇玑密境的修士。” 误入璇玑密境的修士和璇玑密境原住民差别主要体现在眼睛上,璇玑密境本身的人没有眼珠,可他们三个眼睛都是黑白分明,确认身份并不是难事。 “我知道。” 晏明盯着他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找到了出密境的办法,但是需要你手中这这座塔,如果你愿意,把塔交给我们,我们可以配合着一同出密境。”傅长陵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柔平缓,让晏明有个好印象。 然而晏明听了这话,眼中怀疑却是不减反增,秦衍坐在一旁,直接开口道:“或者我们杀了你,留下玲珑塔,也可以。” 晏明嘲讽笑开:“这是选择?” “是,”秦衍抬眼看他,“你可以选择去死。” 傅长陵听到这话,用一只手按住脑门,将整张脸埋进了手里。 他觉得他完了,他在晏明心里的印象彻底完了。 但神奇的是,在短暂的沉默后,晏明竟然十分识趣地点头道:“好。” 得了这一声好,秦衍看向傅长陵:“解开。” 傅长陵赶紧将手往前一摊,晏明身上的捆仙绳就收了回去。晏明解绑了之后,秦衍看着他整理了衣衫,恭敬道:“敢问阁下尊名。” 晏明抬眼看他,行了个礼道:“晏明。” 秦衍神色动了动,他少有重复了一遍:“晏明?” 晏明点了点头,秦衍神色中露出几分打量:“敢问师从何处?” “家师隐居深山,”晏明在秦衍审视下答得十分流畅,“不便告知。” 这话和当年告知傅长陵的话倒是一致的,傅长陵见秦衍盯着晏明,气氛明显不是很好,他轻咳了一声,忙道:“那个,秦兄,你要不先去找吴小姐,我们把接下来的事宜商谈一下。” 秦衍听到这话,转头看着傅长陵,他审视傅长陵片刻,随后眼中闪过几分了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径直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出去。 秦衍走出门外后,就留傅长陵和晏明两个人坐在屋中,傅长陵犹豫了片刻,慢慢道:“那个,他说话不大中听,也……不一定是个好人,但现在的确是个好的,你不要介意。” 晏明不说话,傅长陵给晏明倒了茶,他推过去,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面前的晏明是晏明,却也不是他记忆里的晏明,他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和晏明打交道,他只是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后,听对面晏明道:“你好像真的认识我。” 傅长陵诧异抬头,晏明静静看着他,似乎是察觉他心里的疑问,平静道:“你的眼神很明显,我们可是见过?” 傅长陵沉默下来,好久后,他才艰难道:“很久以前……见过的。” 说着,他笑起来:“你救过我一命。” “我不记得。”晏明皱起眉头,傅长陵给自己倒了茶,“很久以前了,你不记得也是正常。” 晏明不说话,似乎是在认真回想。傅长陵轻咳了一声,摇着扇子道:“你是怎么进密境的?” “正执行师门任务,”晏明说得平淡,“无意进入。” 傅长陵听了点点头,这和当年的说辞的确一致。他又和晏明聊了一会儿,晏明说话很谨慎,说出来的,倒也的确和当年差不多,最后核对之后,傅长陵终于舒了口气,确信面前这个人,就是前世那个人。 可确定之后,他反倒有几分茫然,这个人就算是晏明,又怎么样呢? 他对晏明的感情,与其说是对晏明本身,不若说是对过去的自己的感情。毕竟已经四十二年了。他对晏明熟悉的程度,甚至还不如秦衍。 傅长陵没能想明白,他也就不做多想,有一搭没一搭和晏明说着话,秦衍领着吴思思走了进来。 吴思思一进屋来,便设了结界防止他人窥伺。她将目光落到桌面上,看见桌面上的檀木盒,顿时高兴道:“弄回来了?” 说着,她便走上前去,赶紧将檀木盒打开来,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里面是一个铜塔,看上去十分古旧,傅长陵瞧着那铜塔,便立刻看出来,这玲珑塔,便是上一世他拼命抢回来的聚灵塔。 兜兜转转,没想到聚灵塔还还是到了他的手上,可见命运一事,早来晚来,却总会来。 就像璇玑密境,他早进晚进,总是会进。 傅长陵看着吴思思高兴摆弄着聚灵塔,手撑着下巴,轻轻敲打着桌面,吴思思看了一会儿后,确认了聚灵塔的真伪,随后终于道:“既然玲珑……哦不,其实这玩意儿叫聚灵塔,只是聚灵塔这个称呼太过于张扬,所以在外都以玲珑塔称呼。不过我们都是自己人,我便实话告诉你们了,这法器原本为我主人所有,他可以在短时间内将所有灵气汇聚过来被持有者所用,只要持有者的金丹或者元婴有足够的能力净化足够多的灵气为自己所用,那就等于他可以拥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也就是说,”吴思思抬眼看向傅长陵,“哪怕你只是金丹,也能拥有渡劫期的灵力。” 傅长陵听着吴思思的话,总觉得吴思思的话若有所指。 吴思思说得是没错的。 但是无论是金丹还是元婴,都有其使用的极限,如果一个金丹期的人强行使用了渡劫期才能使用的数量的灵力,那这颗金丹也保不住了。比如说他上辈子就是这样,才导致金丹碎裂。 “所以把这个东西弄过来,主要是想要你们帮忙,傅道友,”吴思思将聚灵塔递到傅长陵面前,“你擅长阵法对吗?” 傅长陵点了点头,在三个剑修的包围下,他作为唯一的法修,自然是这里唯一一个擅长阵法的人。 “我这里有一个‘十方诛神阵’,可能需要你借助聚灵塔操控。”吴思思说着,将一份卷轴交给傅长陵,傅长陵听到这个阵法的名字,面上立刻凝重起来。他接过卷轴,听吴思思道,“这个阵法是当年叶尊者交给主人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我不会使用阵法,只能交给傅道友。这份阵法启动,需要三个人来完成,过几日祭祀那天,这个圣尊会来祭坛接受膜拜,到时候我会去吸引他的注意,你们就趁机布阵。” 傅长陵没说话,他看了一眼这个阵法,立刻便明白,这的确是上古留下来的大阵,要启动这个阵法,绝非易事。 “你可能要先结丹。” 吴思思皱起眉头,她似乎有些忧虑,傅长陵稍稍一想,便明白吴思思担忧的地方,直接道:“你怕我结丹会惊动那位圣尊?” 吴思思点点头。 “璇玑密境内灵气稀薄,你若要结丹,难免需要借助聚灵塔,一旦使用聚灵塔,被他提前发现,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那现在就不结。” 傅长陵果断道:“我们现下先准备一下布阵需要的东西。” “你没有金丹,”吴思思有些忧虑,“到时候怎么驱使这么大的阵法。” “金丹而已,”傅长陵摆了摆扇子,满脸无所谓道,“到时候打起来再结也行。” 众人:“……” 吴思思转过头,看向秦衍:“秦道友,要不我们单独再商量商量吧,我们努力一点,两个人说不定也可以成功呢?” 第十七章 这话说得傅长陵不乐意了,他正要辩驳,就听秦衍肯定道:“他可以。” 傅长陵有些诧异,他转过头,看向秦衍,秦衍神色平静,到的确不像只是在维护他。 秦衍这个人看上去比傅长陵可靠多了,他开口作保,吴思思也没再说什么,只道:“那行,那你们先准备,我也要准备一下,如果有其他情况我会通知你们。” 吴思思说完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等他走之后,房间里就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这个气氛让晏明似乎不太舒服,他站起身来,只道:“我出去练剑。” 而后他便走了出去,于是房间里就留下了秦衍和傅长陵,傅长陵坐在桌边,敲打着桌面,秦衍坐在他对面喝茶,傅长陵轻咳了一声:“你还挺相信我的。” 秦衍吹拂着茶杯上的热气,傅长陵忍不住探过头去:“话说苏问机是怎么评价我的,让你这么相信我?” “这阵法没有问题吧?” 秦衍开口却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傅长陵看了一眼这阵法,这阵法难度的确极大,有没有问题他还得再看看。 “等一会儿我把这阵法熟悉一遍再说。” “你须记得你答应过我的。” 傅长陵听到这话,愣了愣,随后他就想起来秦衍唯一给过他的要求,他点头道:“放心,我记得,不要强行打开璇玑密境的阵法封印嘛。” 说着,傅长陵笑起来:“你也是够可以的,居然觉得一个筑基期能打开璇玑密境的阵法?” “因为是你。” 秦衍抿了一口茶,傅长陵笑意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他沉默许久,片刻后,他忍不住笑了笑:“秦衍。” “嗯。” “我发现,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你。”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秦衍,他知道他是个魔头,知道他冷心冷清,他熟知他所有打斗的技巧和布局的模式,他了解他每一个生活习惯。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清楚这个人,可是当他重生而来,看着这个少年秦衍,他却发现,这个人和他想象里没有半点相似。 他忍不住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 秦衍听到这话,他抬眼看他,他没有回答他,一双眼如皓月秋水,凉薄面下,又似是流淌着这个人独有的几分温和。 傅长陵看着这双眼睛,他忽地失去了问话的勇气。 他本想问问他,他是不是个好人。 当然,他更想问的是,此时此刻,他有没有投靠业狱。 然而他知晓秦衍不会回答他,而这个答案,无论是否,秦衍答出来片刻,怕都会有几分遗憾。于是他笑笑,只道:“你觉得我英俊吗?” 秦衍静静打量他片刻,随后点了点头。傅长陵大笑起来:“好好好,有眼光。” 秦衍低头喝茶,慢慢道:“有一件事,我当奉劝你。” “何事?” “我知你招蜂引蝶,”秦衍抿着茶,缓慢道,“可如今身在险境,还需多提防几分。” 傅长陵得了这话,有些意外,他下意识就想反驳自个儿不是个招蜂引蝶的人,但又转念品出这话里的提醒来,他不由得道:“你说晏明有问题?” 秦衍点头,傅长陵挑眉:“什么问题?” 秦衍沉默不言,傅长陵不由得笑起来:“你不喜欢他吧?” 秦衍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只道:“随你。” “你放心,”傅长陵叫住往外走出去的人,端起茶杯,“我会防着的。” 秦衍斜睨了他一眼,没说话,提步便走了出去。 傅长陵喝完茶,他站起身来,走出门后,便见晏明在外面练剑。 少年剑意干脆利落,漂亮得紧,相比秦衍的剑,晏明虽然和他一样追求的是快剑,但这剑里却多了几分温和,比不得秦衍那份决绝。 傅长陵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儿。 当年他虽然看不见,但是却从剑风声中揣摩过晏明的剑法,晏明的剑法虽然都是云泽修士通用的一些基础剑法,却带了一些小习惯。例如他会在探出剑后稍稍往边上横过,又或者是每次拔剑的速度开始总比后来慢上半分。 他盯着晏明的剑,一一确认过当年的细节,等晏明练完剑后,他心里也确认了个□□不离十,赶紧鼓起掌来,大声道:“好!漂亮!” “傅道友。” 晏明练完了剑,情绪似乎好上许多,和傅长陵说话的语气里带着喘,语气明显有了转变。 傅长陵看着晏明喘着气还要端端正正给他行礼,不由得笑了,他走上前去,给晏明递了一块帕子,晏明犹豫了片刻,傅长陵道:“拿着吧,别拘着呀。” “多谢。”晏明接过帕子,擦了头顶的汗,傅长陵便提议道,“一道用饭去?” 晏明点点头,他收了剑,同傅长陵一起往前厅走过去。两人一面走,傅长陵一面道:“方才你那招‘妙雪点春’使得不错。” 晏明听到这点评,颇有几分诧异:“傅道友也懂剑?” “懂些。” 傅长陵点点头,毕竟多活了这么久,当年觉得晏明强大,可如今他再来看,自然会觉得稚嫩了些。于是他凭着自己多年经验对晏明那些剑招稍作点评,给了几点建议,晏明得了傅长陵指点,对傅长陵顿时有了几分好感,等两人吃完饭,晏明对傅长陵已是心悦诚服。 两人一起折回房间,傅长陵要去准备阵法,晏明见傅长陵进屋,他叹了口气道:“若早日能与傅兄相识,晏明怕是早有长进。” “如今也不晚。” 傅长陵笑笑:“长进非一日之功,日后出了璇玑密境,有的是时间。” 晏明愣了愣,随后高兴道:“傅兄说的是,等日后出璇玑密境,我必前来寻傅兄!” 傅长陵听到这话,他看着晏明,笑着没说话。 晏明有些茫然:“傅兄?” “当年你也这么说。” 傅长陵轻飘飘叹了口气,随后道:“罢了,你又这份心就好了。” 说完之后,傅长陵朝着远处正在走来的秦衍扬了扬下巴,压低了声同晏明道:“我和你说,其实秦道友的剑法造诣比我高上许多,你不如趁着在密境里的机会,多向他请教请教。” “谢傅兄指点。”晏明提到剑,防备心就小上去多,他行了个礼,高兴道,“我这就去。” 说完,晏明便转身朝着秦衍走了过去,傅长陵斜靠在门边,看着晏明走向秦衍,他见秦衍面露诧异,抬头看向他,他忍不住弯了嘴角,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什么好事,转过身去,携着十方诛神阵,便进了书房。 要使用一个阵法,必须先参透这个阵法。如果是放在以前,‘十方诛神阵’这种阵法,他能不能参破还是个未知数。可他如今修为虽低,但对阵法符文的造诣却已是渡劫水平,‘十方诛神阵’这种上古大阵,他参透也只是看是几日的问题。 圣尊祭祀在即,他不敢玩闹,便将自己天天关在书房里,对着这‘十方诛神阵’仔细参悟。 这一关就是六日,六天后,傅长陵终于吃透了这‘十方诛神阵’,他欣喜若狂冲了出来,一打开门,就看见晏明和秦衍正坐在院子里下棋,吴思思站在旁边嗑着瓜子儿围观。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三个人看上去好不融洽。傅长陵举着‘十方诛神阵’,高兴道:“我成功了!我搞清楚了!我……” “洗澡。” 秦衍落了子,轻飘飘说了一句。傅长陵剩下的所有话都被堵在了嘴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赶紧用了一个清洁咒,整个人又看上去清爽利落起来。 只是就算用了清洁咒,他还是心理上有一些膈应,赶紧让人放水洗了个澡,等洗完澡后,他重新走出来,便见秦衍和晏明已经下完了棋,三个人都在屋中等着他。秦衍照旧坐着打坐,吴思思低头剃着指甲,只有晏明见他出来,主动站起身来,犹豫着叫了一声:“傅兄。” “坐坐坐,”傅长陵一看晏明站起来,顿时笑了,他招呼着晏明坐下,转头看向旁边两个人,轻咳了一声道,“那个,阵法没问题了,我们计划一下,晚上喝个酒,明日就按计划行事就行了。” 傅长陵说着,将十方诛神阵往桌上一铺,随后道:“这个诸神阵布阵需要两个人帮我,当然不帮也行,但是风险可能就要大一点。这个阵法布下需要在两个关键位置先布三个小阵,这两个小阵我给你们。” 说着,傅长陵拿出两张画了阵法的纸,分别给了秦衍和晏明,这两张纸上画了一个小小的阵法,傅长陵道:“明天你们先把那个圣尊吸引离开祭坛,然后我会以祭坛为主位,在主位上站定开始布阵,你们两个用剑在以我为中心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刻画好这个小镇,然后站在那儿别动,我会启动阵法。这个阵法由我控制,我可以决定阵法中的攻击对象,所以你们不用担心会伤到你们。到时候,明天你们先拖延时间给我机会布阵,等我启动阵法后,敌人一定会优先攻击我,届时你们保护我就好。” 秦衍和晏明看了一下手中的阵法,随后点了点头。 “那么这样决定好了,今晚上就剩一晚上了,”傅长陵扇子往手心一搭,高兴道,“我们好好喝一杯!” 第十八章 这个提议被秦衍反对,但吴思思支持,而晏明则在傅长陵的动员下,最后也加入了支持的队列。 于是三个人欢天喜地去买了酒和肉,秦衍只能被迫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和他们一起架火堆,准备烤肉。 晚上不错,四个人在院子里烧烤,一面吃一面闲聊。 傅长陵看着吴思思吃得十分豪气,不由得道:“前辈,你以前不长这样吧?” “那是。”吴思思吃着肉道,“我以前长得可美了,都是被逼的。等以后你们要有时间回璇玑密境来,就能看到我长多好看了。” “不了不了,”傅长陵一听这话,赶紧摆手道,“这地方我可不想来了。” “也是,”吴思思叹了口气,“这鬼地方也没什么好来的。” “前辈,”傅长陵见话题往一个不太愉快的方向过去,赶紧道,“你的主人是不是明修道君啊?” “呀,”吴思思有些诧异,“你知道啊?” “知道,”傅长陵点头道,“您的画像还在《上古诸神谱》上呢。说起这个,我有点好奇啊,”傅长陵吃着肉道,“明修道君当年为什么消失啊?是在哪一场斗法里亡故了吗?” “他没死,”吴思思啃着肉,“去一个地方了。” “这书上可没说。”傅长陵有些诧异,“是去了哪里?” “这地方你们不知道。” 吴思思摆摆手:“反正那地方特苦,没吃没穿,太阳火辣辣的,找口水喝都不容易。” “明修道君受苦了。” 傅长陵叹了口气:“等改日明修道君封印解开了,你可得让他好好多吃吃肉。” “那是当然,”吴思思吃肉的动作缓了下来,声音有些哑,“你不知道他受了多少苦。” “喝酒吧。”晏明见气氛不对,举起杯来,“不谈这些不高兴的。” “对对对,”傅长陵高兴道,“来,喝酒。” 说着,几个人一起碰杯,一起喝酒。 傅长陵给他们尽说些好笑的事,吴思思笑得前俯后仰,晏明在一旁也抿了唇,便是秦衍,也是端着酒碗,素来带着冰雪的眼,划开了寒霜。 酒过三巡,吴镇长便派人来催,吴思思便跟着人回了自己房间。吴思思一走,秦衍似是喝多,又似是疲惫,什么话都没说,提着酒便上了远处的屋顶。 他一个人坐在屋顶,剑放在身边,目光愣愣看着远处,皓月在他身后高悬,洒他一身银辉,看上去美不胜收。 晏明静静看着,突然道:“秦道友太寂寞了。” 傅长陵听到这话,他转头看向晏明。 他忍不住笑出声,晏明奇怪回头:“你笑什么?” “笑你还小。” 这话让晏明有些不高兴,可他似乎也觉得为此发火颇有些幼稚,他皱眉道:“你我差不多年岁,你怎的如此说?” 傅长陵笑了笑,他喝了口酒,目光落到远处秦衍身上。 他内心浮现出一种异常奇怪的感觉。 面对晏明时,他会很清楚感觉到自己老了。十七岁的晏明和他记忆里似乎没有太大差别,他就是十七岁的样子,只是当年傅长陵比他弱,只能仰望他,如今活了几十年回来,便只觉这时候的晏明除却当年记忆中的那些细节,还多了几分可爱。 可秦衍同样是十七岁。 十七岁的秦衍,他却根本没有这种年长者俯视年幼的感觉,他会莫名觉得,这时候的秦衍、未来的秦衍,和多活了整整四十多年的自己,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像亡灵跋涉过忘川河、走过黄泉路,重回人间来看这一遭。 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些诧异,他想不明白原因,左思右想,只能归结于,可能是秦衍这个人,天生心思深沉。 “傅兄?” 晏明见他不回话,不由得叫了他一声,傅长陵收回目光,忙道:“来,来喝酒。” 说着,他举了酒瓶,同晏明碰了一下,随意聊道:“你是从哪儿入的璇玑密境?” “师门。” 晏明说着,似乎有些怀念,他喝了一口酒,慢慢道:“如今师父还在等我吧。” 上一世傅长陵是听过晏明说自己的师父的,他知道晏明的师父是一位大能,他也没再多问,只是道:“放心吧,你一出去,只要他还等着你,第一面就见他了。” 密境都是从哪里进来,出去就是哪里,只是说完后,傅长陵忍不住笑:“不过你师父会等你吗?” “会的。”晏明果断道,“他会怕我出事。” “你们师徒倒是情深义重得很,”傅长陵抬手鼓掌,“我得鼓鼓掌。” 晏明听着他的话,原本在笑,但笑容不过片刻,他似又想起什么,看着傅长陵欲言又止,傅长陵知道他有话说,抬眼看他,笑道:“怎么了?” “傅兄,”晏明犹豫了片刻,好久后,他终于道,“我总觉得,你似乎有许多话想对我说,但你把这些话埋在心里。你每次都在笑,可我总觉得,你其实并不想笑。” 傅长陵听着他的话,他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便布下了一个结界,隔绝了外界对他们对话的窥探。 晏明并没有察觉这个结界,他只是皱着眉头,慢慢道:“如果你不想笑,你可以不笑的。” 傅长陵没说话,他看着面前晏明,这一刻,他终于从这个人身上,找出了上一世他见过的影子。 他注视了他很久,他突然在想,这一辈子,他一切都和上辈子差不多,他来到了上官山庄,也进入了璇玑密境,还见到了晏明,那么是不是出去之后,还是会和上一世一样,他和晏明,至此之后,再不相见? 这样一想,他倒有了几分遗憾。 “的确是有一些话想说,”傅长陵叹了口气,“只是这些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对你说。” “可以一说。”晏明陪着他碰了杯,“如果说出来,你会好过些。” “其实,”傅长陵抬眼看他,“我说错了,当年救我的人不是你。” 晏明顿了顿,随后他点头道:“的确,我就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儿。” “他和你很像,甚至和你一个名字,但他的确不是你。”傅长陵淡道,“他在一个密境里救过我,后来我们约好再见,却再也没见。我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再也说不出了。” “你有什么话想说?” 晏明有些疑惑,傅长陵低头给自己倒了酒,而后他举起杯子,笑道:“不如同你说吧。” “你说。” 晏明点头:“我且听着。” 傅长陵点点头,他沉吟许久,终于道:“第一句话是,谢谢你。” 谢谢他救了他的命。 说着,他将酒一口饮下。 “第二句,”傅长陵又倒了酒,这次他没敢看晏明,他极快道,“对不起。” 对不起这些年,他渐渐忘记了这个人。 如果不是重活一世,不是重新相遇,他竟然连他的声音都已经忘了。 说着,傅长陵再次饮下。 “第三句,”傅长陵最后一次倒了酒,他看着酒杯,看着酒杯里映照着的十七岁的傅长陵,他也不知道怎么的,情绪突然就翻涌了起来,失了他一贯的规束,有了几分眼酸,好久后,他才道,“算了,不说了。” “有些话早一点说、晚一点说,都会差那么一点点,”傅长陵无奈耸肩,“你看,现在要说,人都找不到了。” “那……”晏明有些好奇道,“你没找过他吗?” “找了。” 傅长陵叹了口气:“没找到,后来事情多,便算了。” 晏明没有说话,他沉吟好久后,才道:“你后来的事情……是……秦道友吗?” 这话把傅长陵的酒都吓洒了,他赶紧道:“晏小弟你别乱说啊,说这种话是会死人的。” “可我总觉得,”晏明小心翼翼道,“你对秦道友……” “晏明,”傅长陵终于正色下来,他打断晏明,平静道,“秦衍害过我家人。” 晏明睁大了眼,傅长陵语调很平稳:“他以前做过很多坏事,我也不知道未来他会不会再做。尽管一切都过去了,我家人如今也好好活着,可是晏明,”傅长陵抬眼看他,“我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 晏明听了,颇有些意外,他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道:“所以你才一直躲着他吗?” 傅长陵愣了愣,他有些不解,晏明瞧着他,认真道:“你没发现吗,”他转头看了一眼傅长陵,“你一直躲着他。” 第十九章 这话让傅长陵有些狼狈。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支吾半天,才终于道:“我只是怕他。” 晏明笑了笑:“为什么怕,也只有你清楚了。” 说着,晏明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随后举起杯子,看着傅长陵,认真道:“傅兄,明日一战,也不知生死,最后这杯酒,我敬你。” 听到这话,傅长陵看着面前神色澄澈的晏明。 他还年少,他还有大好未来,傅长陵忍不住笑起来,他也举起杯子:“这杯酒我陪你喝,可你放心,明日,你一定活着。” “傅兄这么有信心?” 傅长陵顿了顿,他看着面前的晏明,他忽地觉得,那人的眼睛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将他整个人都卷了进去,让他有些恍惚。然而只是片刻混沌,他便清明起来。 “那是当然。” 傅长陵和晏明碰了杯,他不知道怎么地,不由自主将当年晏明告诉过他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既然答应会带你出去,自然会带你出去。” “那么,我便拜托傅兄了。” 晏明说着,同傅长陵一起将酒一饮而尽。 酒喝完后,晏明放下酒杯,起身告辞。傅长陵目送晏明离开,他喝着酒,看着天边月亮,还有月光下那个人。 那人今夜没有束冠,他长发只用发带挽了一半在脑后,看上去多了几分从容。 傅长陵看着那个人,一忽地有那么几分迷蒙。 他好像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鸿蒙天宫,那时他是仙盟盟主,而秦衍已经逝去很多年。 他在秦衍死后也也无法入眠,唯一安宁的方式,就是去秦衍曾经去过的地方,寻找对方留下的些许痕迹。 他记得那一年,他彻底修建好鸿蒙天宫,来到了秦衍的寝殿,他的寝殿很冷,边上没有墙壁,墙壁被凿成巨大的月拱门,等月上中天之时,便可以看见月亮悬在月宫门外,银辉洒满黑色大理寺的地板,让整个房间显得清冷又美丽,一如他这个人。 他来的第一晚,便睡在了秦衍的寝殿,半夜时分,他依稀听到有人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就看见秦衍坐在月拱门边,静静打坐。 他不敢出声,他就这么盯着秦衍的身影,一动不动。 直到天明时分,他睁开眼睛,才发现眼泪已经干了。 此刻他看着远处的秦衍,就仿佛是在梦里,他突然有些恍惚,也不知此刻到底是当真重生,还是黄粱一梦。 而对方似乎也察觉了他的注视,他转过头来,清清冷冷的眼落在他身上,最后他举起杯,朝他示意了一下。 傅长陵愣了愣,随后他笑起来,也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子,随后同秦衍一起喝下。 而后两人各自回房,傅长陵睡在小榻上,秦衍睡在床上,晏明睡在隔壁房间。傅长陵没能睡着,他看着远处的月光,挣扎了好久,他才道:“秦衍。” 秦衍在暗夜里回了声,傅长陵慢慢道:“其实我不当怕你的,对不对?” 秦衍沉默着,听傅长陵道:“我没什么怕你的理由,我们如今才第一次相见,对不对?” 好久后,秦衍慢慢开口:“对。” “秦衍,”傅长陵听着秦衍的声音,他觉得有些困了,慢慢道,“等离开璇玑密境,我们就会分开,到时候咱们就分道扬镳,各自好好过好各自的日子吧。” 秦衍久久无言,傅长陵慢慢睡过去,他半醒半梦间,听见那人清清冷冷的声音,回了一声:“好。” 傅长陵一觉睡醒,秦衍和晏明都已经在等着他了。 他打着哈欠起身,刚刚洗漱完,就听见吴思思的声音从门外老远传来:“傅郎~傅郎你起了没!” 这声音让傅长陵打了个颤,吓得手里的帕子都掉进了水盆。吴思思风风火火冲进门来,看见早已准备好在旁边打坐的秦衍和晏明,又见到刚洗完脸的傅长陵,她上前两步,一把捏住傅长陵耳朵,咬牙切齿娇嗔道:“傅郎~~你可起得真早啊!” “疼疼疼,”傅长陵赶紧拉开吴思思的手,忙道,“起得早不如起得巧,这不,我刚起你刚来,这不正好吗?我耽误什么了?” “还好你没耽搁,”吴思思压低了声,“不然老娘劈了你。” 傅长陵“嘶”了一下,忍不住道:“明修真君怎么受得了你?” 吴思思冷哼一声,转过身去,扭着腰大声道:“快些,不然来不及赶去祭祀了。” 吴思思催促着,一行人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傅长陵将十方诛神阵藏在袖中,便混在人群中朝着祭坛走了去。 镇上的人似乎都出来了,才走上大街,便看见满街人熙熙攘攘,傅长陵和秦衍、晏明走在一起,傅长陵走在中间,传音道:“等一会儿你们要做什么都清楚吗?” 这事儿并不难,两人都回了声:“清楚。” 傅长陵放心下来,一行人跟随着人流,一起挤到了祭坛周边。 祭坛周边还和他们来时一样,被木笼环绕,但之前在笼子里看到的修士,此刻已经成为白骨。 秦衍和晏明看着这样的景象,纷纷紧皱起眉头,傅长陵倒不甚意外,他敲打着手中的扇子,观察着周边的情况。 人越来越多,等到街上最后一个人进入了大院后,大院门被人关上,没一会儿,周边传来了细密的鼓声,所有人都自发安静下来。而后祭坛上有一男一女两人走了上去,他们身着及地广袖长袍,头顶彩羽,手脚上都挂上了铃铛,随着他们的动作叮铃作响。 他们姿态端庄上了祭坛,然后在旁边四位祭司的唱诵声中踏着特定的脚步开始起舞。 这些人跳的舞姿和云泽大多数的舞姿不同,傅长陵看着这样的舞姿,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但他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见鼓声忽地大振,天空仿佛是被光撕裂一般,一个身着黑衣、带着獠牙面具的男人从那光芒中缓缓降下。 那男人一出现,在场所有人便赶紧跪了下去,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他们不断叩首,高呼着那人的名字朝拜:“圣尊千秋万福!圣尊千秋万福!” 傅长陵和秦衍等人在人群中一直站着,显得异常突兀,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全神贯注在刚刚出现的“圣尊”身上,不断呼唤着圣尊。 圣尊慢慢落到祭坛之上,傅长陵靠近秦衍,张开了扇子,小声道:“你说这人是不是照着叶澜的样子来幻化的?” 秦衍听到傅长陵直呼“叶澜”的名字,忍不住低喝:“放肆!” 叶澜是云泽最受尊敬的剑尊,傅长陵直呼他的名字,对于秦衍这样的剑修来说的确是不能接受的无礼。 傅长陵耸耸肩,直起身子,清骨扇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 吴思思已经跪在了人群里,只有傅长陵等人还站着,仰头看着祭坛上的圣尊。 这位圣尊张开双臂,用浑厚的声音吟诵出声:“愿神之力——” 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张开双手,仰头看向天空,跟随着圣尊吟诵:“愿神之力——” 看见这些人的模样,傅长陵脸色有些变了,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小扇。 这场景他熟悉,他见过。 “沐浴众生……”傅长陵忍不住吐出了下一句。 听到这话,秦衍下意识转头看他,与此同时,祭坛上的圣尊也提高了声音,朝着天空高喝出声,“沐浴众生!” “沐浴众生……” “愿神之力,沐浴众生……” 广场上的祷告声此起彼伏,傅长陵紧皱眉头。 这样的场景,正是当年他得到消息,去无垢宫剿灭魔修、抓获秦衍那一夜所遇到的场景。 当时无垢宫就是这副模样,所有魔修跪在地上,跟随着上方祭祀做着相似的祷告。 傅长陵心跳快了几分,头上青筋不由自主跳起来。 上官鸿用的功法、秦衍的到来、上官月敏背后诡异的符文、还有此刻和业狱相识的祷告场景…… 这一刻,傅长陵突然有种莫名的直觉,他感觉周边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天罗地网,他是这网上的猎物,正被一只蜘蛛虎视眈眈的紧盯着。 傅长陵觉得周边的声音他都听不到了,他脑子里不断回顾着最近的事,他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似乎有什么在他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悄然发展。 莫名的不安将他笼罩,便就是这时候,他脚下的土地颤动起来,一声低喝问向他们:“外乡人——” 说着,傅长陵和秦衍感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那股力量挟持着他、秦衍、晏明、还有其他几位从外面来的修士,将他们一起落到了祭坛之上,而后就听那圣尊发问:“外乡人,你们可有资格离开?” 问完之后,一道光就笼罩在了离圣尊最近的修士身上,那修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猛地惨叫出声来,然后倒在地上,以一个诡异的姿态被狠狠“吸”在了地面。 他在拼命挣扎,似乎想要从地面起身,可地面上却探出了许多白嫩的手臂,他们狠狠抓住了这个修士,拉着他往地面陷进去。 青石板的祭坛,竟就真的让这个人被那些手臂拉扯着,一点点陷了进去。 那修士拼命惨叫,秦衍脸色大变,他捏紧了剑,抬头看向人群中的吴思思。 “救我!救我!” 那修士被一点一点拉入地面,也就是那一刻,晏明似乎再也忍不住,猛地拔剑,朝着圣尊刺了过去,同时大喝出声:“老贼受死!” 傅长陵见晏明冲出去,呼吸顿止。他下意识就动作,就见一袭广袖挡在他身前,傅长陵动作僵住,秦衍盯着他,只道:“信我。” 说完,秦衍拔剑而出。傅长陵看着秦衍和晏明的背影,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跃入了混乱人群。 信他。 傅长陵决定赌一次,信秦衍。 第二十章 晏明一动,吴思思自然不会再袖手旁观,三位剑修联手直接朝着“圣尊”冲了上去,台上“圣尊”大吼了一声,全场所有镇民忽然眼睛化作一片血红,朝着场上三个人就扑了过去! 全场乱成一片,傅长陵趁乱滚到祭坛边角下,他迅速掏出十方诛神阵,咬破手指将血滴在那阵法上。他做着这一切时,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战况,便见吴思思正和圣尊打得火热,引着圣尊离开祭坛,而秦衍和晏明则被那些普通民众包围,彻底淹没在了人海之中。 傅长陵见圣尊离开祭坛,立刻翻身上去,将十方诛神阵往空中一抛,随后站定在祭坛之上,他一手抬着聚灵塔,另一只手用清骨扇横在聚灵塔顶端,口中嗡念有词。 他一开始念咒,聚灵塔便开始疯狂吸收灵力,同时以他身体为漩涡,整个密境的灵力都朝着他翻涌而来,窜入他的身体。 这一番动静惊动了“圣尊”,他回头狂吼一声,吴思思的剑就直接朝他逼了过去,圣尊无暇顾及傅长陵,他有一声大吼,那些镇民顿时调转方向,朝着傅长陵冲了过去。秦衍毫不犹豫落到傅长陵周边,长剑一扫,便逼退了朝着傅长陵冲上来的镇民,护在傅长陵周边。 傅长陵对周边一切恍然不觉,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涌入身体的灵力,熟悉将那些灵力往丹田处引导而去,而后急速压缩,不过顷刻之间,便已丹成! 他金丹结成那一瞬间,聚灵塔的灵气便立刻灌入了他的金丹之中,由金丹换洗成了灵力,一路流淌出来。 他脚底下一个血红色的法阵就以他脚底为圆心往外扩散开去,秦衍见他无恙,跃入人群,按照计划朝他原本该去的方向冲了过去。 傅长陵睁开眼睛,便见秦衍在不远处人群中,两人目光一对,秦衍点点头,长剑在周身一旋,剑气瞬间炸开,秦衍趁机纵身一跃,落到了正南方位之上,与此同时,傅长陵抬手朝着秦衍的方向便扔出一个小阵,恰恰阻挠了往秦衍攻去的镇民,也就是那片刻,秦衍剑如龙蛇,顷刻之间便绘好了第一个小阵。 而后秦衍没作停留,立刻往正东方向掠去,傅长陵不再担心秦衍,抬眼将目光落到晏明身上。 晏明没有秦衍那样的身手,正北一群人包围在了中间,傅长陵见他难以抵挡,闭上眼睛嗡念咒语,便有数十条法诀朝着晏明直扑而去,环绕在他周身,晏明得了这片刻喘息,忙往着自己本该去的正北方赶了过去。 此刻十方诛神阵已经亮满了东、南两个方向,傅长陵正让它往剩下两个方向继续蔓延过去。 圣尊被吴思思拖住,他明显感觉到后方祭坛出了问题,他狂躁地低吼着,镇民纷纷气势汹汹狂奔向傅长陵。然而傅长陵早有准备,脚下一个防护阵法保证他短时间里不受外界干扰,于是镇民朝他涌去,又被结界弹开。 他闭着双眼,迅速催促着阵法铺展开去,阵眼灵气波动,风吹得他长发四散,广袖猎猎,可他依旧平静从容,如立狂风浪尖,却巍然不动。 阵法朝着周边一圈一圈扩大,圣尊也明显急躁起来,眼见着晏明画好了最后一个小阵,傅长陵的阵法朝着两个小阵迅速蔓延,圣尊再也忍耐不住,一手抓住吴思思的手腕,咆哮一声,手中长剑朝着傅长陵猛地抛了过去! 剑带着化神期修为朝着傅长陵一路横扫而去,秦衍回头得见,惊呼出声:“傅长陵!” 傅长陵听到声音,他睁开眼睛,也就是那一瞬间,一袭白衣突兀挡在他身前,随后只听一声闷响,长剑骤然贯穿对方胸口,鲜血顺着长剑淋漓而下,傅长陵睁大了眼睛,与此同时,脚下十方诛神阵抵到最后一个小阵之上,十方诛神阵骤然亮起,千万光剑从阵法之中急飞而出,直直斩杀向旁边的圣尊和镇民。 周边哀嚎声成了一片,而悬在傅长陵身前的白衣少年鲜血顺着剑尖落到傅长陵脸上,那血暖得有些灼热,傅长陵呆呆看着他,他只觉一切都安静下来,慢了下来。 他喃喃出对方的名字:“晏明……” 他怎么会挡在这里? 他为什么会挡在他前面? 他们两素昧平生,不过密境初见,相处也不过几日,怎么就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他怎么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他傅长陵本就是再生之人,死了就死了,晏明如今不过十七大好年华,他怎么能选择来为他挡剑?怎么能这么傻,怎么能和上辈子一样,为了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信义仁善到了这种程度? 他呆呆看着晏明,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内心所有善恶,所有情绪,都翻滚起来。 他脚下一个黑色漩涡盘旋着缠绕他而上,傅长陵却浑然不觉,他只是震惊看着晏明,眼前全是过往画面。 周边圣尊被十方诛神阵困住,吴思思和秦衍牵制着圣尊,秦衍一回头看见傅长陵,顿时惊惧出声:“傅长陵!” 然而傅长陵听不见,他看着晏明,睫毛飞快颤动,晏明低头看着他,惨白着脸,挤出一个艰难地笑容。而后他朝着傅长陵是伸出手,低喃出声:“长陵……” “傅长陵!” 秦衍见着那几乎被黑色漩涡吞噬的两个人,他一路狂奔而去,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所有镇民和圣尊仿佛是收到了某个指令,一齐朝着秦衍冲了过去。 周边是人山人海,秦衍剑划开一群人,另一群人又扑上来。 他们拉扯着他,秦衍盯着远处被黑气笼罩的傅长陵,他肌肉绷紧,整个人冷汗涔涔,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事情,忍不住大喝出声:“傅长陵!” 黑雾里的人没有半点动作,秦衍艰难前行。 他的剑所到之处是人,这些人似乎没有任何痛觉,将他们砍开之后,哪怕残肢断臂,也会立刻站起来,再一次扑向他。 这样密密麻麻的包围下,秦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傅长陵……” 他喊得有些累了,可他知道自己得喊下去。 一个镇民钻到了空子,趁着秦衍的剑卡在另一个镇民身体里时扑了过去,一口撕咬在秦衍肩上。 牙齿撕咬开血肉,秦衍剑回旋而至,削开挂在身后撕咬着他的人,往前一步。 “傅长陵……” 这仿佛成了他此刻一种支撑,一份信仰。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远不是一个人,是过去,也是未来。 他觉得血液在流逝,眼前有些发昏,可他还是得往前走。 若是常人,到这样的时候,大概便走不下去了。 可秦衍不同。 哪怕他觉得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绝望,每一步都这样艰难,前方人不闻不问,他似乎是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一个人孤军奋战,可他都会走下去。 他已经这么走了一辈子。 不怕再走一辈子。 第二十一章 黑气在旁边盘旋而起,将傅长陵和晏明彻底包裹起来,和周边形成彻底的隔绝。 傅长陵感觉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他呆呆看着晏明,晏明朝他伸出手,温柔注视着他,他一瞬间有些分不清这个人是上一世的晏明,还是这一世的晏明。 明明他之前已经告诉过自己,这一世的人是这一世的人,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记忆,便不是上一世自己要那个晏明。所以他假借敬酒之名,对晏明说了那声对不起,便是意在告别。可是当晏明俯视着他那一刹,他骤然觉得,这个人似乎就是上一世那个人,他和上一世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他忍不住拉住晏明的手,晏明顿时从半空中坠了下来,倒在了傅长陵怀里。 “你撑住。”傅长陵慌忙去掏自己的灵囊给他喂下去,然而晏明伤口没有任何好转。 傅长陵立刻意识到,这是这个世界的主倾尽全力的一击,只要他们还继续呆在璇玑密境,或者“圣尊”还是这个世界的主神,他们就拿这个伤口毫无办法。 此时此刻哪怕十方诛神阵已经开启,“圣尊”依旧在和吴思思纠缠,以双方实力,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彻底击垮“圣尊”。 可晏明等不了这么久。 唯一救晏明的办法,只有立刻开启璇玑密境,送晏明出去。 毕竟晏明进入璇玑密境的地方是在他的师门,他师父是一方大能,如果他们能立刻出密境,晏明从哪里来,就会从哪里回去,到时候遇到他师父,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傅长陵思量着所有的出路,晏明靠在他怀里,小口呕着鲜血,他见傅长陵似是犹豫,便仰起头来,看着傅长陵,鲜血淋漓的手握住了傅长陵的手掌,年轻的眼里满是渴求。 “我……我想回去……” 他呕着血,声音里还是祈求:“我师父……我师父……还在等着我,出去……出去我才能活下来。我不想死在这里。” “你答应过我的。” 他重复着开口:“你答应过我的。” 傅长陵没说话,他感觉着晏明抓着他的力道,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干净,很温和。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 他答应过他的。 就像当年,晏明也答应过他,他说会带傅长陵出去,于是就拼了命也没把他抛下。 “你放心,”傅长陵心里慌乱起来,他一面运转灵力给晏明疗伤,一面急促开口,“我会带你出去,你不会死在这儿。” “来不及了……”晏明眼里全是明了,“十方诛神阵……来不及……” 就像他上一世那样,若是再迟一些,便来不及了。 傅长陵心绪大动,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打算应下,然而就在开口前一瞬,他手心一道清心符骤然亮起,一股冷意从手心一路贯穿到头顶,让他脑海有了瞬间清明。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秦衍的提醒:“你答应我,绝对不能打开璇玑密境的封印。” “我知你招蜂引蝶,可如今身在险境,还需多提防几分。” 这不是晏明! 早在之前他就下了两个禁咒在晏明身上,一个是和秦衍一样的同心咒,一个则是清心咒。 此刻清心咒起了效果,必然是晏明对他用了幻术。 他来不及想晏明是为了什么,只一把推开了怀中人,在那冲天黑雾中,小金扇一张,便要施咒。 然而对方更快,几乎只是他张开金扇那一瞬间,“晏明”便忽地伸手,一把按住了他的小扇,同时有另一个人站在傅长陵背后,捂住了傅长陵的嘴。 傅长陵急促喘息着。 他心里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了,他看着晏明漠然看着他的脸,呼吸变得越发焦灼。 他是给晏明种下同心咒的,可晏明此刻还能对他动手,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晏明不是人。 只有不是人,才能在中了他的同心咒之后,还能对他动手。 不是人,在密境内出现,还知道他的记忆和心中所想,那就只有一种东西了。 心魔。 这在密境中极为常见,只是他没想到,心魔竟然会以如此意想不到方式出现。 这心魔是哪里来的?是他自身滋养还是他人刻意培养?他接近他这么久,目的又是为什么? 傅长陵脑子在顷刻间闪过无数念头,对方似乎也明白他的念头,他靠近他,随着他贴近,诸多记忆在傅长陵脑海中翻涌起来。 “你问我哪里来的?” “晏明”凑在他面前,他笑起来,指到傅长陵心口:“你心里呀。” “你心不纯了呢,华阳君。” 听到这话,傅长陵闭上了眼睛,他心中疯狂诵念着清心咒,拼命让自己不要想任何往事,不要露出半点心上的缺陷。 面对心魔,一个人的内心是不能有任何缺陷的。 “晏明”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探索到了什么极其好玩的事情,他下半身已经化作黑色的烟雾,缠绕在傅长陵周边,慢悠悠道:“你以为一个清心符能救你吗?从你入密境起,我就开始成形,我在你身边,观察了你这么久,一点一点收集你的情绪,滋养我的身躯。你的每一句道歉,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苦笑,都是我的养料。你知道吗,你内心的魔已经滋养很久了,我只是借了他的力而已。” “仙道盟主,华阳真君,”晏明停靠在他耳边,柔声开口,“为什么会分辨不出一个小小的心魔呢?” “那是因为,”他声音很轻,“你已经习惯心魔的存在了呀。没有我们幻化成你心中想要那个人,你又怎么活下去呢?你以为那十年,你一次又一次看到的秦衍的影子,是谁啊?” 傅长陵不说话,只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手心的清心符反复灼亮,疼痛将他反复从心魔的声音中拽回来。 看着他的模样,“晏明”满不在意轻笑了一声。 “一个清心符,”他的手从傅长陵的胸口一路划到他脸上,而后覆在他面容之上,那手上还带着湿润的鲜血,血腥味熟悉窜入傅长陵鼻腔中,对方侧了侧脸,瞧着他的眼里带了几分怜悯,“就能停下你对秦衍这么几十年执念,你傅家满门之仇吗?” “傅长陵,”他声音很轻,“你还记不记得你家累累血债啊?” 听到这话,傅长陵猛地一怔。 也就是那一瞬间,黑气尖叫着灌入他身体之中,周边天旋地转,他突然有些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他好像回到十九岁那年,整个傅家一片火光,他穿着孝服,额间绑着白色的孝带,听着人群中他二叔和弟弟的声音,大声叱喝着所有普通弟子:“跑!看什么看,跑啊!” 而他不能走,他是傅家核心族人,他受家族供养,危难之际,他必须要在第一线。 于是他和傅家人一直在前线,那一夜鲜血溅了他满脸,他身边族人一个个倒下,最后他终于也灵力枯竭,倒在了一地血水里。 然后他看见秦衍,白衣红瞳,玉剑染血。他跟随在一个蒙面男子身后,他们踏着火光和他族人的血,来到他身前。 周边下起小雨,微弱的秋雨浇不灭傅家的大火,也洗不净傅家满门鲜血。 “你还记得呀?” “晏明”的声音再次响起来:“那你还对他动心?你答应过我的呢?” “我……我没有……” 傅长陵颤抖着声,艰涩开口。 “你没有?” “晏明”靠近他:“你有。你选了他,你放弃了我,你看,现在你都为了他,防着我。”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 “我没有!” “你忘了当年你曾经许诺,你出秘境时候怎么想的,你说你等我,你心里那时候想,这辈子,你只会喜欢我一个人。” “我没忘!”傅长陵终于控制不住,他低低哭出声来,“我没忘……我没忘……” “那你,”晏明捧起他的脸,认真注视着他,“为什么不救我呢?” 傅长陵呆呆看着面前人。 他面上染血,一如傅长陵记忆里以为的那样。 那时候他看不见他,可他却清楚记得,就在这个圣坛上,就在这个璇玑密境,他听到的一声又一声闷哼。他想,如果那时候他能看见,那时候的晏明,应当就是此刻这样。 “晏明”用修长的手指抹开他的眼泪,温柔注视着他:“长陵,你已经为我开过一次璇玑密境了。” 晏明说着,眼中有了泪光:“现在为什么不行了?你要为了秦衍,放弃我吗?” 为什么不行了? 傅长陵听着面前人的询问,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这人是谁了。 那一声长陵,像极了故人。 像他的父亲,像他的家人,像他的朋友,像那些秦衍剑下索命的冤魂。 他觉得不是晏明在问他,是所有人在质问他。 他只觉得绝望一瞬间淹没了他,他仿佛看到未来,看到命运,看到他身边人一个个倒下去。 他没有选秦衍! 他不会允许,也绝不会让秦衍,再伤害他生命中的任何人。 他没有忘记自己对晏明的感情,这一辈子哪怕他不在爱晏明,却也不会再爱其他人。 他要救晏明,必须救晏明。 傅长陵喘息着抬头,他定定看着面前的晏明。 “我救你,”他抓着他的袖子,喘息着道,“晏明,你别怕,我一定带你出去。” “我没忘的,”他拼命解释着,“他做过的,我一直记得。” “我答应过你的,哪怕你不知道,我也一直记得。” 他说着,觉得眼前被泪水浸染模糊,化成缠绵雾气。 他看着的是眼前的“晏明”,可他眼里已经根本不是少年模样。 他看到的是许多年前的影子。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他记得那么清楚。他好像突然回到了少年时,那些淡忘的、平静的情绪骤然翻涌,那早已放下的爱恋突然沸腾。 他记得那一年狂风大雪,晏明停在他面前,低问那一句:“傅家人?” 他记得晏明白玉剑在手心的温度,他曾握着他,走完了那么漫长的路; 他记得晏明对他说‘我说过会护你出去,便不会弃你不顾。’; 他也记得晏明曾在狂风中抓紧自己的手,大吼着同他说“傅长陵!出去活着,我去找你!”。 他记得自己在夜里悄悄触碰过他的面容,记得自己曾在冰雪里满怀绝望亲吻他的薄唇,记得他为自己一剑催得山河万里春,也记得他曾夜雨送一朵往生花于窗头,雨打无声。 他记得最清楚最深刻,就是自己在冰雪里抱着他,以为他们都会死在那里那一刻。 那一刻的绝望痛苦,混杂着上一世无数次面对着亲友逝去的无力一起涌上,他再也不能思考,也不能多想。 他隐约似乎听到秦衍声嘶力竭的呼喊,可他顾不上了,他选了晏明。 上一世,这一世,他都不能选秦衍。因为秦衍再美好,他也是凶手,是罪孽。 他颤抖着将双手放在祭坛上,感受着祭坛中央图案的纹路,回忆着上一世的场景。 上一世,就是在这个祭坛,他找到了璇玑密境的出口。 上一世,就是在这个位置,他用聚灵塔,强行结丹破开了璇玑密境的阵法。 而后他金丹碎裂,他与晏明再不相见。 可是没关系。 只要晏明能活着,能见到他师父,让他师父医治好他,什么都可以。 他欠晏明一条命,上一世他没能还,这一世,他还他。 鲜血流入阵法之中,也就是那一刻,剑风凌厉而来,傅长陵诧异抬头,而后便见白玉剑破开人群,而后剑尖停在他眼前,秦衍满身染血,剑稳如山。 风卷雪粒从两人身边吹过,秦衍浑身是血,广袖翻飞,腰上鸿蒙天宫玉佩在风中轻漾,染血的穗子起起伏伏,红白交织,自成绚烂之色。 他握着剑的手不带一丝颤抖,落山河日月的眼静静看着傅长陵。 “停手吧,”他声音落了风雪,“不然,我当真只能杀了你了。” 第二十二章 “杀我?” 傅长陵看着面前人,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杀我?” “傅长陵,”秦衍捏紧了剑,“你清醒一点。” “清醒?清醒什么?”傅长陵猛地提高了声音,“清醒听你和我说什么不能开密境,说我会毁了云泽,让我不要救晏明?” 傅长陵说着,转动了他的掌心,他手下阵法突然开始急速转动起来,与此同时,聚灵塔开始疯狂汇聚灵力,秦衍终于变了脸色,他长剑横扫而去,没带半分情面。但他挥剑那刻,剑上便全是阻力,这是同心符产生了作用,秦衍咬牙以灵力相扛,两相对峙之间,他咬牙让灵力最后一次汹涌而至汇于剑尖,而后那剑上阻力终于消散一空,长剑呼啸而至,在即将砍下傅长陵头颅前那一瞬,傅长陵轻轻抬手,双指夹住秦衍的剑。 他没有抬头,只描摹着地上的阵法,平静道:“你强行破咒,身体有损,这里是十方诛神阵,我为阵主,我不想伤了你,等一会儿我破开阵法,金丹不留,你想让我死很容易。” “你停下。”秦衍吞咽着翻涌上来的鲜血,“你现在是心魔入体,你回头再看看,晏明到底是什么。” “心魔入体?” 傅长陵听到这话,他顿了顿自己的动作,片刻后,他看着阵法,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低低笑起来:“晏明是心魔,你就不是心魔?” “傅长陵……” 秦衍苍白着脸,喘息着开口:“璇玑密境不能开,你若开了璇玑密境,云泽苍生……” “你在乎什么云泽苍生?” 傅长陵转头看他,眼里满是讥讽:“你若在乎云泽苍生,会勾结业狱,私开业狱封印,让那些魔修来到云泽作乱,致使生灵涂炭吗?” 听到这话,秦衍猛地睁大了眼睛,傅长陵死死盯着他,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亡魂:“你若在乎云泽苍生,会修魔道,背宗门,弑师杀友,修无垢宫,成为岁晏魔君吗?” “你若真的在乎云泽苍生,真的如此圣人心肠,那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傅长陵猛地提声,一把抓住秦衍衣袖,他狠狠盯着他,眼里却有薄光浮动,他跪在地上的姿态,一如当年风雪之中初见晏明时的少年。 可这一次他的眼泪是真的眼泪,无药可止;他的痛苦也是两世之痛,无人能救。 他抓着秦衍衣衫,嘶吼问他:“你毁了我的一生,你已经毁了我一辈子,如今还不够吗?!” “你放过我,”他声音哽咽,“放过晏明吧……” 秦衍无法说话。 他震惊看着面前的傅长陵,眼中情绪百转千回。好久后,他只叫了一声:“傅长陵……” 也就是那一瞬间,秦衍脚下一条藤蔓骤然伸出,秦衍猝不及防,就被藤蔓拽住他的脚腕,猛地将他甩了出去。 秦衍本身便已全身是伤,狠狠撞在地上时,身上刚刚凝结好的伤口瞬间又崩裂开来,血在地上一路蔓延开去,他躺在地上,低低喘息。傅长陵撑起身子,他看着远处的秦衍,顿了片刻后,就被人抓住了衣袖。 他回过头来,晏明正哀求看着他。他思绪混乱了片刻,又冷静下来。 他要救晏明。 傅长陵看了一眼秦衍,便重新低下头,开始专注在面前的阵法之上。 那一刻,他脑海中只被一个念头占满。 他要救晏明,必须救晏明。 他不能为了秦衍放弃晏明。 放弃晏明,那就是背叛。 他手上迅速结印,看着雕刻着的阵法,念念有词。 “万法行事,皆循所因;万物所行,皆由所果;山河绘笔,借我乾坤……” 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在他心中蔓延开去,可他来不及在意,来不及思索。 他要开了这个阵法。 现在,马上。 秦衍喘息着支撑自己起来,刚一起身,阵法里的飞剑便朝他直刺而来,秦衍每往前一步,都走得额外艰难。 他只是凭着意志,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飞剑划开他的身体,它们竭力阻止他,但奇怪的是,这些飞剑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打算。 “傅长陵,不要开封印……”他低声轻喃,可对方却已经无法听见。 傅长陵一心一意沉浸在打开璇玑密境阵法之中。 十方诛神阵是已经传下来的阵法,他只需要参透开启。可如今璇玑密境却是需要他破开的阵法,启阵和破阵完全不是一个难度,他自然要消耗更多心力。 他感觉秦衍走了过来,对方是强弩之末,他并不在意,他紧盯着阵法,直到秦衍走到他面前,抬起剑来。 秦衍的动作很慢,他抬剑都已经是艰难,傅长陵被他气笑了。 秦衍如今的状态,要杀他已经是拼了命。 可他还是要动手,还是要执意杀他。 就算这一世是初识,可他们也是相互扶持过来,昨夜他还同他举杯相向,如今就要将那酒盏化作利剑,指在他面前。 傅长陵心口划过一种锐利的疼,他来不及察觉这种疼痛的来源,他只觉得愤懑将他内心骤然填满,逼得他骤然施法,抬头大喝了一声:“滚开!” 话音刚落那瞬间,秦衍的剑指在傅长陵面前。 然而那剑并没有动,甚至没有半分力道。 傅长陵不由得呆了,他不明白秦衍这是在做什么,若是杀他,为何不将剑尖往前,若不是杀他,为何又要这么指着他? 然而秦衍很快给了他答案。 那剑尖闪着寒光,一朵纯白色的小花却在剑锋缓缓绽开,而后那小花在开到极致之后,化作金粉,忽地飘散开去,卷着金粉的风似如三月春风,拂过万里山河,一瞬之间,十二月寒冬冰雪融开,枝头绽绿,草长莺飞。 傅长陵猛地睁大眼睛,记忆中的声音骤然响起。 “这使一剑春生,我师门独门秘法。” “等出去了,我办完事,便会去找你。我会治好你的眼睛,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 “傅长陵!活着出去!一定要活着,我去找你!” “傅长陵。”少年晏明的声音和此刻静静看着他的秦衍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停手吧,傅长陵。” 秦衍目光平静中带了几分怜悯,一双眼似乎已经看透前世今生,低哑道:“他不是晏明。” 傅长陵没有出声,他看着面前人。 清心咒再一次亮起来,灵力在傅长陵经脉中急促流淌而过,追着黑气一路吞噬而去。黑气尖叫着四散开去,傅长陵呆呆看着秦衍,张了张口,不可置信开口:“晏明……” “他是心魔,”秦衍再一次开口,他剑尖有微弱的光粒落入傅长陵识海,傅长陵突然清晰想起了当年晏明的声音,他的声音与如今的秦衍交叠,别无二致,重复着道,“他不是晏明。” 他不是晏明。 傅长陵忽地清醒。 他激烈喘息着,用着这片刻的理智,顿时想明白过来。 晏明是心魔,他产生于璇玑密境,还和璇玑密境有所勾结,否则他也没法在璇玑密境中有那么多灵石与他们竞拍。 正常的修士不会有那么多灵石,而心魔的灵石也必有来处。 如果说晏明和璇玑密境关系如此密切,以吴思思的能力,怎么看不出来晏明是心魔? 她看出来了,却不告诉他们。 而晏明不仅仅是扰乱他情绪的心魔,他还有目的,他一直在诱导他,诱导什么? 他想让他开璇玑密境的封印! 意识到这一点,傅长陵脸色巨变,骤然收手。 也就是那片刻,阵法之中,许多只手像是破土出的笋,又急又快地伸了出来,一把抓住傅长陵的手臂,根本容不得他半点反抗,就将傅长陵两只手死死按在了阵法之上! 秦衍在变动发生瞬间便持剑而上,可他的剑快,周遭反应更快,“圣尊”持着长剑破空而来,秦衍不得已回身一抵,而后便有一道细剑从他身后骤然贯穿了秦衍的身体! “十方……” 傅长陵见秦衍遭难,顿时顾不得许多,张口便要使用言灵之术,但话音刚出,便被一个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 他奋力挣扎着,身后人却似如藤蔓一般,死死箍紧了他。 他看着秦衍的血落在地上,对方干净利落抽出剑来,秦衍似是再也支持不住,在对方抽剑的瞬间,直直倒在了地上,而后露出吴思思平静的面容。 傅长陵目眦欲裂,心魔在他身后捂着他的嘴巴,叹了口气道:“哎呀呀,好惨呀,不过你放心,”心魔靠在他耳边,轻声道,“他不会死的,要死,也只会是你。” 话刚说完,心魔便将他往下一按,阵法上突然生出了许多獠牙,咬在他的手上,他手上鲜血淋漓,鲜血一瞬间填满了整个阵法,随后这阵法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聚灵阵,在疯狂吸食他的灵气。 设置这个阵法的人能力远高于傅长陵,他根本无法挣脱。 这不是化神期能有的手笔。 聚灵塔在他身边为他源源不断提供灵力,他的金丹飞快运转,疼得整个人都惨白了脸。 可疼痛让他愈发清醒,他清楚认知到,他如今必须带秦衍出去。 他拼命运转功法,利用过去对灵力的理解控制着奋力控制着灵气的出入,尽量稳住金丹不因这过量灵力的消耗产生损伤,同时思索着对付这些人的法子。 如今在这里坐镇的,两位化神修士,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心魔,如果是普通办法,那他觉绝对没有任何胜算。唯一的办法,只有借助这个十方诛神阵。 可这十方诛神阵是吴思思给的,它看似是一个无主之阵,由傅长陵操控,但实际上,任何阵法都有它的主人,也就是它的创造者。 如果他想利用这个阵法对付吴思思,那他必须让这个阵法的主人彻底变更。 傅长陵暗中从自己血液中分流出极小的一部分,往周边蔓延看去。 心魔和吴思思等人明显不熟悉阵法,对于他这微小动作毫无知觉。 傅长陵盯着眼前正拼命抽取他鲜血和灵力的阵法,阵法上的纹路一点一点往前亮起来。这些纹路亮起来的瞬间,他忽地觉得有些熟悉。 他用所有理智抵御疼痛,拼命回想着这阵法上的熟悉感,电光火石之间,他看见一朵莲花亮了起来。 他脑海中忽地想起上官月敏背后那个复杂的长符。 不,那不是一个长符。 那是一个阵法,一个和他面前这个阵法辉映的阵法! 它被镶嵌在了璇玑密境封印阵法之上,是一个阵中阵。 如果对方能镶嵌一个阵法,能不能镶嵌第二个?第三个? 傅长陵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他仔细盯着那阵法。 上一世,他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能在筑基期就破开璇玑密境阵法,可当时他并没有真正参透那个阵法上纹路的含义。如今他死死盯着那纹路,将这些纹路和他后来四十年所学相结合,他终于发现―― 这不是璇玑密境封印的阵法! 或者说,这不仅仅是璇玑密境封印开启的阵法! 阵法纹路被灵气和血一步一步填满,傅长陵看着那终于被他辨认出来的符文,整个人震惊在原地。 也就是那时候,阵法逐渐透明起来。它突然变成了一块镜子,一块琉璃,一汪清水。 这镜子里、琉璃后、清水下,是一双双眼睛,一只只手,他们有许多人,许许多多人,用狂热又兴奋的眼神,死死盯着傅长陵。 他们有着傅长陵熟悉的红瞳,这是业狱魔修的象征,而这冲天而起的阴郁之气,也是傅长陵打过无数次交道的业狱魔气。 他头脑一片空白,隐约之间,脑海中回荡起一些遥远的声音。 “听说了吗,鸿蒙天宫那个秦衍,得罪了金光寺,被钉在金光寺的浮屠墙上了。六十四根入骨钉,要活活钉上一年呢!” “你说秦衍为什么要杀了他师父?不就是嫉恨呗,当年他打开了业狱气脉的封印,被他师父知道了,送到了金光寺去受刑,所以他就记恨上了。” “秦衍这人,丧心病狂,开了业狱就罢了,被罚了还怀恨在心,弑师叛宗,鸿蒙天宫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也不知道这人下了地狱,还有没有脸面见他的师长。” …… 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遥远到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些记忆。 可想起来时,他就清楚记得,自己是怎样同那些人议论着当年的秦衍的。 他的心忽地抽痛起来。心魔欢叫了一声,便窜入了他的身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地,眼前的阵法仿佛就变成了当年金光寺的浮屠墙,秦衍被钉在墙上,一双眼睛无悲无喜,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秦衍会一剑春生,晏明用的也是一剑春生。 秦衍用的是白玉剑,晏明放在他手心的也是一把白玉剑。 秦衍道号岁晏,晏明名为晏明。 秦衍被钉在浮屠墙上的时间,刚好就是他们出密境之后。晏明送来那朵往生花,又是在秦衍下金光寺之后。 他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的…… 当年秦衍为什么会受刑于金光寺,是因为他就是晏明。 是他和自己开了璇玑密境的封印,璇玑密境属于金光寺,所以秦衍上金光寺领罪。 可璇玑密境不仅是一个密境,还是业狱气脉所在之处,于是秦衍领了开璇玑密境的罪,也就背上了私开业狱的罪名。 但业狱封印是他傅长陵开的! 他开了业狱,可过去四十年,秦衍却选择了一人抵罪,哪怕到死,他筋脉尽断、金丹俱毁、双眼失明、识海坍塌,在审命台前被众人唾弃,千刀万剐,他都从未对这往事,提过只字片语。 傅长陵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他明明该觉得疼,却又不知道怎么,仿佛是被人按在了水里,一切麻木又茫然。 他捏紧了自己的袖子,死死盯着面前的阵法。 那水面之下,是一双双贪婪又狂热的眼睛。 是他开的业狱。 苏问机说得没错,他入璇玑密境,就会毁了云泽。 可笑他不信,他竟然不信。 当年是他破坏的璇玑密境,是他打开业狱气脉第一个封印! 可他却一直说秦衍是云泽罪人,说他丧心病狂,说他活该下了地狱去,在浮屠墙上被钉着忏悔一生! 他记得自己说这些话时秦衍的表情,他惯来是没有情绪的,可却在那一刻,终于有了波澜,而后他长剑挟开山劈地之势砸向他。 他以为秦衍是被自己激怒,可如今他却明白。 那哪里是激怒,那分明是―― 伤心。 开业狱的是他,毁璇玑密境的是他,可金光寺受刑、为万人唾骂的,却是秦衍。 为什么不告诉他? 傅长陵抬起眼,他看见远处挣扎着起身的秦衍,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明明眼前一片模糊,可他却是停不下来这笑声。 他觉得荒谬,荒唐,而这荒唐里,填满的却是痛苦和绝望。 他有无数问题想要问那个人。 上一世,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他? 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到底骗了他多少? 上一世,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变成的岁晏魔君? 是谁逼着他,是谁害了他? 十七岁的秦衍啊,是皎皎君子,天上明月,是云泽美玉,当世明珠。 他会在密境中锄强扶弱,会为君子一诺拼上性命,又怎么会为了所谓的业狱功法,弑师害友,背弃宗门,害天下苍生。 可笑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晚。 可恨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晚! 傅长陵跪在阵法,眼睁睁看着阵法上的纹路逐渐消失。他眼泪落在阵法里,看见一个青年男子怜悯的眼神。 整个璇玑密境开始颤抖,黑雾开始笼罩璇玑密境,灰烬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在傅长陵的肩头,周边山崩地裂,火光四起,天空一块一块裂开,然后砸到地面上,发出轰隆之声,周边还残存的镇民尖叫着四处跑开,整个世界仿佛走到了尽头,似是末日最后一刻。 吴思思看了看周边,转头同旁边圣尊道:“结束了,你去一旁等着,我同这位小友说几句话。” “圣尊”恭敬行了个礼,便走到了远处。 吴思思看着傅长陵呆呆盯着那阵法,她半蹲下身来,静静看着傅长陵,眼里带了几分怜悯。 “谢谢你,”她声音里带着歉意,“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明修还在里面。” “他还在里面……”傅长陵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吴思思,“他为什么在里面,你不知道吗?他不该来云泽,”傅长陵咬紧牙关,大喝出声,“他不该来!” “所以他就该活在那炼狱里,活一辈子,是吗?” 吴思思嘲讽笑开,傅长陵捏紧了手中清骨扇,他急促喘息着:“是谁布下的阵法?” “是我。” 吴思思冷漠出声,傅长陵眼里带了讥讽:“就凭你?” 吴思思脸色一变,她正要说什么,也就是那一瞬间,一道华光从秦衍手中猛地飞出,渡劫期剑意铺天盖地而下,将吴思思直接轰出到远处去! 与此同时,傅长陵鲜血蔓延在十方诛神阵上,阵法骤然大亮,他手中清骨扇直接往唇上行去,可他抬手那一瞬间,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攀附在他手上,死死拉拽着他。 是心魔! 他在和他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傅长陵脑海中无数画面闪过,他额头冷汗涔涔,他的手每一次往前行一点点,都似如拔泰山而起,他唇齿中每一个字吐出,都似如舌搅巨石。 “十……” 也就是在他和心魔交战时,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的手又稳又凉,傅长陵心头一惊,他猛地抬头,便看见秦衍在他对面,握着他的手,单膝触地,半蹲着身子,静静注视着他。 他的剑在他另一只手上,剑尖指在地面,剑阵开在他们两脚下,带着蓝色光芒的风盘旋卷在他们周边,吹得他染了血的白色广袖猎猎作响。 他握着傅长陵的手,手上用力,帮着傅长陵将他的清骨扇一寸一寸抵在他的唇边,清骨扇接触到他柔软的唇地瞬间,最外侧扇骨上复杂的纹路瞬间亮了起来,也就是那一刻,心魔尖叫了一声,便被彻底弹了出来! 傅长陵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人的眼睛像冰,像雪,像一汪清潭,倒映着他的本真。 坚定又执着,似如夜里明灯。 他将他从纷乱的过往中拖出,将他从绝望中拉起,让他保持着清醒和冷静。 “十方诸神,听我号令。”傅长陵每一个字出来,就化做金色的字朝着阵法冲去。 他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聚灵塔,整个璇玑密境灵气化作漩涡进入聚灵塔中,而后一路输送到傅长陵身体之中。 “无知小儿!” 空中传来一声暴喝,旋即一道化神期剑光朝着两人疾驰而来,秦衍剑阵之上华光大绽,他捏紧了傅长陵的手,只道:“我在。” 而后那剑光狠狠撞上秦衍剑阵,秦衍一口血呕了出来,傅长陵反手一把握紧了他的手,唇齿推开所有阻碍着他说话的阻力,咬牙出声:“天地应我,灭!” 话音刚落,法阵华光冲天而去,他身上灵气磅礴向周边横扫而过,所过之处,活物皆成飞灰。 旁边心魔死死抓在地面上,手指都抠出血来,他幻化成了傅长陵父亲的面容,痛呼出声:“长陵!救我!长陵!” “看着我。” 秦衍在傅长陵眼神涣散前一刻开口,他的声音瞬间惊醒了傅长陵,傅长陵看着面前的秦衍,只听他再重复了一遍:“只看着我。” 他看着他,那一刻,他的眼睛被这个人占满。 旁边心魔哭着叫他:“长陵,救我,救我好不好?救我啊啊啊啊!!!” 罡风卷席去,心魔身躯最后一点也化作粉尘被罡风卷走。 等风停下来那一瞬间,秦衍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倒向傅长陵。 傅长陵忙抬手将人揽在怀里,而后喘息着环顾四周。 傅长陵金丹已经逼近极限,哪怕上一世再多的经验,也扛不住如此巨大的消耗。 周边已经被清理干净,只有面前已经完全破开、正在慢慢消融的封印里,还不停探出苍白的手来。 他看到无数魔修正奋力试图爬出来,而封印也要快消失不见,他咬了咬牙,凭着最后一点灵力,抬手在那阵法之上迅速加了几个符咒。 最后一个符咒落下的瞬间,他察觉腹中一阵剧痛,他撑着用手在阵法上一旋,化作璇玑密境出阵阵法之后,便抱着秦衍直直倒了进去。 狂风卷席在他们两人周遭,似如当年他们分开之时。只是这一次傅长陵死死抱住了他,他没松手。 他在狂风中看着面前人,对方闭着眼睛,一如他最后被烈火点燃前一刻那样。 傅长陵死死抱紧他,那一刻,他终于感觉到那迟来的伤悲铺天盖地而来。 他眼泪扑簌落到这个人身上,他有那么多话想说,那么多话想问,可是在出口前一瞬,却清晰知道。 这个人回答不了。 这不是当年的晏明,他的对不起,他接不住,他的为什么,他答不了。 两人一路急坠而下,光线逐渐明亮起来后,两人重重撞到了地上。 傅长陵垫在下面,秦衍整个人压上来,让他闷哼了一声。他来不及休息,便连忙翻身而起,一面给秦衍喂药,一面警惕打量着四周。 他们是从上官山庄入的璇玑密境,此刻出来,也是上官山庄。 傅长陵本担心无尸罗等妖物还会留在原地等他们,可他神识扫过后,便察觉了浓重的剑意,当今天下能有这般剑意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秦衍的师父,鸿蒙天宫宫主,江夜白。 江夜白的剑意在这里,他自然已经来过,无尸罗这些东西,应该都被他清理干净。江夜白身为鸿蒙天宫宫主,可能等不了秦衍这么久,但也一定派了鸿蒙天宫的人在这里等候。 傅长陵想明白,他忙掏了秦衍鸿蒙天宫联系所用的玉牌出来,忍着疼将灵力灌注进去,喘息着同对面道:“云羽,我和你师兄在上官山庄,他受伤了,你快来。” 说完,他的灵力支撑不住,连对方回复都听不到,声音便散开了去。 仅仅只是一个传音,傅长陵已经疼得冷汗涔涔,只是传音之后,他放心了许多。 天上乌云渐渐凝聚起来,傅长陵知道,这是他的天劫。 他在璇玑密境中结了丹,不管这个丹如今是什么样子,天劫都会在他出璇玑密境之后,第一时间降临。 他艰难看了秦衍一眼,他知道,如果此刻他不走,秦衍怕是会被波及。 他迅速做了决定,将口袋里还剩下的阵法全都忍着疼布在秦衍生下,而后为他喂了药,处理了伤口。 等做完这一切后,他眼前已经彻底模糊下来。 他佝偻着身子,按在腹间金丹之处,跪在秦衍边上。 他想同他说什么,可天雷已经开始轰响,他再耽搁不得,他只能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跌跌撞撞离开了去。 他不敢走太远,他要找一个伤不到秦衍,又看得到秦衍的地方。一旦秦衍有任何事,他都能及时赶过去。 纵然他也不知道,他该怎么赶过去。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一路踉跄着往远处山头走去。 走到山顶,他就可以看见秦衍。 可是他才走到山腰,第一道雷霆便径直而来,直直炸在他身上,傅长陵一口鲜血呕了出来,他喘息着趴到地上,一时之间,竟没了任何起身的力气。 但他不能放弃。 他得去看着秦衍,他得确认秦衍没事儿。 于是他又撑着自己起来,而后再一次被雷霆击倒。 雷霆一路滋滋蔓延过他的肺腑,他一面像控制灵力一样控制着雷霆进入身体,一面继续往前。 他要活着。 他不断告诉自己。 不管这是什么天劫,不管有多少人死在天劫里,可他都得活着。 因为他有心愿未了,执念微消。 他还不知道是谁害了秦衍,还不知道未来秦衍会成什么样子。 他心里有一个要护一辈子的人,他绝对不能死。 雷霆连绵而下,他一步一步往前,期初还能勉强行走,等下半程,他几乎是趴着上去。 雷霆响了一夜,等天亮时分,他终于爬到了山顶,这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血肉,几乎只剩下一个鲜血淋漓的骷髅架子。 他远远看着远方,远方鸿蒙天宫的人已经到了,他们似乎就地安营扎寨,看见鸿蒙天宫的旗帜在远处风中张扬翻飞,他终于放下心来。 他就一直看着那边,就想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出来一瞬间。 雷霆砸在他身上,他已经痛得彻底麻木,他躺在地上,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 不能死。 他不能死。 闪电接二连三,劈了大半夜后,最后一道游龙粗的闪电砸到傅长陵身上,熟悉的天雷加身的剧痛震得傅长陵整个人颤了颤,他知道已是最后时刻,控制着自己,强行运气,将天雷一路引领从灵根而过,周游全身,最后转入金丹,周而复始。 天雷在灵根中行走,被金丹进化而过,对身体便是有益无害,但若中间有任何差池,天雷从灵根中泄走,那便会伤及周身,因此整个过程都要聚精会神,不得有半分马虎。 “抱元守一,静心凝神……” 傅长陵一面默念着清心诀,一面引导着天雷进入身体,眼看着天劫进入后期,他眼前开始浮现出一些过往的画面来,他知道,这是天劫中最后一个环节,心境测试。 对于心无杂念的人来说,这一道心性测试没有任何问题,可对于如今的傅长陵来说,却是未必。 他如今早已是心绪大乱,所有镇定不过是强撑。 他感觉无数画面窜动而过,他都没有停留,他知道此刻他不能在任何画面上多想,不能让天道察觉他心境上任何缺失。 他额头上冷汗开始大颗大颗落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闪过,直到最后,有一个人交错而过那一瞬间,对方忽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傅长陵停下了步子,一切忽地安静下来,傅长陵不敢回头,对方也没有,他们两朝着两个方向,唯一的交集,只在对方抓住他袖子那微弱的一点。 “傅长陵,”对方低低开口,带着喑哑,“我疼。” 傅长陵心头巨颤,他猛地回头,然而却见身后没有半个人影,周边一片黑暗。 他一瞬间似乎什么都忘了,他开始疯狂奔跑,疯狂追逐,一个人狂奔在一条漫长的甬道上,也不知尽头。 他觉得这条甬道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哪里。 于是他茫茫然往前狂奔,走到了道路尽头,他终于看到了光亮。 那是秦衍。 他一个人,坐在小桌面前,他面前点了四角青龙含珠青铜灯,灯芯冒着一昧幽火。他穿着一身白衣,面上有些苍白。 有人问他:“你用心头血点这么一盏禅灯做什么?他也不会感激你。” 秦衍声音平淡:“我不求他感激,我只求他活着。” “我之情爱,与他无关。” 说着,秦衍抬起手,覆在了那青铜灯的边缘。 早已被摩挲发亮的边缘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傅长陵。 傅长陵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他一睁眼,就看见秦衍喘息着,跪在他面前。 他双眼空洞,没有眼珠,周身经脉俱碎,腿骨扭成了一个诡异的曲度。他身上没有任何灵力,金丹已经没了,识海也已经爆了,他喘息着,一双盲了的眼仿佛还能看到他一样,仰着头看着他。 傅长陵突然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秦衍死的那天。 就是那天,他亲自搜了他的识海,然后在这个他恨了近三十年的人的识海里,看到了这一盏灯。 他急促呼吸起来。 他知道当时自己说了什么,他不想再说了,可控制不住自己,这一次,他还是说了。 他说:“你喜欢我?” 他颤抖着声,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靠近了秦衍,低喝问他:“你竟也敢喜欢我?!” 秦衍僵住了。 傅长陵看着他的表情,他突然觉得快意,他感觉自己报复了对方这么多年,这才是头一次,真的伤到了对方。 许久后秦衍开口:“抱歉。” 这一声抱歉平平淡淡,一如他这个人,没有半点温度和情绪,然后他突然伸手,猛地插入了自己心口,傅长陵被他惊住,他就眼睁睁看着秦衍从他胸口,搅动着,翻转着,冷汗涔涔而落,几经歇息,却仍旧执着又坚持地,撕扯出一根带着淋漓鲜血的光丝。 “身不由己,是吾之过。” “命不由己,是吾之过。” “情不由己,亦是吾之过。” “今日情根已除,孽业亦消,”秦衍摊开手掌,再一次仰头,这一次他笑了,他的笑和他整个人都不同,特别温和,特别柔软,他低哑出声,慢慢道,“真君再无困扰,我亦……再无困扰。” 说完,他猛地用力,那缕神魂便碎在了他的手心。 周边都是欢呼声,傅长陵看着他倒在地上,看着他被人架起来,一刀一刀削骨削肉,直到最后一块血肉剔尽,业火从他脚下冲天而起,他站在火光中,最后的身影,慈悲又温柔。 傅长陵呆呆看着那火,他突然觉得这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周边风雪呼啸而过,他仰起头来,面前是金光寺的浮屠塔,众生万象描绘在长长的壁画之上,离他最近的,是秦衍一贯平静俊美的面容,他被六十四根入骨钉钉在上面,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他很熟悉,一如他过往三十年,每一次与他相见。 那一瞬间,傅长陵突然知道,一开始秦衍拉着他说那一句“我疼”是什么意思。 那是他心里的秦衍。 他心里的秦衍,还钉在浮屠墙上,还受着千刀万剐,还在被业火焚身,还在他心里,跪在他身前,抬手插入自己心口,生剖出那根情根,在他面前碾碎。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他从没同任何人说起过,秦衍死前,他从秦衍的识海中看到的那一盏刻着自己名字的禅灯。 也从没和任何人提及,秦衍死前,对他说的那一句“心不由己,亦是吾之过。” 他在秦衍死后踏遍山河,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失去唯一可交手之人后的怅然若失。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这么以为。 毕竟他不可能爱秦衍,这是杀他全家的人。他连在他死后缅怀他,对于傅长陵来说,都是一种羞耻。 可当他知道秦衍是晏明,当他知道秦衍是为他抵罪成为云泽罪人,当他知道上一世的一切迷雾重重,他所以为的那个人,可能从未看清。 当他此刻看着秦衍被钉在浮屠塔上,面无悲喜,似如神佛。 他眼泪如珠而落。 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睁开眼,便见眼前映入一袭白衣,白衣上绣着振翅羽鹤,傅长陵颤颤抬头,看见那人身影落于霞光之中。 那身影刻在他眼里,他突兀笑起来。 只是他如今周身只留一具血肉不全的骨架,笑也笑得极为可怖。 他颤抖着伸出手,用染血白骨抓住对方衣角,无声开口说了几个字。 谁都不能认出他说了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在告诉他,他终于承认―― 原来他喜欢他。 自风雪初见,到而今重生,他傅长陵喜欢秦衍,足足四十二年有余。 第二十三章 “我的天!” 在看到傅长陵那一瞬间,云羽忍不住惊呼出声来:“怎么劈成这样了!这……这还活着吗?” 秦衍没说话,他低头注视着脚下这一具枯骨,好久后,只道:“天劫所考验的核心,其实在于一个人的心。如果求生念太强,无论如何,都会坚持下来。” “这么说,傅道友很怕死咯?” 云羽笑起来,秦衍不再出声,天上乌云散去,一缕光落在傅长陵身上。那些光混着微弱的电光覆盖在傅长陵身上,而后便有雨滴落了下来。 “吩咐弟子,”秦衍抬头看了一眼那劫雨,轻声道,“就地悟道。” 说完后,他蹲下身来,轻轻拂开傅长陵抓着他衣角的手。 傅长陵拼命睁眼,只见那人抽走了自己的衣角,而后盘腿坐在了自己身边。 劫雨倾盆而下,包含着渡劫者对天道的感悟。劫雨范围之内,所有修士都就地打坐,感悟着这一场天道的洗礼。 傅长陵没有力气,他趴在地面上,静静注视着身边的人。 劫雨落在傅长陵身上,他身上血肉一点一点重新生长了起来,他像一个彻彻底底新生的人,由内而外,每一滴血,每一块肉,都是再生。 许久之后,劫雨缓慢停下,秦衍睁开眼睛,看见傅长陵注视着他的目光,他静默着,好久后,他站起身来,吩咐旁人道:“先将人带回去。” 听到这话,傅长陵便笑了。 秦衍终究还是不会抛下他的。 他安下心来,便闭上了眼睛,而后只觉恍恍惚惚,如坠云雾,他似乎醒着,又似乎睡了。他就听周边有许多人,这些人说着话,将他抬起来,而后安置在了什么地方。 等他再次醒来时,他身上伤口已经都被包扎好了,他躺在柔软的床上,周边静悄悄的,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是在一个素雅的房间里,房间窗户还开着,可以看到外面快速流动着的白雾。 云羽正靠在一边打着盹,傅长陵回过头,看着床顶,用神识扫过周身。 他的金丹的确再一次裂了。 但这次没有上一次那样惨烈,裂缝并不算大,还是有微弱的灵力可以流淌过去。 他结的丹和上一世一样,都是九品金丹,纵使是裂了条缝,也能发挥出筑基有的修为。 他舒了口气,又动了动身体。 身体上的伤口都处理好了,看样子应该是请了专门的医修过来。 他确认好了身体的状态,便撑着自己坐起来,他刚一起身,就惊动了正在打盹的云羽,云羽见他醒了,忙高兴道:“傅道友,你醒啦?” “云道友?” 傅长陵坐起来,虚弱笑了笑:“我睡了多久?” “两日啦。” 云羽忙道:“师兄给傅家主发了消息,但傅家主如今正在办事,他和师兄确认了你的情况以后,和师兄约定在清水镇见面,现下马上就要到清水镇了,你还好吧?” 傅长陵点了点头,忙道:“那你师兄呢?” “哦,我师兄正和苏少主下棋,我这就叫他过来。” 云羽说着,便跑出门去,吩咐了守在门外的弟子去叫秦衍。而后他折了回来,拉了个蒲团坐在傅长陵床边,好奇看着傅长陵:“傅道友,你和我师兄在那密境里是遇到什么际遇,你这么快结丹?有没有得到什么宝贝?拿到什么秘籍?有没有高人指点,收你为徒?你和我说,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人的。” 傅长陵听着云羽说话,一时语塞,好久后,他真心实意劝了句:“云道友,话本子少看。” “你叫我云羽就行了。”云羽摆了摆手,接着道,“那话本子,都是前人总结的经验,也是可以参考的,不必这么排斥。而且呀,从密境出来,我师兄就心事重重的,看上去像是遇到大事儿了。你说你们没遇到事儿,这不可能吧?” “那心事重重,也不是什么拿到秘籍遇到高人的喜事儿表现啊?” 傅长陵一面指出云羽逻辑上的错误,一面起身去穿衣服,装作漫不经心道:“你师兄怎么心事重重了?” “就喜欢发呆。”云羽看着傅长陵穿戴,叹了口气,强调道,“老发呆。” 傅长陵听着,心里情绪翻涌复杂。 他期望快一点见到秦衍,可是又不知道见到秦衍了,他该说些什么。 他有太多话想说,可这些话,任凭那一句拎出来,似乎都不该说。 他克制着情绪,梳整好头发和心情,这才坐到桌边去,同云羽聊起天来。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便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先传进来的,是玉仗敲打着地面的声音,哒哒哒,发出脆响。 而后便有一根青色玉杖出现在门口,随后先进来的,是一个用白绸覆眼的盲眼青年。 这青年穿了一身雪色长衫,长衫上绣着大朵盛开的曼珠沙华,看上去艳丽又诡异。他生得极为俊美,气质温和清雅,周身上下俱是一派优雅姿态,明显自幼便是受到过极好的教养,出身清贵人家。 他身形映入众人眼帘之后,秦衍旋即跟在他身后出现。秦衍就在他身后半步,倒不是因为两人地位有别,他一直关注着前方青年,明显是因为担心对方,所以稍稍落后,方便照顾。 傅长陵目光黏在秦衍身上,等两人走进房门来,傅长陵还发着呆。为首的盲眼青年含着笑容,对着傅长陵行了个礼,开口声温和有礼:“在下苏问机,久仰傅公子大名。” “苏少主。”傅长陵听得这声问候,才回过神来,但他情绪调整得很快,问候之间,他已站了起来,朝着苏问机行了个礼,随后又朝着秦衍行了个礼,迟疑了片刻,才道:“秦道友。” “傅公子感觉如何?” 苏问机说着话,用玉杖敲打着地面,寻了个位置坐下。秦衍跟着坐在了他手边,替他倒了茶,而后放在距离苏问机手边三寸的位置。 傅长陵之所以注意到三寸,是因为,他记得上一世,有一年仙盟和秦衍试图谈和谈,当时苏问机随他一起去,秦衍见了苏问机,给对方倒茶,而后茶杯所放的位置,连着几次,都与今日一样,皆为三寸。 傅长陵看着这三寸的距离,终于确认,秦衍放杯子的位置不是随意定下,而是苏问机的一个习惯。 他对谁都惯来是这么好的。 “傅公子?” 苏问机见傅长陵不答话,重复了一声,傅长陵这才回过神来,故作镇定将目光从那杯子上移开,带了几分歉意道:“抱歉,初初醒来,还有些恍惚,还望苏少主见谅。” “无妨,”苏问机摇摇头,随后道,“我们已让医修给傅公子看过,傅公子外伤倒没什么,就是金丹上……怕是受了损伤。” 苏问机说着,语调里带了斟酌之意,似乎是在思考着如何描述,傅长陵用扇子敲打着手心,平淡道:“苏少主但说无妨。” 苏问机听到这话,也不再迟疑:“那我便直说了。傅兄乃九品金丹,天纵奇才,但金丹上有了裂纹,以后怕是不能动用太多灵力,否则裂纹渐深,金丹怕是不保。” “那傅道友是不是不能修炼了?”听到这话,云羽赶忙插嘴。秦衍凉凉扫了过去,云羽忙捂着自己的嘴,赶紧退了一步,以示自己不会再乱说话。 傅长陵朝云羽笑了笑,安慰了一句:“无妨。”之后,转动着手中小扇,又看向苏问机,“劳烦苏少主告知这些,此番受伤,让苏少主受累,这里长陵先谢过苏少主,”说着,傅长陵又看向秦衍,“以及秦道友。二位日后若有用得着长陵的地方,二位大可开口。” 苏问机点头应下,两人客套一番后,苏问机似乎是觉得有些疲惫,带了几分歉意道:“昨夜观星太久,有些疲惫,阿衍,”苏问机说着,转头看向秦衍,嘱咐道,“你好好招待傅公子。” “你去睡吧。” 秦衍淡声开口:“本不该来。” 苏问机笑了笑,倒也没多说,同傅长陵行过礼后,便转身离开。离开之前,傅长陵突然叫住他:“苏少主。” 苏问机停住步子,傅长陵垂着眼眸,只道:“昨夜观星,天象可有变化?” 如果是放在过去,他是绝对不会问这话的。他不信命。 可如今,他却对命运一事,开始有了几分忌惮。 苏问机听着他的问话,背对着他,许久后,他慢慢道:“随心即可。” 说着,他用青玉杖敲打在地面上,唤了旁边云羽:“云羽,扶我回去。” 云羽听得苏问机的话,面上露出几分疑惑,可他还是走上前去,扶住苏问机,直直道:“你不是认识路吗,还需要我扶?” 苏问机凉凉开口:“闭嘴。” 等两个人走出去后,屋内就留下秦衍和傅长陵,两人坐在小桌两边,傅长陵低下头,给自己再续了一杯茶,声音不咸不淡道:“秦道友和苏少主感情甚笃。” “自幼相伴。” 傅长陵倒茶的动作顿了顿,他很想聒噪说些什么,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好久后,他才勉强笑起来,抬眼看向秦衍:“你此番留下,是有话想问我吧?” “的确。” 傅长陵抿了口茶,他点了点头:“也是,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 “密境里,”傅长陵抬眼看他,“你为什么对我使出一剑春生?” 第二十四章 问出这话后,傅长陵心跳得飞快。 当时他是没想这些的,可如今停下来,他梳理着之前的事,不免有了几分疑惑,秦衍那一剑,出得太恰到好处,也出得太不合时宜。他为什么会恰恰就在那时使出那一招能让他清醒认知到晏明便是他的一剑春生? 一件事若有了苗头,不免就会多想。纵然在上一世,这个时间段里,他和秦衍并没有接触过,可仔细想想,纵使秦衍天纵英才,不过十七岁,这与人交战的手法也太过利落了些。毕竟修为可以闭门造车,可真正实战技巧,却必须在一场又一场生死相逼的交战中打磨。大多数修士的十七岁,还在宗门中受长辈庇护,出去历练也有前辈领队,根本没有真正面临生死的时候。可秦衍的剑法,却似是已在血海刀山中走过了一遭一般。 种种苗头,让他不由得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如果他能重生,那秦衍…… “你既然知道一剑春生,”秦衍在问完之后,伸手去端了面前沏好的茶杯,声音平淡,“就该知道,它有清心凝神之效。” 傅长陵得了这话,不由得愣了愣,秦衍神色如常,抿了口茶道:“当时你被心魔所困,我欲为你驱除心魔。” “这样么?” 扇子在傅长陵手里打着转,他思索着,慢慢开口:“你既然早知晏明不是真的晏明,为何不提前告知我?” “不确定的事,我不开口。” 傅长陵点点头,这倒的确是秦衍的风格。他只觉得晏明有问题,就只提醒有问题,他发现晏明是心魔,就告诉他是心魔,过多的猜测,他不会什么都告诉他。 “不确定的事你不开口,秦道友必定是个谨慎的人。那么,”傅长陵抬眼看他,注视着他的神情,“秦道友说奉苏少主之命而来,在上官家就救我,到璇玑密境就杀我,最后又准确无误指出璇玑密境封印有问题。天命推演,能算个大概便是不错了,苏少主竟能算到这样细致的程度吗?而这中间,秦道友又没半点怀疑?” 说着,傅长陵加重了声音:“杀我,毕竟是一条人命。” 这件事傅长陵早有些怀疑,只是过去他没有深想。如今他有了那个荒谬猜测,便突然觉得一切顺理成章起来。 如果秦衍和他一样,都是重生而来,那么秦衍的一切举动,就都有了理由。 秦衍之所以来上官山庄救自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在上官家遇险,然后坠入璇玑密境,接着在璇玑密境里打开业狱封印,他为了阻止这一切,所以提前来到上官山庄,一心一意保护他,试图带他离开上官山庄,他在上官山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他进入璇玑密境。 可最后他们还是进入了璇玑密境。这件事或许让打算改变命运的秦衍觉得命运不可违背,于是下定决心杀他。但因同心咒的阻挠,以及其他的原因,或许是他内心的道义,又或许是他还保留着上一世的情谊,最终选择和自己合作,让自己答应不开璇玑密境。 可如果他真的是重生…… 傅长陵心里又有了些波动,以上一世秦衍那般决绝的态度,他怎么可能又这么心无芥蒂来救他,和他如此平和相处? 毕竟当年,他那样羞辱折磨他…… 傅长陵想到业火中那个身影,他呼吸一窒,慌忙低头去拿了茶杯,想遮掩自己的情绪。秦衍坐在对面,似乎什么都不知一般,平静道:“推演之术我不懂,你可以问问机。既然是问机推演出来的,”秦衍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我信。” “若他错了呢?” “若他错了,我杀你,我便为你抵命。” 听到这话,傅长陵忽地失去了问下去的兴趣。 他大概是太过多疑,重生一事如此诡异,他一人重来也就罢了,秦衍也重头开始,哪里有这样的巧合? 他也不想追问,久久不语,秦衍见他无言,便催促道:“可还有其他想问?” “也没什么了,只是颇有些惊叹,”傅长陵最后一个问题,问得意兴阑珊,“你如今年不过十七,其剑意却堪比大能,似乎久经生死交战,不知道友贵为鸿蒙天宫首徒,”傅长陵抬眼看他,“是怎么有这样的剑意的?” 这次秦衍没有回答,他看着他,眼里全是戒备。 傅长陵这才反应过来,这样直接质疑他人修炼功法,在修士中算极为无礼了。 他笑了笑,低头道:“抱歉,一时好奇没了礼数,还望见谅。” 两人沉默下去,只有傅长陵沏茶的涓涓水声,响在耳边。 周边云雾缭绕,飞舟似乎穿梭进云层之中。秦衍在短暂沉默后,却还是回答了傅长陵:“我师父修炼,本就要求于实战中悟剑。我曾随师父剑挑百宗。” 剑挑百宗。 当年江夜白便是少年成名,如今年不过三十四,却已是修真界四位渡劫大能之一,秦衍在他的教导下能有如此剑意,倒也的确不算奇怪。 听到这解释,傅长陵终于彻底放下。 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有庆幸,又有酸涩,百般滋味在心头,一杯苦茶尽压。 他给秦衍倒了茶,不愿再问了,便换了话题道:“秦道友方才是有什么想问我?” “密境里的封印,你最后……” “我重新封上了。” 傅长陵知道他要问什么,立刻开口,秦衍得了这话,点头道:“做得极好。” “可是没有什么用。”傅长陵扭头看着窗外流云,声音平淡,“我法力微薄,设下的封印并不牢固。这件事背后有高人操纵,他破解阵法,最多不过几个月的事情。” “高人?” 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点点头,他拿起小扇,摩挲着刻着符文的扇柄,梳理着思绪:“你可记得在上官家,我们在上官月敏背后看到的符文?” 秦衍听得傅长陵的话,他认真想了想:“有几分印象。” “我在破解璇玑密境阵法时,再一次看见了。”傅长陵脑海中再一次闪过璇玑密境的阵法,他感受着小扇上光滑冰凉的手感,接着道,“若我没猜错,从两个符文的形式来看,它们应当不是符文,只是一个阵法的阵眼,而这个阵法,是个召唤阵。” 说着,傅长陵抬眼看着秦衍:“上官家是子阵,璇玑密境是母阵,上官月敏并不是死于无尸罗之手,她是作为开启母阵的祭品而死。母阵开启之后,它会召唤子阵中的人进入母阵之中。但一个密境无法承担这么多人进入,所以他们原本的计划,可能是要利用无尸罗,杀光上官山庄其他人。” “如果说无尸罗本就是他们控制,那么在上官鸿已经被你杀了的情况下,她还要杀我们,也就能说通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秦衍有些不解,“若只是要你我二人进入璇玑密境,在我们脚下布召唤阵不就可以了吗?” 秦衍一本正经说这话,把傅长陵逗乐了,他坐在秦衍对面,一条腿盘在身下,一条腿微微曲着,握着折扇的手轻轻搭在膝盖上,扇子随意坠在半空。 他忍不住微微起身,往前探了过去,凑在秦衍面前,小声说了句:“秦衍,你是不是傻呀?” 秦衍抬眼看他,面色如常,两人距离很近,秦衍抬眼那一瞬,傅长陵就感觉到他们气息交融起来。傅长陵愣了愣,秦衍一双如冰的眼只是静静看着他,傅长陵不由得僵住了,目光稍稍一偏,便落在秦衍眼角一抹微红上。 他眼角的皮肤似乎是天生要稍微薄些,又生得白净,那眼角处对比之下,近处看,就有了些薄红。那薄红如艳霞,若不被秦衍周身冰雪所遮,便带了几分艳丽。傅长陵看得愣了,旋即就听到秦衍冷声道:“你在看什么?” 傅长陵猛地回神,他强逼着自己不着痕迹移开目光,含着笑慢慢抽身,摇着扇子扇起风来,继续道:“搞这么麻烦,自然是希望我们没发现这件事。如果你没有提前阻止我打开璇玑密境封印,我没有在最后识破这两个召唤阵,或许对我们而言,我们就是在上官家误入璇玑密境,然后我为救晏明打开璇玑密境封印,我们甚至看不到那封印之下是什么,就从璇玑密境离开。我们不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就像上一世一样。 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打开璇玑密境意味着什么。如果他早点知道,至少在最后一刻,他能像现在一样做出弥补,而云泽高层也会早点知道业狱存在,为即将来临的大敌做出充足准备。 如今的云泽,对业狱的存在近乎一无所知,所有人都忘了那场遥远的仙魔大战,还生活在修真盛世的美梦里。 秦衍听了傅长陵的话,他消化了片刻后,总结道:“所以这件事,是背后有人布局。当年上官鸿利用上官月敏建了一个吸收灵力的阵法,帮他继续进阶,这个阵法却在两年前被一个紫衣女子所破,而后有人给了上官鸿一个吸收他人灵力的功法,作为交换,又或者是其他原因,上官家成为召唤阵的子阵,无尸罗被背后人控制袭击我们,我们落入璇玑密境,吴思思和晏明都想利用我们打开璇玑密境的封印,那么,”秦衍看着他,“璇玑密境封印之下是什么?为什么要指定我们两进入璇玑密境?” 傅长陵不语,他张合着小扇。 璇玑密境那道封印之下是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可他如果告诉秦衍,那就必须要和秦衍解释,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那是业狱。” “业狱?” 秦衍低声重复了一遍,他垂眼看着茶杯,傅长陵转动着扇子解释:“业狱的存在,就是苏问机告诉你,我若进入密境,就会导致云泽生灵涂炭的原因。” 秦衍沉默着,似乎是在消化傅长陵所说的内容。傅长陵伸手拿了茶杯,抿了口茶:“当年仙魔大战,剑尊叶澜将魔修驱逐至蛮荒之地,然后封印,那个关押魔修的地方,就是业狱。” 傅长陵说着,转头看向窗外。 “为了彻底的封印业狱,叶剑尊选择了一个特殊的封印方式,它封印了业狱衔接云泽的四条气脉。这些气脉本是两界灵气流通之处,被封印之后,云泽的灵气便不会流窜到业狱去。业狱本就是荒芜之地,没有灵气供养,时间长些,这些魔修便会自行消亡。这四道封印不仅在遏制业狱的发展,同时也加固了业狱之门的封印。也就是说,” 傅长陵转眼看着秦衍:“如果想要打开业狱之门,首先要打开四个气脉封印。我猜,璇玑密境里那个封印,其实就是四个气脉封印之一。如今他们开了这个气脉封印,云泽的灵气便可以流窜到业狱,业狱借助云泽灵气变得强大,他们打开业狱大门的主封印,也就是早晚的事。” 秦衍静静听着,他面上没有半点诧异,也不知是早已得知,还是他惯来如此,让人窥探不得半点情绪。 “若真是如此,”秦衍目光落到身前长剑上,“云泽会发生什么?” “最初是灵气衰竭。” 傅长陵叹了口气,他想起当年的云泽来:“而后会有一些业狱魔修出现在云泽,他们会将云泽修士灵力和命作为养料,迅速强大起来。而云泽也有很多修士,会在灵气衰竭之下,走正道无门,改投魔道。” “等他们人数多起来后,就是仙魔大战,也许我们会赢,也许我们会输,不过不管怎样,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这样说?” 秦衍忽地出声,这一句话他问得极快,甚至有了几分不属于他的急切在里面。 傅长陵回忆着上一世,没有察觉这片刻异常,好久后,他才道:“无论输赢,都改变不了云泽灵气枯竭的命运。云泽大劫,劫不在业狱,在天道。” “所以,”秦衍放在桌下的手捏紧成成拳,“无论做多少牺牲和挣扎,哪怕我愿为此刀山火海,挫骨扬灰……” “你不必!” 听见“挫骨扬灰”那四个字时,傅长陵猛地提了声音,这一声高喝似是惊到了秦衍,他静静看着傅长陵,傅长陵扭过头去,面上带了几分狼狈。 他低着头,捏紧了扇子,克制着自己回想着上一世秦衍在业火中燃成灰烬,他从主座上站起来,一口血呕在长桌前的场景。 可他控制不住。 当年秦衍是渡劫金身,所以业火整整焚烧了三天。 那三天,观礼人越来越少,只有他一个人,一直坐在主座上,从头到尾观看完了整场行刑。 后来漫长的岁月,他一闭眼,就可以清晰想起每一个片段。可当年他不敢承认自己对秦衍的情谊,那尚还能安慰自己,这是对仇人的铭记。可如今当他真的接受自己内心,当年剜在秦衍身上的每一刀,就都剜在了他的心口,当年烧在秦衍身上每一簇烈火,都灼在了他心上。 他听不得秦衍论及生死,于是他捏着扇子的手轻轻颤抖,他抬起头来,盯着秦衍:“你记好了。” “这一辈子,无论为了什么,不管是苍生还是云泽,是恩情还是爱人,你都不必搭上性命。” “你会好好活着。” “这一世,”他注视着面带诧异的人,想用笑容遮掩自己的情绪,却在出口时仍旧含了哽咽,他说,“你会是一辈子的云泽天骄,秦衍。” 第二十五章 “傅道友,”秦衍听着这话,垂下眼眸,他抬手去触碰了边上茶杯,看着茶杯里的人影,慢慢道,“你这些话,我听不明白。” 他的眼帘遮掩了他眼中情绪,傅长陵笑了笑:“听不明白也没什么。” “傅道友也修习过天命之术吗?” 秦衍抿了一口茶,抬起头来:“似乎知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事。” “天命之术,”傅长陵听外面隐约有了喧闹之声,应该是接近清水镇了,他转过头去,慢悠悠出声,“倒的确学过些皮毛。不过知道得多,也只是因有了些不同寻常的际遇。” “原来如此。” 秦衍点点头:“那除了前所说,傅道友可还有其他发现?” “暂时没有。”傅长陵摇了摇头,秦衍得了这话,放下手中茶杯,礼貌开口,“那傅道友先暂作休息,到了清水镇后,傅家主会接你,道友所说之事,我会尽数上报,此番傅道友受伤,我也会在长老面前说清情况,金丹一事,鸿蒙天宫会尽力相助,不必太过忧心。” 傅长陵没说话,他喝着茶,只想着秦衍的意思。 到了清水镇后,他就得跟着自己父亲回傅家。可如今他却是不想回傅家的,他就想跟着秦衍。 他不知道后面秦衍到底经历了那些事,以秦衍如今的性格和他对他师父的感情,绝不可能只是因为在金光寺受罚就记恨江夜白,最后还出手杀了他,这件事必定有诸多隐情。如今秦衍一个人回去,他终究是有些不放心。 他犹豫了一会儿,在秦衍起身告辞前,他突然道:“秦道友,在下有一事相求。” 秦衍有些意外,却还是道:“何事?” “那个,”傅长陵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身边还缺人吗?” 秦衍愣了愣,傅长陵赶忙纠正:“我的意思是,鸿蒙天宫还缺弟子吗?你看我金丹不能用了,我家那地方又是个是非之地,我现在回傅家很危险。你能不能把我带回鸿蒙天宫,我在你身边找个差事,别人看在你的名头上,就不会找我麻烦了。” “此事你可告知傅家主,”听到这话,秦衍立刻婉拒,“傅家主毕竟是你父亲,他会为你想办法。” “他能想什么办法啊?” 傅长陵颇露出嫌弃之色:“他怕死越思华了。” “傅家主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你不了解他!”傅长陵赶忙纠正秦衍的想法,“你别看他在外吆五喝六的,在家真的一点地位都没有,我们家都是我后母把持,我一个私生子,活得很艰辛的。秦衍,”傅长陵露出哀求神色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帮帮我吧?” 秦衍没有理会他,径直站起身来,语调平缓:“阁下家事,在下不便插手,到清水镇后,傅家主会亲自来接,道友好生休息。” “等一下!” 傅长陵见秦衍去意已决,一把拽住秦衍袖子,满脸委屈:“我们好歹也是朋友了,你别这么无情啊。你在鸿蒙天宫混这么好,给我随便安排个位置就行了。我又不要宗门资源,我还能倒贴!哦,我不仅钱多,我还特别乖巧,我可以为你端茶倒水,扫地做饭,只要离你近点,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秦衍没说话,他静静看着他,一双眼似如明镜,直直看到人心底去。 “为什么要离我近点?” “就,”傅长陵不好意思笑起来,“就想借你的名号,吓唬吓唬别人呀。待在你身边,别人知道我们是好朋友,就不敢对我动手了。你放心,”傅长陵一脸郑重发誓,“我不会麻烦你太久,只要我脱离危险,我立刻就走。” 脱离危险后,他还让不让他走,这就未必了。 傅长陵心里美滋滋盘算着,然而秦衍却没应下。他将目光落到傅长陵抓着他袖子的手上,好久后,他才道:“傅道友,容我提醒阁下两件事。” “嗯?” “其一,我本受问机之托而来,护你非我本意,杀你亦非我本意,你我不过路人,萍水相逢,如今事了,便该再无牵扯。你我不算朋友,”他抬起一双清冷淡漠的眼,静静看他,“之前不是,如今也不是。” 傅长陵听得这话,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涩来,他急忙开口想要挽回局面:“可是……” “其二,”秦衍目光直直盯着他,“你为什么想要留在我身边,你心中清楚。可镜花水月,幻影成空,阁下心中念着他人,不必将目光投注在秦某身上。” “你……”傅长陵听到这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你什么意思?” 秦衍抿了抿唇,他似乎是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道:“阁下似乎一直在寻人,无论是之前看那位名为‘晏明’的心魔,还是看如今的我,阁下眼中,都是通过我们,在看他人。” 傅长陵听着,笑容终于是维持不住了。秦衍见得他的表情,眼中带了几分怜悯,却还是继续:“我不知你们发生过什么,可是,那都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你若有什么想要对他说的话,应当对他说。你若想有什么想要为他做的事,也应当为他做。阁下不应在任何人身上,找他的影子。” “若他死了呢?” 傅长陵骤然开口。 秦衍沉默下来,好久后,他才道:“那你就该放下了。” “心不由我,”傅长陵抬起头来,他死死盯着秦衍,“是我之过吗?” 秦衍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与秦衍不同,秦衍的神色,永远像被包裹在冰雪里,无论多么波荡的情绪,都传递得平稳又安静。 可傅长陵不同,他眼中的光,爱或恨,都这样直接火辣,没带半分遮掩。 他从傅长陵的目光中读出爱,也读出恨,他不敢再看,便垂下眼眸,只道:“是。” 说完之后,秦衍将自己袖子从傅长陵手中抽出,便转身走了出去。 傅长陵在他走出门口那一瞬间,忽地就瘫软下来。 他在地上坐了片刻,伸出手去拿水杯,他的手打着颤,碰到水杯上,才终于稳住,他握着水杯,过了一会儿后,将水杯里的水大口灌进去,一杯不够,又灌了一杯。 他本是想做点什么事,做点什么事,就不用多想了。然而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再没了声音,他终于还是停下了动作。 秦衍说的话,他不懂吗?他懂。 他爱的秦衍,是上一世温暖过他、惊艳过他,与他生死纠缠,又爱恨两隔的秦衍。而如今这个秦衍,他没有做过上一世的事,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纠葛,他更像是一个顶着秦衍躯壳和名字的人,又或者是那个秦衍的人生命的延续。 他是秦衍,可他不是傅长陵爱着的,亏欠的,放不下的秦衍。 可这样的事,又怎么能如此残忍地撕破开来,不带半点回转余地地告诉他? 毕竟当年的秦衍已经死了。 他要说的对不起,他要做的弥补,他要给的回报,如果不给如今的秦衍,他又能给谁? 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眼眶有些酸涩,他觉得狼狈,想要勉强笑一笑缓和情绪,可他的肌肉都不听使唤,几次扬起嘴角,却都归为无力,直到最后,巨大的挫败感翻涌而上,他终于放弃,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抬手捂在脸上,好久后,他猛地扫开桌上茶杯,低喝了一声:“胡说八道。” 而门外长廊尽头,秦衍站在窗口之处,看着外面浮云流丹,景色百转。他站了许久,等到屋中传来瓷器碎裂之声,他抬手抚上自己作为鸿蒙天宫弟子身份的环形腰牌,摩挲许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开腰牌,提剑转身,离开了长廊。 傅长陵一个人呆着,过了许久,飞舟从云层中慢慢落下,他的情绪终于缓了过来。 秦衍说的固然没错,他的抱歉不是给今生的他,可是无论如何,他也要守在秦衍身边。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秦衍走上一辈子的老路。璇玑密境不足以让一个秦衍变成后来的岁晏魔君,他不管是为了探寻前世,还是为了未来,乃至为了云泽,他都得守在秦衍身边。 打定了主意,他去洗了把脸,没了一会儿,外面就传来脚步声,傅长陵赶紧脱了鞋躺倒床上,用被子一盖,就装成熟睡的模样。 云羽走到门口来,他先是敲了门,恭敬道:“傅公子。” 傅长陵不说话。 云羽继续敲门:“傅公子,傅家主来了,咱们走吧。” 傅长陵还是不说话,闭着眼睛就当自己睡着了。 外面似乎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后,秦衍的声音小响了起来:“怎么还不走?” “师兄,”云羽有些迟疑道,“傅公子,好像睡着了。” “没这么快。” 秦衍说得毫不留情,直接道:“开。” 云羽得了这话,大喊了一声:“傅公子,失礼了!” 说着,门就被人“轰”的一脚踹了开来。 傅长陵背对着他们,心跳得有些快。他感觉秦衍似乎生气了,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盯着墙给自己打气。 秦衍走到床边来,冷着声道:“下来。” “下不来了。”傅长陵转动着杯子,睁着眼睛看着床帐,能拖一刻是一刻,虚弱着开口,“我感觉不舒服,不宜走动。” “你刚才不好好的吗?”云羽有些发懵,傅长陵闭上眼睛,“我金丹碎裂,身负重伤……” “让人拿个担架来。” 秦衍说得果断,傅长陵一听就知道秦衍是铁了心要把他弄出去,他叹了口气,撑着自己起身来,瞧着秦衍,悠悠出声:“秦道友啊,有一些话,我必须告诉你了。” 说着,傅长陵朝着云羽使眼色,云羽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赶忙带着人走了出去。 等房间里就剩下两个人后,秦衍抬眼看他:“你又打算扯什么谎?” “你别乱说啊,”听这话,傅长陵赶紧辩白,“我什么时候扯谎过了?我说话从来都是事实。” “你爹在外面。” “我知道啊。”傅长陵皱起眉头,“可我说了,我不会出去,我就打算待你身边。当然!”傅长陵见秦衍要说话,他立刻抬起手,打住了秦衍的话,“我待你身边的确有一些其他因素影响,但是这种因素我可以控制,我绝对不骚扰你。我待你身边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傅长陵抱着被子直起身来,靠近秦衍,一脸严肃,“我要救你。” “继续编。” 秦衍一脸冷漠。傅长陵放下被子,开始在围着秦衍打着转:“你也知道我会天命之术,我实话告诉你吧,你未来艰险重重,很有可能堕入魔道,危害云泽,我为了天下苍生,必须待在你身边监督你。” “不过你放心,我会支付伙食费,我还可以倒贴钱。你看看你这身衣服,”傅长陵上下打量了一眼,“腰带都洗旧了,要不再买一套吧?” “说完了?” 秦衍不为所动,傅长陵一听这三个字,就知道秦衍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立刻服了软,小心翼翼打量着秦衍的神色,用指尖揪起了他袖子的一小段,讨好道,“秦师兄,其实我很有用的。后面你还要追查璇玑密境的事对吧?我可以帮你,我推演占卜还是很准的,而且璇玑密境那事儿吧,我保证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你留下我,我帮你查事儿,行不行?” 秦衍没有回应,云羽就从外面跑了回来,急道:“师兄,那个,傅家主,傅家主说,傅公子再不下来,他就上来接人了,苏少主让我催您。” “嗯。” 秦衍点了点头,随后看向傅长陵。傅长陵得了这眼神,抱着自己退了一步,警惕着众人道:“你们想干嘛?我警告你们别过来啊!秦衍你好好考虑啊,你现在不答应我,以后你要来找我帮忙我绝对不帮的。” “绳子。” 秦衍伸了手,傅长陵面容大骇,随后便听房间里惨叫起来:“放手!啊!秦衍你放开我呜……” 傅长陵声音太大,外面等候着他的傅玉殊被吓了一跳。 他看向正同他聊天等着傅长陵的苏问机:“苏少主,刚才是不是我儿子叫了一声?” “哦?”苏问机微笑,“有吗?” 傅玉殊面露疑惑,没了一会儿,他的疑惑就被解除了,他看着秦衍领了一干弟子,抬着傅长陵从飞舟上走了下来。 傅长陵嘴里堵了块布条,浑身都被绑死,整个人拼命挣扎,满眼惊恐。 傅玉殊乍一见傅长陵,不由得愣了。 他和傅长陵生得有几分相似,衣着更是没什么不同,金冠黑衣金扇,几乎是傅家统一的模样。 他看着在自己脚底下盯着秦衍“呜呜呜”的傅长陵,下意识看向旁边的苏问机,苏问机用一双盲眼遥望远方,傅玉殊又转头看向秦衍,秦衍满脸漠然,最后傅玉殊看向云羽,终于憋不住了:“那个,你们这么绑住小儿,这是何意啊?” 云羽勉强笑起来:“是,这样的……由于我们款待太好,傅公子不愿离开,我们只能把人绑着下来了。” 听到这话,傅玉殊看向傅长陵的眼里意味深长,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说着,他朝着秦衍和苏问机行了个礼道:“小儿失礼了,还望见谅。” “傅伯伯哪里话?”苏问机笑了笑,“长陵兄乃性情之人,阿衍手段粗暴了些,还望傅伯伯见谅才是。” 傅玉殊和苏问机寒暄着,朝着旁边人挥了挥手,旁边一干侍女涌上来,就把傅长陵的担架抬起来,往飞舟上走去。傅长陵眼睛死死盯在秦衍身上,拼命给他使眼色,嘴里不停发出“呜呜”之声。秦衍视若未闻,傅玉殊面上带笑,朝着秦衍和苏问机寒暄了一番后,便各自分开了去。 傅长陵被人一路抬到飞舟之上,他们傅家的飞舟和鸿蒙天宫飞舟不同,到处都是金色,一眼望去,洋溢着仙界少有的土豪气息,充分传递着三个字:“我有钱,我有钱,我有钱。” 那些下人给傅长陵抬回来,也没给他松绑,过了许久后,傅玉殊领着人走了进来,到了傅长陵身前,他半蹲下身,打量着傅长陵。 傅长陵被自家老爹诡异的眼神给盯得发毛,他跟着傅玉殊的眼神转,傅玉殊看了片刻后,忽地笑起来:“出息了,都会在外面追姑娘了。” 说着,傅玉殊念了声“开”,傅长陵身上所有绳子瞬间断开,傅长陵把嘴里的布团一扯,立刻翻身起来,就往飞舟之外冲去,傅玉殊走到位置上,悠悠道:“别追了,人走了。” 傅长陵顿住步子,他察觉出傅玉殊这话语里的不高兴,他终于止住了步子,转过身来,朝着傅玉殊勉强笑了笑。 “我还活着呐?” 傅玉殊从旁边侍女手里接过茶碗,慢悠悠道:“还记得我是你爹?” 傅长陵勉强笑起来。 人一回来就一直遇到事儿,此刻见着傅玉殊,他才慢慢缓过来,适应了几分自己十七岁的身份。 他走上前去,跪在了傅玉殊身前,傅玉殊用拨弄着茶碗里漂浮在水面的绿叶,也没出声。 周边人懂事儿散开,就留下傅长陵和傅玉殊,傅玉殊喝了口茶,慢悠悠道:“自个儿把化言咒解了?什么时候偷学的?” 傅长陵笑得艰难,他小心翼翼开口:“我说……我自个儿猜的,您信吗?” 傅玉殊嘲讽笑了一声,可他明显也不想追求这事儿,只道:“回去别让家里的长老知道,就说是我教会你的,反正你金丹出了问题,也就当做惩罚吧。” 傅玉殊说着,靠在了椅子上,淡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傅长陵跪着没说话,他思索了一圈。 傅玉殊对他并不算差。 作为一个父亲该做到的,他都做到了,可也绝不算好,至少没有对他的嫡子――也就是傅玉殊和越思华生的傅长言好。 不患寡而患不均,上一世傅长陵一直对傅玉殊心有芥蒂,直到傅玉殊身死。 傅玉殊死在病榻上。 他死之前,摸着傅长陵脊骨上凸起指出,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秘密。 直到那一刻,傅长陵才知道,不关注,便是傅玉殊的一种爱。 此刻看着傅玉殊,傅长陵心里有了几分感慨,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将之前从上官山庄到璇玑密境的事,几乎都告诉了他。 傅玉殊皱眉听着,等傅长陵说完后,他用扇子敲着手心道:“这些事情,秦衍应当会原原本本上报江夜白,你以后就不要同他人提起了。” “父亲是担心些什么?”傅长陵见傅玉殊神色有异,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傅玉殊叹了口气:“我担心的事是,如果当真如你所说,那必然是一个大局。这样大的局,他们在云泽高层,会一个人都没有吗?” 傅长陵听到这话,点了点头:“父亲说得极是。” 当年的确是有一大批云泽高层,投靠了业狱魔修。 “不说其他,”傅玉殊面上带了忧虑,“就说璇玑密境,他一直在金光寺手中,密境主神都换了,金光寺如何做到毫无知觉的?” 傅长陵听着傅玉殊的询问,静静思考起来。 傅玉殊叹了口气:“所以这些事儿啊,咱们少掺和。既然秦衍会告诉江夜白,到底怎么做,就由江夜白决定就是了。咱们啊,”傅玉殊喝了口茶,“少操点闲心。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另一件事。” 说着,傅玉殊朝着他挤眉弄眼。傅长陵有些懵,看着傅玉殊暗示的眼神,他迟疑着发出了一个:“嗯?” “就是儿媳妇儿啊!” 傅玉殊见他明白不过来,终于开口:“你死活赖在人家鸿蒙天宫,不就是看上人家女修了?是哪个,名字叫什么?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你……”傅玉殊这么直接,傅长陵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怎么知道啊?” “你是我儿子,”傅玉殊瞪了他一眼,“连追姑娘的手段都一模一样,你就说吧,是不是让绑你那个,就是他?” “勉强……勉强算吧。”傅长陵笑得有些尴尬,“也不是绑啦。他对我还是挺好的……” “行了,我明白了。”傅玉殊点点头,“这样吧,反正咱们傅家你回去也很危险,你看看,你能不能自个儿想点办法,”说着,傅玉殊凑过去,提示着道,“混进鸿蒙天宫,当个弟子啥的,别回来了?” 第二十六章 听到这话,傅长陵转过头去,用看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家老爹:“我要能混进去,我现在还在这里?” “那是你没策略。” 傅玉殊从兜里拿出了一个瓶子,在傅长陵面前晃了晃。傅长陵不由得愣了:“这是什么?” “千面水。” 傅玉殊将瓶子交给傅长陵,颇有些怒其不争:“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回来吗?追姑娘不能这么追,上来你就一副赖在人家鸿蒙天宫的样子,人家不得吓着么?她和你什么关系?难道还是夫妻不成?只有夫妻才能这么死缠烂打,你们才刚认识,”傅玉殊加强了语气,“要循、序、渐、进。” “所以你给我这个千面水的意思是?”傅长陵握着瓶子,试探开口,傅玉殊点点头,“就是你想那个意思,重头开始,给人家一个好印象。” “可以后被发现了,这印象好不了吧?” 傅长陵立刻反驳,傅玉殊用扇子敲了他的头一下,低骂道:“你怎么能蠢成这样?你现在先混过去,把感情培养起来,等培养够了,再被发现,到时候你就告诉她,你是因为爱她。你们感情都够好了,到时候你认真道歉努力悔过,这事儿就过去了。你现在不去,你想追到人?” 傅玉殊冷笑了一声:“我怕你到鸿门天宫门口,就得给人家扔出来。” 傅长陵不说话了,傅玉殊这预言可能性太高了,他的确已经被扔出来一次了。 他叹了口气,拿着千面水,觉着这的确是他唯一的出路,想了想后,他转头看向傅玉殊:“你说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啊?” “那得看你对他做了什么啊。” 傅玉殊果断道:“你对人家好过吗?” “没……” 就这个字,傅玉殊就露出了嫌弃的表情:“知道人家喜欢什么吗?” “不太知道……” “了解她吗?” “不了解……” “那你对她做过什么?” 傅长陵沉默了,傅玉殊用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出声:“你做啥了你得说啊,说了我才能帮你啊。” “我……”傅长陵有些不好意思,“我先骗了他。就在上官山庄的时候,我把他推出去挡刀,他在护着我的时候,我自个儿跑了……” 傅玉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傅长陵说了开头,后面也顺了:“然后他想杀我,我们两互殴成了重伤,我趁他受伤给他下了同心咒。接着我和他一起合作,这个过程还是很愉快的!” “那什么过程不愉快呢?”傅玉殊含着最后一丝希望询问这个傻儿子。 傅长陵勉强笑了笑:“然后我心魔入体的时候,打了他……” “打了他?” “还骂了他……” “还骂了?” 傅玉殊倒吸了一口凉气,傅长陵点了点头,他说出来后,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秦衍这么排斥他。 这换谁也没这么好的脾气啊? 父子俩陷入了沉默,傅玉殊默默喝了口茶压了压惊,过了一会儿后,他斟酌着道:“长陵啊,其实这人世间还很长,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对象?” “我也没敢想这辈子有什么了,”傅长陵叹了口气,“但我欠了他的,我想还。” 傅玉殊没说话了,他认真思考着,傅长陵小心翼翼瞧傅玉殊:“爹,我还有救吗?” “这个……”傅玉殊犹豫着,“一定要救?” “一定要。” “那……那要不能救呢?” “爹,”傅长陵将千面水收到兜里,笑眯眯抬头,“后娘打算杀我,您回去,家法处置了吧。” 傅玉殊得了这话,算是明白傅长陵的意思了。 越思华是越家嫡女,他们的婚姻,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两之间的关系,还是越家与傅家的颜面。他没办法处置越思华,可是傅长陵纵然是个私生子,那也是傅家长子,越思华派人杀傅长陵,傅长陵执意要闹起来,两家脸面都难看。 “长陵啊,”傅玉殊抬手抚上傅长陵的后脑勺,满脸忧愁,“你在鸿蒙天宫那边看着傻傻的,怎么和爹说话,就这么机灵呢?” “爹,”傅长陵讨好笑了笑,“您感情经验丰富,您再想想办法。” “这个,”傅玉殊面露难色,“你说要是给你创造个机会接近他,这个可以做到。但之后你们能不能修复关系,儿子,这个真的太为难我了。” “能接近就行了。”傅长陵得了好便收,用扇子敲了敲傅玉殊的肩头,“剩下的交给我,你放心。” “行吧。” 傅玉殊点点头:“你先安心养伤,我给你安排。” 得了傅玉殊的承诺,傅长陵放下心来,他赶紧站起来,给傅玉殊揉着肩道:“爹,我知道您最疼我了。” 傅玉殊听到这话,他不免愣了愣。 以前傅长陵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就算傅长陵一贯讨人喜欢,会做好事儿,可是他从来不会说“您最疼我”这样的话。 再怎么讨巧的人,心里都有点逆鳞,傅玉殊的偏爱,便是十七岁傅长陵心里永远的伤口。 傅玉殊的沉默让傅长陵有些奇怪,他不由得道:“爹,你怎么不说话?” “没事儿,”傅玉殊笑起来,“我就是觉得你长大了。” “懂事了。” 他声音有些低下去,傅长陵听着他的声音,心里有些发酸。他给傅玉殊揉着肩,低声道:“爹,你最近去做什么了?” “大买卖。”傅玉殊闭上眼睛,享受傅长陵给他揉肩的舒适感。傅长陵听着,想起上一世傅玉殊病去的模样,他心里有些难过。 傅玉殊身体本就不算好,后来仙魔大战爆发之初,他是整个仙门后方物资调动总指挥,经历了一场魔修暗杀之后,整个人就瘫了。后来云泽灵气开始衰竭,他便是云泽灵气衰竭之初第一批受难的修士。 傅长陵无数次想过,如果业狱的魔修没有出现,没有那场仙魔大战,又或者傅玉殊身体能好一点,就算最后还是会死,可也不会去得那么早。 “以后你别这么辛苦了,” 傅长陵小声劝慰:“有什么事儿交给其他人干,你看二叔三叔,他们哪一个不比你轻松?个个都认真修炼,就你,整天跑来跑去管这些杂事儿,老大不小了,还是个金丹。我现在都金丹了……” “一个破破烂烂的金丹就敢教训我了?” 傅玉殊被他念烦,用扇子抽在他屁股上:“回去歇着,少叨叨我!” 傅长陵被傅玉殊赶出门去,侍女在门口候着他,见他出来了,四个侍女朝着他福了身,盈盈一笑道:“大公子,随我们来。” 傅长陵跟着两个侍女回到卧室,一路上他都在观赏这飞舟上的装饰,整条船的风格都是富丽堂皇,闪瞎人眼,却有种让人觉得意外温暖的感觉。 两个侍女领着他进了房间里,一个侍女去给他泡茶,一个侍女用香球去给他熨床,一个侍女端了温水来给他净手,最后一个侍女侍奉着他换下衣服来。 侍女训练有素,整个过程做得没带半点声响,傅长陵一面觉得有些陌生尴尬,一面又觉得有种遥远的熟悉舒适传来,等他躺在散发着兰花香味的暖床时,他才有余力去思考,原来十七岁的他,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而这样的日子,太遥远了。 他习惯的是风雨,是鲜血,是忐忑不安,是风餐露宿。哪怕后来仙盟成立,他成为仙盟盟主,斩尽魔修,但因为物资匮乏,以及他后来一心修道,也没有了这样奢华的生活。 他发现这样的生活最大的好处,就是会给人一种安定感。他会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安稳又平和。 他想要这个世界一直这样下去。 傅长陵躺在床上,他静静想着。 他重来一世,不仅仅是要守好秦衍,他还想让自己,让家人,让朋友,一辈子,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傅长陵在傅玉殊身边养伤时,秦衍和苏问机一行人也回了鸿蒙天宫。 鸿蒙天宫建在云巅,一座能够容纳上万人的巨大方型庭院漂浮在正空之中,庭院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庭院周边是木质长廊,环绕一周围住了这个方型城池,许多人正走在长廊之上,或坐或立,与周边人谈笑风生。 这方型的主庭上方,有七座小山环绕漂浮在上,秦衍的飞舟慢慢飞到最高的山峰之上落下后,弟子陆陆续续从飞舟上走了出来。 秦衍和苏问机一同走了出来,苏问机领着其他弟子,转头看向秦衍:“我先随其他人去救世堂看看,你是随我去,还是先去见江宫主?” “见师父。” 秦衍答得一板一眼。苏问机毫不意外,他点了点头,便领着人离开了去。秦衍转过身,便御剑往高处行去。 江夜白的住所,在整个鸿蒙天宫最高处,因为太高,所以整个庭院常年冰雪,秦衍落到庭院时,便知见纯白一片,他站在小屋门口,恭敬道:“师父,弟子回来了。” “进来。” 江夜白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他的声线清冷,和秦衍有几分相似,仔细品来,却又不同。 秦衍的冷,是冰山上盛开的花,是带了几分温度的冷。 可江夜白的声音,声线无悲无喜,却是参破人世天道后的寡淡之冷。 而这声“进来”,声线虽冷,语调却有些含糊,说话的人听上去,似乎并不怎么清醒。 秦衍得了话,他提步走了进去,屋里比起屋外,却是正常得多,黑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红色梁柱,房间虽大,但除了一个小榻和一方小桌,其他什么都没有,空荡荡一片,看上去便觉得冷。 江夜白躺在床上,背对着秦衍,似乎是睡了。 他穿着蓝色卷云银纹的外袍,白色内衫,头发随意散在身后,银色发冠被他扔在一边。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酒味,床边还有一坛酒滚在地上。秦衍走进去,他先弯腰扶正了酒壶,而后便将剑放在江夜白身边,伸手替江夜白盖上被子。 江夜白没动,含糊着道:“回来了?没事儿吧?” “嗯。” 秦衍声音很轻,似乎是怕吵着了他:“弟子一切都好,您放心。” 说着,江夜白忽地探出了手,一把握在秦衍手腕上。 秦衍没动,仍江夜白用灵力探了一圈,随后江夜白睁开眼睛,淡道:“这么多伤,和我说没事儿?” “行走在外,多少要受点伤的。” 秦衍低低出声,江夜白放开他的手,转眼看向他,秦衍起身去旁边水盆揉了帕子,江夜白坐起身来,看秦衍揉好帕子走过来,给他把脸擦了一圈,又抬起他的手来,细细给他擦过手指。 江夜白静静瞧着他的动作,一言不发。 他如今不过三十四岁,到化神境界时也不过二十,如今看上去便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 或许是因所有心思都荒废在了剑道一事之上,于生活一时,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在二十岁那年收养秦衍,那时候秦衍不过四岁,便开始照顾他,于是哪怕江夜白到了三十四岁,也没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秦衍替他擦干净手,低声道:“师父不能再这么喝酒了。” “你不在,”江夜白声音平淡,“机会少。” “要喝,”秦衍回身将帕子放到水盆里清洗干净,端着水盆走出去,“也别乱扔酒坛子。” “嗯。” 说着,秦衍端着水盆走到门口,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听身后江夜白道:“阿衍。” “嗯?” “同心咒,谁下的?” 第二十七章 秦衍愣了愣,他没想到江夜白会问这个问题。 其实他与江夜白已经疏远很久了。 他记得最初见江夜白的时候,他才四岁。那年人间似乎是发生了灾荒,他母亲绝望之下,跟随一批来追求仙岛的人上了小船,漂洋过海来寻找传说中的蓬莱。后来船翻了,他母亲在最后一刻将他推上了一块船板,然后埋葬在了深海里。 他就飘在海上,飘了好久,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死,结果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就看见一个蓝衣青年蹲在他面前,认真盯着他。 他疯了一般扑了过去,死死抓住对方的袖子:“救我。” 秦衍用干哑的声音求他:“求求你,救我,我的命就是你的。” “我救了你,”青年笑弯了眼,“你的命就是我的?” “是你的。”秦衍急切道,“什么都是你的。” “那你会什么呀?你会弄吃的吗?会……那个,把这个东西,”青年扯着自己身上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袍子,“这个东西弄干净吗?会……” 他话没说完,秦衍就晕了过去。 等秦衍醒过来的时候对方正在给他塞馒头:“你醒啦?” 对方紧张道:“你刚才还没回答我啊,你会弄东西吃……” “我会。”秦衍将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拼命点头,“我什么都会。” 于是他被留下了。 从那以后,他就和江夜白相依为命,江夜白除了剑,什么都不懂,而秦衍又是个孩子,他们两人不知人情世故,便在那时候,干出了剑挑百宗这种荒唐事来。 一个无门无派、无家族无出身的山野青年,就这么扛了个孩子,三个月内打遍了云泽,最后在鸿蒙天宫宫主换选时,被剑宗找上门来,代表剑宗出战,成为了鸿蒙天宫宫主。 刚成为鸿蒙天宫宫主时,他也还是快乐的。 他经常扛着秦衍满鸿蒙天宫跑,后来就总有长老来告诫他,这样不合适,不妥当,不符合身份。 慢慢的,江夜白话少了起来,人冷了起来,而秦衍也一日日长大,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们很少说话,江夜白很少过问秦衍的事,最多也就是在去的时候送一道剑诀,回来之后问一声安好。如今突然问到同心咒,秦衍不由得有些奇怪。 可他还是认真答了:“是同行的人,怕我杀他。” “道宗的?” “不是。”秦衍摇了摇头,“傅家人。” “哦。”江夜白应了一声,“傅家人,那,算你的新朋友了吧?” “路人。” 江夜白点了点头,没再出声。秦衍去倒了水,回来的时候,江夜白已经起身来,坐到小桌边上了。 他给自己倒了茶,坐着等秦衍。他跪坐的姿势很端正,光是坐着,便有了一股生人难近的生冷。秦衍坐到他对面去,师徒两的动作,倒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说说吧。” 江夜白似乎是知道秦衍要说什么,直接询问,秦衍端端正正,将上官家和璇玑密境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说了。 “那封印之后,很可能是当年仙魔大战被封印的魔修卷土重来,当年他们被叶剑尊封印,就是因为功法诡异,若上官鸿的功法是他们所传,他们现世云泽,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云泽怕也是难以阻挡。” 秦衍紧皱着眉:“我们必须早做提防。” “那你觉得,要如何提防?” 江夜白喝了口茶,面上表情平淡,秦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将傅长陵告诉他的话说了出来:“当年叶剑尊的封印,一共五处,其中四处为副封,用于加固主封。要打开主封印,必须先打开四处封印,璇玑密境,大概只是第一处。它现在刚被加了一个临时封印,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封印,由渡劫期以上大能再次加固,然后查出来是谁在做这件事。” “怎么查?” 江夜白继续追问,秦衍听江夜白的口吻,他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来,他犹豫了片刻,慢慢道:“师父如何觉得?” “这些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江夜白问得冷静,却让秦衍心中一紧:“师父疑我?” “不是我疑你,”江夜白抬眼看他,冷着声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上古仙魔之战,那是多久前的事?三千年前,对这一战几乎没有任何详文描述,你如今却如此清楚当时之事,我今日不问你,他人也会问你,这些消息,你从何而来?” 秦衍抿紧了唇,江夜白继续道:“你要追查,那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事。一旦你说出去,必要面临这样的质问,你打算如何回答?” 秦衍不语,江夜白垂下眼眸:“你没法回答。晏明,”他叫了他的名字,那是很多年前,他在凡间的名字,“三月前,你无情剑道一夜间进入化境,你如何做到,我不想追问。可你若顶着这样的神魂去见长老,说这样的事情,我怕你逃不过夺舍之罪。” “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 江夜白声音有些疲惫:“可我信不重要。” 秦衍明了了江夜白的态度,他沉默着,许久后,他终于道:“师父打算如何?” “你在璇玑密境中看到的东西,我会同众人说明,届时会专门派人查清此事,我会尽量争取让你主持此事。”说着,江夜白抬眼看他,“可长老未必答应。” “我明白。” 秦衍点了点头,而后师徒两便静默下来,好久后,江夜白才道:“剑诀用完了?” “嗯。” “我会再给你准备几道。” “不必……” “回去吧。”江夜白似乎不想听他说这声不必,端起茶杯来,“好好歇着,近来就不必出去了,鸿蒙天宫招收新弟子,玉清惯来不管杂事,事情落在云羽身上我不放心,你去看着。” “是。” 秦衍双手平举在身前,他恭敬行了个礼后,便退了下去。 走到门口时,他顿住步子,看着冰冰冷冷的庭院,眼前突然想起一些遥远的记忆。 上一世,他匆匆忙忙从轮回桥赶回来时,入眼就是这冰天雪地的院子,然后那个人躺在床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背对着江夜白,好久后,突然开口:“师父。” “嗯?”江夜白端茶抬头,秦衍回过身来,“我明日来你院子里,给你种些花草吧。” 江夜白愣了愣,秦衍慢慢笑起来,他惯来少笑,但笑起来时,便是融了冰雪,露出了他五官中那份雅致柔和。 “以前一直没怎么照顾好您,是我不好。我明日来给您院子里种棵桃花树,你喝酒的时候,就可以在树下喝了。” “我这么大的人了,”江夜白听着这话,也笑起来,“哪里还需要你照顾?而且你照顾得很好了,你还有你要忙的事。” “对不起。”秦衍突然沙哑出声,江夜白听得有些茫然,秦衍却也没解释,双手在前行了个礼,便起身走了出去。 等他出去后,江夜白看着面前的茶杯,好久后,他自嘲一笑,将茶一口饮尽。 秦衍动作很快,第二天就开始动工。 他忙着种院子的时候,鸿蒙天宫也如期开始对外招生。傅玉殊将鸿蒙天宫的招生文书交在傅长陵面前,看着镜子面前的傅长陵。 镜子里的人五官英俊,算不上极为出众,但在人群中也绝不会埋没,一双笑眼弯弯,看上去就让人心生愉悦。 “这张脸是不是还不够俊朗?”傅长陵认真研究着,心里有些发慌。 “我觉得正好。”傅玉殊上下打量了一圈,“太好看容易惹是非,就这样,让人看着心里舒服的最好。你以前就是生得太好了些,还是一看就很风流那种,看着就忍不住让人防备。” “这样的吗?” 傅长陵震惊回头,傅玉殊点了点头,随后道:“招生的推荐资格我给你弄到了,但鸿蒙天宫不招金丹以上的修士,好在你金丹也坏了,你沈叔叔给你专门配了一瓶丹药,”说着,傅长陵将药放在桌上,“一个月一颗,你就当你金丹不存在就行了。” “好。” “身份文书也弄好了,内容你背熟,你是凤雏县一位富商儿子,从小有寻仙问道的梦想,通过自己不懈努力修到了筑基期,但你父母不让你修仙,现在父母都没了,你就赶过来报考了,这就是为什么你一个富家子弟做派的天灵根十七岁才来修仙的原因。” “明白。” “因为我儿媳妇儿是个剑修,为了让你更靠近她,你必须以剑修身份入鸿蒙天宫,不然被分到道修那边就不好了。所以你沈叔还给你备了一瓶药,这药能遮掩你之前修习的功法,剑法基础我教过你,从今以后,你就是个剑修了。” “懂。” 傅长陵点点头,傅玉殊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搭在傅长陵肩头:“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你说。” “答应我,”傅玉殊看着镜子里的傅长陵,认真道,“不管成功还是失败,以后都不要打女孩子了。你永远不知道,那个被你打的女孩,未来会不会是你的老婆。” 傅长陵:“……” 第二十八章 傅玉殊给傅长陵谆谆嘱咐了诸多追女孩子的诀窍之后,终于让人送着傅长陵上路了。 距离鸿蒙天宫招新还有半月时间,傅长陵身上的伤势还没彻底痊愈,傅玉殊便只给他安排了一驾马车,还给了他一枚戒指,拍着傅长陵的手叹息道:“长陵,你虽然是个富商之子,但你不要太过露富,普通人没有咱们家这么有钱,平时的时候,你还是要学会艰苦一点。” “我知道。”傅长陵看着傅玉殊关切的样子,也觉得有些头疼。 傅玉殊是以为他根本不了解这些普通人的生活,但其实当年他在傅家败落之后,为了躲避秦衍追杀隐藏在人间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可这些他也不能暴露太多,只能听傅玉殊絮絮叨叨:“你如今修为低微,我给你准备了诸多法器符咒灵宝,以做防身之用,还有许多救命丹药,这些都放在这枚珍珑戒里,你什么都可以送儿媳妇儿,这个不能送,送了被发现,你身份就藏不住了。” “我懂我懂。”傅长陵抬手捂头,“爹,你放心,我没这么傻的。天色不早了,我得启程了。” “去吧,”傅玉殊叹了口气,“你金丹一事我会帮你想办法,你先在鸿蒙天宫藏着,别太难过了。” “你别担心我了,”傅长陵拍了拍傅玉殊的肩,“您自个儿管好自己,别操心太多,养好身体。我这就去了。” 说完之后,傅长陵便跳上了马车,他一进马车,就见里面坐着个一身布衣的青年,傅长陵吓了一跳,就看对方恭敬道:“公子,小人陈竹,是陪伴公子一起长大的仆人。” 傅长陵听对方介绍,这才缓过神来,知道这是傅玉殊安排过来陪他一起遮掩身份的人,他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道:“起来吧,别客气。” 说着,傅长陵坐到了一边,陈竹起身来,坐在了离马车最远的边上位置。马车缓缓行动起来,傅长陵回过头,看见马车后方,傅玉殊还站在原地,领着人瞧着他的马车。 傅长陵静静瞧着,心里忽地有那么几分感动。 当年少年是从来注意不到这些细节的,如今看着,才知道这驻足而望之间所包含的感情。 他静静瞧着,陈竹突然道:“公子不同老爷告别吗?” “告别?” 傅长陵有些疑惑转回头来,陈竹微笑着:“公子颇为老沉了些,若是我们凡人,此刻怕是要挥着手说点话,让父母安个心。” 听得这话,傅长陵抿唇笑起来。 “你说得是了,”他压低了声,“我十七岁,不当如此的。” 说着,他突然直起身来,将身子探出了窗外,朝傅玉殊挥起手来。 “爹,”他大声开口,傅玉殊远远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奇怪,随后就听他道:“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办完事儿,我就回来陪您!” 听到这话,傅玉殊有那么一刻,露出了错愕的表情来。 他老远就看见傅长陵在马车里,朝他挥着手,笑得明媚张扬。 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个儿子,对他表达过这样真挚又直接的善意。 旁边管家见得这场景,不由得笑起来:“大公子遇了一次险,懂事了不少。” “懂什么事儿呀?”傅玉殊克制住情绪,打开折扇,摇起扇子,领着人转过身去,慢慢道,“越活越回去,十七岁的金丹修士,还这么没规矩。” 然而他嘴上虽然骂着,眼底里的笑意,却终究是多了几分。 等说完这句话后,傅长陵突然有种喜悦生了出来,他坐回自个儿位置上,转头看向旁边笑着的陈竹。他见陈竹面上的笑容,突然有了那么几分不好意思,收敛了几分道:“让你见笑了。” “真性情难得,大公子能随心而为,有什么见笑的?” 傅长陵听他说着,觉得这人有几分意思,不由得道:“你是我父亲寻来帮我的?” “是,”陈竹温和道,“之后公子起居,便由奴才照料。” “你不像个仆人,”傅长陵撑着下巴,“像个先生。” “之前读过几年书。” 傅长陵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下陈竹的过往。 傅长陵这个新的身份叫沈修凡,这个身份并不是傅玉殊凭空给他捏造的一个身份,而是的的确确有这么一个相似的人,这人是傅玉殊的好友沈竹青的远方亲戚,只是这个人前些时间染病死了,傅玉殊便同沈竹青商量,买下了这个身份。 凤雏县是在道宗领地范围内,道宗与傅家一贯交好,鸿门天宫想查,也不太好查,而这陈竹,原本就是沈修凡的仆人,现在他便干脆跟了过来。 他给傅长陵详细讲述了沈修凡的生平经过和一些伪装要点之后,傅长陵也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陈竹抬眼看了傅长陵一眼,察觉傅长陵大约是累了,便道:“大公子先做休息,小人先退下了。” 傅长陵应了一声,陈竹便退了下去。 等陈竹出了门外,傅长陵躺到小榻上,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戒指,翻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后,开始思考后面的事情。 他如今首要的两件事,第一件是要搞清楚上一世秦衍入魔的原因,防止他走上老路。第二件是要想办法去加固业狱四道封印。 这件两件事的本质其实是一件,秦衍一定是因为魔修入魔,如果这一世业狱根本不出现,秦衍也就不会再出事,谁都不会再出事。 至于他与秦衍之间…… 他也没有太多奢求。这一世能看见秦衍好好的,那就已经够了。 上一世秦衍给他的,已经足够他缅怀一辈子。 傅长陵摩挲着手上的戒指,慢慢闭上眼睛。他强逼着自己不去想秦衍,将思绪转到正事上来。 四个气脉封印和业狱大门这件事,是在无垢宫覆灭之前,留在魔修中的线人最后传回来的消息。可具体四个气脉封印在哪里,傅长陵并不知晓。如今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璇玑密境那一个。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去将璇玑密境里的那个封印,再次加固。 可他做不到。 若是在当年渡劫期,加固这个封印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他这修为…… 傅长陵叹了口气,从灵囊里翻出聚灵塔,他摸了摸聚灵塔,抬手轻轻碰了碰上面的小铃铛,听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心里有些发难。 但好在他惯来也是个乐观的人,既然修为不够,那就先想点办法。 他有聚灵塔在手,只要金丹能承受得住多少灵力运转,他就能在短时间内将修为提升到那个程度。所以现下最重要的,就是他的金丹。 他感觉了一下自己府中金丹运转,用灵力反复试探了几次。 这一次他的金丹裂缝远没有上一世那么大,一小条纹路,但是如果不加以保护,就会逐渐加深,直至碎开。 如果能再得到一朵往生花,金丹自然是不成问题。可上辈子往生花是秦衍弄回来的,这辈子他不会再弄了,他就得自己想办法。 自己去取? 没这么大能耐。 那就只能先养着。 而如今唯一能作为往生花的替代品的滋养之物,只有鸿蒙天宫的月华草。 这样一想,傅长陵立刻理顺出一条路线来,上鸿蒙天宫,拿月华草,先短暂修复一下金丹后,就去璇玑密境把封印再加固一遍,接着他找个机会让他爹派人陪他去找往生花,等找到了,他就把四个封印都加固一遍。 妙极! 傅长陵理顺了所有解决方案,将玲珑塔放进了珍珑戒,接着便吃了两颗帮他滋养金丹的药丸,开始睡觉休息。 这一路他的行程十分简单,基本就是吃药、睡觉、打坐,因而恢复得也十分迅速。 十天后,他到达鸿蒙天宫山下的无方镇时,身上基本好了个差不多。 他和陈竹先休息在了无方镇的客栈里,他在房间里打坐时,陈竹去外面打听消息,等到了吃饭的时间,陈竹端了吃的东西回来,一面布菜,一面给傅长陵道:“小的打听好了,这一次鸿蒙天宫主持招考的人是鸿蒙天宫首徒秦衍,招考道修和剑修各自分成一边考,剑修这边分成了四场,明天第一场是文试,主要上午考基本功,听说是仙史、概念什么的东西,下午考雅趣,听说是可以画画,也可以写文章,主要是从这里面看心性。不过这个您放心,”陈竹压低了声,小声道,“听说剑修都没怎么读过书。” “不是吧?”傅长陵皱起眉头,“我觉得秦衍看上去不像读过书的啊。” “秦道君毕竟是鸿蒙天宫的门面,”陈竹笑起来,“有其他几位道修长老看着。” 傅长陵听陈竹夸秦衍,便高兴起来,点了点头道:“第二场呢?” “第二场是在后日,”陈竹继续道,“听闻是在由秦道君和谢道君两人比武台上亲自测试,看看剑意如何。” “谢道君?”傅长陵想了想,随后明白了陈竹说的人。 陈竹提及的这位谢道君,应该就是谢玉清。从时间上来算,谢玉清早秦衍几年进门,她应当才是鸿蒙天宫的大师姐,但因为秦衍师父是宫主,于是秦衍便成了鸿蒙天宫的首徒,加上谢玉清虽然是长老亲传弟子,却从不管事儿,久而久之,所有人便只认了秦衍这一位大师兄。 传说之中,谢玉清早早入无情道中“无情”一境,她对所有人都没有感情,心中只有剑。正因心思纯正,所以剑道一事,可谓年青一代剑修第一人。 早些年秦衍还没开始进入君子台论战时,君子台魁首便是谢玉清,而谢玉清一战之后便觉无趣,至此再没参加过君子台论战,可所有人却都知道,鸿蒙天宫新一代弟子中的强者是两位,秦衍,谢玉清。 而傅长陵之所以对谢玉清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鸿蒙天宫最后覆灭之前,据说正是这位一直被传闻修无情道冷心冷情毫无宗门之谊的谢玉清,挡在了所有弟子之前,斩杀魔修上千,而后自爆元婴,轰平了整个鸿蒙天宫,以及剩下的魔修。她自爆后点燃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鸿蒙天宫烧作灰烬,等后来傅长陵复原鸿蒙天宫时,几乎从荒野之上重建灵山天宫。 鸿蒙天宫那一战,是早期战场之上,唯一胜利的一战。当时傅长陵奉命驰援,老远便见火光冲天而起,地动山摇,而后他见到奔逃而出的鸿蒙天宫弟子,他们被救下时,都只哭着喊三个字:“谢师姐……” “第三场是在鸿蒙天宫管辖下的灵山禁地,”陈竹的话再次响起来,打断了傅长陵的回忆,他给傅长陵倒了茶,“到时候会将四人分成一组,在灵山禁地之中完成他们出的任务,灵山禁地有许多高阶妖兽,到时候公子务必小心。” 傅长陵点点头:“最后一场呢?” “最后一场倒也没什么了,就是测试灵根,不过公子资质上佳,应当没什么问题。” “行。”傅长陵应出声来,“那就准备吧。” “哦,公子,”陈竹说着,从身后拿出十几本书来,“这是刚才小的在外面街道上看见的,说这些都是明日文试的参考资料,有历年真题、模拟题、押题宝典,虽然买得晚了一些,但公子还是看看吧?” 傅长陵看着小山高的题目愣了愣,他下意识想拒绝,但在脑海中瞬间闪过秦衍的影子。 他振作了起来! 于是他捏紧了筷子,起身便道:“你先下去吧,我要开始看书了!” “公子不用饭了?” 陈竹愣了愣,傅长陵大手一挥:“不用了,把书拿过来!” 书并不难理解,大多都是题目,难是不难,但就是多。 这些题目傅长陵大多也知道,当年为了追查业狱的下落,他翻看过整个云泽仙史,历史题基本不成问题。对于一些术语的基本解释,也这十分简单。各大地理位置,他也大多去过…… 他一夜把题目刷过去,等第二天鸡叫声响起来,他终于才刷完了最后一道题。 错得并不算多,他把错题整理好,一面让陈竹给他好好打扮,一面拿着错题本疯狂背诵。 就算换了张脸,傅长陵还是在意自己形象的,他让陈竹给他挑了一声孔雀蓝绸缎金色纹路外袍,玉色卷云纹路缎带束发,看上去华美张扬,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一看就是哪家出游的小公子。 傅长陵打整好了外表,便一面背书一面到了考试地点,他本觉得自己很用功,结果一下马车,就看见考场门口站了一大批人,个个都拿着一本书,口中念念有词。 傅长陵被吓了一跳,突然有些心虚起来,他赶紧加入了背诵大队,飞快记忆着昨晚上漏掉的地方。 等到了时间,便听一声锣响,所有人将身上所有和考试相关的东西放到门外专门放置东西的柜子里,然后拿着身份文书和鸿蒙天宫准考帖挨个接受检查进入考场。 傅长陵混在人群中间,他进入考场时,考生还在陆陆续续进门,他抬起头来,便看见自己旁边坐了一个少年。那少年穿着浅蓝色素服,手上还绑了一根白色的素带,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眼神却是异常坚毅沉稳。傅长陵看着那人,觉得有几分熟悉,他将目光落在那白色的素带之上,这才想起来,面前的人,正是上官家的大公子,上官明彦。 知道了身份,不过稍加猜测,傅长陵便知道了上官明彦在这里的原因。 当时云羽将上官家的人先带了一批出来,剩下的应该也被赶过来的江夜白及时救下,上官夫妻都在当夜死亡,那剩下的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上官明彦,自然要承担起扛起上官家的责任。 他们被鸿蒙天宫救下来,那上官明彦要进鸿蒙天宫修炼也是正常,这孩子是三灵根,天赋也还不错,如今在这里参加招考,也正常。 傅长陵一面打量他,一面撑着下巴四处张望,上官明彦察觉他的目光冷冷扫了他一眼。这时候,考场里也差不多坐满了人,没了一会儿,外面便传来了脚步声,而后一位少年领着一批人提剑走了进来。 那少年看上去近似青年模样,身形极高,白衣绣鹤,鸿蒙天宫坠珠环玉在腰间轻曳。 他身后跟着许多人,一行人一走进来,所有人便都下意识站了起来,傅长陵也跟着站了起来,目光落在来人脸上,便移动不开去。 他心跳得飞快,对方对他的目光恍若未闻,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领着人一路走到主座之上后,他站着没动,跟随他而来的弟子小跑开去,围着整个考场站了一圈。 “此次鸿蒙天宫招考,由我主持,鄙姓秦,字衍,道号岁晏,此番测试,重在实测,请各位按时答题,切勿心存侥幸。” 说完,旁边弟子将试卷一张张发了下来,等所有试卷发好之后,云羽站在秦衍身边,大声道:“提笔,开考。” 而后弯身点燃了秦衍旁边的香炉里的香柱,秦衍见香被点燃,所有考生都提起笔来,开始飞快答题,秦衍扫视了一圈,见没什么异样后,便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傅长陵看着面前卷子,心跳得不行。 他控制着自己往上瞟的眼睛,心思全放在卷子上。 怪只怪题目太简单,香不到一半,他的卷子就写完了。写完之后,他一抬头,就看见秦衍打坐的模样,他目光不由得停了。 秦衍闭着眼睛,他看不见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傅长陵突然觉得,他可以稍微大胆那么一点,于是他也没交卷,就坐在考场上,嘴里叼了只笔,假装在思考问题一样,偷偷瞟着秦衍。 一场考试下来后,傅长陵才在最后一刻交了卷子。 等所有考生都走了,云羽冷哼了一声道:“今个儿坐在第三排第七桌那个,发了半场考试的呆,不会就罢了,还老偷偷看师兄,眼神鬼祟,一看就不是好人。” “妄议是非。”秦衍扫了云羽一眼,云羽立刻捂住了嘴。 “把卷子收好,”秦衍往远处走去,“准备下一场。” 等秦衍走远了,旁边弟子云阳笑嘻嘻撞了撞云羽:“你可别说人家不会,我看他卷子写得满满的。” “瞎填的呗。”云羽撇了撇嘴,“今年的题目最难,能答对一半就算不错了,他还能写满?还不是靠蒙。” “那我同你打个赌。”云阳高兴道,“我赌他今年是文试第一,你赌不赌?” “赌呀,”云羽立刻道,“我赌明彦。” “上官明彦?” 云阳得了这个名字,点头道:“他是个有学问的。不过呀,我还是觉得那个贼眉鼠眼的沈修凡长得好看些。五个灵石,赌不赌?” “赌。” 云羽立刻点头,一干弟子听见他们打赌,纷纷加入了进来。 秦衍走得老远,还听见后面弟子在打赌。话落在了他耳里,他不由得想了一圈那个人是谁。□□着那个人名字,便听见了一人正在给别人讲着题目:“所谓一宫三宗四家族,就是指鸿蒙天宫,道宗、法宗、儒宗,还有傅、苏、越、蔺这四家族。三宗是因心法不同分开,四家族是因特殊血脉分开,比如说傅家人都能言灵、苏家有天命眼、越家人能以血制造傀儡,那蔺家人更不得了,他们天生剑骨,剑骨是什么?就是这儿,你背上的骨头,天生是一把剑,所以他们是天生的剑修,当年叶剑尊的母亲,就是蔺家人……” 鲜少有最开始修习术法的人有这样的见识,秦衍不由得抬起头来,而后他就看见,考场外的桃花树下,一个少年正同另一个人高声说话。 说话那少年一身孔雀蓝广袖外衫,锦缎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正听他说话的人是上官明彦,明显是被对方知识渊博给折服,听他的话,连连点着头。 秦衍静静注视着他们,说话之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他含着笑回头,而后见得秦衍。 一双笑眼似被春风拂开,带了片刻诧异,而后又在一阵暗藏的慌乱中重新收敛,扬起笑容,似是不经意回首,笑着说了声:“呀,秦道君!” 第二十九章 傅长陵一声高唤,所有正在议论着考题的考生都看了过去,而后都朝着秦衍行礼问好。秦衍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便走了开去。 等秦衍走远,傅长陵目光还一直落在秦衍身上,旁边上官明彦见了,不由得好奇道:“沈兄认识秦道君?” “嗯?” 傅长陵回过头来,听到上官明彦的话,赶紧道:“没,就是仰慕秦道君,忍不住多看了看。” “沈兄说得是,”上官明彦也将目光看向远处去,眼里带了几分向往,“秦道君那样的人,谁不仰慕呢?” 傅长陵没说话,他默不作声往旁边挪了一步,挡住了上官明彦的视线。 他本就生得高挑,又比上官明彦长上几岁,这么一遮,上官明彦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上官明彦有些茫然抬头看向傅长陵,傅长陵赶忙道:“上官兄,你第七题……” 一干考生交流完答案,又在鸿蒙天宫安排下用过正餐,就到了下午,下午的文试重在考生本身底蕴,给一个题目,可写可画,按时交卷。 这对于傅长陵来说并不算难事。 他毕竟生在四大家族之中,虽然平日看上去不着调荒诞了些,君子六艺却是自幼学起,与这些民间各地来考的普通人相比,自然是大不一样。 每个人的题目都不相同,云羽报了个盒子到他面前来,让他选伸手抽取,傅长陵伸手进去捻了张纸条,打开之后不由得愣了。 他的考题是,美人。 一个宗门测试,有这样的题目,考的目的,应当是他眼中的美人是什么模样,从而考究他内心所向往追求的事物。这种追求,如果与鸿蒙天宫的目标相近,那才会是他们录取的对象。 傅长陵揣摩着出题人的深意,然后琢磨起鸿蒙天宫这个宗门喜欢选人的标准。 鸿蒙天宫与其他修仙门派相比较起来,从出身就是不太一样的。 其他宗门立宗,要么是因特殊的修炼心法,例如道宗求道、剑宗求剑、儒宗求仁,要么就是特殊的血脉穿成,例如傅、苏、越、蔺四家。可鸿蒙天宫不是,它既没有特定的修炼功法,也没有特别的血脉传承。 鸿蒙天宫建立于三千年前,当年仙魔大战之后,云泽一片荒芜,百废俱兴,仙宗人才凋零,又因资源稀缺,多有斗争。于是剑尊叶澜召集百家,选出了七位长老,共同建立了鸿蒙天宫。 七位长老是从仙宗百家中最有声望的人中选出,而叶剑尊担任宫主。因为叶澜的地位和实力,鸿蒙天宫成为云泽仙界之首,收天下功法珍藏,至此之后,云泽大小事务,都由鸿蒙天宫调停,而鸿蒙天宫决定事务的方式,则是由七位长老与宫主共同投票,其中宫主一人独占两票。 后来叶澜仙逝,云泽也在他的规划下步入修仙盛世,各宗各派只顾自己修炼,壮大自己宗门,只有鸿蒙天宫还保持着三千年来一贯传承,管着整个云泽上上下下大小事务。 民间诛邪驱祸,一般都只有鸿蒙天宫弟子会出面,其他宗门大多置之不理,除非是要磨炼弟子,对修炼有益。 这样一个宗门,想选一个怎样的人? 傅长陵闭上眼睛,脑海中第一个画面,就是秦衍。 白衣负剑,身前是冲天烈火,广袖坠玉烈烈翻飞,带着吾往矣而不却之孤勇。 傅长陵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提起笔来,沾染了砚台中的墨汁,便落下了他脑海中的画面。 等他画完之后,他上前去交卷,秦衍正闭着眼睛打着座,傅长陵不敢看他,便低着头,恭敬放下卷子,急急走了出去。等他出了门,秦衍慢慢睁开眼睛,他看着面前的画,落在那人名字上。 沈修凡。 “咦,”云羽巡视考场回来,目光落在那副画上,忍不住道,“这画,好像师兄啊。” 秦衍低低应了一声,闭上眼睛,继续打坐。 傅长陵走出大门,深深舒出一口气来,陈竹早已等候在门口,看见傅长陵走出来,陈竹高兴道:“公子出来得早,可是胸有成竹了?” “九分把握。” 傅长陵说完之后,便同陈竹一起回了客栈。 第二日是测试剑意,傅长陵提了一把镶珠坠玉的宝剑,早早就到了考试擂台。他到了擂台,只见人山人海,早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傅长陵刚到外圈,便听到里面传来上官明彦的声音:“沈兄!” 傅长陵看见上官明彦在人群里朝他招手,他赶紧挤了进去,到了上官明彦身边后,他一面整理着被挤乱的衣着,一面打听着道:“上官兄,怎么这么多人?” 他喘着气:“现在还早啊。” “今天人多,而且由秦道君和谢道君一起做考官,大家特来瞻仰仙君风姿。” “考官?” 傅长陵愣了愣:“今个儿不是测试剑意吗?” “听说因为人太多,所以稍微改了一下。” 上官明彦解释道:“上台后秦道君会出一剑,谢道君出一剑,能在接下两位道君两剑后还能站起来,就算考核过关。” 接秦衍和谢玉清两剑,鸿蒙天宫怕是不想招人了。 傅长陵突然很想理解一下这个出题人是在想什么。 “要是全场都接不下呢?” 傅长陵不由得疑惑,上官明彦回过头来,正色道:“我一定会接下。” “你挺有志气啊。”傅长陵脱口而出,上官明彦认真道,“秦道君救我性命,日后我拼死也要跟随在道君身边。” 傅长陵听得这话,有几分不高兴了。 当初救人的也有他啊,怎么不见上官明彦记这么清楚呢? 傅长陵没得多想,一声锣响,就听所有人欢呼起来,而后便见秦衍和谢玉清御剑而来,稳稳落在了擂台之上。 两人衣着服饰相近,相比秦衍,谢玉清周身更素些,她生得本来就寡淡,加上这周身素衣,更像是从冰雪之中走出来一般。 上官明彦看着两个人,压低了声,兴奋道:“听说谢道君虽然久未参加君子台论战,但其战力不输秦道君,乃鸿蒙天宫新一代剑道第一人。” “你说话就说话,”傅长陵有些奇怪,“兴奋个什么劲儿?” “你,”上官明彦有些脸红,“你不觉得谢道君……” “很漂亮?” 傅长陵接口,上官明彦脸更红了,傅长陵认真看了看:“我还是觉得秦道君更好看。” 两人正说着,上方就宣布了规则,接过两位仙君两剑的人就算过关,而后就听站在上方的云羽念了第一个人的名字“易县,王大方。” 说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走了上去,刚行了个礼,颤抖着声道:“在下……” 话没说完,谢玉清手中长剑抬手就劈了出去,只听“轰”一声巨响,随后谢玉清冰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下一个。” 看着被轰出十丈远的那位王大方,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接下来,傅长陵和上官明彦就一直保持着看见人出现,人飞了;看见人出现,人飞了……这种循环模式转头模式之下。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谢玉清声音又快又冷,旁边秦衍根本没有出剑机会,静静站着,仿佛只是过来充场子的吉祥物。 等场上人被清了大半后,终于叫到了上官明彦的名字。上官明彦咽了咽口水,他抓住傅长陵的名字道:“沈……沈兄……等一下,麻烦你……你一定要来……” “我会帮你收尸的。” 傅长陵重重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把他往前一推,鼓励道:“去吧!” 上官明彦深吸了一口气,他走上去,怀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精神,拔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剑。 谢玉清一剑轰了过去,上官明彦被轰得直直退到擂台边上,等剑意消散后,他一口血呕了出来,膝盖差点弯下,却还是用剑撑着自己,勉强站立在了擂台上。 “好!” 傅长陵当即鼓掌欢呼起来,所有人都看向他,傅长陵得了众人关注,不好意思笑笑,点头表示抱歉,声音小了下去。 上官明彦擦了嘴角的血,站起身来,颤抖着朝秦衍行了一礼,恭敬道:“秦道君。” 秦衍点了点头,而后他拔出剑来,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就见他抬手一剑,那剑力道并不算强,似如春风一般推了过去,在撞上上官明彦之后,直直将对方推出三丈远。 然而上官明彦虽然被推了出去,却还是站着。 云羽见了,赶忙道:“过了!记下来,上官明彦,过了!” 上官明彦听到这话,勉强笑起来,傅长陵单手按在隔在他身前的栏杆上,轻盈纵身一跃,而后便奔落到上官明彦旁边,一把扶住了快要倒下的上官明彦,扬起笑容:“怎么样,我说来给你收尸,来得准么?” 上官明彦笑了笑,云羽站在台上,看着赶来的傅长陵道:“来得好,上来吧,沈修凡。” 傅长陵愣了愣,旁边云阳走过来,帮他扶住上官明彦:“沈公子放心,我们会安置上官公子的。” “去吧,”上官明彦拍了拍傅长陵的肩膀,靠近傅长陵,小声道:“熬过谢师姐就行,秦师兄会放水的。” 傅长陵听到这话,不由得抬眼看他,他没想到,上官明彦看上去这么正儿八经一个人,居然这么飘。 测试都还没结束,就已经师兄师姐的叫上了。 上官明彦说完,便被鸿蒙天宫的人扶着离开。 清场完毕后,傅长陵便走上了擂台来,他一身孔雀蓝华袍在擂台上和对面的素白对映鲜明,手上镶珠带玉的宝剑一抬,耀眼的光就让众剑修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要么黑要么白、总之就是朴实无华毫无美感可言的剑。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有点生气。 对面的谢玉清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她看着傅长陵的剑,皱了皱眉头,而后她抬起手,一剑飞轰而去! 傅长陵见得剑来,挥剑朝着谢玉清的剑势斩去,两道剑势扛在一起,冲撞之后,谢玉清剑势才冲到傅长陵身上,将傅长陵推出一丈。 傅长陵面色白了些,却并没有太过狼狈,谢玉清“咦”了一声,手动了动,似乎还想再劈,傅长陵赶紧道:“谢道君!” 他紧盯着谢玉清的剑:“说好只有一剑的!” 谢玉清得了这话,她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只道:“下次再会。” 傅长陵立刻摇头:“不了不了。” 说着,他转头看向秦衍,露出笑容来,声音都温和了许多:“秦道君,请。” 秦衍点了点头,傅长陵看得他的动作,心里放松了许多。 他猜想着,若真是要接两个人全力一剑,今日怕是选不出弟子了,秦衍的作用,估计也就是撑个场子。就像刚才的上官明彦,若秦衍真的动了手,方才他别说站住,小命都难保。 傅长陵笑着看着秦衍,心里充满期待,他很怀念秦衍的剑意。 尤其是,一剑春生那样,美好又温柔的剑意。 然而在秦衍拔剑之后,傅长陵就觉得有些许不对劲。他感觉秦衍的剑动得有些慢,一个剑修的剑动得慢,往往是一个原因。 他在蓄力。 秦衍蓄力做什么? 这只是对筑基期的新生的一个小小测试,他一个元婴之下第一人,提剑就能战化神的天才剑修蓄力做什么?! 傅长陵感到了一丝惊慌,也就是那一瞬间,秦衍猛地出剑! 那一剑夹杂排山倒海之势,轰平了整个擂台,朝着傅长陵汹涌而去,傅长陵睁大了眼,根本来不及做出其他反抗,只能抬手用剑死扛! 那剑风摧朽拉枯,似如狂风卷过,傅长陵咬紧牙关,觉得身上衣衫都被剑风撕裂开去,剑上珍珠裂开来,噼里啪啦往他身上砸! 他突然就知道为什么那些剑修的剑都那么朴实了。 这种紧要关头剑上的珍珠玛瑙什么的劈头盖脸砸,砸得疼啊! 等狂风吹过,剑意消散,众人惊恐看着远处一片烟雾,烟雾慢慢散去,露出中间的傅长陵。 他用剑撑着自己,勉强站在地面上,身上衣衫破破烂烂,头发乱糟糟散在后面,脸上是被碎玉划出的血痕,一贯带笑的眼,死死盯着秦衍。 在场人都愣了,谢玉清都忍不住看了秦衍一眼,秦衍漠然看着他:“你有何不满?” 傅长陵听到秦衍开口,他顿时清醒了。 不满? 他不敢有。 他勉强笑起来,打掉牙和血吞:“没,没不满。” “那看我作甚?” “是……”傅长陵胸口气血翻涌,而后一口血喷出来,混合着答案,含糊不清道,“崇拜。” 云羽看见傅长陵喷血,终于反应过来了,赶忙道:“过了。云阳,快,抬担架过来!” 听到这话,傅长陵感觉自己的小命有了着落,他也不硬撑了,闭上眼睛,直接就倒了下去。 等傅长陵再一次醒过来时,他躺在担架上,云羽和上官明彦一左一右蹲在他旁边,云羽给他扇着风,眼神里带了几分敬意看着他道:“这位兄台,你还能活下来,很不容易啊。” “云仙君……” 傅长陵回忆起自己身份,立刻露出了激动的眼神,爬起来就要给云羽行礼,云羽按住他,感慨道:“英雄,先好好躺着。” 说着,云羽给傅长陵扇起风来:“英雄,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能连着接下谢师姐和大师兄连着两剑的人,而且你接的不仅仅只是两剑,还是师兄全力一击,了不起啊兄弟!” 傅长陵躺着缓了口气,他察觉到身上的伤势全都处理过了。 给他处理伤口的,都是鸿蒙天宫低阶医修,沈青竹毕竟是云泽医修第一人,他的药普通人根本看不出来,这些低阶医修自然没看出来他之前的伤势和金丹的存在。 傅长陵听着云羽的话,慢慢反应过来,上官明彦给他喂了口水,傅长陵喝完水,虚弱道:“云仙君,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问。” 云羽给他扇着扇子,兴致勃勃。傅长陵叹了口气:“那个,秦道君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啊?” “他是看重你。”云羽给他解释,“你不知道,昨个儿你笔试成绩出来,震惊大伙儿啊,鸿蒙天宫招考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到满分考生,大家都对你很期待。所以师兄怀疑你是个奸细。” 傅长陵有些茫然:“这……这是看重?” “那可不嘛?”云羽满脸认真,“你以为谁都能被怀疑是奸细的么?” 傅长陵哽了哽,过了一会儿后,他才道:“那现在,秦道君还怀疑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云羽耸耸肩,“不过你只要不是奸细,那也不用心虚。你呀,”云羽语重心长,“以后眼睛少往师兄身上瞟,免得耽误前程。要不是看你有前途,我也懒得提点你。” 傅长陵笑得尴尬,云羽和他聊了一阵后,拍了拍他的肩,鼓励了他几句,便起身走了。 他走之后,上官明彦和赶过来的陈竹一起将他扛回了客栈,陈竹请了医修来给他看诊开药,上官明彦陪他坐着,叹了口气道:“明日鸿蒙天宫会将文试成绩放出来,这文试武试成绩都过关的,才能进入第三关。” “上官兄可知道第三关内容?” 傅长陵知道上官明彦和鸿蒙天宫人混的熟,早就摸清了招考的路子。上官明彦点点头,颇有些忧虑道:“第三关是进入鸿蒙天宫的灵山禁地,以往是会把人分成几组,然后比拼采摘灵草的数量。但今年……” “今年如何?” 傅长陵有些疑惑,上官明彦笑了笑:“倒也是好事,看今日情况,今年怕是凑不了这么多分组的人,大家要各自参赛了。” “那也不错。” 傅长陵点了点头,想了想,他接着道:“不过,听闻鸿蒙天宫的月华草,也是种在灵山禁地……” “那是在后山,”上官明彦立刻知道了他的疑惑,“那里不属于考区,你到时候可千万别走错路误入了。” “明白。” 傅长陵转着扇子,答得漫不经心:“我一定不去。” 是不可能的。 月华草是往生花之外,能够修复他金丹最好的东西,鸿蒙天宫的灵山禁地平时都不开放,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傅长陵心里暗暗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上官明彦在旁边守了一会儿,等陈竹进来之后,上官明彦便同傅长陵告辞开去。 傅长陵在客栈休养了一夜,便好了许多,第二天他领着陈竹上官明彦一起去看榜单,鸿蒙天宫放出来进入第三关的名单,一共就只有二十个人,二十个人按照三场综合成绩高低排序,名字后面跟着三场成绩。傅长陵抬头一看,便看见“沈修凡”三个字排在第一位,后面写着三个“天”。 天字代表着满分,傅长陵懵了一瞬间,他能拿第一他觉得是没有问题,可是居然全是满分? 他画了个秦衍交上去,没被打死? 傅长陵有些茫然,旁边上官明彦和陈竹却都高兴起来,上官明彦激动道:“沈兄,我就知道你必拿第一!” 傅长陵尴尬笑了笑,他老黄瓜刷绿漆回来装嫩,要是拿不到第一,才是尴尬。 拿到了名次,去云羽那里领了准试贴之后,云羽详细和他们讲了规则:“到时候你们一人就一个队,开始采集灵草,最后在出口处统计灵草数量。你们能活动的区域都在这张草图里,到时候会拉线,你们别越线就是了。灵山禁地灵兽甚多,你们所在的区域,都是一些低阶灵兽,要是误入了其他地方,会遇到什么东西,这可就说不定了。到时候可不是能不能考过的问题,而是你们的小命,”云羽刻意压低了声音,故作恐怖道,“怕都难保!” 傅长陵和上官明彦连连点头。 过了几日,所有人伤都休养得差不多,便到了第三场考核开始的时间,傅长陵和上官明彦差不多前后一起到达灵山禁地门口,这一次便清净得多了,几乎没有什么人。谢玉清和秦衍站在高处,云阳领着弟子给二十个人一人一个信号弹和身份玉佩,云羽站在高处,高声道:“进去之后,不得争抢他人灵草,不得伤害他人,若是遇险,就放信号弹出来,我们会立刻赶去救人。采集灵草时间一共一天一夜,明日清晨,你们需在出口等候,否则,以弃权处理。” 说完之后,云羽便转过身去,朝着秦衍和谢玉清躬身道:“师兄,师姐,可以开启结界了。” 秦衍低低应了一声,便从袖中取出一半铁印,谢玉清取出相对应的另一半,两块铁印对合在一起,秦衍和谢玉清的灵力交错而过,傅长陵遥遥望着,听上官明彦在旁边感慨:“秦师兄和谢师姐,真是天造地设啊。听说他们修炼心法也是一致,以后不会结成道侣吧?” “不会。” 傅长陵脱口而出,上官明彦有些疑惑,转头看向傅长陵:“你怎么知道?” 傅长陵抿了抿唇,他觉得心里有些烦闷,却又说不出来,只能嘟囔道:“这事儿不是咱们议论的。” “你说得也是。”上官明彦点点头,他又看向谢玉清和秦衍,灵山结界轰隆隆打开,结界打开那一瞬间,灵气被风吹拂而来,在场所有修士,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福天宝地,是所有修士最喜爱的地方。 “进去吧。” 云羽高喝了一声,所有人都往着灵山里冲了过去,上官明彦也提步小跑进去。 傅长陵提着剑,他抬起头,便看见秦衍站在高处,静静看着他们。 他身边站着谢玉清,脚下岩石一层一层往下,是鸿蒙天宫众多弟子。 他突然觉得,秦衍离他很远,远得他看不清他的面容,听不清他的声音。 可是没关系。 傅长陵笑着收回目光,往山中走去。 多远的路,他都能走过去,走不动了,他还能爬。 只要秦衍还在等他。 不过他没察觉的是,那一刻,他从没想过。 如果他没等了呢? 第三十章 傅长陵是最后一个走进灵山禁地的考生,他进去之后,云羽上前来,同谢玉清和秦衍有模有样行了个礼,汇报道:“禀大师兄、谢师姐,所有考生均已入内。” 秦衍应了一声,转头同谢玉清道:“我去后山。” 危险地带,需要有人专门去看守,防止考生不慎入内。 谢玉清看向远处:“我在这里看着。” 秦衍没有多说,御剑朝着后山直接过去。云羽看着秦衍的身影,有些担心道:“师姐,后山禁地都是高阶凶兽,就师兄一个人……” “无妨。” 谢玉清淡声开口,抬手划了个圈,悬在半空中的铁符随着她的动作翻转,灵山禁地的结界再一次合上。 傅长陵听到灵山震动,他回过头,便看见结界一点点结上。 鸿蒙天宫灵山禁地的结界,由叶澜亲手布下,千年岁月,却仍旧是云泽最牢固的结界之一。 傅长陵观赏了灵山禁地结界片刻后,继续往前走去。 之前的考生早已奔在前方,往密林深处赶了过去。 灵山之中到处都是灵植,通过灵植数量计算最后分数,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按着这个规则,他可以蹲在门口把灵山都挖了。 所以最后分数计算办法,实际上是根据灵植的品级来,品级越高,分数越多,而品级高的灵植,一般都会由灵兽看守,所以虽然只是挖取灵植,却是一项极其综合的考验。不仅要能辨认灵植、正确采摘,还有有和这些灵兽斗争的能力。除此之外,考生之间,虽然不允许争抢,但没说不允许哄骗,又或者是两人斗争之后,从尸体上捡取。这一重重暗中设置下来,可说是所有考试中,对个人整体能力要求最强的关卡。 傅长陵没有急着去找灵植,他先蹲下身来,摸了摸地上的土壤,又翻看了一下脚下的灵植,然后抓了一把枯叶,用手指碾碎之后散开,看风卷枯叶的方向。 “他这是在做什么?” 云羽有些奇怪,谢玉清静静看着,解释道:“他在判断。” “判断?” “灵脉滋生的灵气属性不同,所生长的灵植也会不同,灵植生长方式有其规律可循,他在判断这些灵山里有什么灵植灵兽,以及生长方向。” 什么样的灵植,相应就会拥有什么样的灵兽。 傅长陵看着枯叶飘散的方向,低喃出声:“红土、霜花、东南风。” 他看了看四周,大概猜测出来这里会有的灵植,将里面最值钱的都筛选了一遍之后,选了西北方向,往里走了进去。 这是一块冰属性灵根所滋养的灵山,正常情况下,正北方向应当是冰性灵地灵植最多的地方。但这地方却是红土,红土是火灵根才有的土质,所以傅长陵猜想,其实这灵山之下,是两条灵根,冰性在深处,火性在表面,但冰性为主,火性为辅。 冰灵根为正北,火灵根为正西。最终傅长陵选了西北方向,一路往里走了进去。 他进密林后,走得很谨慎,但他辨认灵植动作很快,摘取手法也极为娴熟,没了一会儿,他就装了一袋。 他走进深处之后,就察觉到鸿蒙天宫对他的监管变弱,同时也感觉到前方有野兽的气息传了过来。 傅长陵知道,他接近这考试区域里最值钱的灵植了,离火乾坤草。 这草由冰晶兽看管,冰晶兽乃三品妖兽,实力堪比金丹,秦衍应当是没想到会有弟子能摸到这儿来,傅长陵走进冰晶兽的地盘,顿时发现对他的窥伺都消散了去。 这是绝好的机会。 傅长陵心里琢磨着。 他如果能在入夜之前斩杀冰晶兽,就有一夜时间赶进灵山的后山,去摘采月华草,等天亮之前回来,赶到门口,凭着这离火乾坤草,他入围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傅长陵做下决定,没再耽搁,用神识确认周遭无人之后,他直接走进冰晶兽的洞府,冰晶兽见得傅长陵这么大大咧咧走进来,咆哮出声而来,傅长陵袖中清骨扇滑到手心,扬手一挥,一阵狂风卷席而过,直直将冰晶兽狠狠拍到了墙上。冰晶兽低呜了一声,傅长陵朝里走去,渡劫期的威压被他毫不压制释放出来,他每往前一步,冰晶兽就往里退一点,虎型体型蜷成了一个球,拼命往墙上怼,就差把身后墙抵出一个洞来,大爪子搭在自己脑袋上,“嗷呜嗷呜”的低呜着。 傅长陵走到它身前,看了一眼冰晶兽的模样,低头摘了离火乾坤草,见那冰晶兽还在发抖,有些无奈道:“行了,不杀你,不过你放聪明一点,”傅长陵半蹲下身,歪头笑起来,“别让人发现我不在了,明白?” 冰晶兽从大爪子下露出一只眼,看见傅长陵的笑容,当即开始疯狂点头。 傅长陵拍了拍它的脑袋,提了离火乾坤草站起身,将离火乾坤草放入灵囊,疾步往山洞外走去。 出了山洞后,他看了看方向,确认了后山位置后,便立刻朝着后山疾驰而去。 傅长陵用了隐身咒,一路什么都不管,悄无声息穿梭在密林之中,因而也没让高阶凶兽发现。在他赶往月华草的方向时,秦衍也往着月华草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慢,似乎一路都在寻找着什么。 他会打开树枝,细细翻开树枝下的东西查看,仔细感知这地方的灵力波动。 他要找一个地方。 在他记忆中,这个地方,应当有月华草。 他慢慢寻找过去,突然感觉到月光沐浴了周身,他抬起头来,看见周边都是密林,而前方却是一块圆形空地,这空地被森林包围起来,月光没有任何阻挡洒落在这块空地之上,这地上长着大片及膝高的月华草,风吹过来时,这些在月光下带着轻舞的光粒的月华草轻轻荡漾。 有些许画面在他脑海中忽地闪过,上一世,他就是受伤扑到在一片月华草中间。 他用神识试探过去,察觉这月华草中间轻微的灵力波动。他手放在剑上,小心翼翼往前走去。 结界悄无声息在他周边蔓延开去,秦衍注意力全在那波动的灵力之上,傅长陵往着月华草的方向一路狂奔,突然察觉周边异常。 他抬头一看,不由得皱起眉头:“结界?” 话刚说完,不远处一阵灵力暴动而来,十几个元婴的灵气混杂着秦衍的灵气铺面而来,傅长陵顿时大惊,抬头望去,就见不远处火光与剑光交织,发出地动山摇之声。 然而这些声音早已被结界隔绝,傅长陵抬头看了一眼结界,确认这结界他暂时无能为力之后,便立刻朝着战地疾驰而去。 他来得极快,到了近处后,便看见十几个人缠着秦衍,秦衍被他们围困在中间,不过这么一刻间,身上就已经带了伤。 这些人围着秦衍站成一圈,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袍子,看不清面容,从他们所站立的位置,傅长陵即刻认出这些人是将秦衍困在了阵法中间。 傅长陵屏住了呼吸,刻意藏住了自己,观察着这些人,他们都是元婴期,而且应当是长期打着配合,以他们的实力,化神期的修士也不敢妄动。 如果他此刻冲出去帮秦衍,那就是送菜。 “你们是什么人?” 秦衍冷着声开口,傅长陵潜伏在暗处,用扇子划开手心,在脚下开始迅速绘制起阵法来。 “秦衍,”站在正东方的一位黑袍红纹路修士开口,声音里带着惋惜,那人声音明显刻意变化过,听不出男女老少,仿佛是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你好好鸿蒙天宫首徒,何必来趟这摊浑水?” “你们是业狱的人。” 秦衍肯定出声,傅长陵一面听着他们说话,悄悄移动着,围着那些人暗中放下阵法。 “你也知道业狱?” 那修士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云泽都把我们忘了。” “你们怎么来到云泽的?” 秦衍捏紧了剑:“业狱的封印还没开,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你知道得不少啊,谁告诉你的?” 那修士放轻了声:“是不是,那个叫傅长陵的小道修啊?” 傅长陵听到这话,忍不住抬了头。 他手上动作没停,目光落到说话人身上。 他一直很想知道,业狱为什么会盯上他,业狱封印与他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要业狱设这么一个大局让他去解开封印。 秦衍似乎也想问这个问题,便道:“你们为什么盯着他?” “秦衍,”对方叹息出声来,“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 “他血脉有什么不一样?” 对方不说话了,秦衍继续道:“你们在鸿蒙天宫,到底有多少人?” “秦衍,”对方再次开口,声音却是彻底冷了下去,“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 秦衍扫着周遭,而后目光在傅长陵方向稍微一顿,随后便抽回目光,继续道:“比如我知道,三个月前,你们派我和谢师姐分别出去执行师门任务,让我杀青崆门的灵虚道长,其实不是因为那位道长入魔作乱、难以消灭,只是要把我支开。” “支开?”对方笑起来,“你什么身份,需要特意支开?” “这就要问你们了。” 秦衍盯着对方的眼睛:“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你们心里清楚。” 秦衍和他们说着话时,傅长陵最后一个小阵画好,他抬起头来,扫了一眼这些人。 这个阵法是不足以真的和这么多元婴修士相抗衡的,真打起来,也不过只是挣扎一下。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要打。 傅长陵想了想,迅速从灵囊里拿出了衣衫,换上了一身傅家家装,随意掏了个面具带上,取出聚灵塔放在袖中,手里提把清骨扇,将珍珑戒中的宝物都准备好后,便跃上了树枝。 他的动作立刻被人察觉,红纹修士大喝出声:“谁!” 说着,所有人都抬头四望,紧张看着周遭。 秦衍站在中间,面色不动,手里的剑握得稳稳当当,随时准备着出剑。 “出来。” 一个修士大喝出声来:“什么无名鼠辈,要这么偷偷藏藏?有本事就出来!” “碧玉妆成一树高,”那修士问完之后,清朗华丽的声线在密林中响了起来,这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随着他说完之后,所有树木开始疯长起来,在场所有人开始左右环顾,纷纷警惕。 “万条垂下绿丝绦。”那声音慵懒中带了几分笑意,周遭树木的树枝纷纷像柳条一样延长,往下低垂下去。 “不知细叶谁裁出,”声音放低了,所有人都戒备起来,而后只听一声轻叹,“二月春风,似千刀。” 音落那一瞬间,风卷绿叶如刀而去,渡劫期威压铺天盖地而来!所有人不由得抬手挡住这一阵狂风,在袖子捂住眼睛之时,便听在场传来凄厉的惨叫之声。 不过片刻之后,风平浪静,绿叶缓缓而落,周边人慢慢放下袖子,一起抬头,便见不远处的树枝上,一个青年斜卧在树枝之上。 他头顶金冠,身着傅家独有的黑锦广袖金菊纹路广袖衫,白色内衬在里,与他露出来的脖颈肤色近乎一色。顺着脖颈往上看去,是线条优雅完美的下颌,樱色薄唇,高挑鼻梁,而后一张银色面具,覆盖住上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睫毛浓密的桃花眼,但仅凭线条,便也觉得惊艳至极。 相比那一身华服,他动作却极为闲适,一手撑头,另一只手随意握着一把金色小扇,小扇低垂指着地面,双眼轻合,似是睡着了一般。随着他的动作,墨发如瀑而下,顺着树枝流淌下来,仿佛落在人心上,撩得人心如水,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所有人都被他震住,直到身边传来一人倒地的声音,众人才将目光看向旁边,却是最初说“无名鼠辈”那个修士,此刻已经散在了地上,他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血肉,鲜血淋漓的骨架对立在地上,看得人心发寒。 “原来是傅前辈。” 站在正东方的修士警惕抬手,行了个礼。 别说傅长陵那一身傅家标志性的黑衣金扇,就算傅长陵换了一身衣服,这天底下能用一首诗杀人的,也只有有言灵之能的傅家。 领头修士打量着傅长陵,没敢贸然出手,恭敬道:“敢问傅前辈到此有何贵干?” 傅长陵没有说话,渡劫期的威压忽然放开,神魂之力全逼迫在说话那修士身上,那修士被这威压压得冷汗涔涔,双方神识差距太大,终于是扛不住,单膝跪了一只下来,而后便觉身上威压瞬间消散,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傅长陵慢慢睁开眼睛,毫不客气:“带上你的东西,滚。” “首领……” 旁边的修士顿时愤怒起来,当即想要动手,却被跪在地上的修士拦住,对方盯着傅长陵,傅长陵就静静看着他。一双看过血海刀山、一世消亡的眼迎着对方的考究,双方盯着对方,眼神没有半点退让。 傅长陵心跳得飞快,可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有半点退缩。 他金丹疼得他整个人都想抽搐,可他已经习惯了把疼痛忍耐下去,面上云淡风轻。 许久之后,那修士实在看不透傅长陵的修为,他不敢在这里冒险,终于出声:“走。” “首领……” 其他修士还要说什么,对方抬手止住众人的话,手上一收,月华草坪中央,一个漩涡卷起,漩涡迅速缩小,最后化作一个球体落到对方手心。 对方什么都没说,带着人便先行离开。等他们走后,傅长陵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呕了出来,直直从树上滚落而下。他砸在地面上,捂住腹部,趴在地上疼得大口大口喘息。方才他强行用聚灵塔将自己提升修为,再一次损伤了金丹。 秦衍抓了一把月华草疾步到他身前,正打算用灵力给他送进去,就被傅长陵一把抢了过去,随后一把揽过他的肩头,借着他的力就站了起来,颤抖着声道:“立刻走。” 秦衍没有耽搁,他扛着傅长陵,两个人迅速朝着远处赶了过去。 傅长陵冷汗涔涔而下,他大口大口将月华草生吃咀嚼了进去,同时用灵力将月华草的效果送到金丹之处。 他做着这些,动作却一点都不慢。两人赶到一个山洞,秦衍设下一个禁制,将傅长陵放在了地上,握着剑半蹲着道:“我能做什么?” 傅长陵咬紧牙关,只道:“给自己上药。” 秦衍愣了愣,就看傅长陵靠在墙上,咬着牙关,闭眼喘息。 月华草这么强行送下去,和处理过后再用灵力渡下去的效果截然不同,月华草所带来的刺激感润到金丹之上,刚刚受损过的金丹被草药浸润,仿佛是将盐洒在伤口上,疼得傅长陵整个人蜷缩起来。 随着药效渗透越深,傅长陵疼得越厉害。 秦衍迅速给自己上了药,单膝蹲在在傅长陵身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并不想和这个人有牵扯,可是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因他受的伤,他于情于理,都不能在此刻不管。 秦衍紧皱着眉头,看见傅长陵疼得整个人抽搐着在地上打滚,秦衍忙去扶他,怕他撞在岩石之上,傅长陵咬着牙关,在秦衍碰到他那一瞬间,他终于没有忍住,一把将人拉在了怀里,死死抱住。 “对不起。” 他喘息着,艰难开口:“一会儿,就一会儿。” “你让我抱抱你。” 秦衍愣了片刻,傅长陵抱着他,感觉这个人在怀里,他突然就觉得没那么疼了。 他闭着眼,死死抱着秦衍,又怕力道太大抱疼了他,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牙关轻轻磕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说些话。”他喘息着,艰难道,“说些话。” 秦衍犹豫着,他惯来不擅长说话,好久后,只能道:“他们带走的好像是璇玑密境。” “是。” 傅长陵闭上眼睛,调动着灵力,分散注意力给秦衍解释着:“方才月华草中央的,就是璇玑密境,我们一直以为,璇玑密境是在金光寺开的密境。看来不是。这里才是璇玑密境开启的地方。” “他们在鸿蒙天宫内部开启了璇玑密境,”傅长陵咽了咽口水着,“用上官家的召唤阵,把我们召唤了进去。” “为什么?” 秦衍皱起眉头。 傅长陵不能回答,他靠在秦衍肩头,他闻着秦衍的味道,他拥抱着秦衍,不知道为什么,在极痛之中,他竟然就生出了几分其他的心思。 他突然很想侧一侧头,将唇轻吻在那人面颊之上,顺着那人耳廓往下。 这心思让他骤然一惊,他慌得只能将脸扭到反方向去,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秦衍沉默片刻,低声开口:“你的面具,是在璇玑密境里买的那一张。” 傅长陵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走哪儿都能认出我?” 秦衍没有出声。 傅长陵感觉自己体内月华草的药效慢慢变得柔和,开始滋养他的金丹,这让他舒服不少,他身体放松下来,秦衍察觉他的变化,没有动作,只道:“好些了么?” 这一声询问在傅长陵听来,已是带了催促的味道,他顿了顿动作,才慢慢直起身来,低喃道:“失礼了。” 秦衍站起身:“你调息片刻,我先走了。” “秦衍,”傅长陵听他这就要走,不由得有些奇怪,“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你……”傅长陵犹豫片刻,“你不好奇,我是怎么伪装成渡劫期修士的吗?” “与我无关。” 秦衍答得平淡,傅长陵不由得笑了:“你不怀疑我是夺舍?” “与我无关。” 秦衍再次重复。 傅长陵看了看天色,他算了算灵山禁地结界再次开始的时间,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和秦衍耗下去,便从胸前抽出两张符纸,迅速写了两道符后,起身走到秦衍面前,递给秦衍道,“以后要是有事,你就用这两张符,渡劫期以下的结界都困不住它们。你用它叫我的名字,我会马上赶来。” “不必。”秦衍果断拒绝,“我自己的事儿……” 秦衍话没说完,傅长陵便直接将符塞在了秦衍手里,他没理会秦衍的话,转身回到原位,坐下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但事关云泽,还望理智行事。平时我不管你,可若是璇玑密境相关,你若遇险,我责无旁贷。” 说着,傅长陵抬手打坐,冷淡道:“鸿蒙天宫有对方的内线,是谁还不好说,能这么悄无声息把璇玑密境放在鸿蒙天宫开启,背后怕不是个小人物。业狱一事,如今你能信任的,只有我。” “平时矫情可以,大事面前,秦道友还是要理智些。” 秦衍:“……” 第三十一章 傅长陵说完这话,心有点慌,可他还是强撑着自己,闭着眼睛打着座。秦衍沉默了片刻后,终于才道:“荒谬。” 而后他没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去。 等秦衍离开之后,傅长陵松了口气,他赶紧冲了出去,跑到后山月华草种植的地方,摘了几十颗月华草放进珍珑戒,用千面水赶紧重新复原了面容,换了之前的衣服,就往考试区冲了回去。 此刻天一点一点亮了起来,考生都陆陆续续到了门口,就只有傅长陵一个人还未出现,云羽站在高处,有些担忧道:“那个沈修凡不会出事儿了吧?” 谢玉清没说话,闭上眼睛用神识扫过去,便见傅长陵正匆匆忙忙赶在路上,他睁开眼,淡道:“无妨。” 在香即将燃尽前一刻,傅长陵终于赶到,云羽扬声开口:“时间到。” 傅长陵抓着离火乾坤草,听见云羽开口,立刻大声道:“我来了!我来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就看见傅长陵上气不接下气冲了过来,喘着粗气到了灵植计数的台子上,他将灵植往桌上一放,喘着粗气道:“我来了,没迟到吧?” “刚好。” 旁边上官明彦笑起来,他上下打量了傅长陵一圈:“沈兄是去了哪里,现在才来?” “离火乾坤草?”傅长陵没回答,云羽却是嚷嚷了起来,“你去找冰晶兽了?”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抬头看了过来,离火乾坤草未必认识,冰晶兽三品妖兽却是众人熟悉的。所有人看向傅长陵的目光不由得有些带了几分怀疑,傅长陵不好意思笑了笑:“运气好,让大家见笑了。” “虚伪了。” 云羽抬手搭在傅长陵肩上:“你这样,很容易被打的。” “那也没有办法啊,”傅长陵叹了口气,“过于优秀,就容易和他人格格不入,我也很努力想融入大家了。” 这话把云羽哽到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厚脸皮之人。 上官明彦走上来,和傅长陵交流了方才灵山里的情况,旁边弟子分开了众人的灵植,开始计数打分,没一会儿,便公布了分数。 谢玉清将分数看了看,凭着一颗离火乾坤草,傅长陵遥遥领先在前方,谢玉清收了分数,便道:“走吧。” 所有人没听明白,就看见巨大的白鹤鸣叫着从天而降,纷纷落在考生面前,上官明彦在鸿蒙天宫住过一阵,便知道了这白鹤的意思,爬到了白鹤身上,摸了摸白鹤的头,白鹤高兴地叫了一声,随后便振翅飞了起来,带着上官明彦就朝着天上悬浮着的宫宇冲了上去。 其他弟子都有模有样学着爬了上去,一个接一个飞向了鸿蒙天宫。傅长陵抬头看了一眼天上,转头同站在旁边的云羽道:“这是去见长老吗?” “上去就是了,”云羽御剑飞了起来,“走吧。” 说着,云羽也往天宫飞了上去,傅长陵上了白鹤,趴在白鹤身上,摸了摸白鹤的头道:“你飞慢点,我休息一会儿。” 白鹤瑟瑟发抖,飞得又稳又慢,傅长陵趴在白鹤身上,再吃了一颗沈青竹专门用来掩藏他金丹和体质的药物,抱着白鹤闭上眼睛调息了片刻。 弟子接二连三到了天宫,这些白鹤有的脾气不好,在空中急转了好几圈,有些弟子一接触到地面,就跪在地上哇哇吐了起来。 上官明彦稍微好一些,但驾鹤这种事儿,还是需要一定训练才能舒适,也站在边上感觉不是很好。 一行人站了片刻,缓了过来,云羽见着他们差不多了,才道:“沈修凡呢?” 大伙儿愣了愣,而后就听上官明彦忙道:“沈兄还在路上,不远了,就在前面!” 所有人顺着上官明彦指得方向看过去,就见不远处一个孔雀蓝绸青年趴在白鹤身上,用手环着白鹤脖子,睡得甚是香甜。白鹤慢悠悠振翅而来,飞得比堪比八十老人蹒跚漫步,不足百丈距离,却怎么都飞不过来。 “那鹤是不是太老了?” 有考生忍不住开口道:“怎么飞得这么慢?” “那是我们这儿性子最野的一只。” 云羽也有些奇怪:“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大伙儿都在奇怪,傅长陵趴着调息完毕,抬眼看过去,就看见所有人都在鸿蒙天宫落鹤处等着他。他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直起身来,轻轻拍了拍白鹤的屁股,小声道:“走。” 白鹤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屈辱,却又在感知到对方神魂的瞬间不敢造次,只能又稳又快飞过去,将人赶紧送到了落鹤点,然后不等傅长陵道谢,就赶紧飞走了。 云羽看着飞走的白鹤,忍不住道:“让珍禽院的人去看看小红吧,今个儿小红看上去很奇怪啊。” 这话得到了云阳的同意,谢玉清见所有人到了,手扶在剑上,转身道:“走吧。” 她没多说什么,云羽便赶紧补充:“两个人一排,跟着谢师姐,别喧哗。” 这是第四场考核,所有人都颇为紧张,傅长陵和上官明彦站到一排,人在谢玉清身后,一起往里走去。 鸿蒙天宫最外圈是一条长长的木质长廊,长廊边上靠背栏杆一路往前延伸,零散有人坐在旁边,看书发呆,各有琐事。 落鹤点处人还算少,走过转角,人便慢慢多了起来,穿着鸿蒙天宫宫服的弟子来来往往,有在争论什么的,有嬉笑打闹的,看上去生机勃勃,十分热闹。 从走过长廊最外层,往里走去,是一个个小院,穿过小院、亭台、花园,走了至少有半个时辰,所有人终于停在一座大殿前,谢玉清停下来,云羽转身同众人道:“整理一下仪容,别乱糟糟的就进去。” 得了这话,众人都开始低头整理起自己的衣服来,这个时候,大家就看见傅长陵从自己的灵囊里拿出了一面铜镜,举着铜镜开始给自己整理头发。 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输了。 云羽震惊看着傅长陵:“你怎么连这种东西都带?!” 傅长陵不好意思笑了笑:“总有需要的时候。” “沈兄需要的时候,”上官明彦看着傅长陵,忍不住道,“大约很多。” 大伙儿说着话,谢玉清便走上前去,单膝下跪,将剑举在身前,恭敬道:“弟子谢玉清领二十位考生到殿。” 大家听到这话,都安静了下来,片刻后,里面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进。” 谢玉清直起身来,径直走了进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紧张起来,跟在谢玉清身后往前,俱是一言不发。 傅长陵倒还算镇定,上官明彦的手却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二十个人进了大殿,大多没敢抬头,傅长陵悄悄看了一圈,上面正坐上的人,蓝衫玉冠,正是鸿蒙天宫宫主江夜白。他左手边坐着三个人。 一位蓝袍白衫,头上是太极布冠,看上去三十出头,面上笑容如沐春风,看不出喜怒。 “道宗长老,化神期,玉琼真君。” 傅长陵认出对方,随后将目光下移。 道宗手边往下,坐的是一位青衫青年,他面容冷峻,手边是一把青色剑鞘的佩剑,正是剑宗长老,桑乾君。 而剑宗之后再下,是一位月色华服的中年男子,他神色平淡,看上去像极了凡间的普通士大夫,这边是儒宗长老,柳书真。 江夜白右手边放着四个蒲团,但却只有三个人,那三个人看上去都很年轻,打扮十分奇特。 一位女子面上妆容诡异,肩头立着一个小娃娃,标准的越家人出身,越家长老,越明明。 一位青年双眼覆白绫,白色长衫上绣曼珠沙华,这自然是苏家长老,苏知言。 还有一位青年,黑衣金冠,薄唇含笑,手上玉质小扇轻轻敲打着手心,好奇打量着下面弟子,这位傅长陵熟,他三叔,傅家长老傅玉岚。 傅玉岚身边,一个蒲团空着,虽然没有明说,但傅长陵知道,这个空着的蒲团,是留给蔺家人的。 身负剑骨、出世即为奇才、剑尊叶澜本族的蔺家,哪怕他们不来,鸿蒙天宫却也要留一席长老之位给他们。 傅长陵将人都认了一遍,上方江夜白才开口:“先测灵根。” 说着,他抬手翻开,一个光球从他手心浮了起来,江夜白将光球往前送去,光球从上方缓缓而下,落在大殿中间,所有人都紧张看着,而后就听江夜白道:“按序上前,将手置上。” 说完之后,云羽招呼着,让所有考生一个一个走了上去。大家将手放在光球上,光球绽放出不同的颜色和强度,等到傅长陵的时候,他手放在光球之上,银色的光芒便冲天而起,坐上众人不由得都挺直了腰背,看着那光球。傅长陵满意收回手来,就听座上傅玉岚道:“雷系天灵根,这我也只在我家小侄傅长陵身上见过了。” 傅长陵:“……” 好想让他闭嘴。 然而傅家人不是话特别多,就是话特别少,这位傅玉岚,明显就属于前者,他说完了傅长陵的灵根属性,抬头看向傅长陵,忍不住道:“不止灵根一样,这穿衣品味,也是像极了我傅家人。这位小友,你叫什么来着?今年几岁了?报的是剑修还是道修……” “傅长老,”江夜白开口,声音平淡,“止声。” 傅玉岚得了这话,也不觉尴尬,摇着扇子转过头去,从身后侍从手边捧着的茶盘上端了杯茶。 二十个人很快检测完灵根,就由云羽领着走了出去,等大殿门关上后,谢玉清将二十位考生之前所有的考试成绩、试卷、文书都交了上去传阅。 傅玉岚首先就要了傅长陵的文书,看见傅长陵的卷子后,他忍不住道:“竟然是天等,鸿蒙天宫从未有过文试满分之人,此人虽然小小年纪,却是博览群书,游离四方之人啊。” 说着,傅玉岚扯开卷子,看见傅长陵的画:“如此画工,堪称绝妙,非数十载苦练不能成……” “阿衍呢?” 卷子送到江夜白面前,江夜白低着声,询问面前的谢玉清。 谢玉清面色不动,恭敬道:“去后山,尚未归。” 江夜白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皱眉道:“他去后山做什么?” “防止考生越界。” 谢玉清一板一眼解释,江夜白没有说话,他握着考生卷子,许久后,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在座七位长老和江夜白看过众人成绩后,开始按照综合成绩排序。鸿蒙天宫弟子分配有严格机制,什么灵根对应什么师父,每个长老各自挑好人后,最后就剩下了淘汰的人,和傅长陵。 “四关都是天等成绩,”傅玉岚叹了口气,“这样的成绩,若是选个道修,再适合我门下不过。可惜了,”傅玉岚转过头去,看向江夜白道,“如今能够带剑修的,就宫主门下,还有桑乾君门下,这位沈修凡资质绝佳,不知宫主如何作想?” 江夜白没说话,他将目光看向正襟危坐的桑乾君,桑乾君得了江夜白的目光,直接道:“资质太高,弟子太多,教不了。” 这些年来鸿蒙天宫的剑修都被桑乾君收下,徒弟的确是多了些。 江夜白犹豫片刻后,便道:“那就收入我门下吧。” 听到这话,其他人正要恭贺,就听江夜白道:“入室,非亲传。” 虽然不是亲传弟子,但是众人心里都清楚,江夜白的亲传弟子也就一个秦衍,沈修凡是江夜白这些年来收的第二个弟子,不管是不是亲传,其资源都远超其他长老的普通弟子。 傅玉岚叹了口气,江夜白写好名册,交给了谢玉清,淡道:“去通知吧。” 谢玉清拿着名册,恭敬退了下去。 傅长陵打从正殿出来,就没再说过话,一直靠在旁边栏杆上,闭着眼睛调息。 上官明彦倒是和其他弟子打得火热,一行人叽叽喳喳聊着方才的事儿,傅长陵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没了一会儿,谢玉清便走了出来。她一出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傅长陵也慢悠悠睁开眼睛,看向站在台阶上的谢玉清。 谢玉清说话倒是简明扼要,直接道:“名单出来了,念到名字的跟人走,没念叨的跟着云阳师兄下山。剑宗桑乾君门下,上官明彦。” 听到这话,上官明彦高兴上前,朝着谢玉清行了个礼。谢玉清点了点头,旁边云羽朝着上官明彦招手:“明彦,跟我走。” “玉琼真君门下,杨逸。” “柳长老门下,张之期。” …… 谢玉清一个一个名字念下去,直到最后,终于念出傅长陵的名字:“江宫主门下,沈修凡。” 听到这话,傅长陵愣了愣,片刻后,他猛地反应过来:“我在江宫主门下?” 众人都投来艳羡的目光,云羽在短暂呆愣后,冲到傅长陵面前来,一把抓住傅长陵的手,激动道:“太好了,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个人来代替我的位置了!” “什……什么意思?” 傅长陵忽地有些害怕,云羽还想说什么,就听谢玉清道:“先跟随自己师兄各自回峰,其余弟子,待会儿会有鸿蒙天宫推荐帖一封奉上,各位虽与鸿蒙天宫无缘,但仙宗百家,自有留处,还望不弃仙道,日后再见。” 说着,谢玉清将手放在身前,朝着前方众人行了个礼。留下的诸多弟子红了眼眶,还了一礼,便跟着云阳走了下去。 所有人跟随自己的师兄师姐回了自己所属山峰,云羽便领着傅长陵和上官明彦道:“大师兄不在,修凡你就跟着我吧。玉清师姐,”云羽叫住准备离开的谢玉清,谢玉清顿住步子,听云羽道:“你是不是要回明桑峰?帮我带明彦回去一趟呗。” 谢玉清目光转过去,落到上官明彦身上,上官明彦被那冰冷的凤目一瞥,立刻道:“我自个儿能去,我没问题。” “走吧。” 谢玉清淡淡开口,随后转了身,上官明彦在原地僵了片刻,云羽见他发呆,便推了一把,催促道:“发什么愣?走啊。” 上官明彦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追着谢玉清离开。云羽转头瞧傅长陵,同他道:“走吧我送你去长月峰。” “谢过师兄了。” 傅长陵笑眯眯开口,云羽看他一眼,随后道:“会御剑吧?” “会些。” 傅长陵点头,云羽召唤出剑来,便飞了上去,傅长陵也没落下,跟着追上了云羽。 两人御剑行在空中,云羽看他一眼:“以前在自个儿家里没少练吧。” 问及这些过往,傅长陵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点头道:“嗯。” 云羽点了点头,看向远处的高峰道:“鸿蒙天宫分成正宫和八小峰,七位长老和江宫主住在小峰上,江宫主所在的主峰,就是长月峰。各峰只有入室弟子级别以上才能居住,普通弟子就住在正宫。平时上课考试练习都在正宫,明白吗?” 傅长陵点点头:“明白。” “各大峰入室弟子不会太多,但是也不会太少,一般二十几个是有的,其中会挑选出一个弟子来,专门管理各峰杂事,本来一般是由亲传弟子干这事儿,可惜,不管是大师兄还是谢师姐,都只关心他们的剑,所以这种事儿,”云羽露出悲痛的神情来,“只能落在我身上。我一个人管着两个峰,这么多年了,我小小年纪就受到了巨大摧残。你来了就好了,以后,你们长月峰的事儿,一概别来找我,明白吗?!” “明……明白。” 傅长陵被云羽话语里的哀怨吓到了,说完后,他赶紧道:“你放心,我一定把长月峰打理得井井有条。” 两人说着,就落到了长月峰上。 长月峰明显已经许久没人打理过了,看上去草木森森,云羽领着傅长陵穿过森林,到了山峰边上,山峰边上立着一座宫殿,云羽停在这宫殿门口,同傅长陵道:“这是揽月宫,是大师兄一个人住的地方。天上,”云羽朝上面指了指,傅长陵抬头,看见天上漂浮着一个屋子,云羽指了那带着庭院的小屋道:“那是问月宫,是江宫主住的地方。” “江宫主不住长月峰?” 傅长陵有些奇怪,云羽摇摇头:“不住,这长月峰就大师兄一个人住,现在多加你一个。” “那,”傅长陵看了看周边,心跳有些快起来,他指着面前的揽月宫道,“我现在,就和大师兄,一起住这里面?” “别做梦了。” 云羽露出嫌弃的神情来:“那是江宫主给大师兄单独建的,你要住的地方,自个儿建吧。” “我自个儿建?” 傅长陵愣了愣,云羽点头道:“是啊,这长月峰都是你的,爱咋建咋建。明天早上拜师大殿,起早点,我会给你消息,拜师大典后,我把账本给你搬过来,以后长月峰的事儿,真别来找我了。” “等等,”傅长陵听了,一把抓住云羽,“那我房子建成之前,就今晚,我睡哪儿?” “这你就要问大师兄了。” “那大师兄呢?” “这我哪儿知道啊,大师兄的去向又不会和我汇报。” 云羽拂开傅长陵抓着他袖子的手,笑着作揖:“告辞。” 说完,云羽便化作一道华光,消失在了天际。 傅长陵站在揽月宫面前,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周边,今晚的住处,他决定自己做主了。 想了想,他大着胆子走进了揽月宫,揽月宫和他记忆里一样,黑色大理石地面,月拱门,里面的所有摆放、物件,都和他所想象的差不多。 他在秦衍的住所里转了一圈,找了一个空荡荡的偏殿,从自己灵囊里翻出玉榻、被子、各类生活用品…… 很快他就摆满了整个房间,这时已经月上中天,秦衍还没回来,他想了想,也决定不再等秦衍了,便躺在床上,盖上了被子。 盖上被子后,他手握在被子上,心里紧张、期待,还带了一点害怕。 他正想着,外面就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 秦衍回来了! 第三十二章 听到秦衍的脚步声,傅长陵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 他打定主意了,要是秦衍把他扔出去,他就……他就在外面打地铺。 但他更多的想法还是,他安安静静地睡在这里,这个揽月宫这么大,秦衍说不定也不会发现他呢? 这么想,傅长陵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他听着脚步声走近,对方的脚步声有些奇怪,不像平日秦衍的脚步声,听上去极为不稳,傅长陵仔细辨别了片刻,心里顿时有些担忧起来。他忙起了身,蹑手蹑脚走了出去,躲在一个巨大的花架后面,悄悄看着进来的人。 来的是秦衍,但是他看上去和平日有些不大一样,他面色泛红,扶在一旁的柱子边上,似乎有些疲惫。有一股酒味从他边上弥漫开来,傅长陵瞧了片刻,便立刻明白,这人是去喝酒了。 傅长陵对此到没有什么太大的诧异,当年他试图刺杀秦衍的时候,曾经在暗处观察过他一年,这个人喜欢喝酒,尤其是在无人处悄悄喝,这倒是真的。不过他每次喝酒都很谨慎,每次一壶,不多不少,到很少喝成这样子。 秦衍站着歇了一会儿,又往前走去,傅长陵紧张看着,眼见着秦衍一个踉跄往前扑去,他身体比脑子快,猫着腰就冲了出去,一把扶住了秦衍。 秦衍被人扶住,他慢慢抬起眼来,一贯清明的眼盯着傅长陵,傅长陵扶着他,颇有些紧张,他心跳得飞快,就怕秦衍抬手就是一巴掌给他抽出去。但他还是撑住自己,咽了咽口水道:“师兄……” “傅长陵。” 秦衍精准的认出了他,傅长陵不太确定秦衍的态度,哪怕对方叫出他的名字,还是有些紧张,秦衍静静看着他,似乎在辨认什么,片刻后,他忽地推开他,自己往前走了过去。傅长陵见他没动手,心放下来大半,赶紧追上他,扶着他往床上走过去,一面扶一面道:“师兄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醉成这样?你喝酒前吃了东西吗,你这样是喝了多少啊?” 秦衍一句话都没答他,傅长陵给他扶到床上,秦衍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紧皱着眉头。 傅长陵观察着他的神色,便知他是难受了,他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又去倒了热水,细细替他擦了脸,一面擦一面道:“你喝完吐过没?没吐过很难受的。” 说着,他凑上去闻了闻,辨认出酒来,不由得笑道:“神仙醉也敢这么瞎喝,你倒是胆子大得很。” 秦衍似乎是不想理他,翻过身去,想要对着墙。傅长陵见他这样孩子气的动作,不由得笑了,他低头给他擦着手指,不知道为什么,察觉此刻他不管说什么秦衍都不听之后,胆子倒大起来,温和道:“你是自个儿去喝的吗?喝这么多做什么?你也该是自己去,毕竟你这人喝酒一贯都是自己喝闷酒,这样喝酒不好,以后你想喝来找我,我陪你,这样喝酒不伤身。” “师父……” 秦衍低语出声来,傅长陵愣了愣,随后就听秦衍低哑道:“师父,你没和我喝酒,好久了。” 傅长陵听到这话,勉强笑起来,他低头擦干净他的指缝,笑着道:“原来你是同你师父学的喝酒的啊,我说你这人,看上去正儿八经的,怎么酒量这么好。” “师父……”秦衍蜷缩起来,低哑出声,“对不起……我……我该对你好些的……对不起……” 傅长陵动作停下了。 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也没想象里那么大方,面对一个心里没有他的秦衍,一个念着别人的秦衍,他好像的确,有那么些无所适从。 他给秦衍擦干净手,替他盖好被子,低声道:“我去给你住醒酒汤,你先好好睡。” 秦衍没有回应他,傅长陵站起身来,在揽月宫四处转着,终于找到了厨房,他生了火,加了水,从灵囊里翻出了醒酒丸,扔进水里,他看着醒酒丸的颜色慢慢在水里晕染开,感觉有种无声的情绪,和这醒酒丸一样,慢慢散开,发酵,悄无声息中,就蔓延了所有。 他把醒酒汤煮好,端着回去,他用两个碗将醒酒汤反复倒来倒去,轻轻试过温度,直到一个合适的温度后,他才端到秦衍边上,他扶着秦衍起来,给秦衍喂了醒酒汤,秦衍偶尔睁眼看他,又闭上眼去。等喂完醒酒汤后,傅长陵给他盖上被子,他转过头去,看见月上中天,月光从月宫门外倾斜而下,静谧如水。傅长陵突然有些不想离开,上一世,他曾在这个屋子里睡过很多晚,那时候,这个屋子是他重建的鸿蒙天宫,这里也没有了那个人。而今夜不一样。 秦衍活着,他还好好的,在他身边呆着。 傅长陵走到月拱门边,他坐了下来,靠着月拱门,而后他便察觉旁边的地板有些不一样,他盯着那地板的缝隙,伸手去敲了敲,便察觉里面似乎是空的,他顿时有些好奇起来,伸手将地板扣起来,便发现下面被人为凿了一个小洞,里面放着几坛酒,傅长陵一看便笑起来,知道这是秦衍偷藏在这揽月宫里的。 “既然被我发现了,见者有份。” 傅长陵将酒从地板里拿出来,重新盖上了盖子,打开了酒塞,闻了闻味道。 神仙醉。 这是很烈的酒,一般刚喝酒的人,不太会喝这个。 他发现,秦衍这个人啊,性子当真是一直很烈,剑法烈,性格烈,就连喝的酒,也要喝劲儿最大的那种。 他叹息了一声,觉得自个儿真的是作孽,这样一个人,喜欢起来不容易,被喜欢也不容易,可人又如蛾,偏生就是这样无声的浓烈,最为动人。 傅长陵靠着月拱门,将酒灌入喉中,他看一眼不远处躺着的秦衍,又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云月。 他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同秦衍喝酒。 那是傅家灭门之后不久,鸿蒙天宫被魔修攻占,他奉命驰援鸿蒙天宫,却在折回路上反遭伏击。 秦衍追杀他追杀了足足一月,那一个月,他东躲西藏,有一天他伪装成了一个乞丐坐在酒馆门口,刚好遇见秦衍,他来不及逃,就干脆坐在原地,伪装成普通乞丐。 秦衍提着剑过来,他没注意到他,径直走进了酒馆。 当天小雨,行人来来往往,秦衍就坐在酒馆外最外侧栏杆旁的桌子,和傅长陵就隔着一道栏杆。 傅长陵不敢动,他静静看着长檐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秦衍叫了一坛酒,什么都没说,自己给自己倒了酒。 傅长陵听着雨声,倒酒声,过了好久后,里面人突然用剑挑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 “天寒雨重,”秦衍声音带了几分沙哑,“喝杯酒吧。” 傅长陵微微一愣,他不知道秦衍是不是认出了他,那时候如果拒绝,太过惹眼,他只能接了酒,低声道谢。 两人默不作声喝完这一杯酒,傅长陵偷偷看他。 那天的秦衍看上去和平时有几分不同,他虽然依旧安静、冷漠,可是坐在那里时,却有了几分说不出的寂寥和悲伤。 他喝了一壶半,没有多,喝完之后,他站起身来,低声道:“桌上还剩半壶,谢你今日在此。” 傅长陵不知道他是不是和自己说,他没敢回话,就看秦衍站起身来,自己一个人,提剑撑伞,走进了雨里。 他背影融在雨雾之中,似如山水墨画,晕染在人眼里。傅长陵转过头去,便见桌上那一壶酒坛,他站起身,握住酒壶,摇了摇,发现里面的确还剩半壶。 秦衍出门不久,漫天白花从天而降,傅长陵抬起头来,听见铃铛之声从远处传来,混杂着钟声,童子清唱的歌声,和着这漫天白花,让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无声的悲哀所笼罩。 家家户户走出来,遥望向歌声传来的方向,在场修士无不起身而立,双手中指半折想对,其余各指相抵,而后低下头来,跟随着这独属于云泽的哀乐,悼念着死去的人。 鸿蒙天宫谢玉清以身殉道,留下的那场大火,烧了足足一个月,鸿蒙天宫除了少数活下来的幸存者,其他人都在大火里烧得什么都没剩下,大火尽后,鸿蒙天宫弟子只能建衣冠冢,在那一日上山下葬。 傅长陵直到听到那歌声,才知道那是鸿蒙天宫众多弟子出殡之日。 于是他举着杯,转过头去,看着秦衍撑伞走远,在所有人低头默哀之时,他一个人逆着人群而去,明明算是无礼的举动,可不知道为什么,傅长陵却在那一刻,体会出了几分心疼。 傅长陵喝了口酒,转过头去,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有些发闷。 他这些时日,有时候会想,自己对秦衍的感情,到底起于什么时候。抛开晏明,他在后面那三十年,把这个人,是怎么种在心里。 可他如今一想就发现,他与秦衍,有太多次这样细碎的交集,每次回头一看,就满满是这个人的影子。 只是当年想那人是一个想法,如今再想,又是另一个想法。 比如当年他想,秦衍为什么在鸿蒙天宫出殡之日自己独饮那一壶酒,他猜想是因着,哪怕秦衍是魔头,或许也还有几分良知,也会伤心。 可如今想来,他却觉得不太确定了。 如果业狱本身就不是秦衍开的,那么江夜白又是秦衍杀的吗?鸿蒙天宫又是秦衍出卖的吗? 以晏明当年所表露的对师父的态度,以及如今秦衍这样醉了都还要念着江夜白的模样,他真的会杀江夜白吗? 傅长陵闭上眼睛,他细细梳理着。 昨夜在后山,秦衍对那些人说,三个月前,他们将派去刺杀青崆派灵虚长老,鸿蒙天宫刺杀一派长老,这绝对是密令,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璇玑密境是在鸿蒙天宫后山开的。 当年在璇玑密境里,晏明告诉他,自己是在执行师门任务时误入璇玑密境,而他们相遇后,晏明从不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样串联起来,上一世,秦衍所发生的事情,极有可能就是在三个月前,他被派出刺杀灵虚长老,这是师门秘密任务,他不能在任何时候暴露身份。而后他在执行任务之后,回到鸿蒙天宫,不知道什么原因,误入灵山禁地,然后进入了璇玑密境,在璇玑密境遇到他。 因为还在执行师门任务,以秦衍谨慎的性格,没摸清他底细之前,选择了化名。然后在璇玑密境中,秦衍和他有了感情,这种感情是什么他不知晓,但他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在最后他们出密境时,他以金丹碎裂作为代价救出了他们两个人,这一件事,让秦衍对他充满愧疚。 秦衍为此去金光寺受入骨钉,一年之后,秦衍从金光寺下来,便去给他取了往生花,将往生花交给他。他或许是受了重伤,所以在第二年君子台论战,秦衍没来。 而后他给秦衍写了挑战书,与他约战轮回桥,可在他赶往之前,魔修突然刺杀傅玉殊,于是他没去。 秦衍在轮回桥等了他七天。 七天后,秦衍回到鸿蒙天宫,而后江夜白身死,秦衍被认定是凶手,被仙界缉捕。 江夜白一代渡劫大能死于弟子之手,听闻其原因是,当时江夜白本就要突破晋阶,秦衍趁机下手。 想到这件事的那一刻,傅长陵突然愣了。 他握着酒壶,手微微颤抖,他喝了一口酒,想让自己不要那么害怕。 他曾经想过,如果秦衍真的爱他,或者真的爱过他,为什么从不告诉他? 那么多年,那么漫长的时光,为什么秦衍没有一丝一毫的表露,哪怕秦衍或许在做什么其他的谋算,可是喜欢这件事,为什么也没有半点流露? 可在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仿佛是窥探到了某种答案。 如果江夜白不是秦衍杀的,那也就是说,在江夜白晋阶的时候,秦衍选择了来轮回桥等他。 然后江夜白死了。 傅长陵的手微微颤抖,他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到,如果他是秦衍。 如果他因为自己少年那一点情窦初开,忽视了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人,没有察觉他需要帮助,没有察觉他那一刻的软弱,怀着满腔欢喜,去轮回桥等一个人。 然而那个人没有来,不仅没有来,等回去之后,还得到最珍视自己的那个人的死讯,那人死得不明不白,而自己却成为了替罪羔羊。 那么,无论对方有没有错,这份感情,都是罪过。 傅长陵在漫长的三十年里,不敢承认自己对一个杀害自己家人的杀人凶手有情。如果江夜白是死于秦衍的疏忽,秦衍又怎么能承认,自己对傅长陵的感情? 这份感情毁了秦衍,也毁了他深爱的人。 这份感情是罪孽,是他人生的枷锁,他每每想起,或许都觉得恶心。 当年不曾开口,至死不曾说出,或许就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将这一份感情,长长久久的埋葬。从没想过要开始,也从没想过要结局。哪怕有一天他傅长陵知道了,接受了,他也会果断拒绝。 或许,在江夜白死那一刻,他们的感情就已经写下了结尾。 傅长陵想着这些,他将最后一口酒喝完,低笑了一声:“荒唐。” 他撑着自己,踉跄着起身。 一切都是他的猜测,这世上不会这么巧,他的推测,也许都是错的呢? 那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他永远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需要因为这些无法判定真假的事情而难过悲伤。 傅长陵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情绪慢慢平缓下来,他走到秦衍身边,低头看着他。 秦衍喝了醒酒汤,明显舒服了很多,他背对着他,蜷缩着身子睡着,像一个孩子。 傅长陵弯腰给他掖好被子,而后他就静静看着他,好久后,他才沙哑道:“都过去了。” 话音出口,他忍不住笑了。 他发现,自己终究还是说服不了自己。 可当他离秦衍近一点,他就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秦衍在他身边这件事,就让他平静下来,他蹲下身来,将头靠在秦衍床边,小声道:“其实这样也好,我知道你受过多少苦,你熬过多少罪,我知道得越多,就越能护着你。” “你放心,”他忍不住笑了,“这辈子,你师父会好好的,他不会死了,你也不用再一个人喝酒了。” 傅长陵说完,他靠在秦衍身边,秦衍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飘散过来,让他觉得很安心。 他觉得有些困了,自个儿也不敢睡在这里,便撑着自己起来,悄悄回了自己房间。 等他走了,秦衍慢慢睁开眼睛。 他看着勉强纯白色的墙壁,好久后,又闭上眼睛,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傅长陵回了自己房间,他看着屋顶,好久后,他闭上眼。 “就今晚。” 他告诉自己,所有情绪,都只有这一晚,等明天起来,他得是这一世的傅长陵。 人不能在情绪下毁了自己。 这是他在这漫长的四十年里,学会的最重要的事情。 傅长陵在后半夜才慢慢睡去,等第二日清晨,他被云羽吵醒:“沈修凡!沈修凡你快醒醒啊!” “哎呀,”傅长陵迷迷糊糊睁开眼,他见得是云羽,有些痛苦道,“云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呀?” “我做什么?” 云羽满脸震惊:“你不看看什么时候了?今天拜师大典你是睡死了吗?!” 傅长陵听到这话,转头看了一眼外面还没冒出头的太阳:“云师兄,鸿蒙天宫的拜师大典,都这么早的吗?师父,”他喘了口气,“起了吗?” “宫主起没起不重要,”云羽拖着傅长陵从床上下来,“你得去候着了。快。” 说着,云羽就把傅长陵按在了桌边,将鸿蒙天宫的宫服放在桌子上,嘱咐道:“我现在去看师兄,你赶紧梳洗好,今天你要敢丢师兄的面子,我就削死你!” 云羽气势汹汹说完,傅长陵叹了口气。 他觉得云羽这小子,把欺软怕硬这事儿真是做到了极致,当初在上官家叫他傅公子的时候,还是个小可爱,现在看看他,凶什么样子? 傅长陵捡起鸿蒙天宫的宫服,这寡淡的颜色与他的审美完全背道而驰,但想想这衣服和秦衍的衣服一样,他就忍不住高兴起来,觉得也没那么难看了。 他赶紧起身梳洗,给自己束发换衣,他的衣服和秦衍一样是绣白鹤,傅长陵猜想白鹤应该是长月峰的标志,兰草是明桑峰的标志,所以他和秦衍的衣服绣的是白鹤,云羽绣的是兰草。 傅长陵一想到自己和秦衍的衣服是最相似的,身份也比云羽亲近些,顿时心情大好。他换好衣服,走出门去,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就见云羽先走了出来,他同傅长陵打了招呼,随后道:“大师兄说他等师父一起过去,我们先走吧。” 傅长陵点头。 “哦,还有,”云羽接着道,“师兄说,让你把你那些垃圾扔出揽月宫,不然今天他回来替你扔。” “这,这是不是有点不讲情理啊?”傅长陵一听,便着急了,“就算要赶我,也得等我自个儿把住所建起来啊。” “这你可别和我说,”云羽摆摆手,御剑起身,“自个儿和大师兄说去,你看看他会不会马上帮你扔。” 傅长陵听着这话,御剑追上云羽,着急道:“云羽师兄,我知道你人好,你帮我想想办法啊。” “别想了,我还想赖在揽月宫呢。” 云羽翻了个白眼,傅长陵想了想,随后高兴出声:“你说我给师兄送点礼行不行?” “送礼?”云羽有些奇怪,“送什么礼?” “比如送几坛酒什么的,师兄高兴了,说不定就让我住下了呢?” “送东西可以,”云羽慢悠悠道,“但酒就别送了,师兄不怎么喝酒。” 这话把傅长陵说愣了。 “师兄不喝酒?” “不仅不喝,还禁呢。”云羽回头警告傅长陵,“江宫主爱喝酒,每次师兄过去他那儿都要没收酒。你也是,在长月峰上喝酒,小心被跟着你那些家具一起被扔出来。”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鸿蒙天宫的正殿,各峰执事弟子都已经带着各峰的人站在了外面,乌泱泱站满了整个广场。 云羽带着傅长陵挤到前排去,同傅长陵道:“你就在这儿站着,我得去指挥了。” 说着,云羽便跑开去,带着云阳开始指挥所有人站好。 傅长陵和上官明彦站在一起,傅长陵看了一眼云羽,不由得感慨道:“云羽师兄真是多才多艺,什么都能干。” “有人修仙问道,”上官明彦笑起来,“自然就有人做这些事儿了。” “那你呢?” 傅长陵转头看他,上官明彦有些不解:“什么?” “你为什么来鸿蒙天宫呢?” 傅长陵的扇子敲打着手心,上官明彦顿了顿后,慢慢开口:“我想报仇。” “报仇?”傅长陵皱起眉头,“我听闻,你家是受无尸罗的灾祸,江宫主似乎已经斩了那无尸罗?” “无尸罗?”上官明彦嘲讽一笑,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沈兄,有些事儿你不知道。” “哦?” 傅长陵将扇子抵在唇边:“比如?” 上官明彦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但上官明彦不说,傅长陵也明白,上官家那事儿,明显是被人当了棋子。只是这个下棋的人,可能是当年去他家毁坏了上官鸿阵法的紫衣女子,也可能是给了上官鸿业狱功法的人。事情没查出来,谁都说不清。 两人闲聊着,所有人都站好,没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一声钟响,随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而后便见各峰几道华光御剑而来,两个人影落在最前方,正是秦衍和谢玉清,两人提剑而立,一起转过身去,单手持剑横在额顶,单膝跪下,齐声开口:“却邪扶道,守心如一。” 说着,所有人都跟随着秦衍和谢玉清的动作,一起单膝跪下,大声道:“鸿蒙弟子,恭迎正殿。” 这仪式来得太突然,傅长陵什么都来不及做,就混在人群里和上官明彦一起跟着跪下。而后傅长陵就看见正上方大殿门缓缓开启,秦衍和谢玉清一起走了进去,云羽云阳从两边站起来,代替秦衍和谢玉清的位置,站在了门两侧。 没了一会儿,里间传来江夜白的声音:“鸿蒙天宫三十二代弟子,沈修凡,入殿。” 沈修凡这个名字让傅长陵有点懵,还是上官明彦推了他一把,他才赶紧起身来。 所有人注视着他,傅长陵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他不是没有被人这么注视过,有将近十五年的时间,他都站在云泽顶端,身为仙道第一人,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可是那些目光都和此刻的目光不同。 这些少年眼中的光芒,满是喜悦和希望,他们未经雨雪风霜,也未曾看过绝望痛苦。后来那些人注视他的时候,都带着敬仰,将所有的希望压在他身上,除了他,整个云泽都没有半点生机。 他依稀从几个人的脸上辨认出些许影子,是后来鸿蒙天宫少数幸存下来,最后一直活跃在前线的人。 他心里有几分酸涩,他慢慢走上前去,在看到正前方的秦衍时,这种情绪到达了一种顶峰。 秦衍腰悬玉剑,玉冠白衣站在江夜白身后,江夜白立在高座之上,蓝衣玉冠,静静注视着他。 傅长陵走上前去,跪在江夜白身前。 “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徒弟了。”江夜白语调平静,秦衍从旁边取了一个匣子,交由江夜白,江夜白将剑递给傅长陵,“这是为师赠与你的青崖剑,日后大道漫漫,愿你守心如一。” 傅长陵双手接过佩剑,低下头来,认真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说着,傅长陵举着剑,低头向江夜白叩首。 而后他抬起头,旁边弟子走来,替他拿过剑匣,傅长陵转过身,看向一旁站着的秦衍。 秦衍静静注视着他,许久后,他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那玉佩看上去有些破旧,面上光滑,似乎被他摩挲多年。 他走上前来,将玉佩递给傅长陵。 “这是师兄的见面礼。” 傅长陵看着那玉佩,忍不住有些眼热。 那是上一世,秦衍堕魔之后,他灭傅家满门后,在傅长陵手心放下的玉。 时光陡然辗转,他看着秦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师兄为什么送我这块玉佩?” 为什么两生两世,都送这一块玉佩? 秦衍动作顿了顿,他抬起眼,一贯清冷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波动。 他注视着他,张了张唇,慢慢道:“师弟,人如玉。” 傅长陵微微一愣,随后就见秦衍垂下眼眸,克制着语调,继续道:“刀琢斧凿,死生百痛,方得玉成。” “此生无论生死悲欢,都愿师弟不弃道心,不违本心,不忘初心。” “大道难成,”秦衍静静看着他,“愿得玉成。” 第三十三章 傅长陵愣愣听着秦衍的话,一时竟是什么都反应不过来了。 他突然很想知道,当年秦衍将这块玉放到自己手心时,想对他说的,是不是这些? 他发着愣时,旁边弟子提醒了他一声:“沈师弟,该起了。” 傅长陵这反应过来,他急忙谢过秦衍,然后站起身来,让到了一边。 接下来就没有太多他的事情,他就是退到江夜白背后,看剩下的人一一进来,拜见了过自己的师父,得了师父和亲传弟子的赠礼,算作入门。 拜师大典时间到也不长,不过一个时辰,便早早结束,等所有事情完毕后,江夜白吩咐秦衍照看傅长陵后,便径直先行离去,而后各峰亲传弟子都领着各峰入门弟子回了各峰,大殿里就只留下秦衍和傅长陵。 秦衍看了傅长陵一眼,什么都没说,便出了大殿,傅长陵赶紧跟上去,随着秦衍御剑到了长月峰。 秦衍御剑没有半点照顾,根本没考虑傅长陵只是一个“筑基”新生,一路没回头过一次,傅长陵艰难跟着他到了长月峰,秦衍一到长月峰就收剑落地,傅长陵御剑往前追他,还没半丈,秦衍忽地回头一挥,傅长陵便被一阵狂风从剑上掀翻下来,滚在地面上。 “长月峰禁止御剑。” 秦衍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继续往前。 傅长陵撑着身子,将嘴里的草“呸呸”两声“呸”了出来,追着秦衍跑上去,小声埋怨道:“师兄,有什么规矩你告诉我就是了,不用直接动手的,多费力气啊?” “每日卯时,所有弟子都需在正宫落剑崖早训。” “卯时早训?” 傅长陵愣了愣,随后他立刻反应过来:“等等,师兄,如果是卯时早训,我要是住在揽月宫,在长月峰又不能御剑,我每天怎么去正宫?” 想想,傅长陵试探着道:“我从揽月宫直接飞走,绕开长月峰……” “长月峰只允许从小云岭御剑出去。” 说着,秦衍似是突然想起傅长陵话语里的意思,他皱起眉头:“谁准你住在揽月宫?” “那我不是没住的地方吗? “自己建。” “自己建也需要时间啊。” 傅长陵忙道:“师兄,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不近人情啊?” “你可以住其他地方。” 秦衍平静出声:“揽月宫外还有一个小屋,是我修给大花住的,你实在没地方住,可以住那。” 傅长陵听到这话,他心里陡生了几分失落,但话说到这个程度,他脸皮再厚,也找不到继续赖在揽月宫的理由。他垂头丧气跟在秦衍身后,不满嘀咕:“不住就不住,我自己建。但是卯时要早训,你又不让我御剑,我怎么去正宫啊?难道要我跑着穿过整个长月峰……” “正是。” 秦衍平静开口,傅长陵猛地睁大了眼:“你怎么能对我提出这么残忍的要求?” “你是个剑修。” 秦衍提醒他,淡道:“体质太差。” 傅长陵:“……” 秦衍说的是实话。 道修体质比剑修差这事儿全世界都知道,他当年已经是道修里最难打耐摔的,可和秦衍比起来,他的确略显柔弱了些。 尽管上一世的后期,他走的是剑法双修的路子,可是半路出家的剑修底子,在秦衍这种正统剑修面前的确不太够看,但比起其他人来说,他可谓是坚强了。 他想着这事儿,心里不由得有了些闷气,低声道:“其实我体质还是不错的。” 秦衍斜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没带半点情绪,却就让秦衍无端端觉得紧张起来,他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板,随后就听秦衍扭过头去,淡道:“早上提前起来半个时辰,跑过去。” 傅长陵得了这话,心里略感不爽,但是想想这是秦衍的命令,秦衍现在是他的师兄,要照顾他,管着他,还要担心他的学业,想到这些,傅长陵又高兴起来。他往前了一步,凑到秦衍边上,欢快道:“师兄,以后是不是就是你教我了?还是师父教我?” “师父没空,基础课程由谢师姐□□授。” “特别的呢?”傅长陵有些兴奋,秦衍淡淡看了他一眼,随后收回目光,“你还早。” “那等到时候了,是不是你教我?” 傅长陵不甘心追问,秦衍沉默着,好久,才应了一声:“到时候吧。” “那,以后我的生活是你管吗?比如我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吃什么,穿什么衣服,哦,还有说话,做事儿……” 傅长陵絮絮叨叨着,开始担心未来:“师兄,我在长月峰每天必须卯时之前起吗?那我几点睡比较合适?你一般几点睡,我会不会吵到你?哦,我的意思不是我想和你一起睡,不是我想住揽月宫,你不让我住我就不住了,我就是想着,我打算把房子建在揽月宫旁边,那地方风水好,那我建在你边上,万一你睡得早,我睡得晚,我就会吵到你……” 傅长陵幻想着未来的生活,一路上就没听过,等穿过密林,走过湖泊,到了揽月宫前,秦衍听着傅长陵道:“哦,师兄,在鸿蒙天宫能自己下厨吗?下厨我可以炒鸡蛋吗?有些宗门不允许吃鸡蛋,肉都不允许,但我觉得适当的……” “沈修凡,”听到这些,秦衍终于忍不住了,他顿下步子,看着傅长陵:“你几岁?” “我?我十七了,三个月后就十八。” 傅长陵没明白秦衍的意思,高高兴兴继续回答下去。秦衍见他如此迟钝,只能提醒:“你十七,不是七岁,你要做什么,不需要问我。” 说着,秦衍抬起手,指着不远处一个木屋,淡道:“你今夜住那儿。” 傅长陵看了那破破烂烂的小木屋,他迟疑着道:“那儿?” “嗯。”秦衍淡道,“我建的,你不喜欢可以不住,但揽月宫你不能住。” “你建的?”傅长陵一听,顿时高兴起来:“行的,我能住。” 秦衍点点头,没有再理他,转身同傅长陵道:“休息吧。” 傅长陵看了看天色,忙开口道:“师兄,我晚上给你做饭!” “不必。” 秦衍声音冷淡,直直走进了屋中。 等秦衍走了,傅长陵跑到了那小屋面前,那小屋只到傅长陵胸口高,虽然矮小,但也很是可爱。傅长陵围着小木屋转了一圈,弯腰钻了进去,这小木屋的底是竹制,傅长陵铺了被子在上面,又在顶上挂了盏灯,便准备好了今夜住所,而后他也没耽搁,开始去林子里四处寻找木材、竹子、石头等物件,一面找一面顺路拔了一些灵草回去,等回去之后,他就开始给自己搭房子,一面搭着房,一面算着时间,等到了晚饭前半个时辰,他又赶紧溜进厨房,把自己下午找的灵草扔进锅里,开始烹制食材。 漫长的逃生岁月,给华阳君带来的最大的礼物,就是各式各样的生活技能。 比如,如何将修士都讨厌吃的滋补灵草变成美味佳肴,对生活品质要求极高的华阳君对此就很有见地。 傅长陵思考着秦衍近来受过的伤,又想着秦衍体质,根据秦衍的脸色,傅长陵搭配好了灵草,蒸炒炸煮煎,没有半个时辰,他就搞定了所有菜,然后翻了个小木盘端着菜跑到了秦衍屋中去。 秦衍正在屋里打坐,傅长陵便端着菜小心翼翼走了进来,然后恭恭敬敬站在旁边,小声道:“师兄?” “说。” 秦衍言简意赅,傅长陵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师兄,我给你饭菜,你吃点吧?都是灵草做的,不是俗物,对身体有好处。” “不必,你吃吧。” “师兄,”傅长陵声音泫然欲泣,“我从下午开始准备,这是我对师兄一番心意。我知道师兄不喜欢我,可是我心里是把师兄当成我的师兄,我最亲近的人,你不吃我的东西,是不是怕我害你?” “回去,”秦衍冷静开口,“好好修房子。” “师兄,”傅长陵吸了吸鼻子,“你不吃也可以,那我回去和云羽师兄吃,师兄借我一瓶神仙醉吧,我保证不会告诉云羽师兄,这是爱喝酒的师兄你藏起来的酒。” 听到这话,秦衍终于理会他了,他睁开眼睛,张口正要说话,猝不及防就被人拿着勺子一勺子塞进了嘴里。 灵草的清香混合着适当的调料味盈溢了口腔,傅长陵笑眯眯在他面前:“怎么样,师兄,是不是很好吃?” 秦衍没有说话,云羽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大师兄,宫主有事急传,说是金光寺……沈修凡?!” 云羽在冲进房间的瞬间,大叫出声来:“你在找什么死!” 傅长陵将勺子从秦衍嘴里抽了出来,笑着从容起身:“云师兄,你怎么来了?要不要一起吃饭?” 云羽没敢接话,他看着秦衍从袖子里抽出手帕,冷静擦了擦嘴角,然后从傅长陵身后站了起来。 傅长陵浑然不觉危险,继续和云羽聊天道:“今个儿我去山里采了灵草,都是滋补……” 话没说完,他就被秦衍按住脑袋,“哐”的一下把整个脑袋按着砸进了墙里。 场面瞬间安静了,秦衍擦着手往前走去,同云羽淡道:“走吧。” 说着,秦衍就径直离开了揽月宫,云羽小心翼翼凑上前去,看着脑袋还埋在墙里的傅长陵:“那个,沈师弟,你还好……哦不,你还活着吗?” 傅长陵竖起大拇指,示意自己还活着。 云羽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和师兄去了,你……你自己把脑袋□□吧。下次被这样找死了,人来这个世界一趟不容易,好好活着不好吗?” 第三十四章 【前一章有修改,如果看得不顺畅建议重看前一章哦】 傅长陵朝着揽月宫一路狂奔而去,狐狸极快追了上来,傅长陵见狐狸紧追不舍,也顾不得什么秦衍休息不休息,直直奔到秦衍寝室。他一进屋就看见了坐在床上打坐的秦衍,他直接冲到秦衍身后,抓着秦衍背后的衣服,就看着奔来的狐狸,对秦衍大吼了一声:“师兄救命!” 狐狸跟着傅长陵冲进寝殿,在傅长陵躲到秦衍身后之后急急停住,因为停得太急,爪子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秦衍听到这声音,他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狐狸,颇有几分不悦道:“大花。” 大花顿时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呜呜”叫起来,将头蹭到秦衍面前,秦衍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大花顿时高兴起来,秦衍一面抚摸着在他手下来回走动着让他换着位置摸的大花,一面同傅长陵道:“下去。” 傅长陵知道这话是同自己说的,他有些不好意思放开秦衍,一面道歉一面从秦衍床上爬了下去。 他一下去,大花就朝着他低吼,秦衍警告叫了大花的名字:“大花。” 大花被秦衍一叫,立刻又开始呜呜讨好卖乖。傅长陵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就往旁边站远了点。秦衍给大花顺毛了一会儿后,便道:“去追着什么了?” 大花听到这一句问话,似乎才想起来自己之前的任务,它蹭了蹭秦衍的手,嗷呜了一声之后,就跑了出去。 等大花跑出去后,秦衍从袖子里拿了块帕子,给自己慢慢擦着手。傅长陵有些尴尬笑起来:“那个,大花是师兄灵宠啊?” “嗯。” 秦衍平淡道:“他叫疾风。” 傅长陵有些诧异,不由得道:“啊?” 不是叫大花吗? 秦衍似乎是知道傅长陵想问什么,解释道:“我把它捡回来的时候还小,我以为它是只大花猫,就叫它大花。后来它不知道哪儿去听人家说大花这个名字不好,除了我和师父,谁叫它这名字咬谁,师父就给它换了个名,你以后叫它疾风。” 傅长陵听到这话,心里有些好奇:“师兄你什么时候把它捡回来的呀?” “九年前。” “你八岁还分不清狐狸和猫啊?” 傅长陵脱口而出,秦衍沉默了。傅长陵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他赶紧补救:“也挺正常的,毕竟这些毛茸茸的东西长得都很像。” 然而这种补救太过苍白了,秦衍明显不愿意接话,傅长陵一时有些尴尬,他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月拱门,又低头看看地面,然后假作无事哼起歌来。 好在大花很快就跑了回来,它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块布,满脸讨好的样子,他先是围着傅长陵转了一圈,又蹭到了秦衍床边。 秦衍从大花嘴里取了那块布,放在手里静静端望,傅长陵见秦衍神色凝重,他抬眼看过去。 这是一块黑色的绸布,绸布上沾染了血,明显是被人撕下来的,这绸布没有任何异样,秦衍静静看了一会儿,低头嗅了嗅。 “哪儿来的?”秦衍抬眼看向大花,大花站起来,用爪子按在心口,做了“呕吐”的姿势,然后又两只爪子前后拉扯,做了一个“撕”的动作,接着又蹲下来,自己跑了几步,低头好像咬起什么东西。 这一串动作十分灵性,做的行云流水,傅长陵不由得啧啧称奇,觉得这七品灵兽的脑子果然不同凡响。它这么一通比划,是个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秦衍拿着这绸布,摩挲着绸布,思索着道:“对方受伤了,把血呕在了衣服上,然后撕了下来,你捡回来的?” 大花连连点头,秦衍低头看着绸布上的血,傅长陵听秦衍的话,心里有了几分猜测,他往前凑了凑,试探着道:“师兄,这是?” “灵山考核那晚,有人潜入灵山禁地后山,”秦衍没有半点遮掩,直接回答给他,“人跑了,我让大花追着跟了过去。” 这种七品灵狐用来追踪,的确极为适合。 傅长陵虽然猜到大花这块布和后山那晚的事儿有关,却没想到秦衍会这么直接告诉他。他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没想到师兄这么信任我,这些事儿也会告诉我。” 听得这话,秦衍抬起头来,淡淡扫了他一眼,那一眼情绪颇为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布往前一递,唤他道:“你来看看。” 傅长陵早就想看看那块布,正还愁着怎么和秦衍开口,没想到秦衍就这么主动叫他过去,他一面对秦衍的态度有些忐忑,一面又还是忍不住上前,接过布来。 秦衍见他不断偷偷打量自己,想了想,终于道:“长月峰没什么人,你是我唯一的师弟,当多学着些。” 得了秦衍的话,傅长陵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秦衍这个人,要么彻底当你是路人,要信任就会信任到底,他既然将他带回长月峰,那就是承认了他师弟的身份,对于师弟,他绝对不会怀疑。 傅长陵一想到自己这个“师弟”身份,顿时有些激动,他立刻道:“师兄说的是,修凡一定会跟着师兄好好修行,为我们长月峰争光。” 秦衍没说话,扭过头去,看着拱月门外的月亮。 傅长陵低头仔细观察了手中的黑布。 这黑布看上去是常见的绸布,但手感却异常光滑,他多摸了几下,便拿着黑布走到月光下,仔细看这绸布的纹路,而后他拿起绸布,轻轻嗅了嗅,一股檀香混杂着血的味道传入鼻腔,傅长陵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看出什么了?” 秦衍平淡开口,傅长陵犹豫了片刻,终于道还是决定不对秦衍隐瞒:“这绸布是泽香镇的布料,而这布料上有檀香味道。” “泽香镇?” 秦衍重复了一遍,傅长陵知道秦衍必然是不知道这些民间东西的,但他们傅家常年经商,对各种常用物件极为熟悉。他笑了笑,解释道:“云泽流通的布匹来自于不同的地方,每个地方有一些特别的织布方式,这块黑绸丝线的纹路,是泽香镇特有的织法。” 傅长陵说着,走到秦衍身前,将黑绸交给秦衍:“泽香镇在道宗范围内,而上面的檀香味则常出现于佛修身上。能悄无声息进入灵山禁地,师兄要查的这个人,来头应该不小。” “与云泽生死有关。”秦衍直接道,“你有什么猜测,都可以说,我不会问你来路。” 有了这句话,傅长陵大起胆子来,接着道:“若是与云泽有关,那云泽之内,能数得上名号的佛修,都在金光寺之中。我猜想着,这人应该与金光寺千丝万缕。” 秦衍没说话,他摸着大花的脑袋,大花趴在地上,秦衍慢慢道:“大半个月前,我误入了金光寺的璇玑密境,在璇玑密境中察觉到了魔气出现,为了出秘境,我和同行之人破坏了璇玑密境封印,但我们发现,那个封印里面其实有两个封印,其中一个,封印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而后我将此事上报给了师父。前夜,我在后山发现了璇玑密境的,一批修士带走了他。秘境封印被破坏,这个密境还存在吗?” 秦衍抬头看向傅长陵,傅长陵思索着道:“正常情况下,自然是不存在了。可若那个密境的封印并没有被彻底打开,这个密境也就还继续存在,可这个密境不会再有过去的规则,它失去了所有历练意义,只是一个封印的保存地而已。如果按照你所说那样,这个封印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么要么等时间消磨,那个世界的人冲破这个残破的入口出来,那时候这个密境就会消失。” “如果我不想要那个世界的人出来呢?” 秦衍盯着他,傅长陵明白秦衍的意思,他给出答案来:“那你就得再进去一次,加固这个密境封印。而且,如果这是一个世界的入口,那么这个封印的加固,必须是对阵法理解造诣到渡劫期以上的修士才能做到。” “我明白了。” 秦衍低着头,思索着什么,傅长陵轻咳了一声,他有些紧张道:“那个,我家里刚好有个前辈,当年也是渡劫期的修士,对阵法极有造诣,在封印另一个世界这件事情上,他很有看法,他还给我留了一些阵法,专门用来封印其他世界!” “哦?” 秦衍抬头看他,傅长陵心跳得飞快,他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太危险了,只能糊弄傻子,他就怕秦衍不信他,或者开始调查他的背景。然而秦衍什么都没问,只是道:“那你把他留给你的阵法给我,我明日转给师父。” “行。” 傅长陵见秦衍没多问,心里彻底放了下来。他知道秦衍是个直肠子,没想到这么好骗。他忙道:“我这就去找找。” “嗯。”秦衍点了点头,似是疲惫,“回去睡吧。” 提到“睡”,傅长陵有些犹豫了,他看了一眼大花,大花立刻朝着他龇牙咧嘴。傅长陵又看了看秦衍:“那个,大花好像,不太欢迎我。” 秦衍沉默着,他低头摩挲着手里的黑布,似乎是思考着什么,好久后,他终于道:“你睡偏殿吧。” 傅长陵听到这话,喜出望外,他赶紧道:“谢谢师兄!我一定会好好报答师兄的!” 秦衍没多说,他低头看着脚下的大花,神色有几分凝重。 傅长陵不敢多打扰秦衍,小跑出去,去小房子里收拾了东西,赶紧又回了昨晚睡觉的地方。 等他走出去后,秦衍低下头,靠近大花:“他们的人想杀他?” 大花点了点头,他转头看向远处,秦衍跟着他抬眼。 灵狐对周边的感知度远高于普通人类,大花咬着黑布围着傅长陵转那一圈,秦衍便知道了大花的意思。 秦衍拍了拍大花的头,小声道:“回去睡吧。” 大花低声嗷呜了一声,便摇着尾巴走了出去。 傅长陵躺在床上,听着大花出去的声音,他抬手枕在脑后,看着房顶。 片刻后,他从胸口抽出了一张符纸,往外一甩,符纸直接飞了出去,贴在了一片黑气之上,黑气瞬间消散开去,悄无声息。 傅长陵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静静睡了过去。 傅长陵第二天早上还在迷糊,就被什么东西猛地一下砸在了肚子上,傅长陵痛得当场蜷起了身子,随后就看见大花踩在他身上拼命蹦Q,同时发出欢快的低呜声。 “停停停!” 傅长陵赶紧开口,止住了这禽兽在他身上疯狂撒欢,他赶紧撑着自己起来,揉着眼睛道:“我起,我马上起。” 大花见他起身,这才跑到边上去打转,傅长陵看了看漆黑的天,有些绝望起身来,到了门口,就看见秦衍站在门前,他见傅长陵出来,御剑而起,淡道:“走吧。” 说完,秦衍便不紧不慢飞在半个人高的地方,往前飞快而去。 大花“嗷呜”了一声,便紧追而去,秦衍行在前方,开口道:“追不上就把你扔出去。” 一听这话,傅长陵哪里还敢停着偷懒,赶紧追着秦衍狂奔而去。秦衍刻意控制了速度,刚好在他前面一点点,又总是比他快那么一点点,傅长陵拼尽全力跑在林子里,看着前方的秦衍,忍不住大声道:“师兄,长月峰不是不准御剑的吗?!” “亲传以下不准。” 秦衍解释得十分自然,傅长陵当场想骂人。 长月峰就只有住在天上的江夜白、他、还有秦衍三个人,外加一条像一样的狐狸,亲传以下不准,那不就等于只有他和大花不行? 他的地位与灵宠等同,想想就令人生气。 他忍不住道:“师兄,这不公平啊,我好歹是你师弟,得比大花……”话没说完,大花一口咬了过来,傅长陵往旁边一跳,赶紧改口,“得和疾风在待遇上有点区别吧?” “你说的是。” 秦衍声音平淡,傅长陵正要开条件,就见秦衍的枕雪剑忽的长了几分,秦衍朝大花伸出手,唤道:“上来。” 大花欢叫了一声,立刻蹦了上去,于是一人一狐御剑飞在上方,留傅长陵一个人在后面狂追。 如果是在上一世的后面三十年,这样的体力消耗,对于傅长陵来说绝对不是问题,不仅因为他后来也成为了个剑修,更重要的是,他被秦衍追杀了十年,那十年跑得慢点,命就没了,常年逃亡,以至于他体力极好。可如今不是,他就算神魂是上一世的神魂,可这身体,却还是十七岁的傅长陵。 十七岁的傅长陵,那是个实打实的道修,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这么追着秦衍跑,才跑了一小节路,他的速度就跟不上了,秦衍在前面飞了一会儿,见傅长陵人没跟上来,他回过头去,看着靠在树边的傅长陵道:“三。” “师兄,给我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二。” “凡事都得循序渐进,”傅长陵直起身子来,喘息着道,“师兄,你这样不仅不讲道理,而且是走在一条修炼歪路上……” “一。” 秦衍面无表情唤了声:“大花。” 话音刚落,大花就朝着傅长陵狂奔而去,龇牙咧嘴,傅长陵脸色大变,掉头就想跑,结果刚转身,就看见秦衍的剑指在他面前,他哀嚎了一声,只能转头就往小云岭跑。 “咬死就算。” 秦衍留了这么一句,便悠悠继续往前,大花得了这话,更加疯狂,张口狠咬,傅长陵疯狂奔跑在前方,每一次都差一点点被咬到。大花咬合力极强,一口下来就能咬断一颗小树。 傅长陵看见大花这么卖命,他跑得几乎快疯了,一面跑一面想哭,在这种紧张情绪之下,他话越发多了起来。 “疾风!冷静一点啊!别咬了!师兄救命!我跑,我不歇了!你把它叫回去啊啊啊!” 长月峰一路惨叫频频,谢玉清领着明桑峰弟子路过,云羽听到那声音,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大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还好……”上官明彦御剑看着脚下疯狂奔跑在湖泊边上的傅长陵,咽了咽口水,“师姐比较温柔。” 云羽一听这话,就觉不好,正要开口制止,就听前方谢玉清道:“倒的确是个好法子。” “不好的!”云羽立刻阻止谢玉清,“你看长月峰树倒了很多,咱们明桑峰仙植少,也没什么灵兽,师姐,这个想法,万万不可!” 谢玉清得了这话,犹豫了片刻,颇为遗憾道:“那就罢了。” 谢玉清领着明桑峰的弟子到落剑崖时,天还未亮,各峰弟子都已经到了,每峰每人对应一个固定的位置,所有人在固定位置站定,这样谁没来,谢玉清立刻就能知道。 卯时正,谢玉清开始准备训练,她在台上一眼扫过去,就看见长月峰的位置空着,她皱了皱眉:“沈修凡?” 云羽和上官明彦看了一眼长月峰那排空空的位置,云羽忍不住道:“不会给疾风咬死了吧?” 谢玉清看了看远处,再叫了一次:“沈修凡?” “来了!” 傅长陵老远听着谢玉清的呼唤,他大叫着赶过来:“我来了!师姐,我来了!” 说着,他喘息着站到写着“长”字那一排。那一排只有他一个人,看上去十分显眼,他喘息着,根本站不稳。谢玉清看着他,淡道:“既然来晚了,今日你就上来帮我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傅长陵还有些茫然,谢玉清便叫他:“上来。” 傅长陵赶紧跑上台去,谢玉清淡道:“拔剑。” 傅长陵听着谢玉清的话,试探着开始拔剑,然而他手才放在剑上,谢玉清手中木剑便直直探出,傅长陵吓得连滚带爬的开始躲闪。 他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试出自己原本宗门的东西,只能仓皇逃脱,谢玉清用的虽然是木剑,但招式异常狠辣,每一次打在他身上,几乎都要把他打到吐血,一招演练完毕,傅长陵已经趴在了地上,谢玉清气定神闲收剑,淡道:“今日感悟这一式,名为探梅十七。今日先将基础剑式习练一遍,而后单独练习。” 说着,谢玉清没有忘记傅长陵,她回头看向傅长陵:“沈师弟,起来习练了。” 傅长陵趴在地上,他撑着自己,艰难起身,咬牙道:“是,师姐。” 他不能不起身,他已经看透了,鸿蒙天宫这些剑修,都是一些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拿自己身体当身体的疯子! 他们不会管你承受极限,因为他们世界没有极限。他们的世界只有,越级,越级,再越级! 鸿蒙天宫,不相信眼泪。 傅长陵颤抖着身子回到自己位置,开始麻木不仁跟着练剑。 早训完之后,当谢玉清宣布休息那一刻,他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倒在了地上。上官明彦和云羽赶过来,上官明彦焦急道:“沈兄,你还好吗沈兄?” 傅长陵看着天,面露绝望。 “明彦……你答应我……” “沈兄,你说,你现在怎么样?要不要我送你到救世堂?” “如果,如果我死了,”傅长陵转过头,看着上官明彦,眼神真切道,“你一定要多烧点床褥、被子给我,我在下面,想躺在一张舒服的床上,再也不当人了。” “他没事儿。”云羽听了这话,顿时放心下来,同上官明彦道:“你看看他,还能说这么多话呢。” 说着,云羽推了推傅长陵:“话说你还起不起得来?起不来就没饭吃了。” 傅长陵听到这话,立刻又有了力气,他撑着自己,在上官明彦搀扶下站起来,和云羽一起去了鸿蒙天宫的弟子食堂。 修仙之人,筑基之后便不用吃东西,凡间俗物对于他们来说,还是需要排出的累赘。但如果是用灵植灵兽做的饭菜,对于修仙人士来说则是有益无害,故而大宗门大多有弟子食堂,每日专门有灵兽灵草供应作为饭食。 傅长陵被上官明彦和云羽扶着去了食堂,一进食堂,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自来熟的人还走上来,高兴道:“沈师弟可以哈,还能来吃饭。” “沈师弟厉害,一套探梅十七式接完还能站着,不亏是长月峰弟子。” “沈师弟……” 吹捧从傅长陵进食堂到吃完都没停下,一顿饭下来,傅长陵基本和食堂里的人熟悉起来,他一面吃一面和这些弟子吹牛,这些弟子大多对长月峰十分向往,却很少接近,长月峰就秦衍师徒两个人,都不是他们能聊天的对象,傅长陵一来,所有人都激动起来,端着碗围着他问东问西。 “师兄,大师兄书不是特别严厉?” “那不叫严厉,”傅长陵撑着脑袋,一副前辈的模样纠正道,“那是关爱。” “师兄,我听说大师兄让你住狐狸窝,是不是真的?” “就住了半晚,”傅长陵抬眼看问问题的人,“而且那是师兄为了把偏殿打扫出来迎接我,让我在那里暂时休息,怎么能叫让我住狐狸窝呢?师兄对我的爱护,你根本想象不到,你看,为了迎接我,他打扫偏殿打扫了半晚,你们师兄有这么好吗?” “没想到大师兄对师弟这么好,”有弟子露出羡慕的表情,“我也想要这样的师兄。” “行了行了,”旁边云羽听不下去了,他拉扯着傅长陵起来,“下午还有课,还闲聊什么?走了。” 傅长陵被他拉扯着从人群中挤出去,傅长陵朝着其他弟子拱手,颇为不好意思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先走一步,改天再聊。大家来长月峰做客啊,我做东……” 云羽和上官明彦一路挤了出去,云羽低声道:“下回别在外面这么瞎吹了,到时候,我怕你没面子。” “我这是瞎吹吗?”傅长陵一脸奇怪道,“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不知道,师兄为我搭的那个狐狸窝多可爱。” 云羽:“……” 没有救了。 云羽放弃了让傅长陵清醒一点的念头,他拖着傅长陵去了下午的课室,领着傅长陵找了位置。 下午的课除了基本的一些仙界史之类的文化课,最重要的课程就是心法,鸿蒙天宫统一一套心法,基础的心法修习就由秦衍来教。傅长陵听到是秦衍的课,心里就很是高兴,早早期盼着秦衍过来。 秦衍来得很准时,进门之后,他没看傅长陵一眼,只是翻开书,开始给所有人讲授鸿蒙天宫的基本心法。 鸿蒙天宫的基本心法走得是极正极阳的路子,秦衍简单介绍之后,随后道:“云泽基本心法大同小异,等诸位步入金丹,会开始各自选择各自的特定的心法用来修习,各峰有其擅长的心法,倒时会由各峰亲传弟子专门教授。今日大家先感受基础心法。” 说着,秦衍盘腿坐下,领着所有人一起开始练习基本心法。 傅长陵就当自己是个新生弟子一般,跟随着秦衍的话开始调动灵气,滋养金丹。 午后阳光从窗户洒下来,鸟雀在枝头欢快轻鸣,秦衍轻声念着口诀,引领着所有人运转灵力,他的声音很平静,这种平静让人内心中正温和,这凡世一切喧嚣似乎都远离开来,一节课似乎是身在世外桃源,让人完全忘记了过往,也不担忧未来,只着眼于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他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个让他忘却烦忧的人坐在他面前。 他的眉目如画,美若谪仙,可这仙气之中,又缠绕了几分说不出的佛性。 这种佛性是一直在秦衍身上的。 哪怕上一世,秦衍还是个魔修的时候,他身上也缭绕着这种说不出的悲悯大仁。 傅长陵看着秦衍的面容,一时忍不住呆了。秦衍念完最后一个字,他似乎是察觉到傅长陵的目光,他慢慢睁开眼,就看见少年呆呆看着他。 那目光清澈又炙热,好像很多年前。 秦衍看着那目光,神色有了一瞬间的涣散。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无垢宫中,和苏问机喝酒。 苏问机问他:“傅长陵那个人,你觉得他哪一点好?” 他握着酒杯顿了顿,慢慢道:“眼睛。” “眼睛?” “一个人看过恨,就学会恨。看过绝望,就知道绝望。可就有一个人,他看过了所有爱恨、所有绝望、所有苦难,可是每一次,你再见到他,他一抬头,就好像第一次见你时那样。” “他活着,你就会觉得,这世界所有人都放弃,他也还会坚持。” 这遥远的记忆让秦衍有些措手不及,他发愣的模样让傅长陵笑起来,他朝着他无声做了个口型。 “师兄,下课等我。” 秦衍收回涣散的神智,不着痕迹转过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傅长陵撑着下巴笑起来,他扭过头去,看着外面跳动在枝头的鸟雀,觉得心情好极了。 等到下课后,秦衍并没有等他,他起身径直走了出去,傅长陵和上官明彦、云羽极快的说了声:“我先走。”之后,就赶紧追着秦衍跑了出去。 云羽愣了愣,随后大声道:“喂,我等会给你搬账本!” 傅长陵挥了挥手,追着秦衍跑过去:“师兄!师兄等等我啊!” 秦衍并没有因为秦衍在脚步上有任何变动,他走得不紧不慢,仿佛傅长陵对他没有任何干扰。 傅长陵很快追上他,但这一天体力消耗着实有些大,他还是喘了粗气,忍不住道:“师兄,不是说好等我吗?” “没说好。” “那算我单方面说好好啦,”傅长陵没半点不高兴,自我安慰道,“我追上来也一样的,都是一起回去。师兄是回长月峰吗?” “找师父。” “哦,”傅长陵听到这话,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说起来,师父好像还没找过我,师兄,师父以后会教我吗?” “我若教不了你了,”秦衍回答傅长陵的问题,回答得不紧不慢,“师父会教你。” “那太好了!” 傅长陵高兴出声,秦衍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傅长陵立刻察觉到自己这话有些不妥,他赶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师兄这么厉害,有师兄教导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秦衍扭过头去,没有多说。 傅长陵跟在秦衍身边,他想多说点话,想了想,他觉得秦衍是喜欢说正事儿的,便询问道:“师兄,你之前课上说各峰有自己的心法,咱们长月峰主修的心法是什么啊?” “无情道。” 听到这话,傅长陵咯噔一下,他一直是知道秦衍修无情道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一遍:“师兄也修无情道?” “嗯。” “那,”傅长陵有些纠结,“无情道的人,是不是不会有感情啊?” “无情道分五层境界,清心、收欲、寡情、无情、忘情。清心尽量保持内心清净,能克制收敛自己情绪,这是最基本的一重。” “哦,”傅长陵点点头,“所以你和谢师姐、师父,都话少。” “收欲是从内心收敛对这世上的欲望,口腹之欲、权势之欲、男欢女爱,皆为业孽。” 听到这些,傅长陵心里有些发慌:“你们这和和尚有什么区别?” “寡情是第三层,既放下与这世上的牵扯,无论任何感情,都与我们没有太大关系。但寡情只是寡,并非无。” “所以第四层无情,”傅长陵立刻道,“我懂了,无情就是没有感情。” “可说如此。” 秦衍点头:“不动情,是为无情。” “那最后一层呢?都无情了,还有什么忘情?” 傅长陵有些懵了,秦衍御剑在前,双手负后,风吹得他鬓发飞扬:“忘情是为无情道最后一层,然而这世上,少有人能修。” “忘情是有情而忘,明明有情,却能如同无情一样豁达洒脱。太上忘情,太下不及于情,无情简单,太下之人常有,可忘情却是极难。” 傅长陵听着这些话,他看着秦衍,忍不住道:“那么,无情道中,什么是情根?” 秦衍没有说话,他似乎是思考了很久,才开口:“情之所钟,太深太过,又不为道法所容,便会生出一根情根,那根情根,是修道者本身对某一个人,某一件事的感情。修无情道的人,也是普通人,到达寡情已是不易,更何况是无情?故而修炼之法中,便专门有一个办法,把一个人把所有感情寄托于一根情根。等情根成形,再将其拔除,便可入无情之境。” 听到这话,傅长陵有些恍惚:“那,每个修无情道的人都会有一根情根?” 秦衍沉默不言。 傅长陵想想,却也觉得不大可能:“若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这样的法子,把所有感情寄托于一根情根,然后拔除,那无情道的修炼,也太过容易了,情根生出来,必然有一些苛刻的条件,或者是拔除之时,也有苛刻的条件。是什么条件?” 说着,傅长陵看向秦衍,有些疑惑道:“师兄?” 秦衍看着远方:“不是每一份感情,都能担得起情之所钟。而情根生成,与命相连,故而自古到今,未有因此得道者。” 傅长陵愣了愣,两人到了长月峰,秦衍朝着上方行去:“我去找师父。” 说完,秦衍便朝着远方行去。傅长陵待在原地,好久后,他的心突然有些锐利的疼了一下。 秦衍啊…… 他抬起头,看向那已经走远的人。 他突然很想问问他。 他要多喜欢一个人,才能有这么一根情根。 这一辈子,他还会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 第三十五章 傅长陵看着秦衍向问月宫过去,他稍稍站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自己往密林里走去。 该建的房子还是要建的,该做的事儿也得做。 他在密林了砍了建房子的木头,仔细辨别了灵草,将他需要的灵植和灵兽采摘了回去后,便开始做饭。 秦衍从问月宫回来不久,傅长陵就端着饭菜上去,高兴道:“师兄回来啦?师父今个儿说了什么吗?” 秦衍看着傅长陵把饭菜放在桌上:“师兄不去弟子食堂,平时也该吃点灵植灵兽,对师兄身体有好处,师兄太拼了,”说着,傅长陵抬起头,盯着秦衍,瞧了片刻后,他皱起眉头来,“年纪轻轻,身体就这样,不好。” 秦衍沉默不语,傅长陵放好碗筷,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秦衍:“师兄,我们一起吃饭吧?” 秦衍看着那一桌饭菜,顿了顿,终于道:“你吃吧,我不用。” 说着,秦衍想了想,还是道:“以后你做你的就可以了。” “没事儿,”傅长陵笑起来,“我每天都多做一份,师兄你什么时候想吃,随时来就可以。” “你……”秦衍迟疑着,慢慢出声,“不必如此,我的确不用这些。” “师兄想不想吃是师兄的意愿,”傅长陵提了筷子,扭过头去,一双眼明亮如星,“记得我一直等着就是了。” 秦衍没再开口,他站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身,回了自个儿屋里。 等他走了之后,傅长陵自己夹着菜,吃了两口,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抬头看了看秦衍的屋子,撑起下巴。 “难办啊。” 他感慨出声,自己默默把饭吃完。 吃完饭后,傅长陵便回了自己房间,他先上了小榻,拿出灵石来,给自己布了一个聚灵阵,而后将聚灵塔放在阵首之处,开始闭眼打坐。 他是雷系天灵根,这样的灵根并不常见,云泽适合的功法屈指可数,上一世他一直在寻找最合适自己的功法,最后终于在一个密境中得得到了一位先圣的留下的功法,他将这位先圣功法稍作修改,最后自成一套体系。直到开始学这一套功法,他的修行才开始一日千里。 这一世他不打算走这样的弯路,便直接开始试着运转上一世的功法。 他如今金丹有损,不敢太过激进,哪怕有聚灵塔这样的神器相助,他也只是慢慢将灵力吸入身体之中,缓慢净化而出。 如此反复大约三个小周天后,他感觉金丹开始有些隐隐作痛,立刻便停了下来,等再睁开眼时,白日疲惫一扫而空,他内心情绪也平缓了许多。他转头看了看外面的月亮,想了想,便站起身来,开始到书桌面前绘制封印业狱的阵法。 这是他答应给秦衍的东西,之前他胡扯说是先祖留下的,如今只能自己临时画给秦衍。 他猜想着,秦衍应当是会将阵法交给江夜白,既然秦衍要这个阵法,证明江夜白打算追查这事儿,只要云泽仙界高层有动作,如今一切还没发生,那所有事儿都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业狱不打开,没有那场生灵涂炭的仙魔之战,云泽……或许也能幸免于难。 傅长陵低头用着自己平生所学,低头画着阵法,一直纸鹤振翅从窗外慢慢飞来,落在窗户上,傅长陵没有抬头,他抬手一弹,纸鹤便化作灰烬,空气中传来傅玉殊的声音道:“七日后江夜白召集七宗大会,应该就是说你密境一事,金光寺态度不佳,你早做准备。” 傅长陵听着傅玉殊的话,他绘图的手顿了顿。 片刻后,他低下头,一面绘制阵法,一面道:“知道了,这两天有人派灵鸟窥伺我,你派人跟一下,如果是你夫人的人,让她收敛些。” 傅长陵说完,凭空又变出一只纸鹤,那纸鹤振翅往外面飞去,傅长陵低头认真绘制着阵法,一言不发。 第二天清晨,不等疾风来叫他,傅长陵就早早起身,洗漱完毕之后,换上衣服,站在门口等秦衍。 秦衍出门见他站在门前,也没多说,御剑起身,便让他跟在后面。 傅长陵追着秦衍一路狂奔,果不其然还是迟到,照旧在问剑崖被谢玉清打了个半死,被上官明彦和云羽拖到食堂,而后挣扎着上完下午的仙界史、秦衍的心法课。等晚上回来,他又开始做饭、练功、画封印阵法。 秦衍从不过问他的阵法怎么还没给他,他和傅长陵始终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从来不碰傅长陵的饭菜,也从来不搭理傅长陵不靠谱的问话。 对比起和其他弟子的和颜悦色,面对傅长陵,秦衍可以说是过于严厉了。 就连迟钝如云羽也察觉到情况不对,忍不住在午间吃着傅长陵打包的晚上剩饭剩菜时给傅长陵说了句:“我觉得大师兄好像不大喜欢你,你也别上赶着碰硬钉子了。” 傅长陵听了这话,抬眼瞪向云羽:“把饭菜给我吐出来!” 云羽赶忙抬手,示意自己不说了。 傅长陵带的虽然是剩饭,但是比食堂好吃多了。 转眼七日过去,傅长陵的封印阵法也差不多绘好,他清晨照旧起床,早早等在揽月宫门口,秦衍出门来,见他静静候着,淡道:“今日我有事,你自己去吧。” 傅长陵恭敬应了一声,随后捧着阵法道:“师兄,阵法找着了。” 秦衍没有多问,从他手里拿过阵法的图纸,在秦衍拿到图纸那一瞬间,傅长陵不着痕迹在秦衍袖子上一抹。 秦衍似是未曾察觉,领着疾风御剑而去。傅长陵见他们一走,脸上笑容顿失,赶紧折回秦衍房间,开始四处搜索。 他找了片刻,从一个木盒中翻出了之前疾风带回来的那块带着血迹的黑色绸布,拿到绸布之后,他揣在了胸口,转身走了出去。 他照旧跑到了落剑崖,到了落剑崖后,便见谢玉清在落剑崖等着他,他一来,谢玉清便惯例道:“上来。” 傅长陵苦着脸上去,谢玉清提了剑,声音平淡:“今日我们来学,问雪十三式。” 话刚说完,谢玉清木剑横扫而过,傅长陵回眸一看,便见不远处,华光自山下陆续而来。 傅长陵回头朝着谢玉清笑起来,他抬手用木剑挡住谢玉清的剑,笑嘻嘻道:“师姐,手下留情啊。” 谢玉清见他嬉皮笑脸,眉头一皱,剑风骤然腾起,横拍到了傅长陵腹间。傅长陵一口血呕出来,当即飞远了去,然后趴在地上,便不再动弹了。 谢玉清见傅长陵没爬起来,她皱起眉头:“沈修凡。” 傅长陵不动,谢玉清没有说话,上官明彦急得不行,忍不住道:“师姐,我……我带沈师兄去看看吧。” “是啊,”云羽观察着傅长陵,“我看着沈师弟不太对劲啊。” 傅长陵这几日积累下的好人缘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作用,所有人都嚷嚷起来,谢玉清迟疑了片刻,终于点头道:“去吧。” 上官明彦得了这话,赶紧上前去,和云羽一起扶着傅长陵去了救世堂。两人扛着傅长陵,才出了问剑崖,傅长陵便左右一个手刀,直接将两人砸晕了过去。 两人晕倒之后,傅长陵将两人拖到旁边假山,拍了拍两人的肩道:“兄弟,对不住了,等一会回来见你们。” 说完,傅长陵便赶紧往鸿蒙天宫外奔去。 他看今日架势,金光寺怕是来者不善,他不知道秦衍一个人会不会吃亏。秦衍这个人,太过正直,不知变通,遇到金光寺那些不要脸的,容易吃闷亏。 傅长陵一路冲到鸿蒙天宫护山大阵外,便擦去了自己的千面水,然后套上了傅家家装,他刚套上衣服,便察觉周遭不对,他顿了顿动作,清骨扇从手中滑落出来,他抬眼看向旁边的人,忍不住笑起来:“跟了一路了,终于找着机会了?” 说罢,清骨扇朝着周遭卷罡风窒息而去,傅长陵大喝出声:“给本座出来!” 话音刚落,十几把钢刀从四面八方飞来,傅长陵金扇抵在唇边,嗡念出声,顷刻之间,他周边便被金字环绕,这些金字浮在半空,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钢刀撞到金字之上,而后猛地折回,周边丛林发出有人惨叫之声,傅长陵闭上眼睛,金字朝着密林之中直冲而去,密林中的人顿时不再隐藏,提刀直冲而来,傅长陵见他们露了面,冷笑出声:“上一次被吓了个半死,这一次还敢回来?” “故弄玄虚。” 黑衣人声音僵硬,傅长陵轻轻“呵”了一声:“躲了这么久才敢动手,也为难你们了,怎么,不打算靠我身上的血脉打开封印了?” “你知道得太多。” 两把钢刀相交而来,傅长陵腾空而起,轻盈落在树尖上,笑眯眯道:“所以,哪怕没有我的帮助,你们的计划必须要往后推迟,你们也打算杀了我了?” “你没用了。” 黑衣人冰冷开口:“一个受损金丹,杀你易如反掌,受死吧。” 说话间,黑衣人抬起手来,露出尖锐的指甲,朝着傅长陵狠抓过来。 傅长陵垂眸轻呵了一声,他小扇单手张开,遮住半张脸,低声道:“不知死活。” 说罢,他抬手一扇,数百张符咒如雨而去,直直冲向众人。 傅长陵和黑衣人在山下过招时,鸿蒙天宫正殿之内,江夜白坐在首位上,旁边坐了鸿蒙天宫七位长老,而后三宗掌门人和四族家主陆续进殿,各自说笑着坐在了各家长老旁边。 等七大宗门坐定之后,一位身着红绸宝石袈裟的大佛修领着四个佛修走进来,众人起身,都同来的这几位佛修见礼,江夜白请着红宝石袈裟的佛修上座,恭敬道:“大师上座。” 佛陀普明坐到江夜白身侧,跟随他来的四位弟子都站在他身后,所有人坐下后,大殿门缓缓关上,普明身后弟子给他倒了茶,他看了众人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江夜白身上,笑着道:“江宫主召开七宗大会,还特意将老僧请来,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此事大师应该比江某先知晓,”江夜白面色平稳,他目光看向佛陀身后一位中年佛修,淡道,“不知近日贵寺手中的璇玑密境,可有异动?” “原来是为了这事。” 普明笑起来:“这事儿,我不来找江宫主,没想到江宫主却也敢先来找我们。” 说着,普明顿时一变,怒道:“你那好徒儿秦衍毁我宗门密境,你倒是好好说说,你们鸿蒙天宫打算怎么赔?!” 众人得了这话,面面相觑,傅玉岚打开了扇子,遮住半张脸,靠近傅玉殊道:“今个儿有好戏要看。” 傅玉殊尴尬笑了笑,只道:“喝茶,喝茶。” 江夜白听着普明的话,面上神色不动,只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是让我徒弟来说吧。” 说着,江夜白抬眼,同守门弟子道:“叫秦衍进来。” 秦衍守在门外,江夜白一出声,他便已听见,神色微动之后,他转过身,看见大门打开。 他提步进了正殿,一撩衣摆,单膝跪下,恭敬道:“秦衍见过师父,”说着,他转头看向场上其他人,“众长老、掌门、家主。” 他眼神刚毅,不卑不亢,傅玉岚同傅玉殊传音道:“这就是我们鸿蒙天宫新一代最好的弟子,长相就比咱们家小长陵差一点点,但十五岁金丹,不得了得很。” “三叔,你少说两句吧。” 傅玉殊在这种场合下有些心虚,忍不住提醒傅玉岚。 傅玉岚摊了摊手,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模样。 相比傅玉岚的轻松,在场其他人都摆足了姿态,听江夜白道:“将你在璇玑密境所见所闻,清楚报上来。” “是。” 秦衍应声开口,将他如何进入璇玑密境,如何在璇玑密境中遇险,得到吴思思帮助,最后如何打开璇玑密境封印,璇玑密境封印下有着什么,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傅长陵一面同黑衣人交战,一面听着秦衍说话。 他清晨在秦衍离开时,便在他身上留了传音咒,此刻秦衍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传到他耳里,他一面躲避着杀手的剑招,一面听着秦衍的言语。 这一次,秦衍依旧没有告诉别人他是谁。 他将傅长陵做的所有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中心魔的是他,使用十方诛神阵的是他,打开璇玑密境的是他,看到璇玑密境之下那个世界的也是他。 傅长陵有些不明白,上一世可以说秦衍是为了自己对他那份感情为他抵罪,可这一世还不肯说出他的名字,是为什么? 傅长陵听着秦衍一字一句将所有事情承担下来,听见上方有人迟疑着道:“所以,璇玑密境是你破坏的?” “是。” 秦衍答得不卑不亢。 傅长陵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心绪一震,他几乎是勾勒出了前世的景象,他心绪难平,抬眼看着前方的人,知道不能再和这些人耗下去了。 “本来不想惹麻烦。” 傅长陵抬手抽出五张符纸,冷着声道:“如今倒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死到临头……” 黑衣人刚刚张口,旋即就看见那五张符纸骤然飞出,傅长陵同时疾退,五张符纸在原地轰炸开去,这动静撼天动地,鸿蒙天宫都忍不住为之一颤,而在场十几位修士,瞬间就被炸飞开去。 傅长陵掸了掸衣袖上的血,冷漠看了地上碎开的尸块,抬手一卷,便让旁边枯叶埋了过来。 他御风而起,到了鸿蒙天宫门前,方才的动静早已让鸿蒙天宫警戒,谢玉清来得最快,谢玉清持剑站在鸿蒙天宫山门口,冷眼看着御风而来,轻盈落在山门前的傅长陵,冷如碎冰的声音淡道:“来者何人?” “傅家傅长陵,”傅长陵朝着谢玉清行了个礼,“有要事拜见江宫主,烦请通报。” 谢玉清点了点头,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云阳:“去通报。” 云阳有些犹豫:“师姐,这种人……” 谢玉清抬眼看向云阳,警告道:“去通报。” 云阳抿了抿唇,终于还是转身御剑回了正峰。 谢玉清回过头来,看着傅长陵,傅长陵含笑而立,听谢玉清道:“不知傅道友能接我几剑?” 谢玉清这见着人就想打架的性子,傅长陵是熟悉的,他不想在这时候和谢玉清纠缠上,果断道:“君子台论战,谢道友自会知道。” 谢玉清听到这话,抬手行了个礼。 而这时候,大殿之上,金光寺却是与秦衍僵持起来。 “你说了这么多,都是你一个人做的,”普明看着秦衍,冷着声道,“你不过金丹期剑修,就能用十方诛神阵?你怕不是害怕承担毁坏璇玑密境的重罪,编个故事,在这里糊弄本座!” “秦衍所说,句句属实。” “那,”普明身后一个佛修慢慢道,“可有证据?” 秦衍抿紧唇:“证据就在璇玑密境里,璇玑密境中的封印还没被完全打开,只要诸位前辈进入璇玑密境,就可以看到。” 说话间,侍从急急走了进来,覆在江夜白耳边说了什么,江夜白点了点头,侍从便退了下去。 其他人并没注意这些,所有人目光都在秦衍身上。 “小友,”普明身后佛修慢悠悠道,“璇玑密境封印已被破坏,璇玑密境已经不复存在了,你还要让大家验证,如何验证?” 说着,那佛修慢慢走下来,围着秦衍转着圈:“小友说话,处处矛盾,你既然是个剑修,如何会开启十方诛神阵,那可不是普通阵法。你不过十七金丹,怎么能如此准确辨认所谓魔气、鬼气、灵气,一口咬定是魔修现世?你说的魔修,若当真存在,这么千百年来,云泽为何从未出现过?你说的话,简直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小友,”那佛修弯下腰,抬手搭在秦衍肩头,“你年纪尚小,路还很长,毁坏璇玑密境虽是重罪,但也别怕,你毕竟是鸿蒙天宫首徒,你师父会保你的,不是么?” 这话虽是劝着秦衍,但却已经是将江夜白也拉扯下来,直指江夜白召开七宗大会的动机。 秦衍抬眼看向那佛修,冷静道:“你是谁?” “在下明然,”那佛修慢慢直起身子,双手拢在袖间,神色矜傲,“璇玑密境保管者。” “既然璇玑密境还在你手里,”秦衍盯着他,“何不拿出来一观?” “放肆!”明然得了这话,脸色大变,“我一宗密境,是你这小儿说看就看的?” “你不敢?” “江宫主,”明然不答秦衍的话,转头看向江夜白,“这就是你鸿蒙天宫的教养?” “你不敢。” 秦衍见明然的话,肯定开口。 明然顿时大怒,化神期威压铺天盖地砸过去,怒道:“竖子无礼!” 明然一动,秦衍瞬间拔剑,竟是全然无视对方威压,剑尖朝着对方疾驰而去。 明然面上带了几分震惊,普明立刻便要动手,江夜白一把按在普明肩头,喝着茶道:“大师,年轻人的事,让他们去。” 普明被江夜白按住,冷眼回头看向江夜白,江夜白低头喝茶不言,无声对峙。 大殿之上,明然与秦衍你来我往,明然在短暂失神之后,顿时反应过来,和秦衍当即纠缠起来。 傅玉岚抬手设了个结界,便让秦衍和明然困在了里面,傅玉岚扭过头,同傅玉殊小声道:“你看,我说有好戏。” 明然和秦衍在结界里打得难舍难分,傅长陵朝着正殿狂奔而来。 云阳跟在他后面,喘息着道:“傅公子,你慢些!慢些!” 傅长陵不理会云阳的话,只往大殿狂奔而去。 秦衍的剑势极猛,但明然毕竟是化神修士,修为上占了优势,秦衍与他来回二十招后,便显力竭,明然见得秦衍露出颓势,他虽然也是精疲力尽,却还有几分余力,举着降魔杵就朝着秦衍砸去,同时怒道:“你宗门不教你,就让本座教教你,什么叫上下尊卑!” 说话间,降魔杵随着话音而落,也就是那一瞬间,狂风卷着数百丈符咒冲打开大殿门直直砸了进来,朝着明然便卷席而去,而后明然脚下一个法阵骤然大亮,闪电从法阵中冲天而起,如同藤蔓一样绑在明然身上。 大殿之外,一个华丽含笑的声音响起来:“你说你要教谁,上下尊卑?” 第三十六章 声音响起来,所有人都往外看去,便见公子持扇含笑步入大殿,然后朝着座上江夜白行了个礼,恭敬道:“见过江宫主。” 说着,他又朝着座上所有人行礼道:“各位掌门,家主,普明大师。”,而后他将目光落到傅玉岚和傅玉殊身上,笑了笑道,“三叔公,爹。” “你怎么来了?” 傅玉殊见得他出现,皱起眉头来,不等别人开口,劈头盖脸先骂了起来:“一个小辈,谁让你进来的?还砸门进来,反了你了!” 说着,傅玉殊站起来便要冲下去揍人的模样,傅玉岚赶忙拉住傅玉殊,劝着道:“玉殊,长陵还小,会这么闯进来肯定是有要事,你先听听他怎么说。” 傅玉殊和傅玉岚一唱一和先骂起来,其他人到不太好开口了,座上普明大师脸色阴晴难辨,克制着声道:“你这小儿,如此擅闯大殿,是想做什么?” “晚辈无状,只是事出突然,还望各位前辈见谅。” 傅长陵先跪下来,认错态度极为诚恳。在场众人面色稍霁,旁边明然被阵法所困,怒骂道:“竖子,还不放开我!仗着你傅家那些灵宝偷袭于我,算什么英雄?” “啧啧啧,”傅长陵听着明然叫嚷,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一个化神期的魔修被我偷袭还好意思说出来,我都为你羞耻。” 听得这话,众人脸色大变,普明一巴掌拍了桌子,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普明大师你先别着急,此事容晚辈慢慢禀来。”傅长陵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到了秦衍边上,伸手扶起秦衍,秦衍想说些什么推拒,傅长陵警告看了他一眼,秦衍顿了顿动作,傅长陵扶着他起身,让其他弟子给他搬了个凳子,小声道:“我来。” 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向明然身前。 明然警告看着他,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傅长陵笑着没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黑布,递到明然身前:“你可认识这是什么?” 明然见得黑布,眼神闪了闪,面上却道:“你拿来的东西,问我这是什么?” “这事当从一月前说去,一月前,我随家臣越明司到上官家驱邪,却遇到了无尸罗这样的凶物……” “所以,是你陪着秦衍去的璇玑密境?”普明冷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江夜白,“你那弟子,果然满口谎言。” “呀,秦衍已经同你们说过了?” 傅长陵有些诧异,普明语带嘲讽:“说是说了,可却不是他说那么回事,他可没说这事儿和你有关系。” “哦?”傅长陵笑了笑,“那我再来说一遍好了。” 傅长陵简短将过程说了一边,众人再听了一次,等说完后,傅长陵道:“不知秦道友是撒了什么谎?要如何罚?” 在场人都不说话,傅长陵所复述内容,除却他的出现以外,一切与秦衍都大致相同。 一个人说,那可能是编造,可两个人都说同样的内容,便多了几分可信。 在做其他人都没表态,傅长陵接着道:“我们二人从璇玑密境出来之后,我金丹有损,便找了个地方躲着休养,但是七日前,还是有魔修找到了我,我依靠家中给的灵宝侥幸逃脱,意图杀我的人受了伤,我撕下那人一块染血的衣角,便是这块。前两日,我父亲告知我,江宫主预备举行七宗密会,我便猜测是为了商议此事,如果这世上当真有魔修,而这些魔修当真谋划着做什么,他们还能利用璇玑密境,那这些魔修显然在我们云泽高层有卧底。如此盛会,卧底怎会不来?” 傅长陵说着,转过头去,他手上抬着的黑布之下,一个光盘在他手心亮起来,光盘上绘着十六个方向,指着明然方向的位置一闪一闪,明显是在指引什么。 “这个寻亲盘,以血寻人,敢问明然大师,”傅长陵停在明然面前,微微探身凑近他,“九日前夜,您在哪里?是在金光寺吗?金光寺哪一位弟子,见过您,与您作伴呢?” 听到这话,金光寺的人脸色都有些变了。 明然冷冷看着傅长陵,傅长陵笑着继续道:“璇玑密境一直由您保管,为什么会落入魔修之手?我出璇玑密境之前,特意加固过璇玑密境的封印,璇玑密境不至崩塌,我们所说是真是假,您将璇玑密境拿出来一试便知,又何必多说?我知您是普明大师亲传弟子,”傅长陵转头看向普明,笑着道,“想必普明大师不会帮亲不帮理,将云泽生死,置于险地吧?” 普明被这大帽子一压,脸色阴晴不定,明然看向普明,又扫了一圈众人,冷声道:“我明然修道三百年,行善积德,从不做违心之事,未曾想,今日竟要在这众人面前,受如此小辈羞辱,你们既不信我,又何必多说?!今日明然便以死明志,还自己一个清白!” 明然刚说完,便要自爆金丹,然而傅长陵动作更快,一把按住他脖子将他抵在墙上,另一只手捻了一张符就抵在对方腹间,靠近对方低喝道:“在我面前玩什么金蝉脱壳?” 说罢,那符咒便瞬间隐入对方腹中,明然脸色巨变,傅长陵死死捏住他的脖子,全然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模样,普明见状,一掌朝着傅长陵拍了下来,大喝出声:“放开我徒弟!” “天地入法,”傅玉岚看见普明动作,也不迟疑,金扇往唇上一抵,清朗出声:“护我血亲。” 普明的金掌印狠狠撞在傅玉岚的及时张开的结界上,两道真气冲撞在一起,卷起一阵狂风。傅长陵手上用力,往前探了探,压低了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再不动手,你可就没机会了。” 明然喘息着,他看着死死盯着傅长陵,傅长陵手指掐入明然脖颈之中,金扇朝着他金丹抵去,也就是那一瞬间,明然再也承受不住,猛地尖叫出声来! 音出一瞬,众人都感觉到一股阴深之气冲天而起,傅长陵被那阴气狠狠震开,冲撞到木门之上。数十道黑影在狂风中朝着不同方向冲去,在场众人顿时兵分几路追着黑影冲了出去,秦衍起身也要追去,傅长陵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秦衍停下步子,被傅长陵抬手拉下脖子,他负在他耳边,极快道:“你留下,让你师父亲自去加固封印,我必须走了。” 秦衍愣了愣,傅长陵见他愣了,不由得笑了。 “以后别傻,容易被人欺负。”他喘息着,撑着自己起来,“你看,还好我来了。” “我没事。” 秦衍极快回复,傅长陵没有多说,他踉跄起身,在一片混乱之中,也追着一道黑影而去。 他追到半路,便急急在鸿蒙天宫后山停了下来,他匆忙躲进山洞里,捂着腹部剧烈喘息起来。 刚才和明然对垒,他暗中动用了聚灵塔才制住明然,这一动聚灵塔,好不容易养得好了些的金丹又毁了,他额头冷汗涔涔,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可他仅有的理智提醒着他,他绝对不能这样晕倒在这里。 今天闹了这一次七宗大会,按照他的说法,剩下的人必然要开始质疑为什么他能打开封印,为什么魔修要盯上他,到时候免不了就要验证血脉。他不能在这时候再被发现,他不能当众被验血脉,他必须伪装成追着魔修而去后失踪的假象,才能让他逃脱这一劫。 傅长陵颤抖着,换上鸿蒙天宫衣衫,又拿出千面水来给自己涂抹。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格外艰难,金丹上的剧痛一次又一次冲上来,让他几乎没了知觉。 傅长陵躲在山洞里给自己换装时,追着黑气出去的各位修士陆陆续续回来,剑宗宗主钦南低骂了一声,忍不住道:“是什么东西,一打就散了,比魂魄还不经打。” “到的确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魔修了。” 儒宗宗主郭明凡叹了口气,颇有些忧虑:“要真如二位弟子所说,那云泽怕是有大祸将临啊。”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江夜白最后才回来,他回来之后,众人便看了过去:“江宫主可有收获?” 江夜白点点头,他抬起手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球。普明见得小球,当场惊呼出声来:“璇玑密境!” 江夜白应了一声,普明急急走来,正要取走小球,便被傅玉岚用折扇挡住。 “普明大师,”傅玉岚笑着道,“贵宫勾结魔修,用璇玑密境害我云泽精英弟子,如今这璇玑密境,还放在贵宗,怕是不妥当吧?” “你什么意思?” 普明脸色颇有些难看,傅玉岚扫了一眼众人,也不问普明意见,只道:“诸位,事关云泽生死,一宗密境,交由鸿蒙天宫看管,诸位以为如何?” “甚好。” 苏家家主苏清阳点了点头,说了这两个字。苏家人开了口,其他人自然随着附和起来。 普明脸色极为难看,但是大势之下,他终于还是道:“那……就暂且留在鸿蒙天宫。” 说着,他又加了一句:“等此事了结,你们得把密境还来。” “放心。”傅玉岚笑起来,“鸿蒙天宫有的是密境,不会贪图你们这一个已经废了的密境。” “你……” 普明顿时大怒,傅玉殊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傅玉殊走上前,给普明顺着气,“我三叔公不大会说话,普明大师您消消气,明个儿我让人给您送些白名初露过去赔罪,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 说着,傅玉殊就扶着普明走到一边去,一边走一面劝。等普明被拉走之后,众人便都将目光停在璇玑密境之上,江夜白沉默片刻后,慢慢道:“璇玑密境暂放鸿蒙天宫,鸿蒙天宫会想出封印之法,若有需要,还望各宗各族不吝帮协。” “江宫主放心,”苏清阳点头道,“云泽之事,我等必定齐心协力。” 众人商议定下来方案后,江夜白便让秦衍先行退下,秦衍恭敬行了礼,他走出大殿之外,犹豫片刻后,他抬手抚上袖上傅长陵清晨留下的那一抹符文,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吹了一声口哨,没了片刻,疾风便狂奔而来,蹭在秦衍脚下。秦衍将符文捻下来,捏碎在疾风面前,拍了拍它的脑袋,小声道:“去找人。” 疾风“嗷呜”了一声,甩了甩脑袋,便领着秦衍冲了出去。 疾风领着秦衍七转八拐,终于来到傅长陵躲藏着的假山,他走进假山里时,傅长陵已经晕在了地上,千面水倒在地上,一半脸是沈修凡的模样,一半脸是傅长陵。 秦衍走上前去,急忙握住他的手,用灵力运转一个周天,确认了他的情况之后,他从袖子里摸出了几颗药丸,给傅长陵塞进了嘴里。而后他将千面水倒在手心,涂抹在傅长陵脸上,替他拉扯好衣服,就扔在了疾风背上。 傅长陵隐约感觉到秦衍的到来,他又不敢确信,他恍惚睁开眼,就感觉眼前全是毛,这毛色斑驳,像一只大花猫,从那杂毛中看过去,就看见一个人御剑而行的背影。 他来不及多想,又浑浑噩噩睡了过去。等他再一次醒来时,便发现自己伤口已经都被处理好,躺在软塌之上,不远处秦衍坐在月拱门边,月亮洒在他身上,他靠在月拱门边,曲着一只腿,提着一个酒坛,静静看着月拱门外、云层之下的凡间灯火。 疾风趴在他腿边,正怡然自得舔着毛。 傅长陵恍恍惚惚撑起身子,抬手捂住有些发痛的头,秦衍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淡道:“醒了。” “师兄?” 傅长陵有些茫然,秦衍点点头,他放下酒坛,站起身来:“醒来该做什么做什么,我去揽月宫,今晚师父要开璇玑密境,你给我的阵法我已转交师父。” 说着,秦衍似乎想起什么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和云羽、明彦被魔修袭击,我将你带回来后,已让谢师姐将他们两带回去了,他们无碍,你不用担忧。” 傅长陵静静听着,秦衍往外走去,傅长陵终于没忍住,还是开口道:“你都知道。” 秦衍顿住步子,没有回声,傅长陵觉得有些好笑,他转头看向秦衍:“我是傅长陵,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装不知道?” 秦衍沉默着,傅长陵在这样冗长的沉默里,内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分一分被打垮下去。 他突然有些厌恶自己的莽撞,秦衍不愿揭穿,就是不想揭穿,他又问这些做什么? 万一秦衍一怒之下把他赶下去了呢? “你既然是傅长陵,为什么还要装成沈修凡?” 秦衍终于开口,傅长陵愣了愣,他被这么一问,顿时有些心虚,结巴着道:“你……你不是不喜欢我吗?要我自己来鸿蒙天宫,我……我不就进不来了吗?” “为什么要进来?” 秦衍继续询问,傅长陵没有说话,他低垂着眼眸,理着思绪。他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便干脆沉默装死。 秦衍问出口后,反而放下了什么,他回过头来,看着傅长陵,执意道:“为什么要来鸿蒙天宫?” “我……”傅长陵紧张得抓了床单,“我很感激你,我觉得自己打开了璇玑密境,很对不起你。我想来为你做点什么。” 说着,傅长陵想起什么来,他着急道:“当然,来鸿蒙天宫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能拜江宫主为师,能成为你师弟,我也觉得很幸运。我以前浑浑噩噩的,一直没好好学过什么,我想跟你学点东西。” 傅长陵拼命想着秦衍可能喜欢的理由,说得乱七八糟。秦衍静静注视着他,一双眼仿佛了然一切,只道:“仅是如此?” “我还想为云泽做点事,成为一个能为云泽做出贡献的人,我还……” 傅长陵一路胡编乱造,致力于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秦衍喜欢的小青年。秦衍听着他胡扯,听到最后,秦衍慢慢走到他身前来。 他的影子笼罩傅长陵那一瞬间,傅长陵就顿住了,他紧张抓着床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秦衍抬起手,轻轻放在傅长陵额顶。 “你来,我不揭穿,便是因为,我希望你是沈修凡。” “你来鸿蒙天宫,为的是追求你的道,为的是你自己的修行,又或许还为了保护云泽苍生,保护其他人。” “你若向道,我愿为你领路。你想做我师弟,我愿领你前程。” 傅长陵没说话,他感受着秦衍手上的温度。 那一刻,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羞耻和愧疚涌上来,他低哑出声:“若是因为我对你做了很多很不好的事,我来赎罪呢?” 秦衍得了这话,他顿了顿,许久后,他终于才道:“如果你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那从这一刻,你不必赎了。” 傅长陵茫然抬头,秦衍笑了笑:“你对我挺好的,我原谅你,我不在意。” 第三十七章 傅长陵没说话,他呆呆看着秦衍。 秦衍很少对他笑,记忆里他笑过的时刻,屈指可数,而对他傅长陵笑,更是近乎没有。此刻他笑起来,笑容温和又克制,似如朗月清风,端是君子风度。 常人听着这话,是该松一口气的。 无论过去是什么样,当得到当事人原谅那一刻,总该放下几分。可傅长陵却在听到这话的片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钝痛在心上蔓延开来,他也不紧张了,就静静坐着,秦衍等他回复,等了片刻,没听得傅长陵出声,便道:“若是没有他事,我便去揽月宫了。” “你不会不在意的。” 傅长陵突然出口,秦衍没想到他竟是说了这一句,不由得有了些许诧异,傅长陵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认真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不能说这声不在意。如果你根本没经历,不了解,你就不是那个人。你没承受过那个人的痛苦,也没经历过那个人的绝望,你不能,也没有资格,替他说那句不在意。” 傅长陵说着,声音里带了几分颤:“你不知道他多在意,他不会放下,如果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那你也放不下。” 傅长陵说着,自己也有些茫然,他自个儿都辨别不清,他说的放不下,放不下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面对着这个陌生的、平静的秦衍,他竟然觉得,比面对着当年用剑指着他,试图杀了他的那个岁晏魔君,都让他来得惶恐。 这种惶恐让他不自觉绷紧了身子,捏着床单的手微微颤抖,秦衍看着他,他察觉到此刻的傅长陵仿佛是一根绷紧的弦,如果他再继续说下去,这根弦或许会就此断掉。于是他沉默着,迟疑了片刻后,他才道:“或许吧。” “毕竟,”他慢慢道,“你说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秦衍这么一提醒,傅长陵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勉强笑起来,想遮掩自己方才那些胡言乱语:“我想起些其他事,乱了思绪,师兄勿怪。” “无妨。” 傅长陵不敢再想其他,他掀了被子,起身道:“师父今晚要开璇玑密境?” “嗯。” “那我也去吧。”傅长陵站起身穿衣服,“阵法是我弄来的,我最清楚。” 秦衍迟疑片刻,点头道:“好。” 傅长陵穿了衣服,他还有些虚弱,走路的脚步略显虚浮,但秦衍也并没有让他去休息,他们两人走到月拱门前,傅长陵正要御剑,就听秦衍道:“我带你吧。” 傅长陵愣了愣,便见秦衍并指一划,枕雪剑便跃了出来,停在两人脚下,扩大了一圈,而后秦衍回头,将白玉剑剑鞘探出来半截,递给傅长陵。 傅长陵看得那半截白玉剑鞘,不由得笑了,他伸手握住那半截剑鞘,熟悉的触感便涌了上来。 他跟着秦衍一起站到枕雪剑上,秦衍似乎是照顾着他刚醒不适,飞得缓慢,傅长陵看着前方人的背影,方才酸涩的心又放平缓下来。 月光洒落在前方人身上,如银雪披身,流光盈溢,只是看着这背影,傅长陵就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涌上来。 他忽然觉得方才自己有些许可笑,其实他来这里,便已经与前世没了多大的瓜葛。前世他和的秦衍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善终,无论是傅家还是江夜白,都是他们两之间迈不去的坎,重活这一辈子,他要做的,就是珍惜现在。 他何必纠结过往,又何必纠结秦衍一句偶然的放下不放下。 若是喜欢一个人,上一世喜欢,这一世再见,也会喜欢。就像如今的秦衍,哪怕这一世他们只是初初相逢,他这么静静看着这人背影,见他君子姿态,他也会觉得,有没有上一世,他都会把这人放进眼里。 那秦衍也是如此啊。 上一世他喜欢了傅长陵。 傅长陵忍不住抿了唇,看前方人的背影突然有了些不好意思,悄悄把目光挪开,又忍不住挪回去。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就觉得,这一世的秦衍,也会这么喜欢傅长陵。 “怎么不说话?” 久不听傅长陵说话,秦衍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傅长陵被秦衍这么一问,仿佛是被夫子抓住开小差一般,顿时慌乱起来,结巴道:“在……在想点事。” “想事?” “就,”傅长陵临时抓了之前的疑惑来,“就在想你在金光寺面前,怎么不把我供出来?为什么要一力承担这事儿啊?” 秦衍得了这话,他犹豫了一下,傅长陵见秦衍的表情,便知道这里面有其他内情,他忙道:“怎么了?” 秦衍抿了抿唇,他抬眼看向傅长陵:“那你愿意我把你供出来吗?” “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傅长陵笑起来,“你看,最后我不还是来了吗?” “你不该来。” 秦衍答得平淡:“你不来,我也无妨。我动手,就是要逼明然,他是魔修,此事我早已知晓。”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该来?” 秦衍如此抗拒,傅长陵越发奇怪:“我受罪和你受罪,有什么区别吗?” “璇玑密境的人盯着你,是因为你身上有什么与他人不一样。”秦衍转头看向他,目光有些复杂,“你身为道修,却能在密境指点‘晏明’那位剑修,入鸿蒙天宫后,学剑也一日千里。所以,我特意查过你的血脉。” 听到这话,傅长陵面色僵了,秦衍扭过头去,风轻抚着他的鬓角,秦衍继续道:“十八年前,蔺家家主蔺尘,与傅前辈本就有婚约,但蔺家家主为强行提升修为,以人炼脉,后被仙道所诛,曾有坊间传闻,她逃亡之时,有人看见她似有身孕。” 傅长陵听着,笑容慢慢淡下去。 秦衍平淡道:“我若将你供出来,你我说的一切,便必然成为谎言。而你日后,怕也为仙道所不容。” “那你又容得我?” 傅长陵低头看着手中握着的那半截白玉剑,忍不住笑了:“你和我什么关系?非亲非故,要去保一个魔头之子?” “我保的不是魔头之子,”秦衍语调没有半分波澜,“我保的是无辜之人。” 这话出来,傅长陵感觉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心上。他看着前方人的背影,酸涩中又带了几分无奈。 上一世,他是蔺尘之子这件事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在仙魔大战中期,那时候云泽仙界无人,他能用,那无论他母亲是谁,过去做过什么,只要他站在云泽这边,便不会有人计较他的过往。可是还是会有人暗中窃窃私语,说着他的出身,议论着他的母亲,仿佛他母亲犯下的那些滔天罪孽,都在他身上。 他生来就带着原罪。 所谓母债子偿,他生下来就背负着数十万人的血债。 大多数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无辜,可是一个人被说久了,便也会怀疑起自己来。 如果他真的无辜,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有罪? 如果他真的无辜,为什么他少年要东躲西藏,以私生子之名,被他父亲带回傅家。 明明他母亲才是傅玉殊自幼订婚、青梅竹马的妻子,明明他出生仙门大族,却要以娼/妓之子的身份苟活。 后来这些事不重要,他也就不放在心上,到他成为渡劫大能、华阳真君之后,更是没有人再敢议论他的出身。 可是直到秦衍开口这一瞬,他才发现,哪怕这么多年,他还是在意。 当然,或许也是因为,这是秦衍开口,他才在意。 他也分不清楚来源,只觉内心情绪澎湃,他勉强笑笑,赞道:“师兄虽然修仙,却当真是侠义心肠。” 听到这样的赞美,按照傅长陵的猜测,秦衍或许都不会答话,然而秦衍在听到他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在接近揽月宫前,他回头看他:“傅长陵。” 他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他回头的时候,微风带着他的发丝一齐过来,细细的头发撩在傅长陵面容上,夹杂着秦衍身上的兰花清香,缠绵地萦绕在他鼻尖。 残缺了一半的明月就在他们两人身后,映得秦衍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异常的莹白,那莹白几乎掠去了傅长陵所有目光,傅长陵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听秦衍道:“你修道为什么?” “我想救人。” 他想救秦衍,想救自己的家人。 秦衍听到这话,眼里带了些许温柔。 “我也是。” “我年少时是在凡间长大,许多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秦衍回过头去,他转身过去,傅长陵终于得了喘息的机会,可是又无形中带了几分失落,秦衍对傅长陵情绪起伏浑然不觉,继续着道,“可我记得饥荒,记得人为了一丝生机苦苦挣扎,我那样大的孩子,留在凡间,在那时候,或许就被吃了也说不定。我娘为了给我求一条活路,拼命搭上一条船,说是来寻找神仙,于是我们漂洋过海,然后遇到了大浪,所有人都死了。” “成仙需要仙缘,”傅长陵头一遭听着秦衍同他说自己的事,他轻声道,“这或许就是你的仙缘。” “我看着我娘在水里挣扎,我救不了她。” 秦衍的声音很轻:“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有能力,我就能救她了。于是我就祈求神佛,求求他们救救我,也救救我娘。然后我遇到了师父,他救了我。他让我活下来,我娘虽然离开了,可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回应。” “我活下来,我便希望,因为我,这世上有更多的人,能活得更好。” “所以你修道。” 傅长陵隐约明白了秦衍为什么说这些。 如今修真界的人,大家修道,为的都是提升修为,飞升,除了鸿蒙天宫,已经很少有人像秦衍这样想了。 秦衍说这些,或许就是在试图教授他作为一个鸿蒙天宫弟子的行事准则。他看着面前人这么认真给他说教,眼里忍不住带了笑,他声音温柔了许多:“放心吧,”他低声道,“你未来,会救很多人的。你是我师兄,我什么都听你的。” 秦衍听到这话,回头瞧了他一眼,张了张口,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到了问月宫地界上,秦衍收了剑,两人便落了下来,此时问月宫人来人往,明显十分忙碌,谢玉清带着另外几位亲传弟子守在门口,秦衍领着傅长陵走上前去,朝着谢玉清行礼。 “此刻可方便进去?” 秦衍和谢玉清打完招呼后,看向屋里,直接开口询问。谢玉清摇了摇头:“宫主已经领着众长老、掌门、家主在里面开启璇玑密境了,让我们在外镇守。” 秦衍点了点头,他对江夜白是极为放心的。 “那我一起吧。” 秦衍说完之后,便同谢玉清一起站在门口。傅长陵听他们一问一答,转头打量着四周。 问月宫上一世他是来过的,后来一比一重修过,但是那个问月宫和如今的问月宫差别却很大。他记得问月宫常年冰雪,冰冰冷冷的一片,可如今的问月宫,却是草木郁郁葱葱,庭院里错落有致种着花草,明显是有人精心打理过。 傅长陵看着这些花草,抬头同秦衍道:“师兄,我去逛逛园子。” 秦衍抬眼看他,傅长陵给了他一个眼神,秦衍便道:“去吧。” 傅长陵笑了笑,便慢慢悠悠往后院走去。 问月宫此刻已经被布下结界,云泽大能齐聚于此,他不敢太直接去窥探,便借着赏花的模样,围着后院闲逛。 傅长陵走开后,谢玉清抱着剑,淡道:“听说今天你遇到了魔修,救下了云羽明彦,还有沈修凡。” “嗯。” “云羽明彦没什么事,是被人用手刀劈晕的。你那师弟好像被盯上了,你注意些。” “好。” 秦衍点头,谢玉清沉默片刻,突然道:“你好像还挺喜欢他。” 秦衍动作顿了顿,他抬头看向谢玉清,皱起眉头:“何出此言?” “你对其他人,没这么上心。” 谢玉清说得直接,秦衍无奈笑了笑:“倒让你看出来了。” “认识你很多年了。” 谢玉清抱着剑,看着不远处的花草:“本来以为还算了解你,如今却突然看不明白了。” “也没什么看不明白的,”秦衍神色温和,“就是觉得,以前没好好关注周边人,现在想多照看照看,多为师父打理打理庭院,让他别老喝酒,多给师弟师妹上上课,带他们出去历练。还有,”秦衍转过头,看向谢玉清,面上依旧清冷,眼里却柔软了许多,“多陪师姐练练剑,免得师姐无聊。” “突然话多了许多。” 谢玉清果断评价,秦衍笑了笑,没有多说。 傅长陵游走到后院,见周边人少,他纵身一跃,便上了一颗大树。从大树上,他可以看到里面的场景,屋内七位鸿蒙天宫长老围成了一圈,半空中悬着一个小球,正是璇玑密境。小球在空中缓缓旋转,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正下方是一个特殊的阵法,和小球的光芒链接起来,像水一样缓慢流淌。 傅长陵一想就明白,如今璇玑密境几乎已经是半残的状态,随时可能坍塌,如今要进入璇玑密境,必须依靠外界的力量,撑住璇玑密境内部状况。 傅长陵观察着璇玑密境灵力波动,期初还算平缓,但没了多久,小球就开始震动起来,应该是里面发生了什么斗争,七个长老立刻变化了手中结印,让小球安定下来。 傅长陵扫过这七位长老,观察着七个长老的表情,所有人都是表情凝重,额头上冷汗涔涔。 只是其中一位,冷汗远比其他人要冒的多些,便是道宗长老,玉琼真君。 傅长陵皱了皱眉头,他手上捻诀,抬手往玉琼真君方向一弹,玉琼真君被他一扰,当即被震翻了开去,也就是那一瞬间,璇玑密境传来一阵巨大的灵力波动,所有人都被震开,三宗掌门和四家家主一齐被密境弹了出来,跌在地面上,呕出血来。 玉琼真君极快往傅长陵方向看来,傅长陵却早早翻落到地上,隐在了大树之后。 秦衍和谢玉清对视一眼,谢玉清忙走上去:“各位前辈,可需要帮忙?” “先不必。” 玉琼真君急切开口,听得这声音,秦衍极快出剑,直接劈开了大门,同所有人一起盯着转得飞快的璇玑密境,他一见屋里人,便咬紧牙关。 “我师父呢?!” 第三十八章 【更新公告:前一章有修改,建议重看】 “阿衍,宫主还在密境之中。” 坐在地上的桑乾君将涌到嘴边的鲜血咽了下去,谢玉清走上前去,扶起桑乾君,低声道:“师父可好?” 桑乾君面色有些苍白,旁边谢玉清将药给桑乾君喂过去,桑乾君吃了药后,同众人解释:“方才封印怕是出了岔子,那些魔修拼死抵抗,将我等从密境中排斥而出,如今宫主还在密境之中,我等可要再进?” 秦衍听到桑乾君的解释,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窗外树干上折了一根树枝,他转过头,他犹豫了片刻,闭上眼睛,用神识扫过璇玑密境,旋即就感觉到了傅长陵的气息。 桑乾君问完这句话,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此刻进入璇玑密境,一来怕璇玑密境完全承担不了这么多人进入直接崩塌,将所有人都留在里面;二来方才璇玑密境里面的凶险所有人都已见到,此刻进去,那便是以命相博。 六位长老和六宗宗主互相看着对方,在场这十四人,几乎决定了云泽仙道大小事务,任何一个人少了,对于本宗来说都是巨大损失。 桑乾君见众人不说话,他咽了口血,咬牙道:“不若我进去,诸位长老……” “桑乾君,”剑宗宗主简行之冷然开口,“不可冲动,如此大事,还要众人商议才好。” 屋内所有人开始就谁入密境商议起来,旁边谢玉清听得眉头紧皱。 秦衍干脆转身,走到窗口,闭上眼睛。 傅长陵身在秘境之中,眼见着周边滔天大水涌来,火光夹杂着巨石从天而降,他在江夜白身边一面苦苦支撑着结界,一面提剑斩杀着扑过来的魔修。 他的金丹因为这一番损耗疼得抽搐起来,他拼命思索着此刻应该怎么办,突然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傅长陵。” 傅长陵就地一滚,躲过了一个魔修的爪子,他有些震惊回声:“秦衍?” “我在外面,里面什么情况?” 秦衍的声音很镇定,傅长陵低头一看,便见秦衍给他的玉佩一闪一闪,他瞬间明白过来,秦衍送给他的玉佩,应当是注入了他的精血,所以他就算在远处,也能通过这块玉佩感知到他的存在。 傅长陵心里涌出一丝说不清的欢喜,他手上小扇极快划过一个人的脖颈,鲜血洒在他面容之上,他迅速描述着里面:“师父在封印,快要结束了,密境内灵气震荡得厉害,有几百个魔修围着我们。” “需要我做什么?” “别进来,现在璇玑密境容纳不了太多人。” 傅长陵扫了一眼他之前布下的血阵,他灵力始终有限,阵法已经几乎无用,贴在地面上,闪着微弱的光芒,他思索片刻,随后道:“你找八个化神期以上修士,按照我说的位置坐下,然后你按照我说的,用上品灵石摆放好位置。” 傅长陵身上的符咒不要钱一样往旁边扔,一面扔一面躲开追过来的魔修,他身形灵巧,在人群中四处乱窜。 一部分魔修见追他无用,干脆转头朝着江夜白冲去,傅长陵布在江夜白身边的血阵在那些魔修接近那瞬间立刻大亮,那些魔修便明白傅长陵才是这阵法的控阵人,于是掉头全都朝着他围了过来,傅长陵一面四处躲着那些魔修,一面维系着江夜白身边的血阵和最外层隔绝了天裂和洪水的结界,同时同秦衍说着话。 秦衍得了他的吩咐,转过身同吵嚷着的所有人道:“诸位不必再争执,我已得到师父消息,还请诸位帮忙。” 众人愣了愣,面面相觑,秦衍也不管所有人的想法,径直上去,点了八个人的名道:“还请桑乾师叔、傅师叔、苏师叔、苏家主、柳师叔、简宗主、张宗主、梦阳宗主各自上前一步。” 秦衍说完,众人虽有疑惑,但还是听他的吩咐往前。 傅长陵听着秦衍那边的动静,开口吩咐:“以璇玑密境为中心,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各站一人,每人周边放置八颗上品灵石摆放五行聚灵阵。” 秦衍按照傅长陵的吩咐,让八位修士站定,八个修士站定那一瞬间,血阵周遭八个点就亮了起来,傅长陵手上结印,一面躲闪过魔修的兵刃,一面念念有词。 魔修也察觉傅长陵要做什么,顿时激动起来,傅长陵一个不慎,被他们一巴掌拍到地上,当场呕出一口血来。秦衍听得傅长陵呕血之声,正摆放着聚灵阵的他顿了顿,垂下眼皮:“怎么了?” 傅长陵听到秦衍的询问声,当即笑了,他翻了个身,滚躲开下一次攻击,高兴道:“没事儿。” 说着,他手上小扇往上一扔,他重新念咒小扇旋转着围绕着法阵转了一圈,法阵上有八个亮点,小扇经过每一个地方,都有光束跟随着链接上亮点,而后亮点形成一个个光柱冲天而起,等最后一个光柱亮起来那一瞬间,八位化神期修士的灵气瞬间从光束上传送而来,朝着周遭飞震而去!而傅长陵也在那瞬息之间,突然出现在光束“乾”的位置。 小扇飞转而来,落到傅长陵手上,傅长陵将金扇一转,单手负在身后,双指并指抵在唇上。 数百魔修朝他狂奔而来,傅长陵站在光束之中,狂风吹拂着他的衣衫墨发,卷着他伤口上的血液一路灌入旁边灵力漩涡之中。 “乾坤借力,”傅长陵看着朝他本来的魔修,周边八道光束里,每一道光束都出现了他的身影,八个傅长陵的声音同时响起来,“来者无生!” 话音刚落,八道光束中瞬间有无数光刃朝着阵法内冲了过去,嚎叫之声连连而起,与此同时,八道化神期修士的灵力疯狂灌入江夜白所在灵力中心,同江夜白的剑一起往下沉去,只听一声巨响,江夜白剑尖之下的阵法猛地嵌入地面,也就是这一瞬,巨大的灵力横扫而去,傅长陵和江夜白都被猛地震开。 “开秘境!” 傅长陵大喝出声,他再也维持不住阵法,只看洪水滔天而来,火石坠落而下,纷纷砸入洪水之中,傅长陵忍着浑身疼痛御剑而起,刚到半空他便察觉不对,一回头就看见江夜白被卷入洪水之中。 他目光落在在洪水中起起伏伏的江夜白身上,旋即明白这是江夜白在彻底封印业狱气脉后力竭的原因。他呆愣那片刻,秦衍的声音就响起来:“稍等。” 说着,秦衍又道:“师父可还好?” 傅长陵听到这声询问,他抿了抿唇,咬牙道:“没事。” 说完,他就朝着洪水一路赶了过去。 周边火石落得越来越密集,几乎都是擦着傅长陵边上过去。如今璇玑密境没有掌控者,没有开启璇玑密境的口诀,要开璇玑密境,只能由外人强行打开,方才八位修士必然已经力竭,此刻由剩下修士合力打开密境,并没有那么容易。 傅长陵躲避着火石,赶到江夜白身边,他心里有些害怕。 他不能让江夜白死。 至少,他不能让江夜白死在他身边,那样秦衍会恨他一辈子。 他御剑追到江夜白身边,抬手一把抓住江夜白,然而江夜白身上却仿佛有千万斤重,傅长陵一拉之下,竟是纹丝未动。 江夜白察觉到傅长陵到来,他睁开眼,沙哑出声,催赶他:“走。” 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火石猛地砸在傅长陵身上,傅长陵从剑上直接被砸入水面,紧接着就有无数双手瞬间攀附上来,拉扯着他往水下而去,傅长陵反应极快,抬手握剑就斩了过去,而后一把抓住江夜白的手腕,拖着他就想往上游去。 他们刚冒出头,一道洪水就拍打了过来,狠狠砸在傅长陵头上,把傅长陵砸得头晕目眩。傅长陵脑子一懵,他几乎失去神智那一刻,耳边忽地听到一声大喝:“傅长陵!” 傅长陵听得这一句话,神智瞬间清醒了许多,他抬眼看去,便见天幕似乎被拉开了一个口子,那口子上,秦衍探出身子,朝着他伸出手来。 洪水几乎已经把璇玑密境填满,傅长陵距离那天幕不过一丈之遥,若是平日,这半丈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难度,然而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飘在水上都已经没了力气,拼尽全力,也不过只够自己勉强跃到入口。 可他还带着江夜白。 傅长陵被江水拍打着脸,抬头仰望着秦衍。 秦衍趴在璇玑密境入口处,璇玑密境此刻完全承受不住另外的人的进入,其他几位长老也不过是勉强给璇玑密境开了一个口子,只能容他探出半个身子。他见得里面景象。 他一见傅长陵的状态,看见江夜白几乎已经是晕了过去,他就知道不好,他飞快思索着法子,就见傅长陵朝着他笑了起来。 “秦衍,”傅长陵突然开口,“我和师父,你选一个吧。” 说着,傅长陵叹了口气:“我没力气了。” 秦衍没说话,他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用玉佩继续传音给他:“我把剑递给你。” “我握不住。” 傅长陵催促他:“快,选一个!” 洪水卷着傅长陵往秦衍的方向过去,眼见着就要到达秦衍伸手的位置,秦衍眼神不停转换,短暂沉默后,他一只手捏着衣袖边缘捏紧拳头,沙哑开口:“师父。” 傅长陵听到这一声,倒也并不意外。 然而这一声“师父”,还是像利刃一样划过他的心口,他觉得自己也是想不开,明知道结果,还要问这么一遭。 经过璇玑密境洞口那一瞬间,傅长陵用尽全身力气,把江夜白往上一抛,他仰头看着上方,喘息着声道:“秦衍,这笔账,你要记得。” 我和你不一样,秦衍,我小气得很,这笔账,你得记好。 说完,滔天巨浪拍打而下,傅长陵再不顾金丹如何,将所有灵力置于腹间,抬手绘出一个传送阵,随后金丹碎裂的疼痛传入四经八脉。 秦衍在璇玑密境关闭那一刻抬眼望去,便看见洪水尽头,一个传送阵隐约打开,传送阵那一头漆黑一片,隐约有几块岩石的模样露出,白色的头骨堆积成小山,头骨上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花来。 璇玑密境骤然关闭,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傅长陵苍白着脸回头,朝他露出一个隐约的笑容。 他见得传送阵,大喝出声:“活着等我!” 傅长陵微微一愣,便见天空慢慢合上,傅长陵睁着眼,看着血红色的天空,感觉身体慢慢下沉。 活着等他。 傅长陵忍不住笑了,上一世,他在璇玑密境,让他等他,然后就让他等了一辈子。 等了一辈子,他的晏明,也没再回来。 “秦衍,”傅长陵低喃开口,“这辈子,别再骗我了。” 然而这些话秦衍也听不到,傅长陵顺着水流,直直落入前方的传送阵。罡风卷席在他身上那一刻,傅长陵颤抖着拿出一张护身符捏在手心。 他不能死。 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这一世还没完,他还得护着秦衍,他不能死。 璇玑密境彻底关闭后,抬眼看过去,便见秦衍还跪在地面上,呆呆看着璇玑密境关闭的方向。 旁边人急急忙忙把江夜白扶起来开始问诊,谢玉清走到他身边,犹豫片刻后,她才道:“秦师弟……” 秦衍听到谢玉清一声唤,他极快回神,低应了一声,便站起来道:“我没事。” 说着,他往江夜白身边走去,问向给江夜白看诊的苏知言:“苏师叔,我师父如何?” 苏知言给江夜白诊脉片刻,抬眼看了秦衍一眼,随后道:“无事,他只是暂时灵力衰竭,稍作休养即刻。” 秦衍点点头,苏知言起身道:“大家先各自回去休息,等江宫主醒后再做打算。” 众人应下来,秦衍朝着所有人行礼,恭敬道:“师尊有恙,晚辈不便照顾诸位,今日晚辈冲动失礼,还望见谅。” 他这一套道歉下来,规矩方正,所有人也都累了,不想顾忌这些细节,便点了点头,跟随云羽带来的其他弟子,各自回了各自歇息之处。 苏知言等所有人都走了,还留在房间之中,秦衍见苏知言一人站在原地,知道苏知言还有话,便屏退了周边人,随后同苏知言行礼,才道:“不知苏师叔有何事告诫?” “方才在密境中,由夜白为主,大家联手封印,不知为何,夜白突然就出了岔子,而后我等均被璇玑密境排斥在外。方才我还有话没说,你师父他其实受了重伤,这伤上留下的灵力波动不是魔修的。这是他真正要用的方子,”苏知言重新写了一个房子给秦衍,“你自己煎药。” 秦衍拿到方子,垂眸看了一眼药材,随后朝苏知言拱手:“谢过师叔。” 苏知言点点头,没有多说,转身离开了屋子。 他话语中的意思,秦衍听得明白,江夜白受伤,灵力波动却不是来自魔修,那只有内鬼作祟。 秦衍扭过头去,他走到江夜白边上,江夜白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如同当年秦衍最后见他的那一刻。 那个画面让秦衍几乎难以呼吸,他跪在江夜白边上,握住江夜白的手,用额头抵住江夜白的双手。 他企图从这个动作里得到些许力量,然而脑海中却始终是反复重复着傅长陵最后那个笑容。 “秦衍,这笔账,你要记得。” 他记得。 他这个人,他欠过的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傅长陵咳嗽着醒过来时,已经过了半天。 他醒过来那一刻,就察觉金丹疼得他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他趴在地上喘息,根本不能动弹。 这种痛苦他熟悉,上一世在璇玑密境,金丹彻底碎裂那一刻,就是这种感觉。他本以为这一世他能保得住这颗金丹,没想到最后还是毁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急切的倒出了好多颗月华丹来咽了下去,可这么多月华丹咽下去,也只是让他稍微舒服些许,他趴在地上喘息着,觉得五脏六腑连带着筋脉抽搐着疼。 “你在想什么?” 一个幼童的声音响了起来,傅长陵一把抓住清骨扇,迅速抬头,厉喝道:“谁?!” 高喝出声那一刻,傅长陵才打量起周遭来。 他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山洞里黑漆漆一片,白花花的人骨堆积成小山高,围在山洞边缘,人骨上方开着艳色的花朵,看上去诡异可怖。 有水滴的声音,一下一下从不远处传来,回声昭示着整个山洞并不大,傅长陵警惕看着周边,听那声音再次响起来:“金丹都废了,抓着法器,又有什么意思呢?”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辨认着声音来源。 “你好可怜呀,”那幼童似乎是识破了他的意图,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我都看到啦,人家不要你呢。” “你想说什么?” 傅长陵冷着声,那幼童“嘻嘻”笑起来:“哎呀,我替你抱不平呀。你那么喜欢那个人,他不喜欢你呢。” “你又知道我喜欢他?” 傅长陵环顾四周,从灵囊中抽出一张符咒捻在手里。幼童似乎有些疑惑:“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听他的呀?” “谁告诉你,我听他的,就是喜欢?” 对方似乎被问住了,傅长陵闭上眼睛,继续道:“你这辈子,没喜欢过人,也没被人喜欢过吧” “瞎说!” 那幼童语调有些怒了:“主人喜欢我,我也喜欢主人!” “哦?” 傅长陵笑起来:“你确认你主人喜欢你?” “对!”幼童声音高兴起来,“主人可喜欢我啦。”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你连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主人喜欢你?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小孩子的,尤其是你这种藏头藏尾的小孩子。” “你胡说!主人喜欢我!他……” 幼童的语调终于失去了冷静,傅长陵那在那片刻辨出方向,手里符咒骤然飞去,大喝了一声:“出来!” 第三十九章 符咒“轰”的一下轰在了一块大石之后,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当场就被炸得滚了出来。他穿青色的童衣,头上用白色的布包成一个圆形发髻,人倒算不上胖,但长了张包子脸,眼睛又圆又大,加上皮肤白嫩,看上去就有些“珠圆玉润”之感。 但他和普通的小孩还是不太一样,他浑身萦绕着一层淡青色的光芒,整个身体似是透明的模样,一看就并非普通人类童子。 傅长陵见得他,立刻又捻了三张符在手里,那童子一见到傅长陵指尖分别夹着三张符,当即抱着头就嚎啕出声来:“你炸我!我救了你,你还炸我。拿符咒炸我一次不够,你还想炸我第二、三、四次!你白眼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那童子哇哇大哭,整个山洞里都回荡着他的哭声,傅长陵被他这么一哭,到感觉自己有几分像恶人了。他观察了片刻,见那孩子就只知道哭,便犹豫收了符咒,等了片刻后,见那童子没个消停,他金丹处疼得厉害,也和这童子消磨不动,便叹了口气,坐到一边道:“你先哭,哭完了咱们再聊。” 说着,他靠着石壁,看了看周边。 周边都是白骨,白骨上开着血红色的花朵,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小溪冒着寒气,涓涓流淌着向外。 这里似乎的确只有这小童一个人。 傅长陵确定这一点后,低头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口。 他的伤口都已经被绷带包扎好,的确是被人处理过的。他盘腿坐下来,试图运气,能感受到灵根的运转,但金丹处却是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没了。 察觉到这件事的片刻,说不失落是假的,这颗金丹兜兜转转,终究还是没能保住。 旁边童子哭了一会儿,见傅长陵不搭理他,便慢慢消停下来,他观察着傅长陵的表情,看见傅长陵脸上有几分失落,他便猜出傅长陵在想什么,小心翼翼道:“那个,旁边的花,吃点,可能好些。” 傅长陵听着他的话,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见那童子表情忐忑,忍不住笑起来:“刚才不还张牙舞爪吓唬我吗,现在又帮我?” “我是看你可怜!” 童子一听这话,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傅长陵察觉这童子外强中干,撑着自己起身,去旁边拔了几朵红色的花,放在面前细细端详。 这花看上去和苏家袖子上的曼珠沙华有些相似,但近看又有些许不同,它的花心是黑色,带了几分鬼气。 傅长陵想了想,便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是骷髅花,这种花以人为养料,盛开在人骷髅之上,这种花虽然邪气,但是和往生花一样,食用之后却是大有好处。 云泽灵气云集,很少有这种花的生存空间,能大片大片长出这种花的地方,在他记忆中只有一个―― “这里是万骨崖?” 傅长陵抬眼看向童子,童子有些茫然:“什么万骨崖?” 傅长陵有些诧异:“这里不是万骨崖?” “我也不知道呀。” 童子摇摇头:“我一直待在这里,也没见过其他人,我也不知道别人叫这里什么地方。” “你一直待在这里?”傅长陵上下打量了他一拳,不由得道,“待了多少年了?” 童子似乎是被他问到,扳着手指头开始数,傅长陵在他数数时,就将骷髅花咀嚼进了嘴里。 骷髅花口感软软的,带了些酸甜的汁水味,倒也不算难吃。只是一想到它是从什么地方长出来,吃几口,也就觉得吃不下了。 骷髅花吃进嘴里,傅长陵顿时感到一股暖意弥漫开来,开始蔓延在他周身,让他觉得十分舒服。 这种舒服感抹平了腹间的疼痛,傅长陵的脸色稍微好了些,童子也终于算清楚了自己的年纪,高兴道:“十八啦。” “你待在这里十八年?”傅长陵靠在石壁上,感受着骷髅花所带来的舒适感,瞧着他道,“为什么待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呀。”童子摇摇头,“主人把我放在这里,她就离开啦,她让我在这里等她,我就等啊等,等了好久呢。” 童子说着,声音有些低落:“也不知道主人什么时候才来接我。” “你主人叫什么?” 傅长陵随口一问,童子兴高采烈要答,却有突然愣住,傅长陵有些疑惑:“嗯?” “我……”童子沮丧下来,“我不记得主人叫什么了。” 傅长陵挑了挑眉,童子茫然道:“她把我抛下太久了,我在这里慢慢有了灵识,可是以前的事,我记不清了。” “灵识?”傅长陵捕捉他话里的意思,“你是个器灵?” 童子翻了个白眼,纠正道:“是剑灵啦。” 傅长陵觉得有些有意思了,能这样多话、没让他一眼看出来的剑灵,必然不是凡品,他笑眯眯套着话:“你本体在哪儿呢?” “哼,”童子冷哼了一声,“你就是馋我的身体。” 傅长陵:“……”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他轻咳了一声,直起身来,一正儿八经的好人模样道:“不说就算了,我也不想听。” 说着,傅长陵看了看黑漆漆的周遭,想了想,从自己珍珑戒里翻了翻,果然翻出了一个火盆来,他在童子面前放下火盆,又翻找出一张床榻,被子,枕头,还有一些烧烤工具…… 没了一会儿,整个山洞就被他布置得井井有条,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奢华,他在地上铺了席子,盘腿做在上面,拿出许多调料一字排开,手中握着烧烤用的铁叉,转头看向那童子:“能不能找点肉来?” 童子有些茫然,傅长陵正经道:“饿了。” 童子听到他的话,马上知道傅长陵要准备好吃的,他赶紧跳起来,往山洞外小跑而去。 傅长陵坐在铺好了席子的地面上,开始准备调料,没了一会儿,这童子就抓了几只灵鼠回来。傅长陵提着灵鼠看了看,高兴道:“膘肥体壮。” 说完,他提着灵鼠到了小溪边,从兜里抽了小刀,刀速极快把灵鼠开膛破肚,剃毛去骨,在小溪里清洗之后,便叉到烧烤架上,回到了火炉边上,将肉放了上去。 那小童没见过这些东西,睁着眼睛仔细盯着,想要问又觉得丢分,于是眼睛滴溜溜打量着,全然不肯移开目光。 傅长陵侧头笑着看了一眼小童,挑眉道:“没见过。” 小童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可长见识了。”傅长陵介绍道,“我今日带的东西可都不是凡品,比如这火,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不会灭,你在外面也难寻到这样的法器。” “那它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小童好奇询问,傅长陵想了想,坦然承认:“烤烧烤,取暖。” 小童露出嫌弃的表情来,傅长陵见他孩子气的模样,笑了笑,取了调料洒在灵鼠上,语调轻快:“如果有一天,你被人到处追杀,你就知道这法器多重要了。一床被子,一张床,一个火炉,一罐盐,这些东西,可以让你在任何时候,都觉得自个儿活得像个人样。” “我怎么会有这么一天?”小童皱起眉头,傅长陵笑了笑,没有多说。 小童和傅长陵各自坐在一边,火焰灼烧着灵鼠肉,香气飘散开去,小童闻着味道,露出了眼馋的表情来,他看了看傅长陵,轻咳了一声,有些别扭道:“那个,你叫什么呀?” “我叫傅长陵,”傅长陵转头瞧他,“你呢?” “我叫檀心。” 小童介绍完自己,小心翼翼道:“那个,我们介绍了自己,就算朋友了。” “算吧。”傅长陵知道他打着什么小算盘,也没拒绝,直接应下来,小童得了这话,立刻道:“那这灵鼠,你不会不会给我吧?” “给呀。”傅长陵笑眯眯道,“叫我哥就给。” 檀心没有任何节操,当下就叫了傅长陵一声“哥”。叫完之后,傅长陵将考好的灵鼠撒了调料,递给檀心,温和道:“慢点吃,烫。” 檀心听不得这些,一面吹一面啃,啃了几口,便睁大了眼,仿佛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吃着东西含糊道:“你人真好,做的东西好好吃。” 傅长陵笑笑没说话,自个儿开始撕咬起灵鼠来。 两人一面吃一面聊天,傅长陵有一搭没一搭同檀心打听着这里的情况。 “外面都是些魂魄,出去没什么意思,往远走那地方不能去,鬼王在那儿。” 檀心倒也没藏着,问什么答什么。等吃得差不多,檀心的注意力便慢慢收回来,转到傅长陵身上,有些好奇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啊?” “遇到了大水,随便画了个传送阵,就过来了。” “哦,”檀心点点头,“我看到你们有两个人,有一个人想救你们,你让那个人选,那个人选了另一个,那个人是谁啊?你身边昏着的人又是谁啊?” “我身边昏着的人,是那个人的师父。至于那个人……” 傅长陵拨弄了一下火堆,在提到秦衍的时候,他声音顿了顿,终于还是道:“他是我在意的人。” “在意的人?”檀心眨眨眼,“他不在意你吗?” “大概吧。” 傅长陵声音很淡,檀心点头道:“也是了,不然就不会放弃你了。” “他……”傅长陵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他也没放弃我。” “嗯?他都不要你了,”檀心一本正经,“还不算放弃啊?” “也不是他不要我,”傅长陵觉得和小孩子说话有些头疼,可他还是坚持解释着道:“我和他其实认识还不久,他师父当时都昏过去了,不管怎么样他肯定会优先救他师父。我那会儿要是不救人,他得记恨我一辈子,所以一开始我就打算救他师父了。他也是信任我……你看他最后还叫我等着他,就是觉得我不会死的。” “你这个人怪得很。”檀心眨了眨眼,“你都打算救人了,还要人家选什么?你让他选,他心里不得愧疚着,一直念着你?” “我要的就是他一直念着我。” 傅长陵极快出声,檀心愣了愣,傅长陵咬了一口灵鼠肉,咀嚼在嘴里,他无端瞪了檀心一样,语调有些气恼:“你以为我是他啊?我为他做什么,我都得告诉他,他全记下来,一笔一笔还给我!” “天哪……”檀心听着傅长陵的话,震惊道,“你这人也太小气了。” 傅长陵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过了好久后,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又道:“其实说了还好一点。” “什么?” “施恩于人,做得太大气,对方就真的放不下了。” “终归是债。” 傅长陵吃东西的动作慢下去。 檀心听不明白,傅长陵看着跳动的火焰,慢慢道:“以前有个人,他对我好,从来不图我什么,不要我什么。” “于是不管做什么,我都觉得,我欠着他,我一辈子还不清。有时候我会想,他要是小气一点就好了,和我要点什么,埋怨我几句,我可能还会心里好过一点。” “可是他没有。” 什么都没说过,于是在他人察觉那一刹那,这样的感情,便似是酿了多年的苦酒,一口下去,苦得人哽咽无声。 傅长陵在山洞里过上居家生活时,鸿蒙天宫问月宫上,却是格外安静。 秦衍给江夜白喂过药,拿湿帕子给江夜白擦着手。 睡梦中的江夜白和平日不同,失去了往日那份刻意伪作出来的威严后,此时此刻的江夜白静静躺着,便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人。 他没有那份锐利,甚至带了些平易近人,就像很多年前,秦衍初初见到的那个少年人一样。 拥有着云泽最顶尖的剑法,却连鸡怎么弄熟都不知道。 秦衍手握着湿帕,擦过江夜白的指尖,随后就听上方传来一声呼唤:“阿衍。” 秦衍忙抬头去,看向江夜白:“师父,你感觉如何?” 江夜白撑着自己起身,秦衍赶紧去扶江夜白,顺便在他身后安置了枕头,江夜白靠着枕头坐起来,这个动作似乎便让他消耗了许多体力,让他有些疲惫。秦衍给江夜白端了灵茶,他喂着江夜白抿了几口,江夜白喝完茶后,靠在床上缓了缓,才慢慢道:“沈修凡呢?” 秦衍手顿了顿,才道:“没出来。” 江夜白微微一愣,秦衍垂下眼眸,慢慢道:“不过您放心,我看他最后给自己画了一个传送阵,或许已经被传送到其他地方去了。” 江夜白没说话,他靠在床上,垂着眼眸,似乎在想什么。 秦衍低声给他说了方才各大长老的情况,最后道:“您如今受了伤,万事要多加小心,我最近都会留在问月宫,以防有人图谋不轨,叨扰师尊,还望见谅。” 江夜白静静听着,好久后,他才道:“我以为,你会去帮他。” 秦衍抬起眼眸,江夜白注视着秦衍:“最后他说那句话,我是听见的,他是傅长陵,我也一直知道。” “那您还收他?” 秦衍并无诧异,江夜白惯来是对一切都通透之人,傅长陵瞒不过他。 江夜白笑笑:“我以为,你想让我收他。” 听到这话,秦衍呆在原地,江夜白咳嗽着,转过头去,看向窗户外月光下的灼灼海棠。 “你的性子,我知道,”江夜白咳嗽过后,他喘息着,有些艰难道,“他让你选,这就是一笔人情债,你这个人,哪里欠得了人情债?” 江夜白笑起来:“我本以为,你就算选了我,也会跟着他跳下去。” “本来……”秦衍声线干涩,“是这么打算。” “为何不呢?” “因为,”秦衍看着面前眉目间仿佛是染了薄霜的人,他苦笑起来,“我害怕。” “害怕什么?” 江夜白的目光很平静,他看着面前的小徒弟,其实他已经不小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江夜白看着他时,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一仰头,或许就会笑起来,甜甜叫他:“师父,我要吃糖葫芦。” 又或者一出事,就会躲在他衣袖后面,拽着他的衣袖,瑟瑟发抖。 他许多年没说过他害怕,偶尔这么一声出来,江夜白便觉得,自己的心肝像被人狠狠撞了上来,他克制着情绪,抬起手,哑声道:“晏明,过来。” 这是他情绪极其外露时,才会吐出的名字。 秦衍走到他身前,江夜白拉过他的手腕,那冰凉的手掌触碰到秦衍腕间时,他忍不住微微一颤。江夜白顿了顿动作,片刻后,他面如平常一般拉着秦衍坐下,缓缓放手,他看着自己的手,将它藏起来,语调平和:“你怕什么,同我说。” “我做了一个梦。” 秦衍哑声开口:“我梦见你死了,师姐,师叔,所有人都死了。” 秦衍坐在床边,看着问月宫外他亲手种下的梨花。 “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我爱的人恨我,所有人都厌恶我。” “我每天都在思念你们。” 秦衍转过头,他注视着江夜白,勉强扬起一抹笑容:“我在梦里,每天都在后悔。” “后悔什么?” “你本不该死的。” 秦衍声音打着颤:“你出事之前,本就即将突破,你和我说,让我为你护法。可我没有。” 江夜白听着他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问:“为什么没有?” “因为……”秦衍顿了顿,他似乎说不下去,可是短暂停歇后,他还是道,“我以为,你无所不能。” “你一直保护我,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出事。那你唯一一次请我做什么,可我想去做其他事,我想见一个人,所以我问你,我一定得在吗?你说不必,其实也没什么。” “我信了。” “可我不该信的,我该想到,如果不是情况危急,你的性子,怎么开口让我做什么?” 秦衍说着,再说不下去。 他无法和江夜白描绘他回来时见他烟消云散那一刻的悲痛和绝望,那是他两世梦魇。 他只是注视着江夜白,沙哑道:“所以,我不能走。我就算走,也得看着您好好的。” 他不能走,他害怕。 他怕他跟着跃入江水之后,如果有命再回来,和上一世一样重蹈覆辙。 江夜白静静听着他的话,他目光微动,似乎想做什么,他的手微微抬起,然而最后却还是克制着放下。 他注视着秦衍,情绪微动,好久后,他才道:“你放心。” 他声音里是他人从未听过的温柔:“我不会有事。你做的梦只是一场噩梦,师父在,你梦里那些事,永远不会发生。” “是啊。” 秦衍睫毛微微下垂,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一贯如崖间青松的青年,竟是多了几分少有的柔和。 江夜白目光在秦衍微微垂下的脖颈一顿,见那弧线如白鹤一般优雅,他眸色微黯,抬手轻轻按在被子上,转开了目光,慢慢道:“你先去休息吧。” 秦衍应声,扶着江夜白躺下后,他便去了隔间。 江夜白静静注视着隔间的方向,好久后,他才闭上眼睛。 鸿蒙天宫一夜夜雨,傅长陵睡在洞穴里,也是辗转反侧。 根据檀心的话,他大概已经猜出来,这个洞穴所在之处,就是万骨崖。 万骨崖这地方,在以前几乎就是个禁地,没有任何地方记载这地方怎么形成,只知道大概是十八年前,这里突然就变成了万骨崖,传说中,这里地处极阴之地,因此汇聚了十万阴魂,极阴之地,滋养鬼魅,同时也容易有些天材地宝,因此多年来,一直有修士不怕死的来万骨崖逛一逛。但这地方极其凶险,哪怕是傅长陵渡劫期来这种地方,也要极其小心。 但是在傅长陵十九岁那年,万骨崖阴魂突然消失,从此这里就成为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崖,后来傅长陵来查看时,也不过就是骨头多了点。 如今按着时间推算,当年万骨崖阴魂消失,这个始作俑者,估计就是当年的秦衍。 往生花长在万骨崖,秦衍取得往生花送给他之后,这些阴魂突然消失无踪,怎么看,这件事都和秦衍的关系千丝万缕。 如果这里当真是万骨崖,他倒当真有些不知所措。这地方本就凶险,他自己又失去了金丹,哪怕还带着他爹给他的一干法宝,可法宝总有用尽的时候。 唯一有些安慰的,就是檀心在的这个洞穴。这里有一个天然结界,在万骨崖中独立存在,只要不出这个洞穴,大致就是安全的。 可这个结界隔绝了危险,也隔绝了秦衍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傅长陵在夜色中拿出秦衍给他的玉佩,那是个圆形玉佩,卷云纹路中雕刻着一条含珠小龙,质地算不上好,刻工也颇为生疏,怎么看,都像个孩子的玩具。 可就这么一个玩具,却是一个被秦衍用血锻造的灵器。 而后,他把这块玉佩给了他。 想到这一点,傅长陵抿唇笑了起来。 他抚摸着玉佩上的纹路,想起落入江水前最后一刻。 尽管最初他也有些失望,可是等真正平静下来,他想起秦衍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他都忍不住有些高兴。 因为他为他迟疑,为他挣扎,为他害怕。 秦衍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他心里,傅长陵,终究不是个路人。 想到这里,傅长陵忍不住拿着玉佩狠狠亲了两口。 而后他将玉佩抱在怀里,扬着笑容闭上眼睛。 慢慢来。 他告诉自己,他有一辈子的耐心,慢慢磨一个人。 第四十章 傅长陵休息了一晚,第二天醒过来后,他感觉身上舒服了很多。檀心睡在他给他用水貂毛做的小窝里,他可能从未睡过这么舒服的地方,傅长陵起身了,他还在“咻咻咻”的打着小呼噜。 傅长陵到了旁边小溪里给自己洗了个澡,小溪溪水极寒,下去后免得不让人一个激灵,但是这样的冷对于身体上的疼痛却是极好的,有些许镇痛功效。而且这小溪滋养着旁边的骷髅花,花根部蔓延到溪水之中,让溪水变成了药汤,傅长陵在小溪里待了一会儿,檀心便慢慢醒了过来。 他揉着眼睛看向泡在溪水中的傅长陵,打着哈欠道:“你起这么早做什么呀?” 傅长陵靠在溪水中:“我睡不着了不得起吗?” “今天还做烤地鼠给我吃吗?” 傅长陵犹豫了一下。 这烤地鼠是檀心出去抓的,他不能一直待在这山洞里,既然来了万骨崖,他一定要想办法拿到往生花才是。可如今他灵力尽失,不得不依靠檀心,于是他做出了向往的表情来:“烤地鼠是不错,但是若能烤只灵狐什么的,或许风味更佳。” 一听这话,檀心眼睛顿时亮了,可他想了想,又有些失望:“我不知道灵狐是什么。” “我知道呀。” 傅长陵抬头看了一眼山洞外:“可惜,我没有灵力,出去怕也是死路一条。” 檀心听着傅长陵的话,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似乎开始想什么办法,傅长陵仰着头,做出享受的姿态,用眼睛斜瞟檀心,嘴上感慨着道:“哎呀呀,要是手里有把有灵力的剑就好了。” 檀心不说话,似是挣扎,傅长陵点到即止,闭上眼睛躺在泉水里开始放松疗伤。 他如今虽然金丹没了,但也不是完全任人宰割。 他毕竟是一位剑修。 剑修最重要的,就是本身的剑意。他虽然没把当年那副渡劫期的躯体带回来,但是他的神识和剑意,却是留在他神魂里的东西,并不会因为重生而忘却。 如果能有一把本身就有灵识的剑,这把剑自己有灵力,那他在万骨崖中,或许还能拼一拼。 除却剑,他还能写一些符咒,如果檀心愿意帮他,借一点灵力,就可以催动这些符咒。 符咒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人用这种特殊语言与天地沟通,向天地借力,对这门语言掌握越精纯,和天地沟通能力越强,能借到的能力也就越大。他的符咒自然是没有问题,只需要些许灵力注入灵符之中催动即可。 檀心要是不愿意,他也能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将灵石想个办法和符咒结合一下…… 傅长陵思索着如何解决现下的状况,没一会儿就到了吃饭的时候,檀心又跑到外面去抓了几只灵鼠,傅长陵娴熟的扒皮抽筋,两人又开始坐着一起烤灵鼠吃。檀心一面吃一面偷望傅长陵,颇有些羡慕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以前也不大会,”傅长陵从灵囊里翻找出一套酒具,然后又拿出一坛酒,给自己倒了酒后,一面吃烤灵鼠,一面喝酒,慢悠悠道,“后来家里人没了,自个儿像只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了许多年,什么都学会了。” “你连喝的都带了。” 檀心满脸震惊:“你的灵囊有多大啊?你让我看看。” “我爹有钱,”傅长陵撑着下巴喝着酒,慢悠悠道,“什么都有。” 说着,傅长陵想了想,将酒杯递给檀心,哄着他道:“你试试?” 檀心有些挣扎,但犹豫了片刻,他还是上前去,捧起傅长陵递给他的小杯子,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连喝了三杯后,檀心“哐”一下就倒在了桌上,傅长陵施施然起身,掸了掸自己衣服上的灰,开始在这个山洞里游走翻找。 这山洞不像一个天然的洞穴,山洞表面虽然开始长了青苔之类的东西遮掩墙面,却还是能从偶尔的遮掩之中看出几分剑痕,应当是被人特意开辟出来的一个山洞。傅长陵沿着石壁一路走出去,到了洞门口,山洞门口有一个天生的结界,这结界上包含的灵力极强,傅长陵穿过结界伸出手去,手一出结界,顿时感觉到外面刺骨寒风。傅长陵抬眼,可以看见洞穴外面是一条羊肠小道,两边都是高耸入云的悬崖,这一条小道,仿佛是被人用从山中生生劈出来的一条路。 傅长陵站在洞口回过头去,打量了这山洞片刻,有些明白过来:“阵法。” 这个山洞,本身就是一个阵法的核心,从傅长陵的眼睛看过去,便能看见发着光的脉络一路延伸出去。这个阵眼是一个什么阵法的阵眼,傅长陵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看出这个山洞是一个阵眼,也看到了那些光络,找出这个阵法最中心点,也就不算困难,傅长陵稍作计算,便朝着计算的位置而去,他算下到的位置,正是溪水进入山洞之处,这地方是个小潭,看上去深不见底,和傅长陵用来泡澡的下半部分完全不一样,傅长陵先去旁边取了块小石头扔下去,从声音判别了深浅后,他弄了根绳子,捆在另一边的巨石中间,绑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扶着自己下了水。 下水后没有多久,他就看见泉下有一张小桌,小桌下一个小阵,自成一个结界,将整张小桌护在中间,旁边水流缓缓,却都绕过那个结界,结界之中,小桌之上,端正供奉着一把蓝白相间的剑。 傅长陵见得那把剑,赶紧往前去,他围着结界转了一圈,发现只是一个单纯阻断型的结界,没有什么杀伤力,于是试探着将手伸了过去。 他本来只是想试一试,谁知道在手碰到结界那一瞬间,竟就诡异的穿透了结界,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中间。 傅长陵迟疑着握住剑,剑微微一颤,随后没有半点阻力,就被傅长陵拿到了手里。傅长陵拿到剑,也没停留,赶紧一口气游回了岸边。他解开绳子,回到火边,换了身衣服后,用火架起已经湿掉的衣服,坐在一边开始打量起这把剑。 这把剑是蓝色的剑身,又被银边包裹,拔开剑后,剑上面刻着两个字“檀心”。这两个字有点熟悉,傅长陵觉得自己依稀在哪里见过,又不大能想起来,琢磨了一会儿后,也没搭理,干脆把剑合上,觉得该来总会来。 傅长陵观察着剑的时候,檀心似乎感知到什么,他迷迷糊糊醒过来,看见自己的本体被傅长陵拿在手中端详,他顿时跳了起来,怒道:“你偷我!” “哎哎哎,”傅长陵回过头,用扇子指着檀心道,“说话客气点儿啊,我这能叫偷吗?我这是拿。” “你不要脸!” 檀心怒气冲冲,傅长陵笑了:“说我不要脸,你别吃我的灵鼠啊。等明个儿我把灵狐打回来,你一口也别吃。” 檀心听到这话,面色僵了。傅长陵嗤笑了一声,回头端详着长剑道:“话说,你主人有没有和你说,把你留在这儿是为了什么?” “没说。” 檀心带了脾气,背对着他,小声用自己学过的所有骂人的词汇低骂着傅长陵。傅长陵也没搭理檀心,翻来覆去研究着这把长剑,慢悠悠道:“你主人是个化神期的剑修?” “我不告诉你!” 檀心冷哼了一声,傅长陵笑了笑,摩挲着这把剑,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这把剑上感受到一种很柔和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内心平静,他想了想,抬手滴了一滴血进剑上。 这是最传统的滴血认主的方式,只是这把剑看上去便是一把品级极高的灵剑,傅长陵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 血落到剑身上,檀心似乎有所感知,撇了撇嘴,嘀咕道:“想让我认你为主,滴血也没用,我可是……” 然而话没说完,檀心慢慢睁大了眼,他骤然回头,惊讶看着傅长陵。 傅长陵挑了挑眉,也就是那一刻,他感觉到有一股说不出的浩瀚灵力一路直冲他灵识之中,傅长陵尚还来不及抽身,就感觉到自己的灵识与那灵力相连接,随后他就置身于一条发着光的长廊之上,这长廊周边都漆黑一片,脚下浮着淡淡的蓝光,檀心随后便出现在他面前,傅长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檀心似乎有些委屈,扭过头叫了一声:“主人。” 傅长陵有些意外,片刻后,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颇有些得意道:“不是说不能认主吗?不是说你很厉害吗?” “你闭嘴!” 檀心似是气极,傅长陵围着它打转,看了一圈周边:“你这剑内空间很大啊。” “你赶紧出去吧。” 檀心板着脸:“来一次就行了,以后别来了。” 傅长陵没说话,他看上去吊儿郎当,却早已用神识飞快扫了过去,而后在这长廊尽头之处,他下意识察觉到危险。 他不敢往前,傅长陵清楚知道,这里,不仅仅只有檀心。 如今他没有任何和人斗争的资本,对方没有出声,他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点头道:“行行行,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走就是了。” 说完他便熟练将神识收了回去,等他再睁开眼时,檀心一直盯着他,神色复杂。 傅长陵蜷起一只腿,撑着自己下巴:“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 “亏什么心!” 檀心嚷嚷起来,过了一会儿后,他似乎有些委屈,还是道:“你起来,我教你练剑。” “你?” 傅长陵有些诧异:“教我练剑?” “你,你既然拿到了我,就是有缘人,”檀心说得结结巴巴,“我这里有一套适合你的剑法,你先练着吧。” 傅长陵没说话,面上依旧带着笑,心里却早已活络起来。 檀心这态度,剑法这件事,应当不是檀心要说的,既然不是,自然就是那剑身之中,隐藏着的那个人让檀心干的。 他不敢全信,便试探着道:“行啊,你先教。” 檀心走上前来,抬手点在傅长陵额间,委屈道:“闭眼!” 傅长陵闭上眼睛,也就是那一瞬间,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那人手持长剑,舞动出一连串流畅的剑法。 这剑法傅长陵过去未曾见过,但又觉得依稀有几分熟悉,但不得不说的是,这的确是当世难得的极品剑法! 上一世他的剑是自己瞎琢磨的,没有老师指点,全凭自己实战中不断总结,是最简单利落的杀人剑,而他眼前这一套剑法,不仅精妙,最重要的是,剑意之中如山水流畅,恰恰弥补了他剑意过戾那部分缺陷。 “你的剑戾气太重,”一个女声柔和开口,慢慢道,“不是长久之道。修剑之道,心性为一,剑意为二,其他再为三四五六。” 那女生声音平和淡雅,温和之中不失端方,带了女子身上少有的儒雅风度。 傅长陵感觉自己脊骨突突直跳,这剑法似乎引起了他身体某种共鸣,那女子继续道:“剑骨虽为天生剑修,但学会出鞘,也得学会回刃,先练止剑,再练出剑。” “谢过前辈。” 傅长陵终于确认对方的善意,郑重道:“不知前辈可需要晚辈做什么?” 那女声沉默,许久后,她才道:“无需,不作恶即可。” 说完,傅长陵便直觉周边有什么东西消失,傅长陵睁开眼时,脑海中全是方才的剑法。檀心站在洞口,板着脸道:“走吧,出去练剑。” 傅长陵也没推辞,提了手中剑,就跟着檀心走了出去。 门外的小道铺了青石板,上面凝结了霜花,檀心站在门口,朝着傅长陵招手。 傅长陵走出结界,霜花夹杂鬼气扑面而来,檀心硬邦邦道:“他们马上就来,你准备一下吧。” 傅长陵有些疑惑,他一回头,就见檀心往后退了一步。在檀心退步那一瞬间,周边悬崖有十几只厉鬼突然像蝙蝠一般从天而降,朝着傅长陵突袭而来! 傅长陵下意识在空中一个翻身,随后便明白过来,所有剑法只有实际用过,才是记忆最深的。他手中长剑一抖,随后便朝着那些厉鬼扑了过去。 他没有灵力,这剑离了檀心,和一把普通的剑没有什么区别,要能用一把普通剑灭鬼,便得在剑上带了极强的剑意。 傅长陵不敢走神,同那些厉鬼缠斗起来。傅长陵好不容易找的对手,他也不愿意让这些厉鬼就这么烟消云散,于是他抱着重在学习的态度,和那些厉鬼打了一下午。这些厉鬼被他戳得伤痕累累,等最后终于反应过来,其中一只尖叫着喊了一声:“你等着!”,便拖着自己兄弟逃了开去。 傅长陵嗤笑了一声,收了剑道:“明天等你们。” 等他回头,看见檀心已经抓了几只灵鼠,面无表情道:“要吃饭了。” 傅长陵得了便宜,便将檀心供起来,给檀心做了好吃的,还用泥和水掺和着,做了一排罐子。 “你做这些做什么?” 檀心有些疑惑,傅长陵笑了笑:“等这些罐子好了,我给你酿酒。” “酿酒?” 檀心颇为诧异:“你要在这儿呆很久吗?” “可能吧。” 傅长陵坐着罐子,淡道:“呆一天,是一天吧。” 他话是这么说,可那天晚上,他在睡前,还是提了剑,在墙上划了一横。 檀心歪着头:“你画这一横是做什么?” “是一天。” “一天?” 檀心茫然:“你记这个做什么?” “这是我等他的每一天。” 傅长陵说完之后,他打着哈欠,躺到了床上去,扯了被子,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睡到第二天,傅长陵早早起来,洗漱做饭,跟着檀心学了剑法后,睡了个午觉,便走门去。 一出门,他就看见昨天被他打过的十几个厉鬼气势汹汹站在门口,他们身上贴着些草药,傅长陵观察了片刻后,有些奇怪道:“你们做鬼的,受伤了也要看大夫吗?” “废话少说!”为首的厉鬼一出声,整个山谷都回响起那厉鬼尖锐的叫声来,“今天我们回来报仇!” “就你们几个?”傅长陵提了剑,“昨天才被打过,你们拿什么报仇?” 说着,傅长陵懒洋洋道:“罢了,我让你们一只手,来吧。” “那可是你说的。”厉鬼大笑,“兄弟们,上!” 话音刚落,傅长陵便看见两边山崖上,数百厉鬼遮天蔽日而来。傅长陵看着天空,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亲戚这么多,怎么不早告诉我?” 江夜白醒来后第二日,便专门将苏知言请了过来。 苏知言与江夜白关系不错,江夜白信不过鸿蒙天宫的大夫,而苏知言不仅精通占卜,在医道之上,除了沈青竹,当世也就苏知言最让人放心。 秦衍给江夜白准备了灵植粥,苏知言不是一个人过来,他们到门口时,秦衍就听到两道玉杖探路的声音,随后苏知言先露了面,苏问机紧跟着走了进来。 秦衍见得两人,忙站起身,向两人行礼:“苏师叔,问机。” 苏知言点了点头,苏问机笑起来,苏知言坐到一旁椅子上,给江夜白先诊了脉,苏问机就站在秦衍旁边,温和道:“你可还好?” “尚好。” 苏问机得了这话,低头笑了笑,并未多说。 众人等候了片刻,苏知言才道:“外伤几日便好,内伤不好养,怕是得养两三年。” 江夜白闻言,急促咳嗽起来,苏知言叹了口气,慢悠悠道:“你功法修得太急,你看看你才多少岁,这么年轻的渡劫期,太冒进了,如今养养也好。” 苏知言说着,开始给秦衍写方子,一面写一面道:“只是这事儿,也别让太多人知晓了。” “我知道。” 江夜白喘息着抬头,面上带了几分歉意,朝苏知言道:“让你操心了。” “是你操心太多,不是我。”苏知言叹了口气,说着,苏知言将方子交给秦衍,话却是对江夜白说着,“璇玑密境的封印,算是彻底封印了?” “嗯。”江夜白面露疲惫,“封好了。余下的事儿,只要查明还残留的魔修即可。” 苏知言点了点头,起身道:“你好好养伤吧,剩下的事儿我来主持,我会和桑乾君查清这事儿。” “好。” “问机,”苏知言站起身,唤了旁边的苏问机,“走吧。” 苏问机站起身来,朝着江夜白行礼,江夜白点了点头,吩咐了秦衍去送人。 秦衍送着苏知言和苏问机出去,苏知言走在前方,苏问机同秦衍并行,秦衍知道苏问机并不会随便来鸿蒙天宫,要么是来有要事,要么就是来找他,他颇有些歉意道:“最近事物繁忙,不能好好招待……” “无妨。” 苏问机笑了笑:“我今日来,本也只是来告知你一些消息。” 秦衍得了这话,旋即抬头,苏问机似乎了然一切,唇边含笑:“你担心的那个人,还活着。” “还活着。” 秦衍重复了一遍,他犹豫了片刻:“你可知他在哪里,情况如何?” “具体的,我也不知。”青竹仗敲打在木质长廊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苏问机束眼的发带随风轻轻招摇,他柔声道,“我知你担心你师父,但你师父命星尚盛,此次不会有事,你无需太过担心。若有机会,顺从你心,不必担忧。” 秦衍听苏问机的话,点了点头,并没多问。 他也不知苏问机到底知道多少,但苏问机若是知道的东西,必定会告知他。 他送着苏问机和苏知言出了问月宫,同两人拜别,等两人走远之后,秦衍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折回问月宫中。 江夜白坐在床上,正看着窗外出神,手无意识的摩挲着他拇指上的玉扳指,似乎在思索什么。 秦衍到他身前站定,行礼道:“师父。” 江夜白听到秦衍的话,回过神来,慢慢转头看他:“人送走了?” “是。” 江夜白点点头,又道:“苏问机可单独同你说什么?” “他说师父命星尚盛,让我不用忧虑。” 江夜白似是预料到苏问机的话,他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慢慢道:“方才有一事,我没有告知他们。” 说着,江夜白手上一抬,一个结界布在两人周边,他抬起眼,神色冷峻道:“你曾说过,璇玑密境的封印连着另外三个封印,四个气脉封印一同辅助所谓业狱之门的封印,可是?” “是。” 秦衍听江夜白提起业狱封印,神色立刻郑重起来,江夜白点头道:“我此番受伤,是有人在我加固封印时暗算于我,如今我暂且还查不出是谁,但可以确认的是,云泽高层之中,已有魔修内应。如今璇玑密境已被封死,他们拿璇玑密境封印没有办法,必然会打起其他三个封印的主意。你得尽快前去,将三个封印逐一加固。” “可是……” “封印璇玑密境时,我大致感知到这个封印下方有三个关联位置,”江夜白打断他,“你可以朝着这三个方向找。” 江夜白说着,抬起手来,远处纸上便亮起了一个地图,纸张轻飘飘落到江夜白手中,他转交给秦衍,随后又道:“但在此之前,当务之急,先找到傅长陵。” 秦衍诧异抬头,只听江夜白继续嘱咐:“此事事关重大,我只能信你,而你,”他抬眼看向秦衍,“不能信任何人。” 第四十二章 “为什么,”秦衍缓了缓,才问出声来,“要先找傅长陵?” “璇玑密境的封印是一个血契封印,”江夜白给秦衍认真解释,“如果按你所说,他们用那么大力气设局让傅长陵打开封印,那么傅长陵的血脉必然是解开封印的关键,只要傅长陵不死,他们不会放过他。所以你先得先找到傅长陵,以免让他落入魔修之手,若他能动手加固封印,那自然是更好。毕竟你并不精于阵法,而他却是一个阵法天才。” “阵法天才?” 秦衍有些奇怪江夜白为何知道这些,江夜白似乎有些疲倦,他靠在床上,缓了片刻后,才道:“你给我的那个阵法,应该是他画的。那封印里的墨迹加了他的血。我给你三道注了我灵力的阵法,到时候,若傅长陵有能力,便交由他来运转。” 说着,三张卷轴便浮在了半空,秦衍伸出手去,将它们取下后,放进了灵囊。 秦衍扫了一眼那三张卷轴,上面阵法和傅长陵之前给江夜白的别无二致。秦衍收了阵法,点头道:“明白。” 江夜白说完这些,也觉得累了,他闭着眼睛,慢慢道:“若无他事,你尽快启程。” 秦衍站着不动,江夜白见他没走,他慢慢睁眼,便见秦衍看着他,一贯清冷的眼神里,藏了几分遮掩不住的忧虑。 江夜白不由得笑了:“你多大的人了,还怕出门么?” “我是担心师父。”秦衍毫不遮掩自己的担忧,“您如今伤势未愈,我若是走了……” “你还能陪我一辈子吗?”江夜白无奈打断他,“我早晚得自己一个人,若真出了什么事,那也是我的命数。” “我可以。” 秦衍开口,江夜白愣住,听秦衍平静又郑重道:“我可以一直留在您身边,若您出事,那只能是我先出事。” 江夜白静静注视着他,神色百转,好久后,他将目光强行从秦衍身上移开,声音冷许多,淡道:“问机既然说我不会出事,就不会出事。我会将苏长老和桑乾君都调过来,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另外三个封印,别误了事。” 听到江夜白的安排,秦衍思索了片刻,确认已是最好的方案,终于才决定下来。 “我会尽快回来。” 秦衍抬手在前,恭敬道:“师父好好保重,戒酒,少优思,好好养伤,若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商议。” 江夜白一听就头大,赶紧道:“好好好,你快走吧。” 秦衍点点头,转过身朝着屋外走去,走了没几步,江夜白突然叫住他:“阿衍。” 秦衍顿住步子,江夜白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你过来,我送你个东西。” 秦衍疑惑上前,江夜白摊开手心,手心亮起一个雕工精美的木盒。江夜白打开木盒,便见木盒绸缎之上,立着一颗红色宝石的耳钉。 秦衍茫然抬头,江夜白笑了笑:“这本是你十二岁的生辰礼物。那年我去东海平妖族,顺手带回来的。” 秦衍没说话,他记得这件事。 他十二岁生辰之前,他还和江夜白住在一起,那年为了东海妖族作乱,江夜白前去平妖,这是打从他四岁之后,江夜白第一次在他生日时离开他。他也想去,江夜白嫌他年幼,便让他留在了鸿蒙天宫。 回来之后,江夜白重伤闭关,打从那时开始,他们便逐渐生疏起来。江夜白为他建揽月宫,将他从问月宫赶了出去,而秦衍自己本也生性冷淡,于是师徒二人越发疏远。 他从那以后没有收过江夜白的生辰礼物,如今却才知道,十二岁的时候,江夜白是给他准备了生辰礼物的。 “你小时候你娘给你打了耳洞,”江夜白温和道,“我觉得可惜,得了这颗妖石,便给你磨了一颗耳钉出来。这妖石也是妖族的宝贝,你带着,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可以同你说话,找到你的位置,你若受伤,它能抵御一些普通毒物,治疗小伤,我还在里面放了三道剑意,若你受到致命伤,它会自己保护你。” “当时觉得适合,可惜我受了伤,回来就闭关,一直没见到你。”江夜白抬眼看他,眼里带了几分无奈,“后来你长大,便觉得不合适了。小孩子带这些还好,你如今怕是不喜欢了。” “没有。” 秦衍听他说这话,垂下眼眸,在江夜白诧异的眼神中,低声道:“师父送什么,我都喜欢的。” 江夜白注视着他,好久后,他低头取了耳钉:“那我为你带上吧。” 秦衍应声弯腰,头发垂下来,轻抚在江夜白面容上,特有的兰香在夜风里缭绕而来,江夜白面色沉静如水,他替秦衍带上耳钉,随后道:“好了,你撩开头发,让我看看。” 秦衍听他的话,撩开头发,露出那枚红色的耳钉。 月光落在秦衍身上,他通身雪白,耳垂饱满如莹玉,红色的宝石缀在耳垂之上,在月光下流光溢彩,成为唯一的亮色。 江夜白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他和十二岁已经大不一样。 年近十八的秦衍,早已是身姿玉立,飘然若仙,面容失去了年少时那份粉雕玉琢的可爱,却在流畅的线条中,多了几分清俊,以及,那眼角处说不出的几分艳丽。 只是他惯来气质太冷,遮掩了五官上那几分柔艳,整个人看上去清清冷冷,如冷泉,似山松。可当他撩起头发露出耳钉那一刹,便是一种致命的招惹。 江夜白沉默太久,秦衍觉得疑惑,他抬眼看向江夜白:“师父?” 江夜白收回眼神,点了点头,只道:“可以了,你若有事,直接叫我名字即可。” “是。” “走吧。”江夜白垂眸看着锦被,“我等你回来。” 秦衍点了点头,他朝着江夜白行礼,这才退了下去。 退下去后,他依着鸿蒙天宫的规矩,先去了报备了自己的行程,在鸿蒙天宫弟子堂点上了自己的魂灯,而后趁着夜色,御剑离开了鸿蒙天宫。 他御剑速度极快,但这样也十分耗费体力,紧跟在他身后的云羽、谢玉清、上官明彦三人本打算乘坐灵舟,但一看秦衍这速度,根本没办法,只能御剑紧跟在后面。 云羽见着秦衍的身影,忍不住道:“师兄就算是赶着去救人,至于这么急吗?现在也就过去两天……” “两天也是救命。” 上官明彦叹了口气:“如果真是师姐所说那样,师兄是看着修凡落进洪水里的,他现在一定很自责。” 说着,上官明彦转头看向谢玉清:“是吧,师姐?” 谢玉清应了一声,风吹在她额间鬓角处,勾勒出少女柔和的线条,上官明彦静静注视着谢玉清,突然道:“师姐,如果我落难了,师姐会像秦师兄一样着急来救我吗?” “我……” 谢玉清才张口,话没说完,旁边云羽就凑过来,颇有些骄傲道:“不会的,师姐修无情道,她境界比秦师兄还高一层呢。所以你没看咱们师姐,不管做什么事,都四平八稳的,从来不急,是吧,师姐?” 云羽转头看向谢玉清,谢玉清沉默片刻,并没答话,转过头去,看向远方。 上官明彦呆呆看着谢玉清的神情,云羽看了看前方,有些着急道:“师兄跑太快了,我先追上去,师姐,你赶紧的啊。” 说着,云羽便御剑往前,谢玉清领着上官明彦,行得稳稳当当。 上官明彦站在谢玉清身后,如今他年不过十五,谢玉清生得高挑,他还矮着谢玉清几分,他微微抬眼,看到谢玉清的眼睛,他也不知道怎么的,莫名就有了几分难过。 他拉着谢玉清的衣角,突然小声开口:“我觉得,师姐是会来救我的。” 谢玉清回眸,神色平淡,上官明彦微微一笑:“我不懂什么无情道不无情道,我只知道,如果有一天,鸿蒙天宫任何一个人有难,师姐都会像秦师兄一样拔剑。” 谢玉清神色微动,她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许久,她却也只是垂下眸,转过头去,眺望远方,淡道:“嗯。” 秦衍披星戴月赶了六天,才终于到了万骨崖,他到万骨崖后,先观察了周边一圈。 万骨崖站在上方看,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崖,山崖两边光秃秃一片,偶然长了几棵树,也没有半片绿叶,秃鹫盘旋在天空之上,漆黑的鬼气从崖下缭绕而上,偶尔山崖下会发出一声类似野兽吼叫之声,也分不清是什么动物,但听得人心里发寒。 秦衍上前一步,便看见山崖下缭绕的黑气,那黑气仿佛是一条条巨蟒一般,缠绕在一起,缓慢流动着。 这浓郁得几乎已近实质的黑气,是万骨崖特有之物,也就只有拥有着厉鬼数十万的极阴之地,才有得了这样浓郁得鬼气。 秦衍大约感知了片刻情况,便直接御剑落了下去。 云羽等人随后赶到,看到秦衍这么直接下去,云羽不由得急起来:“赶这么急做什么?早不急,现在急有什么用?师姐,”云羽转过头,焦急道,“怎么办?” “走吧。” 谢玉清平淡开口,她御剑往前,看见那浓郁鬼气,她犹豫片刻,转头同上官明彦道:“你抓紧我。” 上官明彦笑笑,应声道:“是。” 谢玉清广袖一拂,便结了个结界,护住云羽和上官明彦两个人,跟着秦衍御剑而下。 秦衍一人冲在前方,他抬手一剑便带雷霆之势,直接轰开了那黑色的鬼气。 万骨崖当即震动起来,厉鬼尖叫着从下方扑来,秦衍抬手一把抓住一只厉鬼,捏在对方脖颈之间,冷声道:“八年前万骨崖来了一个叫傅长陵的人,他在哪儿?” 秦衍往万骨崖下冲去时,傅长陵正结束他一日训练。 他给檀心烤了一只鸡,又将昨日采下的骷髅花装酒,檀心陪着他将酒坛子封上,埋进土里,然后看着他走到石壁边上,在已经画了一大片“正”字的墙面上画了一横。 檀心撑着下巴浮在半空,看着他颇有几分感慨道:“你别画啦,你看你都画多久了,你要等的人也没来,他把你忘啦。” 傅长陵从旁边捻了颗石子扔过去砸他,不满道:“瞎说。” 檀心灵巧躲过傅长陵的石头,孩子的面容上露出几分成年人才有的感慨:“你也别自欺欺人了,你都说了,他也不是第一次骗你。上辈子他不就和你说让你等他,结果他一直没回来。他肯定又骗你啦。” “我说,”傅长陵哭笑不得,“有你这么扎心的吗?我已经很难过了,你能不能安慰一下我?” “都是成年人,”檀心扳着手指头,“别总逃避现实。他不来就不来了,你也别太难过。你想想,你在这儿过得也挺好的,天河四式都学会了,这可是天品剑法,你这辈子都摸不到几次。” “我求求你少说两句吧。” 傅长陵做出恳求的姿态来:“您的话可让我太难受了,求求您,吃饱睡吧。” 檀心撇了撇嘴,自己去了自己的小床,扯上小被子,不多说了。 傅长陵回头看了看墙上的横线,他静静看了片刻,扭过头去,回了床上。 这是他在这里第八年了。 最开始还欢欣喜悦的等,等着等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还是忘了。 八年的生涯,倒让他大概知道万骨崖下的情况,万骨崖大致分成了两块地方,一块是万骨崖的核心,那里是一座城池,名为白玉城,据说万骨崖中高阶厉鬼都居住在鬼城之中,其中最强的,便是鬼王谢慎。 而白玉城外,就都是孤魂野鬼,这些孤魂野鬼四处游荡,划分了各自的地盘,每个地盘有一个鬼主,外面这地盘不足白玉城五分之一,却已经大大小小有了十几个鬼主。 傅长陵,便是如今鬼主之一。 他没有金丹,这八年一直跟着那剑中人学习剑术。剑中这人并不是一个人,只是当年某位前辈留下的一缕神魂,她很少出现,几乎都是通过檀心转达她的意思。 他每天的生活,都是早上学剑,下午就拿山崖中的厉鬼练习,这么打了八年,他一步一步往山崖外走,到莫名其妙打出了一块地盘,莫名其妙成了一个小鬼主。 鬼主的生活很忙,每天都在和小鬼抢地盘,和其他鬼主交涉,这么打来打去,如果不是每天在墙壁上刻下那一横,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是谁,自己到这里做什么。 只有刻下那一横的时候,他才会想起,他还在这里,等一个人。 有时候他会想那人会不会来,有时候他也会想外面怎么样,他父亲是不是还活着,云泽有没有出事。 但想到当时璇玑密境基本已经封印,有秦衍和江夜白在,他也就放心了许多。 檀心说他瞎操心,每天都劝他,来了万骨崖,就把云泽忘了算了,在这里当一个小鬼主,也很好。 傅长陵也不是没这么想过,但是每天划那一道痕的时候,他就会想起秦衍最后说那句等着他。 这种感觉在今晚尤为浓烈,他也不知道怎么,翻来覆去有些难以入睡,犹豫了一会儿后,他站起身来,披了件水貂毛披风,挖出了一坛酒,然后坐到案牍面前,翻了本风靡鬼界的话本来看。 他翻着翻着,就听一个女声响了起来:“你好似不高兴。” 傅长陵顿了顿动作,随后便知道是那位前辈来了。他低头笑了笑,似有些不好意思道:“倒也不是不高兴。” “那怎么了呢?” “就,”傅长陵想了想,有些迟疑道,“想人了吧。” “喜欢的人么?” “也不知道。”傅长陵喝了口酒,“我上一世,肯定是喜欢他的,如今也不知道是愧疚移情,还是喜欢,但我想,终究还是喜欢多点。哪怕如今没那么喜欢,再处处,也是要喜欢的。” “前辈喜欢过人吗?” 傅长陵不想谈论自己太多,转而问那人,那人低笑,倒也没有不好意思,坦荡道:“喜欢的,如今也喜欢。” “哦?”傅长陵高兴起来,“那人还在吗?” “我死之时,他还在。” “你们怎么认识的?”傅长陵来了兴趣,对方声音温和了许多,“两家本是世交,自幼定的娃娃亲。” “那真是天定姻缘,你们最后在一起了吗?” 对方沉默无言,傅长陵察觉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正要道歉,就听对方道:“算在一起吧。我们在天地神佛前成的亲。” 天地神佛前成亲,傅长陵品味了片刻,大概揣摩出来,这位前辈和她恋人应当并不是明媒正娶。 他正要说点什么,就听远处厉鬼尖叫起来,傅长陵脸色一变,檀心也睁了眼,忙道:“怎么了?” “莫慌。” 傅长陵提剑起身,他抬手将毯子扔到檀心身上,平和道:“你先睡,我去看看。” 说着,傅长陵便走出了山洞,刚出山洞,便见一大群厉鬼飘在空中,为首的老大是他平时打得最多的那个,叫张二,张二见他出来,着急道:“老大,不好了,外面有人打进来了。” 傅长陵愣了愣,随后就感觉心上有种巨大的欢喜猛地升腾起来,他高兴道:“在哪儿?什么人?可知他们来做什么?” “落到白玉城附近了,”张二声音颇为激动,“听说白玉城守卫出来了,人……我也没见到。” “没见到去探啊!” 傅长陵一巴掌抽到张二身上,急道:“赶紧去搞清楚,来的是什么人,做什么的!” 张二被傅长陵一抽,连连点头,当即带着兄弟呼啸着走了。 等张二走了,傅长陵稳了稳心神。 他不能太急,来的也不一定是秦衍,而且,就算当真是秦衍来了,白玉城的守卫出来,现在也绝对不是他高兴的时候。 他心里稍稍做了打量,回身到了山洞里,带上了这些年搜刮回来的各种法器丹药,便急急赶了出去。 傅长陵朝着白玉城附近一路狂奔,秦衍则是挥剑一路朝着白玉城的方向冲了过去。 他算好了落地点的位置,远离了白玉城方向,按着他的计划,以如今的水平,只要离白玉城远些,便不是问题。但他刚落下来,就听远处白玉城边传来一声巨响,同那一声巨响一起传来的,是谢玉清的灵力波动,秦衍当即知道不好,便急急朝着白玉城方向而去。 远处这些小鬼对于秦衍来说不成大碍,他兔起鹤落,没了片刻,便赶到了白玉城门口,正见一位持着大刀的厉鬼朝着云羽挥砍过去,秦衍长剑脱手而出,直直将那厉鬼斩了个烟消云散,随后旋转而回,落到他手上,他一把提起云羽,同旁边谢玉清道:“走。” 谢玉清抓着上官明彦追着秦衍疾行而去,白玉城的守卫急急追上,秦衍和谢玉清且战且行,上官明彦和云羽在一旁替他们拦住靠近的小鬼,但这些守卫实力太强,秦衍和谢玉清又拖着两个人,没了片刻,身上便挂了彩。 四人且战且逃,最终终于被数百守卫团团围住。 那些守卫统一穿着军队铠甲,手持大刀,身后背着三面彩旗,铠甲之中,却只见两双绿色的眼睛,其他什么都没有。 秦衍四个人背靠着背,被守卫围困在一起,大刀不停挥砍过来,谢玉清和秦衍为主力护着旁边两人,勉力支撑着一波又一波进攻。 激战之中,傅长陵领着檀心和几百小鬼,悄悄来到战地,他躲在岩石之后,同檀心一起探出一双眼睛,看向那人群中的人。 “看不清。” 檀心果断开口,傅长陵没说话,他从晃动的人影之间,隐约看到了一袭白衣。 他心跳快了起来。 八年。 他等了八年。 “师兄!”云羽焦急喊出声来,“明彦不行了。” “闭嘴。” 上官明彦低吼,秦衍身形一侧,直接让明彦进了他们三人身后,三个人肩靠着肩,将上官明彦围在中间,秦衍冷淡道:“自己疗伤。” 那声音在一片厉鬼尖叫之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傅长陵光是听着,便觉得整个人都绷紧了。 他有无数思绪翻涌上来,檀心看了他一眼,小声道:“这就是你要等的人啊?” “张二,你带人包围过去。” 傅长陵小声吩咐,张二愣了愣,随后有些胆怯道:“老大,那是白玉城的守卫啊。” “给兄弟们一人发一个这个东西,你们隔着纸拿,别碰到。” 傅长陵拿出了一堆用药丸大的东西,用纸隔着递给张二,张二一碰到,就感觉到上面的雷霆之力,他吓得直哆嗦:“老大,这玩意儿在万骨崖用……是不是太过分了?” “等一会儿我扔了沙弹,你们就把这东西往那些守卫群中扔下去。然后你们跟着其他人,找个适当时机,把他们领到寒潭洞。” 傅长陵没管张二的惶恐,他手里捻了一个药丸大的东西,这东西是厉鬼争地盘时常用的盲眼弹,扔下去就是飞灰走石,什么都看不清。 傅长陵盯紧了秦衍的位置,又看了看周遭。 秦衍被刀刃划过手臂,他听到谢玉清一声闷哼,知道谢玉清受了伤,他心里焦急,飞快思索着退路,他朝周遭一望,就见人影婆娑间,一块巨石之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朝着自己指了指,又坐了一个散开的姿势。 秦衍微微一愣,便是那刻,利刃直挥而下,云羽急道:“师兄小心!” 秦衍下意识往旁边一躲,便将谢玉清的背露了出来,他干脆横剑往前,直接切开了前面人的腹部,随后大喝了一声:“分开跑!” 话音刚落,他便急急往前一翻,冲着傅长陵的方向就冲了过去。 也就是这一刻,傅长陵将沙弹朝着前方一砸,顷刻之间,周遭飞沙走石,一片混沌,随后就听百鬼尖叫着向上升腾而去,无数闪电从上直劈而下! 雷霆是这些厉鬼最怕之物,一片混乱之中,傅长陵朝着方才秦衍来的方向提步急去,秦衍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觉周边有疾风追着他挥砍而来,他回身用剑与那砍来的长刀相抵,那长刀上传来千钧之力,将秦衍当即震飞开去!傅长陵听着风中的声响,只听秦衍从高处传来一声闷哼,他足尖一点,便直跃而去,而后抬手一揽,便扶在秦衍腰间,止住了秦衍后冲之势。 “小美人,”傅长陵扶着秦衍落到地上,含笑出声,“打算去哪里?” 秦衍见得来人,他皱起眉头,一把抓在傅长陵胸口的衣服上,傅长陵正要笑他,便听他含糊不清叫了一声:“傅长陵。” 与此同时,他一口血便跟随声音直直呕了出来,喷洒在地上。 傅长陵微微一愣,随后也不迟疑,将人往背上一扔,背着他就往寒潭洞一路小跑而去。他一面跑一面从灵囊里选了适合的药,打开药瓶,单手将药直接给秦衍拍嘴里,急道:“会有些不舒服,你坚持一下。” 秦衍被他背着,他趴在傅长陵背上,整个人有些恍惚了。 他之前受伤本也没有根治,如今又不眠不休赶了六天路,下来就受伤,在见到傅长陵这一刻,他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他知道在万骨崖下八年,秦衍还活着,必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其实也并不操心,可是靠在这人背上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道:“傅长陵,你过得好不好?” 傅长陵微微一愣,他没想到秦衍问他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么有烟火气息的话语。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但又觉得自己太好哄了些。 八年才来找他,鬼知道秦衍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八年,说不定他时候都守着江夜白飞升了,才想起万骨崖下有个傅长陵。 傅长陵这样一想,顿时有些不乐意,撇了撇嘴道:“不好,天天都差点要死,没过一天好日子。” 秦衍趴在他背上没说话,傅长陵话出口,又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些,犹豫了片刻,接着道:“其实也还行,遇到了一个前辈,学了许多东西,也算是因祸得福……” “对不起。” 秦衍低声开口,傅长陵听到这一声对不起,他说不出话来。 他突然觉得,秦衍不能对他说对不起。 他对他说对不起,他就觉得,这世上,他没什么能怪他。 他勉强笑起来:“说什么对不起呀,你来救我了,这就行了。” 不管多久,他答应来救他,来了,就够了。 说完这句后,秦衍没了回应,傅长陵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人终于晕过去了。撑了这么久,也就为说一句对不起。 傅长陵笑了笑,这么侧脸看着秦衍,他也不知道怎么,觉得这个闭着眼睛靠在他肩头的人,特别可爱。 可爱到他忍不住有那么一种冲动,想凑过去,在对方脸上,亲上一块大口。 但这个念头也就是想想,他不敢这么冒犯秦衍,于是他赶紧止住自己个冲动的想法,转过头去,背着秦衍一路狂奔。 八年训练让他体力极好,背着秦衍跑回寒潭洞,也没显出疲态。 檀心跟着他悠悠飘回寒潭洞,双手拢在袖间,颇有些鄙夷道:“瞧你高兴成那样,八年才来救你,说不定根本没打算来救。” “怎么可能?” 傅长陵先诊脉给秦衍确定了一下大概伤情。这是他同一个大夫老鬼学的,他没了金丹,不能用灵力探查身体状况,便学会了诊脉。 秦衍有些内伤,但也不是大事,他赶紧去翻找了一下自己平时制作的药丸,给秦衍喂了下去,扭头同檀心道:“你不知道外面多乱,他可能是忙了点儿,如今忙完了,就回来找我了。” “指不定是顺便的呢?” 檀心飘过去,凑在秦衍周边查看了一圈,趁着傅长陵给秦衍疗伤,他忽地抽走了秦衍的灵囊,傅长陵一面给秦衍喂药一面瞪他:“你做什么?把东西还来!” “这里面有一个东西气息不俗呀,”檀心从灵囊中取出了四张卷轴,随后诧异出声,“呀,渡劫期的修为。” 傅长陵听到这话,也察觉了些不太对,他给秦衍喂了药,开始准备绑伤口的纱布,同时同檀心道:“什么渡劫期?你把那东西打开给我看看。” 檀心飘到傅长陵面前,自从和张二混久了,他也不喜欢走路了。 “你看。” 檀心打开了卷轴,傅长陵看见卷轴便愣了,那卷轴上是一张云泽地图,标志了三个地方,其中一个便是万骨崖。 他心里突然有点难受。 其实他这个人,看似直率,却其实是个心眼剔透的人,只是这一眼,他就反应过来,秦衍是来做什么的。 可他还是不死心,又道:“你将另外的卷轴打开给我看看。” 檀心疑惑傅长陵神情的改变,可他还是打开了旁边三个卷轴,旁边三个卷轴绘的是三张阵法图,傅长陵本就是阵法宗师,自然知道这三张图是用来做什么的。 方才的欢喜突然散了,酸涩慢慢涌了上来。 其实他该知道的,都八年了,不管有什么事,如果秦衍想过救他,早就该来了。 当初秦衍是看着他开了传送阵的,以秦衍的见识,应当知道传送阵那个画面里所展现的地方必然是个极阴之地,极阴之地挨个找过去,八年,也早该找到了。 可是他八年都没来,如今来了,怎么可能是来救他的呢? 不过是为了其他事,顺便来的。 可为什么不来呢? 傅长陵询问自己,一瞬之间,他闪过无数个念头。 或许他知道这里是万骨崖,不愿意冒险; 或许是他觉得一个一个极阴之地找过去太费时间,他有其他重要的事情; 或许是他觉得,他应当早就死了,就算不死,一个金丹废掉的修士,也没有救的价值。 无论怎么样,终归都是三个字,不重要。 不重要而已。 如果重要,如果他是上一世的秦衍,如果他将他放在心上,那么他一定回来救他。 上一世的秦衍,没有求过半点东西,便一个人来了万骨崖,替他取了往生花。 傅长陵想到这一点,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喜该悲。 他知道自己不该埋怨,毕竟上一世的秦衍做过这么多,他也不过是还债而已。可是当意识到秦衍并不是来救他那一刻,他还是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一点点的,委屈了。 檀心察觉傅长陵许久没说话,他飘到他面前,挥了挥手道:“喂,你怎么了?” 傅长陵被檀心唤回神智,他忙收了心,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把东西赶紧收起来,檀心我告诉你,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碰,在云泽你这样的人要被打死的。” 说着,傅长陵赶紧到秦衍身边来,他看了看秦衍身上的血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秦衍抱起来,放在柔软的床上,他准备好了清水、药,还有布条,而后坐在秦衍身边,他凝视着床上这个青年。 明明已经八年过去了,这个人却还是和分别时候一样,没有半点改变,只是他面色又苍白了些许,看上去清瘦了几分。 秦衍这个人,本身就是有一种书生气息的清隽之美的,若是再瘦些,他那单薄的骨架,便会让他无端生出几分令人怜惜的病态来。 此刻他躺在床上,头发散在周边,衣衫因为傅长陵方才的动作轻轻拉开,隐约露出他精致的锁骨。 傅长陵看着这样的场景,本要去解他衣服的手不由得顿住了。 他心跳忍不住快了几分,下意识叫了一声:“秦衍?” 秦衍没有回话,无意识侧过脸去,露出耳朵上一抹红色的耳钉,那一点红色映照着皮肤,让他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艳色。 傅长陵目光落在那耳钉上,不由得有些发愣。 秦衍一贯喜欢素色,什么时候,他学会了带这样艳色的耳钉? 傅长陵发着愣,檀心飘到他身边来,看了看傅长陵,又看了看秦衍,忍不住催促道:“你还不动手脱啊?这伤你管不管了?” 傅长陵被檀心这么一嚷嚷,脸骤然红了起来。 明明是正儿八经的事儿,他却多了几分局促。他觉得这都怪檀心,于是气势汹汹站起身来,将檀心往外一扔,哐的一下就关上了山洞大门。 这一套动作做得无比顺畅流利,檀心坐在门口青石板上时,整个人都是茫然的。 傅长陵扔了檀心,回了床边,然后他就发现,檀心一走,这屋里就剩下秦衍和他两个人了。 灯花在旁边忽地爆开,看着床上的秦衍,傅长陵心跳又急又慌,他手心冒着汗,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 这种感觉他不是没有过。 上一世…… 傅长陵深吸一口气,他抬手放在秦衍的腰带上,他颤抖着解开这个人腰带,同时认真思索着。 要不还是把檀心放进来? 第四十三章(修) “那你,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傅长陵察觉出几分不对,面前这个人完全不像是经历八年时光才来救他的样子,他小心翼翼道,“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 “你出事第二日夜里,师父让我来加固璇玑密境。” 秦衍声音很平静:“我从鸿蒙天宫即刻出发,花了近七日时间抵达万骨崖。” 秦衍将时间描述得很清楚,第二日出发,七日抵达万骨崖,笼统下来,一共经历了八日。 对于秦衍来说,他只经过了八日时间,但对于傅长陵来说,他已经是八年。 傅长陵瞬间明白过来,他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觉得有几分荒谬,又有些高兴。 他恍惚了片刻,秦衍也没有催促,就静静等着他开口,傅长陵慢慢镇定下来,而后他忽地意识到一个奇怪的事,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里是万骨崖?” “是。” “你从出事到赶过来,一共用了八天?” “对。” “鸿蒙天宫到万骨崖至少要十四天,你七天就赶到了?” 秦衍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傅长陵静静注视着他,他心里微微发颤,他忍不住想起昨夜自己把他捡回来的时候,秦衍之前的伤势没有完全痊愈,又劳累过度,他本来以为,是秦衍这八年经历了其他的什么,所以才落到这般田地,然而此刻却才明白,这个人当真是不眠不休赶过来的。 “你知道我在这儿?” 秦衍沉默无言,好久后,他才开口:“大约猜到。” 说着,他多余解释道:“我从传送阵里看到了些画面,是阴气极盛的地方,这种地方,云泽并不多。临时的传送阵虽然是随机传送,但总有一些内在关联,你在璇玑密境开的传送阵,璇玑密境作为业狱气脉封印之一,他链接着其他三个气脉封印,你很有可能是随机传送到了其他三个气脉封印周边,而本身作为极阴之地的万骨崖,是这三个气脉封印中唯一一个极阴之地。” 秦衍一番解释,傅长陵便明白了:“所以你不眠不休赶过来,就是急着来救我。” 秦衍神色僵了僵,面对这种将他的付出□□裸摊开的场景,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些许尴尬不适。 傅长陵笑起来,他看着面前的人,他突然很想伸手抱抱他。 秦衍这个人,惯来就是做了什么都不说,他为你做的,就是他想做的,不求你回报,甚至都不愿意让你知道。 正是这样不愿诉诸的恩情,才显得单纯可贵。 好在他动作之前,理智止住了他的行为,傅长陵抬手环在胸前,靠在一旁桌子边上,轻咳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之前的话,是我冲动了,你别放在心上。我现在才发现,原来这里一年等于外面一天……” 话音出口的一瞬,傅长陵顿住了,他恍惚升腾起一个很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快,他不敢去想,可是那个问题,却还是浮现出来―― 上一世,秦衍在万骨崖呆了多久? 从听闻秦衍在离开金光寺,到那朵往生花出现在他的窗台,足足有…… 近五个月时间。 这五个月,算去路上来回一个月,也就是说,秦衍有近四个月时间,都呆在万骨崖。 四个月,一百二十天,秦衍在受了入骨钉后,在万骨崖下,被困了一百多年! 傅长陵猛地回头,震惊看着秦衍,秦衍察觉到他的目光,他抬眼看他,目光静如寒潭。 傅长陵看着那熟悉的眼睛,他的情绪忍不住波澜起来,他心里闷得发疼,却又无法诉说。 一百年啊。 他在万骨崖下这八年,就已经快要崩溃,他能一日复一日撑下去,也不过是信了秦衍那一句“活着等我”。他每一日画那一道横,就是不管多久,他心里总有那么一点期望,他总觉得,秦衍有一日会来找他,会来救他。 可秦衍呢? 那一百年,支撑他的又是什么? 谁会去救他?他在万骨崖下,所能期盼的、所能依赖的,又有谁? 傅长陵光是这样想着,就觉得内心绞痛起来,旁边秦衍静静注视着他,他似乎已经了然一切。 他知道傅长陵在想什么,也知道傅长陵在后悔什么,痛苦什么。正是因为知道,他似乎并不愿傅长陵沉溺于这样的情绪,于是他扭过头去,转移了话题,平淡道:“我见你剑法大有进展,在下面八年,应当有其他际遇,这也算好事。你若能剑法大成,等金丹恢复,元婴必达,化神可期。” 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他忍不住笑了:“你知道我的金丹能恢复?我若一辈子恢复不了呢?” “不会。” 秦衍转过身去,往床上走去,傅长陵叫住他:“师兄。” 秦衍顿住步子,他听傅长陵道:“我在山崖下呆了八年,我觉得很难受。如果你在山崖下呆八年,你会如何?” 秦衍沉默了片刻,好久后,他才开口:“不如何。修仙路本就漫长,一心向道,在哪里都一样。” “如果八年不如何,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呢?” 傅长陵这话问出来,他声调里含了几分沙哑,秦衍背对着他,静默着,好久后,他慢慢道:“我修无情道,本也淡泊寡欲,于我而言,在哪里修炼,并无不同。八年,十年,一百年,都一样。” 傅长陵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他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他想,还好面前这个人,是这一世的秦衍。 如果是上一世的秦衍,他站在自己面前,说这样的话,他觉得自己怕是能当场哭出来。 因为他清楚知道,如果是上一世的秦衍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无情道真的令他如此坚韧,一百年也不放在眼里,而是,秦衍这个人,骨子里所带的一种无声的温柔。 一百年,他已经付出了,说自己过得不好,也不过是平添他人愧疚。如果傅长陵自己不发现,秦衍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自己经历过这一切,他会把所有苦难吞咽下肚,不让任何人察觉。哪怕有一天被人发现了,他也要对对方说一句,没事的,不疼的。 他怕自己的付出成为他人的枷锁,而正是这样刻骨的温柔,才让傅长陵在发现时,心疼得呼吸都变得艰难。 你无法责怪这个人,他没做错什么。可是你又忍不住恨这个人,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会在被知晓那一刹,成为凌迟被他施恩者的刀。 一百年,秦衍也是人。 如果当真如他所说一百年岁月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改变,为什么当年的晏明,会在后来再一次相见时,变得面目全非? 当年君子台论道,他曾见过秦衍一面,那年秦衍虽然没有上台比试,但作为鸿蒙天宫首徒,他是鸿蒙天宫的领队。 见他那日,他站在高台之上,浑身冷似寒冰,他没有当年晏明那一份少年温柔,也没有当年晏明身上那份无暇天真。 所以当他们对视那一刹,傅长陵没有想过这个人和晏明有半点联系。 如果一百年不算什么,那又怎么会化作刀剑,将一个人,活生生刻成了另一幅模样? 可这些他无法诉说,他看着面前立着的人,只要想到上一世他经历过什么,就觉得眼眶酸楚。 秦衍静静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无法出声。好久后,他迟疑着道:“其实,八年于你,虽有艰辛,但也有机遇。放在我身上,我也觉得……” 话没说完,傅长陵从他身后猛地扑来,一把揽过他的腰间,将他抱在了怀里。 秦衍微微一愣,傅长陵的手圈过他的手,环着他的腰,勒紧了他,似乎是要将整个人勒进怀里。 他用了这样大的力气,整个人却都在颤抖,秦衍眼神有一瞬间茫然,他似乎不明白傅长陵为什么会有这样激动的情绪,随后就听傅长陵沙哑道:“别说了。” “我不问了。” 傅长陵将头埋在他肩头:“无法改变的事,我们都不去想了。如今你来了,就够了。” 秦衍听着傅长陵的话,他慢慢垂下眼眸。 他一时竟都忘了傅长陵抱着他的姿势,好久后,他慢慢应了一声:“嗯。” 傅长陵环抱着这个人,他感觉他的温度,感觉他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觉得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足以让他献出命去、溺死他的美好。 这样的美好像是罂粟,安抚他一切惶恐的、痛苦的情绪,傅长陵慢慢缓过来,便听秦衍道:“放开吧。” 傅长陵没说话。 “你不是孩子了,”秦衍平淡开口,“这样撒娇,不合适。” “我明白。” 傅长陵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才缓缓放手,低声道:“叨扰师兄了。” 秦衍没有回他,回到床上,盘腿而坐,翻手落到双膝之上,他抬头看了傅长陵一眼,见傅长陵还站在原地,他想了想,吩咐道:“我打坐,你先去看看师姐他们如何吧。” 傅长陵听秦衍的话,便知他是不想让自己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收了心神,笑了笑,回道:“你放心,我已让人去了。师兄,你打坐吧,”傅长陵说着,自己坐到了桌边,他拿了一本话本,温和道:“我没事儿,我自个儿看看书。” 秦衍没有回话,闭上着眼开始入定。 等秦衍不说话了,傅长陵自己坐在书桌边上,看着书,想着前世的秦衍。 在万骨崖的一百年,秦衍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来万骨崖就落进了寒潭洞,得了前辈和檀心的帮助,秦衍呢?万骨崖下的往生花到底在哪里?他这八年四处打听,也没有往生花的踪迹,当年秦衍是在哪里,给他找出往生花来的? 一个又一个问题钻进他的脑海,扰得他不得安宁。他一想到秦衍可能经历的事情,就觉得胸口发闷,不得已只能转过头去,静静看着面前的秦衍。 他好好的。 这一世他在他身边,什么事儿,都有傅长陵帮他挡。 想到这里,傅长陵心里稍稍安定,他看着秦衍,以目光确认着他的完好,来慰藉他此刻的惶恐。 秦衍已经入定,完全没有察觉周边,傅长陵斜靠在身后柱子上,便肆无忌惮用目光描绘他的眉眼。 只是目光本来落在秦衍脸上,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被他耳边那个耳钉吸引了过去。 那红色太过耀眼,让人实在无法忽视,傅长陵本不想看那耳钉,可总是被耳钉吸引了目光。如此再三后,他终于还是被感情战胜了理智,小声道:“那个,师兄,我问你个事儿啊。” 这话一出口,傅长陵就忐忑了。 他觉得现在问耳钉不是个好时机,毕竟,这也是秦衍自个儿的私事,他这么着急打听,终归不是很好。可他心里又的确痒痒,秦衍不搭理他,他鼓着勇气,想让自己更自然一点,努力铺垫道:“那个,我才发现你有耳洞啊,你看上去不是喜欢这些玩意儿的人啊?” “民间有个说法,给孩子打耳洞消灾,我少时多病,母亲为我打的。” 有了明确问题,秦衍便开口了。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趴在桌上,下巴放在交叠的双手上,瞧着秦衍道:“这么多年了,这耳洞还在吗?” “鸿蒙天宫每年祭祀,我为主祭,会佩戴耳饰。” 傅长陵点了点头,他犹豫再三,终于道:“那个,你怎么,突然就带上耳钉了?我记得你以前没有啊,还是这么惹眼的颜色。” “师父所赠。” 秦衍并未遮掩,直接回答。 他就知道! 傅长陵听得答案,恨不得拍案而起。他就知道秦衍这耳钉肯定是别人送的,他怎么可能自己弄这么娘气的东西在耳朵上? “哦。” 傅长陵将侧过头去,将头埋在手腕,闷闷开口,过了一会儿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师父怎么送这种东西给你?这也太娘气了。” 听到这话,一道光刃就从傅长陵身边过去,傅长陵吓得往旁边一缩,就看光刃直接砸在了墙上,秦衍淡道:“不得妄议师尊。” 傅长陵被这道光刃吓了一跳,等缓过来后,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最后“唰”的站起身来,便往外面走去。 秦衍没有睁眼,只道:“做什么去?” “觅食。” 傅长陵“哐”一下甩上了大门。 没了片刻,他又推开门,探回头来,恶狠狠道:“红色真的不配你,特别丑。” 说完,他再一次甩门走了出去。 他出了门,在外面打了几只兔子,便看见张二和檀心飘了回来。 檀心双手放在袖间,见到傅长陵,他上下一打量,就高兴起来:“呀,又受气啦?” “闭嘴。” 傅长陵低头拔着灵草,檀心围着他转了一圈,“啧啧”道:“果然受气啦,看见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今晚大餐,别吃了。” 傅长陵站起来,一听这话,檀心立刻变了脸色,追在傅长陵身后道:“哥,我错啦,你让我吃吧,我再也不笑话你啦……” 傅长陵没搭理他,他提着东西回了寒潭洞,进洞之后,他又想起秦衍在里面,他不想当着秦衍的面处理食物,便又另外找了水源,蹲在水边开始剥皮。 檀心和张二跟在他后面,檀心有些疑惑道:“你这是干啥?平时不都在洞里剥皮的吗?” “怕吓着里面那位仙君啊。” 张二赶紧道:“你没看那位仙君长得多好看。” “他剑上的杀气多重你没发现吗?”檀心睁大了眼,“他杀的人怕是比傅长陵杀的兔子还多吧?” “闭嘴闭嘴。” 傅长陵清理了肉,放在陶盆里,用调料灵草腌制好,皱眉道:“你们话怎么这么多?” 听到这话,檀心和张二对视了一眼,张二咽了咽口水,紧张道:“老大,不是我说,您话可比我们多多了。” “而且,”檀心补充,“我们平时也这么多啊,怎么不见你骂我们?” 傅长陵被他们联手怼住,端起陶盆,起身道:“不和你们说。” 檀心笑着追上去,跟在傅长陵身后道:“主人说啦,这人呢,遇山开山,遇水搭桥,有什么生气,就想点办法,别憋着。你要不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傅长陵听到檀心的话,他顿了顿脚步,檀心赶紧道:“怎么了?是不是受到了启发?” “白玉城那边怎么样了?” 傅长陵轻咳了一声,强硬转了话题,张二赶紧道:“盯着呢,没事儿,听说那个谢女仙还没醒,鬼王正在召集城中名医排着队去看。” 傅长陵点点头,张二又汇报起其他来,算是生硬把话题岔了过去。 一人一鬼一剑灵聊着天折回去,傅长陵不想让檀心和秦衍接触太多,抬手将檀心收了剑里,端着陶盆回了寒潭洞,架起了火架。 秦衍听着傅长陵忙活,他慢慢睁开眼,看了片刻后,他似乎也是觉得不好意思,从床榻上走下来,站到傅长陵身后,认真询问道:“我能帮什么?” 傅长陵正忙活着,他没想到秦衍会想着来帮他这些,他感觉秦衍站在他身后,不由得有几分紧张起来。 让秦衍帮忙是不可能的,但他又不想错失这个和秦衍说话的机会,于是他轻咳了一声,随后道:“你坐边上,帮我看着点火。” 秦衍点点头,他一旁的石头上,从旁边取了一根木棍,轻轻扒拉着火里的木炭。 他离傅长陵不算近,但也不是很远,一个很自然的距离,让傅长陵觉得他们似乎只是在某个闲暇时光里出来游玩。 秦衍头发散披着,从他肩上垂下来。傅长陵抬头看了一眼,觉得这样长的头发对于秦衍来说似乎有些麻烦,不由得道:“怎么不束冠?” “麻烦。” 秦衍随意开口,傅长陵回头看了一眼,鸿蒙天宫宫服的发冠带起来的确麻烦,而秦衍明显也没带其他的发饰,傅长陵想了想,随后赶紧道:“你等一下。” 他跳起来,到旁边洗了个手,擦干净手后,便从他灵囊中取出一条湛蓝色绸缎发带,他跳到秦衍身后,抬手捋起他的头发,高兴道:“我送你条发带,你用过发带吗?” 秦衍顿了顿,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诚实道:“很少。” “就小时候用过吧。” 傅长陵听这话便明白了“很少”是多少,他抬手将他前面的头发挽了一半在后面,秦衍的头发很滑,握在人手里,便感觉仿佛流水一边要从手上留下去。傅长陵不知道为什么,手指滑过他头发的那瞬间,他不由自主想象出这发带从那人白皙细腻的肌肤上一路滑落而下的场景,相比也是同这头发一样,异于常人的光滑。 傅长陵咽了咽口水,不敢多想,赶忙低头给秦衍认认真真束发。他的手指不经意碰过秦衍的耳垂,察觉到那红宝石冰冷触感,他手微微一顿,便直接抚上那耳垂上的耳钉。 秦衍皱起眉头,声音放冷了几分:“傅长陵?” “师兄,”傅长陵往前探了探身子,靠在他耳边,讨好着他道,“要不我给你换个耳钉吧?” 他一面试探性地摩挲着想要去拆那耳钉,一面诱哄着道:“这耳钉你放在灵囊里,一样可以用,你要喜欢耳钉,我这里还有许多,我给你换一个,嗯?” 他说话时,气息喷涂在秦衍脖颈之上,秦衍神色不动,只道:“放开。” “师兄~”傅长陵撒起娇来,秦衍一把握住傅长陵试图拆他耳钉那只手,一抬手,就直直将这个人从身后甩了出去! 若是放在之前,傅长陵自然是要被他这一甩直接砸在地上。可傅长陵在这寒潭洞锻体八年,秦衍将他往前一甩,他便在空中腾空一翻,反手握住秦衍的手腕,手上一用力,反倒在落地瞬间,将秦衍整个人拉了起来。 秦衍在空中一个倒翻,一脚踩在墙壁之上,借着墙壁的力往后一退,想要脱离傅长陵拽着他的手,然而傅长陵却顺着他的力道,往他怀里一倒,秦衍见他“投怀送抱”倒过来,抬手就劈了过去,傅长陵见招拆招,两人你来我往,竟就在山洞里过了十几招。 傅长陵没有灵力,秦衍顾及着他,也没使灵力。然而十几招后,秦衍便意识到,傅长陵在这里摸爬滚打,拳脚功夫上他占不了便宜,于是他抬手便想去抽剑,傅长陵“哎哎哎”了一声,顺着他的手就抓了过去,抬手覆在他的手上,同他一起抓住剑,秦衍一拳砸过去,傅长陵疾退一步,将剑逼得两人都放开,秦衍旋身率先一步得了剑,接着旋身的力势就朝傅长陵横了过去,而傅长陵见得剑锋到来,竟是不躲不避,在长剑抵在脖颈那一刻,抬手就扶住了他的腰。 “站稳站稳,”傅长陵扶着他道,“别转晕摔着了。” 这话说得秦衍脸色一僵,他想要回嘴,却又不知当说些什么,憋了半天,最后灵力骤然外放,直接一袖子就给傅长陵抽飞了开去! 傅长陵直接抽到了潭子里,在溪水呛了两口水后,从溪水里爬了起来,一面咳嗽,一面往岸上爬上去道:“师兄,来真的啊?” “如有下次……” “你就打死我。” 傅长陵拖长了声音,接了话头,轻咳着走上前。 他身上都被溪水湿透了,他也没有忌讳,当着秦衍的面就开始脱衣服,只是他刚解开腰带,就感觉身上衣服忽地干了,他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秦衍,听秦衍镇定道:“做饭吧。” 傅长陵认命坐回火炉边上,将已经腌制好的肉放到锅里开始烹炒。 秦衍坐在一旁看着,认认真真帮他扒拉火炉里的炭火。 其实这炭火根本不需要管,这毕竟是一个能炼丹的仙器,但傅长陵看着秦衍认真想要帮着他,就觉得有些高兴起来。 他炒着菜,勾起唇角道:“我觉得,师兄变了很多。” “嗯?” 秦衍抬眼,颇有些意外,傅长陵看着锅里的肉变了颜色,抬眼看向秦衍,高兴道:“师兄对我,好像纵容了许多。” 秦衍捏着手里的棍子顿了顿,傅长陵看着锅里翻炒着的肉,继续说着:“我知道,师兄是觉得对不起我,但其实当时在河里,救师父本身就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让师兄选,也是我故意耍的小聪明,以前师兄太抗拒我了,什么时候都想离我远一点,所以我故意想让师兄觉得对不起我,这样呢,师兄就能更接纳我一些。” 每一次多靠近他一点,日复一日,总有一天,他就能站在他身边了。 当然,这样的念头,傅长陵是不会说出来的。 而秦衍看着火炉里跳动着的火焰,好久后,他才道:“不是如此。” “嗯?” “长陵,”他抬眼看他,认真道,“你很好。” 傅长陵微微一愣,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这个人看穿了内心,而对方看似比他内敛,实则比他坦率,他静静注视着他,认真道:“你不用这样诋毁你自己来让我宽心,你不是心机,你是想让我觉得你心机。” “可是你是怎样的人,我知道。” 第四十四章 傅长陵动作僵着,他没敢看秦衍。 他和秦衍不同,人生一世,总会有一些保护自己的办法,秦衍学会的是不说话,而傅长陵学会的,是说谎话。 他习惯了说谎,习惯了用笑容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大多数人都没看出来,都会觉得他就是个凡事都看得开的人。 可偏生秦衍就有一双明镜一样的眼,对你的一切明察秋毫。 傅长陵感觉自己仿佛是赤着身印在秦衍眼里,没有半点遮掩,好久后,他尴尬笑起来,才重新翻炒起锅里的东西,然后倒进盘子里,大声道:“来来来,吃饭吃饭。” 秦衍没有继续说下去,许多话点到即止。 傅长陵这住所什么都有,碗筷也一应俱全。他将筷子递给秦衍,然后把檀心放了出来,檀心有了吃的,也给他面子,没有闹腾,秦衍看了一眼檀心,没有多问,傅长陵这才想起来,他没给两人好生介绍过,就大概给秦衍介绍了一下。 秦衍静静听着,檀心扒拉好饭,闷闷说了句:“吃饱了。” 随后便回到了剑里,秦衍回过头,将目光落在那剑上,傅长陵察觉他目光,擦了擦嘴,赶紧将剑拿起来,给他道:“哦,说起来,我对剑不是很熟悉,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把剑是谁的?” 秦衍对云泽有名的剑修大多熟悉,傅长陵很想知道那位前辈到底是谁。 那位前辈虽然一直指点他,但是至今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名讳来历,傅长陵知道对方是不想说,也没问过,但心里终究是有几分好奇。 秦衍拿着剑看了片刻,好久后,终于摇头道:“不知。” 这话让傅长陵诧异了,他不由得道:“你也有不认识的剑?” “不知。” 秦衍重复了一遍,算作确认。傅长陵不由得更加好奇了。秦衍都不知道的剑修,却有着天品剑法以及他渡劫期都会感到压迫感的神魂,还被困在这万骨崖…… “师兄,”傅长陵好奇道,“你知道万骨崖……” 话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顿住了话头。秦衍抬眼看他,傅长陵笑了笑:“没什么,吃饭吧,我厨艺怎么样?” “很好。” 秦衍惯来实话实说,傅长陵笑容更盛:“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好好修炼,别浪费时间。” 秦衍淡淡瞟了他一眼:“别丢师父的脸。” 傅长陵得了这话,颇有几分心虚,赶紧将脸埋在碗里,继续扒拉着碗里的饭。在他吃着饭时,他脑中突然有一个温和的女声响了起来:“为何不说下去?” 傅长陵知道是那位“前辈”又和他说话了,他看了一眼秦衍,在心里回答那位前辈道:“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 “你之前和万骨崖,也曾有什么联系?” “它和我很讨厌的一个人有关。” 傅长陵倒也没有遮掩,那个前辈似是好奇起来:“哦?” 傅长陵吃着饭,漫不经心道:“制造万骨崖的人,是我特别讨厌的人。” 那前辈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声音停顿了片刻,才慢慢道:“是谁?” “说了您可能不认识,”傅长陵猜想着那个前辈应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人了,随意道,“十八年前的一个女魔头,叫蔺尘。” 前辈没有说话,傅长陵夹着菜道:“我年少的时候曾经恨过她,如今年岁久了,想开了许多。但我终究还是不喜欢她的,能不提,就不提了。” “这样啊……” 前辈声音很轻,而后便没有再做声。 她惯来是这样一会儿一会儿出现,傅长陵猜想或许是因为她作为神魂说话太过消耗灵力的缘故,所以也没多在意。 等到了夜里,秦衍躺在床上,傅长陵坐在火堆边看着书。檀心早早睡下,屋里回荡着檀心打着小呼噜的声音。 傅长陵一面看书,一面瞟秦衍,见秦衍睡下了,他等了许久,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小心翼翼上了床。他刚一掀被子,秦衍就睁开了眼睛,傅长陵动作僵住,他看着秦衍夜里冰冰冷冷中又带了几分茫然的眼,赶忙讨好着笑道:“地上太冷了,我……” “哦。” 秦衍似乎什么都没多想,傅长陵刚说完,他就往里面一翻,留了个位置给傅长陵。 傅长陵有些发懵,等他躺倒床上的时候,还觉得有那么几分不真实。 这么容易? 秦衍这么容易就让他上床来睡着了? 没打他? 傅长陵扭头看了一眼睡在他边上的秦衍,秦衍睡得正好,仿佛身边完全没睡别人一般。傅长陵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反应过来,不由得又喜又悲。 喜的是,好像离秦衍更近了一点。 悲的是,在秦衍心里,好像并不觉得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有什么不同? 可那又怎样? 傅长陵反应过来这一点,在夜里赶紧翻过身,轻轻抽了自己一小巴掌。 能待在秦衍身边,陪着他就不错了,还胡思乱想着些什么呢? 秦衍就这么养伤养了十几天,每天张二都从白玉城里打听谢玉清的消息回来。 虽然云羽和上官明彦没有什么消息,但他们三个人大概都在一起,只要谢玉清没事,他们两人应该没什么事。 按照张二所说,谢玉清虽然受了伤,但在第五日就已经醒过来,现在全城都在筹备谢玉清的册封大典,谢慎已经下了令,说谢玉清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白玉城的公主,也就是未来白玉城的继承人。 要把整个白玉城交给谢玉清,自然不会对她太过怠慢,于是短时间内,秦衍的目标就放在快速恢复自己伤势上,打算等谢玉清册封大典那天,混进城去找谢玉清。 为了快一点恢复,秦衍几乎每天都在重复过着打坐、吃饭、睡觉的生活。他不出门,便连头发都不打理,傅长陵看不过去,于是每天早上,他就负责在秦衍打坐的时候替他梳头,擦脸,傅长陵能代劳的事情绝不让秦衍做,一开始秦衍还有点抵触,久而久之,竟也有几分习惯了。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傅长陵还是总在打他耳钉的注意,稍稍不注意,傅长陵的手就要滑到他耳朵上,试图把这颗耳钉摘下来。 熬了十五日,终于到了谢玉清册封大殿,傅长陵提前跟着张二的人去打听了情况,等夜里的时候,他便带了两件黑色长袍回了寒潭洞。 秦衍听到傅长陵回来,他睁开眼睛,无声注视着傅长陵。 那眼睛像是含了水一样的,看得傅长陵心头一跳,他知道秦衍想问什么,故作镇定扭过头去,将袍子放在了一边,没敢抬头,解释道:“今天我去城里打听了,明天师姐会游城一圈,到时候我们可以混在鬼群里,是直接劫人就走,还是找机会和师姐说话,到时候再做决定。” “好。” 秦衍低声开口。 当天晚上两人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天还黑漆漆一片,傅长陵就把秦衍叫了起来,他让秦衍先起身洗漱,自己去准备了东西,然后手脚麻利给秦衍用发带束了发,一面束发一面同秦衍吩咐道:“你是修仙之人,仙气太重,等一会儿我给你一颗药丸含在嘴里,这是昨天我从鬼市上买的,你含在嘴里后少说话,以免阴气外泄。” “嗯。” 秦衍认真听着他的吩咐,傅长陵给他束好发,来到他身前,抬手一掀,就将昨天带回来的长袍披在了秦衍身上,顺畅抬手给秦衍系上胸前的带子。 他长得比秦衍高处半个头,系带子的时候低头注视着秦衍,一面系一面继续嘱咐道:“这袍子上我封了几只小鬼在上面,他们的阴气可以遮掩你我的气息,我们穿了袍子进去,就记得别脱,你不熟悉这里,到时候要跟好我。” 秦衍没说话,他注视着傅长陵替他系带子的手,等傅长陵伸手环过他的腰,还想替他系腰带时,秦衍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僵硬道:“我自己可以。” “你是我师兄,”傅长陵笑笑,面上一派坦然,没有半点狭促,将秦衍揽在他手臂上的手拉开,顺畅系上了腰带,低声道,“我侍奉你,是应该的。” 秦衍皱了皱眉头,他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傅长陵做的一切似乎倒也没有什么不对,毕竟他也是这么侍奉江夜白,只是他惯来是一个人,就算有其他人在身侧,也是他照顾别人,突然有了一个人这么照顾他,或许是他不习惯。 他不该对傅长陵有偏见,该更接纳傅长陵一些。 秦衍思索着,慢慢说服了自己。 傅长陵神色坦然给他带上帽子,然后自己也穿上了一样的斗篷,拿出了许多年没用的千面水,将自己涂抹成以前沈修凡的模样,而后去旁边取了一壶酒,提了剑,悬在腰上之后,便推开门,领着秦衍道:“师兄,走吧。” 秦衍跟着傅长陵走出去,傅长陵从门口取了一盏灯,走在前方。 黑夜里的万骨崖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傅长陵手中提的那一盏绿色的幽冥灯在夜里闪闪烁烁。阴风从小道外呼啸着进来,傅长陵下意识挡在秦衍身前,等风到秦衍面前时,便失去了寒冷和凌厉。 傅长陵走了一段路,心跳才缓了许多。 他知道秦衍不习惯,也觉得自己造次,他是太想靠近秦衍,又总会无形中失去了这个度。 他和秦衍差别太大了,他想要什么,就会争,而秦衍想要什么,只会等。 这样的秦衍太美好,美好得让他不敢触碰,让他觉得自己卑劣又自私。 他想学着他。 这世上所有事,所有人,他都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伸手去要,但唯独秦衍,他内心深处,却想要守。 守着这个人,等这个人的选择。 傅长陵静静想着,内心慢慢平缓下来,过了一会儿后,他低声道:“师兄。” “嗯?” “对不起啊,”傅长陵温和道,“我帮你做这些,该问你的意见的。下次你要是不喜欢我做这些,同我说就好,” 秦衍得了这话,他沉吟片刻,终于道:“无妨。” “那就好。” 傅长陵说着,犹豫了片刻,他才道:“我对师兄好,终究要师兄高兴,那才是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这话,多是傅长陵在说,慢悠悠走到了白玉城。 此刻天还没亮,黑漆漆的一片,白玉城却已经是灯火通明,大量城外的鬼排着队等候在城门口,正准备进城。 傅长陵给了秦衍一颗药丸,让秦衍含在嘴里,自己也含了一颗,接着就提着灯和秦衍等在队伍里。 等到卯时,城门缓缓打开,鬼气铺面而来,在场所有鬼都欢呼起来,发出尖锐的叫声。而后队伍前面开始移动,一个一个往前。 傅长陵和秦衍到了门口,站在门口的守卫抬起黑色的眼,扫了一眼斗篷下的秦衍,冷道:“入城文书。” 秦衍没出声,傅长陵就从后方伸出手来,将两份文书递了过去,文书中间隐约可见一张银票的颜色,傅长陵放低了声音:“大人,早。” 那守卫看了一眼文书,轻咳了一声,也没让两个人放下帽子,低头只道:“下一个。” 傅长陵和秦衍一起进了城,城里此刻已经是鬼来鬼往,街上熙熙攘攘,傅长陵抬起头搭在秦衍肩上,将秦衍环在身前,不等秦衍发问,他便低声道:“你仙气太重,,别和其他人擦碰到。” 秦衍从鼻子里应了一声,谨记不张口的原则。 傅长陵替秦衍隔开人群,站在他身后,护着他往前。 走了没几步,傅长陵就看到一个面具摊,忙让秦衍低着头,抬手同那面具摊的老伯道:“老伯,给两个。” 老伯识得傅长陵,笑了笑道:“是傅鬼主,”他将两个面具递过去,“今个儿也来看大典吗?” “来的不都是为了这个吗?” 傅长陵笑着给了钱,那老伯往秦衍的方向看了看,见秦衍低着头,似是误会了什么,不由得笑道:“这姑娘个儿挺高啊。” 秦衍身形僵了僵,傅长陵脸也僵了,他赶紧道:“老伯别乱说。” “我知道,”老伯挤了挤眼,“这万骨崖的女鬼可都惦记着您,您不能伤了她们的心。” “老伯真会开玩笑……” 傅长陵尴尬笑了两声,推着秦衍挥手道:“走了走了,去看公主了。” 傅长陵推着秦衍走回来,将面具递给秦衍,赶紧道:“师兄你别放心上,这儿鬼都这样,嘴碎。” 秦衍低低应了一声,抬手带上面具,这才抬起头来。 秦衍见他带了面具,也带上面具,歪了歪头道:“师兄你看,你面具左边的花纹,和我右边是一样的,这面具是一套。” 秦衍淡淡扫他一眼,低声道:“办正事。” 傅长陵耸耸肩,让秦衍去角落里等着,便开始四处打听今天的消息,打听一番后,他确认了今天谢玉清的游街路线后,赶紧回来同秦衍道:“师兄,打听好了,今天鬼王亲自坐镇,我们想直接带师姐走应该是没这机会了。今天我们先联系上师姐,后面再做打算。” 秦衍点了点头,他扫了一眼傅长陵手里拿着的糖葫芦,皱起眉头:“办事儿别吃东西。” 傅长陵笑了笑:“刚才遇到熟人,硬塞的。师兄,”傅长陵递给秦衍,“吃一颗?” 秦衍没理他,直起身走了出去,傅长陵赶紧跟上,给秦衍指着路道:“师兄,等等,我们到最挤的地方去,”傅长陵跟在秦衍身后,将糖葫芦随手塞给旁边一个女鬼,小声道,“到时候我引开守卫,我给你一个传音符,你想办法把这个传音符递给师姐。” 拿到傅长陵糖葫芦的女鬼愣了愣,回头一看那个远去的背影,顿时高兴得尖叫了起来:“傅鬼主!傅鬼主给我的糖葫芦!” 傅长陵听到有人叫她,回头朝着对方笑了笑。 而后便听尖叫声一片,傅长陵习惯性回头,继续同秦衍道:“不过前提是鬼王不在,如果鬼王在,什么都别做。” 秦衍应了一声,傅长陵突然想起来:“哦,你还不知道鬼王他什么样……” 话没说完,前方就传来了欢呼之声,鬼群突然激动起来,纷纷朝着前方涌去。傅长陵怕有鬼碰到秦衍,赶忙往前一步,便近乎是将秦衍半抱在了怀里,给秦衍撑出一块小天地来。 “这群鬼疯了……” 傅长陵在秦衍耳边低骂了几句,而后就听前方传来“滴玲玲”铜铃响声,随着这铜铃声而来的,是漫天飞舞的花瓣,鬼群更加激动起来,有些许小鬼还飘到空中去看,而后瞬间被金光击落下来。 饶是如此,场面也是近乎失控,许多鬼尖叫着出声:“殿下!公主殿下!您是我们的希望啊!公主殿下!” 一些老鬼看着华丽的鬼车缓缓而来,近乎痛哭流涕。 鬼城中的马车,自然也沾着幽冥之气,极端艳丽的颜色,外面也包裹了一层鬼火般的绿色。 六匹冒着绿色火焰的鬼马拖着雕龙刻凤的华丽车厢缓缓而来,车厢内,一个女子正襟危坐,她穿着繁复华丽的宫装,一惯布带束发的长发也被高盘成了发髻,凤凰衔珠步摇坠在两侧,珍珠从发髻边上坠下,在她而后摇摇晃晃。 她面上妆容并不厚重,却似是在白纸上骤然描绘出一朵牡丹,盛开得极端美艳,只是她气质如剑,太冷太清,便让这周身华贵的一切,无端端变得凌厉起来,种种气质杂糅在一起,便让这跪坐着的女子,显现出几分超出了公主、应当是女皇才有的威严端庄来。 秦衍和傅长陵远远见谢玉清过来,傅长陵将传音符塞到秦衍手里,小声道:“等一会儿我故意倒下去,侍卫会来找我麻烦,你趁机将传音符塞给她。” 秦衍低应了一声。 眼见着马车越来越近,在马车即将到达他们生前那一刻,傅长陵忽地提步,也就是那一瞬间,一双手骤然拉住了傅长陵和秦衍两个人! 两个人齐齐将手放在剑上,瞬间回头,却在看见来人那一刻,纷纷愣了神。 那人虽然也穿着黑色斗篷,可抬头时露出的一双眼睛,却让傅长陵和秦衍都认出了身份。 上官明彦。 上官明彦朝着远处高塔扬了扬下巴,做了一个口型:“鬼王。” 傅长陵和秦衍皱起眉头,便明白了上官明彦的意思。而这时,谢玉清的马车缓缓往前,谢玉清目光斜瞟过来,便见到人群中的三个人。 纵然看不清那三个人面容,可谢玉清依旧一眼认了出来,她抬手放到自己腰上悬着的鸿蒙天宫玉佩之上,轻轻摇了摇头。 将手放在鸿蒙天宫玉佩之上,这在他们师门所代表的是“暂时安全”的意思,而摇头则已经说明,此时此刻,不宜动手。 谢玉清的马车慢慢走远,上官明彦拉着两个人袖子,小声道:“跟我来。” 傅长陵护着秦衍,两个人挤出最拥挤的地方,跟着上官明彦走进一条巷子,上官明彦领着他们穿过小巷,左转右转,到了一间宅子面前,他熟练掏出钥匙,开了院子的门,让两人进去,随后关了院子门,领着两人进了正堂,关上门后,他才喘息着掀开头上的帽子,苦笑道:“大师兄,沈兄,许久不见。” “这里阴气盈余,说话无妨。” 傅长陵一面告知秦衍,一面掀开头上盖子,开始打量这个地方。 这个屋子虽然是大堂,却没有多少光亮,屋子里排列着许多棺材,看上去阴气森森。 秦衍得了傅长陵的话,终于张口,盯着上官明彦,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为何不同师姐在一起?” “那天晚上,鬼王来抓我们,师姐一个人拦着他们,让我和云师兄跑了。” “云羽呢?” 秦衍听见他和云羽一起跑,如今不见云羽,顿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傅长陵在他们说话间便走到了一具棺材面前,秦衍问话后,他抬手便掀开了一个棺材盖,而后便露出了棺材中蜷缩着的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鸿蒙天宫宫服,身上伤口已经化作绿色,面上已呈青黑之色。 傅长陵静静看着棺材里的云羽,淡道:“果然在这。” 秦衍见得云羽,忙上前一步,抬手放在云羽脖颈上。傅长陵手中小扇打着转,抬头看向上官明彦,慢慢道:“明彦,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上官明彦神色平静,似乎是知道他要问什么。 傅长陵手中小扇张张合合,他盯着上官明彦:“白玉城乃鬼城,你一个活人,是怎么沾染上这么重的阴气,在这里自由活动的?” 第四十五章 这话问出来,秦衍也有几分奇怪。 上官明彦虽然只是筑基,但也的的确确是修仙者,这白玉城能容下傅长陵这样的人,却绝对容不下上官明彦这样的“仙”,秦衍还得靠傅长陵给他的袍子和药丸,说话都担心阴气外泄,上官明彦是哪里来这样浓重的阴气,让他整个白玉城的鬼都没出来,让他人鬼难辨的? 上官明彦听着傅长陵问话,他苦笑了一下,才道:“我吃了一只鬼。” “吃了?” 傅长陵惊诧出声,同秦衍对视了一眼,秦衍皱起眉头,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是其他人吃了一只鬼,这倒是没什么,可上官明彦惯来是如此温和的一个少年,他竟生吃了一只鬼? 任何情况下,“掠夺”得来的东西,都已经偏近邪魔外道,更何况生吃这种残忍行径。 上官明彦看出两人的震惊,他扭过头去,给棺材里的云羽拉上毯子,低声道:“我和云师兄两人被追杀着进了白玉城,被一只老鬼好心收留,这只老鬼就是这个棺材铺的主人,我们本以为他是好心,没想到,他其实是想吃了我们。” 上官明彦说着,抬眼看向秦衍和傅长陵:“云师兄为了保护我重伤不醒,于是我选择吃了他。” 具体怎么吃的,上官明彦没说,然而从上官明彦勉励支撑着的表情来看,那必定不是一段好的回忆。傅长陵转动着手中扇子,似乎是在想什么,秦衍抬手渡了些灵力给云羽,驱走了他身上的阴气,云羽面上的表情终于稍微好了一些。 “把他抬到床上吧。” 秦衍扭头看向傅长陵,上官明彦立刻开口:“这里阴气重,才遮住他身上的仙气,如果挪开……” “这里也阴气太重,”傅长陵终于开口,解开了身上的袍子,披到云羽身上,将他扛了起来,同上官明彦道,“再待下去,他就要死了。这个袍子足够遮掩他的气息,先去卧室。” 上官明彦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忙道:“好。” 上官明彦走在前方,领着秦衍和傅长陵进了卧室,进了卧室之后,傅长陵给云羽诊脉,秦衍坐在一旁,上官明彦看着傅长陵诊脉,施针,又弄了些丹药给云羽吃下,看着云羽面上气色好了许多,上官明彦吐出一口浊气,忽地退了一步,就瘫在了椅子上。 “你还好吧?” 秦衍慢慢开口,上官明彦听到秦衍问话,他勉强笑了笑道:“师兄来,一切就好了。” 傅长陵不着痕迹抬眼看了上官明彦一眼,慢悠悠道:“不还有我吗?就挂着师兄?” “对,”上官明彦终于才露出见面一来第一抹笑容,“还有沈兄,见沈兄无事,我也放心了许多。” “说得好像我是帮倒忙的一样,”傅长陵笑着收了银针,慢慢道,“他还需要一些药材,等一会儿我去鬼市抓。我们先说说情况吧。明彦,”傅长陵有些好奇,“明彦你在城里,应当知道得不少吧?” “知道了一些情况,”上官明彦见傅长陵问起,正色道,“主要还是我得了那老鬼的记忆。” 傅长陵点点头,他坐到了另一边椅子上,像是没骨头一般,懒洋洋依在扶手上,撑着下巴:“说说,你今天怎么知道鬼王在那塔里的?” “我如今在鬼城里,是用这老鬼孙子的身份生活。”上官明彦开口,先解释了他的情况,“这老鬼生前就是个棺材铺的老板,不受人待见,和周边人都不熟悉。他有一个孙子,当年死的时候,还是个婴儿,一直都没外出过。我和师兄是在城边被他捡到的,他领着我们入城的时候,刚好被其他鬼瞧见,他就解释说,我是他那个孙子长大了,所以现在我就成了他孙子。” 傅长陵听着,忍不住道:“原来鬼婴也会长大的吗?” “不会。”上官明彦摇头,“那孩子只有一个魂魄留着,留了这么多年了,那老鬼一直希望这个孩子能长大,他想尽办法把我和云羽弄回来,就是他听说,仙人的血肉吃了,他们就能超度。” “还有这样的传说?” 傅长陵颇有些诧异,上官明彦应了一声,慢慢道:“这吃了这老鬼,就得了他的记忆,我算了一下他的记忆,大约六千六百年。也就是说,六千六百年前……” “十八年。” 傅长陵纠正他,上官明彦愣了愣,傅长陵同他道:“你有没有发现我长高了?” 上官明彦上下一打量傅长陵,才反应过来:“你怎的突然高了这么多?” “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八年了。” 傅长陵张开了扇子:“这里一年,只是外面一天,所以六千六百多年,也就是云泽的十八年前。” 这句话有些冲击上官明彦,上官明彦恍惚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迅速道:“那就是十八年前,这老鬼所在的,原本是一个名为“乐”的国家,这个国家曾经繁盛过,他旁边有一个宗门,名为百乐宗,也曾经是上古大宗。” 傅长陵看向秦衍,秦衍摇头:“不曾听闻。” 秦衍所有文试课程都是满分,他不曾听闻,那可能就是云泽根本没有记录,傅长陵点头道:“然后呢?” “可是有一天,这个国家的灵气突然开始衰竭,从一片乐土,慢慢开始便得贫瘠,于是他们国家越来越小,最后只有只剩下了数十万人,而旁边的百乐宗也随之没落,变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宗门。” “日复一日,灵气日益稀薄,最后乐国开始大旱,干旱持续了将近两年,大家不断寻找水源迁徙,有一天,一件怪事突发,他们就突然听说,有一个几千人的小城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傅长陵皱起眉头,“不见的意思是?” “那个城,全都变成了空城。”上官明彦认真解释,“在这个老鬼的记忆里,当时这是一个举国震惊的流言,说是去那里经商的人,突然发现一个城池变成了空城,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好像所有人凭空消失了,城池里空荡荡的,有还在煮饭、但柴火烧尽的大锅,也有刚被放在柜台上的布匹,有一些屋子里有血,也有打斗过的痕迹,这些迹象都表明,这个城池的人并不是自愿突然离开的。” “的确如此。”傅长陵感慨着道,“那必定是遇到了十分可怕的事情了。” “你不必发表这么多感想。”秦衍淡淡开口,提醒傅长陵不要打断上官明彦,傅长陵有些尴尬将折扇一开,遮住了半张脸,同上官明彦道:“你继续说。” 上官明彦笑了笑,看着两个人,神色慢慢放松下来,接着道:“百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四处开始谣传,有说那些人是遇到了妖兽,也有说是有邪祟,许多百姓为此惶惶不安,开始到百乐宗烧香供奉。这事儿惊动了乐国国王谢慎,他向百姓许诺,一定会平息这件事,他派出人手,离开乐国,赶去鸿蒙天宫求援。” “鸿蒙天宫?” 秦衍神色里终于有了波动:“既然有宗门在旁边镇守,为何向鸿蒙天宫求援?” 上官明彦摇了摇头:“国王的想法,百姓并不知道。只知道过了不久之后,突然来了很多仙人。” “救人?” “不。” 上官明彦眼神发冷:“他们设立了结界,将所有人都驱赶在了一个地方,然后每一天,他们都让人组成队,往他们指定的深山里走去。他们不知道深山里有什么,只知道去的人,都再也没有回来。整个国家的人都在惶恐,国王国师不知所踪,然后有一天,地动山摇,山的另一边突然有了火光,接着那些仙人就都飞在了天上去,消失不见了。” “他们设立了结界,所有人出不去,谢慎再一次出现,他让所有的百姓等待,说会有人来救他们。” “可没有回来?” 傅长陵带了些不确定,上官明彦点了点头:“没有人回来救他们,只是有一日,天上突然来了很多修士,那些修士在天上画了许多阵法,接着阵法落下来,这老鬼再醒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已经成为了厉鬼。谢慎成为鬼王,万骨崖颁布下的第一条令便是,如遇修仙者,格杀勿论。” “所以,”秦衍慢慢道,“是修仙之人,杀了他们。” 上官明彦没说话,傅长陵张合着手中折扇,慢慢道:“这个事儿,其实当年在仙界,也颇为轰动。” 两人听他的话,一起望了过去,傅长陵平静道:“蔺尘,你们还记得吗?” “以人炼脉的蔺尘?” 上官明彦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傅长陵点了点头。 这是当年震惊仙界的大案,十八年前,蔺家家主为求突破,在一边远小阵,以人练灵脉,听说她屠杀了近千人,然后被仙界所追捕,最后被活捉带回了审命台,在审命台公判行刑。 这个案子太过轰动,但所涉及的人事皆为密辛,无论是四大家族中的蔺家家主,还是以人炼脉这种邪术,都不适宜公开讨论。所以仙界尽量封锁了这件事所有相关信息,无论是那个叫蔺尘的人,还是这件事本身具体的事件。只是案子太大,也不可能全部遮住,于是这么多年来,仍旧有人知道,当年有这么一件事。 将蔺尘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三个人顿时脸色有些变了。 如果万骨崖的确是蔺尘所制造出来的冤案,也就是意味着,蔺尘当年以人炼脉,所屠杀的根本不是千人,而是近十万百姓。 “荒唐……” 秦衍忍不住愤怒出声,傅长陵面色不变,淡道:“所以说,当年的事情,极有可能便是,蔺尘授意百乐宗以人炼脉,所以谢慎根本没有想着投靠百乐宗,反而投靠了鸿蒙天宫,而蔺尘作为蔺家家主,半路将消息截获,为了杀人灭口,于是她亲自出手,但此事还是被云泽高层所察觉,最终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而那一国百姓含恨而死,也就成了万骨崖。” 傅长陵语调很淡,他鲜少这么正经,秦衍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上官明彦静静听着,忍不住皱眉道:“可是,这老头的死并没有什么记忆,他也不算惨死吧?一个国家这么多人,都成了厉鬼吗?” 这话把傅长陵问住了,上官明彦接着道:“而且,云泽是什么时候知道蔺尘的事儿的?中间蔺尘被阻拦了一次,所以所有人都等着那个人来救他们,阻拦她的人又是谁?” 傅长陵听到这话,他忽地想起一个人来,迟疑着慢慢道:“有一个人,我猜是可能的……” 秦衍看了过来,上官明彦也注视着他,傅长陵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我还不确定,我想想。” 上官明彦犹豫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道:“那这个先不管吧,我继续说我知道的。” “打那之后,这些鬼在万骨崖被困了六千……就是外界的十八年,他们其实都想离开万骨崖,但因为执念未消,无法离开,鬼中都有一个谣言,说如果吃了仙人的肉,他们就能够转世轮回。所以他们一直在寻求轮回转世的办法,又或者,离开万骨崖的办法。” “这些,和谢师姐有什么关系?” 秦衍听上官明彦说完,开口出声,上官明彦思索着,慢慢道:“万骨崖鬼出不去,人却是可以出去的,一直以来,万骨崖都想找到一个能去云泽的人,想办法解救他们。我猜,他们是希望师姐完成他们的愿望?” “那不是傻了吗?” 傅长陵嗤笑开口:“不管师姐是不是鬼王的女儿,都不可能在这里把命卖给他们。他们全是冤魂厉鬼,谁敢放他们出去?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他们给渡了,让他们转世投胎,可这里十万厉鬼,谁能?” 傅长陵说完之后,心里突然想起上一世,万骨崖最后这十万厉鬼,的确是没了。 他不知道秦衍做了什么,可能是都杀了,也可能是都渡了。但不管怎么样,这都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修士的能力范围之外。 渡化厉鬼,就要化解他们的冤屈,一个都难,更可况这么十几万的厉鬼? 傅长陵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手里的小扇,情绪有些低沉。 秦衍静静听着,好久后,他才道:“我们还需早点联系上师姐。” “哦,如今城里有一个传闻,”上官明彦忙道,“说鬼王打算给师姐招婿,我想,他是想用这个办法把师姐留下来。” “谢慎脑子真的不太好用。” 傅长陵有些感慨,难怪被修士一而再再而三的骗,他以为女人都是嫁了人生个孩子就死心塌地了吗?看看谢玉清手里那把剑也知道,你给她找个道侣,她心里念的大概也就只有双修。 “不过,既然他招婿,那就好办了。”傅长陵点头道,“到时候我去参赛,就联系上师姐了。” “我也去。”上官明彦连忙开口,说完以后,他脸上有些泛红,小声道,“我……我虽然法力低微,但我也能尽绵薄之力……” “你吃了一只鬼,”傅长陵淡淡瞟了他一眼,“这是重罪,谢慎怕是饶不了你。” 上官明彦面色一僵,秦衍张口,正准备说什么,傅长陵马上笑起来:“师兄更不行了,师兄你有修为,不是凡人,被发现以后很难办的。想来想去,”傅长陵手上折扇“唰”的一开,感慨道,“也就只有我,有这个资格了。” 秦衍想了想,觉得傅长陵说得也有道理,他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剑穗,递给傅长陵。 这剑穗是一个同心结的剑穗,编织上有些奇特,傅长陵扫了一眼,便想起来,这是云泽恋人之间用的同心结,长辈用来定亲时,也时常会一起送给两个孩子。 傅长陵心头一跳,迅速扫了一眼秦衍,又赶紧低下头。 秦衍给他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想问,又不敢开口,秦衍这个人不会做什么太风月的事,尤其是这种场景下,这个同心结一定代表着其他的含义,这一点傅长陵理智上很清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脑子里总会不由自主跑偏,思考一下其他可能。 但他来不及跑偏太远,就听秦衍道:“这个同心结你带着,若是到了什么特殊时刻,你可以说你本是她未婚夫。” “未婚夫?!” 傅长陵和上官明彦一起开口,傅长陵迅速反应过来,握着那同心结,急道:“你是说这东西师姐也有一个?” “所以一旦出事,说不定师姐可以保下沈兄,到时候沈兄就可以用这个同心结和师姐对上身份,增加几分被保下的几率,妙极!” 上官明彦一手握拳,往手掌上轻轻一拍,露出了些许笑容。 傅长陵依旧震惊看着秦衍:“这东西,你们……你们怎么会有?” “以前桑乾师叔希望我与师姐日后结为道侣,便给了我们这个剑穗作为信物。”秦衍平静回复。 “他好好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傅长陵满脸震惊。 “我们体质相补,心法相同,道心相似。” “实乃天生一对,双修再合适不过!”上官明彦再次总结开口,傅长陵忍无可忍,扭头就喝:“别说话!” 上官明彦愣了愣,傅长陵捏着这同心结,他憋了半天,看上去有许多话即将爆发而出,却始终默不作声。 秦衍抬眼看他,平静道:“怎的了?” 傅长陵说不出话来。 怎的了? 他也不知道怎的了。 他该怎么说呢?说你们不合适? 人家想定亲要双修,关他屁事? 问他都已经有定亲对象了,还璇玑密境招惹他做什么?后来还对他这么好做什么? 可人家也没招惹,秦衍只是对他好了一点,可他对谁不是这么好? 最后他得知秦衍喜欢他的时候,那也是他自己从人家识海里掏出来的一点回忆,而且在那回忆里,他说那句话的时候…… 谢玉清已经死很多年了。 傅长陵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突然有些心慌。 他有些茫然了,他一时竟不知道,秦衍当年为他受罪、为他取往生花时,到底是不是为了喜欢? 他那时候喜欢的到底是他傅长陵,还是……还是…… 傅长陵整个人都愣着,上官明彦看着傅长陵坐在椅子上,情绪看上去大起大落,而秦衍始终保持冷眼旁观,上官明彦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沈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不如说出来……” “没事。”傅长陵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低头看着手上的同心结,站起身道,“大家先休息吧,明天我让张二去打听招婿的情况。” 上官明彦应了一声,随后道:“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只有隔壁一间房,我留着照顾云师兄,大师兄和沈兄……” “我们自便。”傅长陵笑了笑,随后便走了出去,扭头同秦衍道,“师兄,走吧。” 秦衍点点头,傅长陵领着秦衍一起去了隔壁。 隔壁虽然是个房间,但所有的东西都落满了灰,可见平时根本没有人居住。傅长陵迅速擦出一个凳子,同秦衍道:“师兄你先坐一下,我很快打扫好。” 秦衍知道傅长陵不会让他做事儿,也没争这些,傅长陵动作很快,不到一刻,就将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自己灵囊里的被褥都放在了寒潭洞,秦衍便取了自己的给他,由傅长陵扑到了床上。 秦衍的被褥颜色很素,是月光一般的颜色,锦缎做的被套床单,在手上像流水一样流淌。 如果放在平时,傅长陵大概会想许多,然而此时什么念头,都让他觉得有些难过。 他忽地想,其实很久以前的秦衍,是不是……并不是喜欢男人的。 也许他也和一个普通男人一样,喜欢女人,喜欢孩子,想有一个家庭。 其实上官明彦说得没错,谢玉清这样好,如果秦衍喜欢她,那他们当真是天造地设,再适合不过,当年,也许只是谢玉清……去得太早了。 傅长陵这样想着,他心里顿时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铺好床,低声道:“师兄,你睡床吧。” 秦衍听到这话,有些奇怪,他不由得道:“你不睡?” “我没事,我坐着打坐就好。” 傅长陵情绪没有半点遮掩,声音发闷。 秦衍听到这话,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不说,起身洗漱后,自己躺到了床上。 傅长陵熄了灯,就找了个蒲团,坐着打坐。 然而他静不下心来,忍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师兄。” “嗯?” 秦衍回得很快,傅长陵知道他没睡,也没细想,憋了又憋,勉强笑道:“那个,你和师姐,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啊?” “不成。” 秦衍果断两个字,把傅长陵搞懵了。欣喜从心里涌上来,又有那么几分胆怯,傅长陵控制着语气里的欢喜,伪作诧异道:“桑乾师叔不是想给你们定亲吗?剑穗都给了。” “当时师姐不乐意,说我矮,没成。” 秦衍平淡开口,傅长陵顿时大喜。他头一次觉得人家看不上秦衍是件好事,但依旧有几分不悦。 谢玉清竟然看不上秦衍?秦衍哪里不好?这天下,谢玉清就找不到第二个人比秦衍好。 但还好谢玉清瞎了。 傅长陵有些庆幸。他暗自欢喜了片刻,赶紧起身,脱了外衣,便往床上滚了上去。 等他上床后,他才发现,秦衍一直睡在里面,留了半截在外面。 傅长陵愣了愣,随后不可置信道:“师兄,你一直留着位置给我呢?” 秦衍翻过身,淡道:“你打不了一晚上的坐。” 这话明明还是埋汰,傅长陵却觉得高兴得很。他凑过去,高兴道:“师兄,你是不是在等我?” “睡了。” “你刚才回话这么快,是不是一直没睡着?” 秦衍不说话,傅长陵越发觉得自己推断正确起来,他撑着半个身子,继续道:“师兄,其实你是不是早感觉到我不高兴了?但你不知道怎么哄我?” 傅长陵话太多,秦衍似是再忍不住,抬手卷袖就抽了过去。 只是傅长陵早有准备,在秦衍挥手那一瞬间,他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半撑着身子,便稍稍比秦衍高些,低头看着秦衍,便见秦衍脸上那一抹薄怒。 秦衍生得消瘦,肤色又偏白,如今发丝微乱,搭在他的脸上,同他因为恼怒微微泛红的脸混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惊艳的美感来。 傅长陵静静注视着他,他在山崖下这八年,让他生得高大了许多,他惯来没规矩,衣衫半敞开来,露出他精瘦的体魄,让他显出了几分青年独有的英气俊朗。 他生得一双漂亮的眼,上挑的眼角,平日没个正经,微微一笑,便是面犯桃花,如今静静注视着什么,倒反而有了几分压迫感。 他遮住了大半月光,却仍旧有几分残光落下来,落到秦衍的侧着的身躯上,勾勒出那光滑锦缎之下的曲线。 傅长陵握着秦衍的手忍不住用了力,他摩挲着他的手腕,感觉那手下的皮肤和那锦被一样,光滑如流水而过。 夜色似乎让一切安静,独独放大了心跳声,秦衍惯来沉静的眼里,也有了片刻茫然。 傅长陵慢慢低下头去,在他靠近那一刹,秦衍似是猛地清醒,急急要后退而去,傅长陵却是紧追不放,将他直接逼到墙角,而后在秦衍动手之前,将手温柔落在他耳垂之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朗笑开来。 “师兄,”他克制住声音里那份低哑,“你这耳钉太惹眼,我还是帮你换一个吧?” 第四十六章 夜的静谧无限放大了心跳声。 傅长陵说完这句话后,整个人都在忐忑。 他知道他冒犯,但他不确定的是,这种冒犯,秦衍是否察觉。 于是他等候着秦衍说话,他打定了主意,如果秦衍直接说明白,他就耍无赖到底,咬死了自己没什么多的想法。 然而秦衍静静看着他,对视许久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这样平静的对视之间,傅长陵察觉方才那样暧昧的气氛,似乎一寸一寸冷却了下来。 随着这氛围冷却下来的,是他的内心。 有一瞬间,他觉得秦衍什么都清楚,却又觉得有几分荒唐,秦衍这样的人,若是什么都清楚,怎么还能这么隐忍着,甚至都没对他动手呢? 要换作以前,秦衍早就把他扔出去,就算不死,也是个半残。 等气氛彻底降温,傅长陵尴尬收回手来,一时之间,他竟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提议,是一种冒犯。他笑了笑,正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就听秦衍淡道:“耳钉乃师父赐物,日后不得妄议。” “它真……” “傅长陵,”秦衍抬眼看着傅长陵,神色郑重,“就算师父没有教导过你,可你既入了师门,挂了师父的名,就当以弟子之礼侍奉于他,你若心有不满,或者做不到,你可自请离开师门。” 这话说得重了,傅长陵面上僵住,片刻后,他慢慢失了笑意,低声道:“师兄教训得是。” “你如今虽无金丹,但心法仍旧可以修习,明日开始,我教授你心法。” “什么心法?” 傅长陵有些茫然,虽然他和秦衍是同宗,大多数同宗的师兄弟都会修习同样的心法,但着并不是必须,毕竟每个弟子资质不同,作为亲传弟子,还是会因材施教来培养。 秦衍是个剑修,从上一世到这一世,他修的东西都与傅长陵不同,他来教自己心法,傅长陵完全不明了是为了什么。 但他感受到了秦衍的情绪,哪怕遮掩得很好,可傅长陵仍旧感觉到了那一份恼怒,他看着秦衍背对着他睡下,犹豫了好久,才低声慢慢道:“对不起师兄,是我思虑不周,我以往性子不受拘束,日后我会多加注意些。” 秦衍背对着他,好久后,他才道:“我过往听过几次你的风流名声,知你爱玩闹招惹,可是长陵,仙路漫漫,放太多心思在杂事上,既伤人,也伤你自己。” 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他一时有些揣摩不明白,他大概听懂了几分,知道方才秦衍似乎也是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可是在秦衍心里,却将这种氛围不对,当做了他一贯品性。 他们傅家在仙界的确以风流闻名,他私生子出生,又生得太好,总有些谣言传出来,也属正常。 以前他听这些谣言,听听便过了,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实话,他无所谓。可如今这些谣言从秦衍嘴里出来,他就觉得有些难受,他想解释,却又觉得,解释出来,更加尴尬。于是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才道:“抱歉,日后我会收敛。” 秦衍没有说话,他静默着,好久后,他才道:“长陵,我是你师兄。” “嗯。” “我希望你的仙路走得长。” “我明白。” 得了这样的答话,再多的话,似乎也变成了咄咄逼人,于是秦衍沉默下去,看着面前的石壁,一言不发。 他觉得自己的手腕仿佛是被火灼了,这种灼烫一路蔓延到他心里,他一面觉得手腕滚烫,一面又觉得内心,平静又冰凉。 有一瞬间,他仿佛突然理解了他曾经有过的情绪。 何谓喜欢,为何喜欢。 在某一刻,他似乎隐约触及。 然而那种触及,却仿佛是隔了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结界,他只是静静端望着,仿佛明白了。 其实他大概知道,傅长陵接近他,为的是他心里那份愧疚。 从他知道自己是晏明,知道璇玑密境的秘密那一刻,秦衍便明白,以傅长陵的性子,他必然对他充满歉意。 只是他不需要这份歉意,也不希望傅长陵负罪。 他不觉得傅长陵有罪,路是他自己选,傅长陵从没做错过什么。他不觉得是傅长陵有什么对不起他,相反,相比下来,上一世,或许是他亏欠更多。 毕竟,欺骗的人是他。 当年说让傅长陵等他却没回去的是他,当年动手傅家灭门一事,他也的确动手。 他让傅长陵孤苦伶仃,又骗他至死,哪怕傅长陵或许说过几句让他难堪的话,但无论如何,算下来,傅长陵与他,都算不上亏欠。 这本也只是他一个人的赎罪之路,他为傅长陵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一直以来,他都希望能和傅长陵分道扬镳。 只是傅长陵这个人,骨子里有着宁愿一头撞死在南墙都不回头的孤勇,不让他靠近,他就想着办法靠近,靠近了,他总有办法让你和他牵扯。 无论是在后山救他,还是璇玑密境救江夜白,又或者是上一世,他都欠着傅长陵。 这份亏欠,让他包容,让他接受。 傅长陵想要赎罪,如果靠近自己能让傅长陵高兴一点,那他也愿意配合,让他高兴一些。 可如今他却有几分害怕了。 在他察觉自己情绪被触动那一刹,他忽然有了几分惶恐。 这种感觉,没有出现时,他不明了。但只出现一瞬,他便清楚,这种情绪,他曾在上一世的回忆里有过。 璇玑密境,大雪纷飞,当少年傅长陵一笔一划在那个少年秦衍手心写字,笑着让他猜自己写了什么时,他有过。 当绝望之处,傅长陵在雪地里爬过他身侧,“啊啊”叫着寻找他时,他有过。 当他浑浑噩噩,已近地狱,傅长陵抱着他,在他胸口写下那句“我喜欢你”,然后吻上他的唇时,他也有过。 这种情绪难堪又惊慌,让他甚至差点失了自己惯来的冷静,将这个人当场甩出去。 可是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最擅长的,就是克制。 于是他只是运转了无情道心法,静静看着他,将自己隔绝的情绪,一点一点传递过去。 傅长陵没错。 秦衍闭上眼睛。 他说傅长陵的话,该给的是自己。 傅长陵只是爱玩闹,真正心性不定的,是他。 确认了这一点后,秦衍内心慢慢平静下去,他像是被骤然凿开的冰湖,又迅速重新凝结。 那一夜十分冗长。 秦衍静静听着周边一切声音,许久之后,他慢慢睡着。 而后他便陷入了满是鲜血的梦境,那梦境之中,他听见万鬼哭嚎,听见鸿蒙天宫丧钟鸣响,看见四处血海尸山,无数人的嘶吼声和哭声交织成一片。 他漠然行在鲜血之中,这是他惯来的梦境,他已习惯。 然而这一次,他走着走着,周边却成了风雪,他走在雪地上,远远看见一个黑衣少年的身影,秦衍顿住步子,他不敢上前,却在最后,还是迟疑着往前走过去。 然后他就看清了这个人,少年跪坐在地上,双眼失明,血珠从他眼睛一路滑落而下,然后他仰起头,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你来啦?” 秦衍站在风雪里,他似乎变成了十七岁的模样,玉冠白衣,手持玉剑。 他静静凝视着面前的人,对方微笑着询问他:“你怎么敢来呢?” 说着,那少年换了语调,那语调是傅长陵在璇玑密境说的话,那话这么清晰,一字一句问他:“你毁了我的一生,你已经毁了我的一辈子,如今还不够吗?” 秦衍没说话,他站在原地,仿佛是回到那年审命台。 旁人宣读着他的罪行,他站在烈火里。 可他不疼。 于是他静静站着,听面前少年一句一句重复着他曾听过的话:“你是罪人,云泽的罪人!” “谢师姐死了,你为什么不死?” “秦衍,你这样的人,活该下了地狱去,在浮屠墙上被钉着忏悔一生!” “你如果没去轮回桥,如果你在,江宫主就不会死。” “你杀了我家人,你毁了云泽,轻飘飘一句对不起,就赎得清你的罪吗?” “你也敢喜欢我?” 最后,傅长陵的声音传来,哭腔中带着震惊,夹杂了厌恶与烦躁,仿佛“喜欢”这两个字,再多提一次,他就能吐出来。 秦衍感觉自己手里握了什么,他低下头,是他那根被他刻意抑制的,包含了对傅长陵的爱恨的情丝。 他低头看着那金色的丝线,轻轻握拳。金光在手中粉碎,他仰起头,见的是烈火焚于周身,大雪漫天而下。 冰冷的雪落在他睫毛之上,他慢慢睁开眼睛,而后他听见外面鸟雀鸣叫的声音,扭过头去,就看见傅长陵坐在窗口,手里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打着转。 秦衍静静凝视着他,傅长陵察觉他的目光,回过头来,见他醒了,赶紧从窗户上跳下来,好像昨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般,高兴道:“师兄,你醒了?吃早饭吗?” 秦衍摇摇头,傅长陵端着水盆过来,让秦衍洗漱。 秦衍一贯话少,但今日显得格外少。 “师兄,”傅长陵凑过去,“你好像不太高兴啊?” “做梦。” 秦衍实话实说,傅长陵醒悟过来:“做噩梦啦?” “嗯。”秦衍洗过脸,傅长陵看着,迟疑了片刻,他想了想,还是道:“师兄,你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秦衍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往事。” 傅长陵还有些好奇,但他觉得再追问也不好,秦衍明显是不想多谈,于是点了点头,只道:“往事就是过去的事儿,都过了,你别发愁。” “我明白。”秦衍净完手,转身往外走去,“去找明彦。” 傅长陵看着秦衍的背影,他静静注视了片刻,秦衍停下步子:“还不走?” “哦,”傅长陵笑起来,“刚发了会儿呆,这就来。” 说着,傅长陵就跟上秦衍,一起走到了上官明彦的房间前。 两人站在门口,依稀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傅长陵敲了门后,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直接推门吧。”,随后便推门走了进去。 进了门后,两人就看见云羽靠在床边,正同上官明彦说着什么,他脸色还有些发黑,但精神头好了许多。云羽注意到门外来人,扭头一看,便愣在了原地,紧接着眼眶就红了。 秦衍见云羽没事,他眼神柔和了几分,走到云羽身前,语调轻柔:“可还有哪里不适?” “师兄!!”云羽听到这一声问,直直就往前一扑,就扑进了秦衍怀里,抱在秦衍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道,“你可算来了!我好怕啊!!这里到处都是鬼啊!!” 云羽往前扑的那一瞬间,傅长陵下意识就往前一步,想去拦住,却又在伸手的片刻顿住了动作。 上官明彦看了傅长陵一眼,他轻咳了一声,上前去拉过太过激动的云羽,劝着道:“云师兄,你可是师兄,要点面子吧。” “我不要面子,”云羽痛哭流涕,“我只要大师兄或者谢师姐,我快被吓死了。” “别怕了,”秦衍声音平和,安抚人心,“我会送你出去。” “师兄,”云羽听秦衍的话,正经起来,吸了吸鼻子道,“我也就说说,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师姐,把师姐救出来。” “你好好养伤,”秦衍安慰道,“师姐的事情,我们会想办法。” 听了秦衍的话,云羽点着头,开始和秦衍说起自己的遭遇,傅长陵站了一会儿,见云羽实在话多,终于忍不住插了嘴:“师兄,我先去打听一下情况,顺便给云师兄买点药。” “我也去吧。” 上官明彦赶忙出声:“我多去打听一下师姐的情况。” 秦衍听他们的话,点了点头,按照一贯风格嘱咐:“小心行事,有事叫我。” 傅长陵应了一声,便领着上官明彦走了出去。上官明彦跟在傅长陵后面,他时不时看傅长陵一眼,傅长陵找了一家药铺,抓了药,斜眼瞧他:“你这么要说不说一路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上官明彦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傅长陵得了这话,嘲讽一笑:“你昨夜话这么多,你高兴得很?” 上官明彦被这么一怼,便明白,傅长陵是真不高兴了。他不敢再招惹,默默跟在傅长陵身后。 两人买了药,在街上逛了一圈,便看见城门处有人开始贴告示,傅长陵和上官明彦对视一眼,上官明彦小声道:“人太多,你去吧。” 傅长陵点点头,上官明彦毕竟不是真鬼,这种场合,的确不适合过去。 傅长陵挤在前面去看了一眼告示,见得内容,他不由得笑了,随后便又折了回来,上官明彦见他笑着回来,赶忙上前道:“怎么样?说是什么?” “先回去。” 傅长陵压低声,领着上官明彦往回赶路,小声道:“是好事。” 上官明彦得了这话,明显有些着急,但面上依旧勉力维持着镇定,跟着傅长陵急急走了回去。 等进了门,上官明彦赶紧道:“怎么说?” “你先别急啊,”傅长陵摇着扇子,领着上官明彦往屋里走去,慢悠悠道,“等见了师兄,一起说。” 说着,傅长陵提步跨入房中,便看见秦衍坐在床边,给云羽掖着被子。 傅长陵脚步顿了顿,片刻后,他还是扬着笑容走了进去,叫了一声:“师兄。” 秦衍抬起头,做了一个“嘘”的姿势,示意大家安静。 而后他站起身来,领着傅长陵和上官明彦去了院子。 “他刚睡下,”秦衍平静道,“头疼了一天了。” 说着,他看向一直带着笑的傅长陵:“如何了?” “后日祭坛,师姐设擂比武。”傅长陵找了个椅子坐下来,转动着手里小扇,笑道,“师姐要求封住修为比剑,能赢过她的,才能当她的夫婿。” “师姐剑术高超,”上官明彦舒了口气,“应当无事。” “对。”傅长陵点头道,“而且,若是封住修为,对我来说,优势便大了许多,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比。”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那你近来好生练剑。” “这是自然。” 三人大致说了一下后续的计划,明彦便去给云羽煎药,傅长陵去厨房做菜,等夜里用过饭后,秦衍打坐,上官明彦照顾云羽,傅长陵就到院子里练剑。第二日傅长陵赶去排队报了名,回来又埋头练剑,两天下来,和秦衍竟是也没说几句话,说起话来,也是恭恭敬敬,没有半分怠慢。 谢玉清比武招亲的时间很快到来,等到了比武招亲当日,云羽也好了许多,傅长陵给了他聚阴袍,四个人便一同往擂台赶了过去。 第一天比擂是参赛者比武,等比到最后,得了一个最强者,才同谢玉清动手。 还在准备活动时,上官明彦就去打听情况,等打听回来后,上官明彦有些忧心道:“有一个不太好的事情。” “我大概知道了。”傅长陵看着擂台,神色有些凝重,“初赛,似乎并不禁修为。” “那怎么办?”云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向傅长陵,颇为担忧道,“你金丹……” “我去吧。” 秦衍淡声开口,傅长陵摇摇头:“这擂台上有四个化神期镇守,你灵力一出,怕是立刻要被认出来。” 这话让秦衍沉默下去,赛场上开始旗帜开始招摇起来,傅长陵解下披风带子,盯着擂台道:“只有拼一次了。” 说完,号角声就响了起来。 因为报名人数太多,鬼王没有耐心一比一的打,直接让所有人一起动手,最后剩下来的,就是赢家。 号角声一响,所有鬼呼啸着往擂台上冲去,号声停下之后,擂台就禁止入内。傅长陵在号声响起来那一瞬间,就朝着擂台直冲而去,周边小鬼已经开始左右绊倒对方,傅长陵双手在剑上一抹,低唤了声:“檀心。” 檀心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来,叹了口气道:“知道啦。” 说完,他剑上剑光大亮,一剑劈开一条长道,朝着擂台直直跃去。 但他才到半空,还没落地,就被另一只厉鬼猛地扑来,朝着他脖颈就咬了过去,傅长陵反应极快,一把抓住那厉鬼脖颈,“哐”一下就砸进了地面! 场面一时大乱,傅长陵“砸”完人,就感觉后面长刀劈了过来,他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那把长刀,便抵住了一个人。那人回头就砍,傅长陵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低声道:“黄鬼主!” 被他抓住的那人见得是他,愣了愣,傅长陵抬手挡住冲过来的厉鬼,极低声道:“这里十个元婴一个化神!十个人,老规矩。” 黄鬼主目光闪了闪,随后迅速点了头。 黄鬼主往旁边滚去,傅长陵注意着擂台上几个高手的位置,有序躲避着,寻找到他平时经常打着交道的几个鬼主。 和白玉城里不同,白玉城外山林四立,为了抢资源,每个区域有每个区域的鬼主,这些鬼主为了争抢地盘,时而合作,时而冲突,关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全看利益。 鬼主大多心思狡黠,和白玉城里这些高手决然不同。 傅长陵一句话,黄鬼主便明白了傅长陵的心思,野外曾经有一位修为极高的鬼主,占据了大量地盘,当初就是傅长陵联合了十个鬼主,用人当了一个阵法,一起了结的那个鬼主。 如今擂台上十个元婴一个化神,如果正常打下去,他们肯定没有机会,唯一的机会,就是联合在一起,收拾其他人。 傅长陵这样想,其他人也这样想,没了一会儿,擂台上就开始分化起来,整个擂台似乎达成了某种不出声的协议,一起朝着中间唯一的化神期围攻了过去。 傅长陵躲在人群之中,他表现得平平无奇,并不算最弱,但是也绝对算不上强。 十个元婴联手,加上上百只厉鬼,原本看似最强的化神期,竟然是最先被逼出擂台的高阶修士! 化神期险险退出擂台,全场一片唏嘘。云羽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道:“看来强不一定是好事儿啊。” “越强的人,越惜命。” 秦衍平淡开口,为云羽解释为什么化神期这么容易被逼退。 若是生死攸关,自然不会这么容易退下,可如今不过是为了一门婚事,自然犯不上以命相博。 化神期消失,十位元婴修士当场分开去,开始驱赶其他低阶修士。其中一位元婴修士朝着傅长陵冲了过来,傅长陵一剑挡住那元婴修士,低声道:“前辈,你看看旁边那位元婴。” “休得多言。” 那元婴修士急急出手,往傅长陵脖颈掐过去,傅长陵空中一个翻腾,接着那元婴修士的剑,低声道:“前辈,隔壁那元婴修士对阵的都是我以前交手之人,他们与我共为郊外鬼主,你觉得,隔壁那位元婴修士,为何能以一敌三,如此轻松?” 这话一出,傅长陵面前的修士动作微顿,傅长陵动作稍缓,极快道:“我愿与前辈结盟,前辈伪作追杀我,以节省体力,让其他元婴修士来驱赶其他选手,等到其他选手被驱逐出擂台,我再与前辈合力绞杀那些精疲力尽的元婴修士。若隔壁修士提前对前辈出手,我也会尽量帮着前辈。” 那元婴修士神念一动,瞬间明白过来傅长陵刚才问的为何同样的水平,隔壁修士能以一敌三。原因就在于,隔壁修士,或许也与那三位鬼主达成了这样的协议。 “你要什么?” 元婴修士当下做了决定,傅长陵低哑出声:“一万鬼石。” 这对城外的野鬼来说是一笔巨款,但对于城内的元婴修士,却算不上什么,对方当即做了决定:“成交。” 傅长陵笑起来,在这擂台之中和这元婴修士演起戏来,同时和其他鬼主对视了一眼。 十位鬼主分别跟了四位元婴修士,另外六位开始在擂台上随意驱逐起其他小鬼,中间再有其他斗争,等到下午时分,小鬼驱逐得差不多,已经有两位元婴修士因为起了冲突淘汰去。 夕阳西下,黄鬼主跟的修士骤然暴起,朝着一位已经精疲力尽的元婴修士猛攻了过去,三个鬼主同一个元婴修士围攻一个精疲力尽的元婴,对方直觉不妙,自己直接就往擂台下滚了下去。 在第一个元婴修士动手时,其他三个与鬼主达成协议的修士也同时动手,不过顷刻间,八个元婴修士就只剩下了四个,而这四个修士还没来得及反应,十位鬼主就朝着对方直直扑了过去! 这一番变故让所有元婴修士措手不及,他们来不及多想,只知对方朝自己动了手,下意识便朝着对方攻了过去。 四个全盛期的元婴修士打成一片,傅长陵和其他十位鬼主打来打去,傅长陵和黄鬼主撕扯着对方,同时暗中偷窥着四个元婴修士的斗争,眼见着四个修士逐渐淘汰成两个,黄鬼主低声道:“可以了吧?” 傅长陵皱起眉头,他看着两个正在打着的元婴修士,不由得皱起眉头。 不对劲。 他注视着其中稍微矮小一些,不断念咒的修士,这修士打了这么久,头上一滴汗都没出,他对面是个剑修,却始终没有摸到他的边。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法修。 哪怕是厉鬼,开始修行之后,也会有剑修法修之分,法修体弱,剑修强悍,一旦剑修靠近法修,根本没有说摸不到边这种说法。 而且…… 傅长陵下意识看到那修士手上,那修士的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 傅长陵观察着两个修士时,黄鬼主安耐不住,朝着其他人使了个眼神,也不等傅长陵开口,便迅速结阵,傅长陵看到那茧子,骤然反应过来,大喝了一声:“打那个矮的!” 听到这话,在场人都是一愣,而那矮个修士却是微微一笑,傅长陵提剑就朝着那修士逼了过去,那修士身上修为忽地暴涨,一路往上攀升! 一瞬之间,化神期修士的修为从场上瞬间炸开,傅长陵等数十个修士被猛地震飞,“轰”一下砸到了台下! 秦衍急急掠到傅长陵身边,赶忙扶起他,给他喂了几颗药,忙道:“没事吧?” 傅长陵不说话,鲜血从他口中冒出来,他死死盯着台上的修士,对方持剑从容回头,看着在地上的傅长陵,含笑开口,他的声音雌雄莫辨,似乎是男女声音交织在一起,带着种阴阳怪气的尖锐感:“素闻白玉成外有一个没有修为却成了鬼主的人,原来就是这位小兄弟,倒的确机敏得很。” “老朽梅无涯,”对方‘桀桀’笑起来,“谢过今日小兄弟如此绞尽脑汁,特意相助了。” 第四十七章 傅长陵冷冷盯着台上的老鬼,旁边秦衍扶起他,在他耳边低声道:“还有师姐,别担心。” 秦衍说话声很小,热气拍打在他耳畔,撩得他情绪微动。 秦衍扶他站起来,傅长陵一个踉跄,秦衍赶忙拉住他,他便靠在秦衍身上,整个人的力气都担在了秦衍身上。 “抱歉……”傅长陵略带歉意开口,秦衍扶着他,平静道:“无妨。我送你回去吧。” “不行,”傅长陵拉住他,“师姐马上出来了。” 秦衍犹豫了片刻,便就是这时,周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响,所有人随着鼓响看上去,就看见不远处城楼之上,一行人慢慢走上城楼。 为首的男人身披黑色绣日月金纹华袍,头顶坠珠十二琉冠。万骨崖的鬼魂都没有面容,只有一团黑雾,黑雾中透出绿色的眼睛和隐约的轮廓,从鬼气和身形上辨别男女。 这人鬼气冲天,有着这样浓重鬼气之人,白玉城内,唯有谢慎。 谢慎身后跟着的是谢玉清,谢玉清面上化了淡妆,长发高束成髻,金色步摇插在发髻两侧,外着沉重的红色绣凤华袍,手提长剑,跟在那黑衣青年身后。 一行人到了城楼之上,而后就传来浑厚的声音,仿如冬日的闷雷,轰隆隆道:“胜出者,何人?” 梅无涯得了这话,一只手抬起,一只手折放在身前,微微屈膝弯腰,恭敬道:“陛下,微臣梅无涯。” “梅无涯。” 谢慎语气中带了几分笑意:“你这年纪还上来,真不要脸。” 梅无涯抬起头来,之前阴阳难辨的声音化作了书生般温和的声音道:“陛下,微臣死时,也不过二十三岁呢。” 谢慎大笑出声来,他转过头去,似乎和谢玉清说了什么,谢玉清神色未变,只是镇定脱了外面的华袍,交给了旁边的侍从,只着了白色单衫,就提了剑,足尖一点,从城楼上直跃而下。 “师姐这满头发饰,”上官明彦看得有些着急,“怕是有碍吧?” 话没说完,就见女子在半空中将发簪忽地抽下,青丝如瀑而散,那些发簪似雨一般朝着梅无涯直冲而去! 梅无涯倒吸了一口凉气,腾空一个翻身躲过那些发簪,还未落地,长剑便直直劈到了梅无涯身前。 谢玉清虽为女子,但剑走得却是至刚至阳、大开大合的路子。她那一剑轰的砸落而下,梅无涯来不及躲,只能回身一剑硬生生挡住,结果未曾想,在挡住那一刹,磅礴剑意铺天盖地而来,当场将他震飞开去,好在梅无涯剑往地面一插,一路划着地面往后,才在掉落擂台那一瞬,勉强止住颓势。 他喘息着抬头,谢玉清横剑立在擂台之上,风吹得她发丝纷飞,让她整个带了几分仙气,上官明彦呆呆看着谢玉清,整双眼里几乎只能容下这个人。 “好。” 梅无涯又恢复了那阴阳难辨的声音,他直起身来,擦了唇边的血,笑道:“没想到殿下这般年岁,竟有如此剑意,是老朽托大了。接下来,还请殿下切勿怪罪。” “请。” 谢玉清一个字,说得极淡,话音刚落,梅无涯长剑直掠而来! 谢玉清的剑够强够狠,梅无涯的剑就够快够猛。梅无涯一路抢攻,谢玉清就提剑在原地,在极其狭小的范围内反复抵挡。 谢玉清表情一直很淡,梅无涯的剑却渐渐浮躁起来。 周边阴风阵阵,傅长陵有些忧虑皱起眉头。 这些鬼修并非正规仙道出身,修仙的路子各有不同,大多数鬼修的路子都十分危险,尤其是这样打斗起来,以梅无涯这样的功法,怕是收不住去势。 傅长陵看着梅无涯剑越发狠辣,秦衍也明显看出端倪,忍不住皱起眉头,随着梅无涯的剑势越发凶猛,谢玉清的动作明显也开始迟缓下来,但好在她的气力控制得极为沉稳,根本不被梅无涯所干扰。 她这样平稳的模样,似乎刺激了梅无涯,梅无涯大喝一声,所有气力灌注于一剑,朝着谢玉清便直直冲去。 谢玉清眼神一冷,就是此刻! 她见得梅无涯破绽,忽地往前一个弓步,身子微躬,长剑便直直灌入梅无涯腹间,淡道:“你输了。” 梅无涯举着剑,愣愣没有说话,谢玉清利落抽剑,回身离开,梅无涯一把抓住谢玉清的袖子,恢复了书生的语调道:“公主,别这样,我们成婚,我们必须成婚,白玉城需要一个太子殿下,求求您了,为了白玉城,我们成婚吧。” 谢玉清没说话,她背对着梅无涯,冷漠开口:“邪魔歪道,不与为伍。” 说完之后,谢玉清漠然往前离开,梅无涯呆呆看着谢玉清的背影,颤抖着声:“邪魔外道……你居然敢说……我们是邪魔外道……你这样的公主,”话音刚落,梅无涯身体骤然增大,朝着谢玉清直袭而去,大喝出声,“去死吧!” “师姐!” 上官明彦惊骇出声,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众人尚未反映过来,黑袍青年便直掠而上,横剑挡在谢玉清身前。 巨大的黑雾冲撞在青年剑上,狂风吹开他头上巨大的帽子,露出他整张脸来。 他面容俊美,肤如白玉,一双眼若寒潭含秋,盯着人的那一刹,便有一种彻骨的冷涌现上来。 他白袍黑衣交织在一起,在风中纠缠翻飞。所有人在短暂惊诧之后,就听梅无涯大吼起来:“是仙界的人!云泽仙界,鸿蒙天宫的人!” 听到这话那一瞬间,无数小鬼嚎叫而上,谢玉清和秦衍背靠背,秦衍剑上华光大绽,和谢玉清配合着就在擂台上和前仆后继冲上来的鬼厮打起来。 “我的天……” 傅长陵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就看上官明彦提了剑就要往上冲,傅长陵一把抓住上官明彦,急道:“打什么打,打得赢吗!” 上官明彦提着剑,面上是克制不住的焦急,可他知道傅长陵一定在想办法,他捏紧了剑道:“不打怎么办?” 傅长陵抓着上官明彦,他想了片刻,将秦衍给他的同心结给上官明彦拴上,低声道:“死马就当活马医,试试,不行再打。” “试什么?” 上官明彦有些茫然,话刚说完,就听傅长陵一声大吼,抓着上官明彦,就朝着谢玉清道:“师姐,您未婚夫来救您啦!” 谢玉清和秦衍一同回望过去,就见上官明彦一脸懵站在一边,傅长陵朝着谢玉清挥着手,大声道:“您不用赶着回去成亲,他来啦!” 傅长陵吼完这一声,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就听高处谢慎冷道:“退下!” 话音刚落,所有鬼便停了手,片刻之后,那些鬼魅如潮而退,就留谢玉清和秦衍喘着粗气,还横剑站在台上。 傅长陵抓着上官明彦赶紧上了擂台,朝着谢慎行礼道:“陛下。” “你,凡人,为何在此?” “陛下,”傅长陵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草民傅长陵,乃城郊鬼主之一。” 谢慎没说话,好久后,他才道:“无奇不有。” 说完,他目光落到上官明彦身上:“你,又是何人?” “在下,”上官明彦被点到名,硬撑着自己做出从容姿态,行了个礼道,“鸿蒙天宫弟子,上官明彦。” “你,”谢慎再问了一遍,“是何人?” 上官明彦沉默着没说话,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谢玉清,谢玉清神色淡然,有些不理解上官明彦为何在此刻看她,傅长陵在一旁干着急,上官明彦深吸了一口气,在谢慎即将开口前,将前方衣摆一撩,跪在地上,大声道:“岳父大人,小婿上官明彦,乃谢师姐的未婚夫!” 说完之后,上官明彦低下头没敢抬起来,傅长陵颇为震惊,简直想给他鼓鼓掌。 他是想让上官明彦承认自己未婚夫身份,但没想过这厮居然直接叫上岳父了?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吓得不轻,就连谢慎也沉默了,好久后,他径直给了一句话评价:“不要脸。” 上官明彦脸上顿时通红,谢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秦衍,似是不满:“为何是你?朕觉那位白衣青年与吾儿更配。” “我……”上官明彦红着脸,继续瞎编道,“我主动求娶,师父就定了亲。” “今日为何不上擂台?” “我自知能力不足,故而没有报名。” “懦夫。” “小婿知错。” 谢慎:“……” “那位白衣仙狗是谁?” “是小婿师兄,师姐青梅竹马同窗,名唤秦衍。”上官明彦逐渐找到了和谢慎谈话的状态,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因小婿太过担心师姐,故而在师姐受难之际,请师兄加以援手。” 谢慎沉默片刻,他似是思索,过了一会儿后,他继续道:“你说你们定亲,信物何在?” 听到这问话,他们早有准备,上官明彦忙取了剑上的同心结,随后转头看向谢玉清,催促道:“师姐,信物。” 谢玉清犹豫了片刻,才将这同心结取了出来。 谢慎抬手,两个同心结就一起落到了他手中,他端详了片刻,皱起眉头:“朕,还是难以置信,你似乎,比吾儿还矮。” “陛下,”上官明彦此刻十分沉稳镇定,“我还会长的。” 谢慎似被他说服了,他才转头看向谢玉清,语气有些不满:“你一心离这里,就是为了他?” 谢玉清冷漠不言,谢慎叹了口气:“没想到,你也如你母亲一般痴情。那就这样吧,”谢慎抬手,两个同心结又回到了两人手里,谢慎转过身,吩咐道,“留下驸马,择日完婚。” “岳父!”上官明彦赶紧叫住谢慎,忙道,“婚宴需要人帮忙,可否留下小婿师兄和朋友?” 婚宴这件事似乎让谢慎颇为高兴,他敷衍道:“随你。” 说完,他顿了顿,又想起来:“不许乱叫。” “谢陛下。”上官明彦从善如流,赶紧躬身行礼,送着谢慎离开。 等谢慎走了,在场所有人都舒了口气,傅长陵抬手搭在上官明彦肩上,拍着他的胸口道:“兄弟,很上道,可以啊。” 上官明彦露出一个惨白的笑,他扭过头,看向谢玉清,忙道:“师姐,我也是……” “我明白。” 谢玉清点了点头,神色平静。穿着红色金边官府的礼官领着侍从一排从宫门内飘出来,他们来到谢玉清身前,恭敬道:“殿下,上官公子,”那礼官恭敬道,“请回宫吧。” “等一下,”傅长陵赶紧道,“我们还有一个人,大人,”傅长陵转头看着那礼官,笑着道,“能否给在下一个令牌,在下接一个人,接到人后,马上入宫。” “自然可以。” 那鬼主掏出一个令牌递给傅长陵,秦衍站到傅长陵身边,淡道:“我随你去。” 傅长陵应了一声,朝谢玉清行了个礼。礼官见所有人安排好,便转头看向谢玉清,询问道:“殿下?” “走吧。” 谢玉清点点头,便带着上官明彦一同宫城方向走去。 傅长陵领着秦衍转身离开,秦衍同他一起回到棺材铺,带上云羽,便折回内宫。 到了内宫之后,上官明彦住一个地方,傅长陵、秦衍、云羽住一个地方,谢玉清住一个地方,傅长陵三个人不能直接面见谢玉清,但他们可以自由见上官明彦,于是三个人刚到宫中,上官明彦就赶了过来。 云羽刚刚找了个地方躺下,他如今鬼气蔓延周身,一天到晚的疼,只要到了一个地方,就想躺着不动。 傅长陵和秦衍照顾着云羽,而后便见上官明彦急急走进来,而后他轻咳了一声,遣散了所有人,关上了大门,靠近了另外三人。 “云师兄还好吧?” 上官明彦见云羽躺着,率先问了一句,秦衍点了点头,示意结界已经布好,傅长陵忙道:“你单独和师姐谈过没有?” “谈了。” 上官明彦立刻道:“她知道的和我们差不多,她现在只多确定了几件事,第一,她好像真的是谢慎的女儿,因为他们去了皇陵,她的血在谢家的皇陵得到了认可。” 所有人点了点头,这一点,大家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第二件事就是,谢慎好像很着急让她成亲,让她生个孩子。” “这可能是谢慎的主要目的。” 傅长陵思索着,但他有些不明白:“可她一定要让师姐生个孩子给他做什么?” “他需要一个能够离开万骨崖却属于万骨崖的人。” 秦衍接口,所有人朝他看去,秦衍似乎早已知道一般,淡道:“如果师姐在这里生下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可以在外界和万骨崖自由出入。”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上官明彦有些疑惑:“费尽心机弄这么一个鬼婴,方便出入万骨崖,是图什么?” “我猜,”傅长陵思索着,“是这个鬼婴,能在出万骨崖后,帮他们做一些事情。比如……” “放他们出去。” 秦衍开口,傅长陵和上官明彦都看向秦衍,好久后,上官明彦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不会吧。他们出去,云泽还得了?” 云泽高层,一共八个渡劫期修士,化神期修士不足百名,而元婴便算极为优秀。 可万骨崖内,因为时间流速不同,给了他们充足的修炼时间,可谓元婴满地走,化神多如狗。 而鬼王谢慎,更是渡劫后期,傲视群雄。 这样一批东西冲到云泽,如果他们得了什么邪门功法,再以百姓为食修炼一下,怕是和当年业狱来犯,别无二致了。 这种场景想想就让人胆寒,云羽最先反应过来,他打了个哆嗦,忙道:“不行,不能让师姐生出这种东西来。” “我们得出去。” 上官明彦神色认真,秦衍点头道:“嗯,至少先把你们送出去。” 说着,所有人就看向了傅长陵,傅长陵有些懵:“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想办法。” 秦衍提醒他,傅长陵不由得笑了:“不是,这大家一起的事儿,怎么都看着我啊?” “你在这里时间最久,怎么出去,你应当最清楚。” 傅长陵听着,正想开口,又听秦衍继续道:“你最聪明。” 得了这话,傅长陵心里突然就有些几分高兴了。 秦衍很少夸人,若是夸人,那必然是真心实意,傅长陵轻咳了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兄抬举了,但我的确知道一条路,只是这条路我也没试过,都是让我属下的鬼去探的,到时候可能麻烦挺多。” “无妨。” 傅长陵点点头,随后道:“我拿纸笔来,给你们画一下。” 傅长陵说着,就去边上拿了纸笔,然后将整个万骨崖的地形画了个大概,接着点了朱砂,勾出一条路来。 他拿着纸回来,给所有人道:“这条路在寒潭洞外五里,从下往上直接趴。我这些年在上面已经钉了一半的桩,可以作为落脚点往上攀爬。” 大家都知道傅长陵在这里呆了八年,八年只钉了一半的桩,可见这山崖要爬上去,十分艰难。 傅长陵看出所有人的疑惑,以他的体力,就算没有修为,爬个山崖问题也该不大。于是他开口解释道:“万骨崖的山崖,你下来有鬼拦着不容易,但你爬上去,会更不容易。一方面下面的鬼怪发现你是仙人后,会竭力阻拦,当然,我是凡人没有这个问题。另一方面,你往上爬不仅不能御剑,还会有封印阻拦。你每往上多爬一步,你就会感觉身上更重一点。而我地图上这条路线,是距离最短,结界最薄弱的一处。” 听他的话,众人才明白过来。秦衍点点头,又道:“什么时候走?” 傅长陵想了想,才道:“大喜之日。”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上官明彦不可置信问了句:“大喜?” “按着白玉城的惯例,像公主大婚、年庆这些时候,都会放烟花庆祝,那天城内鬼魅众多,我把烟花里全部放满符咒,等烟花炸开的时候,整个白玉城都会乱起来,到时候我们趁乱逃脱。我和师兄会和你与师姐把身份换了,伪装你们还在,你和师姐就带着云羽立刻出城,先行离开。等差不多时候,我这里有一张隐身符,我想办法和师兄混出来,如果混不出来,我们就强行出来。” “好。” 上官明彦点头,他看了傅长陵和秦衍一眼,退了一步道:“这里先谢过大师兄与沈兄了。” “本该如此。”秦衍平淡开口,上官明彦笑了笑,“让二位身犯险境,哪里能不感激?” “你太客气。”傅长陵转着扇子道,“明彦,你呀,太规矩了。” 上官明彦不好意思笑笑,外面传来了有人呼唤的声音,恭敬道:“上官公子,礼官说有事和您商量。” “稍等。” 上官明彦回了话,朝着三人行礼,随后便告辞离开。 等上官明彦走了,傅长陵和秦衍留在屋中,傅长陵稍作思忱,便道:“师兄先去睡吧,我留着照看云羽师兄。” “不用了。”云羽极快开口,声音有些冷淡,“我好得差不多了,没什么需要照看的。” 傅长陵和秦衍对视了一眼,傅长陵张合着扇子,思忱着道:“那个,师兄嘛,我该侍奉的,求求云羽师兄,让我侍奉一下你吧。” 云羽听到这话,背对着他没有搭理,秦衍朝着傅长陵点了点头,转身便离开了去。 等屋里只剩下傅长陵和云羽,傅长陵坐到床边,推了推云羽,拉长了声音道:“云羽师兄,闹什么脾气啊?来,给师弟说说,让师弟为你排忧解难。” 以往傅长陵同云羽闹惯了,也没什么大小,要是放在平日,云羽早蹦Q起来骂他。但此刻云羽却是背对着傅长陵,一言不发,傅长陵不由得有些奇怪,小心翼翼道:“云羽,你别吓我啊,你怎么了?” “修凡,”云羽的声音,有了几分沙哑,“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啊?” 第四十八章 这话把傅长陵问愣了,缓了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斟酌了片刻道:“师兄不必多想,万骨崖本就凶险,总有人会受伤。若是我受伤,也得劳烦师兄照顾。” “可为什么是我呢?” 云羽扭过头来,盯着他,眼眶微红:“为什么就是我呢?” 傅长陵不知如何应答,云羽撑起身子,看着他,吸了吸鼻子:“你不敢说,我来说。因为我学习不精,因为我没有能力,因为又笨又懒!” “我在鸿蒙天宫十年了,”云羽声音低下去,“怎么谁都比我好啊?” 傅长陵沉听着云羽的话,心中慢慢明白过来。 云羽看似开朗大方,心里却也是如常人一般,会嫉妒,会难过,会羞愧。 他比云羽强,云羽尚可安慰自己,是因为他在万骨崖下单独呆了八年,另有奇遇。可上官明彦也比他要顶事,对于他这个师兄来说,便是屈辱了。 越是亲近之人,越难以接受关系上的改变,傅长陵思索着,才慢慢道:“云师兄,修仙路上很长,人不能同别人比,同别人比较,心就不在自己这儿了。” “我也不是比,”云羽声音小了下来,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想不对,他说话间,底气有些不足,“我只是觉得,自己作为师兄,不仅没能帮着你们,还要拖累你们。” 傅长陵笑笑没说话,他自然知道这是云羽的遮掩,但他也没有揭穿。然而过了一会儿后,云羽却还是道:“而且,我觉得,我要被抛下了。” “大师兄是你的师兄,”云羽抬眼看着傅长陵,认真道,“谢师姐是上官明彦的师姐,而我就只有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是了。” “师兄,”傅长陵盯着他的眼睛,平静道,“大师兄不是我的师兄,谢师姐也不是上官明彦的师姐,他们是他们自己,而你也是你自己。修道之人,你必须属于你自己。” “万骨崖下八年,”云羽笑起来,“你倒真学了点东西。你呢?你的心,属于你自己吗?” “不属于啊。”傅长陵跟着云羽笑起来,吊儿郎当的模样,云羽当他玩笑,翻了个白眼,“你可别忽悠我了,就你这性子,你的心不属于你自己,还属于谁?” “这还用猜吗?”傅长陵打开扇子,遮住半张脸,抛了个媚眼,捏着嗓子道,“当然是师兄啊。他不属于我,我可属于他呢。” 云羽似乎是被他刺激,哆嗦了一下,自己抱着双肩擦了擦手臂,哆嗦着道:“你太恶心了,我不想和你说话。” 傅长陵收了扇子,倒也没多说。云羽说完这些,似乎觉得累了,他躺了下去,让了半边床给傅长陵,叹息道:“我憋了好几天了,说出来舒服多了。” “别放在心上就好。” 傅长陵说着,就去旁边柜子里翻了被子,抱着走到小榻边上。 云羽睁着眼,有些疑惑道:“你不同我睡一张床啊?这床挺大的。” “不了,”傅长陵淡道,“我睡小榻就行。” “那多硬啊,”云羽催促他道,“你别同我客气啊,师兄都跟我睡过呢。” 傅长陵铺床的动作顿住了,云羽继续道:“你别折腾你自己了,那个没铺褥子很难睡的。都是同门师兄弟,多睡睡,感情更好。” 傅长陵听着他的话,直起腰来,他转头看向云羽,笑了笑道:“师兄也同你睡过一张床啊?” “是啊。”云羽点头,“以前出去时候,房间不够就一起睡啊。都是男人,别那么讲究。” “啊,我突然想起来,”傅长陵突然想起来什么,“你是不是需要扎针了?” “扎针?扎什么针?” 云羽有些茫然,傅长陵从灵囊里拿出一个针包,握着走到云羽身边,温和道:“最近太忙了,忘记给你扎针,扎几针好得快些,你别怕,云师兄,我很温柔的。” 云羽咽了咽口水,他看着傅长陵捻了根长针,心跳有些快了。 他直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能商讨着道:“要不让它慢慢好吧。” “不行,云师兄身上的伤早好一日,就能不胡思乱想一日,会有点疼,”傅长陵五指夹针,“唰”的拉开了云羽的衣服,一把按住云羽,露出他整个背来,微笑着道,“忍一忍就好了。” 话音刚落,针如雨下,直直落在云羽背上,在灯光下轻轻晃动,云羽惨叫出声,傅长陵一把捂住云羽的嘴,云羽拍打着他挣扎起来,傅长陵继续道:“别怕,冷静些,还有几针!” 傅长陵和云羽打闹的声音传到隔壁,秦衍静静听着,他忍不住笑了笑,侧过身去,便闭眼睡了过去。 等第二天醒来,上官明彦下午又来看他们,傅长陵正和云羽吵嘴,秦衍坐在一边打坐,上官明彦金冠华服,倒的确是人间富贵公子的模样,他进来朝着是三个人行了礼,云羽嘟囔着道:“你早上去哪儿了,怎么不早点来见我们?” 上官明彦笑了笑,倒也是好脾气,没理会云羽找茬,解释道:“早上陛下让我同师姐游花园,我将昨日的商量告诉了师姐,师姐同意了我们的安排,说会尽量帮着我们。” “昨天我们也没说多少事儿,”云羽翻了个白眼,“你和师姐能说一早上?” 上官明彦听到这话,脸顿时红了起来,他苦笑起来:“云师兄,你有什么火儿直接冲我发吧,你这么说话,我挺难受的。” “我不正冲你发火吗?”云羽直接道,“我现在特别嫉妒你,像这种时候,和师姐成亲,拯救所有人的这种事儿,就应该让我来。我比你进门早,我比你长得高,我还比你英俊,我修为也比你高那么一点,结果现在你大出风头,我能开心吗?” 云羽这么一顿乱骂,所有人都笑起来,秦衍瞧了他一眼,破天荒少有道:“下次给你出风头。” 云羽抛了颗花生扔进嘴里,勉强道:“行吧。师兄开口了,我不说了。” 说完,云羽就缩到一边,上官明彦感激看了一眼秦衍,接着道:“我已同师姐商量好,假意答应谢慎的条件,让师姐讨好谢慎。谢慎对师姐似乎极为疼爱,如果顺着他的意,应当没有大碍。明日我会向他提出让各位协助礼部操办婚宴,到时沈兄打算如何计划尽管告知。” “好。” 双方交换了消息,又再讨论了婚宴的具体流程和计划。等到晚饭,上官明彦看了看天色道:“我与师姐说好,如今要在谢慎面前伪作恩爱,我现下得去凤仪殿与师姐和谢慎一起用饭,先行退下。” 秦衍点了点头,上官明彦便退了下去。三个人自己吃了饭,傅长陵和云羽正准备回屋,就听秦衍叫住他:“长陵,等一下。” 傅长陵回过头来,恭敬行了个礼道:“师兄。” 云羽看了看傅长陵,又看了看秦衍,便知道秦衍是有话要和傅长陵说,他轻咳了一声道:“那个,我先走了。” 说着,云羽便自己回了房间,屋里留下秦衍和傅长陵,秦衍悄无声息打开了结界,而后他抬眼看向傅长陵:“计划,可能要变一下。” “嗯?” 傅长陵有些茫然,秦衍静静注视着他:“你我代替明彦和师姐留在这里,等他们安全离开后,我们还得留在万骨崖。” 傅长陵听到这话,顿时有些明了,他脱口而出:“封印?” 秦衍点头,想了想,他又解释道:“你若不愿意,我可以先将你送离万骨崖。” “然后把你留在这里?”傅长陵笑起来,“这种事,你也想得出来。” 秦衍不语,傅长陵靠着旁边长柱,他双手环胸在前,低着头,过了许久,他迟疑着道:“那个,师兄。” 秦衍闻声看他,傅长陵慢慢道:“你……单独留下我,是为什么?” “师父说,封印由你来加固,更加合适。” 傅长陵听到这个答案,眼中有了几分失望,他笑了笑,勉强道:“这样啊。可是如果师兄留下我是想让我来加固封印的话,这可能有些不太好吧,我现在没了金丹。小打小闹还好,加固封印这事儿……” “万骨崖下,有一朵往生花,”秦衍声音很淡,“我会为你取来。” 傅长陵愣了愣,片刻后,他觉得有一种涩意和荒唐涌现上来。 他忽地觉得,命运像是一个你绕不出去的圈子,你以为再如何的改变,似乎都会兜兜转转,在那一个点上,回到最初的时候。 他同上一世一样开了璇玑密境,而秦衍也同上一世一样要为他取往生花。哪怕原因大不一样,可结果上,似乎都并无不同。 “阵法一事,你最精通,最近的时间,除了安排大婚上逃跑的流程,还需注意寻找封印的位置。” “我明白。”傅长陵低着头,“只是有一事,我疑惑不解。” 傅长陵抬头看向秦衍,他注视着他:“师兄只字未提寻找往生花的地方,师兄似乎早已知道所在之处?” 往生花这东西,他在万骨崖几乎已经翻遍了,至少在郊外,绝对没有这东西的存在。 秦衍初来万骨崖,如今同他提起往生花,明明应该急着寻找的东西,他竟然连找这件事,都没有提过。 傅长陵直觉不对,他看着秦衍,等着答案,秦衍神色不动,他一贯平淡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师父同我说过。”秦衍平静解释,“所以它所在之处,我知道。” “那不去取?” “花期未至,”秦衍摇头,“取不了。” “它在哪儿?”傅长陵盯着他,秦衍迟疑了片刻,才慢慢道,“等开的时候,你便知道了。” 说着,秦衍极其生硬转了话题:“你可知封印具体如何找。” “等他出现的时候,你便知道了。” 傅长陵直接以秦衍之前的话回了回去,秦衍神色微微一僵,傅长陵心里有些烦闷,便行礼道:“如无他事,长陵告退。” 傅长陵转身往外走去,他冷着脸走到长廊上,走了没几步,就听那位前辈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气恼什么?” “他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傅长陵烦躁道,“过去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他当我是傻子吗?往生花的事,他一定瞒了我什么。” “那你,不也没告诉他吗?” 前辈声音很轻:“这小辈,我看他也有一段日子了,他并不是你所说那样,有话不说的人。” 傅长陵顿了顿,前辈平静道:“长陵,有些时候,有些话,不是不愿说,而是不能说。” “什么话不能说呢?”傅长陵慢慢平静下来,“如果事情和两个人有关,为什么不能说出来,一起面对?” 前辈静默了片刻,过了很久,她才道:“他初来万骨崖时,和檀心说过一句话。” “什么?” 傅长陵有些茫然回头,前辈声音里带了笑:“那时候,你和他吵架,他说等找到你们师姐,就让你们师姐把你送出去,他留下。你问他留下做什么,他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你打断了,然后你说,他是为封印而来,你可还记得?” “倒也记得几分。”傅长陵坐在长廊椅子上,“后来……我似乎是亲了他一口跑了。” 说完这话,傅长陵有些不好意思来,他忙解释道:“当时太生气了。” “他回来后,我让檀心问他,”前辈声音温和,“他原本想留下是想做什么。他同檀心说,他想为你取往生花。” 傅长陵愣了,前辈继续道:“取了往生花,让你恢复金丹,而他当时的打算,是自己去加固封印。可如今他却让你留下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 当初的秦衍,做所有事,都习惯想的是一个人。哪怕江夜白同他说,这件事傅长陵做更好,他却也决定自己一个人去。 因为他骨子里,总是一个人。 可如今他却愿意留下傅长陵,而这个决定,他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有什么改变。 傅长陵呆呆坐着,前辈温和道:“一个人真正的转变,从来都是难以发现的。如水滴石,如草破土,长陵,你该明白,等待不仅仅只是自己把自己喜欢的东西给对方,等待更重要的,是真正理解,他是谁,他是怎样的人,也让他知道,你是怎样的人。这样,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才有走在一起的机会。” 傅长陵静静听着,好久后,他忍不住笑了:“前辈,你懂得真多。” 对方沉默,好久后,她声音里有了几分温柔:“因为,曾经有一个人,这么等过我。” “我明白了。”傅长陵深吸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往回走去,“我去同他说。” 说着,他便折回了房间。 秦衍还坐在原地,他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了一壶酒,没想到傅长陵折回来,他微微一愣,随后故作镇定,将酒打算重新收回灵囊。但傅长陵动作更快,但秦衍握上酒壶那瞬间,他也握了上去。 他的手交叠在秦衍手背上,秦衍手微微一颤,傅长陵笑起来:“师兄一个人喝闷酒,这不是个好习惯。” 说着,傅长陵放开手,将酒壶从秦衍手里抽走,从旁取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上,从容坐在秦衍面前:“我陪师兄喝。” “怎么回来了?”秦衍见酒杯到自己面前,他垂下眼眸,傅长陵笑了笑,“路上自己反省了,我对师兄放肆了。” 秦衍没说话,他喝了酒,听傅长陵道:“师兄凡事都瞒着我,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心中烦闷,方才语气不好,我自己罚酒一杯,还望师兄见谅。” 傅长陵说着,将酒一饮而尽,而后他抬眼看向秦衍,认真道:“我想问问师兄,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选的路,”秦衍声音平淡,“不想让人插足。” “这条路与我有关吗?” “无关。” “往生花和我无关吗?” “无关。” 听到这话,傅长陵不由得笑了:“你为我取往生花,怎么能说与我无关?” “我自己愿意取,我自己愿意给,这是我的事,故而与你无关。整件事中,唯一与你有关的,只有一件事,”秦衍抬眼看他,神色平静,“就是我给你那一刻,你愿不愿意要,而那一刻,已与我无关。” 傅长陵听着,他人生头一次,终于明白了秦衍做事的逻辑。 他以前一直以为,秦衍是不擅长说话,把所有事藏在心里,不与人告知。而如今却才明白,他并不是把该说的话藏在心里,而是当他选择不说的时候,就是他已经做好的、不该说的决定。 傅长陵曾经想过,秦衍恨他。 秦衍上一世,在他面前碎了自己的情根,自爆了自己的识海,是他对他的报复,他死之前,或许充满悔恨,恨着不该爱上这么一个人。 可如今他却突然懂了。 秦衍不会恨他,他最后说那句“真君再无困扰,我亦再无困扰。”,并不是气话。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么做,对于傅长陵来说,是更好的。 他没想过傅长陵会喜欢他,而傅长陵那句喜欢,也再没有机会告诉前世那个为他付出了半生的人。 傅长陵将酒灌入喉咙,他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自己做事,自己决定,他人不能干涉,刚好,”傅长陵笑起来,他抬眼看向傅长陵,“我也是这样,我们真是师兄弟。” 秦衍看着他的笑容,他无言,傅长陵举起杯来,同秦衍干杯道:“来,喝酒。” 秦衍倒也不含糊,只是低声道:“别让云羽知道。” “明白,”傅长陵笑了笑,“你还要管他们呢。” 秦衍得了这话,眼里露出一抹浅笑,面前这人似乎完全不是他师弟,而是知己好友,把酒两杯。 傅长陵放松下来,他感觉自己和秦衍,从没这么坦率过,他以前和秦衍说话,两人要么你隔着一层,我隔着一层,如今他却觉得,他们似乎都放下什么,日后,他什么话都可以同秦衍说,当然,除了那一句。 他们的酒从屋里喝到屋外,秦衍坐在长廊椅子上,傅长陵坐在地上,扭头看着靠着柱子坐着的秦衍,忍不住问他:“你自个儿这么爱喝酒,怎么管着所有人不喝?” “这不好。” “那你还喝?” “我无所谓。” 傅长陵笑了:“那看来以后我得管着你。” 秦衍斜昵看他,傅长陵喝了一口酒:“你无所谓,我有所谓啊。” “你管不着。” “你能不能被管是你的事,可我管不管你,”傅长陵笑弯了眼,“就是我的事了。” 秦衍皱起眉头,似是认真思索。傅长陵见他深想,赶紧道:“别想了,开心点,我送你朵花吧?” 秦衍听到这话,面露不满,轻叱道:“放肆。” 傅长陵笑起来,他手在地面一撑,整个人便朝着庭院一跃而起,而后长剑化光落入他手中。秦衍转头看过去,便见月下少年扬眉一笑,在空中腾空一转,划过一道漂亮的剑光。 “我闻长安落日花,头顶凤冠披彩霞。” 傅长陵的剑,和他的人一样,华丽漂亮,自写风流。更难得的是,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永远磨不掉的少年气,这份少年气息鲜活炙热,却又不似真正少年那样无知莽撞。他经历雨雪风霜,千锤万练,最后在岁月里化作一坛醇香的美酒,落入秦衍染了颜色的薄唇,一路流灌而下。 这种知世故而不世故,历沧桑而不沧桑的美好,对于这世间大多数人来说,都是致命的吸引。 尤其是对于那种,自己冷了一辈子,却向往着炙热的人。 “愿斩荆棘行千里,”傅长陵的剑划过枝头,一朵梨花完完整整落在他剑尖,而后随着他的旋身,一路送到秦衍面前。 剑风拂过秦衍长发,剑尖载着梨花停在他眼前,秦衍垂下眼眸,看着月光流淌在梨花之上,听傅长陵低声开口:“取花携酒,再归家。” 第四十九章 那花清新雅致,朴实无华,不过一朵普普通通的小梨花,却在剑尖之上,美若珍宝。 秦衍静静看着那梨花,感觉心头似被扔进了一颗石头,然后在一瞬之间,涟漪荡漾开去。 他喝了口酒,没有说话,站起身来往回走,只道:“睡了,明天事儿多。” 傅长陵见他就这么走了,忍不住道:“花不要啦?给个面子,拿了再走呗。” “自己爱花自己戴。”秦衍声音渐行渐远,“我不要。” 傅长陵耸耸肩,他将梨花捻下来,放在手里,认真注视了片刻后得出结论:“挺好看的呀。” 说着,他从灵囊里取出一个木匣,小心翼翼将梨花放进木匣中。 那天晚上傅长陵睡得很好,或许是酒后助眠,一夜无梦,等第二天醒来之后,云羽瞧他洗漱都哼着曲,忍不住好奇探过头来:“怎么这么高兴?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 “算好事儿,不过是我自个儿的好事儿,你就不用知道了。” 傅长陵将发冠的簪子往头发里一插,拍了拍云羽的肩道:“你歇着,我去找明彦办事儿了。” 云羽伤还没好,听到这话,他撇了撇嘴,颇有些不高兴。 傅长陵走到正堂,就看见上官明彦早坐在桌边等他,秦衍也已经到了,坐在上官明彦旁边,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傅长陵进门来,秦衍打了招呼,转头看向上官明彦道:“如何?” “我已经同陛下说过了,”上官明彦拿出了三个令牌来,交给傅长陵和秦衍道,“后面就由你和云师兄、大师兄一起帮着操办婚事。” “好。”傅长陵点点头,将令牌收到袖中,直接道,“我准备点东西,你今日带我和师兄去见一下礼官,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了。” “你要准备什么?” 上官明彦有些疑惑,傅长陵笑了笑,从怀中抽出一叠纸来,弹了弹纸面,吹了口气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办这么大的事儿,钱不够怎么办?” 上官明彦听到这话,恍然大悟,忙道:“我去找师姐,谢慎应当给了她许多赏赐。” “那再好不过了,不过师姐没有也无所谓。” 说着,傅长陵笑着将纸像扇子一样张开成扇形,笑眯眯道:“我有啊。” 上官明彦被这么豪气的银票扇给震惊了,秦衍淡道:“攒了八年,也不容易。” 傅长陵笑容有些僵了,他轻咳了一声,随后道:“等回了云泽,我请你们吃饭。” 说着,傅长陵看了一眼上官明彦,加重了语气:“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实力!” “该做什么做什么吧。”秦衍淡道,“别浪费时间。” 傅长陵点了头,便先同上官明彦说了一声,去白玉城的银庄里兑了银子。 修真界大多使用灵石,但白玉城却一直坚持着人间的传统,用着银子。他兑好了了银子,就去找上官明彦,然后跟着上官明彦一起去见了礼官。 一路上只要见到人,傅长陵就开始给钱,他给钱的动作极快,根本不给对方任何犹豫的机会,一面撒一面说着吉祥话,这些鬼收了钱,倒真也一句话不说,悄悄把银子放在袖子里,假装无事发生过。 但等回去的时候,秦衍就明显感觉到了这些鬼的态度变化,来的时候这批人都冷如冰霜,官威极重。去的时候这批人都仿佛和傅长陵极为熟识,一路打着招呼道:“傅鬼主,慢走啊。” 上官明彦听着他们的称呼,颇有些奇怪:“我都忘了,”上官明彦扭头看傅长陵,“他们为何叫沈兄傅鬼主?” “化名。” 傅长陵赶忙道:“行走江湖,不留真名。” 上官明彦笑起来,赞道:“沈兄深思熟虑。” 傅长陵有些尴尬,他看了一眼秦衍,秦衍目不斜视,似乎全然没看见他的打量。 傅长陵一路以钱开路,迅速就和朝廷里的人熟悉起来,没了几日,云羽伤势渐好,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云羽按着傅长陵的要求,在整个白玉城四处埋下了火阵,傅长陵则去与管理烟火的那位鬼官打着交道,成为了他们的好友。 他们白天在城里活动,等到晚上,四个人就开始一项伟大的工程――挖地道。 傅长陵思索过,按照那天宫城的布置,谢玉清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在宫里,难度极大。每一道宫门都有一个化神期把守,四处都是守兵,谢玉清想要出去,很难不惊动任何人。 于是傅长陵想了一个办法,在不动用任何灵力的情况下,挖地道。 谢慎这些大能,太习惯以神识感知周边,对灵力波动敏感,他们若是用灵力做任何事,怕是马上就会察觉。 但挖地道这种苦力活就不一样了,优秀限制了大能的想象力,他们绝对想不到,一个元婴修士,愿意花几个月挖出一条地道来,偷偷跑出去。 因为不能动用灵力,四个人挖地道进度不算快,他们每天晚上挖洞,然后把土都藏在灵囊,接着白天带出去,悄悄把土堆积在外面。 婚期将近时,地道也差不多挖通了,而大量的土也在城外堆积成了小山,他们白日在外吃着饭时,张二愁眉苦脸来找傅长陵,傅长陵抬眼见他闷闷不乐,不由得道:“怎么了?满脸不开心的样子?” 张二叹了口气,似是有些苦恼:“老大你不知道,最近我家门口突然多了一座山,那山每天长高一点,现在已经把我家房子的光都挡了,我娘每日见不着光,心中抑郁,我想搬个家吧,但外面谁的地是谁的,划得清清楚楚,只能和人家换,可谁也不乐意换在一个小山后面不是?” 听到这话,傅长陵和秦衍对视一眼,当天晚上,四个人挖着洞,云羽跟在傅长陵身后,小心翼翼道:“修凡,我觉得,咱们走得时候,还是要有良心一点,把张二门口的山搬走吧?” “如果可以的话……”傅长陵点头道,“就把它搬到黄老大家门口去。” 当天晚上,地洞终于挖通了,而婚期也如约而至。成婚前一天晚上,傅长陵找上秦衍,他没有提前和秦衍说,只在深夜里悄悄进了秦衍的房,然后偷偷摸摸合上大门,随后就听房间里响起秦衍冰冷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傅长陵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就见秦衍坐在正上方的小榻上,似乎是在打坐,一双清冷的眼静静注视着他,带着某种审视。 “你别这么吓我,”傅长陵舒了口气,他直起身来,“我是有事儿要和你商量。” “直说。” 秦衍看着他,语气平淡,傅长陵走到桌边,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解释道:“我是来和你商量明天婚宴的事儿,明天就让云羽在白玉城里搅混水,烟花炸起来之前,我和你先找机会同师姐明彦换了衣服,让他们从密道里先出去,师姐只要出了白玉城,大概率就会被谢慎发现,到时候烟花会差不多也开始了,我在烟花里放了一千张天火符,它炸开之后,白玉城一定会乱起来,我们也差不多可以跑了。” “嗯。” “我安排了两个身份和住所,我们只要能跑出宫,甩掉这些鬼兵,就可以在白玉城装鬼躲一阵,等风头过了,我们再出来找封印。” “好。”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傅长陵抬起头,他看着秦衍,颇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嫁衣,你穿行么?” 第五十章 秦衍皱起眉头,静静看着傅长陵,傅长陵从那眼中看出了拒绝。 他正要开口,就听秦衍提醒道:“明彦比师姐矮。” 傅长陵听到这话,就知道秦衍的顾虑了。他是比秦衍要高的,那他只能伪装比上官明彦高的谢玉清。但这也是傅长陵考虑过的,他忙给秦衍解释道:“我知道,只是你的身高恰巧和师姐差不多,而我的身形是可以变化的,若是我来穿师姐的嫁衣,咱们两的身形都得变一下,毕竟你明显也比明彦高些。” 秦衍得了这话,他犹豫了片刻,傅长陵看出他对嫁衣的挣扎,小心翼翼开口:“那……要不我想想办法,两个人一起变一变?” 秦衍摇了摇头,他惯来是为大局考虑的,便应了下来:“按你说的就是。” 傅长陵舒了口气,他从灵囊里将一套嫁衣翻了出来,放在桌上:“这是师姐嫁衣的预留的一套,本来是用来防止明天嫁衣出问题的,如今留在你这里。她这衣服难穿,明日酒宴,我和明彦想办法先把你安排在后院,然后你把衣服穿上,等我和明彦在外面宴客的时候,你找个机会进师姐房间,和师姐把这套行头换了。” “好。” “我和明彦已经安排好了侍卫巡逻的顺序,在交班最薄弱的时候,我会用玉佩传音给你,你到时候在门口用布谷鸟的声音做暗号,师姐会想办法遣开侍女,你就和她换过来,明彦会在地道入口的地方等师姐。” “明白。” 两人商量好后,傅长陵放下嫁衣,便告别离开。等出了屋中后,傅长陵深深吐出一口气来,才肯去听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他抿了抿唇,颇有些高兴,转身便回了屋中。 到了屋里之后,云羽正躺在床上看话本子,而后便看见傅长陵从旁边拿出一张巨大的纸来,在上面勾勾画画。云羽有些奇怪,从床上探出头来看:“这是什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画画?” “这不是画,”傅长陵将这纸提起来,轻轻一抖,往自己身上盖了一半,而后云羽就看见那纸轻巧的贴合在傅长陵身上,贴上的那一半,露出的就是上官明彦清秀的面容。傅长陵用他惯有的表情笑眯眯开口,“这是皮。” 云羽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道:“我的天,你在万骨崖待这些年,真越来越像鬼物了。” “别瞎说话,”傅长陵放下手中的皮,又重新勾抹起来,慢悠悠道,“我这是技多不压身。” 傅长陵画了一夜的皮,终于把这皮囊画得和上官明彦一模一样,这时已经到了卯时,上官明彦的侍从到了门口,恭敬道:“傅公子、云公子,仪式快开始了,奴才进来帮二位梳洗。” 傅长陵听了这话,将手里的皮慢慢卷起来,应了一声道:“请。” 说完之后,侍从轻巧推开了门,而后一干人鱼贯而入,他们依次手捧杏色华服、玉冠、配饰、绣了金色卷云纹路的黑靴。 这些人和傅长陵云羽行礼,而后便起身来,开始帮着两人梳洗。 傅长陵坦然接受着这些人的侍奉,云羽却处处觉得尴尬,不断推脱着道:“我来就行。” “小姐姐别碰我腰啊。” “可以了可以了,谢谢。” “小姐姐别碰我腰啊。” “可以了可以了,谢谢。” 傅长陵听着云羽在一旁叽叽喳喳,忍不住笑起来,他安抚着云羽道:“行了,别挣扎了,安安稳稳坐着,别添乱了。” 被傅长陵这么一说,云羽也有些不好意思,这才安静下来,让侍女束发穿衣,而后用香球熨过周身,这才走出门去。 出门之后,两人便看见秦衍已经等在门口,他同他们一样,杏色华服,卷云纹路金线压在边角之处,玉冠高束,穿过发冠的簪子两头坠着两颗色泽云润的珍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可秦衍的动作是极稳极微的,他抬头看过来时,那两颗珍珠似乎也只是被风吹动,根本没有被他的动作影响。 他惯来是白衣若仙,今个儿这一身华装,终于堕了几分凡尘,看上去像是哪家清俊公子,带了些温雅的书卷气息。凤眼平平看过来,便似是落了晨光。 傅长陵笑起来,高兴跑了过去,招呼道:“师兄早。” 秦衍点了点头,看向跟着走来的云羽,上下一打量,温和道:“云羽今日看上去不错。” 云羽有些不好意思笑起来,傅长陵赶紧将头探过去,追问道:“师兄,我呢?你不能光夸云羽啊。” 秦衍瞟了一眼傅长陵,只道:“你日日都如此。” 说着,礼官上前来,恭敬道:“三位,时辰差不多到了,还请三位宫门前等候。” 秦衍点了点头,便领着两位师弟跟着礼官一起往宫门走去,傅长陵跟在秦衍身后,犹还不忘打闹:“日日如此是什么意思?是日日都这么平凡,还是日日都这么英俊?” “师兄你别不说话啊,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夸我了?” “师兄,唉,你走慢点儿啊,你别嫌我烦啊。” 傅长陵叽里呱啦说了一路,天微微亮起来时,三人刚好到了宫门,迎亲队伍已经在宫门前站定,上官明彦身着喜袍,头顶金冠,驾马立在最前方。这迎亲队伍人数极多,看上去热热闹闹,但是因为是都是鬼组成的队伍,哪怕到处是“喜”字,也冲不散整个队伍的阴森森的鬼气。就连上官明彦骑的那匹马,都隐约只是一团马形的黑雾,双眼泛着绿光,像是黑雾凭空托起了马鞍,看上去十分诡异。 上官明彦似乎倒是十分习惯这样的场景,见秦衍领着两人走来,他忙翻身下马,走上前去,恭敬行礼道:“师兄,”说着,他看向云羽和傅长陵,“云师兄,沈兄。” 云羽上下打量了他的打扮一下,叹了口气道:“唉,这一身装扮,真令我嫉妒。“ 上官明彦被他说得不太好意思,只道:“让云师兄笑话了。” 云羽唉声叹气,傅长陵轻轻踹了他一脚,低声道:“别搅事,办正事儿。” 云羽瞪了傅长陵一眼,低声怒喝:“师兄也敢踹,等回去看我不收拾你!” “上官公子,”礼官小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道,“该准备了。” 上官明彦点点头,安排秦衍三人站定在他后面,而后小声同三人道歉道:”如今事不得已,委屈三位,还望三位……“ “你赶紧回去吧。”云羽打断他,催促道,“宫门就快开了。” 上官明彦耳朵红了起来,赶紧道歉,转身面向正门,双手交叠在身前,站定看向城门。 众人站好之后,便听城墙上方传来鼓声,而后便见礼官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恭敬行了个礼,接着拖长了声音,大喝出声:“日出大吉,宜嫁宜娶,开――” 话音刚落,城门发出“嘎吱”的开门声,古老的城门打开时,带着闷闷的轰隆之声,因开城门所产生的风轻卷着尘土,在晨光下似如轻纱舞动,跟随着开城门的声音,跳出一支喜悦的舞曲。 随着城门打开,红色慢慢映入眼帘,当城门打开那一瞬间,礼乐奏响,而后便见漫天飞花而下,城门后两行女子水袖随花而出,在空中短暂交接之后,两排舞女朝着两侧侧腰将水袖抛开,露出人群后华贵的车撵,那车撵是纯金色,雕龙刻凤,镶珠嵌玉,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落错着金粉的轻纱在空中飘舞,隐约露出跪坐在里面的女子鲜红的嫁衣,周边乐声欢庆喜悦,上官明彦照着规矩上前去,他先单膝跪下朝着谢玉清跪拜公主的礼节,而后便站起身来,走到轿撵面前,从旁边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玉如意,挑起帘子后,朝着谢玉清伸出手去,低声道:“公主,烦请握住我的手。” 谢玉清头上顶着盖头,听见上官明彦的声音,便伸出手去,上官明彦握住她的手,心跳无形中重了起来,他怕谢玉清发现自己的心跳声,垂了眼眸,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后,扶着谢玉清起身走出轿撵。 而后两人肩并肩一路朝着红毯外走去,礼乐声音大振,鲜花洒在两人身上,傅长陵神色动了动,忽地侧过头,贴近了秦衍,小声道:“师兄,你想过成亲吗?” 秦衍没有看他,淡道:“静声。” 傅长陵见他不喜,便直起身来,他用余光看着秦衍,目光落在秦衍面上,秦衍一贯清冷的面容,在这样欢庆的日子里,也染了几分喜色。他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很想拉一拉秦衍。然而他知道这个动作必然会冒犯的秦衍,于是他便就抿了抿唇,伸手去悄悄握住了秦衍的袖子。 秦衍察觉他的动作,淡淡瞟了他一眼,傅长陵讨好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这时候谢玉清和上官明彦已经走了出来,众人在礼官的唱喝下跪了一片,礼官又说了一些吉祥话,上官明彦扶着谢玉清一起走进了轿撵,跪坐在轿撵之中,傅长陵、秦衍、云羽三人驾马向前,领着整个迎亲队伍往祭坛走去。 后面的流程里,上官明彦要带着谢玉清绕城一周,一直走到祭坛,开始举行祭祀,向天地宣告成婚,等这个祭祀大礼走完,他们便会回到宫中开始晚宴。 谢玉清和上官明彦跪坐在轿子里,周边百姓纷纷挤过来看热闹,谢玉清盖着盖头,什么都看不到,却没有说一句话,安静异常。上官明彦觉得有些紧张,终于忍不住道:“那个,师姐,你不紧张吗?” “有何紧张?” 谢玉清沉默了片刻,想了想,似乎是了解上官明彦紧张的来源,她斟酌着道:“你别担心,就算举行了婚礼,回去之后,我们再解契约即可。” 上官明彦听到这话,神色黯了黯,却还是道:“都听师姐的,只要师姐不介意,如何都使得。” 马车缓缓往前,傅长陵看着周边百姓欢庆的模样,他回头看了一眼秦衍,见秦衍看着周遭,在那一片彩带花瓣纷飞之间,秦衍仰起头来,便见那美好的场景尽落在眼里。他一贯清冷的面容带了几分柔软,傅长陵看着这样的秦衍,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他觉得心里像化开一样,他喜欢此时此刻的秦衍,也因此而感到开心,那一刻他觉得,如果老天爷能让秦衍一辈子这样,他死了也值得。 迎亲队伍一路走到祭坛,傅长陵三人按着礼官吩咐站在了祭坛边上,而后就看谢玉清和上官明彦携手走上祭坛,他们在礼官唱和声中拜了天地,上官明彦的手一直在颤,而谢玉清却是一派漠然。两人拜过天地,由上官明彦上前掀起谢玉清的盖头,而后在众人欢呼声中,礼官捧上一张婚书,只要两个人签了两个人的名字,将这婚书烧掉,他们的名字就会出现在云泽仙侣册上。 谢玉清先提笔落下自己的名字,而后便到上官明彦,上官明彦提着笔,却是迟疑没动。所有人都看着他,上官明彦拿着笔,慢慢抬头,他看着谢玉清,少年一贯平和清明的眼里,少有带了几分郑重炙热:“谢玉清。” 他突然连名带姓叫谢玉清的名字,谢玉清愣了愣,随后就听他道:“如果真的是我,你愿意吗?” 谢玉清眼里有些茫然,上官明彦说完,忽地笑了笑,他扭过头,低头在名册上迅速落下自己的名字。 礼官将名帖取走,放入前方大鼎之中烧掉。 当名帖烧掉那一瞬间,天空突然出现了一行金字,上方谢玉清和上官明彦的名字并列在一起,下方写着:共结连理。 全场欢呼起来,全都念着他们的名字,云羽叹了口气:“师姐牺牲也忒大了。” 听了这话,傅长陵看着台上携手走下来的人,笑眯眯道:“我倒觉得,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旁边两人都看过来,云羽瞪大了眼:“你什么意思?” “唔,”傅长陵小扇抵在唇边,眉眼中带了几分笑意,“你猜。” 正说着,队伍就开始往皇宫回程,傅长陵三人又回到队伍最前端,三个人翻身上马,带着队伍折回皇宫,等到了宫门口,他们三个人下马来,傅长陵从礼官旁边接过一个瓶子,拿了里面的竹枝往外撒着水,一面撒一面念着祝词。 秦衍和云羽站在边上,秦衍看了一眼云羽,云羽便知道自己要按着计划离开了。今晚上他负责在城内到处搅事,不能跟着他们一起入宫。 于是他突然露出痛苦之色,同旁边秦衍道:“师兄,我去方便一下。” 说完,他便从人群中悄悄挤了出去,旁边礼官愣了愣,正想要拉住云羽,便听秦衍冷淡道:“大人,别惊到了傅鬼主。” 云羽悄悄跑去如厕是小,要是惊动了傅长陵,让他在仪式上除了什么岔子,那就麻烦了。 被秦衍一拦,那礼官又见两个小鬼跟着云羽跑了开去,终于没有说话,回头看着整个仪式。 等傅长陵按着乐国风俗作为朋友说完祝词,队伍再一次往宫里进去,傅长陵回到位置,与秦衍并肩而立:“人呢?” “已走了。” 得了这话,傅长陵点点头,笑盈盈领着秦衍带着众人入了大殿。 进入大殿之后,谢玉清被人带往了她的寝宫,就留上官明彦在大殿里陪同谢慎饮宴。期初还是宫宴的模样,歌舞翩飞,等饭饱之后,那些朝臣一个个上来敬酒,也就和普通的婚宴差不多了。 上官明彦酒量不行,秦衍和傅长陵便是专门来给他挡酒的,谢慎在高处斜卧,看着臣子上前给上官明彦倒酒,一团黑雾的脸上,竟然也让人感觉有了几分笑意,他看着三个年轻人被灌酒,高喝了一声:“明彦,你还有个小兄弟呢?” 上官明彦听到谢慎叫他,提到云羽,他回过身去,恭敬道:“回禀陛下,云师兄今日身体不适,提前歇下了。” “歇下了?” 谢慎语气里有了几分不悦:“不仗义。” 上官明彦笑了笑:“云师兄前些时日受伤,又替儿臣操办婚宴诸多,劳心劳力,今日实在撑不住了,还望父皇见谅。” 上官明彦句子之间,已经直接将谢慎称为“父皇”,谢慎听到这话,似乎顿时就高兴起来,只是他面上不显,淡道:“罢了,让他好好养伤吧。” 上官明彦恭敬行礼,而后又折回人群中去。 那些官员都是酒场上的老油条,上来一句又一句套话,劝人劝得极有技巧,傅长陵是个嘴滑的,让他喝一杯,他就一定得灌对方两杯,秦衍老实,来一杯下一杯。 傅长陵见情况不对,靠近了秦衍,袖子摩擦着袖子,傅长陵暗中捏了捏秦衍的手,秦衍抬眼看他,傅长陵转头看他。 两相对视,秦衍便明白傅长陵的意思了,他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放心的表情,而后在傅长陵猝不及防之间,闭上眼就直直往后倒去。 傅长陵大惊失色,赶忙一把抱住秦衍,让他倒在了自己怀里,所有人看了过来,就见秦衍睁开眼,眼神清明说了句:“我似是醉了。” 说完,秦衍双眼一闭,就扭过头去。 傅长陵:“……” 那一刻,哪怕这是秦衍,他也想说―― 兄弟,你这不是醉了,是死了。 傅长陵觉得有些尴尬,而众人都被这一出惊呆了,傅长陵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头来,朝着众人笑道:“不好意思,我这位师兄一醉就是这样……” 这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众人大约就觉得有些不对,可是在秦衍身上,众人都露出了然的神色,仿佛秦衍醉酒就该是这么样,众人上前来,七嘴八舌招呼着道:“醉了就去偏殿休息吧。” “刚才秦仙君喝得太急,哪儿有这么实诚喝酒的啊?” 众人说着,侍从便从傅长陵身上接过秦衍,然后扶着秦衍往外走去。 傅长陵目送着秦衍离开大殿,同上官明彦对视一眼,便继续招呼着众人喝起来。 上官明彦和傅长陵都是个圆滑的,秦衍不在,劝他们酒就不容易了。眼见着天色渐晚,上官明彦和傅长陵劝着群臣给谢慎劝酒,谢慎多喝了几杯,似是也觉得力乏,终于是挥了挥手,起身离开了大殿。 谢慎一走,大殿更是活络起来,秦衍看了一眼上官明彦,上官明彦点点头,随后便捂住嘴,扭头做出呕吐的姿态来。 傅长陵忙上前轻拍着他的背,同时在他身前泼了一杯酒道:“驸马,你衣服脏了,我带你去清理一下。” 说着,他便扶着上官明彦,同众人说明了情况,到了偏殿去。 一进偏殿,两人就开始换衣服,傅长陵从灵囊里拿出了那张皮披到身上,整个人顿时便化作同上官明彦一般的身形长相。上官明彦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道:“这是什么法术?” “一只老贵的老手艺,生前画画,死后画皮。”傅长陵一面穿上上官明彦的衣服,一面道:“你在这里躺着,我出去说你休息了。” 说着,傅长陵便盯着上官明彦的脸走了出去,他学上官明彦学得微妙微翘,连走路都颇为相似。 其他人见他一个人回来,不免奇怪:“傅鬼主呢?” 傅长陵笑了笑,举杯道:“他说扶我进去,自己一进去就吐了,现在刚吐完躺下,怕是要稍后一会儿才能回来陪伴大伙儿了。” “无妨,”众人笑起来,“有驸马在就行了。”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抚摸着玉佩,一面喝酒,一面观察着外面。没了一会儿,他便看见长廊上侍卫开始交班,他立刻给秦衍传音道:“谢慎离开大殿,明彦已经动作,你也准备吧。” 秦衍刚刚换好了嫁衣,正在偏殿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他立刻睁开了眼。 他从灵囊里翻出傅长陵之前给他的聚阴袍披上,收敛了自己所有灵气,赶紧起身到了门口,他感知了片刻,察觉外面应该是两个人,于是他瞬间开门,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个一手刀,就将两只鬼打晕在地上,他将人拖进屋中,关好大门,便立刻往谢玉清的寝宫赶了过去。 此时此处换榜,秦衍便轻松跨过了防守,直接来到了谢玉清门口,他在树上学了两声布谷鸟叫,殿内的侍女皱起眉头,忍不住道:“你们听到了吗?” “什么?” “有一只好奇怪的鸟啊,像布谷,可那声音也太硬了。” 侍女商量起来,说着这是一只奇怪的布谷鸟。谢玉清在红帕下听着,突然开口道:“你们先在外面候着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公主?” 侍女有些疑惑,谢玉清声音冷下来:“你们想让我动手?” “公主息怒。”侍女鬼城一片,但也赶紧退了。 等那些侍女前脚出了门,后脚秦衍就趁着侍卫换防,从树上落到长廊,单手撑着窗户一跃而入。 谢玉清掀起喜帕,疾步走过去,一面走一面拆头上沉甸甸的凤冠,她走到秦衍面前,将刚拆下来的风光往秦衍手上一送,直接道:“带上,不然喜帕样子差别太大,我先走了。” 说完,竟是连给秦衍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提剑就从窗户跳了出去。 秦衍端着手里的凤冠,皱起眉头。 这东西…… 怎么带? 第五十一章 秦衍端详了片刻,听见外面传来动静,他忙将这凤冠匆匆忙忙往脑袋上一扣,随后跨步到了床边,坐下之后,将盖头盖到了自己头上,伪作谢玉清的模样,静静坐着。 谢玉清从窗户外跳出去后,直接上了屋顶,她扫了一眼周边,正是守卫换班时候。上官明彦刻意讨好谢慎,极受谢慎信任,加上傅长陵和下面人关系都还不错,两人运作之下,已经特意将守卫换班的地点调整过,设置出了一条有盲区的路来。谢玉清按着那条路线一路疾行,厚重华丽的喜服穿在她身上,阻碍了她平日流畅的动作,她不得已,只能一面跑一面脱着外套。 谢玉清疾跑着的时候,上官明彦已经到了地道外面,他等在地道外,没了一会儿,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一回身,便见女子足尖落到墙上,而后一脚踩到衣裙之上,整个人往着他的方向“扑”了过来。 月光下的少女嫁衣如血,她袖子张开那一瞬间,似若蝴蝶翩然而至,蔷薇成片盛开在她身后,美艳妖娆中,带了几分让人难以触碰的尖锐凌厉。 上官明彦微微睁大了眼,急忙上前一步,在谢玉清落地之前一把揽过她的腰,稳稳将人接到了怀里。 等落到地面上后,谢玉清点头道:“谢谢。” 随后便迅速从他怀中抽离,仿佛这片刻拥抱不曾存在过一般,直接往地道走去,掀开了用草木伪装的板子,直接跳进了地道之中,催促上官明彦道:“快,走吧。” 上官明彦回了神,赶忙跟着谢玉清进了密道,密道中贴着傅长陵教着秦衍写好的符纸,用来隔绝他们的灵力气息。两人在密道之中一路匍匐爬着往外,上官明彦在后面颇有几分歉意道:“时间紧急,来不及挖得太宽,只能委屈师姐……” “无妨。” 谢玉清声音清冷,随后又单独这两个字似是太过冷漠,接着道:“不是大事。” 上官明彦听着谢玉清的话,他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后,他似是觉得这空间内氛围令他有些紧张,他不由得话多了几分,接着道:“等我们出城之后,鬼王怕就要发现了。” “嗯。” “从城外到悬崖,大约需要一刻钟,不知道云羽能不能赶过来。” “他可以。” “师姐。”上官明彦声音有些坍塌,“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谢玉清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后,她声音放缓:“不,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说完,她似乎是想到什么,另外道:“你是不是害怕?” “我没有,”上官明彦笑起来,“师姐在,我什么都不怕。” 两人一路往外爬着时,云羽已经在城中按着傅长陵的吩咐,在四个城门处都放了纸片人。这些纸片人是傅长陵提前做好的,他借用秦衍的灵力做出这些纸片人,这些纸片人能维持大约一刻钟他们的形态出现在别人眼前。 云羽算着时间,在他们约定好的换班时间后的半个时辰,云羽便会逐一在将这些纸片人放出去,从城门伪装出去。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秦衍静静等候着,等了大约不到半个时辰,外面就传来喧哗之声,随后“上官明彦”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他似是醉了,声音都变了些许,嘟囔着询问站在门口的侍女道:“你们怎么站在这里?公主呢?” 侍女恭敬回他:“公主就在屋内,让奴婢在外候着。” “哦,让你们在外候着,”“上官明彦”似乎极有兴趣和侍女闲聊,接着道,“她是不是不舒服?” “驸马,”旁边扶着他回来的人笑了,“公主怎么样,您在这儿问没意思啊,推开门进去,自个儿看一看不就行了?” “王大人说得是。” “上官明彦”语音加重了几分,随后便让人开了门。等开门之后,所有人便看见女子头顶喜帕坐在床上,哪怕是厚重华丽的衣服遮掩着,依旧能感觉到整个人如出鞘之剑一般冷厉的气质。 这是谢玉清作为剑修独有的几分气质,众人见得,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忙冷静了几分,恭恭敬敬行礼。 秦衍知道自己声音和谢玉清不一样,便坐着不说话,傅长陵见了,赶忙道:“微臣来晚了,公主恕罪。” 说着,傅长陵便直起身来,转过身去,挤眉弄眼朝着几个扶着他来的大臣道:“各位大臣,天色已晚,请各位回去吧。” 那几位大臣愣了愣,在接到傅长陵的目光后,他们顿时反应过来,公主怕是因为驸马喝酒闹得太晚生气了,他们赶紧告退,傅长陵送走他们,转过身去,看见屋里站着的侍女,他犹豫了片刻后,同那些侍女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同公主说些私话。” “驸马,”侍女捧着玉如意,小声道,“先挑盖头吧。” “我等会儿自己会挑,”傅长陵取了玉如意,淡道,“你们先下去。”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傅长陵大喝出声,“没见到公主不高兴,你们一定要在这儿看我笑话吗?!” 侍女被这么一喝,顿时有了几分惊慌,秦衍抬起手来,朝着他们做了个“出去”的动作,傅长陵见他们还犹豫,大喝了一声:“滚!不然明天都把你们的魂给碎了!” 一听碎魂,屋子里的侍从顿时吓得跪成了一片,慌张求饶后,便急急退了下去。等他们退下去后,傅长陵握着玉如意,走到秦衍面前。 秦衍虽然知道人已经走了,但他怕还有什么藏着的人,他看不见,又不敢用神识去探惊动谢慎,便只等着傅长陵。 傅长陵走到他面前,见着秦衍一身嫁衣,做得端端正正。 这嫁衣穿着复杂,显然为难了秦衍,下方裙子的花纹明显换了位置,原本应该在身后的牡丹花落在了他身前,而原本该在身前的凤凰则被他挪到了身后。好在外面还有一件宽大的衣服遮掩着,不注意看也看不到,只是此刻傅长陵打量着秦衍,从头到尾一一扫过,便注意到了这样的细节。 他抿着唇,用玉如意挑开盖头,而后就见秦衍抬起头来。 那凤冠被他带的歪歪扭扭,珠帘之下,一双美目抬眼而来,或许是灯火醉人,他抬眼看过来时,傅长陵竟从他眼中看到了几分流动的秋水,配合着他眼角那份薄红,便是一种天然的妩媚,无形中直击人心。 一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往往掺杂着爱欲。只是傅长陵对秦衍,有的远不止喜欢,敬仰与愧疚克制了他的欲望,每当他察觉自己对秦衍这种不堪的渴望,他都会陷入深深的愧疚。可是他在一次又一次对这种欲望的察觉中诧异发现,或许正是这种克制,导致每一次他对秦衍产生这种不可说的想法时,都来得越发蓬勃。 他想触碰他,想拥抱他,想将这个人揉在骨血里,交织在一起不要分开。 他静静注视着他,目光不察觉之间变了味,秦衍察觉他目光中那几分不正常的炙热,皱起眉道:“你在想什么?” 傅长陵被这一声清冷的提醒惊到,秦衍的声音天然带了一种让人内心清明的力量,他忙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没什么,就突然想起点事儿。” 说着,傅长陵走到桌边,捻了一块梅花酥,扭头看秦衍道:“你饿吗?” “不饿。” 秦衍说着,站起身来,他头上凤冠歪歪扭扭,他一动,凤冠便歪到一边,傅长陵笑出声来,秦衍扶住凤冠,冷声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傅长陵走到秦衍身边,他蹲下身,解开秦衍的裙带,秦衍一把捏紧了裙带,语气里都是警惕,“你要做什么?” “别紧张啊,”傅长陵笑起来,他半蹲在地上,仰头瞧他,“你裙子穿反了,我给你重新穿一次。” 说着,傅长陵便拂开他的手,他解开他的裙带,又重新将裙子从他腰上环绕而过,他的手若有似无划过秦衍腰间,秦衍觉得屋里忽地燥热起来,他觉得有几分不对,又不知这不对是出现在什么地方,他扭过头去,看着外面开得正好的满墙蔷薇,感觉傅长陵靠近他,气息忽远忽近喷吐在他身上,他惊得退了一步,傅长陵刚好打上结,察觉他的动作,傅长陵抬眼看他,有些疑惑道:“师兄怎么了?” 秦衍没说话,他察觉自己似乎是变了声,这让他又怒又恼,却又不知该把这份怒意怪罪到谁身上。 傅长陵看着秦衍这似乎是知道什么又茫然苦恼的样子,他喉结不自觉动了动,他觉得自己有些难受了。 他也不再打闹,站起身来,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距离,坐到一旁桌边,用桌布盖住了自己半身,撑着头道:“再等一会儿,师姐和上官明彦就要出城了,咱们也得准备了。” “嗯。” 秦衍点了头,他似乎是想起什么来,没有出声,傅长陵斜瞟了他一眼,他觉得心火消了些许,便东拉西扯说起一些其他事儿来:“师兄说的封印,我近来也去查了。一般封印所在之处,灵气波动会和旁边位置截然不同,它会成为一个灵气极其密集的点,又或者是一点灵气都没有的位置。万骨崖有些特殊,这种地方一共有三个,其中最有可能的,是在祭坛。” “祭坛?” “对。”傅长陵点头,他从袖间抽出小扇,张合着小扇,思索着道,“本来我也没有察觉,之前找到的两个位置,虽然像,但是灵气异常程度对于一个气脉封印来说实在是太小了。所以我一直不能确定,但是今日我在谢师姐大婚祭祀的时候,却在祭坛明显察觉了灵气的变化。如果万骨崖的确有一个气脉封印,那一定是在那里。” 秦衍思索着,他没有出声,傅长陵给自己倒了杯茶,叹息道:“如果是在那里就麻烦了,在那里封印业狱,不可能不惊动谢慎。” “这个,等师姐出去后再做考虑。” 听到这话,傅长陵倒茶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眼看向秦衍,秦衍有些疑惑,傅长陵注视秦衍片刻后,他轻笑起来:“你对往生花和封印,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秦衍没说话,傅长陵放下茶壶,举杯到唇边:“是什么让你如此胸有成竹?”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骚乱声,秦衍骤然提剑起身,立刻道:“走!” 说完,秦衍直接就从窗台翻跳出去。傅长陵放下茶杯,有些遗憾道:“又跑了。” 傅长陵摇了摇头,也跟着追了上去。 周边一片混乱,傅长陵和秦衍疾驰在屋顶之上,随着傅长陵的动作,他身上那本是上官明彦的皮一寸寸裂开,他身形开始突然抽长拉伸,面上露出原本属于他的那份俊美面容。他们跑了没有片刻,就听见有侍卫大喝起来:“有人!有敌袭!” “公主不见了!驸马也不见了!” 然而就在这批人慌乱的惊叫声四处响起时,烟花如约冲天而起,在空中瞬间炸开。随着烟花炸开,符纸碎成的粉末纷飞而下,那些对于鬼魅来说都是威慑的符纸纷飞在全城,整个白玉城都乱了起来。 所有鬼魅的呼喊声在烟花一声又一声巨响中忽隐忽现。傅长陵扭过头去,便见秦衍与他并肩而驰,他们的衣服在猎猎风中翻飞交织在一起,绚烂的烟花大朵大朵绽在秦衍身后,傅长陵忍不住叫他:“师兄。” 秦衍回眸看他,也就是那一刻,傅长陵突然探过身子,他们离得很近,头发交织在一起,秦衍诧异睁眼,这人却立刻退了开去,朝着远处加速跑开,大笑道:“师兄,你不能比我慢呀。” “胡闹。” 秦衍只留了这么一句,便超过了傅长陵。 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谢慎寝殿的方向,渡劫期磅礴灵气朝着周边直冲而来,伴随着谢慎的一声大喝:“休走!” 傅长陵一把将秦衍拖到身后,生生抗住那袭来的灵力。 灵力自远处而来,到傅长陵身前时已经削弱了几分,但冲撞上来时,还是将两个人直接震飞开去! 傅长陵一口闷血涌了出来,秦衍单手拦住他的腰,旋身在空中寻了个缓冲,稳稳落到地上。 刚落下来,四面八方便是守卫涌了过来,傅长陵和秦衍背靠背取了剑出来,傅长陵擦了一下嘴边的血,冷静道:“谢慎来得太快,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跑啊!” 话音刚落,傅长陵便朝着外面直直冲了过去,一路全然不恋战,逃跑最为重要。 秦衍只是片刻停顿,便跟着追了出去。也就是那一瞬间,谢慎不知从何而来,大喝出声:“仙狗哪里走!” 而这时候,城郊外,谢玉清和上官明彦刚与云羽接上头。从谢玉清出白玉城那一刻,谢慎就感知到她的离开。但谢慎并不知道她具体从哪一个方向离开,而云羽将纸片人从四个城门都放出去后,更加大了鬼兵的搜寻难度。跟随着烟花尘埃漫天飘散的符纸令城中鬼魅痛苦不已,无数魂魄往着城门外涌了出去,云羽夹杂在其中,也跟着混了出去。 等到了城郊,三人会面之后,谢玉清便领着三人一起赶往了他们原来约定好离开的悬崖下方,只是他们行路不到一半,就听到白玉城中谢慎震天怒吼之声,三人都顿住了步子,看见白玉城内打斗的华光在天幕绽开,云羽面色焦急,看向谢玉清道:“师姐,怎么办?” 谢玉清皱着眉头,云羽看着白玉城的方向,着急道:“师兄怕是和谢慎正面对上了,以谢慎的修为,师兄撑不住的。” “师姐……”上官明彦看着谢玉清,斟酌着道,“以谢慎修为,我们就算都回去,也没什么用。云羽师兄还带着伤……” “你什么意思?”云羽扭过头去,看着上官明彦,有些震惊道,“你是说,我们不管了吗?” “我先送你们回去。” 谢玉清转身一手提了一个人的领子,御剑就往悬崖处冲了过去,同时冷静道:“上去之后,你们先去向宗门求救,之后我再回来救人。” 听到这话,云羽稍稍平静了几分,他知道如今这是最好的方案,可心中却还是有些不安。 而皇宫之中,谢慎抬手朝着秦衍和傅长陵狂劈下来,秦衍和傅长陵艰难躲着谢慎又猛又急的大刀,听着谢慎怒道:“还朕女儿!你们还朕女儿!” “陛下,”秦衍冷静开口,“您要的东西,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朕不要其他办法!”谢慎的剑和秦衍的剑抵在一起,秦衍一口血呕了出来,傅长陵抵在他身后,他驱剑赶走旁边扑来的厉鬼,随后大喝了一声:“檀心!” 他手中檀心剑剑光暴涨,回身和谢慎的剑撞上,而后他扶住秦衍,同秦衍一起击退数十丈,谢慎喘息着,他突然朝天大喝了一声。 也就是那一瞬间,无数白色的鬼魅从地面上慢慢站了起来,傅长陵目光紧缩,怒道:“你把雪尸都放出来,你不要谢玉清的命了吗!” “她要是不忠于乐国,”谢慎声音颤抖,他骤然提声,“那她,就死在乐国!” 话音刚落,谢玉清等人只觉地面嗡动,而后一只只雪白的手破土而出,骤然抓住谢玉清的剑柄,谢玉清剑光大绽,原本正在飞行着的剑骤然回她手中,一剑削开那些雪白的手,同时泥土之中,一只只通身雪白的魂魄破土而出,和普通的厉鬼不同,他们拥有着尖锐的牙齿,像是某种变化的怪物,朝着谢玉清三人就扑了过去,像是要把三人生吞活剥。 “走!” 谢玉清护在两人身后,且战且退,两人一路狂奔,这些鬼魅天上地下无孔不入,三个人拼死冲到悬崖下,谢玉清护在最后面,让云羽和上官明彦先爬上去。 云羽受了伤,动作有些迟缓,上官明彦在前面开道,一面爬一面告诉他们上面的情况。 他们每走一步,就承受着无数压力,而这些白色的鬼也追着他们,一路往上攀爬而去。好在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似乎是等同,他们多慢,那些白色的鬼就多慢,于是双方一直保持了一个相对均匀的距离。 双方一步一步往山崖上爬去,而傅长陵和秦衍则被谢慎追得着四处躲藏。 铺天盖地都是厉鬼,他们每一步都行得格外艰难,傅长陵凡人之躯,承受了谢慎的剑意,早觉五脏六腑都已经在疼,他喘着粗气,那一刻,他突然陷入一种无声的绝望里。 活不下来了。 他想,怎么能活的下来。 然而当汗水低落到他眼里,他侧头看着秦衍,秦衍似是怕和他在鬼群中冲散,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当着谢慎等人的攻击。 他浑身已经被血染透,可一双眼犹自坚韧,没有放弃片刻。 上辈子他怎么活下来的? 傅长陵脑海中突然有了这个念头。 上一世的秦衍,最多不过元婴,又是在金光寺受刑之后来的万骨崖,他到底怎么活下来的? 他脑海中有些茫然,只是茫然挥剑。 谢慎明显并不打算杀他们,他只是想要抓住他们,让他们招供出现谢玉清的下落,因此他不慌不急看着他们,冷静道:“告诉朕,她在哪儿?” 秦衍和傅长陵咬牙不出声,谢慎双手拢在袖间,冷冷看着两人,他突然放大了声音,让整个万骨崖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谢玉清,朕知道你能听到。朕和你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你是乐国的公主,我们乐国惨死,大仇无以为报,你身为乐国公主,却以鸿蒙天宫弟子身份自居,你不觉羞耻吗?” “师姐?”云羽转过头,震惊看着谢玉清,“他说的什么意思。” “别管!”上官明彦低喝出声,“赶紧走!” 谢玉清没说话,她提剑守在两人身后,平静道:“往上爬,别管他。” “你可以走。”谢慎看着面前苦苦挣扎的秦衍和傅长陵,淡道,“当你走出万骨崖那一刻,这两位救你的人,就要为你而死了。” 谢玉清动作顿住了,上官明彦回头看她愣神,扭头大喝:“别听!立刻上去!” 谢玉清抬眼看向高处的上官明彦,少年一贯温和的眼中,有了几分他平日没有的凌厉。 也就是那一刻,秦衍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耳钉。 “师姐,”他声音清冷,也同时传遍了整个万骨崖,“你在,于我才有碍。” 话音刚落,属于江夜白的剑意在整个白玉城骤然炸开,秦衍抓着傅长陵,在那剧烈的白光中,猛地化作华光冲了出去。 “仙狗休走!” 谢慎朝着秦衍紧追而来,秦衍提着受了伤的傅长陵,语调急促:“计划有变,我护不住你,你先到山崖等我,我之后再来。” 傅长陵凡人之身不能御剑,他听到秦衍的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秦衍直直扔了下去。傅长陵拼命想要去抓秦衍,却只触碰到他衣袖边角,便被掉落下去。 秦衍御剑而去,他没有回头,只朝着月出的方向,留下一个纤长清瘦的背影。 “秦衍!!” 第五十二章 傅长陵被抛下的正下方,正是他们挖地道的土堆积出来的小山,傅长陵一头砸进土堆里,就被土盖住,谢慎领着大批鬼兵追着秦衍冲去,傅长陵扒拉开土,只见漫天鬼魅朝着远方追逐而去,却早已不见了秦衍的踪迹。 秦衍被谢慎追着消失了,傅长陵喘息着把自己扒拉出来,他捂着伤口,一面吃药,一面找了一间民宅躲了进去。 “要不,”他脑海中前辈的声音响起来,“你回寒潭洞吧,我曾与谢慎有过约定,他应当不会去寒潭洞追你。” “我想想,我不能抛下阿衍。” 傅长陵喘息着,艰难道:“我得带着他回去。” 前辈没有再说话,远处一阵阵华光暴涨,地动山摇,每一次打动都震在傅长陵心上,傅长陵咬紧牙关,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无能,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恶心透了,恶心得令他痛苦不堪。 他大把大把将药吃下去,似乎吃得越多就能越快愈合他身上的伤势。 他曾经没有过金丹,也曾经当过废人,可是当年没有金丹的时候,他消沉落寞,可如今没有金丹,他却觉得,自己有一种从骨子里滋生的绝望和怨恨。 他怎么就不是当年的华阳真君,怎么就如此窝囊? 上辈子,他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没有护他。 这一辈子,他明明知道他经历什么,却无能护他。 傅长陵捏紧了拳头,闭上眼睛,痛苦无声。 秦衍拖着谢慎时,谢玉清三人已经爬了大半山崖,每往上走一步,就如有千金落在他们肩头,谢玉清已是双眼模糊,而云羽和上官明彦则是满手鲜血抓在石头上,全身颤抖着,仅凭意念支撑在往上爬。 云羽和上官明彦每一步都太难,以至于原本在他们身后的谢玉清不知不觉便到了他们前方,而那些白色的鬼魅犹自不肯放弃,他们跟在他们身后,目光灼灼盯着他们三人,三人仿佛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他们就是在等待着,等待着这三个人某一刻的失误。 时间一点一点的耗,山风呼啸而过,云羽喘息着抬头,看着那看不见的遥远的山崖顶,沙哑出声:“师姐,我们,我们能到吗?” “能。” 谢玉清冷静开口,云羽没说话,他颤抖着朝着上方伸出手,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脚下鬼魅一声狂叫,突然就发了狂朝着他们进攻上来! 云羽和上官明彦同时往上,那些鬼魅一口咬在云羽脚上,谢玉清一手抓住了上官明彦,上官明彦一手抓住了云羽。 鬼魅撕咬着云羽,顺着云羽的身体就往上攀爬而去,谢玉清灵力瞬间如水倾泻而下,死死拦住了那些鬼魅的上行。她一只手扣紧了石壁,另一只手拽着云羽和上官明彦,云羽被那些鬼魅撕开血肉,他惨叫出声:“师姐!救我!救我!” 上官明彦抓着云羽,他焦急抬头,就感觉血滴在他脸上,他愣了愣,这才看见谢玉清已经全是鲜血的手。 谢玉清盯着云羽,一贯冷漠的眼里终于有了几分痛苦,上官明彦在短暂的愣神后,他看见那些鬼魅不断试图突破谢玉清的结界,张着獠牙往上冲来。 谢玉清冷汗涔涔,上官明彦知道,她没有更多的余力去做更多了。 他看着谢玉清,突然道:“师姐,放手吧。” 谢玉清愣了愣,他就看上官明彦笑起来:“我和云师兄一起下去,你先走。” “救我!” 云羽已经快被那些鬼魅吞没,他完全看不清周边,也听不到周边,他只感觉有人在啃噬他的血肉,他痛得惊呼,只能苦求如今唯一可以救他的人。 “救我!师姐!” “放手。”谢玉清突然出声,她声音干涩,上官明彦愣了愣,随后就听谢玉清少有崩溃,大喝出声:“我让你放手啊上官明彦!” 这一次,云羽终于听清了。 他在偶然一瞬的理智里,终于听见了谢玉清的声音,他诧异抬头,随后就看上官明彦放了手。 他甚至没来得及去抓一抓上官明彦,就被那无数厉鬼扑上来,拽着他坠落下去。 厉鬼遮掩了他的视线,他只看见黑茫茫的一片。 他开始不断下落,血肉被那些欢快尖叫着的厉鬼吞噬,他想起在鸿蒙天宫第一次学御剑,他就是从高空这么直直坠落,然而在他落下那一瞬间,谢玉清永远会出现,拽住他的领子,冷漠同他说一句:“再来。” 可这一次,没有再来了。 没有人会接住他,也没有人对他说那一句再来。 就像他一直所担忧害怕的那样,当一个人无法追随上他身边人的步伐,终有一天,他会成为那个被抛弃的人。 他慢慢闭上眼睛,低喃出那一声:“师姐……师兄……” 谢玉清云羽被厉鬼包裹,在他落下那一瞬间,谢玉清把上官明彦往上一甩,大喝道:“走!” 然而上官明彦却在她动手那片刻,袖中突然探出一条鞭子缠上谢玉清,谢玉清一回头,眼前便黑了下去。 上官明彦用鞭子拽回谢玉清,他念了个法诀,将谢玉清绑在自己身上。 “我不欠别人。你选了我,”他攀爬着上去,死死盯着眼前的悬崖,属于青年的声音冰冷开口,“我不负你。” 说着,他抬起头,五指一勾,便像动物一样,将五指扣入石壁之中,用力往上攀爬上去。 山崖之下,云羽静静躺着,他感觉鲜血缓慢流逝,自己身上似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了,他静静注视着万骨崖的天空,然后他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 片刻后,他耳边响起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呀,怎么躺在这儿啊?” 说着,对方冰冷柔软的手轻抚到他面容之上,他立刻感觉到自己被她触碰到的地方开始愈合,他费力睁眼,看见紫色头纱下露出一张美艳妇人的面容。 “你的同伴,是不是不要你啦?” 那女子语带怜悯:“要不,我救你吧?” 云羽没说话,他盯盯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咯咯”笑起来:“我救了你,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说着,那女子站起身来,她也没要云羽同意,抬手一挥,周边便传来叮铃作响的声音,四个提着绿色冥灯的木偶领着一架冥马拖着的马车缓缓前来,四个统一身穿蓝色锦缎华服,头顶黑色高帽,两颊用红漆画出两个红色大圆,鲜红的嘴角细长向上翘起,嘴角边缘点着两颗黑色的点,一举一动都十分僵硬,看上去有种带了种渗人的诡异感。 女子手一抬,云羽便被一团黑云托了起来,然后平放到了马车里。女子站起身来,领着她身后的随从往前,万骨崖下阴风吹来,拂过四个偶人手中冥灯下的铜铃,发出叮铃铃的声响。这一行人走得很慢,随着他们往前,周边开始有黑雾弥漫起来,黑雾越来越重。 云羽不由得有些惊慌,沙哑着声,忙道:“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做什么?” “你可以叫我――” 那女子领着等一行人彻底隐入黑雾,妖媚中带了几分飘忽的女音飘散在空中:“越夫人。” “越夫人?”云羽震惊开口,“你是越家那位――” 话没说完,黑雾就将他们彻底遮掩,一阵风吹来,黑雾慢慢散开了去,只留下一只染了血的小布偶,静静躺在地面。 傅长陵靠在地上歇了一会儿,他听着天边声响慢慢消了下去,他咬了咬牙,站起身来,一瘸一拐朝着寒潭洞的方向走去。檀心有些奇怪,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不是说不抛下秦衍的吗?你现在要抛下他跑啦?” “我现在过去,救不了他。” 傅长陵语速极快,他拼命往前挪移,一面走一面道:“我得找到一个东西,同谢慎谈判,才能救回他,和谢慎硬碰硬,以我们两目前的情况,没有活路可言。” “你打算找什么?” 檀心有些奇怪,傅长陵神色冷凝,他没有说话,因为他要找这个东西,他谁都不能说。 哪怕是前辈和檀心,他也无信任。 他走到寒潭洞中,直接跳入冰冷的潭水之中,然后盘腿坐在,闭上眼睛,将所有神识大开。 他用神识一路扫过整个万骨崖,将万骨崖中所有有关于阵法的灵气波动感知出来,他把这些波动一路绘制成线,慢慢的,一个阵法的图形,开始在他脑海中呈现出来。 其实从一开始进入万骨崖时,他就意识到,万骨崖其实是一个大阵法,而寒潭洞是这个阵法的阵眼,只是他并没有太细致去考虑过,这个大阵法到底是做什么用途。 等到后面八年,他开始逐步发现,其实万骨崖这个地方,语气说是一个特殊领域,更像一个牢笼,他将十万厉鬼关在这牢笼之中,让它与整个云泽彻底隔绝,云泽无法接触他们,他们也无法到达云泽。 这个设阵者,他害怕这些厉鬼出现在云泽,而为了彻底保证这个阵法不会因为厉鬼修为的增加而失效,当年这个设阵者使用的设置阵法的方法,很可能是和十万人签订了血契。 以血契建立的阵法,本身双方就是不平等的,那么设阵者若是想在阵法中留下一个彻底毁灭万骨崖的设置,那太容易了。 一个害怕着这些厉鬼回到云泽的修士,当年很难不留下这种彻底毁灭万骨崖的阵法设置,而这个设置,是傅长陵唯一能够把秦衍交换回来的筹码。 他不敢把这些告诉檀心和那位前辈,因为他不知道他们的立场,他不敢拿秦衍的命去赌。 傅长陵用神识一边一边反复感受着万骨崖灵气的走向,脑海中阵法缓慢成型。 就在他参悟阵法之时,秦衍第三道剑诀用完,他被狠狠震开冲撞到地面上,耳钉慢慢碎裂开去,秦衍喘息着开口,叫了一声:“师父。” 远处鸿蒙天宫外,江夜白猛地睁眼,随后就听秦衍低声道:“我在万骨崖,有事要办,你别来寻我,我会好好回来。” “这是我的机遇,”秦衍咽下血水,躲开紧追而来的谢慎,艰难道,“我没事。” 说完之后,耳钉骤然碎裂。 江夜白愣愣坐在蒲团之上,好久后,他颤抖着抬手捻了法诀,他面前开始金色的星轨,他静静注视着运行的星轨,许久,终于才慢慢平复下去。 远处传来鸿蒙天宫夜里报时的撞钟声响,他站起身来,赤足走到窗边。 白鹤乘月鸣飞而过,他伸出手,掬了一缕月光。 但光是握不住的,若是握住了,那也只是幻象罢了。 第五十三章 月光传照千里,从鸿蒙天宫一路到万骨崖。 接近天明时分,上官明彦背着谢玉清攀上万骨崖的边缘,他整个人近乎力竭,一直在喘着粗气,可是在最后一瞬,他还是骤然爆发,背着谢玉清猛地往上一提,就扑到了地面上! 他扑到地面那一瞬间,整个人便已经失去了力气,他的手上不见一处完好,趴在地面上急促的呼吸着。 当他们穿透结界离开万骨崖那一瞬间,谢慎便感知到了,他猛地狂躁起来,身形瞬间暴涨,周边鬼魅朝着他身体里纷纷钻了进去,成了一条巨蛇盘旋而起,狂风呼啸而过,灵力化作刀刃从四方狂袭而来,谢慎再不留任何余地,狂吼着道:“你们毁了乐国!你去死!去死!” 秦衍见得谢慎来势,他神色反而平静下来,只道:“师姐已经出去了。” “你还敢说?!” 谢慎光刃铺天盖地朝着秦衍而去,秦衍不躲不避,在那光刃面前冷漠抬眼:“你若还想救你十万百姓,就停手吧。” 听到这话,所有光刃顿时止住,风卷着尘沙往四处飘散开去,谢慎有些不可置信开口:“你说什么?” “你们被人困在这里,”秦衍抬手按住流血的伤口,冷静道,“你强行留下师姐,无非就是想培养一个能帮你们打开万骨崖封印的人,让你们回到云泽。因为万骨崖灵气如今已经开始流逝,继续下去,困在这里的你们,没有一个能逃。” “那你愿意帮我们云泽?”巨蛇眯起眼,吐着蛇形靠过来,秦衍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你们去云泽。” “那你在耍我?!” 谢慎大怒,地面顿时颤抖起来。秦衍没有半分惊慌,他注视着他,只道:“当年,那位封印你们的人,不是留了另一条路吗?” “另一条路……”谢慎听到这话,他不由得大笑起来,“那一条路,就是一条绝路!他要我们放下,要我们能被人渡化,可你看清楚!” 谢慎蛇尾一甩,朝着周遭大喝:“这里是十万亡魂!是一国之怨!”顷刻之间,万鬼哭嚎,在一片鬼哭之间,谢慎质问开口,“谁来渡我们?!谁能渡我们?!” “我来。” 青年清朗的声音响起,从容平稳,没有半分迟疑。 “你来?”谢慎嘲讽笑起来,“你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你知道什么是我们的怨念?你知道要怎么渡我们吗?你说一句你来,你就能了?!” “我能。” 秦衍再一次开口,他的声音很平,很稳,稳到让人似乎有一种错觉,他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知。 所有鬼魅都沉默下去,他们环绕在秦衍周边游走,谢慎静静看着他,秦衍扬起头来,注视着那双巨蛇的眼睛:“你们经历过的、怨恨的,我都知道。陛下,”他一撩衣摆,单膝跪了下去,“你们要的,是云泽欠你们的一份公道。而如今这份公道,我为云泽偿还。” “你们当年失去了身躯,我还你们血肉。” “你们当年经历过的痛苦,我愿同样再历一遍。” “一年,十年,百年。终有一日,”秦衍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高处俯视着自己的巨蛇,狂风卷着他的衣衫,他神色平静,“我能渡尽诸君。” 傅长陵坐在寒潭洞里,他反复描绘着整个万骨崖的阵法,等彻底描绘出来后,他开始反推他所猜想那个设置隐藏在这阵法何处。 外面不知何时失去了动静,没有了声音,傅长陵心里有些发慌,可他克制住自己,怕自己乱了心神,只能吩咐檀心:“你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檀心应了一声,飘了出去。 傅长陵闭着眼睛,他沉浸在阵法之中,完全不问外界世事。前辈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和道:“你别害怕,谢慎不会杀他。” 傅长陵没有说话,女子继续道:“你师姐走了,秦衍就是谢慎唯一的希望。” “谢慎到底想做什么?” 傅长陵声音干涩,前辈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你去问他,他会告诉你。” 傅长陵静默,前辈说秦衍没事,还是让他冷静了很多,过了一会儿后,檀心赶了回来,奶声奶气道:“我刚去问了,他们说谢慎把秦衍带走了,但应该是没事啦。” 听到这话,傅长陵才终于舒了口气,他不再多想,一心一意扑到解读阵法这件事上。 他闭着眼睛参悟阵法,这个阵法极为精妙,是大家手笔,如果那个人还活在当今世上,那必然是名动云泽的人物。傅长陵沉浸在阵法之中,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他彻底参悟了阵法,再次睁开眼时,他看见檀心坐在火堆边上烤火,傅长陵愣了愣,随后忙道:“过去多长时间了?” 檀心“唔”了一声,扳着手指头数了数,随后道:“一个月啦。” 说着,他举了一只烤好的灵鼠递给傅长陵:“你要吃吗?今天外面下大雪啦。”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急急起身,抓着檀心,就直接道:“别吃了,走。” 檀心得了这话,不乐意骂起来:“你急什么?!秦衍现在还好着呢,他要死了……” “闭嘴!” 傅长陵怒喝出声来,他冷眼看着檀心:“别和我说他死了这种话。” 檀心哽了哽,见到傅长陵认真的神色,他终于软了下来,拿着灵鼠道:“好嘛。” 傅长陵把檀心收回了剑内空间,抬头看了一眼整个寒潭洞,目测了寒潭洞的尺寸距离,便再一次跳进了溪水之中。 不出他所料的是,这个阵法的确有一个自毁的装置。 这个阵法,将所有灵气不经任何转化收往了同一个地方,正常情况下,不同属性的灵气如果没有经过转化全都混合在一起,就会直接炸开,万骨崖这么多灵气这样粗暴的汇聚在一起,早就该炸了,可至今万骨崖仍旧好好运转的原因,就是在这个汇聚之处,有一个转化阵。 一旦失去这个转化阵法,整个万骨崖将在瞬间夷为平地。 傅长陵计算出这个阵法的位置,大约在这条溪水里,他便立刻跳进了溪水之中,开始四处寻觅。 他在溪水之中四处寻找不一样的地方,一寸一寸抚摸过溪水下的石头,感觉水流的动向,冰冷的水冲得他的眼睛疼极了,可他还是得睁着眼寻觅。他的手指滑过溪水下的石头,终于在一个位置,感觉到水流不太一样的动向。他立刻翻开了石头,剖开泥土,接着他就触碰到一块冰冷的铁板,这块铁板不是寻常的铁板,在触碰那一瞬间,傅长陵便感觉到了非同一般的灵力从上面涌上来。他触碰了片刻,突然就愣住了。 原因无他,这块铁板的材质,实际上是傅家用来制作扇器常用的金铁。 这是傅家属地特有的矿铁,产量极低,一般只有傅家直系亲眷才能领到,然后制作成每个人独属的灵器,例如他的清骨扇,就是这种金铁所锻造。 为什么傅家的金铁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疑惑闪现在傅长陵脑海,但傅长陵来不及想太多,他迅速扫过上面的阵法,然后在旁边放下一颗结界珠,结界珠形成一个小结界之后,他又在金铁上贴了一张母子爆破符的子符。 做完这一切,他从溪水里游了出来,甚至没有来得及换一身衣服,就朝着白玉城一路狂奔过去。 他一寒潭洞,正在外面聊天的张二便见到了,一群鬼跟在傅长陵身后,惊诧出声道:“老大,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找鬼王。” 听到这话,所有鬼顿时止住了步子,恭敬站了一排,鞠躬送别:“老大走好。” 傅长陵没有搭理他们,他只是朝着白玉城的方向狂奔而去,等到了白玉城门口,他才道:“劳烦……” 话没说完,守卫一见他,便大喊起来:“是傅长陵!” 傅长陵听到这话,便知道应该是谢慎下了令要捉拿他,如果他被捉到了,这批小鬼怕是会直接处理了他,他根本见不到谢慎。 傅长陵意识到这一点,他拿出母符来捏在手里,立刻大喝出声来:“让我见谢慎,否则我炸了整个万骨崖!” “就凭你?” 那些小鬼“桀桀”笑出声来:“我倒是要领教领教,金丹都没有的傅鬼主,要如何炸了万骨崖?” 傅长陵面色冷下去,万骨崖的阵法机制普通小鬼的确不知晓,他说的话自然是没人信了。 那小鬼说完,便领着其他鬼兵朝着他扑来,檀心剑一跃而出,傅长陵握在手中,就听前辈的声音平稳响了起来:“走。” 傅长陵得了这一句话,内心突然平稳下来,他就像平时习剑一样,剑握在手中,就朝着前方直直劈去。 那一剑直直劈向城门,周围鬼魅尖叫而起,傅长陵直接冲进了城楼之中,而后跃上屋顶,开始在屋顶上朝着皇宫飞奔。 天上地下无数鬼魅朝着他扑了过去,傅长陵且战且行。 这八年他都不太敢随便使用自己灵囊里的符咒,此刻全都拿了出来,符咒旋转在他周身,他剑势磅礴,惊天动地,然而饶是如此,也抵不住鬼魅数量太多,他们见着半点机会,就要撕咬过来,傅长陵从鬼群中一路杀到皇宫,等到皇宫门口,他大喝出声:“谢慎!你要再不见我,你信不信我就把万骨崖的阵眼给炸了!” “今日我和秦衍若是死在这里,我就要你万骨崖十万冤魂,陪着我们一起,生生世世,再无轮回!” 第五十四章 这一声怒喝传到宫城之中,旁边鬼魅还想再扑上来,就听内宫深处,传来谢慎一声疲惫的召唤:“带他进来。” 听到谢慎这一句话,所有鬼都顿住了,他们对视了一眼,便就是这时候,宫门一层一层缓慢打开,一位化神期穿着官服的人领着一众侍从站在门口,恭敬道:“傅鬼主,陛下有请。” 傅长陵没有迟疑,他从墙上跳下去,落到那官员面前,一手提剑,一手捏着手中的符纸,冷静道:“你当知道我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我知道。” 那官员面色平静:“陛下也知道,还请阁下放心,陛下请您,并无恶意。” “走吧。” 傅长陵没有多言,这官员的话他不信,可他也不想纠缠,于是他只是做出了防备的姿态,随时提防着,跟着这官员往宫内走去。 他们走过层层宫门,终于来到大殿,傅长陵走进大殿时,大殿中只有谢慎一个人,他坐在高位上,神色冰冷中透露出继续疲惫,傅长陵手里捏着爆破符,抬眼看向谢慎:“秦衍在哪儿?” “他很好。” 谢慎淡道:“你做的事,朕可以不追究,你离开万骨崖吧。” “我问你秦衍在哪儿?!” 傅长陵大喝出声:“你以为我是来同你谈条件的吗?!” 谢慎不说话,他平静看着傅长陵手上的爆破符。 他很清楚知道傅长陵手里握的是什么,当年那个人建立万骨崖时,就同他说过,他们已是厉鬼,又与云泽有滔天大恨,她建立万骨崖,便是希望他们能放下怨恨,要么渡化轮回,要么,一世不入云泽。 寒潭洞内,有一个核心阵法,一旦那个核心阵法被摧毁,整个万骨崖便不复存在。 为了保护那个核心阵法,那人在寒潭洞设下禁止,万骨崖任何鬼魅魍魉,都不能进入寒潭洞,哪怕是他都不行。 他很清楚知道傅长陵手里是什么,于是也知道傅长陵说的意思,若他是想自己走,早已走了,今日他进宫来,就是为了带秦衍走。 谢慎站起身来,淡道:“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傅长陵愣了愣,他没想到谢慎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他,他不由得更加警惕,一面跟上谢慎,一面道:“你什么意思?你愿意放他和我走?” “不是我不放他走,”谢慎声音平静,“是他自己答应了我,自己留下的。” “你什么意思?” 傅长陵皱起眉头:“什么叫自己留下?” 谢慎没说话,他顿住步子,回头上下扫视了他一眼,随后道:“要用往生花的,是你吧?” 听到这话,傅长陵呆住了,好久后,他才艰难开口:“你……什么意思?” “乐国曾经是个富饶的国家,”谢慎突然换了个话题,慢慢道,“我继承王位时,乐国还风调雨顺,歌舞升平,那时候我十八岁,我以为这个国家会一直如此。” 傅长陵沉默着,他听着谢慎的话,跟着他穿过长廊,走出宫门。 天乌压压一片,似乎随时都会下雨,谢慎的声音疲惫又苍凉:“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乐国开始衰败,一开始是干旱频发,后来是许多土壤无法种植作物,天灾之下,百姓流离失所,我四处祈福,希望上天能够保佑我们乐国。” “国师和我说,这是乐国灵气日益稀薄所致,非人力所能更改,于是我作为帝王,能做的无非就是将百姓一次次迁徙,合并。乐国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十多万人,然后有一日,有人来报,乐国有一个城的人都不见了。” “我知道。”傅长陵点头,“是百乐宗干的吧?他屠杀了你们的人,将你们练成灵脉,后来你和鸿蒙天宫求援,但鸿蒙天宫援兵未到,百乐宗后面那个女魔头的人先赶到了。” 傅长陵不愿与触及那个女魔头的名字,他轻描淡写道:“那女魔头带人杀了你们,你们枉死于此,化作冤魂厉鬼,被人封印在万骨崖中,可是?” “女魔头?” 谢慎听到这话,不由得笑出声来:“外界,竟然是如此告诉你们的吗?随便找个替罪羊,就把罪责担了?” 听到这话,傅长陵不由得愣了:“你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女魔头?” 谢慎大笑:“来的是仙人!都是鸿蒙天宫的仙人啊!” 听到这话,傅长陵猛地缩紧了瞳孔:“你说什么?” “当年我知道那一个城镇百姓被屠之事,我便让国师去查,国师告知我是百乐宗所为,我便向鸿蒙天宫求援。”谢慎领着傅长陵跨出宫门,雨淅淅沥沥下了下来,旁边的侍从撑起伞,挡在两人头顶,谢慎声音在雨里有些飘忽,“鸿蒙天宫很快给了我回信,说会派人来帮我。你们难道没有奇怪过吗,一国国家,或许百姓无依,但天子却是有龙气镇守宫城的,任何一个修仙者,都不能随便进入皇宫,弑杀一位君王,无论是你们说的女魔头也好,还是百乐宗也好,就凭他们,到底是怎么突破天道规则,进入皇宫,杀了我和国师所有人,让整个乐国失去庇护的?” 傅长陵听着他的话,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起来:“是鸿蒙天宫……骗了你们。” 谢慎沉默下去。 他拾阶而上,好久后,他才道:“或许,也不止鸿蒙天宫。” “那天来了很多人,三宗四族,都派来了人,他们要进入皇宫歇息,我不疑有他,只想着云泽仙界如此重视我们这样一个小国,是我们的荣幸,于是我亲自开了城门,将他们带入了皇宫。我宴请他们,和他们诉说乐国这些年的苦难,希望他们未来能帮一帮百姓,我们会为阿门建设道观,供奉香火,我们会感激他们,将他们当成我们的神。” “他们说好。然而,就在那一晚,”谢慎声音颤抖起来,“他们在入夜后,屠杀了整个宫城里的人。我的妻子,母亲,孩子,兄弟,朋友,臣民……”谢慎站在台阶之上,他转过头来看他,雨水淅淅沥沥而下,谢慎绿色的眼中落下血色的泪来,“朕亲眼,看着他们一一倒下。” “那天晚上,只有清儿没和我们在一起处,她一夜哭闹不止,被奶娘带到花园里玩耍,而后不知所踪。我那时候以为她也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朕活了下来,他们活捉了朕,将朕囚禁起来,然后他们用一座山修建成炼化池,将百姓当作物料投掷于炼化池。” “他们在炼灵脉……” “对!”谢慎大笑起来,“灵脉!你们修仙者修行的基础!这世间一切的来源。原来不是乐国灵气枯竭,而是整个云泽,整个仙界,都在灵气枯竭!可他们不敢说,不敢告诉别人,你们仙界的高层,早就已经为此忧心许久,怎么办呢?” “刚好啊,百乐宗想出了这个以人炼脉的办法。一个城的人练出一个百乐宗需要的灵脉,那一个国的人,是不是就能炼出这个云泽仙界修仙者都需要的灵脉呢?!” “你现在知道云泽灵气在衰竭吗?” 谢慎走下台阶,他靠近傅长陵:“云泽有人知道吗?你们是不是还照常修行,还一样修炼,还以为云泽还在修真盛世,天骄辈出?” “你们知道你们用的灵气哪里来的吗?你敢看你脚下踩着什么吗?” 傅长陵脚下青石板路漫漫幻化成白骨,它们铺就在傅长陵脚底,谢慎静静注视着他:“你们踩着他人的血肉,他人的尸骨,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你们的登天路。” “你们自称仙人,自称正道,可你们做的事,又哪里算得上仙人所为?!当是正道所行?!” 傅长陵听着谢慎的话,他神色平静,面对这一场惨烈的过往,有那么一瞬间,傅长陵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上一世,他还是华阳真君。 他听着众生苦难,端坐云巅。 云泽最后并不是亡于业狱,业狱之门早在秦衍死的时候就被关闭,后来也并没有任何魔修出现,云泽最后,是经历十年灵气衰竭,最后走向的末世。 他一直以为云泽灵气衰竭,源于业狱,是业狱做了什么,导致云泽最后的倾覆。可如今却才知道,云泽的结局,早在这么久远以前,就开始书写。 他面对谢慎的质问,沉默无声。 这是仙界的罪孽,他无可辩驳。 谢慎见傅长陵没有说话,他情绪慢慢平复下去,他转过身去,提步往前。 雨声淅淅沥沥,他声音喑哑:“我问过那些仙人,他们修道,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苍生,是为了什么?那些仙人告诉我,他们修道,是为了求他们自己的力量飞升,这世间弱肉强食,我们不曾怜悯蝼蚁,他们也不会怜悯我们。” “于是我知道啊,我们乐国没有出路,我们完了。” “他们的阵法一日日运转,我的子民成为灵脉的养料,被投入炼化池的人,不仅血肉不存,魂魄也会被炼化为灵石,成为修士的消耗品。一颗灵石用尽,那一个人就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我一直在想怎么办,终于有一日,有一个人,她救了我们。” 傅长陵和谢慎一起到了祭坛门口,谢慎没有开门,他站在门口,看着大门,平静道:“她为了不让修士肆意屠杀我们,将我们全部催化为厉鬼,又怕我们作乱,便与我们签订了血契,用毕生修为开辟了万骨崖,然后她死了。” “她虽然死了,可事情并没有结束。灵气枯竭一事并没有停止,等万骨崖灵气彻底枯竭,我们也会化为灰烬。所以我得想一个办法,让我出去。这个办法最好的,就是有一个人,能打开万骨崖的封印。万骨崖封印解开的地方在外面,而且因为它是血契封印,需要我的血亲来破解,所以玉清是我的希望,是我们乐国举国的希望。” “所以第二个办法呢?” 傅长陵开口,看着前面古老的大门。 他突然有些不敢打开这道大门,也不敢知道后面的事。可他得问,得知道。 谢慎沉默了片刻,他终于慢慢出声:“我们是厉鬼,不能入轮回,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渡化我们,我们就可以进入轮回。” “渡化?”傅长陵双唇发颤,“如何渡化?” “你可听过佛主以血肉饲鹰?” 谢慎扭头看他,傅长陵颤抖着回头,震惊看着谢慎。谢慎带了几分怜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以仙人血肉喂养这些冤魂,每一只冤魂食得他血肉那一刹,他就会将对方记忆中最怨最恨的事经历一遍。” “他需要用灵力不断催生他的血肉,一旦他灵力不支,他便会死在这里。” “如果没死呢?” 傅长陵沙哑开问,谢慎转头看向大门:“我不知道。” “人都有爱恨憎怨,他要以一人之力承担十万人之恨,他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傅长陵却是知道的。 当年他取了往生花,他是送去给他的。 傅长陵记得那个雨夜,他在庭院里确切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可那一晚,或许他才从万骨崖回来,他满身血肉无存,道心有损。 他或许甚至还满身鬼气环绕,这样的他,不敢见任何人。 于是他只是把一朵往生花放在傅长陵的窗口,而后在雨夜里蹒跚而去。 当年他取往生花,年仅不过十八。 他还是少年郎,还未见过这世间真正的模样,便要去直面十万人之恨。 那恨来源于他的师门,生他养他的地方。这个地方训诫他“祛邪扶道、守心如一”,却转头联手仙界之人,屠杀十万无辜百姓。 他一遍一遍经历过那些人的痛苦,三个月,万骨崖下近一百年,当他从万骨崖出去的时候,他又哪里是当年风雪之中的晏明? “这是他自愿的?” 傅长陵声音干涩。 谢慎摇头:“谁都逼不了他。” “他要什么?” “没有什么。”谢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他只是同我说,若他不幸陨落,座下得往生花开,让我给你带过去。说让你回来,将业狱气脉封印。” 傅长陵觉得胸口闷了一口巨石,在那一刻巨石猛地下坠,将他的心砸得鲜血淋漓。 他终于知道往生花怎么来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在万骨崖下八年,都没有见过这朵往生花。 他还终于知道,为什么秦衍从进入万骨崖,就一直不急着找往生花、不急着封印,只一心一意想要将谢玉清救出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往生花需要渡化这十万冤魂! 那当年呢?当年他进万骨崖的时候,他知道吗? 傅长陵不敢想,雨声淅淅沥沥,他踉跄着往前而去,用尽全力推开了面前朱红斑驳的大门。 大门因年久发出“咯吱”之声,仿佛拉开时光的序幕,将当年展现在他面前。 而后他就看见,祭坛中央,青年白衣染血,手捻莲花,盘腿坐在鲜血绘制的阵法之上。鬼魅铺天盖地而来,啃咬在他身上,他的白衣是这一片黑压压的沉郁中唯一一点亮色,神色平静从容,不带半分挣扎。那黑白血色交织在一起,仿佛金光寺浮屠墙上描绘的神佛图,看得人心又悲又怜,恨不得当场跪下,在他面前悔过此生。 傅长陵看着闭眼被鬼魅啃咬着的秦衍,他全身控制不住颤抖。 他踉跄着走上前去,跪到秦衍身前。 傅长陵曾经无数次幻想,若有一日,他真的见到当年的秦衍,看见他被钉在浮屠墙上时,他会如何。 而如今他似乎见着了。 他想,上一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万骨崖下,十八岁的秦衍,便是如今的模样。 他颤抖着抬起手覆在他面容之上,又哭又笑。 “怎么这么傻……” 他的手触碰到秦衍的那一瞬间,鬼魅就顺着秦衍的身体一路攀沿到傅长陵身上。当疼痛传达的那刹那,傅长陵猛地将面前人拥入怀中。 鬼魅发出惊喜的尖叫声,瞬间将傅长陵彻底吞噬,傅长陵将这人抱在怀里那一刹,他才觉得―― 前世今生,终于有那么一刻,他们在一起。 或生或死,都是他们一起去。 第五十五章 鬼魅吞噬傅长陵那一刻,他瞬间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一股洪流卷涌,拉扯着他往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他在这股洪流中被撞得东倒西歪,却诡异的在过程中感觉到大量灵力往他身上涌来。 等傅长陵从这股洪流彻底甩出去时,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傅长陵再一次醒过来时,他先是听见鸟鸣声,他眼前有些模糊,挣扎着睁开眼后,便感觉月光从树林之下斑驳落了下来。傅长陵感觉自己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他撑着自己起身,刚刚一动,就听见一个女声温和道:“前辈勿动。” 傅长陵愣了愣,他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不远处的丛林中走了出来。 她白袍飘逸,面上带着白底金色绘花面具,头发以红色发带束在身后,背上背着一口剑匣大小的棺材。 她虽然打扮诡异,但言行之间,却带着君子疏朗,让人完全无法将她同邪魔外道联系在一起。 傅长陵看着她,神色有些难言。 她面上绘着的花纹,是一朵金灿灿的秋菊,傅长陵一眼就看出来,那秋菊的画法,就是他们傅家家徽的一半。 她手里拿着草药,往傅长陵面前行来。 她衣服的颜色很奇特,虽然是白色,这种白与平常的白色略有不同,它在不同的光照下,出一种浅淡的蓝色来,这蓝色随着她的动作在她身上缓慢流动,仿佛是身披了一条浅蓝色的小溪,缓缓流淌在她周身。 这人走到傅长陵身前,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平静道:“在下蔺家少主蔺尘,见过前辈。” 傅长陵瞳孔骤然缩紧,死死盯着面前人:“你说你是谁?” 女子对他的反应有些诧异,她抬眼看着傅长陵,警惕着再次开口:“在下蔺家少主蔺尘。” 傅长陵没说话,他急促呼吸着。 他隐约知道这是哪里了,既然秦衍是要经历过每一个魂魄所经历过的事情,那那些魂魄的记忆,必然构成了一个过往的世界。 他现在在这些鬼魂构建的记忆里。 这样的记忆是虚幻的,所以它必然基于某个人的识海中,这个识海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秦衍的。但不管怎么样,既然是识海,他就是以魂魄之体进入,所以他的修为,自然也是渡劫期。故而哪怕是当年的蔺尘见到他,也要尊称一声前辈。 梳理完情况后,他扶着自己踉跄起身,他身上受了些小伤,但对他来说并无大碍,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如今的秦衍在哪里。 他不搭理蔺尘,随便找了个方向,便打算离开。蔺尘见他离去,皱眉道:“前辈,你受了伤,就算有急事,也应再休养……” “休要与我说话!” 傅长陵猛地回头,怒喝出声,蔺尘愣了愣,她似是不能理解傅长陵对她的怒意从何而来,傅长陵盯着她,片刻后,他暗中调息,慢慢缓过神来,冷声道:“仙道正途,还望道友牢记。若是误入歧路,怕是要悔恨终生。” “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蔺尘语调里也带了几分冷意,傅长陵淡道:“你心里清楚。” 说完,傅长陵便化作一道华光,直接跃出了丛林,立在天空俯瞰他目光所及之处。 从地形上来看,这里就是当年的万骨崖,只是与后来的荒芜全然不同,如今的这一片土地,高树林立,郁郁葱葱,不远处白玉城灯火璀璨,看上去尚还是繁华人间。 距离白玉城外十里,有一座高山,那高山冲天而起,山顶却仿佛是被人用剑削平了一般。那山时不时发出轰隆之声,傅长陵皱起眉头,往远处看去,便看见火把像一条长龙,从那高山一路接连到白玉城,火把照亮一条大路,大路上密密麻麻全是行人,这些人缓慢朝着高山之上行去,有些人惶恐,有些人哭泣,但没有人敢逃,因为这火把两旁立着许多修士,他们都带着半张面具,御剑立在半空,冰冷俯瞰着地面上的百姓。 这些修士统一没有穿他们宗门服饰,又覆面而立,根本看不出来历。傅长陵皱起眉头,他知道,这大概就是谢慎所说的,当年鸿蒙天宫赶来将举国之人用于炼脉的时候了。 秦衍应当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替这些鬼魅受过,就是要将这些鬼魅经历过的再经历一遍,那他是以鬼魅的模样去经历,还是只要经历过鬼魅所经历的就可以? 傅长陵正思索着,就听旁边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前辈也觉不妥?”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知道此事是蔺尘一手所为,如今来这么同他搭话,怕只是见他修为高深,想要打听他的底细。傅长陵不想和蔺尘纠缠,这毕竟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算改变也没什么意义,他只道:“我只是来找一个人,其他我不会管。” “那,前辈所找的人,可在这些人中?” 傅长陵扭头看她,蔺尘注视着路上的人,平静道:“我欲救这些人,不知前辈可要一起?” 听到这话,傅长陵不由得有些奇怪了。蔺尘就算是要试探他,也不必如此,他注视着面前的女仙,一时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蔺尘就当他默认,声音里颇有几分高兴道:“我便知前辈会答应。我朋友先回白玉城,我朋友正在白玉城布置阵法,等一会儿我们将阵法布置好后,我会动手将这些仙人引开,烦请前辈将百姓移到白玉城内。” 傅长陵听着这些话,越听越诧异,蔺尘这言语之间,明显不是计划一时半会儿,也就是说,她的确是存了救人的心思,而不是因为想要试探,才同他说这些话。 傅长陵突然生出了几分好奇,犹豫片刻后,他觉得就算和蔺尘合作一次也无妨,至少他能知道,他这位母亲,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于是他点了头,提议道:“我同你去白玉城。” 蔺尘谢过傅长陵,傅长陵便一路御剑而去,他一面往白玉城走,一面用神识扫过那路上的人,探索着秦衍的身影。 然而一路上并无所获,傅长陵不由得有些失落。他沉默无言,蔺尘看了他一眼,笑道:“前辈似乎并不像普通的傅家人。” 傅长陵没应答,蔺尘认出他是傅家人并不奇怪,毕竟清骨扇就他袖中,蔺尘当年是傅玉殊的未婚妻,蔺傅两家交好,她知道这些,自然也不奇怪。 见他不说话,蔺尘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是晚辈失礼了,看来前辈的确是个傅家人。” 两人说着,就到了白玉城。如今白玉城已经被那些修仙者把守,他们围绕在城门口,蔺尘拿出一章隐身符来,正要说话,就看傅长陵开口道:“天地如法,隐。” 说完,傅长陵就提步往前而去,蔺尘愣了愣,随后赶紧跟上,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忘了前辈言出法随。” 傅长陵没出声,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这个世界的蔺尘,是那些百姓的记忆拼凑出来的蔺尘,她和真正的蔺尘或许有一些出入,但言行所为,都是所有鬼魂的记忆拼凑出来的一个人。 如今的蔺尘,和别人告诉他的完全不一样,他一时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母亲。 他惯来俏皮,如今也失了言语,蔺尘明显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两人一起进了白玉城中,蔺尘领着他七转八拐,到了一户庭院,她敲了门,便听里面传来一个清朗的少年声:“开。” 说着,木质门打开,傅长陵便看见少年模样的傅玉殊坐在庭院摇椅上,手中金扇有一搭没一搭摇晃着,他口里念念有声,似乎是在唱着哪出戏。 看见傅玉殊,傅长陵心里顿时放松了许多,他跟在蔺尘后面,关上了大门,就见蔺尘到了傅玉殊面前,推了他的头一把道:“还唱戏呢,让你做的事儿成了吗?” “成是成了,不过你想要那效果啊,”傅玉殊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我可做不了。我比不得你,年纪轻轻化神中期,你要我摆这么大个阵法,太为难我……” 话没说完,傅玉殊看向门口的傅长陵,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是谁?” 说着,他又看向谢玉清:“你哪儿找来的……” 傅玉殊一面说,一面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傅长陵,方才气势汹汹的声音微弱下去,有些忐忑道:“前辈?” 傅长陵被傅玉殊的模样逗乐,他惯来知道他爹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却头一次见傅玉殊在他面前服软,他不由得走上前去,行了个礼,迟疑了片刻道,才找了一个合适的称呼:“傅道友。” 傅长陵一行礼,傅玉殊吓得赶紧跳了起来,慌忙道:“前辈不必,晚辈受不起,受不起的。” “方才听蔺道友让傅道友弄一个阵法?” 傅长陵想尽快搞清情况,转头扫了一眼周遭,他隐约感觉到阵法的脉络,只是如今的傅玉殊还不到金丹,这阵法太大,布置下来,基本没有太大用处。他感觉到阵法,回头笑道:“你们想把白玉城布置成一个安全区域,然后把百姓移送过来?” “正是。” 蔺尘点头道:“这两天,我一直在观察这些妖道,他们将这些百姓驱赶到那座山里,而后那些百姓都有去无回,他们一定在做什么。他们人多势众,我不能硬拼,所以我打算安置好百姓,拿到证据之后,回到鸿蒙天宫,向云泽求救。” “你说,”傅长陵有了几分震惊,“你要回鸿蒙天宫,求救?” 第五十六章 蔺尘说要向鸿蒙天宫求救,也就是说,她此时此刻,极大概率,甚至还不知道这些人来源于鸿蒙天宫。 当年的事到底是不是她做的?如果不是她做的,当年她身份如此之高,谁能害她至此?为什么从小到大,他听了无数次别人说蔺尘是魔头,傅玉殊都从来不曾辩驳? 虽然傅玉殊没有直言过蔺尘是他的母亲,可当傅长陵自己知道自己身负蔺家剑骨、又作为私生子带回傅家,傅玉殊千叮万嘱让他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暴露剑骨那一刻开始,他便隐约猜出来,这位万众叱责的魔头蔺尘…… 可能就是他的母亲。 如果她当真蒙冤,傅玉殊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不同他提过半句? 傅长陵心中不解,可他面上不显,傅玉殊看出他的迟疑,恭敬道:“仙君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傅长陵犹豫了片刻,他本想开口告诉蔺尘这些都是鸿蒙天宫的人,可在开口前一瞬,他突然想看看。 他想看看,在没有他干扰的情况下,这些鬼魅的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摇了摇头,只道:“没什么,我只是想找人,你们想做什么随意吧。” 听到这话,傅玉殊赶忙道:“前辈,如今所有百姓都被那些妖道控制,若前辈想找到的人在里面,我们合作,速度必然更快些。” 傅长陵听到这些话,心念微动,他的确想早点找到秦衍,他怕他看不见的地方,秦衍会出什么差池。他斟酌了片刻,点头道:“好,但我不会出手太多。” 找到秦衍,他就会收手。 傅玉殊笑起来,蔺尘上前一步,恭敬道:“前辈既然是傅家子弟,应当精通阵法一道,如今白玉城的结界,可否劳烦前辈?” 傅长陵点点头,他思索着,如果秦衍的确在这些凡人当众,那秦衍也需要一个栖身之所。 “那太好了。”傅玉殊高兴出声来,他突然想起来,赶紧行了个礼道,“这还忘了介绍,晚辈傅家第三十二代玉字辈傅玉殊,敢问前辈是家中哪位长辈?” 傅长陵没遮掩自己的名字,直接道:“傅长陵。” 傅玉殊愣了愣,蔺尘瞧出他的诧异来,看了他一眼,傅长陵弯了弯嘴角,转头看了外面一眼,随后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布置好阵法,即刻动手。”蔺尘极快回答,想了想,她加了一句,“今夜最好。” 傅长陵点点头:“那稍待片刻。” 说完,傅长陵便御剑直接去了高处,他从高处俯瞰过整个白玉城,将傅玉殊已经布置好的阵法扫了一遍。 他这位吊儿郎当的老爹,他惯来只知道他擅长经商,修为一事,因他从未在人前出过手,也无人知道。从别人的传言中,傅长陵对傅玉殊的印象一直是,天赋不高,热于商道,废弃修行,外界盛传,傅玉殊的修为,或许还不到元婴。 然而如今傅长陵看了一眼这出自傅玉殊手笔的阵法后,他不由得对傅玉殊刮目相看起来。 如今的傅玉殊,算起来或许也不过就是将将弱冠,但阵法造诣上,却颇有灵性,这样一个大阵,他竟然都能完完整整不出半分差池的绘制出来,若非傅玉殊修为不够,倒真的不需要他出手了。 傅长陵对这个阵法几乎不需要什么改动,只需要将灵力一路灌入其中就可以。他一面送着灵力,一面猜想着,如果当年傅玉殊的确做了这样一个阵法,那蔺尘大概就是输入灵力那个人,以蔺尘如今化神期修为,这个大阵,大概能够存放两个月左右。 他在天上将灵力灌入阵法,地上蔺尘和傅玉殊仰头看着天上人,傅玉殊摇着扇子,眼中带了几分打量。 “你方才似乎很诧异。” 蔺尘开口,傅玉殊笑了笑,他转头解释道:“无他,只因他的名字。” “名字?” “长字辈,是我的下一辈。” 听到这话,蔺尘颇有几分惊讶:“他如此修为,竟是你的晚辈?” “这可不知。”傅玉殊摇了摇头,“或许,是没有遵从字辈的隐世前辈呢?” “这也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了。”蔺尘想了想,只道,“把这些人救了,大家也得各自回去。” “你可终于想起来了。”傅玉殊翻了个白眼,“咱们婚期都快到了,你还在外面做这些事儿,若不是我来寻你,你怕都忘了你是个要成婚的人。” 蔺尘顿了顿,面具遮住了她的神情,只留出那一双漂亮的眼来,她垂下眼眸,睫毛轻颤,只道:“对不起……” “别别别,”傅玉殊赶忙道,“我可求求您省下您这句对不起吧。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就是说说,你要真觉得对不住我,”傅玉殊说着,凑过去,小声道,“把面具摘了给我看看呗?” 话刚说完,傅长陵便从御剑天上折了回来,转头同蔺尘道:“阵法随时可启,你打算如何做?” 蔺尘看向傅玉殊,明显傅玉殊是计划者,傅玉殊翻了个白眼,随后道:“我们看过了,这里的修士最高不到化神,只是人太多,我们怕打起来误伤了百姓。等一会儿前辈用结界护住百姓,我指挥着路上的百姓往白玉城跑,阿尘会直接去山那边,一来看看他们做什么,二来将山里的人救出来。” “好。”傅长陵点点头,他转着手里小扇,抬眼道,“那就走?” “行。”傅玉殊拿出一叠隐身符来,“那我们拿着隐身符先出……” 话没说完,傅长陵御剑直接飞上上空,朝着外面就冲了出去,大声道:“打都打起来了,还要什么隐身符!” 傅玉殊愣了愣,蔺尘面具下眼睛弯了弯,笑着道:“走吧,玉殊。” 傅玉殊拿着隐身符,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一张符纸往前一甩,符纸变得巨大,他御符追上两个人,和他们解释道:“其实,我觉得我们可以低调一点,有点策略……” 话没说完,空中就传来一声怒喝:“你们是什么人!” 说话间,几十个修士便御剑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傅长陵抬手金扇一扇,便破出一条路来,加快了速度往前冲去,同他们道:“先出城!” 两人紧跟其后,空气中顿时传来尖锐的鸣哨声,城中修士全都冲了出来,追着他们冲出了城门。 刚出白玉城,蔺尘就将手放在了剑上,提醒傅长陵:“前辈。” “结界已好。” 傅长陵知道她要问什么,即刻开口出声,音落,白玉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四个圆形法阵骤然大亮,而后法阵光芒冲天而起,那光从天上往下落下,笼罩在白玉城外,形成了一个透明的结界。 与此同时,光芒朝着前方大路一路疾行而去,直接笼到了那大路尽头,所有百姓都被笼罩在这光芒之间,大家都停住步子,抬起头来。 这样强悍的实力让傅玉殊倒吸了一口凉气,蔺尘也不由得侧目。 虽然他们早知道傅长陵是渡劫期的大能,但他们认知中,哪怕是渡劫期,也不能如此快速、如此轻易地设置一个这样针对性的大结界。 可傅长陵能。 也就是说,他的实力,或许远在他们见过的所有渡劫期之上。 傅玉殊惊叹出声:“前辈当真实力惊人。” 话音刚落,蔺尘的剑就挥了出去,那一剑摧枯拉朽,直直将他们身后追兵全部轰回了白玉城的结界之上,而后蔺尘顺着大路朝着高山一路砍杀过去,只道:“干活儿。” “是是是。” 傅玉殊叹了口气,随后跃到高处,声音一路传到远方,高声道:“诸位,我等是前来救你们的人,大家有序回头,往白玉城回去。” “谁敢!” 空中一声怒喝,蔺尘抬剑就朝着那声音劈了过去,当场将那人斩杀,傅玉殊乐了,高兴道:“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敢啊。媳妇儿干得漂亮!” “别胡说。” 蔺尘声音轻叱,声音里却是带了几分笑意,傅长陵静静看着,他一时竟有几分不愿打扰。他只是御剑行在上空,一路扫视过地面上的人,寻找着秦衍的身影。 他行得从容,旁边修士见了,便都纷纷围了上来,兵刃朝他周边招呼,却在靠近他的瞬间都纷纷坠了下去。 他脚下百姓在傅玉殊的指挥下有序往白玉城奔跑而去,傅长陵完全不理会旁边的修士,只盯着脚下的百姓。行到一般,他突然看见人群中有一个人。 那人素衫白袍,墨发用湛蓝色发带半挽,他手中提了一盏灯,逆着人群往山的方向行得坚定从容。 他眉目温和,神色平静,每一步都仿佛是走在殉道路上,和周边慌乱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傅长陵远远见到他,眼神顿时一紧,他加速朝那人御剑而去,在远处大喝出声:“秦衍,把手给我!” 人群里的青年听到这一声大喝,诧异回头,而后就看有一个青年从远处御剑而来,他一身玄衣猎猎,见到他回首那刹,一双眼弯起来,明明笑着,却又隐约带了几分泪光。 秦衍睁大了眼,而后他就看见那人的手朝他伸了出来。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便觉一双温热的手骤然握住他的手,将他一把拽了起来,朝着高处御剑而去。 傅长陵揽着他,携着他一路突破云层往上而去,傅玉殊和蔺尘见他离开,傅玉殊高兴喊了声:“前辈,人找到了?” 傅长陵没答他,直到停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才终于停下来。 他缓缓放开秦衍,退到了剑的另一端。 脚下是人间喧嚣,身后是当空明月,秦衍手提了一盏花灯,静静站在他面前。 看着秦衍,傅长陵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两静静站了一会儿后,秦衍却是笑了。 “你怎么也来了?” 傅长陵听得这话,他抬眼看他。 他原本想着,等见到秦衍,他当好好说说他。 让他别这么什么事儿都自己扛,什么事儿都自己担,金丹他会想办法,封印他也会解决。 他还想着,自己应当同他说对不起,谢谢你。 或者其他。 可是当他见到这个人,听这个人仿佛无事一般,轻描淡写问一句“你怎么也来了?”,他突就觉得,这些话说出来,都颇为矫情。 他说不出口。 于是他笑起来。 “你来了,我自然就来了。” “总不能什么苦都让你吃,就算是你自个儿选的,”傅长陵笑着,声音却有了几分哽咽,“我也不能让你吃那么大的亏啊。” 若苦难必将到来,愿此路并非独身。 这一条路纵然护不住他,也希望陪着他。 第五十七章 秦衍没说话,他注视着他,仿佛一切都明了。 其实傅长陵的心思他都明白,他既然能来到这里,应当是找到了他。谢慎不会刻意瞒傅长陵,看傅长陵的模样,他或许也已经知道了往生花的事情。 一旦傅长陵知道往生花的事,傅长陵对他愧疚就会更重。 他并不想与傅长陵纠结太多前世的事。 可该说的他已经都说过,他想傅长陵若是明白,也早明白。 只是傅长陵深陷执念,他放不下。 他觉得他们像是错开了时空相见的两个人,傅长陵眼里,他是前世的秦衍,而他眼中,他们都是今生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秦衍也想,或许他直接告诉他,自己也是从前世来的人,但已经不计较过去的付出和爱恨,这样对傅长陵是不是就能放下,能过得好些。 可当这个念头升腾而起,秦衍便清晰明白,依照傅长陵的性格,一旦傅长陵知道他也从前世过来,那他们之间,才是真正的纠缠不清。 秦衍犹豫了片刻,终于是什么都没说,他扭头看了一眼下方,只道:“走吧,先回去吧。” 说完,他手中花灯作剑,便御剑朝着白玉城行了去。 傅长陵见他灵力还在,心里放心了几分,知道他在这里应当没受什么委屈,便随着他一起,跟着他进了白玉城。 进了白玉城后,秦衍轻飘飘落在一个破落的小院,他从腰上熟门熟路取出一个钥匙,便打开了大门,随后领着傅长陵走了进去,引着他进了正厅,取了茶水,用灵力煮热后,给傅长陵倒了茶,坐在了他对面。 他做这一切行云流水,明显是已经过惯了人间的生活。傅长陵静静坐着,没敢开口,等他坐下之后,傅长陵听得他开口询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找到了你,”傅长陵看着他,勉强笑起来,“便上去想带你走,我……我碰到你的时候,就来这里了。” “这样。” 秦衍点了点头,他捧着茶水,两人一时谁都没有出声。外面是蔺尘和修士斗法传来的声音,傅长陵沉默了片刻后,才道:“你……你要在这里呆多久,做什么?” “谢慎当都同你说了。”秦衍转头看他,语调平和,“我是自愿在这里渡化他们,我会一遍一遍经历他们死前经历过的事。万骨崖与外界时间流速不同,你出去,等我几个月,我便出来了。” “那我同你一起吧。”傅长陵笑起来,“来都来了,也不能就这样走不是?” 秦衍沉默了片刻,傅长陵见他不言,手中小扇一张,调整了音调,看上去高兴很多:“而且,你这苦有一大半也是为我吃的,我也不能干看啊?” “不是。” 秦衍果断出声,傅长陵下意识重复了一声:“不是?” “我在这里,是因我觉鸿蒙天宫道义亏欠于万骨崖,并不是特意为你去往生花。无论有没有这朵往生花,我都会在这里。” 秦衍看着他,认真道:“你不必将我留在这里的责任,往你身上揽。” 傅长陵没说话,他听着秦衍的话,好久后,他轻笑了一声,低下头去,张合着小扇:“你这性子……” 说着,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笑着道:“若说为了道义,那我也是鸿蒙天宫弟子,我也该在这里的。”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秦衍一时竟也说不出什么阻拦的话来,傅长陵眉眼轻挑,刻意缓和了气氛:“师兄,你不是有什么秘密,藏着怕我知道,所以不让我跟着吧?” “不是。”秦衍摇头,他知道傅长陵是说这些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你若要留下,也不是不可,但是我要做的事情,你不能阻拦。” 傅长陵沉默不言,他自然知道秦衍要做的是什么,可正要他眼睁睁看着秦衍这么一遍又一遍赴死,他是决计做不到的,哪怕他陪着,也会觉得不甘心。 他想了片刻,思索着道:“其实你要做的事情,本质上是消除这些冤魂对于过往之事的怨恨,你用自己去经历过他们经历的事情去渡化他们,那有没有其他办法呢?” 秦衍听着,他抬眼看向傅长陵,他明白傅长陵的意思,为作确认,仍旧道:“你的意思是?” “比如说,”傅长陵转着扇子,“我们如果在这些魂魄构建的记忆里,把他们救了,他们的怨恨,是不是会随之消失呢?” “我曾经试过,”秦衍摇了摇头,“但是,假的终究是假的。” “你说他们内心最大的怨恨,根源是什么?” 傅长陵突然换了一个角度,秦衍知道傅长陵是有了另一个想法,他随着他道:“是因为不公?” “你说他们临死之前,想得最多的,是不公吗?” 秦衍微微一愣,他一遍一遍回想起自己作为那些魂魄所经历死亡时最后一刻的想法,脱口而出:“是绝望。” 这些魂魄都是些普通百姓,最后一刻,哪里能想到什么不公?那些不公,都是在他们死后,才慢慢滋长出来的东西。 临死之前,这些冤魂真正想着的,只是对这世间彻头彻尾的绝望。 没有人会救他们,也没有人能救他们,这世间善已无存,是哪怕投胎转世,也不知如何存活于世的绝望。 傅长陵没有经历过这些,他靠在椅子上,张合着手中小扇,听着秦衍描述,他想了想:“你上次救了多少人?” “一百三十二人。”秦衍答的认真。 “那这一次,”傅长陵笑起来,“我们便将全部人救下好了,反正,咱们胡来了一次,还有这么十万魂魄的回忆等着咱们一次次经历,不是么?” 听着这些话,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见他迟疑,知他有话,便道:“你想问什么?” “你为何是渡劫期的修为?” 秦衍突地问出这么一句,这话将傅长陵问得有些尴尬,他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是想同秦衍说前世的事情,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甚至还怕秦衍将他当成夺舍的邪魔外道。他挣扎这片刻,秦衍便知他在犹豫什么,只是提醒道:“这虽是个记忆构建的幻境,可你的修为是与你实际修为相同,你已经突破渡劫了?” “怎么可能?” 傅长陵脱口而出,但他也有些奇怪:“这记忆构建的幻境,难道不是根据神魂的修为来决定这幻境之中的人的修为的?” 秦衍摇头:“对我来说,并非如此。” “你神识的强度与你实际修为并不一样?”傅长陵敏感回问,秦衍点头,从善如流回道,“无情道心法会让修士神识强于实际修为些许。” 这话到在情在理,傅长陵虽然总觉得心中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诡异感,却也难以明言这是什么。 秦衍喝了口茶,淡道:“既然决定了,咱们就去帮帮那两位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傅长陵赶忙跟着他走出去,他走在秦衍身后,轻咳了一声:“那个,你不问我渡劫期神识怎么回事?” “不问。” “一点好奇都没有?” “没有。” 傅长陵笑了:“你就不担心我是夺舍什么的?” 他自然是不担心的。 但他没有说话,轻飘飘看了傅长陵一样,便走上前去。 如果只有他在,他倒的确不敢说能救这么多人,可带着渡劫期神魂而来的傅长陵在,那倒是未必了。 他们两人行了没有片刻,就听外面传来白玉城大门轰然关上的声音,傅长陵和秦衍立刻御剑而起,到高处查看情况,只是两人刚刚出现,就见傅玉殊站在城楼上朝他们挥手:“前辈!” 傅长陵见傅玉殊叫得急切,忙御剑上前,直接道:“出事了?” “你快去救救蔺尘。” 傅玉殊咽了一下口水,焦急道:“她进了那山中,就没再出来。” 傅长陵听到这话,立刻点头道:“你在这里守着百姓,我同我……我师兄,去去就来。” 说完,他回头看了秦衍,招呼道:“师兄,走吧。” 秦衍没说话,他深深看了一眼傅玉殊,随后御剑追着傅长陵赶了上去。 傅长陵见他神色慎重,似乎在思索什么,便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你和傅家主已经相识了?” 他突然开口,傅长陵点头:“对。” “你还见到蔺尘,与她也相识了?” 傅长陵听秦衍询问,他周期眉头:“有什么不妥么?” “我之前,”秦衍郑重道,“从未与他们接触,也几乎不曾和他们相识。” “这又有什么奇怪?” 傅长陵眨了眨眼,秦衍摇头:“这幻境里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根据这些恶鬼已有的记忆拼凑构建的,从我经历过的记忆里,蔺尘和傅玉殊对于这些百姓来说,都是惊鸿一瞥,几乎没有见过。以这样的信息,这个世界很难构建一个十分鲜活的蔺尘和傅玉殊。就算这两个人出现,也一定是片面的,或者说,不像一个正常人。可方才傅家主言行之间,与一个活人无异。” 说着,秦衍看着傅长陵,认真询问:“所以,是谁的记忆,补充了他们?” 第五十八章 傅长陵听着这些话,不由得笑了:“这魂魄的记忆有十万之众,你也没一一经历过,怎么知道每个人的记忆都是相同的呢?” 这话中似乎有话,秦衍看着傅长陵笑眯眯的眼,扭过头去。 他自然是一一经历过那些人的记忆,正是经历过,他才清晰知道――上一世,没有任何一个百姓记忆里,清楚见过蔺尘和傅玉殊。 而傅长陵来了之后,蔺尘和傅玉殊不仅与他们相见,甚至还能与他们清晰对话,故而这一次构成幻境的记忆里,必然有着其他上一世没有出现过的人也混入了这些魂魄的记忆。 但秦衍并没说太多,他转过头去,催动了剑法,往高山疾行而去。 而傅长陵追上他,看了一眼傅长陵,秦衍淡道:“看什么?” 傅长陵微微一笑,转过头去,将风拂过的头发挽在耳后,只道:“没什么。”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行到山中,此刻山中百姓大多已经往白玉城逃了回去,只有少数百姓还被困在阵法之中,秦衍长剑化光而去,环山一周,等回到他手中时,这些阵法均已破开,傅长陵捻了一张符纸,符纸化身成了一架飞舟,他看着百姓,温和道:“诸位上船吧,它会护送各位回白玉城。” 百姓在地上磕头拜谢,傅长陵御剑飞到高处,到了山顶。 山顶已经被人用剑削平,仿佛一个瓶子的瓶口,秦衍跟到傅长陵身边,同他一起往下望去,便见这山体之内,早已被人凿空,像一个巨大的容器,一路直直通到山底,而山底是一个巨大的熔浆池,熔浆池似乎是沸腾了一般,咕噜咕噜冒着泡,时不时忽地从池子里飞溅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又回落下去。 “这是什么?” 秦衍皱起眉头。 傅长陵打量着里面,这山洞四面都被贴上了大理石免,上面绘刻了复杂的符文,山洞中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悬了四个人,那四个人被钉子钉在墙上,摆出不同诡异的姿势,他们脚下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有一个阵法,这些人的血落到阵法里,将阵法里的纹路填满。而阵法后面连着一个洞口,看上去似乎是这个山洞出入的地方。 四根铁链从墙壁上探出去,绑在中央一个少女身上,那少女身着紫色长衫,肩上坐着一个木偶,手脚都被铁链拴着,竖着悬挂在半空之上。 秦衍开口之后,那少女似乎是听见了声音,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那一眼带着一种毫无生气的漠然,这样麻木的眼神,看得秦衍和傅长陵心头一凉。 “她……” 话没说完,凭空中就传来了一声大喝:“站住!” 傅长陵和秦衍一起回头,便见一阵华光直冲而入,随后剑光如雨而下,那剑雨瞬间斩断了铁链,紫衣少女一路下坠之时,一袭白衣御剑而下,少女抬起头来,便看见女子白衣猎猎,身负长棺,朝着她伸出手来。 紫衣少女麻木的眼神终于有了几分光彩,她诧异看着白衣女子,被对方一把拉住。 这时候追兵已至,傅长陵金扇一挥,金字便朝着那些那些追过来的修士扑了过去。 趁着这片刻,蔺尘抓着少女冲了上来,将女子往平台上一放,扬声那傅长陵道:“前辈,且帮我挡一挡。” 说罢,蔺尘再次跃入山洞,傅长陵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 有傅长陵和秦衍守在这里,旁边修士几乎无法靠近,于是两人便看蔺尘在里面璇了一圈,将墙上钉着的所有人都扛了出来之后,她同傅长陵道:“前辈,还请将人带着离远些。” 傅长陵倒也没多说什么,一张符纸飞出去后,便自动窜到了五个人身下,然后拖着五个人便悬在了傅长陵身后。 那紫衣少女还呆呆看着蔺尘,捏了拳头,似乎很是担心。 蔺尘又折回山洞,一手将剑倒悬抵在额顶,一手并指成剑抵在唇边。 看见那个姿势的瞬间,傅长陵愣了愣,也就是这片刻,一阵强劲磅礴的灵气从后传来,傅长陵一把抓过秦衍挡在身后,金扇在手中旋开,随后一道华光与傅长陵面前的阵法冲撞到一起,那华光之后是层层黑雾,也看不清后面来人。 “两位化神。” 秦衍提剑看向旁边,提醒傅长陵,傅长陵应了一声,而后灵气往周边直冲而去,大喝了一声:“出来!” 灵力顺着草木一路轰开,渡劫期的威压震慑十里,傅长陵神识扫过四周,就在他察觉暗处人的那片刻,秦衍骤然出剑,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傅长陵回过头来,清骨扇朝前一扇,瞬间拨云见日,露出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容来。 傅长陵见得那人,他微微一愣,也就是那片刻,那人脚下阵法大绽,瞬间逃了出去。 那人一逃,秦衍追着的人也不再恋战,一个旋身就散在了空中。 也就是两人交战这片刻,蔺尘手中一声剑鸣,剑光朝着四周轰然而去,而后整座山中刻着符文的大理石寸寸碎裂,蔺尘直跃而上,在她喘着粗气停在傅长陵和秦衍面前那刻,她身后高山轰然炸开。 金色结界温柔护在众人周身,蔺尘喘着粗气朝着两人行了礼,随后恭敬道:“此行如此顺利,还需谢过二位。” “不必谢。”傅长陵看着她,少有失去了笑意,只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先将灾民安置。”蔺尘缓了缓气息,随后道,“稍作歇息,晚辈便会启程回鸿蒙天宫,将此行见闻告知。不知两位前辈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傅长陵没说话,秦衍看了他一眼,傅长陵察觉到秦衍的目光,他勉强笑起来:“我与好友也无事可做,帮人帮到底,我们想跟随蔺道友前往鸿蒙天宫,等此事尘埃落定,再做定夺,不知蔺道友意下如何?” “前辈愿意造访鸿蒙天宫,自是幸事。”蔺尘声音里带了笑意,她抬头看向两人身后刚刚获救的五个人,“那我们先回白玉城吧。” “蔺道友。” 傅长陵忽地叫住她,蔺尘回身,恭敬中带了几分疑惑:“前辈?” “蔺道友手中之剑,”傅长陵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可否借来一观?” 蔺尘得了这话,她犹豫片刻,却还是将手中剑递了过去,迟疑着道:“此剑乃我本命宝剑,刚刚孕育剑灵,不知前辈看剑作甚?” 傅长陵没说话,他静静看过这把剑。 这是一把湛蓝色的剑,看上去朴实无华,但仔细观看,便会发现,虽然点缀不多,也无甚剑气,但用料质地,却皆为上乘。 傅长陵看了片刻,勉强笑了笑:“剑未刻名,可是无名?” “有名字的,”蔺尘笑起来,“只是玉殊说,等有了剑灵,他再来刻字。” “他来刻字?” 傅长陵抬眼看向蔺尘,反问了一句,蔺尘语调里也有了几分不好意思的模样,只道:“剑是他送的,答应好了他来刻字,倒也不是为了其他。” 傅长陵没有说话了,他看着这剑身,回想起后来“檀心”二字,他终于找到了那两个字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原来那字虽然和后面傅玉殊的字全然不是一种字体,但字里行间,却仍旧是傅玉殊特有的行文味道。 他这次没有再问下去,他将剑还给了蔺尘,恭敬道歉:“失礼。” “无妨。” 蔺尘笑笑:“能解前辈之惑才好。”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行了礼,转头看向秦衍:“师兄,我们先回白玉城吧?” 秦衍点点头,朝着蔺尘恭敬行了礼,两人便一前一后离开。 等行到半空,秦衍才道:“那剑怎么了?” “你可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在万骨崖得了一把名叫檀心的剑?” “记得。” “那把剑打从入这幻境就不见了,我以为这是因为我是以神魂之身进入,它不能跟着进来。但方才我却发现,刚才那把剑,就是檀心。” “你是说,一直指点你那位前辈,就是蔺尘?” 秦衍明白过来。 傅长陵应了一声,随后道:“所以,如今你所看到的记忆,包括我父亲和她,其实都是她的。” “她同我,一起进来了。” 秦衍没说话,许久后,他忽地道:“你打算如何做?” “什么如何做?” “如果任由一切发展,你就可以知道当年你父亲和蔺尘经历过什么。如果我们出手干涉,或许这件事,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原因。” “我要知道原因做什么?” 傅长陵轻轻“哈”了一声,随后道:“蔺尘与我什么关系,我要知道她的过往?” 秦衍没说话,他静静注视他,一双清明的眼,让任何谎言都进行不下去。 傅长陵在那双眼的注视下,终于说不出话来。 “真的不想知道么?” 秦衍询问,傅长陵沉默着,好久后,他才道:“其实也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我害怕。” “怕什么?” “方才,你知道那个逃走的化神期修士是谁吗?” “谁?” “是我的三叔公,鸿蒙天宫三长老,”傅长陵苦笑起来,“傅鸣岚。” 秦衍神色不动,只道:“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知道蔺尘经历过什么,不想知道我父亲做过什么,也不想知道我的家人做过什么。” 秦衍没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他。 许久后,他张口:“可是你已经知道了。” “傅长陵,”他叫了他的名字,“你知道蔺尘或许是含冤而死,你知道你叔父参与此案,你甚至还知道,你父亲后来退婚蔺家,审命台上,亲手斩了他的未婚妻以表自己对仙界忠心。” “你什么都知道,自欺欺人,欺不了一辈子。” 第六十一章 “所以我该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秦衍声音平静,“你自己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傅长陵没有说话,两人一起接近白玉城,他远远看见站在城楼楼顶的傅玉殊,二十出头的傅玉殊头顶金冠,眉眼含笑,他眼里带着少年光彩,与后来傅长陵记忆里那只老狐狸父亲全然不一样。 他瞧见他们,大喊了一声:“你们回来了?蔺尘呢?!” 他们距离渐近,傅长陵听见自己发沉的心跳声,好久后,他才道:“如果我选择看下去,”他转头看秦衍,“你会陪着我吗?” 秦衍扭头看他,傅长陵眼神很平静,但那平静中,却多了几分决然。 不等秦衍开口,傅长陵已经转过头去。 “不必答了。” 他上前去,只道:“你在我旁边,便已是陪着了。” 说着,他先行到傅玉殊面前,停在傅玉殊身前道:“人在后面,带五位伤员,还不去接?” 听了这话,傅玉殊高兴道了一声谢,留了一句:“劳烦前辈看着白玉城。” 随后便化作一道华光冲了出去。 他们出去之后,傅长陵抬手加固了封印,等他做完这一切,傅玉殊已经带着蔺尘一起回来了。四个人将伤员安置下来,傅长陵和傅玉殊分别开始给五个伤员做简单检查。这五位伤员里唯一清醒的人只有那个紫衣少女,但她看上去十分虚弱,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傅长陵抬手将金扇抵在她眉间,用灵力扫过她周身,随后他就发现,这女子虽然修为不高,却是难得的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这也就是所谓的纯阴之体。 她任凭傅长陵灵力扫过周身,没有半点反抗,她肩头坐着的木偶偶尔会看向蔺尘,蔺尘似是知道她不安,便走了过来,抬手放在她肩膀上,安抚道:“没事,这位是傅前辈,他是好人。” 听到这话,那木偶在蔺尘手边蹭了蹭。 傅长陵稍作检查之后,便确认这女子身上只是外伤,便道:“没什么大事,都是外伤。但灵气外泄,体质太虚,好好休养吧。” 说着,傅长陵从袖中拿出一方白净的手帕,擦着手,装作无意道:“你是越家人吧?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没答话,旁边蔺尘便再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别担心,我们会送你回家的。” 听到“回家”二字,少女眼神骤然紧缩,她一把抓住了蔺尘,拼命摇头。 便就是在这时候,旁边傅玉殊惊喝出声:“前辈!你快来看看!他好像不行了!” 傅长陵听到这话,急忙掠到傅玉殊面前的伤患身前,那伤患脸色灰白,整个人灵气溃散,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而后周身皮肤开始溃烂,发出浓烈的尸臭味,仿佛是死去很久一般。 傅长陵忙将灵气渡入那人体内,秦衍和蔺尘同时急掠到另一位伤患身边,将灵气一路灌了进去,然而灵气才到一半,傅长陵就察觉那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心跳。 “没用的。” 旁边那紫衣少女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所有人转过头去,听见那少女艰难开口:“他们,早死了。阵法,续命。” 她的脖颈上有一道旧痕,似乎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声音不仅沙哑,说话也十分艰辛。秦衍看向傅长陵,只道:“什么意思?” 傅长陵慢慢收回手,看着躺着的人,平静道:“这些人早已经死了,只是因为供养阵法,有人特意养着他们的尸体,所以才看上去像活着一样。现在阵法毁了,他们也就回到正常的样子了。” 听到这话,秦衍也收回手,傅长陵看了周边一圈,从他们衣着上看不出来历,但傅长陵探过他们功法,从他们遗留下的功法上,找出了他们的宗门。 剑宗、儒宗、道宗、鸿蒙天宫。 而他们不仅是大宗门,还都是天灵根,金木火土,加上旁边这个越家的水灵根,竟是凑齐了五行天灵根。 天灵根的人大多是天之骄子,放在任何一个宗门,都是重点培养的人,可他们却死在了这里,他们的宗门知不知道?他们又是怎么来的? 傅玉殊看着这些人的尸体,他走上前去,一一检查过去,过了片刻后,他回过头来,看着蔺尘,同蔺尘道:“葬了吧?” 蔺尘点了点头:“先埋在城外吧。” “我们过去,你先休息吧。” 傅玉殊将这些人的尸体用符纸一一包裹住收入灵囊,傅长陵见他动作,便道:“城外危险,我们随你一起去。” “多谢。”傅玉殊笑了笑,嘱咐了蔺尘几句早休息,随后便带着傅长陵和秦衍一起走了出去。 三人一起到了城郊,秦衍便想帮忙,傅长陵抬手拦了他,淡道:“我来吧。” 而后他便上前去,抬手用剑刨出四个深坑。 傅玉殊将人放进去,他将人放在四个坑中时,又反复将这些人检查了一遍。 等检查完后,他才用土埋了这些人,随后站在边上深鞠了个躬,这才直起身来,静静看着四个坟冢,神色严肃,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傅长陵走在傅玉殊身边,轻声道:“你似乎在担心什么。” “前辈,”傅玉殊看着四个坟冢,慢慢道,“您应该知道了,这些人都是大宗门弟子。” “的确。”傅长陵看了他一眼,只道,“那如何?” “百乐宗没有这个单子,”傅玉殊看着坟冢,慢慢道,“我和蔺尘,期初以为这些人都是百乐宗的人,可如今我却有些害怕了。一个小小的百乐宗,能抓这么多大宗门天灵根弟子却悄无声息吗?” “你说的是,”傅长陵点点头,“那你是如何猜想的呢?” “傅前辈可知如今还活着那紫衣少女是谁?” “是谁?” 傅长陵顺着傅玉殊的话问下去,傅玉殊苦笑了片刻:“实不相瞒,傅家与越家如今交好,这位姑娘我恰恰见过,她是越家嫡出,正儿八经的三小姐,越思南。” 听到这名字,傅长陵和秦衍迅速对视了一眼。 越思南这个人,是仙界众人皆知,却又从未得见的女魔头,当年与蔺尘齐名,甚至比蔺尘还要闻名一些。 毕竟,蔺尘当年已死,可她至今仍旧活着。 传说中,她曾经屠杀一个仙城,杀害近万名修士,将那些修士鲜血放干堆积入一个血池,名为化血池。 仙城一战,她声名远扬,云泽仙界高度警戒,她却突然消失,再也没出现过。 傅长陵内心情绪翻腾,面上却是不显,傅玉殊思索着,继续道:“她半年前便失踪了,但越家一直没有积极找人,如今却在这山中找到了,加上其他几位修士,我担心……” “你担心,这些人的宗门家族,就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傅长陵接了话,傅玉殊迟疑了片刻,这指责太重,过了片刻后,他勉强笑了笑,只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了吧,仙界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事呢?” 说着,他转过身,只道:“回去休息吧,二位也当累了。” 三人一同折回小屋,等进了房,就看见蔺尘坐在屋中,越思南躺在床上,她抱着自己的木偶,似乎已经睡了。 蔺尘见他们三人回来,起身朝着三人行了个礼,随后看向傅玉殊,只道:“你先安排两位前辈睡下,今夜我照顾她吧,她如今情绪不稳定,我需得陪着她。” 傅玉殊应了一声,他转身领着秦衍和傅长陵走出去,给他们找了个房间,随后道:“之前没想过二位前辈会来,这里只有三间卧室……” “无妨,”傅长陵直接道,“我与师兄同住,你自便吧。” 傅玉殊行了个礼,表示了歉意,便退了下去。 等傅玉殊走后,傅长陵回过头,看见秦衍正瞧着他,不免笑了:“看什么?” 秦衍摇摇头,回过身去,只道:“先睡吧。” 傅长陵应了一声,主动去取了被褥,睡在了榻上。秦衍倒也没推辞,睡在床上。 傅玉殊住在他们隔壁,等到半夜,傅长陵便听见隔壁门响的声音,他在夜里睁了眼,犹豫了片刻后,他还是起了身,他隐了身形,跟在傅玉殊身后。 傅玉殊披了单衫,提着灯,一路走到蔺尘房门口,他敲响了蔺尘的房门,没了片刻后,蔺尘开了门,见傅玉殊站在门口,她似是有些诧异:“这么晚了,你怎的来了?” “她睡下了?” 傅玉殊看了一眼里面,蔺尘点头,想了想,她从房门里走了出来,小声道:“院里说话吧。” 傅玉殊应了一声,同蔺尘到了庭院,蔺尘见他有话,直接道:“怎么了?” “阿尘,”傅玉殊犹豫了片刻,才慢慢道,“我想……要不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蔺尘沉默了一会儿,面具下看不清她的神情,好久,她才道:“为什么呢?” “这件事,”傅玉殊艰涩道,“后面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所以呢?” “我怕你出事。”傅玉殊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蔺尘,“人已经救出来了,我们该做的也就做到这里,算了吧?” 风轻轻吹拂而过,蔺尘头发用一根红丝带挽在身后,和她素净的广袖卷在一起。 过了许久后,她平静道:“你回去吧。” “你……什么意思?” 傅玉殊震惊看着她,蔺尘转过身,只道:“你怕了,便先回去,此事与你,与傅家,无甚关系。” “我会将此事查下去。” “你疯了吗?”傅玉殊忍不住急促出声,“是不是我说得还不清楚?我就告诉你,这一次牵扯了三大宗门,你屋里那个,便是越家嫡女,她或许就是她家里送过来的。你是蔺家家主,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你也当为你家族考虑!” “那就不管了吗?” “你已经管得够多了!” 蔺尘没有说话,她静静站着,傅玉殊当她被说动,走上前来,他犹豫了片刻,从后面抱住蔺尘,低声道:“阿尘,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如今这样的时候,不要多事了,好么?” “能救的,我们已经救了,更多的查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知道你想帮他们,可我们已经帮完了。” “我怕你出事。” 傅玉殊声音低哑:“别查了,行不行?” 第六十章 蔺尘没说话,傅玉殊抱着她的手收紧,过了片刻后,旁边传来一声门响,两人一起抬头,便见蔺尘的房门轻轻晃动,蔺尘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傅玉殊的手,平和道:“应该是她醒了,我回去看看,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傅玉殊应了一声,蔺尘转身回了房中。她推开房门,就看见越思南躺在床上,她走到越思南边上,看着越思南绷紧身子,闭着眼睛,轻轻颤抖着。 “你害怕么?” 她开口出声,越思南没有说话,蔺尘替她掖好被子,柔声道:“你别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会把你安置在一个安全地方,你不用担心。” “我能去哪里?”越思南出声,声音沙哑,蔺尘站在边上,许久后,她开口出声:“我乃蔺家少家主,我会将你安置在蔺家,如何?” 越思南听到这话,她慢慢张开眼,诧异看着蔺尘,她一字一顿,缓慢出声:“我会,连累你。” “无妨的。” 蔺尘笑了笑:“我乃蔺家少家主,我的未婚夫傅玉殊,也是傅家继承序列第一位,我决定藏你,你不用担心。” 越思南盯着蔺尘,眼中惊疑不定:“你不骗我?” “不骗你。” 蔺尘声音温和,她将越思南的木偶放在她边上,刻意放柔了声音:“你睡吧,我守在屋里,没人再能伤你了。” 说着,蔺尘起身,她到了窗户边上,将剑抱在怀中,靠窗而眠。 月光洒落在她身上,让她面具上的金菊纹路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越思南静静注视着她,好久后,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等越思南睡下,蔺尘再次睁开眼,转过头去,就看见傅玉殊还站在庭院里,皱眉看着她。似乎等不到一个应答,他就不离开。蔺尘瞧了他片刻,她忽地朝他招了招手。 傅玉殊愣了愣,但还是走了过去,蔺尘看他神色不善走来,她凝视他片刻,最后她伸出手,捂住了傅玉殊的眼睛。 傅玉殊眉头皱的更深,然而便就是那片刻,蔺尘掀起了自己面具下半张脸,她探过头去,在傅玉殊面颊上浅浅一吻,傅玉殊整个人僵住,便听蔺尘覆在他耳边,小声道:“回去吧,我不查了。” 傅玉殊假作镇定,点了点头,小声道:“你想通便是,我去睡了。” 说着,他便转过身,僵硬着往回走,走到半路,竟就直直撞到了柱子上。 身后蔺尘“噗嗤”笑出声来,傅玉殊轻咳了一声,转过头,便匆匆回去。 傅长陵静静注视着傅玉殊仓皇而去,他在长廊上站了片刻,便转身回屋,他路走了一般,便看见长廊尽头,有一个人,一手提剑,一手掌灯,静静站在远处。 他似乎是刚刚起身,身着单衫,头发散披在身后,发带缠绕在他纤细消瘦的手腕上,傅长陵见得来人,不由得有些诧异。但他没有出声,他看着静静站在那里的人,骤然生出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这个人仿佛一直在等着他,前世今生,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那人掌灯在身后。 他朝着秦衍笑了笑,温和道:“师兄怎么来了?” “见你久出未归,”秦衍平静解释,“便特意来看看。” “这样。” 傅长陵点点头,秦衍见他神色无恙,便道:“回吧。” 傅长陵应了一声,跟上秦衍,秦衍提灯在前方,照着前路,傅长陵沉默跟着,他踩在秦衍走过的脚印上,一步一步跟着,跟了一半,秦衍突然顿住了步子,他转过头去,凝视着某个方向。 傅长陵随着秦衍一起转过头去,疑惑道:“怎么了?” “是新年。” 秦衍出声,傅长陵尚还在茫然,便见远处有烟花冲天而起,骤然绽放在天际。 烟花“砰砰砰”响在远处,两人并肩凭栏而望,直到这一刻,傅长陵才意识到:“现下是新年吗?” “嗯。” “这烟花,你看过吗?” 傅长陵转过头,看向忽明忽灭烟花照亮的光芒中那个人,他仰望着远处,神色平静中带了几分怀念:“看过。” “多少次?” “记不清了。”秦衍声音平淡,似乎是在说一件再平静不过的事,“每一次死去,等醒来的之后,这一天,这个点,总会重复一些固定的事。比如会有人在这一天来救人,又比如说,这一天半夜,白玉城会为了庆贺自己得救以及新年,在半夜放烟花。” 傅长陵没出声,他静静注视着他,秦衍转头看他,见得傅长陵眼神,他不由得道:“怎的了?” 傅长陵听到他问,他笑了笑。 “秦衍,”他叫了他名字,郑重又认真,“我知道这一句话或许来得太晚,可我还是想说。” 他说着,喉头哽咽:“谢谢你。” 烟花声“咻咻”往上,而后在天际炸开,秦衍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遥望着远方。 傅长陵站在他身边,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没有任何言语,可是那一刻,当秦衍站在他身边,他却就觉得自己生出无限勇气。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轻轻握住秦衍袖子的一角,秦衍正看远处看得出神,傅长陵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自己的动作,他只觉得烟花不断炸开,“砰”“砰”的剧烈声响,勉强才掩埋住他胸腔那颗狂跳的内心。 仙人不过凡人节日,过往他也从来没过过,但同秦衍在一起的时候,他却突然感受到了这节日的意义。 有一个珍爱的人,能陪着你,数过又一个过去,迎接又一场未来,那无论过去多么艰难,未来多么痛苦,却都能生出无限希望。 他握着秦衍的衣角,也不知秦衍知不知道。 而秦衍看着烟火落在自己眼里,他依稀感知到身后人的动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那个人站在他身后的刹那,他突然决定容忍这片刻的入侵。 他只是想起很久以前,他母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到许多事都不记得,他只记得炎热干裂的土地,饥饿,他母亲带着他跋涉而行,而后他捧着一个白白的馒头。 母亲抱着他,一人一半,他问为什么今天有馒头吃,母亲说:“因为今天是过年啊。” “这是一年到头,最好的日子了。这一天啊,家里人都会在,都会陪着我们小晏明,然后我们会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有大馒头吃。高兴么?” 这一天,总不能一个人过。 秦衍想着,忍不住弯了嘴角。傅长陵看着他,不免道:“想起什么?” “一些往事。”秦衍收回神来,声音温和了许多,“小的时候,过年我娘就会给我馒头吃,那时候吃个馒头,就觉得开心极了。” 说着,烟花慢慢消散,秦衍转过身,同傅长陵道:“回去歇息吧。” 傅长陵没说话,秦衍往前走了几步,见他不动,便道:“怎的?” “没什么。” 傅长陵笑起来,跟着秦衍走了上去:“走吧,睡吧,明早估计他们就会来叫我们赶路了,睡吧睡吧。” 说着,他走上前来,手搭在秦衍肩上,拖着秦衍就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傅长陵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啊,我有点事儿,你先回去,早点睡。” 说着,他忽地转过身,跑着就离开了去。 秦衍看着他突然离开的背影,皱起眉头,但犹豫片刻,他终究不是个爱管事儿的人,便提灯转身离开。 傅长陵跑了出去后,便赶紧去了厨房,他从厨房里翻出面粉,用灵力催动,就像炼丹一般,没了一会儿,便做出了一盘白面馒头。 做完之后,他抬手拍了拍自己沾染了白色粉尘的衣衫,挑选了盘子,便端着盘子回了房间。 他没有直接进门,装模作样靠在门口,敲响了屋门,秦衍正在打坐,便道:“直接进吧。” “师兄,”傅长陵叫着门,“我有点不方便,你来开一下门呗。” 秦衍气息微顿,他虽然知道傅长陵必然是在做什么无聊事儿,但是他也知道,继续缠下去,傅长陵有的是办法让他开门,于是他选择了不抗争,站起身来,便到了门口。 他打开门,皱着眉道:“又有什么……” 话没说完,就看傅长陵把馒头送到了面前,弯着眉眼,笑道:“来,尝一个?” 秦衍呆呆看着面前的馒头,整个人有些出神。 盘子里的馒头都做得精巧,个头不大,看上去白白嫩嫩,珠圆玉润,可口得很。 他已经多年没见到这东西了,修仙者的饮食,基本是灵草灵兽,鲜少有这些凡间也嫌弃的食物。 傅长陵见他发愣,便捻了一个馒头,送到他嘴边:“我亲手做的,尝尝呀?” 秦衍看着送在唇边的馒头,完全回不过神,傅长陵将馒头又往前伸了伸,触在他唇上,催促道:“快呀。” 秦衍不知道怎么的,便傻傻张口,有些生疏咬下馒头,轻轻咀嚼。 见他吃下去,傅长陵高兴起来,只道:“味道怎么样?” 秦衍静静咀嚼,感觉面粉甘甜的味道在口齿扩散开去。傅长陵靠在门边看着他,惯来风流不正经的眼里带了些温柔。 “师兄,”他从兜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秦衍,温和道,“这是红包。愿你来年鸿运当头,大吉大利。等明年今日,咱们还一起过。” 秦衍呆呆看着银票,傅长陵从未见过他这么茫然中又有些无措的模样,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他将钱硬塞到他手里,随后道:“给我一个铜板。” “我……没有。” 秦衍尴尬出声。 “一个灵石总有吧?” 这个有。 秦衍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自己的灵囊,当真就翻找了一个灵石,交在傅长陵手中。 傅长陵看着手里那可怜兮兮的一块灵石,叹了口气道:“我说一块,你当真只给我一块啊?” 秦衍动作僵了僵,片刻后,他又掏了掏,多放了几块在傅长陵手中,破天荒有了几分不好意思道:“平日用钱地方不多……” “够了够了。” 傅长陵见他这认真模样,怕他当真,忙道:“你随便给我个铜板,我都高兴得很。新年就讲个兆头而已。你给了我红包,不给我些好听的话吗?” 说着,傅长陵瞧着他,手握着灵石,全然一副等着好话的模样。 秦衍想了片刻,终于生疏又认真开口:“新年快乐,恭喜……” 他皱起眉头,傅长陵有些好奇他会说什么,却见秦衍想了半天,终于憋了句:“恭喜发财。” 傅长陵微微一愣,片刻后,他大笑出声来。 “你啊……” 他看着秦衍,明明该是责备的话,眼神却又忍不住暖了下来,只是道:“明明看着挺聪明的呀。” “不过笨点也好,你若什么都会,”他歪了歪头,“我这个师弟,也就没什么用了。” 第六十一章(双更合并) “抱歉。”秦衍认认真真解释,“我……” “不必不必。”傅长陵赶紧摆手,端着盘子从秦衍身边挤进屋去,将盘子一放,便上了小榻,钻进被子里,背对着秦衍道,“好啦,睡了,明天估计还有很多事儿呢。” 秦衍在门口站了片刻,好久后,他终于才关了门,走进屋来,刚上床,他就听见傅长陵背对着他问:“师兄。” 秦衍抬眼看他,傅长陵有点不敢回头,看着面前的墙壁,睁着眼,紧张着道:“那个,和我在一起,没给你添麻烦吧?” 说完,他又有些不敢听秦衍的回答,赶忙道:“就是我当你师弟,我在你旁边这些日子,有没有让你不开心?” “算啦,”他的话极快,刚问了,似乎又反悔,“我就是随便……” “至少今日,”秦衍声音缓缓响起来,平和如那悄无声息流淌的月光,“我是高兴的。” 听到这话,傅长陵感觉自己的心缓缓落了下来,随后便有些许欢喜缓缓涌了上来。 只是这欢喜之中,有种隐约的悲凉夹杂,让他出声的时候,有了几分喑哑:“若是早一点就好了。” “什么?” 秦衍有些没听清,便问了一遍,傅长陵闭上眼,他想起上一世秦衍那双苍寂的眼,想起他一个人走在漫天白花里,想起他盘坐在万骨崖下,被阴魂吞噬,他背对着秦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亮一些,似是高兴道:“我说,若是早一点知道你喜欢这些人间节庆,我当多陪陪你的。” 秦衍听他的话,他站在房中,看着傅长陵的背影,他感觉自己该有情绪,可是却生不出来,他不知如何回应,想了许久,只淡道了一声:“多谢。” 道完这声谢后,两人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傅长陵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亮,等到天亮之后,傅长陵听到外面吵吵闹闹,他迷糊着睁开眼,下意识看向床头的秦衍,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秦衍还在打坐,但他醒得早,明显比傅长陵知道得多些,便回答道:“在舞狮,昨夜傅前辈将谢慎从密室救了出来,谢慎宣布无事了,百姓正在庆贺。” 傅长陵撑着自己起身,甩了甩头,便下床去洗漱,一面洗漱一面道:“那蔺……蔺前辈和我爹呢?” “宫里去了,让你醒了,直接去宫里找他们。” 听了这话,傅长陵有些意外,他转过脸去,看着秦衍,诧异道:“我睡了这么久?” 秦衍睁开眼,静静看他,点头道:“嗯。” 傅长陵见秦衍这么不留面子,尴尬笑了笑,赶紧洗漱完毕,就同秦衍一起御剑进了皇宫。 两人刚到了宫门前,便见一个年轻官员站在宫门门口,他看上去二十出头,傅长陵见他有些熟悉,正要开口,就听那青年恭敬道:“想必两位便是傅仙师和秦仙师,下官梅无涯,奉命在此等候二位。” 听到这话,傅长陵这才明白这熟悉感的来源,他和秦衍点了点头,梅无涯行过礼,便转身道:“二位随我来吧。” 秦衍和傅长陵跟着梅无涯一起进了宫中,两人到了大殿,梅无涯站在大殿门口,恭敬道:“陛下,秦仙师和傅仙师到了。” 说着,梅无涯便往着腰朝着傅长陵和秦衍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两人提步走了进去,便看见谢慎从高座上急急走了下来,见了面就要朝着他们二人跪下,傅长陵忙伸手扶住他:“陛下,使不得。” 谢慎被傅长陵扶起来,红着眼看向两人,颤抖着声道:“多谢仙师,要不是几位仙师,乐国就完了。” 这是傅长陵第一次见谢慎的面容,他打从见到谢慎开始,谢慎便已经是鬼王,一团黑雾下只有绿色的眼睛和隐约的轮廓,完全是根据鬼气来辨认他的身份。如今的谢慎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是一个线条硬朗的男人,如今他穿着黑色绣金龙的帝王常服,宽大的衣衫和他消瘦的体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明显如今的他比起过往瘦了许多。 他神色憔悴,涂了脂粉遮掩了气色,常服之下还隐约有些伤痕,傅长陵扶起他时,能感觉到他气息微弱,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秦衍没说话,他早知乐国的结局,便不愿去承谢慎这一句道谢,梅无涯上前了一步,扶着谢慎回了位置,谢慎招呼着秦衍和傅长陵坐下,随后转头看向旁边坐着的蔺尘和傅玉殊:“之前的事,大概就是如此,二位仙师不愿意相信那是鸿蒙天宫的人,我可以理解。我毕竟是个凡人,不懂得这里面的道道,或许的确受了蒙蔽,还望二位回到鸿蒙天宫,好生查办此事,谢慎感激不尽。” 说着,谢慎举起杯来,朝着蔺尘和傅玉殊的方向推了推杯子,又朝着秦衍和傅长陵的方向推了推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然而四人没有人敢喝这杯酒,过了许久之后,蔺尘才开口道:“此事我们回去会详查,必保乐国无忧,还请陛下放心。” 说着,蔺尘便抬手放在侧脸,轻轻按了一下,面具下方便弹了出来,露出她线条优雅的下颌,她将面具下半截往上一推,而后将酒一饮而尽。旁边傅玉殊低头看着酒杯,金扇轻轻敲打着手心。 蔺尘喝了酒,谢慎表情轻松了许多,他声音缓了下去,叹息着道:“有蔺仙师这句话,谢某便放心了。不过还有一事,谢某想劳烦仙师,不知可否应许?” “陛下请说。”蔺尘将面具重新回位,看着谢慎。谢慎看着她,低哑道,“宫乱那天夜里,乐国皇族除了谢某,尽数被斩于屠刀之下,但谢某的大女儿不知所踪,不知仙师可否有什么法子,能帮谢某找找孩子?” “陛下确定您的女儿还活着吗?” 听了这话,傅玉殊有些疑惑。谢慎点头,认真道:“国师生前曾为我儿点了一盏魂灯,如今魂灯还在,她必然没什么大事。” 傅玉殊点了点头,便道:“那劳烦您将公主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给予我们,若有一些身边常用之物,那就更好了。” “若当真有办法,就太好了。” 谢慎听傅玉殊的话,顿时亮了眼睛,忙吩咐人将谢玉清的生辰八字和平时玩的布偶拿了过来,随后交给傅玉殊道:“我儿名为谢玉清,仙师若还需要什么,尽可吩咐。” 傅玉殊点点头,没说话,他画了个符咒落到布偶上,随后用手中金扇点在那布偶额间,闭上眼睛开始找人。 秦衍静静看着,傅长陵靠过去,小声道:“这是傅家的寻人咒,只要这人还活着,没有找不到的。” 傅长陵刚刚说完,便见傅玉殊睁开眼睛,皱着眉道:“找不到。” 秦衍转头看傅长陵,傅长陵也有几分诧异,直接道:“把布偶给我。” 傅玉殊愣了愣,而后赶忙起身,恭敬将布偶交到傅长陵手里:“前辈,请。” 傅长陵见他爹这模样,颇有几分心虚,赶紧道:“傅道友不必客气。” 说着,他和傅玉殊一样画了个寻人咒落到人偶身上,而后用神识顺着符咒一路探索过去,探索过去后只见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察觉不到,傅长陵定了定神,便知道这是有人刻意阻拦,于是他干脆停了下来,开始搜寻所有可疑的灵气。 对方似乎也料到了有人会这么找谢玉清,藏得极深,好在傅长陵神识强大,没有一会儿,便察觉了一丝微弱的灵力波动。 他顺着那灵力追了过去,没了片刻,便在鸿蒙天宫戛然而止。 傅长陵慢慢睁开眼睛,秦衍看着他,只道:“如何?” “我知道在哪里了。” 傅长陵看向蔺尘,吐出四个字:“鸿蒙天宫。” 谢慎听了这话,脸上神色惊疑不定,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碍于旁边人不好开口,蔺尘站起身来,只道:“劳烦陛下将公主画像给予在下,在下这就赶回鸿蒙天宫,将公主带回。” 听到蔺尘的话,谢慎脸色终于才好了几分,他直起身来,朝着蔺尘行礼道:“就拜托仙师了。” 蔺尘点点头,站起身来,朝谢慎回了一礼,而后她走上前去,将一颗光珠交给谢慎。 “这是传讯珠,若你们遇到什么大难,可捏碎这颗珠子,我会立刻知晓。” “多谢仙师。” 谢慎领了珠子,立刻便要再跪,傅玉殊忙站起身来,扶住谢慎道:“陛下客气,这本也是我们该做之事。如今既然还要寻找公主,事不宜迟,”傅玉殊看向蔺尘,“我等先行告辞吧?” 蔺尘点了点头,朝谢慎行礼道:“告辞。” 双方寒暄片刻,谢慎送着四人出宫,出宫之后,傅玉殊转头看向傅长陵道:“两位前辈接下来也打算去鸿蒙天宫?” “是啊。” 傅长陵笑了笑:“不方便么?” “怎么会不方便。”傅玉殊笑起来,“我就是问问,算好了人数,晚辈好作安排。” “听说你与蔺少主婚事将近?” 傅长陵与傅玉殊闲聊,傅玉殊听到这话,眼里才露出几分真正的笑意来,语调虽然克制,却也欢喜了许多:“嗯,就在二十天后了。本来我们都得在家里好好准备的,但她闲不住,之前还在道宗那边帮人捉妖,我不放心,亲自来捉她回去,就怕她误了婚期,谁知道路上又遇到乐国这事儿。” 说着,傅玉殊抬手摸了摸鼻子,又愁又无奈:“她执意要管,我也没法子,只能陪着了。” “玉殊道友脾气不错。” 傅长陵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想起后来傅玉殊那些镇压傅家的手腕,心里有些发毛,他赶紧让自己什么都不想,笑道:“好似也乐在其中。” “的确还好,毕竟求娶她之前,她性子我是知道的。”傅玉殊说起蔺尘,眼神都柔和了许多,“若她不这样,倒不是她这个人了。” “那玉殊道友不怕日后麻烦?” “麻烦有什么?”傅玉殊笑起来,“有麻烦,我帮着她就是了。怕就怕我怕麻烦,把她一个人丢下,她那性子,”傅玉殊转过头去,声音轻飘飘道,“我不在身边,要吃大亏的。” 傅玉殊正说着,蔺尘在前方叫他:“玉殊。” “来了来了。”傅玉殊听了蔺尘的唤,朝着傅长陵和秦衍行了个礼,便赶紧跑上前去。 傅长陵跟在两人身后静静瞧着,秦衍见他面上带笑,不由得道:“你笑什么?” “我以前以为,我爹不喜欢我……”傅长陵顿了顿,随后改了口,“不喜欢蔺尘。他也不大喜欢我,可如今我却觉得,他心里,应当是很珍爱她的。” 这样的话,傅长陵以为秦衍不会搭理他,谁曾想,秦衍却是低低“嗯”了一声,虽然也没说什么,傅长陵却明白,秦衍的意思,是想表示,他在,他陪着他。 当然,或许也是他会错意,可是他此刻却宁愿这么想,想着秦衍这个人,终究有几分对他的温柔。 四个人一起回了之前住的地方,傅玉殊去收拾东西,秦衍和傅长陵没什么好收拾的,便跟着蔺尘去见了越思南。 越思南的伤好了一些,他们进去时,她已经梳洗好,躺在床上看书,见蔺尘回来,越思南亮了眼,沙哑着声音喊:“姐姐。” “我们得走了,你东西收拾好了吗?” 蔺尘问了这话,越思南赶忙点头,她赶紧下床来,站到了蔺尘身边,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副等夸的样子。 蔺尘面具下的眼弯了弯,她温和说了句:“乖。” 刚说完,傅玉殊“哐”的一下靠在门口,把门撞得震天响,没好气道:“走了。” 蔺尘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傅长陵,正要说话,傅长陵便出声道:“我们跟你一起去鸿蒙天宫,至少把乐国的事处理了。” 蔺尘应了一声,随后一行人便启程离开。 傅玉殊拿出了傅家飞舟,这飞舟继承了傅家一贯审美,金粉外表,看上去闪得人眼睛疼。越思南见了,沙着嗓音,没好气道:“傅家的审美十年如一日的差。” “你坐我的飞舟,”傅玉殊听见了,回头瞪大了眼,“还敢嫌弃我?” 越思南往蔺尘背后一跨,躲着吐舌头,傅玉殊正要说话,就听蔺尘道:“她还小,你计较什么?” “十五六的人了,还小么?”傅玉殊用扇子一指,蔺尘笑着走上前去,握住傅玉殊的手,将他的手拉下来,温和道,“别吵了,上船吧。” “思南,”说着,蔺尘回头看向越思南,郑重道,“玉殊日后是我夫婿,你若尊重我,便也当尊重他。” 听到这话,傅玉殊面上笑容顿时绽开,忙道:“不妨事,她还小嘛。” 傅长陵见傅玉殊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秦衍看了他一眼,有几分无奈,只道:“走吧。” 一行人上了船,飞舟便开始朝着鸿蒙天宫而去。 乐国到鸿蒙天宫,飞舟大约需要十二日的时间,五人在船上无事,傅玉殊便组织着大家打叶子牌。 打叶子牌也算得上仙界一项传统娱乐项目,但多盛行于世家,像鸿蒙天宫这样的宗门,大多不提倡这样的娱乐,于是五个人里,也就秦衍不会打,刚好傅长陵四个人凑一桌。傅长陵四个人打牌时,秦衍便走到边上,他站在飞舟上,静静看着流云浮动。他倒也是习惯了这样的,众人喧闹,他自寂寞。 傅长陵摸了牌,抬起头来,便看见秦衍站在边上,他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捻着一张牌,始终没动。旁 边越思南皱起眉头,催促道:“快出牌啊。” 傅长陵想了想,笑起来,大声道:“师兄。” 秦衍听到呼唤,回过头来,便见傅长陵招呼着他:“师兄,你过来一下。” 秦衍愣了愣,他不明白傅长陵叫他做什么,但还是走了过去,傅长陵起身来,将牌交到他手里,一把把他按在了位置上:“来,师兄,我教你。” “不用。” 秦衍听了,忙要站起来,傅长陵整个人压到他肩上,高兴道:“快,出牌,我说你打。” “我不用,我……” “秦前辈,”蔺尘出声,温和道,“一起打牌,也是个乐趣。” 蔺尘开了口,秦衍也推脱不了了,他拿了牌,看了傅长陵一眼,傅长陵双手压再他肩上,扬了扬下巴:“出牌,保你不输。” 秦衍轻轻将牌放在桌面上,傅玉殊“噗嗤”笑出声来,越思南斜眼看他,“啪”的一下,哑声道:“四条。” 越思南出完牌,蔺尘也抬起手来,“啪”一下按在桌面上,笑道:“三万。” “碰!”傅玉殊大喝出声,激动砸下一张牌来,“幺鸡!” “糊!” 傅长陵大喝了一声,随后就指了一张牌给秦衍,激动道:“出这张!把那幺鸡拿回来!” 秦衍有些反应不过来,傅长陵便从后面环住他,抓了他的手,将幺鸡拿了回来,随后握着他的两只手将牌一摊,覆在秦衍耳边,低着声道:“你看,这就叫清一色。” 秦衍不自觉往旁边侧了侧,傅长陵察觉不妥,忙也收了手,后面傅长陵一面给秦衍细致解释着各种规则,一面指点着他出牌。 叶子牌在傅家几乎是传家技艺,全场几乎就是傅玉殊和傅长陵的战场,秦衍和他们搓了一晚上叶子牌,终于大概知道了规则。天明的时候,秦衍终于靠着自己自摸胡了一局。 他将牌翻开的时候,不由得高兴说了声:“糊了。” 那声音不大,与别人相比,甚至算是毫无波澜,可在秦衍这里,却已是少有高昂的语调。 这时候大家都已经有些犯困,看见他赢了,越思南揉起眼睛,颇有些不高兴道:“不打了不打了,输死我了。” 说着,她将自己面前代表着筹码的牌都推给了秦衍,便站起来回了房。蔺尘和傅玉殊也陆续起身,同两人告别后回房。 甲板上一时就剩下了傅长陵和秦衍,傅长陵转过头去,看着还有几分喜悦的秦衍,清晨阳光刚刚破开云雾,落在这人面容上,朝霞流淌在远处,鸟雀从飞舟旁飞鸣而过。 秦衍察觉傅长陵在看自己,转过头去,便见傅长陵笑起来。 “高兴么?” “倒也不曾想过,”秦衍温和道,“原来这些事,也有这般乐趣。” “这世上有乐趣的事儿很多,”傅长陵听他欢喜,自己也高兴起来,忙道,“以后我一一教你。” 秦衍愣了愣,片刻后,他不由得笑起来:“你我修道之人,怎可贪图这些。” “这你就错了,”傅长陵站起身来,走到船边上,看着飞舟之下辽阔的山河,平静道,“修道又是修什么呢?所谓修道,便是体会如何活着。活在这世上,有喜怒哀乐,有生死别离,若不一一体会一遍,又谈什么修道呢?” “先成人,再成神,师兄,”傅长陵回头看他,颇有几分遗憾,“你啊,就是少了几分人气。你生来便已有神佛之心,没沾染过烟火气,若有一日,你当真渡劫飞升,想起来,怕也是有几分遗憾的。” 秦衍听着他的话,有些发愣,傅长陵走到他面前来,半蹲下身,仰头瞧着他:“你没入过红尘,让我带你在这红尘走一遭,好不好?” “我只让你看好的,陪你过新年,带你打叶子牌,以后带你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去好看的地方,每一天,都让你有新的高兴。这样的红尘,师兄,你体会一次,行么?” 秦衍没说话,他呆呆看着傅长陵,傅长陵朝他伸出手去,在看见傅长陵伸手那片刻,秦衍骤然惊醒了一般,慌忙侧身一退,躲开了傅长陵伸出来想要抚在他面上的手。 傅长陵面色不动,笑着抚到他肩头,掸了掸他肩头道:“不知哪里染了尘。” “睡吧。” 秦衍站起身来,慌忙离开了去。 傅长陵半蹲在地上,没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向边上,便见傅玉殊斜靠在门边,手上小扇敲着自己的肩头,笑着道:“前辈好像出师不利啊,要不要傅某帮个忙?” “不必了。” 傅长陵站起身来,想了想,他又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想和秦道友有什么。” 傅玉殊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傅长陵会这么说。傅长陵笑了笑,只道:“我就是觉得,想要他开心一点。” “他的一辈子,”傅长陵说着,感觉舌尖有几分涩意,“太苦了。” 一世清冷如月,却又心慕人间。 他想要他过得好一点,想给他更多他觉得温柔的东西,想看他露出几分烟火气的笑容。 仅此而已。 第六十二章 傅玉殊听了这话,短暂愣神之后,轻咳了一声,才道:“是晚辈误会了。” 傅长陵点了点头,才想起来:“你不是去睡了么?怎么又折了回来?” “睡不着。”傅玉殊笑了笑,“便打算到甲板上来喝两杯。” “好兴致,”傅长陵直接道,“不如一起?” “好啊。”傅玉殊高兴上前,两人回了桌边,傅玉殊翻手便从灵囊中取出酒来,给傅长陵分了一碗,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聊天。他们两个都是健谈之人,傅玉殊少年比起后来,更是话多得许多。 “你和蔺道友怎么在一起的?”傅长陵随意询问,傅玉殊倒也没遮掩,直接道,“我追的呀。” “我和你说,本来这门婚事,轮不到我。” 傅玉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摇晃着杯子:“你想,她现在二十出头,就是化神期修为,蔺家少家主,鸿蒙天宫长老,这资历,各大世家谁不想要这么个儿媳妇儿?只是要般配她,也要个差不多的是吧?之前傅家打算推出去提亲的,本来是我三叔,傅鸣岚。” 傅长陵听到这话,一口酒呛在咽喉里,急促咳嗽起来。 傅玉殊抬手给傅长陵梳理着背,安抚道:“别激动,这事儿当然没成,我又不是死了。我就抢在傅家去提亲之前,自个儿跑去找她。我把三叔以前在傅家各种臭德行给她说了一遍,然后我和她说,虽然我现在修为不太行,但我可是有玄灵根的人,”傅玉殊喝高了些,神色里带了几分自得,“我今个儿也就二十岁,我三叔都快两百岁了,两百岁的化神期,嫁他有什么前途?等我两百岁,那肯定比他强!” “的确。”傅长陵点着头,心里却是有几分惊诧。 玄灵根是傅家特有的一种灵根,是指本身灵根之外,还有一根灵根,这灵根最大的作用,就是拥有灵根的人,天生就能领悟阵法。 一般的道修,无论是阵法还是符咒,对于他们而言,都是重新学一门语言。可对于有玄灵根的人来说,这些与天地沟通的语言才是他们的母语,故而无论他们修为如何,他们绘制的阵法,天生就近乎完美。 天生有玄灵根,那傅玉殊生下来,便该是傅家内定继承序列第一人。 可是这件事,傅长陵从未听说过,而他从傅家人对他父亲成为家主的描述里,傅玉殊的继承之路,似乎也是经过了一番风雨,一连斩杀了三位继承者,在越家的帮助下,以铁血手腕强行继承的傅家。 如果傅玉殊有玄灵根,傅家怎么可能让他继承人的位置有瑕疵? 傅长陵心里暗暗思索着,傅玉殊就在一旁说他和蔺尘的事儿,言语里全是骄傲:“我打小就认识她,她一直照顾我,虽然她心里可能觉得嫁给谁都无所谓,可我怎么能让她嫁给其他人?我就一直缠着她,一直和她说我的好,最后她受不了了,在我们家提亲那天,她就说了,三叔年纪大了,她觉得成婚不在修为,还是适龄比较好。我爹就赶紧顺势把我推了出去,这事儿就成了。” 说着,傅玉殊高兴得摇起扇子来:“那天剑宗、苏家、越家都派了人来提亲,全被堵在门口,就我成了。你就说,我是不是特别厉害?” “厉害。” 傅长陵赶紧道:“来,我敬你一杯。” “来,干。” 傅玉殊和傅长陵碰杯,傅长陵就这么听着傅玉殊说他和蔺尘的往事,同傅玉殊喝到他有些困了,傅长陵才扶着傅玉殊回了房。 他伺候着傅玉殊上了床,给傅玉殊盖上被子,傅玉殊睡觉的时候也是笑的,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二十出头的傅玉殊和他后来记忆里的父亲最大的区别,就是现在傅玉殊,笑容是真的。 后来他父亲也很爱笑,甚至于很少没有他不笑的时候,可是那笑容却从来不到眼底。 他看着傅玉殊,静静站了一会儿,终于才道:“好好睡吧。” 说完之后,他转身走了出去。 后面时日,五个人就整天打牌喝酒,时间到是过得很快。飞舟到了鸿蒙天宫山脚下,傅玉殊便收了起来,他们一起下了飞舟,落到地面上,这时候便看见一个身着白袍、面带白色面具、背着一副剑棺的青年站在鸿蒙天宫门口,旁边听着一架飞舟。 他走上前来,朝着蔺尘恭敬行礼:“少主。” 蔺尘点点头,随后转头看向越思南,同越思南道:“这是我堂弟蔺崖,你跟他回去吧。” “去哪?”越思南抓着蔺尘袖子,神色紧张。 蔺尘抬手拍了拍她的肩,算作安抚,温和道:“你放心,不是送你回去。他会带你去蔺家,你到那里,会重新有一个身份,重新生活,好吗?” 越思南听了蔺尘的话,她抓着蔺尘的袖子,垂下眼眸,傅玉殊走到蔺尘边上,看着越思南,笑道:“你蔺尘姐姐都把路给你安排好了,你总不会赖上她,打算一辈子跟着她吧?” “玉殊。” 蔺尘声音轻轻警告了他一声,傅玉殊耸耸肩,什么都没说。越思南抿了抿唇,终于是慢慢放开蔺尘的袖子,低声道:“我明白,我就是有些不舍。” “你身份特殊,”蔺尘声音温和,“还是早点去蔺家,安全最好。等我办完事儿,我会去见你。” 说着,蔺尘靠近她,悄悄将一个传讯球放在越思南手心:“如果你有什么事,你可以捏碎它,我会立刻知晓。里面有我一道剑意,你可做防身之用。” “嗯。” 越思南低低应声,旁边蔺崖走上前来,恭敬道:“少主,事不宜迟,还是让属下带越小姐尽快回宗吧。” “嗯。”蔺尘点了点头,随后拍了越思南的肩,“走吧。” 越思南低着头,应了一声,便转过身,朝着蔺崖走了过去。 她走了没几步,又顿住步子,回过头来,看着一行人,笑起来道:“话说,姐姐过几日是不是就要和傅少主成婚了?” “是啊。”傅玉殊立刻开口,笑眯眯说着惋惜的话,“不能请你喝喜酒,真是太可惜了。” 越思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向蔺尘,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虽然我觉得傅玉殊配不上姐姐,可是姐姐喜欢,那么,”越思南弯起眉眼,“我也祝姐姐和傅少主,白头偕老,恩爱美满。” 听到这话,傅玉殊愣了愣,蔺尘持剑抬手,朝着越思南行了个礼。越思南笑了笑,转过身去,傅玉殊这才反应过来,忙道:“虽然我也不喜欢你,可谢了啊。” 越思南没搭理他,她走到蔺崖边上,跟着蔺崖上了飞舟。 等她离开后,蔺尘转过身来,同傅玉殊道:“你带着两位前辈去无涯峰歇息,我先回正殿找宫主回禀此事。” “行。” 傅玉殊点点头,蔺尘同傅长陵和秦衍告别,随后便御剑去了鸿蒙天宫的正殿,傅玉殊转过身来,笑着道:“二位跟我走吧。” 鸿蒙天宫的构建,秦衍和傅长陵自然是熟悉的。只是这无涯峰,到的确是头一次去。 无涯峰原是蔺尘的道场,蔺尘离世之后,蔺家虽然派了一个人来出任鸿蒙天宫长老,但几乎从来都不出现,无涯峰也再没有收过弟子,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座空的道场。但因为这毕竟是蔺家长老道场,有蔺家封印在,旁人也进不出。 傅玉殊领着傅长陵和秦衍到了无涯峰,此时无涯峰上草木繁茂,弟子来来往往,傅玉殊同傅长陵和秦衍解释道:“这儿平日就我帮她打理,她从来不问,弟子也是我帮她收,说实话,我感觉自个儿和嫁过来差不多了。” 说着,傅玉殊领着他们去了各自的房间,安置好后,傅玉殊和他们寒暄了一阵,便告辞先下去。秦衍正也起身要走,傅长陵突然叫住他:“等等。” 秦衍抬眼看他,傅长陵笑道:“师兄,留下手谈一局吧?” 秦衍听到这话,抬眼看他,见得傅长陵的眼神,便点头道:“好。” 说着,他走了回来,坐到傅长陵对面。傅长陵抬手在桌上一抹,棋盘便端正放在桌上,秦衍捻了棋子,淡道:“什么事?” “不好奇吗,”傅长陵看着秦衍落子,也跟着落子,慢慢道,“蔺尘在鸿蒙天宫,会说什么,而鸿蒙天宫的人,又会说什么。” 说着,傅长陵抬手将一张符纸放在桌面。符纸亮起来,里面传来蔺尘清亮的声音:“我交手之人,至少有两位化神修士,化神修士天下屈指可数,想查势必十分容易,只是不知宫主是打算查,还是不查?” 听到这话,傅长陵抬头看秦衍:“这时候,鸿蒙天宫宫主还不是你师父吧?” “不是。”秦衍摇了摇头,“是上一任宫主,燕孤鸿。” “他是道宗的人?” 秦衍点头:“是。” “我听说他突破时意外身亡?” 秦衍落子的动作顿住,片刻后,他才答:“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秦衍音落,符咒里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化神修士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光是鸿蒙天宫,就有近十位化神修士。蔺长老,你若想查,打算如何查呢?” 蔺尘没有说话,那老者叹了口气,接着道:“蔺尘,你还年轻,你们蔺家虽然都天赋极高,但毕竟族人太少,许多事,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蔺家着想。你说这事,如果你所说当真,那势必是从越家开始查起,除了越家,四族三宗,全都要查一遍,这要得罪多少人?我不敢查,你敢吗?” “依宫主之见,”蔺尘声音很稳,“打算如何?” “这件事,你已经发现了,他们也必然不敢再做,”燕孤鸿平稳道,“我会让人做样子继续查下去,但这只是敲山震虎。他们若是停手,就此作罢。” “若是不停呢?” 蔺尘追问,燕孤鸿沉默片刻,终于道:“这毕竟是邪术,本座可以忍他们一次,但若他们不知收敛,那就彻查下去,送审命台,按律处理。” 得了这话,蔺尘似乎舒了口气,口吻轻松许多:“有宫主这话,晚辈就放心了。只是白玉城的百姓……” “我即刻会派弟子前往保护他们。” 燕孤鸿立刻道:“仙界已经做错事,不能一错再错。” “蔺长老,”燕孤鸿笑起来,“你婚期在即,这是世家中百年难遇的大事,你好好准备婚事,乐国之事,鸿蒙天宫会好好处理。” 蔺尘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谢宫主。” 说完之后,两人寒暄了片刻,蔺尘便告退离开。 傅长陵手边符纸暗淡下去,最后符纸上的纹路全都消散,只留下一张黄色的纸。 傅长陵和秦衍下着棋,淡道:“蔺尘以为这件事是越家勾结鸿蒙天宫内奸做的。” “嗯。”秦衍落子,慢慢道,“她把越思南送回了蔺家,可越思南最后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越夫人。” “孤鸿子到底怎么死的?” 傅长陵抬眼看着秦衍,秦衍抬眼回望傅长陵:“你父亲为什么退婚?” 两人静静相望,许久后,傅长陵笑起来:“这也只有看下去,才知道了。” 秦衍点了点头,低头继续落子。 傅长陵垂下眼眸,温和道:“说实话,其实一想到后面,我都有些不敢继续了。” “没关系,”秦衍声音很淡,“我陪你。” 傅长陵抬眼看他,秦衍盯着棋盘,他神色一如既往,平静又镇定,那种无声的镇静落在傅长陵心里。 他感激,又爱惜。 最后在交织的情绪里,化作一种无声的依赖。 这种依赖,是他上一世几乎不曾体会过的,让他想起傅玉殊当年临死前和他最后一次说话。 他和他说,长陵,找个人吧。有个能陪你一辈子的人在身边,路才走得下去。 他本不觉得。 可如今秦衍这么轻描淡写一句“我陪你”,他忽地就明白这句话。 如果上一世秦衍没死,秦衍陪着他,那华阳真君,最后也不会死在轮回桥头那场风雪里。 或许他还会想尽一切办法,拼了命活下去。 就为了那个愿意陪着他的人。 第六十三章 两人棋下到一半,蔺尘便到了他们居住的地方,她恭敬将燕孤鸿说的话转述给了两人,随后道:“乐国之事差不多已经处理完毕,不知二位前辈如今打算如何?” “相识一场,”傅长陵笑了笑,“听说你和玉殊道友即将完婚,我与师兄闲来无事,想去观礼,不知可否?” 听到这话,蔺尘愣了片刻,随后忙道:“本也想邀请二位,但不知二位接下来的安排,若二位有空前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有空的。”傅长陵转头看向秦衍,“师兄觉得呢?” 秦衍点头,只道:“可。” 于是双方便将观礼一事安排下来,蔺尘将傅玉殊叫过来,同傅玉殊交代了乐国的事,随后道:“你先回傅家,等成亲那日,再来鸿蒙天宫接我吧。” 蔺家向来孤僻,只有少数几个族人在外活动,蔺家居处,几乎不对外开放,蔺尘成为鸿蒙天宫长老已久,她也有自己道场,故而她出嫁之地,安排在鸿蒙天宫。 傅玉殊见蔺尘终于开始准备婚事,心里终于定下来,笑着道:“大婚之事我早已安排好了,就只等新娘子了。” “傅家与鸿蒙天宫路途遥远,路上之事……” “我也安排好了。”傅玉殊立刻道,“我已经让人在路上布下十一个传送阵,到时从傅家出发,到鸿蒙天宫,两个时辰就能到。” 蔺尘有些诧异,传送阵不好绘制,迎亲路上十一个传送阵,这倒的确是傅家才能拿出的手笔。 “你有心了。” 她慢慢回神,随后转头看向傅长陵和秦衍,只道:“那二位是去傅家休息,还是……” “我们就在鸿蒙天宫呆着就好。” 傅长陵开了口,忙道:“二位近来事忙,不必管我们,我们自便就是。” 听到这话,蔺尘行礼道:“不能好好接待,是蔺尘失礼。” “无妨,”傅长陵看着站在面前两个人,眼神都不由得柔和了几分,“能亲眼看到二位成婚,在下幸甚之至。” “那就这样定了,我先回去了。” 傅玉殊合上扇子,同所有人告辞,蔺尘见傅玉殊离开,也行了礼,退了下去。 等他们都离开之后,傅长陵看了看棋盘,抬眼看向秦衍,笑道:“还下棋么?” 秦衍点点头:“下。” 两人回到棋盘边上,又开始下棋。 后面的时日,两个人每日就下下棋,喝喝酒,傅长陵给秦衍看他在万骨崖下学的问天九式,秦衍技痒,也会切磋一二。 陆陆续续有蔺家人来到无涯峰,蔺尘一面在鸿蒙天宫逐渐排查着近来新来的外人寻找着谢玉清,一面安排着婚事。 时间渐渐过去,无涯峰张灯结彩,一波又一波鸿蒙天宫的人上门来给蔺尘道喜。 成婚前一日,明桑峰的桑乾君终于云游归来,他领着自己的徒弟上了无涯峰,这时候蔺尘还在试嫁衣,听见桑乾君拜见,她一时也顾不得礼数,穿了嫁衣,便忙着出去见人。 她与桑乾君算是故交,桑乾君来了,她自然要先去相迎。 她走到门口时,便见桑乾君坐在位置上,他同往日比起来,看上去消瘦许多,神色倒还算镇定,可一双眼睛却早已失了往日有过的神采。 他身后站着一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穿着鸿蒙天宫亲传弟子白衫,长得倒是剔透可爱,但神色平静木然,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孩童。 蔺尘看见两人,不由得愣了愣,她直觉桑乾君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多问,只绕了话题道:“许久没见,听闻你云游去了,怎么此时回来了?” 说着,她走到桑乾君面前,坐下来给自己斟茶。 桑乾君面上疲惫,他静静看着她,笑了笑:“两月前便已回来了,只是受了点伤,闭关到现在。” “你受伤了?”蔺尘忙道,“可还好?” “本不太好。”桑乾君摇了摇头,他抬手看向手边的剑,伸手抚上自己的剑,低哑道,“我的剑断了。” 蔺尘没有说话,桑乾君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又笑道:“不过还好,如今好了许多,我想过些年,或许我又能拔剑。” “虽不知你经历了什么,”蔺尘想了想,叹息道,“不过,若能经过此劫,想必日后你必将有所突破,倒也不是坏事。” “或许吧。” 桑乾君说起这个,声音冷淡,他喝了口茶,转了话题道:“听闻你要大婚,我来得晚了,不过还是恭喜你。” 说着,他转头看向那个女童,唤道:“清儿。” 听到这个名字,蔺尘动作顿了顿,她看着面前女童,对方捧着礼物,恭恭敬敬上前来,将礼物捧到蔺尘面前,尚还带着奶音的声音郑重道:“恭贺蔺长老。” 蔺尘端详着女童的模样,许久后,她才接过礼物,却是抬眼看向桑乾君:“林桑,我想问你个事儿。” “嗯?” 桑乾君抬眼,有些疑惑。蔺尘看着他,认真道:“你这个徒弟,是不是叫谢玉清?” 桑乾君握着杯子顿住,旁边女童茫然抬头,看着桑乾君,许久后,桑乾君才哑声开口:“清儿,你先出去。” 蔺尘问着桑乾君话的时候,越思南躺在飞舟上。 她感觉有什么啃咬着自己,疼痛让她慢慢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时,一股肉被撕裂的疼痛就从手上传来,她一抬头,便看见自己的木偶正在拼命啃咬着自己。她手上早已是大大小小的口子,被咬得血肉模糊。 她立刻察觉不对,捂住伤口起身,小声问向木偶道:“我睡了几日?” 木偶比划了一个“七”,越思南面色一冷,她忙探出头去,便看见飞舟之下的村落。 那些村落亮着明灯,从村落的形状和山脉来看,她立刻认出这里归属于越氏地界。 蔺崖没有带她回蔺家,也就是说,蔺家里面,或许也有越家的人。 越思南屏住呼吸,她拼命想着办法,她知道他们的意图,一旦自己回到越家,她要么死,要么再一次去当那阵法中的阵眼。 越家也好,鸿蒙天宫也好,他们不会允许她活着,将一切说出来。 她必须逃。 越思南一想,当机立断,小心翼翼推开窗,抱着自己木偶,低声道:“走了。” 说着,她便从窗户爬了出去,直直往下方跳去! 她刚刚跳下飞舟,没了片刻,上面就乱了起来,越思南御风而行,听着后面声音越来越近,随后便感觉剑光从天而降,夹杂着蔺崖的大喝声:“别让她跑了!快!” 越思南直接窜入密林,反手将木偶扔了出去,木偶朝着天空啃咬过去,给越思南留出片刻空歇,越思南在密林中狂奔,然而没了片刻,便有剑修御剑追了上来。 剑光密密麻麻,越思南艰难躲避着剑光,被一道道剑光划破了皮肤,露出一道道血痕。 她的木偶在天空和那些剑修交战,撕咬着剑修的血肉,她的符咒一个个在空中炸开,阻碍着那些剑修的步伐。 这些若是普通剑修,那自然无妨,可这是蔺家人。 天生剑骨的蔺家人,任何一位,都是云泽顶尖的高手,他们围堵越思南,那完全是一场碾压式的追赶,至今没有杀了她,也不过只是因为,他们不打算杀她。 越思南猜透他们的打算,顿觉心凉。 他们不打算杀她,那留下她,只有一个用处。 他们要把她抓回去,像之前一样,将她挂在那专门练人的阵法之中,用血肉滋养阵法。 他们没有放手,哪怕被蔺尘发现了,哪怕蔺尘已经毁了他们的阵法,他们也要重建,也不打算放弃这一件事! 丧心病狂…… 越思南心中愤恨又绝望,想破口大骂,却又骂不出声。 她听着到处是人声,前后左右,都已经将她堵住,这天地这样大,可她却无处可逃。 她已经很努力奔跑,可她却绝望发现,她就算跑得了一时,她又跑得了一世吗? 谁能容得她?谁又能容下她? 她咬着牙,感觉身上伤口越来越多,突然之间,天上木偶被蔺崖一剑劈碎,木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越思南一口血喷出来,当场摔了下去。 木偶承受的伤害传递到她身上,她全身都是伤口,鲜血从衣衫里流出来。 她眼前逐渐模糊,她知道自己不行了,撑不住了。 救救她…… 谁来救救她…… 她感觉周边有人靠近,她撑着自己,努力想要爬起来。 她脑海中想起那一日,蔺尘从天而降,她仰望着那个人,看她斩断了自己的锁链,听她说那一句:“别怕,我来救你。” 蔺尘姐姐…… 传讯珠滚落到她手心,她握着传讯珠,喘息着,却始终没有捏下去。 “为什么不捏下去呢?” 蔺崖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坐在地上,慢慢回头。 周边都是白袍剑棺、面戴面具的剑修,他们包围她,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怜悯。 她看着站在首位的蔺崖,听他道:“事已如此,挣扎无益,这一事,你心里很清楚,不是么?” 越思南喘息着,她盯着蔺崖,看他走上前来,半跪下身子,一手放在膝盖前方,静静看着她:“你可以捏爆这颗传讯珠,捏爆它,以我家少主的性子,她一定会来救你,然后呢?” “你该知道,建立聚灵阵,是鸿蒙天宫宫主与四族三宗一起的决定。” 听到这话,越思南猛地睁大了眼,蔺崖平静看着她:“将你献出来做阵眼,也是云泽仙宗的选择,你捏爆了这个传讯珠,你让我家少主过来,她会救你,可她能吗?” “她不能。” 蔺崖说着,他伸出手,握住越思南手中的传讯珠:“她一个人,对抗不了整个云泽。越思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你和乐国命不好,你得学会认命。如果不认命,那就是拖着所有人一起下水。” “我家少主,生来便是蔺家的骄傲,二十岁化神,最年轻的鸿蒙天宫长老,她和傅玉殊天作之合,未来前程无量。她日后会有最好的人生,你确定,要让她过来么?” “她对你这样好,”蔺崖从越思南手中拿过传讯珠,他把玩着这颗传讯珠,慢慢道,“你不舍得。” 越思南没有说话,她呆呆看着面前,眼泪如珠而落。 “就这样吧,”蔺崖站起身来,淡道,“我不想为难你,别想着再逃,你也逃不了。你该想着,你用你的命,可以换云泽数百年灵气,这些灵气会滋养所有你在意的人,你的牺牲也不算白费。” “灵气……” 越思南听着这话,她笑起来:“那等数百年之后,灵气耗尽,你们怎么办?再找一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再炼十万百姓吗?!” 蔺崖没有说话,越思南撑着自己,慢慢站起来,她看着所有人,怒骂出声:“你们算什么仙,你们修什么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她抬起手,指着周边所有人,“都比妖魔,比恶鬼,都要恶毒,都要恶心!你们都是披着人皮的鬼,你们伤天害理,日后必为天道所诛,不得好死!” “你骂吧。” 蔺崖眼神平静,只道:“骂够了,我们启程。” “启程?” 越思南大笑起来,音落那一瞬间,她抬手就朝着自己脖颈划去! 然而蔺崖动作更快,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越思南的手,越思南红着眼,盯着他,和他较着劲。 “你别做傻事!” “让你们好好利用,就不是傻事了?” “越思南!” 蔺崖大喝:“少主对你这么好,你就不能为她做点事吗?!” 听到这话,越思南微微一愣,蔺崖凑上前,他靠近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语调,迅速道:“你死了,炼脉之事也会继续,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 越思南豁然抬头,蔺崖看着她,声音放缓:“你和少主,一定会有一个人,你明白吗?” 越思南没有说话,蔺崖抓着她的手,声音微颤:“我知道,这不公平,可是为了苍生,为了云泽,越思南,蔺家什么都能牺牲。” 所有人都沉默着,越思南听见风吹过大树,叶动婆娑的声音,蔺崖看着她的眼神带着祈求,好久后,越思南才道:“放手吧。” 蔺崖试探着慢慢放了手,越思南踉跄着往回走去,蔺崖想去扶她,被越思南一下子推开。 “不要碰我!” 越思南怒喝出声,蔺家所有剑修都停住脚步,越思南踉跄着走回去,她走一步,剑修跟着往前走一步。走了许久,他们才回到飞舟。蔺崖送着越思南回了她的房间,这次他不放心越思南,便干脆封了窗户,亲自守在门口。 他走出门前时,越思南坐在床上,她蜷缩着身子,抱着自己。他走到门口,还没关上门,突然听里面少女沙哑着嗓音道:“我愿意去当阵眼,不是为了什么云泽,也不是为了什么苍生。” “我只是觉得,”越思南将头埋进臂弯,“这世上有蔺尘姐姐这样的人,我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我已经完了。” 蔺崖看不见她的面容,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听她夹杂着哭腔的语调:“我希望她,活得好。” 蔺崖没说话,好久后,他才慢慢开口:“我知道,你放心,她会活得很好。” 越思南没有说话,她只是抱着自己,肩膀轻轻抖动。 蔺崖站了一会儿,他终于关上门,而后他站在门口,听见屋内传来少女再也克制不住的哭声。 她的哭声很奇特,她的嗓音早已损坏,哭起来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听得人心口又闷又难受。 蔺崖闭上眼睛,靠在门口,听着那哭声,接受一场良心的凌迟。 第六十四章 “清儿,你先下去。” 桑乾君缓了缓,才回过神来,他让谢玉清先下去,然后转过头来看蔺尘,淡道:“你为何如此问?” 他看着蔺尘的眼里带着继续期待,又夹杂着惶恐,似乎在等着蔺尘说什么,又不敢让她开问。 蔺尘想了想,斟酌着用词,慢慢道:“前些时日,我路过一个名为乐国的偏远小国,遇见一个小宗门残害百姓。我将乐国救了下来,乐国国主名叫谢慎,他说他女儿失踪,请我帮他找一找这个孩子。我来鸿蒙天宫之前,便请玉殊用这个孩子的旧物探查过,最后发现这个孩子应当是在鸿蒙天宫,近来鸿蒙天宫新入门的弟子我都排查过,刚好你这个弟子年纪相仿……” 说着,蔺尘想了想,终于还是道:“模样,也和谢国主给我的画像也很是相似,故而有此一问。” 桑乾君没说话,蔺尘看着那孩子,悄悄探查了那孩子的血脉,倒的确和谢慎一致。她心里有了定数,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话不便说?” “当真是个小宗门吗?” 桑乾君抬眼看向蔺尘,蔺尘愣了愣,她见桑乾君神色郑重,片刻后,终于没有隐瞒,她端起茶,低头道:“还有鸿蒙天宫一些人,以及越家。” “你知道了,”桑乾君舒了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办呢?” “就这样吧。” 蔺尘垂下眼眸:“人已经救下来了,只要不再出事,一切都好。” 桑乾君无言,许久后,他终于道:“这个孩子,是我从乐国带回来的。” 蔺尘愣了愣,她缓缓抬起头来,震惊看着桑乾君,桑乾君不敢直视她,只道:“鸿蒙天宫密令,我奉命前去。去之前,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了之后,我才知道,我的任务,是杀害一群普通凡人。” “我没动手。” 桑乾君声音暗哑:“可我也没敢阻止。那天晚上,我就站在乐国皇宫后院。我就一直在想,我们在做什么。然后我遇到了这个孩子,她被人藏在一个树洞里,其实我本该下手的,可是当我的剑送到她面前时,我的剑断了。” “我不敢为他们对云泽拔剑,”桑乾君苦笑,“我也无法为了云泽对他们拔剑。我的剑心,在那一夜毁了。” 蔺尘无言,她内心气血翻涌,好久后,她才道:“所以,这不是某一群败类,也不是某一个家族,更不是某一个叛徒做的事。我撞破这件事,其实是云泽高层内部的决议,是么?” 桑乾君不说话,蔺尘吸了一口气,她平复了情绪,才道:“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察觉吗,”桑乾君抬眼看她,“云泽的灵气,正在逐渐消失,云泽边缘,早已经有几个小宗门灵力无法继续,灭宗了。” 听到这话,蔺尘面露震惊,桑乾君转过头去,继续道:“此事三宗宗主、四家族家主均已得知,他们怕引起普通修士慌乱,一直隐瞒未报。这几十年来,宫主一直在派人查明灵气消失的原由,并想办法,如果按照如今的速度,云泽最多不过百年,就要消失。” “所以,百乐宗以人炼脉,就是他们想到的办法?”蔺尘皱起眉头,“饮鸩止渴,何时能有尽头?” “至少,”桑乾君低着头,“也是个法子,不是么?” 蔺尘没有说话,她呆呆坐着,桑乾君叹了口气:“玉琼和我说,这叫牺牲一部分人,成全大义。我不懂这些,我分不清对错,也辨不清是非。等明日看完你成婚,我便打算闭关了。” “至于这个孩子,”桑乾君转头看向远处,谢玉清站在远处桥上,正静静看着池塘里的鲤鱼,他浮现出些许笑意,“那天我杀不了她,也忍不下心让人杀她,恰巧她灵根不错,我便将她悄悄带了回来。她如今已经什么都不记得,我看她腰牌上有一个“清”字,给她取名清儿,她如今是我第一个亲传弟子,你既然发现了,便同谢慎说一声,他要愿意,就让这个孩子留在这里。要不愿意……” 桑乾君顿了顿,终于道:“那我把这个孩子,给他送回去。” 蔺尘低着头,好久后,她才道:“如果这是云泽高层下令,乐国之人,他们真的会放过吗?” 桑乾君不说话,不远处有人声传来,桑乾君苦笑了一下,他站起身来,恭敬道:“有其他人来了,我先告辞。” “嗯。”蔺尘点点头,她起身送桑乾君,桑乾君走出门外,往谢玉清走去,蔺尘突然叫住他,“林桑!” 桑乾君拉着谢玉清回头,看向自己站在门边的友人,蔺尘穿着红色的嫁衣,静静注视着他和谢玉清,温和道:“你身上带伤,不必勉强,今日就闭关吧。” 桑乾君愣了愣,随后又听蔺尘道:“至于这个孩子,不必送回去,但别让她忘了自己的名字。日后让她修无情道,如果有一日她想起往事,至少,”蔺尘放低了声,“也能开心一些。” 桑乾君沉默不言,他似乎明了了什么,许久之后,他沙哑道:“好。” 蔺尘看着他,目光明亮:“林桑,”她说,“我的剑,永不会断。” 桑乾君注视着他,许久后,他抬起手,持剑在身前,弯下腰,深深行了个礼。 蔺尘回了一礼。 桑乾君走后,又陆续有人来道喝,蔺尘仿佛无事发生过一般,继续招呼着所有人。 而傅长陵卧室里,他关着门窗,让屋子里保持一片黑暗,他没有梳理头发,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镜子投射在墙上的画面。 他看着桑乾君携着谢玉清离开,看着越思南重新回到了乐国,看着几千修士在乐国深山中,重新开始绘刻阵法。 秦衍陪在他身侧,两人一言不发。 秦衍转过头去,从微弱的光芒里,看傅长陵的表情。 傅长陵的表情很平静,他静静注视着这一切,无悲无喜,仿佛这画面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惯来是这个样子,越是痛苦到极致,越是神色平静无常。 “她的剑是什么?” 傅长陵突然问了一句。 “是守道。” “什么是守道?” “守心中的天理和公正。” “那么,”傅长陵转头看他,“你的剑,和她一样吗?” 秦衍愣了愣,过了许久后,他垂下眼眸,应声:“一样。”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仰头看着画面上的蔺尘。 他在蔺尘、傅玉殊、越思南身上都留了追影符,他可以清楚看见三个人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 他看着傅玉殊早早穿好了喜服,在镜子面前不断修饰着细节。 他看见蔺尘打发了所有来贺喜的人后,偷偷潜入鸿蒙天宫的密阁之中,翻找出关于所有关于灵气的记录,以及对乐国的处置。 蔺尘一行一行看完了所有字,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这时候傅玉殊穿着喜服,躺在床上,用传音符和蔺尘说着话。 “阿尘,你嫁衣合适吗?”“合适。” “你今天早点睡,明早别误了时辰,我会早点过来,明天云泽仙界的人都来了,咱们可不能出一点岔子,不然我爹得打死我。” “好。” 蔺尘说着话,垂着头,傅玉殊翻了身,美滋滋道:“阿尘,成婚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就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了?” “是。” “阿尘,”傅玉殊声音顿了顿,好久后,他有些忐忑道,“你会嫁给我的吧?” “会。” “好,”傅玉殊高兴道,“那你早早先睡。” 傅玉殊说完话,他切断了传音符,他捏着传音符,静静注视了片刻,而后他穿着喜袍,走出门外,同所有人道:“我先去鸿蒙天宫,你们按照时辰跟上。” “少主,”所有人有些慌乱,“这还没到时辰……” “我先过去,”傅玉殊回头,盯着所有揽着他的人,“你们谁有意见?” 没有人敢说话,片刻后,傅玉殊急急走出房内,走向了传送阵。 而蔺尘一个人在房间里,她坐在镜子面前,许久后,她站起身来,走到小房间内,看着挂在架子上的嫁衣。 “这个亲,她还打算成吗?” 秦衍有些奇怪。 傅长陵看着静静凝视着嫁衣的蔺尘,许久后,才道:“她答应了我爹。” 蔺尘取下了嫁衣,将它穿在了身上,而后自己取了凤冠,待在头顶。 在没有人的房间里,她取下面具,认认真真描眉,点唇,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 傅长陵仰望着她,他看着这么认真备嫁的姑娘,无数酸涩堵在了唇边。 外面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 傅玉殊疾驰穿过一个又一个传送阵,奋力赶往鸿蒙天宫。 当眉笔最后一笔画完,蔺尘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听着外面的惊雷,而在雷响起那一刻,千里之外,乐国皇宫中,谢慎看着从天而降的华光,猛地里捏碎了手里的传讯珠。 闪电照亮夜空,雷霆响彻整个鸿蒙天宫,随着那一声雷霆响起来的,是谢慎的嘶吼:“蔺仙师!救我们!他们回来了!救我们!!救……” 声音戛然而止。 蔺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姑娘,正是人生最好的岁月,就在明天,她就要嫁给她所喜爱的人。 虽然她从来没有对傅玉殊直接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其实她从来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嫁给别人的人。 “阿尘,”传音符再一次响了起来,里面传来傅玉殊喘着粗气的声音,“我想你了,我提前过来,你在房间里等我。我马上来见你。” 蔺尘没说话,傅玉殊害怕起来,他急道:“阿尘?” “玉殊,”她终于开口,“不必来了。” 她说着,放下眉笔,卸下凤冠,起身脱下嫁衣。 “你什么意思?” 傅玉殊崩溃出声:“你要去做什么?!明天就要成婚了,你要做什么?!” 蔺尘换上自己常服,以发带束发:“明日你带人来退婚,就说至此之后,与我再无瓜葛。” “你说什么胡话!” “傅玉殊,”蔺尘将面具再一次覆上自己的脸,眼泪从她眼睛里滑落而下,她看着面前烛火,沙哑出声:“谢谢你。一直包容我。” “可是有些路,我必须走下去。” “我不走,这世间,就没人愿意走了。” “蔺尘!” 傅玉殊嘶吼出声,然而对面却再也没有了声音,蔺尘带上面具,提了剑,便御剑离开。 傅玉殊见蔺尘不回他,低骂了一句,金扇抵在唇边,急道:“天地入法,寻。” 他闭眼搜寻了片刻,立刻找到了蔺尘的位置,急急赶了过去。 蔺尘坐在灵兽上朝着乐国疾驰,刚刚冲出鸿蒙天宫地界,便看见有个人在前方等着她。 那人一身红衣,头顶金冠,他捏着金扇,喘着粗气,拦在道路前方。 大雨模糊了他们的眼睛,让她有些看不清前方人的面容,只能看见他衣衫都被雨水打湿,沉沉坠在他的身上,他一贯讲究,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静静注视着她,只道:“阿尘,回去吧。” “你可知我要去做什么?” “我知。” “那么,”蔺尘看着他,“他们做的事,你也知道吗?” “我猜到了。” “那你不管吗?” “你让我拿什么管?”傅玉殊苦笑起来,“我只是傅家一个少家主,傅家还有那么多继承序列,蔺尘,说我们是仙,但其实,我们毕竟只是人。” “是人就要审时度势,就要懂得服软,就要明白,世上有可为不可为,不是我们想做什么,”傅玉殊声音哽咽,“就能做什么的。” “玉殊,”蔺尘平静开口,“我的选择,我不强求你也认可。但若你喜欢我,希望你能尊重我。” “尊重你?”傅玉殊有些克制不住情绪,“让你肆意妄为,然后眼睁睁看你去死吗!” “你可以不和我成婚,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傅玉殊抬手,抓住她的手腕,死死盯着她,“可你不能去送死。” “你拦不住我。” 蔺尘垂下眼眸,傅玉殊嘶吼出声:“那你就杀了我!” 蔺尘没说话,傅玉殊盯着她,抓着她的手微微颤抖。也就是那片刻,蔺尘突然开口,只道:“抱歉。” 音落那瞬间,一张符纸瞬间落在了傅玉殊的背上。 那是傅玉殊给蔺尘用来防身的符纸,如今她却用在了他身上。 蔺尘静静看着他,好久后,她掀起自己的面具。 傅玉殊盯着她,看见她美丽中带了几分清冷的面容,他看清她的妆容,知道她是认认真真上了妆。 她看了他片刻,低下头,轻轻吻在他的唇上。 那吻带了几分眼泪的咸,傅玉殊感觉她温柔的唇,闻到她身上的气息,泪水混杂着雨水滚落。 她吻完他,直起身来,笑着道:“我想嫁给你,不是因为你来求我,只是因为我,蔺尘想嫁给傅玉殊,如此而已。” “日后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也希望你,不要怪我。” 说着,蔺尘抬起手,带上自己的面具,在傅玉殊身边设了一层保护他的结界,又通知了傅家人。 “玉殊,”做完这一切,她终于回头,声音低哑,“回去退婚,不要影响到你和傅家。” 她说着,抬手轻轻拍了拍傅玉殊的头,一如儿时一般,温柔道:“要乖。” 说完之后,她驾着灵兽疾驰离开,傅玉殊一动不动站在雨里,他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能远远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剑棺白衣,披雨而行。 许久之后,傅家人终于赶了过来,他们替傅玉殊拿了定身符,可傅玉殊还站在原地。 直到有人战战兢兢喊了声:“少主?” 傅玉殊终于回神,他抬手擦了脸上的雨水,转过身去,沙哑道:“蔺家主可在鸿蒙天宫?” “在。” “我父亲呢?” “家主也在。” “去找父亲,让他在天亮之前,找到蔺家主。” “做什么?” 傅玉殊顿住动作,许久后,他低哑出声:“退婚。” 第六十五章 傅玉殊说完,众人面面相觑,傅玉殊御符而起,这时候侍从才反应过来,急道:“少主,你去哪里?!” “告诉我爹,我不回来了,让他不必找我!” 傅玉殊音落,便消失在众人眼前,他一路赶往鸿蒙天宫,冲进蔺尘房间,他手轻轻一抬,整个房间里的发丝便都飘了起来,落到他手里,他将发丝揣到怀里,转身便要离开,但一回头,他就看见挂在屋中的嫁衣。 他愣了愣,走上前去,他触碰过嫁衣,随后便迅速将凤冠嫁衣全都带上,然后匆匆赶了出去。 看到这里,秦衍扭头看向傅长陵:“跟着吗?” 傅长陵站起身来,淡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去,御剑跟在傅玉殊身后。傅玉殊一路拿着蔺尘的头发,追踪着蔺尘的去处。 一连追了十日,三人才赶到乐国,他们才到乐国边境,便远远看到一道剑光直冲天际,撼天动地,震得天地隆隆。 傅玉殊脸色一白,顿时加快了速度。 傅长陵和秦衍悄无声息跟在傅玉殊身后,三人前后到达剑光亮起来的地方,这里是一片空旷的原野,中间被法术砸出一个深坑,深坑之上,是看不到尽头的尸体,横七竖八一路蔓延开去,映得天空都带了血色。 天上密密麻麻都是修士,他们悬在半空,围绕着深坑,而那深坑之中,蔺尘一个人立在中间,她身上背了个人,那人紫衣染血,被蔺尘用绳子绑在身上,鲜血从她指尖落下,也不知是死是活。 “蔺尘,”为首之人,正是鸿蒙天宫的儒宗长老,王含书。 他手中执着一只手臂大的毛笔,带了几分怜悯看着深坑里的两个女子,平静道,“人已经都死了,你救也救不回来,同为一宗,我不为难你,把越思南留下,你走吧。” “我既然已经来了,”蔺尘仰头看向周遭,声音带了笑,“还会走吗?!” 话音刚落,她骤然御剑而起,无数华光朝她攻去,她一个人面对数千修士,身披华光,剑带星辰,一圈又一圈华光震开,无数飞剑冲向蔺尘,然而那些飞剑却不能近蔺尘一步,在剑尖冲向她时,纷纷折返而回。 所有人都知道,蔺家天生剑骨,蔺尘是蔺家这一代血脉最强者。 他们不明白所谓剑骨是什么,也不明白蔺家最强代表着什么,然而当数千修士围着她,那女子却仍旧气势不下,剑意似如银河裹挟而来,长河逐月而下,轰隆之间,便斩出一片天地,这一刻,众人才明白。 过往蔺尘所展现的修为,所展现的实力,都不过是谦让而已。 这天下间,剑修至高者,当属蔺尘! 白衣染血猎猎,她一路突围而出,玉琼真君脸色大变,立刻道:“列阵,锁住她!” 话音刚落,法修在地上迅速移动了位置,一个法阵从地上冲天而起,数百道光芒直冲向蔺尘,蔺尘翻转在那光芒之中,朝着周边横扫过去。 傅玉殊静静看着这战局,他不动,秦衍也不动,两人就立在傅玉殊身后不远处,随时等着出手。 傅玉殊看了片刻,面无表情转过身去,他一路狂奔回白玉城,此刻白玉城早已被尸体堆积,傅玉殊冲到皇宫之中,找到谢慎的房间,寻到了他一件衣物。 “他在做什么?” 秦衍扭头看向傅长陵,傅长陵淡声道:“他在找谢慎的魂魄。” 傅长陵刚说完,傅玉殊便抓起了一件谢慎的衣物,他画了个法阵在地面,又将衣服放在上面,随后金扇抵在了唇边,他低语出声:“谢慎,魂归!” 金色的阵法开始转动,没了一会儿,一个发着光的魂魄在阵法中慢慢亮了起来。 他看上去还有些茫然,在看见傅玉殊那一瞬间,他恍惚开口:“傅仙师?” “你可知你死了。” 傅玉殊直接开口,谢慎愣了愣,他想了片刻,随后才道:“我竟然……真的死了吗?” “乐国也没有留下,”傅玉殊迅速道,“你们的魂魄如今都还留在乐国,这一次,他们打算直接用你们的魂魄炼化成晶石,你们时间所剩不多。” 谢慎听得这话,眉宇间带了怒气,他捏紧拳头,颤抖着身子。 “我可以帮你们,可我若帮了你们,你们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谢慎愣了愣,随后急道:“你说,只要能护住我乐国百姓,我做什么都可以!” “不必做什么,”傅玉殊语调平稳,“就只是要待在这里,除非你们被人渡化,否则,永生永世,不能出去。” 谢慎没说话,傅玉殊看着他,只道:“快!回答我。” “好!” 谢慎抬头,咬牙道:“我答应你。你的办法是什么?” “现在这些修士都在这里,一会儿我会将你们催化成厉鬼,你们成厉鬼之后,自行将那些修士驱赶出去。” “我们……我们可以吗?” 谢慎有些激动,傅玉殊嘲讽笑开:“一国之怨,你以为,这天道,当真不长眼吗?” “好。” 谢慎立刻道:“我答应你。我要杀了他们!我要让那些修士也知道,身为蝼蚁的滋味!” 傅玉殊没说话,他低下头,捏住手中金扇,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用金扇在他两边手腕上都划开口子,又从袖中取了一个铃铛,丁玲玲一摇,随后高呼出声:“呜呼,魂归来兮!” 他呼出声那一瞬间,天上乌云开始汇聚,整个白玉城震动起来,一个个魂魄仿佛被唤醒一般,开始跟随在他身后,他一面摇铃,一面喊魂,朝着蔺尘的方向走去。 他的血落在地上,迅速化作一根根细线,往前一路缠绕过去,与此同时可见的,是他一寸寸苍白下来的脸色。 “他……”秦衍直觉不对,眼中带了几分震惊开口,“他在做什么?” “他在融掉他的灵根。” 傅长陵静静凝视着脚踩尸骨而去的傅玉殊,声音平静。 “他如今修为不够,根本绘制不出一个能同时催化十万阴魂成为厉鬼的阵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那根千年难遇的玄灵根融入骨血之中,加强阵法的效果。” 秦衍没有说话,傅玉殊一路朝远方而去,他身后魂魄越来越多,浩浩荡荡,成了一只鬼魅大军,井然有序跟在他身后。 荒野里传来招魂铃清脆的声响,他们离着修士们征战的方向越来越近,玉琼真君终于察觉不对,他骤然回头,看见远处那铺天盖地的魂魄聚集而来,他不由得愣了愣,随后道:“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停住动作,朝着远处看去,蔺尘单膝跪在地上,用剑着支撑着自己,喘息着抬起头来。 鲜血迷了她的眼,她恍惚睁眼,就看见远处血红色的一片,隐约有一个人,身着鲜红喜袍,头顶金冠,手执招魂铃,叮铃铃引着十万阴魂,缓缓前来。 她用剑支撑着自己,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近,她虽然没能看清面容,却立刻认出了来人,她心里慌了起来,慌乱中带了几分说不出的,隐约的,欢喜。 那人从容走来,血色喜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他神色太平静,太镇定,以至于周边修士都没敢上前,静静看他一路走进人群,来到蔺尘身前。 王含书终于反应了过来,看着傅玉殊,皱起眉头道:“傅少主?你怎么也来了?” 说着,王含书笑起来:“素来听闻傅少主最懂得审时度势,今日来,莫不是来劝劝蔺少主不要这般固执的?” 傅玉殊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背着越思南,半跪在自己身前的蔺尘。 “知错了么?” 他轻声开口,凝视着蔺尘。蔺尘低着头,沙哑出声:“抱歉,终究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所以我说,”傅玉殊笑起来,“你这个人,从来不知错。” 蔺尘有些茫然抬头,傅玉殊弯下腰,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他看着她,温柔开口:“我是你的夫婿,你要做什么,怎么可以抛下我,自己一个人来涉险?” 蔺尘愣愣看着傅玉殊,傅玉殊笑着看着她:“我向你求亲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你是不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傅少主。” 王含书皱起眉头:“蔺少主已经是被下了死令的人,您别把自己牵扯进去。” “我说了,”傅玉殊凝视着蔺尘,“这一辈子,我爱护你,保护你,陪伴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无论生死,”他声音握着她的手,垂下眼眸,“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话音刚落,他身上血珠朝周边骤然飞散而去,一瞬之间,一个巨大的血色阵法从白玉城到这原野的地面上亮了起来。 华光冲天而起,傅长陵和蔺尘手拉着手,站在最亮的光柱之中。狂风猎猎吹来,两人衣着翻飞,周边魂魄尖叫出声,不过顷刻间,那些魂魄都增大了数倍,朝着数千修士就撕咬了过去。 修士惊叫出声,王含书被谢慎死死抓住,王含书震惊开口,怒道:“傅玉殊,你这是邪术!你疯了!” 然而傅玉殊恍若未闻,他看着对面的女子,握着她的手,认真看着她。 “我再问你一次,”他声音沙哑,“嫁给我,好不好?” 第六十六章(待修) 蔺尘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眼里满是震惊,好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艰难道:“你……那你家里……” “玄灵根,我没了。” 傅玉殊笑起来,面上毫不在意:“他们不会再让我当少主,我那些兄弟不会让我活着,我回不去傅家,阿尘,”他看着她,眼里带了几分苦涩,“你不要我,我就无处可去了。” 蔺尘听着他的话,没有立刻回答,旁边鬼魅和修仙者纠缠着,这些修仙者虽然法力强盛,可一来厉鬼人数太多,二来此处已化为阴地,修仙者灵气受阻,一时竟被这些厉鬼彻底压制,就连王含书都被谢慎纠缠着,无法挣脱。 天上血肉横飞,鬼哭狼嚎,这一片人间惨烈景象之下,蔺尘却是笑了。 “你惯来就爱算计我。” 傅玉殊听到这话,正要开口解释,随后就听蔺尘道:“可我也乐得被你算计。” “话说到这样,”蔺尘低下头,垂了眉眼,“我又怎能不答应?” 傅玉殊愣了愣,随后便笑起来,他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蔺尘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还好吗?” “没事。” 傅玉殊摇头,随后道:“你还打算去哪里?” “还有思南,”蔺尘冷了神色,“她还困在阵法里。” 话刚说完,只听天空传来谢慎一声怒吼,众人抬头看去,便见王含书化作一道华光,竟是再不顾随他而来的弟子,朝着远处溃逃而去。 蔺尘正要拔剑,傅长陵却是提前了一步,一道光网从天上铺天盖地落下,将所有修士困在了光网之中,傅玉殊和蔺尘一起回头,见到在半空中露出身形的傅长陵和秦衍,齐齐诧异出声:“前辈?” 片刻后,傅玉殊迅速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挡在蔺尘前方,笑着道:“原来两位前辈都来了,不知两位前辈来了多久,是路过,还是……” 傅玉殊没说完,盯着傅长陵和蔺尘的眼里全是谨慎,傅长陵见着傅玉殊提防的模样,平静道:“你别担心,我们没有恶意。” 听到傅长陵这么说,傅玉殊似是舒了口气,恭敬道:“那二位是……” “在鸿蒙天宫听闻你们出了事,”傅长陵解释道,“怕你们出什么岔子,便跟了过来。” 傅玉殊点了点头,他没问傅长陵,既然跟来了,方才为什么不出手帮忙,他只是道:“那接下来,二位的打算是?” “你们打算救越思南?” 秦衍突然插入话题,众人看向秦衍,傅长陵眼中带了疑问:“的确,前辈是打算……” “一起吧。” 秦衍淡道:“相识一场。” 傅玉殊和蔺尘对视一眼,蔺尘朝着天空中的两人行了礼,随后转头看向旁边傅玉殊,温和道:“你还好吗?” “得靠你了。”傅玉殊笑了笑,蔺尘抬手召回檀心,拉着傅玉殊上了飞剑,便领着秦衍和傅长陵一起朝着她所探查到的阵法之处飞了过去。 修士都已经被厉鬼缠住,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到了这些修士新开辟的阵法之处,傅长陵走在前方,这些化神期修士设下的结界对他而言几乎都没什么作用,他手中金扇一挥,便让这些结界瞬间消失无踪。 这一次他们的阵法是将上一个阵法重修起来,蔺尘熟门熟路到了山洞顶端,看见被悬挂在中间的越思南,大喝了一声:“思南!” 越思南听到声音,不可置信抬起头,随后就见檀心剑飞跃而来,斩断了她的锁链,傅玉殊一张符纸飞过去,接住了跌落下去的越思南,笑着道:“越思南,你可真能惹事。” “你们……”越思南震惊看着四人,“你们……怎么……” “怎么来了?”傅玉殊笑起来,“你这问题真不错,我也想问呢。” “先找个地方安置。”蔺尘防着他们两再吵起来,赶紧道,“走吧。” 说着,她御剑在前,越思南躺在符纸上跟着他们,一行人匆匆行去,到了白玉城中,随意找到一个破败无人的院落,便歇息下来。 蔺尘将傅玉殊和越思南安置下来,她先确认了傅玉殊的情况,傅玉殊虽然融了灵根,但是他自己动的手,倒还算有分寸,除了失去了玄灵根以外,倒也没有太大的损伤。傅长陵见蔺尘放下心来,便主动道:“我来处理玉殊道友的事,你先照看越道友吧。” 蔺尘点了点头,她抬眼看了傅玉殊一眼,温和道:“我去看看思南。” “行,我不吃醋。” 傅玉殊笑起来:“但你可得快点。” 蔺尘知道傅玉殊是说笑,倒也没说什么,转身到了旁边。 越思南躺在符咒上,她似是累了,眯着眼睡过去。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这些伤口上都带着术法,确保它不会愈合,蔺尘静静看了片刻,抬起手来,符咒便轻轻飘了起来。 越思南是女子,给她看诊多有不便,蔺尘便把她带到另一个房间,让符纸轻轻飘到床上,这一番动作,越思南也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着坐到她身边的蔺尘,静静注视她片刻后,带着眼泪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蔺尘没说话,她将手放在越思南手腕上,灵力一路渡了过去,一一拔出她伤口上的术法,平稳道:“谢国主求救,我便知出了事。” “干嘛来呢?” 越思南面带苦涩:“我们的命运,都已经注定好了,不当牵扯你的。” 蔺尘低着头,认真清理着她的伤口,只道:“你想活吗?” “谁不想活呢?”越思南看着她,“可你也一样想活啊。” “你想活,他人要你死,你试都没试过抗争,这怎么叫注定好的命运?”蔺尘口吻平和,“你不必愧疚于我,如果你觉得死是你的命运,那么,”蔺尘抬眼看她,神色认真,“救你,就是我的命运。” “哪里有把救人当成命运的?” 越思南声音沙哑:“你该好好留在鸿蒙天宫,和傅玉殊成亲,你是蔺家少主,日后,你们会有很好的前程,不必管我们。” 蔺尘没说话,她从旁边取了药瓶,给越思南认真上药,低声道:“总得有人管。如果每个人都想着自己的前程,这天下,恶行就再没人会管了。” “而且,”蔺尘抬眼看越思南,微笑起来,“我来,你不也很高兴么?能活下来,你也想活下来吧?” 越思南愣了愣,她看着蔺尘笑意盈盈的眼。蔺尘给她上好药,站起身来,拍了拍越思南的肩膀,柔声道:“睡吧,我不会抛下你的。” 说着,蔺尘便提了药瓶,转过身去。 她走了没几步,就听身后传来越思南的声音:“蔺尘姐姐。” 蔺尘顿住步子,回过头去,便见越思南直起身来,她跪在床上,眼中蓄着眼泪,坚定望着蔺尘,平稳道:“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若活着,我侍奉你。你死了,我便用命为你报仇。” 听到这话,蔺尘笑起来:“又说傻话了。” 说着,蔺尘转过头去,看着窗外摇曳的月光:“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你现在还小,等以后,你多见到几个人,多遇到一些事,你就会知道,人生有多美好,到时候,怕是你就舍不得用命来做什么了。” “那么,”越思南看着笑着的蔺尘,有些恍惚道,“姐姐觉得人生很美好吗?” 蔺尘愣了愣,片刻后,她抿了唇,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当然。” “有一个人,”蔺尘转过头,月光落在她半张面具上,金色秋菊在面具上盛开,她声音温柔,“让我觉得,这世间不管怎样,都特别好。” 说着,她便听到外面传来傅玉殊叫她的声音,她安抚越思南睡下,便转身离开。 她回到傅玉殊房间,秦衍和傅长陵已经给傅玉殊治疗好伤口,蔺尘进门来,和两人道谢之后,便道:“两位前辈先去休息吧,我陪他就好了。” 傅长陵看了秦衍一眼,点头道:“那二位随意。” 说着,他便拉着秦衍离开。 两人离开之后,蔺尘坐到傅玉殊身边,看了他片刻后,蔺尘忽地笑起来:“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傅玉殊抬手放在自己头下,枕着头看着蔺尘:“可惜了,本来我前途无量,也就厉害这么一次了。” “无妨的。”蔺尘声音温和,“以后,我会护着你。” “那我岂不是成吃软饭的了?” 傅玉殊瞪大眼,蔺尘知道他是故意玩笑,便道:“若傅少主不愿意,在下也是不勉强的。毕竟跟着在下之后,怕是要东躲西藏,风餐露宿。” “那不要紧的,”傅玉殊忙道,“我吃得少,饭吃软点也很喜欢。只是要让蔺少主委屈了,”傅玉殊轻叹了一声,“要嫁我这么一个除了英俊潇洒脾气好一无所长的人了。” “是。”蔺尘点点头,“的确太委屈了。” 听到这话,傅玉殊愣了愣,他没想到蔺尘竟会如此说,片刻后,他一把将人拉了过来,伸手就去戳蔺尘咯吱窝:“好啊,你学坏了。” 蔺尘躲着他的手笑起来,她惯来怕痒,一面笑一面道:“别闹了,你还伤着。” 因着傅玉殊受了伤,她不敢太大动作,傅玉殊放肆起来,拉扯着她,一路滚到床上。 蔺尘笑得不行,终于求饶:“我错了,以后我不逗你了。我错了。” 听到这话,傅玉殊才算满意,制服蔺尘让他废了劲儿,喘着粗气撑在上方,本来没觉得什么,但蔺尘一认错,他们安静下来,轻纱帷幔在夜风中飞扬起来,轻轻拍在傅玉殊面颊之上,酥酥痒痒,一路痒到心里。 他低头看着身下人,那人看着他,一双眼坦坦荡荡,笑意盈盈。 虽然隔着面具,他却仍旧感知到那人的情绪。 她应当是笑着的。 笑着,没有半点推拒,无论此刻他做什么,似乎都得到了应许。 他定定看着这个人,好久后,他突然道:“你走的时候,同我说那句话,是真的么?” “什么话?” 蔺尘温柔开口,傅玉殊咽了咽口水,艰难道:“你说,你不会随便答应别人的求亲。” “你说呢?” 蔺尘没有直接回复,但说完后,她似又觉得这样逃开不好,便抿唇笑道:“是真的。” 傅玉殊没说话,他抬起手,放到蔺尘的面具上。 她面具上还有她身上的温度,这温度从指间一路到傅玉殊心里,傅玉殊定定看着她,沙哑开口:“我们明天成亲,就在这里,行不行?” 他说完,又觉得冒昧,随后就道:“算了,还是……” “好。” 蔺尘开口,傅玉殊顿住,便见女子抬起手来,握住他的手,温柔道:“我想嫁给你,就在这里,有天地神明,有好友观礼,足够了。” 傅玉殊看着蔺尘,他心跳得飞快,好久后,他猛地抱紧了蔺尘,沙哑道:“阿尘,”他闭上眼睛,“这一生,我绝不负你。” 蔺尘低笑,她没有说话。 她的笑声飘在夜里,隔壁卧室中,傅长陵和秦衍都没睡。 秦衍坐在小榻上打坐,傅长陵抬眼看着明月,听着远处鬼哭狼嚎。 “谢慎还在和那些修士胶着。”秦衍淡声开口,“你要去帮忙吗?” “不必了。”傅长陵声音平静,说着,他转过头来,看向傅长陵,轻笑道:“都是过去了的事,谢慎最后肯定是赢了,不是么?” 如果谢慎没有赢,哪怕跑出一个修士,后来的傅玉殊,都不可能这么顺风顺水。 催化十万魂魄化为厉鬼吞噬修仙者,这一点,哪怕他是傅家少主,也绝不会有任何仙宗容下他。 秦衍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听傅长陵道:“师兄。” 秦衍抬眼,就听傅长陵道:“你有想过,有一个道侣吗?” 秦衍愣了愣,他没想到傅长陵会问这个问题,犹豫了片刻后,他才道:“想过……吧?” “嗯?”傅长陵有些诧异,他不由得笑起来,“我以为师兄清心寡欲。” “道侣一事,”秦衍声音平淡,“与情爱无关。桑乾师兄当年曾言及我与师姐婚事,让我多加照看师姐,那时候我的确以为,我会和师姐结为道侣。” 傅长陵得了这话,心里有酸涩涌上来,但他也知道后来谢玉清没看上秦衍,只能勉强笑道:“可惜,师姐不愿意。” 秦衍点头:“的确。” “那时候,你想过你会怎么成亲吗?” 傅长陵将话题绕到他想问的事情上来,秦衍不明白他想问什么,摇头:“一切听宗门安排。” 傅长陵走回桌边,他翻开茶碗,给自己倒了茶,淡道:“我倒是想过的。” 说着,傅长陵也没管秦衍怎么想,缓慢出声:“我年少时候,喜欢一个人。后来我和他走散了,我一心想找到他。我想过了,若是找到他,我当给他一场盛大至极的婚礼,我当昭告天下,我和他结为夫妻。” 傅长陵一面说,一面道:“可如今我有些后悔了。” “为何?” 秦衍皱眉,傅长陵笑笑:“我突然觉得,其实成亲一事,我知他知,天地神明知,就够了。” “当年璇玑密境……”傅长陵抬眼看向秦衍,神色镇定,“我当同他求亲。” 秦衍微微一愣,他心中情绪翻涌,面上却是不显,假作无事,平稳道:“你早在之前,已去过璇玑密境?” 傅长陵听到秦衍这样反问,有了几分失落。 他喝了口茶,自觉自己失态。 秦衍没经历过上一世的事,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将茶咽到咽喉,留唇齿泛着茶的苦涩,低哑道:“说笑了。” 说着,他放下茶碗,起身道:“休息吧。” 两人休息了一晚,天刚刚亮,两人便起身来,刚走到院落里,就看到蔺尘和傅玉殊已经起了。 傅玉殊坐在庭院里喝茶,蔺尘在院子里晒着草药,两人见秦衍和傅长陵走出来,便都笑起来,傅玉殊招呼着两人道:“睡得可还好?” “还不错。” 傅长陵点点头,随后想起来:“你伤势如何?” “也没什么伤势,”傅玉殊请傅长陵坐下来,笑着道,“养一养就好了。” 两人寒暄着,外面便传来了敲门声,傅长陵抢在傅玉殊之前起身,走到门口开了门。 门一开,就看见鬼魂浩浩荡荡站在外面,挤满了巷子,为首的魂魄身着战甲,看上去极为魁梧,已经鬼化了的模样,只是一道人形黑雾,眼中泛着绿光。 面目虽不可见,但气息却是大不一样,傅长陵愣了片刻后,便下意识问出声来:“谢慎?” 蔺尘领着傅玉殊和秦衍一并走了出来,谢慎看见蔺尘和傅玉殊,顿时跪拜下去,高喝道:“谢仙师再造之恩。” 他说着,魂魄的声音如浪潮一般涌来,蔺尘上前去,扶起谢慎,低声道:“本就是修士作孽,不过想办法弥补各位一二,哪里能说是再造之恩?” “杀我们是别人,救我们的是几位,”谢慎冷静道,“是恩是怨,谢某分得清楚。日后恩公若是开口,谢某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不必……” 蔺尘急急开口,话还没说完,就听傅玉殊懒洋洋道:“刀山火海不必了,不过劳烦谢国主帮个忙呗。” 听到这话,谢慎愣了愣:“恩公要帮什么忙?” “今个儿我和蔺仙师成亲,”傅玉殊走上前来,拉住蔺尘,同周遭道,“劳烦诸位今日过来,喝个喜酒,做个见证。” 第六十七章(待修) 听到这话,谢慎愣了愣,随后他忙道:“二位要在这里成亲……这……这真是太好了!我这就让人准备。二位不如入宫……” “不必了,”傅玉殊抬手拦住谢慎,高兴赶到:“我和阿尘不拘这些虚礼,简单准备,在这里即可。” “这……” “我来准备吧。” 傅长陵走上前来,出乎众人意料开口,笑着道:“这种事我擅长。两位去准备就好,其余事我来。” 说着,傅长陵似是突然想起来:“哦,嫁衣……” “我带来了。” 傅玉殊笑起来:“盖头也带来了。” “那就可以了。” 傅长陵点头道:“谢国主,借点人手?” “全听仙师安排!”谢慎缓过神来,立刻吩咐了人跟着傅长陵。傅长陵分派好人,让人两人各自回到房间,准备了侍从去给两人上妆,接着又让人准备酒宴,打扫屋子,准备喜字和红灯笼。 秦衍全程跟着傅长陵,看他忙前忙后,等到入夜时分,傅长陵当着礼官,唱和着让两人走进来。 高堂不在,两人就在众人面前,跪拜了天地,夫妻交拜,算做礼成。 之后所有人朝着他们二人敬酒祝福,傅长陵陪着傅玉殊,帮着他挡酒,期初傅玉殊还有些不好意思,傅长陵摆摆手道:“你让我帮你们一次。” 傅玉殊愣了愣,随后笑了笑:“劳烦前辈。” 这里并没有什么熟人,都是些热情的小鬼冒失上来。越思南排在中间,她伤刚刚好,蔺尘让她以茶代酒,她却仍旧倒满了酒杯,握着酒,气势汹汹朝着傅玉殊道:“傅玉殊,你要敢辜负姐姐,我日后必将你千刀万剐,你可听好了!” “知道了,”傅玉殊听越思南的话,好脾气没怼她,握着酒杯,认真道,“我要是对不起她,我自己把自己刮了,不劳你动手。” “这话你自个儿记着!” 越思南将酒一饮而尽,她喝得太急,酒刚入喉,就急促咳嗽起来,秦衍给她递过帕子,越思南摆了摆手,便离开了去。 敬酒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合上头来,越思南正要扶着蔺尘离开,就见一个人穿着黑色袍子,慢慢走了过来。 那人隐在黑夜里,他走出来低着头,全然见不到他的面容。 他一出现,傅玉殊便冷了神色,那人端着酒,一步一步走上前来,举酒在身前。 而后他慢慢抬头,露出他面上白玉面具,越思南见到这面具,惊骇出声:“蔺崖!” 听到这一声唤,蔺尘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她就听见蔺崖沙哑声开口:“少主,这杯酒,属下等了多日,今日前来,特意祝少主,”说着,他盯着蔺尘的红盖头,将酒往前推了推,眼里带了几分雾气,“夫妻恩爱,白头偕老,日后,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这些祝福的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愣,蔺崖静静注视着蔺尘,许久后,才听蔺尘开口道:“谢谢。” 得了这话,蔺崖笑起来,他将酒一饮而尽,随后朝着蔺尘行了个大礼,恭敬道:“少主,家中长辈已作出决议,即日起,少主从蔺家家谱除名,蔺氏继承人将另外择人。蔺家自此封闭山门,若无他事,再不出山,少主日后行为,与蔺家无关。” 说着,蔺崖跪下来,叩首道:“蔺崖拜别,还望少主,日后珍重。” 蔺尘听着这些话,沉默不言,许久后,她才道:“给家里添了麻烦,是我不是,还望你回去,替我同家族之人道歉。” “是。” 蔺崖沙哑开口,蔺尘沉默着,许久后,她低哑出声:“回去吧。” 蔺崖叩首,站起身来。 他静静注视着蔺尘,好久后,才转过身,往外走去。 他走出去之后,蔺尘一直站在原地,众人不敢说话,等了很久,才听蔺尘开口:“他走吗?” “走了。” 傅玉殊抬手握住她的肩,平和道:“我还在。” “我先回去。” 蔺尘声音平稳:“你招待客人。” 傅玉殊稳稳应声,越思南扶着蔺尘转身回了房间。傅玉殊凝视着她的背影,傅长陵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头,提醒道:“来个人就愁眉苦脸的,至于么?兄弟,这可是你大喜日子!来,”傅长陵拉扯着他,“敬酒去!” “好好好,”傅玉殊高兴起来,“你别拖我,我自己去!” 说着,傅长陵和秦衍跟在傅玉殊后面,一路敬着酒出去。 傅玉殊还要去接盖头,不能喝太多,基本都是傅长陵顶上,傅长陵喝得多点,秦衍看不过眼,也只能抢了酒杯过去。 一行人划拳喝酒,热热闹闹,虽然没有鸿蒙天宫准备得华丽,倒也算喜庆。 蔺尘听着外面的喧闹声,静静等候在房间里。越思南坐在边上,似乎也是被这气氛感染,话都多了许多,捻了一块糕点,嘀咕着道:“姐姐我和你说,我可是水性天灵根,给我点时间,我以后肯定比傅玉殊厉害。以后他要是欺负你,我要揍他,你可千万别拦着……” 蔺尘听着这一切,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等到了时候,傅长陵提醒还在喝酒的傅玉殊,拉扯着他道:“别喝了别喝了,赶紧去掀盖头。” 一听掀盖头,傅玉殊顿时精神了,赶忙放了酒杯,跟着傅长陵一起进屋。 傅长陵扯着秦衍去闹洞房,秦衍喝了酒,话说得少,就靠在房间边上,看着傅长陵闹着让傅玉殊又猜谜又发誓,最后傅玉殊忍无可忍,把他们全都赶了出去。 傅长陵被赶出去后,拍着门喊:“傅玉殊,你有本事让我进去!我还没完呢!” “滚!” 傅玉殊笑着喝了一声,秦衍晕乎乎去劝傅长陵:“行了行了,给他们休息。” 傅长陵被秦衍一拉就乖了,两个人都喝得高了点,走了几步就累了,傅长陵干脆往长廊边上一坐,耍赖道:“不走了不走了,我要休息。” 秦衍听了傅长陵的话,有几分无奈,但他也有些晕乎,见傅长陵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两人并肩坐下之后,傅长陵抬头看着月亮,小声哼起歌来。 秦衍静静听着,好久后,他低声道:“你好像很高兴。” “嗯?” 傅长陵斜眼看过来,含笑道:“这么明显?” 秦衍点了点头,傅长陵扭过头去,手撑在身子两边,轻轻摇晃着道:“我是很高兴啊。” “我看到他们成亲了,看到他们相爱,看到我爹……其实很喜欢我娘,我心里就觉得,有什么,很高兴。” 傅长陵说着,似是为了遮掩什么,接着道:“对不起,这事儿我瞒了你。蔺尘是我娘。” 秦衍应了一声,傅长陵说着,转过头去,继续道:“这事儿我爹其实从没和我提过,都是我自个儿猜的。其实我很小就知道自己带着剑骨,这世上也就蔺家人能有剑骨这种东西,我问我爹,我娘是谁,我爹就和我说,我娘是谁不重要,让我不要管,只要记得,我身上有剑骨这件事,绝对不能对外说就是了。” “我小时候特别好奇,我就老想知道我娘到底是谁。于是我就到处打听。我爹都对外说我是私生子,我娘是个人间戏子,身份上不了台面,除了他说,别人谁都不知道我娘。后来有一天,我终于知道有一个人,她叫蔺尘,她是个女魔头,她为祸人间,我爹在审命台上亲手杀了她。” “蔺家十八年前就封山不出,十八年前唯一与外界有过姻亲的人就只有蔺尘,她还是我爹的未婚妻,所以我想,我娘应该是她。” “知道是她以后,我就再也不问我爹了。我小时候喜欢和我爹撒娇,但他很少搭理我,他对谁都是和颜悦色,就对我,爱答不理。” 说着,傅长陵笑起来:“我期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就知道了,他恨我娘啊。我是女魔之子,他讨厌我娘,自然也讨厌我。” “这世上谁不讨厌我呢?” 傅长陵仰头看着星月:“如果别人知道我是蔺尘的儿子,大家都讨厌吧。毕竟蔺尘当年杀了这么多人,仙界精锐,几乎都快被她杀完了。” “我期初讨厌我爹,我觉得要么他别生我,生了我,又讨厌我,这算什么父亲。” “后来我厌恶我娘,她为什么要当女魔头,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为什么要这么坏,为什么做了这一切,还要生下我。” “后来我谁都不讨厌了。” 傅长陵转过头,看着秦衍,笑了笑:“其实都不重要,不是么?人得活得开心一点。” “是……” 秦衍缓慢开口,他似乎是劝慰,但又极其单薄,只是重复道:“开心一点。” “其实我早也不在意了,只是现在突然知道,原来我父亲和我母亲,他们是因为爱走在一起的,他们不离不弃,我出生,是因为他们相爱,我就觉得,”傅长陵声音顿了顿,他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好久后,他才道,“我就觉得,挺好的,挺高兴的。” 秦衍没说话,傅长陵垂着眼眸,好久后,他笑了笑,似乎是要说点什么,就看秦衍伸出手来,他动作很慢,似乎还有几分犹豫,袖子拂过他的面颊,带了一阵阵酥麻,他的手放在傅长陵的肩膀上,有几分笨拙拍了拍他的肩,温和道:“不管怎么样,他们生下你的时候,一定是很爱你的。” 傅长陵听着他笨拙的安慰,许久后,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笑起来,温柔道:“是,他们生下我的时候,应当是很爱我的。” 两人在夜风里坐了一会儿,傅长陵又拿出酒来,和秦衍边聊边喝。 秦衍喝酒,是看似镇定,实则早已不行,而傅长陵则相反,是看上去胡言乱语,其实却清明得很,还能喝上许久。 等喝到半夜,秦衍也不知是困的还是醉了,头一歪就倒在了傅长陵肩上,傅长陵握着酒壶顿了顿,他感觉这人靠着自己,好久后,他轻轻一笑,从灵囊里取了个披风,披到秦衍身上,便由着秦衍靠着,一个人看着月亮,喝着小酒。 蔺尘和傅玉殊成亲之后,几个人都还没走,外界已经没了蔺尘容身之处,也就万骨崖因为有着十万厉鬼和傅玉殊的结界,一般人不敢过来。 于是大家躲在万骨崖里,倒还算高兴。 乐国的人成了鬼,期初有些不适应,但后来倒也习惯了,大家当鬼的日子不错,活人怎么活,死人就怎么活。唯一的区别可能就在于,鬼魅之地太久,天总是暗沉沉的,四处阴气极盛,对于普通人来说,于身体终究不是好事。 这样过了些许时日,蔺尘和傅玉殊每天都呆在一起。她被蔺家除名,又嫁给了傅玉殊,在成婚第二日便取下了面具,四处活动。 她生得美貌,那种美貌,是一种清雅寡淡之美,笑起来的时候,温和雅致,似若庭院春兰。 傅长陵和秦衍闲着无事,便承包了屋里的饭菜,每日去鬼市买点灵食,跟着几个老鬼学学酿酒,日子倒也快得很。 而傅玉殊没了玄灵根,便在山崖下勤加修炼,他和蔺尘共修双修之法,进步神速。 傅长陵不知时间流逝,有时候几乎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进来这个世界,直到有一日,蔺尘突然晕在家里,傅玉殊吓坏了,忙去叫人,他们这一群人里,医术最好的便是傅长陵,他以前常年帮自己看诊,后来又在白玉城跟着些老大夫学习,疑难杂症,倒也会治不少。他给蔺尘一诊脉,当即就愣了,傅玉殊见他神色,慌忙道:“怎么了?” 傅长陵张了张口,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她……有喜了。” 听到这话,傅玉殊和蔺尘都愣在原地。片刻后,傅玉殊随即反应过来:“有喜了?那……那她身体没事吧?” 傅长陵不说话。 在万骨崖这种极阴之地怀下的孩子,怎么会没事? 他方才明显感觉到一股阴气已经将这个孩子包裹,如果继续下去,这个孩子哪怕生出来,那也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傅玉殊见他不说话,忍不住道:“你说话啊。” “这里阴气太重了。” 傅长陵只能实话实话,傅玉殊一听,顿时就明白了。他看着傅长陵,皱起眉头:“是对孩子有影响,还是大人?” “孩子。”傅长陵垂下眼眸,“这个孩子,如果在这里生下来,怕……是个鬼物。就算是个正常孩子,寿命也不长。” 傅玉殊没说话,蔺尘静静听着,面无表情,片刻后,她温和道:“二位今日不是相约去听戏么?时辰不早了,先去吧,我同玉殊说说话。” 这话是赶客的意思,傅长陵自然听出来,他起身行了礼,拉着秦衍走了出去。 他们走到门口,傅长陵却没有继续离开,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抬手一张符纸落在了门上。 没了一会儿,傅玉殊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这孩子,就在这里生吧。” “你知道我的意思。”蔺尘声音温和又坚定,“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成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现在不适合。” 傅玉殊声音艰涩:“鬼物……鬼物也……” “那是天谴之物。” 蔺尘提醒他:“他一出生,便会为天地所不容,哪怕侥幸活下来,也将受尽苦难。” 傅玉殊沉默不言,蔺尘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温和道:“我记得你一直想要一个孩子的,咱们不可能在万骨崖躲一辈子,不是吗?” “为什么不能?” “孤鸿子还活着。”蔺尘静静看着傅玉殊,“他一日掌控着鸿蒙天宫,鸿蒙天宫就不会放弃炼脉。乐国的人已经死了,他们的魂魄炼脉,孤鸿子这些人做的事,才算真正的人证物证俱毁。我听闻他如今尚在闭关,等他出关,他不会放弃万骨崖,我们在这里,一定是最大的目标。” 说着,蔺尘抬眼看向傅玉殊:“我们躲不久的。” “那,”傅玉殊低着头,哑声道,“这个孩子,不要了。” 蔺尘愣了愣,随后就听傅玉殊继续出声:“等孤鸿子死了,我们再要。” “可他来了。”蔺尘坚定开口,“我是他母亲,他来了,我不能亲手毁了他。” 傅玉殊抿紧唇,蔺尘继续道:“我让他来到这世间,我就想让他看这世界最美好的模样。我不会让他成为鬼物,我会让他好好活着。” “玉殊,”蔺尘伸出手,拉着他,放到自己肚子上,温柔道,“你看,他是我和你的孩子。” 傅玉殊被她拉着手,神色软化下来。 他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听你的吧。” “阿尘,”他抬眼看她,“我会好好保护你,还有……”他目光落到蔺尘肚子上,“孩子。” 两人说话时,傅长陵就坐在门口不远处,他静静听着。 秦衍站在他身边,一直陪着。 等了许久后,傅玉殊和蔺尘做了决定,他们准备出门之前,傅长陵站起身来,符纸飘回他手中,他领着秦衍从转角处离开。 当天夜里,蔺尘在饭桌上宣布了离开万骨崖的决定,越思南皱起眉头,担忧道:“可是出去之后,鸿蒙天宫来找我们麻烦怎么办?” “无妨。” 这一次,傅长陵开口了,所有人看向他,他淡道:“我在。” 说着,他看着傅玉殊,认真道:“若他们敢动你们一根手指,我就屠了他鸿蒙天宫。” “傅长陵。” 秦衍冷静开口,傅长陵立刻接道:“里面的坏人。” 得了这话,傅玉殊终于放下心来,他笑起来:“有前辈照应,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第六十八章 【出于全文布局考虑,本文大修过,如果连接不上,请从第55章开始重看,之前的情节会在后续以再次出现,父母绝美爱情有的,只是考虑主角感情进度调整了顺序,谢谢大家耐心支持,真的很感激。】 傅长陵个头高大,他挤进雨伞来,伞下顿时有些拥挤起来。 他们谁都没提驱法避雨,秦衍似是忘了,傅长陵则是刻意忘了。 他觉得和秦衍一起躲在雨里,听着周边雨声淅淅沥沥,他的肩头碰着秦衍的肩头,鼻尖萦绕着秦衍的味道,这一切都让他觉得,特别美好,特别温暖。 一时之间,什么冷雨、冬寒,都不再重要起来。 这样的状态让傅长陵心态慢慢平稳,他发现自己在秦衍面前,似乎没有任何底线,只要他笑一笑,他什么都愿意为秦衍做,命都舍得。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傅长陵有些恍惚。 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这种念头,只觉得这个念头,来得有些错不及防,又在意料之中。 他们两只是走了一小节路,雨便慢慢消散,后半程路,傅长陵走得很慢,秦衍提灯在前方,照着前路,傅长陵就跟在后面。 他看着秦衍的影子,看着他走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踩在秦衍走过的脚印上,每一步都试图努力走他走过的地方。 这样无聊的事,他做着的时候,也觉得很是高兴,他希望这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这世界就剩下他和秦衍,他就可以一直这么跟着他。 两人一路走回客栈,步入回廊,回廊行到一半,秦衍突然顿住了步子,他转过头去,凝视着某个方向。 傅长陵差点撞上秦衍,好在在他身后急急停住,他有些奇怪秦衍为什么停下来,抬头看他宁是远方,便跟着转过头去,疑惑道:“怎么了?” “烟花。” 秦衍出声,傅长陵尚还在茫然,便见远处有烟花冲天而起,骤然绽放在天际。 烟花“砰砰砰”响在远处,两人并肩凭栏而望,直到这一刻,傅长陵才意识到:“新年到了?” “嗯。” “人间过年就放烟花吗?” “许多地方会放。” “这烟花,你看过吗?” 傅长陵转过头,看向忽明忽灭烟花照亮的光芒中那个人,他仰望着远处,神色平静中带了几分怀念:“看过。” 说着,他眼里浮现出几分温柔:“年纪小的时候,很喜欢看烟花。每年过年,师父都会带我到人间去看。” “那时候我很小,”秦衍慢慢描述着,“个子矮,什么都看不到,师父就把我抱起来,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每次看烟花亮起来的时候,我都很高兴。” “鸿蒙天宫规矩森严,我不喜欢,师父也不喜欢,所以每年过年,都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因为那一天,我们不在鸿蒙天宫。” “为什么不离开呢?” 傅长陵忍不住开口,秦衍沉默着,片刻后,他缓慢道:“有些地方,进去了,是出不来的。你说要离开,怎么离开呢?” “师父有救世之心,他和我说过,他希望这世上所有人过的好。” “他手中有剑,不是为了自己逞能,也不是为自己好强,更不是为了得道飞升,他只是希望,他目之所及,他眼下百姓,都能过得好好的。” “如果他离开了鸿蒙天宫,我离开了鸿蒙天宫,我们能做的,就更少了。” “你已经做很多了。”傅长陵站在他身侧,转头看他,认真道,“你已经,救过很多人,对很多人好过了。” 听到这话,秦衍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些零星的笑意。 “或许吧,可是,我手中的剑还没折,我的路,我还能走。” 傅长陵没说话,他静静注视着面前的人,看着他仰望着烟花,低声说了句:“我陪你。” 烟花声“咻咻”往上,在天际炸开,那声音被吞进这烟花爆破声中,傅长陵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他只看到秦衍提着灯,眼中全是欣赏和怀念,一动不动,静静遥望着远方。 傅长陵站在他身侧,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没有任何言语,可是那一刻,当秦衍没有拒绝,他就觉得自己生出无限勇气。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轻轻握住秦衍袖子的一角,秦衍正看远处看得出神,傅长陵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自己的动作,他只觉得烟花不断炸开,“砰”“砰”的剧烈声响,勉强才掩埋住他胸腔那颗狂跳的内心。 这是傅长陵第一次过年,过往他从来不知道过年有什么不一样,他觉得每一天,似乎都无所谓节日不节日,但同秦衍在一起的时候,他却突然感受到了这节日的意义。 有一个珍爱的人,能陪着你,数过又一个过去,迎接又一场未来,那无论过去多么艰难,未来多么痛苦,却都能生出无限希望。 他握着秦衍的衣角,低头不敢看他。 而秦衍看着烟火落在自己眼里,他依稀感知到身后人的动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那个人站在他身后的刹那,他突然决定容忍这片刻的入侵。 他只是想起很久以前,他母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到许多事都不记得,他只记得炎热干裂的土地,饥饿,他母亲带着他跋涉而行,而后他捧着一个白白的馒头。 母亲抱着他,一人一半,他问为什么今天有馒头吃,母亲说:“因为今天是过年啊。” “这是一年到头,最好的日子了。这一天啊,家里人都会在,都会陪着我们小晏明,然后我们会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有大馒头吃。高兴么?” 这一天,总不能一个人过。 秦衍想着,忍不住弯了嘴角。傅长陵看着他,不免道:“想起什么?” “一些往事。”秦衍收回神来,声音温和了许多,“小的时候,过年我娘就会给我馒头吃,那时候吃个馒头,就觉得开心极了。” 说着,烟花慢慢消散,秦衍转过身,同傅长陵道:“回去歇息吧。” 傅长陵没说话,秦衍往前走了几步,见他不动,便道:“怎的?” “没什么。” 傅长陵笑起来,跟着秦衍走了上去:“走吧,睡吧,明早估计他们就会来叫我们赶路了,睡吧睡吧。” 说着,他走上前来,手搭在秦衍肩上,拖着秦衍就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傅长陵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啊,我有点事儿,你先回去,早点睡。” 说着,他忽地转过身,跑着就离开了去。 秦衍看着他突然离开的背影,皱起眉头,但犹豫片刻,他终究不是个爱管事儿的人,便提灯转身离开。 傅长陵跑了出去后,便赶紧去了厨房,他从厨房里翻出面粉,用灵力催动,就像炼丹一般,没了一会儿,便做出了一盘白面馒头。 做完之后,他抬手拍了拍自己沾染了白色粉尘的衣衫,挑选了盘子,便端着盘子回了房间。 他没有直接进门,装模作样靠在门口,敲响了屋门,秦衍正在打坐,便道:“直接进吧。” “师兄,”傅长陵叫着门,“我有点不方便,你来开一下门呗。” 秦衍气息微顿,他虽然知道傅长陵必然是在做什么无聊事儿,但是他也知道,继续缠下去,傅长陵有的是办法让他开门,于是他选择了不抗争,站起身来,便到了门口。 他打开门,皱着眉道:“又有什么……” 话没说完,就看傅长陵把馒头送到了面前,弯着眉眼,笑道:“来,尝一个?” 秦衍呆呆看着面前的馒头,整个人有些出神。 盘子里的馒头都做得精巧,个头不大,看上去白白嫩嫩,珠圆玉润,可口得很。 他已经多年没见到这东西了,修仙者的饮食,基本是灵草灵兽,鲜少有这些凡间也嫌弃的食物。 傅长陵见他发愣,便捻了一个馒头,送到他嘴边:“我亲手做的,尝尝呀?” 秦衍看着送在唇边的馒头,完全回不过神,傅长陵将馒头又往前伸了伸,触在他唇上,催促道:“快呀。” 秦衍不知道怎么的,便傻傻张口,有些生疏咬下馒头,轻轻咀嚼。 见他吃下去,傅长陵高兴起来,只道:“味道怎么样?” 秦衍静静咀嚼,感觉面粉甘甜的味道在口齿扩散开去。傅长陵靠在门边看着他,惯来风流不正经的眼里带了些温柔。 “师兄,”他从兜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秦衍,温和道,“这是红包。愿你来年鸿运当头,大吉大利。等明年今日,咱们还一起过。” 秦衍呆呆看着银票,傅长陵从未见过他这么茫然中又有些无措的模样,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他将钱硬塞到他手里,随后道:“给我一个铜板。” “我……没有。” 秦衍尴尬出声。 “一个灵石总有吧?” 这个有。 秦衍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自己的灵囊,当真就翻找了一个灵石,交在傅长陵手中。 傅长陵看着手里那可怜兮兮的一块灵石,叹了口气道:“我说一块,你当真只给我一块啊?” 秦衍动作僵了僵,片刻后,他又掏了掏,多放了几块在傅长陵手中,破天荒有了几分不好意思道:“平日用钱地方不多……” “够了够了。” 傅长陵见他这认真模样,怕他当真,忙道:“你随便给我个铜板,我都高兴得很。新年就讲个兆头而已。你给了我红包,不给我些好听的话吗?” 说着,傅长陵瞧着他,手握着灵石,全然一副等着好话的模样。 秦衍想了片刻,终于生疏又认真开口:“新年快乐,恭喜……” 他皱起眉头,傅长陵有些好奇他会说什么,却见秦衍想了半天,终于憋了句:“恭喜发财。” 傅长陵微微一愣,片刻后,他大笑出声来。 “你啊……” 他看着秦衍,明明该是责备的话,眼神却又忍不住暖了下来,只是道:“明明看着挺聪明的呀,怎么话都说不好?” 秦衍有些尴尬,傅长陵靠在门边,接着道:“不过你别担心,以后有我,不会说话,我教你呀。” 秦衍听着,知道傅长陵是玩笑,有些无奈道:“那么,日后我得麻烦你多多指教了。” “不麻烦,”傅长陵似乎十分豪爽,“只要师兄以后,对我别那么狠心,稍微好点就行。” 这话有些越界了。 傅长陵说了,随后就有些慌乱,可既然说了,他也不打算收回,就笑眯眯看着秦衍,全然没有半点退却的意味。 秦衍注视着他,在那一刻,他本该婉拒乃至叱责的。 一段没有结果的关系,他不该让这个关系生根发芽。 他清楚知道,无论傅长陵怎样改变,怎样付出,他和他都不会有兄弟情谊以外的东西。 可是看着傅长陵那双眼睛,他看见了那双眼睛里藏在深处的哀求时,他一瞬间竟有了不忍。 他说不出口。 他退缩了。 于是他垂下眉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那片刻,客栈里发出了一声尖叫,秦衍身形极快,一个健步就踏窗冲了出去,傅长陵赶忙回身开了门,疾跑到了越思华的房间。 越思华的房间里已经到处都是人,她房间里布满了傅家符咒,她整个人惨白着脸,蜷缩在床上,周边人挤着人,似乎是围着什么,傅长陵大喝了一声:“让开!” 听到他来,傅长言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急道:“前辈!前辈你来了!” 傅长陵没理会他,直接从人群让开的道路穿过去,看着里面倒在地上的人。 倒在地上的是一个侍女,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模样,应该是越思华身边的老人。 她还没死,整个人在地上轻轻抽搐,面上呈现出一种极度的痛苦之色,身体里好像有一个东西在快速游走,每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皮肤就会快速松瘪下去,好像血肉都被吃干了一般。 傅长陵见到这样的情况,脸色大变,怒喝道:“这么多人围着做什么,不要命了?!” 说着,他抬手一道法诀就贴了上去,同所有人道:“都退出去!” 听到这话,傅长言立刻道:“走!都走!”说着,他竟是头一个,完全顾不得屋内的越思华,跌跌撞撞就冲了出去。 屋内一时一散而空,傅长陵将清骨扇抵到唇边,开始嗡念咒语。 他开始念咒之后,潜伏在这侍女体内的虫人偶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瞬间开始疯狂乱窜起来,仿佛被什么急急追赶一般。 还在活人体内的虫人偶不好对付,活人的血肉都是它的养料,它有的是力气和人缠斗。于是傅长陵一上来就用上全力,将这虫人偶追得无处可逃,它四处逃窜,被傅长陵一路围追堵截之后,它无路可退,干脆破体而出! 侍女的肚子瞬间裂开,血浆迸发,虫人偶混在血浆之中,朝着傅长陵就冲了过去! 傅长陵疾退往后,堪堪避过那些血浆,同时将金扇抬手一扇,华光直接将那虫人偶切成两半,坠在了地上。 做完这些之后,傅长陵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直起身来,朝着那虫人偶走了过去。 被切成两半的虫人偶在地上轻轻抽搐,傅长陵半蹲下身,观察了片刻后,抬手一个火符,便将虫人偶烧了个干净。 而后他站起身来,同外面人道:“好了,进来处理一下。” 听到这话,外面的人没有动静,傅长陵皱了皱眉头,大声道:“傅长言你给我滚进来!” 被傅长陵指名道姓,傅长言没有办法,才终于小心翼翼推了门,颤抖着声道:“前……” 话没说完,他看见屋里的景象,当场扭过头去,瞬间呕了出来。 傅长陵皱了皱眉,直接道:“换个人来,赶紧弄干净。” 说着,他起身进去,衣衫一掀,便坐在了旁边椅子上。 他转动着手中清骨扇,瞧着床上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越思华,笑着道:“傅夫人现下想好了么?一段旧事,一条命,这样划算的买卖,傅夫人都不做么?” 越思华没说话,仿佛是什么都没听到。 这时候有人大着胆子进来,颤抖着开始清理地面上侍女的尸体。这侍女的尸体极为惨烈,好在抬他的人也是身经百战的修士,经历最初的惶恐后,便镇定了下来。 他们抬起侍女往外,侍女肚子里的东西便流了出来,傅长言刚刚回来,一见到这场景,又捂着嘴出去吐了。 侍女肚子里似乎有一个什么硬硬的东西,“哐”一下撞击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傅长陵立刻道:“慢着!” 所有人不敢动了,傅长陵手一抬,地上的东西就从血肉里浮了出来。 傅长陵皱起眉头,有些厌恶,开口道:“天地入法,水来。” 说完,水就从旁边水盆里一路涌上,而后冲洗在那牌子上,木牌在空中翻转,被水清刷得干干净净。傅长陵一面洗着木牌,一面用神识探查上面有没有什么隐匿的危险,确认没有危险后,刚好傅长言第三次走了进来,傅长陵直接把木牌扔了过去,砸到傅长言手上,傅长言一看见这木牌,顿时又想吐,傅长陵抬着扇子指着他道:“憋回去!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送给越思南!” 一听这话,傅长言哪里还敢吐出来,他脸色极为难看,忍了又忍,终于缓了过来。 傅长陵摇着扇子,瞧着他道:“把上面的字念一念。” 傅长言脸色极为难看,吐了几次,他身体也受不住了,拿着木牌,一字一句念出声来:“太平镇,无太平,众人死,一人生。” 念完之后,傅长言立刻抬头,看向傅长陵道:“前辈……” “你先安静。” 傅长陵抬手打住他想说的话,认真思考着。 便是这个时候,秦衍从窗户里直接跳了进来,傅长陵见秦衍回来,立刻高兴起身:“师兄,追着什么没?” 秦衍摇了摇头,只道:“是个傀儡。” “没事儿,”傅长陵赶紧道,“越思南还会回来,不急这一时。” 秦衍点了点头,扫了旁边一圈,皱眉道:“方才有人遇害?” “死了一个侍女。” 傅长陵手一抬,傅长言手上的木牌就浮了起来,悬在秦衍面前,秦衍抬手要去碰木牌,傅长陵立刻抓住他的手,有些嫌弃道:“别碰,人肚子里出来的。” 一听这话,傅长言脸色又变了。但这次他不敢再吐了,反正傅长陵也要让他忍着。 秦衍默不作声收了手,扫了一眼木牌上的字,皱起眉头:“太平镇,无太平,众人死,一人生?” 念完,他看向傅长陵:“什么意思?” 傅长陵轻咳了一声:“这个,我们回去讨论吧。” “前辈,”傅长言颤抖着声开口,“这个是不是说,我们这么多人,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的意思?” “就你最聪明!” 傅长陵听傅长言直接说出来,恨不得一扇子打爆这个傻弟弟的头。 他怎么就不记得自个儿这个胞弟这么傻呢?就这个样子,怪不得他娘天天担心傅家把家主之位给他这个私生子而不是傅长言这个嫡出。 这么多人听着,这话说出来,人心难免就得慌乱了。 傅长陵有些烦躁,低骂道:“就你识字儿别人不识字儿?所有人都死就一人活,是当我和我师兄还有你娘死了?对方顶多一个化神期你怕什么?我们这里三个化神期还护不住你们吗?” “把地上清理干净,”傅长陵手上折扇一开,急促扇着扇子,想要赶走自己捏死傅长言那份狂躁,“赶紧滚,我们要和傅夫人说点话。” “那个,”傅长言偷瞄着傅长陵手上的扇子,小心翼翼道,“前辈,你的扇子,怎么……怎么是金铁做的啊?” 傅长陵僵住了,片刻后,他面无表情收了扇子,冷冷看着傅长言:“你真的太聪明了。” 傅长言听出傅长陵语气不善,勉强笑了笑,傅长陵面无表情指了地上道:“你留下打扫屋子,其他人都退出去。” 一听这话,所有人立刻都跑了,顺便还给傅长言关上了们,就怕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秘密。 房间里方才已经被下人打扫得差不多,留下傅长言也就是个借口,屋里就剩下傅长言、越思华、秦衍和傅长陵之后,傅长陵招呼着秦衍坐下,最后自己懒洋洋往椅子上一坐,转着小扇道:“人虽然傻,眼力倒是不错得很。既然认出了金铁的扇子,猜出我是谁没?” 听到这话,越思华睫毛微颤,抬起头来。 傅长言看着座上之人,他的面容是傅长言没见过的,但言行举止倒是熟悉的很,仔细辨认半天后,傅长言“哐”一下跪在地上,哭着就往傅长陵的方向挪着抱过来,一面哭一面喊着道:“爹,你来救我们啦!” 第六十九章 全场静默。 一瞬之间,傅长陵觉得,打他都有损自己的格调。 他扭过头去,看向越思华道:“夫人,您是怎么把自己儿子教成这样的憨憨还瞒了这么久的?” “长言,”越思华沙哑出声,“这位是傅家你一位……堂兄,你叫他大哥就行。” 听到这话,傅长言顿时有些尴尬,他跪在地上,站也不是,不站也不是,傅长陵瞟了他一眼,提醒道:“起吧,还跪着,真想认干爹啊?” 傅长言面红耳赤,慢慢站起来,越思华疲惫看了他一眼,随后道:“你出去吧,这位堂兄是傅家人的事,暂且不要透漏,是机密。至于那个木牌,你出去,就我已经和两位仙师达成协议,两位仙师法力高深,我们三人对敌,可保大家无忧,让所有人不要躁动。” “就待在各自的住所,”傅长陵加了一句,“别出后院。” 傅长言应了一声,低声走了出去。他刚出门,就看见上官明彦披了件外衣站在门口,皱起眉头道:“事情可处理完了?我方才睡熟了……” “完了。”傅长言点头,疲惫道,“你接着睡吧,我还要忙。” 说完,傅长言便离开了。 房间里就剩下越思华和傅长陵、秦衍二人,越思华神色难得清明,她似乎在逐一的死亡中,慢慢冷静下来。 傅长陵敲着小扇,和秦衍一起,颇有耐心等着越思华,许久后,越思华才再次开口:“你们想知道什么?” “越思南是越家人。” 傅长陵肯定道:“她是怎么变成越夫人的?” 越思华听了这个问题,笑了起来:“这个问题,我回答你,我是要死的,你能保证我活吗?” “为何要死呢?” 傅长陵靠在椅子上,笑着道:“夫人,会让你死的东西,我们已经知道了。” “十八……哦不,”傅长陵笑了笑,“跨过年后,就是十九了,十九年前,仙界高层商议,在乐国以人炼脉。” 听到这话,越思华震惊抬头,盯着傅长陵,颤抖出声道:“你知道……” “以人炼脉的阵法,需要阵眼,而越思南,就是这个阵眼,所以她被牺牲了,是么?” 越思华听着这话,她面色几变,许久之后,她似是泄了气一般,靠到墙上,神色木然:“既然你都知道了,问我又做什么?” “我想知道更多。” 傅长陵平静道:“我想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怎么变成阵眼,又是怎么逃出阵法,最后怎么成为的越夫人,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什么。” 越思华没说话,她看着天花板,傅长陵见她还不出省,不免有些急了,起身开口正要说话,就被秦衍按住,秦衍平静道:“耐心些。” “她是我胞妹,一母同胎。” 越思华开口,声音里带着叹息:“我们一起生下来,都是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而且她比我天资更好,是天灵根,我就要次很多了,是地灵根。很早之前家里人就说了,以后,她是要继承越家的。都是越家嫡小姐,可我们待遇从来不一样,她走哪儿,都前呼后拥,我呢?” 越思华轻笑:“谁都不搭理我。” “没人关注我有没有好好修炼,没人关注我有没有好好读书,也没人关注我是否精进,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不会管我。其实她对我也不错,可那又怎样呢?” 越思华撑着自己坐起来,似是恢复了些力气,抬手将头发捋到身后,缓慢道:“她抢走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所有爱我的人,我一直活在她的阴影里。每次出去,所有人都看着她,大家都知道她是天灵根,都知道她优秀,都觉得她很好。” “我真的很讨厌她,可是,其实我也不恨她。” 越思华有些矛盾笑起来:“我被人欺负时候她会帮我打人家,和我说我是她姐姐,容不得外人欺负的。爹偏心她,什么都先给她的时候,她会一本正经和爹说,这样不对,我和她都是父母的子女,不应该有任何区别,让他们好好对我。” “你说她做错什么了呢?” 越思华声音里带了鼻音:“她什么也没做错啊。她就是太好了,好得你连恨都恨不起来。只能一面嫉妒,一面又希望,希望她过的好些。” “她越来越好,十五岁,就已经接近元婴了,家里都以她为傲,她及笄礼那天,父亲还给她专门举办了宴席。当然,”越思华抬手擦了眼泪,沙哑道,“我没有。” “我和她同一天生日,但没有任何人记得我的生日,除了她。” “但她自个儿也不知道我们的父母会忘了我的生日,及笄礼那天,只有她一个人出席的时候,她是慌了的,她就一直看我,我那时候烦透了。” “你说她看我做什么?彰显她多善良,多无辜?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最完美,最干净无暇是不是?” “大家都只在意她,只爱她,多一个越思华,少一个越思华,没有任何区别。” “然后呢?” 秦衍打断她,平静的声音让越思华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些,越思华将额头靠在手上,她缓了缓,接着道:“然后我很生气,我提前离席,在院子里乱窜,接着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是傅家一位公子,傅家公子序列很多,他排在很后面,和我的地位天差地别。” “可有什么关系呢?”越思华苦笑,“他记得我和越思南是双生子,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那天他给我编了一个小蚂蚱,送我当生日礼物。我很喜欢他,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上,是有人爱我的。我回去的时候,越思南站在我房屋门口,她给我端了碗面,她一直和我道歉,我以往肯定会骂她,和她吵架,可那天我没有。” “因为我发现,其实我要的,就是有人真心实意的,在乎我一点点,对我好一点点,就够了。只要我觉得自己被在乎了,哪怕一刻,我也满足了。” “那天晚上,我们姐妹一起吃了那晚长寿面,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我悄悄和她说那个人。” “我不敢和别人说,因为如果告诉他们,他们告诉我父母,那我和他就完了。” “可是小姑娘啊,有事总是想分享的,于是我就告诉思南,那是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她每天听我说我的事,我也不想和她争什么越家家主,我和她约好了,她当越家家主,然后主持越家大局,等那时候,她就让我光明正大,嫁给我喜欢那个人。” “我们每天,都在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她努力学习越家傀儡秘技,然后帮我用傀儡打掩护,让我悄悄去见我喜欢的人。” 越思华说着,面上忍不住有了笑容。 而远处屋顶,一个女子坐在高处,她一袭紫衣,手握酒瓶,面上带了一张白玉绘金菊纹路的面具,静静看着远处的客栈。 月光落在她身上,她身边坐了一个像人偶,人偶正有模有样,学着越思华的话。 “每一天,我们都在盼着长大,又害怕长大。” “我和那个人在一起半年,半年后,蔺家来提亲,两家联姻,蔺家提亲的,是蔺家的二公子蔺崖。我年纪比思南长,又对越家没什么用,要是联姻,自然是要我去的。我特别害怕,可我不知道怎么办,思南知道了这件事,就在蔺家来提亲那天,思南去了正堂。”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娶我的人,至少要赢了她。于是她和蔺二公子打了一场,那一场把我们家院子砸了个稀巴烂,打了半天也出不了个胜负,最后蔺二公子说了,他不娶我,他要娶她,回家收拾她。” “我得知这件事儿,哭着去找家里,我不可能让她替我嫁了蔺崖的,可那天她自个儿坐在角落里,好久后,她和我说,她觉得蔺崖挺好的,嫁这个人,她可以接受。于是她和蔺崖定亲,蔺家有少家主,以后由蔺崖过来。” “这也答应?” 傅长陵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以蔺家的性格,会让越思南去蔺家?” “家里怎么肯让思南去蔺家?” 越思华笑起来:“她是越家最有前途的人,如果蔺崖不肯来,那就只能我嫁了。可蔺家的脾气,也不是当真这么傲的,蔺崖说娶思南的时候,我爹就同他说了,得他来越家,他当时就应下了,说反正蔺家有少家主,不缺他一个。” “既然越思南对越家这么重要,为什么还是她去当阵眼?” 越思华不说话了,好久后,她沙哑着声,慢慢开口:“她和蔺崖定亲后三个月吧,和我在一起的人被派去了乐国,回来之后,他带来了一个消息,他说鸿蒙天宫会在乐国修一个以人炼脉的阵法,五种不同属性的天灵根,其中核心阵眼,需要一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越家已经答应好了,会从两个双生子中,选一个。” 听到这话,傅长陵和秦衍就明了了,但两人都没有表态,傅长陵用扇子敲打着手心,只道:“你做了什么?” “我本来不想的,”越思华痛苦出声,“我本来想,反正都死一个,死我没什么关系,她还有大好未来,不是么?” “可是?” “我怀了孩子。”越思华抬起头来,看着面露震惊的两个人,她眼里蓄满眼泪,沙哑道:“我怀了那个人的孩子。” “我可以死,可孩子呢?” “当时我很害怕,很矛盾,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怎么选。然后那个人告诉我,作为阵眼不会死,只是一直在阵眼里,一直放血,直到炼化完乐国所有人。” “如果是我去,”越思华哽咽出声,“我有身孕,我活不下来,孩子也活不下来。可是,如果是思南,就不一样了。” “你以为,”秦衍冷静开口,“她活得下来。” “不是以为!”越思华大吼出声,“她能活!” 越思华说着,眼泪急涌而出:“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不是吗?这样下来,我们两个人都能活,我的孩子也能活,她去乐国,去当阵眼,炼脉成功之后,她就是云泽的大功臣!到时候,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鸿蒙天宫长老席乃至宫主,都可能是她的位置!” “她已经被供养这么多年了,”越思华痛哭出声来,“父母的爱都是她的,所有的目光都是她的,就因为她是天灵根,我是地灵根,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拿着最好的资源,如今云泽有难,她只要牺牲一点点,而我得牺牲所有,无论情理,都该她去,不是吗?” “可是,她回来了吗?” 傅长陵冷静开口,锐利的眼抬眼看她:“如果当真如你所说,只是放一点血而已,她为什么,会成为越夫人?” “她不愿意,”越思华哽咽开口,她平复了情绪,继续道,“我把所有的情况,所有的可能,都告诉了她,可她不愿意。她告诉我说,她也想活。” “她也想有自己的人生,她什么都可以让我,这个不可以。如果是命运的事,就让上天来选择。” “可这是什么选择?”越思华笑起来,“她是天灵根,她是越家希望,她从小,勤学苦练,最好的师父,最好的丹药,我有什么?她十六岁元婴,我十六岁,金丹都结的是下品金丹。我们之间,云泥之隔,上天怎么选?”越思华说着,骤然暴喝出声来,“上天在我和她出生那一刻,就做了选择!” “所以呢?”傅长陵轻笑,“你要改变你的命运,你要改变上天的决定?” “对。”越思华轻轻扬起下巴,仿佛是在战场的战士一般,没有丝毫示弱,她盯着傅长陵,接着道,“如果别人不给我活路,那就别怪我不给别人活路。” 天边兀鹫盘旋而过,高处紫衣女子听到自己身边的人偶说出这话,轻笑出声来。她面具下半部分被拉了上来,扬起头来,在月光下倒酒灌入喉中。 酒在月光下露出清亮之色,而她身边的人偶,继续模仿着女子的声线,开口道:“她拒绝了我,我也不再求她。我找到了我的爱人,问他怎么办。我们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秦衍皱起眉头,哪怕克制着情绪,听到这种事情,他仍旧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融丹。” 越思华说得轻而易举。 秦衍和傅长陵呆滞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傅长陵大喝出声:“你把她金丹给融了?!” 越思华面色平静,她没有受傅长陵这一声大吼影响,语调仍旧保持着冷静道:“她是天灵根,只要她一日保持着对家族的用处,那家族就一日不会放弃她,除非,我和她之间,我更有用,我只能选择,融了她的金丹。” “没了金丹,她无法修行,她又是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系天灵根,那就是绝好的阵眼材料。除了当鼎炉或者阵眼,她也没有其他的作用。” “所以我特意邀请了她,一起下山去吃饭,说是给她赔礼道歉,我让清莱在酒菜中下药,假装和她一起中毒,她修为比我高,见我也中毒,她就把我藏了起来,仔细吸引人离开。” “然后,”越思华咽下了哭腔,梗着脖子,保持冷静,“我让我的情人,和越鸣,带着人将中毒的她截获下来,用毒药融了她的金丹。接着,我们把她扔在了一个邪宗门口,这个宗门不大,都没人知道,但他们流传着一个用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女子做引的阵法,这个阵法,可以让灵根受损的人,也继续修炼,极为邪门,听说这个阵法脱胎于百乐宗的练人阵法,也听说,百乐宗的阵法,脱胎于这个阵法。到底谁先谁后,也说不清楚。” “这个邪宗叫什么?” “记不太清了。” 越思华想了想,随后道:“不过,听闻上官家的家族上官鸿,当年就是这个宗门的弟子,只是离开得早,他在的时候,这个宗门还不是邪宗,所以也鲜少有人知道此事。” 听到这话,秦衍看向傅长陵,傅长陵敲打着手心,只道:“后来呢?” “她邪宗被关押了三天,我假作逃脱,回到家族之中报信,一个小小宗门,越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救了回来。” “只是,回来之后,她的金丹没了。我本以为她不知道,可回来当天,她见我的一件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 “她问我,为什么。” “这需要问吗?为什么?我想要活下来而已,这就是为什么!” “当时我很怕,她知道了一切,她说她不是在邪宗被人融的金丹,她和所有人说,要求彻查我周边所有人,我害怕啊。从小,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要求彻查我身边的人,一旦开始彻查,什么都瞒不住。我当时怕得几乎就要招供了,可那天,我爹说,不要胡说。” 说着,越思华笑起来,她一面笑,眼泪一面流出来:“我爹说,我是姐姐,姐姐怎么会谋害妹妹呢?让她不要胡说八道,说她的金丹,就是邪宗融了的。然后他们让人把她关起来,不让任何人见她。然后,在她被拖走的那一瞬间,我娘狠狠给了我一耳光。” “你看,他们多清楚啊。”越思华低下头,用手捂住脸,“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知道我害了我的亲妹妹,可因为他们知道越思南没用了,所以,放在掌心疼爱了十几年的人,一瞬之间,就可弃如敝履。” “我以为我够狠啊,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才是真的狠。” “那天晚上,我就站在她关押的门口,我听她一直拍门,一直喊,一开始她哭,后来她骂,随后她声音哑了,她什么话,都不说了。” “不久之后,她的声音没了。对外宣称她病逝离开。那时候我就知道,她去了乐国。” “而我和我情郎的事情,也被父母发现,我的孩子没了。” “他们问我是谁,我始终没说,接着他们告诉我,我不可能嫁给一个身份低贱的人,哪怕我死了,也不可能。” “后来呢?” 傅长陵敲打着手心,发问道:“越思南怎么跑的?” “后来,我的情郎一直在乐国,没有回来,然后蔺家少主蔺尘和傅家少主傅玉殊大婚,大婚当天,傅家突然就退了婚,不久后,傅玉殊也消失了。” “这时候,我的情郎终于回来,他告诉我,说越思南被蔺尘救了。” 听到这话,傅长陵豁然抬头。 他捏紧了手中金扇,努力克制着情绪,低哑出声道:“你说,是蔺尘救了她?” “对,”越思华轻笑,“外界都说是蔺尘以人炼脉,可你也知道了,真正决定以人炼脉的,是云泽仙界高层中的人。而蔺尘当年虽然是鸿蒙天宫长老,但蔺家人少,又鲜少与俗世交流,他们长老之位,本也只是鸿蒙天宫纪念剑尊叶澜出身蔺家所设置。蔺尘又年轻,哪里有什么实权?以人炼脉这事,我知道,她都不知道。” “她是无意发现的,发现之后,她无法容忍仙界用这样的邪术,于是一直在和仙界抗争。傅家之所以退婚,也是这个原因。我的情郎告诉我,蔺尘把乐国百姓的魂魄都收集起来,全部催化成了阴魂,然后设置了一个阵法,开辟出了一个万骨崖。谁都不敢进去,她也不敢出来。” “然后呢?” 傅长陵发问得有些极了,越思华不免奇怪,看了他一眼后,接着道:“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又出现了,而傅玉殊这次也出现了。听闻她被蔺尘劫持,然后被救了下来。救下来之后,大家发现,他失去了玄灵根。” 听到这话,傅长陵不由得有些诧异。 玄灵根是傅家特有的一种灵根,是指本身灵根之外,还有一根灵根,这灵根最大的作用,就是拥有灵根的人,天生就能领悟阵法。 一般的道修,无论是阵法还是符咒,对于他们而言,都是重新学一门语言。可对于有玄灵根的人来说,这些与天地沟通的语言才是他们的母语,故而无论他们修为如何,他们绘制的阵法,天生就近乎完美。 天生有玄灵根,那傅玉殊生下来,便该是傅家内定继承序列第一人。 说着,越思华嘲讽出声来:“傅家家主之争,他本来就排在第十一位序列,全是因为玄灵根,才成为少家主。如今失去了玄灵根,他拿什么和人争?不过,他聪明啊。” 越思华冷笑道:“他来找我,让我助他一臂之力,帮他拿到少家主的位置。我本来是不愿意的,可是他答应我,如果我嫁给他,他可以,让我和喜欢那个人,一直在一起。” “他不会碰我。”越思华平静下来,“甚至不会管我生育,我的孩子,一样有家族继承权。只要我帮他成为傅家家主。” “再好的买卖不过了,”越思华低声道,“不是么?” 傅长陵听着,有些震惊:“所以……” 他不可思议道:“傅长言……” “他不是你爹的儿子。”越思华笑起来,“而你,你又知道,你是谁的孩子么?” “你呀,”越思华走到傅长陵面前,弯下腰来,她带着笑容,柔声道,“就是那个,傻到明明保护了百姓,却被当成魔头,在审命台被你爹亲手斩了的蔺尘的儿子!” “知道了吗?”越思华盯着他,大声道:“是你爹,亲手杀了你娘!而你,以前最讨厌、最恨、提起来就要骂的那个女魔头蔺尘――” “她就是你的母亲!” 第七十章 听到这话,傅长陵有一瞬间恍惚。 他愣在椅子上,想起年少的时候。 其实他知道自己是蔺尘的孩子,很早的时候,在他爹告诉他他背上的剑骨,不能告诉任何人。 在他听到,这世上有一个女魔头,她曾是他父亲的未婚妻,而后她杀了许多人,天下谁都容不得她的时候,他就猜到,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这世上这么多妖魔,他独独恨这一个,就是因为,这是他的母亲。 他恨她自私。 恨她作恶多端,害他命途多舛。 恨她为求修道,毁尽前程,害他要背负着她的罪孽,苦行一生。 上一世,他恨她至死,哪怕他父亲临死前,也曾对他说,他母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让他不要怨恨。可他还是克制不住。 只是上一世爱恨太多,这从未谋面的人,也就没有那么浓墨重彩。 可他对于这位母亲,始终是怀抱仇恨的。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他母亲或许含冤。 而在他得知他母亲含冤那一刻之间,他又得知,是他父亲,那个生他养他,想尽一切办法藏他的父亲,亲手杀了他这位,或许没有任何瑕疵,含冤而死的母亲。 傅长陵突然觉得有些荒唐。 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觉得似乎应当哭,又哭不出声。 也就是在这一刻,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站到他身侧,抬起手来,挡在他身前。 他的衣袖是纯白色,上面印着卷云纹路,抬手一挡,他便看不见了越思华,看不见了烛光,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这个人,稳如泰山,立于他身前。 他隔绝的是,是所有绝望与风霜,给了他一片安隅之地,让他能缓下心情。 “夫人说话,可退后些。” 秦衍平淡道:“我师弟不喜欢他人靠他太近。” 听得这话,越思华抬起头来,看向秦衍,她盯着秦衍,秦衍神色不动,只道:“退后些吧。” 越思华不语,许久后,她嘲讽一笑,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后,淡道:“秦小友,对你这位师弟,倒是关照很。” “他身边无人管照,”秦衍平静他,“我是他师兄,自然会多照顾他。” “若你知道你师弟骗了你呢?” 越思华挑起眉头,秦衍抬眼,只问:“他可曾害我?” 越思华愣了愣,秦衍又道:“哪怕害我,自我接纳他入鸿蒙天宫,那便是我咎由自取。” “他是我师弟一日,我便护他一日。” 越思华没说话,片刻后,她自嘲笑了笑:“生死面前,才见人心。平日的大话,你们这些年轻人,爱说便说吧。” 傅长陵听着他们说话,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他抬起眼,伸手拉下秦衍挡在他面前的手,注视着越思华,只道:“后来呢?总不是,你成了傅夫人,这事儿就算了吧。” “我们成婚当日,越思南送上了一份贺礼。” “那份贺礼,是一个凤冠,上面写了一句话‘君子守诺,生死以殉’,傅玉殊接到了那个凤冠,我以为他会生气或者怎样,结果他抱着那个凤冠,就笑着说了声‘小孩子’。那天晚上,我和傅玉殊分开睡的,他很认真将凤冠放在了他身边,睡得很安稳。” “也就是在那一天,听闻越思南苏氏领地上的问星镇,以上千修士的血,建立了一个血池。” “血池?” 傅长陵重复了一声,越思华点头:“对,一个血池,听闻那个血池有一个十丈宽,一尺五寸深,修士来一个杀一个,杀了接近三千人。” “谁也不知道她怎么有这么高深的修为,也就两年还不到的时间。”越思华苦笑,“第一批去的修士,几乎都死了。等第二批精锐增援的时候,她人不见了,而血池里的血也干了。” “她修建血池做什么?” 秦衍皱起眉头,越思华摇头:“不知道。” “她身上有许多秘密,比如她是明明融了金丹,为什么还能修炼?她是怎么在两年之内,变得强悍如斯,以她杀三千修士的实力,当时她就应该已经是化神期了。她和傅玉殊什么关系,为什么给傅玉殊这个凤冠,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件事,”越思华转过头去,有种认命的苍老感,“她会找我报仇,只是早一日,或者晚一日的事情而已。” 她说完后,所有人沉默下去。许久后,傅长陵道:“说完了么?” “说完了。” 越思华声音沙哑:“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我也不知道了。你们愿意保护我,就保护我,不愿意,我也理解。” 傅长陵没多说,只是抬起手来,在地上画了个阵法,阵法一路扩散开去,傅长陵平静道:“你待在这个阵法里,她若来了,这个阵法会帮你抵挡一二,我们会立刻出现。” 越思华听傅长陵这样说,不由得愣了愣。 傅长陵做完这件事后,转头同秦衍道:“师兄,走吧。” 说完,傅长陵便往外走去,越思华急急叫住他:“长陵!” 傅长陵顿住步子,越思华看着他,报了几许希望道:“你……你为什么帮我?” 傅长陵没有回头,越思华急切道:“你也觉得我没错是不是?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没错,对不对?” “你错不错,与我没有关系,”傅长陵淡道,“这个问题,该越思南,还有被你伤害过的人去回答。我不站在别人的苦难上,去评价对错。我此刻帮你,也只是因为我答应了你,我得守约。” “只是,”傅长陵转过头,看向越思华,目光平静,“如果我是你,或者是我师兄是你,我们不会做相同的事。” “人求生无错,可每个人,都有好好活着的权利。底线面前,是可以放弃生死的。而一个好人的底线,至少是不伤害他人。” “可我想活着!” 越思华大吼出声:“我的命让我死,我就得认命吗!” 傅长陵不说话,他静静看着越思华:“你既然选择了,那你就得接受你该有的审判。” “这世上的公正,永远在。” “它不在。”越思华目光灼灼,“云泽的天道,早已没有公正可言了!如果它有公正,你看看这些修士,为了修行以人炼脉,不顾百姓生死,这是公道吗?有人有灵根,有人脆弱得摔一下就会死,这是公道吗?” “你口口声声说公道,”越思华看着他,“那你娘的公道,谁给了吗?” 傅长陵不说话,他看着越思华,许久后,他掷地有声,开口:“我会给。” “我目之所及,该有的公道,我都会给。” 越思华愣了愣,片刻后,她似是觉得荒唐,笑起来道:“你娘是疯子,你也是。” “我娘,她不是疯子。”傅长陵认真开口,“她是这世间的尊严。” 是天理的尊严,是无数普通百姓的尊严,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 说完这句,傅长陵不愿与她多谈,转身离开。 他出门之后,便直接朝自己房间走去,秦衍叫住他:“长陵。” 傅长陵停住步子,没有回头,只道:“师兄,你先去休息吧,我也休息了。” 说完之后,傅长陵推开门,便直接进了自己房间。 秦衍站在原地,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回头先找了上官明彦,同上官明彦道:“今夜你先去傅夫人房间门口守着,修凡已经布下阵法,今晚越夫人应该不会再来了,但还是怕出差池。” “明白。”上官明彦笑起来道,“我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呢,就听见乱哄哄,我去得晚,搞不清楚状况,怕自个儿扰了你们,就没过去,现下有点事做,再好不过了。” “你辛苦了。”秦衍淡道,“我……” 他犹豫了片刻,想了想,才道:“我去看看修凡。” “沈兄怎么了么?” 上官明彦露出几分关切,秦衍摇摇头:“也没什么,我去看看就是。” “好。”上官明彦笑道,“师兄去忙,我换套衣服,便去守着傅夫人。” 和上官明彦说完,秦衍又到了傅长陵门口。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他却直觉觉得,如今他是不能放任傅长陵不管的。 他在傅长陵房间门口站了站,他知道以傅长陵的警觉,应当是知道他在门口的,可他却一声不吭,伪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便是不希望他进去。 秦衍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往下走下了楼。 傅长陵在屋里,他听着秦衍下楼,心里说不出到底是失落放松。 他此刻是不想见人的,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失态,他的落寞,或者他的狼狈。 他希望所有人能看到的傅长陵,都是一个满面笑容的傅长陵。 所有的苦,所有的难受,都不该给任何人知晓,若是爱你的人,那是平添烦恼;若是恨你的人,那是徒增笑话。 他听见秦衍在门外,当他听见那一瞬间,他其实,是有一种欣喜涌上来的。 而这种欣喜,也随着脚步声的离去消失,甚至变成了一种“果然如此”的先知。 他笑了笑,抬手熄了灯,而后靠在窗前,从灵囊中翻出了一壶清酒,望着远处,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他心里闷得慌,可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面对多痛苦,永远只是,不断逃避,遮掩,仿佛这件事不存在。每一次他难受,很快又好起来,不是他天生没心没肺,只是他会在心里挖个坑,把这件事,这个人,统统都埋起来。 就像上一世的秦衍,明明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他却还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只有在不经意的睡梦之间,看到那人魂归月下,他才会在梦里,觉得泪盈眼眶。又或是在不经意时,踏过千山万水,只为在某一刻,见到他留下的一丝痕迹,听到他一丝传闻。 许多事,不是他眼盲,而是他早用心上的土埋了心上的眼睛,于是心盲至眼,对诸多事,视而不见。 只是这个法子,总有极限。当心上都被那些烦乱填满,无处再放,又或者这件事巨大到无法掩藏,他便不知所措。 他茫然看着远处明月,没了一会儿,他忽然听见庭院里响起了某种乐器的声音。 傅长陵微微一愣,他低下头去,便见到长廊下,白衣人捻了一片树叶放在唇边,正低低吹着小调。 傅长陵呆呆看着那个人,秦衍察觉他的目光,抬起头来。 傅长陵觉得,自己仿佛是已经醉了,他从秦衍那一贯清冷的眼里,看到无声的安慰与陪伴。 一瞬之间,他突然知道自己的情绪该安放在哪里。 他看着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睛,他顿生无限勇气,而后随即而来的,是对这个人凭空而来的,无数欲/望。 想拥抱,想亲吻,想占有,想让这个人与他永远在一起,永远陪伴,永不分开。 就一路燃烧到他的大脑,秦衍见他一直看着自己,他起身跃到傅长陵窗前屋檐上,傅长陵正靠窗而坐,一只手拿着酒坛,一直脚轻轻曲着。 秦衍掀了衣摆,从容坐到傅长陵脚边,淡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但我想,你应当是需要人安慰的。” 说着,秦衍转过头去,注视着他,平静道:“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傅长陵没说话,他静静看着他,秦衍笑起来:“容你任性一次。” “什么都可以?” 傅长陵也笑了,秦衍想了一下:“违背底线不行。” “喝口酒行么?” “这自然可以。”秦衍应下,抬手去拿酒壶,也就是那一瞬间,傅长陵突然灌了一口酒,随后直接欺身压了过来,吻到他唇上。 酒香倾贯而入,傅长陵闭上眼睛。 明月当空而照,傅长陵和秦衍都心跳得飞快。 许久之后,傅长陵放开他,他抬起眼,看着秦衍震惊的眼神。 他轻轻一笑,用手背擦了唇角:“师兄,酒好喝么?” 秦衍没说话,他眼中神色千回百转,始终发不出声,他似乎想骂他,又骂不出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声。 许久后,他扭过头去,只道:“你醉了。” 傅长陵自嘲一笑,他躺回去,靠着窗户,顺着秦衍的话道:“哎呀呀,好久没有亲过人了,师兄是不是被吓到了?” 说着,傅长陵扭过头去:“玩笑罢了,别当真。” 秦衍低头不言,傅长陵站起身来:“好了,去睡吧,这么晚了,师兄也该休息了。” 秦衍抬眼看他,傅长陵跳回自己的房间,想了想,他没有回头,却还是道:“师兄。” 秦衍应了一声:“嗯?” 傅长陵低哑着声音:“今晚你陪我,我很高兴,谢谢你。” “本来我是很难过的,可是你陪着,我突然就不难过了。毕竟,这是过去的事,最艰难的,也是过去的人。他们代表困苦,可我们,代表希望,”说着,傅长陵转过头来,笑着道,“不是么?” 秦衍听着,他其实还有些回不过神,他心跳得很快,他觉得慌乱,又觉得荒唐。于是他只能在一片无所适从中抽出片刻理智,低应了一声。 “嗯。” 两人正说着话时,越思华门口,越长言哆嗦着走过来。 “前……前辈……” 他结巴着,抬头道:“我能,我能看看我娘吗?” “为什么不能呢?”上官明彦笑了笑,“那是你娘,你看他,当然是应该的。” 说着,上官明彦朝着傅长言行了个大礼,随后开了门,恭敬道:“请。” 第七十一章 越长言走进门去时,越思华正在屋里睡着。房间有些冷,越思华听见门口的动静,慢慢睁开眼来。 “长言?” 她低哑出声,傅长言哆嗦着声道:“娘,是我。” “这么晚了,”越思华撑着自己坐起来,“你来做什么?” 越长言没说话,他站在门口,身子轻轻颤抖。越思华有些奇怪,她担心自己儿子出了什么事,连忙起身,急急走到傅长言面前来,上下打量着傅长言道:“长言,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你和娘说。” “娘!”越长言猛地哭着跪了下来,抬手就抱向越思华,也就是他抬手那一瞬间,一只小虫从他手臂上突然飞出,直接窜进了越思华身体之中,越思华惊喝出声,然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啊!”,随即就失去了声音。 她感觉腹中剧痛,一把推开了傅长言,她震惊望着自己跪在地上的儿子,傅长言拼命叩首:“对不起……娘……我没法子……只能活一个,我没法子……” 越思华说不出话,她感觉自己腹间金丹缓缓消失,她疼得整个人倒在地上,轻轻抽搐,恍惚之间,她看见傅长言站了起来,而后他提了刀,朝着她走了过来。 越思华的心仿佛是被利刃穿过,又或者真的被利刃穿过,她也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她就看傅长言将刀藏了起来,将她拖到床上,用被子盖上,然后故作镇定走了出去,外面传来上官明彦温和的声音:“傅夫人如何?” “她睡了。”傅长言低哑出声,“别打扰她,让她好好睡吧。” 说完之后,声音缓缓消失,化作一片沉寂。 寂静之中,她看见一个紫衣女子在黑暗中慢慢显现出身影。 她带着面具,面具下半部分被挪移到上半部分交叠,越思华看不清她的面容,可那一刻,她却清楚知道,这是越思南。 她的生命在流逝,越思南坐到她床边,静静注视着她。 “金丹被融,很疼的。”越思南平静开口,“可相比之下,被亲人背叛,更疼,是不是?” 越思华说不出话来,越思南转过头去,慢悠悠道:“如果他不杀你,我应当也不会动手。毕竟,你欠我的只是情和金丹,这么多年,我的确也欠了你不少。” “我只是想知道,人是不是都是像你这样。事实证明,”越思南回眸看向越思华,平静开口,“人都的确如此,脏。” 说着,她抬起手,将面具下半部分从上方推下来,遮住了她整张脸。 “只有蔺尘姐姐,”她站起身,有几分惋惜,“是这世间,唯一的干净。” 话刚说完,越思华就用最后一分力气,抓住了越思南的手。 越思南背对着她,没有回头,越思华抬起手,颤抖着在她手心写了三个字: 对不起。 傅长陵回了自己屋里,秦衍还坐在窗口,他不敢回头看秦衍,便故作镇定,背对着秦衍躺倒床上。 傅长陵不说话,刚好给了秦衍一段冷静的时间,他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之后,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傅长陵或许内心之中,是始终割舍不下他的。只是他不清楚的是,这份割舍不下,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当年的晏明吗? 可是晏明这个人的存在,距今已经很多很多年了,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除了晏明之后,剩下的秦衍,哪一点,又会让傅长陵如此深爱呢? 毕竟,从璇玑密境出来之后,他们就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他们每一次相遇,都是刀剑相加,哪里又有爱情可言? 上一世的自己,对傅长陵的那份感情,是因为他从头到尾知道着一切,他默默关注着傅长陵,默默陪伴,默默守护,他始终在暗处看这个人,一年,十年,三十年。 然后他认识的人,他在意的人,一个一个离开这个世界,只有傅长陵,还如此鲜活的、坚韧的活着,于是他在这个世界所有能称之为感情的东西,都寄托在了傅长陵身上。 这是上一世秦衍对傅长陵的爱。 可傅长陵对秦衍的爱,又起于何处呢? 秦衍不明白,他想问,却又觉得唐突,毕竟问清楚又怎么样呢? 秦衍有了一瞬间茫然,其实,他也无法回应他的…… 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也不忍让傅长陵平添煎熬。 毕竟,他什么都没做错,前世今生,都是自己欠他良多。 想到这一点后,秦衍一点点冷却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傅长陵,傅长陵虽然背对着他,却也感觉到了秦衍的目光,他僵着身子,怕秦衍说出点什么来。 虽然他给了台阶,说自己只是寂寞,只是玩笑,可他不知道秦衍信不信,若是秦衍不信,怕又要说什么伤人的话。 这些话挺多了,他已经不愿意再听了。 他没有法子,若是能克制自己半点,他也不愿意让秦衍这样尴尬。 两人一个装睡,一个迟疑,许久之后,秦衍慢慢道:“你……” 话没说完,就听长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秦衍和傅长陵都眼神一冷,随后就听上官明彦的声音着急响了起来:“师兄!沈兄!不好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直接冲向了越思华的房间,秦衍从窗户先进的房里,傅长陵从长廊跑进来,稍微慢了些,进屋之后,他就看见秦衍站在床边,手搭在床上女人的颈部,傅长陵进门之后,秦衍抬起头来,平静道:“死了。” 傅长陵没说话,他冲上前去,掀开了被子。 越思华浑身是血,胸腔和腹间都是口子,杀人手法拙劣不堪,傅长陵抬手在她身上一扫,平静道:“特制的虫人偶,只吃了她的金丹,并不会致死。” 说完之后,傅长陵抬起头来,扫了一圈周遭。 阵法没有被破坏,应该是和平进入房中,没有任何强行进入的迹象,傅长陵看向站在门口喘着粗气的上官明彦:“刚才谁来过?” “傅公子。” 上官明彦咽了一下口水,看向床上女人道:“是越思南来了么?” “没。” 傅长陵转过身,只道:“你让人来处理她的尸体,她身体里有虫人偶,我在她体内设了结界,放在院子里直接烧了。” “那你……” 上官明彦看见傅长陵急急走出去,话还没问完,就听傅长陵道:“去找傅长言。” “你去办。”秦衍嘱咐了上官明彦一句,便跟着傅长陵追了过去。 傅长陵一路到了楼下,一脚踹开傅长言的房门,进门就看见傅长言躲在被子里,整个人瑟瑟发抖。 傅长陵走到他面前,直接道:“在哪儿见到的越思南?” “什……什么?”傅长言仿佛听不懂他说话似的,傅长陵上前一步,一巴掌抽在傅长言脸上,怒道,“清醒点没?在哪儿见到的越思南?!” “我不知道……”傅长言结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傅长陵摊开手,一只虫人偶便乖巧趴在他手心,他笑起来,“是不是等我把这虫人偶放进你身体去,你就知道我说什么?” “别!”傅长言惊叫起来,他慌忙后退,脸色煞白,惶恐道:“别靠近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傅长陵见他惊惧至此,也不刺激他,直起身来,平淡道:“说吧。” “就在夜里,”傅长言咽着口水,仿佛是吓破了胆一般,“我……我回房了以后,就看见她站在我房间里。就那儿,”傅长言抬起手,指了不远处的柜子,“她靠着,穿着紫衣服,带了个面具,是白色的,画了咱们傅家的家徽,她手指一弹,就有一个东西进了我身体,那东西在我身体里乱窜,她和我说,要是一个时辰内,我不想办法把这个东西送到我娘身上,这东西就吃了我。” “所以你娘是你杀的。” 傅长陵冷漠出声,傅长言听到这话,顿时红了眼睛,他佝偻了背,抱着头:“我不想的……可太疼了……” “她往哪儿走了?” 傅长陵冷声道。傅长言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不敢看,她就是突然来,突然就消失了。” 听着这话,傅长陵皱起眉头。 “你们也不要怪我,”傅长言见傅长陵和后来的秦衍不说话,他沙哑着道,“我也是没有办法,要是我娘不死,咱们都得死了。是她惹的祸,这是她的仇家,只要她死了,就不会有人死了。我这也是大义灭亲,我是为了大伙儿……” 傅长陵听不下去,转身就走。出门之后,他抬手一指,房门就被定死。 秦衍跟在他身后,思索着道:“如今越思华死了,我们怎么办?” “等明天吧。” 傅长陵思索着道:“明天如果出不去,那就是当真如她所说,要死到只剩一个人才出去。那她一定是还有什么仇没报,还会再出现。若明天能出去了,那么,”傅长陵平静道,“她应该也离开了。” “嗯。”秦衍点了点头,他看傅长陵神色间带着冷意,想了片刻后,他劝说道,“你不必太过愤怒,傅长言也不一定是多恶毒,或许他只是受了蒙蔽。” “蒙蔽?”傅长陵听了,冷笑出声来,“如果他当真受了蒙蔽,上一辈子,就不会只剩他一个人活着出来了。” 秦衍愣了愣,随后有些迟疑道:“你是说?” “越思华是他自己想要杀的,”傅长陵神色平静,仿佛早已看头了这人间最恶心之处,一派漠然,“因为他信了,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他如今也不是多愧疚,只是想麻痹我们,让我们放松警惕而已。” “把他封死在里面,”傅长陵转头看着被他封死的大门,“如果他没有恶念,他就好好待在里面。如果他有了恶念……” 傅长陵说着,神色间带了杀意:“我就留不得他了。” 第七十二章 “好。” 秦衍点了头,傅长陵听他平静的声音,本来激动的情绪慢慢平缓下来,他看了看周边,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也不气他这个傻子了,他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当下还是找到越思南要紧。” “嗯,”秦衍应声,抬眼看他,“你打算怎么找?” 傅长陵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她应当还会再来,现下我给全镇布下结界,一旦她来,我立刻察觉。但这样有个巨大的弊端。” “什么?” “我灵力消耗太大。” 傅长陵转头看了一圈周边,有些担忧道:“这个阵法设置下来,我至少要缓一夜时间,到时候……” “有我。” 秦衍径直开口,傅长陵知道他会说这句话,于是秦衍一开口,傅长陵立刻就道:“我就知道师兄一定会护着我。” 说着,傅长陵手中扇子一转,随后道:“那我们现下先出城看看,等看完之后,如果没什么异样,我今夜便会布阵。” “好。” 两人商议定下,同上官明彦说了一声,便一同出了城。 上官明彦之前已经来过,领路在前面,三人先出了城门口,走在来时的路上,没了一会儿,就感觉旁边云雾开始浓了起来。 “越往前走,雾会越大。”上官明彦缓缓道,“上次我们走了大约一刻钟,便彻底看不见路了。” 上官明彦说着,周边雾的确就浓了起来。傅长陵抬起手,握住了秦衍的手腕,秦衍扭头看他,傅长陵平静道:“这不是寻常雾气。” 秦衍抬眼,便看见上官明彦在前方,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傅长陵叫住上官明彦:“明彦。” 上官明彦停下步子,傅长陵和拉着秦衍走上前,雾气越来越浓重,三个人就面对面站着,却都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 “你先回去吧。” 傅长陵开了口,随后抬手一扇,浓雾便像流云一样往旁边卷去,露出一条路来。上官明彦愣了愣,就听傅长陵催促道:“快。” 上官明彦反应过来,急道:“那你们小心。” 随后便转过身,慌慌张张借着傅长陵开出来的道,转身跑了出去。 等他跑远之后,浓雾又似流水一般再一次交融,傅长陵根本看不见旁边的人,只感觉得到抓着的人的温度。 “你看得到我么?” 秦衍开口出声,傅长陵笑着摇头:“我看不到。” “我大致能看清你。” 秦衍声音很平静,傅长陵听到这话,颇有几分无奈:“这些迷雾其实本质是障眼法,并不是雾气真的存在。你修无情道,内心比一般人要清明许多,自然能看得见。” 秦衍得了这话,应了一声,应声道:“那你拉好我。” 傅长陵顿了顿,犹豫片刻后,他应了一声:“好。” 其实他本来可以设一个结界解决这些迷雾的干扰,可在秦衍轻声允他继续拉着他的时候,他却突然不想告知他会这些。 两人在迷雾中走了片刻后,秦衍顿住步子,傅长陵疑惑道:“怎么了?” “我看见墓碑了。” “有多少?” “很多。”秦衍扫了一眼,过了许久后,他才道,“大约,一千多。” “拉我过去。” 傅长陵立刻开口,秦衍拉着他,到了墓碑前方,傅长陵暗中捻了个法诀,终于看清了那些墓碑。 那些墓碑就是一个个坟冢,前方有个石碑,石碑上都是空白,不知道埋在这里的到底是谁。 傅长陵扫了一眼,却在中间发现一个不太一样的墓碑,那墓碑修建得极好,明显与其他坟冢区分开来,傅长陵和秦衍走了过去,发现上面写简单的四个字:蔺尘之墓。 秦衍错愕回头看向傅长陵,傅长陵盯着这碑文上的四个字,紧皱着眉头。 “蔺……”秦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选了一个称呼,“蔺前辈的墓地,为何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傅长陵也想知道。 众所周知,蔺尘是死在审命台的,她的墓地出现在这里,到底是说她并非死在审命台,还是说,有人在这里,给她立了衣冠冢? 不管为什么,蔺尘的坟墓,为什么会在这里? “找到越思华的说法,越思南恨的只有她,对么?” 傅长陵喃喃出声,秦衍看向他:“怎么?” “为什么越思华死了,蔺尘还不放大家出去?她还想留着大家做什么?” 秦衍沉默。 傅长陵看着墓碑上的人,继续道:“她到底藏在哪里?” “能出去吗?” 秦衍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傅长陵看了一眼,淡道:“不能。” “为何?” 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笑了笑,他看了一眼周遭,温和道:“这个阵法的阵眼,我找不到。” 听到这话,秦衍颇为诧异,他未曾想,这天下竟然也有傅长陵解不开的阵法。傅长陵看得他神色,知道他的意思,解释道:“因为阵眼,就是越思南本人。” “本人?” 秦衍重复了一声,傅长陵点点头,握着秦衍的手腕,转过身去,同他往回走去,平和道:“这个太平镇,大概就是越思南的道场,这些年她应该一直是隐匿在这里,所以大家偶读找不到她。” “这个阵法与平常阵法不同,阵眼是在越思南身上,我们若找不到越思南,企图强行破阵,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云羽必然也在这个道场之中,怕是要受牵连。” 秦衍听着,理解了许久后,才道:“所以,我们现在是在越思南的身体里?” “也可以这么理解。” 傅长陵点头道:“这个太平镇,如今应该是与越思南融在一起的。我们彻底破阵,越思南就没了。越是难没了,太平镇就会彻底崩塌,住在里面的人,谁都跑不了,自然也包括云羽。” “既然云羽在太平镇,”秦衍立刻道,“那我们立刻去找。” “可以。”傅长陵点头,随后笑起来,“但是,怕是不太容易。” “而且,师兄,”傅长陵转着手里的扇子,缓声道,“你不觉得这个太平镇,有很多秘密吗?” 秦衍没有说话,他知道傅长陵心里有自己的答案,傅长陵继续道:“甚至于,我还有一种感觉。” “什么?” “我觉得,越思南,似乎是故意让我们来的。她好像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们。” “比如?” “我也说不清,”傅长陵笑起来,“我就只是觉得,越思南做事,看似没有章法,但实际上却似乎都有理由。我打从重生以来,每一件事,似乎都环环相扣。你看,上官山庄,上官鸿用自己孙女上官月华作聚灵阵,上官月华和上官月敏都是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上官月华的境遇,与越思南是不是很相似?越思南把上官月敏明从阵法中救出来,将她的魂魄直接催化成了无尸罗报仇,这样的境遇,是不是又和万骨崖那些厉鬼很相似?” “越思南每一个举动,好似都在暗示什么。她带走云羽,也不会无缘无故,你不觉得,如今我们来到这里,很像被她指引而来吗?” “这里有个前提。” 秦衍淡声开口,傅长陵“嗯?”了一声,就听秦衍平静指出道:“那就是,越思南知道你是重生的。” 这话把傅长陵说愣了,秦衍继续道:“不然,她不会猜到你会来太平镇。”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们两走在回去的路上,许久后,傅长陵突然道:“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说着,他抬起头来,看向前方:“我为什么会重生?我一直觉得,我重生是个巧合,如今你倒是让我有了另一个想法。” “或许,”秦衍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声道,“你并不是偶然重生。” “不过,这也太玄乎了。”傅长陵笑起来,“我重生前,已是渡劫后期,我都做不到的事,这天下若还有人能做到,我不会不知道。” “等我们找到越思南,”秦衍思考着,“或许我们便知道了。” “你说得是。” 傅长陵放松了语气:“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而且,”傅长陵看向秦衍,笑眯眯道,“师兄总会护着我的,不是?” 两人说着话,已经从迷雾里走了出来,秦衍顿住步子,静静看着他,傅长陵被秦衍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僵硬道:“怎……怎么了?” “你能看见。” 秦衍肯定开口,傅长陵心里“咯噔”一下,手连忙松开了,有些尴尬道:“看得也不甚清晰。” 秦衍不说话,定定看着他。傅长陵心里有些发慌,赶紧道歉:“对不住,师兄,我以后不开这种玩笑了。” “你,”秦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不该骗我。” 这话把傅长陵说得迟疑了,秦衍见他迟疑,他不知道怎么,突然又觉得自己的话不是很合适,他犹豫了片刻,慢慢道:“也少玩笑。” “知道了。”傅长陵苦笑起来,应声道:“都听师兄的。” 说完这句后,两人沉默着,气氛有了几分尴尬,过了片刻后,傅长陵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笑道:“这天晚得也太早了,咱们回去吧。” “嗯。” 秦衍应了声,看傅长陵走上前,他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走了一会儿后,傅长陵慢慢道:“师兄知道,方才你说让我不要骗你,我为何不说话么?” 秦衍不明白,他抬眼看着傅长陵的背影,就听傅长陵笑着道:“若是答应了不能骗师兄,”说着,他回过头,一双桃花眼弯着,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我就不能经常开玩笑了。” 秦衍愣了愣,随后他有些无奈笑开。 “你啊,”他轻叹道,“本也不该这样爱开玩笑。” 傅长陵笑眯眯没有说话。 那一刻,其实他很想把那句话补全。 若是不能开玩笑,那他所有克制不住的真心情动,便都再无遮掩了。 第七十三章 然而有些话是不当说的。 傅长陵将话题岔过去,同秦衍一起回了客栈,上官明彦早已等在客栈中,他们刚一回来,上官明彦就迎了上来,舒了口气道:“你们无事就好,可有什么收获?” “也就是你说的那些。” 傅长陵打量了他一眼,随后道:“你在等我们?” “是。” 上官明彦神色郑重起来:“方才你们出去的时候,天上洒下来了这个。” 上官明彦说着,将一张纸递了过去,上面写着之前木牌上写的话“太平镇,无太平,众人死,一人生”。 看着这些话,傅长陵皱起眉头,上官明彦看了一眼周边,领着两个人进屋去,低声道:“这些纸洒下来后,村民现在都在议论这件事,越思华、越鸣、还有那个侍女死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我看那些村民神色不太好……” 傅长陵握着这些纸张,心里疑雾重重。 “你怎么想?”秦衍开口询问,傅长陵得了声,皱着眉道,“我不明白越思南到底要做什么,她要报仇,已经杀了越思华,难道她说,她一定要越家人死绝?” “有可能。”秦衍冷静道,“傅长言还活着。” 傅长陵听到这话,声音里带了几分烦躁道:“这个女人,太疯了。” “先布阵吧。” 秦衍见他似是不高兴,转移了话题,转头同上官明彦道:“明彦,你出去,和镇里的人都说明白,就说此事只与我们有关,他们不必害怕,我们也会布下法阵他们,让他们无需担忧。” “是。”上官明彦恭敬回声,便退了下去。 等他退下去后,秦衍转头看向傅长陵:“可需我帮忙?” “现下不用,”傅长陵笑笑,“夜里帮我护法就好。” “嗯。” 秦衍应声之后,便坐到了一边,傅长陵拉了个蒲团,席地而坐,而后将清骨扇抵在唇边,嗡念出声。 他指尖悄无声息出现一道伤口,随着他的声音,伤口的血珠缓缓飞出,在他头顶慢慢绘制成一个血色的阵法。 与此同时,他坐下也有一个蓝色的阵法相应展开,蓝色的阵法正是着血色阵法的纹路,但面积比血色阵法大上许多,两个阵法同时绘刻,阵法纹路一点一点蔓延。秦衍静静看了一会儿,知道这个阵法一时半会儿完成不了,便在傅长陵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闭上眼睛开始打座。 没了一会儿,秦衍便听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他看了一眼傅长陵,便站起身来,在门口等着。 等了一会儿后,便见关小娘走了过来,关小娘看见秦衍,脸稍微红了红,随后道:“秦仙师怎么在这里?” “等你。” 秦衍径直开口,关小娘得了这话,更不好意思几分,她抬眼看了一眼房门,好奇道:“傅仙师呢?” “他在忙。” “少见两位仙师没有在一起,”关小娘笑了笑,随后道,“今天镇子里面有些谣言,秦仙师可知道?” “知道。”秦衍回了之后,想了想,嘱咐道,“关好房门,无碍。” “我也是担心,”关小娘苦笑了一下,“我听镇子里的人说,这告示是一个极为厉害的妖道发的,我如今心里慌得很,又怕那妖道,又怕……” 关小娘顿了顿声音,没有说下去,秦衍不明白,接着问:“怕什么?” “怕……怕人。” 关小娘声音很小,却还是说了出来。 “如今镇里,已经有人在穿,只能活下来一个了。你说若大家有了这想法,这……” 关小娘不必说下去,秦衍已经听明白了。他沉默了片刻后,才道:“你不必担忧。如今我们已经在想办法,今夜长陵会设好法阵,这个法阵中,所有风吹异动他都会知道,也能第一时间赶到,你把这话告诉大家,让大家不要再传谣言了。” “是么?”关小娘舒了口气,随后笑起来,“我便知道秦仙师会为我们想办法。” 秦衍沉默了片刻,强调道:“是傅仙师的功劳。” “都一样的。” 说着,关小娘往里看去:“那傅仙师现下把阵法布好了吗,我们能见见他吗?” “不行,”秦衍摇头,“今夜他都不见人。” “那我明日再来。” 关小娘笑着道:“傅仙师帮了这么大的忙,我们一定要见见仙师,以示感激的。” “等他好些吧。” 秦衍又就着关小娘的问题聊了两句,等关小娘彻底放心后,她告辞离开,秦衍这才回屋来。 进了屋中,便看见阵法已经绘制接近大半,傅长陵脸色惨白,周身都冒着冷汗。 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衫,勾勒他的身形,秦衍匆匆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挪开,重新坐定。 他打坐片刻,又有些担心,忍不住张开眼来。 屋里一片漆黑,唯独傅长陵坐的地方,被月光照耀着,秦衍静静注视着他,许久之后,便见他头顶上的血阵最后一根线条链接,将阵法绘制成为了一个闭环,随后他头顶的血阵落入坐下蓝色的阵法之上,而后阵法迅速扩大,朝着周边直直铺就而去。 而后就见傅长陵坐下一阵华光冲天而起,傅长陵整个人往后直直倒去,秦衍眼疾手快,抬手拦在了傅长陵身后,将傅长陵一只手揽在了怀里。 傅长陵喘息着抬眼,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人平静的面容。 他勉强笑了笑:“我没力气了。” “嗯。” 秦衍低低应了一声,只道:“睡吧。” 说着,他便将他抬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傅长陵整个人浑浑噩噩,躺在床上便有些困了,但他觉得身上粘腻,不由得皱起眉头,似是难受。 秦衍坐在他身边,他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见傅长陵皱眉,他便想起来,傅长陵这个人,还是极爱干净的。 他看了一眼傅长陵身上湿透的衣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起身,去端了热水。 傅长陵隐隐约约就觉得有人在照顾他,替他擦拭着身上,他迷迷糊糊睁了眼,就看见秦衍坐在他身边,替他擦着手。 他静静看着秦衍,他觉得这一刻的秦衍,眉眼温和,像极了上一世,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偷偷接近他的时候,认识的模样。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突然开口,秦衍抬眼看他,只是反问了一声:“嗯?” “你以前也对我这么好过。” 傅长陵哑声开口,秦衍顿了顿,有些茫然抬头,随后就听傅长陵道:“就,上一世的时候,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 秦衍说的是实话。 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自己这么照顾傅长陵的时候,傅长陵这个人,当年在璇玑密境他瞎了眼睛的时候,也自强得很,没让他操心过半分。后来出了璇玑密境,两人更是没什么太多交集。 “没事,”傅长陵轻笑,“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的。” 秦衍动作顿住,傅长陵见他似是拒绝,便又道:“不过你应该不喜欢听我唠叨这些。但也请你见谅,如今,我也只有你能说说这些。” “嗯。”秦衍垂下眼眸,将帕子放进温水里,搓揉扭净之后,给他重新擦着手臂,平静道,“若你说出来会好些,也无妨。” 傅长陵听他说这话,心里有几分酸涩,他觉得自己像是用心在捂一座冰山,他的心脏和这座冰山牢牢绑定,他的血肉皮肤,都粘黏在这冰块上,每一次跳动,都觉得疼。 他闭上眼睛,让自己不要想太多,秦衍给他擦干净身上,又给他换了衣服,才直起身道:“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谢谢师兄。” 傅长陵睁开眼,笑起来:“师兄先睡吧,我睡一晚,就没什么事儿了。” 秦衍应了声,他去了不远处的小榻上,又重新开始打坐。 傅长陵真的有些倦了,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傅长陵依稀听见外面有什么声音,他立刻睁眼坐起来,就听秦衍道:“我让明彦去看了,你休息吧。” 傅长陵直觉有些不对,他感觉有几分头疼,他先迅速检查了一圈阵法,确认没有人闯入过阵法之后,他心里放心了些许。 然而这时,门外却传来了上官明彦急促的敲门声,傅长陵立刻起身,秦衍快他一步赶到门口开了门,就看上官明彦喘着粗气,郑重道:“师兄,沈兄,”说着,他侧过身,“你们出来看看吧。” 傅长陵和秦衍对视一眼,赶紧走了出去。 两人刚出大门,到了走廊,就看见大堂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便连关小娘,也含着眼泪,领了自己母亲,一起站在一个躺着的男人身边。 大堂里站一堆人,躺几个人,他们一见傅长陵和秦衍走下来,顿时如浪潮一般跪了下去,激动道:“仙师,救命,救命啊!” 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没有理会跪着的人,径直朝着关小娘身边躺着的人走了过去。 那人面上已经变成乌色,整个人都僵硬了,看上去似乎是死去许久一般。可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有着呼吸,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他全身已经像石头一样彻底僵化,而脚底更是长出了岩石一样的表面,攀附在他的小腿上。 虽然接触不深,但傅长陵一样就认出来,这是关老三。 “这是怎么回事?”傅长陵转头看向关小娘,关小娘跪在地上,低泣着道:“我不知道,刚才回到家里,我爹突然就倒下了,然后就成了这个样子,就送过来这些时间,他的腿就变成石头了……” “他见过谁?”傅长陵急促询问,关小娘摇头,“没见过,谁都没见过。” 傅长陵脸色极为难看,秦衍走到他身边来,轻声道:“看来越思南开始向百姓下手了。” 傅长陵说不出话来。 他想不明白,他已经设下那么精密的阵法,越思南怎么能一点痕迹都不留,轻而易举就石化这么多人? 这些人如今还活着,可这样下去,明显是必须要死的。 “仙师,”旁边人叫嚷起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啊。” 傅长陵听着此起彼伏的求救声,慢慢看过去。 整个大堂里,几乎是以家庭为单位站着,每一家都有一个躺着的人,也就是说,越思南是对每一家都下手了。 她要做这件事的目的很简单。 她要摧毁这些村民,对傅长陵和秦衍的信任。 他们说要救人,她就能让这些家庭每一个人,都命在旦夕。 傅长陵僵着身子,秦衍已经上前去,给病患一一输送了灵力。 输送了灵力的病患,皮肤明显就软了下来,但仍旧闭着眼睛,似乎是沉睡了过去。 大家跪在地上感激秦衍,过了许久之后,秦衍治疗完所有病人,才走回来,有些疲惫道:“我们先回去休息吧。” 傅长陵不说话,他看着面前哭喊着的镇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诡异。 这里仿佛是一个修罗地狱,而他们身处地狱之中。 越思南要给报仇,杀越家人就行了。为什么要杀这些老百姓? 她又是怎么杀的?她顶多不过化神期,到底是怎么瞒过他,一点异样都没有,就杀了这么多人的? 而且,如果要杀这些村民,为什么不早点动手,要等他们来了才动手? 疑问一个个闪现在傅长陵脑海中,秦衍提醒他道:“长陵?” “你们做了什么?” 傅长陵忽地问出声,看向整个大堂里的镇民。 镇民诧异看着傅长陵,傅长陵一一扫过他们,颇有几分失态道:“你们过去,到底做了什么?” “仙师……”关小娘听着傅长陵的话,露出茫然的表情道,“您在问什么?” “越思南不可能无缘无故杀人,”傅长陵急道,“你们过去,到底对她做过什么?!” 第七十四章 听到这话,所有镇民都禁声了,过了许久后,一个老者颤颤巍巍道:“仙师,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啊。你们来之前,太平镇好好的,你们来之后才出的事儿,怎么……怎么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啊。” “是啊,”上官明彦提醒傅长陵,“这些都是些普通老百姓,沈兄,你是不是太累了,胡思乱想?”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盯着这些村民,这些村民被他盯着,似乎颇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意味,便纷纷低下头去。 秦衍见傅长陵情绪上来,提醒道:“长陵,你先回去休息。” 傅长陵听到秦衍说话,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好。” 说完,他也不再逗留,转身折回了自己房中。 秦衍吩咐上官明彦安抚镇民之后,跟着傅长陵回到屋中。 傅长陵一路没有说话,等他进了屋,秦衍便道:“你如何想?” “等他们。” 傅长陵直接道:“现在这个镇子下都是我的阵法,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他们瞒了我们事情,不可能不做点什么,不说点什么。” 傅长陵闭上眼,坐着道:“等一会儿,他们就会有动作。” 秦衍应了一声,便静静等着。 傅长陵用神识感知着周遭,整个镇上所有人的话,所有人的行为,纷纷都落在他的脑海中,他迅速识别着信息。 大堂里的人经过秦衍的治疗,好上许多,于是大家情绪也好上了许多。 他们一一找着上官明彦攀谈,上官明彦倒是很有耐心。 上官明彦和那些村民说着话时,有人在厨房里低低说着话。 “祸事都是他们惹出来的,他们不死,咱们早晚都要变成石头。”一个老者开口说着,旁边站着的店小二和关小娘,两人听着老者的话,都露出难色。 关小娘犹豫着道:“镇长,这事儿也未必就是仙人引来的……” “太平镇就没出过这种事儿!”镇长盯着关小娘,“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秦仙师,给秦仙师找借口?我可告诉你,你若是要救他,你爹娘可就没命了!” 关小娘脸色白了白,老者转过头,同旁边店小二道,“你把这药放到茶水里,给大堂里那个先端过去。这药是当年鸿蒙天宫那些仙师留下的,那仙师喝下去后,就会昏死过去。咱们再把他们抬进境地,等个七八日,这些人的灵力散了,到时候我们就有解药了。” 店小二还有些犹豫,老者怒道:“你不送也行,但你儿子……” 一提“儿子”,店小二立刻沉下脸色,应声道:“我去。镇长你放心,这事儿我办妥。” 说着,店小二就从老者手里取了药,倒入了茶水中。 上官明彦还和人认真讲解着大堂里的病情情况,劝慰百姓不要担忧。正说着话,便有人端上一碗,笑着道:“上官仙师,您喝口茶。” 上官明彦道了谢,倒也没有怀疑,端起茶就喝了半口,而后又转头同百姓说话。 说了没一会儿,上官明彦似乎就觉得头晕,店小二忙道:“上官仙师是不是不舒服?小的这就扶您回去休息。” 上官明彦直觉不好,他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话还没开口,就闭上眼,直直就往旁边倒去。 店小二一把扶住他,众人似乎毫不意外,甚至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陪着店小二一起,将昏迷过去的上官明彦扶了出去。 上官明彦刚被扶起不久,傅长陵门口就响了起来,秦衍睁开眼,就听傅长陵传音道:“她给的东西,别真喝。” 秦衍顿了顿动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开了门,便看见关小娘站在门口。 关小娘面色苍白,眼眶泛红,似乎是哭过。她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有两个汤碗,里面盛着晶莹剔透的吊梨汤。她不敢抬头,低声道:“秦仙师,听说你们辛苦,我特意煮了两碗吊梨汤过来,还望不要嫌弃。” 秦衍看着面前的吊梨汤没有说话,关小娘见秦衍不动,捏着盘子的手抓得死紧,骨节都有了几分泛白,她勉强抬起头来,笑了笑道:“秦仙师是不是不喜欢喝吊梨汤?仙师喜欢什么,奴家都可以去做。” “喜欢,”傅长陵的声音懒洋洋从里面传了过来,接着他的手就搭上了秦衍的肩,下巴靠在秦衍肩头,笑眯眯看着关小娘道,“关小姐做的东西,不管什么,我师兄都很喜欢。” 说着,傅长陵伸手去拿了汤碗,在手指触碰到碗的那一刻,一道法印悄无声息落到了碗上,他端起碗来,似乎是咕噜咕噜喝了半碗,随后感慨道:“真甜。” 他说着,就着碗抵在了秦衍唇边,温柔道:“师兄,来,尝一口。” 秦衍被傅长陵整个人勾搭着肩环在怀里,此刻傅长陵用另一只手给他喂梨汤,他整个人便仿佛都被傅长陵抱住了一般,周边都是傅长陵的气息。 他抬眼看了一眼傅长陵,见傅长陵给了他个眼神,他便也没有反抗,就着傅长陵的手,将吊梨汤喝了下去。 但喝第一口,秦衍便察觉到不对,他虽然认真的喝了,也做了“吞咽”的动作,可那吊梨汤一碰到唇,瞬间就消失了干净,根本没有进入他们的嘴里。 秦衍面上没变,伪作喝汤,等最后一滴汤也消失不见,傅长陵才放下汤碗,笑道:“师兄,好喝么?” “嗯。” 秦衍点头,转头看向关小娘:“关小姐,谢谢。” 关小娘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行了个礼道:“既然二位已经喝了甜汤,奴家也不打扰了。” 说着,关小娘便端着盘子,转过身去。 她朝着前方楼梯口走去,但她走得很慢,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昏过去。” 傅长陵给秦衍传音,秦衍得了话,立刻闭了眼睛,倒在傅长陵的怀里。 他演技一贯如此拙劣,傅长陵早已预料,好在他演技不错,忙抱住秦衍,急道:“师兄,你怎么了?师……” 傅长陵说着,动作晃了晃,关小娘忙回过身,看着傅长陵和秦衍,眼里全是担心和不忍。 傅长陵注意到她的眼神,他伪作不知,面上露出了犯晕的模样,随后,抓紧了秦衍的手,和秦衍一起倒了下去。 两人倒下去后不久,周边就热闹起来。 镇长带着许多人急急赶上来,看向关小娘道:“如何了?” “都晕了。” 关小娘声音有些恍惚:“镇长,现在该做什么?” 镇长没理会他,带着人上来,他们先想要分开傅长陵和秦衍,但傅长陵抓秦衍抓得死紧,根本分不开。 镇长咬了咬牙,直接道:“一起绑吧。” 说着,镇长就让人将傅长陵和秦衍结结实实绑了起来,而后就将两个人抬了下去,放进了一个棺材,而后重重合上了棺木。 在他们下楼的时候,一把剑悄无声息跟上。 它上面贴满了符纸,但没有一个凡人能看到那把剑,那把剑轻飘飘落在棺材上方,傅长陵和秦衍在棺材里睁开了眼睛。 秦衍用眼神询问傅长陵,傅长陵在秦衍耳边轻轻“嘘”了一声,警惕往着周遭。 那把剑就是傅长陵预先留在外界的眼睛,他通过通感符,借助这把剑看着外面。他就看外面的人用一颗颗奇怪的钉子打入棺材,将棺材彻底定死,而后又有人拿出一张符纸,贴在了这棺材之上。 这些钉子和符纸,都明显不是太平镇应有之物,这些东西的品级太高,随便哪个拿出来,都是仙界宝贝,一个太平镇,哪里来这么多宝贝? 将棺材彻底定死后,外面人用绳子将棺材绑上,然后由几个壮汉将棺材抬起来,开始往外移去。 两个人连带棺材,是不轻的重量,八个壮汉一起棺,棺材顿时动了起来,外界看棺材只是轻轻一晃,里面的傅长陵和秦衍便觉得仿佛是翻天覆地。 棺材本就狭小,他们又被绳子绑紧,身体挨着身体,几乎没有任何间隔。外面人走路上下颠簸,傅长陵不由得有了些反应,秦衍察觉到,他不由得变了脸色,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传音道:“把绳子解开。” “解不开。” 傅长陵也觉得尴尬,他不敢看秦衍,传音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低哑:“这是锁仙绳,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得等一会儿,到了他们要让我们去的地方,他们走了,我再让檀心把棺材劈开,给我们解开绳子。” 秦衍抿紧唇,他不说话,扭过脸去。 棺材里温度逐渐升高,秦衍忍无可忍,传音低喝:“你念清心咒!” 傅长陵:“……” 他以为他没念吗?他内心都念一百遍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能道:“师兄,对不住,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这个。我年纪小,不懂事,血气方刚,控制不好自己,你且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秦衍得了他这厚颜无耻的话,一口气没缓上来,干脆闭上眼睛,红了脸紧皱起眉头,侧过脸去,想着眼不见心不烦。 过了许久之后,棺材重重“哐”一下放了下去,似乎是终于到了地方,秦衍终于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傅长陵,傅长陵点了点头,示意是到了。 “终于到了。” 外面传来一个大汉的声音,他擦着汗道:“就放在这儿,就行了吧?” “行了。”另一个人道,“听说这里有什么会吸食仙人灵力的阵法,厉害得很,这些人放在这里,放个十天半个月,回来就凡人一个,咱们也不必怕他们了。” “万一些仙人特别厉害怎么办?” “厉害?再厉害能比得过蔺尘去?”外面人声带了些不耐道,“别瞎操心了,走吧。” 说着,所有人陆陆续续就离开了屋子,等外面传来关门声,秦衍抬眼看向傅长陵,开口道:“开棺。” 傅长陵红着脸点了头,他念了声口诀,片刻后,便听外面一声剑鸣,随后整个棺木被轰然劈开。 棺木飞溅出碎屑,傅长陵怕伤着秦衍,赶紧挡在他上方,等灰尘散尽,檀心剑又划开了两人的绳子,绳子刚一接触,两人立刻就跳了出来。 秦衍掸了掸衣衫,随后就僵住了。 而后他将目光挪了下去,傅长陵看见秦衍目光往下,立刻就道:“师兄,我先去换件衣服。” 说完,他便往角落跑去,秦衍低头看着衣衫上一点湿润。 顿了许久之后,他面无表情开始换衣服。 等傅长陵换了衣服回过头来时,他怯声开口:“师兄……” 话刚说完,他迎面就看到一个拳头,一拳直接砸上了他的脸。 真疼。 第七十五章 秦衍长得很是清瘦,看上去就像个凡间书生,但他毕竟是个实打实的剑修,一拳砸在傅长陵的脸上,当场就给傅长陵砸了个眼冒金星。 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越思南出手,就能当场送了命。 秦衍砸完这一拳,似乎才舒坦了一些,转过身去,冷声道:“起来。” 傅长陵听这声音就是一个激灵,捂着脸赶紧站了起来。 他也不敢说什么,他觉得委屈,毕竟这不是他能选的事儿,要是有得选择,他也不想给秦衍留下这样的印象以及如此狼狈的体验。 但他也能理解,要换上官明彦或者云羽在他身上赶出这种事儿,他杀了他的心都有。 他委屈巴拉又有几分胆怯跟到秦衍身后,秦衍环顾了周遭一圈,平静道:“这是哪里?” 听到这话,傅长陵抬眼看了一眼周遭。 这里似乎是一个陵墓,拱形屋顶,四面都是石门,但早已被封死,周边画着些壁画,这些壁画似乎年久失修,早已看不出了模样。 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中间凸起来一个平台,平台上放着棺材,正是他们两的那一具。 看着这具棺材,傅长陵不由得有些疑惑:“怎么就一具棺材?明彦呢?” 按理说,他们三个人一伙,上官明彦既然也被下了毒,应该同他们在一起才是。 见不着上官明彦,秦衍立刻将神识探了出去,然而神识触到石壁上,瞬间就弹了回来。 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道:“怎的了?” “这里,”秦衍环顾四周一圈,“神识出不去。” 傅长陵听了秦衍的话,立刻也试了试。 他布阵损耗的灵气还未回来,此刻无论神识还是灵力都远不如秦衍,秦衍的神识出不去,他的神识自然也出不去。 神识出不去后,傅长陵不由得笑了:“有趣。” 说着,他回过头来,看向整个房间中心的棺材,他手一掀,整个棺材便滚落下去,露出平台光滑的表面。 傅长陵抬手触碰在平台上,认真摸索着上面的纹路,秦衍静静看着他,等了一会儿后,他见傅长陵神色郑重起来,便道:“如何?” “踏破铁鞋无觅处,”傅长陵手还在平台上认真摸索,眼睛却是看向了秦衍,“你猜这是什么?” “什么?” 秦衍没有和傅长陵打哑谜的兴趣,完全不猜,傅长陵摸到石台纹路上最后一笔,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第三个封印。” “第三个封印?” 秦衍神色终于有些动容,他目光落到平台上,沉默了片刻后,才道:“如今你可有足够的能力封印?” “暂时怕是不能。” 傅长陵苦笑:“若早知道会来这鬼地方,就不费心布那阵法了。” “要歇息多久?” “两天。” 傅长陵看着那运转的阵法,无奈道:“但现下有一件极为棘手之事。” “嗯?” 秦衍看傅长陵神色带苦,便知不好,傅长陵盯着那石台,缓慢道:“这个封印,是被人开了的。” “什么?!” 听到这话,秦衍惊诧出声,随后他急道:“那已经有业狱的魔修,到了云泽?” “或许是。” 傅长陵抬起手,开始在这石台周边摆放符咒,他一面放着符咒,一面缓慢道:“能通过气脉封印到达云泽的业狱修士,都是业狱顶尖高手,这个气脉虽然是已经打开的,但是却是如今已经发现的三个气脉封印中,所封印的范围最小的。” “封印的范围越小,它越容易解开,但是相应的,要突破它从业狱过来,对修士的要求也就更高。按我的猜想,从这个气脉封印出来的修士,应当是业狱顶尖修士之一了。” “不过这也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事情是,你发现了吗,”傅长陵将最后一张符咒贴在了石台上,将檀心剑压了下去,他喘息了片刻后,抬眼看向秦衍道:“它正在吸食我们……不,不止我们。” “实际上,它在吸食周遭一切的灵气。” 傅长陵说着,打了个响指,秦衍顿时看见灵气变成了可视的透明色,正急速朝着石台上涌去。 秦衍看见这场景,脸色极为难看,傅长陵一见秦衍担心,赶紧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现下可以用檀心剑加阵符对它稍作封印,封印它个两三天,我恢复状态,便接着聚灵塔封了它。” “嗯。” 秦衍应了声,想了想,他又道:“你可以的。” “还需师兄帮忙。” 傅长陵笑起来,他朝着秦衍摊开了手,秦衍目光落在他白净的手掌上,傅长陵的手朝秦衍的方向探了探,随后道:“把手给我。” 秦衍看着傅长陵的手,似乎有几分犹豫,傅长陵猜他可能又觉得是他在玩闹,便也不再管他,径直伸出手去,一把将秦衍的手拽在了手中,秦衍正要挣扎,他便道:“给我灵力!” 秦衍得了这话,知晓傅长陵是在办正事,赶紧将灵力灌了过去。 秦衍的灵力流窜入傅长陵身体,那些灵力经过傅长陵的筋脉,傅长陵一想到这些是从秦衍身上度过来,顿时觉得这灵力似乎无声带了一股酥麻的感觉,一路钻过他的身体,到达他的清骨扇上,他故作镇定,将灵力灌入符咒之上,没了一会儿,光芒就透过灰尘,在石台上亮了起来,而后有一阵风卷而过,将灰尘吹散,露出石台上泛着青白色光忙的纹路。 傅长陵见整个石台亮起来,常常舒了口气,才收了手。 “好了。” 傅长陵放下心来,秦衍却是盯着石台,傅长陵有些奇怪,顺着秦衍的目光看过去:“怎的了?”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异样。只见石台上,一道小小的长条状的光团静静睡在上面,它似乎是在上面躺了很久,骤然被召唤醒来,一下一下闪着光亮。 这是云泽修士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一个人死后留下的魂魄。 只是这个魂魄明显残缺不全,似乎只是极为虚弱的其中一魂一魄。 傅长陵看着这个魂魄,犹豫了片刻,从灵囊里翻找出了一个护魂灯,而后小心翼翼将这个魂魄装入了护魂灯中。 等装好了之后,秦衍便道:“这里怎么会有魂魄?” “大约是之前死在这里的人,”傅长陵看着护魂灯里虚弱的魂魄,他静静注视着,见那个魂魄一闪一闪着亮光,他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于是盯着那魂魄,慢慢道,“只是,能在这里呆这么久,还没被这个阵法彻底吞噬成为养料,可见这个魂魄生前,也应当是极为厉害的修士。” 死在这里,又极为厉害…… 秦衍犹豫了片刻,缓慢道:“她是蔺前辈吗?” 傅长陵身子僵了僵,秦衍走到傅长陵身边,同他一起看着这护魂灯里闪烁着的魂魄,他犹豫了片刻后,缓慢道:“我听闻有一门道法,可以看到魂魄的记忆。” “这对魂魄有损。” 傅长陵淡声回答,他知道秦衍要说什么,看了一眼魂魄,轻声道:“除非魂魄本身愿意让人看到她的记忆。” “她不愿意吗?” 秦衍接着询问,傅长陵沉默下来,魂魄依旧在闪烁。秦衍打量着他的神色,继续道:“还是你不愿意?” “我有什么不愿意?” 傅长陵轻笑,秦衍无言,过了一会儿后,他只道:“你莫怕,我陪着你一起的。” 得了这话,傅长陵倒吸了一口凉气:“师兄,你这个人真是……” 秦衍静静注视着他,傅长陵苦笑,无奈道:“当真是,不给人留半分颜面的。” “我们总得知道发生过什么。”秦衍平静开口,“只有知道发生过什么,我们才好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说得是。” 傅长陵叹了口气,他看了看魂魄,又看了看秦衍:“你要同我一起寄魂吗?” “一起看这魂魄的记忆?” “是。”傅长陵点头,解释道:“我们会将一缕神识寄托在这个魂魄之上,只要这个魂魄同意,我们就能看到所有事情。” “当然,如果强行企图搜魂也行,只是……” “我明白。”秦衍打断他,直接道,“一起吧。” 听到秦衍这声一起,傅长陵忐忑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 蔺尘的事,他在越思华那里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他心知这必然是断惨烈至极的过往,让他一个人去,他势必是要去的,只是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终究不一样。 傅长陵笑了笑,他拉起秦衍,牵着他一起找了个边上坐下,而后将护魂灯放在前方,一手将秦衍的手握在手心,一手将清骨扇抵在唇边,低声念咒。 他握秦衍手的方式,是将轻轻将他的手握在手心,这个姿势倒也说不出什么不对,但是被人整个包裹着手的感觉,对于秦衍来说,总有那么几分说不清的感觉。 他直觉有些不对,又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便轻轻皱起眉头来。 傅长陵斜眼看见秦衍神色,他装作未曾看到,镇定出声道:“闭上眼睛。” 秦衍听他的话,闭上眼睛,傅长陵念完咒后,秦衍的神色就有了些变化,似乎看到了什么。 傅长陵转头静静注视着他,许久后,他伸出手,缓缓插入秦衍的指缝之中,和他十指交扣。 而后他笑起来,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那一刹,周边天旋地转,傅长陵还没睁眼,就听到一个极其聒噪的声音,像一只知了一样,拼命在旁边鸣叫,只是这人语速比知了快得多了,一口气不带喘的说着话。 “我和你说你真的不能在外面再做事儿了,咱们婚期就剩一个半月时间,要是赶不到,咱们就完了,不是我完了,是咱们,你知道吧?” “知道。”女子含笑的声音响起来,说得简单又平静。 那人对这声“知道”很是不满,继续道:“知道你怎么就能这么平静这么云淡风轻这么不在乎呢?蔺尘你知道我为了找你费了多大劲儿吗?我都让人贴了十万灵石来悬赏你了,你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有没有想过我是你未婚夫?有没有……” 话没说完,傅长陵就感觉自己的视角一个旋身,随后就讲一个包子塞在了对面人的嘴里。伴随着女子的轻笑声:“您歇歇吧,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嘴。” 这时候,傅长陵眼前终于清晰了,他周边是热热闹闹的小镇,街道和太平镇一模一样,而他对面站着一个青年,看上去二十岁出头,黑衣绣菊,金冠镶玉,嘴里塞着个大包子,愣愣看着前方,哪怕五官俊美至极,却也显出了几分傻样。 傅长陵看着面前冒着傻气的青年,下意识喊出一声:“爹?” 第七十六章 傅长陵这声爹,在他视线里的傅玉殊是听不到的。旁边反而是秦衍的声音响了起来:“长陵?” “师兄。” 傅长陵听到秦衍的声音,忙回声道:“你也在?” “嗯。”秦衍应声,“我们这是在哪里?” “在蔺尘的记忆里,我们会看她经过的事情。” 傅长陵说完,两人就听到周边突然杂乱起来,蔺尘和傅玉殊一同看过去,就见周边突然有许多修士御剑而来,村民四处逃窜,但修士设了结界,整个太平镇的人根本逃不出去,只能听那修士号令道:“都到祭坛来。” 太平镇的人战战兢兢往小镇中间的祭坛过去,蔺尘和傅玉殊对视一眼,傅玉殊痛苦捂脸:“我的天,你又要管。” “应当不会耽误婚期。” 蔺尘算了算,认真道:“玉殊,此事事关此镇上千百姓性命……” “哪次不关上千百姓性命啊?” 傅玉殊无奈,蔺尘静静看着他,傅玉殊见到蔺尘带了几分请求的眼神,顿时无言,过了一会儿后,他不耐道:“行了行了,管管管,但你得答应我,一旦耽误婚期,立刻放弃,明白没?” “我知道你最好。” 蔺尘笑起来,傅玉殊一听这话,心就软了几分,叹了口气道:“行了,管吧。” 两个人跟着这些百姓一起到了祭坛,老远就看见十几个修士浮在搬空,傅玉殊和蔺尘刻意压制了修为,那些修士未能察觉,他们在搬空中清点了人数,为首的人道:“这次所有人一起吧。” 一听这话,周边人顿时嚎哭起来,站在蔺尘身边一个姑娘当场晕了过去,蔺尘忙扶住她,急道:“姑娘。” 那姑娘露出她清秀的面容,傅长陵和秦衍便愣了,傅长陵下意识出声:“关小娘怎么在这儿?” 按理说这是十九年前的事情,关小娘那时候应该还没出生才对,怎么会晕倒在蔺尘怀里? 傅长陵一时不敢有定论,怕认错了人。 蔺尘扶着那姑娘,见场面混乱起来,上方修士颇为不耐,烦躁道:“哭什么哭?能祭脉是尔等凡人的荣耀!为云泽抛却生死,乃尔等之宿命,莫要发出如此扰耳之声!” 这话说出来,哭声更剧,修士抬手一个金网扔了出来,也就是这一瞬间,一把剑从人群中飞,在空中一个急旋,就将整张金网撕了个干净。 “谁?!”修士怒喝出声,“是谁?” “请问一下,”人群中一个青年笑着出声,“仙师何宗何派,为何要找这些百姓麻烦,祭脉又是何物啊?” 听到这话,修士面色巨变,他大喝了一声:“竖子嚣张!” 随后,数道金光就朝着说话的傅玉殊飞了过去。傅玉殊含笑而立,面色不变,然而也就是止息之间,女子忽地出现在天际,手中长剑划出优雅弧度,瞬间将那些修士从空中击飞而落。 那些修士落到地上,发出哀嚎之声,女子提剑落下,镇民随后欢呼起来,众人朝着蔺尘跪拜下来,求着蔺尘救他们。 这时,关小娘也醒了过来,蔺尘看向关小娘,温和道:“姑娘,你可还好?” 关小娘愣了愣,随后便反应过来,她朝着蔺尘就跪了下去,疯狂叩首道:“仙师!求仙师救救我们啊!我父母都被那些妖道抓走了,求仙师救我们!” 蔺尘得了这话,为难看了傅玉殊一眼,傅玉殊瞪大眼睛,和蔺尘对视片刻后,他终于无奈,挥了挥手道:“行行行,你管你管,我也管不了你。” 蔺尘笑起来,她转头看向关小娘,温和道:“姑娘请起。” 她将关小娘扶起来,让关小娘讲了这镇上的事。 这阵子靠近乐国,又处在傅越交界之处,惯来没什么人管,半年前,一批从乐国的妖道,跑到他们镇上来要人,据说其他镇也是如此,一个镇出一百人,然后就离开。 之后他们每三个月,就来要一次人,他们不准镇民告诉其他人,否则就要屠城。凡人哪里敢和仙人争,于是众人也就得过且过,不要找到自家头上就是。若是轮到了自家头上,那也只能自认倒霉。 关小娘的父母便是被带去的一批,她哭啼出声道:“蔺仙师,我打听过了,他们都还活着,他们都在乐国都城,仙师,您一定要去救他们。” 看到这里傅长陵是明白了,这大概就是蔺尘发现万骨崖炼脉一事的原因。 遇到这样的事儿,蔺尘自然是答应的,她安抚了关小娘,随后道:“不知令尊令堂名讳相貌,当如何寻找?” “仙师,我这里有我父母的画像,”关小娘领着蔺尘回了家,找出了自己父母的画像,介绍道,“我父名为关老三,我母亲名叫张翠,仙师可于高处召唤,告知他们,奴家乃他们女儿,关小娘。” 确定了。 傅长陵听关小娘这一番直白,感慨道:“竟然真的是关小娘。” 说着,他突然想起来:“话说,师兄,你之前是不是过你觉得关小娘长得很面熟。” “对,”秦衍声音里带了几分怀疑,“她长得很像我记忆中一位恩人。” “细说一下?” 秦衍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回想,许久后,他才道:“有些记不大清了,就记得那时候我很小,肚子饿,这位姑娘给了我吃的。” “那师兄或许是在小时候,遇见过关小娘。” 秦衍点了点头:“也许。” “那么问题来了,”傅长陵笑道,“咱们在的太平镇,到底是怎么个存在呢?为何关小娘这些镇民,会和十九年前一模一样呢?” 秦衍不答,而这时候,蔺尘和傅玉殊已经答应了关小娘的话,赶往了白玉城。 蔺尘和傅玉殊到达白玉城时,正是半夜,两人御剑而去,从地形上来看,这里就是当年的万骨崖,只是与后来的荒芜全然不同,如今的这一片土地,高树林立,郁郁葱葱,不远处白玉城灯火璀璨,看上去尚还是繁华人间。 距离白玉城外十里,有一座高山,那高山冲天而起,山顶却仿佛是被人用剑削平了一般。那山时不时发出轰隆之声,蔺尘皱起眉头,往远处看去,便看见火把像一条长龙,从那高山一路接连到白玉城,火把照亮一条大路,大路上密密麻麻全是行人,这些人缓慢朝着高山之上行去,有些人惶恐,有些人哭泣,但没有人敢逃,因为这火把两旁立着许多修士,他们都带着半张面具,御剑立在半空,冰冷俯瞰着地面上的百姓。 “这是怎么回事?” 傅玉殊有些震惊,来时他们大概就已经猜到此事不同寻常,但等当真来了,两人才发现,这件事远超他们的想象。 密密麻麻的人群一路通往高山之上,目测近有十万人之数。若当真有修士敢伐害这个数量的凡人,那必将是震惊云泽的大案! 傅玉殊还未反应,就听蔺尘道:“你在这里布阵,护住百姓,我去救人。” “你怎么……” 那声“你怎么救人”还没说完,蔺尘便已经拔剑直冲而去,傅玉殊暗骂了一声“蛮子!”,但也只能听从蔺尘的话,将扇子抵在唇边,开启法阵。 傅玉殊一开法阵,傅长陵便感觉一股特殊的灵气卷席而过,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旁边秦衍道:“怎的了?” “不愧是玄灵根。” 傅长陵感慨出声:“你看,他如今只有金丹期,但是他所能绘制的阵法,却已经是元婴后期的水平了。” 秦衍对阵法一事不了解,但傅长陵这么说,便应当是极好。秦衍应了一声,而后感觉到自己所在这个魂魄的剑意,赞道:“蔺前辈的剑,也是极好的。” 话刚说完,蔺尘已经劈开一条道,直接冲向山顶中间,她脚下的人流疯狂往着白玉城跑去,傅玉殊的阵法一路护在道路上,他超着百姓大喝:“跑!快点入城!” 那些修士见百姓回流,却也来不及管这些百姓,不管不顾追着往山顶去的蔺尘,蔺尘见着阵势,便知山顶是有极为重要的东西,一路往上而去,根本没有半分停歇。 等到了山顶,蔺尘终于看到了山上有什么。 这个山顶已经被人用剑削平,仿佛一个瓶子的瓶口,这山体之内早已被人凿空,像一个巨大的容器,一路直直通到山底,而山底是一个巨大的熔浆池,熔浆池似乎是沸腾了一般,咕噜咕噜冒着泡,时不时忽地从池子里飞溅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又回落下去。 山洞四面都被贴上了大理石面,上面绘刻了复杂的符文,山洞中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悬了四个人,那四个人被钉子钉在墙上,摆出不同诡异的姿势,他们脚下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有一个阵法,这些人的血落到阵法里,将阵法里的纹路填满。而阵法后面连着一个洞口,看上去似乎是这个山洞出入的地方。 四根铁链从墙壁上探出去,绑在中央一个少女身上,那少女身着紫色长衫,肩上坐着一个木偶,手脚都被铁链拴着,竖着悬挂在半空之上。 蔺尘到后,那少女似乎是听见了声音,她抬起头来,看了蔺尘一眼。 那一眼带着一种毫无生气的漠然,这样麻木的眼神,看得蔺尘心头一凉。 她没再停留,直接化作一阵华光直冲而入,随后剑光如雨而下,那剑雨瞬间斩断了铁链,紫衣少女一路下坠之时,白衣御剑而来,少女抬起头来,便看见女子白衣猎猎,身负长棺,朝着她伸出手来。 紫衣少女麻木的眼神终于有了几分光彩,她诧异看着蔺尘,朝着蔺尘努力伸出手来。 蔺尘一把抓住她手,朝着她朗笑出声。 “姑娘,”蔺尘清脆的声音温和道,“在下蔺尘,敢问姑娘贵姓?” 少女呆呆盯着将她从深渊一路拉出的人,沙哑开口:“越……思……南。” 第七十七章 【建议从76章末尾开始重读】 “怎的?”蔺尘有些疑惑,“你认识她?” 傅玉殊僵了僵,片刻后,他抿了抿唇,随后道:“没,没事。” 说着,他勉强朝着三个人笑了笑,只道:“大家今晚也累了,先休息吧。明天我们去找这乐国的土皇帝,善后一下。” 三人应承下来,在小院里各自找了房间睡下,因为只有三个房间,傅长陵和秦衍一间,越思南和蔺尘一间,傅玉殊单独一间。 傅长陵给秦衍铺了床,秦衍看着傅长陵忙活,沉默了许久后,他突然道:“见着他们是什么感觉?” “师兄问什么?” 傅长陵没有回头,语气似是茫然,秦衍抿了抿唇,才道:“你的父母。” 傅长陵顿了顿,片刻后,他轻笑起来:“也没什么吧,其实师兄也不用担心我的。” 他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道:“你想,我都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这些事儿我没有多在意的,我知道师兄你是担心我,不过没关系的,”傅长陵直起身来,转头看向秦衍,“我经历的事儿,可比这多得多。难过的事情经历得多了,也就没什么乐了。” “你的上一世,”秦衍慢慢道,“的确过得不太好。” “是啊。” 傅长陵缓慢出声:“所以这点小事,师兄不用担心。” 秦衍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之后,两人各自睡下,秦衍睡在床上,傅长陵睡在小榻上,等到了夜里,傅长陵突然听得秦衍出声:“上一世,你最痛苦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傅长陵睁着眼睛,好久后,他才道:“傅家灭门的时候,我以为应当是这一世最难过的时候了。” “当时觉得很痛苦,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我恨你……”傅长陵犹豫了片刻,才道,“恨上一世的秦衍,恨到骨子里。我一直觉得,我所有的痛苦,都是他给的。” “那么,”秦衍睁眼看着面前的墙壁,“你为什么还会喜欢他?” 傅长陵没说话,好久后,他才道:“我从傅家逃出来后,一直苦修,我恨魔修入骨,总是接仙盟里最险要的任务去做。有一次我深入魔修地界,刺杀了一个魔使,自己也受了重伤,流窜在魔修地界之上。我用千面水改了容貌,躲在普通人里,有一天实在撑不住倒在了地上,等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在一间小屋里。” “我伤口被人包扎好,周边都是药香,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云泽,恍然如世。” 傅长陵说着,想起那时的感觉。 他记得他就躺在那张床上,睁着眼,躺了许久,然后他才站起身,走出小屋之外,就看见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他背对着他,一身白衣在阳光下萦绕着柔和的光。他面前坐了一排小孩子,摇头晃脑跟着他念着三字经。 院里种了桃花树,桃花翩飞而下,粉色花瓣落在白色衣衫之上,构成午后一道再柔软不过的美景。 他不忍打扰,就靠在房门边上,听着那人领着孩童读书。 当时他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但又不敢相认,只想,自己记忆里那个人,阴狠暴戾,应不该是这样温和的声音,大概只是相似。 直到那人回头,血色的眼中清明又冷静,傅长陵见得那人面容,瞬间如坠冰窟,他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已经做足了自爆金丹的准备。 然而那人明显没认出他来,他见傅长陵站在门口,只是道:“醒了?可要吃点什么?” 傅长陵警惕看着他,一言不发。秦衍让孩童自行散去,站起身道:“你受了伤,我给你煮了药粥,先喝一些吧。” “他救了你。” 秦衍听着傅长陵说这些,平静道:“所以你喜欢他?” “救人只是恩情,”傅长陵不由得笑了,“谁会因为一个人救了自己,就喜欢另一个人呢?”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血海深仇,所以那时候的傅长陵,只是想着蛰伏在秦衍身边,他没认出他,那就是他刺杀秦衍最好的机会。 只是他伤势未愈,秦衍又太过强悍,他没有下手机会,于是他就只能跟在秦衍身边。 秦衍从来不问他叫什么,不问他从哪里来,也不问他打算去哪里,他们每天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傅长陵做自己的事,秦衍也很忙,他们两个人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什么都不说。 秦衍生活得规律,他每天清晨起来,会上山采药,下午会设一些课堂,将村里的孩子叫过来,教他们读书。规律平静得根本不像一个魔修。 傅长陵觉得这是秦衍的假象,他就每日跟着他,想看看这个人能装成什么样子。 然而跟了很久,也没跟出个名头,这人每天枯燥得可怕,根本没有任何跟踪的价值。 他在秦衍身边一呆就是三个月,秦衍这个人十分警觉,三个月里,他没找到任何下手的机会,他心里琢磨着,必须要让秦衍卸下心防,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他头一次同秦衍说:“我陪你上山采药。” 秦衍动作顿了顿,犹豫片刻后,他才道:“好。” 那天他和秦衍一起上山,少有和秦衍说话,秦衍话不算多,但他只要开口,他都会接。 等到了下午,他又陪着秦衍给孩子上课,秦衍上课一本正经,他加入进来,讲着玩笑话,孩子们倒十分喜欢。 到了夜里,他们两人一起将药材铺上,秦衍终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傅长陵犹豫了片刻,随后笑起来:“我叫华陵。” 彼时华阳真君尚无道号,他只是随口一说,随后道:“你呢?” 秦衍犹豫了片刻,终于道:“秦衍。” 那次,他倒没有隐瞒自己的名字,没有骗他。 那时候岁晏魔君秦衍已经初有名头,傅长陵故作惊诧,秦衍只道:“若你介意我的身份,我可送你离开。” 傅长陵还未找到机会下手杀他,哪肯离开,便笑起来:“我不管外面如何说,你既然救了我,你便是个好人。” 秦衍点点头,没有多说,等回房的时候,他突然问了句:“明天,你还会和我一起上山采药吗?” “会啊。”傅长陵笑道,“当然会。” 当时,傅长陵想的是,结交秦衍,麻痹他,等他放下警惕之后,他就可以趁机下手杀了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一个人若是想要了解另一个人,必然就会付出一部分真心。 他每天跟着秦衍采药、教书、制作药材,然后将药材分发给百姓。日子过得太平静,太舒心,平静得他几乎忘却,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只是在离开秦衍的片刻,或是深夜,会想起那些怨恨与痛苦。 这样的矛盾,令他厌恶自己,于是这种厌恶,就会转化为对秦衍的憎怨。 原本只是单纯的恨,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矛盾里,激化出了几分埋怨来。 “那你没想过走吗?” 秦衍听着傅长陵说到这里,忍不住道:“你若走了,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我已经忍辱负重这么久,”傅长陵笑起来,“他都开始相信我了,我走了,岂不是很不划算吗?” 所以他只能蛰伏,一日一日等候,他从桃花盛开的时节,等到秋叶翩然而落,有一天,秦衍突然带了酒回来,他们夜里喝了酒,数了星星,秦衍喝得很多,喝完了之后,他又开了一瓶,洒在了土里。 他问秦衍,这是做什么? 秦衍回他:“我师父若还活着,喝不了酒,会不高兴的。” 傅长陵抬头看他,便见他遥望着星空,眼里带了几分醉意。 他想他是醉了,淡道:“怎么想起你师父?” 秦衍低声一笑,他抬头看着秦衍,面上笑着,眼里却带了些说不出的、似有似无的水汽,他抬起手,抵住自己的额头,笑着摇头,没有说话。 傅长陵慢慢回想,他正不解,就听秦衍道:“三年的这天,他去了,在我面前。” “后来,鸿蒙天宫没了。” “我什么都没了。” 傅长陵不说话,他喝着酒,好久,才道:“盛传,是你杀了你师父,而鸿蒙天宫,你也有份。” 秦衍没说话,傅长陵当他默认,他本以为自己会愤怒,可那一刻,他回眸看向秦衍,见他周身萧索,似孤魂野鬼于世,他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觉得他可悲,又有几分可怜。 “修道这么重要吗?” 他忍不住开口:“为了更进一步,什么都舍得?” “别说了。”秦衍哑声打断他,摇摇晃晃起身,只道,“我累了,我睡了。” 傅长陵看他踉跄着走在长廊上,他走了几步,突然顿住步子。 “华陵,”他哽咽开口,顿了许久,才道,“你能不能做点什么,让我别想了?” 傅长陵举瓶喝酒,没有说话,片刻后,秦衍沙哑出声:“抱歉,是我失态。” 而后他提着酒瓶,回了自己屋中。 傅长陵一口一口喝着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那天晚上,他喝完所有酒后,在长廊坐了很久,而后见秋雨淅淅沥沥而下,秋草在秋雨中颤颤巍巍。 他静静瞧了很久,抬手摘下两片叶子,编了两只蝈蝈。 而后他站起身来,到了窗前,敲响了秦衍的窗户。 秦衍开了窗,似是有些疲惫,见他站在窗户面前,平和道:“怎么了?” 傅长陵没说话,他摊开手,将两只蝈蝈放在他面前。 秦衍呆呆看着两只蝈蝈,听傅长陵道:“别想了,我们两今晚,把所有事儿,都忘了吧。” 秦衍看着垂眸看着傅长陵手上的蝈蝈,听着外面的雨声,他睫毛轻轻一颤,颤抖着抬起手来,将蝈蝈握在了手里。 而后他抬起头来,看向傅长陵,轻笑起来:“谢谢。” 电闪雷鸣之间,他那一笑,让傅长陵瞬间失去了理智,他突得伸出手去,一把揽住了面前那个人,低头狠狠吻了上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就只记得那夜,是一夜的秋雨。他觉得自己像是把自己推进了深渊里,极端的痛苦,也极端的绝望。 他们两个人,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秦衍没有拒绝,他没有停下。 等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还没有睁眼,就听见外面有人闯入进来,站在门外大声道:“秦衍,我们听说你这里藏了个仙界修士,可是真的?” 而后傅长陵便觉衣衫从他身上划过,前方人背对着他,优雅穿上长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提了剑,淡道:“起身吧,我送你出去。” 傅长陵愣了愣,就看秦衍推了门,走了出去。 而后就听刀剑之声轰然响起,傅长陵急急冲出去,和秦衍一路砍杀离开了小镇。 秦衍护送着他一路赶往仙盟边界,两人路上什么都没说,傅长陵伪作受伤,并不帮手,就看秦衍和那些魔修一路厮杀。秦衍清理干净所有见过他们两人的人,背着他一路往前,等到了仙盟与魔修的边界,秦衍早已伤痕累累,等到后来,傅长陵逼不得已出手,背着秦衍,一路到了仙盟与魔修边界之处。 到了那里之后,身后的魔修早已被清理干净,傅长陵不由得缓了脚步。 他该出手杀了秦衍。 可是,他拔不出剑,他感觉秦衍的血滴在他身上,可是走到了路的尽头,他也没有拔剑。 他停在界碑处,站着没动。好久后,他鬼使神差说了句:“你跟我回仙盟吧。” 秦衍颤了颤,不等他后悔,就道:“你不杀我吗?” “你一早就发现我要杀你。” “我知道。” “那你还救我?” 秦衍不言,傅长陵背着他,两人一直没动,直到前方隐约有仙人走来,傅长陵终于道:“你救我一命,这一次,我放过你。” 说完,他将人放下,抬眼看向喘息着的秦衍,认真道:“若你还活着,来日,我必取你性命。” 秦衍笑起来。 “若你能的话,”他轻咳出声,“我,等你来。” 傅长陵盯着他,面前这个人的美,天生带了一种艳绝极致之美,如今身上染血,更美得惊心动魄。 他静静注视着他,克制住所有欲念冲动,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那人没有叫过他名字一次,也没有让他回头一声。 他们之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没有拥有。 那一夜是傅长陵一生的耻辱,也是华阳真君永不愿回想,也不想提及的往事。 “但是,等如今来想,”傅长陵自嘲一笑,“或许克制不住的欲望,才是内心吧。” “后来在他神识里看到他为我点的那一盏禅灯,我就总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其实当时知道是我。” “他知道我是谁,所以才救我,收留我,才会同我讨要那两只蝈蝈,又为了两只蝈蝈,同我春风一度。明明知道我要杀他,我骗他,却还是假作不知,把我送回仙盟。” 傅长陵闭上眼睛,沙哑道:“傻透了。” “不过,他如今也不在了。” 傅长陵颇有几分遗憾:“我也永远不知道,那时候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秦衍没说话,傅长陵等了一会儿,没等他回声,便以为他是睡了。傅长陵在夜里看着屋顶,缓缓闭上眼睛。 而秦衍看着面前的墙壁,觉得有什么哽在心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傅长陵说的话,其实他都记得。 傅长陵猜的,也都没错。 当初他就是知道傅长陵进了魔修的地方,特意去救的人。只是他也没有想过,救下来的人,会愿意留下来,不仅留下来,还这么陪伴他。 只是他一直以为,那是傅长陵为了杀他做出的隐忍,也从未想过,傅长陵会因为这么点时间,将他放在心上。 毕竟那个时候,他时时刻刻能感觉到傅长陵的杀意。 他想他恨他,所以恨得哪怕是在那个雨夜,都没有过半点怜惜,全是发泄。 然而如今却才知道,那时候他的痛苦,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恨着,却又夹杂了爱。 两人各怀异梦睡去,等第二天早上醒来,便又恢复如常。 两人一起去了大堂,见越思南已经恢复了许多,静静跟在蔺尘后面,仿佛对蔺尘极为依赖的模样。 “今日我们先去乐国皇宫,看看情况,若是没有他事,我们便打算回鸿蒙天宫了。” 傅玉殊见两人出来,同傅长陵和秦衍开口。 “好啊,”傅长陵点头,随后看了一眼傅玉殊和蔺尘,笑道,“听说二位婚期将至?” “是。”傅玉殊应声,随后便猜出傅长陵的意思,“二位想要观礼?” “不知可合适?” “若二位愿意来观礼,那是再好不过。” 傅玉殊当即道:“那不若我们先去乐国皇宫,问清情况,再一同回鸿蒙天宫?” “大善。” 傅长陵应下。 一行人用过早饭,便起身去了皇宫。昨夜傅玉殊已经让人通知过宫里的人,一行人刚到门口,便见到了早已守候在门口的侍从,由侍从领着进了皇宫。 刚一入大殿,傅长陵就看见乐国国君从高座上急急走了下来,见了面就要朝着四人跪下,急道:“多谢各位仙君……” 这是傅长陵第一次见谢慎的面容,他打从见到谢慎开始,谢慎便已经是鬼王,一团黑雾下只有绿色的眼睛和隐约的轮廓,完全是根据鬼气来辨认他的身份。如今的谢慎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是一个线条硬朗的男人,如今他穿着黑色绣金龙的帝王常服,宽大的衣衫和他消瘦的体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明显如今的他比起过往瘦了许多。 他神色憔悴,涂了脂粉遮掩了气色,常服之下还隐约有些伤痕,傅长陵见他下跪,赶忙扶起他。扶他起来时,能感觉到他气息微弱,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双方寒暄了一阵,谢慎招呼着秦衍和傅长陵坐下,让人奉上酒水,疲惫道:“此次乐国大劫,全靠诸位得意度过,这里水酒一杯,还望诸位不弃。” 说着,谢慎举起杯来,朝着蔺尘和傅玉殊的方向推了推杯子,又朝着秦衍和傅长陵的方向推了推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蔺尘带着面具,不便喝酒,其他人都回礼饮酒,傅玉殊笑着道:“此次乐国为百乐宗所犯,也是仙界不容之事,我等出手,也是应当,陛下不必在意。” “百乐宗?”谢慎听到这话,颇有些诧异,“仙师竟然以为,区区百乐宗,就敢犯我乐国境内至此吗?” 傅玉殊面色僵住,谢慎见傅玉殊面色变化,不由得苦笑起来:“原来仙师不知道吗?昨夜仙师所杀修士,皆来自于鸿蒙天宫啊。” “你说什么?!”蔺尘惊诧出声,她身后站着的越思南神色平静,谢慎叹了口气,将乐国如何遇难,如何求援,鸿蒙天宫如何骗他们开了宫门之事一一说完。蔺尘听得这些话,脸色极为难看。 等说完之后,谢慎慢慢道:“他们废了这样大的力气,不会这样善罢甘休,诸位仙师一走,怕是又要卷土重来。还请诸位救人就到底,”谢慎起身举杯,“为乐国指条出路吧。” 在场之人都不动,没有人敢喝这杯酒。 傅玉殊勉强笑起来,正想打圆场,就听蔺尘开口道:“此事我们回去会详查,必保乐国无忧,还请陛下放心。” 傅玉殊笑容僵住,蔺尘抬起手,将面具下半截往上一推,露出她线条优雅的下颌,而后将酒一饮而尽。旁边傅玉殊垂下眼眸,低头看着酒杯,金扇轻轻敲打着手心。 蔺尘喝了酒,谢慎表情轻松了许多,他声音缓了下去,叹息着道:“有蔺仙师这句话,谢某便放心了。还有一事,谢某想劳烦仙师,不知可否应许?” “陛下请说。”蔺尘将面具重新回位,看着谢慎。谢慎看着她,低哑道,“宫乱那天夜里,乐国皇族除了谢某,尽数被斩于屠刀之下,但谢某的大女儿不知所踪,不知仙师可否有什么法子,能帮谢某找找孩子?” 说着,谢慎让人拿了画像过来,递到蔺尘面前。 蔺尘看了那孩子一眼,点头道:“好。” 听到蔺尘的话,谢慎脸色终于才好了几分,他直起身来,朝着蔺尘行礼道:“就拜托仙师了。” 蔺尘没有多说什么,她站起身来,朝谢慎回了一礼,随后道:“若无他事,我们先启程回去了。” “那我送仙师一程。” 谢慎忙跟随蔺尘走去,蔺尘一动,所有人都起身,由谢慎送着,跟着蔺尘走了出去。 皇宫里的人都跟过来,送着傅长陵一行人离开,到了宫门外,所有人终于御剑而起,傅玉殊回头同谢慎道:“谢国主不必送了,再会。” 谢慎勉强笑了笑,面有迟疑。蔺尘看着谢慎的模样,忽然道:“谢国主。” “仙师?” 谢慎听蔺尘叫他,忙抬起头来,满怀期待看着蔺尘,旁边傅玉殊拼命给蔺尘使着眼色,蔺尘犹豫片刻,却还是拿出一颗光珠,将它交给了谢慎。 “这是传讯珠,若你们遇到什么大难,可捏碎这颗珠子,我会立刻知晓。” “多谢仙师。” 谢慎得了这话,双手领了珠子,红了眼眶,当场跪了下去,沙哑出声道:“谢慎,谢过仙师。” 谢慎一跪,所有人都跪了下去,蔺尘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御剑而起,飞到高处时,地上的人还在跪拜,“恭送仙师”的声音不绝于耳,如浪潮一般,一波一波而来。 蔺尘御剑先行而去,她飞得极快,似乎要找寻些什么,傅长陵和秦衍对视一眼,便知蔺尘是要做点什么,赶紧跟上。 一行人又回到昨夜高山边上,此时修士尸体还堆积在边上,蔺尘落到地面上,翻开一具尸体就开始翻找,傅玉殊落到地面,也顾不得周边人,焦急道:“你在找什么!这东西你别找了也别管了!” 蔺尘不说话,她从那尸体身上掏出了一个玉佩。 那是鸿蒙天宫特有的环形玉佩,蔺尘看着那玉佩,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来,挪走了那修士的面具。 见到修士面容那一刻,她瞳孔急缩。 傅玉殊见她的样子,便知她认识这修士,他一时有些无力,越思南走上前去,拿走了蔺尘手中的玉佩,用仿佛被撕破了一般的嗓音道:“蔺姐姐,走吧。” 蔺尘抬起头,看向半蹲在自己面前的越思南,不可置信道:“谢慎说的是真的?” 越思南不说话,她将玉佩放回了那具尸体身上,蔺尘震惊看着她:“是鸿蒙天宫……” “姐姐不必知道。” 越思南打断她,只道:“姐姐就像之前答应我的那样,把我悄悄带回蔺家,给我一条活路,悄无声息做完这些事,然后去成婚,嫁给傅少主,接任蔺家。就这样,”越思南抬眼,静静看着蔺尘,“就够了。” 蔺尘不说话,面具之下,她眼中全是不解。 傅玉殊深吸了一口气,他走上前去,拉起蔺尘,低声道:“回去吧。” 他提蔺尘拍打干净身上的泥土,垂眸道:“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回去吧。” 蔺尘没有说话,傅玉殊召出飞舟,强行拉着她上了船。 蔺尘一直沉默不言,傅长陵和秦衍不敢烦扰他们,自己上了船,随意找了个房间,便安置下来。 傅长陵还在铺床,就听隔壁传来争吵之声,隐约听见傅玉殊的声音:“你想过我吗?!你想过蔺家吗?!蔺尘,你心里有天下,你有过我吗?!” 听到这样的争吵,傅长陵和秦衍对视了一眼。 “吵架了。”傅长陵肯定开口,秦衍点点头,镇定道,“是要吵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和好。” 傅长陵轻笑,秦衍迟疑了片刻,犹豫着道:“我觉得,这种事儿,应该不会和好……” “为什么?” 傅长陵歪了头,有些疑惑,秦衍皱起眉头:“涉及原则。” 听到这话,傅长陵笑出声来:“我赌他们只要出了那个房门就和好。” “不可能。”秦衍果断开口,傅长陵凑过去,小声道,“师兄你知道一句话吗?” “嗯?” “床头吵架,床尾和。” 话刚说完,旁边就传来“咚”一声闷响,随后隐约就了几声闷哼。 那声音太明显,两人立刻就知道这是什么。 秦衍僵了身子,傅长陵“噗嗤”一声,低笑出声来。 而后他摇摇头,抬手设了个结界,彻底隔绝了隔壁的声音。 秦衍紧皱着眉头,有些不解:“怎会如此……” “毫无底线?” 傅长陵笑起来,秦衍点了点头,傅长陵躺到小榻上,扔了个花生米进嘴里:“爱情面前,男人有什么底线?媳妇儿说什么是什么呗。” 说着,傅长陵叹了口气:“我爹还是轴,我要有媳妇儿,别说他要管这闲事,他天下太平,我都给挣。” 听这话,秦衍皱起眉头,他总觉得这话听着有那么几分奇怪,想了想,他才道:“你不当对我说这些。” “那我对谁说?” 傅长陵疑惑开口,秦衍想了想:“留给你日后身边那位吧。” 傅长陵得了这话,笑起来:“师兄你想多了。” 说着,他靠到小榻上,叹了口气:“我这辈子都给上辈子的您了,不会有什么身边人了,您放心吧,别说别人,就算你要当我身边人,”傅长陵一本正经,“我也得考虑一下。” “胡说八道。” 秦衍厉声叱喝。傅长陵笑了笑,起身道:“我出去逛逛,师兄自便。” 说着,他便走了出去,到了夹板上,他提了壶酒,悠悠喝了几口,没了一会儿,就见傅玉殊走了出来,傅玉殊见傅长陵在甲板上,不由得有些诧异:“长陵兄?” “呀,玉殊兄?”傅长陵招呼他,“来吹风?” “嗯。” 傅玉殊点头道:“长陵兄也是?” “月色正好,不看可惜。”傅长陵说着,上下打量他一眼,挑眉道:“蔺仙师睡了?” 傅玉殊点了点头,傅长陵喝了口酒,慢慢道:“谈得如何?” “长陵兄是指?” “乐国这事儿,你们最后决定,是管呢,还是不管呢?” “长陵兄如何以为?”傅玉殊思索着开口,傅长陵潇洒一笑,直接道,“不管。” 反正是过去的事儿,他管不管都没用,别浪费这个精神。 傅玉殊笑起来:“长陵兄这样的高人都不敢管,我们又怎么敢?” “所以是不管了?” 傅长陵有些诧异,傅玉殊沉默片刻,许久后,他才道:“我也不知。” “阿尘答应我不管,可她的性子,我太了解了。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傅长陵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忍不住道:“喜欢这么一个人,累么?” 听到这话,傅玉殊轻轻一笑:“若她不是她了,我或许就不累了,可我还喜欢吗?” “而且,”傅玉殊缓缓道,“其实我也不是觉得她错了,只是我自己懦弱,她没错,是她有了我没有的勇气。是我错了,我怎能怪她?”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看着远处的月光,好久后,他慢慢道:“你说,如果有一天,蔺尘突然忘记你们经过的所有事了,你还会爱她吗?” “她还是她吗?”傅玉殊反问了一句,傅长陵愣了愣,就听傅玉殊继续道:“她坚守的还是她的原则,拥有的还是一样的魂魄,她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如何对待别人,都一样吗?” “一样吧?”傅长陵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就是不喜欢你了。” “那又怎样呢?”傅玉殊笑起来,“她只要还是蔺尘,我就会喜欢她,别说她忘了我,就算有一天我忘了她,我想,我一见到她,也一定会喜欢她。” “我喜欢的是这个人,不是这份回忆,不是么?” 第七十八章 听到这话,傅长陵愣了愣,随后看了一眼秦衍,秦衍见他犹豫,便道:“去吧。” 说着,秦衍看着傅玉殊道:“我在这边陪着蔺少主,若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们。” “那再好不过了。” 傅玉殊转头同傅长陵道:“长陵兄,那我们这就走吧。” “唉,等等,”傅长陵有些茫然道,“我不是还没同意吗?” “你师兄都同意了,”傅玉殊拽起傅长陵,高兴道,“走吧。” 傅长陵被傅玉殊莫名其妙拖着出去,傅长陵走出去之前,转头嘱咐秦衍:“师兄!记得联络我啊!” 秦衍看着被傅玉殊拽出去的傅长陵,忍不住笑起来。 傅玉殊和傅长陵两个人打打闹闹,傅长陵的声音消失在远处:“唉你别拖我啊!玉殊兄,等等,我东西掉了,傅玉殊你急个什么!” 秦衍见傅长陵被拖走,自己回了座上,一撩衣衫,便自己坐了下来,双手拈花落在膝头,闭眼打座起来。 傅长陵被傅玉殊塞上飞舟,朝着要布阵法的地方赶过去,他转着小扇,叹息着道:“玉殊兄,你婚事在七天后,不必这么急的。” “早点好。” 傅玉殊笑起来:“免得出事儿。” “你怕出什么事儿?”傅长陵轻笑,傅玉殊低下头,温和道,“阿尘在鸿蒙天宫呆久了,乐国的事儿,怕出冲突。” “哦?”傅长陵抬眼看傅玉殊,“怎么个冲突法?” “乐国的事,阿尘应该会直接告诉宫主,但宫主怕不会管,还会找个理由敷衍阿尘,阿尘在鸿蒙天宫呆得久,一直遵循鸿蒙天宫宫训,宫主不管就罢了,若再遇到些参与了此事的,她心里怕忍不住要教训这些人,怕是会起冲突。” 傅长陵听傅玉殊的话,点点头,随后反应过来:“那我师兄在那里不也很容易起冲突?!” 傅玉殊有些奇怪:“这干你师兄什么事儿?还能学着蔺尘教训鸿蒙天宫的人?” 傅长陵:“……” 他真的能,毕竟,蔺尘是鸿蒙天宫大师兄,以前教训的人还少吗? 傅长陵哽了片刻,轻咳了一声,随后道:“那个,你说,鸿蒙天宫一批人以人炼脉,你觉得,是谁领这个头啊?总不能整个鸿蒙天宫都在干这事儿吧?” 傅玉殊不说话,他转动着扇子,缓声道:“这事儿……不好说。傅家和蔺家应当没有……吧?” 傅玉殊抬眼看傅长陵,傅长陵定定看着傅玉殊:“你解释一下,什么叫‘没有……吧’?” “这个,”傅玉殊不好意思笑笑,“我们不只是少主吗?阿尘还好一些,你是咱们傅家人,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傅家的少主那都是备选,我下面有一百二十三个序列备选,都等着我出点事儿好当少主呢。” 听到这话,傅长陵愣了愣。 他后来的傅家不是这样的。 他记忆中的傅家,虽然少主之争也挺多,但是基本只限于嫡出。也就是他们这一代里,只有傅玉殊的子嗣有参与少主之争的能力。 他隐约是听过之前他父亲的家主之位来得颇为艰辛,但也不知道这里竟然有一百二十三个人都在竞争。 傅玉殊到底是怎么改了傅家规则的? 傅长陵有些不敢深想,他正思索着,就看傅玉殊脖颈腰上一块玉佩亮了起来。 傅玉殊赶紧起身:“阿尘叫我了,肯定在燕孤鸿那里受了委屈,我去安慰她,你自便啊。” 说着,傅玉殊便自个儿回了自己的厢房。 傅长陵坐在原地,他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有了几分那么说不出…… 酸? 他想了想,拿出秦衍给自己的玉佩,傅玉殊有聊天的人,他也有! 他拿着玉佩,开始叫秦衍:“师兄,师兄,你在干嘛?” 玉佩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悠悠传来秦衍的声音:“何事?” “师兄,”傅长陵趴在桌上,“我无聊啊,我想和你聊天。” 秦衍沉默,过了一会儿后,他淡道:“诵清心经三遍后,再来与我说话。” 说完,玉佩就黯淡下去。 傅家到鸿蒙天宫路途遥远,结亲那天,要把路途压缩为两个时辰,这中间需要十一个大型传送阵。 传送阵这东西,又费灵力又费神,最重要的是费时间,每一笔每一画都得慢慢画。 傅长陵和傅玉殊每天趴在地上画传送阵,有时候他们两个人合画一个,两个人就散漫无际聊天。 有时候两个人分开画,各自画一个,傅长陵无聊,就找秦衍聊天。 鸿蒙天宫近来热热闹闹,蔺尘的婚事是鸿蒙天宫的大事,秦衍从未看过这样的鸿蒙天宫,他像个外人,游走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他看着鸿蒙天宫张灯结彩,周边人来人往,没有人同他打招呼,也没有人认识他。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游魂,每每这个时候,他耳边就会传来傅长陵聒噪的声音:“师兄,你在干嘛,你吃过吗?你今天开心吗?” 有时候是晴天,傅长陵会和他说:“师兄,今天太阳太辣,我觉得我就像个苦力,傅玉殊他就不是人!他口口声声叫我前辈,他像个晚辈对前辈的态度吗?” “他是你爹。” 秦衍淡然开口,傅长陵瞬间哑然。 有时候下着大雨,傅长陵就顶着个草帽,抬手结了结界,一面画着传送阵,一面和秦衍抱怨:“师兄,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这里雨好大!我想回来,我不想干了!” 秦衍坐在书桌前,执笔看着纸上的清心经,听着傅长陵的话,便忍不住笑起来。 七天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傅玉殊和蔺尘成婚前一天,这一日蔺尘各路好友都提前过来道喝送礼,蔺尘有些忙不过来,终于找上了秦衍,有些尴尬道:“秦道友,能否劳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客人?” 蔺尘的客人大多身份尊贵,普通人去接待,不免失了体面,秦衍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身份,但修为放在那里,站出去也绝不会失了体面。 秦衍听到这话,他愣了愣,随后便点头应下,只道:“若少主不嫌弃的话,我去山门接待也可。” “不必去山门。”蔺尘笑道,“在无涯峰就好。” 秦衍点点头。 当日人来人往,秦衍其实也不必做什么,只是在屋中负责接待来人,收下礼物就好。 这本该是蔺尘兄长之流做的事,只是蔺尘早早入世,自己选择在鸿蒙天宫出嫁,她父兄都在山门内闭关,留给她的人身份又不够,只能让秦衍来凑数。 秦衍作为鸿蒙天宫的大师兄,虽然大多数时候不管俗世,但关键大事上,却也是要管一管的。 他一一接待了来客,一天到晚,客人越来越少,秦衍本以为可以休息,不曾想黄昏时分,院子里却来了一个人。 他一身素衣,和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两样,身边带了个一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穿着鸿蒙天宫亲传弟子白衫,长得倒是剔透可爱,但神色平静木然,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孩童。 秦衍见得那个孩子,他动作顿了顿,片刻后,那人便领着这个孩子到了他面前。 秦衍起身行礼,恭敬道:“见过桑乾君。” 桑乾君回礼,随后看向秦衍:“敢问蔺道君呢?” 这么问,便是要见蔺尘的意思。秦衍了然,他点头道:“稍等。” 秦衍让人去通知了蔺尘,而后回头看着桑乾君,他看上去十分消瘦,神色倒还算镇定,一双眼没有半点光彩,一片死寂。 没了一会儿,蔺尘就走了出来,她明显是在换嫁衣,听到桑乾君来了,竟然是直接穿了嫁衣里的单衫就走了出来。 秦衍看见蔺尘出来,他恭敬行礼,便退了下去。他走了几步,刚上庭院中的小桥,耳边又传来傅长陵的声音:“师兄,你在干嘛?” “方才在替你母亲接待客人,现下桑乾师兄来了,我先走了。” “别别别。” 傅长陵忙道:“你站在那儿,别动。” 说着,秦衍便觉一股灵识顺着玉佩攀爬而来,他认出这是傅长陵的灵识,倒也没有抵抗,只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看看发生什么,现下你见到的就是我见到,你听到的就是我听到的。你先别走,站那儿假装看鱼。” “这里面没鱼。” “那就看水草!” 秦衍:“……” 虽觉有些不妥,但秦衍还是听了傅长陵的安排,站在桥头没动。 坐在厅中的两人明显都不在意秦衍的存在,蔺尘给桑乾君倒了茶,颇为感慨道:“许久没见,听闻你云游去了,怎么此时回来了?” “两月前便已回来了,只是受了点伤,闭关到现在。”桑乾君喝了茶,平稳出声。 “你受伤了?”蔺尘有些诧异,“可还好?” “本不太好。”桑乾君摇了摇头,他抬手看向手边的剑,伸手抚上自己的剑,低哑道,“我的剑断了。” 蔺尘没有说话,桑乾君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又笑道:“不过还好,如今好了许多,我想过些年,或许我又能拔剑。” “虽不知你经历了什么,”蔺尘想了想,叹息道,“不过,若能经过此劫,想必日后你必将有所突破,倒也不是坏事。” “或许吧。” 桑乾君说起这个,声音冷淡,他喝了口茶,转了话题道:“听闻你要大婚,我来得晚了,不过还是恭喜你。” 说着,他转头看向那个女童,唤道:“清儿。” 听到这个名字,蔺尘动作顿了顿,她看着面前女童,对方捧着礼物,恭恭敬敬上前来,将礼物捧到蔺尘面前,尚还带着奶音的声音郑重道:“恭贺蔺长老。” 蔺尘端详着女童的模样,许久后,她才接过礼物,却是抬眼看向桑乾君:“林桑,我想问你个事儿。” “嗯?” 桑乾君抬眼,有些疑惑。蔺尘看着他,认真道:“你这个徒弟,是不是叫谢玉清?” 桑乾君握着杯子顿住,旁边女童茫然抬头,看着桑乾君,许久后,桑乾君才哑声开口:“清儿,你去找桥上那个叔叔玩。” 听到这话,女童恭敬应是,便退了出去,到了桥头。 她到了秦衍身边,秦衍正一面看水草,一面认真听着桑乾君和蔺尘说话,随后他就感觉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服,他扭过头去,看见谢玉清仰头看着他。 “叔叔,”谢玉清认真道,“师父让我找你玩。” 秦衍沉默。 傅长陵下意识就道:“让她看水草!” 秦衍无言。 谢玉清仰头看着秦衍,认真道:“叔叔做看什么?” “看……水草。” “叔叔看水草做什么?” 秦衍沉默了片刻,终于道:“草木有道。” 听到这话,谢玉清点头:“那我也看水草。” 秦衍得了这话,不由得侧目:“你要悟道?” “嗯。”谢玉清答得认真,秦衍缓声出口,“为何?” “我也不知道。” 谢玉清皱起眉头:“但我就是觉得,自己得变强。”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谢玉清平静道,“但我觉得,我得变强。” 秦衍顿了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傅长陵听着她的话,画传送阵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终于道:“她是想报仇吧?” 秦衍沉吟,而后他缓缓出声:“不。” “她只是想守护。” 有些人历经苦痛,想的是报复。 可谢玉清――秦衍相信――再多的痛苦,在这个姑娘的心里,也只是会让她觉得,不要让这件事只一次发生。 秦衍斜眼看着低头认真盯着水草的谢玉清,耳边再一次传来桑乾君的声音。 他见自己的徒弟安置好,便设了结界,只是这结界对于傅长陵这种道法宗师来说,并没什么大用。在他设下结界那一瞬间,傅长陵就已经悄无声息破开了桑乾君的禁制。 “你为何如此问?” “前些时日,我路过一个名为乐国的偏远小国,遇见一个小宗门残害百姓。”蔺尘斟酌着用词,“我将乐国救了下来,乐国国主名叫谢慎,他说他女儿失踪,请我帮他找一找这个孩子。我来鸿蒙天宫之前,便请玉殊用这个孩子的旧物探查过,最后发现这个孩子应当是在鸿蒙天宫,近来鸿蒙天宫新入门的弟子我都排查过,刚好你这个弟子年纪相仿……” 说着,蔺尘想了想,终于还是道:“模样,也和谢国主给我的画像也很是相似,故而有此一问。” 桑乾君没说话,蔺尘看了一眼谢玉清,她心里有了定数,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话不便说?” “当真是个小宗门吗?” 桑乾君抬眼看向蔺尘,蔺尘愣了愣,她见桑乾君神色郑重,片刻后,终于没有隐瞒,她端起茶,低头道:“还有鸿蒙天宫一些人,以及越家。” “你知道了,”桑乾君舒了一口气,“你打算怎么办呢?” “就这样吧。” 蔺尘垂下眼眸:“人已经救下来了,只要不再出事,一切都好。” 桑乾君无言,许久后,他终于道:“这个孩子,是我从乐国带回来的。” 蔺尘愣了愣,她缓缓抬起头来,震惊看着桑乾君,桑乾君不敢直视她,只道:“鸿蒙天宫密令,我奉命前去。去之前,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了之后,我才知道,我的任务,是杀害一群普通凡人。” “我没动手。” 桑乾君声音暗哑:“可我也没敢阻止。那天晚上,我就站在乐国皇宫后院。我就一直在想,我们在做什么。然后我遇到了这个孩子,她被人藏在一个树洞里,其实我本该下手的,可是当我的剑送到她面前时,我的剑断了。” “我不敢为他们对云泽拔剑,”桑乾君苦笑,“我也无法为了云泽对他们拔剑。我的剑心,在那一夜毁了。” 蔺尘无言,她内心气血翻涌,好久后,她才道:“所以,这不是某一群败类,也不是某一个家族,更不是某一个叛徒做的事。我撞破这件事,其实是云泽高层内部的决议,是么?” 桑乾君不说话,蔺尘吸了一口气,她平复了情绪,才道:“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察觉吗,”桑乾君抬眼看她,“云泽的灵气,正在逐渐消失,云泽边缘,早已经有几个小宗门灵力无法继续,灭宗了。” 听到这话,蔺尘面露震惊,桑乾君转过头去,继续道:“此事三宗宗主、四家族家主均已得知,他们怕引起普通修士慌乱,一直隐瞒未报。这几十年来,宫主一直在派人查明灵气消失的原由,并想办法,如果按照如今的速度,云泽最多不过百年,就要消失。” “所以,百乐宗以人炼脉,就是他们想到的办法?”蔺尘皱起眉头,“饮鸩止渴,何时能有尽头?” “至少,”桑乾君低着头,“也是个法子,不是么?” 蔺尘没有说话,她呆呆坐着,桑乾君叹了口气:“玉琼和我说,这叫牺牲一部分人,成全大义。我不懂这些,我分不清对错,也辨不清是非。等明日看完你成婚,我便打算闭关了。” “至于这个孩子,”桑乾君转头看向远处,谢玉清站在远处桥上,正静静看着池塘里的鲤鱼,他浮现出些许笑意,“那天我杀不了她,也忍不下心让人杀她,恰巧她灵根不错,我便将她悄悄带了回来。她如今已经什么都不记得,我看她腰牌上有一个“清”字,给她取名清儿,她如今是我第一个亲传弟子,你既然发现了,便同谢慎说一声,他要愿意,就让这个孩子留在这里。要不愿意……” 桑乾君顿了顿,终于道:“那我把这个孩子,给他送回去。” 蔺尘低着头,好久后,她才道:“如果这是云泽高层下令,乐国之人,他们真的会放过吗?” 桑乾君不说话,不远处有人声传来,桑乾君苦笑了一下,他站起身来,恭敬道:“有其他人来了,我先告辞。” “嗯。”蔺尘点点头,她起身送桑乾君,桑乾君走出门外,往谢玉清走去。 秦衍见桑乾君走来,朝着桑乾君点了点头,便侧过身去,让他领着谢玉清离开。 两人走到门口,秦衍准备去送,突然听到蔺尘出声,“林桑!” 桑乾君拉着谢玉清顿住步子,秦衍同桑乾君一起转头看去,只见蔺尘穿着红色的嫁衣,静静注视着门口的师徒,温和道:“你身上带伤,不必勉强,今日就闭关吧。” 桑乾君愣了愣,随后又听蔺尘开口:“至于这个孩子,不必送回去,但别让她忘了自己的名字。日后让她修无情道,如果有一日她想起往事,至少,”蔺尘放低了声,“也能开心一些。” 桑乾君沉默不言,他似乎明了了什么,许久之后,他沙哑道:“好。” 蔺尘看着他,目光明亮:“林桑,”她说,“我的剑,永不会断。” 桑乾君注视着他,许久后,他抬起手,持剑在身前,弯下腰,深深行了个礼。 蔺尘回了一礼。 桑乾君走后,蔺尘看向秦衍。 秦衍心跳得有些快,他直觉要发生什么,但他不敢问,就只是静静看着蔺尘。 蔺尘笑了笑:“秦道友,你可是累了?” “不……” 秦衍迟疑开口,蔺尘舒了口气:“今日劳烦你了。我先回去继续试嫁衣。” “蔺长老。” 秦衍忍不住开口叫住蔺尘,蔺尘回头看他,秦衍皱起眉头:“明日婚事,还继续吗?” “继续啊。” 蔺尘笑起来,她转过头,看向远方,平和道:“我答应了玉殊,无论如何,都要把婚事办完的。” “我总是在辜负他,”蔺尘有些疲惫,“我不能总这样,是不是?” 说着,蔺尘安抚秦衍:“道友放心吧,明日一定有喜酒可以喝的。” 秦衍应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要多说些什么,他同蔺尘行礼,两人便分别离开。秦衍走出院子,傅长陵见他久不说话,一面画着阵法,一面肯定道:“师兄。” “嗯?” “你难过了。” 秦衍不说话,许久后,他缓慢出声:“我能明白她。” “我知道。” 傅长陵一笔一划绘着阵法,这是让他内心平静的唯一方式:“你和她,是很像的。” “要下雨了,我马上要画完最后一个阵法了,”傅长陵抬头看了看天色,平静道,“师兄,你去休息吧。” “嗯。” 秦衍应下声来,随后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越思南呢?” 傅长陵沉默片刻,而后道:“我这就去找。” 第七十九章 傅长陵应下秦衍,便开始翻找了过去越思南的东西。 他之前以防万一,就专门留了越思南等人的物件,以傅长陵的能力,哪怕只是一块衣角,他都能根据这东西找到人。 他收集了越思南几根头发,绘了一个阵法,将头发放在阵法之中,阵法便亮起来。 而后便有画面出现在半空中,便见一片密林之中,越思南正奋力奔跑在路上。 “她怎么会在这里?” 傅长陵有些震惊,秦衍透过傅长陵的眼睛看着画面,只道:“蔺崖……怕是炼脉那边的人。” 傅长陵沉吟下来,只看果不其然,画面上出现了蔺家的剑修,那些剑修带着面具追逐着她,越思南一面艰难躲避着剑光,一面用她的木偶在天空和那些剑修交战,撕咬着剑修的血肉,她的符咒一个个在空中炸开,阻碍着那些剑修的步伐。 没过多久,一个青年骤然出现,一剑劈开天空中的木偶,木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越思南一口血喷出来,当场摔了下去。 木偶承受的伤害传递到她身上,她全身都是伤口,鲜血从衣衫里流出来。一颗珠子从她袖中滑落,她握着传讯珠,艰难在地上,撑着上半身,像虫子一样蠕动往前。 “为什么不捏下去呢?” 青年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越思南顿住动作,她慢慢回头。 白袍剑棺,面带面具的青年修士从天上缓缓落到她面前,他看着她的目光里带着怜悯:“事已如此,挣扎无益,这一事,你心里很清楚,不是么?” 越思南喘息着,她盯着蔺崖,看他走上前来,半跪下身子,一手放在膝盖前方,静静看着她:“你可以捏爆这颗传讯珠,捏爆它,以我家少主的性子,她一定会来救你,然后呢?” “你该知道,建立聚灵阵,是鸿蒙天宫宫主与四族三宗一起的决定。” 听到这话,越思南沉默不言,她喘息着,盯着对方,修士走上前来,半蹲下身,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提剑,平静道:“将你献出来做阵眼,也是云泽仙宗的选择,你捏爆了这个传讯珠,你让我家少主过来,她会救你,可她能吗?” “她不能。” 蔺崖说着,他伸出手,握住越思南手中的传讯珠:“她一个人,对抗不了整个云泽。” 越思南不说话,蔺崖握着她手中的传讯珠,只道:“把它给我。” 越思南不说话,蔺崖忍不住用了力,两人静静对垒,蔺崖终于忍不住:“你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我想活。”越思南咬牙开口,“我连活下去,都没有权利坚持吗?” 蔺崖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缓声道:“你要活下去的可能,不该找少主要。” “该找你要吗?”越思南盯着他,嘲讽开口,“我这位亲口说娶我、又在我出事之后第一时间前来退婚的未婚夫?” 蔺崖没说话,越思南笑起来:“从你出现,我就知道,你不是来救我的。” “抱歉。”蔺崖低哑出声,“你的命,可以换云泽数百年灵气……” “灵气……” 越思南听着这话,她笑起来:“那等数百年之后,灵气耗尽,你们怎么办?再找一个阴年阴月阴日生的水灵根,再炼十万百姓吗?!” 蔺崖没有说话,越思南一巴掌狠狠抽打在蔺崖脸上,白玉面具被打歪去,露出青年俊秀的半张脸,青年没有动,只听少女怒骂:“你们算什么仙,你们修什么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比妖魔都要恶毒,都要恶心!你们都是披着人皮的鬼,你们伤天害理,日后必为天道所诛,不得好死!蔺崖我告诉你,”她喘息着,盯着他,“我不得好死,你也不会有所善终。” “把传讯珠给我。” 蔺崖缓缓回头,神色平静,越思南没说话,她红着眼,盯着他。 蔺崖用力,越思南抓紧了传讯珠,也就是那一瞬间,传讯珠里突然传来蔺尘的声音:“思南。” 听到这话,蔺崖猛地抬眼,死死盯着越思南。 越思南的眼泪落下来,可她还是笑了,她看着对面的蔺崖,听蔺尘再问了声:“思南,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蔺崖开了剑,冰冷的剑刃抵在越思南脖颈之上,越思南嘲讽一笑,正欲开口,就听蔺尘道:“若听不到也没关系,你此刻应当是睡了,等明日起来,就能听到我的话了。” “明日我就要成亲,你应当也差不多到蔺家。到了蔺家之后,你要好好修行,你天赋绝佳,为了必有大好前程,切勿因为过往之事,耽误修行。” 听着这话,越思南整个人愣了。 蔺尘坐在房间里,她已经换好了嫁衣,画好了妆容,她握着传讯珠,平缓道:“我那日见了蔺崖才想起来,原来你们是有婚约的,蔺崖是好孩子,他很喜欢你。当初家里本来不同意娶你,想提亲的是你姐姐,蔺崖在家里闹了很久,父亲才同意他娶你。只是他生性害羞,若有什么让你误会的,你别放在心上,他应当是很喜欢你的。” 越思南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蔺崖,蔺崖垂着眉眼,没有说话。 蔺尘听着外面的雨声,她轻叹了一声:“思南,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我不会不管你的,你别害怕。” “这世间总有公道,若天不给,我来给。” 说着,蔺尘见越思南久不回应,她放下手中的传讯珠,站起身来,走向身后嫁衣,也就是在这一刻,传讯珠里传来越思南的声音:“姐姐。” 蔺尘顿住步子,蔺崖猛地抬头,盯着对面的越思南,越思南含泪笑着,声音却是极为欢喜:“方才我睡下了,现在才听到。” “我已经到蔺家了,我打算闭关修炼,你若有事,可以找蔺崖。我和他相处得很好。” 听着这些话,蔺崖放缓了手中的剑,越思南温和道:“姐姐,明日大婚,你得当最好看的新娘子。” 蔺尘没说话,她听着传讯珠里的声音,好久后,她哽咽出声:“好。” “那我睡了。” 越思南温和开口。而后她放开了传讯珠,传讯珠暗淡下来,蔺崖静静看着她。 “走吧。” 她撑着自己,艰难起身。 越思南踉跄着走在前面,蔺崖跟着她走在后面。 走了许久之后,越思南一个踉跄,蔺崖上前去,一把扶住她。 越思南终于失去所有力气,她瘫软在地,嚎啕大哭。 蔺崖什么话都没说,他弯下腰来,将姑娘打横抱起。 大雨倾盆而下,越思南靠在他胸口,眼泪混杂着血,全都浸润在他胸口。 抱起那个人,是蔺崖年少时,最大的勇气。只是可惜,懦弱如他,人生最大的勇气,也仅限于此。 傅长陵看着越思南被蔺崖抱回蔺家飞舟,随后就听秦衍道:“去救人吗?” 傅长陵沉默不言,片刻后,他轻笑起来:“有什么好救呢?师兄莫不是忘了,这是记忆。” 记忆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谁都改不了。 “纵使只是记忆,”秦衍平和道,“可是,你也想做点什么。” 不是他能不能改变什么,是傅长陵他想做。 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他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后,他起身道:“我去找我爹,你去看看我娘。” 秦衍听着傅长陵的话,应了一声,便朝着蔺尘房间走去,而傅长陵踏入传送阵,一路朝着傅府狂奔。 这时候蔺尘还在房里,她呆呆看着黯淡下去的传讯珠。 她听到了传讯中的雨声。 而蔺家,只有漫天冰雪,从无夜雨。 她知道越思南在骗她,可那一刻,她却不敢信,越思南在骗她。 越思南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说谎? 蔺尘愣愣看着传讯珠,也就是那一刻,闪电骤劈亮夜空,而千里之外,乐国皇宫中,谢慎看着从天而降的华光,猛地里捏碎了手里的传讯珠。 闪电照亮夜空,雷霆响彻整个鸿蒙天宫,随着那一声雷霆响起来的,是谢慎的嘶吼:“蔺仙师!救我们!他们回来了!救我们!!救……” 声音戛然而止。 蔺尘缓缓抬头,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姑娘,正是人生最好的岁月,就在明天,她就要嫁给她所喜爱的人。 她过得这样好,这样幸福。然而在她人生圆满的前夜,她清楚知道,这世上有人承受着不公,绝望,痛苦。 她手中有剑,却无力提剑。 风卷枯叶吹入屋中,蔺尘脑海中想起桑乾君的话来。 “我的剑断了。” 他的剑断了,可她不能。 蔺尘闭上眼睛,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卸下凤冠,脱下嫁衣,取了自己平日的衣服,将面具再一次覆上自己的脸。 而后她提了剑,化作一道华光,瞬间消失在房间。 这时候,秦衍猛地冲入房中,房间早已人去楼空,只有空荡荡的嫁衣挂在衣架上,在夜风中荡漾出一片艳色。 “傅长陵,”秦衍急道,“蔺尘走了!” “我知道。” 傅长陵大步跳上傅家大门,傅家人间傅长陵闯进来,急道:“来者何人?!” “傅玉殊!” 傅长陵大喊出声:“你媳妇儿跑了!快出来!” “哪里来的贼子?!” 听到傅长陵的话,傅家人齐齐攻上,符咒铺天盖地而来,傅长陵不愿和他们交手,一面躲一面喊:“傅玉殊,你快出来啊!” 没了片刻,傅长陵便见到一个红色的声音跃上房顶,朝着门外疾步而来,傅玉殊神色很冷,和傅长陵交错之间,只道:“长陵兄,帮忙拦人。” “去!” 傅长陵轻喝了一声,抬手一道华光,就结成了结界,拦住了追上来的人。 “我不想和你们动手,”傅长陵抬起扇子,指了一群人道:“别逼我啊。” “别让少主跑了!” 有人一声大喝,猛地一声华光,就击开傅长陵的结界,傅长陵手被震的发麻,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思议道:“倒有些本事。那本座可得和你们计较一下了。” 说完,傅长陵清骨扇“哒”一下打在冲过去的人的脸上,淡道:“歇着吧您。” 傅玉殊趁着傅长陵动手的间隙,从传送阵直接跳了下去。 他手里抓着蔺尘送他的香囊,闭眼搜寻了片刻,立刻找到了蔺尘的位置,他一看蔺尘的方向,便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他面色惨白,急急冲到了蔺尘必经之路上。 他刚到那里,就看见远远有个人骑着灵兽而来。 那人还和平日一样,白衣剑棺,如一把冰雪之剑。 蔺尘远远看到傅玉殊,一身红衣,头顶金冠,他捏着金扇,喘着粗气,拦在道路前方。 蔺尘勒紧缰绳,驾着灵兽停在傅玉殊面前。 大雨模糊了他们的眼睛,让她有些看不清前方人的面容,只能看见他衣衫都被雨水打湿,沉沉坠在他的身上,他一贯讲究,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静静注视着她,只道:“阿尘,回去吧。”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我知。”傅玉殊苦笑。 “那么,”蔺尘看着他,“他们做的事,你也知道吗?” “我猜到了。” “那你不管吗?” “你让我拿什么管?”傅玉殊苦笑起来,“我只是傅家一个少家主,傅家还有那么多继承序列,蔺尘,说我们是仙,但其实,我们毕竟只是人。” “是人就要审时度势,就要懂得服软,就要明白,世上有可为不可为,不是我们想做什么,”傅玉殊声音哽咽,“就能做什么的。” “玉殊,”蔺尘平静开口,“我的选择,我不强求你也认可。但若你喜欢我,希望你能尊重我。” “尊重你?”傅玉殊有些克制不住情绪,“让你肆意妄为,然后眼睁睁看你去死吗!” “你可以不和我成婚,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傅玉殊抬手,抓住她的手腕,死死盯着她,“可你不能去送死。” “你拦不住我。” 蔺尘垂下眼眸,傅玉殊嘶吼出声:“那你就杀了我!” 蔺尘没说话,傅玉殊盯着她,抓着她的手微微颤抖。也就是那片刻,蔺尘突然开口,只道:“抱歉。” 音落那瞬间,一张符纸瞬间落在了傅玉殊的背上。 那是傅玉殊给蔺尘用来防身的符纸,如今她却用在了他身上。 蔺尘静静看着他,好久后,她掀起自己的面具。 傅玉殊盯着她,看见她美丽中带了几分清冷的面容,他看清她的妆容,知道她是认认真真上了妆。 她看了他片刻,低下头,轻轻吻在他的唇上。 那吻带了几分眼泪的咸,傅玉殊感觉她温柔的唇,闻到她身上的气息,泪水混杂着雨水滚落。 她吻完他,直起身来,笑着道:“我想嫁给你,不是因为你来求我,只是因为我,蔺尘想嫁给傅玉殊,如此而已。” “日后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也希望你,不要怪我。” 说着,蔺尘抬起手,带上自己的面具,在傅玉殊身边设了一层保护他的结界,又通知了傅家人。 “玉殊,”做完这一切,她终于回头,声音低哑,“回去退婚,不要影响到你和傅家。” 她说着,抬手轻轻拍了拍傅玉殊的头,一如儿时一般,温柔道:“要乖。” 说完之后,她驾着灵兽疾驰离开,傅玉殊一动不动站在雨里,他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能远远看着那女子的背影,剑棺白衣,披雨而行。 傅长陵赶到的时候,一见傅玉殊的模样就急了,他摘了傅玉殊的符咒,忙道:“人呢?” “走了。” 傅玉殊抬手擦了脸上的雨水,转过身去,沙哑道:“秦道友可是在鸿蒙天宫?” “对。” “傅长陵应声,傅玉殊平静道:“若长陵兄愿意帮忙,劳烦秦道友将阿尘的凤冠嫁衣带出来,二位先帮我追上阿尘,她往乐国去了。” “那你呢?” “我有点事儿。”傅玉殊往前走去,声音很平静,傅长陵不解,“你还有什么比追蔺尘更重要的事儿啊?!” “退婚。” 傅玉殊顿住步子,傅长陵震惊:“退婚?你在这个时候,要去给蔺尘退婚?!” “是。”傅玉殊答得坦然,“我不能让家族牵扯入此事,也不想让家族蒙羞。” “我现下回去退婚,从此以后,我傅玉殊不是傅家少主,我只是蔺尘的丈夫。” “无愧他人。” 说完之后,傅玉殊大步离开,跃入传送阵中,便消失在了山谷。 傅长陵愣了片刻,旋即忙联系了秦衍:“师兄,劳烦你带着蔺尘的嫁衣,赶紧来平函谷找我。鸿蒙天宫到平函谷有我绘的传送阵,你从传送阵过来。” “好。” 秦衍应了一声,而后就没了声音,傅长陵拿着玉佩,等了一会儿之后,就见秦衍提剑而来,直接道:“去哪儿?” “追蔺尘。” 傅长陵开口,秦衍点头,只道:“好。” 说完,两人御剑而行,傅长陵到了半空,转头看了秦衍一眼,不由得笑了:“师兄。” 秦衍转头看他,傅长陵扇子往自己肩头一瞧:“师兄好像什么都不问,只会对我说好。” “需要问什么?” “比如为什么要追蔺尘,追去哪儿,去干什么……之类的?” “不重要。” 秦衍平淡开口,傅长陵正要出声,就听秦衍接着道:“我在此处,本也只是陪你。” 傅长陵微微一愣,片刻后,他轻轻一笑,低下头,没有多说。 两人一路疾行,等到了乐国,只看见满地尸体,根本没有人。 两人在四处搜寻了片刻,转头便遇到了紧接着赶过来的傅玉殊。 他脸色极差,看上去应该是根本没有片刻休息,看见两人,傅玉殊立刻道:“见到阿尘了吗?” “还在找。” 话刚说完,三人便远远看到一道剑光直冲天际,撼天动地,震得天地隆隆。 傅玉殊脸色一白,随后直接朝着剑光方向冲了过去。 傅长陵和秦衍紧追而上,三人前后到达剑光亮起来的地方,这里是一片空旷的原野,中间被法术砸出一个深坑,深坑之上,是看不到尽头的尸体,横七竖八一路蔓延开去,映得天空都带了血色。 天上密密麻麻都是修士,他们悬在半空,围绕着深坑,而那深坑之中,蔺尘一个人立在中间,她身上背了个人,那人紫衣染血,被蔺尘用绳子绑在身上,鲜血从她指尖落下,也不知是死是活。 “蔺尘,”为首之人,正是鸿蒙天宫的儒宗长老,王含书。 他手中执着一只手臂大的毛笔,带了几分怜悯看着深坑里的两个女子,平静道,“人已经都死了,你救也救不回来,同为一宗,我不为难你,把越思南留下,你走吧。” “我既然已经来了,”蔺尘仰头看向周遭,声音带了笑,“还会走吗?!” 话音刚落,她骤然御剑而起,无数华光朝她攻去,她一个人面对数千修士,身披华光,剑带星辰,一圈又一圈华光震开,无数飞剑冲向蔺尘,然而那些飞剑却不能近蔺尘一步,在剑尖冲向她时,纷纷折返而回。 所有人都知道,蔺家天生剑骨,蔺尘是蔺家这一代血脉最强者。 他们不明白所谓剑骨是什么,也不明白蔺家最强代表着什么,然而当数千修士围着她,那女子却仍旧气势不下,剑意似如银河裹挟而来,长河逐月而下,轰隆之间,便斩出一片天地,这一刻,众人才明白。 过往蔺尘所展现的修为,所展现的实力,都不过是谦让而已。 这天下间,剑修至高者,当属蔺尘! 见得这样的剑意,傅长陵骤然感到几分熟悉,傅玉殊捏紧拳头,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同二人道:“劳烦二位出手帮阿尘一把,我去去就回。” 说完,傅玉殊瞬间消失,朝着白玉城冲了过去。 傅长陵有些茫然,不可置信道:“他……他跑了?” 秦衍没多话,只是提剑直接加入战局。 傅长陵见秦衍拔了剑,自然也不多说,抬起清骨扇,抵在唇间:“天地入法,灭鬼灭神。” 傅长陵和秦衍护着蔺尘时,傅玉殊往着白玉城一阵狂奔,此刻白玉城早已被尸体堆积,傅玉殊冲到皇宫之中,找到谢慎的房间,寻到了他一件衣物。 他画了个法阵在地面,又将衣服放在上面,随后金扇抵在了唇边,他低语出声:“谢慎,魂归!” 金色的阵法开始转动,没了一会儿,一个发着光的魂魄在阵法中慢慢亮了起来。 他看上去还有些茫然,在看见傅玉殊那一瞬间,他恍惚开口:“傅仙师?” “你可知你死了。” 傅玉殊直接开口,谢慎愣了愣,他想了片刻,随后才道:“我竟然……真的死了吗?” “乐国也没有留下,”傅玉殊迅速道,“你们的魂魄如今都还留在乐国,这一次,他们打算直接用你们的魂魄炼化成晶石,你们时间所剩不多。” 谢慎听得这话,眉宇间带了怒气,他捏紧拳头,颤抖着身子。 “我可以帮你们,可我若帮了你们,你们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谢慎愣了愣,随后急道:“你说,只要能护住我乐国百姓,我做什么都可以!” “不必做什么,”傅玉殊语调平稳,“就只是要待在这里,除非你们被人渡化,否则,永生永世,不能出去。” 谢慎没说话,傅玉殊看着他,只道:“快!回答我。” “好!” 谢慎抬头,咬牙道:“我答应你。你的办法是什么?” “现在这些修士都在这里,一会儿我会将你们催化成厉鬼,你们成厉鬼之后,自行将那些修士驱赶出去。” “我们……我们可以吗?” 谢慎有些激动,傅玉殊嘲讽笑开:“一国之怨,你以为,这天道,当真不长眼吗?” “好。” 谢慎立刻道:“我答应你。我要杀了他们!我要让那些修士也知道,身为蝼蚁的滋味!” 傅玉殊没说话,他低下头,捏住手中金扇,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用金扇在他两边手腕上都划开口子,又从袖中取了一个铃铛,丁玲玲一摇,随后高呼出声:“呜呼,魂归来兮!” 他呼出声那一瞬间,天上乌云开始汇聚,整个白玉城震动起来,一个个魂魄仿佛被唤醒一般,开始跟随在他身后,他一面摇铃,一面喊魂,朝着蔺尘的方向走去。 他的血落在地上,迅速化作一根根细线,往前一路缠绕过去,与此同时可见的,是他一寸寸苍白下来的脸色。 他修为不够,这上天给予他最珍贵的东西,便是那根世间罕有的玄灵根。他以灵根入血绘制阵法,才能催动十万阴魂。 傅玉殊一路朝远方而去,他身后魂魄越来越多,浩浩荡荡,成了一只鬼魅大军,井然有序跟在他身后。 荒野里传来招魂铃清脆的声响,他们离着修士们征战的方向越来越近,玉琼真君终于察觉不对,他骤然回头,看见远处那铺天盖地的魂魄聚集而来,他不由得愣了愣,随后道:“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停住动作,傅长陵和秦衍一同朝着远处看去,蔺尘背着越思南,单膝跪在地上,用剑着支撑着自己,喘息着抬起头来。 鲜血迷了她的眼,她恍惚睁眼,就看见远处血红色的一片,隐约有一个人,身着鲜红喜袍,头顶金冠,手执招魂铃,叮铃铃引着十万阴魂,缓缓前来。 她用剑支撑着自己,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近,她虽然没能看清面容,却立刻认出了来人,她心里慌了起来,慌乱中带了几分说不出的,隐约的,欢喜。 那人从容走来,血色喜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他神色太平静,太镇定,以至于周边修士都没敢上前,静静看他一路走进人群,来到蔺尘身前。 王含书终于反应了过来,看着傅玉殊,皱起眉头道:“傅少主?你怎么也来了?” 说着,王含书笑起来:“素来听闻傅少主最懂得审时度势,今日来,莫不是来劝劝蔺少主不要这般固执的?” 傅玉殊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背着越思南,半跪在自己身前的蔺尘。 “知错了么?” 他轻声开口,凝视着蔺尘。蔺尘低着头,沙哑出声:“抱歉,终究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 “所以我说,”傅玉殊笑起来,“你这个人,从来不知错。” 蔺尘有些茫然抬头,傅玉殊弯下腰,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他看着她,温柔开口:“我是你的夫婿,你要做什么,怎么可以抛下我,自己一个人来涉险?” 蔺尘愣愣看着傅玉殊,傅玉殊笑着看着她:“我向你求亲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你是不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傅少主。” 王含书皱起眉头:“蔺少主已经是被下了死令的人,您别把自己牵扯进去。” “我说了,”傅玉殊凝视着蔺尘,“这一辈子,我爱护你,保护你,陪伴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无论生死,”他声音握着她的手,垂下眼眸,“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话音刚落,他身上血珠朝周边骤然飞散而去,一瞬之间,一个巨大的血色阵法从白玉城到这原野的地面上亮了起来。 华光冲天而起,傅长陵和蔺尘手拉着手,站在最亮的光柱之中。狂风猎猎吹来,两人衣着翻飞,周边魂魄尖叫出声,一瞬之间,那些魂魄都增大了数倍,朝着数千修士就撕咬了过去。 修士惊叫出声,王含书被谢慎死死抓住,王含书震惊开口,怒道:“傅玉殊,你这是邪术!你疯了!” 然而傅玉殊恍若未闻,他看着对面的女子,握着她的手,认真看着她。 “我再问你一次,”他声音沙哑,“嫁给我,好不好?” 蔺尘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眼里满是震惊,好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艰难道:“你……那你家里……” “我已经和他们说清楚,我不会回去了。” 傅玉殊笑起来,面上毫不在意:“他们不会再让我当少主,我那些兄弟不会让我活着,我回不去傅家,阿尘,”他看着她,眼里带了几分苦涩,“你不要我,我就无处可去了。” 蔺尘听着他的话,没有立刻回答,旁边鬼魅和修仙者纠缠着,这些修仙者虽然法力强盛,可一来厉鬼人数太多,二来此处已化为阴地,修仙者灵气受阻,一时竟被这些厉鬼彻底压制,就连王含书都被谢慎纠缠着,无法挣脱。 天上血肉横飞,鬼哭狼嚎,这一片人间惨烈景象之下,蔺尘却是笑了。 “你惯来就爱算计我。” 傅玉殊听到这话,正要开口解释,随后就听蔺尘道:“可我也乐得被你算计。” 第八十章 傅玉殊得了这话,便笑起来,他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蔺尘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还好吗?” “没事。” 傅玉殊摇头,话刚说完,只听天空传来谢慎一声怒吼,众人抬头看去,便见王含书化作一道华光,竟是再不顾随他而来的弟子,朝着远处溃逃而去。 傅长陵抬手一挥,符文组成的金网瞬间拦住王含书,王含书一声惨叫,便直接化作飞灰消失在了空中。 傅长陵转过头来,看着蔺尘扶着傅玉殊,他抿了抿唇,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最终抬手扔了一张符纸,符纸瞬间扩大,而后将受伤的傅玉殊、蔺尘、越思南三人载起,他看了一眼身后,见谢慎等厉鬼已经彻底控制住局势,便抬手设了一道结界,确认不会放任何人出去后,淡道:“先回去吧。” 说着,他和秦衍走在前方开路,领着后面三位伤患回了白玉城。 傅长陵找到之前他们住过的小院,将三人安置下来。 傅长陵先给蔺尘看诊,随后便拉起了傅玉殊的脉搏,傅玉殊立刻道:“我的伤我清楚,是小事儿,你先看越思南吧。” 傅长陵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便去给越思南看诊,越思南受伤最重,她本就没有金丹,一直以来,都是依靠她以前的符咒和木偶与人交战,如今受了伤,就和凡人受伤是一样的,没有半点灵力可以滋养她。 傅长陵给她包扎了伤口,随后道:“伤势好养,后面怕留下病根,以后好好调养吧。” 蔺尘点了点头,傅长陵站起身来,看着傅玉殊道:“可以给你看诊了吧?” 傅玉殊艰难笑了笑,傅长陵抓了傅玉殊,就去了另一间房 秦衍跟着走进来,就见傅长陵抓着傅玉殊的脉搏,随后抬眼道:“灵根呢?” 傅玉殊苦笑:“那么大的阵法,不融个灵根……” “我们还在,”傅长陵盯着傅玉殊,“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们?” 傅玉殊不说话,片刻后,他缓声道:“我知二位灵力高强,但是面对这么多修士,这也是生死之争,我不知道二位愿意为我和阿尘,争到什么程度。” 听到这话,傅长陵抿唇不言,傅玉殊接着道:“而且,受人恩惠,理当知足。我既然能自己解决,能不拖二位下水,就不拖二位下水。最重要的是,”傅玉殊抬眼,看着两人,他瞧了许久后,缓声道,“其实打从一开始见面,我内心就一直有种隐约的感觉。” “二位不是此世人。” 他肯定开口,傅长陵和秦衍都是一愣,傅玉殊笑起来:“玄灵根与天地感应,二位与这个世界并不相容。而且,‘长’乃我傅家下一个字辈,我傅家下一个字辈的子弟若有如此杰出之人,我怎会不知?” “再说一个让二位笑话的事,”傅玉殊看着傅长陵,面露慈爱,“其实我本来想,若我与阿尘在一起,我的孩子,我是打算叫他长陵的。” 傅长陵愣了愣,接着听傅玉殊道:“本该叫长蔺,但觉得太过明显,恰好当年我与阿尘定情之处名为长陵镇,取作此名,权作纪念。若我没猜错,这位公子,”傅玉殊试探着开口,“可乃玉殊血亲?” 傅长陵不说话,傅玉殊便知答案,他笑起来:“若二位非此世中人,我又怎能寄托于二位?” “该发生的,”傅玉殊垂下眼眸,“总会发生。” 三人不再说话,过了片刻后,秦衍突然道:“二位打算成亲吗?” 傅玉殊愣了愣,秦衍提醒他:“嫁衣,我带来了。” 傅玉殊听到这话,终于才反应过来,他高兴起来,点头道:“喜酒自然还是要二位喝的,只是如今情况简陋,还望……” “我帮你吧。” 傅长陵站起身来:“你好好养伤,婚事儿我帮你准备。” 说着,傅长陵招呼了秦衍:“师兄走吧,我们去准备一下。” 秦衍点头应是,走到门口,两人就看见蔺尘站在门前。 蔺尘静静看着傅长陵,傅长陵凝望着她。 许久后,傅长陵点了点头,同秦衍一起离开。 走了几步,傅长陵突然听蔺尘问:“长陵,”她声音温和,“你后来过得好吗?” 傅长陵顿住步子,秦衍抬眼看他。 傅长陵神色平静,许久后,他开口出声:“很好。” “我父母恩爱,生于圆满之家,”傅长陵平静出声,“少年有成,有心爱之人相伴,有好友相陪,再圆满不过。” 蔺尘听了这话,似是满意,笑了笑道:“那就好。” 说着,她推门走了进去,傅长陵往前走去,秦衍同他一起转过长廊,平和道:“为何骗她?” “为何不骗呢?” 傅长陵笑了笑:“反正也没什么用。” 说着,他躺倒床上,淡道:“师兄休息吧。” 秦衍站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后,他缓慢出声:“长陵,这些时日所发生的之事,于他们未必有用。可于你心中,却很重要。” “能与他们交谈,相识,”秦衍声音平和,“不也是一种弥补遗憾的方式吗?” 傅长陵睁眼无言,秦衍回到床上,他盘腿打座,许久之后,听见傅长陵瓮声道:“嗯,我知道。” 两人一觉睡去,第二日醒来,天刚刚亮,两人便起身,刚走到院落里,就看到蔺尘和傅玉殊已经起了。 傅玉殊坐在庭院里喝茶,蔺尘在院子里晒着草药,两人见秦衍和傅长陵走出来,便都笑起来,傅玉殊招呼着两人道:“睡得可还好?” “还不错。” 两人正寒暄着,外面便传来了敲门声,傅长陵起身去开了门。 门一开,就看见鬼魂浩浩荡荡站在外面,挤满了巷子,为首的魂魄身着战甲,看上去极为魁梧,已经鬼化了的模样,只是一道人形黑雾,眼中泛着绿光。 面目虽不可见,但气息却是大不一样,傅长陵愣了片刻后,便下意识问出声来:“谢慎?” 蔺尘领着傅玉殊和秦衍一并走了出来,谢慎看见蔺尘和傅玉殊,顿时跪拜下去,高喝道:“谢仙师再造之恩。” 他说着,魂魄的声音如浪潮一般涌来,蔺尘上前去,扶起谢慎,低声道:“本就是修士作孽,不过想办法弥补各位一二,哪里能说是再造之恩?” “杀我们是别人,救我们的是几位,”谢慎冷静道,“是恩是怨,谢某分得清楚。日后恩公若是开口,谢某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不必……” 蔺尘急急开口,话还没说完,就听傅长陵道:“刀山火海不必,不过如今还的确有一件需要谢国主帮忙之事。” 这话出口,所有人都愣了,傅长陵看了一眼蔺尘和傅玉殊,随后道:“这二位本该成亲,却让你们给搅和了,你们不得帮忙筹备个婚礼?” 听到这话,谢慎顿时明白过来,忙笑道:“一切听从仙师安排。” 傅长陵得了谢慎帮忙,不过一天就安排好了婚礼。这婚事就办在小院里,省掉了一切迎亲步骤,只留下拜堂一事。 他清晨起来让人两人各自回到房间,准备了侍从去给两人上妆,接着又让人准备酒宴,打扫屋子,准备喜字和红灯笼。 秦衍全程跟着傅长陵,看他忙前忙后,等到入夜时分,傅长陵当着礼官,唱和着让两人走进来。 高堂不在,两人就在众人面前,跪拜了天地,夫妻交拜,算做礼成。 之后所有人朝着他们二人敬酒祝福,傅长陵陪着傅玉殊,帮着他挡酒。 这里并没有什么熟人,都是些热情的小鬼冒失上来。越思南排在中间,她伤刚刚好,蔺尘让她以茶代酒,她却仍旧倒满了酒杯,握着酒,气势汹汹朝着傅玉殊道:“傅玉殊,你要敢辜负姐姐,我日后必将你千刀万剐,你可听好了!” “知道了,”傅玉殊听越思南的话,好脾气握着酒杯,认真道,“我要是对不起她,我自己把自己刮了,不劳你动手。” “这话你自个儿记着!” 越思南将酒一饮而尽,她喝得太急,酒刚入喉,就急促咳嗽起来,秦衍给她递过帕子,越思南摆了摆手,便离开了去。 敬酒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合上头来,越思南正要扶着蔺尘离开,就见一个人穿着黑色袍子,慢慢走了过来。 那人隐在黑夜里,他走出来低着头,全然见不到他的面容。 他一出现,傅玉殊便冷了神色,那人端着酒,一步一步走上前来,举酒在身前。 而后他慢慢抬头,露出他面上白玉面具,越思南见到这面具,惊骇出声:“蔺崖!” 听到这一声唤,蔺尘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她就听见蔺崖沙哑声开口:“少主,这杯酒,属下等了多日,今日前来,特意祝少主,”说着,他盯着蔺尘的红盖头,将酒往前推了推,眼里带了几分雾气,“夫妻恩爱,白头偕老,日后,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这些祝福的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愣,蔺崖静静注视着蔺尘,许久后,才听蔺尘开口道:“谢谢。” 得了这话,蔺崖笑起来,他将酒一饮而尽,随后朝着蔺尘行了个大礼,恭敬道:“少主,家中长辈已作出决议,即日起,少主从蔺家家谱除名,蔺氏继承人将另外择人。蔺家自此封闭山门,若无他事,再不出山,少主日后行为,与蔺家无关。” 说着,蔺崖跪下来,叩首道:“蔺崖拜别,还望少主,日后珍重。” 蔺尘听着这些话,沉默不言,许久后,她才道:“给家里添了麻烦,是我不是,还望你回去,替我同家族之人道歉。” “是。” 蔺崖沙哑开口,蔺尘沉默着,许久后,她低哑出声:“回去吧。” 蔺崖叩首,站起身来。 他静静注视着蔺尘,好久后,才转过身,往外走去。 他走出去之后,蔺尘一直站在原地,众人不敢说话,等了很久,才听蔺尘开口:“他走了吗?” “走了。” 傅玉殊抬手握住她的肩,平和道:“我还在。” “我先回去。” 蔺尘声音平稳:“你招待客人。” 傅玉殊稳稳应声,越思南扶着蔺尘转身回了房间。傅玉殊凝视着她的背影,傅长陵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头,提醒道:“来个人就愁眉苦脸的,至于么?兄弟,这可是你大喜日子!来,”傅长陵拉扯着他,“敬酒去!” “好好好,”傅玉殊高兴起来,“你别拖我,我自己去!” 说着,傅长陵和秦衍跟在傅玉殊后面,一路敬着酒出去。 傅玉殊还要去接盖头,不能喝太多,基本都是傅长陵顶上,傅长陵喝得多点,秦衍看不过眼,也只能抢了酒杯过去。 一行人划拳喝酒,热热闹闹,虽然没有鸿蒙天宫准备得华丽,倒也算喜庆。 蔺尘听着外面的喧闹声,静静等候在房间里。越思南坐在边上,似乎也是被这气氛感染,话都多了许多。 等到了时候,傅长陵提醒还在喝酒的傅玉殊,拉扯着他道:“别喝了别喝了,赶紧去掀盖头。” 一听掀盖头,傅玉殊顿时精神了,赶忙放了酒杯,跟着傅长陵一起进屋。 傅长陵扯着秦衍去闹洞房,秦衍喝了酒,话说得少,就靠在房间边上,看着傅长陵闹着让傅玉殊又猜谜又发誓,最后傅玉殊忍无可忍,把他们全都赶了出去。 傅长陵被赶出去后,拍着门喊:“傅玉殊,你有本事让我进去!我还没完呢!” “滚!” 傅玉殊笑着喝了一声,秦衍晕乎乎去劝傅长陵:“行了行了,给他们休息。” 傅长陵被秦衍一拉就乖了,两个人都喝得高了点,走了几步就累了,傅长陵干脆往长廊边上一坐,耍赖道:“不走了不走了,我要休息。” 秦衍听了傅长陵的话,有几分无奈,但他也有些晕乎,见傅长陵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两人并肩坐下之后,傅长陵抬头看着月亮,小声哼起歌来。 秦衍听他说话,平和道:“高兴么?” 傅长陵听秦衍问话,转过头道:“高兴。见着他们这么好,哪怕是好过,我都觉得高兴。” “高兴就好。” 秦衍应声,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他转头看着秦衍,秦衍见他盯着自己的时间有些长,不由得回过头去,看着傅长陵道:“你看我做什么?” “师兄,”他温和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对我很好。”秦衍平和道,“我欠你,理当还报。” “师兄,你对我这么好,不怕我喜欢你么?” 傅长陵侧过脸,撑着下巴,看着秦衍,秦衍拿着酒囊,淡道:“上一世的秦衍对你不好,你不也喜欢他吗?” 听到这话,傅长陵愣了愣,秦衍抬眼看他:“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傅长陵听不出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清醒着,只听他道,“你为什么喜欢秦衍?” 如果说喜欢晏明还可说是风雪中的救赎之爱,那岁晏魔君是杀了他家人的魔头,又哪里来的情爱? 傅长陵听着他问话,不由得笑了:“我若回答你这个问题,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我不骗你。” 秦衍的意思傅长陵听得明白,若是他不能回答的问题,他不会回他。 傅长陵笑笑:“那尽量答我,行吗?” “好。” 秦衍点头。 傅长陵想了想,缓声道:“其实没有多喜欢秦衍的。” 他看着天,认真道:“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对秦衍的喜欢有几分。动心是必然动心的,他那样的人,很少有人不动心,可是若说喜欢,我倒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和他交集并不算多,每一次见面,要么他快把我杀了,要么我快把他杀了。我无数次见他在血里爬起来,然后想尽一切办法逃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傅长陵抬眼,有些无奈道,“我见他周身染血,一人一剑无惧万千修士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有一种冲动。” “这种冲动难以启齿,”傅长陵转过头去,淡道,“但是我的确觉得,他最美的,就是他的剑。” “你因此喜欢他?” “我对他欲念,”傅长陵平缓叙述,“这种欲念我没有同人说过,我也不敢想。有人告诉我,有时候,鲜血与床事的感觉是相似的,一个修士酣畅淋漓的交战,其实也是会体会到床事相似的快/感,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的确有这种感觉。” “你对他,只有这些吗?” 秦衍平淡开口,傅长陵回头轻笑:“哪些?” “欲念。” 得了这话,傅长陵低头轻笑,似是好笑:“这或许是最容易说的东西吧。其他的感情,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我曾经和他喝过好几次酒,每一次,要么是他不知道我是谁,要么是我不知道他是谁,后来才知道。唯一一次两人面对面喝酒,是在他师父坟前。” “当时我是去杀他的。” 傅长陵看了秦衍一眼,见秦衍神色如常,便转头继续道:“跟了三个月,想要伏击他,结果发现这人根本没什么好的伏击时间,随时随地都是一样的。有一天早上起来,他突然换了一套衣服,那时候我就知道,是最好的杀人时机。” “于是我跟着他,一路走了很久,结果就发现,他到了一块墓地面前。他拿了酒,两个杯子,倒好酒以后,他突然和我说,他师父坟前不动刀剑,请我喝一杯酒。酒后下山,再说恩怨。” “你喝了。” 秦衍肯定开口,傅长陵笑了笑:“对,我就陪他喝了那杯酒。当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我看他喝酒,我就觉得,其实他很难过。” “他和我一样,我们两个人,好像都是一无所有的人。” “然后他问我,轮回桥我约了他,为什么不来。那一刻,我突然不想杀他。至少那天不想了。” “后来他死了,死之前我才知道,哦,这个人喜欢我。当时倒也没有太大的感觉,就是觉得一眼都挪不开,就一直盯着看,看到他烧得什么都不剩了,站起来就呕了血。” “他一死,就什么意思都没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所以你说我对秦衍,除了欲念,其他感情我如何说呢?” “是喜欢吗?是爱吗?”傅长陵苦笑,“我感觉不到。但我知道,其实无论是我,还是他,那三十年走到最后,也就只剩下这个人了。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所有见证过我过去的人,都消失了,大家只认识华阳真君,可那是我吗?” “秦衍他是我的过去,”傅长陵平静看着秦衍,平静开口,“是我的人生,我为什么喜欢他?我不喜欢他。” 他苦笑:“我是离不开他。他死了,我也活不了。” 秦衍静静听着,傅长陵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明白……” “我明白。” 秦衍打断他,傅长陵顿了顿,随后苦笑摇头:“不,你不可能明白的。” 说着,他叹息出声:“秦衍,你没经历过那三十年,你永远不能可能明白的。” 秦衍不说话,傅长陵想起来:“该我问问题了。” “嗯。” “这块玉佩,”傅长陵拿起腰上玉佩,挑眉道,“到底什么意思?” 秦衍目光落到傅长陵的玉佩上,听傅长陵道:“上一世的秦衍也给了我这块玉佩,当时他杀了我族人,傅家那时候,除了妇孺老幼,其他几乎都战死在魔修手里。本来我也该死的,只是我命大。” 傅长陵说着,摩挲着玉佩道:“他杀我之前,在我手里放了这块玉佩。后来我入鸿蒙天宫,你也给我这块玉佩,这块玉佩,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衍喝着酒,没有出声。 傅长陵挑眉:“你答应我会尽量说的。” “这块玉佩,”秦衍缓慢出声,“本就是你的。” 第八十一章 听到这话,傅长陵愣了愣,随后就见秦衍看了过来:“你不记得了。当年鸿蒙天宫宫主继任大典,你我见过。当时我随师父出席,但不小心把我的玉佩摔了,长老都骂我,这时候你出来说,一块玉佩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傅长陵听着,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秦衍平和道:“我一直记着,得还你。” 傅长陵静默着没说话,许久后,他不由得笑了笑:“我竟一点都不记得。” “那时候太小。” 秦衍抬起头来,看着天上星辰:“我不到八岁,师父也年仅弱冠。你更小了,比我矮一些。” “我现在不是比你高了么?” 傅长陵赶紧开口,秦衍淡淡看了他一眼,傅长陵住声不说话了,毕竟谁被说矮都是不高兴的。 他想了想,连忙补救着话题:“不过那时候我依稀也是记得一些的,我就记得你师父册封的时候,有好长一个台阶,你跟在你师父身后,和他一起往上走到顶端,面不红气不喘的,苏问机和他父亲在册封台上等着你们师徒,等到了之后,苏问机和你一左一右站着……” “这你到记得挺清楚。” 秦衍不由得笑起来,傅长陵不好意思道:“一方面是看着你爬这么高的台阶都不喘气,觉得你也太厉害了,另一方面……你和苏问机两个人站在师父身后,看着也……也有点傻。” 秦衍瞟了他一眼,傅长陵有些奇怪道:“不过,话说你师父为什么想做鸿蒙天宫宫主啊?我听说他当年剑挑百宗,还以为他是个很散漫的人,鸿蒙天宫宫主这种位置这么难受,他也能忍?” “谁知道呢?”秦衍取了一壶清酒,轻喝了一口,平静道,“我四岁时,他将我捡回来,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买一套衣服,还要我帮着穿。” “不可能吧?”傅长陵笑出声来,“师父竟然是这种人?” “他宗门奇特,久居荒野,”秦衍缓慢出声,“除了剑,他什么都不懂,我照顾他,他收留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去各大宗门,一家一家试剑,我问过他,他和我说,他就是想知道,自己多强。” “后来我们路过一个村子,在那里住了半个月,那个村子人很好,师父很喜欢他们,接着我们去找一个小宗门比试,等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个村子没了。” “怎么没的?” 傅长陵有些奇怪,秦衍喝着酒:“邪魅作祟,求援无人。师父在村子里站了很久,他突然就和我说,他要参加鸿蒙天宫大选,所以我想,或许师父,是想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鸿蒙天宫与其他宗门不同,如今各大宗门都是自己修炼自己的,从来不管这世界其他事,除非牵扯到自己,可鸿蒙天宫会管。” “鸿蒙天宫,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道义了吧?” 秦衍苦笑。 傅长陵没有说话。 鸿蒙天宫在秦衍心中,是这世间唯一的道义。 可是这个道义,如今也毁了。 “你说,”秦衍看着天,“这世上,有几个好人,这么难吗?” “天道坏了,”傅长陵垂着眼眸,“世道也就坏了。” 秦衍没说话,两人沉默了片刻后,秦衍撑着自己,站起身来,随意道:“我累了,先回了,你休息吧。” “师兄,”傅长陵见秦衍要走,这才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那你送我这块玉佩,是什么意思?” 秦衍没说话,他看着不远处在月下轻轻摇晃的枝叶。 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有些话本不该说,可他还是开口。 “苏问机说,应当还给你。” 说完,他转过身,便往自己房间离去。 傅长陵看着他的背影,静立无言。 他起初是有些想笑,觉得秦衍这人也太执着,一块玉佩,这么多年,有什么好还? 可后来他又突然想起来,一块玉佩,他留这么多年做什么?留了这么多年,当年璇玑密境,他为何不还他,为何要在他杀他那一刻,才真的还他? 哪怕留着这块玉佩还他,是秦衍的品性决定的,拿了人家的东西,他要还回去。 可璇玑密境,他认出他,他甚至……可能在那时已经喜欢他,留着这块玉佩,留的到底是什么? 在朝他动手前一刻,还了这块玉佩,还的又是什么? 在这个问题闪现过时,傅长陵一时竟然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在庭院站了片刻,终于才缓过神,夜风带着凉意拂过他的面容,他抬手摩挲这玉佩,转身离开。 第二天清晨,傅长陵早早起来,就看见一行人正打扫着院子。 蔺尘取了面具,梳上妇人发髻,穿着一身浅蓝色长裙,正和傅玉殊一起擦着一张桌子。 她生得美貌,她的美与普通妇人不同,是一种清雅寡淡之美,笑起来的时候,温和雅致,似若庭院春兰,偶尔一抬眼,便依稀能看出几分和傅长陵相似的影子。 阳光正好,雀跃枝头,傅长陵双手拢在袖中,斜靠在长柱上,笑着瞧着傅玉殊和蔺尘,觉得心里似是被阳光照耀,暖洋洋的一片。 两个人说着话,没注意到傅长陵,越思南正清理着墙上杂乱的藤蔓,也没关注到傅长陵,直到秦衍卷着袖子,外面套了一件围裙,用剑提了四桶水进来的时候,他才唤了声:“长陵醒了?” 这一唤,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傅长陵抬手打了声招呼:“早好。” 说着,他赶紧跨到秦衍身边去,去抢秦衍手里的水桶道:“师兄,你怎么做这些?你坐着,我来。” “不碍事。” 秦衍平淡道:“一起吧。” 傅长陵也觉得,如果让秦衍一个人坐着,他或许有些尴尬不妥当,于是他取了两桶水,笑道:“师兄你去收拾药架,我来打水扫地。” 说着,他快速把水桶提到院子里去,从灵囊里掏了围裙出来,穿到身上卷起袖子,就开始奋力清扫地面。 秦衍的活被他抢走,只能按着傅长陵的话去清理药架。 清理药架倒是个简单活儿,他一面取了要加上的簸箕,一面清干净上面的残渣。 旁边蔺尘看了一眼正把一把竹扫帚用得虎虎生风的傅长陵,又看了一眼稳重如山清理着簸箕的秦衍,忍不住笑道:“没想到长陵还是个会干活儿的。” 秦衍察觉蔺尘是在同自己说话,他转过头去,犹疑了片刻后,接了话题道:“他什么都会的。” “他父母应当将他教得很好。”蔺尘抿唇轻笑,“他们傅家人,锦衣玉石惯了,这种事儿一向做不好,你看玉殊。” 说着,蔺尘扬了扬下巴,秦衍抬眼看过去,就见傅玉殊擦个桌子,都来来回回在擦好久都没擦干净,蔺尘转头看着秦衍,温和道:“你认识他多久了?” “许多年。” “许多年是多少年?” “记不清了。”秦衍垂着眼眸,他听着蔺尘打听傅长陵,隐约已经明白,蔺尘是想从他的嘴里,多了解傅长陵一些。 傅长陵在一旁一面扫地,一面听着他们对话,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感觉这地扫得特别带劲儿。 他真开心! 五个人把整个院子打扫干净,已经是下午了,到了吃饭时间后,蔺尘自告奋勇去做饭,做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端上几道小菜,众人看着那黑漆漆的小菜,听蔺尘道:“出门在外,随便吃点儿就可以了。” 傅长陵看着秦衍皱起眉头,赶忙道:“蔺道友,其实这事儿是小事儿,以后这事儿我包了。” “你包了?”蔺尘疑惑看过去,下意识道,“你还会做菜?” 秦衍坐在一边,平淡道:“他什么都会的。” “会做,”傅长陵点头道,“都会。” 蔺尘皱起眉头,她看了一眼傅玉殊,犹豫着道:“长陵,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傅长陵一听这话,便猜想蔺尘是开始猜想他过得不好,他赶紧道:“我厨艺都是跟我娘学的,我娘说以后娶了媳妇儿要好好疼,不能和我爹一样,所以我什么都会。” 听到这话,傅玉殊感觉有点难受了,他赶紧伸出筷子夹菜,催促大家道:“吃菜吃菜。” 隔天开始,厨房的事儿就由傅长陵包揽了,大家开始分配了任务,同谢慎要了套房子,要了块地,干脆在万骨崖定居下来。 毕竟外界已经没了蔺尘和越思南的容身之处,也就只有万骨崖因为有着十万厉鬼和傅玉殊的结界,一般人不敢过来。 乐国的人成了鬼,期初有些不适应,但后来倒也习惯了,大家当鬼的日子不错,活人怎么活,死人就怎么活。唯一的区别可能就在于,鬼魅之地太久,天总是暗沉沉的,四处阴气极盛,对于普通人来说,于身体终究不是好事。 几个人学着凡人一样生活,蔺尘和傅玉殊学会了种植灵植,还开始研究如何给鬼看诊。越思南主要负责打扫卫生,而傅长陵和秦衍则承包了所有人的饭食,每日去鬼市买点灵食,跟着几个老鬼学学酿酒,日子倒也快得很。 除此之外的时间,大家各自修炼各自的。 傅玉殊虽然没有了玄灵根,但他本身天资不错,又有蔺尘同他共修双修之法,倒也是进步神速。 越思南失去了金丹,便每日同其他人借了灵力,开始制作傀儡。 越家的傀儡秘术向来不外传,但是在越思南这里,对越家死了心,倒也不在意什么秘术不秘术,当着傅长陵和秦衍的面,请傅长陵给她摆聚灵阵,然后就开始动手做傀儡。 蔺尘每日回来,见傅长陵和秦衍都蹲在越思南旁边跟着学傀儡术,多了几日,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拍了拍傅长陵的肩,而后温和道:“长陵,我教你剑法好不好?” 傅长陵懵了一瞬间,其实他如今修为比蔺尘只多不少,蔺尘教他剑法? 蔺尘看出他的迷惑,笑道:“蔺家人,只有学蔺家人的剑,才能学得更好。” 说着,蔺尘便注意到旁边秦衍隐藏着的期待的眼神,蔺尘轻轻一笑:“阿衍也想学对不对?” 不知道什么时候,蔺尘对他们的称呼,便仿如晚辈一般了。 秦衍被发现了心思,倒也不尴尬,只是行了个礼,傅长陵见秦衍答应了,便道:“只要你愿意教,我们都愿意学的。” 蔺尘见他们两应下来,第二天便给了他们一张表,上面将他们每天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蔺尘温和道:“既然要开始学,就好好打基础,从头开始学吧。我和思南、玉殊商量好了,我们知道的,都会好好交给你们。” “这……”傅长陵看着那张仿佛鸿蒙天宫课表的时间安排,有些艰难笑起来,“蔺道友,这个是不是……” “谢过道友,”不等傅长陵说完,秦衍已经行礼接下来了。 傅长陵哀怨看过去,秦衍面色不动。 “那么,就从明天开始吧。” 蔺尘微微一笑,转头看向秦衍:“你监督长陵。” “自当如此。” 听到这话,傅长陵就心头一跳,就觉得不好。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星月当头,傅长陵就听见有人一脚踹开大门,掀开了他的被子就将他拽了起来。 傅长陵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凉意惊得一颤,而后就听秦衍冷漠中带了几许警告的声音:“起了。” 傅长陵被秦衍生拉硬拽拖出去,到了院子里,就看见蔺尘手执长剑负在身后,立于月下,见秦衍拖着欲哭无泪的傅长陵,她轻轻一笑,温和道:“来了?” 秦衍恭敬行礼,傅长陵跟着秦衍不情不愿行礼,蔺尘握着剑道:“蔺家的剑,都是由自己的剑骨所铸,天生与自己心意相通,因此剑法修行,也与一般人不同,蔺家这套剑法,由剑尊叶澜所创,后经千年淬炼,历代蔺氏族人改进而得,名为问天九式。” 听到这话,傅长陵整个人震住,脑子有些恍惚,觉着蔺尘的声音和脑海中的某个声音交叠在一起。 “修剑之道,心性为一,剑意为二……” “学会出鞘,也得学会回刃,先练止剑,再练出剑……” 傅长陵看着月下人的身影,看她抬手起剑,出刃,秦衍跟随在她身边,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同她一起出剑。 月光下两个身影,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一起翻身,一起出剑,广袖翻飞,剑如流光。 傅长陵心绪难平。 好久后,他听蔺尘问:“长陵,会了吗?” 傅长陵才慢慢回神,他看着蔺尘,艰涩开口:“会了……前辈。” “前辈?”蔺尘笑起来,“你怎么叫我前辈?” 傅长陵也笑起来,秦衍静静看着他,傅长陵的笑容里,他读出了几许想哭的意味,他看傅长陵道:“我昏了头,来,蔺道友。” 他提起剑来:“天问九式,”他抬手道,“你看我对不对。” 他的天问九式流畅自然,蔺尘愣了愣,随后笑起来道:“你果然是会的,只是有几个细节,来,你再看一遍。” 说着,蔺尘再次举剑,傅长陵笑着看着,然后再跟她学。 从日出到日落,傅长陵和秦衍跟着蔺尘学剑,跟着傅玉殊学傅家道法,跟着越思南学傀儡术。 他和秦衍修为太高,要学这些东西,就只能是卸了修为单方面挨打实战,越思南没有灵力的傀儡,都能追着他们一路狂奔。 两人受了伤回来,就互相搀扶着回去,傅长陵受伤重得多,因为他总喜欢挡在秦衍面前。 秦衍扶着他进了屋里,让他先躺下来,他去取了药来,让傅长陵先脱了衣服,将药膏涂到傅长陵身上。 傅长陵穿着衣服的时候身形修长漂亮,衣服脱下来,便能清晰看见他身上的线条,丝毫不显瘦弱。 秦衍神色平静给他上着药,淡道:“今日可是发现了什么?” “什么?” “早上,”秦衍提醒他,“你神态不太一样。” “你说这个,”傅长陵趴着,笑起来,“是我娘……我才发现,”傅长陵颇有些高兴道,“她可能没死。” 秦衍的手微微一颤,指尖划过傅长陵的皮肤,撩起一阵酥麻,傅长陵趴在床上,不由自主就有了写反应,他不着痕迹拉了毯子盖在自己身上,继续道:“之前我在万骨崖,不是得了一把叫檀心的剑吗?那剑了有一道神识,就是她教我的剑法。” “你是说那是蔺前辈?”秦衍顿时反应过来,“蔺前辈竟然还留了一道神识在这世上?” “对,”傅长陵高兴道,“我想,如果我爹……” 话没说完,傅长陵又顿住了。 秦衍抬眼看过去,傅长陵趴在床上,低头苦笑:“算啦,等看到结局再说吧,谁又知道他们结局是什么样呢?” “或许我爹杀了她的时候,”傅长陵闭上眼睛,“也是当真心甘情愿的呢?” 如果不是他辜负了蔺尘,越思南为何又要在他大婚之时,给他送上当年蔺尘的凤冠,以示提醒? 秦衍听了傅长陵的话,沉默片刻后,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睡吧。” 他站起身来:“明日早上,我再来叫你。” “还来?!” 傅长陵震惊爬了起来,秦衍回头看过来,傅长陵立刻露出笑容,摇了摇手道:“欢迎师兄。” 秦衍转过头去,走出门时,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两人不知时间流逝,有时候几乎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进来这个世界。 过了几个月,蔺尘突然晕在家里。这些时间蔺尘总是不舒服,傅长陵和秦衍放了假,本要约着去听戏,结果就听蔺尘晕过去了。 傅玉殊吓坏了,忙到院子里叫人,这里医术最好的便是傅长陵,他以前常年帮自己看诊,后来在万骨崖时,又跟着些老大夫学习,疑难杂症,倒也会治不少。他本在试着衣服,看穿那套去同秦衍听戏比较好,听到傅玉殊叫嚷,他赶紧冲了出去,跟着傅玉殊进了房间,看见躺在床上的蔺尘。 他急忙上前给蔺尘诊脉,秦衍等人也陆续到了,越思南急道:“姐姐怎么了?” 傅长陵手搭在蔺尘脉搏上,旋即就愣了,傅玉殊见他神色,慌忙道:“怎么了?” 傅长陵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傅玉殊急道:“她怎么了你说话啊!” “她”傅长陵结巴道,“她有喜了……” 听到这话,傅玉殊和蔺尘都愣在原地。片刻后,傅玉殊随即反应过来:“有喜了?那……”傅玉殊似是想到什么,瞬间转了口,“那她身体没事吧?” 傅长陵不说话。 在万骨崖这种极阴之地怀下的孩子,怎么会没事? 他方才明显感觉到一股阴气已经将这个孩子包裹,如果继续下去,这个孩子哪怕生出来,那也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傅玉殊见他不说话,忍不住道:“你能不能爽快点儿?平时不挺能说的吗?” “这里阴气太重了。” 傅长陵只能实话实话,傅玉殊一听,顿时就明白了。他看着傅长陵,皱起眉头:“是对孩子有影响,还是大人?” “孩子。”傅长陵垂下眼眸,“这个孩子,如果在这里生下来,怕……是个鬼物。就算是个正常孩子,寿命也不长。” 傅玉殊没说话,蔺尘静静听着,面无表情,片刻后,她温和道:“你们今日不是相约去听戏么?时辰不早了,先去吧,我同玉殊说说话。” 这话是赶客的意思,傅长陵自然听出来,他看了秦衍一眼,秦衍摇了摇头,傅长陵便站起身来,同秦衍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在门口站了片刻,秦衍等着傅长陵,屋里传来两个人的吵嚷声。 秦衍转头看向站着不动的傅长陵,听着里面蔺尘少有的争执声:“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成一个鬼物,那是要遭天谴的!如果他要这么生下来,他还不如不要出生!” “那就不要生。”傅玉殊声音里带了哽咽,“我可以没有孩子,可我不能没有你。” 蔺尘沉默,片刻后,她沙哑道:“可是,长陵活下来了啊。” 他活下来了,就证明当年他们的决定里,是选择了这个孩子。 “他活下来了,他说我们过得很好,”蔺尘劝说着傅玉殊,声音温和,“玉殊,我们就算出去,也未必会死,也许我们会像他说的那样,好好生活,不是吗?” “可是……” 傅玉殊的可是没有说出来,傅长陵就转过身去,他推开了门,目光落到蔺尘身上,平静道:“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蔺尘和傅玉殊都愣愣看着傅长陵,傅长陵笑起来:“我在这里,我保护你们。” “你不要玩笑了,”傅玉殊皱起眉头道,“你一个人。” “还有我。” 秦衍站在傅长陵身后,看着傅玉殊和蔺尘:“我们一起保护你们。” “过去的是没法改变的,”傅长陵看着傅玉殊,“我希望在我看着你们的时候,你们能过得好些。” 傅玉殊听到这话,终于回过神来。 他垂下眉眼,片刻后,他轻笑了一声:“依你吧。” “那么,”傅长陵转头看向蔺尘,“蔺前辈,你想去哪里?” 蔺尘目光落在傅长陵身上,她注视着他,缓声开口:“我想去一个,能让我的孩子好好出生、好好成长的地方。” “那我们随便找个小镇。” 傅长陵想了想,随后道:“就装成一家人,怎么样?” “好。” 蔺尘转头看向傅玉殊:“玉殊,你觉得呢?” “你们决定就好。” 晚饭时候,五个人商量,决定去万骨崖附近一个小镇上落脚,将孩子生下来,如果中间出任何问题,那也方便回万骨崖。 做好决定第二天,傅玉殊和傅长陵去找谢慎辞行,谢慎领着百姓送着他们出万骨崖,等到了万骨崖上之后,傅玉殊看着结界之下仰头看着他们所有的人魂魄,他想了想,还是同傅长陵道:“再补一层结界。” 傅长陵点了点头,抽剑再补了一层结界。 五个人随意去了一家小镇,地方是傅玉殊定的,等傅长陵和秦衍到的时候,傅长陵不由得笑起来:“巧了。” “嗯?”傅玉殊有些奇怪,“什么巧了?” “这地方我和师兄来过。” 说着,他看向秦衍,秦衍看着“清水镇”的牌匾,应了一声。 这是他们最开始遇到那个关姓老板娘的镇子,如今傅玉殊选了这个地方,可见当年这个地方,或许也是傅玉殊和蔺尘当年落脚之地。 五个人伪装成搬过来的一家人,傅玉殊盘下了一家小饭馆,傅长陵当主厨,越思南和秦衍当跑堂,傅玉殊当账房,在清水镇定居下来。 蔺尘肚子一日日渐渐大起来,所有人都有些激动,孩子还没出生,就开始盘算着这个孩子要怎么养。 越思南喜欢给这个孩子做傀儡玩具,于是她就看着蔺尘的肚子道:“人家都说尖男圆女,你肚子这么圆,应该是个姑娘吧?” “是男孩儿。” 听这话,傅长陵就不高兴了,赶紧道:“肯定是男孩儿。” “你怎么就知道是男孩?” 越思南皱起眉头来:“我就觉得是个大姑娘。” “你信我没错,”傅长陵争辩道,“我已经感应到天道,肯定是个男孩儿。” “这也需要感应天道?”越思南不可思议,傅长陵一本正经忽悠越思南,“你是化神期吗?” “不……不是。”越思南被问懵了,傅长陵拍手,“那不就得了,我化神期,我的境界是你能懂的?” 听这话,傅玉殊“噗嗤”笑出声来,蔺尘也笑得有些无奈,秦衍站在他背后,眼里带了几分温和,拍了他的肩:“去买菜吧,中午要营业。” 说着,他就把傅长陵领了出去。 两人买了菜,傅长陵提着菜回去,路上见着小风车、拨浪鼓、小泥人,他见一个买一个,全塞到秦衍手里。 秦衍手里满满当当全是玩具,不由得有些无奈:“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傅长陵高兴回头:“这都是我小时候想要的。” “我小时候,我爹不太搭理我,”傅长陵走在前面,声音到是十分高兴,“见都见不着几面,成天我就混在族学的孩子堆里,人家有爹妈呀,我没娘,爹也不管我,那些小孩子老欺负我就罢了,我打小,是从来没有玩具的。” 秦衍愣了愣,不由得道:“没人给你买吗?” “那些老刁奴,”傅长陵嗤笑了一声,“我要玩具,就同我说我爹要我好好读书,不能贪玩,从来不理我这些,我只要不死不出事儿就行了。不过也亏得他们同我这样说,小时候还是挺努力的。不过努力了没一阵子,我比傅长言强以后,越思华就不高兴,她骂傅长言,傅长言就带人找我麻烦,正室出的嫡公子,和我这种私生子那可是天壤之别。” 傅长陵低头看了向怀里抱着的大白萝卜,语气里还带着笑意,仿佛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他娘骂他一次,他就找人揍我一次,撕我的书,抢我的作业,后来我和他狠狠打了一架,被我爹知道了,我爹就不让我再上族学,干脆养在山下一小房子里,养大了,才回去。” “大了点儿我就明白了,他是嫡公子,我一私生子,这么优秀做什么?你越优秀,他可不就越不高兴吗?其实越思华呢,对我也还不错,我就想啊,那我吊儿郎当的,不就没事了。” “可后来她还是想杀你。” 秦衍平淡出声,傅长陵叹了口气:“我以前也想不明白,可如今就懂了。傅长言根本就不是我爹的血脉,我才是我爹唯一的继承人,她要是想让越长言继承傅家,能让我活着吗?” “她要把你杀了,”秦衍直接道,“傅长言也继承不了傅家。” “那可就不一定了,”傅长陵神色提醒他,“他毕竟也是傅家血脉,不是么?” 秦衍沉默下去,傅长陵说这一切,都说得太平静,平静得秦衍几乎体会不到他在这之间的任何情绪。 傅长陵见秦衍不出声,他又调整了语气,欢快道:“说这些做什么呢?无所谓啦,我们想点开心的事儿。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出生了,想想我居然要亲眼看着我出生,这个感觉太新奇了!” 秦衍跟在他身后,手里抱着他买的玩具:“我简直都不想走了,想当一回我自个儿的爹啊哈哈哈哈……不行不行,这个想法太荒唐了。哦不对,咱们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乐意,师兄还得出去呢。” “我可以。” 秦衍突然出声,傅长陵顿住脚步,他回头看他。 秦衍在说完这句话后,一时有些茫然。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街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傅长陵愣愣看着秦衍,秦衍在他愣下的神色里,缓慢冷静下来。 他惯来是随心的。 并不想强行追求什么、抗拒什么、克制什么,他知道此刻看着傅长陵,他说的话,是真的。 “我可以陪你的。” 他说:“没关系。” 第八十二章 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他有些回不过神。秦衍抱着他买的玩具,却是径直上前,与他擦身而过。 傅长陵忙追上去,跟在秦衍身后:“师兄……” 他急切开口,然而话到唇边,他看着秦衍静静朝他看过来,他突然又顿住。 秦衍疑惑问了声:“嗯?” 傅长陵笑起来,高兴道:“没什么,师兄对我真好。” 蔺尘生产的时间,是在夏末,傅玉殊早早找了稳婆来候着,在一个雷雨之夜,蔺尘突然就破了水,产婆和越思南赶紧赶过去,傅长陵傅玉殊秦衍三个大男人守在产房外面。三个人都没有过这种等候产妇的体验,傅长陵和傅玉殊在门外急得走来走去,秦衍看得头昏,忍不住同傅长陵道:“坐下来喝杯茶吧。” 傅长陵摆摆手,焦急道:“不喝不喝。” 等天明的时候,雨下的更大,雷霆震震,傅长陵察觉有些不对,他看了一眼秦衍,秦衍皱起眉头,直接道:“不像普通雷。” “是雷劫!” 傅长陵震惊出声,蔺尘生子,怎么会有雷劫! 话音刚落,第一道惊雷就朝着房屋直接劈来!傅长陵和秦衍同时动作,将城内百姓瞬移出城,傅玉殊冲进房中,将房中的越思南和产婆移出去的同时开了他的金扇,替蔺尘挡下第一道雷劫! 蔺尘本就化神期的修为,如今是化神入渡劫期的雷劫,哪里是傅玉殊能挡?傅玉殊当场呕出血来,跪在了蔺尘身边。 “走……” 蔺尘喘息着,抓紧了床单,咬紧牙关,看着再一次爬起来的傅玉殊,第二道雷劫开始酝酿,蔺尘大喝出声:“走啊!” 傅长陵和秦衍安置好普通百姓,瞬移回来,傅长陵一看这模样,立刻同秦衍道:“结阵。” 音落,傅长陵和秦衍同时将长剑往上一扔,两人一左一右席地而坐,两把剑在上空打着转,秦衍手捻莲花翻手落在膝头,傅长陵清骨扇抵在唇边,而后头顶座下,一白一黑两个阵法似如太极拼接,往周边一路铺就而去。 傅玉殊抓着蔺尘的手,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反复念叨出声:“天地入法,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别说……” 蔺尘喘息着。 她清楚知道,如果是普通人,说这声“母子平安”,那或许只是许愿。 但是对于有言灵之能的傅家,“天地入法”是他们言灵能力的开启标志,这一句咒语之后,所有的言语,都会成真。 言灵需要代价,一旦他所许愿之事超出他能力范围,那天道会一直抽取许愿者的灵力、血肉,直到生命。 然而傅玉殊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只是抓着她的手,不断颤抖着开口:“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第二波雷霆轰然而下,天道似乎察觉有他人的帮助,雷霆比正常修士受劫要来得激烈得多,远不似普通化神到渡劫的雷霆。雷霆降下之时,傅长陵和秦衍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感觉到横在头顶的双剑轻鸣出声。 这样声势浩大的雷劫,引得周边修士纷纷赶了过来。越思南在庭院里静静等候着,一回头,就看见许多修士密密麻麻赶了过来,越思南看见为首的修士便是一惊,转头冲进房中,焦急道:“不好了,鸿蒙天宫的人来了!” 这话音落时,一道雷霆降下秦衍手上一翻,一口血就呕了出来。 雷霆一路被引到傅长陵的身体之中,便就是这时,蔺尘惊叫出声,死死抓住了被单,而后蔺尘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喘着粗气道:“出来了……玉殊……走……” 傅玉殊抬起头来,他愣了片刻,越思南就冲了过去。 她按着稳婆说的话剪断脐带,将婴儿抱了出来,随后迅速过裹上早已准备好的襁褓,焦急道:“怎么办?” “师兄。”傅长陵闭着眼睛,轻唤出声,秦衍咽下一口血,枕雪剑回旋而落,他一抬手,就落进他手中。 “我带你们先走。” 秦衍撑着自己起身,越思南抱着孩子,就急急冲了出去。 蔺尘勉强睁开眼,看向傅玉殊:“你也走。” “我不……” “照顾长陵!” 蔺尘大吼出声,傅玉殊僵硬了片刻,傅长陵淡声道:“我在这里,你安心走吧。” 傅玉殊听到这话,他抬头看了一眼蔺尘,咬牙转身跑开。 房间里就剩下傅长陵和蔺尘,蔺尘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她感觉自己全身力量都已经消失了,雷劫还在酝酿,蔺尘轻轻喘息着,缓慢出声:“我会死吗?” “不会。” 傅长陵平静开口:“你还活了好久的。” 蔺尘笑起来,她勉强睁眼,看着傅长陵:“长陵,”她凝视着他,“你长大了……很像,很像你父亲。” 傅长陵喉间发疼,也就是这一瞬,最后一道雷劫轰隆而降,挟毁天灭地之势,一路朝着两人直奔而来!傅长陵本以做好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雷劫的准备,然而就在雷劫到来的前一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也就是那一瞬间,雷劫轰然而落,全都落在了蔺尘身上。 傅长陵震惊睁眼,就看见蔺尘在雷霆之中,静静看着他。 她的血肉一块一块凋落,美丽的容颜变得血肉模糊,可她的神色却一如既往,平静,安定,带着温和与平静。 他们静静看着对方,傅长陵在蔺尘温柔注视着的那一刻,他清楚察觉。 这个人爱着他。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远比他所想象的,要爱他太多。 那一刻,年少的傅长陵似乎拿到了他一直最想要的拨浪鼓,他不用再站在书院里看着别人的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 他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 蔺尘看着他,缓慢笑起来,只道:“阿娘在,你莫要逞强。” 雷霆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了停歇,雷霆刚消,劫雨凌空,无数华光铺天盖地而落,旋即听到一声大喝:“魔头纳命来!” 傅长陵旋身回剑,檀心剑绽出华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狂风之中,傅长陵抓着蔺尘起身,便直冲而去,消失在了人群中。 傅长陵提着蔺尘感应了秦衍的位置,旋即追了过去,刚到秦衍的方向,就看见秦衍抬手划过最后一个修士的脖颈,蔺尘见只有秦衍,急道:“他们其他人呢?!” “人太多,”秦衍解释道,“傅道友和越道友先去安全地方。” 听到这话,蔺尘脸色一白,她大约感应到傅玉殊的方向,追着傅玉殊赶了过去。 三人冲入密林,敢刚一进去,就见到处血迹斑斑,三个人往密林深处冲进去,先是看到趴在一边的越思南,蔺尘冲过去,将越思南翻过来,急道:“思南,思南你怎么样?!” 傅长陵忙上前去,给越思南喂了一颗药,越思南缓过神来,喘息着道:“前面……前面……” “阿衍照看她。” 说着,蔺尘就朝着前方急急冲去,傅长陵紧随而上,两人赶到前方,就见血迹突然断了。 “玉殊!” 蔺尘四处找着人,焦急大喊:“傅玉殊!” 然而没有任何回应,傅长陵转头四顾,发现有一个草堆明显不太一样,他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扒开草堆,就看见周身是血的傅玉殊。 蔺尘面色大惊,她冲到傅玉殊面前,将傅玉殊抱起来,一面渡过灵力给傅玉殊,一面着急道:“玉殊,你怎么样?孩子呢?” 傅玉殊勉强睁开眼睛,沙哑开口:“孤鸿子……” 他咽了一口血水:“孤鸿子……亲自……来了。” 蔺尘愣在原地,旋即反应过来:“他出关了?!” 孤鸿子乃鸿蒙天宫宫主,如今当世第一人,当今八位渡劫修士之一。 傅长陵立刻反应过来,急道:“他来抢一个孩子做什么?!” 傅玉殊缓过气来,喘息着道:“方才我听他说,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要长陵,一定是要做些什么的。” 说着,夫妻二人便一起看向他,傅长陵愣了片刻后,立刻明白他们是在问他,他急道:“我也不知道,我那一世也没有听人和我说过这事儿啊!” “你们如何?” 双方说着,秦衍便扶着越思南从后面赶了过来,傅长陵转头看向秦衍:“孩子丢了。” 秦衍神色平静:“谁带走的?” “孤鸿子。” “去鸿蒙天宫,要回来。” 众人:“……” 说起来的确是这么回事,这话也符合秦衍一贯以杀止杀的风格。 蔺尘抬眼看向傅长陵,傅长陵立刻道:“先安顿下来,这事儿太大,咱们得计划一下。” “先找旁边的镇子安定下来吧。” 越思南开口:“蔺尘姐姐刚刚突破,至少让她调息。” 傅长陵应了一声,他们几人不敢太明显御剑离开,便先让蔺尘调息片刻,随后从密林行去。 傅玉殊早已把这一带摸熟,便领着几个人穿出密林,来到最近的镇子,刚出密林,五个人便看见远处的城池,傅长陵远远看见“太平镇”三个,心中顿时一惊,开口道:“换个地方!” “怎么?”傅玉殊回过头来,有些茫然,蔺尘皱起眉头,她想了想,随后道:“长陵说换一个地方……” “不必。” 秦衍开口拦住蔺尘的话,他提步上前,平和道:“就按着你们的想法便好。” 蔺尘有些犹疑,她转头看向傅长陵,傅长陵看着秦衍义无反顾走在前方的背影,秦衍走了片刻,见他们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向几个人,目光落在傅长陵身上:“不走吗?” 傅长陵垂下眼,看着地面,秦衍静静等着他,好久后,他沙哑开口:“走。” 傅长陵走上前去,跟上秦衍。他提了步,蔺尘和傅玉殊才放下心来。 一行人刚到城门口,便有人认出他们来,激动道:“仙师!是仙师回来了!” 这阵仗把一行人都吓了一跳,随后就看镇民激动将他们一行人请进太平镇中,给他们安排了上房住下。 这样热情的态度让蔺尘颇有些感动,他们安置了蔺尘住下,傅长陵让蔺尘先去内化她渡劫所得,同时给傅玉殊和越思南疗伤。 等一切做好之后,蔺尘抬眼看向傅长陵:“他们多久能好?” “休息一晚吧。” “我想现在启程。”蔺尘直接开口,越思南急道:“去哪里?” 蔺尘看向越思南:“鸿蒙天宫。” 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关小娘的声音:“蔺仙师,您在吗?” 蔺尘和傅玉殊对视一眼,傅长陵起身开了门,就看关小娘站在门口,她看了里面的人一眼,红着眼道:“蔺仙师,一年没见,您总算回来了。” “有什么事吗?” 傅长陵皱起眉头,关小娘站在门口,低头道:“我也知道,这事儿总是麻烦您不好,只是……那些人……他们又回来了。” “那些人?” 蔺尘皱起眉头:“哪些人?” “隔壁平秋镇,已经一人都没了。”关小娘声音哽咽,“我们……我们大概也快了。本也认命了,只是今日见了蔺仙师,总想求条生路。仙师,”关小娘跪下来,“您大恩大德……” 蔺尘听着关小娘的话,她看着关小娘,头一次,她没有立刻应下来。 所有人转头看她,就见蔺尘垂下眼眸,看向自己的剑:“抱歉……” “仙师!” 似乎是未曾想到蔺尘会拒绝,关小娘突然跪着上前来,听到蔺尘那一声抱歉,外面藏着的百姓都急急涌了进来,他们跪在地上,拼命叩首,苦求着道:“求求你们!求你们救救我们吧,我们想活!想活啊!” 蔺尘捏紧了自己的剑,傅玉殊站在她身边,片刻后,他温和道:“救吧。” 蔺尘突然抬头,傅长陵笑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太平镇设一个传送阵,直接传送到万骨崖就是了。万骨崖多住一个镇的人,也没什么。” 听到这话,百姓激动出声来:“谢谢,谢谢仙师。” “不过,”傅玉殊回过头来,看向众人,“你们需得答应我们一件事。” “仙师请说,”关小娘激动开口,傅玉殊认真道,“我们会在这里设传送阵,我还会在这里设下一个结界,在这期间,你们不准出结界之外,如果我们当中有任何人来太平镇,你们不得对外泄露半点消息。” “是。”所有人应声道,“仙师放心,我们不会对外说。” 傅玉殊点点头,随后道:“你们先出去吧。” 得了傅玉殊的许诺,所有人都走了出去,等房间里就剩下五个人,傅长陵看向傅玉殊:“你想怎么做?” “我们几个人,这么直接去鸿蒙天宫抢孩子,怕人刚到,孩子就被他们杀了。我打算我先乔装打扮混入鸿蒙天宫,打听好孩子的位置之后,你们去刺杀孤鸿子,然后我将孩子偷出来。” “炼脉这件事,全是孤鸿子牵头,孤鸿子死了,才能暂时压制此事。” 说着,傅玉殊抬眼看向越思南:“你做一个孩子的傀儡,你们刺杀完之后,我们兵分三路,我带着孩子逃走,长陵和阿衍把动静闹得最大一路,阿尘和思南抱着傀儡一路。这样一来,他们会先追长陵和阿衍,就算发现不对,也会再去追阿尘和思南,能想到我的人,微乎其微。” 所有人点头,傅玉殊继续道:“我会在太平镇设下一个传送阵,”说着,傅玉殊转头看向傅长陵,“之前成亲设的传送阵,你能启动吗?” “问题不大。” 傅长陵点了点头,傅玉殊应声继续规划道:“那我们将这个太平镇到万骨崖的传送阵设置在刺杀后第二天清晨自动开启,到时候我们利用成婚时候的传送阵一路赶回来,能直接回万骨崖的回万骨崖,不能直接回万骨崖的去太平镇,躲到天明,传送阵开启就好。” “那太平镇的百姓到时候一起?” 越思南眨眨眼,傅玉殊点头:“一起,传送阵不好画,布下传送阵后,我们还需要一个防御阵,没办法把太平镇的人提前送走。” “而且送走了,”傅长陵用扇子敲着肩,“怕也会提前惊动鸿蒙天宫的人。” 五个人大致定下来计划之后,傅玉殊和傅长陵就去布阵,传送阵由傅玉殊来布置,一个传送一个镇子人的传送阵不好画,而傅长陵则布下防御阵法。 “这里有一个灵气源很奇怪,”傅玉殊提醒傅长陵,“它似乎一直在吸收灵气。你可以设置一个阵法,将这个灵气源和阵法链接,任何打在结界上的术法,都会被这个灵气源吞噬,这样的话,哪怕来的是渡劫期,大约也能抵挡一阵子。” 说着,傅玉殊笑起来:“当然,前提是,这个灵气源吞噬灵气的能力够强。” 够强。 傅长陵一听傅玉殊的话,立刻明白,他所说的灵气源,本质就是业狱的气脉入口。四个业狱气脉,就足够抽空整个云泽的灵气,傅玉殊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建立一个怎样完美的防御阵。 两人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各自准备好阵,傅玉殊便提前赶去鸿蒙天宫,他打晕了一个鸿蒙天宫弟子,用千面水混进鸿蒙天宫,开始打探小傅长陵的消息。而傅长陵则一路绘制修补传送阵。 这种定点传送阵要保持稳定,距离不能太长,否则就容易变成随机传送,到时候就指不定会传送到哪里。 这期间蔺尘就养着伤,内化她从天劫中所感悟的一切。 等傅长陵传送阵差不多准备好时,傅玉殊终于传来了消息,四个人稍作计划之后,便分工下去,秦衍和蔺尘前去刺杀孤鸿子,傅长陵和傅玉殊去偷孩子,越思南等在山下设置机关,随时准备接应。 准备好一切后,所有人便分工出发,秦衍和蔺尘生于鸿蒙天宫,又身居高位,对鸿蒙天宫十分熟悉,两人拿出了鸿蒙天宫的特制令牌,领着傅长陵进了护山大阵,傅长陵给他们贴上隐身符,便到了傅玉殊指定的地方。 到了之后,傅玉殊低声道:“孤鸿子在他的饮泉宫修炼,这个点他一般都在饮泉宫的温泉里。孩子被他们关在炼丹阁,两刻钟后,就是炼丹阁防守换人的时间,你们在那个时候动手。我和长陵会趁乱把孩子抱走。” 说着,傅玉殊看向蔺尘:“傀儡带来了吗?” 蔺尘抱着怀里的孩子,应声道:“这儿。” 傅玉殊从蔺尘怀里接过孩子,朝傅长陵扬了扬下巴:“走,分头行动。” 四人分开离去,傅长陵跟着傅玉殊往炼丹阁过去,傅长陵小声道:“他们把孩子关在炼丹阁做什么?” “听说是苏家的人说的,这孩子体质特殊,乃天道之子,用他炼脉,可救苍生。” “苏家人疯了?!”傅长陵低喝出声来,“这样丧尽天良的预言也能说出口?” “岂止他们家疯了?” 傅玉殊冷声道:“他们所有人都疯了。” 两人说着,悄无声息隐身潜入了炼丹阁,刚入炼丹阁中,就看见一个婴孩正被一层透明的结界包裹着,悬在半空中。 婴孩周边有四个修士守卫,都是元婴期,可见鸿蒙天宫对这孩子的看重。 傅玉殊在对面的横梁上,朝着傅长陵抬起一根手指,暗示他还有一刻钟。 傅长陵点了点头,没有多说,没了一会儿后,外面突然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随后就见一个蒙眼白衣绣曼珠沙华的青年携着一个黑衣金扇的青年走了进来,两人正说着话,只听那白衣青年道:“这孩子气运非凡,我们举族之力衍算,才得这么一颗命星,若未猜错,这个孩子,很可能是剑尊转世。” 傅长陵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随后就听那黑衣青年笑起来:“苏兄说笑了,剑尊作古千年,不都说剑尊当年仙魔大战受重创,早已魂飞魄散了吗?” 傅长陵听到那声音有些熟悉,等那人转过头来时,傅长陵终于确认,这的确是他那位三叔公,傅鸣岚。 傅玉殊在对面朝着傅长陵做“禁声”的姿势,傅长陵点头示意明白。 两个修士将其他修士唤了下去,围在那婴孩周边。傅鸣岚手里转着折扇,打量着这孩子道:“这么一个小婴儿,直接扔到阵法里炼脉,就可以破开云泽灵气枯竭之绝路?” “自然不是,”苏姓修士摇摇头,“一个孩子,本身是没什么用的,只是这个孩子未来,必然大有可期。” “什么叫大有可期?” 傅鸣岚转过头去,那修士道:“炼化一堆凡人,终究比不上炼化一个顶尖修士。这个孩子,以他的资质,若是好好培养,三十年内,渡劫可期。” “然后他来拯救云泽苍生?”傅鸣岚轻笑出声,苏姓修士抬手,指在那婴孩身上,“所以现下,我们就得给他一个禁制。” “哦?” 傅鸣岚看过去,听那苏姓修士道:“这个禁止放在他身上,要保证无论他修为多高,日后都能为我们所用,现在先好好养着他,等他步入渡劫。” “就到了宰了他的时候。” 傅鸣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所以,这是你们要我们做的事?” “对。”苏姓修士点头道,“这样的禁止,目前我们暂时无法,傅家有言灵之能,精于阵法,所以想请傅家设置这么一个禁止。一旦这个孩子步入渡劫,就自动将他身上的灵气,还归于云泽,化作灵脉。” “苏道友,”傅鸣岚叹了口气,“你们这些想法,有违天和啊。” “傅道友不违天和,”苏姓修士淡道,“那到不知,傅家元婴以上的修士,卡在自己的阶段里,灵气消耗多久了?” “我们四族之人血脉有异,承于天道,”苏姓修士声音淡泊,“平日本就消耗灵气众多,如今云泽灵气枯竭,首先受损的就是我们四族之人,这孩子也算你的晚辈,”苏姓修士看向傅鸣岚,“还望傅道友,不要妇人之仁。” 傅鸣岚听到这话,低头一笑:“苏道友放心,为云泽苍生,傅某必当竭尽全力。” 话刚说完,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巨响,两人脸色大变,旋即就赶了出去,大声道:“发生何事!” 傅玉殊见他们一出去,立刻从梁上跳了下去,抬手就朝着结界冲去,结界绽出华光,才惊醒还在梁上发呆的傅长陵,傅长陵立刻跳下来,清骨扇直接破开结界,就将里面的孩子抱了出来,提了傅玉殊直接跳上窗户,从高塔之上一跃而下! 这一番动作惊动了炼丹阁的守卫,四处立刻警戒叫嚷起来,傅玉殊将手里的傀儡和傅长陵手里的孩子交换,随后傅长陵便抱着傀儡直接冲出去,引得众人大喝:“在那里!人在那儿!” 傅长陵抱着孩子朝着剑光大绽的方向狂奔,那里密密麻麻已经全是人,傅长陵老远看着身上染血的蔺尘和紧皱着眉头的秦衍,朝着蔺尘大喝了一声:“接住!” 话刚说完,他就将傀儡孩子朝着蔺尘扔了过去。 傀儡孩子做得逼真,完全看不出是个傀儡,被扔那一瞬间,就“哇哇”大哭起来,蔺尘纵身而起,一把揽住孩子,傅长陵清骨扇扇出狂风,冲上前去,和秦衍一起挡在蔺尘面前,大喝了一声:“走!” 第八十三章 傅长陵抱着傀儡孩子,领着秦衍,便同秦衍一起往外冲去,鸿蒙天宫其他人急急追上来,傅长陵扫了一眼往另一个方向逃去的蔺尘,见另一波人追着她去之后,傅长陵抬手金扇携着灵气一劈,截断了追着蔺尘追兵的路,便同秦衍一起离开。 如今他们几个人,在鸿蒙天宫闹个天翻地覆也不是不可,只是一来傅长陵还是想知道后续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年蔺尘和傅玉殊肯定是没有推翻鸿蒙天宫的实力,所以傅长陵也只打算逃开不打算彻底平了鸿蒙天宫;二来对于蔺尘而言,这里有太多她的故人,她并不想和这些人反目成仇。 傅长陵和秦衍为了给其他人拖时间,并没有立刻逃开,两人背靠着背一面走一面故作被鸿蒙天宫修士拦住,引得越来越多的人本奔向他们。 “你们得手了?” 傅长陵回头看了一眼秦衍,询问他们刺杀孤鸿子一事。秦衍应了一声,颇有些担忧道:“你娘受了伤。” 孤鸿子毕竟也是渡劫期大能,哪怕带着秦衍,蔺尘要在短暂时间内斩杀孤鸿子,也不可能不受伤。 傅长陵应了一声,只道:“你没事吧?” “无妨。” 秦衍冷静开口。 傅长陵和秦衍拖着时间时,傅玉殊抱着孩子,从小路一路急急下山,赶到了传送阵。 如他所料,有傅长陵和蔺尘两路人马给他作掩护,法力最低微的他反而是最安全的。 他到了传送阵口,提步就跳了进去,然而刚跳进去,他便察觉不对,他在落地的瞬间就地一滚,抬手开就开了防御阵,想都没想,便想逃开。 然而他动作快,对方动作更快,在他往外跃出那一瞬间,威压从天而降,将他整个人狠狠压在地上,他下意识松手,将孩子往旁边一放,才没压住孩子。 被无形的威压压住后,傅玉殊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一面抬眼打量周遭,一面拼命试图联系傅长陵和蔺尘。 然而他刚做出这样的举动,神识瞬间剧痛,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这里有结界,不用白费功夫。” 听到这个声音,傅玉殊就僵住了,而后他就看见许多黑衣金扇的人缓缓上前,包围在他周边,一个中年人步到他身后,弯下腰去,将地上的孩子抱了起来。 “就是这个孩子吗?” 那中年人询问,被他抱起来的孩子开始哇哇大哭,旁边傅鸣岚的声音响起来:“大哥,就是他。” “爹,”傅玉殊彻底慌了,他急忙出声,“爹,有什么事都好商量,他还小,有什么事都可以想办法……” “云泽灵力衰竭多年,”傅鸣盛的声音平淡,“你能有什么办法?” “可那也是傅家血脉……” 傅玉殊声音有些哽咽,傅鸣盛抬手摸上傅长陵的脸,他低声道:“他有名字吗?” “您取,”傅玉殊听傅鸣盛询问,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是您的孙子,您取一个。” “罢了,”傅鸣盛叹了口气,“他也不需要什么名字,夫人。” 傅鸣盛转过头去:“阵法准备好了吗?” “好了。”他身后女子上前来,接过孩子,柔声道,“好可爱的孩子。” “娘……”傅玉殊颤抖出声,“别这样,娘……” “玉殊啊,”女人有些无奈,“没事的,他至少也能活到三十岁,你别这么害怕。” “可我想要的不仅是他活到三十岁!” 傅玉殊含着泪大喝出声:“我想要他一辈子活得好好的!” 全场不言,片刻后,傅鸣盛叹息道:“抱过去吧。” 女人应声,也就是那片刻,傅玉殊猛地起身,抬手就朝着孩子冲了过去,傅鸣盛一巴掌直接扇到傅玉殊脸上,将他整个人掀飞过去。 “我听说,你的玄灵根没了。”傅鸣盛神色平静,“但如今看,你还有几分本事,你今日若能救走这个孩子,那就救走他。” “若是救不走呢?” 傅玉殊捏紧拳头,傅鸣盛垂下眼眸:“既然是傅家血脉,就让这个孩子,以命报效傅家吧。” 话音刚落,傅玉殊手中金扇抵唇,一面念咒,一面朝着被放入阵法的孩子直奔而去。 夜色渐浓,乌云密布。 没了一会儿,天上就下起大雨。 雨水倾盆而下,太平镇上,一个白衣女子周身染血,手握长剑,攀着墙壁来到关家门前。 她艰难抬手,拍打在关家有些破旧的院门上。 关小娘夜里听得雨声,忙起身来,刚一开门,就见女子握剑,怦然倒地。 关小娘惊得“呀”的一声,女子身上血和雨混杂在一起流淌下来,她艰难睁开眼,看向关小娘。 “小娘,”蔺尘沙哑出声,“将我抬进去,有结界护你们,别怕,天亮,我们就回万骨崖。” 第八十四章 关小娘听得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她急忙将蔺尘扶起来,慌张送到屋中,她让蔺尘躺在床上,颤抖着声道:“仙师……我能帮您做什么?” “不必,”蔺尘躺在床上,沙哑道,“你让我睡下,休息一会儿就好。” 关小娘听到这话,慌张点头,她起身给蔺尘盖上被子,急急转身出去,守了一会儿后,她听外面传来惊呼之声,忙冲了出去。 她一出门外,便见天上大亮,许多修士站在上方,冷冷注视着他们。 太平镇的百姓颤抖着,关小娘转头就往房内冲去,跪到床边,抓紧了蔺尘的手,焦急道:“仙师,外面好多修士!他们来了,他们来抓我们了!” 蔺尘勉力睁开眼睛。 “莫怕,”她喘息着出声,“有我在,他们不敢贸然突破结界,你们不要出去就好。” 关小娘颤抖着不敢应声,也就是这一刻,一道声音在关小娘脑海中响起来。 “太平镇之人,你们收容魔头,当受天诛,镇中水井之中早已被注入水妖之毒,此毒唯仙人血肉可解,若不及时解毒,天明之前,你们可就没命了。” 这话明显不是给一个人说的,但蔺尘却似乎听不到,关小娘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对方接着道:“不信?你们看看你们的手。” 关小娘拉起袖子,看见她的手臂早已成了一片乌黑。 她惊得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蔺尘有些担忧,叫了一声:“小娘?” “无……无事。” 关小娘急急起身:“仙师,你先休息,我……我出去看看。” 说着,关小娘便冲了出去。一冲出门,她便被镇民团团围住,镇长上前来,将一颗药丸交在她手心里,厉声道:“让她吃下去。” 关小娘颤抖着,不敢动弹,镇长见关小娘犹豫,捏紧了她的手:“你不要命了,你爹娘的命也不要了吗?!” 关小娘听到这话,整个人愣了愣,片刻后,她咬着牙,转过身去,进了屋中。 “小娘,”蔺尘问进来的人,“天亮了吗?” “没有。” “还有多久啊?” “还有好久。” 蔺尘应了一声,关小娘去桌边,给蔺尘倒茶。她的手一直在抖,把茶杯碰得叮当作响,蔺尘低声道:“小娘,你是不是很害怕啊?” “嗯。” 关小娘压着声音里的哭腔,将茶倒完,把那颗药丸溶入水中,送到蔺尘面前:“仙师,我喂你喝点水吧。” “好。” 说着,她扶着蔺尘起来,给蔺尘喂了水。 水刚一下口,蔺尘便觉不对,她猛地推开关小娘,抬手取剑指在身前,大喝出声:“你给我喝了什么?!” 一听这一声大喝,房间便被猛地撞开,所有镇民手持利器,围在蔺尘身边,他们有的人脸上已经黑了,抓紧了手中的武器,紧张看着蔺尘。 “你们……”蔺尘不可置信看着他们,“你们,在做什么?” “仙师,”关小娘猛地跪了下去,她眼泪停不下来,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求着她,“仙师,救救我们,求你救救我们吧?他们在水里下了毒,不吃你的血肉,我们活不下来的啊。” “血……肉?” 蔺尘颤抖着出声:“你们,想吃了我的血肉?” 没有人敢说话,关小娘跪着磕头,旁边人时刻戒备,蔺尘抬起头来,缓慢扫过这些人的面容。 她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我救了你们,我为了你们沦落至此,你们为了活命,却想吃了我的血肉?” 蔺尘说完,她忍不住笑起来,笑了又有些想哭。 你说这些人,她能恨吗? 人都想活着,人之常情,她不可恨。 可她不恨吗? 哪怕修道至今,哪怕为仙为圣,哪怕自言一剑守苍生,也会在绝境之处,忍不住想,这苍生,她为何而守? 她天之骄子,蔺家少主,她本有大好人生。 蔺尘紧握着剑,剑身拼命嗡动,昭示着蔺尘心中不稳的情绪。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修士带了笑的声音:“蔺尘,你放弃蔺家少主之位,放弃你与傅玉殊安稳人生,害得傅玉殊失去玄灵根,失去少主之位,救的,就是这么一批人吗?” 蔺尘咬牙不言。 大雨冲刷了所有声音,远处傅家宗门之内,婴孩漂浮于阵法之中,傅玉殊躺在地上,他视线模糊,去努力想要爬过去,他看见他的族人,每一个人,带着他们的孩子,将血落入阵法之中。 那些血液仿如丝线一般,缠绕而上,随后扎入婴孩身体之中。 婴孩痛哭出声,傅玉殊颤抖着身体,攀爬过去。 “蔺尘,你本来可以什么都管,当初不要来太平镇,不要理会他们的请求,不要管他们的死活。这样,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你自己,都会好好的。” “可是你管了。” “灵气枯竭,必然就要有人牺牲,你阻挠了鸿蒙天宫今日,你阻拦不了日后。本来万骨崖灵脉练成,云泽便可再无忧虑,可如今万骨崖灵脉消失,恰好你的孩子又乃天道之子,那么,只能让他来抵你的罪过。” “他至此之后,要偿还你孽债,他一生气运将给他族人,一生灵力祭云泽苍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话音刚落,远处傅家大堂,光柱冲天而起,将婴孩包裹在光柱之间,蔺尘猛地睁大眼睛,也就是那一刻,她手中一直震动的长剑再也无法承受,猛地断裂开来! 一口血从她胸口呕出,上方修士大喝:“她道心毁了,还不绑了她!” 蔺尘眼前一片模糊,可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与傅长陵血脉相连,哪怕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以她渡劫期的境界,却仍旧已经清晰感知到傅长陵出事。 她拼了命想出去,可是失了道心的她、再也提不起剑的她、中了毒的她,早已与一个凡人无异。 无数人扑上来,她拼命挣脱着他们。 锄头砸在她身上,棍子敲打在她身上,哪些平日温顺的人们,仿佛是疯了一般冲上来,啃噬着她的血肉,撕咬着她的身躯。 她再想不了什么,她只想见傅玉殊,想看看傅长陵。 可是她只看见似如厉鬼的人,仿佛没有尽头,没有休止。 她想求大道,想求人间至善。 可她的善,她的悲悯,她的付出,却永远填补不了人欲。 她怪罪不了众生,那是人之常情。 谁都想活着,谁都想求一条生路。 可众生不能怪罪,她能怪罪谁? 怪她自己太过良善? 怪她自己见不得人间不公? 怪她自己,不够自私自利,不够顾忌她人。 她在绝境和苦痛之中,终于被砸到在地。 她匍匐在地上,无声笑起来。 旁边的镇民按着天上修士的吩咐,将她绑起来,他们一路将她抬着,送到了他们祭祀的一个山洞。 他们将蔺尘绑在山洞床台上,然后他们跪在地上。 “仙师,对不起,您乃仙人,应当不会同我们一般计较。救人就到底,还请仙师见谅。” 说着,他们走上前去,颤抖着手,将利刃划到蔺尘身上。 而在傅家光柱冲天而起那一瞬间,傅长陵和秦衍瞬间察觉不对。 傅长陵脸色大变,立刻想要联系傅玉殊和蔺尘,然而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灵力暴涨,瞬间掀开那些修士,抓着秦衍就往光柱方向冲去,急道:“出事了。” “是傅家。” 秦衍神色平稳,没有半点意外。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直接耗费大量灵力一个传送阵临时开出来,便同秦衍一起到了傅家门口。 秦衍一剑劈开傅家大门,傅长陵就看见了那个在阵法中间的婴孩,还有倒在地上的傅玉殊。 他猛地睁大了眼,震惊看着那个孩子。 婴孩孱弱又茫然,他满身血丝,缓缓睁开眼睛,看向站在门前的傅长陵。 傅长陵一眼就看出那是什么。 血契,整个傅家人,都和这个孩子,结下了血契。 他们和这个孩子解下的是什么血契?他们要这个孩子做什么? 傅长陵目光下移,落到下方阵法之上。 阵法语言虽然繁复,他却也一样看出。 这是一个诅咒,是将这个孩子,他一生的气运转到结契之人身上,是在三十岁时,这个孩子身上所有灵力,都会转到这些结契之人身上。 无论这个孩子多高的修为,多高的能力,只要今日在场之人有一个人活着。 这个孩子都会在三十岁时,完成这个契约内容。 傅长陵浑身发冷,他一一扫过这些人的面容。 那是他熟悉的人,他的二叔、三叔、三叔公……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秦衍见他愣神,直接出剑,冲上前去,抬手一剑斩开孩子身上的血丝,将孩子一把揽入怀中,随后拽起傅玉殊,便疾退出去,大喝了一声:“长陵!” 傅长陵骤然惊醒,他慌忙追着秦衍回去。 傅家人似乎并不想拦他们,便随着他们离开。 傅长陵追上秦衍,秦衍一手抱着孩子前方御剑,傅长陵站在秦衍身后,接过已经昏死过去的傅玉殊,用灵力渡在傅玉殊身上,又拼命给傅玉殊喂着药。 他的手一直在颤抖。 他也不知道他在抖什么,他在害怕什么。 明明这只是一个神识的记忆,这是已经发生,不可逆转的事,这有什么好怕? 可是他还是惶恐,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又不敢去想。 他慌乱中给傅玉殊喂了药,傅玉殊恍惚中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周边,挣扎着起身:“我们现在是去哪个方向?” “太平镇。” 秦衍冷静回复:“若蔺前辈和越前辈去了万骨崖,那应无大碍。” 可他们发现蔺尘的神识,是在太平镇。 秦衍没将这话说出来,傅玉殊却已经猜出来了,他察觉秦衍已经毫不避讳叫蔺尘“蔺前辈”,他沉默着,好久后,他抬起头看向傅长陵,认真道:“你同我说一句实话。” “后来,”他眼中带了悲戚,声音含了哑意,“她……死在哪里?” 傅长陵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傅玉殊盯着他:“你说话。” “审命台……” “说清楚些!” “鸿蒙天宫审命台,”傅长陵豁然抬头,看着傅玉殊,大吼出声,“你亲手斩了她!” 第八十五章 傅玉殊整个人都愣了。 他呆呆看着傅长陵,傅长陵红着眼眶,强撑着自己:“她是以人炼脉的邪魔外道,你为和她划清界限,亲手斩了她。然后你和越思华成婚,再次成为傅家少主,我是你的私生子,被你带进门来。” “你从小对我不闻不问,”大雨磅礴而下,拍打在傅长陵脸上,“你有了其他孩子,你有了妻子,你未来过得很好。” 傅玉殊震惊看着傅长陵,他似乎完全不能相信。 “你别多想了,”傅长陵抹开脸上的雨水,平静道,“好好去见她吧,这都是幻境,你想做什么都好。” 傅玉殊说不出话来,秦衍通过传送阵一路疾行到太平镇,刚一到太平镇,就看见天上密密麻麻都是修士。 “退后。” 秦衍声音刚出,傅长陵便扶着傅玉殊疾退开去,秦衍手中长剑大亮,直直破开人群,傅长陵同傅玉殊一起落入太平镇中,傅玉殊看着空无一人的太平镇,颇有些焦急道:“人呢?” 傅长陵指尖抬手成符,便见符纸亮起来,傅长陵领着傅玉殊一路狂奔而去,转头同秦衍道:“师兄,进结界来!” 秦衍刚刚得音,便急奔而去,追到傅长陵身后:“人呢?” “在我们进来那个地方。” 傅长陵急急奔跑在前面,秦衍听得是他们进来的地方,眸色瞬间冷下去,他抬手扶住旁边的傅玉殊,吩咐傅长陵道:“你先去。” 傅长陵点了点头,一路狂奔向前,没了片刻,到了之前墓室的入口,便见那里人山人海,全是太平镇的人。 此刻这些人已经完全不像人的模样,他们拼命往墓室里面涌,傅长陵大喝了一声:“让开!” 然而没有人理会,见到傅长陵,这些人更加惊惧,大喊着道:“有人来了!” “她救兵来了!” 傅长陵听得这些言辞,抬手用狂风一扇,就将旁边的人骤然推开,清出一条道来。 他飞奔而去,猛地踹开墓室大门,而后他就看见,石床之上,一个人静静躺在上面,她的血一路蔓延开来,身上几乎是血肉无存,而她身边还站着几个镇民,他们手持利刃,旁边放着一个大盆,里面装满了堆积起来的血肉。 狂怒从傅长陵心中喷薄而出,傅长陵冲向蔺尘,大喝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镇民惊恐得慌忙退开,随后都跪在了地上,颤抖了声道:“对不起,仙师,对不起,我们没得办法,没得办法的啊……” 傅长陵来不及管他们,他冲到石床上,抬手握住蔺尘鲜血淋漓的手,那手已经只剩骨节了,傅长陵握着她,让灵力一路涌贯而入。 蔺尘面前睁开眼,看见傅长陵,傅长陵见她睁眼,迅速道:“你感觉怎么样?你的灵气还在,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你来了。”蔺尘温和出声,却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与此同时,傅玉殊在秦衍的搀扶下终于来到了门口,然后他就停下了,他站在门前,呆呆看着里面的景象。 傅长陵给蔺尘涌灌着灵力,可蔺尘的问题根本不在灵力不支,而是她根本不能用。 她还有着渡劫期的灵力,却没有可以运转的心法。 傅长陵拼命想着办法,蔺尘就静静看着傅长陵。 “不用费力了。” 蔺尘温柔注视着他:“没事的,我不想再连累你们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 傅长陵骤然抬头,怒喝出声:“你没事!” 蔺尘没说话,她轻轻笑了,她转过头去,看向站在门口的傅玉殊,她伸出手,朝着他招了招手。 “玉殊,过来。” 傅玉殊静静看着她,她还在笑,他想,他是她丈夫,他不能比她先哭。 于是他努力笑起来,他走到她身边去,同傅长陵道:“我来吧。” “我还能救,”傅长陵拉着蔺尘的手,激动道,“我还能再试试。” 傅玉殊没说话,他静静看着他,眼里带了几分祈求,看见傅玉殊那张脸上的笑容,傅长陵突然愣了。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看到了十九年后的傅玉殊。 他那一生的笑容,便是此刻这般,明明你觉得他笑着,却没有半分笑意。 秦衍走上前来,拉开傅长陵的手,平和道:“长陵,让傅前辈和蔺前辈说说话吧。” 说着,秦衍拉着傅长陵从床台上下来,傅长陵愣愣看着他们两,傅玉殊上前去,温柔抱起蔺尘。 “阿尘,”傅玉殊温柔出声,“我这样抱你,你会不会疼?” “没有,”蔺尘声音温和,“我很高兴。我本来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傅玉殊轻轻靠在她的头上,“我一定会来的。” “长陵还好吗?”蔺尘靠在他怀里,两个人像是说着一些普通家常,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好像还在万骨崖,在月明夜里,他们依偎在一起,细细絮叨着生活琐事。 “好的。”傅玉殊知道瞒不住蔺尘,便道,“他们给他身上下了一个咒,让他未来成为傅家的养料。但是你别担心,”傅玉殊抱紧蔺尘,“我会帮他的。” “傅家的人,”傅玉殊声音温柔,“今天的人,害你的人,没有一个,我会放过。” “有一日,我一定会血洗傅家,”傅玉殊闭上眼睛,这仿佛是他内心唯一的安慰,“他们不当活着。” “玉殊,”蔺尘闭上眼,“对不起。” “我该听你的话,”蔺尘声音低下去,“我管不了人心,管不了世间,是我害了你,也是我害了长陵。” “对不起。” “我的修为,我给你,”蔺尘靠在傅玉殊肩头,“我的金丹,你将它交给思南。你将我带回去,交给鸿蒙天宫。” 蔺尘说着,撑着自己的身子,探过身来,轻轻吻在他的唇上。 他们本就是双修道侣,灵力从她身上一路涌贯而出,奔涌到他身上。磅礴的灵力太得太急,撑得他的奇经八脉都在疼,但这灵力又格外的温柔,它冲刷过他的经脉,来到他的腹间,配合着傅玉殊的法诀,在他腹腔重新形成一颗金丹,然后快速直接成为元婴。 傅玉殊静静看着面前闭着眼的女子,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她的怨恨,她的苦痛,哪怕展现出来,也是这样的平和,他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又觉得不该在这时候落泪,他的眼泪落到两人唇边,蔺尘感知到,她伸出手,拥抱住他。 “玉殊,”她音带喑哑,“别怕,以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傅玉殊终于忍不住,他哭出声来,死死抱住蔺尘。 傅长陵在一旁看着,他整个人从最初的呆滞慢慢平静下来,他静静看着,没有任何表情,可是谁都感知得出来,这平静之下,是一条流涌的暗河。它汹涌澎湃,带着令人惧怕来势,让秦衍忍不住转过头,看向傅长陵,迟疑着叫了一声:“长陵。” “我没事。” 傅长陵很平静,他看着蔺尘倒在傅玉殊怀里,他走上前去,停在蔺尘身边。 蔺尘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她睁开眼,看着傅长陵,艰难出声:“长陵。” “娘。” 傅长陵笑着开口,蔺尘愣了愣,片刻后,她缓慢笑起来:“对不起。” 她沙哑开口:“对不起。” 说着,她闭上眼睛。 其实她已经差不多走到头了,她的剑折了,道心毁了,身中剧毒,若是其他人,或许还有一条生路,可如今这天下,四处都是追杀她的人,她哪怕今日活下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她的毒解不了,她失了道心,空有一身灵力,也保护不了自己,更保护不了傅玉殊和傅长陵。 灵力留给了傅玉殊,但她另结元婴在傅玉殊的身体内,傅玉殊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未来傅玉殊会逐渐消化这些灵力,日后,无人可伤他。 金丹她留给越思南,所以越思南后日能成一代魔头,横行四方。 她当了一生的好人,最终天下人围剿。 而越思南真真正正是个魔头,却无人敢碰。 傅长陵一时有些想笑,他却不知道该笑些什么。 他觉得荒谬,荒唐,整个人一直处于一种脱离于此世,又继续存留在此世的状态里。 他看着傅玉殊冷静的将蔺尘的金丹挖了出来,元神分开,一道神识留在原地,另一道神识放入了自己怀中。 而后他平静同他们道:“你们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我有我的路要走了。” “你的路是什么呢?” 傅长陵看着他,他不敢想,当年的傅玉殊,到底是怎么回到傅家,是怎么再一次成为傅家家主。 “我的路,”傅玉殊回头看向傅长陵,“你不是知道了吗?” 傅玉殊说着,他将蔺尘打横抱起,将她的断剑放在腰上,神色平静:“我会将她送给鸿蒙天宫,我会迎娶越思华,我会将你以私生子的身份接回来。我会把她这把剑修好,它太素了,我要给它加上珠宝,给它取名为檀心。” “我现下先回去,等改日,我会将她的神识放在万骨崖,如果有一天,你能见到她,”傅玉殊笑起来,“你得叫她一声娘。” 说着,傅玉殊低下头来,他看着怀里人,神色温柔。 “她一生总在说对不起,可是她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是苍生总在辜负她,是我辜负她。无论你年少时经历过什么,你都要记得。” “她没有对不起你,她很爱你,她是你娘。” “那你呢?” 傅长陵静静看着他,傅玉殊沉默片刻,他轻笑起来:“我是你爹,和她一样,也很爱你。” 说完,傅玉殊抱着蔺尘转过身,朝着墓室外走出去。 墓室大门缓缓亮起来,傅长陵和秦衍看着傅玉殊走出去,那一刻,他们好像看到初见时的傅玉殊,看到当年的蔺尘,看到蔺尘在鸿蒙天宫,穿着嫁衣,对着桑乾君坚定又认真开口:“林桑,我的剑,永不会断。” 然而这世上最难以面对的事,从不是恶。 而是且善且恶。 她的剑可以指邪佞,却不能指苍生。 傅长陵盯着傅玉殊缓慢消失的背影,他捏紧了拳头,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而后在所有光芒骤然消失那一刹,他猛地跪了下去! 他们又回到了最初那个墓室,墓室里和一开始没什么不一样,可傅长陵却觉得,处处是血,处处是恨,他急促喘息着,灵力尚未彻底恢复,便朝着大门狂冲而去,秦衍在背后一把拉住他,大喝出声:“你要做什么!” “我要杀了他们……” 傅长陵急促开口:“我要去杀了他们……” “你冷静一些!” “放开我!”傅长陵大吼出声,他拼命挣扎着,要往外冲出去,“我要去杀了他们!我要去杀了那些人,我要去血洗了傅家,我要杀了所有人!放开我!” 傅长陵奋力挣扎,秦衍不说话,他只死死拽着他,拦着他。 两人在墓室里奋力厮打,没有用任何灵力,任何招式,只是最原始的斗殴,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傅长陵情绪激动,秦衍始终冷静,直到最后,傅长陵终于力竭,他再也控制不住,靠在秦衍肩头,痛哭出声来。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都走了?” “为什么,你没有回来?” “秦衍,”傅长陵嚎啕出声,“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回来?” 第八十六章 提灯揽肩回头秦衍听到这话,他愣了愣。 然而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傅长陵所悸动,所痛哭,或许不仅仅只是傅玉殊和蔺尘。 还有上一世的秦衍。 傅长陵恨了上一世的秦衍一生,因为他觉得秦衍杀了他的族人。哪怕他自幼受尽欺凌,哪怕他在那个家中也算不上受宠,但是,那毕竟是傅长陵唯一的归宿。 每个人总得有个地方落根。 无论那里好不好,都可以安慰着自己,自己是有一个家的。 秦衍杀了傅家人,傅长陵恨他一生,为此甚至亲手杀了他,而如今哪怕重生再来,傅长陵觉得秦衍是重生之人,不当背负这样的罪孽,却也在内心深处,始终介怀于此事。 他恨了一辈子,为此害了秦衍,也害了自己,如今却骤然告诉他,那不是他的家。 当年秦衍杀傅家,或许是为了他。 当年秦衍杀傅家,或许,并没有错。 这让他如何面对前世他的恨,他对秦衍做过的一切? 他所欠秦衍的。 不仅是璇玑密境秦衍为他抵罪后,他应当说的一句谢谢; 也不止于是万骨崖秦衍为他摘往生花被吞噬血肉轮回百年后,他该说的一句感激。 他欠秦衍的,是从头到尾,他的恨都不应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乎是一场大戏里,那个最荒唐,最令人发笑,最让人厌恶的反角。 可他还以为自己是正义,认为自己舍弃这么多,为的是公正,是天道。 傅长陵在秦衍怀里哭哭笑笑,秦衍静静抱着他,他感觉有什么不断撞在他的心上,一下又一下,狠狠冲撞着,让他觉得,仿佛有什么,即将倾泻而出。 “你说我是什么人?如果没有生我,我阿娘不用出万骨崖,她就可以和我爹好好活着。” 傅长陵说着,便笑起来,觉得似乎是极其好笑的事情:“没有我,秦衍就不用去金光寺抵罪,不会被人认成是魔头,不会去万骨崖经历被万鬼啃噬的痛苦,不会为此污了他的道心修魔。” “都是因为我啊。” “他杀了傅家人,他成了岁晏魔君,我毁了我父母的一生,我毁了秦衍的一生。而我活得好好的。” “不是这样……” 秦衍颤抖出声,然而傅长陵却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笑着感慨:“我是仙盟盟主,万人敬仰,我在高楼,他在阴沟。我一生光明磊落,而我的母亲为了我活下去,她成了魔头,秦衍让我好好活,他成了魔君……” “不是这样!” 秦衍听不下去,大喝出声,傅长陵抬起头来,注视着他:“不是这样,是什么样?” “你的母亲,是为守这世间一份公正而死。” “那秦衍呢?” “他也是。”秦衍认真看着傅长陵,“你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所以你知道。” 傅长陵径直开口,秦衍没有说话,傅长陵盯着他,大喝出声:“所以你知道吗?!” “你是他吗?你经历过他经历的吗?你爱过我吗?你和我一起看过大雪,喝过酒,看过云泽轮回流转三十年吗?” 秦衍颤抖着,他捏紧了拳头。 傅长陵看着他清明的眼,他嘲讽笑起来:“你没有。” “如果你有,”傅长陵抬起手,放在自己心口,“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走到如今。” “你不会看着我,一遍一遍的痛苦,自责,绝望不堪。” “你没有这么残忍。” “你不知道他什么人,”傅长陵睫毛微颤,他面前笑起来,他眼里带着眼泪,笑容温柔又苦涩,“我的秦衍,他爱我的。” 那是那个世界上,少数爱着他的人。 秦衍看着面前的傅长陵,他骤然明白过来。当年的秦衍对于傅长陵,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真相。 他是支撑着傅长陵的支柱。 在那个世界,傅玉殊或许因为时光流转不爱他,蔺尘早已死去,而傅家对他只有利用,唯一一个纯粹的、将他放在心上、舍生忘死的人,只有一个秦衍。 哪怕这个秦衍,或许是傅长陵内心所幻想,可那也是所有支撑他的力量。 那是他的归宿,是他的坚持。 秦衍骤然失去了所有勇气,他面对着面前的傅长陵,好久后,他沙哑出声:“是,他是爱你的。” “你不明白。” “对,”秦衍有些疲惫,“我不明白。” “是我害了他。” 秦衍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站在岸上的人,看着另一个溺水,看着对方苦苦挣扎,却无能为力。 傅长陵伸出手来,他握着秦衍的手,努力笑起来:“师兄,上一世我已经办法了。他已经走了,我把它还给你好不好?” 秦衍垂下眼眸,傅长陵觉得有巨大的恐慌涌上来,他慌忙道:“师兄,你别害怕,我就是想对你好一点,我心里好过一点,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他已经死了,我……” “你想要做什么?” 秦衍抬起眼来,看向傅长陵,他问得认真。 傅长陵愣了,他呆呆看着秦衍,听秦衍道:“你只是想赎罪,还是想要什么?” 傅长陵张了张口,他还没出声,就听秦衍继续问:“你是不是想和我在一起?” 傅长陵骤然睁大了眼,秦衍看着他,在他出声这一瞬,他从傅长陵的眼里,看到了那么微弱的、一闪而过的欢喜。 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好像找到了一根稻草,唯一能让傅长陵上岸的,至少能在水面稍作喘息的稻草。 他说不出理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作想,可那一刻,他看着傅长陵一步一步濒临绝境,他真的希望,这个人能好好的,像以前一样,开心一点。 于是他探过身去,靠近傅长陵。 他先是轻轻触碰了他的唇,柔软的触觉传来,他又再一次换了一个方向,再碰了一次。 傅长陵眼泪落下来。 只是他没觉得苦,他看着眼前人,他就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 其实他也知道,秦衍不过怜悯。 可是这一份怜悯,于他而言,已是恩赐。 他看着秦衍笨拙地、带着那么几分僵硬和羞涩的安慰他,他一把将人揽在怀里,用手护住秦衍的头,将他压在了地上。 他吻着这个人时,觉得一切都不必再想,这个人无形给他张开了一张坚固又劳韧的网,将一切风雨遮挡在了外面。 他们似如交缠的藤蔓,互相依存,互相保护。 秦衍抬手轻轻拂过傅长陵背后的发,轻轻拍着他的背,仍由他亲吻他的额头,面颊,唇齿。 等了许久之后,两人慢慢冷静下来,傅长陵将脸埋在秦衍肩头,低哑出声:“谢谢。” 秦衍没说话,只问:“好些了么?” 傅长陵闭上眼:“我想同你在一起。” 秦衍顿住正轻抚着傅长陵背的动作,听傅长陵低声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是喜欢我,你一贯心善,可是我会好好同你在一起。我会一直陪着你,有一天,你一定会再喜欢我的。” 秦衍没说话,他静静看着上方,好久后,他才道:“好。” “师兄,”傅长陵笑起来,他抬起头,仿佛是又恢复了平日的神情,高兴道,“你是不是答应同我在一起试试?” 秦衍见得他高兴,不由得也笑起来。 “是。” “那我能不能再亲你一下?” 这话把秦衍问笑了,觉得此刻的傅长陵有些孩子气,正要答话,就听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女声:“你们还没谈完啊?” 那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一个老人,傅长陵和秦衍同时起身,傅长陵护在秦衍面前,冷声道:“谁?” 墓室石门轰隆作响,带着弥漫的烟尘纷飞,大门缓缓大开。 然而大门大开以后,却没有人出现,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低声解释:“她离我们应当很远。” 如果很近,早就该被他们察觉了。 说完没有片刻,就见一个傀儡大笑着飞了进来。 这傀儡只有一个三岁小娃高,圆头铁齿,高帽红衣,看上去十分凶悍。它悬在半空,尖锐笑道:“贵客稍等,我马上就来。” “越思南?” 傅长陵皱起眉头,话音刚落,就见门口出现了一位紫袍女子,她周身拢在袍子之中,看不清身形,而后她抬起头来,那傀儡瞬间乖巧无比,飞回她肩头,坐在她肩上。 她缓缓步入屋中,傅长陵警惕又好奇打量着她,她一抬手,屋中便凭空出现了一张椅子,越思南走上前去,坐到椅子上,而后她抬手揭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她艳丽的面容。 相较于神识回忆里的少女,面前这个女人要成熟许多,眉眼都上了浓妆,看上去美艳而锐利。 因着那些记忆的原因,傅长陵对面前的人并无恶感,但是毕竟已经过去十九年,如今的越思南到底是个什么人还不好说,于是傅长陵只能是保持着警惕,紧盯着越思南。 越思南往着旁边扶手轻轻一靠,笑出声来:“好久不见了,小长陵。” 傅长陵听着越思南的问候,便知越思南是知道他进了蔺尘的记忆。 他稍稍一想,便反应过来:“你故意的?” “算是故意,也算无意。”越思南抬手温柔摸着坐在她膝头的傀儡的脑袋,“你到这里,是我有意,但你看到的内容,便不是我有意,就能有的了。” 傅长陵不说话,越思南垂下眼眸:“既然一切你已经知道了,那么也该知道,叫我什么吧?” 傅长陵听得这话,沉默片刻后,他笑起来。 “越姨。” 越思南轻轻一笑,柔声道:“乖。” 第八十七章 傅长陵听着这声“乖”,他内心酸涩之中,又带了几分异常的清醒,他清楚知道,面前这个人并不幻境里那个越思南。幻境中那个人再好,她也是十九年前的越思南,谁也不知道这十九年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十九年后的越思南,到底是在想什么。 傅长陵静静看着越思南,越思南手一抬,两把椅子便凭空出现,落在秦衍和傅长陵身后,她手边的桌子扩大,移动到秦衍和傅长陵面前,她肩头的傀儡跳下来,给两个人倒了茶,越思南端起茶杯来,喝着茶道:“趁着此刻你我还有些情谊,有什么问题想问的,便赶紧问了吧。” “我问了,”傅长陵看着傀儡将茶放在他面前,垂眸凝视着碧色的茶汤,“你就会答吗?” “我至少不会骗你。” 越思南斜靠着椅子,轻笑道:“我可不是那些个老东西,将你骗得团团转。在傅家这十八年,过得如何?” “你不该知道吗?”傅长陵苦笑着抬头,“我不信你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如果越思南是幻境里那个人,她应该是来见过他的。 越思南没说话,她坐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起什么,片刻后,她自嘲一笑:“你倒是聪明。你小时候,我的确是去偷偷看过你。但我身份不便,只能偷偷瞧你。有一次你遇见了我,看见我旁边的火凤,”说着,越思南转头,温柔摸着她手边傀儡的头,傀儡抬头看她,高兴裂开满是钢牙的嘴,越思南被这个叫‘火凤’的傀儡逗乐,也笑起来,“它想同你玩,你被吓到了。我想你怕我,也就不再去见了。” “对不起。” 傅长陵低哑出声,越思南摇头:“又不怪你。你那时候还小。我现下时间不多,言归正传吧,”越思南抬眼看他,“有什么要问,快些。问完了,我便要问你了。” “云羽在哪里?” 秦衍立刻出声,越思南直接道:“十里外落霞洞中,不过,你们要带他走?” 越思南笑起来,傅长陵皱起眉头:“他不能跟我们走?” “能倒是能,”越思南靠在椅子上,抬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不过,他之前躯体尽毁,因为是厉鬼所伤,阴气太重,没法复原,所以我只能给他造了四肢,看上去可能有些异样。” “无妨。”秦衍放下心来,“人在就好。” “算我给你们的一个礼物吧。”越思南一直脚搭在另一只脚上,甚至前倾,撑着自己下巴,脚无意识的轻轻晃动着,仿佛一个少女一般,“还有什么想问的呢?” “我们在那缕神识中看到的,你知道吗?” “知道。”越思南笑容有些淡了,“我随你们一起进的,我待在‘越思南’的神识里。” “那么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真的。”越思南垂下眼眸,抬手摸着桌上杯子的边缘,缓声道,“比你们看到的,还要惨烈些。当年没有你们的帮忙,所以每一次都是血战,蔺尘姐姐当年一个人上鸿蒙天宫要人,被他们一路追杀,傅玉殊抱着孩子偷偷逃跑,被傅家人带走。蔺尘姐姐一路被追杀到太平镇,她躲进太平镇里,因为她的威慑和傅玉殊的阵法,追上来的修士不敢入镇,于是他们就想了那个下作法子,让太平镇的人给蔺姐姐下毒,然后生吃了她。” “傅玉殊清醒得很,”越思南笑起来,“他被抓住,就知道自己没了指望,是他主动将你献祭给傅家的。” “傅家原本的阵法,是受鸿蒙天宫的委托,将你和云泽相关联,日后让你的灵力和气运饲养云泽。但是在傅玉殊说服之下,你单独和傅家签订了契约,你的一生用来供养傅家。这样一来,傅家可就昌盛了,瞧瞧你们傅家这些年,元婴修士不知凡几,化神期修士都有五位。整个云泽谁有你们家这样昌盛的气运?” “他将你献给了傅家,这还不够,”越思南眼睛开始越来越红,周边尘埃被风卷着缓缓升起,她语调逐渐激动,“他主动赶往了太平镇,将蔺尘姐姐抓了出来,把她送到鸿蒙天宫受人羞辱,最后为自证清白,还要亲手斩了她!不仅如此,他为了权势,还迎娶了越思华,他忘了当年许诺过姐姐什么,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他当死!” “所以,”秦衍看着似乎是要疯狂起来的越思南,平静道,“你在他成婚当日,送了蔺前辈的凤冠过去给他。” “对,”越思南听着秦衍的声音,又稍稍平复了些,她举起茶杯,低头茗茶,“我要提醒他,总有人记得,过去发生过什么。” “其实,你或许有些误会,”傅长陵斟酌着用词,“我父亲他……” “你闭嘴!”越思南猛喝出声,“你果然是傅家的血脉,你要维护他们是不是?” “越前辈,”秦衍见越思南似乎有些失控,提醒她道,“他是蔺前辈的孩子,唯一的血脉,他也很爱他的母亲。” “他必须爱她!”越思南扭头看着秦衍,怒喝道,“他、傅玉殊、傅家、太平镇、万骨崖、鸿蒙天宫,乃至整个云泽――”越思南凑近秦衍,一字一句,咬牙道,“他们都欠她。” “所以呢?”秦衍抬眼,“您打算怎么办?” 越思南听到这话,她没说话,她静静看着秦衍的眼睛,秦衍平静看着她:“当年蔺前辈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越思南沉默着,她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有一瞬间,她觉得这个人似乎什么都知道。 接着她听秦衍沉稳道:“你就在太平镇。你和蔺尘一起逃到这里,她让你躲在人群里,你就看着她遇难,你不敢出声,不敢救她,你就在人群里看着她,对不对?” 越思南没说话,她盯着秦衍,眼泪落下来:“你就在她身边,所以她被傅玉殊带走之前,才能把金丹给你。” “傅玉殊带走了她,你留在了这里,你的恨意被业狱所感知,于是受他们召唤,你开启了业狱气脉。” 业狱第一个开启的气脉不是璇玑密境,而是太平镇。 所以在他们来到太平镇时,这里的气脉早已经开启了。 因为这是四个气脉中最弱小的一个气脉,所以封印也最为薄弱,哪怕是当时的越思南,也能在业狱之人的指导下,打开这个封印。 “你杀万人建立的血池,其实是为了开这个封印,”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跟着秦衍梳理起来,“当年你得了我母亲的金丹,便开始在业狱的人的指导下开始修炼业狱魔修的功法,所以修为精进极快,然后你按照业狱的要求,建立了血池,血池下面其实是一个通道,链接到太平镇这个封印来,你用修士的精血作为祭祀,开启了这个封印。” 越思南不说话,她不应答,也不否认,她回到自己位置上,看着两个年轻人,抬手道:“说,继续说。” “你打开了业狱第一个气脉封印,业狱里的强者,可以突破那个微弱的封印来到云泽。你和那些来到云泽的业狱魔修结盟,开始布置打开第二个气脉封印。于是你们在云泽安排人手,潜入金光寺,暗中偷换了璇玑密境的主神,将璇玑密境控制在手里。但这个封印,无论你或者业狱都无法打开,你们需要我。”傅长陵分析着,他一面说,一面观察越思南。 越思南笑而不语,秦衍继续道:“于是你们决定想一个办法,让傅长陵自愿献祭。刚好你来到上官家,你发现了上官月华和上官月敏的关系,这让你想到你自己,于是你冲进上官家,毁掉了上官家的阵法。” “然后那些业狱魔修再装成好人,将业狱功法给上官鸿,作为交换的是,上官家需要允许你们暗中布下一个巨大的传送阵在特定的时间强行开启璇玑密境。上官家以为那只是个传送阵,但实际上,那个传送阵应当还有另一个用途,开启业狱那个阵法,需要很多的灵气,你们为了给予我开启业狱充足的灵气,所以那个阵法也是一个献祭的阵法。” 于是上一世,傅长陵在上官家遇险,逃跑时掉入璇玑密境,仅仅只有筑基期的他,就可以倚靠聚灵塔吸取璇玑密境内的灵气打开业狱封印,等他出来后,上官家的人一个都没留下来。 “这样一来,我打开封印这件事毫无业狱痕迹,在你们打开业狱大门之前,我或者其他人或许都意识不到你们的存在。而上官家不仅可以作为灵气使用,还能顺便杀人灭口,让你们彻底安全。” “所以我很奇怪,”越思南轻轻敲打着扶手,“这个计划应该是□□无缝,你们两个小辈,应该很难察觉,至少,在魔修出现之前,你们都不该察觉这些事。可你们在璇玑密境里,就直接察觉了我们的意图。” 越思南抬眼看他们:“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应该没有多少人知道业狱的存在,仙界所有历史都抹杀了他们,只记载当年仙魔大战,有一群魔修被封印。可他们被封印在哪里,那地方叫什么,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仙界几乎都一无所知。我若不是偶然在这太平镇,以恨意让他们感知,我也不知道。” “你们两个小辈,不仅知道业狱的存在,似乎还很清楚他们的功法,甚至连气脉的存在都知道。” 越思南盯着他们:“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傅长陵顿了顿,他看向秦衍。 重生这件事是不能说的,若是说了,日后业狱的人对他们防范怕会更重。 可傅长陵一时也没找出什么好的理由,他下意识看向秦衍,看过去后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秦衍这么老实的人,能想出什么谎话来遮掩? 他正打算开口找个理由搪塞,就听秦衍一本正经道:“苏家人说的。” 越思南立刻反应过来:“苏问机?” 秦衍沉默不言,越思南恍然大悟,感慨道:“当真英雄出少年,他那双天命眼,可太厉害了。” 秦衍:“……” 傅长陵皱起眉头,总觉得这场景有几分熟悉。 而远处的苏问机正得闲垂钓,不知道怎么的,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第八十八掌 越思南得了苏问机的名字,便也不再纠结他们为何知道这些事,她思索片刻,抬眼看向傅长陵:“所以你们既然已经得知所有事,你们是什么决定?” “我们需要做什么决定?”傅长陵看着越思南,神色一片清明。 越思南静静看着他,只道:“今日,你要不要跟我走?” “跟你走?” 傅长陵笑起来:“去哪里?” “业狱的封印只剩下一个,”越思南看着他,神色冷静,“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们打开最后一个业狱封印,前面两个封印都是加固的,你要摧毁也易如反掌,四个气脉封印一开,我们就可以打开业狱大门。” “然后呢?” 傅长陵看着神色中已经有了几分癫狂的人,只道:“你要做什么?” “然后,”越思南有些茫然,“然后,业狱的人就可以来到这个世界了。他们答应过我,当年害了蔺尘姐姐的,当年蔺尘姐姐恨的,他们都不会放过。” “这样一来,”越思南看向傅长陵,语气颇为激动,“你就可以为你娘报仇了!” “那其他人呢?”秦衍忽然出声反问,越思南愣了愣,有些茫然:“什么其他人?” “业狱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里灵气匮乏,你打开了业狱的气脉,业狱就会通过气脉吸取云泽灵气,你想过云泽其他人吗?他们并没有参与过对蔺前辈的围剿……” “可他们看着!” 越思南大喝出声:“他们没有一个人救过她!她求一份公正,她要守护云泽,可有人守过她吗?!她死在审命台,”越思南红着眼,语气颤抖,“所有人都看着,那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越思南盯着秦衍,泪珠缓缓滑落:“可没有人救她。” “我无数次都在梦见那一天,”越思南笑起来,“我梦里全是火,我每一天都在想,什么时候,我才能杀了那些人,替她报仇。” “没有一个人值得活着,那些人只不过是没有机会展示他们的恶,如果你给他们机会,你就会发现,他们和太平镇那些人,”越思南笑声渐大,“没有什么不同。” “一个个的,都恨不得把你架到神坛,喊着你仙人,说着感激,为的就是吃你的血肉,把你一把火烧得尸骨无存。就这样一个世界,”越思南抬眼看向傅长陵,“有什么存在的价值?长陵,”越思南伸出手,看着傅长陵道,“跟我走吧。” “我们把害你母亲的人都杀了,把这些恶人都毁了,我们重新建立一个世界。” 越思南看着他,眼神里带了某种说不出的执着和痴狂,她看着傅长陵的眼,仿佛是透过他,看向早已无法触及的人。 傅长陵静静看着越思南,他觉得可悲,又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难受翻涌。越思南看着他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疑惑,又有些茫然,过了片刻后,她喃喃出声:“你不愿跟我走。” “他不会同你走的。” 秦衍淡声开口,越思南看向秦衍,就听秦衍继续道:“他心里分得清恩怨,也不会把自己的软弱转嫁给别人。” “什么叫把自己的软弱转嫁给别人?” “你说当年审命台没有人救她,可你不也在吗?”秦衍抬眼,注视着越思南,“你不也没救她吗?” “你恨是这世人吗?你恨的,是你自己。” “放肆!” 话音刚落,华光朝着秦衍疾驰而来,秦衍神色不动,傅长陵一声“护”出去,无形一道金光便挡在秦衍身前,和越思南的术法冲撞在一起。 “你背叛你母亲。” 越思南转头看向傅长陵,喃喃出声:“你也不在意他,你不当是她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如果我母亲活着,”傅长陵暗中催动法诀,冷冷盯着越越思南,“她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你是为他?” 越思南仿佛完全没听到傅长陵的话,她转头看向秦衍,喃喃道:“是了,你一定是为了他。他是鸿蒙天宫的人,他不可能让你走。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话音刚落,旁边傀儡朝着秦衍疾飞而去,秦衍坐在椅子上往后一仰,手上长剑骤然拔出,在直起身的瞬间横劈而去,直直抵向越思南! 越思南广袖一挥,顷刻之间,无数虫人偶从外面涌进来,朝着秦衍直奔而去,傅长陵清骨扇在空中一转,他一面嗡念咒语,一面绘着法阵,法阵在秦衍脚下缓缓浮现,傅长陵和秦衍周身四处都是金色的字体,这些字体链接成一个结界,挡住密密麻麻涌进来的虫人偶。 傅长陵布阵,秦衍长剑直逼越思南,越思南的急急退开,傀儡手握砍刀冲来,追着秦衍就冲了过来。 这傀儡动作比越思南快得多,他身体四处都是武器,抬手就是利刃,虽然个头小,却十分灵活。 他动作快,秦衍剑也是极快,秦衍将剑控制在极小的范围之中,于是将这种“快”发挥到了极致,傀儡被他逼得节节败退,秦衍神色不变,一路朝着傀儡身后的越思南逼去。越思南手中瞬间出现许多丝线,一瞬之间,头顶方突然掉下来许多人偶,他们结成剑阵,朝着秦衍直逼而去,秦衍手中长剑一转,似如风旋落叶,一剑卷过周身十几个人偶,随后灵气暴涨,将那些人偶骤然逼开,越思南灵力暴涨,让那些人偶朝他疾冲而去,也就是那一瞬间,一把剑破空而来,骤然贯穿越思南的身躯! 越思南震惊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傅长陵,傅长陵还在继续绘制阵法,同时操控着结界,抵御着不断冲击这结界的虫人偶。 他头上带汗,盯着越思南,越思南缓慢低头,看见插在她腹间的长剑。 “檀……心……” 她念出剑的名字,也就是那一瞬间,傅长陵骤然大喝:“天地入法,十方诛神,火来!” 火焰从秦衍脚下骤然升腾,瞬间包裹上那些傀儡。 这些傀儡都是特制,根本不惧寻常火焰,傅长陵所绘制的,便是专门针对他们的天火诸神阵。 整个房间顷刻间融入火海,越思南也没有例外,她在一片如血的大火中慢慢抬头,看向傅长陵。傅长陵朝她走过来,看着半跪在地上的她,喘息着道:“越姨,我不能害无辜的人。业狱不能开。” 说着,他缓缓抽走檀心剑。檀心剑从越思南身体里出来,却没有半滴血,傅长陵皱起眉头,就听越思南道:“业狱为什么不能开?” 傅长陵抬眼看她,越思南被烈火灼烧着,然而她身上没有半点变化。 “云泽的人是人,”她笑起来,“业狱就是魔吗?” “长陵,”她叹息出声,“你让我很失望。” 也就是那一瞬间,越思南身上火焰瞬间炸开。 傅长陵尚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一袭白衣挡在他身前,骤然隔开所有烈火。 这阵法中的火是伤不到他的,可越思南身上的火却是她自己点的,那些火焰带着灵气冲撞到秦衍身上,秦衍周身剑气暴涨,同傅长陵一起被震飞开去。 傅长陵在秦衍挡在他身前的瞬间便开了法阵,饶是如此,秦衍还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而后不等他们反应,周边便开始轰隆颤动起来。 傅长陵不再迟疑,扶着秦衍便朝着石墓外冲了出去。 他们两刚出石墓,便听见身后一声巨响,石墓轰然坍塌,秦衍喘息着出声:“明彦呢?” 傅长陵这才想起来,用神识往周边一扫,他立刻察觉上官明彦的位置,将秦衍放在了周边冲到石墓的废墟便上,徒手将石块扔走,随后才上官将明彦挖了出来。 上官明彦身上有一层薄弱的结界,这保护了他没有被落下来的石块砸伤,傅长陵将他抱到秦衍身边,秦衍刚吃完药,看他将上官明彦抱回来,皱眉道:“没事吧?” “没事。” 傅长陵单手开了药瓶,给上官明彦塞进去,安抚着秦衍道:“只是昏了。” 秦衍缓了口气,点了点头,傅长陵抬眼看他:“你没事吧?” “无妨。” 傅长陵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他低下头去,拍着上官明彦的脸,小声道:“明彦?上官明彦?” 喊了两声后,旁边忽然传来[emailprotected]之声,秦衍立刻握剑,傅长陵神色冷然回头,便见旁边草堆里,有人缓缓走了出来。 那些人都是太平镇的村民,他们动作很慢,个个都面无表情,仿佛是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般。 一开始是一个人,十个人,慢慢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缓慢朝着秦衍和傅长陵上官明彦三个人逼近,两人明显察觉不对,这些人似乎已经不是平时的模样。 “是傀儡。”秦衍认出来,皱眉道,“越思南把这些人都做成了傀儡。” 傅长陵没有回声,他静静看着那些人的面容,他们还和之前一样,和傅长陵在幻境里所看到的,没什么区别。 他看着这些人靠近,忍不住想起了迷雾中所见到的那些坟墓,想起关小娘的年纪。 十九年前关小娘就已经是那个样子,而后来他们到太平镇,关小娘还是原来的样子,也就是说―― 以越思南的脾气,他们或许,早就死了。 可他们如今还有活人的气息,有活人的神魂,明显还活着,也就是说,他们是傀儡。 越思南把他们做成傀儡,等十九年,又在此刻放他们出来,是为什么? 一瞬之间,傅长陵猛地反应过来。 或许,越思南,是想让他报仇。 让他替蔺尘报这个仇。 所以才会把人制成傀儡等待在这里,所以才会在他入城之后,以当年蔺尘相似的死局,让大家在这个太平镇自相残杀。 越思南的目的从来不在越思华,她从一开始,就是希望他傅长陵,去看到这世上人心多恶毒,去亲手,为他的母亲报仇。 这些人生不如死十九年,等的就是今日的解脱。 傅长陵没说话,他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聚集。 许久后,他终于出声。 “师兄,”傅长陵伸手提剑,平静道,“你先休息。” 秦衍皱起眉头,他立刻明了傅长陵要做什么,在傅长陵起身瞬间,他一把抓住了傅长陵的手,盯着傅长陵提醒道:“他们都是凡人。” 傅长陵抬眼看他:“他们都是杀我母亲的凶手。” “你说过你不会跟越思南走。” “你也说过,”傅长陵看着秦衍,认真开口,“我恩怨分明。” 秦衍说不出话,他只能是死死抓着傅长陵。 “师兄,其实越思南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傅长陵笑起来,“人不一定是人,魔也不一定是魔。” “最重要的,是他手中的剑。” “就像上一世,你虽然是岁晏魔君,”傅长陵凝视他,眼中带了几分怀念,“可你比一个仙人,更像仙人。” “你不能杀凡人。” 秦衍盯着他,急促道:“若是让人知晓……” “那就当我是魔。” “傅……” 话没说完,傅长陵抬手一张定身符就落在秦衍身上,秦衍瞪大眼。 傅长陵缓缓拉下秦衍抓着他手腕的手,他背对着那些缓慢走来的镇民,低声道:“有些时候,有些血必须沾。师兄,我知你良善,你锄强扶弱,不会赞成我的决定。可是,以德报怨,”镇长举着石头,朝着傅长陵缓慢砸下来,傅长陵轻轻一笑,“何以报德?” 音落瞬间,他骤然回身,长剑划过镇民脖颈,鲜血洒落一地。 秦衍感觉鲜血飞溅到他脸上,而后他就剑傅长陵一路朝着人群走去。 那些人疯了一般往他身上扑,他没用任何术法,就是像凡人一样,用长剑挥砍过这一堵堵人墙。 血落枯草,声震苍天。秦衍就看着无数人朝着傅长陵涌去,明明这完全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可在秦衍心里,却远比人生里任何一次看着傅长陵遇险,都让他觉得震动不安。 那一刻,他在傅长陵身上看见的不仅仅是傅长陵,他仿佛还看到了二十岁的秦衍。 二十岁的秦衍手提利刃,当他斩杀第一个凡人,第一个修士,当他跟随着魔修步入傅家,当他把利刃插入傅长陵的胸口。 无论是对是错,是什么原因,他便再无回头路可走。 秦衍心绪混乱,感觉经脉之间气血翻涌,他看着傅长陵的剑划过最后一个人的脖颈,那个人倒下之后,傅长陵站在人堆里,他静静站了很久。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心中一片空明,有一瞬间,他突然有些理解上一世的秦衍。 纵然他并不知道上一世的秦衍到底为什么入魔,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傅家往事让他不惜一切毁了傅家,更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成为岁晏魔君。 但他却在冥冥中感觉到秦衍的心境。 成仙成魔,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过身去,抬起手来,一道红色的光阵轻轻落在秦衍身上。 “师兄,一刻钟后定身符会失效,你带着明彦去找云羽吧。” “我杀了这么多人,”傅长陵轻笑,“坏了鸿蒙天宫的规矩,我知道你不会原谅,你好好照顾自己。” 傅长陵静静看着秦衍,许久后,他笑起来:“我走了。” 说着,他转过身去,提剑离开。 秦衍看着他的背影,所有灵气往定身符处冲去,然后猛地呕出一口血来,大喝了一声:“傅长陵!” 傅长陵顿住脚步,他惊诧回头,就看见秦衍手提着剑,撑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来,盯着他:“谁允许你走的?” “师兄,”傅长陵苦笑,“你就算要清理门户,也不至于这么急吧?” 秦衍没说话,他看着傅长陵,轻轻喘息。 傅长陵看着面前的人,他看出秦衍眼中的祈求,看出他的软弱,他看着他,沙哑出声:“我带你回去。” 傅长陵愣在原地,他不可置信看着秦衍:“师兄,我杀了人。” “那又怎样?!” 秦衍大喝出声:“你杀他们是因为善,不是因为恶!” “长陵,”秦衍颤抖着伸出手,“上一世的秦衍无人教他回头,可今生的你,还有我在此处。” “长陵,”秦衍勉强笑起来,“师兄带你回家。” 第八十九章 傅长陵愣愣看着秦衍。 他几乎没有想过,秦衍会同他说这样的话。 他忍不住提醒他:“杀凡人是重罪。” “我知道!” 秦衍看着他,艰难出声:“可这里只有我。” 上官明彦昏迷不醒,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要秦衍不说,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今天的事。 傅长陵震惊看着秦衍,秦衍朝他伸着手,他一贯清明的眼里,隐约克制着几分恐惧和渴求。 傅长陵提着剑,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心里所有的绝望和苦痛慢慢淡化,仿佛有一个人同他一起分担,所有的苦难便变得无所畏惧。 他沙哑出声:“师兄。” “你回来,”秦衍放轻了声音,“长陵,我一直陪着你的。” 音落的瞬间,傅长陵猛地冲回秦衍身前,一把抱紧了人。 秦衍被他紧紧拥抱在怀里,他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来,笨拙又青涩的抱住傅长陵,低声道:“没事了,别怕。” 两人静静拥抱了片刻,傅长陵的情绪慢慢缓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师兄,你先调息一下。我将这里的气脉封印好,马上过来。” 秦衍应了一声,只道:“好。” 说完之后,傅长陵扶着秦衍坐下,在秦衍和上官明彦身边设置了结界,回到了之前的墓室。 墓室的火还在烧着,傅长陵抬手广袖一挥,那些大火便缓缓熄灭下来。 傀儡面对傅长陵的真火,早已被烧成一堆木炭,傅长陵踩着傀儡的碎屑走进去,到了石床周边。 这石床就是第三个气脉封印所在,当年那些傅家修士,大概就是察觉到了这个气脉的存在。因为结界和蔺尘过于强悍,他们不敢直接强闯太平镇杀蔺尘,于是指使着那些百姓想办法将蔺尘送到这个气脉这里,借助气脉吸食蔺尘的灵气。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吸食灵气的地方,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一个连同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业狱通过这一次偶然的际遇,吸食蔺尘的灵气,获得了和这个世界沟通的能力,于是在越思南留在这里哀悼蔺尘时,她的恨意被业狱的人所感知,他们从此和越思南建立了联系。 傅长陵理顺了当年的事,他不由得觉得可笑。他从灵囊中取出江夜白绘制的封印图阵,这是蕴含着渡劫期修士灵气的封印阵法,加上傅长陵本身的灵气和聚灵塔,傅长陵很快就封印好了第三个法阵。 封印阵法消耗灵力巨大,傅长陵做完一切后觉得有些疲惫,躺在石床边上喘息,过了一会儿后,秦衍也调整得差不多,他直起身来,走到傅长陵身边,他看了一眼被封印好的阵法,只问:“你还好吧?” “没事。”傅长陵摆了摆手,秦衍伸出手来,傅长陵将手搭在他的手上,由他拉着站起身来。 “走吧。”傅长陵说着,抬起手来,空中一缕泛着光的神识便轻轻飘落到傅长陵的手中。 傅长陵静静凝视那神识片刻,将她放入了锁灵囊。 秦衍转头看向旁边一具焦黑的人的尸体,犹疑道:“越前辈……” “那不是她。” 傅长陵直接道:“傀儡罢了。” 秦衍有些诧异,随后便明白过来,若当真是越思南出现在这里,他们不可能这么轻易离开。 “走吧。” 傅长陵收起锁灵囊:“咱们去找云羽。” 秦衍应了一声,和傅长陵一起出去,傅长陵拉起还昏迷着的上官明彦,同秦衍一起御剑而起。 他们飞到半空,便可以看到太平镇的全貌,这里原来早已是一片荒凉,之前他们所见到的繁华都是假象,楼宇早已破旧,房屋也败落了不少。整个镇子呈现出一种荒废了十几年的苍凉感,和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尸体混合在一起,被外面数千座坟墓所包围。 傅长陵抬手一道法诀落下去,大火便彻底彻底淹没了这座小镇,秦衍看着大火灼烧着小镇,缓声道:“傅长言和越思华……” “越思南不会让他们活着的。” 傅长陵平静道:“方才我用神识探过,都没了。” 秦衍低应出声,两人都没再说话,只留风呼啸拂过衣角,带来一阵凉意。 两人带着昏迷的上官明彦行了片刻,便到了十里外的落霞洞。他们停到山洞门口,傅长陵把上官明彦放在地上,抬手给他送了一道法诀,而后拍了拍上官明彦的脸,唤道:“明彦。” 上官明彦只觉脑中一股凉意袭来,惊得他猛地清醒过来,随后慌道:“师兄!” “好了,”傅长陵一把按住上官明彦,安抚道,“我们已经安全了,你别慌。” 上官明彦喘息着,愣愣看着面前的傅长陵,好久后,才缓过神来,叫了一声:“沈兄?” “我和师兄进去找云羽,”傅长陵吩咐道,“你在门口等我们,要是一刻钟我们不出来,你立刻回鸿蒙天宫。” “我随你们一起……” “保留一下实力,”傅长陵笑起来,拍了拍上官明彦的肩膀,站起身来,“别给人一锅端了。” 说着,傅长陵提了剑,抬手揽过秦衍的肩膀,似乎是玩笑:“师兄,走,我带你去接云羽。” 秦衍无奈看傅长陵一样,却也没有拒绝,只同上官明彦道:“你在这里等着吧。” 上官明彦得了秦衍的话,恭敬领命:“是。” 傅长陵拦着秦衍一起进了落霞洞,他们不确定越思南把他们引过来是为了什么,也不确定云羽是不是当真在里面,于是两个人面上不显,却都走得十分小心。 只是一路畅通无阻往前许久,都不见半分阻拦,直到走到山洞中央,才遇到了一个小禁制。傅长陵抬手放在禁止上,轻声念了句:“天地入法,破。” 禁制瞬间如琉璃般碎开,消失在空中,而后两人就看见这山洞中央放了一张石床,有一个人静静躺在上面。 那人穿着鸿蒙天宫的宫服,傅长陵疾步往前走去,看清那人的面容,立刻道:“云羽!” 听到呼唤,云羽缓慢睁开眼睛,傅长陵高兴笑出声来:“你还……” 话没说完,傅长陵就愣了,他震惊看着云羽,云羽呆呆看着傅长陵,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秦衍察觉不对,走上前去,随后也露出惊诧神色来。 竖瞳! 云羽一双眼睛,竟然变成了蛇一般黄色眼白、黑色瞳仁的竖瞳! 两人惊愣之时,云羽缓过神来,他什么话都没说,猛地推开了两个人,踉跄着朝着外面冲去。 在云羽推攮他们时,他们才发现,不仅是眼睛,云羽的手竟然像是蜥蜴的四足一般布满了鳞片。 “云羽!” 傅长陵见云羽往外冲,他终于反应过来,追着云羽就赶了过去,一把抓住云羽道:“你别怕,我是沈修凡,我和师兄来救你,你别怕……” “放开我……” 云羽含糊不清开口:“放开!你们走!你们走啊!” “你冷静一点,我们是来救你的。” 傅长陵和云羽厮打在一起,云羽的力气大得惊人,他用尽全力挣扎着,似乎十分惊恐,秦衍站在一旁,他静静看着云羽被傅长陵压着,在地上嘶吼,秦衍捏紧了剑,面上虽无喜怒,傅长陵却明显察觉到他的愤怒。 外面上官明彦听见打斗声,匆忙赶了进来,进门之后,便看见傅长陵正按着云羽,他不由得诧异出声:“这是怎么了?” “放开我!放我走!滚开!你们都滚开!” 云羽吼得近乎绝望,傅长陵简直想一拳打晕他,却又怕伤着他,只能强行按着他道:“你发什么疯!” “云羽。” 秦衍终于开口,他声音出口那一瞬间,云羽就愣了。 秦衍走上前去,蹲在云羽身边,他抬手抚上云羽被鳞片布满的暗绿色的手,云羽惊得往后一缩,秦衍一把抓住云羽的手,沙哑道:“我们来了,你别怕,我们来救你了。” 云羽没说话,他被秦衍拉着,他想收手,秦衍力气却是极大,他死死捏紧了云羽的手,许久之后,云羽颤抖着哽咽出声。 “师兄……” “你别担心,”秦衍声音平稳,傅长陵抬眼看他,却隐约从他身上察觉了几分颤意,秦衍平静道,“无论你怎么样,我们都是你的师兄弟。” “是谁把你变成这样子,”秦衍捏紧了云羽的手,声音低哑,“师兄帮你报仇。” 云羽听着这话,他趴在地上,低声痛哭,傅长陵试探着放开云羽,就在他放手的瞬间,云羽哭着大喊了一句:“师兄!” 喊着便朝着秦衍整个人扑了过去,傅长陵见得这样的场景,慌忙将云羽拦腰往回一拖,一把抱住他道:“别伤心别伤心,我们都来了,你抱着我哭,别吓着师兄。” 云羽被傅长陵强行抱回去,他也顾不得其他,抱着傅长陵哭得惊天动地,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傅长陵抬手拍着云羽的背,诳哄着云羽,同时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秦衍,给了一个安抚性的眼神,秦衍本想去接云羽,见得傅长陵的眼神,愣了片刻后,缓缓放下手来。 云羽抱着傅长陵一阵痛哭,许久后,才缓下情绪。 云羽大惊大悲,哭得有些虚脱,傅长陵见他哭累了,终于道:“哭够了我们就走吧,先回鸿蒙天宫,你的事儿路上我们慢慢说。” 云羽听到这话,迟疑了片刻,他转头看向秦衍,低哑出声道:“师兄,我这个样子……” “无妨,”秦衍打断他,淡道,“回去找师叔想办法。” 云羽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好。” “那就先走吧。”傅长陵说着,转头看向旁边的上官明彦,“明彦,来扶着云师兄!” 听到这个名字,云羽动作僵了僵。上官明彦有些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傅长陵已经把云羽推到了他身边,随后他伸手挽过秦衍的手,笑眯眯道:“我照顾大师兄。” 说着,他就拖着秦衍往外走去。上官明彦扶着云羽,云羽和他面面相觑。 许久之后,上官明彦低头道:“云师兄,我扶你回去。” 云羽不说话,好久后,他轻轻一笑。 “上官师弟,近来可好?” 第九十章 上官明彦听到云羽问话,他睫毛微颤,片刻后,他抬起头来,看向云羽,平静道:“师兄是要来兴师问罪了吗?” “师弟说笑了,”云羽转过头去,笑得颇有些阴阳怪气,“师弟有什么罪?” “抱歉,”上官明彦低头出声,“当时也是迫不得已,那时候如果再继续下去,师姐也会受难。” “是,道理都在你这边。” 云羽由上官明彦扶着,往外走去,缓声道:“所以你说对不起做什么?反正都是正确决定。” 上官明彦不说话,云羽转过头来,一双竖瞳盯着上官明彦,上官明彦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云羽探过头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声:“小狐狸。” 上官明彦微微一顿,云羽大笑起来。 傅长陵和秦衍听得云羽的笑声,一起回头,便见上官明彦僵着身子,云羽笑得颇为奇怪,傅长陵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说到好笑的事情,”云羽抬手搭在上官明彦身上,“明彦,是不是?” 上官明彦勉强笑起来:“是,云师兄在和我说趣事。” 傅长陵和秦衍直觉两人怪异,但也没有多说,秦衍点了点头,只道:“回吧。” 四人出了山洞,傅长陵抬手翻出一架飞舟,四个人上了飞舟之后,各自选了自己的房间,便住了进去。 秦衍一贯都是由师弟打理房间,傅长陵便熟稔进了秦衍的房,帮秦衍铺好床,放好了沐浴用的水。 等做完一切后,傅长陵一时也有些尴尬,这些时日他几乎都是和秦衍睡在一个房间,如今房间突然多起来,他一时竟然有那么几分不习惯,他在屋中站了片刻,见秦衍没有留他的意思,他脸皮也没厚到这种程度,只能结巴着道:“那个,师兄,我先回房了。” 秦衍看了傅长陵一眼,轻轻应了一声:“去吧。” 傅长陵走出秦衍的房间,总觉得心里还有些空空的,他自己回了房间里,洗漱之后,便躺回床上。 床很宽敞,也很大,傅长陵在床上翻了两圈以后,才慢慢缓过情绪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他突然意识到,从知道上一世的秦衍为什么动手杀傅家人,知道蔺尘的死因,到秦衍答应和他在一起,太多情绪一下子交织在一起,让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得他都意识不到,原来他和秦衍在一起了。 在一起了?! 傅长陵突然意识到这一件事,他抓着被子,有些愣了。 和一个人在一起应该是什么感觉?该做点什么? 傅长陵想着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有种无形的甜从心口泛出来,他想着想着,忍不住就把头塞进了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后,闷得发昏,又抽出来。 他高兴得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后,他从床上突然跳起来,他觉得,既然他和秦衍在一起了,他应该行使一下在一起的权利才对! 傅长陵想到这一点,高兴到了墙边,他和秦衍就一墙之隔,傅长陵抬起手,在门上画了个光圈,小心翼翼探出头,从墙里穿了过去。 刚穿过墙,他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双眼睛。 对方静静看着他,一双眼清冷中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警告。傅长陵呆呆看着秦衍,就见秦衍正躺在浴桶里,水漫过他的胸口,他头发已经彻底湿了,散在他白玉一般的肌肤上,看上去似如刚从水中探出头来的水妖,明明是拒人千里之外,却又带了几分无形的魅惑。 傅长陵呆呆看着秦衍,秦衍冷静开口:“做什么?” “走错了。” 傅长陵张开金扇挡了一下自己的脸,而后就画了光圈想回去,只是他一低头,鼻血就落在了地上。傅长陵看着落在地上的鼻血,僵住动作,秦衍有几分诧异,随后就见傅长陵抬起头来,拿了绢帕,优雅擦了自己的鼻血,随后笑起来:“说错了,没走错,来找你的。” 秦衍静静注视他,看他怎么唱戏,傅长陵轻咳了一声,挡着脸道:“我去床上等你。” 说完,傅长陵便急急走出屏风,去了秦衍床上。 离开秦衍视线之外,傅长陵顿时松了口气,他往秦衍床上一滚,闻见床上秦衍的味道,顿时高兴得忍不住滚来滚去。 秦衍从浴桶里走了出来,换上了单衫,从屏风后绕出来的瞬间,就看傅长陵顿时收了之前幼稚的动作,斜躺在床上,用手撑着头,做出贵妃醉酒的姿势道:“师兄。” 秦衍淡淡瞧了他一眼,走到床边,傅长陵赶忙举起早已准备好的帕子道:“我替师兄擦头发。” 话刚说完,就看秦衍的头发瞬间干了,他站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傅长陵:“来做什么?” 傅长陵被秦衍这么看着,顿时有些压力,他扭过视线去,鼓足了勇气:“我不能来吗?” 秦衍皱起眉头:“直说。” 傅长陵轻咳了一声,小声道:“那个,师兄,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还记得吧?” 秦衍起初没明白,他想了片刻后,突然意识到傅长陵是在说什么,不由得僵了僵,傅长陵小心翼翼看秦衍:“你……你不会后悔了吧?” 秦衍回过神来,沉吟片刻,他缓声道:“没有。” 说着,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我只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没事儿,”傅长陵赶紧道,“你不用做什么,我来就可以。” 秦衍听这话,身上更僵了,傅长陵想他可能是想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吓得赶紧道:“我不是说那回事儿,我没想那事儿……”说着,傅长陵又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赶紧道:“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想,就是……嗨,”傅长陵也有些沮丧,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没经验,但我们可以试着来呀。” “来什么?”秦衍面上表情融化几分,傅长陵见秦衍似乎是要笑了,他盘腿坐在床上,认真道,“试着在一起。” “我们先试着接触,其他道侣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你不喜欢的,就不做。” 秦衍没说话,傅长陵抬起手,试探着拉住他,仰头瞧着他道:“行不行?” 秦衍垂下眼眸,小声也应了一声。 那声音很小,听在傅长陵心里,瞬间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酥成一片。 他逼着自己放开秦衍的手,小声道:“咱们之前都一直住一个房间,我不习惯了,今天也和你一起睡吧。” “嗯。” 秦衍应声之后,便掀开被子躺了下来。 傅长陵抬手一挥,屋里就暗下来,两个人并肩躺着,明明不是第一次睡第一张床,却有种无形的紧张蔓延在两个人周边。 过了一会儿后,傅长陵找了个话题道:“以前也没觉得怎么的,今天突然就有些紧张了。” 秦衍闭上眼,应了一声:“嗯。” “那个,师兄,”傅长陵侧过身子,小声道:“你是怎么突然就决定答应我了呢?” 秦衍没说话,傅长陵靠近他,撑起自己,温柔注视着闭眼的秦衍,放轻了声音:“师兄,说说呗。” 秦衍睁开眼,他静静看着傅长陵,傅长陵迎上那人无悲无喜的目光,他心上突然一僵。 他突然清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自讨没趣,其实他也知道,当时的秦衍就只是看他情绪太过激动,稳住他的情绪说的话。 但是此刻秦衍还愿意遵守当时的许诺,就让他多了几分妄念,总想着这个人的心里,是不是还是有那么几分喜欢。 只是他太内敛,太善于隐藏,于是把自己所有感情遮掩。 怀揣着那么几分对不理智的期盼,他的问题脱口而出,但问完迎上秦衍的目光,他顿时又觉得自己犯傻了。 他尴尬笑起来,背对着秦衍翻过身去,干笑道:“我就随便问问,算了,我们睡下吧。” 秦衍没说话,他察觉傅长陵情绪的变化,好久后,他缓声开口:“我以前没喜欢过人。” 傅长陵听见秦衍开口解释,他没有说话,睁着眼看着面前的墙壁,听秦衍继续道:“我想试试喜欢你。” 傅长陵听着这话没有出声,秦衍见傅长陵没有动静,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选择闭上眼睛。 他知道傅长陵失落,他也想多劝劝,多给傅长陵一点信心,可他自己都给不了自己信心,他不知道能不能给。 喜欢这件事,他并不抗拒,走到如今,他愿意随遇而安,不强求,喜欢谁,也无所谓。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喜欢一个人。 他能给傅长陵最多的,只是这一份“试一试”。 但傅长陵和他不同,傅长陵会喜欢人,知爱恨,他想要的,远比他能给的,多得多。 秦衍闭着眼睛思索着,过了片刻,他又打算开口,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旁边人突然翻身一把抱进了怀里。 秦衍愣在原地,整个人僵硬着。 傅长陵抱着他,温和道:“你别紧张,你习惯我。” 秦衍僵着不说话,傅长陵抱着他,轻抚着他的背,感受手下肌肉的纹理和温柔,缓声道:“我知道你不可能轻易喜欢一个人,你愿意试一试,我已经很高兴了。” “抱歉……” 秦衍尴尬开口,他想从傅长陵的怀里出来,却又怕伤了傅长陵的心,于是他只能僵硬着不动,傅长陵安抚着他,同他说着话:“试一试,就是要学会很多过去没学会,习惯过去没习惯的东西,我带你慢慢来。” “好……” “我会拉你的手,我会触碰你,我会拥抱你,我会亲吻你。” 傅长陵缓声说着,他感觉秦衍在他言语下,一点一点放松下来,他轻轻放开他,看着距离咫尺的人,笑着用额头触碰秦衍的额头,温柔道:“我会爱你。” “我们有很长的时光,师兄,”他垂下眼眸,遮住自己那似如孩子一般的期盼和欢喜,“我们慢慢来。” 第九十一章 秦衍静静听着傅长陵的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肌肉一寸一寸放松下来,到最后时刻,竟然有那么几分适应了傅长陵的拥抱。 他感觉这个人的额头处在自己的额头之上,感觉对方的温度从两人触碰的地方传来,甚至依稀觉得,这种触碰中流淌这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缓缓弥漫过来,让他感知着。 他内心一片平和,也说不出怎么的,突然就有了几分安定。 其实这段关系,他始终处于一种犹疑和不安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份结局。 毕竟谎言永远是谎言,他不知道这个谎言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可在傅长陵这么抱着他,这么安抚着他,这么说着他们有漫长的时间去等待时,有那么一瞬,秦衍竟然觉得,他说的或许是真的。 只是他内敛惯了,情绪无法诉诸于口,他只能低垂着眉眼,许久后,低低应了一声:“嗯。” 傅长陵笑起来,他将人抱紧在怀里,抿唇道:“师兄,我觉得特别高兴,感觉这真的是我两辈子以来,最幸福的时候了。” 秦衍没有出声,好久后,他温和道:“你高兴就好。” 片刻后,他抬起手,轻轻搭在傅长陵背上,缓声道:“以后,还有很多很好、很幸福的事,在等你。” “是我们。” “嗯。” 秦衍小声道:“是我们。” 两人静静拥抱着对方,没有一个人敢有进一步动作。秦衍被傅长陵抱着,过了许久后,他抬头想要说话,就看见傅长陵已经睡过去了。他嘴边挂着笑,似乎是高兴极了的样子。 秦衍目光落在他脸上,许久后,他忍不住笑起来,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第二天清晨,两人还没睡醒,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云羽站在门口,不断敲门道:“师兄,你醒了吗?吃早饭了,我做了早饭,师兄?师兄?” 傅长陵和秦衍在敲门声中猛地睁开眼睛,两人一个对视,几乎不用秦衍开口,傅长陵下意识就跳下床,在云羽催命一般的敲门声中匆匆往墙边冲去,秦衍叫住他,小声提醒:“腰带。” 傅长陵踉跄着折回来,抓走腰带,赶紧从墙里穿了过去。 秦衍慢条斯理起身,应道:“稍等。” 傅长陵冲进自己的房间,心跳得飞快,缓了片刻后,傅长陵有些茫然,他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和秦衍的关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是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得到秦衍许可的! 虽然仙界里同性道侣不多,但是也并非什么被人唾弃的事,他和秦衍有一个感情关系,他怕什么? 傅长陵想通这一点,顿时有些气恼起来,觉得自己这么跑回来有些丢分,这份气恼左想右想就迁怒到云羽身上,等云羽敲门的时候,他气势汹汹冲到门口,“唰”的开了门,怒道:“大清早你瞧门瞧得这么大声做什么?!” 以前他也同云羽常这么玩笑,但是在他吼出声的瞬间,云羽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竖瞳明显紧缩,随后慌忙道:“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 他明显慌了,傅长陵愣了愣,随后他放轻了声音,忙放缓了声音:“云师兄,我和你开玩笑,你不要放心上。” 云羽的话声断了,他看着傅长陵,勉强笑起来:“这……这样啊?” “云师兄,”傅长陵小心翼翼提醒他,“以前,我们也经常这样开玩笑的,你忘了吗?” “对,对,”云羽点头,“以前经常玩笑,我一个人在山洞里待太久,都忘了。去吃饭吧,”云羽转身道,“我做了早饭。” 傅长陵看着云羽离开的背影,皱起眉头,他转过头,看向旁边房门,就见秦衍换了衣服走出来,傅长陵高兴扬起嘴角:“师兄,早。” 秦衍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傅长陵,见得傅长陵的笑容,他愣了片刻,随后缓缓笑起来,温和道:“早。” 傅长陵见秦衍笑了,赶紧凑过去,他瞧着云羽已经消失的背影,小声道:“云羽有些不对啊。” “嗯?”秦衍转头看他,傅长陵叹了口气,“我觉得他是在越姨手里被折磨大发了,现在胆子小得不行,和他说话得小心一些,别刺激到了,我再观察一阵子。” 秦衍皱眉听着,眼神里有几分担心,应声道:“好。” 四个人到了饭桌前,就看见云羽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上官明彦已经提前候在那里,见傅长陵和秦衍走出来,上官明彦直起身,恭敬行礼道:“师兄,沈兄。” “坐吧。”秦衍点点头,坐到了桌边,在场四人听了秦衍的吩咐坐下,云羽取走了秦衍的碗,主动打汤道:“师兄,来,我给你盛汤。” “怎么这么丰盛?”傅长陵笑起来,抬眼看向云羽,“云师兄,你手艺真好。” 云羽听到傅长陵夸他,放松了几分,笑着道:“我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做了点。都是心意,选喜欢吃的吃就好了。” “做这些费不少功夫吧?”秦衍开口出声,从云羽手里接过汤,抬眼看向云羽,温和道,“你有心了。” “没有没有,”云羽高兴起来,“师兄喜欢就好。” 一行人吃饭,说说笑笑,上官明彦却一直没有出声,他低着头,吃完之后,他起身来,端着自己的碗道:“我有些累了,先回去再睡一会儿,师兄,云师兄,沈兄,”上官明彦扫了众人一圈,点头道,“我先告辞。” 说着,上官明彦便转过身,自己回了房。 秦衍和傅长陵面面相觑,旁边云羽忙道:“别管他,他累了,我们多吃点。” 傅长陵和秦衍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出两人之间的不妥。但两人此刻都不敢问云羽,他们都知云羽情绪不对,便照顾着云羽,同云羽说说笑笑吃过饭后,两人一起回去,傅长陵颇有些担忧道:“云羽对咱们都好好的,怎么对明彦态度这么差?” “我去问问吧。” 秦衍直接开口,傅长陵抬手拦住他:“这种小事怎么劳师兄操心?我去就是了。” 两人商量好,秦衍点了点头,便自己回了房,傅长陵到了上官明彦门口,敲响了上官明彦的门,唤了一声:“明彦?” 上官明彦在里面似乎是迟疑了片刻,而后便开了门,他有些诧异:“沈兄?” “进去坐坐?”傅长陵抬手一指,上官明彦应了一声,让傅长陵进了屋中,他关上门,给傅长陵倒茶,傅长陵用小扇敲着手心,笑道:“你自个儿躲着,也不觉得烦闷?” “也无妨。”上官明彦坐到傅长陵对面,缓声道,“我本也不是喜欢热闹的。” 傅长陵端起茶,笑了笑,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抬眼道:“话说,你和云师兄好似生分了不少?” 上官明彦听到这话,动作僵了僵,傅长陵沉吟片刻:“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倒也不算误会。”上官明彦苦笑起来,“是我对不住他。” “哦?” “当初在万骨崖,逃命的时候,我们被厉鬼追赶,云师兄在后面,我拉着师兄,”上官明彦声音里满是愧疚,“厉鬼追上了我们,他们攀咬住师兄,师姐无力拉我们两个上去,为了救我,师姐让我放手,扔下了云师兄。” 听到这话,傅长陵顿住动作,他抬眼看向上官明彦,只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但凡有一点办法,”上官明彦郑重看着傅长陵,“我都不会做这种事。其实当时要是只有我,我也不会放手,可我上面是师姐,若我不放手,师姐也不会放开我,那么我们谁都逃不掉。” 傅长陵沉默不言,上官明彦苦笑:“只是道理是这个道理,要强求云师兄理解,倒的确也困难。” “你做得也没错。” “是,”上官明彦应声道,“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择的。只是对于云师兄而言……” “他终究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傅长陵叹息出声,他放下茶碗,起身道:“我明白了,他也就是一时想不开,我去劝劝他就好了。” “拜托沈兄了。” 上官明彦低下头,似是极为难受。 傅长陵应了一声,拍了拍上官明彦的肩膀,温和道:“你也别太自责,毕竟不怪你。” 上官明彦没有说话,傅长陵一时有些尴尬,收回手来,只是道:“你歇息吧。” 上官明彦点点头,傅长陵便走了出来。等回到房间后,他先到了自己门口,站了片刻,他又转到了秦衍的房门前。 他没敲门,小心翼翼探头探脑从穿门而入,只是人刚探进半个身子,三道剑气直接飞砸了过来,上左右围着他的脑袋定了一圈,秦衍坐在前方闭眼打座,淡道:“敲门。” 傅长陵尴尬笑了笑,又把脑袋收了回来,装模作样敲了三下,门轰然打开,傅长陵进门来,颇有几分委屈道:“师兄,你和我还讲这规矩啊?” “云羽明彦都在。”秦衍淡道,“别太过了。” 傅长陵听这话就想起早上的狼狈,顿时有些生气了,坐到秦衍边上去,装作漫不经心道:“师兄是不打算和他们说啊?” 秦衍迟疑了片刻,傅长陵没想到秦衍竟然真的沉默了,他愣了片刻,震惊回过头去:“你连个名分都不给我?!” “两个大男人,”秦衍睁开眼,皱起眉头,“你要什么名分?” “不,不是,”傅长陵急了,“我们的关系你就打算这么瞒着?” 秦衍没说话,缓了片刻后,他慢慢道:“我只是觉得,需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什么时机?”傅长陵皱起眉头,“我觉得随时都合适。” 秦衍沉默,傅长陵以为他还要推拒,正打算继续说他,就听秦衍道:“那你去说吧。” 傅长陵:“……” 秦衍抬眼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傅长陵一口血堵在心头,秦衍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傅长陵这心思上下变动,从旁边取了经卷,淡道:“云羽的事儿打听清楚了?” 听到秦衍问正事,傅长陵泄了气,他坐在旁边,低声道:“嗯,清楚了。” “说吧。” 秦衍没有抬头,傅长陵闷着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秦衍静静听着,傅长陵感慨道:“其实之前在万骨崖,云师兄就问过我,说他是不是很差,他说他看着其他人进步,自己总拖后腿,心里其实也很难过。” “云羽……”秦衍迟疑了片刻,缓声道,“他只是还小,没找到属于他自己的道。” “人嘛,”傅长陵无聊转着手里的扇子,漫不经心,“总得打磨一下。这也算是他的历练吧。” 秦衍不说话,傅长陵见他似是忧虑,他想了想,凑过去,笑眯眯道:“要不,我帮你劝劝云师兄?” “好。” “不过让我去劝人,我可是要收费的。” 秦衍有些茫然抬眼,傅长陵指了指自己的脸,笑得有些无赖:“我要是劝好云师兄,那师兄得亲我一下。” 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将扇子在手心一敲,起身道:“就这么说定了,师兄你去打坐,我到处逛逛。” 傅长陵说完,便走出去,他四处逛了逛,走哪儿都发现云羽在做事。 云羽一会儿擦凳子,一会儿擦桌子,没有片刻闲下来的时候。 他的手上布满鳞片,远不如以前灵活,他笨拙的一直做这事儿,仿佛借此发泄什么。 傅长陵下午的时候出来,云羽在做事,晚上他又做了极为丰盛的晚饭,四个人吃完后,傅长陵打算帮着他洗个碗,他赶紧把傅长陵赶走。 等到了夜里,所有人都睡下了,傅长陵又偷偷穿过墙来,摸到了秦衍床上。 秦衍听到他上床的声音,皱眉抬眼:“你怎么又来?” “我多来几次,”傅长陵钻进被窝,笑着道,“你就习惯了。” 秦衍不说话,傅长陵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你……你不喜欢啊?” 说着,他紧张道:“那……那我走了。” “也不必。” 秦衍终于开口,平淡道:“你留下吧。” 傅长陵得了秦衍的话,顿时高兴起来,他躺在秦衍身边,温和出声:“我就知道师兄心里是愿意的。” “睡吧。” 秦衍转过身,背对着傅长陵。 傅长陵静静看着秦衍的背影,看了许久后,他伸出手,将人揽进了怀里。 两人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傅长陵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傅长陵轻轻起身,同秦衍低语了一声:“你睡,我去看看。” 说完,他替秦衍拉好被子,便站起身来,穿过门,直接跟了出去。 他寻着声音走出去,便来到了厨房。他看见云羽点了灯,在厨房里开始忙活,此时才是半夜,云羽却已经准备好了许多材料,开始做事。 傅长陵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看着云羽认真放水,和面,仿佛把这些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事,他也不知道怎么的,油然生出几分说不出的难受。 他忍不住叫了一声:“云师兄。” 云羽手微微一颤,他慌忙抬头:“你……你怎么在这里?” “云师兄,”傅长陵苦笑起来,“我睡不着,要不我请你喝酒吧。” 云羽呆呆看着傅长陵,好久后,他才慢慢反应过来。 傅长陵哪里是要请他喝酒,傅长陵分明是想找他说话。 云羽低下头,他旁边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傅长陵走上前去,抬手挥灭了灶台下的火,温和道:“云羽,走吧。” 云羽似乎是觉得有些害怕,但他还是跟着傅长陵一起去了甲板。 傅长陵手一挥,甲板上便出现了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着酒,傅长陵让云羽坐下,云羽一直低着头,傅长陵给云羽倒了酒,缓声道:“云师兄,回来一直没听你说过你不在这段时间的事儿,我也不敢问,要是你愿意说,你不妨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云羽低声道,“反正结果你也看到了。” “什么结果呀?”傅长陵笑起来,似乎不知道云羽语气里的意思。 云羽没说话,傅长陵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好久后,云羽哑声道:“你觉得我很奇怪是不是?” 傅长陵动作顿了顿,云羽抬起头来,眼睛里带了水汽,他盯着傅长陵:“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奇怪?觉得我长得很奇怪?觉得我性格不好,觉得我什么都不好。” 傅长陵喝着酒,一句话没说。 云羽大吼出声来:“你说话啊!” “云师兄,”傅长陵抬眼看他,“你为什么,不肯多相信自己一点呢?”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傅长陵笑起来,“云师兄,你其实很好,不需要做什么,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你还是那个一心为着别人着想的云师兄,”傅长陵声音温和,“大家就很喜欢你。” 云羽没说话,他看着傅长陵,眼泪不自觉就流了出来。 傅长陵赶紧给他倒酒,忙道:“别哭啊,来,喝酒,多喝点儿。” 云羽吸了吸鼻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喝完,傅长陵就给他倒酒,再喝再倒,喝了许久之后,云羽突然开口:“其实你说的我都知道。” “我不怨师姐,我知道当时是该放弃我,可是我就是觉得难受。我怨我自己。” 说着,云羽抬起手,捂住自己的额头,遮住自己的脸,沙哑出声:“我怨我为什么看不开,为什么要去计较谁多一点,谁少一点,怨我自己为什么不努力,没天赋,脾气差,小心眼。” “其实不需要这件事,我也知道,我离大家越来越远了。”说着,云羽抬起头,看向傅长陵,“我无能,我很讨厌。我不像明彦这么懂道理、脾气好,我也没有你这样的能力,你们虽然是我的师弟,可是你们却比我好太多了。” “一切是我活该。” 云羽说着,眼泪缓慢落下来:“就是我这个人,不讨人喜欢。我知道你们会来救我,所以我一日一日等。” “我在万骨崖被啃干净血肉的时候在等,被越夫人用这些恶心的东西粘到身上的时候也在等,痛苦的时候在等,清醒的时候在等,我终于把你们等来了,但我突然发现,我又不想你们来了。” “你们来了,我就会不断的想,你们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讨厌我,很恶心我?我本来就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人”云羽低头苦笑,“如今更让人恶心。” “我知道你觉得我疯了,”云羽握着酒杯,缓声道,“我每天都在做这些无聊的事,但是除了这些事,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得为你们做点什么,不然我心里害怕。” “怕什么?” 云羽说不出来,傅长陵苦笑起来:“怕你不做什么,别人就不喜欢你。” 云羽端着酒杯,没有出声,傅长陵低头轻笑:“云师兄,是谁告诉你,一个人得为别人做什么,才会得到喜欢?” 云羽愣了愣,傅长陵转过头去,他靠在椅子靠背上,曲起一只腿,手轻轻搭在膝头,端着酒杯,看向远处明月,含笑道:“不是的,喜欢一个人,和他为你做过什么,没关系。” “就像我喜欢师兄,以前我也想,是因为师兄对我好。但后来我就慢慢发现,无论师兄对我好,或者不好,我都喜欢他这个人。” 说着,傅长陵含笑回头:“云师兄,大家来这里,并非因为责任,只是因为云师兄,你不需要做什么,其实大家都很喜欢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什么人,我们都是你的师兄弟。就像大师兄如果入了魔,你就会讨厌他吗?” “不会。” 云羽脱口而出,傅长陵笑起来:“那不就是了。对于众位师兄弟而言,”傅长陵认真道,“云师兄无论有天赋、没天赋,是修为出众,还是长袖善舞,其实我打从第一天见到师兄,就是这番模样,过去我觉得师兄很好,如今,也觉得很好。” 云羽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傅长陵。 傅长陵见他神色有所动摇,他轻笑起来:“现下晚了,师兄回去好好休息吧。不用强求做什么,师兄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说着,傅长陵举杯:“或者再喝一杯?” “不了。”云羽深吸一口气,“我先回去吧。” 说着,云羽站起身来,低头离开。 等云羽走后,傅长陵坐在原地没动,秦衍从暗处走出来,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人。 傅长陵没有穿他平时的衣衫,出来的急,套的是秦衍的衣服,一袭白衣如雪,发带将他头发半挽,他随意靠着椅背,手握酒杯,凭栏望月。明月就在不远处,同这一桌、一人相映,构成了一副精美的画面。 傅长陵听到秦衍的声音,他缓缓喝完最后一杯酒,转头看了过去。 “师兄来了。”傅长陵笑起来,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双手背到身后,朝着秦衍走去,低头道:“谈完了,走吧。” 秦衍不言,他静静注视着傅长陵,傅长陵觉得有些奇怪,回头瞧他:“师兄怎么不走?” “你怎么,会想到他是为了讨好我们做这么多?” 秦衍凝视着傅长陵,傅长陵沉默着,他比秦衍略高一些,低头的时候,两个人便距离极近。傅长陵轻轻一笑,似乎有几分不好意思:“因为,我也会这么想啊。” 说着,傅长陵抬眼看向秦衍:“我有时候也想,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师兄更喜欢我一点。” “我知道师兄是不喜欢我的,答应我,也不过是因为当时见我太过可怜,师兄心善。”傅长陵苦笑起来,“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我明白。” 秦衍没说话,傅长陵双手负在身后,扭过头去,缓声道:“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云羽还小,而我……” 话没说完,傅长陵便感觉柔软又略带冰凉的唇轻轻划过自己脸庞。 傅长陵愣在原地,秦衍回过身,淡道:“走吧。” 傅长陵缓缓回头,看见独身走在长廊上的背影,那身形修长清瘦,但和记忆里不同的是。 这一次,他终于觉得,那个声音,带了几分隐约的温柔,和欢喜。 虽然是一个人走着,但是却仿佛有一个人在他身边,或是身后。 傅长陵笑起来,他抿唇低头,跟到秦衍身后。 “你今夜同云羽说的话,”秦衍缓声开口,“你自个儿也记得。” “嗯。” “若有一日,我当真喜欢了你,”秦衍平和道,“那绝不因你对我好。” “只因你这个人,是傅长陵。” 第九十二章 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整个人都愣了。他呆呆看着秦衍走在前方,过了片刻后,他忍不住扑过去,一把将人抱到了怀里。 秦衍被他吓了一跳,皱起眉道:“做什么!” 傅长陵蹭着秦衍,高兴道:“师兄,你真好,我好喜欢你。” 秦衍愣了愣,他移过视线,遮住眼中的笑意,转头道:“走吧。” “师兄,”傅长陵跟在他身边,欢喜道,“我送你个礼物吧,我是不是一直没送过你什么正儿八经的礼物?” “不必了。” 秦衍平淡道:“我也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 傅长陵仿佛没听见秦衍的话,继续自言自语:“我该送你个什么好?你喜欢什么?” 秦衍知道傅长陵已经做下决定,他也没回应,让傅长陵自己想。 傅长陵想了一夜,翻来覆去,侧身的时候,他突然看见秦衍的耳垂。 他看着那光洁的耳垂,不由自主就想起万骨崖时候,他带着那个红色耳钉的模样。 不得不说,秦衍带着耳钉的样子,撩人又美艳,傅长陵光是想想,就觉得这滋味妙极。 他不喜欢秦衍带别人送的耳钉,但若这耳钉是他送的,那自然就不一样了。 傅长陵一想,便高兴起来,等第二天起来,他赶紧在灵囊里开始翻找。 他从灵囊中翻找出一个傅玉殊给他的仙品灵器,上面镶了一颗红色空间石,这种石头不仅生得漂亮,还像灵囊一样能储藏东西。傅长陵把那空间石拆了下来,又去融了一些金子,花了许多时间打磨雕刻。 打磨好耳钉,又开始雕刻装耳钉的木盒,等一切准备好后,差不多就到了鸿蒙天宫。 傅长陵本想直接送给秦衍,但在送出去之前,他突然又想起当初江夜白送秦衍的耳钉里封了三道剑意,他一时有些气闷,于是也封了三道剑意进去。三道剑意封完,他意识到江夜白是渡劫期,他是化神期,他这三道剑意再贵重,也贵重不过人家,于是他又封了三道真言,想着质量不够,数量来凑。 等到了晚上,两个人准备歇下,傅长陵把耳钉藏在枕下,时不时打量着秦衍,秦衍熄了灯到了床上,见傅长陵一直往他身上偷看,秦衍便直接抬眼:“看什么?” 傅长陵笑了笑,捧出了耳钉盒子。 秦衍有些奇怪,取了盒子:“这是什么?” “你打开瞧瞧。” 傅长陵盘腿坐在床上,秦衍打开盒子,就看见这个红色耳钉,秦衍愣了愣,抬眼看向傅长陵,傅长陵赶紧直起身来,认真道:“你可别拒绝,我做了好多天呢。” 这话把秦衍打算说的话突然堵住了。傅长陵取了耳钉出来,有些兴奋道:“师兄,我给你带上。” “这……” “你肯戴师父送的耳钉,不肯戴我的?”傅长陵皱起眉头,秦衍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道:“那……你戴吧。” 傅长陵听秦衍答应,高兴起来,他拉着秦衍坐下,抬手给秦衍带上耳钉。 秦衍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让他将耳钉插入软肉,而后傅长陵替他撩起头发,静静打量着他。 他旁边的秦衍垂着眉眼,暖烛的灯光给他晕出一道光圈,让他呈现出一种人前难有的温柔,和隐约说不出的妩媚。 傅长陵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觉得喉咙间有几分干涩,像是走在沙漠的旅人,一时有几分干渴。 秦衍见他久久不言,抬眼看他,那茫然又清澈的眼神,更是看得傅长陵情动不已。 但是他知道他们才刚刚开始,他怕太快会惊到秦衍,让秦衍不喜。毕竟这不是在太平镇那种生死交加的情况下,秦衍的意识很清楚,对于亲密的动作,秦衍怕是会抗拒。于是傅长陵不敢多言,笑起来道:“师兄带着好看。” 秦衍将目光挪到边上,低低应了一声。 傅长陵见秦衍带上了耳钉,心满意足,他跳下床去,同秦衍道:“我洗个澡,你先睡。” 秦衍有些茫然,他抬起头来:“你方才不才洗过吗?” “没洗干净。” 傅长陵说着,就转入了净室。 第二日清晨,飞舟就到了鸿蒙天宫,秦衍领着傅长陵、上官明彦、云羽一起走下来。 云羽和傅长陵谈了一次后,状态好了许多,虽然不会再莫名其妙讨好大家,但是和上官明彦一直保持着距离。临近鸿蒙天宫,他便紧张起来,穿了一件黑色袍子罩着自己,又用白带蒙住眼睛,防止别人看出他的竖瞳,颇有些紧张走下来。 到了门口,守门弟子见四人回来,开始查验四个人的身份,到了云羽时,云羽整个人都在抖,傅长陵赶忙搭住云羽的肩,笑着同守山弟子道:“这是云师兄,守了点伤,先进去吧。” 守山弟子听到这话,高兴道:“云师兄,你回来啦?” 云羽低头应声:“嗯。” 听见是云羽的声音,弟子们更高兴了,叽叽喳喳围上来,傅长陵赶忙道:“别打扰师兄休息,先让我们进去吧。” 秦衍也开口道:“退下吧。” 秦衍出声,所有人就不敢上前了,大家赶忙让了路,放四个人进去。 四个人御剑上去之后,秦衍同上官明彦道:“你先去休息吧。” 随后他看向云羽:“你是随我去见师父,还是……” “我想回去自己呆着。” 云羽极快打断他,随后又道:“我去见我师父就好。” 秦衍得了这话,点了点头,便道:“那你们走吧,我得去找宫主。” 云羽应了一声,同上官明彦一起行礼,便起身离开。 傅长陵跟在秦衍后面,见秦衍忧心忡忡,笑道:“没事儿,过一段时间,云羽会好的。” 秦衍点了点头,没有多话。 两人一路行到江夜白的问月宫,秦衍已经提前传音通报,到了门口之后,秦衍还是恭敬行礼:“师父,我回来了。” “嗯。” 江夜白淡声道:“进来吧。” 说着,秦衍便领着傅长陵进去。 江夜白坐在案牍边上,似乎在看什么。他依旧是平日蓝袍玉冠的模样,只是脸色更苍白了许多,整个肤色带了种难言的透光感,显得他整个人异常虚弱,似乎随时要羽化而去。 秦衍一进门,见到江夜白的模样,便不由得皱起眉头,压住心中的担忧,克制道:“师父近来可好?” “嗯。” 江夜白应了一声,看着案牍上的文书,执笔批改着道:“听闻你去了太平镇那边。” “是。”秦衍恭敬回复,“在那边找到了云羽,还发现了第三个气脉封印。” “那处理好了吗?” “好了。” 秦衍平静道:“还发现了一些其他事情。” “嗯,”江夜白没有抬头,只道,“说吧。” 秦衍恭敬将所有事情说了一边,从万骨崖到太平镇,把蔺尘整个生平,鸿蒙天宫所作所为,全部都理清给了江夜白。 江夜白听得眉头紧皱,似是极为不喜这些事情,等秦衍说完之后,江夜白抬起头来,极快道:“这些事除了你们还有谁知道?” 他说话的瞬间,目光就落到了秦衍的耳钉上,而后又极快闪过,移到其他地方。 傅长陵在旁边闲着无事,一直打量着两人,于是这一幕便落到傅长陵眼里,他不由得多看了江夜白一眼,却见江夜白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听秦衍报告道:“没有其他人了,上官明彦和云羽或许知道一些,但并不全面。” 江夜白点了点头,思索着,缓声道:“如果当年他们有这个想法,如今怕是没有放弃。”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云泽灵气衰竭一事并没有停止。以人炼脉这种事,有了开端,就难以停止。 “终归是要管的。”江夜白低声开口,秦衍和傅长陵都没有应声。江夜白缓了缓,慢慢道,“若是我们直接拿着这件事来追责,牵扯太多,怕是会被众人反扑。你们且将当年参与此事之人的名单给我,我们一个一个来。” “师父是打算清查此事?” 秦衍看着江夜白,神色郑重,江夜白凝视着他,只道:“你不打算吗?” “此事牵扯重大,我怕师父……” “可哪怕我不同意,你也是会查下去的,不是吗?”江夜白开口之后,秦衍便沉默了,他的确是如此想的。 傅长陵不可能让蔺尘这么白白冤死,而傅长陵若动手,他也很难袖手旁观。 “既然如此,”江夜白转过身,提起笔来,缓声道,“不如我来查办。” 秦衍一时说不出话来,江夜白缓了一会儿后,抬眼看了两人一眼,随后道:“修凡先下去吧,我同你师兄说几句话。” 平时若是听到这话,傅长陵自然不会多想什么,但是现下听到这话,傅长陵突然就想起方才江夜白那一瞥,他心里不由得有了几分抵触,笑起来道:“师父是有什么话要同师兄悄悄说,都不让我听的?我一个人回去无聊,就在这里等师兄吧。” “修凡,”不用江夜白开口,秦衍便直接出声,“先回去。” 傅长陵笑容僵在脸上,仍旧道:“师兄,我等你行不行呀?” “回去。” 秦衍言语中容不得拒绝,傅长陵没有说话。 其实他早就发现,对于秦衍来说,江夜白就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区。不比是没感觉的,若有一日想要比较,便会发现,无论什么位置,都比不了。 他一时有些胸闷,深吸了一口气,行礼道:“是。” 说完,傅长陵便转身退了出去。 等他走后,问月宫内就剩下了江夜白和秦衍两个人,江夜白捏着笔,好久后,他才抬起头来,看向秦衍,只问:“你耳朵上那耳钉怎么回事?” 秦衍没想到江夜白会问这个,但他也没隐瞒,只道:“是修凡送的。” 他自己都没察觉,自己提到“修凡”两个字事,语调有了几分柔软。江夜白神色不变,静静注视着他,只道:“他送你这个做什么?” 秦衍听得江夜白问,沉吟了片刻,许久后,他缓声道:“师父,有个事儿,我不瞒你。” 说着,秦衍有些不好意思笑起来:“我同修凡在一起了。” 手中紫竹管狼毫应声而断。 不远处傅长陵气鼓鼓往揽月宫回去,回到一半,他又想起来,就这么回去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至少得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啊。 于是傅长陵赶紧又折了回去,这时候秦衍看着断掉的笔,有几分诧异:“师父?” 第九十三章 江夜白听到秦衍的声音,他少有带了几许慌乱,回过神来,将笔放在旁边。 秦衍观察着江夜白的神情,缓声道:“师父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有点突然。”江夜白笑起来,“为师本以为,你会和玉清结为道侣的。” “我与师姐并无师门之外的情谊。” 秦衍诚实回答,江夜白接声:“那你与沈修凡有吗?” 秦衍迟疑了,傅长陵刚好摸回来。 以江夜白的实力,他想偷偷摸摸不容易,但好在近来江夜白受伤,而秦衍惯来对他的气息不太设防,于是他小心翼翼用符咒遮掩了自己靠过去,悄悄窥探着里面。 一回来就听到江夜白问这句,傅长陵心骤然扎了一下,他突然有些后悔了,自己会来找这罪做什么? 只是已经到了这里,如果再离开怕是被发现,于是他干脆潜伏在这里,听江夜白道:“以你如今无情道的境界,是不可能对任何人有感情的。” 秦衍没有否认,傅长陵愣了愣,片刻后,秦衍缓声道:“可是,我想试试。” 江夜白没说话,他低头看着面前的书信,片刻后,他笑起来:“试试有什么意义呢?阿衍,”江夜白抬头看他,“你不可能爱谁的。” 秦衍说不出话,江夜白说的倒也没错。可他听在耳里,总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难受。 师徒二人静静对视,江夜白从秦衍眼里看出几分茫然,他眼神微动,似是不忍,便站起身来,走到秦衍面前,“阿衍,你知道,为师为什么教你无情道吗?” “师父当年说,”秦衍低着头,看着江夜白衣衫上的剑纹,缓声道,“我是修无情道的好材料。” “不止如此,”江夜白注视着他,“为师还希望,若有一日,为师不在了,你也能活得很好。” 秦衍心里颤了颤,他抬起头来,看着江夜白:“什么叫不在了?” “为师选的路,艰险重重,”江夜白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一日,就没办法在你身边。可你天性纯良,看似冷漠,实则深情。选择谁,相信谁,就容易一条路走到黑。你并不是修无情道的好材料,玉清才是。只是我不希望你受感情所扰,所以教了你无情道。” “为师想着,若有一日,我走了,”江夜白声音顿了顿,终于还是开口,“你不会太伤心。” “这世上所有事,都不会让你太伤心。” 秦衍没有说话,他觉得有什么堵在心口,难受得紧。 “师父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他了解江夜白,知道江夜白若同他大段安抚什么,必然是要说一些不太好的话。江夜白沉吟许久后,缓声道:“你已经到最后一个境界,为师希望你不要自寻烦恼。” “既然没喜欢,”江夜白声音平淡,“便不必试了。” 听到这话,傅长陵躲在外面,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觉得手足发凉。 他太清楚江夜白在秦衍心中的重要性,也太清楚对于秦衍来说,其实他算什么。 秦衍对他的感情,更多是愧疚、是怜悯,是师兄对于师弟那一份关爱和不忍。 他答应他的时候,是在他濒临崩溃入魔的前一刻,对于秦衍而言,答应他或许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所以他可以试一试。 而如今江夜白让他不要试,他应当不会拒绝。 傅长陵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心被人攥在手里,捏得发疼。他努力屏着呼吸,怕自己太过失态,暴露自己。 秦衍久久不言,两个人等着他的答案。 许久之后,秦衍开口:“师父,”他说的肯定,“我还是,想试一试的。” 听到这话,傅长陵愣了,旋即有一阵狂喜直冲心头,他赶紧扒在门上,其实已经听得很清晰了,可这个动作会让他有一种能听得更清楚的错觉。 江夜白没有说话,好久后,他声音有几分干哑:“为什么?” “我不知道。”秦衍笑起来,“只是我觉得,如果我能试一试,应当是更好的。” “我不忍心。” 秦衍慢慢道:“修凡,是个很好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想喜欢他,我希望他过得好。” 江夜白捏紧了拳,他没有言语。 “师父,”秦衍缓声道,“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并不适合无情道。我做不到放下很多感情,所以您不要胡思乱想,您一定要好好活着,如果您走了,我会痛苦一辈子。” 江夜白听到这一句话,他仿佛是骤然失去了力气,他缓缓松开拳头,沉下肩膀。 秦衍转过身去,想像以往一样去打理屋子,平淡道:“我不在这些时日,师父喝酒了吗?我看师父面色不佳,最近可请师叔来看过?” 江夜白站在原地,他沉默着不说话。 秦衍去检查了地板里藏的酒,发现又换了新的,便知道江夜白又喝酒了。他有几分好笑:“师父真的是……” “走吧。” 江夜白沙哑开口,秦衍诧异抬头,就见江夜白回到案牍边上,仿佛一切无事发生过一般:“你走吧。” 秦衍没说话,他沉默着,知道江夜白大约是气他不听劝。 他沉默片刻后,只道:“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江夜白声音冷淡,“你先回去休息,我想好如何处理蔺尘当年冤案之事,会找你们回来再议。” “君子台试剑大会也快开了,”江夜白取了另一笔,缓声道,“你也要好好准备。” “那您的身体……” “我无碍,休养即可。你不必担忧。” 秦衍没有言语,许久后,他放下地板藏酒的盖子,站起身来,朝着江夜白行礼。 他退出问月宫前,江夜白叫住他:“晏明。” 秦衍顿住步子,听江夜白缓声开口:“我很失望。” 秦衍站在原地,没有出声,江夜白笑出声来:“我从来没想过,你为了另一个人忤逆我。” “师父,”秦衍平静开口,“您不是这样想的。” “您以前对我说过,”秦衍抬眼看向远处鸿蒙天宫正殿,“我会有自己的人生。我不知道您发生了什么,可是,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江夜白没有出声,秦衍等了一会儿,提步离开。 等他走出问月宫,傅长陵趁着他离开的间隙,随着他一起离开。 秦衍御剑而起,没了片刻,就感觉身边站了一个人。 秦衍并不奇怪,傅长陵见秦衍神色如常,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兄,你没被吓到啊?” “我猜到你不会走。” 傅长陵被揭露了行踪,一时有些尴尬,他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兄好聪明。” “方才都听到了?” 秦衍的头发被风吹拂得有些乱,傅长陵垂下眼眸,克制着心里的情绪,缓声道:“嗯。” “你不必太过在意,”秦衍平淡道,“师父对我一贯严厉,他大约只是不能接受。在他心里,大概一直期望玉清师姐和我结为道侣。以前师父说过,玉清师姐和我修的功法同出一门,体质相合,若能结成道侣,对我修为精进大有裨益。” “师父……”傅长陵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他直觉秦衍心情不好,又不知原因,他只能尴尬笑道,“真是一心一意扑在修行上啊。”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秦衍缓声道:“小的时候,他其实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爱好。他喜欢喝酒,还喜欢听曲子,修为这种东西,对他而言也不是很重要。很多人以为他心思叵测,其实他只是太过简单。为了知道自己的实力,剑挑百宗。为了讨一分公道,当上鸿蒙天宫宫主。” “如果是当年,”秦衍放低了声音,“他不会说这些话。” “什么话?” “如果我一个人回去,”秦衍苦笑,“我猜他只会和我说,我长大了。或许还会给我鼓鼓掌,给你个礼物。” 傅长陵没有接话,其实他并不了解秦衍和江夜白,这种不了解让他心里有些难受,尤其是在过去,他更是只要一想,就有那么几分发酸。只是如今他方才已经听到秦衍的话,虽然秦衍只是说试一试,但他却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甜。 他抿着唇,唇边是压制不住的笑意。秦衍等了一会儿,没见傅长陵回应,回过头去,见他似乎是在笑,他有些奇怪:“你笑什么?” “啊?”傅长陵回过神,“没什么。” “你似乎很开心?” “有……有点吧。” “为什么?”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犹豫了一会儿后,他终于还是告诉了秦衍。 “师兄,就是,我发现,”傅长陵笑出声来,“其实你挺喜欢我的。” 秦衍愣住,傅长陵不好意思道:“你比你想象的更喜欢我。” 秦衍没说话,傅长陵缓声道:“你看,为了我,你会和你师父吵架,可是你师父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呀。” “他都让你不要和我在一起了,你还想试试。可见你心里有我的。” 秦衍沉默着,傅长陵和他并肩而行,他打量着秦衍的神色,小心翼翼伸出手,握住了秦衍的手。 风吹得两人衣衫翻飞,广袖卷在一处,遮掩了交握的双手。 “师兄,”傅长陵心里有几分欢喜,“你喜欢我的。” “只是,你还不知道而已罢了。” 第九十四章 秦衍静静看着前方,他不敢回话。 傅长陵知道秦衍性情清冷内敛,自己说这些话,对于他来说,或许不大好接受,哪怕接受了,也不会应答,他也不以为意,拉着秦衍的手,一路和秦衍回到了揽月宫里。 刚回宫门,大花就直接扑了过来,“嗷呜”一声,蹭在秦衍手下,秦衍摸了摸大花的头,大花摇着尾巴,傅长陵将扇子插到腰带上,双手一拍,高兴道:“大花。” 听到这个名字,大花一口就咬了上来!傅长陵用秦衍当着自己的遮挡,左躲右闪,大花追着傅长陵咬,傅长陵像个孩子一般,高兴得不行。 秦衍见着一人一狐玩闹,也忍不住笑了,只道:“你想同它耍玩别拉着我,我先去休息了。” 说着,秦衍便从傅长陵前方撤了开去,大花“嗷呜”一下扑过来,直接就把傅长陵扑到了地上。 傅长陵和大花在地上玩了一会儿,大花玩累了,傅长陵便领着大花回了房。 他自己先去洗了澡,而后和大花站在大厅里,在自己的房间和秦衍的房间犹豫了一会儿后,蹑手蹑脚进了秦衍的房间里。 秦衍已经睡下了,傅长陵同大花竖起指头抵在唇上,大花便自己跑了出去。傅长陵小心翼翼走到秦衍面前,瞧着秦衍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神色平和从容。 他这么静静瞧着他,突然感觉有些不一样。 在揽月宫里看着秦衍,和在其他地方,好像是不一样的,他一瞬间觉得有些恍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就像上一世后面那十年,他在揽月宫里半夜睁开眼,看见秦衍坐在不远处的圆月门前,等天亮了,人就不见了,都是梦境。 他心里有些害怕,深吸了一口气,便退了开去,自己到了那圆拱门边上,靠着门坐下。 从这里可以眺望人间山河,星火点点,他翻了秦衍藏在地下的酒,开盖的时候,听见秦衍有些疑惑出声:“长陵?” 傅长陵握着酒坛,转头看秦衍,有些不好意思:“师兄。” 说着,他举了举酒坛:“来讨口酒喝。” 秦衍没说话,他掀了被子,走下床来。 他不在时,揽月宫被人打扫得很干净,他身着单衣,长发散披,赤足走在大理石地板上,一路走到傅长陵面前。 傅长陵见他朝着他这么清清冷冷走过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有几分情动。 傅长陵静静注视着他,看秦衍走到他面前,取走了他手上的酒坛,重新盖上,放进了原本的地窖,低声道:“睡吧,别喝酒了。” 说着,秦衍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去。 傅长陵没想到秦衍会伸手拉他,握上秦衍手的时候,还有那么些反应不过来,秦衍拉着他到了床边,随后放了手,淡道:“回去睡吧,明天还有要忙活的事儿。” 傅长陵低低应了一声,秦衍想了他之前在飞舟上的习惯,迟疑了片刻后,询问道:“你想留在这里?” 说着,秦衍有些疲惫,给他让了位置,往里面缩了缩道:“睡吧。” 傅长陵看着秦衍为他想着一切,一点一点让步,他有种巨大的欣喜涌上来,像大花一样扑到床上去,把秦衍整个人捞进怀里,秦衍被他吓了一跳,低喝道:“你做什么!” “师兄,师兄,”傅长陵高兴叫着他,蹭上他的脸,欢喜道,“你对我太好了。” 秦衍颇有些无奈,坐着不动,仍由他抱在怀里蹭。 只是蹭着蹭着,动作就变了几分味道。 其实傅长陵一开始也没想的,但是将秦衍抱在怀里,感觉他衣衫被他蹭开,光洁如玉的肌肤摩擦而过,合着这记忆里毫无温度的床,月光,白衫。 傅长陵忍不住抬了手,将那人的脸捏着下巴转了过来。 “师兄。” 最后一声唤就带了哑意,秦衍急道:“长……” “陵”字吞噬在了唇齿。 傅长陵闭上眼睛。 这是有温度的。 揽月宫,这个房间,他怀里的人,都是温暖的,灼热的,他实实在在拥抱着,会为了他顶撞师长,愿意为了他奔赴千里,会陪着他在回忆里看过生死,会在他绝望堕魔时对他伸手,带他回家。 这一世和上一世不一样了,他有归路,有新生,有温柔美好的一切,甚至于还有眼见可期的未来。 这个吻从最初带了几分压迫,继而变得缠绵。 这种感觉让秦衍觉得有些陌生,陌生中带了些许惶恐,他故作镇定,好在傅长陵一直耐心安抚。 傅长陵察觉秦衍在适应他的亲吻,感觉这个人从抗拒不安到能够靠在他的肩头低喘,傅长陵没有所求更多,他轻笑一声,将人揽在怀里,温和道:“睡吧。” 说着,他拉着秦衍躺下,给秦衍盖好了被子,躺在秦衍身后。 秦衍背对着傅长陵,他睡不下,睁着眼睛。 这样的感觉,令他觉得沉迷又害怕,他隐约似乎明白了上一世的秦衍,他迷恋的是什么,向往的是什么,沉沦的是什么。 那种感觉羞耻恶心,扰乱他一贯从容自持,却又在内心深处,觉得喜悦动人。 傅长陵察觉秦衍没睡,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去,将人揽在了怀中。 “师兄,”他低声开口,“人之所欲,并不可耻,你别放在心上。” “你喜欢我的。” 傅长陵声音温柔:“你别抗拒,嗯?” 秦衍没说话,傅长陵全当他默认,他轻轻拍着秦衍的背,安抚着秦衍。 秦衍隐约觉得有什么在心里,裂开了一般,压着疼。 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他猜想或许和无情道有关,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默诵清心咒,等内心所有情绪平缓下去,才静下心来。 两人一觉睡醒之后,天已大亮,秦衍刚起身,就收到了江夜白的传信,秦衍让傅长陵梳洗之后,便领着傅长陵一起往问月宫过去。 傅长陵见秦衍神色同往日一般,并无什么不同。他想要逗弄秦衍,笑着伸出手去想要拉他,秦衍却在他触碰前一刻,惊觉他的到来,手上微微一颤,往后缩去,抬眼看他,冷声道:“你做什么?!” 未曾料到秦衍这么激动,傅长陵一时顿住,他猜想此刻是人太多了些,秦衍不好意思,他便笑起来,温和道:“抱歉,就是想拉一下你。” 秦衍似乎也是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些,他放下手来,带了几分歉意:“人……太多了些。” 没想到秦衍会解释,傅长陵露出些许诧异,随后笑起来:“无妨,是我唐突。师兄按自己的感觉来。” “我们回来的事你告知傅家主了吗?” 秦衍似觉尴尬,转了个话题,傅长陵也没纠缠,轻声道:“回来就说了,但我父亲似乎去了秘境寻宝,等出来才能接到我的消息。他出来就会赶过来的。” “嗯。” 秦衍垂眸应声,又与傅长陵说了一会儿业狱封印后续事宜,傅长陵也一一应着,没有一会儿,两人就到了问月宫,问月宫里似乎刚走一拨人,江夜白一面在传讯令中和人嘱咐着事宜,一面书写着文书。 鸿蒙天宫兼管云泽大小事务,江夜白鲜少有放松的时候。 秦衍和傅长陵进了屋中,两人行礼道:“师父。” 江夜白应了一声,抬手让两人坐下,同时和面前传讯的符纸道:“你们监视当地的情况,我会派人过去查看。先这样吧。” 说着,江夜白一抬手,那符纸便飘往了不远处全是符纸的墙壁。 傅长陵抬眼看着那墙壁上的符纸,认出来都是通讯符,他转头看向江夜白,颇有几分疑惑道:“师父,怎么一夜之间,您这儿多了这么多传讯符?” “昨日你们将你们知道的情况回报之后,我连夜派人出去查各地人口异常锐减的情况。”江夜白抬眼看向傅长陵,平淡道,“蔺前辈的事情,过往不可追。只能说如今尽量不要重蹈覆辙。当年既然可以以人炼脉,那么如今怕不会停下。所以我想,先借这个事由,处理一部分人,至少要让天下有个警醒,此事必须禁止下来。” 江夜白说着,抬手一挥,空中便出现了一副云泽的地图,江夜白指了上面亮着的两个点,平静道:“昨夜回报下来,这两个地方,是近些年百姓人口锐减最多的地方。” “道宗和越家的地盘。” 傅长陵皱起眉头:“师父是打算查越家和道宗?” “这两个地方,是玉琼长老和越长老的道场,”江夜白看向秦衍,“上一次你走之前,彻查过鸿蒙天宫中混入魔修之事,你桑乾师叔继续追查下去,也与这两位长老息息相关。近来我病重,道宗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江夜白是剑宗推出来的宫主,和道宗世家的关系算不上好,顶多和苏家剑宗的关系不错。 傅长陵听了江夜白的话,明白过来,小扇轻敲着手心,缓声道:“这件事儿做的人估计不少,若是一次性清理,怕是众怒难消,所以师父是打算,将玉琼长老和越长老揪出来,主罪窜通业狱,副罪以人炼脉,给众人一个警醒,但也不算直接和所有人叫板。” “是。” 江夜白应声道:“以人炼脉这事,云泽灵气枯竭之事一日不解决,此事就难禁。只能是先立规矩,然后一面寻找解决灵气枯竭之法,一面严查,双管齐下,才能有效。” “师父打算如何做?”秦衍明白江夜白的打算,直接道,“请师父吩咐。” “你去这两个地方,”地图上光点亮起来,江夜白从旁边端了茶,“把情况摸查清楚,若当真是玉琼真君和越长老所为,把证据带回来。” 秦衍应声下来,恭敬道:“弟子立刻启程。” “至于修凡,”江夜白举着茶杯,“君子台论剑在即,君子台布置由你负责,你需要在君子台按照我的要求,准备三十一个阵法,君子台当日,我们动手。” 傅长陵得了这话,有片刻犹豫:“我还是随师兄去吧,师兄一个人过去,我不放心。” “仙家修道,谁不是一个人来去?”江夜白抽了文书,声音平淡,“你干好你分内的事。” 傅长陵没有说话,秦衍行礼之后,便带着傅长陵出去。 两人刚出问月宫,傅长陵便果断道:“我跟你去吧。” “不行。”秦衍打断他,直接道,“你布好阵法等我回来就是。” “我不放心。” 傅长陵立刻摇头:“玉琼真君和越明明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你若是出了事……”傅长陵放软了声,“我娘就是这么出的事。” 秦衍听到傅长陵的话,他沉默下来,傅长陵几乎以为他回心转意的片刻,他终于还是道:“你替我照顾师父。” 傅长陵没有说话,秦衍抬眼,他认真看着傅长陵:“他如今身体不好,若是中间出了事,我怕我会一辈子过不去这个坎。” 傅长陵注视着秦衍的眼,一瞬之间,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觉得自己从秦衍眼中,仿佛看到了轮回桥七夜大雨。 那时候的秦衍等了傅长陵七天,等他回去的时候,江夜白身死道消于他面前。 其实秦衍不该有这些情绪的,因为他是新生的秦衍,他对前世一无所知。 傅长陵想自己大约是心虚,看错了秦衍的神色,可是也就是这片刻心虚,让他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他勉强笑起来,只能道:“放心吧,我会守好师父,你去吧。” 秦衍没说话,他看着傅长陵,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觉得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了那么片刻的心软。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傅长陵,如果你能守好师父,我可以再答应你一件事。” 傅长陵听到这话,骤然睁大眼,秦衍转过头去,硬着声道:“走了。” 说着,他便打算御剑离开,傅长陵一把拽住秦衍,秦衍回头瞧他。 “师兄,”傅长陵笑开,“如果我守好师父,师兄要不考虑给我名分?” “我不想再有人问我,拿什么身份,管师兄的事。” 秦衍没说话,他抬手甩开了傅长陵的手,只道:“等我回来。” 傅长陵听到这话便笑了,看着秦衍远去的身影,大声道:“礼服我提前准备,君子台论剑,这次不能错过了!” 上一世君子台论剑,秦衍没去。 这一辈子的君子台,傅长陵想,应当就是他们结契之日,成天地认可道侣之时。 再不能错过。 第九十五章 秦衍走后第二天,傅长陵便领了江夜白的令牌,去布置君子台。 君子台设立在鸿蒙天宫独立的一座小峰,年年被打得破破烂烂,上一次被打烂的地方还没修补好,于是傅长陵得从修补开始。 修补程序极为简单,但难的是,傅长陵需要一面修,一面在里面安插阵法。 三十一个阵法,遍布整个君子台,傅长陵看过那些阵法图,都绘制得极为精妙,如果不是他这个级别的阵法大师,进入这个阵法之中,阵法不启动之前,根本无法察觉。 这个三十一个阵法,许多都是用普通的物件布置,包括一些石头,假山,树木。傅长陵大概领会了江夜白的意图,便安排了弟子,着手修补布置起来。 江夜白的弟子只有他和秦衍,主峰也没多少人,于是就从桑乾君那边借了不少弟子过来。傅长陵本以为会是云羽带着弟子过来,但没想到来的时候,竟是上官明彦领着弟子过来。 上官明彦来的时候,穿着亲传弟子的衣衫,举止投足俨然已是师兄派头,傅长陵不由得有些晃神,疑惑道:“云师兄呢?” “云师兄身体不适,”上官明彦笑了笑,眼中带了几分无奈道,“不愿意过来。” 傅长陵听这话便明白,身体不适是假,不愿意过来是真。他沉吟片刻,转头吩咐了其他弟子做事,随后小声同上官明彦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上官明彦看了一眼周遭,压低了声音,“就是师兄敏感,多疑得厉害。” 傅长陵点点头,心中大概有了数。 云羽身体改变巨大,无论如何遮掩,也极易发现,对于异类,人总是不善。 傅长陵记在心里,没有多说,和上官明彦招呼着弟子开始修建君子台,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傅长陵大概把云羽的情况摸清楚,也到了晚上,所有弟子各自去休息,傅长陵躺在揽月宫里,他在床上滚了一会儿,大花趴在地上陪着他,他想了想,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出秦衍给他的玉佩,低唤了一声:“师兄。” 他本想秦衍或许是睡了,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后,秦衍低声道:“嗯。” 傅长陵一听秦衍的声音就精神了,忙坐了起来:“师兄,你还没睡啊?” “在守人。”秦衍平静道,“他们好像把炼脉的位置放在一个密室里,我现在躲在一边,正在想办法看他们怎么进入那个密室里。” “和我说话会不会打扰你?” “你说,我听着。”秦衍低声说完,傅长陵捧着玉佩,便忍不住笑了。 秦衍那边大概是不方便说话的,但是他没有直接让他走,反而还让他继续说。傅长陵高兴躺倒床上,开始低低说起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来。 说了一会儿后,傅长陵觉得有些困了,打了哈欠道:“师兄,你还要守到什么时候?” “不知。” “那我先睡了。” 傅长陵叹了口气:“你注意安全。” “师父还好吗?” 秦衍突然问了今晚第一个问题,傅长陵愣了片刻,随后颇有些不高兴了:“你都不问我好不好。” “你在说话,很好。” 秦衍帮傅长陵回答,傅长陵噎了一下,只能泄气道:“师父挺好的,别担心,我守着呢。” “云羽多关照。” 秦衍又吩咐:“有事及时告诉我。” “行了行了,”傅长陵见他一句不提自己,不高兴起来,“我睡了,放心吧。” 说完傅长陵单方面切断了和秦衍的联系,秦衍坐在树上,听见傅长陵那边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后,他犹豫着道:“你……也好好保重。” 傅长陵本闷着头生气,听到这话之后,他忍不住笑起来,对着玉佩就使劲个儿亲了一口:“就知道你挂念我。” 秦衍愣了愣,他一时没分辨出来傅长陵亲那一口是什么声音,等反应过来后,他脸几分灼热,也不想再回复了。 傅长陵知道秦衍是害羞,他也没追着秦衍问过去,自个儿闭眼睡了。 一连忙活了好几天,君子台终于修建得差不多,傅长陵才有了空闲时间。他那日见君子台有了几分样子,便提前先离开,到了明桑峰去,找了云羽。 他到云羽居住的小院时,发现院子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打整了,院子里杂草丛生,以往精心种植的花草也早已枯萎。云羽过往是个讲究人,院子不仅整洁干净,还会惊醒挑选植物,让庭院看起来生机勃勃。傅长陵看着此刻的院子,感觉像是那个枯败的人,他心里一时有些难受,叹了口气后,才上前敲门:“师兄,云师兄。” 里面没人出声,傅长陵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自己推门进去。 他进了院子,推开云羽的房门,一进屋中,就闻到酒气冲天,满屋一片狼藉,云羽倒在小桌旁边,旁边是呕吐的东西,看上去狼狈极了。 傅长陵急急走过去,拍打了云羽的脸:“云羽。” 云羽没说话,傅长陵抬手握在他的手腕上,确认他只是喝多了之后,他忙抬手拍打着云羽的脸,急道:“云师兄,云羽,你醒醒!” 云羽恍惚睁开眼,看见他面前的傅长陵,他竖瞳一开始还散开着,见到傅长陵后,缓缓收紧。 而后他笑起来:“哦,修凡啊。” 说着,他撑着自己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他似是有些头疼,坐在桌边,用手捂着额头,低声道:“我都没发现你过来了,屋里没收拾,见谅。” 傅长陵没说话,他手一抬,低声道:“天地入法,归位。” 说完,屋中所有东西便都各自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傅长陵跪坐到云羽对面,他手往桌上一放,茶杯便满上后到了他手里,傅长陵往前一推,平静道:“喝口茶醒醒酒吧。” “嗯。” 云羽握了杯子,饮了一口茶水,他缓了片刻,才有几分清醒,抬眼道:“你怎么来了?来这儿做什么?” “许久没见到师兄,就来看看。” “我有什么好看,”云羽苦笑,“你来了我还得招呼你,以后就别来了。” 傅长陵没说话,他沉吟着,过了一会儿后,他低声道:“师兄,院子里长了杂草,花也谢了,您该打理一下了。” 云羽没说话,他缓了片刻,才道:“修凡,人心死了,又哪里能管花开花败。就这么活着,活一日,算一日吧。” “师兄,”傅长陵抬眼看他,“大师兄很担心你。你已经从越思南手里逃出来了。” “还不如没回来。” 云羽低笑:“你说我回来做什么呢?当怪物给人参观吗?修凡啊,你和我说,鸿蒙天宫都是师兄弟,”云羽抬眼,静静注视着傅长陵,“可不是的。大家就害怕,你以为我不想出去吗?可我一出去,所有人都看着我,都要问我,师兄你为什么竖瞳。” “我听见大家议论我,有人说我入了魔道,也有人说我早已不是人了。他们以为我听不到了,可是恰好,越思南给了我一双敏锐的眼睛,一双什么都能听到的耳朵,我每天能听到整个鸿蒙天宫独立结界之外所有声音,我太痛苦了。” “每日唯一安宁的,就是喝醉这一刻。” 云羽低笑:“大师兄说得没错,喝多了,就觉得一切都是一场大梦,可以忘了。” “师兄说这话?” 傅长陵有些诧异,云羽苦笑:“说过的,以前师兄滴酒不沾,天天去查宫主的岗,不喜欢他喝酒。可有一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云羽叹了口气,“突然喝了个大醉,我去找人的时候,整个揽月宫里一片狼藉。也就从那以后,师兄开始在揽月宫里藏酒。” “师兄是遇到了什么是吗?” 傅长陵心里有了几分在意,云羽摇头:“问过,不肯说。还让我别说出去,这应当是师兄的伤心事。” 说着,云羽突然想起什么来:“你可别去问他,给我找麻烦。” 傅长陵应了一声,他正要问些什么,门口便传来了弟子低语声。 “听说云师兄变成怪物了,是不是真的呀?” “你去拜见了瞧瞧不就知道了吗?他一贯脾气好,别担心。” “我听说他是竖瞳,蛇一样,看着渗人……” 外面人低声议论着,傅长陵迅速抬眼看了一眼云羽。 那样的声音,普通情况是不会被听到的,可他们这里一个化神大能,一个超乎人类的敏锐,于是每一个字都落进耳里,清清楚楚。 云羽面色不变,他淡然喝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过了一会儿,他喝了口茶,将杯子直接砸了出去,大喝出声:“滚!” 外面似是被惊到,赶忙散了,云羽站起身来,淡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傅长陵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起身,低声道:“我明日再来看你,云师兄,不要为不值得的人伤心。” 云羽没说话,他自己躺到床上,背对着傅长陵。傅长陵犹豫了片刻,转身正要离开,就听云羽沙哑道:“那都是我的师兄弟。” “我教导过他们,帮助他们,我是他们师兄,那不是不值得的人,是我在意的人。” 傅长陵垂眸说不出话,听着云羽低声道:“他们从没当我面说过这些,当着我的面,他们安慰我,理解我,还会给我送礼物,专门宽慰我。明明很怕我,还要努力鼓励我。” “他们坏吗?不坏。他们恶吗?不恶。” “他们只是在背后,悄悄议论我。但没想到,我会听见罢了。” 可这人世间最伤人,恰恰不是多少极端的恶意。 而是那不经意之中,流露的无意。 因为那份无意最真实,也永远不可控制,难以察觉,甚至算不上恶。 可它就是伤人。 傅长陵说不出话来,好久后,云羽低哑道:“走吧。” 傅长陵行了礼,退出门来。 等到了夜里,他自己打坐许久后,再一次联系上秦衍。 “师兄,你在做什么?” 秦衍那边传来打斗声,傅长陵提起了心,好在没了片刻后,就听见秦衍道:“无妨,刚动手清理了几个人。” “找到那个密室入口了吗?” “找到了。”秦衍果断道,“我拿到钥匙了。” 秦衍喘着粗气:“等一会儿我就要进去。” 傅长陵应了声,他想了想,随后抬手一挥,空中就出现了秦衍所在的地方。 那是一片荒山附近,秦衍周边都是修士的尸体,他似乎刚刚经历完一场血战,好在他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傅长陵看着画面上的秦衍,放下心来,秦衍察觉到他的窥伺,他提着剑往前,只道:“你这样浪费灵力。” “可是能看见师兄啊。” 傅长陵笑起来:“见师兄安好,我便放心。” 秦衍不由自主扬起嘴角,这几天傅长陵找到机会就和他说这样孟浪的话,秦衍也已经习惯。他一路往前,到了一个山洞前,他走进山洞,站在一堵墙壁面前,傅长陵瞧了片刻,便看出是一个障眼法,随后就看秦衍抬手在空中一旋,念出咒语。 墙壁上有如水的波纹荡漾开去,傅长陵分析道:“是障眼法,你之前已经知道了?” “我盯了一个人,跟他好几天了。” 秦衍解释道:“我此番主要是为了取证,不想打草惊蛇。” 所以不能直接破坏结界。 傅长陵听明白秦衍的话,应了一声。障眼法消除之后,露出一道黑石大门,大门上刻着繁杂的纹路,傅长陵看着那纹路皱起眉头:“这法咒十分精妙,看来布阵之人手段高超,师兄你要小心。” “玉琼真君的老巢。” 秦衍淡道:“自然不会太简单,我进去了,轻易不要联络。” 傅长陵手里虽然是秦衍精血所淬炼的玉佩,但无论如何,消息传递到秦衍那里,还是会有一些痕迹,只是这些消息引起的波动大小有别。 在外界这样微弱的波动很难被人察觉,但是他人设置阵法之内,对于控阵之人来说,任何微小的动静都会放大。 傅长陵心知秦衍此番或许凶险,他心中担忧,却也只能应下。 已经秦衍从不是温室里的花,需要他人照顾,他所做的只能是不给秦衍增添麻烦。 “无论如何,”傅长陵听见秦衍用钥匙开启大门,终于还是道,“遇到危险,一定要告诉我。” “嗯。”秦衍淡然出声,“你看好师父。” 这样的时刻,傅长陵也失了争辩的力气,只能道:“你放心。” 秦衍应声,推门进去,而后玉佩的光芒便消失下来。 傅长陵呆坐在床上,注视着床上的玉佩,片刻之后,他突然感觉到周边灵力变动。 这灵力波荡仿佛是被狂风吹过的大海,波涛汹涌,大浪拍沙,傅长陵脸色一变,第一想起的就是江夜白。 秦衍嘱咐过无数次,他不能让江夜白在他在的时候出任何事。 傅长陵一路狂奔,冲到问月宫。 感到问月宫,他就感觉灵力磅礴朝着问月宫中涌去,傅长陵顶着狂风进了问月宫,急声道:“师父!师父你还好吗?!” 江夜白盘腿坐在床榻之上,灵力朝着他的躯体疯狂涌入,傅长陵意识到这是江夜白即将突破的征兆。 江夜白已经是渡劫中期,如今他再突破,那就是渡劫后期,当真就是当世第一人,离飞升一步之遥。 然而傅长陵意识到江夜白突破的时候,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听闻过,上一世江夜白就是在突破时出的岔子,才被“秦衍”趁机杀害。 否则以江夜白的实力,此世无人能不声不响直接杀他。 可上一世江夜白突破是在君子台论战之后,为什么提前了? 傅长陵来不及多想,他咬了牙关,手中清骨扇抬手一翻瞬间在问月宫外架起结界,隔绝了灵气肆无忌惮的进入。 他将所有有用的法器全部扔出来,配合着结界着阵法,布置成一个梳理灵气的法阵,一方面防止灵气过快涌入江夜白接受不了,另一方面也防止过于剧烈的灵气波动影响鸿蒙天宫。 他把结界刚刚设好,几个长老便带着人赶了过来,玉琼真君走在最前方,他见到傅长陵,急道:“宫主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大的动静?” “师父闭关,”傅长陵转过身,他甚至来不及喘息,便扬起笑容,恭敬道,“并无他事,还请各位师叔回去,静心等师父出关。” “不可能,”越明明皱起眉头,“这么大的动静,绝非寻常闭关,宫主是不是出了事?” “师父很好,并无他事。”傅长陵笑道,“诸位师叔请回吧。” “宫主若是无事,不妨让我们一见。”玉琼真君露出焦虑神情来,“你这孩子什么都不懂,若是真的有点岔子,需得长辈来看看。” “师叔请回。” 傅长陵站在问月宫前,神色恭敬,却是不让一步。 越明明见傅长陵软硬不吃,怒喝道:“你这小辈,我们是担忧你师父,你别不识好人心,让开!” 傅长陵神色不动,站在问月宫前,眉目含雪,姿态与平日秦衍如出一辙,只道:“请回。” “敬酒不吃吃罚酒。” 越明明直接往前走去:“本座就要硬闯,看你要如何!” “天地入法,封。” 傅长陵平静出声,也就是那一瞬间,一道结界从他身前一丈升腾而起,将外面的人和他彻底隔开。 傅长陵抽出檀心剑来,垂在一边,他看着所有人,冷着声色:“我说了,师父无恙,诸位请回。若要硬闯,”傅长陵抬眼,“格杀勿论。” 第九十八章 “格杀勿论?”越明明肩头傀儡大笑起来,“小辈好大的口气!本座就看你要怎么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越明明抬手一挥,肩头傀儡立刻朝着那结界挥刀扑了过去,与此同时,玉琼真君手上拂尘一甩,无数法印从天而降,砸在了傅长陵的阵法之上,旁边一些小道修士想要逃开,儒宗长老柳书联抬手一挥,一个大结界凭空产生,便将所有人集体拦在了结界之中。 “诸位师侄,”柳书联面上笑意不减,将所有打算逃跑的弟子捆在旁边大树之上,语调和善,“我们就是担心宫主如今情况,诸位师侄不要误会,出去对着你们师父宗门乱说,让你们师父误以为我们要对宫主如何,那就不好了。” 所有人不敢说话,傅长陵苦苦支撑结界,玉琼真君渡劫期修为,越明明化神修为,傅长陵进阶不久,坚持不到片刻,傅长陵便觉灵力不济,他下意识想放出聚灵塔,却又察觉周边灵力涌动,此刻正是江夜白突破之期,他若和江夜白抢夺灵力,怕是会影响江夜白的突破。 然而傅长陵想到这个问题,其他人自然也想到,玉琼真君见柳书联已经打晕了其他弟子,干脆大喝了一声:“书联,别放灵气进来!” 柳书联听到这话,笑道:“你倒是机灵。” 说着,柳书联抬起手来,在空中绘制阵法,傅长陵一眼得见,便知道这个阵法绘成,江夜白想将周边灵气引过来便是无望,傅长陵咬紧牙关,干脆舍弃了结界,拔剑就朝着柳书联冲了过去! “好!”越明明见他冲出结界,傀儡大笑出声,刹那之间,傀儡以一化十,就朝着傅长陵扑了过去,玉琼真君手上一翻,无数法印四面八方朝着傅长陵扑去。 法印加上傀儡的大刀,几乎编织出一张天罗地网,被攻击者根本没有任何回避的余地,傅长陵口中诵咒,长剑化如幻影,一面用法咒挡着法印,另一面又以长剑抵御傀儡,顷刻便到了柳书联身前,抬手一剑轰然而下! 柳书联没想到傅长陵来得这样快,慌忙抬手以法阵抵挡攻势,绘制到一半的阵法被傅长陵一剑劈开,发出震天轰响,柳书联怒急,喝骂出声:“本想留你一条性命,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柳书联袖中一只拂尘长的长笔滑落至手中,以笔为剑便朝着傅长陵冲去,笔尖一个个阵法冒出来,傀儡法印紧追在旁侧,三人厮打得难舍难分,周边灵气翻涌不停,整个鸿蒙天宫主峰风起云涌,雷霆震震,所有弟子都感觉地面微微颤动,鸿蒙天宫大钟被震得疯狂撞击。 苏家长老苏知言正和傅鸣岚坐在自己法宫之中下棋,见棋盘颤动,苏知言抬手一拂,整个法宫内部便安宁了下来,傅鸣岚小扇往唇边抵住,轻声道:“众弟子各安于室,不可外出。” 说完之后,他的言语便化作一道道金字符文飘散而出,一道一道贴在弟子房门前,化作一个个小结界,将弟子的房屋稳在结界之中,所有人都被关在房间里,只听外面轰隆作响,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苏知言摸着手上的棋子,缓声道:“鸣岚不去看看吗?” “你都不去,我去做什么?” 傅鸣岚轻声一笑:“反正都是已经定好结局的事儿,”说着,傅鸣岚抬眼看向对面的苏知言,“不是吗?” “那毕竟是你们傅家人。” 苏知言出声提醒:“我不去情有可原,你不去,就不担心么?” 说着,苏知言将棋子落到棋盘上,傅鸣岚看着他的棋子,平静道:“放心吧。” “那个孩子,”傅鸣岚神色里带了些许愧疚,“不会出事的。” 苏知言抬眼看他,缚着白绫的眼下仿佛早已悉知一切。 他静静看着傅鸣岚,傅鸣岚抬眼,笑起来:“怎么,你也像你儿子一样,有天命眼了?盯着我,是瞧出个什么来?” 苏知言笑笑,没有说话,他平静道:“下棋吧。” 棋子扣在棋盘之上,一个巨大的法印从天而降,狠狠砸向被困在傀儡刀刃和棋盘阵法之间的傅长陵,傅长陵灵力猛地暴涨,砍开一具傀儡,朝着旁边就地一滚,便滚入了先前设立的结界之中。 他浑身都是伤口,对面三个人除了玉琼真君,也都是气喘吁吁,玉琼真君立在云端,冷眼看着傅长陵:“你这个年纪,如此修为,前程不可限量,本座怜你才华,不如你转投本座门下,本座可留你一命。” “转投你的门下?” 傅长陵用剑撑着自己笑起来:“你是当我师父死了吗?玉琼长老不是说来看看我师父情况吗,如今就当他死了,可是有什么阴谋?” “年轻人,”柳书联擦了唇边的血,笑起来,“有些话,是不该说出口的。” “你们想杀他。”傅长陵喘息着出声,“为什么?” 三人没有回他,越明明观察了周边片刻,随后颇有些急了:“玉琼,若再迟些,桑乾怕是要赶回来了。” 玉琼真君抿紧唇,随后道:“傅长陵,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不会让。” 傅长陵冷眼看着玉琼真君,玉琼真君有几分恼怒:“你不要命了吗?!你年纪轻轻修到化神期,可知是多大的天赋,江夜白给过你什么,你对他这么忠心耿耿?” “我忠心的,不是江宫主。” 傅长陵喘息着,提起剑来,横剑在身前,抬手缓慢抹过上面的剑刃。 剑刃倒映着他染血的面容,他从剑上看见自己的眼睛,一瞬之间,他感觉自己仿佛是看见秦衍,他在这剑里,静静看着他。 “我只是答应过师兄,”傅长陵抬眼,冷声开口,“我这一世,会让他过的好好的。” “那你就去死!” 越明明暴喝出声,一瞬之间,三位高阶修士灵力暴涨,化作漫天光刃,朝着傅长陵奔涌而来。 那些光刃照得整个天空亮如白昼,傅长陵手提长剑,看着漫天华光。 他灵力早已濒临透支,此刻迎上这样的攻击,那无异于以卵击石。可他也不能避让,因为他身后就是江夜白的问月宫,他若让开,正在突破的江夜白怕就保不住了。 他一时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是护住江夜白还是自己,其实江夜白也好,他自己也好,最重要的,都不是他们本身。 是秦衍。 那一刻,傅长陵心里无比清晰的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此时此刻最在意的,就是希望这一辈子的秦衍,不会重蹈覆辙。 他不想再看他在江夜白墓前独饮苦酒,也不想再看他在鸿蒙天宫丧钟响起来时一人独行于漫天纸钱。 他想要让这一世的秦衍,始终是他初见的模样。 他是鸿蒙天宫的大师兄,是众人景仰的皎皎君子,是天上明月,是人间宝玉。 所以秦衍要守的,他都得帮他守;秦衍在意的,他都要帮他在意。 所以他不能退。 看着狂风卷席而来,傅长陵未曾挪动片刻,他将所有灵力汇聚在手中清骨扇上,抬手抵在唇边。 “天地入法……” 光芒近在咫尺,傅长陵尚未开口,就听前方骤然一声暴喝:“傅长陵!” 话音刚落,傅长陵便感觉一股巨力冲撞到身前,与此同时,剑气从问月宫中冲天而起,一路卷席横扫四方,瞬间将击打在傅长陵身上的灵力反吹过去。 渡劫期威压铺天盖地压下来,傅长陵直直倒在一个人怀里。 傅长陵闻到那人身上的味道,他勉强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印着银色卷云纹路的白衣,溯衣而上,是那人稍显消瘦的下巴,薄唇,一双努力克制着情绪,藏了几分害怕的凤眼。 来人轻轻发着颤,他拥着他,喉头翻滚了片刻,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时候,一声平稳的询问问月宫中传来:“三位长老在本座宫门前与本座弟子大打出手,是想找本座的麻烦吗?” 话刚说完,一道剑光夹排山倒海之势从问月宫中横扫而出,朝着玉琼真君等三人直击而去!玉琼真君脸色巨变,大喝了一声:“退!” 随后手上拂尘一甩,一道结界凭空而生,同剑光冲撞在一起,瞬间化作耀眼的白光炸裂在空中。 “滚!” 江夜白一声大喝,剑气暴涨,玉琼睁大了眼,咬牙道:“走!” 说完之后,三人化作流光,便消失在了空中。 等三人离开之后,傅长陵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呕了出来。秦衍拉住他的肩头,大喝了一声:“傅长陵!” 傅长陵摇着头,喘息着道:“师父……师父……” 他明显感觉江夜白灵力不对,秦衍听到他的话,脸色巨变,立刻起身往问月宫过去,然而走了两步,秦衍似是想起什么,又折了回来。 他将傅长陵拉起来,傅长陵有些茫然:“师兄?” “我背你进去。” 秦衍背起他,往揽月宫里急急走进去,傅长陵趴在秦衍背上,他感觉全身经脉都在疼,可也不知道怎么的,他知道秦衍回头来背他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种莫名的高兴。 秦衍记得他。 哪怕是在江夜白生死攸关的时候,秦衍也记得他。 两生两世,他终于在面对江夜白的时候,在秦衍心里,也有了一席之地。 第九十七章 秦衍感觉傅长陵趴在他身上,他甚至依稀听到他笑了,他想问问傅长陵笑些什么,却又不敢出声。 他用了很大力气,才克制着自己肌肉不自觉的颤抖,以免让人发现他内心那份惶恐。 他背着傅长陵迅速入了问月宫,踏进门去,就看见江夜白已经倒在了地上,旁边血溅了一地。秦衍瞳孔急缩,他忙将傅长陵放在地上,抬手握住江夜白的脉搏,将灵气探进江夜白的筋脉之中。 灵气刚一入体,秦衍便察觉江夜白身体中的灵力仿佛是风暴一般四处翻涌乱窜,傅长陵见秦衍脸色不好,他咽下了胸口翻涌的血气,抬手握住江夜白脉搏,察觉江夜白的灵力之后,他喘着气道:“他引灵力入体时没控制好,”傅长陵解释道,“你将灵力送进去,引导他的灵力从正常的经脉去走。” “可他如今经脉中灵气已经太多了,”秦衍皱起眉头,“我若再将自己的灵力送进去,怕是……” “他已经失控了,”傅长陵摇头道,“必须冒险。” 秦衍犹豫了片刻,傅长陵缓声道:“要不我来吧。” 法修的灵力控制的精准度要比剑修高上许多,灵气也要温和许多。秦衍来做这件事,风险的确要比傅长陵大。 秦衍抬眼看他:“你自己……” “我没事。” 傅长陵擦了唇边的血,从袖中将聚灵塔拿出来,放在江夜白边上,然后诵念法咒开启了聚灵塔,聚灵塔缓缓运转起来,将江夜白的灵力轻柔的吸附过去,傅长陵再从聚灵塔中取走被聚灵塔净化过的江夜白的灵力,而后小心翼翼控制着送回江夜白身体之中。 江夜白身体中的灵气横冲直撞,傅长陵将自己的灵气化作一张网一般,轻柔又坚韧将江夜白公主的灵力包裹起来,引导着送向一个方向。 这个过程对修士的精力消耗极大,没有片刻,傅长陵的额头上就冒出冷汗,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闭上眼睛,费尽所有心力在江夜白的灵脉中与他的灵气搏斗。 他不能伤了江夜白,必须控制住江夜白的灵气,哪怕傅长陵神识强度高于江夜白,在本身自己化神江夜白渡劫的两个级别之下做这件事,傅长陵还是感觉到了极大的痛苦。 神识的耗费令他识海隐隐作痛,而灵力近乎干竭的消耗更是让傅长陵整个人的筋脉每一寸都疼得抽搐起来。 只是他面上不显,咬牙强撑着将江夜白的灵力一点一点安抚下来,耗费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江夜白的灵气缓缓平息,秦衍明显察觉周边灵气涌动变得平和,他知道傅长陵差不多已经成功,他等在傅长陵旁边,在傅长陵收手的时候,秦衍抬手握住他的手,正要说什么,傅长陵便两眼一闭,直接倒在了秦衍怀里。 秦衍察觉傅长陵灵气用尽,这比江夜白的情况要容易处理得多,他喂了傅长陵一些安稳住元神的药物,然后将自己灵力缓缓灌入,等确认傅长陵无事之后,他才回头去看江夜白。 江夜白如今已经彻底平稳下来,秦衍确认江夜白无事之后,将江夜白抱到床上,而后又将傅长陵抱到另一边床上,一通折腾之后,外面终于传来了人声,没有片刻,桑乾君便急急走了进来,皱眉道:“宫主。” 说着,桑乾君进了内室,看见秦衍守在傅长陵和江夜白身边,桑乾君稍作镇定,上前来道:“你赶回来了?” “嗯。” 秦衍看着桑乾君上前确认了江夜白的情况,平静道:“方才师父突破过程受阻,修凡替他疏导了灵气。” “身体的确已经无碍,至于修为其他,还要等宫主醒后再说。”桑乾君确认江夜白无事之后,抬手握住傅长陵的手腕,探查了一圈后道,“他无大事,但身上的伤还要处理,你先送到善药堂去,给你明药师叔看过吧。” 说话之间,江夜白睫毛颤动,似乎是要清醒,桑乾君见秦衍挂念江夜白,催促道:“你师父已经快醒了,你先带沈修凡去看伤,这里我看着。” 秦衍得了这话,明确感觉到江夜白的威压重新在大殿里缓缓铺开,他确认江夜白无事,行礼之后,便扛着傅长陵离开,赶到了善药堂。 傅长陵一送到善药堂,善药堂的弟子便是一惊,随后赶紧将明药请了出来,一行人忙碌到天明,终于才算将傅长陵的问题处理妥当。 等处理好傅长陵的伤口之后,秦衍便守在傅长陵身边,他静静看着傅长陵,他看了很久,终于才抬起手,在无人看见处,颤颤抚摸上傅长陵的眉眼。 傅长陵足足睡了两日,终于才清醒过来。 他昏迷的过程里,傅玉殊便已经从密境出来,联系不上傅长陵,转头联系了傅鸣岚,得知傅长陵出了事,急急赶到鸿蒙天宫来。 傅长陵醒过来时,傅玉殊正坐在床边,静静抚摸着他手边的檀心剑。 他的神色很温柔,看着那把剑,似乎就在透过剑看见某个人。 傅长陵没有说话,等了一会儿后,傅玉殊才意识到傅长陵醒了,他抬起头来,看见傅长陵正在瞧他,傅玉殊便笑起来:“醒了?” “父亲。” “我就去了一趟密境,没想到你这么能耐,”傅玉殊叹了口气,“我进密境之前你还是个金丹,怎么转眼就化神了,你这小子,机遇也太好了吧?” 说着,傅玉殊拿起檀心剑来,好像个看到宝剑的青年一般,欢喜道:“还有这把剑,你哪儿弄的?看上去倒是把好剑……” “父亲,”傅长陵打断他,只道,“我去万骨崖了。” 傅玉殊动作顿了顿,随后他笑起来:“万骨崖可不是什么容易来去的地方,你没受伤吧?” 傅长陵没应他,他只是看着傅玉殊,平和道:“我还去了太平镇。” 傅玉殊听到这话,他打量着檀心剑上的纹路,似是完全没听懂一般,手指缓慢拂过檀心剑上的宝石。傅长陵见他还不做声,他从灵囊里取出锁魂囊,而后摊开放在了手心上。 傅玉殊那一缕神魂的气息,他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回头,目光落在傅长陵手心躺着的那一缕神魂之上。 “您还记得吗?”傅长陵看着傅玉殊的神色,放柔了声音,“我的母亲。” 傅玉殊没有说话,他注视着傅长陵手心的那一缕神魂,他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他却无法从这一神识上,移开半分目光。 傅长陵打量着傅玉殊,哪怕傅玉殊努力遮掩着,傅长陵却也察觉出来,这个人情绪上的震荡。 “我在万骨崖遇到她,她在这把剑里,和一个剑灵在一起。可她神魂有失,不记得许多东西,她教我剑法,帮了我许多。” 傅长陵说着自己和蔺尘相遇的经过,他将自己如何去万骨崖,在万骨崖经历过什么,然后怎么去的太平镇,在太平镇看到过什么,一一毫无保留说出来。 傅玉殊从一开始好似局外人一般听着,听到后面,他情绪跟着傅长陵的话缓慢变化,等傅长陵说完的时候,傅玉殊静默着,好久后,他苦笑起来:“你竟然知道了这么多。” “父亲当早告诉我。” 傅长陵看傅玉殊将檀心剑抱到怀里,轻轻摩挲,那温柔的动作,仿佛是抱着自己的妻子。 “父亲心里,还记挂着母亲的,不是吗?” 傅长陵放轻语调,带了几分不确定。傅玉殊低头轻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 “过去的,都过去了,”傅玉殊缓声开口,“我只希望你好好生活,这些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和你牵扯了。” “牵扯上了,”傅玉殊言语里另含深意,“你要想报仇怎么办?” “父亲不想报仇吗?”傅长陵看着他,傅玉殊抱着剑,缓了片刻后,他转头看向窗外,低声道,“年轻的时候,自然是想的。” “这是我的妻子,她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这世上最深厚的感情,都是她给我的。” “当年的傅家,和现在不一样,长陵,”傅玉殊苦笑,“如今你看到的傅家,温柔太多了。当年傅家家主的少主排序,一排排多得去了。只要你能挤掉前面的人,没人在乎你用的是什么手段。一面说着家族,一面又不给你半点感情。” “如果没有遇到过蔺尘,我或许还会觉得傅家不错。可我遇见过这世上美好的感情,便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应当是怎样的。” 傅玉殊将头轻轻靠在檀心剑柄之上:“遇到过,便放不下,这天下害了她,我怎么会放弃给她报仇呢?” “但是你没有坚持下去。” 傅长陵问得有些忐忑:“是么?” 傅玉殊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后,他笑起来:“我想,她也不希望我坚持下去了。” “你长大了。”傅玉殊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他,“你开始有自己的人生,我看着你过得好好的,我会想,如果我坚持给她报仇,你怎么办?” “以前觉得自己孤家寡人,也没多想,大不了就是拼了一条命去,可后来看着你长大,相比报仇,我更希望你能过得好。” 傅长陵听着傅玉殊的话,傅玉殊神色看上去有了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平和,他说着,笑起来,转头看向傅长陵:“毕竟我是父亲了。而你,是我和阿尘生命的延续。” “所以,”傅长陵觉得胸口发闷,他低哑道,“你打算怎么对付傅家呢?” 傅玉殊沉默,傅长陵抬眼看他:“我身上的咒……” “我会想办法。”傅玉殊打断他,“你别想其他的,父亲都会为你解决。你年轻,想这么多做什么呢?哦,话说你说了这么久,一直在说那个师兄……秦衍是吧?你不是进这个鸿蒙天宫追姑娘的吗?怎么没听你说姑娘,全绕在你师兄身上了?” 傅长陵听着傅玉殊的话,知道他是不想和自己再谈旧事,他也没有继续逼傅玉殊,顺着傅玉殊的话道:“我就是来追师兄的。” “追……”傅玉殊下意识开口,随后猛地反应过来,提了声道,“追个男人?!” “嗯。” 傅长陵抬眼看向傅玉殊:“我已经同他在一起了,想同他结为道侣,我就和你说一声。” 傅玉殊愣了片刻,随后伸手去拿旁边的杯子。 他太过震惊,像个瞎子一样摸杯子摸了半天,傅长陵伸手过去,把杯子递到了傅玉殊手里,傅玉殊接了杯子,才缓过神来,他握着杯子,镇定了心神片刻,才道:“那你……你……你……” “我想和他结为道侣,劳烦父亲替我提亲。” 傅长陵沉稳打断他,傅玉殊终于反应过来,他点着头,缓了一会儿后,他才道:“其实……我觉得有个孩子挺好的。” “我觉得,”傅长陵看着傅玉殊,认真道,“爱的人陪着自己,才是最好的。” 傅玉殊听到这话,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后,他笑起来:“你说得也对。不过,你能说这话,应当是很喜欢他。” “是。”傅长陵坦然道,“他比我的命重要。” “作为父亲,我可不爱听这样的话。” 傅玉殊说着,喝了口茶:“但你能有一个喜欢的人,还能在一起,我也觉得很好。那就这样定了吧,我这就让人去准备喜服,明天去找江宫主说这件事。” 说着,傅玉殊突然想起来:“江宫主知道你真实身份吗?” “知道。” “那就方便得多。”傅玉殊点着头道,“江宫主是年轻人,应当不会太顽固,不过,你同秦衍说过了吗?” “我……” 傅玉殊说着,立刻道:“无所谓了,秦衍这个人我看得明白,都听他师父的。我明日就去找江宫主。” 说着,傅玉殊拍了拍傅长陵的肩膀:“你好好休息。你沈叔刚给你配了药,过两天保你活蹦乱跳。我估摸着他也来了,我明天准备好礼物,就去找江夜白。” 傅长陵应了一声,傅玉殊站起身,他手里抱着檀心,过了一会儿后,他才道:“她还好吗?” 傅长陵迷茫了片刻,看见傅玉殊温柔的眼神,才反应过来傅玉殊是在问蔺尘。 他点头道:“好的,如今她应该是在休养神魂,等以后我们想点办法。” “嗯。” 傅玉殊点了点头,留恋拂过檀心的剑身,随后道:“你好好护着她。” 说着,傅玉殊将檀心放回傅长陵身边,看了片刻,终于离开。 傅玉殊走出门去,刚走了几步,就看见端着汤药回来的秦衍。 秦衍朝他恭恭敬敬行礼:“傅家主。” 傅玉殊将秦衍上下打量了一圈,眼神里带了几分审视,秦衍恭恭敬敬等着傅玉殊开口,过了片刻后,傅玉殊笑道:“去看长……” “长陵。”秦衍打断傅玉殊的话,说出傅长陵的名字,傅玉殊便知秦衍是知道傅长陵身份的。于是他也没有遮掩,点头道,“看长陵?” “是。” “我听说这两日都是你守着他?” “本为师兄,未能好好照顾他,是晚辈失职。” 秦衍答得一板一眼,傅玉殊想了片刻,他轻咳了一声道:“那个,长陵同我说,想同你提亲。” 秦衍愣了愣,随后便又化作镇定神色,看不出喜怒来,傅玉殊犹豫片刻,打量着面前冰雪一般的人道:“这事儿,你愿意的吧?” “嗯。” 秦衍答得平静,傅玉殊舒了口气,他想了想,终于还是道:“长陵这孩子,少年因为估计外面人的看法,怕别人发现他的身份,我陪他太少。感情一事,其实他心里很是敏感,你若是愿意,不如亲口对他说一声。” 说着,傅玉殊也觉得这样说话有几分矫情,但还是开口道:“他或许会高兴些。当然,你要是不愿意……” “晚辈会亲口同他说的。” 秦衍恭敬开口,傅玉殊舒了口气,点头道:“这就好。” 说着,傅玉殊看了一眼秦衍手里的东西,笑道:“赶紧去吧,药凉了不好。” “是。” 秦衍恭敬行礼,姿态挑不出半分错处,而后直起身来,端着草药离开。 傅玉殊注视秦衍片刻,叹息出声:“修无情道的人啊……” 秦衍端着药进屋时,傅长陵还在床上发着呆,秦衍刚一进屋,傅长陵听见声响,回头一看,见得是秦衍,傅长陵顿时笑起来:“师兄。” 秦衍应了一声,端着药到了床边,傅长陵抬手去接药,笑道:“师兄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我喂你吧。” 秦衍推开了傅长陵的手,抬手给傅长陵喂药。 傅长陵被秦衍一口一口喂着药,美滋滋甜到心里。 他突然觉得自个儿受过那些伤也不疼了,什么都好了,他仔细瞧着秦衍一面喝药,一面趁着秦衍吹着汤药的间隙道:“师兄,你从密境出来得这么快吗?” “嗯。” 秦衍声音平和:“我感觉到你出事,便提前出来了。” “那证据……” “拿到了。”秦衍淡道,“只是本来还想毁了那个阵法,但没来得及,不过人我放跑了。他们一时半会应当也来不及再去找新的百姓。” 秦衍说着,将汤药喂到傅长陵嘴里,缓声道:“那天你不该这样的。” 傅长陵听秦衍这话,心里有些忐忑:“我……我怎么了?” “那天我不来,师父不及时出手,”秦衍抬眼看向傅长陵,“你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事儿?”傅长陵笑起来,“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上一世很厉害的,你想象不到我多厉害,所以你不太操心我,我就是绝处逢生那种人,天道眷顾着我呢。” “为什么不用聚灵塔?”秦衍盯着他,傅长陵面色微僵,秦衍继续道,“你怕耽误师父突破。” “师父突破,是在关键时刻,”傅长陵强撑着解释,“我要是用了聚灵塔,我怕他出事。” “师父这么重要吗?”秦衍声音平静,“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 傅长陵垂眸不言,秦衍似是知道他的心思,他将最后一口药喂进傅长陵嘴里,缓声道:“长陵,我希望你多为自己想想。” “我为自己想过了。” 傅长陵开口,秦衍抬眼看他,就见傅长陵缓缓抬头,他看着秦衍,缓慢笑起来:“我在意你,他是你师父,所以我才拼了命要保护住他。” “他不能在我这里出事。” 傅长陵说得认真:“师兄,上一辈子,你就是为了来等我,最后没有保住他。你悔恨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 “我不知道后来为什么,你明明爱着我,却没有告诉我,可我也想过,如果我是你,哪怕爱着这个人,也不会说的。” “因为你为了我,错失了你最重要的人。” “可这辈子你不会了,”傅长陵笑起来,“这辈子,师父好好的,他没有出事,你不用再难过了,而且,你可以放心的和我在一起。” “师兄,我在意的不是师父,”傅长陵握着他的手,说得格外认真,“我在意的是你。” 秦衍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他,似乎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发现,傅长陵于他,似如浸润万物的春雨,它在干竭的土地上,滋润出绿色的新芽。 他以为自己修无情道,会像功法所说一样,缓慢的忘却对世间的感情,尤其是恋人之间的爱欲。可是当他面对傅长陵时,他才发现,感情似如春草,柔软又坚持的破开冬日冰封的坚硬泥土,缓缓发芽滋长。 他看着面前笑意盈盈青年,许久后,他抿紧唇,低哑出声:“我们成亲吧。” 傅长陵骤然抬头,不可思议看着秦衍,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我回来了,”秦衍垂着眼眸,“我们成亲吧。” 第九十八章 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他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这话是从秦衍口中主动告诉他的,他握着秦衍的手,从一开始的震惊,慢慢化作茫然,而后有了几分惶恐,不由得道:“师兄,你……你是认真的吗?” “不是说好的吗?”秦衍抬眼,他说完这话后,反而镇定下来,他看着傅长陵,平静道,“我回来,我们就结为道侣。” “你……你愿意吗?”傅长陵有些不确定,“你看上去……不是很愿意的样子。” 秦衍听到傅长陵小心翼翼询问,他顿了片刻,迟疑了一会儿后,他皱起眉头:“那要怎么样才是很愿意的样子呢?” 傅长陵听到秦衍认真问话,他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笑意,将身子往前探过去,指了指自己脸颊道:“你要是一般愿意呢,就亲这儿。” 说着,他又将指头按在自己唇上:“要是非常愿意呢,就亲这儿。” 秦衍听着,也听出傅长陵是玩笑,不由得笑起来:“要是不愿意呢?” “那你就闭上眼睛等我亲你好了。” 傅长陵盘腿坐着,凑在秦衍面前,闭上眼睛,认真道:“来,师兄选。” 秦衍看着傅长陵闭着眼睛仰着头,青年面上带了几分少年独有的纯真美好,好像他真的只是十九岁的年华,没有经历过任何雨打风霜。 秦衍静静注视着他,傅长陵嘴里念叨道:“怎么选要想好,后果要自负的,这毕竟是人生大事,师兄你……” 话没说完,傅长陵就感觉冰凉的薄唇贴上他的唇。 傅长陵忍不住笑起来,在秦衍打算退开那一瞬间,抬手一把按住他的后脑,反客为主,将人往床上压着一滚,便抱着人压上亲了上去。 秦衍微微一挣,似乎是觉得有些过了,傅长陵抬手拂过他的脊椎,含着他的唇,柔声道:“别怕,我教你,我们试试,嗯?” 说是教他,但傅长陵自己其实也是十分青涩,他有些紧张尝试着吻着身下的人,轻拢慢捻抹复挑,倒是用上了十成十的耐心。 从最初单纯的寻找,到之后得了趣味,傅长陵看着秦衍带了水汽的眼,有些戒备又有些犹豫的瞧着他,傅长陵不由得笑起来。 “明日我爹会去找师父,”傅长陵靠在他胸口,笑着道,“等师父同意了,君子台就会正式昭告我们定亲的消息。” 秦衍没说话,他没缓过来,闭上眼睛,听着傅长陵梦呓一般:“我感觉这一天,我等了好多年,师兄,”他抬起头,“你喜欢我的吧?” 秦衍听着他问话,缓缓睁眼,傅长陵撑着自己在他上方,低头看着秦衍。 他们衣衫玩闹中都有些乱了,敞开来,能看见傅长陵白皙宽阔的胸膛,傅长陵凝视着秦衍,那一双眼里满是深情喜悦,又隐含着几分不安,秦衍看着他,好久后,应了一声:“嗯。” 两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不久后,就听到外面传来云羽的声音,激动道:“修凡,沈修凡。” 听到云羽这一声唤,两人都是一惊,秦衍下意识抓了衣服就想走,傅长陵一把抓住他,把他直接按到了被子里,小声道:“来不及……” 话没说完,云羽就一把推开了大门,傅长陵把秦衍硬塞在被子里,自己坐在坐躺在床的外侧,急急抬手斩断了勾着床帘勾子。 云羽进屋时,床帘刚好落下,轻纱床帘之后,云羽隐约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傅长陵轻咳出声:“云师兄。” 云羽嗅了嗅,傅长陵知道云羽如今五感敏锐,忙道:“云师兄来做什么?” “大师兄刚才来过?” 云羽说着,走到床边来,傅长陵急急叫住他:“等一下。” 云羽顿住步子,颇有些奇怪:“怎么了?” “我……我现在仪态不佳,不宜见客。”傅长陵憋了一个理由,“云师兄有话在旁边说就好了。” “生病哪儿有好看的?”云羽不在意笑道,“你再丑能丑过我去?” 说着,云羽就去掀床帘,傅长陵一紧张,一把抓紧了床帘,急道:“师兄,我还是要面子的。” 云羽没说话,傅长陵心跳得飞快,而躲在被子里的秦衍更觉狼狈。 被子里他和傅长陵的距离极近,他能清晰感觉到傅长陵周身的温度和触感,这让他的感官越发敏锐起来。 他和傅长陵才刚刚玩闹过,虽然只是拥吻,但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的确打破了他一贯的清规,让他知道了人间□□的存在。而此时此刻,这种诡异的环境下,感官被无限放大,他心跳越发的快起来。 他心跳得快,呼吸喷涂在傅长陵得大腿上,傅长陵更觉得难受了几分。 好在云羽只是犹豫片刻,就放开了帘子,叹了口气道:“是我为难你了,我也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狼狈样的。” 云羽说着,就退开来,坐回了位置上,斟着茶道:“我听说你醒过来了,便过来看看你。你现下还好吧?” 不好。 傅长陵一个想法浮现上来,他从未和秦衍有过这样奇特的经历,整个人濒临在某种难言的极限之上,让他异常痛苦。但痛苦中又有几分难言的喜悦,整个人冰火交加,令他呼吸都急了几分。 但他怕云羽察觉,便竭力克制着自己,叹了口气道:“托师兄的福,没事儿,休养些时日就好了。” “那日我本师父带出去了。”云羽有些羞愧,“他们特意吧明桑峰的人都支开……” “我明白。”傅长陵意识到云羽的来意,赶紧道,“师兄你也难做,我没有怪罪师兄那日不在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会有,就是来说一声。话说君子台论剑,今年还是大师兄代表鸿蒙天宫吗?” “不知道。”傅长陵捏紧了拳头,他有些忍耐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道,“云师兄,我有些困了,要不改日再聊吧。” “困了?” 云羽疑惑:“你都睡两天了,还睡不够吗?” “云师兄……” 傅长陵轻咳起来:“可能是身体还不好吧。” “这样啊。”云羽听到这话,站起来道,“那我也不打扰了,你先休息吧。” 云羽说着,和傅长陵告辞,便退了出去。 云羽一走,傅长陵没等秦衍从被子里出来,就一把按住被子钻了进去。 被子里已经被秦衍捂得炙热,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着,傅长陵低哑出声:“师兄,等一会儿还有事吗?” 秦衍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傅长陵,傅长陵伸出手去,一把将人拉进怀里,咬上秦衍的唇,替他回答:“都且推开吧。” 秦衍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这样荒唐过。 他本不该容忍这些荒唐的产生,可当傅长陵软软叫出师兄的时候,他又软了心肠。 好在傅长陵也知道分寸,并没有做得太过分,只是年轻人初尝甜果,哪怕只是表皮,也忍不住沉迷于此。 毕竟是内心深处求了两辈子的人,终于到了手边,又怎能简单放下。 于是等秦衍离开傅长陵的房间时,已经到了夜里,傅玉殊来叫傅长陵吃饭,才将两个人从房间里叫了出去。 秦衍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傅玉殊,便借口其他事退开,傅玉殊便领着傅长陵一起到了山崖边上,父子带了酒,坐在崖边喝酒。 “你的喜服,就用我当年没用上那套吧。”傅玉殊放缓了声音,念叨着道,“当年婚礼,本来是在傅家办一场,蔺家内部再办一场的。蔺家准备了我的喜服,也送了过来,但我和你母亲没用上,我让人改一改,明天就给你送过来。” “嗯。” 傅长陵点头,傅玉殊缓声开口:“秦衍的要慢些,我没想过你会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他得重新做了。” “不妨事,”傅长陵笑起来,“先把婚事定下来,婚礼,慢慢来也行。” “你好像很急?”傅玉殊有些奇怪,傅长陵提着酒,一手撑着自己,仰望着远处高悬的明月,缓声道,“也不是急,就是不踏实。总觉得现在的一切,都过得太好了。” 说着,傅长陵转头看向傅玉殊:“物极必反,过得太好,反而心慌。” “你就是没有富贵命。”傅玉殊埋汰他,“你呀,就是没过过好日子,好时候来了,就觉得自己接不住。不过你放心吧,”傅玉殊拍了拍他的肩,“爹会安排好,你好好成亲就是了。” “嗯。” 傅长陵喝了口酒,和傅玉殊碰杯:“明个儿,就拜托父亲了。” “好说。”傅玉殊应声,想了想,他叹了口气,“你真是个赔钱货啊,娶媳妇儿要我花钱。如今和个小子结为道侣,也是我花钱。” “谁让您有钱呢?您要是没钱,我入赘到鸿蒙天宫也可以啊。” “你现在和入赘有什么区别?” 傅玉殊白他一眼,傅长陵大笑起来,父子两便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嗑,喝着酒,聊着天,偶尔往旁边檀心剑上看一眼,无需言说,两人似乎都能察觉,仿佛有个人静静坐在旁边,温柔注视着他们爷俩。 和傅玉殊喝了一夜酒后,等到第二日,傅玉殊清点出一份礼单,便带着傅长陵和秦衍一起前往了问月宫。 秦衍没有进去,到了问月宫门口就停下,站在门外等他们。 而傅玉殊提前和江夜白打了招呼,傅长陵跟着傅玉殊进问月宫时,江夜白已经将人清理干净,只有他在问月宫内等候。 傅玉殊领着傅长陵进了问月宫,傅长陵上前去,跪在江夜白面前先行礼,恭敬道:“师父。” 江夜白点点头,抬手让他起来,转头看向傅玉殊:“傅家主今日过来,不知有何贵干?” “听闻江宫主近日突破,特来恭贺。” 傅玉殊说着,抬手一挥,傅长陵便端着一份礼物,放到了江夜白手边小桌上。 江夜白神色不动,只道:“傅家主客气了。” “应当的,”傅玉殊笑起来,“小儿这些时日,承蒙宫主照顾,以前在傅家一直无法精进,幸得宫主指点,如今竟已步化神之列,这点礼物聊表心意,还望江宫主莫要嫌弃。” “这本是他的造化。” 江夜白平淡出声,应道:“我也没做什么。傅家主抬举了。” “哪里,是江宫主过谦了。” 傅长陵听着傅玉殊和江夜白寒暄,跪在一边给两个人倒茶,一面倒茶,一面给傅玉殊使着眼色,让他快点进入正题。 傅玉殊假作没看见傅长陵的眼神,同江夜白又聊了一会儿其他杂事:“江宫主突破那日,听闻和几位高手起了冲突,也不知那几位高手是哪里来的,竟然敢在鸿蒙天宫地界上撒野。” “傅家主消息到也快,”江夜白缓声道,“那几个人我已经处理了,傅家主不必担心。” “也是,”傅玉殊奉承道,“有云泽第一剑镇守,想必那些人也讨不了好果子吃。江宫主在,就是让人放心。说起来,小儿脾气跳脱,但江宫主门下那位大弟子秦衍,到和江宫主一样沉稳。” 江夜白端茶的手顿了顿,傅玉殊试探着道:“不知秦小友如今可有婚配?” 江夜白沉默着,傅长陵见状,赶紧道:“没有,师兄现在还是一个人。” 江夜白听着,抬眼冷眼看过去,傅长陵忙闭嘴,给傅玉殊斟茶。 傅玉殊笑起来:“让江宫主见笑了。修真长路漫漫,一个人走终是寂寞,既然秦贤侄没有婚配,不如我来给贤侄介绍一段佳缘,江宫主以为如何?” “阿衍他……”江夜白迟疑着,缓声道,“修的是无情道。修真路途虽长,但不沾情爱,于他更好。” “无情道这一心法,恰好我也有所涉猎。这心法前几层虽说都是要求修行着放下情爱,但最后一层太上忘情,实则要求的,是修行者有情而不为其所束。有相爱之人,于无情道中,倒也绝非坏事。” 傅玉殊说着,缓声道:“而且,婚姻一事,最重要的还是那两个人,江宫主何不去问问秦贤侄自己愿不愿意呢?” 江夜白没说话,傅玉殊继续道:“我便明说了吧,其实今日我来,是为了我儿长陵求亲。这男男之间的道侣虽不常见,但也不是禁事。他们两人私下出生入死,感情深厚,我也是得了两人的请求,才来向江宫主请婚。江宫主是年轻人,想必不会为难。” 江夜白愣了愣,下意识道:“两个人的请求?” “是。”傅玉殊笑道,“我已问过秦贤侄,若江宫主不信,不如让秦贤侄自己过来。” 江夜白听着,面上神色有些恍惚,他缓了许久,便听傅玉殊道:“江宫主?” “我……”江夜白迟疑着道,“我问问他。” “他就在外面。” 傅玉殊转头看向问月宫外,朗声道:“秦贤侄,进来吧。” 秦衍听到傅玉殊的唤声,他走进屋来,朝着江夜白行礼。 江夜白注视着秦衍,看见秦衍跪在身前,恭敬道:“师父。” “傅家主说,”江夜白觉得声音都不是自己的,干涩道,“他欲替傅长陵向你提亲,希望你二人结为道侣,你可愿意?” “愿意。”秦衍跪在地上,神色平静。 江夜白看着他,忍不住提醒:“你修无情道,情爱于你并非好事,你很难对身边人有深情厚谊,与他人结成道侣,怕是伤人伤己。” “我知道。”秦衍听着江夜白的劝阻,却还是平静道,“可弟子愿意。” 江夜白开口,还想说什么,然而他就看秦衍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重复了一边:“弟子愿意。” 江夜白没说话,他静静看着秦衍。 两人对视之间,有一种无声的抗衡悄然弥漫,江夜白看出秦衍眼里的坚持,而秦衍也看出江夜白眼里的劝阻。 两人静静对峙,傅玉殊转过头去,一声不吭喝着茶。 傅长陵看着跪在地上的秦衍,他站起身来,跪在秦衍边上,同江夜白叩首道:“师父,无论师兄日后如何,弟子都愿陪着师兄。哪怕有一日,师兄为修行杀我证道,弟子也无怨无悔。请师父允许,我与师兄结为道侣。” “请师父应允。” 秦衍也跪下去,同傅长陵一起叩首在江夜白面前。 江夜白看着跪在身前的两个人,忍不住笑起来:“你们都决定好了,问我做什么呢?” “你们想在一起,我能拦着吗?” 两人不说话,江夜白转过头去,端起杯子,平静道:“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吧,这都是你们的事,与我没什么关系。” “谢师父。” 两人一起磕头,然后站起身来。 傅玉殊轻咳一声,只道:“那就这么定下来,君子台论剑一共三日,第三日宣布成绩之时,就将这事儿同众人宣布了吧?” “傅家主安排吧。” 江夜白垂眸看着杯子:“你们都定好了,按照你们说的走就是了。” “只是不要忘了,”江夜白抬眼,看向傅长陵和秦衍,“君子台论剑,还有其他事要做。” “是。”傅长陵恭敬道,“阵法都也已经安排好了,第一日我们便可清算几位师叔,等清算过后,便可正式论剑,我与师兄定亲之事,放在这之后即可。” “你倒打算得好得很。” 江夜白嘲讽出声,傅长陵面色不动:“不知师父可还有其他安排?” “你们都安排好了。”江夜白冷声道,“为师还有什么可安排?倒不如你来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安排?” 傅长陵听出江夜白言语中的责备,他跪着没动,傅玉殊见情况不妙,轻咳了一声道:“既然都说好了,那……要不我们就先告退吧。” 说着,傅玉殊站起身来,朝江夜白行礼:“江宫主,我就带着两个小辈先行,您继续忙。” 江夜白没说话,傅玉殊走到傅长陵身边来,朝着傅长陵和秦衍打眼色,傅长陵扶着秦衍站起来,两人朝着江夜白行礼,便跟着傅玉殊往外走去,秦衍走了几步,迟疑了片刻,还是转过头来:“师父……” “滚出去!” 江夜白厉喝出声,秦衍抿了抿唇,傅长陵伸手拉过他,小声道:“先出去吧。” 说着,傅长陵便牵着秦衍走出问月宫。 等走出门外,傅长陵便笑了,温和道:“他正在气头上,你同他说话,怕只会火上浇油,等他缓一缓,我再陪你去道歉。” 秦衍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问月宫。 傅长陵握着他的手,忍不住笑起来:“你明明放心不下,怎么还跟我走出来了呢?” “我不能放心不下一辈子,”秦衍神色平静,说着,他看向他,“我若不出来,难过的不就是你了么?” 傅长陵愣了愣,秦衍握着他的手,语调平稳:“傅长陵,你和师父一样重要的。” 一个是他的家人,一个是他的爱人。 或许这份感情才刚刚开始发芽,但是他已经隐约感觉到那种美好,他不知道未来自己会不会爱上这个人,也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同这个人在一起。可是他知道一件事。 傅长陵拯救了他的噩梦。 当傅长陵守在问月宫外救下江夜白那一刻,秦衍便知道,自己上一世的罪,算是赎完了。 他终于可以从江夜白死的噩梦里走出来。 这一辈子,他没有再去轮回桥,没有为此害死江夜白。 这一辈子。 他重头开始了。 第九十九章 傅长陵和秦衍出了问月宫后,两人便各自分开,傅长陵回去养伤,秦衍去最后检查君子台上的阵法,确认明天的事宜。 两人一走,问月宫就冷清下来,江夜白坐在原地,他缓缓捏紧了拳头,轻轻喘息着,许久后,他闭上眼睛,踉跄着起身来,往自己密室走去,他把大门猛地推开,迎面便是一片黑暗,暗处有一个人静静站着,江夜白扶在门边,喘息着看着那个人。 “该动手了。”对方轻声开口,“您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江夜白没说话,他咬紧牙关,终于骂出一声:“滚。” 那人从暗处走出来,周身魔气萦绕,江夜白感觉自己筋脉中气息翻涌,那人停在江夜白身边:“您不要忘了,我们为何而来。” 江夜白猛地一巴掌派过去,顷刻之间,那人就化作黑色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夜白关上大门,喘息着靠在门上,缓缓滑落在地上,痛苦闭上眼睛。 秦衍独身去了君子台,一一检查过傅长陵布下的阵法。 傅长陵准备的东西,一般不会出错,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秦衍还是最后准备了一遍。 等明天,各宗各派都会应邀来到鸿蒙天宫,而他会拿出玉琼真君和越明明以人炼脉的证据,然后配合江夜白,将两人诛杀于君子台。 这两人一个是道宗的长老,一个是越家长老,若这两个门派拼了命要保下两人,怕是一场恶战,所以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有失。 这一战会是清算以人炼脉之事的开端,也是为云泽另寻出路的开始。 秦衍认真检查完阵法,等做完一切时,便已经到了夜里。 他同弟子道别,正准备离开,就听暗处传来一声呼唤:“晏明。” 秦衍动作一顿,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多,而那个声音,秦衍立刻认出人来。他回过头来,就看见隐在暗处的一袭蓝衣。 秦衍静静看着那人,片刻后,他恭敬行礼:“师父。” 江夜白站在暗处,他没有走出来,秦衍看不清他的模样,只隐约见得一个轮廓。 “晏明,”江夜白声音低哑,“你今日,不当同我说这些的。” 秦衍没说话,江夜白继续道:“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同他在一起呢?” “师父……” 秦衍垂下眼眸:“我并不是不喜欢他。” “你喜欢吗?”江夜白从暗处走出来,他面色有些苍白,神色里带了少有的偏执和苦痛,秦衍皱起眉头:“师父?” “一年前,你无情道一夜大成。”江夜白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你拿什么喜欢他?你凭什么喜欢他?” “师父……”秦衍皱起眉头,江夜白停在秦衍面前,他盯着他,“晏明,你不能骗人的。” 秦衍心上微微一颤,江夜白见他动容,他放轻了声音:“你还可以回头的,明日你去告诉他,你想岔了,你还要好好修行,这事就是你们年轻人一时玩闹,算了,好吗?” “师父,”秦衍慢慢回神,犹豫着开口,“我……想试试。” “试什么?”江夜白有些不可思议,“有什么好试?你修的是无情道,你为什么要试这些呢?你该好好修行,你该谁都不在意,谁都不爱,等你到太上忘情的时候,一切都你可以放下了!” “我为什么要放下呢?” 秦衍抬起头来,注视着江夜白:“师父,我从来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人。” “您一直知道,”秦衍认真出声,“我并不是冷情,我对所有人,我的每一分感情,我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不说出来不是不在意,他天生,本就不擅长修无情道。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修行!” 江夜白骤然提声:“你放不下是你不上心!不将我的话好好放在心里!” “我为什么一定要修无情道呢?” 秦衍冷静开口:“我当真喜欢了一个人,我可以为他弃道重来,为什么,我一定要把无情道走下去?” “师父,”秦衍看着他,“这没有道理。” 江夜白没有说话,他怔怔看着秦衍,好久后,他沙哑出声:“那我呢?” 秦衍不由得呆住,江夜白往前一步,秦衍便忍不住退一步,江夜白见得他的动作,他停在原地,沙哑道:“你同我说过的,你陪我一辈子。” “我本没这么想过的,可你告诉我了,你对我说了,”江夜白盯着他,“秦晏明,你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秦衍听着江夜白的话,他缓慢想起来自己当初的承诺,他定了定心神,稳声道:“师父,我会是您一辈子的弟子,我和长陵在一起,也会一直守在您身边。” “我不要你和他在一起,”江夜白盯着他,“我不要你身边有其他人,也不要你心里有其他人。” “师父,”秦衍皱起眉头,“您在说什么?” “你是我救回来的,”江夜白声音低哑,“你是我唯一可以原谅,可以留下的人。” “你可以恨我,可以不在意我,也可以忘记我,”江夜白低着头,整个人发着颤,“可你不该心里有其他人。” “你该好好修道,”江夜白抬起头,看着秦衍,他情绪慢慢镇定下来,“然后,无情道大成,再无牵挂,渡劫飞升,离开此世。” “师父,”秦衍直觉江夜白出了事,他盯着江夜白,“我听不明白您的意思,你可以说直接一点吗?” “我不允许你和傅长陵在一起,更不允许你为他弃道。” 江夜白神色冷下来,秦衍看着江夜白,只道:“师父,抱歉。” 说着,秦衍转过头去,淡道:“你回吧,我的主意不会更改。” “你这是害人害己,”江夜白看着他的背影,“你想过如果他知道你一辈子不会喜欢他,他是什么心情吗?” 秦衍顿住步子,江夜白缓声道:“他会恨你的。” “那也等他先恨我!” 秦衍背对着江夜白:“师父,你知道吗。” “我这一辈子,觉得最高兴的时光是两段。” “第一段是小时候,你带着我剑挑百宗,那时候我很高兴。” “后来,便是最近。” “你说我不会爱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事,成年之后,只有最近这段日子,傅长陵陪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很高兴。” “师父,”秦衍沉默下来,许久之后,他缓慢出声,“这一生,我不再欠你什么。” “我也想,有自己的人生。” 秦衍说着,他抬眼看了看天色。 天上乌云密布,不见星月,他放低了声:“师父,回去吧。” 说着,他转过身,往揽月宫的方向回去。 江夜白站在原地,许久之后,他低哑出声:“抱歉。” 而后他身形消失在空中,片刻后,便来到了揽月宫中。 傅长陵正在揽月宫里试着自己的婚服,傅玉殊坐在一边,嗑着瓜子看着傅长陵换上刚刚修好的婚服,他上下打量了傅长陵一圈,高兴道:“不愧是我儿子,英俊!” 傅长陵笑起来,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爹,有眼光!” 话音刚落,傅长陵便感觉到外面灵力波动,他察觉来人,笑了笑道:“爹,有贵客到,您等我一会儿。” 说着,傅长陵便走了出去,他到了门口,就看江夜白站在院子里。傅长陵往前走了一步,便直接进了江夜白布下的结界之中。傅长陵笑着行礼:“师父。” 江夜白静静看着他一身喜服,神色无悲无喜,傅长陵直起身来:“师父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我不是你师父,”江夜白冷淡出声,“我没教过你什么,你也不用这么称呼我。” “承自江宫主师门,自然是江宫主弟子,”傅长陵神色恭敬,“无论师父认不认,尊师重道,长陵明白。” “如果你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江夜白直接开口,“就把这身衣服脱了。” 傅长陵抬眼,看向江夜白,他平静注视着面前面容苍白的青年,许久之后,他终于出声:“我知道,师父在意秦衍,觉得弟子配不上师兄。但弟子可以许诺,这一辈子,师兄会比弟子命重要。弟子愿对天地众神立誓,绝不辜负师兄。” 江夜白没说话,傅长陵神色真挚,一双眼坦坦荡荡,有着江夜白在常人眼中难见的清明。 他突然知道秦衍为什么会在意这个人。 而这样的认知,也让他觉得似如利刃扎在心底。 他不由得出声:“你会害了他。” “师父……” “你知道什么是无情道吗?” 不等傅长陵开口,江夜白突然打断他,傅长陵愣了愣,随后就听江夜白道:“所有人知道,无情道分成几个境界,随着境界的提声,他们感情会越来越冷淡,也许他们一直冷淡下去。但也许他们在某个契机里,深爱上一个人,这是无情道最大的劫难。如果他们放下了那段感情,他们就会到无情道的大成境界,这个境界之中,他们会彻底放下情爱。这就是大多数人修炼无情道的尽头,而所谓最后一层,太上忘情,至今未曾有人到达过。” “这……我听师兄说起过。” 傅长陵不明白江夜白为什么同他说这些,应答道:“师父为何同我说这些?” “但还有一种人,他们天生并不适合修习无情道,他们天生对于感情,就有着塞过他人的执着,于是无情道中,有另一门心法,让人从三魂七魄,变成四魂七魄。而这第四魂,其实是单独修炼出来的容器,用来存放那个人多余的感情,许多人将这一魂称为‘情根’。普通人不会有这第四魂,哪怕是修行无情道之人,如果不遇上极其深厚的感情,也不会拥有这第四魂。只有产生过不该产生的、极深的感情,又不得不舍弃时,才会修炼出这根情根。而后,将它斩除之日,要么道成,要么身陨。可第四魂对人伤害极大,至今未有情根斩断者还活着的先例。” “师父,”傅长陵苦笑起来,“您说这些,我听过,您对我说做什么呢?” “阿衍魂魄有缺。” 江夜白突然开口,傅长陵愣在原地,随后就听江夜白道:“一年前,他一夜之间无情道大成,魂魄有失。” 傅长陵瞳孔骤缩,他听江夜白一字一句开口:“傅长陵,阿衍是斩了第四魂的人,他这一生不可能喜欢一个人,他甚至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定,你要同他成婚吗?”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脑海中骤然闪过无数画面。 秦衍提前来上官家救他。 在他璇玑密境后就立刻决定杀他。 在晏明出现的第一瞬间就知道晏明有问题。 在他入魔之时,为了唤醒他,剑指身前,一剑春生。 云羽说过,秦衍过去并不喝酒,有一夜突然酩酊大醉,至此爱上了喝酒。 而秦衍本身,也知道太多不该属于他知道的事。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秦衍,可是每次秦衍都能给出充分的理由。 可这一次呢? 魂魄有失,无情道一夜大成。 傅长陵心头发颤,他也再听不进江夜白本身的话,他隐约听见江夜白在劝说什么,他满脑子只有秦衍一幕幕过往闪过。 上一世,这一世,纷纷交织在一起。 “秦道友说奉苏少主之命而来,在上官家救我,到璇玑密境就杀我,秦道友不会有半分怀疑吗?杀我,毕竟是一条人命。” “若他错了,我杀你,便为你抵命。” …… “云泽大劫,劫不在业狱,在天道。” “所以,无论做多少牺牲和挣扎,哪怕我愿为此刀山火海,挫骨扬灰……” …… “师弟,人如玉,刀琢斧凿,生死百痛,方得玉成,此生无论生死悲欢,都愿师弟不弃道心,不违本心,不忘初心。” “大道难成,愿得玉成。” …… 一幕幕浮现在傅长陵脑海中,傅长陵头疼欲裂,他忍不住退了一步,低低喘息。 傅玉殊察觉不对,急急出来,见到江夜白布下的结界,他一扇破开结界,抬手扶住傅长陵,怒道:“江宫主,你做什么?!” 江夜白静静看着傅长陵,淡道:“好自为之吧。” 说完,江夜白便消失在原地。 傅玉殊看见傅长陵整个人都在发颤,他扶着傅长陵,急道:“他怎么你了?长陵,你怎么样?” 傅长陵听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秦衍的声音。 他清楚记得,那是刚从万骨崖出来的雨夜,秦衍站在他面前,悲悯又平静告诉他:“傅长陵,我这一生,都不会喜欢你。” 他曾经想为什么,可是这一次,在这个声音出现的那一瞬,他又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身不由己,是吾之过。” “命不由己,是吾之过。” “情不由己,亦是吾之过。” “今日情根已除,业孽亦消,真君再无困扰,我亦……再无困扰。” 为什么一生不会喜欢他? 那不应该的吗? 那不是他傅长陵活该吗? 所以,是他吗? 是他,也回来了吗? 傅长陵害怕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傅玉殊将灵力灌入他体内,傅长陵猛地推开他,一个传送阵甩出去,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傅玉殊被他推了一个踉跄,急道:“长陵!” “我去找苏问机,去去就回。” 傅长陵留了这么一句,便消失在了鸿蒙天宫。 他一路缩地成寸,疾行往前。 夜风渐凉,乌云密布,没有片刻,便下起雨来。 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傅长陵便赶到了苏家庭院。 苏问机似乎早已料到他要来,早已敞开大门,温好热酒,灯火通明。 傅长陵直入苏问机房中,苏问机面色不动,倒了一杯温酒,轻声道:“夜寒露重,傅公子披雨而来,先喝杯热酒吧。” “是你让秦衍去上官家救我的吗?” “上官家?”苏问机含笑举杯,将酒杯递到傅长陵身前,“我不曾与阿衍说过上官家的事。” “也不是你让他去璇玑密境去杀我。” 傅长陵没有接酒,哽咽出声。 苏问机摇头:“我也不曾同阿衍提过璇玑密境。” “你同他,”傅长陵每一句都说得格外艰难,“说过任何,有关我之事吗?” “未曾。” 苏问机答得平静,他见傅长陵不接酒,便将酒收回来,放在桌面上,平和道:“傅公子,天命难测,我算不了这么具体的事。” 傅长陵微微发抖,苏问机平和道:“我只能隐约感应一些事,比如你今夜要来,我会备好水酒,接待傅公子。可傅公子来说什么,我便不知道了。” 傅长陵站在原地,他看着跪坐在身前的白衣公子,胸口钻心的疼起来。 他突然后悔来这里,也后悔问苏问机这些事。 知道了做什么? 知道了,徒增的,也是他的痛苦。 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被骗一辈子也好。这样他至少还会想着,秦衍喜欢他,秦衍心里有他。 你看,秦衍会陪伴他,会在他痛苦时拥抱他,愿意为了他和江夜白冲突,甚至于还愿意和他结成道侣,嫁给他。 他心里有他的。 傅长陵想着,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忍不住退步往后,疼得整个人佝偻了身躯,低低笑起来。 苏问机神色平静,一如既往,他低头饮酒,听着旁边这个人的笑声。 期初那笑声似觉荒唐,慢慢就放大了声音,仿佛是真的看了一场大笑话,然而等笑到最后,便就成了低低呜咽,和挣扎着想要起韵的笑声混杂在一起,成了那个人最后的挣扎。 不想这么难堪。 不想在人前,狼狈成这样。 明明他已经在试喜服,明明,他很快就会得到这两生两世最想要的东西。 他只要装不知道就好了。 来这里做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傅长陵坐在地上,靠着墙壁,将头埋在手间。 外面风雨渐起,傅长陵在渐渐大起来的风雨声里,慢慢冷静下来。 苏问机见他安静下来,朝他递了一杯水酒:“喝吗?” 傅长陵静默了片刻,伸手接过苏问机的酒,他一口饮尽,站起身来。 “多谢。” 他转过身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叨扰了,”他哑着声音,“今夜之事,还望苏少主不要说出去。” “放心。” 苏问机点头,并未多说。 傅长陵说完之后,便直接赶了回去。 他赶往鸿蒙天宫时,秦衍也回了揽月宫。 他刚到门口,就看见傅玉殊在屋里转着扇子,似是在思索什么。 秦衍走进门去,朝着傅玉殊行礼:“傅前辈。” “啊,秦贤侄,”傅玉殊笑起来,“回来了?” “长陵呢?” 秦衍见只有傅玉殊在,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傅玉殊摇头:“不知道,你师父来了一趟,他们似乎起了冲突,他说去苏问机那里,现在还没回来。” 听到“苏问机”三个字,秦衍动作一僵。 “你知道他去找苏问机做什么?” 傅玉殊迟疑着开口,秦衍沉默着,片刻后,他低声道:“知道。” “那……” “” 第一百章 秦衍没说话,他撑着雨伞,静静看着面前的人。 傅长陵的喜袍穿在身上,他不知道怎么的,一瞬之间,就想起了幻境之中的傅玉殊。 他不知道傅长陵此刻看着他,是不是和傅玉殊当年看蔺尘远走时一样的心情,明知留不住,却又拼了命去挽留。 他只听周边雨声打在雨伞之上,让他几乎听不清周边的声音,他张了张口,低哑出声:“抱歉。” 听到这一声抱歉,傅长陵便知道了结果,他突然就平静下来。 好像最坏的事已经来临,他骤然生出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冷静,他看着秦衍,对面的人神色一如既往,无喜无悲。 大雨成了一道无声的帘子,隔在两人中间,让双方的面容都变得模糊。 “为什么……”傅长陵克制着情绪,沙哑询问,“不早点说呢?” “你总是在骗我。”傅长陵忍不住笑起来,“上一辈子骗我,让我以为你是魔头,我毁了你,我杀了你,你把所有的事都自己承担,苦了一辈子,骗了我一辈子。” “这一世,”傅长陵抬起头来,他捏着拳头,保持着笑容,却觉得眼眶模糊,“你还是一样。”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但你还是不说。” “你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和你说以前的往事,和你说我的痛苦,看着我以为你死了,痛苦愧疚的活着。我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期盼着你回来,我时时刻刻做着噩梦,梦见你死在我面前。” “这些,”傅长陵终于失态,他盯着秦衍,他再不想克制,再不想讲什么道理,他只是盯着他,反问他,“你不知道吗?” “你知道的。” 傅长陵笑起来:“万骨崖的时候,我哭着求你回来。太平镇的时候,我险些入魔。我希望你回来,已经是我心理的魔障,你要承认一句,我就可以从地狱里爬出来,得以救赎。可你没有,你就这么看着,不闻不问,假作不知。” “然后你继续骗我。” “你骗我你喜欢我,你骗我你动心,你骗我你会和我成亲,你骗我你会和我在一起白头偕老生死不离!” “我以为这一世已经从头开始了,我以为我替你当了金光寺,陪你去了万骨崖,我以为我救了你师父救了云泽,我就把一切改变挽回了。” “我以为我的罪……我偿够了,所以上天让你给了我机会。” “你对我心动,你爱护我,你在意我……”傅长陵说着,忍不住抬起手抓住胸口的衣衫,像是剖开胸口,捏紧了心脏,疼得他难以喘息,“秦衍,你可以不喜欢我。” “可你不能骗我啊。” 他说着,提了声音,嘶吼出声:“你怎么能这么骗我啊!” “抱歉,”秦衍垂下眼眸,看着落在地上飞溅而起的雨滴,语调有些干涩,“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那你问过我吗?!” “每一次你都说你在为我好。上辈子,为了我好,你什么都不说。这辈子,也是为了我好,你什么都不说。你能不能和我说哪怕一次实话?!如果上一辈子你同我说实话,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走到那一步!” “如果这一辈子你同我说了实话……”傅长陵说着,他有些茫然起来,缓缓压低了声音,“我也不是……不听你的啊。” 如果他早一点说。 哪怕早上一个月,早上几天,在他以为他已经新生了,在他还以为自己活该一辈子负罪之前,他或许都没有这么痛苦。 这世上最悲哀,从不是一辈子活在苦痛之中。 而是美好触手可及,却又破碎于眼前无能为力。 秦衍不喜欢他,不爱他,恨他,他都能接受。 同上一世一样,把所有痛苦自己扛下来,然后一直骗着他,让他活在一场美梦里。 所有错都是他傅长陵的,所有对都是秦衍的,他傅长陵,恨不能恨,爱不能爱,明明痛苦如泰山压身,却连指责,都是错的。 秦衍是圣。 可他最恨,就是这份体贴入微的圣人胸怀。 哪怕是此刻,他无礼失态至此,秦衍也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傅长陵突然觉得失去了所有力气,可他却必须站在这里,他撑着所有勇气,最后开口询问出声。 虽然江夜白已经给了他的答案,可他还是想从秦衍这里,亲口听到他的回应。 他想有那么一刻,至少没有活在虚幻里。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答应同我在一起,你说会试着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秦衍沉默,傅长陵盯着他,许久之后,秦衍干涩出声:“是。” “是?”傅长陵笑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师兄已斩第四魂情根,此生再无情爱,你拿什么喜欢我?” 秦衍沉默不言,傅长陵抬起头来,他似是觉得荒唐,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眼里打转的眼泪,替秦衍开口:“我来师兄说吧。” “你知道你不能喜欢人,可你可怜我。” “你可怜我,爱而不得,情无善终,指鹿为马,黑白颠倒。努力了一辈子,却只是害了所有爱的人。这样一个人,你觉得他太可悲了。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他是未来的华阳真君,他不能走邪魔外道,所以,他因绝望入魔时,你可怜他,你需要他永远站在正道上,于是你告诉他,你带他回家,你心里有他。” “反正情爱于你无所谓,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愿意听你的话,愿意为像你的傀儡,你的玩偶,听你指挥,为了云泽,为了苍生,连命都豁出去。” “好伟大。”傅长陵忍不住笑了,他鼓起掌来,低低轻笑,“为了你的苍生,为了让那个人过得好一点,岁晏君可以委屈求全与一个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加上感情的人谈情说爱,圣人啊。” “长陵……”秦衍声音哽咽,傅长陵笑着摇头,抬手打住他,“不要这么叫我。” “您心里,我不是傅长陵。”傅长陵抬起头来,笑着看着秦衍,“或许您有那么几分师兄弟的情谊在这里,但是您心里更多的,我这个人所代表的,是华阳真君,对吗?” 秦衍无法做声,傅长陵说得并没有错,可是他也知道,或许也并非如此。 “如果岁晏君觉得自己不是如此,那我问岁晏君,”傅长陵有几分疲惫,“当初留我在鸿蒙天宫,是为什么?” 秦衍不应,傅长陵低笑催促:“时至如今,还望岁晏君勿再骗我。” “璇玑密境开启后,有人要杀你。我怕你出了闪失,危急日后。” 秦衍回答得很冷静,傅长陵听着,低头轻笑:“我是未来仙道盟主,岁晏君所虑甚是。那后来,岁晏君送我玉佩,到底所为何意?” “上一世的秦衍,爱过你。”秦衍捏紧了雨伞,他看着傅长陵,克制着所有语调和情绪,力图让自己不要乱了心绪,“于上一世的秦衍而言,这个玉佩,代表着他对你的感情。八岁鸿蒙天宫初见,他记得你。十七岁璇玑密境再逢,他爱上你。滴心头精血炼化玉佩,是他对你所有感情的寄托。” 所以上一世他杀傅家满门,将玉佩还给他。 这一生鸿蒙天宫拜师―― “我替上一世的秦衍,把这份感情给你。” 因为他要不了,而这样珍重美好的情谊,他也会觉得惋惜。 所以他替上一世的秦衍,将这份感情,悄无声息赠予那人,玉佩送出去那一刻,于今生秦衍而言,也就是前世今生决断的一刻。 傅长陵静静听着,心如刀剜。 可他得站着,得继续听下去:“那万骨崖,岁晏君早知道我在那里。” “是,”秦衍神色平静,“你开传送阵时,我看到里面的画面,便知道你在万骨崖。” “你知道那里一年等于外界一天,你匆匆赶过来,为我取往生花,又是为了什么?” “你救了师父,”秦衍回得毫无情绪,“这本是我欠你。而且你是我师弟,我也本该救你。加上你是华阳真君,若你无金丹,进阶无望,我怕未来要是业狱未能封印,仙界出事。” “那当年,”傅长陵垂下眼眸,“你从金光寺下来,又为何急急去万骨崖为我取往生花。” “因为当年,他希望你能去君子台。他知道你在傅家过得不好,听闻你因为没有金丹饱受欺凌,他希望你能在君子台一战扬名,所以赶着为你取了往生花。” 秦衍没有用“我”,傅长陵听着,便知秦衍是将上一世的他和如今的自己区分开。 傅长陵不敢去细想,他只是机械询问:“万骨崖里,我今生所见到,上一世的你都知道。” “知道。” “所以你因此堕魔。” “并非如此。”秦衍垂下眼眸,“万骨崖出来后,虽有心魔,但秦衍不敢毁道,自行回到鸿蒙天宫镇压心魔。” “所以他给我送了往生花,没有露面,就匆匆离开,是为了赶回去镇压心魔。” “是。” “那太平镇呢?”傅长陵继续道,“太平镇的事情,他知道吗?” “知道一部分。” 秦衍回答得认真:“上一世他师父死后,他被诬陷为杀害师父之人,鸿蒙天宫说他心魔难消,勾结业狱,为查清师父之死,他一路逃出鸿蒙天宫,然后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告诉他,如今魔修已经渗透云泽,仙界需要一个人在魔修之中当卧底,否则仙魔之战,云泽必输无疑,于是他选择了叛道入魔。” “入魔之后不久,傅家家主找到他,将傅家与傅长陵的关系告知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彻底斩断傅家与傅长陵的关系。后来傅家组建仙盟,魔修之中的魔主显世,他便自请为前锋,参与了剿灭傅家一战。” “为什么不告诉我?” 傅长陵眼泪滚落而下:“当初,他杀我,是为了故意放我走,是不是?” 秦衍沉默着,片刻后,他缓声道:“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 “让你也叛道入魔,还是来救他?” 秦衍说着,似也觉得好笑:“那时候仙道需要一个卧底,搞清楚业狱到底是什么。不是秦衍,也是其他人。他反正已经一无所有,又何妨往前一步?” “他一生的期盼,都付诸于你身上。” 秦衍凝视着傅长陵:“其实你不必太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他上辈子,也过得并不差,他有许多高兴的事。” “你君子台一战成名,他很高兴。” “你活下来,他很高兴。” “你成为华阳真君,锄强扶弱,他很高兴。” “后来你干干净净一身白雪,封神化道,万人景仰天下尊崇,他便没什么遗憾,再高兴不过。” “这一生你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但傅长陵,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秦衍看着面前的人,平静道,“他不是为你入魔,他不是走到绝路。相反的,你是他生命里的光。” 在最苦痛,最黑暗的时刻,在他在泥泞之中挣扎的时光,那个叫傅长陵的青年,是他抬起头来仰望这黑夜时,唯一的星光。 十七岁时,傅长陵是璇玑密境里那个跟在他身后的盲眼少年,用命换他出璇玑密境,让他懂得喜欢一个人。 二十岁时,傅长陵是他要保护的人,他害了他全族,又偷偷跟在被人追杀的傅长陵身后,看他在绝境之中,一次又一次站起来,于是二十岁的秦衍,也学会在绝境中,一次又一次站起来。 三十岁时,傅长陵是他唯一能够慰藉的人。那时傅长陵突破化神,乃云泽渡劫之下第一人,得道号华阳真君,他开道场之时,百姓纷纷赶往祭拜,那天三十岁的秦衍混在人群里,仰望那个触不可及的人,终于觉得自己的剑,有了几分温度。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你看,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做了他所有想做的事,成了他少年想成的人。 四十岁时,傅长陵是要是他的人,那时仙魔大战已到最后十年,傅长陵组建仙盟,成为仙盟盟主。他修建无垢宫,和傅长陵各执棋子,各踞一方。有时候他会看着鸿蒙天宫的方向,那里是他的故土,那里有傅长陵。 五十岁时,傅长陵是杀他的人。这时候的傅长陵已经关上业狱大门,剿灭魔修,他的使命已经完成,而傅长陵,也已经成为他曾经最期盼的模样。 他想他死之后,傅长陵会过得很好。 他会俯瞰众生,守护云泽,而后有一日突破飞升,位列仙班。 可是他没想过,谎言成不了永远,有一日,傅长陵会知道真相。 而他更没想过的是,哪怕在谎言之下,傅长陵,还会喜欢秦衍。 “如果你们二人,一定要有谁说一声对不起。” 秦衍声音顿了顿,他看着雨中穿着喜袍的青年,好久后,才艰涩出声:“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瞬间贯穿了两生两世,傅长陵看着面前的人,张了张颤抖着的唇。 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哪里有这么容易? 面前这个人,惯来只说好话,只把最好的一面送给他人。如果当真这么欢喜,没有半点埋怨,为什么会有情根?为什么又会生生拔了那根情根? 如果不是对这份感情绝望到极致,如果不是觉得没有半点希望,又怎么能到人生最后一刻,都不将自己的情谊,吐露半分? 傅长陵没有出声,他以身拨帘,一步一步跨过风雨,走到秦衍面前。而后他止住步子,他站在伞外,离秦衍半个手臂的距离,静静看着伞下一袭白衣的青年。 傅长陵想伸手碰一碰秦衍的面容,可他不敢。 不知道秦衍的心意,触碰他,那是无意。 如今明知秦衍不可能喜欢他,还要仗着那人的怜悯去做让他不喜欢的事,这就是恶心了。 他静静看着秦衍,看了许久之后,他伸出手,解开了腰带,脱下外面的喜袍。 他将喜袍扔在了泥水之中,只留下白色的单衫,而后他跪下身去,叩首在秦衍身前。 “前世薄幸,辜负君恩,今生得见,不知因果,多有冒犯,还望岁晏君宽宏当量,情爱之言,切勿放在心上。日后愿为犬马,生死不负。” 秦衍没说话,他看着傅长陵,他觉得有什么堵在心上,堵得他觉得有些疼。 “我是愿意,同你结为道侣的。” 秦衍艰涩开口:“我没有……想要利用你的意思。” 傅长陵跪在地上,他静默着,好久后,他低哑开口:“我明白,可是师兄,我不配。” “师兄早已断绝情爱,不懂凡心。与我成亲,更多也只是安抚于我,只是师兄已经付出够多,无需再如此为他人着想,至少,无需再这样为我着想。” 傅长陵说着,他缓缓抬头,直起身来:“杀师兄者,乃华阳;逼师兄手剖情根者,亦为华阳,华阳有何身份,得师兄垂青?” “我是愿意的。” 秦衍捏紧了伞,他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看着这样的傅长陵,他不由得变了语调:“与你成亲,我觉得很高兴。看你欢喜,我亦觉得高兴。” 傅长陵听着这话,他抬起头来,仰望着秦衍:“那你喜欢我吗?” 秦衍愣在原地,他回答不了。 傅长陵笑起来,他温和了语调:“若你不喜欢我,再同我成婚,那便是将就。你不是因为与我成婚欢喜,只是因为,我过得好,你欢喜。” “可是师兄,你已经对我好了两辈子了,我知足,已经够了。” “后面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 雨落在傅长陵面容上,冲散了他的眼泪,他跪在地上,仰头看着秦衍,扬起笑容来:“都让我来对师兄好,让我为师兄着想,让师兄所有的高兴,都是为了自己,而非他人。” “师兄不用担心我难过,”傅长陵笑容越发灿烂起来,“知道师兄回来,我能赎罪,我能对师兄好,我已经很高兴了。” “师兄只要过得好,长陵心中便无遗憾。不需要成婚,不需要师兄回应,长陵只需要师兄答应我一件事。” 傅长陵声音顿下来,秦衍握着伞的手打着颤,他盯着面前跪着的青年,听对方笑得像哭一般:“不要骗我了。” “这一生,所有的选择,我想自己选。” “再痛苦,再绝望,我的路,我都想自己走。” “师兄,”傅长陵眼里带了恳求,“你自己为自己活一回,也让我清醒一回。” “行不行?” 第一百零一章 秦衍回不了声,他静静看着跪在面前的人,他一时有些恍惚。 他觉得他似乎是错了,又不知错在何处,他觉得傅长陵说得不对,他想反驳,却又不知反驳些什么。 傅长陵说得没错,他没办法喜欢他,他甚至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和江夜白说他会尝试,会试着去喜欢傅长陵,如果真喜欢了,为他弃道也无所谓。 可是无论是他还是江夜白,甚至任何一个修无情道的修士,都清晰知道,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他是在骗傅长陵,也是在骗自己,好让他们之间这个无法打开的死结,有那么一丝希望。 可是他骗傅长陵太久了,上一世,这一世,久到当傅长陵问出声那一刻,他没有任何拒绝的勇气。 好久后,他艰涩开口:“好……” 也就是一刻,鸿蒙天宫鸣警古钟猛地一声巨响。 鸣警古钟上滴着当任宫主的心血,只有宫主出事,才会发出鸣警。 傅长陵和秦衍脸色俱是一变,秦衍也来不及再计较他们二人的事,瞬间化作华光,直接朝着问月宫赶了过去。 傅长陵在短暂愣神后也赶紧追着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问月宫前,便发现问月宫早已设了结界,秦衍一剑劈开结界,刚刚落地,便发现一片狼藉。 整个问月宫被剑气劈得七零八散,秦衍急急往里,傅长陵紧跟而上,急道:“怎么……” 话没说完,秦衍瞬间顿住步子,猛地睁大眼,似乎想起什么,转头急道:“你走!” 傅长陵微微一愣,他看见秦衍瞬间煞白的脸色,突然就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他镇定下来,冷静看着秦衍:“我说了,别为我做决定。” 说着,傅长陵便越过秦衍,一路往里,秦衍反应过来,急急跟上,两人进了问月宫中,问月宫已经垮了一半,江夜白的床还是完好的,他静静躺在床上,好似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他身上带着一层华光笼罩在他身上,秦衍整个人僵在原地,不敢往前一步,他颤抖着唇,似觉不可思议。 傅长陵冷静上前,打量躺在床上的江夜白。 此刻的江夜白仿佛一尊碎掉的瓷人,透露出来的皮肤都是裂痕,傅长陵抬手想要碰他,秦衍急喝出声:“别碰!” 他死死盯着江夜白,整个人像是坠在了一场噩梦之中,他跌跌撞撞到床前来,震惊看着江夜白,不断摇着头,低哑出声:“怎么……怎么会……” 明明已经成功突破了,明明没事了,明明把上一世已经规避过去,怎么…… 怎么还是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甚至于连他落到问月宫前,那些剑痕,那败落的院子,都一模一样。 傅长陵看着已经全然失了理智的秦衍,他正要出声,就听外面传来一声大喝:“弑师逆徒,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这一声叫骂声夹杂着灵气卷席而入,傅长陵抬手一个结界甩出去,然而灵力波动还是震得江夜白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后就一寸一寸碎裂开去,秦衍睁大了眼,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些碎开的碎片,颤抖着声道:“不……不要……” “师兄,”傅长陵一把抓住秦衍,急道,“冷静一些!” “师父……师父……” “师兄!”傅长陵捏紧了秦衍的肩膀,大声道,“他已经死了,你能不能看看我们?!” 听到这话,秦衍终于才回过神来,他捏紧了拳头,一寸一寸抬眼,逼着自己用红着的眼眶看向傅长陵。 “当初发生了什么,”傅长陵急道,“他们怎么给你定罪的?” “问月宫外,是师门独承剑法。”秦衍低哑出声,“只有我和师父会。” “那天晚上,师父死后,玉琼道君带其他五位长老赶了过来,一口咬定是我杀了师父,要清理门户,桑乾君被特意调走,半路赶回来特意帮了我,才让我逃出鸿蒙天宫。” 秦衍说着上一世的事,有一些恍惚:“他们有备而来……” “秦衍!滚出来!”外面人叫骂之声响起来,他们似乎早就已经定下凶手是谁,在外面骂骂咧咧,如果不是傅长陵的结界挡住,只怕此刻早就已经冲了出来。 秦衍听着叫骂之声,整个人有些恍惚,可他还是撑着自己,慢慢站起来。 他整个人都在抖,可他面上还是强作镇定,压着声音继续道:“他们是冲我来的,这一世有你,不一样了,师父不在了,但和桑乾君的约定还在,以你的能力,开启早已准备好的阵法应该没有问题。” 秦衍很冷静,吩咐这道:“等一会儿,我会尽量先斩了他们一批人,等明日,你再在君子台除掉剩下的一批人,你就能以师父嫡传弟子之名,同剑宗和傅家一起稳住鸿蒙天宫。到时候你再为我伸冤……” “为什么是你?” 傅长陵打断他,他凝视着面前毫不犹豫把责任揽在身上的青年:“我也是师父的弟子,我也是化神期修士,不是吗?” 秦衍没说话,他看着面前质问他的青年,好久后,他才道:“我无妨的。” 他经历过,早已不是第一次。 他无妨。 “我有。” 傅长陵看着他,回得毫不犹豫。 “傅长陵……”秦衍有几分茫然,“你该恨我的。” 恨他骗他,怨他瞒他。 傅长陵听到这话,低头笑出声来,他走上前来,一把将人揽到怀里。 “不恨你。”他沙哑出声,“我永远不会恨你。” “我永远爱你。” 话音刚落,秦衍便感觉自己身体一软,整个人就瘫软了下去,直直落入傅长陵怀中。 “傅长陵!” 秦衍大喝出声,傅长陵没有理会,他一把扶住失了力气的秦衍,将他放在床边坐下,秦衍抬头看他,急道:“你别胡闹!” “我不胡闹,”傅长陵笑起来,温柔出声,“师兄,明日君子台,你去,上辈子你已经受过太多苦了,这辈子我来。” 说着,傅长陵抬起手,他想触碰他,却又在碰他的前一刻,想起他其实根本不爱他。 他怕惹秦衍厌烦,于是缓缓收手,只道:“师兄,我走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转身朝外出去。秦衍看着他往外的背影,听着外面的叫骂声,终于失态,大吼出声来:“你别走!” 傅长陵停住动作,他听见秦衍用少有高昂的语调,激动道:“我不喜欢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动情!你无论做多少,做什么,我都无所谓!” “如果无所谓,”傅长陵听到这话,微微仰头,看向窗外被风卷着追赶向远方的枯叶,“你又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我是愧疚。” “那就不是无所谓了。” 秦衍愣了愣,他看着不远处人转过头来,静静瞧着他。 那人站在一片废墟之间,一双眼似装了云月星河,广阔宙宇,湿透了的白衣沾染着泥土,无悲无喜的面容上却带了几分超脱于世的神性。 傅长陵静静瞧秦衍,他看见他眼中的急切,看见他的失态,也不知道怎么,傅长陵突然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他提步回去,从灵囊中取了一件大衣,抬手披在那人身后。 “你别担心,”他温和开口,“我办法多得很,不会死的。仙盟盟主名头不好听,我不喜欢,这一世委屈你来当,好不好?” “傅长陵……”秦衍浑身颤抖,他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他觉得有无数愧疚、酸涩、害怕蜂拥而上,这样强烈的情绪震荡,可他却连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什么隔绝在了一间透明的放屋里,他看见屋外那么浓烈的爱恨冲撞着这房屋,他想抓住他们,却什么都抓不住,无数言语,诉诸于口,却只是一声傅长陵。 傅长陵听到这一声呼唤,好似什么都懂了,他笑了笑,替他系上大衣的带子,柔声道:“我不后悔的。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种感觉,可是喜欢一个人,是无所谓对方回不回馈,你爱我,我要护着你,你不爱,我也得护着你。” 说着,他抬起手,轻轻拂开粘在秦衍脸上发丝,他静静凝视着这个人,有那么片刻,他觉得这个眼里好像有了他,可他不敢多想,他以前就是想太多,所以才会在知道真相那一刹,伤得太疼。 可他又克制不住自己,想多触碰一下这个人,这个人哪怕只是一刻凝望,一次回眸,都让他觉得,能把命交给他,把一生交给他。 傅长陵看着秦衍,见他眼里带了几分水色,傅长陵忍不住笑了,他低下头,轻轻吻在他薄凉的唇上。那唇上带着鲜血的味道,又含着那人的气息,傅长陵闭上眼睛,只觉得这个动作里,仿佛是将他们的生命交织在一起。 秦衍绷紧了身子,他身体轻轻打着颤,水汽涌上眼睛,让他看不清周遭。 他只能感受到这样陌生的接触和那人如他自身一般灼热的气息,含杂着那人轻微的颤抖和一往向前的坚定。 许久之后,傅长陵放开他,低哑的声音里含了笑:“又占你便宜了,你别恼。” 秦衍没回声,他闭着眼,凤眸染珠,眼角带了微微薄红,看上去沾染了些许艳色,似如月落红尘,霜染烛光。 傅长陵凝视他片刻,低声开口:“我走了。” “傅长陵,”秦衍终于出声,他说得极为艰难,“你别走,我什么都应你。” 傅长陵听到这话,低笑出声来。 “这句话,”他手上小扇在指尖一转,公子跟着扇穗旋身,“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再同我说。” “你是我的心肝,这一路的苦,”傅长陵调笑的声音终究忍不住含了几分哽咽,“我怎么舍得让你吃?” 说着,他走出门去,秦衍看着他一路往前,走到大门口去,猛地拉开大门。 风雨卷席而入,外面漫天修士,傅长陵扬起头来。 “何妨宵小,胆敢在此寻本座麻烦?!” “沈修凡,”玉琼真君站在前方,冷声道,“把弑师逆徒秦衍交出来!” “弑师逆徒?”傅长陵笑起来,“你凭什么说是秦衍杀的人?有何证据?” “你看看这问月宫外的剑痕,”玉琼真君眯起眼,“这是江宫主独有的无上问神剑,此剑法江宫主门下独有,不是秦衍,还是你不成?” “你说得好笑,”傅长陵关上大门,笑着看向众人,“你怎么知道我没个师叔师伯什么的?你当我师父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几道剑痕也能当证据,你们不是昏了头吧?” “是他!” 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来,傅长陵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寻声看过去,发现是云羽站在人群中,他盯着傅长陵,咬紧牙关,颤抖出声道:“杀人的不是大师兄,是沈修凡,你们不知道,他其实……他其实……” 傅长陵挑起眉头,云羽鼓足极大勇气,终于出声:“他其实是魔头蔺尘的儿子,傅长陵!” 听到这话,众人一片哗然,傅长陵皱起眉头,就看云羽拔出剑来,直接冲向他,大喝道:“杀了他,替天行道!” 说着,云羽朝着傅长陵直冲而来,傅长陵面色不变,他轻轻躲开云羽的剑,就在云羽擦着他跌出去的瞬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到他袖子里。 傅长陵脸色不变,翻身一脚就将云羽飞踹出去,而后转头看向众人:“还有什么证据,尽管拿出来。” “原来是你这小魔头,”越明明得了傅长陵的身份,顿时大怒,“蔺尘那魔头的儿子,怕早就堕了魔道,杀了就是!” “哈,”傅长陵听到这话,大笑出声来,“总算说了句实话,你们来这里,本来就打算杀了就是吧?早早说了,还费什么唇舌?” 傅长陵一只手两指头并指成剑放在胸口,清骨扇浮在他指尖上方,另一只手翻手握剑背在身后,脚下法阵升腾而起,聚灵塔旋转在他周边。 他一身黑色绣金菊华衣在阵法中衣角翻飞,面上掩盖容貌的千面水在他催动下失去效力,独属于傅长陵的五官显现而出,化神期后印在眉心的火焰纹路道印随着五官一起显露,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片刻。 “傅长陵,上次放过你,今日,你死定了!” 玉琼真君看着催动脚下阵法的傅长陵,大喝一声:“上!” 说罢,修士铺天盖地而来,傅长陵勾唇一笑,檀心剑一剑化千剑飞驰而出。 “叫什么傅长陵,本座的名字,也是你这孽畜能叫的吗?” 傅长陵手上一动,清骨扇骤扇一道狂风,而后傅长陵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顷刻再出现时,已手提檀心剑本身,出现在越明明身前。 “记住了,”檀心剑扬剑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华光,傅长陵眼中无悲无喜,淡道,“吾名――” “华阳。” 第一百零二章 “华阳”二字出现时,聚灵塔飞快运转,剑光大作,轰然朝着越明明压去。 越明明傀儡迅速飞至身前,然而那傀儡在剑光之下不到片刻,便被剑光直直劈开,碎裂开去。 傀儡尖锐长啸,越明明一口乌血呕出,眼见剑光就要落到越明明身前,儒宗长老柳书联手中毛笔飞至,“叮”的一声挡在越明明上方,玉琼真君趁机疾飞而来,将越明明一把捞了过去。 “傅长陵!”玉琼真君见傅长陵出剑既凌厉至此,不由得惊骇出声,“你是修了什么邪门歪道!” “怎么,”傅长陵冷笑出声,“打不赢的就是邪门歪道?你可睁大你的狗眼看好了,我修的都是再正经不过的仙门术法,倒是你,在外以人炼脉,才是真的修了邪门歪道!” “你血口喷人!”玉琼真君大声道,“看本座今日不收了你!” “来!” 傅长陵提剑直接冲向玉琼真君,玉琼真君也不惧他,手中拂尘一甩,便朝着傅长陵迎去。与此同时,柳书联等人领着弟子,也一同朝着傅长陵冲去。 傅长陵口中念咒,金字击向旁边普通修士,清骨扇在外旋开,所到之处,法阵便一路扩宽而过,聚灵塔疯狂吸收着周边灵气,傅长陵虽只是化神,面对渡劫期的玉琼真君,却分毫不逊。 化神期以上修士斗法,震得整个鸿蒙天宫附近都在颤抖,山下百姓仓皇逃窜,鸿蒙天宫内还在犹豫的高阶弟子干脆下山去,布下结界,以免伤到百姓。 这样震动自然也引起了周边仙家注意,君子台论战在即,仙门百宗都在赶往鸿蒙天宫,如此巨大的灵气震动,他们早有所感知,纷纷停了下来,派弟子前去打探。 玉琼真君连着柳书联等人和傅长陵打得难舍难分之际,察觉有其他宗门弟子过来,他立刻向越明明大喊了一声:“越长老,传信!” 越明明正在打坐吃药,听到玉琼真君一声大喝,旋即反应过来,翻手一个鸿蒙天宫宫印送上天空,红色字体的宫印如同烟花一般在天上炸开,越明明用尽全力,咽下血水,急道:“魔头蔺尘之子傅长陵现世,伪装为我宗弟子沈修凡,如今谋害宫主,弑师叛道,仙宗百家,速速来援!” 这一声大喝出去,所有人都愣了,这话中内容太多,众人消化片刻,随后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蔺尘之子! 当年蔺尘以人炼脉伐害百姓不知其数,一剑劈开的万骨崖至今让云泽不知如何处理,后来孤身独闯鸿蒙天宫刺杀宫主,一人独身斩三位长老席,又重创当年天下第一人孤鸿子,孤鸿子重伤后熬了四年,最后不幸陨落,三宗四族为宫主之位争夺不休,最后是剑宗扶持的江夜白横空出世,独闯试炼三关,一剑横扫百宗,才结束了鸿蒙天宫的纷乱。 蔺尘这个人天纵奇才,她的儿子还是傅家血脉,集蔺傅两家天赋于一身,若是长成为祸人间,怕比蔺尘更难对付。 不过片刻,所有宗门便下了决定,纷纷告知宗门高层,领着弟子前来参加君子台论战的长辈,在安置好自己宗门弟子之后,便赶往鸿蒙天宫上去。 傅长陵与借着聚灵塔与玉琼等人将将打成平手,他察觉越来越多人朝着他赶过来,心中不由得大急。 一来如今他也不过勉强维持,再打下去或许还会吃亏,如果其他宗门也加进来,怕是难敌。二来此刻来的人,大多是心怀不轨,可等一会儿来的宗门,却是受人蒙蔽,若当真打起来,他也不忍杀了他们。 他必须速战速决。 傅长陵下了决定,瞬间也不管其他,聚灵塔疯狂运转,清骨扇回他手上,他将清骨扇抵在唇边,低喝出声:“天地入法,阵成!” 话音刚落,周边一阵地动山摇,聚灵塔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周边灵气吞噬一空,一路涌向傅长陵。 傅长陵感觉经脉被灵力撑开的剧痛,与此同时,结界从鸿蒙天宫外升腾而起,将赶来的其他修士纷纷拦在了外面。 柳书联见傅长陵露了空子,抬手一笔就朝着傅长陵刺去,手臂长的毛笔笔风如剑,傅长陵翻身而跃,笔尖一路长划过傅长陵的侧身,傅长陵鲜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长剑却从柳书联身后直刺而去! 在地上的越明明看得真切,大喝出声:“柳书联!” 长剑贯穿柳书联的身体,傅长陵灵力顺着长剑直灌而入,玉琼拂尘猛地一击,傅长陵檀心剑横档在身前,檀心剑华光猛绽,傅长陵一路砸到鸿蒙天宫主殿,整个人身上感觉筋骨碎裂开来一般。 他低低喘着粗气,他察觉檀心剑已经有了裂痕,聚灵塔和清骨扇也到了极限。 越明明仓皇朝着从天上坠落的柳书联跑去,一把接住落在她怀中的柳书联,颤抖着声道:“柳大哥……你没事……柳大哥……” 玉琼真君管不得其他,追着傅长陵,第二道法印就砸了下去。 傅长陵看着华光砸下来,他感觉身上全是伤口,血一路流尽泥土。 他不能死。 傅长陵咬着牙,抬手抠上自己脊骨出的凸点。 华光坠落而下,傅长陵手指抠入血肉,捏住那一根突出的骨头。 一股剧痛灌顶而下,傅长陵捏着那骨头急喝出声,奋力往上猛地抽了出来! 一根似如剑一般的长骨带着血肉从他背上一路拔出,在玉琼真君法印砸下来那一刻,他抬手将那剑骨一横,便同华光猛地冲撞在一起。 钻心的疼令傅长陵尖叫出声,然而片刻之后,一股剑气震荡开去,朝着玉琼真君直逼而去,玉琼真君一个跃身在空中急急退开,随后便见那空地之上,尘埃慢慢落下,傅长陵周身是血,整个人像是血泊里捞出来一般,手提一根白骨,喘息着站立在那里。 所有人震惊看着他,玉琼真君睁大了眼:“剑骨……” “他居然在这里把剑骨拔了?” 所有人都觉不可思议。 剑骨是蔺家人的天赋,那是蔺家人与生俱来的剑,□□的白骨剑,才是真正能与蔺家人本身心神合一的剑。 蔺家人拔剑骨只在两个时候,一则在幼年,这时候剑骨最容易拔出,但这时候的剑骨尚未养成,算不上最好,需要与其他剑融合在一起,方能使用。 另一种,则是长期养在身体之中,等成年之后再拔,这时候修士与此剑血肉相连,心意相通,拔剑过程极为痛苦,也极为凶险,可拔出之后,这一把剑,便是真正的白骨剑。 傅长陵居然在这里把剑骨拔了…… 玉琼真君只缓了片刻,便反应过来,这次他不敢再上,剑骨刚拔之时,锋芒最盛,他大喝一声:“上!” 不知深浅的弟子听得玉琼真君一声令下,纷纷朝着傅长陵扑了过去,傅长陵抬起头来,看向玉琼真君,他目光很平静,然而在触及那目光的片刻,玉琼真君也不知为何,就只觉心上一阵发寒。 傅长陵缓缓抬剑,也就是那片刻,在众人剑尖落到傅长陵身上之前,便见傅长陵手上长剑一挥。 一瞬之间,一道磅礴剑气携毁天灭地之势朝着玉琼真君直劈而去! 那剑气绽出的华光骤然照亮天空,将所有人都笼罩于无法睁眼的光芒之中,扑向傅长陵身边的弟子被猛地震开,等强光过后,原本站在原地那个青年早已消失,只留下倒了一地的弟子,还有停在半空中的玉琼真君。 玉琼真君还保持着震惊的表情,呆呆立在空中,弟子急急赶去,急道:“师尊,傅长陵跑……” 话没说完,就看玉琼真君头顶有血流出来,而后他的身体分成两半,朝着两边缓缓坠下。 弟子猛地睁大眼,随后便尖叫出声来:“师尊!” “玉琼!” 越明明放下柳书联惊慌赶过去,便见玉琼真君的尸体散落在草地上,她整个人颤抖着,不敢触碰尸体。 这时傅长陵布下的结界也终于碎开,其他宗门之人赶忙赶到越明明身边,越家家主越琴上前来,皱起眉头道:“明明,这是怎么回事?” 越琴年长于越明明,越明明听到越琴的声音,她颤抖出声:“姑母……傅长陵……傅长陵入魔了啊!” 越琴皱起眉头,旁边苏家家主苏知声走上前来,神色不变,淡道:“先去看看其他人吧。” 越琴点了点头,随后皱起眉头:“傅家主呢?” 苏知声摇了摇头:“不在。” 越琴面露不满,倒也没说什么,转身道:“去看看吧。” 两人领着其他人一起赶到问月宫,刚一进门,便察觉结界在外,越琴抬手一弹,结界便碎裂开去,两人进入屋中,就看秦衍跪坐在一个结界里,他低着头,捏着拳头,旁边是他呕出的鲜血,看上去似乎有些虚弱。 越琴扫了一眼屋中,脸色大变,她提步走到江夜白床边,灵识一扫,抬手摸了一下床上江夜白留下的粉末,她转身怒喝:“你师父呢?!” 秦衍低着头不说话,越琴大喝出声:“说话!” “师父,去了。” 秦衍艰难开口,苏知声皱起眉头:“何人动手?” 秦衍不言,越琴正要再骂,就听外面越明明道:“是傅长陵!” 越明明急着赶紧来,她看见跪坐在地上的秦衍,立刻道:“还有他,他必然也参与了此事!” “越长老,”秦衍冷眼抬头,“切勿血口喷人。” 说着,苏知声走上前去,伸手扶了秦衍,秦衍站起身来,他克制着情绪,盯着越明明,只道:“越长老做过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你什么意思?” 越明明冷笑出声来:“难道外面的剑痕,还是我做的不成?那可是江宫主一脉独有的剑法。” 秦衍没说话,越明明不由得继续道:“怎么,杀你师父的不止傅长陵,你还有一份?” “越长老,”苏知言听着,不由得提醒,“他身上有傅长陵的禁咒,刚刚强行破开。” “那他也有嫌疑!” 越明明立刻道:“当抓起来审问才是!” “越师叔是要审我吗?” 秦衍冷静开口,越明明正要说话,就看秦衍抽了剑,指在脚尖:“还是要继续举办君子台论战?” 越明明见得秦衍提剑,脸色顿时变了。 秦衍战力之强,鸿蒙天宫皆知,尤其是他如今又破化神,刚才一番大战,越明明心中清楚知晓自己怕是不敌。 秦衍静静看着越明明,两相对峙之间,就听外面传来一声急切的询问:“宫主如何了?” 说话间,桑乾君便疾步跨了进来,刚一进门,他便感知到了什么,他惊慌上前,见到床上江夜白尸体留下的粉末,他脸色巨变,不可置信道:“宫主……宫主……” “师父去了。” 秦衍哑声开口,桑乾君不可思议转头,他看着秦衍,忍不住再重复了一遍:“去了?” “是。” “谁动的手?” 桑乾君立刻发问,随后他又反应过来:“还有谁能杀他?” 江夜白突破之后,便算得上云泽第一人,是谁能在如此短暂时间里,悄无声息杀了他? 这话问出来,哪怕是越明明都不由得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越琴反应得却比越明明快了许多,淡道:“我来时,门口都是江宫主一脉剑法打斗的痕迹,他那位叫沈修凡的弟子,据说是蔺尘之子,傅长陵。” 桑乾君听得蔺尘的名字,眼神巨变,然而他瞬间克制住,只重复了一遍名字:“蔺尘?” “是。” 越琴点头:“所以,傅长陵杀了江宫主的可能性,最大。” 说着,越琴转头看向秦衍:“但也要看这位小友如何说,毕竟江宫主死前,也就他在场。” “越家主,”秦衍神色平淡,“你来得晚,知道得倒是不少。” “方才明明已经给我传音提前说过来龙去脉,”越琴淡道,“小友只需说对或者不对就是了。” 秦衍不说话,他转头看向桑乾君:“师叔,明日君子台论剑,可还如期?” 桑乾君顿了顿,犹豫片刻后,他缓声道:“君子台论剑乃各宗大事,各宗千里迢迢而来,也不能因为鸿蒙天宫内部事务便就此取消。” “那便如期举行。” 秦衍点头,哑声道:“那劳烦师叔准备,弟子先收敛师尊尸骨。” 说着,秦衍便有条不紊开始安排江夜白的后事。 为了不影响君子台论剑,江夜白先将灵堂设在鸿蒙天宫后堂,暂不发丧。 秦衍一路只论及江夜白的后事,越琴不由得皱起眉头,提醒道:“秦小友,你师父死得如此蹊跷,你不管了吗?” “师父之事,来龙去脉,”秦衍抬眼看向越琴,淡道,“明日晚辈会公开告知众人,越家主,天色已晚,您先歇下吧。” 说着,秦衍便叫了一直守在一边的上官明彦:“明彦。” 上官明彦上前来,犹豫道:“师兄。” “将到达鸿蒙天宫的各宗弟子安置一下。” 上官明彦行礼应下,随后到了越琴身前,恭敬道:“越家主,请。” 越琴犹豫了片刻,苏知声笑了笑:“这毕竟是鸿蒙天宫内部的事儿,”他提醒越琴,“咱们还是等明日看秦小友如何说吧。” 苏知声开了口,越琴也不好留下来,便朝着秦衍行礼,领着越明明先行离开。 秦衍冷静吩咐所有人各做各的事,等屋中只留下桑乾君后,他才行礼道:“师叔。” “我回来得晚了。” 桑乾君哑了声音:“他们今日特意将我调走,我早该想到的……只是我以为以你师父的能力,如今应当没什么威胁……” “师叔不必自责,”秦衍说得异常平静,“天注定,便逃不脱。” “他们说是修凡,我……” “不是修凡。”秦衍打断桑乾君,他将他和傅长陵到达的事说了一遍,分析道,“长陵是蔺尘之子,蔺尘的事一日不翻案,长陵的身份便有问题,我为长陵说话,难以服众。等明日君子台,按计划铲除鸿蒙天宫内部以人炼脉之人,再做计较。” 桑乾君不言,秦衍抬眼看他:“师叔还想问什么?” “蔺尘……”桑乾君艰难开口,“她……她不是魔头。” 秦衍没说话,他注视着桑乾君。 好久后,他终于出声:“我知道。” 善恶黑白,他比谁都清楚。 而这时,鸿蒙天宫不远处小道里,傅长陵捂着伤口,跌跌撞撞行在路上。 他全身是血,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他眼前模糊,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方才云羽塞给他一张传送阵,那是他最后的保命符,他不清楚云羽到底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害了他,又要救他,但不管怎样,他已经替秦衍杀了玉琼真君,明日秦衍只需要处理剩下的人,就可以彻底掌控鸿蒙天宫。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活着。 活下来。 他艰难往前挪移,到了最后,他终于忍不住,猛地摔在了地上。 他眼前慢慢黑下去,隐约感觉谁走到自己身前。 “伤得这么重啊?” 那人声音听不出本音,明显已经变化过,傅长陵努力睁眼,想看清对方,然而只隐约看见一抹白色,印在他眼里。 “傅长陵,做个交易好不好?” 第一百零三章 傅长陵听着这个声音,他艰难抬眼。 是谁? 他拼了命想起身来,想看对方的面容,然而对方似乎是察觉了他的意图,瞬间便有无形的力道自上而下落下来,傅长陵动弹不得,只听对方道:“你无需知道我是谁,我今日救你,只要你做一件事。” “无莽山上,第四个封印,”那人声音很轻,“你得去封上。” “而你今日入魔的名声,也不要去解释。” “你……”傅长陵沙哑开口,“你要什么……” “傅长陵,你应该知道,有另一个世界的人来到我们这一界,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既不知他们有多少人埋伏在云泽,也不知他们从何而来。如今你不如将计就计,背上弑师叛宗之名,然后寻一个机会,加入他们,日后为仙界打探消息。” 那人似乎早已有这个准备,一段话说得极为流畅,傅长陵眼前慢慢模糊下去,他想问他是谁,却已经没有力气,只觉得一股温暖的灵力笼在他伤口上,他人平静道:“你若要联系我,唤一声青鸟即可。” 那人声音渐渐也变得模糊,傅长陵听得最后一句,便晕了过去。 他晕过去前,想起的是秦衍说的话。 “那个人告诉他,如今魔修已经渗透云泽,仙界需要一个人在魔修之中当卧底,否则仙魔之战,云泽必输无疑,于是他选择了叛道入魔。” 当年是秦衍背负这一切,这一生,也该轮到他了。 还好,轮到他了。 “我知道,”秦衍低哑着声,“蔺前辈,是个很好的人。” 桑乾君沉默了一会儿,他缓声道:“你和修……傅长陵,在万骨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都知道了。” 秦衍坦然应答,桑乾君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眼来,克制着情绪:“她……” “只有一缕神魂。”秦衍知道桑乾君要问什么,果断道,“我们知道旧事,也是因为其他原因。” 桑乾君愣了愣,随后有些失落,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那明日,你打算给她翻案吗?” “蔺尘之事,涉及太多。”秦衍摇头,“如今师父不在,当务之急是稳住鸿蒙天宫。明天便依照计划,当着仙宗宣布玉琼真君和越明明以人炼脉的罪行,让所有人知道此事不可为,借以此事为由,接管鸿蒙天宫。” 桑乾君点了点头,秦衍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道:“师叔,若无其他事,您先回去准备明日大典吧。” 桑乾君担忧看了一眼秦衍的脸色,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道:“阿衍,你师父……” “我无妨。” 秦衍神色平静:“师叔不必担心,我本修无情道,不会太过伤痛。” “那就好。”桑乾君听着,苦笑了一下,“你们修无情道的人,就是这点好。” 秦衍没有回话,只是朝着桑乾君行礼。桑乾君点了点头,便带人离开了去。 等桑乾君走了,房间里只剩下秦衍一个人,他站在原地,好久之后,他有些疲惫坐下来,他坐在江夜白床边,一个人。 他靠着玉石做的冰冷床头,静静看着已经坍塌的问月宫,感觉着心脏处对于傅长陵的感知。 他活过来了。 他交给傅长陵的玉佩里,炼化过他的心头精血,傅长陵带着,无论去什么地方,他都可以感知到傅长陵的情况。 如今他没有勇气主动同傅长陵说话,便依靠着玉佩感觉到傅长陵的安好。 确定傅长陵没事后,他整个人放空下来,他静静坐在原地,像个孩子一样仰望这一片废墟。 他想起年少时第一次进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还不叫问月宫,这里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宫殿,外面荒草丛生,江夜白拉着他站在这破落的宫殿门口,笑着问他:“晏明,你说这房子叫什么好?” 那时候他已经读得几本书,而江夜白还对一切都一知半解,他虽然终于学会了认知,但对于诗词之类的东西,根本看不懂。 秦衍怕他取名丢了面子,于是绞尽脑汁,恰恰见月亮从宫殿之后缓缓升起,他有些忐忑道:“师父觉得,问月如何?” “好!”江夜白一听这名字,根本没再思量,抬手一挥,宫殿原本的牌匾上的字便被抹去,只有带着他剑气的“问月”二字,歪歪扭扭挂在上面。 这问月二字太丑,桑乾君来的时候看不过去,亲自写了‘问月’两个字让江夜白仿,江夜白仿了一晚上,终于才挂了个稍稍体面的牌匾。 秦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是生死离别的时刻,他想起来的,却都是这些琐事。 或许是时光太远,太久,隔了一生一世,他再想起来,都像蒙了一层纱。 看不真切,想不明白。 明明都已经这么努力了,明明一切都改变了,为什么这个人,还会死呢? 无数的疑问夹杂在他脑海中,他缓缓回过头去,冰冷的玉床之上,只有江夜白尸体粉碎后的粉末,静静铺在上面。 秦衍看着那些粉末,他静静瞧了很久,好像看见那个人像以前一样,喝完了酒,没个正形躺在床上,被子踢在地上,每次都要他来捡,捡了给他盖上,这人就迷迷糊糊睁眼,看他一眼后,又翻身睡过去。 秦衍想起这些细节,便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他便觉得有种无声的疼涌上来。 这种痛苦似如巨锤砸在他心上,他不知如何理解,如何形容。 疼得他想就地打滚,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在情绪上觉得自己异常镇定。 他突然明白了江夜白让他修无情道的意义。 至少能在人生最痛苦的时候,保留一份体面。 他缓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将江夜白的骨灰放入玉瓶之中。 等收整好后,外面天终于亮了起来,他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上官明彦的声音:“大师兄,师父说大典准备好了,让您过去。” 秦衍听到上官明彦的话,他应了一声。 而后他起身来,提剑走了出去。 此时晨光落在鸿蒙天宫,云羽和上官明彦在门口等着他,秦衍目光从两人面上扫过,点了点头,只道:“走吧。” 云羽见秦衍一句话不问他,抿了抿唇,似是想说什么,然而秦衍只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却是什么都没说。 秦衍领着两人御剑而行,不消片刻,便到了君子台。 此时君子台上已经是人满为患,各宗各派坐在早已定下的位置上,而正上方有八个蒲团弧形排开,所有长老按照平时的位置落座,其中一个蔺氏长老席照例空出来,放在了最边上,而玉琼真君的长老席,也空着放在最边上。 昨夜的事情早已传开,秦衍还没到,各宗各派就在窃窃私语,传着昨夜的消息。 “听闻江宫主出事了。” “那君子台论剑还继续召开吗?” “如今鸿蒙天宫主事是谁?” “江宫主死了,道宗怕是又要起来了,剑宗如果不是江夜白,早就被道宗压得死死的,如今江夜白死了,剑宗怕是要急了。” …… 这些人说话没个顾忌,秦衍一到,便已经听见这些人的话语。 秦衍假作不知,在众人注视下到了桑乾君跟前,朝着桑乾君行了一礼:“师叔。” “坐吧。” 桑乾君淡道:“你师父既然让你代管鸿蒙天宫,这位置你便坐了吧。” 桑乾君开了口,旁边人面面相觑,秦衍面无表情行礼之后,倒也不推辞,就直接坐到了是桑乾君边上。 越琴在下方皱起眉头,扬声道:“桑乾君,那位置本是宫主的位置,如今哪怕江宫主不在,你让他徒弟坐,怕是不妥吧?” 秦衍没等桑乾君说话,听到越琴的询问,他直接道:“师父临去之前命我接掌鸿蒙天宫,直到下任宫主选出,我为代理宫主,坐这里,不妥吗?” “你师父死时就你在身边,”越明明冷笑出声来,“你弑师的罪名还没洗干净,谁知道你师父临死前到底说了什么?” “无需再说这些,”桑乾君直接道,“阿衍,同家说明一下情况吧。” 秦衍得了话,也不理会越明明,上前一步,同众人道:“诸位仙友,在下乃鸿蒙天宫大弟子、江夜白首徒秦衍,昨夜我师父不幸陨落,鸿蒙天宫由我代管,君子台论剑延后召开,但今日还将诸位仙友请到此处,是有另一事需要众位仙友悉知。” 秦衍开口说了这话,越明明便紧皱起眉头,下方议论纷纷,秦衍面色不动,继续道:“近些年来,云泽灵气日益稀薄,诸多宗门修士修行不易,走投无路之下,便萌生了许多邪门手段。其中便包括了以人炼脉之行,此举伤天害理,违背天道,但因许多弟子修道心切,便犯下大错,其中就包括了鸿蒙天宫两位长老――玉琼真君,与越长老。” 说着,秦衍看向一旁的越明明,越明明急喝出声:“你含血喷人。” “是不是含血喷人,一看便知。” 秦衍说着,抬手一个小球甩了出来,那个小球顿时绽放出华光,将秦衍在越明明和玉琼真君炼人之地的场景都完全复刻了下来,投射到半空中。 期初只见人来人往,有普通凡人在哭喊声中被投入滚烫的岩浆。 而后就看见岩浆边上,是密密麻麻的符文,而符文往上顶端,用来启动整个法阵灵力的,正是越明明的法印! 所有大型阵法,都需要一个开启的法印,这个法印往往是修士独有,看见那个法印,周遭一片唏嘘。 秦衍抬眼看着越明明:“越长老,如今可有话说?” 第一百零四章 看着光球投射出来的影像,越明明脸色几变,旁边修士窃窃私语,一些年轻的修士大骂出声来:“怎可对凡人行如此邪术?越长老论罪当诛!” 有人开口,周边便立刻激愤起来,所有人叫嚷着出声:“论罪当诛!论罪当诛!” 各大掌门的脸色都十分难看,秦衍站在高处,目光落在越明明身上,冷声道:“越长老,你可认罪?” 越明明不说话,她环顾周遭一圈,她目光触到的人,都将脸转了过去,不肯看她。 她点着头,咬牙道:“好,好得很,都不说话是吧?凡事就让我一个人顶罪?行,那今日我就把事情给你们明明白白说清楚!” “越长老!” 道宗梦阳宗主直起身来,急道:“慎言!” “你们现在要要我的命!”越明明大喝出声,怒道,“还要我闭嘴?要我慎言?!对,我违反了云泽仙律,我以人炼脉,可做这件事的是我一个人吗?为什么做这些,难道……” 话没说完,几道华光从人群中朝着越明明直射而出,瞬间贯穿了越明明的身躯,傅鸣岚坐在高处,颇有几分惋惜道:“既然越长老认罪了,那便依照云泽仙律,处置了吧。” 说着,傅鸣岚看向旁边的越琴:“越家主以为呢?” 越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应当的,越家没有异议。” 越明明盯着越琴,鲜血从她口中小口小口涌出,片刻后,她颤抖着声:“你们……你们当真……” “越长老,”越琴声音很平静,“既然做错了事,就认罚吧。” 越明明没有说话,片刻后,她面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来,越琴皱起眉头,随后就听越明明低声道:“当真,太让本座失望了。” 话音刚落,那身体上的伤口瞬间愈合,越明明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般,抽身拔剑,就朝着秦衍挥砍而去,大声道:“既然你们弃了我,我也就不得不弃了云泽了!” 秦衍沉默不言,侧身躲过越明明一剑,抬手便朝着越明明劈了过去。所有人看着这个本该死了的越明明,片刻后,越琴惊骇出声:“她是傀儡!她本体已经换到傀儡之上逃出去了,这个身体是傀儡!” 听到这话,一直沉声不言的傅玉殊转过头去,颇有几分好奇道:“傀儡?” “这是越家一门法术,修士的傀儡其实相当于修士的另一具身体,关键时刻她可以选择将神魂依附在任意一具身体上,越明明她的傀儡从一开始就不在。” “她一开始,”坐在高座上看着和秦衍交战的越明明,含笑道,“就打算动手了。” 话音刚落,君子台外就有弟子尖叫起来,随后整个护山大阵猛地一颤,众人瞬间抬头,就看见护山大阵竟然在撞击之下,显出了平日难见的实体模样。 它像是一层水蓝色的薄膜,笼罩在鸿蒙天宫上方,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锤子再一次砸在了护山大阵之上,轰的一下,地动山摇,随后就有弟子连滚带爬进来,急道:“不好了!有一群长相诡异的魔修……他们……他们……” 听到这话,秦衍神色一动,他手上长剑蓄力,似如长虹贯日,朝着越明明劈头而下,猛地将这具身体砍成了两半。 “你竟敢伤了本座的傀儡!” 高空之中传来一声厉喝,随后便听越明明大声道:“砸!” 话音刚落,锤子轰击在护山大阵上,给了护山大阵最后一击。护山大阵轰然碎开,越明明大笑起来:“早知你们会害我,好在本座早有准备。既然云泽觉得我是魔修祸害众生,那我便真当个魔修就好。今日你们皆为我主之贡品,早些投降,面得白费了力气!” 说着,上方便静默下来,只听远处隐约有“咻咻”之声,秦衍面色大变惊喝出声:“道修结阵!” 大多数弟子尚还在茫然之中,天上便有火光直直坠落而下,好在傅鸣岚傅玉殊梦阳宗主等人反映得快,瞬间联手,面前结出一个大阵在空中,拦住了落下来的火光。秦衍提剑直冲上前去,接着命令道:“金丹以上剑修随行!” 事情发展得太快,其他人也来不及多想,得了秦衍一声命令,随后就看云羽和上官明彦毫不犹豫跟上,紧接着整个主峰和明桑峰弟子随行,所有剑宗反应过来,慌忙上前,听秦衍命令:“明河剑阵,开聚灵阵反阵!” 这是当年仙盟用了无数人性命尝试出来和魔修的打法,秦衍在那巨锤落下的一瞬,便已经知道来人。 明明已经封下三个封印,可业狱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明河剑阵是当年叶澜留下的基础剑阵,几乎是所有剑修入门的基础,秦衍命令落下,所有剑修便都御剑而立,悬在半空。而下方道修虽然不理解为何要在此刻开聚灵阵的反阵,但傅玉殊直接开口道:“秦仙师如今代行鸿蒙天宫宫主之权,各位还是听他的吧,不然群龙无首,怕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傅家主说得是。”苏知言笑着道,“天道有言,今日大劫,唯有守月者得破。” 秦衍住的是揽月宫,揽月宫的位置守的是问月宫,这个守月者如今相关联的,也就是秦衍。 苏知言开了口,其他人便也不再多想,毕竟苏家乃预言一族,这种时候,只能听从一个人的指引。 聚灵阵的反阵开在剑修脚下,鸿蒙天宫之上,秦衍领着上前剑修御剑列阵在前,广袖猎猎,神色冷然。 而鸿蒙天宫下不远处,尘烟滚滚,老远就听到有巨兽嚎叫之声,云羽不由得皱起眉头,有些不安道:“那是什么?” “是噬魂兽。” 秦衍冷静开口,上官明彦不由得看了秦衍一眼,就听秦衍道:“那凶兽专门吃人魂魄,今日若战死,连轮回都没有了。” “这种东西是哪里来的?”云羽有些震惊,“以往不曾见过啊?” 秦衍不说话,眼见着一群人从尘烟中驾着各种凶兽跃出,秦衍大声道:“与他们交战之时,他们会从兵刃上的灵力,自行引聚灵阵上术法入剑,与他们吸食你们灵力的功法相抗衡。若是不敌,迅速退开找低修为者交战,切勿越级交战!” 众人心中大惊,随后就见秦衍持剑往前:“杀!” 话音刚落,鸿蒙天宫弟子便跟着秦衍一路俯冲而下,秦衍剑气在地上一路横扫而过,瞬间掀翻了领头的一干魔修。 魔修没想到一来就迎上这么一个硬茬子,一时被打了个人仰马翻,领头的魔修在队伍后方,见得秦衍抬手一剑掀翻了十几个修士,随后直刺在越明明胸口,他冷笑一声:“没想到云泽还有如此人物。” 说着,他站起身来,解开了身上的袍子,露出他一身骷髅,取了一节白骨,笑道:“就让本座来会会他!” 那具骷髅说完,便提着白骨朝着秦衍一白骨敲了下去,秦衍听后方来势极快,他就地一滚,急急越开,随后便看地上砸出一个巨坑,一具骷髅骨站在坑边,抬眼看他,咧嘴露出一抹看上去颇为渗人的笑容来:“小友莫走啊,”他张口,他的音调似乎是很多年前云泽的古语,虽然怪异,却也能大致听得明白,说着,他便朝着秦衍追了过去,笑道,“让老道来看看,如今的云泽年轻人,是什么模样。” 秦衍见得来人,神色一凛。 他知道这个人,白骨郎君宋子昭,当年无垢宫的左使,化神后期修为,算是无垢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上一世人人都以为他是无垢宫的魔君,但实际上无垢宫背后,有着另一位真正的魔尊。 那位魔尊无人见过,便是他,到最后都不曾见过那位魔尊真实面容。 有时候他怀疑过,那位魔尊可能并不存在,也许他只是业狱之人的某种信仰,直到业狱之门大开那一日,他才真正见到了那位魔尊的本体。 他才终于确定,魔尊是真实存在。 而他当上魔君之前,无垢宫的执掌者,就是这位宋子昭。 他既然来了,那么业狱的高手,今日怕就来了大半。 秦衍心中默默将业狱的战力与现下君子台上云泽的人对比了一遍,他一面接着宋子昭一棒一棒砸过来的白骨锤,一面暗中传音给上方的傅玉殊道:“傅家主,最多能撑一刻,让普通弟子赶紧扯到后山。” 傅玉殊听了秦衍的传音,面色不动,他笑着转过身去,吩咐身后人道:“傅家筑基期以下弟子,立刻随我撤往后山。” 傅玉殊说了这话,苏清辉便立马道:“苏家弟子也去。” 两人带了头,根本无需多言,各宗各派立刻将自己的核心弟子和普通弟子,跟着傅玉殊撤往后山。 傅玉殊领着这些弟子飞到半空,垂眸下望,便看见整个鸿蒙天宫已经被一片黑雾包围,他们甚至连出去的可能都没有了。 傅玉殊沉默着没说话,犹豫了片刻后,他给秦衍传音道:“儿媳保重。” 秦衍的剑微微一抖,宋子昭笑起来:“小友的剑不稳,打架时候还分神,不好,不好。” “舌头都没有人,”秦衍猛地挑开宋子昭的白骨,冷声道,“哪里这么多话。” 宋子昭听到这话,身上瞬间升腾起绿色的火焰来:“不要和本座提舌头二字。” 秦衍没有说话,只是抬剑道:“来。” “找死!!” 宋子昭见秦衍毫不畏惧于他,顿时大怒,高喝出声来,瞬间加快了手上动作,一骨一骨敲砸向秦衍,同时大声道:“吃了他们!上去吃了他们!!” 听到这话,旁边修士一时再无估计,朝着周边修士就扑了过去。 他们明明都是人的模样,却仿佛是野兽一般,一口撕咬上修士的血肉,修士只要稍稍露出一点破绽,瞬间就会被另一个人扑倒按在地上,沦为周边魔修的食物。 这样野蛮血腥的争斗场面,普通修士何时见过,不过片刻,一堆人便有了怯意,秦衍扫了一眼周边,便知道弟子撑不住了,提声道:“退守君子台!” 此刻的秦衍早已是普通修士的主心骨,他一声令下,所有修士都跟着他,且战且退,逃向君子台。 宋子昭看出他们的意图,冷喝出声:“想跑?” 说完,宋子昭便朝着人群逃亡君子台的方向冲去,抬手一个结界,想拦住这些逃跑的修士。 秦衍紧跟在宋子昭身后,宋子昭抬手立出结界的一瞬,秦衍一剑斩了过去,剑气轰然击碎宋子昭的结界,秦衍大喝出声:“跑!” 弟子仓皇逃回君子台,傅鸣岚皱起眉头,首先提步起身,只道:“大家也看出这些魔修的道道了,总不能让秦师侄一个晚辈,和桑乾君两人奋战在前吧?” 苏知言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傅道友说得是。诸位,”苏知言扫向旁边各大掌门,“如今来的可是魔修,仙宗上下向来一体,想必诸位也不会坐视不管。” 所有人不说话,方才那些魔修凶残的模样,大家都已经见到了,苏知言笑了笑:“诸位不帮忙也没有关系,鸿蒙天宫未必能应付这一战,以这些魔修的口吻来说,他们似乎也并不打算让诸位出去,我等先行,还望各位道友保重。” 说着,苏知言便同傅鸣岚一起出了君子台。 苏清辉转头看向越琴,其他宗门掌门都看着他们,苏清辉笑了笑:“越家主?” 越琴抿了抿唇,终于道:“这是不是你们苏家算过的?” “越家主,”苏清辉面上笑容淡了几分,“那个预言,十八年前,苏家已经给过了。” 越琴面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其他掌门沉默了许久,终于看越琴站了起来,咬牙道:“走!” 有了人领头,其他人也连忙跟上,毕竟苏知言说得也没错。 这些魔修早已放言,今日他们都是要死的,以如今观战情况来看,他们功法诡异,可以吸收他人修为,如今气势汹汹而来,看来的确是打算把鸿蒙天宫这些修士,都当做自己的养料了。 如果没有人领头,他们这些小宗门上必然是要死的,如今有秦衍和这些大宗门带着,要他们帮忙,他们也不是找死的人,无论出于自己还是所谓的大义,都必须跟上。 傅鸣岚等人加了进来,立刻护住了受伤的弟子,将他们护送着赶往后山,有了他们做后勤,秦衍瞬间松了口气。 宋子昭的修为高于秦衍,但是秦衍对战业狱之人极有经验,甚至于宋子昭这个人,他都极为熟悉,宋子昭被他黏了片刻后,他眯了眯眼,便笑起来:“这位小友对于我的功法,好似十分了解?” 秦衍不说话,只是提剑步步逼近,他几乎是压着宋子昭打,宋子昭冷笑一声:“既然小友不想和老道说话,那老道也不叨扰,恕不奉陪!” 说完,宋子昭一跃而起,喊了一声:“上!”之后,便朝着傅鸣岚等人冲了过去。 秦衍大惊,慌忙想要冲向宋子昭的方向,然而也就是这一刻,周边无数修士和灵兽冲了上来,他们并不是高阶修士,但是人数却极多,几乎是用着血肉之躯,阻止着秦衍的前行。 宋子昭抬手一白骨敲打向傅鸣岚,傅鸣岚金扇在身前一横,冷声道:“天地入法,破!” 金扇和宋子昭的白骨一接触,傅鸣岚明显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那白骨上传来,傅鸣岚惊愣片刻,苏清辉翻手就是一把箜篌握在手中,琴弦一拨冲向宋子昭,宋子昭反手一转,琴弦送过去的灵力便全都涌入了宋子昭体内,而傅鸣岚也就是接着这片刻光景,立刻开始运行聚灵阵,聚灵阵将灵力从宋子昭身体拽过来,宋子昭冷笑了一声:“你们倒是聪明的很,可惜了,”宋子昭手上白骨大亮,“看谁撑得久!” 鸿蒙天宫一番大战时,傅长陵在不远处的山洞里慢慢醒了过来,他醒来时周边一片漆黑,只有地面微微颤动,傅长陵缓缓睁眼,便察觉自己身上的伤好了一些。 外伤好了许多,但是他拔出剑骨这件事还是给他筋脉造成极大的创伤,而元婴在体内也隐隐作痛,应当是他过度使用聚灵塔所导致。 他在山洞中缓了缓,用灵力在周身过了一圈,确认了身体的情况后,才起身走了出去。走出门外,他便看见手中的清骨扇下方坠了一张纸条,傅长陵拿纸条看了看,那字迹他不认识,只见上面写着: 第四,轮回桥。 第四? 什么第四? 傅长陵稍稍一想,突然想起了轮回桥的位置。 位于金光寺的璇玑密境,万骨崖,太平镇,轮回桥! 无垢宫,刚好是这四个位置的交点。 无垢宫到这四个位置任意一个地方,便是差不多的距离,如果作为一个阵法来说,当年无垢宫的建址,正是这个阵法的阵眼。 这个人是在提醒他,第四个封印在轮回桥! 这个人到底是谁? 上一世是他让秦衍去当了仙界的卧底,而如今他又指引着傅长陵去封封印,两世这个人都在同业狱做着斗争,为什么上一世他似乎从未出现过?整个仙魔对战之中,似乎完全没有过这样类似的人物。 傅长陵捏着那张纸条,片刻后,便见那张纸条上的字缓缓消失,然后整张纸条瞬间自焚,化作黑色的灰烬,轻飘飘落在地上。 傅长陵吸了一口气,他提步往下走去,不管那个人是谁,既然已经知道了地四个封印在哪里,他就得赶着过去了。 然而走了没有几步,傅长陵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他脚下的土地一直在颤抖,周边灵力翻涌得也极为混乱,傅长陵站在原地体会了片刻,随后便察觉秦衍的灵力从鸿蒙天宫方向一路炸裂开来。 傅长陵面上大惊,慌忙赶了过去。 他身上还有伤,一路跑得跌跌撞撞,等他赶到鸿蒙天宫门口时,便看着满地的尸首,秦衍领着傅鸣岚等人被宋子昭带着的魔修包围着,傅鸣岚等人明显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一干人里,似乎也就一个秦衍,还手提血剑,面色平稳。 “一群废物啊,”宋子昭笑着叹息,“本来看见这位小友,还想着几千年未见,云泽已经精进至此,没想到,原来强的不是云泽,只是之位小友。小友,”宋子昭笑眯眯道,“敢问尊姓大名?” “秦衍。”秦衍冷着声,宋子昭抬手,“可有道号?” 秦衍沉默良久,他似乎是在犹豫,又似乎是在回想。许久后,他缓慢出声:“岁晏。” 宋子昭笑了笑:“秦道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前途不可限量。不如投奔我魔尊麾下,成为我业狱军中一员,谋求大好前程,如何?” 傅鸣岚听到这话笑,冷笑出声来:“魔尊?哪里来的魔尊?” 宋子昭看傅鸣岚,轻轻一笑:“晚辈不知天高地厚。老道也可以见谅,毕竟这世界有多大,你们也从来不知道。” 说着宋子昭转头看向秦衍:“秦道友以为如何?” 秦衍沉默无言,宋子昭疑惑道:“秦道友?” 秦衍似乎是想起谁来,他握紧了剑,缓缓抬头,盯紧了宋子昭:“这一辈子,我绝不可能再与你们为伍。” 傅长陵在暗处偷偷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一面听,一面打量着宋子昭和他周边的魔修。 他找出好几副熟悉的面孔,这些人在上一世他都交过手,极为清楚他们的厉害,他掂量了一下自己,便知此刻冲出去不过是送死而已。 他想了想,便用玉佩同秦衍传声,低声道:“师兄,再坚持片刻,我请师姐过来。” 秦衍得了这声音,豁然抬头,立刻扫向周遭。 然而周遭空荡荡一片,不见半个人影,秦衍一时有些失落,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听宋子昭笑起来:“好好好,既然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了。” 傅长陵和秦衍说完这话,便立刻转身朝着后山一路奔去。 如今鸿蒙天宫之中,还有一战之力的人,就只剩下还在闭关的谢玉清。 他在君子台已经提前布下了阵法,那些阵法还有当初江夜白的加持,如今只要谢玉清能让秦衍脱困回到君子台,那么他们便有九成的把握,诛杀今日来鸿蒙天宫的修士。 傅长陵一路狂奔来到谢玉清道场前,然后抬头看向谢玉清道场的小屋。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谢玉清道场之外杂草丛生,杂草之下掩盖着的,是桑乾君替她设下的重重阵法。 闭关着不能轻易惊扰,就是怕不小心打扰了闭关着的修行,如果要强行唤醒闭关之人且不伤害对方,就只能是唤醒者的神识远胜于被唤醒之人。 傅长陵此刻虽然身受重伤,灵力不济,神识却还十分强大。他看了周边一眼,取了聚灵塔来,将聚灵塔放在边上,盘腿坐下,抬手以指为笔,便手绘了一个阵法。 他的阵法缓缓落到谢玉清门口的守护她的阵法之上,没了片刻,谢玉清的阵法便消失了去。傅长陵闭上眼睛,用神识探入谢玉清的神识之中。 谢玉清感觉自己还在荒雪之地练剑,风雪拍打着她。而后她就听见轻声的呼唤声:“师姐。” 谢玉清没有应答,傅长陵便加大了声音:“师姐,鸿蒙天宫有难,您得快些出去了。” 谢玉清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她长剑挑雪横扫向傅长陵说话的方向,傅长陵没想到谢玉清发现他发现得这样快,慌忙提剑,“叮”的一声接住谢玉清的剑势。 谢玉清盯紧了他,冷声道:“蔺家人。” 傅长陵愣了愣,随后他急忙提醒道:“师姐,是我,沈修凡,傅长陵。” 谢玉清愣了愣,她似乎是在回想。 她在识海中练剑已经太久,她自己都忘却了外面的事情,她想了许久后,露出惊讶神色来:“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姐,”傅长陵有些着急,“鸿蒙天宫出事了,你快醒来吧。” 谢玉清得了这话,忙道:“你且稍等。” 傅长陵见谢玉清已经反应过来,他便抽回神识,而后直接步入小屋,推开门站在门口 光落到谢玉清身上,她缓慢睁开眼睛,她盘腿坐在地面上,缓了许久之后,她站起身来。 身上堆积了许久的飞灰纷飞而落,谢玉清看向站在门口的傅长陵,她走向前去,也没有多问,提着剑就朝着山下走去,冷声道:“带路。” 傅长陵应声上前,谢玉清跟在他身后,她见他手上,不由得道:“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批魔修正在攻打鸿蒙天宫,如今师兄被他们困住。” “宫主呢?” 谢玉清有些疑惑,傅长陵沉声道:“宫主仙去了。” 谢玉清少有露出错愕表情来,不由得重复了一边:“仙去?” 说着,她极快道:“那我师父呢?” “也被困在山门外。” 眼看着就要到达战场,傅长陵压低了声音:“师姐,我们在君子台设了特殊的阵法,您只要把师兄解救之后君子台。剩下的交给我。” 谢玉清得了这话,毫不犹豫点头,只道:“好。” 说完,两人便到了战场上空,这时宋子昭抬着白骨棒就朝着桑乾君砸去,谢玉清抬手一剑甩出去,剑光直直朝着宋子昭头顶劈下,落到地面之后,剑光瞬间炸开,逼得宋子昭疾退回去,尘烟弥漫而起,缓缓落下时,一个青衣女子手持长剑,立在众人身前。 秦衍单膝跪在地上,喘息着抬头,而后便见公子一声黑衣,手指白骨长剑,挡在他面前。 “回君子台。” 谢玉清冷声开口,傅鸣岚得了话,立刻朝着君子台折了回去,其他人也逐步起身,朝着君子台越去。 在他们冲向君子台那一刻,旁边魔修紧随而上,谢玉清提剑挥砍而去,傅长陵正要追着谢玉清去帮忙,却被一只手猛地抓住了袖子。 “别走。” 秦衍喘息着抬眼看他,傅长陵僵了僵身子,就听秦衍咬牙道:“你敢走,我宰了你。” 第一百零五章 秦衍鲜少有这样外露的情绪,傅长陵一时僵住了,片刻后,他很快反应过来,忙道:“我不走,我只是去帮忙。” 秦衍没说话,他站起身来,把傅长陵往身后一推,只道:“护着其他人,君子台上等我。” 说完,他便提剑追了上去,同谢玉清一起围向宋子昭。 傅长陵大约估了一下宋子昭的能力,确认秦衍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后,转头追向正赶往君子台的桑乾君和傅鸣岚,他虽然也受着伤,但冲上来的魔修也都并非什么高手,他借着上一世的对战经验,生生劈出一条路来。 他将人都安置好后,急急叫了一声:“师兄!” 秦衍得了傅长陵的话,同谢玉清道:“退!” 谢玉清的剑横扫向前拦住宋子昭,秦衍的剑划开身后人群,便朝着身后疾退而去,宋子昭不依不饶,领着人追赶而上,傅长陵站到阵眼之上,将聚灵塔一置,傅鸣岚立刻反应过来,震惊道:“你在这里放了阵法?” 话音刚落,宋子昭一白骨锤到地面,秦衍就地一滚,便到了傅长陵边上,而后秦衍抬手放在傅长陵手上,傅长陵便感觉秦衍的灵力一路涌贯而入。 “天地入法,阵起!” 傅长陵高喝出声,宋子昭提着白骨朝着傅长陵迎面锤来,也就是那一刻,地面上一个个血红的阵法瞬间亮了起来,血红色的光柱贯穿了宋子昭的白骨,在触碰到他身体每一个节点时,瞬间炸开。 傅长陵一面将灵力灌入阵法,一面临时修改着阵法上的细节。 这一次攻击的对象改成了业狱的魔修,方式自然会有微小差别。傅鸣岚在旁边看着,震惊出声来:“临时改阵?!” 傅鸣岚话音刚落,周边魔修的尸体便一具一具炸开,整个君子台上血花四溅,傅长陵抬了一只手,将秦衍往身后一揽,低声道:“到我身后来。” 秦衍没有多说,他迅速靠到傅长陵背上,抬手包扎着伤口。 原本用来对付三位化神期的阵法启动,对付着这一批已经打了许久的残兵,倒也没有费太大力气,片刻之后,阵法的光芒缓缓散去,秦衍缓了缓,出声道:“傅……” 话没说完,傅长陵一口血呕了出去,秦衍面色大惊,忙扶住秦衍,正要说话,就看谢玉清走到他身前来,冷静道:“他伤太重,你先带他去疗伤。” 秦衍犹豫了片刻,终于应声道:“师姐你先看看弟子伤亡的情况,救人第一,傅长陵的事情不要外露,以往熟悉的人也不可相信。” “我明白。” 谢玉清平静道:“我会问你。” 秦衍应了一声,终于还是背着傅长陵起身,便朝着揽月宫赶了过去,他一面上去,一面告知了傅玉殊,等到了揽月宫时,傅玉殊已经带着沈青竹守在揽月宫前。 秦衍抱着傅长陵踏进揽月宫后,傅玉殊忙领着沈青竹上前来,沈青竹一看傅长陵就皱起眉头,取了银针道:“怎么伤成这样子?” “昨天跑了才受的伤,今天又强行启动阵法,”秦衍说着,看向沈青竹,皱眉道,“可有大碍?” “遇到别人是大碍,遇到我,”沈青竹将银针扎到傅长陵身上,淡道,“算他走狗屎运吧。” 听到沈青竹的话,秦衍放下心来,他看着沈青竹为傅长陵行针,而后给他喂药,等确定没事之后,傅玉殊才道:“我守着他吧,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等你,你去忙。” 秦衍得了这话,他缓了片刻,抿了抿唇后,他抬起手来,向傅玉殊行了一礼:“如果有其他任何消息,还望傅家主及时告知于我,切勿让他离开。” 说完之后,秦衍才转身退了出去。 谢玉清回来震住了局面,她早已在云羽和上官明彦协助之下开始清点伤亡的弟子,秦衍到了之后,谢玉清抬眼看他,只道:“几位长老和其他宗主都在等着你,你不必管这里,先过去吧。” 秦衍看了一眼地上的弟子,不由得道:“情况还好吧?” “你放心,”谢玉清平稳道,“还好,没有我想象中眼中。” “那你先照看这,我去去就回。” 秦衍同谢玉清说完,便起身去了正殿。 他一到正殿,所有人便都看了过来,桑乾君不等秦衍说话,直接指了高台上的宫主之位给他道:“阿衍,来。” “桑乾君,”梦阳宗主见桑乾君直接让秦衍坐上宫主之位,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怎么,如今江宫主尸骨未寒,桑乾君已经急着让他的弟子取而代之了吗?” “如今鸿蒙天宫正值生死存亡之际,”桑乾君看向梦阳宗主,冷淡道,“必须要一个领路人,现下既来不及重选宫主,就只能听从江宫主遗命,让秦师侄代任宫主一职。” “你也说是生死存亡之际,”越琴皱起眉头,“让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当宫主,桑乾君,你莫不是昏了头?” “那越家主觉得,谁比较合适呢?” 剑宗宗主杨俊含笑看向越琴:“如今三宗四族之中,玉琼真君、柳长老、越长老勾结魔修,均已身亡,道宗、儒宗、越家出身的人,我等都不敢信任,而剩下四族,也无合适人选,秦衍过去本就主事于鸿蒙天宫,又为江宫主弟子,方才一战,也全仰仗他应变得当,故而我剑宗鼎力支持秦道友为代理宫主。越长老若觉得不合适,不如说一个合适的人选出来?” 越琴听着杨俊的话,面色极为难看。道宗宗主沈梦阳端了茶杯,缓声道:“剑宗的意思我们都清楚,江宫主本就是剑宗力推成为宫主,如今他出了事,剑宗当然要另外再推一个人上去。” “梦阳宗主要这么说,我还怀疑梦阳宗主想趁着这个机会推个道宗的人上去呢?梦阳宗主不妨直说了吧,这个代理宫主,您想让谁做呢?” “诸位也不要吵了,”苏清辉开口出声来,缓声道,“今时不同往日,诸位可记得十八年前苏家的那一道预言?” 听到这话,在场几个高层修士脸色顿时大变,一些年轻宗门的掌门还有一些茫然,但也不敢多问。 苏清辉叹了口气:“大劫来了啊。” 所有人不说话,便是沈梦阳越琴等人,也沉默下来,秦衍见一伙人争执得差不多,他便提步上前,坐到了高座位置上,只道:“如今关键时期,晚辈暂且担着这个位置,日后魔修之事解决,晚辈自会退下,还望众位长辈,于云泽存亡之时,齐心协力,勿在内伤。” 说着,秦衍便转了话题道:“其实今日魔修一时,师父早已察觉,吩咐晚辈暗中侦查许久。” “所以你对他们如此熟悉?” 傅鸣岚瞧着扇子,打量着秦衍,秦衍点了点头,桑乾君有些疲惫道:“你且将你知道的都说了吧。” “这些魔修,大家应当能看出来,他们使用同样的功法。” “对,”沈梦阳面露几分厌恶,“他们能吸食他人修为。” “这种功法,并非云泽所有,而是来自于另一方世界,今日攻打鸿蒙天宫的魔修之中,比如那个白骨老道,他们并不属于云泽之人,他们有奇特功法,因某些原由来到云泽,便在云泽通过这种快速精进的特殊功法,收纳弟子。之前鸿蒙天宫便藏了很多魔修,已经清理过一次,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发展得如此壮大。” 这些事情,一部分人已经知晓,倒也没有惊讶。但在做大多数掌门,对这些事情近乎一无所知,其中一位小宗门的掌门道:“秦道友,那按你所说,岂不是每个宗门都有可能有魔修?” “是。” 秦衍平静道:“他们以吸食他人修为、生命为精进之法,进步神速,各宗门近期若有修为提升得太快的弟子,可多加关注。” 在做所有人都不再出声,面露忧色,秦衍打量了众人神色一眼,随后道:“不过,今日他们既然敢来攻打鸿蒙天宫,怕是羽翼已丰,这不会是他们与我们的第一战,而未来,他们或许会开始从小宗门下手,逐个击破。他们以修士为养料,伐害门派越多,越强,若一开始不阻止,未来怕是再难控制。” “秦宫主说得对!” 早已惶惶不安的小宗门立刻出声,当即改了称呼:“他们若是以小宗门作为养料,最终威胁到的还是三宗四族,如今云泽仙界应该上下一心,对外御敌。强者保护弱者,弱者辅助强者,秦宫主,”那小宗门的掌门看向秦衍,讨好道,“您说可是?” “肖掌门说得是,”秦衍点了点头,看向周遭道:“我提议,从今日起建立仙盟,小宗门核心弟子全部送到鸿蒙天宫,严加防御,每个宗门成为一个监察点,随时通信,一旦出事,各宗一起前往支援,各位以为如何?” “秦贤侄这个说法,倒是不错,”沈梦阳笑起来,“就是不知这仙盟之中,掌控各宗之事的说话人,秦贤侄觉得当是谁呢?” “那自然是秦宫主。”杨俊当即出声,“鸿蒙天宫本就是当年叶澜剑尊带领云泽疾退魔修后所留下,以宫主为决断人,百宗辅佐,如今再遇战事,宫主自然就是盟主了。” “杨宗主,你这话……” “我同意杨宗主的话。” 苏清辉突然出了声,所有人看向苏清辉,苏清辉端了茶杯,平淡道:“以目前对这些魔修的了解程度来说,由秦宫主任仙盟盟主,统领大局,再适合不过了。” “可是……” “梦阳宗主,”人群里终于有人听不进去了,直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三宗四族还要争这个位置啊?这事儿生死攸关的事儿,您要抢宫主之位,等这事儿完了,我们谁都不说话。” “是啊。”有人带头,许多人纷纷不满起来,“梦阳宗主,方才秦宫主怎么护着大家您也知道了,论修为、论才智、论身份,秦宫主当仙盟盟主都是理所应当,您也别争了。” 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帽子压上来,沈梦阳一时也有些难堪,最后他实在是忍不住,低喝道:“行了,就让他当。” 秦衍淡淡瞟了沈梦阳一眼,也没多说,转头就开始同所有人说清楚仙盟的建制。 仙盟的核心方案,其实就是让所有人尽可能的待在一起,不要给这些魔修抓单的机会。 他们目前还并不算强大,但若是交战过程中不断给他们吸食修为,后面就算是秦衍,怕也没有什么办法。 为了实现这个方案,就要以鸿蒙天宫为据点,囊括所有门派的核心修士,然后各大门派建立多重联系,立下随时听命调遣,互帮互助的血誓。 秦衍把这些事情做完,安置了各大门派之后,便折回受伤的弟子那里,和谢玉清核对了受伤弟子的情况,然后他才回了揽月宫。 他刚到宫门口时,便见傅玉殊正和沈青竹在正殿下棋,秦衍进门之后,傅玉殊抬起头来,笑了笑道:“人已经醒了,你进去看看?” 秦衍点了点头,朝着傅玉殊行了个礼,随后便朝着寝殿走去。 沈青竹看傅玉殊落了棋子,低声道:“他们的事儿,你就这么认了?” “有什么不认的?”傅玉殊笑了笑,“他喜欢那个人,又没伤天害理,我有什么好不认的?” “你和蔺尘感情这么好,”沈青竹语调平淡,“以前又常说想要个孙女,我还以为你会劝说他们一番。” “老沈啊,”傅玉殊叹了口气,“这就是你想茬了,我是有我的想法,可是这关长陵什么事呢?” “其实父母与儿女,最密切的关系就是在‘养’这个字上,他年少时候,我善养他,这是我的责任,我养了他,他不能干涉我更多;而如今他长大了,他孝养我,便是他的责任,而除了孝养我以外,他要做什么,我也不能干涉太多。他喜欢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是他的事,我若多管,便是我的不是。” “你倒是想得开。” 沈青竹落了一颗棋子,又想起来:“蔺尘的神魂怎么样?” “养着呢。” 傅玉殊抬手摸上旁边的檀心剑,露出几分温柔来:“再多养几年,便好了。” 傅玉殊和沈青竹说着话,秦衍来到寝殿门口,之前觉得有许多话,如今听着傅长陵醒了,他一时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也有些怕见傅长陵,站在门口站了许久,傅长陵恍惚中睁眼醒来,察觉有人站在门口,他撑着自己直起身来,便看见站在门口的秦衍。 他衣衫上还沾着血,明显是忙了一天没有休息过,两个人静静对望着,傅长陵笑起来:“师兄,你进来说话吧。” 秦衍听了他的话,走进屋来,站在傅长陵身边,两人静默着不说话,傅长陵缓了片刻,抬手道:“师兄,坐吧。” 秦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了下来,秦衍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傅长陵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过去说了许多,现在想来,都觉得可笑,他总觉得,自己似乎说什么都是错,于是哪怕生来也是个话多的人,此刻却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两人静默了许久,秦衍终于开口:“你……还好吧?” “托沈叔的福,应当没事。” 傅长陵说完,想了想,怕秦衍当他在与他冷战,故意甩脸色给他看,傅长陵便又找了些话题,继续道:“沈叔给了我用了上好的丹药,过几日就好了。我休养几日,怕是又要启程。” “去哪儿?” 秦衍听着他说他要走,声音便哑了几分,傅长陵笑起来:“我似乎遇到你上一世遇到那个人。” “他让你当魔修?!” 秦衍厉声抬头,傅长陵见他这样说话,就只是静静看着他,神色中带了几分怜惜,几许遗憾,混杂着心疼和悲伤,静静注视着他。 秦衍一时有些茫然,他以前大约会将这种茫然咽下去,可此刻他却没有忍住,轻声道:“你在看什么?” “我就是想,”傅长陵笑起来,“师兄上辈子一定过得不好。” “没有……” “所以才会听闻我要经历师兄要经历的事时,有这么大的反应。” 秦衍愣了,他听着傅长陵的话,竟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应。 傅长陵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可是上一世,他内心深处,却当真不觉得悲哀。 傅长陵看着他的神色,低头笑起来:“但我也明白师兄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过得不错,因为师兄那时候,”他声音很轻,话语在唇齿之间,便带了几许缱绻,“应当和我一样。” “什么……一样?”秦衍抬眼看他,傅长陵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缓缓笑起来,“我一想到,若我受了这些罪过,师兄就不用受了,我便觉得一切其实都很好,也没什么。” “你不当走的。”秦衍缓慢出声,终于回到那天,他把他抛下的事来。 “我就猜到你要找我算账,”傅长陵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回来了。” “你不能不回来。”秦衍继续说得一本正经,傅长陵点着头,“我知道,那天我不该抛下你,我给你认错,行不行?” “你没觉得自己错了。” 秦衍继续揭穿,傅长陵有些哭笑不得了:“我认错,你说我觉得自己没错。我不认错,你又要生气。师兄,你要我怎么办?” “你以后不能这样。” 傅长陵听着这话,收敛了笑,他想了想,只道:“师兄,你是想我骗你呢,还是惹你生气呢?” 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靠在床栏上,平静道:“再来一次,我还是要走。再来一百次,我都会护着师兄。” “师兄你也不用觉得负担,其实本来这一切,也应该是我来承担。璇玑密境里的封印是我开的,是我犯了错,引了业狱的人过来,本来这一切,都该我来负责,上一世劳烦师兄,这就是我的错,这一辈子,还望师兄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赎罪。” “这不是你的错。” “这就是我的错。” 两人静静对视着,缓了片刻后,傅长陵知道这个话题他们其实聊不下去,傅长陵笑了笑,转过头道:“话说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三个封印我们都已经封印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魔修?难道是地四个封印开了?” “太平镇那个封印是提前开的,”秦衍解释道,“早在之前,太平镇的封印开了之后,业狱就往云泽不停送人过来。这些人在云泽扎根经营,有今日这样的规模,也不奇怪。” “如今灵气稀少,他们那套功法,怕是越来越多人会投奔他们。” 傅长陵思索着,颇为忧虑,秦衍看了他一眼,安抚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他们毕竟数量有限,你把第四个封印彻底加固,我们再合力围剿现有的魔修,便无大碍了。” “灵气的问题一日不解决,”傅长陵摇了摇头,“就一定会有人修他们的功法,哪怕业狱不过来,我们也很难让这些魔修不复存在。” 秦衍没说话,很久后,他才道:“所以当年,我死之后,灵气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是吗?” “是。”傅长陵低声道,“灵气的问题,似乎并不是业狱造成的。” “也许是业狱抢了灵气呢?”秦衍思索着道,“你看那些气脉附近,灵气都会被不停侵蚀,比如说太平镇的那个气脉,就明显会吸食灵气,或许云泽这些年灵气消退的原因,就是这个。上一世我们虽然斩杀了魔尊,却没有封印气脉,所以灵气还是源源不断漏往业狱,导致了最后云泽灵气枯竭之灾。” 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突然发问:“魔尊?” 他问完,没等秦衍回话,便道:“我之前其实就想问你,你既然只是为了打探消息,一直心在仙道,为什么你都当上无垢宫的魔君,统帅魔修了,还不停手?其实你完全可以想办法配合我们,给那些魔修设计,一网打尽,不是么?” “我是魔君,”秦衍摇摇头,“可无垢宫的掌控人,实际另有其人。” “你以前给的消息似乎没有说过这件事?” 傅长陵推断着:“你以前给仙盟递消息,你的内应会把这个消息想办法传给我。” “是,因为这个消息,我也不确定。我当上魔君之后,这些魔修告诉我,他们业狱有一座尊神,是他们整个业狱人的信仰,所以污垢宫中,有一尊神像。” “我记得,”傅长陵点头,思索着道,“那尊神像没有脸。” “业狱那些魔修,有一个最终的目的。” “什么目的?” “他们要打开业狱之门,将业狱里所有的人都带到云泽。他们说,等业狱之门打开的时候,那尊神像的脸就会出现。” “那时候我是魔君,但是无垢宫所有大小事务,其实很多时候都要依靠占卜。我会按照他们的要求,在神像前问卦,这个卦的最终结果,就是无垢宫的行动方案。所以以前我一直不确定,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魔尊。因为如果说有,其实谁都没见过。可如果说没有,实际上,很多决定,的确是他在做。” 傅长陵静静听着,秦衍继续回忆道:“直到后来,有一日宋子昭突然找我,说魔尊要准备打开业狱之门。现在想来,其实应该是他们暗中打开了四个业狱封印,所以走到了打开业狱之门的最后一步。我不可能让他们打开业狱之门,所以在他们准备的时候,我暗中布置了人手,并且通知了你们。” “所以当时攻打无垢宫的消息,是你给的?” 傅长陵将上一世的记忆连起来,秦衍点头道:“是,我刻意调开了他们的人手,留了自己的人,又暗中做了准备,然后在他们举行仪式的时候,准备动手。” “我本以为自己一个人可以搞定,结果那一天,人群里,魔尊出现了。” “什么修为?”傅长陵最关心这一点,秦衍摇了摇头,“远在你我之上,不可测。” 傅长陵有几分惊讶:“那时候,连你都看不出他的修为?” “接近于天道,”秦衍回想着那时候的场景,缓声道,“渡劫后期,即将飞升。” 傅长陵听着,暗中掂量了一下,差不都感觉出来,或许就是他上一世临死之前的水平。 那时候他距离飞升,便是一步之遥。 秦衍继续说着:“他出现之后,所有人都跪下来,叫他魔尊,他带了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让我为他护法,然后他在众人朝拜中,开启了业狱大门。” “开启业狱大门其实十分不容易,哪怕是他那样的修为,在开启前一刻,都近乎力竭,我也就是那一刻出手杀他。他反应很快,我出剑的时候,我看见他出剑了,其实他本来能杀了我。” “为什么没有呢?”傅长陵听着,带了些好奇,秦衍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回头的时候,手上的剑出现了破绽,所以我就杀了他,他被我杀了那一刻,就变成了碎片,消失在我怀里。而后无垢宫内部血战,我强行关闭了业狱大门,你带着人杀上无垢宫时,一切已经差不多了。” 傅长陵消化着秦衍的话,他想了片刻,忍不住道:“当时你为什么不说呢?” 秦衍动作顿了顿,过了会儿后,他转头道:“你想吃什么吗?我给你弄。” “师兄,”傅长陵不由得苦笑:“你转移话题的方式,太硬了。” 秦衍停下来,好久后,他才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说就是了。” 傅长陵声音平和:“其实你说得没错,如今的你,和上一世的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说别人的故事给我听,没什么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因为我得清楚,”傅长陵回得认真,“我拥有过什么。” 秦衍坐在床边,背对着傅长陵,他透过圆拱门看着天边明月,他似乎是回想了很久,才道:“因为,我觉得不说,会更好一点。”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剩了,我还欠着你那么多。你恨我,想杀了我,我觉得,能让你如愿,高兴一点,也好。” “你不说,就是为了让我杀了你,能开心一点?”傅长陵听着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有几分荒唐,秦衍看着窗外的月亮,听着傅长陵的话,低声道:“或许吧。” “不过,当时我本来也不想活了。只是觉得,我死了能让你高兴几分,就更好了。” “你看,我杀了你的家人,我干了这么多坏事,无论再多的理由,我手上染了很多人的血,这是事实。你恨我,等杀了我,你内心就能得到释怀和安宁。可如果把真相说出来,你就会知道,原来你的家人不爱你。世上那么多人都想害你。” “要承认这样的事,多难过啊。” 一面是十几年的家人,一面是素昧平生的魔君,如果有一个人要伤害他,那么外人的伤害,总比家人的伤害要好得多。 傅长陵听着,他也没说话,他低着头,静静想着秦衍的话。 他满脑子就秦衍一句话。 ――当时我本来也不想活了。 那句话在他心里回荡,翻滚,他缓了好久之后,他想问他,为什么不想活了。 可是他问不出口,那么多的理由,他都知道,也猜到,若让秦衍再同他说一次,就像是伤口被活生生撕扯开,太疼了。 他想拥抱秦衍,想对他说几句安慰,多说几句对不起。 可他知道不能。 秦衍已经为他低头将就了一生,他不想秦衍再照顾他,委屈了自己。 他们两静静坐着,秦衍其实不习惯这样的傅长陵,他在床边坐了片刻,终于道:“你想吃点什么吗?” “不用。” 傅长陵笑起来,随后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在秦衍床上,他忙道:“你看我都忘了,我回自己……” 话没说完,秦衍就按住了他的肩,平和道:“在这里歇息吧,你先睡。” 说着,他便起身,走了出去,傅长陵愣了愣神,见秦衍进来净室,他一时竟不知是该走,还是不走。 他在床上忐忑着,一面贪恋于躺在这里,一面又不安于自己是不是又在得寸进尺。 他脑子里一片昏想,没了一会儿,就听净室里的水声停了下来,而后秦衍便穿着一身单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用法力烘干了头发,径直走到床上,在傅长陵震惊的神色里拉开被子,在傅长陵旁边躺下。 等秦衍盖上被子的时候,傅长陵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慌忙起身,要往外走,急道:“我不打扰师……” 话没说完,秦衍就拉住了他的袖子。 秦衍什么都没说,他就静静拉着他,两人僵持着,傅长陵不敢动,秦衍也没挽留,他就只是拉着他,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傅长陵艰难笑起来:“师兄,不必如此的。” 说着,他垂下眼帘:“你别这样,做这些让你不喜欢的事,我心里难过。” 秦衍不言,傅长陵继续道:“我知道你是愧疚,可是本来我就有很多罪名,如今你我之间若要有一个叛道,我也比你合适太多。你不用为了让我高兴,就这样做。我希望你能真正活成自己,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太考虑他人。” “我没考虑他人。” 秦衍平静开口,傅长陵正要出声,就听秦衍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愿意的呢?” 傅长陵愣在原地,秦衍垂下眼眸,紧拽着傅长陵的袖子,低声道:“别走。” 傅长陵背对着他,他有些无法理解:“师兄,你是斩了第四魂的人……” “我知道。” 秦衍低哑开口:“可是,你不是让我随心吗?” “我想随心。” “我想让你留下来,像以前一样,同你在一起的时间里,我很高兴,傅长陵。” 第一百零六章 傅长陵愣了愣,秦衍拉着他躺下,将被子盖在他身上,而后和衣而卧在他身侧。 秦衍没出声,傅长陵也没说话,那大概是他们最安静的时候,他们静静躺在一起,听着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我明日便离开鸿蒙天宫。” 傅长陵放低了声,秦衍没回话,傅长陵整了整情绪,继续道:“我偷偷走,后续肯定会有人问师父之死的罪,你就顺着他们查办,让师姐或者其他你信任的人来追杀我,这样一来,魔修便会以为我在被正道追杀,放松对我的警惕。我更好去找第四道气脉封印。” “睡吧。” 秦衍没有应声,闭上眼睛:“今夜别谈这些事了。” 傅长陵听了秦衍的话,他犹豫了片刻,翻过身来,迟疑道:“师兄,你不要担心,我……” “师父走了。” 秦衍低喃,傅长陵停住正要出口的话,秦衍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可在他出声那一刻,傅长陵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秦衍是人。 他会累,会疲惫,会难过。江夜白死在他面前,哪怕用理智强撑着自己处理完一切事务,他也并非毫无感觉。 如今鸿蒙天宫的人都需要他,弟子都仰仗他,其他长老虎视眈眈,他不能停歇半刻,只有身边这个人,他们以对方为精神上的依靠走过上辈子,而如今,他也唯一只剩下他,能依靠片刻。 傅长陵看着秦衍闭着眼睛,平静躺在床上的模样。 他和平日似乎没有任何不同,像他手中那柄剑一般,冰冷如霜,可傅长陵见到这样的人,却有种无声的心疼蔓延开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将人拉到他怀里。 秦衍僵了僵,随后放软下来,傅长陵抱着他,他们两个人在夜里,像是交缠的藤蔓,在这静默冷寂的世界里,互相依靠着,用身上那一点点温度,给予着对方撑着走过世界的温暖。 “你别难过,”傅长陵安抚着他,“我回去,把第四道封印给封上,以后咱们好好修炼。飞升之前能参破此世天机,到时候我将师父给你找回来,好不好?” “死了的人,哪里能找回来?”秦衍回答得异常平静,“你不用担心,我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我只是有点累罢了。” “咱们不是死了的人吗?” 傅长陵笑起来,眨了眨眼:“我们还不是回来了?” 秦衍看着傅长陵的笑容,他愣了片刻,过了许久,他僵硬着移开目光,只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回来?” “我一开始以为是机缘。” 傅长陵认真思索着:“但如今想,或许也不是这么简单。不过此事不必着急,如果我们回来这事真的不是巧合,那么后面那个人,早晚是要出来的。” 秦衍应了一声,他的额头轻轻抵在傅长陵胸口,傅长陵轻叹了一声,揽住他道:“别想太多了,你好好睡吧。今夜我在。” “天地入法,”傅长陵笑起来,抬手放在秦衍额间,“今夜好梦。” 秦衍听到这话,终于扬起笑容来,他闭上眼睛,低声道:“谢谢。” 傅长陵的言灵,大事不敢说,一个好梦,倒是敢给的。 他揽着秦衍,看着秦衍睡过去,那天晚上他没睡觉,他听着屋外雨打落叶之声听了一夜,他静静注视着怀中的青年,看着他俊美苍白的脸上带着倦容,静静靠在他的胸口,他就觉得,似乎是死也值得了。 雨下到半夜便停了,天还没亮,傅长陵便看秦衍面上表情逐渐缓和,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很高兴的事情,他笑起来,抬手给秦衍施了道法咒,他盯着秦衍看了片刻,最终还是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而后傅长陵整个人便消失在床上,等再出现时,就已经到了他自己的房中。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行礼放入灵囊,将江夜白留给他的最后一张封印卷轴认真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便提剑下山。 他刚走到半路,就看见云羽,他站在山门前,静静看着傅长陵。 “哟,在这儿等着我呀?” 傅长陵笑起来:“你这是来和我一起私奔的,还是给我送行的?” “修凡……”云羽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哑,“对不起,我……” “没关系。” 傅长陵提前开口,打断了云羽的话,云羽有些诧异:“你……你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傅长陵笑起来,云羽结巴道,“那天,我把你是蔺家人的身份抖搂出来……” “我信你不会害我。” 傅长陵直接打断他,他没提他帮他的事情,神色里全是了然。 云羽抿唇不言,傅长陵走上前去,拍了拍云羽的肩,话里有话道:“云羽,好好保重,我都明白。” 云羽说不出话,他看着傅长陵,目光里似乎藏了许多话,可他不能说,也说不出口,傅长陵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笑起来道:“我先走了,你可得帮我好好照顾师兄。” “好。” 云羽低哑出声,傅长陵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挥手扬声道:“别送了,我自个儿走了。” “我还是……” 云羽回过头去,迎面就是傅长陵的剑抵在他身前,傅长陵似笑非笑:“别送了,若你要送,可别怪我多想。” 云羽盯着傅长陵,好久后,他勉强笑起来:“你开什么玩笑?不要送就不要送,我也不稀罕。你走吧,我懒得管你。” 傅长陵矜雅颔首:“多谢云师兄谅解,山高水远,”傅长陵利落收剑,转身道,“后会有期。” 傅长陵说着,便出了山门,出山门之后,他几乎是毫不犹豫便甩出一个传送阵,随机传送出去。 他传送阵刚刚打开,身后便有十几个黑影冲了出来,只是黑影终究慢了一步,冲到传送阵面前时,阵法已经彻底关了。 传送阵法,定点传送阵法的制作费时费力,距离极短,而且除非高阶修士费力描画,不然大多不能随身携带,需要用大量灵石支撑。比如傅玉殊迎娶蔺尘时,数十个高阶修士绘制的传送阵,便是傅家财大气粗的标志。 而随机传送的阵法相对容易绘制许多,而且传送地点不受空间所限,还能画在符纸上,便于携带。傅长陵身上常带着的传送阵便是这种。 但是他对这种随机传送阵法做了优化,不能确定传到哪里,但可以确定不传到哪里。 傅长陵把云泽自己目前不能过去的地方都在这个随机传送阵法中禁止掉,如今他要去哪里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所以在这种追杀的时候使用才十分安全。 傅长陵一走,十几个黑衣人扑了个空,他们急急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云羽,用阴阳难辨的声音道:“他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 云羽声音冰冷:“他发现我了。” 黑衣人听到云羽的话,互相对视一眼,一时不知所措,云羽等了片刻,只道:“赶紧回去禀报主上吧。” 傅长陵跑得干干净净,他们呆着也没有价值,得了云羽的话,其中一个人点了点头,十几个人的人影瞬间就化作十几道黑烟,消失在夜色之中。 云羽站在山门前,许久后,他垂下眼眸,转身离开。 傅长陵在在法阵中一路下坠,等见到光亮传来时,他连忙调整了姿势,从空中直接落到地上。 到了地上之后,他稳住身形,便开始打量四周。 这里是个破旧的村子,整个村子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草木旺盛,只有几座空荡荡的木屋,显出过去有人居住的痕迹。 这些木屋年久失修,有些窗户都塌了,木屋上爬满了蛛网,在风里随着风的动作发出“嘎吱”的声音。 “嘎吱”声清脆悠长,在整个村子里回荡,伴随着风铃叮铃铃的声音,显出几分诡异来。 傅长陵用神识探查了一周,确定周边的确没有什么东西,他便拿出了罗盘来,稍稍确定了一下方向。 罗盘拿出来后,转得飞快,傅长陵皱起眉头,不由得又抬头去,扫了周边一眼。 这里的确什么都没有。 傅长陵确定下来,但罗盘的异象,也彰显着此地不同寻常。 傅长陵不想过多惹事,也不想追究,直接御剑而起,升腾到了半空,用神识一路延伸出去,神识一路查探到十里之外,才发现有人活动的痕迹,傅长陵也不多加停留,直接往人多的地方过去,打算先问个路再说。 十里路不过顷刻之间,他便到了方才所探查到的人烟之处,他一到这里,便有些愣了。 原因无他,只因此处立着的酒楼,正是上一世他到轮回桥附近时,见到那一座。 此时枯草连天,那一座酒楼立在荒野之中,对映枯草,显得越发富丽非常。 傅长陵隐约有沸腾人声从里面传来,和这荒野形成鲜明对比,傅长陵有种隔世而来的恍惚,让他有几分茫然。 只是片刻后他便反应了过来,既然见到了这座酒楼,那此处便是轮回桥了。 而他,本也是要来轮回桥的。 第一百零九章 傅长陵定下心神,他便提步朝着那酒楼过去,既然已经来了,便先过去喝杯水酒。 他走向酒楼,掀开帘子进去,酒楼中人来人往,十分繁华,傅长陵这时才想起来,轮回桥四面冷清,为什么这里就建了一座酒楼,而酒楼之中又时时有这么多人呢? 他怀揣了几分好奇,但也没做声,提着剑穿过人群,寻找了靠了窗边的位置。 窗边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不远处的轮回桥,如今并非冬日,那轮回桥上,一半冰雪一半晴,桥下流水也是如此,一半冰封一半流动,看上去颇为怪异。 傅长陵将罗盘和剑放到桌上,手搭在剑边上,一手撑着下巴,抬眼看着不远处的轮回桥。 小二肩上担了抹布,手里提了茶壶和碗筷,利索穿过人群,来到傅长陵边上,将茶壶碗筷一放,热情道:“客官要点什么?” 傅长陵听着小二的招呼,转过头来,认真打量了小二片刻,认出这人和他上一世来这里时那人眉目有几分相似,左思右想才想起来,这便是当初给他伞那个掌柜了。 如今他还当着跑堂小二,没想到四十年后,便就成了这家店的掌柜。 “客官?”小二见傅长陵看着他发呆,不免有些疑惑,傅长陵回过神来,笑道,“上你们的招牌吧,尤其是酒。” 小二听到傅长陵如此豪气,立刻眉开眼笑,高兴道:“客官放心,我们家的米酒醇香,远近驰名,多少仙家慕名而来,绝不让失望!” “行。”傅长陵笑着点头,拍了拍小二肩,“你好好干,你有前途。” 小二愣了愣,随后有些不好意思笑起来:“客官您可是仙家,您这么一说,小的都不好意思不送您点东西了,多送您一盘花生米,听书喝酒吃花生,惬意!” 说着,小二便转过身去,傅长陵听周边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他抬起头来,才发现一位青年走上台。 那青年穿着一身青衫,朝着众人拱了拱手致谢,傅长陵辨认了片刻,发现这人就是当年说书那个老头子。如今他还在大好年华,看上去意气风发。 “谢过各位捧场,各位应当也知道,在下已经得了鸿蒙天宫的招考令,明日就要启程,赶赴天宫考试去了,这一去或许就不回来,诸位莫要挂念。” “先生,您要是不回来了,谁给我们说书啊?” 有人在下面大声发问,青年笑起来:“我能说的也差不多都说了,你们还想听什么呀?” “说个大事儿!”有人高喊道,“没听过的!” 大家说话间,小儿将酒菜花生端到了傅长陵面前,傅长陵靠在桌上,夹了花生米,有些好奇起来,这个青年会说些什么。 那青年认真想了想:“说大的……不如你们问吧,想听什么,我知无不尽。” 说着,青年坐了下来,扇子一开,颇有几分潇洒味道。 “说说旁边那个无人的村子呗。” 傅长陵大声开口,一听这话,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那说书先生摇着扇子,笑眯眯道:“这位公子外地人吧?” “你怎么知道?”傅长陵撑着下巴,懒洋洋道,“我口音和你们也没区别呀?” “因为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这周边不是一个村子无人,是除了轮桥附近,就没有村子有人。” 听到这话,傅长陵微微一愣,那说书先生缓慢道:“怎么,仙家不知道吗?这附近自从越思南建血池之后,灵气枯竭,除了轮回桥这附近还能有植物鸟兽存活,早已住不得人了。” “种下的植物会死,人兽待一阵子,就会快速衰老死去,年轻人该离开的都离开,只有离不开的,还留在这里。” “为什么会离不开?” 傅长陵有些疑惑,说书先生笑了:“留在这里,还有些田地,出去能做什么呢?” “是呀,”旁边人附和,“听说外面也是许多人田地种不下去,个个往着大宗门跑,想去灵气富饶的地方,和外面这么多人抢粮食,倒不如留在这里。” 傅长陵听着,皱起眉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灵气枯竭这一件事,早在这么久以前,就已经在普通百姓里严重至此。 他想了想,又注意道:“越思南是在这附近建的化血池?” “对啊,”说书先生抬起手,指向傅长陵来的方向,“就在那附近,快十五年的事了。” “这事儿我还记得呢。”其中一个中年人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傅长陵来的方向,“当初那边还有一座城,抓了好多人,建了一个巨大的池子,当时我们还在想,她建这么大的池子做什么。” “你是在场的人吗?” 傅长陵直起背来,颇有几分严肃。 说话人叹了口气:“不错,我那时候正是被她抓起来的人。她让我们修了一个圆形的池子,还让我们雕刻了很多纹路在里面,接着让我们站在里面,然后就放出了很多木偶,一个个把我们砍杀之后吊起来,把血倒在池子里。”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旁人疑惑。 “她看到一半,就有其他仙师来阻止他,当时满天都是修士,我就趁机跑了出来。等后来我就听说,那些修士,都被她杀了。” 中年人说得咬牙切齿:“魔头啊。” 说书人听着中年人的话,也感慨起来:“的确,其实当时我也在。” “先生也在?” 傅长陵有些好奇:“先生那时应当很小吧?” 说书人点了点头:“我与这位老爷应当算是同乡,当时我不过六岁,我家人都在城里,越思南来抓人去修建血池时,我被父母藏在了巷子里的箱子里。说来好笑,当时许多人都会把自己孩子藏起来,我被爹娘放进箱子里时,还认识了一个奇人。” “这样也能遇到人,”傅长陵笑起来,“当是生死之交了吧?” “若他还活着……算了,其实我也没管过他,大概率也是没什么交情的。”说书人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惋惜,傅长陵奇怪道:“为何,是出了什么不测吗?” “这个人说是奇人,其实年纪很小,当时比我小两岁。”说书人说着,傅长陵下意识就想起秦衍来。 十五年前的四岁,那倒是和秦衍一个年纪。 “是当年城里出了名的人物,出身城中唯一的仙门秦氏,一出生就是天灵根,听说他父母是打算把他送到鸿蒙天宫学习,可谁知道出生下来,竟然天生缺了魂魄。” 傅长陵听着“秦”这个姓氏,不由得有些敏感,随后道:“后来呢?” “出事之后,他父母将他藏在木箱里,算是逃了一命。我那时候年幼,只顾着自己逃命,等城里安定了,大人都被抓走之后,我偷偷爬了出来,也没管他。我就在城中四处流浪,回家里翻找东西吃。接着我就听说有仙人来了,我赶紧出城,想去找我父母,这时候,我又遇到了这位秦公子。” 说书人回忆着,面上露出怜悯之色:“他是个缺了魂魄的傻子,当时已经饿得只剩皮包骨头,明显没吃过饭,谁也不知道这么十几天不吃东西,他怎么活下来的,可能这就是天灵根吧。当时小孩子都往城门口赶,他也是,只是他比其他人动作更慢,像是……” 说书人说着,皱起眉头,终于寻找到合适的用词:“像是用丝线吊着往前走,被人拖过去一样,许多小孩到城门口了,他还在慢慢走。我上去同他答话,他也不说话,我来不及管他,就自己跑了。” “等我跑到城门口,就看见天上的修士一个一个炸开,血肉都落进那个巨大的圆形池子里去,许多小孩子都被吓哭了,哇哇大哭,我也是吓傻了,在城门口呆呆看着那些修士落进血水里,有个一紫衣少女站在池边,还说他们脏。” “那个孩子呢?” 傅长陵不知怎的,就异常关心那个孩子。 修道人的直觉,都是天道的提示,虽然这种想法来得莫名其妙,傅长陵却也不克制,执着询问。 说书人是个嘴散的,也不刻意隐瞒,回忆着道:“所有孩子都在害怕,那个秦公子却是一点都不怕,他就一步一步往血池走,走得异常坚定,我叫了他好几次,他都不答我。天上剑光到处砸落,下面的紫衣魔女和他们打得难舍难分,秦公子运气也好,谁都打不着他,就看见他走到了血池里,‘噗通’一下,就跳了下去。” “那他肯定死了。” 先前说话的中年人皱起眉头:“那血池可深呢。” “我也是这么想。” 说书人露出严肃的神色来:“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还活着?” 旁人惊讶询问,说书人面上有了几分惧怕,他点了点头:“当时我被吓坏了,腿软,跑不动,然后一个石头下来,就砸在了我旁边,我蜷缩起来,刚好卡在了石头夹缝之间,就看见外面修士打来打去。” “最后所有修士都被杀了,血池的血都满了,然后吧,我就看见越思南跌跌撞撞站到血池边上去,又念又跳,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接着整个血池都沸腾了,然后那个秦公子,他就被送了上来!” 说书人面带惊色:“他不仅没死,他还睁开了眼睛,口齿清晰问了越思南一句‘这就是云泽?’,你们说怪不怪,之前他魂魄有失,根本就不会说话。” 傅长陵听着这话,面带惊色:“你说的可是当真?” “千真万确。”说书人抬起手来,一副发誓的模样道,“我只能说有些事儿我可能记不清,但这绝不是捏造。” “后来呢?” 傅长陵急急发问。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简单了,既然越思南当年在太平镇亲眼目睹着蔺尘的死,既然越思南成了一个魔头,她的反抗,就仅仅只是和仙道作对杀几个普通人吗? 她为什么修建化血池?当初太平镇的那个气脉封印是谁破的? 这么多的业狱修士,难道都是从那一个气脉封印里冲过来的? 这才是关键。 越思南在蔺尘死后,发狂一般修建的化血池,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才是关键! “后来,我就晕了。” 说书人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年纪太小,又饿,被吓坏了。” 傅长陵听到这话,简直想打人。 他克制住情绪,问了自己最想问的一个问题:“那个秦公子叫什么?” 如果当真是天灵根还活着,不可能默默无闻。 说书人想了想,终于想起了那个孩子的名字。 “秦衍。” 傅长陵听到这话,猛地睁大了眼睛,那人折扇往手上一拍,随后指向傅长陵,肯定道:“就叫秦衍。” 第一百零八章 “秦衍……”傅长陵不可置信出声,“哪个衍?” “水朝宗于海貌之衍,”说书人见傅长陵面上神情有异,疑惑道,“怎么,你认识?” 所有人看向傅长陵,便就是在这一刻,周边有钟声响了起来。 那钟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众人都有些惊讶:“竟然是八合钟?” 八合钟是鸿蒙天宫专门用来告知云泽所有人事宜的法器,敲响八合钟后,无论在云泽任何角落,都可以听到诏令。所以八合钟不会随便启动,自从叶澜去世以来,只有在每一届鸿蒙天宫宫主交替之时,用以宣告之用。” “江宫主出事了?” 这些在偏远之地的凡人并不知道近来大事,骤然听到八合钟,所有人都有些慌乱。 傅长陵听到八合钟,他抬起头来,看向鸿蒙天宫的方向,随后就听秦衍的声音从天空传来。 “天道有常,生而无常,时逢魔修入界,烽烟将起,鸿蒙宫宫主江夜白魂归来处,为稳云泽,特命鸿蒙天宫首徒秦衍暂承师位,为鸿蒙天宫代宫主,道号岁晏。八合为证,天地共见,云泽诸君,得令。” 说完之后,白花似如雪一般从天而降,哀乐从远方传来。 周边在短暂的惊愣后,一一起身,抬手放在胸前,弯腰行了个礼。 鸿蒙天宫上,秦衍手从八合钟上挪开,转头看向旁边陪着他的几位长老和四宗宗主,恭敬道:“晚辈已传音完毕。” “那休息一下,”杨俊走上前来,笑道,“等明日所有宗门掌门人到了,便可以准备仙盟筹建大典了。” 梦阳宗主听得这话,冷哼了一声,杨俊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梦阳宗主,倒现在还不服气,要这么吓一吓晚辈么?” “都是要当代宫主的人了。” 梦阳宗主嘲讽:“还会被老朽吓到吗?” “的确也是。”杨俊将拂尘往袖上一搭,“要你这位前辈比秦宫主强,他到需要怕一怕,可惜秦宫主天纵奇才,如今同梦阳宗主一样,可都是化神期呢。” 说着,杨俊凑到梦阳宗主脸边,似乎极为高兴的模样道:“二十岁不到的化神期哟。” “说得好像你比他强似的。”梦阳宗主冷笑出声来,“杨宗主如今也三百多岁了,年级长了心不长,做这些小孩子比较做什么?难道杨宗主渡劫了?” “我知道我没人家厉害,所以我也不争嘛。”杨俊直接道,“就不知道你这个老头子争什么劲儿。一把老骨头了,歇歇吧。” “你!!” 梦阳宗主抬起手来,杨俊往桑乾君背后一躲,激动道:“桑乾,拔剑砍他!” 桑乾君神色不动,挡在杨俊前方,静静注视着梦阳宗主,平静道:“梦阳宗主,我宗掌门就是这个不靠谱的性子。” 梦阳宗主听到这话,面色稍缓,以为桑乾君要道歉,紧接着就听桑乾君道:“您多习惯一下就好了。” 梦阳宗主气血翻涌,他觉得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于是他袖子一甩,便转身离开。 梦阳宗主走后,所有人陆陆续续离开,最后只留下了苏问机站在原地,秦衍转过头来,看向站在原地的苏问机,有些疑惑道:“问机?” “前些天你都忙,我便没来打扰,如今想你得了空,便同你走走。” 秦衍同苏问机一起拾级而下,苏问机的青竹仗轻轻敲打着地面,他缓声道:“傅长陵走了么?” “天没亮,就走了。” “他会好的。”苏问机平静出声,秦衍顿了顿,许久后,他才道,“问机,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这是我不能回答的问题。” 苏问机似乎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径直出声:“上天给予我这双眼睛,不是为了让我去改变命运,只是为了让我看到命运,却无能为力。” “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秦衍停住步子,苏问机却没有停下,他敲打着青竹仗往前,只道:“能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阿衍,你只需要记得一件事。” “无论任何时候,”苏问机似乎是察觉他停住脚步,他回过头来,覆着白绫的眼睛似乎能清楚看到身后人一般,他仰头朝秦衍露出笑容,曼珠沙华盛开他的衣角,“你都不要放弃,咬牙熬下去就是了。” “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苏问机转过头去,声音有些悠远,“你总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双星耀于天日,唯君明亮如初。” 说着,苏问机便往下走了下去。 风吹着秦衍的衣角,秦衍抬手抚上自己的耳钉。 他轻轻闭上眼睛。 而轮回桥边,白花如雪落了许久,伴随着哀乐回荡在荒野,等白花和哀乐一起消失之后,茶楼里还保持着沉默,许久,终于有一个人怯怯出声:“方才那个人说,秦衍?” “我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有人激动起来:“鸿蒙天宫大师兄,不就是天灵根,叫秦衍吗?!” “他是不是就是当年你见到过那个孩子?” 所有人看向说书人,说书人也是一脸茫然:“我……我也不知道啊。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去了,我又没见过这位道君,我怎敢乱说?”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立刻商讨起秦衍是当年那个孩子的可能性,傅长陵静静听着,他觉得有些荒谬,可内心深处,他又觉得有几分隐约的不安。 他见众人商量的火热,便站起身来,走到了最初说帮忙修建血池的中年人身边,他坐到中年人身边,给中年人倒了一杯酒,笑起来道:“大叔,我能不能同你打听一件事?” “小伙子,我就知道你有事要问我。” 那中年人有几分得意:“看在你这杯酒的份上,你问吧。” “大叔你可还记得,那个血池修建的时候,越思南让你们在血池下雕刻出来的模样是怎样的?” 傅长陵一面说,一面抬手,一支毛笔出现他手上,随后又将另一只手往桌上一抹,一张纸就出现在桌上。 众人看得都有些呆了,但也还算理智,毕竟云泽修士遍地走,只是众人不由得对傅长陵多了几分尊重。 那中年人有些紧张了,结巴道:“我……我记不大清了。” 毕竟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傅长陵听着,露出安抚性的笑容来,将纸笔递给那中年人,温和道:“别担心,来,你你记得多少画多少,画出来都行。” 中年人点了点头,咽了咽口水,拿了纸笔来,画了一个大圆,又画了交错的几道痕迹。 他记得的当真不多,没有几笔就画完了,中年人有些忐忑,转头看向傅长陵道:“仙君,我当真……” 傅长陵看着那张纸,也看不出个什么东西,终于道:“你们可知那个化血池在哪里?” “知道是知道,”中年人咽了咽口水,“可那里如今已经荒无人烟,妖物盛行,仙君还要去吗?” “去呀。” 傅长陵笑起来:“我去给你们除妖去。” “不必了,”众人赶紧摇头,“那些妖物作祟已经有些年头了,您还是不要过去了。” “无妨。”傅长陵满是自信,“我法力高强。” 众人不说话,傅长陵扫了一眼,所有遇到他眼神的人都立刻缩了回去。傅长陵挑眉:“你们不相信我。” “没有没有。” “那还不告诉我?” 众人沉默,傅长陵把剑往桌上一插,怒道:“还不说?!” “小兄弟,”说书人有些艰难道,“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你要化血池的位置,来来来,我给你画就是了。” 傅长陵听到这话,收回剑来,将纸笔放到说书人面前,笑道:“谢谢您了,您以后有前途的。” 那时候能活下来的凡人,都算是有前途,没前途的,早在云泽大劫里死了。 但听得这话,说书人并不高兴,他憋了半天:“您方才和那店小二也是这么说的,我可是个读书人。” “你们的前途,是各自的前途,定义不一样。” 说书人听着傅长陵安慰,稍稍平静,给傅长陵画了地图之后,交给他道:“仙君,我看您年纪轻轻……” 傅长陵不想再听他们的话,转眼就消失在了屋中,还顺走了一盘花生米。 小二最先反应过来,急急追出去,大声道:“道君,给钱!” 话音刚落,一颗灵石就滚到了小二脚底,小二弯腰捡起灵石,看了看成色,有些可惜道:“这么阔绰一个客官,怎么就要英年早逝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