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 第一章 双杀 冬末时候,正是华京最冷的时节,冰雪悄然化去,带来阵阵寒意。 长公主府中,李蓉躺在床上,她盖着厚厚的锦被,屋里放着许多火盆,把整个屋子烤得温度极高,犹如炎炎夏日。 房间里站着许多人,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李蓉整个人晕晕乎乎,这感觉说不上舒服,但相比较前几日忽冷忽热、咳血不止的情况,也算是好受许多。 “再换一条帕子。” 一个清雅的男声响起来,旁边侍女“喏”了一声,便听到水声。 而后李蓉便感觉有人在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那人动作轻柔,似乎是在擦拭一个瓷娃娃一般,就怕不经意就碰碎了。 李蓉恍惚睁开眼,入目便见到一位白衣男子。 那男人看上去四十出头,气质高雅,眉目俊朗温和,举手投足,都带着说不出的优雅,光这么看着,便觉得好看极了。 他察觉她睁了眼,抬眼迎上她的目光,见李蓉盯盯看着他,他愣了片刻后,便笑起来,温和道:“公主醒了?” 李蓉得了这话,恍惚了片刻,男子伸手扶她起来,给她背后垫了靠枕,从侍女手中端了一碗吊梨汤,送到她唇边,轻声道:“先喝点,润润嗓子。” 他说着,一口一口喂着她,恰到好处的甜汤进了口中,让她慢慢清醒过来。 她终于认出面前人,这是侍奉她多年的公主府管事,苏容卿。 这是她最信任的幕僚,也是最亲近的人。 李蓉正想说什么,便感觉喉咙一阵痒意,她抬手推开了他喂汤的手,用帕子捂住自己的嘴,急促咳嗽起来。 苏容卿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许久之后,她才缓过来,张口便问朝堂上的事,直接道:“储君之事,如何了?” “还在胶着,”苏容卿缓缓说着她担心的事,平和道,“裴丞相不肯松口,执意要扶大皇子为储,我这边已经让人抓了大皇子手下人一件丑事,明日就会参奏。” “他真是不死心。”李蓉喘过气来,苏容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李蓉感觉着这人的温度,轻轻咳嗽着道,“他要立李平,为的不就是秦真真么?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记挂着不肯放。言儿是正宫皇后所出的嫡子,储君之位,哪里轮得到李平?” “你也是说气话了。” 苏容卿轻笑,抬手给她揉着太阳穴,李蓉舒服了许多,她靠着苏容卿,听着对方轻声道:“裴文宣要扶大殿下,自然有他的意图。大殿下身后母族不盛,又自幼与裴文宣交好,日后若是大殿下成了皇帝,只能依仗裴文宣。对于裴文宣来说,他就可以继续手握大权,安稳到老了。” “陛下现下如何?” 李蓉听着苏容卿的话,冷静了许多,苏容卿接着道:“陛下还是老样子,昏迷不醒,怕是熬不了几日。皇后昨日从宫里捎信出来,让你早做准备,立储之事,不能再耽搁了。” 李蓉没说话,她靠着这个人,好久后,她才慢慢道:“容卿。” “嗯?”苏容卿应了声,李蓉沉默着,许久后,她才道,“我觉得,我也熬不了多久了。” 苏容卿给她按着穴位的手顿了顿,李蓉没说话。 她是真心这么觉得的,今早她睁开眼,便觉得自个儿已经不行了。 “其实我这一辈子,倒也过够了。” 李蓉缓缓出声:“我就是担心皇后和信儿,我若不在了,裴文宣便一手遮天,他们怕是斗不过他。” “你别担心,”苏容卿声音沉下去,“若你死了,他也活不了。我会杀了他,为你陪葬。” 李蓉得了苏容卿这话,低低笑起来,她抬起头,看见面前这人的脸。 其实他已经快五十四岁了,可是他却完全不显老态,若不是额间几缕白发,根本看不出他真实年龄,站出去,仍旧是满大街小姑娘喜欢的模样。 三十四年前,年仅弱冠的苏家嫡长子苏容卿,便是这华京所有女子梦中的情郎。 而如今哪怕他老了,他依旧是许多人心中的旧梦。 “我竟然不知道,”李蓉笑着瞧着他,“我们苏大人,也有会生气的时候。” “我有许多生气的事。”苏容卿笑起来,正要说什么,就听外面侍女道:“殿下,裴丞相求见。” 得了这话,李蓉看了苏容卿一眼,颇有些奇怪:“他这时候来,是来做什么?” “殿下若不想见,”苏容卿神色平静,“可以不见。” 李蓉想了想,片刻后,她笑了:“罢了,毕竟夫妻一场,还是见一面吧。说不定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呢?” 苏容卿没说话,他静静坐着,李蓉转头看他,有些疑惑:“容卿?” 苏容卿似乎是回过神来,他站起身来,恭敬道:“那属下去请裴丞相。” 说着,苏容卿扶稳了李蓉靠在枕头上,又替她拉好衣衫,便起身离开。 李蓉让人拿了铜镜过来,稍稍补妆,没了一会儿,苏容卿便领着裴文宣走了进来。 裴文宣尚还穿着黑色朝服,宽袖束腰,红色卷云纹路印在广袖之上,搭配着红色内衫,让他整个人显得越发清瘦。他年轻时便生得极好,如今人到知天命的年岁,虽不如年轻时那般清俊,但却有了几分少年难有的沉稳。 他走进屋来,朝着李蓉见礼,举手投足之间,带了一股清香,随着他的动作铺面而来。李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裴文宣这人惯来内敛,哪里会用这样味道明显的香囊? 她心觉有异,面上不显,眉眼弯起来,正要说让他坐下,又忍不住轻咳起来。 苏容卿忙上前来替她拍背,裴文宣冷眼看着,许久后,李蓉才缓过神来,抬头看向裴文宣,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裴丞相已经多年没回过公主府,今日来,想必是有要事。” 裴文宣不说话,一双眼静静看着苏容卿,苏容卿假作没看见裴文宣的目光,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许久后,裴文宣终于开口,冷着声道:“让他出去。” 李蓉得了这话,也不奇怪,裴文宣不喜欢苏容卿,没有直接把人骂出去,已是裴文宣给她脸面。她如今与裴文宣毕竟还算名义上的夫妻,哪怕早已分开多年,也算是盟友,便也没有为难,抬眼看了苏容卿一样,温和劝道:“容卿,你出去等一等吧。” 李蓉发话,苏容卿才朝着两人行了个礼,起身退了下去。 他一走,屋中所有人便跟着离开,只留下裴文宣和李蓉两个人,李蓉轻轻咳嗽,裴文宣沉默不言,许久后,李蓉才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关于立储一事,”裴文宣抬眼看她,张口便是政事,“我今日是来找你商量的。” “商议什么呢?”李蓉假作不知道朝堂的事,轻描淡写道,“信儿乃正宫嫡出,温良恭谦,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吗?” “咱们合作多年,我不想与你绕弯弯。”裴文宣眼中带了几分冷意,语气重了许多,“三殿下性子骄纵,不适宜储君之位,况且,他母族太盛,若是你我出了事,日后朝堂之上,外戚怕是压不住。” “外戚和你我,又有什么区别?”李蓉嘲讽一笑,“你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为的是什么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你与其和我商议,倒不如同我说说,若是我不答应,你要怎么办?” “你一定要让李言登基?” “废话!”李蓉提高了声,“言儿乃正宫嫡出,难道还要让给一个嫔妃之子登基不成?!” 裴文宣不说话,许久后,他才道:“你是不是记恨真真?” “你能不能叫一声秦贵妃?” 李蓉忍不住提醒:“真真这名字是你能叫的?” 裴文宣又安静下去,许久后,他站起身来:“你还能这么大吵大嚷,身子骨倒也还算不错。既然你不同意,那便罢了。日后各有各的手段,莫怪我没提醒你。” 说着,裴文宣便转身离开,李蓉看着他的背影,气血往上翻涌,冷声道:“我倒想知道,你说的手段,是怎样的手段。” “你觉得是怎样,”裴文宣背对着她,冷声道,“那就是怎样。” 李蓉没说话,她冷笑出声来:“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你以为我不会吗?” 裴文宣回头看她,眼神中带了几分肃杀。李蓉看着他的目光,有一瞬间晃神。 那目光太冷,让她一瞬间清醒过来,裴文宣这个人,为达到目的,那是什么都能做的。 他们之间本也没什么,不过是夫妻的名头束缚着,一起合作罢了。 利益相同,裴文宣便什么都能容得她,如今针锋相对,那他自然手段百出,也不奇怪。 李蓉看他砸门出去,急急喘息起来。 苏容卿走进来,见她气得狠了,忙上来给她顺气,让人去给她端药。他一面轻拍着她的背,一面道:“他如今来必然没什么好事,你正病着,又见他做什么?” 李蓉没说话,靠着苏容卿咳嗽,侍女端着药上来,苏容卿先让人试了药,确认没事以后,端给了她。 李蓉喝了一口药,正想说什么,药刚入腹,她便察觉腹间剧烈绞痛,而后血气上涌,她抓着苏容卿的袖子,整个人扑上前去,一口血喷了出来。 苏容卿愣了片刻,震惊出声,大声道:“李蓉!” 李蓉趴在床边急喘,她腹间翻天覆地,苏容卿抱着她大喊着御医,同时将手搭在李蓉脉搏之上。 片刻后,苏容卿的手颤抖起来。 “是香美人。” 他脱口而出,李蓉听到这个毒,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裴文宣身上那股香味。 香美人,当年秦真真在后宫,就是死于这种毒。 香美人一般放在香炉中,通过日积月累的香味引人毒发。但也有另外一种用法,就是在闻过香美人后,用药引直接催化。 李蓉忍着腹痛,将血咽了下去。 是裴文宣。 她咬牙切齿想,这个狼崽子,终究还是对他下了手。 他要扶李平登基,如今朝堂之上,陛下沉迷修仙闻道,皇后手段不及他,她就是他最大的阻力。 过往他看在她长公主的身份上忍她多年,如今皇帝要死了,他不需要驸马的身份去得到皇帝的眷顾,她又成了他的政敌,他自然是要除掉她的。 能在她府中这么自然而然下毒,也就和她相识三十年的裴文宣能做到了。所以他身上那股异香,是香美人,而如今这碗药,怕也是他的人煎下。如果方才她答应了他,这碗药便不会送到她手上。 可是她没有,于是他杀了她。 他竟然真敢杀他! 李蓉意识到这一点,又忍不住呕了一口血。她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太医的脚步声,她脑子前所未有清醒。 她不能留他。 疼痛令她格外冷静——就算他死,也要让他陪葬! “你拿着我的令牌,”太医涌上来,开始给李蓉行针,李蓉艰难抓着苏容卿的手,急促道,“召集公主府精锐,立刻出发,在白衣巷设伏,以刺杀公主之名,斩了裴文宣。” 鲜血从口中呕出来,李蓉用帕子捂住嘴,含糊着吩咐:“他的人一定会疯狂反扑,你做完事,通知幕僚,立刻就走,裴文宣死了,余下的事,皇后会处理。你们不能当靶子。” “你别说了!”苏容卿抱住她,颤抖着声道:“我知道,我会处理,你先看大夫,你没事,你没事的……” “我若死了,”李蓉眼前慢慢黑了下去,“裴文宣,不能活。” 第二章 回忆 李蓉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关于裴文宣的,这个以她丈夫的身份活了三十年的男人。 说完之后,她便再没了意识,她想着自己是死定了,香美人何其猛烈的毒药,以她那久病的身子,哪里熬得住? 可未曾想,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醒了! 她醒来的时候,睡在温软的床上,有阳光暖暖撒进她的寝殿,周边烧着她年少时最爱的兰花熏香。 她迷迷糊糊睁眼,便听见一个熟悉中又带了几分遥远的声音轻唤:“殿下,您醒了?” 李蓉听到声音,转过头去,面前露出一张娴静温和的笑脸,那面容算不上美丽,但也算清秀,看上去快二十五六的模样,端庄沉稳,和她记忆里一个人映照起来。 她不可思议唤了声:“静兰?” 对方笑着伸手,扶她起身,柔和道:“如今已是巳时,陛下刚下朝,让人来吩咐,说是午膳宣公主一道用膳,奴婢本想唤公主起身,不想公主就醒了。” 李蓉听着静兰的话,看着周遭,心里颇有些震惊。 她随着静兰的动作站起身来,一面洗漱一面打量周边,等她洗完脸,终于确定,这是长乐宫。 长乐宫是她未出阁前居住的地方,而静兰是当年她身边的贴身侍从,静兰从长乐宫一直伴随她到出嫁,后来位任公主府掌事。 她年少时不太喜欢静兰,觉得她一板一眼,说话不大中听,反而偏爱讨巧的静梅多一些,只是她母后喜欢静兰,所以修建公主府后,静兰还是当了公主府的掌事。 直到她三十岁那年遇刺,静兰为她挡剑死在她面前,她才明白,有些人做事无需言语,并非她无功绩可说。 看着活生生的静兰,还有这年少时的旧殿,李蓉收整了心情,终于承认,她似是重新活过来了。 而且,还回到了她年少时候。 她需要尽快确定如今是什么时间,但她并不想让人察觉,她洗着手,回想着静兰先前说的话,试探着询问:“父皇宣我用膳,可打听了是为的什么?” 她这位父皇虽然看似对她十分宠爱,但很少宣她用膳,每一次去,都是一桩鸿门宴,比如说,当年指婚,也是先让她去吃饭。 “奴婢不知,”静兰说着,但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但听闻前些时日,陛下让各家将适婚青年的画像都呈递了上去。” 哦,那的确就是指婚这顿饭了。 李蓉从静兰手边接过帕子,擦干净手后,抬手让侍从给她换了衣衫,穿戴好后,她从旁边取了把小金扇,提步坐上轿撵,乘轿朝着太和殿赶了过去。 前尘往事回忆起来有些艰难,但在轿撵嘎吱嘎吱的声音中,也慢慢变得明晰。 她记得十八岁之前,她和她父皇李明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她是正宫嫡出的大公主,是李明第一个孩子,打小李明就对她很好,甚至于还好过她的太子弟弟李川。 她很珍惜李明对他的好,因她年少时不知哪里来的念头,早早就明白,一个帝王愿意对你好,那是极为难得,也极为珍重的。于是她就尽力讨好李明。 其实她本性顽劣,但是因为李明常对她说女子当娴静有德,于是她一直压着性子,好好伪装一个“娴静有德”的公主。 她装得越好,李明越爱夸赞她,常说她是他众多子嗣中最好的一位,若非女儿身,社稷当得。 当年李明一夸她,她就更加努力,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什么叫捧杀。 她对李明有着无条件的信任。 一般的公主,十五岁就该有一门亲事,而后顺理成章成亲,出宫,有封地,建起公主府。 可她十五岁的时候,李明说不舍得女儿出嫁,便让她再留了几年,她就信了这样的说辞。 一留留到十八岁,她母后开始生病,李明终于决定给她指婚。他拿了四个公子的画像让她选,这些公子都身份高贵,面容清俊,她左挑右选,选了看上去最俊的裴文宣。 等回来一查,她就被裴文宣的身世震惊了。 裴文宣这个人,看上去倒是不错的。 长相俊美,性情温和,乃贵族裴氏正房嫡长子,甚至和华京第一贵公子苏容卿都可以比一比。 可问题是,他没有父亲。 听闻他十七岁时就高中状元,谁知父亲裴礼之突然病逝,他就被他二叔裴礼贤以守孝名义赶回了金陵老家,三年时光不长不短,等他守孝回来,如今裴家上下都是他二叔的人,随意给他安排了一个八品小官,在刑部看着牢房,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裴文宣的日子,不好过。 甚至于,嫡出这个身份,就能让他过不久。 这相当于贵族里的破落户,嫁给这样的人,她自然不肯接受。 于是她赶紧又打听了其他三位候选人。 这三位候选人,分别是宁国侯世子卢羽,杨元帅的次子杨泉,新科状元崔玉郎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那个卢羽,传闻中他天生痴傻,只是他娘一直对外遮掩,等宁国侯一去,这个世子之位早晚是没了的。 那个杨泉,他就是个疯子,从小到大都在军营泡着,七岁提刀杀人,性情暴戾,身边的侍女没一个活下来的. 而崔玉郎,寒门出身,按道理也没什么太大的缺点,可问题就是,这人生平一大爱好就是上青楼,给那些青楼女子写点诗,人倒是不坏,也算潇洒,可这在官场上有什么前途? 她这个夫婿候选人的名单,四个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也不知她父皇是废了多大的心力,才能搞出这么一份人间至烂夫婿候选名单。 打听完四个人的身份,她心里就凉了,当夜去找了她母后,她本是想悔了和裴文宣的婚事,谁知她母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你得和他过下去。” 李蓉当时愣了,而后听着母后平静道:“如今太子在朝中风头太盛,你父亲忌惮,外加外戚母族太强,若你再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你父皇怕就忍不住了。” “所以你得嫁过去,和他过下去。等到你弟弟登基,你就是长公主。到时候,你愿意和离就和离,不愿意和离,觉得不喜,养几个面首,也没什么。” 母后的话惊得李蓉整个人是懵的,她从小到大,头一次听见有人告诉她,养几个面首没什么。母后探出手来,轻轻放在她面容上,温和道:“儿啊,这世上女人皆苦,唯一不苦的办法,不是学会贤良淑德,而是要掌握权力。” “你得去争,去抢,去把权力握在手里,你不能指望命运由他人给你,无论是你的父亲、丈夫、兄弟,你都不能指望。” “你年纪不小了,”母后的目光平静又苍凉,“我也没有多少时候,护不住你,你自幼聪明,嫁了裴文宣,他不行又如何?你能行。你要的不是他这个人,你要的只是这一场婚姻,给你避祸。” “若你不嫁,你父皇,怕就容不下你了。” 于是她嫁了。 嫁给裴文宣之后,她本已经做好了抛下裴文宣这个窝囊废,自己一个人去当长公主的打算。谁知成婚之后,见到这个传说中性情温和、软弱不堪、可能随时被家族人干掉的男人后,她才知道什么叫笑面虎。 她得了一个好盟友,他们互相利用,互相辅佐,互相猜忌,她成了长公主,他成了丞相,他们的婚姻就是最强的契约,是他们在朝堂上结盟的誓词。 他们打着最好的配合,这种配合令她有些愉悦,在早期的时候,她甚至还想过,或许他们可以真的当一对夫妻,一起生活,生子,终老。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人,心里有另一个人。 这其实也不怪裴文宣,他们的婚姻本就是身不由己,哪能心也要强行归属呢? 她对裴文宣也算不上喜欢,只是有了希望,发现的时候,就带了几分失望。 她这个人惯来是骄傲的,容不下自己婚姻里有半分不纯。如果这是一场婚姻,那就得两个人恪守一心一意的誓言,谁都不能有半分其他心思。 若是有了其他心思,这份婚姻,也不该是婚姻,就该仅仅只是盟约。 于是从那一刻,她成为了长公主李蓉,而裴文宣,在她心里,就成了永远的裴大人。 裴大人有自己的白月光,小心翼翼呵护了对方过一生。 而她也找了自己的乐子,她看戏听曲,玩乐人间,后来在苏家落难后,她拼死把年少时也仰慕过的那位苏容卿从牢狱里救出来,安置在公主府,也有了众人口中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客卿”。 他们各有各的日子,这一场婚姻无关风月,只有朝堂上刀光剑影干脆利落的厮杀。 开始是如此于朝堂,结束于朝堂。 李蓉愣愣想着,轿撵落到地上,她听到外面传来静兰的声音:“殿下,到了。” 她握着金扇,抬眼看向太清殿的牌匾。 如今一切重头再来了…… 她想,这一次,还要不要选裴文宣呢? 第三章 选夫 如果不选裴文宣,她还有什么选择? 一个傻子,一个疯子,一个浪子,相比下来,哪怕裴文宣喂了她一碗香美人,她竟然也觉得……没那么难以接受? 毕竟,裴文宣这个人有一个致命优点,长得好。 一个长得好的人,无论男女,看着都赏心悦目,做什么事儿,她都能原谅许多。 不过上一世和裴文宣过日子,说不上有多少堵心,但也的确没有多少开心,勾心斗角太多,想着就觉得累。重活一辈子,还要按照上一世的过,似乎有那么几分没意思。 另外三个人她都没了解过,不如这一次……亲眼见见? 李蓉一面琢磨着,一面走进太清殿。这时候李明早已在座上,换了身常服,正一面同大太监德松聊天,一面用帕子擦着刚刚洗过的手。 李明今年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看上去颇显精神,有着不同于老年的豪情和少年没有的沉着,正是一个男人一生最风光的时候。 他本生得英俊,为显庄重,特意蓄了胡子,便有了种独属于长辈的沉稳气质,李蓉走进屋来,看了一眼李明,面上不显,内心却有些恍惚。 毕竟,她已经快三十年没见过李明了,骤然见到自己生父,不管上一世发生过什么,都不由得有些感慨。 她回忆着少时的举动,恭恭敬敬行了礼,李明笑着让她坐在自己旁边,李蓉拿了筷子,眨了眨眼,撒着娇道:“父皇今日怎么有了兴致,让女儿来吃饭啊?” 李明听李蓉女儿家娇俏的音调,就算是说正事,也软了语气,看着太监先试毒,慢悠悠道:“今个儿朝中说起你的婚事来,朕想着你也不小了,便叫你过来谈谈。” “婚事?” 李蓉故作惊讶,随后低下头去,似是不好意思道:“这事儿,不当同母后商议吗?” “你是朕女儿,”李明嘴上不满,眼里却颇为欣赏女儿这份听话道,“你的婚事,当然得自个儿做主,你得挑个喜欢的。” 说着,李明转头吩咐德松:“把画像拿上来。” 德松应了声,让人拿了四幅画像上来,而后将画像打开,露出四个男子的面容。 李蓉下意识看了过去,随后又觉得不妥,她如今是十八岁的小女儿家,见着男子画像,当回避才是。于是她努力做出娇羞的样子,扭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道:“这四位是……” “是父皇给你挑选出来的夫婿,你看看,选一个吧。” “是。” 李蓉低声应了,这才回过头去,看向四张画。 她对当年几位人选的模样其实都记得不大清楚了,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也就记得一个艳惊四座的裴文宣。当年她不好意思细看,就匆匆扫了一眼,一眼相中了裴文宣,也就算了。如今她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盯着这四位的画像,就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她父皇也不算亏待他,虽然这四个人集齐了傻子疯子浪子以及落魄贵公子四个非常选项,但统一有一张好脸,或许当初李明就考虑过长相问题,怕太丑了她闹起来,所以这四位公子,皮相上虽说有些许差距,但也算各有千秋。 宁国侯世子卢羽生得温润,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似是邻家小弟,一派烂漫天真。 杨将军次子杨泉星眉剑目,自带沙场风霜,抛却他是个嗜杀的疯子,皮相上倒也担得上英俊二字。 新科状元崔玉郎,面带桃花笑含春风,一看就是一副风流郎君的模样,是个招女人爱的。 至于裴文宣,画像其实难摹他风姿十分之一,凤眼薄唇,清俊如仙,一双眼在画像上便已是俊美至极,真人更是勾魂摄魄,寻常人难脱的谪仙之姿。 当然,要能真仙最好,可惜骨子里是个瞎了眼的豺狼虎豹,终究失了几分意境。 她懒洋洋扫过四个人,撑着下巴思索着,李明见她看了一会儿,拨弄着茶碗,忍不住笑了:“怎么看了这么久,是没有中意的吗?这些公子的家世朕都给你把关过,你只要选个有眼缘的,其他事儿,朕都会帮你处理好。” “倒不是没有中意的,”李蓉懒洋洋直起身来,似有几分忧虑道,“蓉儿就是觉得,都好看,都想要。” 听到这话,正在喝茶的李明一口水呛在了嗓子眼儿,李蓉赶忙起身给李明顺气,慌忙道:“儿臣知错,儿臣只是玩笑话!” 李明慢慢缓过气来,他听李蓉说是玩笑话,才冷静了几分,他有些无奈摇头,笑着道:“你也是无聊,这样吓唬父皇。” “主要是当真不知道怎么选,看着都好看,”李蓉说着,想了想,她凑上前去,给李明揉着肩,打着商量道,“父皇,要不给我个机会,见他们一见?” 李明听她的话,目光颇有些幽深。李蓉面上假作什么都不知,似乎当真是天真无邪随口一说。 她说这话是有些冒险的。 她的婚事,对于李明来说就是一场测试,测试她这个被他亲手培养的女儿,是否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当年她什么疑虑都没有,面对这位父亲没有半点猜疑,李明才彻底放了心,又或者说,软了心。 皇家之间,讲得不仅仅是手段上的博弈,还有感情上的对垒,毕竟人非草木,权势之下终究藏着那么几分可怜的真心,这也是她母后当年一面培养着她遇事灵巧变通,一面却从不与她真的提及朝堂上帝后之争太多的原因。 只要她永远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公主,她的父亲就会多少给她留点情分。就像当年嫁给裴文宣,按着当年裴文宣的条件,尚公主当然不行,未来也没有前程可言,但是平稳度日,也还算稳妥。 如今她没有直接选,提出了反驳,李明自然会疑心,可这辈子直接嫁给裴文宣,她这心里,还是有几分遗憾。 毕竟都是这么英俊的公子,了解一下,万一有个奇迹呢? 传言毕竟是传言,万一有失真的地方呢? 李蓉揣摩着李明的心思,抬手给李明揉着肩,嘟囔着道:“儿臣都等这么多年了,成婚最重要的又不是长相,主要还是人品。儿臣觉得,不如把儿臣装成一个普通姑娘,让人介绍了,和他们见个面,聊一聊,先培养一下感情,最好能带儿臣出宫游玩一下。儿臣听了,玲珑阁的烤鸭最好吃,护国寺的桃花也好看,还有……” “打住打住,”李明被她说笑了,“你这到底是要去看夫婿呐,还是想出宫玩啊?” “我当然是认真看夫婿呀,”李蓉眨眨眼,伸手过去揽着李明撒娇,摇着李明道,“父皇父皇,求求你啦,我可是你最宠爱的小女儿,你可最疼我了。” “好好好。” 李明被李蓉连哄带摇,无奈笑起来:“那就见一见。最近也到春宴时间了,朕不是在京郊给了你一个宅子吗?” 李蓉眨眨眼,片刻后,她假作才反应过来,惊讶道:“父皇是让我开春宴?” “你姑姑年年在皇家园林摆宴席,你也是公主,开个春宴怎么呢?”李明笑了笑,说着,他拍了拍李蓉的手道,“父皇指派些人帮你,到时候开了春宴,把这四个人都请过来,私下里你隔着帘子见一面,说说话。不过,”李明严肃下来,认真嘱咐,“要矜持,别丢了皇家的脸面。” “知道!”李蓉高兴起来,她忙道,“就知道父皇对我最好了!儿臣最爱父皇!” “那你母后呢?”李明似笑非笑,李蓉正色道,“我见着母后当然得说她好,可母后太凶,哪儿能比得上父皇对我好?” 听这样的话,李明大笑起来,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骂了声:“小马屁精。”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等走的时候,李蓉还让人拿走了四张画像,大摇大摆走了出去,一副骄傲小孔雀的模样。 等一进入轿子,李蓉顿时失了笑容,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她毕竟不是真的十八岁,装着娇俏讨喜,都装得小心翼翼,就怕不经意做得太过,让李明察觉。 李明和她之间,不是真的只有皇家杀伐,她是他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儿,他对她的宠爱不是假的,只是权势纵横其间,她母后母族太盛,而李明年纪越上,就对权势越有控制欲望。 加上她的弟弟,太子李川如今已经十六岁。 李明是个严酷好战的君王,而李川却主张仁德治世,朝中支持者甚重。一个有声望、有能力、与自己政见相反、甚至开始接近弱冠的儿子,一个手握兵权的外戚,一个多疑善控的君王,毁掉了这个宫廷里绝大多数信任。 而她夹杂其中,只是过往她不曾知晓,直到十八岁一朝醒悟,于是十八岁,成了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年。 只是这样的艰难,相对的是当年的李蓉,如今的李蓉倒还算游刃有余,她缓了片刻,朝着外面低唤:“静兰。” 静兰靠近轿子,低声回应:“公主。” “等一会儿陛下会把主持春宴的人派过来,你接待一下。” 静兰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低声道:“明白。” 所谓派来帮忙,不过是派来监视,李明监视她,她就让静兰监视着那些人。 她知道静兰是个聪明的,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过了一会儿后,李蓉想了想,用金扇挑了帘子,朝静兰招了招手。 静兰凑过头去,疑惑道:“公主?” “找几个人,”李蓉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分别去这几个人家里盯着,他们所有行径,一五一十朝我汇报。”说着,李蓉顿了顿,随后再一次嘱咐,“尤其是裴文宣。” 第四章 春宴 李蓉的人悄无声息潜到裴家时,裴文宣正站在一盆清水面前,静静打量着自己的容貌。 竟然活过来了。 他看着将将二十岁的自己,有些难以置信。只是多年朝堂生涯让他学会了内敛情绪,哪怕内心翻天覆地,面上也是一派镇定。 旁边侍从童业战战兢兢看着他,小声道:“公子,您还好吧?” 打从清晨起来,他问了他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就一直发呆发到现在了。裴文宣平日虽然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但鲜少这么沉默过,童业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接着道:“公子,你要是不舒服,我去给你请大夫。” 听了这话,裴文宣终于抬眼,回了一声“不必”之后,洗了把脸,便直接出门。 他走出庭院,童业赶紧跟出去,憋了片刻后,他终于才道:“公子,有什么事儿您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吧,或许好受些。秦小姐来退亲,这也不能怪秦小姐,她对您也是真心的,就是……” “不必说了。” 裴文宣见童业越说越多,顿下步子,扭头同童业吩咐:“这事,日后不必提及。” 说着,他双手拢袖,站在庭院外,遥望着远处宫城中的高塔。 高塔高耸入云,红漆金瓦,檐下悬着铜铃,风吹起来时叮铃作响,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 当年他在丞相府,偶遇烦心事,就喜欢站在庭院中抬头仰望远处高塔,而今这个习惯似乎保留了下来,此刻望着高塔,他内心慢慢沉静下来,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处境。 他记得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刚在老家守孝完毕,回到华京,他二叔把持着裴家,他母亲又软弱可欺,终日称病避祸,他虽然是裴家最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却饱受家族人排挤,身为华京盛族裴家的嫡长子,却只能去刑部当一个小狱卒。 现下的日子,应当是他刚刚被退婚之后。 他父亲当年还在时,为他与世交秦氏女秦真真定了一门娃娃亲,年纪定的早,到没有什么太过郑重的仪式,互相交换了玉佩,便算定下了。于是他与秦真真自幼相熟相伴,一心一意想着求娶,谁知变故突生。 他父亲早逝,而秦家如今又与他二叔裴礼贤交好,那么秦真真退了他这门娃娃亲,也是情理之中。 当年定亲不够郑重,如今退亲也十分简单,把当年信物交回后,甚至连封书信都没有,留了些银钱,便离开了去。 当然,他是不怪秦真真的,他自己没能力,没有怪人家女子的道理。 后来呢? 裴文宣努力回忆着。 后来应当是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刚好让皇帝看上,然后许给了李蓉。 以李蓉如今的身份,真给她找一个贫寒子弟,面子上过不去,天下怕是议论纷纷;给她找名门盛族,那就是如虎添翼,皇帝不得不惧。就他这样的,看上去身份高贵实则毫无前途,最合适李蓉。 有了驸马身份,裴家才开始重新重视他,而他在朝堂上才有真正的靠山。 按着时间,赐婚的诏书应该很快就会下来。重来一次,他还是得娶李蓉。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苦笑。 他和李蓉,那就是前世的冤家。 合作了一辈子,猜忌了一辈子,他本以为李蓉对他,就算没有夫妻之情,也当有朋友之谊,没想到最后权势面前,她还是能眼都不眨对他痛下杀手。 不过他死了,她也活不了。 她送他利刃,他就送他一碗毒药穿肠。 他们之间从来没什么亏欠,命也一样。 人之怨恨,无非不公,他和她过往三十年,也没什么不公平。他心有所属,她身边有人;她赠他刀剑,他予她□□。 如此想来,哪怕她杀了他,他竟然也没有多少怨恨。如今重来一遭,想到要再娶李蓉,竟然也没多少愤恨。 甚至于,他还忍不住想。 十八岁的李蓉,还是有几分天真良善的,见到他偶尔会脸红,挑起盖头那天抬头盈盈一望,笑里带几分真挚认真,拿了交杯酒同他说:“裴文宣,不管是咱们是因着什么在一起,既然成了夫妻,我还是想同你过一辈子的。” 如果这一辈子,他没有让李蓉发现他在意秦真真,或者是他这一辈子,不要再去管秦真真,她就不会盛怒,不会和他分开,不会认识苏容卿…… 或许,他们还是能当一对普通夫妻,白头到老。 上一世的猜忌和斗争,他也已经累了。如果可以,他也想有个普通家庭,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至于秦真真…… 上一世求不得,护了她一辈子。一辈子走过去,责任大过爱情,遗憾大过想念。既然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那也就罢了。 想通这些后,裴文宣平静下来,他转过头去,同童业淡道:“回去吧。” 他如今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等赐婚圣旨就是。 然而他在屋里等了几天,赐婚圣旨没来,一份平乐公主的春宴请帖却送到了他府上。 平乐是李蓉的封号,看着那张花里胡哨的请帖,裴文宣有了几分不安,他皱起眉头,不由得开始回想——上一辈子,他参加过李蓉举办的春宴?是他年岁太大失忆了,还是现实和他记忆脱轨了? 裴文宣在家中反复揣摩思索着这场春宴是怎么回事时,李蓉就在宫里,兴高采烈安排着春宴。 她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年少的时候还觉得喧闹,年纪大了才知道,老年人就喜欢看年轻人一面嫌弃一面闹的热闹。 这让她觉得朝气蓬勃! 除了安排春宴,她还有许多事情做。 她先去重新挑选了一堆衣服,把自己以前那些个黑的白的冷色衣服全都送去压箱底,专门弄了些红的金的这种艳色,将她整个人打扮的艳光四射,明媚动人! 而后她又将自己上一世那些个保养流程全都搬了过来,每天从早到晚按摩泡澡上香膏,不放弃一丝细节,充分享受着当公主的美好。 最后她还得在有空的时候听静兰给她回报那四位公子的行程。 卢羽每天在家蹲着数蚂蚁,已经数清了了两个蚂蚁窝,和蚂蚁交上了好朋友。 杨泉近来在练兵场打架,把三位同僚打入了医馆,然后自己被老爹抽倒在床上,已经在床上爬了两天了。 崔玉郎最近在青楼酒兴大发,写了三十首诗,饱受好评。 至于裴文宣,每日上班,练字,年纪轻轻就活成了一个朝堂养老官员,每日最奇怪的事就是总站在自家门口,仿佛在等什么。 当然,最后成功的等到了她的春宴请帖。 “这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李蓉在花瓣池里泡澡听着静兰汇报这些事,忍不住问了句,“当时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有没有想过,自己一个八品小官,怎么会接到平乐公主的帖子?是不是高兴疯了?” “没有,”静兰神色平静,“当时裴大人脸色不太好,他身边那个叫童业的小厮问他怎么会收到帖子,是不是送错了人。” “他怎么说?” “裴大人说,”静兰一板一眼,“帖子没送错,他长得好看,这帖子肯定是你送他的。” 一听这话,李蓉忍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 她头一次知道,裴文宣对自己的脸,竟自信至此。 不过——李蓉很快有些疑惑——裴文宣怎么知道自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的? 这个问题李蓉放在心里。 时间过得极快,李蓉感觉自己刚适应长乐宫的生活,便到了春宴。 春宴头一天,她提前先去了自己郊区的别院,错开了第二日京中其他世家的行程。等第二日清晨,各世家公子小姐陆续赶了过来,院外一时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各家马车都是华贵精致,仆人前呼后拥,看上去十分体面。 没了一会儿,两架坠玉马车前后而来,前方的马车上坠着个玉刻的“苏”字,而后方的马车上则坠了一个“裴”字。 华京两大盛族前后而来,所有人纷纷避让开去。 没了一会儿,马车前后停下,前方苏家马车中率先探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袭白色锦袍,玉簪束冠,眉目清俊温雅,气质儒雅动人。 他刚一出现,便有人急急叫了出来,大声道:“苏公子,你也来了!” “公主相请,”苏容卿开了口,笑着道,“哪里有不来之礼?” 说着,他便下了马车,让仆人赶紧为后面马车让路。 苏容卿一出现,所有人便都汇聚起来,大家热热闹闹同苏容卿说着话,裴文宣下来的时候,便没有多少人在意。 裴文宣自己下了马车,听见苏容卿的声音,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这是后面二十年一直陪着李蓉的人,他不喜欢他。 他对苏容卿的厌恶,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毕竟,就算他和李蓉都说得清楚,各自有各自的日子,可苏容卿始终是对于他尊严的一种挑战,就像秦真真之于李蓉。 这种厌恶无关于情爱,而在于人心中那点自尊。 只是这毕竟已经是下一世,裴文宣觉着计较前世的事有些不理智,他迅速转过头去,领着童业一起往院子里走去。 苏容卿虽然和人说着话,脚步却是没停,和裴文宣一前一后走进庭院。 这时候李蓉也醒了过来,她梳妆完毕,打着哈欠往举办主宴的院子里赶过去,才到院落门口,她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和后来有些许变化,却依旧是她刻在了心里的。 她太熟悉那声音了,下意识便回了头。 而后她迎面就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白衣玉冠,含笑而立;另一个蓝袍金冠,看着她呆愣出神。 他们一个儒雅温和,一个清俊中正,两个人相距不远站着,可谓艳色惊人。 李蓉看着两个人,有了一瞬间愣神,而这时候,苏容卿最先回神,朝着李蓉行礼,唇齿之间,是他当年无数次念过的句子。 “微臣苏容卿,见过公主殿下。” 第五章 留人 【选1最多,选择1,回应苏容卿,和苏容卿聊天】 短暂愣神后,在听到苏容卿的声音后,李蓉终于回过神来。 同一个人,相似的话,不同的时间说出来,终究是不一样的味道。当年苏容卿说这句话时,永远带着恭敬、谨慎、以及她猜不透的、诸多不明的意义。而如今苏容卿说这话,坦坦荡荡,君子风度,不过是按着礼节问好,远没有后来那么多含义。 这正是苏容卿最好的时光,苏家还在鼎盛,苏容卿是苏家嫡长公子,又深得圣宠,哪怕面对公主,也有着不卑不亢的底气。 见着这样的苏容卿,李蓉不由得笑了,她从未同这时候的苏容卿说过话,便忍不住赞了一声:“传闻苏公子乃华京第一公子,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承蒙诸位抬爱,”苏容卿低头轻笑,似是有了几分不好意思,“玩笑罢了。” “哪里是玩笑呢?”李蓉不由得放低了声线,“我一见公子,便觉非凡,若公子不敢说是第一,华京怕是没人敢说第一了。” “微臣裴文宣,”李蓉话音刚说,一个清朗的声音就生生挤了进来,平静道,“见过公主殿下。” 听到裴文宣的声音,李蓉转过头去。 裴文宣静静看着她,心跳竟不自觉快了几分。 他许多年没见到十八岁的李蓉了。 他记忆里的李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浓妆艳抹,暮气沉沉。她身上总带着酒味,每次见她,不是在听曲,就是在看舞,整个人仿佛没了骨头,天天和苏容卿腻在一起。 他不喜欢这样的李蓉,而这样的李蓉早已成了他对李蓉所有的记忆。直到如今突然见到十八岁的李蓉,一身大红绣金凤宫装,金钗步摇,明艳的五官只还是略施粉黛,亭亭玉立,笑意盈盈,回眸朝他一看,似是画笔描的眉眼,便好似勾了人心。 当然,他的心不会被勾走,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李蓉的美丽。 只是他才稍稍一愣神,等反应过来时,李蓉已经和苏容卿说上话了。 李蓉惯来是欣赏苏容卿这样的人的,裴文宣瞬间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 当年没有这场春宴,李蓉似乎没怎么见过苏容卿,如今见了苏容卿,她还肯嫁他吗? 如果是后来精于算计的李蓉,他到还有几分把握,可十八岁的李蓉,到底愿不愿意拿自己的婚事做算计,他便有些把控不住了。 万一她犯傻一点,对苏容卿一见钟情了,抵死不嫁怎么办? 那李蓉可真得死了。 裴文宣脑子迅速过了一遍现下的情况,最后决定主动出击,将李蓉的目光引过来。 他记得自己这位妻子,从年轻到死都是一个爱皮相的,而恰好的是,他最大的优点,或许就是这张脸不错。 如果当年不是他主动让她发现自己心里有秦真真,苏容卿也未必有这个机会。 于是他鼓起了极大勇气,在李蓉和苏容卿的话题里硬生生插了一句“拜见公主殿下”。 他本想着,李蓉见他的容貌,至少会同他说上几句话,哪曾想他开口之后,李蓉沉默了片刻,随后只道:“哦,免礼吧。” 随后她转过头,笑意盈盈看向苏容卿,声音顿时放柔了几分:“苏公子,里面请。” 苏容卿察觉气氛诡异,但他假作未闻,从善如流跟着李蓉,温和道:“公主请。” 说着,两人便并肩朝着庭院走了进去,裴文宣抬起头来,看着两人并肩向前的背影,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童业见着自家公子神色,不由得有些担心:“公子?” 裴文宣深吸了口气,随后道:“没事。” 说完之后,他便同众人一起,提步跟着走了进去。 李蓉和苏容卿慢悠悠往前走着,苏容卿是个体贴的人,李蓉走得慢,他便放缓步子,始终只在李蓉身后半步。 如果是放在过去,这时候李蓉便已经是挽上这人的手,撒着娇聊天了。可如今李蓉牢记自己的身份,只同苏容卿聊些趣事。 苏容卿世家出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论李蓉聊些什么,苏容卿都能立刻接得上来,聊天顺畅至此,李蓉不免心情愉悦,重生而来这些时日,头一次如此放松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仿佛还在当年公主府里,苏容卿陪在自己身后,自己年华已逝,这个人却始终相伴相随。 其实她是说不清楚她和苏容卿的关系的。 苏容卿从未对她说过喜欢,而她也只是在某个雨夜,隐约同他说了一句:“容卿,你要是不高兴的话,我可以和裴文宣和离的。” 苏容卿没说话,许久之后,他退了一步,跪在她面前,低哑了声音,只道:“公主金枝玉叶,容卿不敢高攀。只愿侍奉终生,生死相随,死后公主身侧,能留一柸黄土,撒骨于此,常伴身侧,便已是大幸。其他之事,微臣不敢肖想。” “且,裴丞相乃公主一大助力,于名节,于情理,于利益衡量,都不可如此,还望公主三思。” 于李蓉而言,这便算是婉拒了。 一个拒绝了她的人,她不敢付出太多真心。可相伴二十年,不付出些许感情,又不太可能。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习惯了苏容卿,毕竟这一辈子,再没有一个人,这样让她合意。 可有时候她也会想,这一辈子,自己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人呢。 她想不明白,后来也不愿意想了,毕竟人老了,许多事儿,也就不重要了,那个人陪在身边,也就够了。 无论她是不是喜欢苏容卿,这个人在她心里,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敲打着金扇,同苏容卿笑着聊天,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可惜了,她是嫁不了苏容卿的。 如果她敢和李明说她想嫁苏容卿,或许第二日,她就会收到和亲的诏书,李明大概会给她送到蛮荒之地,然后不明不白死在路上。 想到这一点,李蓉收敛了心神,笑着和苏容卿进了庭院,便各自分道开去,仿佛的确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场遇见。 裴文宣在他们身后,一直默默盯着他们,坐下位置了,也看着没挪眼。 童业给他倒茶,蹲在旁边小声嘀咕道:“公子,那是公主,再好看都别看了,被发现了要被罚的。” “闭嘴。” 裴文宣低声轻叱。 童业缩了缩脖子,这时候李蓉和苏容卿终于互相行礼散开,裴文宣才终于离开目光,端了茶杯,仪态端方道:“我没看公主。” 童业:“……” 公子近来架子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坏了。 裴文宣自己一个人喝了会儿茶,人便来得差不多,李蓉在高处宣布春宴开始之后,便自己退到了后面的私院。 春宴这种事儿,以公主身份,愿意同众人玩乐,那叫与民同乐。自己退回去单独宣人去见,这才是正常操作。 李蓉往后面一退,裴文宣心就安定了下来。 他隐约猜到了李蓉办春宴的目的,虽然不算太确定,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在自己位置上静静等候着,没了一会儿,一个小太监便凑了过来,低声道:“裴公子,公主宣召,烦请跟着奴才走一趟。” 听得这话,童业顿时有些慌乱起来,他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放下杯子,只道:“在这里等我,别乱跑惹事。” 说完之后,他便站了起来,跟着小太监退出人群。 他什么都没问,小太监不由得有些惊奇,但也正好省了他的事,他不免对裴文宣多了几分好感,领着裴文宣往后走去,笑道:“裴公子不必担心,公主宣召公子,不是坏事。” “得公主相请,是文宣大幸。” 裴文宣平和道:“公公放心,文宣明白。” 小太监笑起来,只道:“公子是聪明人。” 裴文宣被领着进了后院,刚一进院子,便觉外面的喧闹和后院分割开来。 李蓉这个别院,和一片桃花林连着,她的后院,便建立在桃花林和前院的边界处,越往里走,桃花越多,桃花花瓣落在木质长廊上,呈现出几分静谧之美。 太监领着裴文宣进了一间屋子,裴文宣一进去,便看见已经有三个人跪坐在地上等候着,三个人听见裴文宣进门的声音,纷纷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裴文宣身上,有迷茫、有思量、有看好戏,一时之间汇成了个大舞台,似乎就在等着看客坐定,就要敲锣打鼓唱起大戏来。 裴文宣只是一扫,便知道跪在地上的人是谁。 他心中发闷,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恼是烦,他觉得这一世未免太过荒唐,赐婚这件事,李蓉直接在宫里选了就好,难不成还要他和这些人争一争不成? 他心中有气,面上不显,在旁边侍从指引下靠在崔玉郎边上跪下。 崔玉郎摇着扇子,笑着道:“不想裴大人也来了,裴大人可知公主召我等是为何?” “不知。” 裴文宣冰冷开口,崔玉郎低低一笑,似是好笑道:“裴大人是当真不知?” “不知。” “崔某可听到了一个消息,”崔玉郎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听说陛下打算给公主选婿,你们说,公主叫我们前来……” 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太监一声高喝:“公主驾到——” 说话间,女子手握洒金小扇,身着金线绣凤广袖露肩宫装,从门外婷婷袅袅而来。 裴文宣率先按着礼制低头叩首,跪在地上恭候李蓉入屋,其他人见裴文宣跪了下去,也逐一低头跪在了地上,只有崔玉郎还直着身子,伸着脖子朝着外面望着,小声道:“公主这般美人,少见一眼都是罪……” 话没说完,裴文宣一把就按住他的头,给他砸在了地上。 崔玉郎痛呼一声,这时候李蓉也到了门前。 她从裴文宣身前走过,裴文宣只能见到她散拖在地上的长裙,以及长裙上隐约露出的绣凤红色绣鞋。 她路过时,一阵香风带起,那味道极为清雅,像是春风卷了花香,缭绕在人鼻尖。 而后李蓉坐到珠帘之后,懒洋洋往椅子边上一靠,清脆的声音中夹杂了一丝天生便有的柔媚,轻声道:“请起吧。” 说着,四个人慢慢抬起头来,李蓉撑着下巴,看着跪在下方的四个男人。 卢羽跪在最里面,一身白衣跪得端端正正,低头不敢看她。他不如其他人俊美,但有几分可爱,带了几分常人没有的纯净天真,仿佛还在懵懂之中,不知世事。 他旁边的杨泉一身黑衣劲装,头发以布带高束在身后,神色冷漠,只是跪着,便似如刀剑出鞘,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冷。但他眉目英俊,这份冷,便也成了种让人遥望的好看姿态。 崔玉郎稍微活泼些,他穿了身浅绿色的锦袍,上面有着青竹暗纹,头顶玉冠,手握纸扇,捂着额头轻皱眉头,看上去似如白玉雕琢,倒不负他华京玉郎的称号。 而裴文宣跪在最门边,他静静注视着她,蓝袍绣鹤,神色平静,人如孤鹤而立,骄傲中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落寞。 四个人静静看着她,李蓉撑着下巴扫了一眼,轻轻敲着扶手。 今个儿她是得留下一个人来的。 毕竟她今日和苏容卿说了这么久话,要今日没有一个明显的指向,怕李明心里就要慌了。 那么,今个儿她要先和谁说话,又要留下谁呢? 第六章 为难 【得票最多的是:1.卢羽——和卢羽先说话】 李蓉打量着四个人,一直没出声,珠帘之后是一块轻纱,李蓉可以清晰看见他们的样子,他们只能隐约看见李蓉的姿态。双方静默了片刻后,李蓉朝着旁边静兰扬了扬下巴。 静兰知道李蓉的意思,便在珠帘后朝着四个人行了个礼,随后恭敬道:“公主听闻四位公子在京中盛名,心中好奇,故而宣召各位,想同各位聊一聊,还请各位放松一些,不必太过紧张。” 本来不是很紧张,听到这话之后,气氛明显更紧张起来。 之前搞不清楚是来做什么,如今却已经是确定了,哪个女子会无缘无故找几个男子聊一聊呢?必定是与婚事相关。 杨泉和崔玉郎的神情顿时有些变了,而卢羽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般,就静静坐着,似是有些无聊,裴文宣惯来不会把情绪放在脸上,他淡淡扫了一眼旁边三个人,从他们各自的神情上看出了些想法。 他看出来的东西,李蓉自然也看了出来。 她抱着茶杯,静静瞧着四个人。 杨泉的目光跃跃欲试,几次似乎是想说话,但都又觉得不妥,忍了下去。 他是想尚公主的,而这其中目的,李蓉一想就知道。 杨泉名声不好,在杨家多受排挤,若他能娶到公主,然后好好相待,过往他做过的那些事儿,或许也就慢慢被人淡忘了。 本来他要是没有这么想娶她,李蓉或许还有几分想同他再聊聊的想法,毕竟这个杨泉日后也算是个将才,后来死在了战场上,如果他之前那些疯子的传说都是假的,那的确是颇为可惜。可如今见他野心勃勃的神态,那种随时逼近的威胁感,让李蓉倒是相信传闻,怕是有三分真了。 崔玉郎则显得有些慎重,他似乎是在斟酌什么,手上扇子闲着没事轻轻敲着手心。 李蓉差不多猜到他的心思,这个人是个真大胆的,怕是看了自己的容貌,觉得有几分意思,又嫌弃自己公主身份,不想染上瓜葛。上一世他明明才华横溢,但在官场带了一阵子,便觉无趣,直接辞官回了扬州,从此在青楼写诗写了一辈子。 若说他无才,也当不了状元,更不可能是这种脾气还在官场上待了许久全身而退。他更多的只是,天生潇洒,就讨厌朝政罢了。 裴文宣还是她记忆里的老样子,面上情绪镇定,根本看不出喜怒,李蓉也懒得看他,最后便将目光落到卢羽身上,静静瞧了片刻。 卢羽是四个人中,长得最不出众的。 虽然不出众,但是却极为耐看,看第一眼觉得只是不错,多看些时候,虽然也不会说惊艳,但却觉得像是清澈的水涓涓流过,极为舒服。 她注视了片刻后,开口出声轻唤:“宁世子。” 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娇俏,但天生又有几分暗藏的沙哑,混杂在一起开口时,尾音稍长,落入人耳中,便感觉有种说不出的酥麻一路游窜而入,可说是天给的娇媚。 旁边三个人神色各异,唯独被唤道的卢羽还有些茫然,李蓉想了想,去了一个字,又唤:“世子。” 这次卢羽听懂了,他看着李蓉,直直道:“你叫我做什么?” 这样直言直语,让李蓉不由得笑了,她温和了声,继续询问:“世子今日做了些什么?” 卢羽皱起眉头,认真想了想,随后道:“可多事情啦。早上起床穿衣服,阿兰给我换了十套,一套黄色的、一套蓝色的、一套……” 他说起话来,像小孩子一样事无巨细,仿佛所有事都很有意思。 李蓉敲打着手中扇子,听得十分有趣,银铃一般的声音频频从珠帘后面传来。 李蓉和卢羽说话,觉得十分有趣,另外三个人被晾在一边,一时便有些尴尬起来。裴文宣抬眼看了一眼珠帘后的人,内心有几分慌乱。 现下的情况,和他记忆中相差似乎越来越大,李蓉对他仿佛一点兴趣都没有,这是为什么? 到底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还是…… 其实他并不了解十八岁的李蓉? 想到这一点,他内心发沉。李蓉和卢羽聊了一会儿后,转头同杨泉说了几句,又同崔玉郎说了几句,等到了裴文宣时,她问了两句吃好喝好,随后便打着哈欠道:“本宫累了,诸位自便吧。” 说着,她便让人扶着她起身,直接退了下去。 等她走后,侍从又领着四个人离开,裴文宣故意放缓了脚步,打量了一下周遭,便见去给卢羽领路的人,是静兰。 静兰在李蓉身边的分量,他是知道的。而李蓉如今的境遇,他也清楚。 李蓉今日和苏容卿说了那么久的话,对于她来说其实十分危险,李明若是认为她对苏容卿有意思,对于李蓉来说可就太糟了。如果李蓉聪明一些,一定会想办法转移目标,让皇帝觉得她看上了他指派的四个人中的一个。 而如今静兰去找了卢羽,看来李蓉今日看上的,是卢羽。 裴文宣心里发沉,他想了想,疾步走了出去,便见到了站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侍从。其中佩戴着宁国侯府玉佩的侍从最为焦急,太监刚一出来,那位侍从就迎了上来,忙道:“公公,奴才乃宁国侯世子身边的贴身书童,您可见到我家世子了?” “哦,你是宁世子的书童啊,”那太监将书童上下打量了一圈,随后笑道,“公主喜欢世子,留了世子说话,一会儿静兰姑姑会让人来接你,你不必担忧。” 听到这话,书童愣了愣,而太监转过头,同裴文宣道别道:“裴公子,奴才就送到这儿了,您自便。” “谢过公公。” 裴文宣十分知礼,拱手的时候,便将一块银子放到了太监正似若无意抬在身前的手里。 太监笑弯了腰,忙给裴文宣行礼告辞。 等太监走后,裴文宣看向一旁的书童,见书童神色着急,便走上前去,小声道:“你可是不愿意让世子陪公主?” 书童听到裴文宣的话,愣了愣,随后他有些警惕道:“你是?” “裴文宣,”裴文宣报了名字,迅速道,“方才我同你家世子一起面见公主,冒昧问一句,你家世子……可是容易得罪公主?” 裴文宣说得委婉,但书童却也听出来,裴文宣是看出宁世子是个傻子的。 卢羽鲜少出门,他娘将他藏的好,出了门也让侍从随时跟着打着转,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书童一听裴文宣这话,便直接道:“裴公子既然已经知道奴才担忧什么,如今来问,可是有什么办法?” “一会儿你进去见到你家公子,就让他装晕。” “那公主会不会怪罪?” 书童急急询问,裴文宣平静道:“病了,有什么怪罪?清醒着冒犯,那才是真的罪。” 听得这话,书童没说话,裴文宣转过身去:“话我说到这里,你自己想吧。” 说完之后,裴文宣便回了前院,他扫了一眼周遭,崔玉郎已经和一干女子坐在一起,其中还包括了一位郡主,正帮着郡主看着手相。 这人他不担心了,躲着李蓉呢。 而杨泉还在和太监说话,皱着眉头,似是气恼。 裴文宣想了想,端了一杯酒去,趁着众人不注意,直接洒在了杨泉的位置上。 春宴众人正玩得热闹,裴文宣穿梭在人群中,随意从一个醉酒之人身上抽了块玉佩,又扔到了杨泉桌脚下。 做完这一切后,裴文宣便直接折身,回到后院入口处,静静等候着。 没了一会儿,人群中便传来了杨泉的吼声。 “这玉佩谁的?” 杨泉一吼,场面就闹了起来,丢失玉佩之人身份也不低,他瞧着杨泉手里的玉佩,有些不高兴起来:“你拿着我的玉佩,吼些什么?” 这人回应,两边顿时就吵了起来,裴文宣听见吼声,嘲讽一笑,转过身去,双手拢在袖间,恭敬站着。 而后院里,李蓉坐在湖边,让人拿了钓鱼的东西,还准备了卢羽方才说喜欢的白水煮蛋,一面剥着鸡蛋,一面等着卢羽换好衣服过来。 方才他的侍从不小心泼了他一杯酒,带着他去换衣服了,李蓉心中猜着便该出点什么事儿,但也不急,蛋壳被她剥在桌上,她慢悠悠对身后静兰道:“你瞧我对他多好,我可没亲手给几个人剥过鸡蛋呢。” 正说着,静梅就带着人急急赶了过来,有些慌张道:“公主,不好了,宁世子晕了。” “晕了就找御医呗,”李蓉将剥干净的鸡蛋放在旁边装饰的小瓶上,“找我做什么?” 李蓉这副万事不关己的样子让周边人静默下来,一时竟然也觉得卢羽晕了不是什么大事了。静兰缓了片刻后,她恭敬道:“公主,接下来您是自己垂钓,还是……” 李蓉没说话,她拍了拍手上的蛋壳残渣,又从静梅手上拿过帕子,她低头擦拭着手指,只道:“静梅,你出门去,把等在后院门口那个狗东西给我带进来。” 静梅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后,她结巴道:“要……要门口没什么狗东西呢?” “不可能,”李蓉抬眼,“裴文宣肯定在那儿。” 静梅这次听明白了,是要找裴文宣,她赶紧领着人出去。等人都走了,静兰跪坐到李蓉身后,给李蓉一面倒酒,一面有些疑惑道:“公主似乎不喜欢裴文宣,为何还宣他?” “卢羽都晕了,”李蓉嗤笑,“你以为其他人还能来?” 静兰有些茫然,李蓉也没多作解释。过了一会儿后,静梅领着裴文宣走了进来,裴文宣跪下来,恭敬朝着李蓉行礼,不卑不亢道:“微臣裴文宣,见过殿下。” 李蓉没说话,她继续剥着鸡蛋,裴文宣就跪着,恭恭敬敬,没有半分不耐。 过了许久后,李蓉才道:“我剥了个鸡蛋,想把它放进瓶子里,可瓶口太小了,我放不进去,”说着,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素闻裴公子聪慧,不如来帮个忙?要是鸡蛋不能完完整整放进这瓶子,裴公子就对不起这聪明人的名声,不如直接跳进这湖里去,也算有点气节。” “公主的意思是,若我做不到,就得跳湖?” “是啊,”李蓉直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公主,此举颇为荒诞。”裴文宣劝说。 李蓉撑着下巴,欣赏裴文宣跪着和她周旋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了些暗暗的高兴,竟觉得此刻的裴文宣,十分赏心悦目,带来了某种难言的快感。 于是她明知裴文宣是在和她周旋,还是理直气壮地胡搅蛮缠:“是啊,可我是公主,我想任性一点怎么了?” “公主,您贵为公主,不该这么为难下臣。”裴文宣继续劝。 李蓉捻了葡萄,吃着葡萄,继续为难着他:“是啊,我是公主,为难为难你个八品小官怎么了?” “公主,若微臣做到了,是不是就不必跳湖,可以坐起来和公主好好说话了?” “是啊……”李蓉下意识就开口,还没说完,就见裴文宣直接起身,把鸡蛋从小瓶上拿开,拿了旁边放着的书撕了一页,打开香炉点燃,随后就扔进了瓶子,然后把鸡蛋又放了上去,接着迅速退了下去,恭恭敬敬又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李蓉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跪下了,李蓉大怒:“谁准你上前撕我的书的?!” 话刚说完,原本放在瓶口的鸡蛋,突然“咚”的一下掉进了瓶子。 李蓉和旁边的侍从看向消失在瓶口的鸡蛋,都睁大了眼。 裴文宣抬起头来,看向李蓉:“敢问公主,现在,我可以坐起来,和您好好说话了吗?” 第七章 下棋 李蓉静静看着他。 二十岁的裴文宣,比她记忆里的人要英俊许多,但是那份骨子里的傲慢,却是没有分毫变化。 光是看着裴文宣的眼神,她便知道他是生气了,以前他是裴丞相,生起气来能和她吵嚷,她理解。如今裴文宣一个八品小官,哪儿来的底气同她斗气? 李蓉轻轻笑了,她站起身来,看着跪在地上的裴文宣,温和道:“行啊,本宫一言九鼎,恩怨分明,你要和我好好说话可以,可在此之前,你做错的事儿,这得怎么算?” “微臣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你撕了我的书。” 李蓉指了桌上被他撕了的书页:“还有,这宁世子怎么突然晕了,其他人怎么来不了,想必裴公子心里也清楚?” 听到这话,裴文宣心里“咯噔”一下,他竟然不知道,李蓉竟能聪慧至此。 难道她方才派人盯着? 裴文宣心里一时有了诸多猜想,面上却仍旧一派镇定:“不知公主要如何处罚微臣?” “跳下去。” 李蓉扬了扬下巴,裴文宣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李蓉见他不应,便知他是气得厉害了,笑道:“想做我驸马,这点委屈都受不得?” “公主知道微臣想做您驸马?” 裴文宣抬眼看着李蓉,李蓉觉得有些好笑了:“不然你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李蓉也不想和他多扯,直接道:“要么跳下去说话,要么滚,我可同你说好了,滚出去,你想要再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裴文宣捏紧了拳头,他气得脸都白了。 一瞬之间,他仿佛是回到了上一世,他和李蓉吵架,李蓉惯来牙尖嘴利,每次都能把他气得气血翻涌。 怪得很,他同其他人向来气定神闲,曾在朝堂上被人当脸吐了唾沫骂过,被人上家门骂过,这事儿上气人的事儿多得很,他鲜少失态,唯独在李蓉这里,同她吵一次架,他就觉得要短命十年。 这女人吵起架来又任性又不讲道理,他曾经想这或许是婚后的生活改变了她,如今看来,哪里是婚后改变她,分明就是刚结婚的时候伪装太好,他没有察觉。 这个女人骨子里就是泼妇,蛮横无理,任性妄为。 裴文宣看出她讨厌他,他也受够了,他心里清楚,李蓉今日是一定会留下一个人的,而这个人日后也就大概率是她的夫婿。外面几个,谁都不如他合适,现下她也只能找他救急。 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那微臣滚了。” 随后便叩首起身,转身就往回走去。 李蓉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干净利落,倒有些愣了,忙道:“你不想同我说话啦?” “不说了。” 裴文宣头也不回,大声拒绝。李蓉用金扇敲了敲手心,朝着静兰使了个眼色,朝着走在湖上长廊的裴文宣大声道:“可本宫想和你说话了啊。” “抱……” 一声“抱歉”还没出口,旁边就骤然窜出一个暗卫,猝不及防一把拽住裴文宣,直直就给人推进了池子里! 周边顿时一片笑声,李蓉遥遥瞧着,笑着提步,慢慢走到了裴文宣跌落下去的地方。 裴文宣是知水性的,骤然落入水里,他虽然有些惊慌,但还是极快反映过来,调整了姿势,从水里探出头来。 而后他就看见李蓉一身红色绣凤宫装站在上方长廊边上,正笑眯眯瞧着他道:“行了,咱们就这么说话,本宫很满意。” 裴文宣不说话,他死死盯着上方的李蓉。 旁边侍从窃窃私语,有些婢女轻轻低笑,不知是笑些什么。 李蓉看着裴文宣浑身湿透,清俊的面容上沾染了些许水草,这样狼狈的姿态,反而给了他一种说不出的美来。 他仿佛是一只从湖畔探出身子的湖妖,光凭着一张脸,一双眼,就能蛊惑人心。 只是那双眼里没有诱人的虚情假意,只有愤怒与不甘,像火一样燃烧在裴文宣的眼睛里。 当这样的情绪流露出来的时候,李蓉先前那份欢快便慢慢散去了。 她忽地觉得没什么意思,如今的裴文宣毕竟不是后来那个人,她如今如此欺他,似若欺负一个孩童。 她居高临下注视着裴文宣,神色化作一片冷漠,许久后转过头去,淡道:“行了,不闹了,上来吧。” 说着,她吩咐了旁边的静兰,淡道:“带他换身衣服去。” 她嘱咐完后,便转身离开,她回头看了一眼,便见裴文宣游到了岸边,被人拉了起来。 春日的湖水还有些冷,他上岸的时候打着哆嗦,旁边侍从忙上去给他递外套,每一个帮他的人,他都低声说着谢谢,没有疏漏任何人,小心翼翼的谨慎模样,到让人看出几分心酸。 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世家公子,会如他这般忐忑做人。 李蓉久久注视他的目光让裴文宣察觉,裴文宣转过头来,见李蓉在看他,他目光顿时一冷,随后转过头去,疾步离开。 见他瞪她,李蓉忍不住勾起嘴角。 年纪挺小,脾气挺大。 李蓉坐在湖边,让人温茶,一面看书,一面等着裴文宣,等了一会儿之后,裴文宣终于又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白色卷云纹路锦袍,头发用玉冠高束,从远处走来时,似如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李蓉定定看了一会儿,等裴文宣来了,她便不着痕迹将目光挪了过去,裴文宣叩拜行礼,李蓉淡道:“坐着吧。” 裴文宣起身坐下,跪坐在李蓉旁边,李蓉低头看着书,没有说话,裴文宣等了一会儿,听李蓉平淡道:“要说什么,你说吧。” 说什么呢? 本来他来,也只是要和李蓉分析利弊,让她知道自己是最好选择,但如此几次交手下来,他已明白,李蓉心里怕是什么都清楚得很。 “该说的,公主也都知道了。” 裴文宣声音平淡,沉默片刻后,他又道:“若要多加什么,微臣只能同公主说,若公主愿意下嫁,微臣必定以诚相待。” 李蓉听到这话,抬起头来,颇为玩味看着裴文宣:“以诚?” 说着,李蓉靠在身边小桌上,撑着下巴:“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以诚法?” “家中当以公主为尊。” “难道还以你?” “一生一世,文宣身边只会有公主一人。” 这倒是真的,但他可不是为她守身如玉,而是为他心里那个退了婚的前未婚妻。 李蓉笑容更盛:“这不应该的吗?你不但身边只能有我一个,心里也只该有我一个才对。” 裴文宣身上僵了僵。 他不是个会撒谎的,或者说,在感情这事上,他是不会撒谎的。他但凡愿意撒一点谎,当年她就不会知道他心里还有另一个人,或许也能被骗一辈子。 这样的诚实,也不知该骂还是该夸。 李蓉端起杯子,她以为裴文宣会和上一世一样坦坦荡荡和她承认这段姻缘就是一场联盟,她笑眯眯等着裴文宣开口,然而许久之后,裴文宣却道:“公主说的是,文宣日后,也不会想着他人。” 李蓉有些愕然了,片刻后,她不免有些嘲讽笑开。她突然发现,相比生气,她更恶心欺骗。 她将杯子“哐”一下放在桌上,冷声道:“把鸡蛋给我吃了。” 裴文宣有些茫然,他转头看着旁边一盘子莹白如玉的鸡蛋,李蓉冷笑出声来:“不是说当以我为尊么?这鸡蛋我剥得这么辛苦,让你吃你都不吃?” 裴文宣没说话,他皱起眉头,好久后,才道:“太多了。” “那也给我吃干净!” 李蓉轻叱,周边人早都退得远了,远远看着两个人,裴文宣不知道她又是发哪门子脾气,但也不想让旁人看了笑话,犹豫了片刻后,他决定忍她,只能道:“现下刚吃过东西,等一会儿再吃吧。” 李蓉冷哼了一声,想着今日还要给宫里那个老狐狸看戏,便朝着旁边静兰招了招手道,提了声道:“拿棋盘来。” 下棋是他们两个人能在任何情绪下都和睦共处的方式,因为所有的厮杀和较量,都会放在棋盘上。 静兰取了棋盘,李蓉将裴文宣叫到面前来:“坐着,下棋吧。” 裴文宣有些疑惑,他其实也想,若是气氛如此尴尬,他们不如下棋,只是不知为何他还没说,李蓉就先想到了这样的方式。 好似早已知道,他们之间,如何相处,是更好的。 裴文宣心中疑虑更甚,李蓉直接提了黑棋,开始同落子。 她还是和上一世一样,喜欢在星位开局,裴文宣见她落了字,也没打算让她,当下便按着自己一贯的方式,在李蓉对角的星位上落子。 两人下起棋来,到十分专注。 在李蓉心里,面对一个二十岁的裴文宣,她大概是稳操胜券,还是稍微让着他一些,给几分面子,免得说自己又大人欺负小孩子。 在裴文宣心中,面对一个十八岁的李蓉,他还是稍稍让着些,李蓉惯来就骄纵得很,她若输得太惨,怕是又要闹起来。 于是两人一面怀揣着让着对方自己必胜的心态,一面走棋,开局没到三分之一,双方就察觉不对。 这棋风,这套路,这模式,和上一世他们两五十岁时候走棋,有什么区别?! 第八章 誓言 意识到这一点后,两人内心都是大惊,裴文宣面上不动,低着头看着棋盘,手里捻了颗棋子,假作思考。而李蓉则是抬起眼来,一面端起茶来喝茶,一面偷偷打量着他。 裴文宣把李蓉的行为前后想了一遍,李蓉虽然看上去是个骄纵的,但其实行事十分有章法,她不会无缘无故找人麻烦,看上去无理取闹,往往只是因为她找个法子惩治对方。可他与李蓉也就初次见面,李蓉到底是看他什么地方不顺眼,要这么作弄他? 但如果这一切设定为,李蓉和他一样,也是重生而来,那就合理太多了。 李蓉如今重生,必然是因为他手下的人成功了,以李蓉的聪慧,临死前肯定也猜到是他下的手,面对一个杀了自己的仇人,她能耐着性子不弄死他,已经算是法外开恩菩萨心肠,作弄他,也只是消消气,至于还要不要嫁给他,这就是未知之数了。 毕竟上一世…… 裴文宣心里发沉,李蓉和苏容卿,应当也算是互相倾心的。 裴文宣脑子里思绪纷纷,面上却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放下棋子,假作思考。 李蓉偷偷观察着裴文宣的神色,见他神色如常,她心里也泛起嘀咕。 她记得二十岁的裴文宣,还是带了几分少年青涩的,而且清楚知道自己的处境,脾气也要好上许多,当年第一次面见她,虽然面上还算镇定,但眼里早就有些慌乱了。 毕竟是见自己未来的妻子,还是公主,怎么样,都要有几分情绪的。 可如今的裴文宣,岂止是没情绪?简直是把她当成了老熟人!所以敢这么和她叫板对峙,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把另外三个人都算计了。 这样的裴文宣太怪异,但如果他是和自己一样是重生的,那就再合理不过了。 一瞬之间,两人心里就起了怀疑,甚至于,这份怀疑,只是八九不离十的确定。只是两人惯来也是谨慎的人,有怀疑,还需验证,而且,如果对方也是重生而来,那么要不要对方知道自己是重生的,也成了一件需要考量的事。 李蓉心里思索着,看着裴文宣落了子,她又再次提起棋子,放到了棋盘上。 两个人怀揣着心思下了片刻,有一种诡异的沉默在两人周边弥漫,旁边静梅和静兰远远站着,静梅小声道:“你还说公主不喜欢裴公子,我看两个人相处得好的很嘛。” “公主的心思……”静兰叹了口气,“越来越难琢磨了。” 两人下着棋,慢慢缓和着内心的震惊。等情绪平复下去后,他们便得思考,如果对方是重生的,接下来要怎么办的事儿了。 庭院外下了雨,雨水落到池塘里,泛起涟漪。 两人在湖心亭中下着棋,落子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李蓉最先开了口,慢慢道:“裴公子想要娶我,有想过娶了我之后,会是什么生活么?” “我……”裴文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我会对公主好。” 他会对她好,因为他上一世,就是这么做的。 他会试着了解这个人,努力接近她,让她高兴。 当年李蓉喜欢他穿白色的衣服,于是成婚之后,他除了官袍,穿白色的衣服穿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他听说,李蓉曾经说,容卿着白衣,世上无仙人。 李蓉喜欢吃的菜,他都学会,一次一次让她尝,最后成了她御用厨子,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口味。直到有一天,苏容卿开始学会下厨。 李蓉腿寒,冷天的时候就会疼,他学了推拿点穴针灸,每次下雨天冷,他就给李蓉按腿,一直按到她舒服了,睡过去。直到有一天,他们吵架吵得太厉害,李蓉和他说,我不要你,我也有其他人。 想起这些事,裴文宣心里有些难受,但是李蓉问起来,他还是只能说,这些事,他依旧也会做第二遍。 只是在回答的片刻,他有了些许犹豫。 已经知道结局了,还要再试第二遍么? 他们之间,并不算一个好的结局,相携半生,你死我活。这大半辈子,似乎都是荒度。 李蓉听出他言语中的迟疑,知道他其实有了犹豫。她低头看着棋盘,缓缓道:“我信公子会对我好,可是,公子会喜欢我么?” 裴文宣听到这话,他垂下眼眸。 李蓉抬眼看他,认真注视着他道:“公子会将我当做妻子,还是盟友?” 裴文宣不言,外面雨声淅淅沥沥,李蓉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似是突然失了性质,她将棋子往棋盒中一抛,靠到了身后椅背上,转头看着庭院中被雨水打得摇摆的荷叶,缓慢道:“我想过的,我若和公子在一起,这一辈子,我大概都不会有一个丈夫,只会有一个盟友。” “在内廷之中,丈夫、亲人,其实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握在手中的权力,可是当一个人走到顶峰,孤孤单单一个人行走在这世间的时候,便会羡慕人间烟火繁华。” 说着,李蓉转过头去看他,轻笑了一声:“你说孤家寡人和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说得这些话,他都明白。他静静注视着李蓉,十八岁的姑娘,当是最明艳的时候,但那懒洋洋躺着的姿态里,举手投足间,却都呈现出了一种超出她年纪的苍凉与孤寂,她像一只游离在世上的艳鬼,美艳又孤决,仅仅只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心都揪了起来。 李蓉见裴文宣无言,她轻笑起来,她想若是裴文宣也是重生的,当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两人对视无言,旁边静兰撑着雨伞从不远处走了进来,低声同李蓉道:“公主,下了大雨,宫里的公公说如今时候也差不多,可以散席了。” “嗯。”李蓉点了点头,随后道,“就说我不舒服,你去送人吧。” 静兰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静兰一走,李蓉转头看向跪坐在对面的裴文宣,温和道:“裴公子觉得,我该嫁给你,该过这样的人生吗?” 她是认真请教裴文宣的。 裴文宣虽然和她吵嚷了很多年,甚至于最后还杀了他,但裴文宣有一点好。 他从不对她说谎话。 是好是坏,这人生该不该过,她觉得,裴文宣给她的答案,必定是真的。 而裴文宣在她问完这句话后,静静注视着她。 她的笑容入不了眼,一如过去他见到她的模样,和他记忆中,真正的十八岁的李蓉,是完全不一样的。 十八岁的李蓉,是很好的。 哪怕不愿意承认,裴文宣却还是记得,其实在这段婚姻刚开始的时候,他掀开李蓉盖头,看见姑娘抬头又羞又好奇的朝着他看过来,然后在喝交杯酒时脆生生和他说:“文宣,不管是咱们是因着什么在一起,既然成了夫妻,我还是想同你过一辈子的。”时候,他也曾经认认真真想过,要和李蓉好好过下去,他们会生子,会相伴一辈子。 直到李蓉知道他喜欢秦真真。 其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对秦真真的感情,到底算是喜欢,还是责任。他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他心里一直装着这个人,他希望能和秦真真过一辈子,但过不了。 后来秦真真嫁给了李蓉的弟弟,太子李川。 李川作为太子,是一个好太子,但不算一个好丈夫,他因为政治联姻,还在太子位上,就已经有了正妃加妾室一共五人,秦真真天真烂漫,却备受宠爱,在东宫之中,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早就死在阴谋算计中。 他出手帮人,李蓉自然知道,一次宫宴,他再一次暗中替秦真真解围的时候,差点露馅,还是李蓉帮他圆的场。 那天回家路上,他们坐在马车里,李蓉什么都没说,他当时心里有些慌,想解释,又不知该解释什么,只觉李蓉不管说什么,都是正当。 谁曾想,李蓉直到回到家,进了门,她才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茶,背对着他问了他一句:“你喜欢她?” 裴文宣站在门口,他其实想说没有,却又觉得自己不撒谎,于是他只能实话实说:“我放不下她。” “你和她什么关系?” 李蓉握着茶杯,看上去特别平静,裴文宣依旧实话实说,他们定的亲,他们青梅竹马,他家道中落,秦家退婚,秦真真被逼嫁入东宫…… “我只是想帮她,”他低哑出声,“绝无妄想。他是太子侧妃,我不会做什么。” 他说完之后,李蓉许久没说话,静默成为了裴文宣对那一晚最深刻的印象。 他就看见李蓉一直在喝水,一杯又一杯,好久后,李蓉似乎才缓了过来,她转过头去,注视着他,只问:“你会背叛我吗?” “不会。”他立刻回答,他注视着她,“你是我妻子。” “我不是你妻子。” 李蓉看着他,神色认真:“我只是你的盟友。” 这话把裴文宣说愣了,李蓉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平静道:“这一场指婚,其实你我都没选择,我们都是为了权势,其实说起来,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你心里有人,我心里也有人,只是之前没说清楚,有些误会,如今说清楚了,也没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蓉笑起来,一双眼里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为何不早说呢?” 裴文宣愣愣看着她,他想否认,却又觉得李蓉说得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错,他对李蓉不是男女之情,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爱着两个人,他心中有秦真真,又怎么会容得下李蓉? 李蓉见他不说话,低下头来,温和道:“说清楚,就没什么了,以后咱们还是一样的过,只是我希望裴大人心里明白。” “我不是你妻子,你不是我丈夫,我不管你心里住着谁,而你也别管我同谁在一起,你我各有各的人生,各找各的乐子。” “我只要裴大人承诺我,”李蓉盯着他,目光锐利如鹰,“你我既为盟友,便绝不背叛。” 那天晚上也下了雨。 和此时此刻一样,大雨倾盆而下。 李蓉走到他面前,盯着他,只道:“裴文宣,说话。” 他说不出话。 李蓉见他犹豫,便笑了:“裴文宣,若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对我有感情。可若你我之间谈了情,那你做的一切,可就太恶心人了。咱们便不该在一起,我这就去请父皇,无论如何,”她神色冷静,“我们得和离。” 雷声轰隆作响,裴文宣看着仰头看着他的李蓉。 那一刻,他终于清楚知道,这个女人对感情的要求,多么寸步不让。哪怕玉石俱焚,她也要一份干干净净。 于是他笑了。 “何必呢?”他艰涩开口,“你说得没错,我们是盟友。我心里有其他人,也不该管着你。和离对你我都不是好事,就这样吧?” “顶着夫妻的名义,过着各自的日子,你我共为盟友,绝不背叛。” “若违此誓,”裴文宣沙哑开口,李蓉笑起来,“不得好死。”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最后也应了这誓言。 第九章 道别 裴文宣想到发誓那一刻,心中有了些许波澜。 其实他至死也没想过,李蓉居然会真的为了储君之位对他动手,因为没有想过,所以会在回公主府的路上没有任何防备,在死的时候,才分外不甘,无论如何也要拖这个女人陪葬。 他们两上一世选了当盟友,可事实是,这世上没有任何盟友,能利益相同一辈子。 他们死于对方手下,而如今他们可以再次选择,裴文宣看着面前的李蓉,许久后,他慢慢开口,平静道:“不该嫁。” 说着,他叩首跪在李蓉身前,恭敬道:“微臣能给殿下的,只有这些,而殿下要的人生,不当只有这些。” 李蓉听到这话,倒也没有诧异,她轻轻一笑,淡道:“我也知道我要的你给不起。只是我如今有些苦恼,若不嫁裴公子,又该嫁谁呢?” 裴文宣睫毛微颤,他想,这当是他最后一次为她谋划了。 他思索了片刻后,回了一个名字:“卢羽。” 这倒是与李蓉想法相似了,李蓉不由得有了兴趣:“说说。” “如今公主的处境,难在圣上猜忌。其实只要太子继位,公主日后便可前程无忧,所以当下最重要的,就是保住太子。宁国侯、杨家、崔玉郎三个人里,崔玉郎出身寒门,毫无用处,嫁他最是无用。加上他性格浪荡,爱写诗词,到处都是把柄,公主嫁了他,怕给太子添麻烦。” 李蓉转着折扇,应了一声:“嗯。” “而杨家权势太盛,杨泉性格过锐,陛下让公主与杨家联姻,其实本质上,是因为陛下对杨家动了心思。杨泉娶了公主,不久之后陛下怕就会动手,公主会受牵连,而太子则容易牵扯进来,杨泉此人,则是万万不能嫁的。” “的确,”李蓉眼神微冷,“他野心太盛。” “而宁世子,宁国侯府虽不算望族,但宁国侯乃陛下当年的伴读,曾为陛下挡剑,陛下是重情义之人,如今虽然不经常想起宁国侯,但兄弟情谊也还是有几分的,这对于公主来说,也算是件好事。宁国侯为人稳健,宁世子痴傻几乎不出门,于婚事来说未必是好事,但是绝不会给太子拖后腿。最重要的是,”裴文宣抬头看她,提醒道,“宁世子,身体不好。” 上一世的卢羽,在三年后的冬天就病逝了。 李蓉听明白裴文宣的意思,她用扇子轻敲着小桌:“你的意思是,他身体不好,又是个傻子,我嫁给他,等日后他过世,我皇弟登基,我便可以再嫁?” “是。” 裴文宣平静道:“这样,如今可以放松如今圣上警惕,让殿下避其锋芒,等日后,以殿下身份,想要再嫁,不是难事。” 李蓉点了点头,她其实也是如此作想,只是裴文宣说了出来,让她又安心几分。不过她没想到,裴文宣竟然会说这些话,她不由得笑了,抬眼看向裴文宣,有些好奇道:“那我不嫁你,我有了出路,你怎么办?” 裴文宣端起旁边茶,轻抿了一口:“公主要是能帮个忙自然最好,不愿意帮,裴某也有自己的路走。” 说着,他轻轻颔首:“殿下不必替微臣多想。” 他颔首那模样,恨不得将“别多管闲事”写在脸上,李蓉被他气笑了,她觉得裴文宣这人是当真有本事,从来就是顷刻间就能让她气得血气翻涌。 她转头看天,淡道:“天色不早了,裴公子回吧,不早点走,你借那马车还回去染了泥,怕又要给管家骂。” 打人打脸,戳人戳心。 裴文宣得了这话,觉得自己刚才给她一番打算都是喂了狗。 面对这种把自己一刀给戳死的女人还能这么鞠躬尽瘁,他觉得自个儿简直是活菩萨转世。 于是他讥讽一笑,恭敬行礼道,“是,裴某这就告退,微臣想走很久了,谢谢殿下恩赦。” “快滚不送。” “这就滚。” 裴文宣说完之后,即刻站起身来,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径直往外走去。 候在外面的侍从给他撑了伞,裴文宣轻声道谢,便跟着侍从离开。 李蓉瞧着裴文宣的背影,感觉仿佛是目送一场回忆渐行渐远,她静静瞧了一会儿,同身后静兰道:“你准备点钱和姜汤,给他送过去吧。” 算是对他最后还算做了个人的奖励。 静兰虽然琢磨不透李蓉在想什么,但她从不多问主子做事,恭敬行礼之后,她便按着李蓉的话去准备了钱和姜汤。 裴文宣憋了一肚子气出了别院,这时候大多数人已经走了,裴文宣板着脸上了自家马车,刚准备走,就听见静兰远声叫道:“裴公子!” 裴文宣听了静兰的声音,皱了皱眉头,掀起帘子出去,便看见静兰由另一个侍女撑着伞,疾步赶了过来。 李蓉的宫人教养都极好,哪怕是走在雨里,也稳稳当当,不溅半点雨泥。 她提了一个盒子,来到裴文宣身前,朝着裴文宣行了个礼后,起身将盒子递了过去道:“公子,今日雨寒,公主让奴婢备了姜汤给您,让您路上先喝着。” 裴文宣愣了愣,片刻后,他看向盒子,轻声道:“谢过公主赏赐。” 静兰笑了笑,将盒子递了过去:“公子慢走。” 裴文宣应了一声,同静兰道了声谢,接过盒子后,便进了马车。 盒子是两层,拉开第一层,放了一碗姜汤,姜汤还冒着热气,裴文宣便想起他们结婚第一年,他每天出门时候,静兰便会给他一碗相应天气的汤,天干是吊梨汤,天燥是绿豆汤,天寒是姜汤…… 这都是李蓉的习惯。 他没说话,静静看着,感觉马车动了起来,他突然那清晰意识到,这马车一动,他和李蓉这一世,便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见面了。 至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前世恩怨,都一笔勾销。 他忍不住掀了车帘,突然唤了正在回别院的静兰:“静兰姑娘!” 静兰回了头,看见裴文宣坐在马车里,他看着静兰,张了张口,一时有些后悔,怎么没同李蓉多说几句。 外面车夫见他出声,便又停下来,静兰瞧着裴文宣,走了回来,有些疑惑道:“裴公子?” “你帮我转告公主一句,”裴文宣紧抓着车帘,盯着静兰,郑重道,“就说,裴某这次走了,让她保重,凡事谨慎行事,胆子别太大了!” 静兰听得这话,有些茫然,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看裴文宣极快放下帘子,身影消失在了车帘后。 马车再一次哒哒而行,裴文宣靠回马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失了力气一般,靠在马车里,觉得有些发闷。 他靠了一会儿,拉开了抽屉,拿出了里面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 他喝了一口,温暖混合着辣一路灌入肠胃,中间夹杂了几许微微的甜。 他笑了笑,带了几许怀念。 这一辈子,大概是最后一次,喝平乐公主的姜汤了。 裴文宣离开之后,静兰走了回来,李蓉看着桌面上的棋盘,转动着手里的棋子。 不得不说,裴文宣的棋艺当真不错,这么多年,认识的人里,也就他和她下棋,能这么势均力敌,厮杀得别有趣味。 其他人棋力不行,而苏容卿又喜欢刻意让她,就裴文宣这个狗东西,胆子又大又凶。 她听着静兰走进来,淡道:“送走了?” “走了。”静兰恭敬回复,而后道,“走之前有话留给您。” “什么?” “裴公子说,他这次走了,让您保重,以后凡事谨慎行事,胆子别太大了。” 听到这话,李蓉愣了愣,片刻后,她苦笑了一声:“这个人,操心得可真多。” 说着,她站起身来,将棋子往棋盒里随便一扔,淡道:“本宫轮得到他操心么?” 她说完,转过头去,看着庭院外雨打荷叶,荷叶颤颤巍巍。 而不远处,一行人埋伏在了过道上,开始设置路障。 “公子,”少年提了刀,颇为忐忑开口,“毕竟是公主,咱们这么下手,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他旁边的青年擦拭着手上的刀锋,抬眼看向旁边少年,讥讽一笑,“你以为不劫持公主,陛下就会放过我们?别做梦了。” 青年扭过头去,看着远处的别院,冷声道:“只有娶了公主,和太子绑在一起,咱们才有一条活路。” 少年听了这话,沉默片刻,最后点头道:“公子说得对。” 天色渐暗,雷声轰隆。 裴文宣一口一口喝完了姜汤,卷起帘子。他看着大雨下的山河,感觉这场大雨洗刷着他的新生。 没了片刻,他听见骏马疾驰而过的声音,旋即一行人便驾马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那些人衣衫朴素,到看不出是哪家出身,然而裴文宣一眼就认出,这些马并非盛京品种,而是边境专供的战马。 这些战马看上去与普通马并无不同,普通人无法迅速察觉,但裴文宣过去曾经主管前线后勤之事,一眼就看了出来。 如今大雨,这些人如此急急出城,而这个方向去的,都是皇家别院,如果是要往边境或者去做事,该从其他城门处才是,所以他们是想做什么? 裴文宣转念一想,便知不好。 这是冲着李蓉去的! 第九章 这样的马,在华京之后,几乎可以算是杨家独有。如今杨家人集结人马朝着公主府匆匆而去,那只有一个目标—— 他们要李蓉。 以杨泉的作风,如果没有这个和李蓉结亲的机会,那他自然不会想,可如今有了,他这种疯子一般的人,可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 李明是个对名节极为看重的皇帝,如果李蓉失节,李明无论如何也会给她赐婚。 杨家需要李蓉去绑定李川,一旦李蓉嫁给杨泉,李川就和杨家绑在了一条绳子上,哪怕李川不想,李明也不会相信,所以李川只能被迫和李明之间来一场父子斗争,而这时杨家生存下去的最好机会。 裴文宣越想越觉得杨泉过于恶心,可是这就面临一个问题,他要帮吗?要帮到什么程度? 帮,肯定要帮一部分,至少他得回去给李川报信,让人去救援。 可除此之外呢? 如果李川救援慢了…… 裴文宣想着,心里竟然有些不忍。李蓉这个人惯来骄傲,受这份屈辱,还要被逼着嫁过去,无论如何,怕是要记一辈子。可是如果他要帮,怎么帮? 他又不是什么大侠,能救李蓉于水火,他回去唯一的作用,也不过是拖延一些时间,增加几分让李蓉免于受辱的可能性,可这样的可能性,是他要用命去换的,若是不小心,杨泉杀了他都有可能。 值得么? 裴文宣陷入了深思。 他对李蓉的感情,或许在年少时有过那么几分好感,但在后来,早就在时光里消磨了。两人互相厌恶对方,若有什么感情,更多也只是互相认识时间太长,对方代表的,早已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就这么个人,不算恋人,甚至也算不上好友,为她豁出命去,着实不是他裴文宣的作风。他能去帮她通风报信,也就算仁至义尽了。 裴文宣想到这里,垂下眼眸,他看着桌边的小碗,看到这个盒子的下一层,犹豫了片刻后,他拉开下一层,发现了白花花的银子。 她之前讥讽他从家里借马车,便是知道他如今窘迫境遇的。如今分别,她也为着他着想,给他准备了银钱。 这钱晃花了裴文宣的眼,他想都来不及想,就大喝了一声:“童业,停车!” 童业听得裴文宣大喝,鸡鸡停了车,有些疑惑道:“公子?” “你现在赶回去,去太子府说公主出事了,有人要杀公主,让他们赶紧派人过来。” 说着,裴文宣跳下马车,快速解了一匹马下给童业,转头道:“你赶紧去,千万别耽搁。” “那你呢?” 童业急道:“公子你不一起吗?” “我得回去找公主。” 裴文宣立刻道:“你别管我,快去!” 童业不敢耽搁,虽然担心裴文宣,却还是咬牙赶了回去。 裴文宣看着剩下三匹马拉着的马车,跳上马车去,掉头往别院赶。 赶了片刻后,他意识到,不行,他现在赶过去,那边估计已经都是杨家的人了,他过去,可能连别院都过不去。 当年李蓉出行的习惯,她身边至少要有二十个暗卫,那是皇后给她配置的,加上她身边随从,至少百来人。而方才杨家过去的人数,大约有四十人,那些人马速极快,腰上挂了有绿纹的腰牌,按照杨家的习惯,绿纹腰牌应该是属于增援的人,一般他们增援人数大约是总人数的一半,那么如今杨家那边埋伏着的,或许有近百人。 以李蓉暗卫的身手,她遇到突袭,至少能保证她从别院突围出来,他现下给李蓉最大的帮助,就是拖住杨家的追兵。 想明白这一点后,裴文宣不在往前,他差不多算了算李蓉可能突围到的位置,又往后退了几步。 而后扫了一眼,这一条路旁边都是芦苇地,偶尔有几棵树零星散落在芦苇中,芦苇高大,近人高,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动静。 裴文宣上了马车,翻找了一下,从里面找出了一些衣服,火石,刀剑,还有一些绳子。 裴文宣把马先卸了下来,拉到芦苇从中,绑在了树边,然后折了回来,用剑三下五除二把马车给拆了,削成了好几个板子。 他用了一根绳,将板子接起来,左右分放在路的两侧,而后又在板子下方支了块石头,去捡了许多石头,用衣服包裹住,放在板子的一端。 这样的路障他设置了好几个,最后用一根线串联,只要他一拉线,路上所有的线都会立起来,然后马车被线绊住,绊住之后,线受力拉紧,就会扯动板子,板子另一头的石头就会飞砸过来。 做完这件事后,裴文宣放松了一点,只要李蓉能顺利跑出来,他这么一拦杨泉的人,李蓉跑了是肯定的了,只是他能不能跑,就不知道了。 但如今他也不多想了,决定了的事,就没什么好想的。 他躲进芦苇地中,趴在地面,手里拽了机关的绳子,脑袋上顶了他自己自制伪装的芦苇草环。 他就等着杨泉来了! 裴文宣费尽心机坐着这一切的时候,李蓉躺在摇椅上,一面摇着椅子,一面吃着静梅喂的葡萄:“有人埋伏在外面?” 她闭着眼睛,听着暗卫的汇报,暗卫跪在地上,恭敬道:“不少人,陛下的人已经先去求援,公主还请安心等待。” “安心,”李蓉睁开眼睛,“本宫有什么不安心?反正那些人也不会杀我不是么?” 在座的人不说话,李蓉直起身来,淡道:“不过,若是我们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那些人怕是就要攻打别院了,我们怕是等不到陛下的人。” “公主的意思是?”暗卫抬眼看向李蓉,李蓉淡道,“现下得出去。” “不可。”静兰立刻出声,“如今出去,太过危险。” “我说我出去了吗?” 李蓉转头,有些疑惑,静兰皱眉:“公主想怎么做?” “等一会儿静梅就伪装成我,然后你们坐着我的马车,大摇大摆往官道去。你们走了,杨泉必然去追你们,到时候我再悄悄带着静兰从后门走,不就行了?” 听到这话,在场人恍然大悟,暗卫点头道:“公主英明。” “即刻去办吧。” 李蓉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大事儿,反正,要被抓了,睡一晚,我又不吃亏。” “杨泉长得还不错的,”李蓉看向站在旁边的丫鬟,挑眉道,“对不对?” 被她唤中的丫鬟愣了愣,随后慌忙跪了下去,急道:“公主说的都是对的。” 李蓉见丫鬟慌张至此,不由得笑了:“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好了。” 她淡道:“准备吧。兵分两路,我从后门走。” 说着,李蓉便抬起一只手,由静兰扶着,慢悠悠往屋中走去。 静梅则赶紧去准备,不到半个时辰,第一个车队,便从别院浩浩荡荡出发了。 此时已尽日暮,李蓉还坐在小榻上翻看着一本游记,静兰见她神色泰然,恭敬道:“公主,要准备出发了。” 李蓉“嗯”了一声,却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后,暗卫从窗户跳了进来,单膝跪下,低声道:“公主,外面埋伏着的人没动。” “果然啊。”李蓉叹了口气,“我说杨泉哪儿有胆子劫持我,也不怕出岔子,原来是有内鬼照应。” “静兰,”李蓉抬眼,看着她,笑眯眯道,“你换上我衣服,带着人,骑马出去,往后门走,绕后山而行,离官道远点。出去要快,别别人抓到了。” 静兰愣了愣,随后就听李蓉吩咐暗卫道:“拨十五个人护着静兰出去,留五个人给我。” 暗卫应声,静兰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是”之后,立刻换上了李蓉的衣服,而后领着人赶了出去。 出去没了片刻,就听到了震天的喊杀声。李蓉立刻起身,她换了一套早准备好的侍卫服,又梳起了男人发髻,而后领了剩下五个暗卫,趁着静兰引着人往后山去的时候,从正门如离弦之箭,急急朝着官道冲去! 此时夜风正烈,远处华京灯光照亮夜空,李蓉狂奔在夜色之中,不分星月。 杨泉领着人追了静兰一会儿,突然看见官道上有人疾驰而去,杨泉骤然反应过来,大喝道:“从官道追!” 而此时裴文宣爬在泥土里等着。 李蓉的马车方才过去了,杨泉的追兵怕马上就到。 他心跳得飞快,紧张握着手里的绳子,也就是在这时,他听到马疾驰而来的声音! 夜色里,一批布衣人手握利刃追着先前李蓉的马车疾驰而去,虽然夜色中看不清来人的面貌,但这必是杨泉无疑了! 裴文宣心里默数着来人的距离,三、二、一! 拉绳! 裴文宣猛地拉绳,李蓉的马被绳子绊倒,惊叫而起,李蓉滚落在地,暗卫急急出声:“殿下!” 与此同时,无数包裹着石头的布料飞落而下,直接砸在李蓉和暗卫身上。 李蓉被一块小石头砸在脑袋上,当场眼前一黑。 晕过去前,李蓉不得不想,她还是小看了杨泉,没想到看上去是个憨憨,居然还能在这里设伏。 而裴文宣在听到那一声“殿下”的时候就知道不好了,他看着晕过去的李蓉,心里“咯噔”一下,片刻后,他就听到杨泉带着人怒喝的声音从后面赶了过来:“公主休走!” 听得这话,暗卫齐齐拔剑,朝着杨泉就冲了过去。 一阵混乱之间,裴文宣忙从芦苇地里爬了出去,扛起昏过去的李蓉,顶着那一头芦苇,又急急冲进了芦苇地。 等暗卫反应过来,回头准备抱着李蓉跑的时候,他们惊讶发现——公主不见了! 第十章 争吵 裴文宣扛着李蓉跑进芦苇地,趁着暗卫和杨泉的人还在打斗,砍了马匹的绳子,给它们一抽,马匹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逃窜,裴文宣带着昏过去的李蓉就趴到了地上,一动不动。 等两边人马反应过来时,李蓉已经不见了,只见芦苇从里有东西在快速窜动,两边人马立刻各自找了一个方向追了过去,裴文宣见他们追着马跑了,赶紧起身,扛着李蓉朝着远处密林一路狂奔。 他平日也没这么大的力气,但在这种生命危急的时刻,他竟然也不觉得李蓉重,扛着李蓉跑得飞快,根本不敢停下来。 李蓉在他肩膀上慢慢醒过来,刚一醒,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戳得她肚子疼。 她“嘶”了一声,裴文宣听见了,忙道:“你醒了?” 李蓉被他抖得想吐,肚子又疼,颠簸得她头晕眼花,赶紧道:“放我下来!” 裴文宣确认她醒了,立刻给她放了下去,不等李蓉反应过来,拖着她就往前冲,一面冲一面道:“快跑!” “裴文宣……”李蓉根本搞不清状况,被他一路拖着穿梭在密林里,她颤抖着声道,“我……我想吐……” “咽下去!” 裴文宣果断开口,解释道:“后面还有追兵,我们……” 话没说完,李蓉“哇”的一下就朝着裴文宣吐了过去,裴文宣眼疾手快迅速放手往旁边一跳,就看李蓉当场跪在地上,然后吐了出来。 裴文宣被李蓉惊到了,他赶紧看了一眼周遭,确认没有追兵之后,才走到李蓉边上,给李蓉递了一方手帕,皱眉道:“你还好吧?” 李蓉用手帕擦了嘴,优雅站起身来,打量了四周一圈,才道:“这里是哪里?” 裴文宣沉默了,李蓉见他不说话,心里暗叫不好,皱起眉头:“你不知道。” “方才跑得太急,”裴文宣沉稳出声,“没注意路,现下应该是在林子里。” “废话!”李蓉怒喝,“本宫不知道在林子?我问你的是该怎么出去!” “等人吧。”裴文宣被她这么一吼,顿时不高兴了,他扭过头去,直接往前道:“先找个合适的地方歇下来再说,杨泉的人难保不会找过来。” 李蓉听到这话,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她见着裴文宣那张垮着的脸就不高兴,一想到自个儿受了伤他没受伤,便更不高兴。于是她站在原地不动,裴文宣走了几步,见李蓉不跟上,回过头来看她,皱眉道:“你又有什么幺蛾子?” “我头疼。” 李蓉抬手抚上额头,叹息道:“我走不动路了,唉。” “你头疼又不是腿瘸,”裴文宣下意识就开口,然而说完之后,他就想起来这脑袋上的伤是哪里来的,他一时有些心虚,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咳嗽了一声道,“但也不是小事,我背你吧。” 说着,裴文宣走到李蓉面前来,半蹲下身子。 李蓉看着裴文宣态度这么好,心里不由得有些犯怵,她狐疑看了看裴文宣周遭,确认没什么陷阱以后,小心翼翼爬了上去,裴文宣背着她,选了个方向往前走,李蓉见他似乎是有一个方向,不由得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先找水源。” 裴文宣径直开口,李蓉不由得乐了:“你还知道水源在哪儿?” “有些办法,”裴文宣面对正经问题还是很耐心的,解释着道,“比如看植物的种类,生长稠密,地势高低,还有云……” 说着,裴文宣顿了顿,随后道:“你知道这些做什么,反正这种事儿也轮不到你做。” “你说得也是,”李蓉点点头,“这种事儿,也就是你这种刁民喜欢。” “李蓉,”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你不好好说话会死啊?” “和别人不会,”李蓉笑嘻嘻道,“和你就不行了。我就觉得,裴大人生起气来比较好看。” “那你是有病。” 裴文宣径直怼过去:“瞎了。” “你放肆,”李蓉趴在他背上,懒洋洋道,“本宫是你能这么说话的吗?快给本宫道歉!” “都出宫了你还这么嚣张,”裴文宣冷笑,“你信不信我给你扔在这儿,等杨泉找上你,看你怎么办。” “说得我很害怕一样,”李蓉挑了眉,“他能杀了我?顶多就是和我成个亲,就他那短命样,能活过今年冬天?怕是年都不看到,就到地府见谛听了。到时候我守了寡,等我爹一死,我立刻养他个十几二十个客卿,我不快乐?” “现在还想着养客卿,”裴文宣嗤笑,“可真有你的。” “那是,我乐观啊,”李蓉说着,叹了口气,“不过说起来,我也没想到杨泉居然这么聪明,我都放了两路人马出去,他居然还能猜出我真正路线,在路上设伏,也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上辈子怎么死得这么容易呢?” 裴文宣:“……” 他有些不敢说话,李蓉环着裴文宣脖子,突然看向他,有些奇怪道:“话说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回去了么?” 裴文宣:“……” 他向来不在李蓉面前说谎,但是现在也没胆量说实话。李蓉见他不说话,不由得笑起来:“你不是回来救我的吧?裴文宣,你这狗东西人还不错啊。” “你少说几句,”裴文宣尴尬道,“省点力气。” “我一开始怎么没瞧见你?你藏哪儿了?话说你一个人来救我?不是吧,你这么……” “蠢”字还没说出口,李蓉突然意识到不对。 裴文宣是这么蠢的人吗? 他就算现在无权无势,一个人赶过来,会一点准备都没有,和杨泉正面硬杠? 而且杨泉也有点问题,如果是杨泉一开始就猜到了她的计划,在路上设伏等她,那为什么他本人不直接在前面设人,还要从后山折回来追她? 李蓉反应过来,她不由得收紧了手,冷笑着道:“裴大人,我有一件事想请教。” “是我干的。” 裴文宣知道李蓉是明白过来了,立刻道:“但我可以解释,我是真的想帮你。那些石头……” “全砸在了我身上。” 李蓉气笑了:“裴文宣,你说实话吧,”她深呼吸着道,“你是不是来报仇的?” 裴文宣沉默了,李蓉怒气一下上来,她让自己尽量冷静,克制着声道:“放我下来。” 裴文宣赶紧把她放了下来,李蓉怒气冲冲就往前走,她想离这个人远一点,她怕自己失态。 裴文宣自知理亏,赶紧跟上,一面跟一面道:“我说我不是想要报仇,你信吗?你也不信啊。” “你有让我相信的理由吗?我看你就是自个儿没办法,没出路,一定想娶我,又拉不下脸面,才想了这么一个渔翁得利的招!” 李蓉回过头来,指着裴文宣,怒道:“你就是见不得我嫁卢羽!” “我怎么就见不得了?”裴文宣皱着眉头,认真解释,“你和我又没什么关系,你爱嫁谁嫁谁我管得着吗?我需要管吗?” “没关系?”李蓉冷笑出声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根本就舍不得我!” “你胡说八道!”裴文宣被这声‘舍不得’激怒了,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我心里根本没你,我要舍不得也是舍不得真真,你心里没点儿谱吗?!” “好啊,你居然还敢和我提秦真真?”李蓉听到这人说‘秦真真’,顿时也顾不上什么遮掩不遮掩身份,直接道,“你喜欢人家你就去娶啊,上辈子还不是娶了我?是,你是不待见我,可你舍不得我这个公主身份啊!裴文宣,你真的是我见过最不要脸,最没骨气,最无耻的小白脸!” “我小白脸?”裴文宣气笑了,“我有你那位苏客卿小白脸吗?李蓉你自己算算,我除了成婚刚开始的时候靠过你,后来我什么时候是靠你吃饭了?而且一开始,咱们俩也是互相依靠,你给我仕途,我是不是帮你弟登基了?再说后来,你用我的时候少了吗?其他不说,就说你公主府的吃穿用度,用的是谁的钱?” “那我可真谢谢你了,”李蓉笑起来,“感谢您年年给我花钱养男人,您可真大方,您为什么给我花钱你心里没点数吗?你要不是我驸马,你以为我那皇弟又能这么信任你?我拜托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你那不叫给钱养我,那就从我这里买资源,裴大人你清醒一点好吧?” “哦,我要从你那里买资源,那你用我的情报网,用我的暗线,你又一分钱不给?” “那你用我的名义压人,请我去劝我皇弟的时候,你又不说了?” “呵,陛下就没有猜忌你的时候?陛下和你起争执,说你品行不端要把你赶回封地的时候,是谁来求我说情演戏?” “陛下再怎么样也是我亲弟弟,你被陛下让人拉出去打板子的时候,又是谁找我去御书房求人的?” “你还好意思说?那年……”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谩骂,一件一件攀比着陈年旧事,骂了大半夜,两人都是气喘吁吁。 裴文宣之前扛着李蓉跑了那么久,又背着她走一大段路,早就没了力气。 而李蓉本身是女子,又受了些伤,也早没了精力。 两人像两只斗鸡,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明明已经没了力气,却谁都不肯认输。 过了许久,裴文宣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在土里爬了那么久,晚饭都没吃。 这一声“咕咕”声叫起来,裴文宣顿时僵了,李蓉终于找到了一个台阶下,她难得没有嘲笑他,转过身道:“算了,本宫乏了,先去休息。你找点吃的,等吃完东西,我们再吵。” “微臣以为甚是。” 裴文宣点了头,跟在李蓉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安静走了片刻后,李蓉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真的也来了。” 裴文宣愣了愣,片刻后,他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嗯,回来了,”说着,他唇齿间忍不住,低低唤出了一声,“长公主殿下。” 第十二章 坦白 水源就在前方不远处,两人铆足了劲吵了这么一架后,都觉得精疲力尽,也不再吵了,李蓉先下了小坡,到了水源附近的平地,离水源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些草坪,李蓉累得慌,也不管什么干净不干净,直接就坐下了。 裴文宣来得慢,他在林子里捡了些干柴,回到了河边,他到河边时,就看见李蓉坐在草堆上,她似乎累极了,却还坚持着坐着,平日嚣张跋扈的人,此刻安安静静,用手环着自己膝盖,低着头将脸埋在膝盖里不出声,看上去倒仿佛有几分可怜似的。 裴文宣也觉得自个儿是被她使唤惯了,这么瞧着她,居然有几分不习惯起来,他放了柴火,把草堆清出一块泥地,然后用低头搭建个小堆,拿了火折子将火升起来。 火光亮起来后,李蓉抬了眼,看向温暖来源之处。 她又累又困,但草地的土里含着水,若是躺下去,一会儿衣服都要湿了。所以她不想躺,可这么熬着,也难受。 她依稀听见裴文宣又折回了林子,过了一会儿后,他回来,用外套包了一大堆东西,李蓉抬眼看过去,发现裴文宣似乎是捡了一堆枯叶过来。 他将枯叶厚厚堆起来用衣服盖上,随后招呼了李蓉:“你过来压着,别让风把叶子吹走了。” 说完之后,裴文宣便转过身去,撩了裤腿到膝盖上,把衣摆打了疙瘩,提了手里的剑就去了水边。 李蓉不是个不知好的,她起身去了那衣服边上,往下一躺,整个人顿时就舒服了许多。 躺了一会儿后,她听着旁边的水声,又觉得有些睡不着了,她翻过身去,趴在衣服上,撑起上半身,看着不远处的裴文宣。 裴文宣站在河里,手里提着剑,一动不动。 他耐心是很好的,李蓉盯了他大半天,都没见他除了眼睛以外的地方动过,像极了他在朝堂上狩猎敌人的姿态。 李蓉撑着下巴,遥看着远处青年,慢慢也看出了几分味道。 裴文宣这个人若是不说话,那张脸倒的确是盛京无双,温雅中混合几分清俊,不至于过分柔和,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傲气,又不令人讨厌。月光下白衣长剑,静静站在流淌的水中,倒真似谪仙落凡,映一月清辉。 裴文宣哪儿哪儿都不好,但这张脸,李蓉还真没什么话说。尤其是如今还是他二十岁的模样,正是最好的年华,比起后来那个老头子,更让李蓉喜欢得多了。 李蓉盯着裴文宣看了一会儿,就见他眼疾手快,“唰”的一下将剑落到水里,串了一条鱼出来。 他把鱼扔到岸上,又回身等着,过了一会儿故技重施,又刺出一条鱼来。 他得了鱼,蹲在地上,在河边快速清理了鱼后,净了手,用提前削好的树干插上,抓着走回了火堆边上。 他知道李蓉没睡,到了边上,就将鱼递给她,不耐烦道:“自己烤。” 本来李蓉自己烤鱼也没什么,但她就听不得裴文宣这么吩咐她的口吻,于是她全然不搭理,懒洋洋道:“本宫不会烤鱼。” “那就别吃。” “可本宫喜欢吃鱼,”李蓉笑眯眯道,“你要是不烤给我吃,有鱼我就抢!” 裴文宣无言,他也不想和李蓉吵了,便坐了下来,将鱼用石头架起来,放在火上翻烤。 周边是水声,烤鱼发出的“滋滋”声,两人静默着,过了许久后,李蓉开口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多月前。” 裴文宣抬眼看她:“你呢?” “差不多的时间。” 两人说完后,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后,李蓉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装了瞒着我。” “有什么好瞒的?” 裴文宣淡道:“你不也没瞒我吗?” “我可和你不一样。”李蓉懒懒道,“我做事儿惯来敢作敢当,瞒你做什么?你可就不一样了,”李蓉说着,瞪了他一眼,“小人。” 听得这声“小人”,裴文宣冷笑:“你还好意思说我小人?不知道是谁先违背的盟约,朝我动手的?” “哈,”李蓉听到他的话,直起身来,鼓掌道,“容卿果然还是把你杀了?杀得好,杀得妙啊!” 李蓉斜眼瞧他,欢庆着道:“像你这样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人,总是不得好死的。” “你还敢说?!” 裴文宣听到她的话,彻底怒了,他气急了,捏紧了手里拨弄火堆的木头,克制着自己的语速,盯紧了李蓉:“李蓉,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你。虽然你我之间经常争吵,也偶有交锋,但这么多年,我没有辜负过你,不是么?为了储君之争,你竟然让苏容卿动手……” “那你不是么?”李蓉冷声开口,“区区储君之位,当年盟约之誓都忘了,你能杀我,我不该动手?” “杀你,也不过是实践你我之间的诺言罢了。” 听到这话,裴文宣愣了愣,他察觉出几分不对来,极快道:“是谁先违背誓约朝着对方下手的?” 李蓉听裴文宣问了这话,也反应过来,立刻变了脸色:“不是你先给我下毒的?” 说着,她立刻描述:“你先来找我,警告我,你来的时候身上有一股异香,你走后不久,我喝了一碗药就中毒了。难道不是你下的毒?” “不是,”裴文宣面露震惊,马上解释道,“我的确在公主府安排了暗桩,以防不测,但我让人动手,也是在你派人杀我之后。” “你是什么死的?” 李蓉皱起眉头,裴文宣想了想:“从公主府出来,回府路上,被苏容卿带人截杀。” “的确是我的人。” 李蓉垂下眼眸,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理清了思绪,裴文宣才道:“所以,其实上辈子,你并没有想杀我,是有人让你以为我杀了你,你在临死前反扑杀我,是么?” “嗯。” 李蓉低低应声,裴文宣静静看着她,他缓了片刻后,难得对她说了好话,认真道:“我没想过要因储君之位杀你。储君之争,争得过争,争不过就罢了,你我当年盟约,我没想过违背。” 李蓉垂眸不言,裴文宣继续道:“所以上一世,应该是有人借了你我之间的矛盾,利用我们罢了。” 李蓉没有回话,裴文宣看她,他犹豫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又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后,裴文宣低声道:“算了,也不说了,既然上一世说明白了,就算了。” “我也不怨你了。” 他低低开口。 他说完这些,李蓉没有接话,只有鱼在火上翻烤,映着火光,看上去很是引人。 过了一会儿后,鱼烤好了,他交给了李蓉,淡道:“吃点东西,别多想了,都上辈子的事了。” 李蓉低低应了一声,裴文宣想了想,随后道:“就算真的是他,也错在他身上,你没做错什么,不必让自己烦恼。” “也没什么,”李蓉笑了笑,“反正,他就算做这些,也不奇怪。我救他的时候,已经做好决定了。” 裴文宣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好久,他才道:“难得咱们这么好好说话。” “嗯。” “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裴文宣抬眼看她,李蓉看着那双眼,应声道:“你问吧。” “你为什么,要救苏容卿?” 李蓉知道他要问这个,上辈子,这大概是裴文宣最不理解的事。 苏氏一族,成年男丁赐死,幼童女子流放,可谓李川继位以来最大的血案,裴文宣也参与了此事,她去保住苏容卿,无论在李川眼里,还是裴文宣眼里,那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当时他们发生了极大的争吵,她在御书房,甚至被李川赐了十个板子。 李蓉惯来精明,从来吃不得亏,却独独在苏容卿的事情上,吃了无数亏。 “我那时候就提醒过你,”裴文宣垂下眼眸,“以苏容卿的性情,且不说他受了宫刑,哪怕他好好的,也不可能越过这样的血仇和你在一起。你留着他,就只是留一个祸根。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要吃这个亏?” 说着,裴文宣抬眼,笑得有些无奈:“你可别告诉我,你这是为了爱情?” 李蓉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笑了。 “我像这种人吗?” 说着,她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夜空,有些无奈道:“我大概是,良心有愧吧。” “当时说肃王谋反,这事本就蹊跷。苏家人在朝堂上为肃王说话,你们就说他们私通肃王,急急将人下狱,未经三司会审,陛下竟然直接下诏将苏氏满门男丁赐死,女子孩童流放,如此行径……” 李蓉顿了顿,似觉不妥,过了一会儿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裴文宣,缓缓道:“更不要提,苏容卿当年救过我。我本也欠他一条命,他如此落难,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裴文宣听着,好久后,他才道:“所以你打从救他,就已经做好生死给他的准备了。” 李蓉沉默无言,裴文宣叹口气:“李蓉啊李蓉,我怎么今个儿才知道,您不但是位公主,还是位女侠。” 说着,他感慨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侠义心肠啊。” 李蓉被他说笑了,她从旁边捻了颗小石头砸他:“说我?裴大人不是么?小时候答应要照顾别人一辈子,君子一诺,那可就是一辈子。” 裴文宣听她说这话,却没笑。 李蓉见他神态不对,有些也忐忑道:“怎么了?” “其实有句话很多年了,我一直想同你说一声。” 裴文宣垂着眼眸,慢慢开口:“对不起。” 第十三章 结约 如今的局面,早已不是她选择成亲不成亲的了。 她和裴文宣这么孤男寡女不明不白共度一夜,以她父皇李明的性子,怕要直接指婚。她就算想说不,又哪里容得她说? 而且如果裴文宣并没有杀她,也就是这人将两人盟约坚守到了最后一刻,那么再次结盟,比起重新找个不知更不知底的,自然是更好的。 至于当年呕了她很久的秦真真,其实早一点说也没什么,如今她已经提前知道,也就不是什么事了。 她应下来后,裴文宣沉默了,过一会儿后,他缓声道:“那微臣容不下苏容卿。” 听得这话,李蓉睁大了眼,不可思议道:“你以为本宫又留得下秦真真吗?” 两人不说话了。 结盟之初谈判就濒临崩塌,两人沉默不言,就怕一开口,就把对方气得脑子发昏决定一拍两散一起去求皇帝砍头。 许久之后,裴文宣先找回了理智,他觉得自己也是糊涂了,这辈子两人都把对方摸得门清,李蓉之前就说过了,她这辈子是想好好过的,自己和她成亲,也不过就是权宜之计,等熬过了这些年,李蓉当上长公主,哪里还会和他配合着过这些日子? 他如今在李蓉心里也就是个不犯傻的卢羽,早晚是要和离的,他又何必自讨没趣,说什么苏容卿不苏容卿? 不管这辈子苏容卿有没有受宫刑,也不管李蓉还会不会和苏容卿再见面再在一起,他和李蓉这门婚事,都熬不到最后,他又管这么多做什么? “这样吧,”裴文宣再次开口,“反正后面会发生什么,咱们也清楚了,要不,咱们姑且忍耐一下对方,待到过两年手握大权,你我再和离,到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公主以为如何?” 裴文宣这话,到正中了李蓉的意思。 和裴文宣成婚就权宜之计,过两年她就把他踹了振翅高飞,于是她点了点头道:“行吧,就将就着过吧……” “那你我婚约期间,”裴文宣郑重道,“你不能招惹苏公子。” 说完,裴文宣似乎又想起什么,认真道:“其他男人也不行!” 李蓉听这话,嫌弃看了他一眼,见裴文宣神色郑重,似乎这是他底线,谈不拢就要和她一起去找李明砍头一般,她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我不招惹,但你也是,”李蓉盯着他,认真道,“这辈子你要再让我看见你帮秦真真,可别怪我不客气。” 裴文宣沉默了,李蓉瞧他,不由得笑起来:“还是不行吧?一想到你的真真妹妹可是要进东宫的,她这么天真,死了怎么办,是不是心里就很痛?” “好。” 裴文宣终于开口,却是回了这么一个字。李蓉不由得愣了,她呆呆看着裴文宣,见裴文宣抬头盯着她,冷静道:“就这样。” “裴……裴文宣,”李蓉有些结巴了,“你,你不是脑子坏了吧?” 她不管苏容卿没什么,毕竟苏家覆灭,那也是差不多五年后的事了。可是秦真真入东宫,那可就是他们成婚后没多久的事儿。 秦真真那姑娘,李蓉对她印象倒也不坏,她不会把男人的错怪罪到女人身上,这姑娘是真的有点太过良善,如果没有裴文宣管着,在东宫怕真活不过几年。 裴文宣竟然能答应她不管秦真真? 李蓉觉得有些不能想象,她不由得问出声来,而裴文宣没有答她,直接坐了下去,靠在后面的小坡上,闭上眼道:“你管我?睡吧。” 说着,裴文宣就摆出了一幅“我要睡觉谁都不要打搅我”的姿态,李蓉愣了一会儿,自己躺倒了衣服上,她有些睡不着,想了一会儿,她不由得还是起身,蹲到了裴文宣面前,摇了摇他道:“不行,你要给我说清楚,你不说清楚我睡不着。” “说什么?” 裴文宣抬眼看她,有几分不耐,李蓉盯着他:“你为什么不管秦真真?” “我说你这人,”裴文宣被她气笑了,“我管你不高兴,我如今不管你也不高兴,你是要怎样啊?” “你不管她,她可能真的会死啊。” 裴文宣没理她,翻个身,只道:“你少管别人闲事,睡吧。” 李蓉绕到裴文宣面前,蹲着道:“这哪儿叫闲事?你是我丈夫,她是我弟媳,这都是我身边人啊。你是怎么想的,上辈子管了一辈子,现下不管了,你不觉得遗憾吗?” 裴文宣闭着眼,他不说话,李蓉继续道:“上辈子她就在宫里呆了三年就被人毒死了,你该觉得愧疚啊,你没好好保护好她,你这辈子不该计划一下吗?” “李蓉。”裴文宣终于听不下去,他睁开眼,静静注视着李蓉,平静道,“我计划了她的,那你呢?” 李蓉得了这话,不由得愣了。 她突然有些发慌,结巴道:“我……我计划什么呀?” 裴文宣撑起身子,他靠她很近,凝视着她的双眼。 他们的呼吸缠绕在一起,李蓉整个人僵直了身子,她忽然就想到上一世和裴文宣刚成婚的时候,两个人也是有过一段缠绵日子。 他靠的太近,她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可她也不觉得裴文宣会做什么,因为他的眼神太清明,太平静。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她,不放过她半点情绪,开口道:“你说了,我是你丈夫。” “我要为她计划,我管了她,你不会难过吗?” 这话李蓉听明白了,她不由得笑了:“我有什么?我又不喜欢你,你管她,我有什么难过?” 说着,她站起身来:“行了,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觉得,你答应了当我丈夫,你就要以一个丈夫的标准要求自己是吧?裴文宣,这三十年,你没白活啊。” 她一面说,一面坐回自己的位置,撑着下巴看着裴文宣道:“不过这事儿啊,放三十年前我介意,当然,我也不是因为咱们成婚了介意。主要是那时候你也没说过咱们是盟友,我还是把你当成丈夫看待的。” 裴文宣靠在小坡上,听着她说话,李蓉盘腿坐着,撑着下巴,看着眼前跳跃的火光,想起自己十八岁。 她笑起来,有几分怀念:“我当时也没喜欢过什么人,嫁给了你,你脾气好,人又长得好看,我肯定就忍不住有些心动啊,你没说清楚,我把你当了丈夫,你再管着秦真真,那我肯定就难过了。” “不过后来说清楚了,”李蓉看向他,“也就没什么了。” “现下你我早就知根知底,咱们也明白,你我这段婚姻,就是各取所需。等过几年,我弟弟登基,我当长公主,你当裴丞相,到时候,咱们就一拍两散。我心里清楚,所以,我也不觉得你照顾秦真真有什么。” “她人挺好的,”李蓉看着火光,有几分感慨道,“你还是管管,别让她进宫,那地方不适合她。” “李蓉,”裴文宣垂着眼眸,他听着李蓉说这些,心里倒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觉得很平静,又在这份平静下,有几分说不出的,隐隐约约的,酸涩和难受。他低低出声,“其实,你比我见过任何一个姑娘,都要大方。” “那是当然,”李蓉笑起来,“我是公主啊。难道还要和你们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上计较么?不过有一点,”李蓉认真道,“我对我喜欢的人,小气的很。” “那么,”裴文宣抬眼看她,“当年你是喜欢我么?” 这话李蓉有些尴尬了,她想了想,不太确定道:“我也不太知道,可能是喜欢,但也没有到那份上吧。毕竟,我们那时候,认识都没多久,不是么?” “我就是想和你好好过一辈子,”李蓉笑了笑,“但是后来我想,如果当时不是嫁给你,随便嫁给谁,我大概也是这么想。所以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喜欢。” 裴文宣没说话,李蓉扭头看他,有些疑惑:“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其实,”他缓慢开口,“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话把李蓉说愣了,随后她便开口想说什么,裴文宣极快打断她:“你先说话,你说话我容易生气,你让我说完。” 李蓉:“……” “我那时候,也是这么想的。真真的事我没刻意想过瞒你,我那时候以为,只要我没和她在一起,我就把她当个妹妹,我会慢慢喜欢你,会和你好好过一辈子。” “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你别说了,”李蓉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这话可恶心死我了。” 裴文宣沉默不言,过了一会儿后,他才道:“对不起。” “那时候,我不知道夫妻之间,不仅仅是只要付出就可以。如今我知道了,”他认真看着她,“无论有没有感情,当你我是夫妻,我们两人周边,就容不下其他人。” 李蓉得了这话,颇为意外,她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的?” 裴文宣没说话。 他闭上眼睛,低声道:“行了,话说得这么明白,睡了。” 李蓉见他的样子,知道他是当真不会再说了。她想知道的也知道得差不多,这些小细节,她也不想追究,她躺在了树叶上,背对着火堆,闭眼睡过去。 等她闭上眼,裴文宣慢慢睁眼。 他看着李蓉的背影,想起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的那天。 那天应该是他和李蓉吵完架后没多久,李蓉当时就和他分床睡了,他心里有些难受,想去和她说些好话,却又拉不下脸,也不知道怎么说。 然后宫里就传来消息,说李蓉触怒圣上,被罚跪在了宫门口。 那天下着大雨,他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李蓉跪在宫门口,苏容卿站在她身边,他撑了一把伞,替她遮挡着风雨。 他们两个人,一跪一站,在那一把伞下,仿佛成了独立的一个世界。 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李蓉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在后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加深。 他不敢深想,毕竟李蓉再没有给过他深想的机会。 她离她越来越远,从分床,分房,分府。 他任何示好,她都要用针刺回来,于是他只能在自己坚持的路上,一路走下去。 秦真真很重要,他既然已经和李蓉说好了,就该坚持下去。 就像一个赌徒,筹码赌得太大,就只能一直赌下去,回不了头。 直到苏家覆灭,苏容卿入牢,他听说李蓉去求李川,甚至当庭顶撞,被李川杖责。 他急急赶进宫里,看见李蓉被打得一身是血趴在地上,见他来了,还要用染了鲜红色的指甲的手死死抓着他,哭着同他说:“裴文宣,我要保下苏容卿。”的时候。 他终于后悔了。 第十四章 获救 人的后悔是很复杂的。 他也说不清,那份后悔中到底夹杂了多少东西。 或许有几分喜欢,但更多的,也许是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李蓉,他的妻子。 而李蓉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他可能喜欢的人,她还代表着,他原本可能拥有的,一个圆满的家庭的。 如果当年他知道如何当一个好丈夫,知道一个男人在成婚后应该如何处事,如何承担自己身上的责任,他能理清什么事他该管,他不该管,或许他早早就和李蓉有了孩子,他们这辈子,也能各自好好过下去。 这种悔恨在李蓉和苏容卿在一起的时候到达顶峰。 他和李蓉争吵过,李蓉给了她巴掌,他也推攮过李蓉,他们可谓将自己最丑恶的姿态展现给对方,李蓉骂他窝囊,他说李蓉放荡,他们互相嫌恶,在漫长的时光里,他们见面就吵,他觉得这个女人泼辣无理,放纵堕落;她觉得他阴狠狡诈,小肚鸡肠。 吵得久了,他都不记得李蓉当年是什么模样,更不记得,其实最初的时候,他也是,可能有那么几分喜欢她的。 他们两个,后来大半生,他们一面当着盟友,商讨着政事,一面又看不惯对方的行径,互相猜忌。 从一开始见她和苏容卿在一起的时候心有不甘、后悔痛苦,到后来见他们,就只剩下麻木与看不惯了。 等如今生死走一遭,苏容卿不是当年的苏容卿,李蓉也成为了十八岁的李蓉,回头一望,才发现,其实人生走到那一步,并不是别人的错,他是要负极大责任的。 这一辈子,他虽然也担心秦真真,可他和李蓉的婚事已经无法改变,他就不能把上一辈子走错的路,再走一遍。 是别人的丈夫,就要承担丈夫的责任,至于秦真真…… 她应由她的丈夫照顾。 裴文宣看着李蓉的背影,脑子因为困顿有些疲惫,又在难得的平静中,得了几分清醒。 李蓉似乎是睡下了,她抱着自己,背对着他,冷风吹过的时候,她轻轻哆嗦了一下,裴文宣犹豫了片刻,去边上把自己脱下来的外套捡了,给李蓉盖上,然后又回到了火堆边,自己闭上了眼睛。 李蓉感觉到自己身上盖了件衣服,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拉扯衣服盖在身上片刻后,她想着裴文宣的衣服基本都在这儿了。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叫他:“裴文宣。” “闭嘴,睡觉。” 裴文宣开口得很果断。 李蓉:“……” 过了一会儿后,李蓉还是觉得良心上有点过不去,直接道:“过来,一起睡。” 这次换裴文宣沉默了。 李蓉见他不搭理,觉得自己也算仁至义尽,干脆拉扯了衣服,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没了一会儿,她听见身后有人的稀疏声传来,接着裴文宣挤了过来,李蓉分了半截衣服给他,她个子小,侧着身子,裹半截衣服就足够了,裴文宣就在她身后,把剩下半截搭在了自己身上。 裴文宣背对着她,和她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冷风呼呼往里面吹进来,裴文宣不动,李蓉忍了一会儿后,直接靠了回去,同他背靠着背,闭着眼道:“咱们什么时候成亲?” 裴文宣僵紧身子。 算起来,他虽然也五十多岁的年纪,但是在男女这件事上,经验可谓匮乏得可怜。 他和李蓉是夫妻,后来李蓉和他分开后,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也没有下一个人。 他在这件事上,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原则的,和李蓉那是责任,当然后来想来,或许在李蓉掀开盖头那一瞬间,少年如他还是有了几分心动,只是自己没转过弯来。而李蓉之外,其他人他总想着,得有些感情。可那么三十年人生,或许太专注于朝政,倒也没有遇到一个真的心动的人。 也陆陆续续有人给他送过美人,便连李川,见他无子,也颇有歉意,暗示过他,就算他娶了长公主,可以考虑纳妾。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每次那些莺莺燕燕往他面前一站,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过这么多年,年少娇俏的李蓉往他背后一靠,他忍不住又像少年初初遇到女子那样紧张起来。 他背对着李蓉,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平稳道:“明日太子的人应该找到咱们,等回去以后,从赐婚到成婚,应该和以前一样,五月差不多了。” “嗯。” 李蓉见他说着两人的婚事,似乎没那么紧张,打了个哈欠:“睡吧。” 这次两人终于不再说话了,李蓉靠着裴文宣,感觉到他的温度一路顺着衣衫浸过来,盖着他的衣服,倒彻底不觉得冷了。 而裴文宣想到他们的婚事,放松了些许后,便浑浑噩噩,彻底睡了过去。 一夜睡到天明时分,两人在早寒中迷迷糊糊醒来。 旁边的火堆已经灭了,只留了些还有温度的余灰,两个人夜里不知不觉,早冷得挤在了一起,李蓉有些茫然睁眼醒过来,靠在裴文宣手臂上,叫了声:“裴文宣。” 裴文宣睁开眼睛,旋即感觉手麻,而后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激灵跳起来,便往后疾退过去,忙道:“我昨晚什么都没做!” “我知道。” 李蓉打着哈欠起身:“你还没到做了什么都没感觉的程度。” 裴文宣得了这话,顿时涨红了脸,憋了半天后,才憋出一句:“李蓉,你以后矜持些。” 李蓉没理会他,轻轻“呵”了一声,便自个儿走到了河边,蹲在河边洗漱。 裴文宣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了和李蓉一起,到了河边去洗漱。 两人打理完自身,便起身顺着河往外走,等日出的时候,周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裴文宣一把抓住李蓉,立刻道:“先躲起来!” 两人赶紧进了旁边的草丛中,裴文宣折了一根带着叶子的树枝给李蓉,李蓉有些茫然:“这是做什么?” 裴文宣认真举起树枝,小声道:“掩护。” 李蓉:“……” 她突然知道之前她晕乎乎看到的那满头晃荡的芦苇是什么了,她之前还以为是幻觉。 李蓉虽然觉得裴文宣这举止显得着实太傻,但还是不由自主举起了树枝,安慰自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谨慎点好。 两人这么举着树枝蹲了半天,终于看见了来人,便见苏容卿驾马在前方,身后领着一些苏氏家仆正在寻找着什么。 李蓉见到苏容卿,便放松了很多。苏家乃清贵门第,一家中正,苏容卿更是君子之风,不参与任何党争,更何况这次主谋是杨泉,苏容卿的人,应当没有任何威胁。 她立刻想起身,裴文宣却一把拽住她,摇了摇头,示意再等等。 李蓉知道裴文宣惯来谨慎至极,也没反对,便又蹲了下来,跟随裴文宣一起等着。 没了一会儿后,便见到几个东宫侍从赶了过来,随后便听一个少年声音响起来,老远喊着道:“苏公子,我听说你找着阿姐了?” 说着,便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绣四指龙纹、头顶镶珠金冠的少年,驾马冲入了李蓉视野,停到了苏容卿面前。 李蓉看见来人,也不再迟疑,看向裴文宣,询问道:“走吧?” 裴文宣应了一声,苏容卿等人正拜见那少年,李蓉便站起身来,走出了草堆,朝着远处喊了声:“川儿。” 听到这话,所有人齐齐看了过来,李川愣了愣,随后翻身下马,直接朝着李蓉小跑了过来。 李蓉看着急急跑来的少年,他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似乎因为跑得太急,略显苍白的肤色上难得染了几分薄红。 他眼里是毫不遮掩的担忧,一路跑到李蓉面前,喘息着道:“阿姐,你,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李蓉打量着少年李川,笑着道,“倒是你,跑得那么急,别岔了气。” “我没事儿,”李川摆了摆手,“我就是听人说,杨泉那个王八蛋要找人绑你,我被吓着了。姐你还好吧,你没让人……” 话没说完,裴文宣就从草丛后走了出来。 他衣衫上沾染着泥土,头发也不甚整齐,只是五官过于俊美,哪怕是这样狼狈姿态,也显出一种压人的从容镇定来。 李川的声音被截住,所有人呆呆看着裴文宣走出来,裴文宣看见李川,朝着李川恭敬行礼:“微臣裴……” 话没说完,李川举起拳头就朝着裴文宣砸了过去,大喝了一声:“你个登徒子王八蛋今日孤要杀了你!!” 第十五章 李川 【前文已修,建议从12章开始重看】 他的提醒,李蓉听得明白。 她一夜未归,这件事对她名誉不好。 如果是李川已经登基,李川虽然也不是什么极为开明的人,但是因她是他的长姐,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无条件包容她。此事一番追查,把杨泉抓起来,那也就罢了。 可如今李川还未登基,她父皇李明,那可是背着一座贞节牌坊的皇帝,她一夜未归,必然要追查她是和谁在一起,确认和谁在一起了,赐婚一事,在所难免。 但她真的要嫁给裴文宣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苏容卿。苏容卿正在前方为她开路,皎皎如月的公子,做事却是事无巨细,都办得妥妥贴贴。 他似乎是没有察觉李蓉的视线,旁边裴文宣轻咳了一声,李蓉回头看向李蓉,就见裴文宣在给他挤眉弄眼。 “别忘了他可杀了你。” 李蓉看出他的提醒,冷笑了一下,用眼神传递:“要你管。” 而后她加快了步子,提步往前,裴文宣低声骂了句:“不识好歹。” 随后也跟着走了上去。 三人刚走出林子,就见远处一列长队占在路上,东宫独有的马车在中间,前后都是东宫守兵,最前方高举着东宫标志黑旗在空中飘扬,看上去极为气派。 李蓉刚一走出林子,就见一个身着白衣绣四指龙纹、头顶镶珠金冠的少年从马车上急急跳了下来,随后朝着她狂奔而来。 他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似乎因为跑得太急,停在她面前时,略显苍白的肤色上难得染了几分薄红。 他眼里是毫不遮掩的担忧,看着李蓉,喘息着道:“阿姐,你,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李蓉打量着少年李川,笑着道,“倒是你,跑得那么急,别岔了气。” “我没事儿,”李川摆了摆手,“我听说你不见了,我被吓着了。姐你还好吧,我今早……” 话没说完,裴文宣就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他衣着整齐,神色泰然,俊美的脸上带着二十岁青年难有的沉稳,见得李川,他先是愣了愣,随后朝着李川恭敬行礼道:“微臣裴……” 话没说完,李川举起拳头就朝着裴文宣砸了过去,大喝了一声:“你个登徒子王八蛋今日孤要杀了你!!” 李川年纪不大,个头也没裴文宣高大,但自幼习剑,力气却是不小,一拳砸过来,当场把裴文宣砸了个猝不及防,直接往后倒了下去。 李川见裴文宣倒下,犹不解气,冲上去就又踹又揍,苏容卿慌忙上前拦住李川,急道:“殿下息怒!殿下冷静一点,这是朝廷命官,使不得!” “你放开!孤要打死这个狗东西!放开!提剑来!让孤杀了他!王八蛋,混账东西……” 李川对着空中拳打脚踢,苏容卿和一干护卫死死拦住他,裴文宣被砸懵之后,缓慢清醒过来,倒吸了一口凉气后,忙道:“殿下,您听臣解释……” “孤要打死他!放开孤!放开……” “川儿。” 李蓉终于反应过来了,她见着裴文宣被打,心里自然是有些高兴的,觉着真不愧是她弟弟,叫狗东西的口吻都一个样。但她面上还是得故作沉稳,藏住心里那一点窃喜,轻咳了一声道:“你是太子,稳重些。” 听到李蓉训话,李川动作僵住了,苏容卿等人试探着放开了李川,见李川捏紧了拳头,气势汹汹看着裴文宣。 裴文宣被人扶了起来,神色镇定,他朝着李川行了个礼,正要开口解释,就听李川道:“孤不听你解释,有话你同父皇说去吧!” 裴文宣哽了哽,随后只能道:“是。” “回宫!” 李川大喝了一声,转头带人就走,裴文宣想了想,走到李蓉身边,开口道:“公主……” 话没说完,李川突然又折了回来,挡在李蓉身前,警惕道:“你这狗东西离我姐远点!” 裴文宣:“……” 说完,李川拽着李蓉,气势汹汹就往自己车撵走去。 李蓉笑着回头,无奈又高兴地挥了挥手。 裴文宣面无表情看着姐弟离去,苏容卿走到边上来,低笑道:“太子殿下就是脾气,裴大人,一起回?” 裴文宣应了一声,行礼道:“谢苏公子。” “都是应当的,”苏容卿同裴文宣往马车一起走去,温和道,“不知昨夜大人为何和公主在一起?” “同苏大人一样,”裴文宣面无表情道,“猜到公主出事了,便回来救人。” “裴大人对公主真是一片痴心,勇气可嘉。” 苏容卿点头道:“看来驸马之位,怕已是裴大人囊中之物了。” “怎么,”裴文宣看向苏容卿,淡道,“苏公子对驸马也有兴趣?” “说笑了。”苏容卿摇头道,“公主金枝玉叶,不容我等肖想。” 裴文宣没说话,如今苏容卿和他身份有别,他不想与他为敌,直接招惹。于是他转了个话题,询问道:“不知昨夜太子可抓到凶手?” “有备而来,”苏容卿叹了口气,“哪里这样好抓?都跑了。” “可知是谁?” “裴大人心中怕是有数。”苏容卿摇着扇子,同裴文宣一起上了马车,缓声道,“昨日我看见杨家的人马出了城。” “可没抓住,不是么?” 苏容卿点点头,颇为遗憾:“的确是,不过此事太子应当会严查,裴大人大可放心。” 裴文宣应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向车帘外。 他前方太子轿撵之中,李川给李蓉倒茶,一面倒茶一面道:“选婿这种事儿,需要你亲自操办春宴来看吗?你直接把人叫进宫里,看一眼就完事儿,往宫外跑,这多危险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李蓉点着头,吃着糕点,应和道,“你警惕性强,我错了,行不行?” “你知道昨夜是谁了?” 李川见李蓉满不在意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李蓉应了一声:“还能也有谁,杨泉呗?” 说着,她意识到问题:“你们没抓到人?” “哪儿抓得到?” 李川气愤道:“他们跑得快得要命!转眼人就没了。” “也没留下证据?” “没。” “唔,”李蓉吃着葡萄,慢悠悠道,“这样啊,有点遗憾啊。” “你说,”李川撑着下巴,有些茫然,“杨泉做这些,是求个什么?” “看不出来吗?”李蓉轻笑,刮了刮李川鼻子,“想娶我呗。只要娶了我,可不就和你这个大宝贝绑在一块儿了吗?” “你别刮我鼻子,”李川拍开她的手,不高兴道,“不体面,我这么大人了。” 李蓉见李川的样子,忍不住抿唇笑,李川又开始苦恼:“他们干嘛要和我绑在一起?现在大家都知道父皇不喜欢我,天天找着机会想把我给废了。要不是不能无故废太子,他怕早就下旨了。现在还往我这边靠,杨家脑子有病呢?” “杨家脑子哪儿有病了?” 李蓉翻了个白眼:“他可聪明呢,你不招父皇喜欢,他们更让父皇讨厌,你记得前些年他们挟功求赏的事儿吗?父皇被他们逼着赏了边关三十万两银子,以父皇的性子,这事儿能了了?前些时间杨家吃了败仗,嫡系在战场上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才回过头反应过来父皇要收拾他们,可不就来抱你的大腿么?” “那他们也态度好点儿啊,”李川立刻道,“直接来绑你,他们脑子有病!” “怕也不是想绑我。”李蓉慢悠悠道,“最好的呢,是吓吓我,然后来个英雄救美,谁知道我太聪明了,那就只能毁我名节,强行让我嫁了,我嫁了他,还能和离?要生个孩子,你还能不管我?” “下作!”李川立刻叱喝,李蓉点头,应声道,“的确,下作!狗东西不如。” “对,”李川点头,“还不如那个裴文宣呢。” 说着,李川才想起来,看向李蓉,犹豫着道:“那个,姐……” “嗯?” “裴文宣……”李川抿了抿唇,有些艰难道,“他有没有……” “嗯?” “有没有……欺负你啊?” “你是说……”李蓉看李川一脸纠结,小心翼翼询问,李川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继续道,“有没有……亲你啊?” 李蓉:“……” 她还以为是什么欺负呢。 她轻咳了一声,随后道:“那个,裴文宣这个人,算是个人才,你对他好些,说不定,以后能用呢?” 听这话,李川低头不言,似是失落。李蓉不由得道:“你怎么了?” “唉,母后说,嫁出去的姐,泼出去的水,你如今还没嫁出去,就已经帮着其他男人说话了。” “当然,”李蓉一听李川这样说话,立刻道,“你要实在看这狗东西不爽,打死我也是万分支持的!” 话刚说完,裴文宣就在马车里打了个喷嚏,扭头看向苏容卿道:“你方才说,柔贵妃怎么着?” “昨夜好像有人去了明乐宫。”苏容卿接着道,“我怀疑是杨家的人。” “如果当真如此,”裴文宣嘲讽出声,“今个儿,杨家怕是已经进宫求婚了。” 第十六章 结约 “这……”李蓉卖着关子,随后笑起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你也要瞒我?” 李川颇为嫌弃,李蓉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我不是瞒你。” 说着,李蓉转过头,看向车窗外,淡道:“我只是当真不知道而已。” 毕竟,成婚这件事,并不仅仅只是由她决定。 裴文宣不开口,她也不会开口。 她不觉得嫁给一个已经重生的裴文宣是一件好事,他们之间纠缠太多,再放在一起,不过是互相磋磨。 裴文宣有他的秦真真,以他的手腕,就算不当驸马,也未必没有其他可能。这一辈子,他大可选择其他路去试一试,就算难走一点,但也许也比和她成婚在一起来得更好。 而她…… 李蓉缓缓闭上眼,没有她踏不平的路。裴文宣愿意助她也好,不愿意也好,她都有自己的路走。 马车摇摇晃晃,李蓉在车上浅眠了一阵,许久之后,她便听外面穿来了一个太监的声音,恭敬道:“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李蓉听到这声音,慢慢睁开眼来,李川上前去掀了帘子,露出一张笑意满满的脸来。 这人穿着宫中大太监的服饰,看上去四十岁不到的模样,大眼圆脸显得格外讨喜,李蓉认出来,这是她母后身边的大太监善德。 李川见到善德,颇有些奇怪道:“善德公公?你怎的候在这里?” “皇后听闻太子殿下携公主归来,便让老奴特意等在这里,皇后娘娘说,太子昨夜奔波劳累,先去休息,由老奴领公主殿下,”说着,善德朝着李蓉行了个礼,而后又转头看向后面马车,“以及裴公子一起去未央宫见娘娘。” “裴文宣?” 李川有些诧异:“母后要见他?” 善德笑着点头:“是呢,娘娘想要见见裴公子。” 说着,善德让了位置,两个轿撵就露了出来,同李蓉道:“轿撵已经备好,公主可移步。” 李川听到这话,回头看了李蓉一眼,李蓉点了点头,抬起手来,将手交到李川手里。李川扶着李蓉起身,李蓉再有人扶着下了马车,移上轿撵。 坐上轿撵后,她回头看了一眼,便见裴文宣也坐上了轿撵,她朝着李川点了点头,轿子便抬了起来,李蓉手握金扇,闭上眼睛休息。 没了一会儿,轿撵便行到未央宫门前,善德掀开轿帘,恭敬道:“公主,到了。” 李蓉睁开眼睛,伸出手来,由人扶着走出轿撵。而后她抬起头,便看见未央宫的台阶。 裴文宣走到她身后来,两人由善德领着,一前一后踏着台阶往上,李蓉压低了声音,同裴文宣低声道:“裴大人,有些事儿,想清楚了吗?” 裴文宣睫毛微颤,低声道:“尚未。” 李蓉轻笑:“那留给想的时间可不多了。” 说着,两人便到了未央宫门口,善德进门通报,李蓉和裴文宣一前一后站在门口,宫人分散在周边,李蓉缓声道:“其实,本宫也想不清楚。明明逐利即可,心中又总有几分不甘。” 他们两人再一次成婚,那自然是最好的,对他们双方都最为有利。 可当知道对方是重生那一刻,利益仿佛都有了某种无形的牵制。 裴文宣明白这种感受,他垂下眼眸,没有回声。 没了片刻,善德走回来,恭敬道:“公主请。” “一起吧。”李蓉吩咐了裴文宣一声,裴文宣‘嗯’了一声,两人便一起进入大殿。到了内室门口,李蓉用金扇一指,小声道,“你在这儿候着,宣你再入。” 裴文宣恭敬应“是”,李蓉便走了进去。 李蓉步入内室,首先便见得一个女子,身着绣凤红衣华绸,手上带着金色甲套,正斜躺在小榻上,似是浅眠。 李蓉走上前去,恭敬跪下,柔声道:“儿臣见过母后,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没有说话,李蓉跪在地上不出声,好久后,皇后慢慢开口:“我听说,昨夜你和裴文宣待在一起。” “是。” 李蓉答得毫不迟疑,皇后睁开眼睛,看向李蓉,她目光里带着审视,平和道:“你的婚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蓉笑了笑,她抬眼看向皇后,温和道:“敢问母后觉得,女儿该如何处置?” “你有主意。” 皇后肯定开口,李蓉却道:“难道,母后没有?” 皇后没说话,两人说话交锋这片刻,皇后直觉察出李蓉与以往的不同。 李蓉过往虽然聪慧,但绝不会像如今这样,说话仿若那也与她大了许久交道的朝臣,一个话题你推我攮,就是不开正题。 皇后沉吟片刻,她也不与李蓉绕弯子,直接道:“本宫欲将你嫁给杨泉。” 李蓉没说话,这个可能她不是没想过,杨家昨夜既然连去两宫,不可能什么动作都没有。她思索了片刻后,便道:“杨家许了母后什么?” 皇后没料到李蓉如此镇定,倒有了几分不习惯,但这样也好,省却了她许多事,于是她平静回复李蓉:“兵权。” “杨家还有兵权?” 李蓉嘲讽开口:“母后是不是不知道前朝父皇对杨家做了什么?” “我知道。”皇后冷静道,“所以他们现在极为慌乱,他们昨夜入宫来已经说了,你嫁给杨泉,杨泉会成为杨家家主,并且接任杨家的嫡系……” “他们的嫡系在战场上都打光了还剩多少!” “我们可以建。” 皇后提了声,压住了李蓉的声音,接着道:“我们有人,有兵,杨家只要还在西北,位置还是他们的,军粮供上,很快就能扩建,能有什么问题?” “母后,”李蓉不可思议看着皇后,她压低了声提醒,“你这是在逼死川儿!” “是你父皇在逼死我们!” 皇后骤然提声:“你知道他废了杨家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李昌的舅舅扶到西北王的位置上!他要给李昌军权!他才十岁!他已经加封亲王,如今他还要给这个奶娃娃军权!” 李蓉听到这话并无震惊,后来柔妃的哥哥赵子光的确担任了西北镇北将军,李明不会无缘无故废杨家。 他废杨家,一因杨家功高震主、嚣张跋扈,二因他要挪位置,给他想要提拔的人。 只是杨家破败是早晚的事,当年杨家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李明雷霆手腕,皇后根本不知他为弄垮杨家埋了多少棋子。 李蓉看着皇后,平静道:“母后,你冷静一些,我不知道你听了什么,但是,如今川儿是太子,只要不要让陛下拿到他的错处,短时间内,陛下便拿他没有办法。你让我嫁给杨泉,陛下针对杨家已久,怕早已收敛了诸多证据,到时候,这些错都会落在川儿身上。” “那又如何?”皇后冷冷看着他,“只要我们能拿到兵权,就算川儿有错,又如何?” 李蓉抬起眼来,她盯着皇后。 皇后注视着她,母女之间,仿佛已是一场无声的战场。 李蓉心知,之前李昌加封亲王,对皇后来说就已经是极大羞辱,而如今李明还要给李昌兵权,这已经是彻底威胁李川的事情。 事实上,李川当年差点被废,也的确是出在兵权的问题上。 上一世她嫁给裴文宣,因为在指婚的时候,皇后未能参与,知道时已经指婚,而上一世杨家不知道自己有结亲的可能,也没有被逼到走投无路,愿意将兵权全权交给皇后的程度,皇后没有这样巨大的诱惑,于是皇后要她忍,要她嫁给裴文宣。 她让她嫁给裴文宣的时候,告诉她,女人要有权力。所以那时候,她以为,不是她的母亲对她见死不救,而是无能为力。 而这一世,她的婚事沾染了杨家的兵权,皇后有了参与的可能,于是她立刻决定,让她嫁给杨泉。 李蓉静静看着皇后,她也不知道怎的,突然问了句:“母后想过我吗?” 皇后得了这话,她愣了愣。 李蓉问了出来,也不觉后悔,她跪在地上,直起身子,注视着高座上华衫金冠的女子,平静道:“母后一直在说兵权,在说太子之位,敢问母后,这场婚事,可有片刻,想过女儿?” 皇后听着李蓉质问,她回过神来,她嘴唇颤动,张了张口,终于道:“容不得你我选。” “如今你我不是在选吗?” 李蓉认真道:“我已经和裴文宣待了一夜,母后知道,我不是没有选择。” “所以你想选那个什么都给不了你的小白脸是吗?!” “他不是给不了我什么,”李蓉清晰道,“他的身份,能给我安稳。他只是不能像杨家一样,给娘娘兵权。” 她没有叫母后,她叫了“娘娘”,皇后捏紧了拳头,听李蓉看着她,平静道:“娘娘心里,我的婚事只是一个筹码,我也只是一颗棋子,不必在意棋子喜乐,不必在意她喜欢谁,不喜欢谁,更不必在意她过得好不好。既然母后是如此着想,”李蓉看着皇后,忍不住笑了,“何不早日言明,女儿并非女儿,只是皇后娘娘手中利刃……” 话没说完,“啪”的一记耳光,便响亮打在了李蓉脸上。 那声音太响,骤然震在裴文宣心上。 裴文宣站在门外,内室两个人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他清晰听见他们的对话,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李蓉。 他记忆中的李蓉,永远高高在上,众星捧月,天下间谁都伤不了她半分,永远嚣张如斯。 他厌恶她的傲慢,讨厌她的泼辣,然而此时此刻,当他听那一耳光骤然想起,他却觉得仿若刮在了他的心上。 他双手拢在袖中,听着里面皇后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出声来:“你怎可说话?我以前如何对你,你难道没有心吗?就因为我求你一次,你就要如此说我吗?” 不,不是一次。 裴文宣闭上眼,他太清楚知道李蓉此刻在意的是什么了。 在李蓉心里,一份感情,必须要干净,要清楚,要明明白白让她知道,她拥有的是什么。 她不是容不下浑浊,她是容不下杂质。 就像当年,她问他那句“为何不早说呢”,其实她不是容不下秦真真,她是容不下她以为他们是夫妻,他却去招惹秦真真。 就像,她不能容忍皇后说着她是她女儿,却将她当作棋子。 他觉得胸口发闷,而后他听李蓉平静道:“母后,那我也求你这一次。” 说着,李蓉站起身来:“你有什么难处,你告诉我,我来解决。但这一次,”她上前一步,皇后退了一步,听李蓉铿锵有力出声,“你得是我的母亲,不该是皇后。” 皇后愣愣看着李蓉,李蓉站起来时,已经比她高上许多,神色间有着早已超过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威严,她看着她,冷淡道:“你如今被嫉妒冲昏了脑子,日后你会明白,杨家不能沾染。川儿该有兵权,但不该是杨氏,日后我会安排。而我的婚姻,可以作为筹码,但该更有价值。”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母后,你不适合当个政客,这些事交给我和川儿,你只要做一件事。” 她盯着皇后,神色微动,皇后愣愣看着她,李蓉看着这个依稀已经有了几分苍老的女子,低哑出声:“好好当一个母亲。” 说完,她便转过身去,朝着宫外走去。 皇后呆呆看着李蓉,见她走到门口,她突然笑起来:“我不是个好母亲吗?” “我教导你,我陪伴你,我给你和川儿的爱,比这个后宫里其他所有母子都要多得多!我如今只是希望活下去,川儿得活下去!” 李蓉背对着她,平静道:“杨家威胁你什么?” “他们要反……”皇后痛苦闭上眼睛,“他们若反,会供川儿是主谋。” “你父皇一直在找川儿的把柄,杨家若将川儿供为谋逆主谋,陛下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李蓉没说话,她静静站了片刻,随后道:“你别担心,我会处理。你若要宣召裴文宣,便宣吧,我先去找川儿。” 说完,李蓉便走了出去。 等李蓉走到门口,她见到站在门口许久的裴文宣。 裴文宣双手拢在袖间,静静注视着她,一双清俊的眼,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他看着面前的李蓉,觉得她熟悉又遥远。 面前的人,依旧是他上一世记忆里那个高傲如斯的凤凰,她永远镇定,永远平静,永远沉稳,哪怕泰山崩于眼前,她也面不改色。 但是他又觉得,这个人有那么几分不一样,他依稀看到她内心深处那一点点柔软和温柔,他隐约触及这个人哪怕经历五十年风雨,也未曾褪色过的那点天真。 此时此刻的她,似如蝶落蛛网,奋力挣扎那一刻,扑腾出来的惊人的美丽。 他们两个,都是被逼入绝境的孤鹤,脚踩在淤泥之中,努力扬起脖子来,仰望碧蓝的天空。 他们静静对视,一瞬之间,五十年在他们眼中交错而过,许久之后,裴文宣轻笑起来。 “殿下觉得,这亲还要再成一次吗?” 听裴文宣问话,李蓉便知他是想明白了,她不由得笑了:“裴大人是可怜我?” “殿下之困局,自有解决方案,无需在下可怜,”裴文宣神色平静,“在下只是突然觉得,殿下与在下认知中的人,或许有诸多不一样,重来一次,便当新识,也未必不好。” “裴大人说得是,”李蓉看着他清俊的眼,那眼中的带着的真诚与平稳让她原本忐忑的内心一点一点安静下来,她点头道,“那就成吧。” “那在下,可容不得殿下的‘客卿’。”裴文宣面上带笑,似是玩笑。李蓉挑眉,“你以为,我又容得下裴大人的心上人?” 两人对视片刻,旋即纷纷笑开。 裴文宣掸了掸衣袖,从容道:“看来殿下与我是达成共识。这场婚事,咱们如今且先定下,姑且忍耐一下对方,待过两年,手握大权,你我再和离。到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公主以为如何?” “行吧,”李蓉抬手将头发挽到耳后,叹息着道,“且先将就着过。不过,要娶我,”李蓉转过头,看向内室中还愣愣发着呆的皇后,似笑非笑道,“可得看裴大人本事。若裴大人没这个本事,本宫也是不会下嫁的。” 听得这话,裴文宣从容一笑,双手在前,朝着李蓉行了个礼:“公主放心,裴某必携杨泉人头作聘,”说着,裴文宣抬起头来,认真道,“以迎公主凤驾。” 第十七章 说服 李蓉听得这话,低声一笑,手中小金扇张开来,遮住半张脸,弯眼笑道:“那本宫静候裴大人佳音。” 裴文宣低头行礼,恭送李蓉。 李蓉收了小扇,便提步走了出去。 走到外门,才看见宫人等候在外面,李蓉冷了脸色,同旁边人吩咐道:“摆驾,去东宫。” 李蓉走后不久,皇后缓缓回过神来,她整理仪容片刻,她朝着外面提了声音:“善德。” 外殿听到唤声,善德忙小跑进来,跪在皇后面前道:“娘娘。” 皇后坐上金座,有些疲惫道:“将裴文宣叫进来。” 善德得了这话,他期初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皇后应当不知道裴文宣就在门外,但他并未多嘴,只低声应是,转头到了门口,高声道:“宣,裴文宣觐见——” 裴文宣朝着善德行了个礼,随后就从门口走出来,皇后正坐在金座上,用手撑着额头,见他走进来,皇后抬起眼来,静静凝望着这个年轻人。 裴文宣神色镇定进了大殿,跪下行礼,皇后注视着他,片刻后,她缓声开口:“方才你在殿外?” 若从外门入内,应该没有这么快出现在她面前。 裴文宣跪在地上,平静道:“方才公主让微臣留在殿外等候娘娘宣召。” 皇后点了点头,善德懂事退了下去,在外候着。皇后直起身,低哑道:“那方才我与公主谈话,你也听到了。” 裴文宣没说话,皇后便知他是默认,她沉默片刻,缓声道:“你父亲去得早,家中并无长辈为你图谋前程,贸然卷入宫廷之事,于你无益。昨夜之事,你勿要与人提起。你回去之后,我会给你另派官职,再为你指一户门当户对的婚事,你不必担忧。” 裴文宣沉默不言,皇后似是头疼,扶额道:“你还有什么不满?” “微臣谢娘娘体谅微臣难处,为微臣图谋前程,只是微臣有一事不解。” “何事?” “若微臣退缩,”裴文宣抬起头来,迎向皇后目光,“公主殿下,当如何?” “这不是你考量的事。” 皇后冷声开口,裴文宣看着皇后,平静道:“若微臣想考量呢?” “你什么意思?” 皇后皱起眉头,裴文宣冷静道:“娘娘,昨夜宁妃入未央宫,威逼利诱,欲将杨氏与太子绑在一起,而后却又去了柔妃宫中,娘娘不曾想,她去柔妃宫中,是为的什么?” 皇后僵直了声:“你说。” “如今杨氏一心一意攀附公主,柔妃正得盛宠,宁妃去柔妃之处,必然是求柔妃助杨氏求娶公主。可柔妃与皇后太子乃死敌,若杨氏与公主结盟是一件好事,她怎会出手帮忙?可见杨氏与公主姻亲,必有隐害,还望娘娘三思。” 皇后不言,她静默着,裴文宣接道:“杨氏许娘娘兵权。可这兵权,若杨氏还有反抗之力,那与太子结盟,这是互补。若杨氏本就是无水之鱼,只是拼死挣扎,那与太子结盟,就是将太子拉入泥潭。太子手中并无实际兵权,唯一兵权仅靠娘娘母族上官氏,陛下如今最忌惮的,不过是太子为嫡长子,若欲废除,怕群臣激愤,动摇国本。可若太子如今自己给出了错处,娘娘觉得,以杨氏和上官氏联手,能压住群臣、压住陛下吗?” “那依你之见,”皇后犹豫着道,“如今,当如何?” “娘娘什么都不需要做,”裴文宣平静道,“这些人,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如今娘娘和太子,只要做两件事,第一件,在我走出未央宫后,娘娘即刻封锁我入宫以及公主昨夜与我在一起的消息。” “此事本宫已做了。”皇后有些奇怪,“你要本宫做这些,是为何?” “以陛下在宫中耳目,娘娘所做之事,瞒不住。”裴文宣淡道,“娘娘针对微臣,微臣才能得到陛下信任。故而接下来,太子要做的,就是准备好弹劾杨氏的折子,一旦杨氏落难,”裴文宣抬眼,认真道,“太子立刻弹劾,而后及时给出镇北将军一职的替代人选。” “这又是为什么?” “等日后,娘娘自会知道。” 裴文宣看着皇后:“只是不知,如今娘娘,信不信得过微臣?” 皇后看着裴文宣,这个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但说话条理清晰,心思缜密,哪怕面对高位如她,也镇定如斯,全然不像一个少年人。 他静静注视着皇后,许久后,皇后才道:“你求什么?” 说着,她站起身来:“你不过一个八品小官,卷入宫中纷争,为的是什么?” “若无青云志,何不挂冠归?”裴文宣淡道,“这朝堂之上的人,不都在求同样的东西吗?” “那为何选择太子?” 皇后凝视着裴文宣,裴文宣沉吟片刻,如实而言。 “微臣,不忍见公主殿下受辱。” “你喜欢我儿?”皇后露出几分恍然,裴文宣无言。 片刻后,他恭敬叩首,只道:“愿植梧桐于庭,引凤驾而归。” 皇后审视着裴文宣,她静默着,看了许久之后,终于道:“你去吧。” “微臣告退。” 裴文宣行礼,而后从容起身。 他缓缓走出大门,一个太监出来,引着他坐上软轿。 等他坐上软轿之后,没了多久,就感觉轿子方向不对。 他上一世出入宫中多年,对宫中早已摸熟,挑了帘子稍稍一看,他便知道这轿子是转向了御书房的方向。 他心中稍一作想,便知是李明得了未央宫的消息,估计召他过去了。 裴文宣心中稍定,假作浅眠,等轿子停下来后,他听到一声唤声:“裴大人?” 他故作从睡梦中醒来,恍惚睁眼,看见面前的笑意盈盈的太监,他颇有些恍惚:“大人是……” “奴才乃陛下身边随侍福来,陛下召见裴大人,还请裴大人移步。” 听到这话,裴文宣故作震惊,随后忙从轿子下走了下来,跟着福来一同进了御书房的院子。 他战战兢兢,跟在福来后面,打听着道:“公公可知陛下为何召我?” 福来笑了笑:“大人心中当有数的。” 裴文宣脸色变了变,倒也没说话,等到了门口,便见杨泉已经站在那里。裴文宣走过去,和杨泉行礼,福来吩咐了两人在这里候着,便走了进去。 福来进去之后,裴文宣看了杨泉一眼,笑道:“杨大人今日来做什么?” 杨泉冷眼看了裴文宣一眼,淡道:“求亲。” “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裴文宣双手交叠在身前,站直了身子,小声道,“这事儿,怕是定了。” “你什么意思?” 杨泉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笑眯眯道:“大人可昨夜我为何折返?” 听到这话,杨泉脸色顿时大变。 旁人听不出来什么,可杨泉却是清楚知道,昨夜他设伏之事,理当无人知晓,可裴文宣不仅知道了,还折返回去,甚至救了公主,和公主单独相处一夜。 “陛下乃圣明之主,”裴文宣低声道,“杨大人没什么不甘心,还是回西北,那里的桑格花,很是好看。” 桑格花乃西北送葬时洒在棺木上的花,华京之人大多听不明白,杨泉却是确定了裴文宣的意思。 裴文宣是早已内定的驸马,昨日出了岔子,皇帝还让他赶过来,拿他杨泉做嫁衣,给裴文宣和公主铺路。 而杨家也注定是死路一条,这一切不仅皇帝知道,皇帝甚至还告诉了裴文宣这无知蠢货,让他能在他面前肆意卖弄。 裴文宣见杨泉怒极,笑了笑没有说话。便是这时,殿内传来皇帝召见的声音。 两人一起入殿,李明正在看折子,两人行了礼,李明在上方不动。 李明慢悠悠喝了口茶,才抬眼道:“来了?” 说着,李明看向裴文宣,先道:“裴爱卿起来吧。” 裴文宣立刻欢喜应了声是,而后起身站在了边上,杨泉跪在地上,捏起拳头。 李明瞧了他一眼,淡道:“你来做什么?” “微臣今日特来向陛下求亲。” 杨泉恭敬开口,李明挑眉:“求亲?你要娶谁?” “微臣心悦平乐公主,”杨泉僵着声道,“还请陛下下旨赐婚。” “这样,”李明点头,却道,“这事儿,朕得再想想。裴爱卿,”李明转头看向裴文宣,站起身来,“随朕去花园走走吧。” 裴文宣应是,赶忙上前扶起李明,从杨泉身边走了过去。等到了门口,裴文宣突然想起来:“陛下,杨大人还跪着。” “哦。”李明仿佛突然想起来一般,转头看了杨泉一眼,淡道,“起来吧,若无他事,回去吧。” 说完,李明便领着裴文宣,朝着御花园中缓缓走去。 等走到人少的地方,周边侍从不知何时便没有跟上,裴文宣搀扶着李明,听李明缓缓道:“朕听说,昨夜你救了平乐。” 裴文宣没有说话,李明抬眼:“为何不说话?” 裴文宣停下步子,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绕到李明前方,朝着李明跪了下去。 “微臣恳求陛下,”他深深叩首,语调哀切,“救微臣一命!” 第十八章 刺杀 听得这话,李明神色不动,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裴文宣,似是早已了然,却还是开口道:“裴爱卿这是何意?你乃朝廷命官,还有人能杀你不成?” “陛下,”裴文宣跪在地上,似是悲愤,“陛下既然已知昨日微臣救下平乐公主一事,那微臣之困境,陛下或知一二。” “困境?”李明找了旁边一个石头,自己拂了灰尘,缓缓坐了下来,“你不必怕,不妨直说。” “昨日,微臣回城道上,见有军中骏马疾驰而过,一干人在马上隐约说着,劫持公主之类的字眼,微臣觉得不安,便让奴仆回城到太子府求援,自己赶去看看这批人是做什么,以防不测。” “嗯。”李明应了声,这些事儿都是真的,他昨夜已经让人都查过,他淡道,“然后呢?” “微臣跟在他们身后,见这些人,分明是某些人家中仆人,却换上了山贼衣服,伪作山贼,微臣便知不好,于是在路上设了路障,以求关键时刻,为公主分忧。” “你倒是聪明得很。”李明笑起来,“那些石头板子,就是你的手笔?” 听这话,裴文宣便知李明是让人去细查了那夜的事,怕是留出线索的东西,他都已经查过了。 裴文宣当年在李明身边任职过一年,对李明的性格极为熟悉,他多疑敏感,凡事都要多方验证。于是裴文宣思索着自己的说辞,继续道:“正是。当时微臣等候在路上,没多久便见山贼追逐公主而来,公主暗卫护驾,危机之时,我以路障协救公主,不想公主在混乱中受伤昏迷,我只得带着公主仓皇逃开。我以马引诱那些人分头离开,埋伏在芦苇地中,而后就听见一个人追了过来,骂属下之人没用,连公主都拦不住,这次公主见都没见到他,如何赢得公主芳心。” 李明听着裴文宣的话,低笑了一声:“这些年轻人,心思倒活络得很。”说着,李明抬眼看着裴文宣道,“是杨泉?” 裴文宣抿紧唇,低声道:“是。” “微臣心中慌乱,背着公主慌不择路,等醒来之后,我与公主商谈,得知公主并不知道此事,便未曾多说。今日清晨,我与公主齐齐获救,皇后宣召微臣入宫,而后皇后告诉微臣……” “说什么?”李明淡声询问,裴文宣顿了顿声,似是犹豫,许久后,他才道,“皇后让微臣隐瞒与公主相处之事!哪怕是陛下问起,也不可说真话,只说我昨夜遇到杨公子,与杨公子一同救下公主,被人追杀,而后我半路走失,是杨公子救的公主。” 李明听着裴文宣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是你向朕求救的理由?” “陛下,”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似乎做出了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他看着李明,抛却了生死一般,直接开口道,“既然话已说到这样的程度,微臣也就直言了。昨夜微臣所见,今日皇后所言,一切已经十分明了。皇后早已决定和杨家结亲,昨日之事,不过只是演给公主看,想让公主因为一出英雄救美对杨泉刮目相看而已。但这样的事却被微臣撞破,以杨泉狭隘之心思,杨家胆大包天之作风,如今出了宫城,微臣焉有命在?” 李明沉默不言,许久后,他缓声道:“你放心,皇后不会为了这等小事谋害于你。” “陛下当真觉得,”裴文宣盯着李明,刻意放缓了声音,“杨氏与太子结亲,是小事?” 裴文宣如此问,李明终于正了神色,他抬眼盯着裴文宣,许久后,他缓声道:“你知道的,似乎不少?” “陛下,”裴文宣冷静提醒他,“三年前,微臣父亲尚在时,微臣乃裴氏嫡长子,当年新科状元,天子门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父虽已亡故,但有些东西,”裴文宣抬眼看着李明,暗示道,“却始终还在。” 李明听裴文宣的话,露出了几分玩味神色来:“那你说说,为何杨氏与太子结亲,不是小事?” “杨氏在边关作威作福多年,拥兵自重,边关多战事,每次战事开始,杨氏要钱要粮要人马,然后抵御戎国,每场战事都赢得漂亮,却从不出兵根除戎国。陛下多次要求出兵灭戎,杨家均已时机不至为理由驳回。西北有民谣,‘夏有双帝,北杨南李’,可见杨氏于西北之权势。” “说。”李明神色平淡,“继续说。” “朝中对杨氏,又惧又敬,惧在于杨氏之兵权,敬在于边疆多年,全靠杨氏坚守,故而陛下怒于杨氏,却从未有过激之举。然而今年冬末,戎国新君继位,戎国再犯,杨氏不战而降,连失两城,而后第三城由陛下命死守,以五万兵马守两万敌军大败,如今已退至长平关,临时增援之后才与戎国对峙而立。为何镇守边疆多年的杨氏会突然溃败至此,陛下可有想过?” “你知道?” “微臣想,陛下也知道,”裴文宣冷静道,“杨氏多年来,一直以军饷贿赂戎国,每年所谓开战,不过是和戎国串通演戏而已。戎国弱冶铁之术,其实力根本不堪一击,只是杨氏多年哺育,给予戎国喘息强盛之机,如今新君继位,心在大夏,不肯收纳钱财,故而一战,便溃败至此。” “你敢说得很。”李明低喝出声,裴文宣立刻叩首,低声道:“此消息在边境早已广为人知,陛下应当也早已知晓,不然,以陛下圣明之心,怎会对国之栋梁有动手之意?” 李明听裴文宣马屁,心中稍舒,他直起身来,冷声道:“继续,这和公主婚事又有何关系?” “陛下明知杨氏战败,却压住消息不发,还将公主接触杨泉,陛下之用意,微臣猜想,是陛下希望公主的婚事,不会成为太子殿下的筹码。” “近些年来,随着太子年长,皇后母族上官氏在朝中权势扩张极快,太子不尊陛下,多次忤逆,无非是上官氏在后撺掇。陛下担忧上官氏利用公主婚事,故而给公主挑选的对象,皆为身份合适却不涉政之人,而杨泉虽有兵权,却将面临灭顶之灾,陛下如今应当正在收集证据,就等将杨家一网打尽。可是?” 李明不言,权作默认。裴文宣认真道:“可陛下若是有此打算,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 李明颇有几分不在意:“裴爱卿又有何高见?” “陛下可知戎国实力?” “极强。” “那就是陛下误解了,”裴文宣解释道,“戎国乃蛮夷之地,我朝之刀刃,可以轻而易举划破他们铠甲,我朝士兵只要配备齐全,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今日戎国大败杨氏,其原因在于杨氏多年供给军械,戎国此次进攻,是以我朝武器反攻,但不是自己做的兵甲,总有耗尽的时候,不是么?” 上一世杨氏在半月后,就组织反攻,而后大胜了一场,就是这个原因。 裴文宣思索着,将自己上一世所知道的情形,缓慢梳理而出。 他虽然说得不明显,但李明他立刻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等戎国兵甲耗尽,我朝再犯攻,便可轻易战胜?” “是。”裴文宣冷静道,“而杨氏虽然嫡系五万已失,但是在西北扎根深远,谁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还有多少兵马。如今陛下以自己的亲信协同杨氏在长平关迎战,杨泉回京求娶公主,若杨氏成功求娶公主,陛下觉得,接下来会如何?” “如何?” “接下来,太子与杨氏联手,上官氏以公主婚事为理由,将大量钱财送入杨家,而陛下亲信迎接了敌方最强一波兵力之后,杨家拿着上官氏的钱财招兵买马,再次反攻,即时可大胜矣。到时候杨氏以公主为介,在华京站稳脚跟,众人见杨泉娶得公主,误会陛下圣意,不敢再对杨氏多做什么。而如此反败为胜一战,怕杨氏名声会再起,而过往之事,陛下再追究,就不容易了。” “而除此之外,杨氏有兵,太子手中,怕又添一员猛将。” 裴文宣说完这些,李明沉默着,好久后,他终于道:“那依裴爱卿的意思……” “不要给杨氏任何喘息的机会。” 裴文宣冷静开口:“如今,已是对杨氏下手最好时机。” “那边境怎么办?”李明皱起眉头,“杨家人在边境盘根错节,若此刻对杨家人动手,杨氏在边境反叛……” “此事交给太子。” 这话让李明愣了愣,裴文宣看着李明,认真道:“如今边境就是个烂摊子,华京之中,除了上官氏、苏氏、裴氏等大族,根本无力收拾。陛下不如将此事交给太子,若太子有任何差池,便可以此为由,另立储君。为了太子,上官氏必定倾巢而出,稳住杨氏。” “若太子做好了呢?” “若太子做好了,”裴文宣笑起来,“若太子当真能平定杨氏,消耗主力,那陛下就在最后决战之前换下太子,将亲信安排为主将,迎战戎国,夺得首功,不是正好吗?” 听这一番话,李明沉默,他想了一会儿,裴文宣就跪在地上,等候着李明。 许久之后,李明转过头来,看向裴文宣:“你是个聪明人。” “谢陛下。” “那么,”李明淡道,“为何不效忠于太子呢?” “因为,”裴文宣看着李明,稳声道,“陛下是陛下,而太子,却可能不是太子。” 李明盯着裴文宣的眼睛。 他鲜少看到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眼里有这样的沉稳和气魄,哪怕在与他对视之间,都带着几分锐利。 这样的锐利,看似凶狠,但在朝堂之上,过刚易折。 这是一把刀,却仅仅,也只会是一把刀。 如果裴文宣老沉圆滑,却有如此机智,李明还有几分忌惮。可看着裴文宣这野心勃勃的眼,李明便觉几分好笑。 终究只是年轻人。 “朕明白了。”李明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可如今朝堂之上,”李明叹了口气,似是遗憾,“敢在这个时候动杨家的人,怕是不多了。” “臣愿向陛下举荐一人。”裴文宣恭敬开口,李明挑眉,“你说。” “微臣裴文宣,”裴文宣叩首而下,“愿为陛下分忧。” “呵……”李明轻笑起来,“你胆子倒是大得很。就不知道,裴爱卿,打算如何分忧?” “等一会儿微臣回府,烦请陛下赐一干暗卫暗中跟随微臣回府,若杨氏要在今日动手,微臣便以此为由,请求彻查,从刺杀微臣之案起,查劫持公主之事,再查边境通敌之事。” “若不动手呢?” “若不动手,明日微臣便参他劫持公主一事,届时,若无人敢查此案,微臣将请命于此案。” “好。”李明点头,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淡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别让杨公子等久了。” 裴文宣恭敬应是,他站起身来,扶着李明缓慢走出去。 两人都没谈李蓉的婚事,可裴文宣心里清楚,只要李明将他当做自己人,李蓉的婚事,便应当跑不掉了。 两人闲聊着从花园回来,裴文宣便告退离开。 他由太监领路走出御书房,到了出宫门前的广场之上,遥遥便看见李蓉的轿子。 李蓉似乎是刚从东宫出来,手里抱了把剑,正摩挲着上面的宝石。 裴文宣见李蓉走来,同太监一起,早早避让开去,恭敬站在两边。 李蓉见到裴文宣,便让人停下来,坐在高处,笑着道:“裴大人,你怎么还在宫里啊?” “方才陛下宣召,”裴文宣恭敬道,“同陛下闲聊了一会儿,方才离开。” “这样啊,”李蓉看了旁边人一眼,笑道,“你昨夜救了我,父皇可给你赏赐了?” “此乃应当之举,不该领赏。” “那就是没给了。”李蓉叹了口气,“父皇可真是小气。” 说着,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剑,横握了剑就递了过去,颇为不舍道:“算啦,这个给你,当是我的谢礼好了。” 裴文宣愣了愣,李蓉挑眉道:“怎么,本宫的赏赐,你敢不要?” “公主赏赐,微臣岂敢不受?”裴文宣反应过来,忙双手接了剑。李蓉看裴文宣低头躬身的模样,忍不住抿了唇,靠近裴文宣,低声道:“裴大人,你这个样子,可俊得很呐。” 裴文宣听到这话,知是李蓉看自个儿给她行礼,心里得意起来。他收了剑,轻轻一笑:“公主这个样子,可当真是天真烂漫,可爱得很呢。” 李蓉听出来了,裴文宣是在骂她装。 她最怕人说她的,就是天真烂漫。 她皮笑肉不笑,看着裴文宣道:“本宫还忙着去见父皇,裴公子慢行,路上走慢些,可别不小心出点什么意外。” ——我可就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剩下的话她用眼神传达,裴文宣用眼神示以不屑,面上却还是道:“多谢殿下关心,殿下慢行。” “再会。”李蓉笑了笑,接着靠近裴文宣,覆在他耳边,低声道,“送了你几个人,不谢。” 说完,李蓉直起身来,矜雅含颌,随后便让轿撵重新启程,往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裴文宣目送她背影离开,由太监送出宫城。刚出宫城,就看见童业正驾着马车在门口等他,他环顾四周一圈,便知有人跟着,他也没有理会,假作什么都不知道,抱着剑坐在马车里,马车摇摇晃晃启程。 他不知道杨泉会不会来,但都无妨,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马车一路拐进小巷,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地传来厮杀之声,一个人忽地冲进裴文宣马车之中,直接道:“奉公主之命,特来保护公子。” 说完,他便像蝙蝠一样,整个人蜷缩得极小,贴到了马车顶上蜷缩着。 裴文宣倒也不惊,在李蓉说送他人的时候,他便知李蓉不是只来看看他的。他对那人点了点头,随后闭上眼睛,任凭外面喊杀震天,他也似如老僧入定,巍然不动。 许久后,马车别人狠狠一撞,车帘忽地被人骤然掀起,而后杨泉染血持刀冲入马车。 裴文宣抱剑睁眼,也就是那一刻,利刃从后方骤然贯穿杨泉的身体,杨泉手中长刀距离裴文宣不过咫尺。 血飞溅而出,裴文宣平静看着惊骇倒下的杨泉。 “你竟敢……”杨泉颤颤出声,“你竟敢……杀我?” 裴文宣神色不动,一字一句说得极为平静:“私通敌国,拥兵自重,贪赃枉法,劫持公主,刺杀朝廷命官,无视法纪朝纲。” “这些你杨氏都敢,我杀你,”裴文宣加重的语调,“为何不敢?” 一字一句间,杨泉失了气息。 动手之人朝着裴文宣恭敬行礼,极快道:“公主说,让您记得回去对着她的画像叩三个响头,谢她救命之恩。” 说完,这人就跳出马车,消失了去。 裴文宣甚至来不及回骂,人就不见了。他沉默片刻,便听外面童业急急回了马车,见到地上的杨泉,他吓了一跳,忙道:“公子,你还好吧?” 裴文宣不答,看着地上的杨泉,他沉吟片刻后,他平稳道:“回宫。” “回宫?”童业惊诧道,“还回宫?” 杀了杨家的公子,不该赶紧跑路吗? “对,回宫。”裴文宣声音平淡,一本正经道,“他吓着我了,我得去告状。” 童业:“……” 公子,你真的不是被吓到的样子,好吧? 第十九章 主审 李蓉送了剑给裴文宣,便让人兜着她在宫里转了一圈。她在御花园里走了没一会儿,正蹲在地上拨弄着一株新开的海棠,便见派给裴文宣的人折了回来,由人领到她面前,恭敬道:“殿下,事儿妥了。” 李蓉点了点头,从静兰手里拿了方手帕,应声道:“杨泉还是沉不住气啊。” 要是晚点动手,兴许还能多活几天。只是裴文宣这人,不说就不说,说了一定就会做到,他既然说了要取了杨泉的命,就不会给杨泉留一口气。 只是回想了一下上一世杨家做那些事儿,李蓉倒也觉得,这样的人留着,的确也是个祸害。 上一辈子,杨家最后拼了命在边关折腾了很久,让大夏连失五城,直到后来李川登基后五年,举兵伐戎,才讨回的五城。 如今能早点让杨家早点安静,也是件好事儿。 她大约猜出裴文宣干了些什么,却又有些好奇,裴文宣具体是怎么说的,她用手帕擦干净了手,站起身来,同静梅道:“你先去通报一声,我打算去御书房找父皇说说话。” 静梅应了声,李蓉便由静兰扶着,慢悠悠去了御书房。 她到了御书房门口,便见福来在门口候着她,笑着道:“殿下,陛下正同几位大人议事,您在门口稍等一下。” 李蓉用小扇轻拍着手掌,点了点头,回声道:“无妨,本宫在这儿等候一会儿便是。” “那奴才给殿下搬张椅子来?”福来是知道这位殿下惯来受宠的,忙讨好开口,李蓉点了点头,只答了声,“善。” 福来招呼了人来,给李蓉搬了张凳子,又放了小桌,桌上奉了茶水和糕点,李蓉让人拿了本书来,晒着太阳喝着茶,等着李明宣召。 没了一会儿,一个太监急急过来,附在福来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福来脸色大变,沉吟片刻后,小声道:“你先把人领进来,我先去禀告陛下。” 说完之后,福来便折回了御书房,李蓉假作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悠然自得翻了一页书。 过了些时辰,李蓉便见裴文宣被人领着走了过来,裴文宣低着头,似乎有些慌张,他衣角边上沾染了血迹,看上去颇为狼狈,太监领着他上了台阶,见了他,裴文宣恭敬道:“见过公主殿下。” 李蓉闻言,抬眼看他,上下一打量,露出笑容来:“方才才见裴大人出了宫,怎的又回来了?”说着,李蓉半开折扇,折了自己半张脸,小声道,“莫不是想我了吧?” 裴文宣低着头,似是因李蓉的话觉得有些羞赫,但还是颇为沉稳道:“殿下莫要说笑,微臣不敢肖想殿下,只是路上出了点事儿,赶回来告知陛下。” “啧。” 李蓉见裴文宣的模样,不由得露出嫌弃的表情来,裴文宣同她打交道多年,早就对她这张嘴百毒不侵,莫要说就这么随便玩笑一句,就算她当着他的面开荤段子,裴文宣怕也能面不改色接过去,又或者仿佛和尚庙里那些个得道高僧,一本正经训她一句:“荒唐。” 当然,她也理解裴文宣,毕竟他那日子过得,也和和尚没太大区别。 可如今裴文宣装模作样,不仅装年轻,还学会了装清纯,这就着实呕到她了,她抬手用扇子挡了脸,吩咐道:“父皇还在议事,给他找张凳子,坐着等吧。” 说完了,她才收了扇子,取了书,自己看起来。 裴文宣扫了一眼她看的书,又是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这爱好打从年轻到最后,都没改掉。 也是她念旧。 旁边人去给他奉茶,两人仿佛陌生一样坐着,裴文宣方才坐下,片刻后,福来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瞧着裴文宣道:“裴大人,陛下宣您。” “等等,”李蓉打断了福来的话,“本宫坐这儿老半天了,父皇怎么先召他不着我啊?” “公主,”福来苦笑起来,“裴大人有急事儿。” “他能有什么急事儿?”李蓉面露诧异,“他……他的事儿不都……” 李蓉指了指自己,没说出来,只是盯着福来,似乎不让她进就不罢休一般。 福来面露苦色,正还想说话,就听里面传来李明的声音道:“都一并宣进来吧。” 福来舒了口气,忙请了两人一起进去。 李蓉瞧了裴文宣一样,神色得意,裴文宣挑了挑眉,轻笑无声。 进屋拜见了李明之后,这才发现旁边坐着一干重臣,李明似乎是在商讨什么重要的事,当朝左右相连带七部尚书、以及尚书省几位实权人物都在这里。李蓉见到他们,顿时面露赫然,尴尬道:“父皇,要不我还是先回去吧?” 李明听了李蓉的话,不由得笑起来:“来时不很嚣张吗?进都进来了,还走什么?起来吧,”李明下巴往旁边一扬,“站我身后来。” 李蓉颇有些不好意思站起来,乖巧立到了李明身后,李明转头看向裴文宣,淡道:“你方才不是出宫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陛下,”裴文宣声音有些发抖,“微臣方才出宫,便遇杨二公子埋伏,微臣为求自保,失手之下,将杨二公子……” 说着,裴文宣叩首下去,“哐”的一声响彻屋子,震得李蓉头皮发麻,光是想都觉得疼,随即听裴文宣道:“杀了!” 这话出来,在场皆惊,左相上官旭惊喝出声:“你说什么?!你把谁杀了?!” “杨……”裴文宣声音颤抖,似乎情绪还未平息,几次都说不出来,“杨……” “上官大人,”坐在一旁的右相苏闵之悠悠开口道,“这小公子尚还年轻,又经大祸,上官大人你如此吓他,他怎说得清楚?裴小公子,”苏闵之转过头去,安抚道,“你别怕,你说清楚,你把谁杀了?” 裴文宣不答,许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李明道:“禀陛下,微臣将杨家二公子杨泉,杀了。” 全场一片沉默,这次裴文宣似乎是带了必死的决心,流畅将全程说了一边,从他如何救下公主,与杨泉起冲突,到今日御书房前与杨泉对话,杨泉威胁要杀了他,然后回家路上被杨泉带人伏击,然后自己如何杀了的杨泉。 裴文宣一路说完,低声道:“微臣自知今日有罪,虽是杨二公子先设伏于微臣,但杨家于大夏劳苦功高,如今又有战事在前,杨二公子欲取微臣性命,微臣为社稷着想,也不当还击于二公子。只是当时来不及深想,只求一条活路,如今犯下此滔天大祸,陛下……” 裴文宣哽咽低头:“微臣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只求陛下能早些知道,以免酿成大祸。” 裴文宣一字一句落在众人耳里,听得众人心惊胆战。 这裴文宣虽然说的是自己该千刀万剐,可哪一句不是诛心之言?杨泉不过杨家一位公子,就敢劫持公主、因妒截杀当朝命官,哪条说起来,都是必死的大罪。 只是裴文宣有一点说得对,如今杨家在边关拥兵多年,积威甚重,哪怕做了这些事,要罚,也是要思量的。 尤其是如今边关吃紧,若是激怒了杨家,出了事儿,谁都不敢去负这个责任。 于是在场人都不说话,纷纷沉默不言。李明神色镇定,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片刻后,他缓声道:“你怕什么?” 裴文宣低头不敢说话,李明举起杯子,猛地砸了下去,大喝出声:“你乃大夏朝廷命官,他杨泉敢当街刺杀你,你杀了就杀了,你还怕什么!” “陛下……”裴文宣颤抖出声,“边境……” “他杨家还敢反了吗?!”李明激动怒喝,旋即看向周遭一圈大臣,“方才我已经同你们说了,此番戎国入侵,杨氏如此不堪一击,简直丢尽了我大夏的脸面!五万守兵还扛不住人家两万兵马!攻城!如今却敢在华京,劫持公主,刺杀官员,他杨氏是当朕死了吗?!” “陛下息怒。” 所有人见李明愤怒至此,慌忙跪了下去,上官旭连忙开口,劝道:“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也是戎国进犯得突然,杨氏未曾预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杨氏尚在前线,处理此事还是……” “你给朕闭嘴!” 李明举了本书就砸了过去,正正砸在上官旭脸上,李蓉露出慌乱神情来,看了看上官旭,又看了看李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李明喘息着,盯着在场人道:“这个案子,朕办定了。杨家欺辱皇室至此,朕要查他们,彻查!谁来办此案?!” 在场没有人敢说话,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上官旭为杨家说话,足见上官氏或许与杨氏还会联手,这样的场合,世家大族都不愿意参合进这样的斗争之中。 李明点着头:“好,好的很,你们个个都怕他。裴文宣,”李明转过头去,盯着裴文宣道,“人你既然都敢杀了,朕问你,这个案子,交给你查,你敢不敢?” “陛下!”听到这话,一直沉默着的工部尚书裴礼之抬起头来,急道,“文宣如今年少,办不得……” “朕问你了吗?”李明一声大喝过去,镇住了裴礼之,旁边一直跪着的尚书省纳言裴礼贤给裴礼之一个眼神,摇了摇头。 裴礼之不敢说话,李明盯着裴文宣:“说话。” 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微臣愿为陛下分忧!” “好。”李明直接道,“即日起,你去御史台,任监察御史,连同刑部特查杨氏此案。” “陛下,”上官旭忍不住开口,“裴文宣说他乃受害之人,又让他特查此案,恐怕不妥。” “那上官大人查?” 李明反问,上官旭沉默片刻,正要说话,就听李蓉声音响了起来:“要不,此案由本宫主审,裴大人协助,如何?” 听到这话,所有人看了过去,李蓉轻咳了一声,正经道:“此事也是起于本宫,本宫乃公主,查杨氏一族从品阶上并无不可,诸位大人既然没有合适人选,本宫督查,裴大人办案,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李蓉开了口,众人都沉默下来,李明皱着眉头,上官旭也在沉思。 苏闵之犹豫着道:“但公主也是此案受害……” “那就让苏侍郎督查咯?”李蓉看向苏闵之,苏闵之愣了愣,李蓉直接道,“素闻苏侍郎为人公正秉直,若左相还不放心,干脆让苏侍郎主审此案?” “公主说笑了,”苏闵之忙道,“小儿年少,不足以办此大案。” “所以他督查嘛。”李蓉打断苏闵之的话,直接看向上官旭,“舅舅以为如何?” 上官旭抿了抿唇,他看了一眼李蓉,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微臣以为公主所说,不无道理。” 李蓉转头看向李明,眨了眨眼:“父皇?” 李明看了一眼上官旭,知道若是继续下去,上官旭怕是会举荐出一个自己这边的人来查此案,如今他已经肯定上官家与杨家关联,倒是怕是不太好办。 于是李明点了点头,应道:“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便按照你说的做吧。” 说着,李明又板了脸:“别乱来。” “父皇放心,”李蓉笑道,“我有数呢。” 李明情绪渐缓,他看了一圈周边,随后安抚了上官旭几句,便让所有人下去,独留李蓉在了房里。 父女沉默了许久,李明才道:“今个儿怎么突然想着来看父皇?” 李蓉垂下眼眸,低声道:“女儿昨夜被劫,本就该先来找父皇,禀报一下情况的,现下才来,是来得晚了。” 李明不说话,他见李蓉面色疲惫,似有许多心思。 李明是琢磨不透这个女儿立场的,他惯来宠爱李蓉,但李蓉的弟弟是太子,如今他与李川有了矛盾,他也不清楚李蓉到底是如何想。 李蓉聪明,却也重感情,李明将她放在手心里捧了多年,也捧出了感情,若非涉及权势,他也希望这个孩子过得好。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没有直问,拐着弯道:“这次瞧了四个人,看上哪一个了?” 李蓉不说话,李明犹豫着,慢慢道:“你觉得,裴文宣如何?” 李蓉低着头,没有言语,李明抬眼,颇为不耐:“回话。” “儿臣觉得,他人很好。” 人很好,就是其他不好了,李明略一思量,思索了片刻后,慢慢道:“你只需要想这个人喜不喜欢,其他的,你别管了。” 听到这话,李蓉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了下来,似乎是受了天大委屈。 李明见李蓉落了眼泪,忙道:“你哭什么啊?” “父皇,”李蓉抽噎着道,“女儿就是觉得,一家人,怎么就不能好好的……” 李明听明白李蓉的话,想着是皇后给李蓉施压,让她给杨泉说好话。他和皇后虽然有诸多争执,却从未牵涉到这个女儿身上,如今到了婚事,才不得不有一番较量,见李蓉哭得梨花带雨,他也颇为心疼,终于道:“这事儿,是我和你母后不对。你也不必多想,就当不知道吧。你选个自己喜欢的,父皇始终都依你。你和裴文宣孤男寡女处了一夜,按着情理,你也当是他的人了,他这孩子不错,人也长得好,你嫁了他,是不会吃亏的。” 李蓉应声点头,李明叹了口气:“你别哭了,收拾收拾,把朕的话好好想想。等杨泉的案子办完,朕便给你们指婚。” “是。” 李蓉控制着声音,抬起头道:“儿臣都听父皇的。” 李明安抚了李蓉一阵,便让她起身来,叫了福来送着李蓉出去,福来听了李明的话,笑道:“哪儿轮得到奴才送啊?裴大人在外面等着公主,等许久了。” 听到这话,李明和李蓉都露出些愕然来,片刻后,李明笑起来:“这小子,当着朕的面来拐朕女儿了。” 话虽这么说,李明却还是催促道:“行了,你去吧,别让我这老头子,耽搁了你们年轻人。” 李蓉露出羞赫之色,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她一路出了御书房,到了长廊之上,便见裴文宣在栏杆前等她。他穿了湛蓝色的广袖长衫,上面落了银丝绣卷云纹路,提了盏宫灯,正仰头看着天上明月。 裴文宣的长相,生来是带了几分生人勿进的仙气的,此刻掌灯望月,风拂长衫,便似如月宫之人下凡,随时便欲乘风而去一般。 福来送着李蓉到了门口,恭敬道:“殿下,老奴便送到这里,余下的路,便请裴大人作伴了。” 李蓉点了点头,淡道:“你去吧。” 福来应了声,退了下去,裴文宣闻声回头,将她上下一打量,而后他提灯走上前来,停在她面前。 他生得高挑,瞧她的时候,便低下头来,认真瞧着。 李蓉见他仔细端详着自己,不知怎么就生出了几分尴尬来,扭头过去,低声道:“你看什么?” “哭过了。” 裴文宣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感慨道:“殿下还是比微臣走心。” 听了这话,李蓉顿生几分恼怒,嘲讽一笑:“哪儿比得了裴大人,能屈能伸,智勇双全。” 前脚杀人,后脚哭惨,如此两面作风,裴文宣倒也进退自如。 两人说着话,后面侍从不敢跟太近,于是两人就肩并着肩,半步在皇城之中,裴文宣一面走一面道:“长话短说吧。” 说着,裴文宣简短将自己同李明一番对话说完,总结道:“杨泉事毕,陛下会将西北的事儿推给太子殿下,这事儿太子殿下若能办好,兵权一事,太子殿下就不必再担心了。” “办不好呢?”李蓉小扇敲着手心,淡道,“那就是直接被废,贬为庶民都算饶过他。裴文宣,”李蓉斜眼瞧他,似笑非笑,“这你都敢赌,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我胆子要是不大,”裴文宣听了李蓉的话,神色泰然,从容道,“敢娶你吗?” “倒也是,”李蓉点点头,“娶我可不容易,凶险得很。” “娶你这事儿到不凶险,”裴文宣一本正经回嘴,“就是你这个人,太凶,太险。” “那也是你求着娶的。”李蓉瞪了他一眼,随后便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 裴文宣察觉她是当真生气了,怕她失态做出些什么疯事儿,也不再回嘴,摸了摸鼻子,赶忙追上去,接着道:“是是是,是我求娶殿下。不过,殿下,”他声音里的笑意渐失,多了几分认真,“微臣有一事,想请教殿下。” “放!” 李蓉冷声开口,裴文宣轻轻一笑,看向她的神色中带了几分打量:“微臣想问,方才御书房中,殿下要苏容卿来督查此案,是什么意思?” 李蓉顿住步子,裴文宣提着宫灯,转头看她:“殿下是想怎么督查呢?是全日查办此案,将苏大人叫过来,日日跟着查呢,还是每日请苏大人过来商议一下,日日见一面查呢?” “还有,”裴文宣似是想起什么来,认真思索着道,“公主觉得,查办此案,微臣在,是不是有点不妥当呢?不如此案就公主和苏大人一起查?” 李蓉没说话,她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面上带笑,李蓉面无表情开口:“裴文宣。” “嗯?”裴文宣挑眉,李蓉冷声道,“你还能更做作一点吗?” 裴文宣神色僵住,李蓉抬起手来,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一小节,凑到他面前去,认真道:“你仔细瞧瞧,这是什么?” “什么?”裴文宣皱起眉头。 李蓉满脸认真,掷地有声:“你的心眼儿!” 第二十章(红包章) 裴文宣被李蓉的动作哽住,他沉默片刻后,终于道:“我心眼儿是小,你脸皮也不薄啊。” 他转过脸去,提着灯慢悠悠往前道:“你年纪不小了,人家苏容卿现在青葱年华,别想着老牛吃嫩草了。” 李蓉沉默不言,裴文宣笑了:“怎么,说你老,你还不乐意了?” “我老,你又不老?”李蓉瞪了裴文宣一眼,转过头去,淡道,“只是觉得你这人心太浊,不想搭理你。” “我心浊?”裴文宣嘲讽一笑,“你敢说你没这意思?” “那我还真敢,”李蓉大方解释,“让裴文宣督查,是因为他合适,这个案子你我来查,朝臣是不会服气的。让其他人来查,要么是我舅舅的人,肯定要偏帮杨家,不偏帮的,怕都不愿意惹这个祸,如今除了苏容卿,谁还会接这烫手山药?刚好苏闵之跳出来说话,他说话就让他儿子查,其他人也就不敢说了。” “你倒是对他有信心得很。” 裴文宣不由自主放缓了步子,冷淡开口,李蓉走在前方,听着裴文宣的言语,不由笑道:“苏家虽然避祸中正,但也算满门清贵,容卿是君子,事儿到他手里,他不会躲。” “说得是冠冕堂皇,”裴文宣声音平淡,“上一世,你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嗯?” 李蓉有些茫然,她回过头去,看见裴文宣止步站在原地,平静看着她:“上一世你让我救苏容卿的时候,也是大道理一套一套搬出来给我,说苏氏蒙冤,等日后翻了旧账,对我不好,对陛下不好。你说你救苏容卿,为的是道义,不是其他,不是么?” 李蓉没说话,四月的春风还有些冷,裴文宣静静看着她,质问:“后来呢?” 李蓉沉默不语,她看着裴文宣淡漠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你讨厌他的原因?” 裴文宣愣了愣,李蓉瞧着他的神情,追问:“因为我骗了你?” 裴文宣嘲讽一笑,没有回声,但也算某种默认,李蓉抬手将头发挽在耳后,淡道:“我早说过,我当时当真是这么想,你不也不信吗?那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我就是提醒你,”裴文宣冷着声道,“不要因色误事,上辈子栽在他手里,这辈子还栽,那就是你蠢了。” “就算如此,这又关你什么事?”李蓉听他口吻中带了几分训斥,颇有些动怒,便冷眼看他,“反正你我过些年就和离,这辈子裴大人大可放心,若我杀你,绝不是他人挑拨。” 裴文宣没说话,他抿紧唇,似是气急了。 李蓉嘲讽一笑:“每次都要吵,吵了又气着自个儿。你真是……” “我不送你了,你自己回去吧。”李蓉话没说完,裴文宣终于忍不住,疾步上前,将宫灯往李蓉手里一塞,转头就走。 李蓉没想到裴文宣哪怕重生回来,都不是左相了,脾气都还能这么大,她举着灯,一时有些呆住了,裴文宣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折回来,皱着眉头,伸手道:“给我些人手,今晚杨府的人怕要出城。” 生气是要生气的,要人要钱是绝不含糊的。 李蓉气笑了,伸手接了令牌,拍到裴文宣手里:“自己去点人。” 裴文宣没回她,拿了令牌转身就走,自己去公主府找人了。 李蓉看着裴文宣疾走离开的背影,又气又不知道自个儿是生什么气,等人走远了,憋了半天,最终才缓下来,劝了自己几句,告诫自己,为这种人把自个儿气坏了不值得。 等情绪缓下来,她才道:“走吧。” 静兰静梅对视了一眼,这才走近上来,静梅打量了李蓉一眼,小声道:“裴公子怎么走了啊?” “他有病。” 李蓉毫不犹豫回答,侍女对看了一眼,不敢做声了。 李蓉走在夜风里,吹了片刻风后,心情缓了许多,淡道:“回宫吧,明个儿还会再见的。” 其实裴文宣不喜欢苏容卿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哪怕是重生了,她知道这也是改不掉的。 两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对付,裴文宣觉得苏容卿做作矫情,苏容卿到从来没说过裴文宣什么,可两人只要并肩一站,只要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得出来有种无形的排斥在两个人中间。 苏容卿没到李蓉身边时就是这样,等苏容卿到李蓉身边之后,便更是如此,长期以来基本处于有苏容卿没有裴文宣,有裴文宣没有苏容卿的状态。 期初李蓉还曾经想过,裴文宣是不是心里有那么点喜欢她,所以犯了醋。 但时日久了,她也就看出来了,裴文宣对苏容卿的敌意,期初还可能是因为吃点小醋,等到后来,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苏容卿年少成名,打小生于清贵门第,父慈母爱,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几乎都给了他。而裴文宣同为贵族公子,却历经磋磨,裴文宣年少面对苏容卿,便生得有嫉妒。 后来好不容易娶了她,然后又以一己之力独撑门第,可谓俊杰,但这时候她却选择了苏容卿,而不是他,这对裴文宣来说,是极大的羞辱了。 裴文宣不是吃醋,裴文宣只是厌恶苏容卿。 早些年裴文宣或许对她还心里存得有几分好感,可这种好感在漫长的岁月里,早已经消磨了。 自知之明,李蓉惯来是有的。她本就不是招人喜欢的姑娘,又和裴文宣是那样争权夺利互相伤害的位置,裴文宣对她,怕早烦透了。 只是裴文宣这人也算良善,相处世间久了,如今又一道回来,他怕就有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人悲悯,这才主动提出合作。 但他们两个人骨子里,是早把对方摸透了的厌恶。 两个知根知底的人若是相互讨厌,那就是再可怕不过的事了,因为太清楚对方的软肋和招式,于是每一次出手,都是戳人心窝的狠,随便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点在对方最疼的地方。 伤口撒盐,言语诛心,这便是一对消磨大半生的夫妻,最擅长不过的事。 李蓉慢慢悠悠回了自己的宫殿,想着白日里的事歇了下去。 她的公主府虽然已经建造多年,但她其实一直住在宫里,只有公主府詹事和李明给他的两千护卫和一干奴仆安置在那边,也算是她一份产业。裴文宣拿了她的令牌,召集了人手,夜里就守在了杨家门外。 倒不出裴文宣意料,夜里杨家人几乎都撤了个干净,就留下老夫人带了一些女眷守在家里遮掩耳目,裴文宣在城外这么一守,便像瓮中捉鳖,来一个捉一个,竟就这么捉了一夜。 李蓉一夜好眠,等到了晨时,她起身梳洗,早早去了大殿门口,这时尚未早朝,文武百官都在外面站着,正三三两两说着话。李蓉一来,众人便有些奇怪,大夏公主参政的倒也不少,但除非特别宣召,倒不会直接上朝,于是李蓉来此,众人便都开始揣测,李蓉来做什么。 而昨日听了李明发了一摊火的几位重臣倒不奇怪,老僧坐定站在原地,看都不看李蓉。 李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没见到要找那个人,等了一会儿后,才见裴文宣打着哈欠进来。 按着品级,他这样的小官,是连大殿都进不去的,李蓉见他哈欠连天走着进来,也不顾周边人的目光,直接走到她边上站定,双手拢在袖中,含糊着道:“办好了。” “你昨晚睡过了吗?” 李蓉将他上下一打量,见他眼周一片暗黑之色,仿若被人打过一般,忍不住道:“不是又没睡吧?” “托公主的福,”裴文宣醒了醒神,看上去振作了些,清楚道:“又是不眠夜。” 前夜他就没睡多长时间,昨天又紧绷了一天,裴文宣想到这残忍的事实,忍不住道:“再这么下去,公主不必出手,微臣怕就撑不了多久了。” 李蓉用小扇遮脸,低笑出声来,裴文宣已经习惯她见着自己不高兴就快乐了,只小声道:“昨晚他们蚂蚁搬家,那些个公子哥都齐了,一家人该整整齐齐,今个儿放一起吧?” “随你。”李蓉轻声道:“等下朝再说吧。” 两人正说着,便见苏闵之领着苏容卿走了进来,苏家人在朝堂上风评甚好,一进来便同是众人焦点,苏容卿随着父亲和周边人打着招呼,而后站到了前面位置上。 苏容卿一进来,众人便忍不住看过去,李蓉自然也不免俗,裴文宣见李蓉看着苏容卿一路走过,他不着痕迹靠近了李蓉,小声道:“我可提醒你一句,别见了人什么都说,他立场可还说不清楚。” 正说着,苏容卿就看了过来,他遥遥看见李蓉,先是愣了愣,随后便笑起来,朝着李蓉行了个礼。 李蓉点头回礼,裴文宣在旁边轻轻“呵”了一声,李蓉没理会他,怕又吵起来,于是两个人并排站在广场边上,而后听太监宣朝声音响起来,这些大臣站成两列,在唱喝声中慢慢走了进去。 李蓉和裴文宣都没有可以进入朝堂的官职,就站在门口等李明宣召。 裴文宣有些困了,干脆闭上眼睛,留了句:“我睡会儿,有事儿叫我。” 说完也不管李蓉答应不答应,就往墙上一靠,径直闭眼睡了。 大殿外没什么人,空荡荡的一片,反而是大殿里热热闹闹,朝臣说话声叽里呱啦,对裴文宣来说倒是极好的催眠曲了。 他本整个人站着靠在墙上,但人一睡着,便难免控制不了自己,不由自主就朝着李蓉倒了过来。 李蓉正还想着事儿,就感觉裴文宣逐渐靠近,随后似是察觉失重,忽地又清醒过来,忙直了起来。 李蓉见他困成这样,颇为嫌弃,不由得道:“有这么困吗?” “你试试。”裴文宣没睡好,心情暴躁,李蓉笑起来,“裴文宣,你可真娇气。” “我这是为了谁?” 裴文宣立刻回嘴,回完之后,他便僵住了,似是觉得有些尴尬,扭头道:“你倒是睡得好,懒得理你。” 李蓉没说话,裴文宣又闭上眼睛,片刻后,他突然听李蓉道:“你靠着我吧。” 裴文宣没理会她,随后就感觉李蓉靠了过来,他们肩并着肩,李蓉一贯清冷的声音里仿佛都带了温度,平和道:“我站稳了,你靠着我,不会倒的。” 裴文宣假作没听到,他们两肩并肩靠着,他眯眼说过去,晨光一点一点洒满白玉石台阶,缓慢向上,而后落到两个人身上。 晨光带着温度,却都不及李蓉肩头那点温度灼热,裴文宣似乎是困极了,就这么站着,他也觉得有几分难有的安宁。 他觉得自个儿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没有,隐约还能听到人声,鸟雀声,却又觉得仿若在梦中。 李蓉环手抱胸,听着朝堂上大臣说着话。 李明将杨家在边关连丢三城的事情说了,朝野震惊,李明要求将杨氏立案,众人自然要争吵一番。 大部分官员不说话,一部分官员认为李明要求不合理,杨家战功显赫,如今前线战事还在继续,不能因为输了几次,就将前线战士的家眷关押问罪。 李明听这些官员维护杨家,冷笑出声来:“那若杨家人被举欺君犯上、劫持公主、刺杀朝廷命官、私通敌国呢?这样,还能不能审?!” 全场没有人敢说话,许久后,有一位大臣犹豫着道:“不知陛下是从哪里听到这些谣言?” “宣!”李明往外一抬手,随后便听太监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宣平乐公主、裴文宣进殿――” 听到叫他们的名字,李蓉转过头去,便见晨光下的青年缓缓张开了眼睛。 他五官生得立体,侧面看,似如山峦迭起。他的睫毛很长,在晨光下睁眼时,仿佛蝴蝶振翅,轻跃于这光芒之中。 “走吧。” 李蓉轻轻一笑,站直了身子,便朝着大殿走去,裴文宣见着李蓉清瘦的背影,一时觉得有些目眩,隐约有了几分恍惚之感,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不由得轻轻一笑,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睁开眼睛,随后正了神色,往内走去,跟着李蓉前后跪在地上,高呼出声:“儿臣(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李明抬手道,“裴文宣,将折子给他们读一读。” 要立杨氏的案,自然是要有个人来做刀,其他人不敢写这封折子,但裴文宣却在昨夜早已写好。 用笔辛辣,不带半点遮掩,一路慷慨激昂痛斥杨氏欺君罔上专横无理,私通敌国目无王法,一番痛骂下来,全场寂静,过了一会儿,御史台才反应过来,同裴文宣争论起来。 李蓉见裴文宣和这些御史吵起来,自觉往裴文宣身后退了一步,看裴文宣舌战群雄。 裴文宣这人命硬,嘴更硬,以往裴文宣都怼的是她,不管朝堂上下,都能给他怼得呕出一口血来,如今看裴文宣怼对面的人,李蓉竟然有了种莫名的爽感。 整个御史台轮番上阵,裴文宣一人鏖战群雄,李明起初还想管一管,但见裴文宣着实厉害,最后便沉默下来,喝茶听着这些人嘲。 李蓉退到一边,让人准备了茶,等裴文宣一口气和这些人骂完,冷着声着道:“诸位大臣可还有异议?”,而后全场再无一人出声之后,李蓉默不作声端了茶过去,裴文宣习惯性接了茶就喝,喝完以后才觉不对,一回头就看见李蓉笑眯眯的眼,似在同他说:“继续。” 裴文宣不知道为什么,见得这样的李蓉,忽然有了几分羞赧,他故作镇定扭过头去,看向对面那些同他争论着的大臣。 朝堂之上论战,大多就是要说个大道理,扣个大帽子,且不管行不行得通,只要能站在一件“绝对正确”的道理上,便再无人能说你什么。 裴文宣熟知朝堂套路,又值年轻旺盛之时,一口气和这些人争论了一早上,困意全消,倒兴致勃□□来。 而对面的臣子要么说不过,要么说不动,最终纷纷败下阵来,李明见差不多了,便道:“行了,既然都商量好了,就这样定吧。” 说着,李明指了三个人:“平乐,裴文宣,苏容卿。” 被点的三人站出来,李明淡道:“事关杨氏高门,此案便由平乐主审,裴文宣提为监察御史,协助平乐审案,因二位都与此案有所牵连,命刑部侍郎苏容卿监察,如此,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没人说话。 吵不动了。 李明满意点头,同旁边人道:“拟旨吧。杨氏杨泉意图谋害公主、刺杀大臣,杨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念杨氏有功,不移交牢狱,搜查证据之后,暂时软禁在府邸之中。” 说着,李明抬头,淡道:“平乐,朕再给你五百人,可够用?” “谢父皇。”李蓉欢喜应声,“儿臣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朝臣皆不言语,李明似是疲惫,点头挥了挥手,宣道:“下朝吧。” 所有人叩拜行礼,恭送了李明,等李明走后,李蓉站起身来,看了旁边的裴文宣和苏容卿一眼,笑道:“现下本宫打算去搜查杨府,二位如何打算?” “微臣全听殿下安排。”裴文宣恭敬开口,苏容卿轻轻一笑,“臣也是。” 李蓉看了看裴文宣,又看了看苏容卿,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两人面上带笑、如此和谐站在一起,李蓉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突然生出了几分诡异地心虚来。她轻咳了一声,提步往前道:“事不宜迟,走吧。” 李蓉急急离他们远点,苏容卿和裴文宣一起跟在李蓉身后,李蓉说不出来自个儿是因着什么原因,心跳得飞快。 三人一起走出宫外,上了马车,李蓉领着静兰静梅抢先去了前面的马车,同裴文宣苏容卿道:“本宫先行,二位稍后。” 说着,李蓉就上了马车,吩咐人调了府兵去杨氏门口之后,她赶紧放下帘子,用小扇急急扇着风,似乎是憋了许久的模样。 “公主这是怎么了?” 静梅看见李蓉这副模样,给李蓉泡着茶,不由得笑了:“怎得这副样子?” 李蓉摇摇头,从旁边端了茶,缓了片刻后,她常常吐出一口气道:“我忽然有些佩服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了。” “公主为何如此说?”静梅不解,李蓉用一种劫后余生的口吻叹息着道,“心跳得太快,受不了啊。” 前生有段时间,她不是没想过,自个儿养许多面首,最好还都是裴文宣苏容卿那种长相的,每天左拥右抱,或许也是一种快乐。 今个儿她突然知道了,有时候,身边人太多,可能也不是快乐。 至少此刻,她只觉得害怕、慌乱、心虚,没有半点快乐可言。 李蓉这边情绪波澜起伏,裴文宣和苏容卿却是异常沉稳,两人共乘一辆马车,闲来无事,便对弈起来。 “公子与公主的婚事,怕是订下了吧。” 苏容卿捻了棋子,声音平淡:“昨夜听闻宫中闹腾得很。” “苏大人倒很是关心公主婚事。” “这华京谁不关心呢?”苏容卿笑了笑,“如今裴大人可是京中热议的人物了。” “热议什么,热议我会不会尚公主?”裴文宣说着,棋子“啪嗒”落到棋盘上,抬眼看向苏容卿,“那我就给苏公子直言一句。” “公主殿下,我娶定了。” 苏容卿笑起来,手中扇子轻敲在手心:“当真如此。不过苏某有些好奇,”苏容卿一面落子,一面道,“裴大人觉得公主如何?” “挺好的。”裴文宣淡道,“能言善道。” 裴文宣说着,脑子里浮现另一个词――牙尖嘴利。 “善解人意。” 总能往他最扎心的地方踩。 “是个极好的姑娘。” 夸完李蓉,裴文宣突然有种再也不想说话的感觉,他觉得把这些话说出来,几乎是耗尽全力了。 苏容卿听着裴文宣的话,点着头,温和道:“但在下听闻裴大人之前还有一门娃娃亲,裴大人对那位姑娘……” 裴文宣听到这话,冷眼抬眼,看向面前的苏容卿,苏容卿得了这眼神,便知裴文宣的警告,他点头道:“明白,有些人只是明月,可望而不及。” “苏大人少提点殿下吧,”裴文宣淡道,“不然我就弄不清楚,苏大人的明月是谁了。” “玩笑玩笑。”苏容卿摇了摇扇子,“继续下棋吧。” 两人下着棋,棋路却走得乱七八糟,裴文宣失了兴致,直接道:“苏公子,在下困得厉害,先睡一会儿,就不奉陪了。” 苏容卿笑笑,温和道:“请便。” 裴文宣应了一声,靠在边上,闭上眼睡过去。 睡之前,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清晨李蓉来,她站在他边上,任他依靠着,都能站得稳稳当当,明明清瘦的个子,风一吹就走似的,也不知怎么能站这么稳。 裴文宣胡思乱想着,自己都未察觉,轻扬起笑容来。 裴文宣一觉睡醒,便到了杨府,李蓉早已提前派人先围了杨府,等走下马车,就看见杨府的府兵和侍卫对峙着。 杨府大门紧闭,两边士兵谁也不敢动作,李蓉走到守兵边上,她的侍卫长江平走上前来,恭敬道:“公主。” “杨氏人呢?” “都在里面,不肯出来,公主未来,属下不敢动手。” 李蓉点点头,她看着杨氏大门,握扇环胸,扇子轻轻敲打着手臂,倒也没说话。苏容卿和裴文宣走过来,苏容卿颇为疑惑道:“殿下,杨氏为何紧锁大门?” “唔,”李蓉想了想,“不敢吧。” 说着,李蓉转过头,朝裴文宣招了招手,裴文宣走上前来,恭敬道:“殿下。” “你说,我要和这杨氏讲道理,你能讲赢吗?” “讲不赢。”裴文宣果断开口,“朝堂有尊卑,殿下可以赢。可如今杨氏大门前,听者皆为百姓,杨氏在百姓中声望甚高,若无充足证据,我等强行搜府,怕留骂名。” “嗯。”裴文宣都说讲不赢,李蓉也就不再挣扎。 她想了想,随后同旁边江平道:“江平,守好杨家,他们不出来,就别出来了。” 江平应声说是,李蓉稍微打量了一圈,看了看周边情况,随后同苏容卿道:“苏大人,如今这样的情况,搜府不妥,我欲去兵部调一些账本过来,不知苏大人可能帮忙?” “谨听殿下吩咐。”苏容卿恭敬出声,李蓉点了点头,随后道,“那劳烦苏大人先去兵部协调,若兵部愿意查账,本宫再过去。” 苏容卿应是,李蓉转头看向裴文宣:“裴大人。” “臣在。” “裴大人没带马车,本宫送你一程。” “谢过殿下。” 裴文宣行礼道谢,而后听李蓉安排,上了李蓉马车,李蓉又嘱咐江平要善待杨氏族人几句之后,才卷帘进了马车里。 两人各坐在一边,马车重新启程,静兰静梅没有进来,李蓉自己给自己倒了茶,裴文宣径直道:“去哪里?” “你怎么不觉得我送你回家?” 李蓉挑眉,裴文宣摇头:“今日什么收获都没有,你不可能这么回去。” “果然是认识多年的人,真是了解我。”李蓉端起茶杯,吹开上面的绿叶后,慢声道,“你记得拓跋弘吗?” 裴文宣认真想了想,才终于想起来:“就是你以前抓过的一个钱庄老板?” “对。”李蓉点头道,“这人常年游走在西北和华京之间,产业遍及几国,明面上做生意,实际上,以洗钱为生。华京贵族,与他多有往来。” “包括杨氏。” 裴文宣肯定开口,李蓉应了一声:“当年杨氏虽然亡于我父皇之手,但其实查得并不清楚。后来我替川儿查拓跋弘,才真正查出杨氏整个运转,拓跋弘这人能盘旋在各国不倒,不仅是他善于经营,最重要的是,他有保命符――” 说着,李蓉靠近裴文宣,轻声道:“账本。” “所以你并不着急查兵部的账。”裴文宣了然,李蓉嘲讽一笑,“兵部和杨家的账有什么好查?年年都有人去查的东西,能是真的?况且要我们自个儿拿不到证据,兵部那些老狐狸,谁敢给你账本?咱们可不比以前,一呼百应的,现在呀,朝堂上谁都不待见咱们,也就只有我们两人自己,报团取暖了。”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分析道:“我们从拓跋弘手里拿到洗钱的账本,对应西北军方那边的账本,还有杨氏的账本,对比之后,差不多就能搞清楚账目流进流出,杨家中饱私囊之罪,差不多也定了。” 李蓉应了一声,接着道:“如今我们把杨氏的人困住,他们必往边关求援,杨将军接到家中急报,怕是马上就会做点什么来给陛下施压,若他们一辞官就丢城池,怕是满朝文武,都要拿我们安抚杨家,求杨家好好打仗。” “倒时会让太子接管此事。”裴文宣冷静开口,一切似乎都在他谋算之中,“咱们把秦临和崔清河请出山来,跟随太子去前线,前线只要再熬半个月,戎国兵器就差不多耗尽,到时便是太子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秦临和崔清河,是上一世李川手下最得力的将领,一文一武,在李川的时代里,几乎平定了整个北方。 如果能把他们提前请出山来,以这两人的能力,配合着上官氏和李川,以及李蓉和裴文宣先知提供的消息,拿下杨氏在西北的余党,应当不在话下。 李蓉点了点头,应声道:“川儿稳住杨氏,就能给我们西北那边的账目,只要对下账目,杨氏就彻底没了。如今我们第一步,还是要拿到这洗钱的账,有了这个账目,等杨氏施压,我们才有理由继续扣着他们。” “好,”裴文宣点点头,随后看向窗外人来人往,有些疑惑道,“那如今我们是?” “拓跋弘的别院,每月初十,都会举行一场私人聚会,邀请各国富商前往。” 说着,李蓉提醒裴文宣:“今日是初十。” “你要去?” 裴文宣诧异出声,李蓉点头:“我知道他账目放在哪里,我得去取来。” “这样的事,”裴文宣皱起眉头:“交给暗卫去做就是了,你乃金枝玉叶,怕是不妥。” “我不知道我金贵?” 李蓉白了裴文宣一眼,随后道:“他那房间设置得有机关,要打开门,必须要扭对正确的按钮,而它的按钮是波斯语,你我的暗卫里,你倒是找出一个会波斯语的人来?” 裴文宣哽了哽,随后只能无奈道:“好吧……” “怎么,”李蓉笑起来,开了扇子遮住半张脸,“我去,你不是担心我吧?” “我是担心我自己。”裴文宣看她一眼,迅速道,“你要是出了事儿,我焉有命在?” “你这想法不错,”李蓉点头道,用扇子指在他胸口,玩笑道,“今个儿起,裴大人可记好了,我平乐日后,可就是你的命了。” 听到这话,裴文宣心跳忍不住快了一拍。 他不着痕迹往后退了退,不耐烦道:“你离我远点儿,别给我来这一套。” 李蓉知道他惯来不喜她调笑,便笑得更开心了些,裴文宣见她嚣张,也不搭理,只道:“他是私宴,咱们怎么进去?” “这你别担心,我让人去弄帖子了。等会儿我们换套衣服,伪装一下就进去。” “嗯。”裴文宣点点头,想想李蓉办事惯来妥当,他也没什么不放心,于是他放松了些,同李蓉道:“那我先睡一会儿,到了你叫我。” “行啊。”李蓉从边上抽了一本话本子,靠在边上,慢悠悠道,“我看话本,你睡你的。” 裴文宣应了声,自己找了个位置躺下。 李蓉的马车已经十分舒适,但还是有些颠簸,裴文宣闭上眼睛,闻着李蓉在不远处飘来的暗香,他也不知道怎么的,一时也不太困了,便睁开了眼睛。 透过小桌看过去,可见李蓉红白相间绣着牡丹的华衫,华衫广袖束腰,露出李蓉纤细的腰身,那腰身不盈一握,和上方微微起伏的山峦相比,更显出一种迷人的魅力来。 裴文宣自觉不妥,不敢多看,忙又往上,便见李蓉的手,一双手似如白玉雕琢,不带半点瑕疵,指甲染了丹蔻,光是看着,似乎就里撩在人心上。 裴文宣皱起眉头,他想他大概是多年没有好好端详李蓉了,这才想起来,李蓉这个人,生来便是妖精一样的姑娘。 不同于华京其他姑娘以清瘦素雅为美,李蓉的美,从来艳丽张扬,妩媚动人。其他美丽的女子,你看一眼,便觉如画,想将她装裱起来,挂在墙上,日日观望。 可李蓉却走在极端上,对于普通男子,全然不敢直视,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而对于裴文宣敢于抬眼看她的人来说,只要抬眼看了这个人,便容易引出心中那点说不出口的晦暗来。 谁都不会想着把她当成一幅画远远观望,只会想靠近,想占有,想将这个人揽在怀里,让自己成为她眼里唯一能看到的独一无二。 这样矛盾的魅力让这个人耀眼又孤独,少有人敢靠近她,直视她,更别提陪伴她。 裴文宣瞧着她,思绪一时有些远了,李蓉察觉裴文宣没睡,她翻了一页书,淡道:“睡不着啊?” “嗯。” 被发现了,裴文宣也不觉羞涩,大方道:“不知道怎么的,又困,又睡不了。” “我陪你聊聊?” 李蓉放下书来,看向裴文宣。 裴文宣翻过身来,端详着她,警惕道:“你是不是有事想求我?” “的确,”李蓉掸了掸衣袖,整理了衣衫,斜靠在小桌上,笑眯眯瞧着裴文宣,“我就是想知道,裴大人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杨泉?” “嗯?” “我方才想了一想,”李蓉认真道,“其实,裴大人也不一定要杀了杨泉才能娶我,若只是为了娶我,裴大人还是有诸多办法的。如今杀了杨泉,要么你死,要么杨家亡,裴大人做这些,是求个什么呢?” 裴文宣没说话,李蓉静静等着,裴文宣缓声道:“你不是想要兵权吗?” 李蓉挑起眉头,裴文宣抬眼看她:“你想要,我送你,又如何?” 李蓉得了这话,愣了片刻,随后她迟疑着道:“我想,我与裴大人之间的情谊,似乎还担不起这样的重礼。” “这与你我情谊无关,”裴文宣失笑,“我只是不想把上辈子的人生,再走一遭罢了。” 说着,裴文宣看向窗外,缓声道:“不想让杨家继续留下来折腾,让皇帝和杨家斗法,最后戎国得利,割让五城,直到我当了丞相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不想让太子再因手无兵权差点被陛下废黜,你我狱中相聚,听你同我告别,让我如需必要,亲手斩了你的人头也可以。” “既然人生重新开局,我想,”裴文宣看向李蓉,神色认真,“我能更好的,过好这一生。” 李蓉没说话,她张合着手中小扇,许久后,她轻声一笑,低头垂眸,柔声道:“说来说去,裴相还是在为自己铺路,方才还说是为了我,本宫听着,”李蓉抬眼看他,凤眼千娇百媚,“都快心动了。” “哦?”裴文宣抬眼,似乎十分荣幸,“原来这样就能让殿下心动?那殿下心动啊。” 说着,裴文宣满不在意玩笑道:“殿下若对微臣心动,微臣至少可以保证,绝对不杀殿下。” 李蓉听得这话,嘲讽笑开:“怕到时候我若要取你性命,你还是得要我陪葬。” 就像上一世,他一想着是她杀了他,便立刻让人去给她送药。可惜她早了一步,到没能亲口喝了他给的毒药。 “李蓉我和你说,我可以和你打个赌,”裴文宣斜躺在榻上,一手撑头,一手屈腿,认真瞧着李蓉,“你若能对我动真心,我这条命就可以给你。” “可是,长公主殿下,”裴文宣探过身子,凑到李蓉跟前,两人相隔咫尺,李蓉甚至可以感觉到他们呼吸缠绕在一起,然而这中间不带半点旖旎,裴文宣眼神一片清明,他瞧着她,轻声道,“这么多年,你对谁有过真心吗?” 第二十一章 查证 李蓉看着裴文宣的眼睛,听他似作玩笑又似认真的询问,许久后,她轻轻一笑:“裴大人问得奇怪了,我怎会没有过真心呢?凡事好看的男人,本宫可都有过真心。” “殿下知道什么是真心吗?” 裴文宣接着询问,李蓉用小扇轻敲着手掌心,只道:“裴大人以为的真心,是什么真心?” “微臣以为,所谓真心,当是将那人放在心头,信任他,爱护他,不求回报,不畏将来。全心全意,心无瑕疵。一生一世,仅此一人。殿下说有过真心,那不知殿下这心,给过谁?” 听到这话,李蓉抿唇笑了,她低下头去,似觉好笑。 裴文宣皱起眉头:“殿下笑什么?” “裴文宣,”李蓉抬起头来,用金扇遮了半边脸,一双眼满是调笑,“我没想到,你这把年纪了,还做着这种少年梦。” 听到这话,裴文宣面色僵了僵,随后他收起笑容,从容回身,将手压到脑后,淡道:“是殿下惯来都不曾想过这些罢了。” “是,”李蓉笑眯眯道,“本宫没有裴相这样的闲情雅致,想不到这些。不愧是一份感情守了一辈子的人,”李蓉点头,“如此赤子之心,本宫佩服。” 裴文宣听她嘲讽,开口想说点什么,又觉无论是解释还是反驳,都有那么几分落于人下,于是他憋了半天,把话都咽了下去,扭过身去,便不再说话,假作睡下。 李蓉见他将背影留给自己,轻敲着小扇,慢慢收敛了笑意。 裴文宣同她感情这件事上,是有极大不同的,她对感情要得计较决绝,从来都是别人给她多少,她还别人只能少不能多,双方之间,只有你我。她对感情吝啬,要求也高,害怕付出,却又想要一份全心全意的回报。 而裴文宣这人,则大方得多,只要他确定了喜欢,就能把所有东西都掏给对方,他可以喜欢秦真真喜欢一辈子,哪怕对方嫁他人为妻,对方毫无应答,他也能一直默默守着这份感情,全心全意付出,哪怕秦真真死后近二十七年,他也能为那个人守身如玉,以祭亡魂。 她当年与裴文宣断得决绝,一来是她自己本身也容不下她的感情里有半点杂质,自己错付心意。二来,是她也隐约感觉到,其实裴文宣或许对她也不是全然无意,但是裴文宣这个人,先许诺喜欢了秦真真,便容不下自己再喜欢其他人。 他们有各自的执拗,而如今想来,这种根深蒂固在骨子里的执拗,早就注定了,哪怕没有秦真真,他们两也不会在一起。 她的真心太少,哪怕她把自己有的所有捧给裴文宣,对于裴文宣来说,那也永远是不公正的感情,哪怕裴文宣接受,她自己也很难平衡。 她和苏容卿就不一样了,苏容卿和她是更相似的人,生于钟鼎之家,他们的真心本就是世上难得,在他们之前,有权势、有家族、有生死,能在这中间捧出一点真情,那就是全部了。李蓉不需要一个人给她多少,但是能把自己有的都给她,那就够了。 所以哪怕她明知苏容卿可能会杀了她,明知苏容卿对她或许中间隔着层层算计仇恨,她却也未曾怨恨,因为苏容卿把自己能给的真心,都给了她一个人。 而裴文宣上一世哪怕没有对她做过什么,说来也不曾真正背叛,可于感情之事,她却始终觉得裴文宣落了下乘。 马车摇摇晃晃,李蓉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片刻后,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一个暗卫掀了帘子跳上马车来,小声道:“殿下,帖子弄到了。” 说着,暗卫将帖子和详细记载了这两人身份的文书递了过来,同时奉上了衣衫,解释道:“是太子那边弄过来的,说是从扬州过来的富商夫妻,贩卖丝绸,应当没有太多人认识。” “好。”李蓉翻看了请帖,确认了名字之后,点头道,“下去吧。” “殿下,”暗卫犹豫了片刻道,“拓跋弘此人关系网极为复杂,他府上怕是不大安全,殿下当真要以身涉险……” “无妨。”李蓉淡道,“我带了信号弹,若有事,你们直接围府就是。” 暗卫见李蓉意志坚决,便应声下去,旁边裴文宣还闷头睡着,李蓉用扇子敲在他身上,轰他出去:“我换衣服,你出去。” 裴文宣有些茫然睁眼,他方才似乎是睡着了,突然被叫醒过来,还不甚清醒。李蓉见他这番模样,不由得笑了。 他年轻时候便爱赖床,初初成婚,每天早上醒来叫他去上朝,便是一件难事。 李蓉轻摇着小扇,温和道:“怎么,这么多年了,裴大人赖床的性子还没改掉?” 听得李蓉问话,裴文宣清醒了几分,他翻身坐起来,甩了甩头,随后便利索卷了帘子,淡道:“你换好叫我。” 而后跳下马车。 李蓉换了衣服,下了马车,便看见旁边已经有侍从准备好的一架商人用的马车。 这马车不比李蓉马车豪华宽敞,许多规制也是按着商人的身份来,李蓉坐上马车后,等了一会儿,便见裴文宣走了上来。 两人坐在马车里,李蓉拿着写了这对夫妇生平的文书和裴文宣对了一会儿,裴文宣才道:“等我们到了别院,要怎么办?” “拓跋弘的密室建在后院,等进去之后,你先去接近拓跋弘,想办法让他领我们进入后院,我借出恭之名绕到密室,拿到账本之后,我们便走。” “我怎么让他领我们入后院?”裴文宣皱起眉头,李蓉白了他一眼,“自己想。” 两人说着话,马车便到了拓跋弘的别院。 这个院子建在华京郊外,靠山依水,规模极大。 两人下了马车,便见周边人来人往,虽是深夜,却也极为繁华,才在门口,丝竹管乐之声便已惯响。 李蓉跟着裴文宣,两人拿了帖子,领着暗卫假扮的仆人,走上前去,由门童验过帖子之后,便让人领着他们进了院中。 一入别院,就见周边人员纷杂,各国口音衣着穿梭其间,周边有波斯舞女来来往往,甚至于许多大夏国的女子,都穿着波斯舞女的衣服陪着人行走在长廊上。 如此声色之所,李蓉和裴文宣两人端端正正的走着,便显出几分不合群来。 在这批商人之中,裴文宣整个人看上去太过清正,又生得俊美,加上一个美艳动人的李蓉跟在身后,招惹了不少目光瞧过来。 裴文宣察觉不妥,正想做点什么,就感觉李蓉伸出手挽了过来,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娇嗔道:“你走得好快,人家都跟不上啦。” 裴文宣身子微微一僵,但旋即反应过来,他温柔一笑,似是宠溺道:“夫人说得是,是为夫的过失。” 两人一挽一笑,顿时和周边融合不少,裴文宣虽然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但李蓉娇媚动人,裴文宣稍稍温和神色配合,便似一个温雅商人带了夫人过来,也不那么引人。毕竟,除了商人,鲜少有清贵门第会娶这样有失体面的女子。 侍从领着两人进了屋子,一进去便听有人大笑之声,李蓉抬眼看了一眼,便见到一个浓眉深须的男子在上方坐着,正搂了一个舞姬,和旁人大笑着说着什么,两人被侍从引着上前,同拓跋弘道:“老爷,这是扬州王氏绸缎庄的王老爷和夫人。” 说着,裴文宣和李蓉就朝着拓跋弘行礼,恭敬道:“六爷。” 拓跋弘家中排行第六,因名字乃异族姓氏,大夏称呼不便,于是人称六爷。拓跋弘将两人上下一打量,目光在李蓉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随后笑起来道:“王老弟,没想到你和弟妹竟然如此年轻,我之前还以为你是个糟老头子,来,坐。” 说着,拓跋弘指了旁边位置,让人满了酒道:“来,喝一杯。” 戎人好酒,裴文宣也没推辞,当即一杯饮尽,拓跋弘见得裴文宣豪爽,亮了眼道:“没想到王老弟看着温雅,竟也是个汉子。来,老哥与你喝一喝。” 裴文宣博得了拓跋弘的好感,顿时便与拓跋弘你来我往畅聊起来,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裴文宣这人,不搭理人时,能把人气死,总觉得这是个不知趣的人物,但他若想刻意接近起谁来,他见识广博,倒是没他不能接的话头。 两人一见如故,裴文宣酒上不停,李蓉给两人斟酒,几寻下来,拓跋弘便与裴文宣称兄道弟起来。李蓉见时机差不多,给裴文宣使了个眼色,裴文宣接了李蓉的眼神,面上神色不动,笑着同拓跋弘道继续聊着,但说着说着,话题就到了花草上。 “小弟喜欢花草,尤喜牡丹,以往重金购得几株魏紫,养在庭院之中,盛开之时,国色天香,不知兄长可有什么喜欢的?” 商人之间,奇珍异宝是常谈之事,古玩画作,花草珍禽,有点钱的商人都要收集一些,更何况拓跋弘这样的巨贾?听裴文宣一提花草,拓跋弘大笑起来:“小弟是没见过好的牡丹,魏紫算什么?来,”拓跋弘站起来,“让老哥带你去庭院瞧瞧,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花开时节动京城。” “兄长有何宝贝?”裴文宣笑起来,“小弟虽不及兄长巨富,但见过的花草却是不胜枚举,兄长说得这样好,怕不是被人哄骗了吧?” “没见识!”拓跋弘听裴文宣这话,顿时有几分不满,抓着裴文宣就道,“来,你随我来,看看是不是我哄骗你。” “兄长慢些,”裴文宣被拓跋弘拉扯着,回头看李蓉,“夫人,快跟上来呀,兄长,别急,且慢着些。” 裴文宣一面走,一面跟着拓跋弘,李蓉笑着起身,同旁边侍女道:“六爷真是个急脾气。” 那侍女笑了笑,柔声道:“老爷惯来如此的。” 说着,李蓉便领着人跟着侍女,同裴文宣拓跋弘一起到了后院。 李蓉进了院落之中,迅速扫了一眼院子,这院子和她记忆中分毫不差,到没有太大变化,当年她查拓跋弘,可是把这院子一寸一寸翻过的,对这里熟悉得很。她瞧着院中似乎还有些人,不由得道:“后院还有人么?” “宴上醉酒之人多,”侍女笑道,“若是老爷好友,便会引到后院来休息。” 李蓉点了点头,心中差不多有了数,她一面思索着路线,一面放缓了脚步,片刻后,她面露难色,旁边侍女见她面色有变,不由得道:“夫人可是有碍?” “我欲出恭,不知哪里……” 侍女见李蓉询问,忙道:“夫人请随我来。” 李蓉点了点头,转头吩咐了旁人,同身后侍从道:“暗香随我来就好,你们其他人跟着老爷吧。” 其他三人领命,就留了一个女侍暗香跟着李蓉,两人随着侍女往东司之处行去,李蓉一面走一面算着和假山的距离,到了最合适的位置,李蓉给暗香使了个眼色,暗香抬手左右两个手刀,就将走在前方的两个侍女劈晕过去。 李蓉和暗香将侍女拖到暗处,迅速换上她们的衣服,而后便直接往假山而去。 走到假山之后,李蓉进入山洞,按着记忆摸索而去,随后踩到一个空处,李蓉蹲下身,按了旁边一个按钮,随后同暗香道:“剑。” 暗香将剑递给李蓉,李蓉将剑插入地中一撬,便拉开一个铁板,铁板下是一个楼梯,暗香拉了剑道:“属下先下。” 说着,暗香便灵巧跳了下去,随后就听下方传来几声闷响,暗香道:“殿下,可以了。” 李蓉应了一声,走了下去。 下方是个地牢,看守的人已经被打晕在了地上,李蓉没有理会关押在里面的人,径直朝着侧门而去,侧门上有一个旋转的按钮,按钮边上是波斯文,李蓉朝着暗香扬了扬下巴道:“去把那守卫身上的令牌拿来给我。” 暗香应声,去拿了守卫身上的令牌。 这里的门需要密语,密语是每天守卫的名字的波斯语,李蓉得了这些守卫的名字,翻译成波斯语后,扭动对准旁边的波斯文,随后门便大开来。 门开之后,是一个极小的房间,房间四面都是书架,上方密密麻麻都是册子。 拓跋弘摆放这些账目是有规律的,李蓉按着她记忆中对拓跋弘的了解,寻着规律迅速找到了杨家的账目,她拿出账目来,翻找了片刻,确定是杨家账目之后,便放入袖中,随后道:“走吧。” 暗香应了声,李蓉关好门,便折回假山之上,两人刚走出假山没有多久,就听身后传来了声音:“两个侍女在前面,抓住她们!” 听到这话,李蓉便知应当是那两个侍女暴露了,她嘱咐了暗香一句:“分头走。” 随后她便朝着客房的方向冲去,暗香留在后方,将那些人稍稍一拦,便赶往了另一个方向。 李蓉冲到长廊上,一路狂奔,急急想要赶往前院而后脱身离开,后方追兵之声渐响,她心跳快了起来,听着那些人从身后追来,她急急转过长廊,正往前跑着,旁边客房门忽地一开,一个人将她猛地拉了进去,关上房门。 那人一把捂住她的嘴,一把搂住她的腰,李蓉靠在他身上,他靠在房门上。 李蓉可以清晰感知到那人的温度,鼻尖萦绕那人熟悉的清香,她僵着身子不敢动,外面是追兵叫喊着跑过的声音,那人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是我,殿下。” 第二十二章 蓉蓉 听到这个声音,李蓉有片刻恍惚,旋即反应过来,竟是苏容卿!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蓉脑中迅速浮现出这个问题,但也同时放松下来,既然是苏容卿,那暂且应该不会有什么威胁。 两人没有说话,外面追兵急急跑了过去,苏容卿放开李蓉,忙往旁边退了一步,行了个大礼道:“事从紧急,冒犯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李蓉点点头,她扫了屋中一眼,这里似乎是个客房,苏容卿与平日不太一样,发丝凌乱,衣衫散开,与堂上参加宴会之人相仿,似是醉酒之后,在此歇息。 李蓉握扇沉吟,她已经特意让苏容卿去兵部调动账本,不说苏容卿为何没去兵部来了此处,就以拓跋弘的行事风格,苏容卿也不该和他打上交道。 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询问,正斟酌着用词,便听苏容卿道:“殿下,方才微臣在客房中,听外面喧闹,有侍从言及有侍女被人打晕,怕是有人混了进来,现下正在四处追查,方才微臣又见殿下被人追赶,猜想打晕侍女之人影应是殿下,今夜拓跋弘府上名流众多,他手下的人应该一时不敢追查太过,殿下不若此刻换上衣服,由微臣送殿下出府。至于其他问题,殿下可在路上再与微臣详谈。” 苏容卿安排得详尽,李蓉也不犹疑,立刻道:“好。” 苏容卿转过身去,立刻拿出了一套波斯舞女的衣衫奉上,垂眸恭敬道:“还请殿下屈尊,勉强换上这套衣衫,方便微臣领着殿下离开。” 波斯舞女的衣服有面纱,李蓉换上这衣服,便可以大大方方跟着苏容卿离开,她并不是会计较衣服的人,应声取了衣服,便进了屏风后面,苏容卿背过身去,听李蓉在屏风后小声道:“你为何在此?” “微臣猜想兵部的账目,如今调看也无意义,便想另辟蹊径着手。拓跋弘此人与华京贵族相交密切,风传华京中见不得人的银子,大多从此人手中经过,过往刑部为查其他案子,令微臣接触过拓跋弘,颇有几分交情,故而如今要查杨氏账目,微臣便想来拓跋弘这里碰碰运气,不想就遇到了殿下。” 苏容卿说完,李蓉也换好了衣衫,她一面带着面纱,一面走出来,淡道:“你倒也是有心的。” 苏容卿听到这话,回过身来,正要说些什么,目光一抬,便愣在原地。 波斯舞女的服饰暴露甚多,相对于李蓉这样美艳娇媚的女子来说,比起宫装,更要凸显李蓉之美几分。短衫长裙,腰间坠珠遮挡,半遮半掩下的腰线随着李蓉动作舞动,令人难移目光。 “苏大人?”李蓉见苏容卿愣神,不由得问了一声,“还不走?” 苏容卿得了这话,回过神来,强行移开目光,侧身道:“殿下请。” 说着,苏容卿便开了门,领着李蓉走了出去。 李蓉忙活之时,裴文宣就陪着拓跋弘在院子里赏花。 裴文宣算着李蓉的时间,引着拓跋弘与假山相反方向的远处走去,走了一会儿后,裴文宣见老远似有人举着火把跑过,他心知不好,见前方便是水榭,赞叹出声道:“此处风月甚好,可惜无酒。” “我的院子,哪里会没有酒?” 拓跋弘大笑起来,指了前方亭子,拉扯着裴文宣道:“走,老弟,我带你水榭一饮。” 拓跋弘酒喝得多些,走路有些踉跄,裴文宣酒量算是不错,但一晚喝下来,也是有些难受,他强撑着跟着拓跋弘往前,一起进了亭子。 亭子里果然备着酒,裴文宣笑道:“这些酒哪里足够,去,”他扭头吩咐了旁人,“再去拿些酒来,我要和兄长畅饮一番。” 侍卫应了一声,便下去领酒,裴文宣心知李蓉怕是呆不了多少时间,便给拓跋弘倒了酒,悠然道:“兄长酒量不行啊。” “你话说!”拓跋弘得了这话,颇为不满,“我行走各国,可没有几个能喝赢我的。” “那我同兄长打个赌,我喝两杯,兄长一杯,看谁先倒下,如何?” “你太不看不起人了,”拓跋弘拿起酒壶,倒满酒,一口饮尽之后,倒了一杯给裴文宣,往桌上一磕,大声道,“喝!” 裴文宣面不改色,一口喝尽。 两人喝酒喝得很急,裴文宣觉得五脏六腑翻天覆地,脸色极差,而拓跋弘三杯下肚,便撑不住往水榭边上冲去,裴文宣给旁边侍卫使了个眼色,随后站起身作势去扶拓跋弘,侍卫得了裴文宣意思,在裴文宣起身的瞬间便忙进去,假作侍奉,但无形就挡了拓跋弘侍卫的脚步和视线。 裴文宣到了拓跋弘身后,将他顺势一推,拓跋弘直直堕入湖中,裴文宣惊叫出声来:“六爷!” 周边瞬间乱作一团,拓跋弘的侍卫急忙下水去,裴文宣着急道:“救人!快救人啊!” 裴文宣一面说,一面觉得难受,转过头扶着亭子便呕了出来。 这一番动作惊动了守在不远处的管家,管家忙上前来,急道:“怎得喝成这样!” 随后见裴文宣扶在一旁呕得极为厉害,他忙道:“快侍清水来,将王老爷扶到客房去!” 得了这话,侍从赶紧上来,一面给裴文宣奉水漱口,一面将拓跋弘从湖里捞了出来。 管家见裴文宣漱完口,斜靠在侍从身上,似乎颇为疲惫,恭敬行礼道:“今夜大人醉得厉害,惊着了王老爷,还望王老爷见谅,若不嫌弃,不若今夜就在府中歇下,明日再回吧?” “不必了。”裴文宣摇摇头,摆手道,“天色不早,王某明日清晨在城中还有公务,烦请管家让人去通知我夫人一声,我先回马车上,等我夫人一起回家吧。” 两人说这话,拓跋弘被人捞了上来,裴文宣忙道:“先生还是赶紧去看看六爷如何,我不碍事。” 管家心中记挂着拓跋弘,点了点头,也没多说,裴文宣给侍卫使了个眼色,趁着乱便走了出去。 走了没有多久,裴文宣刚过长廊,人群中就骤然窜出一个人来,跟在了裴文宣侍卫身后,低着头小声道:“大人,我与殿下分散跑了,她去了客房那边。” 裴文宣刚吐完,清醒几分,却还是觉得头疼,肺腑之间翻天倒海,他强忍着不适,正要开口吩咐,就看见苏容卿衣着宽衫,手持折扇,怀里环了个舞娘,同后院门口的侍卫说了声什么,便笑着走了出去。 “走。”裴文宣见了苏容卿,立刻跟上,暗香小声道,“殿下……” “她没事儿。” 裴文宣疾步往前,领着人追着苏容卿出了后院。 一到前院,瞬间便热闹起来,到处都是人群,裴文宣隐约就见得苏容卿领着李蓉的一个背影,随后就转过长廊不见了。 他头疼欲裂,脚步却急,一面控制着自己的姿态,不要让人发现他的不对,一面又要追着前面的人。 周边浮光掠影,尽是丝竹管乐之声,舞娘轻纱随风而起,带着香风偶尔拂过路人面颊,一瞬之间,裴文宣觉着自己仿若在一个漫长的幻梦里,他一时辨不清虚实真假,却清晰知道,苏容卿身边的人是李蓉,而他需得追上去,叫回李蓉。 也不知是何处生出的执念,似若根深蒂固,又来得悄无声息,他脚步越来越急,而前方两人偶尔被他捕捉到片刻背影,便是且笑且行,亲密无间。 他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走了多少路,终于到了人少之处,他猛地出声,叫住前面人:“蓉蓉!” 李蓉听得身后传来裴文宣的声音,瞬间顿住步子,她回过头去,便见公子蓝袍白衫,玉冠镶珠,在灯火下瞧着他。 他似乎是找了她很久,又在她回眸那一瞬间,将匆忙找人那种浮躁感都沉降下去。 波斯舞姬擅跳胡旋舞,曲调热闹欢畅,伴随着人鼓掌嬉笑之声从远方传来,而这长廊之上,烛火辉映之下,裴文宣周身萦绕的是似如月光的静谧。 他大步朝她而来,而后停在她面前,带着他温度的外衫在空中悬过弧度,轻轻落在她身上,遮住她露在夜色中沾染了凉意的肌肤,他似是醉了,站都有些站不稳,双手放在李蓉肩上,说话间喷涂间还带着几分酒气,皱眉道:“我们回去吧?” “好。” 李蓉笑起来,她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边上的苏容卿,点了点头道:“苏大人,改日再会。” 苏容卿轻轻一笑,双手在身前,行礼道:“再会。” 说着,李蓉将裴文宣的手拉下去,往前走去:“走了。” 裴文宣强撑着跟在她身后,侍卫在长廊远处等着他们两,见他们走动,赶忙跟着走上前去。 裴文宣不愿在苏容卿面前落了下风,说不出哪里来的气性,只是他惯来要和苏容卿比个长短,便也没让人来扶他。 李蓉走在他前方,走了两步后,见裴文宣跟在她走得似乎有些难受,她斜昵了裴文宣一眼,想起来这个人从来要和苏容卿争个高下的死德行,一时有些好笑,又有几分无奈。 她轻咳了一声,低声提醒道:“你跟在我身后,不觉得我这个舞姬显得太过嚣张显眼了吗?” 裴文宣抬眼瞧她一样,李蓉本意为他会说点什么,再撑上片刻,她都做好了再讲讲道理的准备,谁知裴文宣却就径直走上来,抬手搭在她肩上,将她揽在怀里。 他的温度遮住了夜风里的冷,李蓉身披着他的衣服,面上含笑,同他漫步在长廊上,笑着道:“你今夜喝了不少啊?”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接着道:“不过你放心,你这酒没白喝,账本拿到了,明天我们就着手去找秦临,等杨家给朝堂施压的时候,就让川儿带着秦临去处理前线的事。” 裴文宣还是不开口,李蓉看他一眼,见他脸色极为难看,她挑了挑眉:“怎么,你对苏容卿的厌恶,已经到现在我和苏容卿说句话你都不高兴了?” 裴文宣等她一眼,两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出了拓跋弘的院子,李蓉缓慢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像个小孩子一样,上辈子发生过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他能不能用……” 话没说完,裴文宣突然放开她,冲到了大树边上,扶着树便狂呕起来。 李蓉被吓了一跳,随后才反应过来,裴文宣方才不说话,原来是因为想吐。 裴文宣吐得跪在地上,似乎是要把肺腑都吐出来一般,李蓉慌了神,忙蹲下来给他顺着背,同旁边人道:“去,马车里拿些水来!” 侍从从马车里去取水,裴文宣吐完了,整个人力竭往前扑去,李蓉忙将他往边自己身边一拉,裴文宣竟就直直靠在李蓉身上,彻底赖在了她肩头。 酒气扑面而来,李蓉皱起眉头,这时候侍从端了水来,李蓉赶忙给裴文宣喂了水,裴文宣靠在李蓉肩头缓了缓,李蓉轻声道:“好些了么?” 裴文宣闭着眼睛缓了缓,随后才出声,音调沙哑着,开口头一句,却是:“苏容卿那个混账东西,给你穿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蓉:“……” 她面无表情给裴文宣喂水,淡道:“再漱漱口,你说话我不爱听。” 第二十三章 旧梦 李蓉说完,就抬手给裴文宣灌水,裴文宣差点给她呛死,挣扎着推开杯子,急道:“你做什么!” “有精神了?” 李蓉笑着起身,同旁边人道:“扶上去,走了。” 说着,李蓉就自己先上了马车,旁人把裴文宣扶上马车,随后就退了出去。 马车启程,哒哒离开,李蓉坐在座上,穿着舞娘的衣裙,披着裴文宣的衣服,姿态从容优雅,举手投足间,无形中就带了种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裴文宣进了马车,见得李蓉的模样,他神色定了定,随后便移开目光,假作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去了李蓉对面,闭眼一躺就倒下了。 “也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里?” 李蓉见裴文宣装死,笑眯眯询问,裴文宣不睁眼,淡道:“反正不会拉我去死。” “这么有信心?” 李蓉轻笑出声来:“你如今倒相信我得很。” “你大可现下把我杀了,然后明个儿去和亲,说不定这波斯舞娘衣服你就可以长长久久穿了。” 李蓉听裴文宣这么嫌弃这衣服,不由得自个儿往下扫了扫,随后道:“我觉得这衣服挺好看的,你怎么这么多意见?” 裴文宣正要开口,李蓉立刻提醒他:“你可千万别和我提低俗,我记得当年年轻穿这衣服的时候你还和我说过很适合我,别有风味。” 这一句话把裴文宣堵得哑口无言,所有话语一时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憋了半天之后,他才道:“我现在觉得不行。” 李蓉嘲讽一笑:“裴文宣,你年轻时候也算个风流公子,现下倒和那些个糟老头子差不多了。” 他们年轻的时候,裴文宣不像苏容卿那样人尽皆知的君子风流,外界都说他有些寡言、木讷,甚至古板。 但其实他也会陪着她在元宵时候一起逛花灯,看她玩乐打扮成这些波斯舞娘的模样,蒙着面纱加入人群一起跳舞,这时候他还能笑意盈盈夸她,说没人比她更好看。等跳完了,冷风吹来的时候,他还会悄无声息将手搭在她的肩头,用广袖为她御寒。 而后她眨着眼问他:“你不生气么?” 裴文宣便似笑非笑斜睨向怀里人:“见得牡丹盛华京,我欢喜来不及,又生什么气?” 李蓉挑眉,裴文宣便知这是警告,不许他调笑她,于是他正了色,温和出声:“心里本有几分不高兴,但见你高兴,我竟也没什么不高兴了。而且,讲道理来说,”裴文宣语气认真,“殿下的一切归属于殿下,我本就不当置喙,只要陪伴就好。” 这话听得人高兴,李蓉便道:“我的一切是我的,那你呢?” 裴文宣见李蓉眉眼间有喜色飞扬,他转着扇子,揽着姑娘,走在华京繁华街头,替李蓉挡开周边的人,笑道:“除却道义、家人、旧友,裴文宣的一切,都是殿下的。” “道义、家人、旧友,”李蓉念着,颇有些不高兴了,“除却这些,那你还剩下什么呀?” “若这些都不除去,”裴文宣无奈,“我人生只有殿下,岂不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殿下喜欢这样的人吗?” 李蓉想想,倒也是不喜欢的,而且她心底里也清楚,若真有这样的情分,她也是要不起的。 她说着好玩,但裴文宣说话惯来认真,她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顿住了步子。 裴文宣见她停下脚步,扭头瞧她,李蓉张开双手,轻扬了下巴:“算啦,既然你能把自个儿给我这么多,我也勉为其难对你好一点。” 说着,她瞧着裴文宣的外套道:“把外套给我穿上。” 裴文宣听得这话顿了顿,他愣愣看着李蓉,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李蓉见他呆愣着,不由得催促他:“快呀。” 裴文宣得了这话,才回过神来,他解下衣衫,披到了李蓉身上,在他将衣服拉到李蓉身前那一刻,元宵节的烟花盛放而起,街上来往人群,男男女女,都一起看向天空。李蓉也不例外,她急急抬头,随后就见烟火落到她眼里,也就是这个时候,裴文宣悄无声息握住她的手,在众人仰头看着烟花那一瞬间,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那吻一瞬即逝,同烟花一般瞬间消散,却惊得李蓉站在原地,久不回神,毕竟裴文宣惯来是个谨慎又有几分古板的人,在人前做这件事,她是从不敢想的。 然而对方却依旧是从容姿态,握着她的手,笑着道:“殿下,走了。” 李蓉没说话,她就由他拉着,他走在前面,她踩着他的脚步。过了好久,她低声道:“那么多人,你亲我干嘛呀?” 裴文宣走在前面,她看不见他其实染了红晕的脸,只听他一贯清雅中正的声音,染了几分难言的旖旎,低声温柔道:“蓉蓉,我很高兴。” 他没解释太多,只是说了那么一句,他很高兴。 至于他在高兴什么,欢喜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一瞬间的失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回忆起那时候的裴文宣,李蓉再看看现在闭着眼睛挺尸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念了声:“岁月催人老啊。” “说得好像你不老一样。” 裴文宣听她念及以前,烦得侧过身,嘀咕道:“老太婆。” 李蓉轻轻“呵”了一声:“糟老头子。” 裴文宣不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听着李蓉说这些,就觉得心里难受。 如果不提及过往多美好,就意识不到如今的自己多狼狈。 李蓉提醒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过少年时那样的心境,那样从容的、温柔的、坦然的、充满希望且无畏的心境。 他记得自己年少的时候,也有诸多喜好,他会画画,也会作诗,兴致来时,还能抚琴舞剑,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世家公子。 他会在晴朗的天气踏山而上,又或乘舟纵情山水之间,那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很好,所有事都很美,尤其是李蓉,每次她弯眼笑的时候,他都觉得这世上,似乎再也不会有冬天。 可是他自个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李蓉和他争吵,分开,他母亲离世,李蓉和苏容卿在一起,秦真真死在后宫,李川性情大变,他手中权势越大,位置越高,一切也就变得的越奇怪。 他每一天都觉得疲惫,什么事都累,每一日办完公务,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任何人,让他关上门,一个人呆着。他害怕见周边人,因为每一天见到的人,不是要争吵,就是要谨慎讨好,又或者是保持警惕。哪怕是李蓉,见了面,也是无休止的嘲讽和谩骂。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反复如此,越累越躁,越躁越累,往复循环之后,他活得像是一只困兽,每天四处乱撞,直到此刻回头,才发现早已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面目全非。 他听着李蓉说起如此美好的过往,再睡不着,只是睁着眼盯着晃动的车壁,一言不发。 李蓉抿着茶,见他似乎是睡了,便从旁拿了账本来翻看,没一会儿后,她突然听到裴文宣道:“我很讨厌是不是?” 李蓉顿住动作,过了片刻后,她缓声道:“我不也很讨厌吗?”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垂眸翻了书页,平淡道:“老和吵你架,老说你不是。大家都一样,你也不用自卑。”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一时说不出话来,李蓉知他或许是想到什么,心绪难平,便劝道:“你喝了酒,脑子不好用,别多想了,赶紧睡吧。明天我们就去九庐山找秦临,按着时间,杨家被围困的消息很快就会到前线,到时候前线的杨家人肯定要弄点麻烦,川儿怕很快就得过去,在这之前,我们要说服秦临陪川儿一起到前线去。” 裴文宣听着李蓉冷静和他商讨着局势,他几乎是惯性的听完了李蓉的话,应声道:“秦临这人我有数,最怕的其实是崔清河……等明日,九庐山看看情况,不必担心。” “嗯。”李蓉得了这话,翻着账本道,“睡吧。等一会儿到了公主府,我再叫你。” 裴文宣见李蓉不想说下去,便也没再多话,他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过去。 他在睡梦里,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梦见自己在庐州守孝那三年时光,那时候他虽无官职,却也潇洒,和风煦日时节,他便带一壶酒,一只笛,自己乘舟而下,寻一个阴凉之处,在湖上睡一个下午,等回来时,取一些莲子,路上遇到孩童,就赠给他们。若是荷花盛开之时,也会带一朵荷花,随手送给那一日路上遇到的小姑娘。 他在梦里忍不住笑起来,而后就听烟花在梦里绽放,而后是十八岁的李蓉,身着波斯舞姬的服装,带着面纱,混杂在人群之中,跟着那些人学着动作。 她腰身纤细,灵动如蛇,动起来时,垂在腰间的亮片轻轻晃动,勾勒出一种若有似无的撩人,她的眼睛明亮,隔着人群瞧着他,哪怕遮着半张脸,却也能瞧出那猫儿一般骄傲又灵动的笑来。 他隔着人群,远远瞧着姑娘,忍不住就笑起来。 那姑娘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了他面前,她身上披着他的衣服,笑意盈盈看着他。 “裴文宣。”她叫他的名字,叫完了,却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看着他。 而后她身边出现了一个青年,那人神色温和,和她静静站着,那人和裴文宣一样的眉眼,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裴文宣,”李蓉笑起来,“我走啦。” 说着,李蓉和手拉着手,身形慢慢消融,裴文宣依稀听见人叫他:“裴大人?裴公子?裴文宣?裴狗!” 裴文宣在这一声声呼唤中缓慢睁开眼睛,看见李蓉正低头瞧着他,轻拍着他的脸道:“你这是晕了还是睡着了?赶紧起来啊,走了。” 裴文宣恍惚回神,他故作镇定点了点头,缓慢起身。 李蓉打量了他一下,见他是醒了,便道:“我先下去,你缓缓。” 说着,李蓉便下了马车,裴文宣缓了片刻,也起身,下了马车。 而后两个人抬起头,看见公主府的牌匾。 这是他们生活多年的地方,两人都再熟悉不过,只是历经生死回来,再站在门前,便有了几分难养的沧桑感。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蓉笑了:“回来了。” 裴文宣也笑了笑,他低下头,温和道:“进去吧。” 李蓉鲜少来公主府,她一来,整个公主府立刻起灯,喧闹起来。 李蓉和裴文宣一起去了后院,裴文宣被安排了另一个房间,裴文宣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听着李蓉熟练吩咐道:“把这里种一颗桃花树,那边的红枫移到东园去,屋里的熏香全换成洛家的苍兰木,还有那个花瓶……” 李蓉打算改动的地方着实多,一路走到了后院门口,侍从同裴文宣道:“公子这边请。” 裴文宣点了点头,他同李蓉道别:“殿下,微臣先去休息。” “行,”李蓉随口点头,又扭头同管家道,“还有那边那株月季……”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回头走在长廊上,他看着落在长廊的月光,听着李蓉喋喋不休的声音,走了几步,又顿住步子,他回过头,便见李蓉还穿着舞姬的衣服,披着他的袍子,却十分有气势的指使着人。 那模样和她年少时有许多不同,又似乎没什么不同。 裴文宣静静看了片刻,忍不住笑起来。 他突然出声:“殿下!” 李蓉回过头来,便见裴文宣站在长廊。 他看着她,突然道:“其实你这套衣服也挺好看的。” 李蓉得了这话,愣了愣,就见裴文宣双手放在身前,行了个礼,温和道:“殿下好眠。” 那一瞬间,李蓉有片刻恍惚,觉得似乎是看到了二十岁的裴文宣,又似乎不是。 她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我得早点睡了。” 她喃喃出声。 第二十四章 访山 李蓉觉得自己是产生了幻觉,赶紧让人准备了香汤,洗了澡之后,美滋滋去睡了。 两人将将睡下,一个太监由宫女引着,急急进了宁妃宫中。 宁妃正坐在位置上看着书信,便听外面传来侍女的通报声:“娘娘,明公公求见。” 宁妃听到这话,顿了顿动作,随后急道:“叫他进来!” 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从外面急急走了进来,他进殿之后先恭敬跪下,旁边的侍女立刻了然退开去,宁妃见到来人,压低了声道:”可是母亲传了消息?!” “平乐公主下午已经带人将公子和老夫人都围困在了府中,”男人迅速开口,“平乐公主赶到之前,老夫人让人出来传话,说如今杨家一切,全系娘娘。” “这还用母亲传话吗?!”宁妃急喝了一声。男人神色不变,只道,“娘娘,冷静一些。” 宁妃不说话,她深吸了一口气,退到了旁边位置上,坐了下来。 明辉是杨家放在宫中的线人,非紧急情况不会这么直接来找她,她缓了片刻,抬头道:“你来做什么?” “方才拓跋燕传了消息来,说账本被偷走了。” 宁妃得了这话愣了愣,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片刻后,她终于明白过来,不可思议的道:“他竟然留了账本?” “是,”明辉眼中带着冷色,“而且,他说了,账本不止一套。” 这话是威胁了。 宁妃坐在位置上,愣愣说不出话来。 如今她父兄在战场之上吃了败仗,侄儿被裴家一个落魄嫡子斩杀,全家女眷孩儿被一个女娃娃困在府中,举家上下都指望着她一个人。 明辉见宁妃愣神,他候了片刻,随后提醒道:“娘娘,时间不多,账本的事,需得早做定夺。” “账本谁拿走的?” 宁妃想了一会儿,看向明辉,明辉举了画像上来:“这是拓跋燕给的画像,说可能是这两个人,奴才看过了,是平乐殿下,还有,”明辉抬起头,冷声道,“裴文宣。” 听得这话,宁妃似是觉得荒谬,她忍不住笑起来,反问了句:“裴文宣?” 说着,她不可置信道:“就是那个,杀了泉儿的裴文宣?!” “是。” “欺人太甚……”宁妃退了一步,胸口剧烈起伏,“这小儿,欺人太甚!” “娘娘,”明辉冷静道,“是杀是留,还请娘娘立刻明示。” “不能杀,”宁妃抬起手来,阻止了明辉的动作,只道,“现下不能杀,账本是他和平乐一起拿的,杀了只留更多把柄。” “那娘娘的意思是?” 明辉盯着宁妃,宁妃沉吟片刻,随后道:“裴文宣的父亲是不是裴礼贤?裴礼之是不是一直很想杀了他?” “是。”明辉立刻道,“裴文宣若死,裴礼贤的家业就名正言顺是裴礼之的。如今裴礼之也是借着裴文宣母亲的名义管控着裴家的财产。” “你今夜就去找裴礼之,”宁妃迅速吩咐,“和他要一个裴文宣的东西。然后联系拓跋燕的管家王顺,你就同他说,养他那么久,该有点用处。” “娘娘的意思是?” “拓跋燕死了,他那账本就没有人证对映,是个死物。如果拓跋燕死了,只有这个账本,它不足以成为证据,必须和兵部以及边关收支的账本放在一起对应,所以拓跋燕不在,平乐不敢拿出来。我们借着拓跋燕的死先把那小子送进牢狱之中,先稳住情况。” 宁妃说着,情绪慢慢缓下来,她看着洁亮的地板,继续道:“泉儿死的消息,如今已经送往前线,等父兄在前线收到消息,便会为我们想办法。在此之前,我们只要不要让裴文宣再查下去就是了。” “明白。” 明辉应声之后,起身道:“娘娘,我这就去办。” 宁妃点了点头,明辉恭敬退下,等房间里再无一人,只留月光倾泻于地时,宁妃抬起手来,捂住额头,痛苦闭上眼睛。 李蓉和裴文宣在各自房间一觉睡到天明,李蓉梳洗之后,便到了马车上等着裴文宣,没等一会儿,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人掀起帘子,忽地跳了上来。 李蓉吓了一跳,见是裴文宣,今日的裴文宣和平日有几分不同,他穿了银色卷云纹路水蓝色蚕丝外衫,印压着白色绸布单衫,头发由发带半挽,鬓角随意落下几率,手中握了把折扇,看上去带了几分青年风流气息。 “你这是做什么,”李蓉上下一打量,颇为嫌弃道,“冒冒失失的。” “你人催得急,”裴文宣往她施施然一坐,拈了块糕点道,“我还在刮着胡子,他们一排人就站在外面,说殿下在等着我,”说着,他抬眼瞧她,笑道,“微臣哪儿敢让殿下等不是?” 他将糕点扔进嘴里,又给自己倒了茶。 李蓉见他精神似乎很好,不由得道:“你昨夜喝的是酒还是返老还童汤?今个儿像个刚发苗的豆芽菜似的,生机勃勃的很。” “我想过了,”裴文宣喝了口茶,感慨道,“咱们俩这际遇古今难有,得好好珍惜,既然回了二十岁,便当个二十岁的人。” 李蓉听着他的话,抿茶不言,裴文宣扭头看了马车外车水马龙,面上带笑:“好好看看三十年前的华京是怎个模样,试着年轻一遭,也不是坏事。” 说着,裴文宣转头看向李蓉:“殿下觉得呢?” 李蓉看着裴文宣,轻轻一笑:“本宫不需要这些体会。” 裴文宣抬起手,开口正要劝一劝,就听李蓉接着道:“本宫永在锦瑟好年华。” 裴文宣僵住了,片刻后,他叹息出声:“论不要脸,还是您强。” 说着,他看了一眼外面的路,转头道:“咱们直接去九庐山?” “嗯。”李蓉端茶轻抿,“秦临那个脾气你也知道,第一次去反正见不到人,咱们帮川儿送个拜帖,喝喝茶,等回来就是了。” 裴文宣点点头,上一世李川去找秦临的时候,已经是在两年后,杨家这一仗死灰复燃,又盘踞在西北和李明内耗,李明有的是耐心抽丝剥茧,把杨家耗了个差不多,也把西北边防耗了个差不多,安插一批人手架空了杨家,可两年后戎国再犯时,这批人手就在战场上输了个干干净净。 李川就是在这个时候,听秦真真举荐,找到的秦临。 秦临生在战场上,十五岁之前一直长于边关,曾以八百轻骑突袭敌营斩敌三千,是北境一员悍将。只是那时他还太年少,主帅又是他父亲,便鲜有人知。后来他父亲战死沙场,他也就被带回了华京,因为不擅长华京人事,于是长居九庐山,一呆就是七年。 若不是秦真真举荐,秦临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回到战场。 那时李川还是太子,但为了请秦临,也是日日去九庐山,风餐露宿日夜苦等,等了五天才见着人,据说送了无数东西,最后亲自扶着秦临上马车,才终于召下了秦临。 李川力保秦临上的战场,而秦临也不辜负这份期望,仅仅只用了十五天时间,就夺回了失去的城池,稳住了西北防线。 西北防线的稳固,军权似乎有移交之势,这也就彻底的刺激了李明。 于是李明示意柔妃设宴,随后诬陷太子李川亵渎贵妃,李川下狱之后,迅速将皇后软禁,李蓉下狱,裴文宣与李明虚与委蛇,伪作愿意配合他抓捕秦临,方才幸免于难。 那大概是他们所有人一生最灰暗的时刻。 李川心存死志,李蓉亦同他说可用她的命换他的前程。 可这样的困局,他们终究也还是走了出去。 秦真真孤身攀过雪山找到秦临,让秦临得以逃脱伏击。 裴文宣跳河逃出华京,游说世家为李川争取到支持,最终攒足钱粮,募集士兵,让秦临带兵围攻华京。 而后裴文宣携朝臣逼宫,才终于换得李川登基。 但这样得来的皇位,也就注定了后续世家昌盛,尾大不掉的局面。 这种环境之下所诞生的帝王李川,也彻底磨平了少年心性。 上一世风起云涌,在两人心中瞬息而过,他们却都默契的没有提及,李蓉看着话本,裴文宣扭头瞧着马车外面。 行了半个时辰,两人一起到了九庐山,秦临的竹屋建在半山之上,两人一起往上行去。 九庐山风景秀丽,两人一路往上,山路曲折蜿蜒,两人缓缓而行,一路爬到山腰,还没到秦临的竹屋,就看见了一块牌子:“生人与狗不得入内。” “他怕狗。” 裴文宣小声提醒,李蓉抬了抬眼,直接道:“有人在吗?” 没一会儿,一个青年便从小院门口走了出来,他身着青衫,发带半挽了头发,生得白净清秀,看上去倒十分温和。 他到了两人身前,恭敬道:“不知二位……” “在下裴文宣,”裴文宣心知这人就是秦临的好友崔清河,但面上却也不显,假作只当他是侍从一般,彬彬有礼道,“这位是平乐公主,我等奉太子殿下之令,欲求见秦公子。” “二位说笑了,”崔清河将手搭在身前,“我家公子避世已久,太子怎会知道我家公子?二位找错了吧?” “公子白起转世,有战神之能,当年平丘带八百轻骑斩敌三千,可谓神勇无双,太子殿下惜才若渴,特意遣我等前来送上拜帖,明日会亲自来此,还望秦公子一见。” 说着,裴文宣将拜帖递了过去,崔清河接了帖子,看了一眼帖子上的字。 裴文宣的字写得极好,后来他当丞相时,在华京中还独成一派,为许多人临摹学习。 崔清河看了这字片刻,笑起来道:“这字是裴公子写的?” “是。” “写得漂亮。”崔清河收了帖子,“冲着这字儿,我也会为裴公子引荐,不过我家公子脾气古怪,明日就算太子来,也未必会见。” “无妨。” 李蓉笑起来:“有才之人任性些无妨,若是有才再长得好看的人任性,那更是理所当然了。” 听到这话,崔清河大笑起来:“公主当真风趣。” 说着,崔清河看了看天色,随后道:“天色已晚,今日竹屋不请二位,二位回去吧。” 两人早猜到这话,倒也没有不喜,和崔清河从容告别,便一起下山。 此时已近黄昏,裴文宣还神清气爽,李蓉却已有些疲惫了。 但李蓉面上不显,跟着裴文宣往下,落日缓缓而下,晚霞流淌而过,鸟雀腾飞而起,从山上往下看,可见金黄流淌于碧绿的麦田,在黄昏微风之中,荡漾出一片温柔之色。 李蓉脚步越来越慢,裴文宣察觉,他回头看了李蓉几眼,见李蓉面上犹自强撑,他轻咳了一声,将扇子一开,颇为感慨道:“前些年秦临去的时候,说要葬在这里,我送他上山,走到这儿已经觉得不行了,如今再来,都打了个转,却也不觉疲惫。” 说着,裴文宣高兴感慨:“年轻当真不错!” 听到这话,李蓉就不高兴了。 她累了个半死,见裴文宣还这么生龙活虎,便有些不忿。 她停住了步子,裴文宣扭过头来,看见李蓉站在原地不动,挑起眉头,明知故问:“怎的不走了?” 李蓉不说话,她朝他招了招手。 裴文宣走上前去,停在她身前:“怎的了?” “转过去。” 李蓉出声,裴文宣知她要做什么,转过身去,随后又听李蓉开口:“蹲下去。” 话多,裴文宣就听出李蓉气息不稳,他一面听李蓉的话蹲下去,一面笑起来:“殿下的体力不行啊。” 话刚说完,李蓉忽地就整个人扑了上来,裴文宣一个踉跄,好在反应的快,稳稳定住,察觉李蓉趴在他身上,他回头笑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体力好吗?” 李蓉淡道:“给你增加点难度,背我下去。” “殿下,”裴文宣听这话,玩笑着道,“这不太好吧?不成体统。” “没人看见。”李蓉直接道,“而且我何时要过体统?” 这倒是,要体统当年也不会养苏容卿。 裴文宣假作叹息:“殿下是欺负臣啊。” 李蓉翻了个白眼,她挂在他脖子上,催促道:“快走,别耽搁,都天黑了。” 裴文宣认命起身,背着李蓉往前,一面走一面感慨:“殿下,您吃不少啊。” “裴大人,”李蓉学着裴文宣先前的口吻,“这是你体力不行啊。” “您要是能轻如飞燕,那微臣体力就行了。” “我要是轻如飞燕,你体力的确可以,”李蓉说着,趴在他肩头,似笑非笑,“毕竟,裴大人喜欢瘦一些的,是不是?” 这话裴文宣一时没品出味,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一时哑声了。 “李蓉……”片刻后,他终于憋出声来,“女人做成你这样,我可真服了你了。” “是不是很成功?是不是很快乐?”李蓉接口,“不必羡慕,像本宫这么优秀的人很少的。” 裴文宣被李蓉逗乐,一面背着往前走,一面和她拌着嘴。 夕阳缓缓落下,明月照亮夜空,月光漏过树叶的间隙,落到两人身上。 李蓉和裴文宣吵累了,她忍不住靠在裴文宣肩头,有些想睡了。 裴文宣见她困了,也就没吵她,他背着李蓉,缓步下山,到了山脚,远处有着田野里的蛙声,夹杂着微风扑面而来,他背着姑娘,听着山林轻吟。 有那么一瞬间,裴文宣突然觉得,内心有了一种难言的平静。 他不由得放缓了脚步,慢慢往前,李蓉察觉裴文宣脚步变慢,低声道:“裴文宣,你是不是累了啊?” 裴文宣听这话,不由得笑了。 “没呢,”他抬头看向前方,“你放心睡吧,我背你回去就是了。” “嗯。” 李蓉抱紧他的脖子。 过了一会儿后,李蓉轻声道:“裴文宣。” “嗯?” “我觉得,你还是年轻的时候比较可爱。” 裴文宣愣了愣,随后就听李蓉接着道:“就算那时候你脑子不太清醒,许多事儿拎不清,可我想想,还是觉得那时候你还是很好的。” “至少,”她低笑起来,“长得好一些。” “你这人……”裴文宣忍不住想要说说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天,最终也没说出口来。 等回了马车上,李蓉倒在小榻上歇息,裴文宣给她盖了被子,又为她熄了灯,坐在一旁看着田郊夜色。 他内心升腾出一种说不出的平静,扭头看向李蓉,月光下的姑娘蜷成一团,他瞧着那身形,就忍不住笑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觉得,重生这事儿也挺好的。 重生回来,和李蓉又迫不得已卷在一块,本来他迷茫无措,还觉得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无奈,毕竟被命运逼着走,谁都觉得难受。 可这一刻他坐在这儿,却突然觉得,这世上的事情,不到最后,好像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 像是拆一份礼物,没看到礼物呈现出来的那一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 马车先送他回裴府,他察觉即将要到了,便先收拾了东西,他本想要不要告诉李蓉,又觉得还还是不要打扰她,于是打算悄无声息离开。 等马车停了,裴文宣拿了东西,掀了帘子,刚一探出头来,他便看见迎面是一批身着捕快服饰的人,他们腰上悬刀,将马车围了一圈。 领头站在前方的人掏出令牌,冷声道:“刑部办案,捉拿嫌犯裴文宣。裴大人,”那人盯着裴文宣,“烦请随本官走一趟。” 第二十五章 投靠 裴文宣认出这是督捕司郎中黎奎,他瞧着了这个人片刻,也没出声,李蓉听得外面声响,用金扇挑起车帘,见到督捕司的人后,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念了声:“黎大人?” 黎奎没想到李蓉居然识得他,颇有些意外,赶忙行礼道:“见过殿下,殿下千岁。” “不知黎大人在此所为何事呀?”李蓉瞧着黎奎,声音柔和,裴文宣侧了侧身,帮李蓉卷着轿帘。 “禀告公主。” 黎奎见李蓉询问,恭敬道:“今日有一商户至顺天府报官,声称裴大人杀害其主人,卑职得令,前来请裴大人入狱协助调查。” “陛下可知此事?” “卑职知道,裴大人如今得圣令查杨氏案,故而此令由顺天府递交刑部,刑部特意在下午已提交陛下,得陛下旨意,才敢前来。” 听到这话,李蓉不由得笑了。 “早上报案,一路就能过两司直接提请到陛下那里,”李蓉说着,转头看向裴文宣,笑道,“看来裴大人也是重要人物啊。” 裴文宣听得李蓉打趣,扭头笑道:“看来我需得随里黎大人走一趟了。殿下,”裴文宣行了个礼,“后续的事,只能靠着殿下自己了。” 李蓉点了点头,随后她又想起来:“黎大人,不知前来那商户是谁?” “禀殿下,”黎奎一板一眼,“死者乃一外域商人,名为拓跋燕。” 李蓉点点头,意料之中。 裴文宣瞧了李蓉一眼,李蓉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后,朝黎奎道:“既然如此,裴大人便随黎大人走吧。不过黎大人,”李蓉看着黎奎,眼中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审视,“本宫听闻,刑部牢狱严苛,不会有屈打成招这种事儿吧?” “不会,”听这话,黎奎赶紧道,“殿下放心,卑职只是奉命行事,裴大人乃正人君子,卑职信裴大人,如今也只不过是走个流程,裴大人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李蓉听明白黎奎的保证,知道裴文宣在牢狱中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她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朝黎奎招了招手,黎奎忙上前来,李蓉压低了声,盯着黎奎道:“裴文宣如今是本宫的人,未来还可能‘继续’的本宫的人,”李蓉咬重了继续两个字,盯着黎奎,“本宫会每天去牢狱看裴文宣,黎大人,本宫的意思,你明白吗?” “明白。” 黎奎忙低声道:“殿下放心,刑部有适合裴大人的牢房。” 李蓉得了这话,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裴文宣后,只道:“有事儿我会去找你,去吧。” 裴文宣从容一笑,朝着黎奎道:“黎大人,请。” 裴文宣随着黎奎一起离开,静兰从马车外上来,颇为担忧道:“殿下,拓跋燕死了的话……” “不会这么简单。” 李蓉敲打着小桌,缓声道:“这事儿肯定是宁妃做的,她久居深宫,不了解这些人的保命手段。” 李蓉淡道:“他一个外域之人,敢做这种刀尖舔血的事儿,就有做这种事儿的本事,如今他要么没事逃窜在外,要么必然还留着后手,等着扳倒杨家。” 说着,李蓉转动着扇子,忍不住笑起来:“宁妃以为杀了拓跋燕就能了事?她得知道,卸磨杀驴,这在这行里,可是大忌。就算拓跋燕自己不反扑,这些帮着处理脏银的人,也一定会帮着反扑,否则他们这个圈子,不就成贵族手中的面团,仍由他们磋磨了吗?” 商户手无权势,若不是能撕咬血肉的狠人,哪里能立足于华京? 所以打从一开始李蓉就没想过去保护拓跋燕,毕竟不管拓跋燕死不死,只要杨家对他动手,他一定能给杨家撕出血来。 如今账目拿到,只等找机会让李川和秦临去前线,这时候裴文宣待在牢里…… 也未必不是坏事。 裴文宣在外面活动太多,杨家心里警惕,怕会更多动作。如今裴文宣入狱,杨家至少稳住。 李蓉心里盘算着,小扇轻敲着手心,在马车中闭目养神,一路进了宫城。 回到宫内,李蓉到桌边去了张纸条,写上:“明日晨时出城,九庐山找秦临,勿让人知。” 写好之后,她交给静兰,淡道:“把纸条给太子,但别让人知道。” 静兰应了声,李蓉走入房中。 过了不久后,李川正和幕僚商讨着西北前线上的事情,侍从端了杯茶过来,李川一面说话,一面接过茶来,茶碗刚入手中,他便察觉触感不对,但他面色不动,镇定将纸条收入袖中,等同所有人聊得差不多,他送走了众人,独身回屋时,打开纸条一看,见到了李蓉的字迹,而字迹之下,是他们姐弟设置的独立暗纹。 李川心中有数,吩咐了人道:“明日我休沐出宫,去护国寺给母后祈福。” 李川吩咐好后,太监低声应是。 而此刻明月当空,明乐宫中,柔妃给李明揉着肩,低声道:“宁妃闹这么大的动静,陛下也不管管么?” 李明轻轻一笑:“这有什么好管?裴文宣那小崽子要当朕的刀,这点事儿都斩不断,去死得了。” “殿下,”柔妃叹了口气,“还好平乐没嫁给杨泉,杨家如今这般能折腾,要是让杨家和上官家联了姻,这还了得?” 李明不说话,他端了茶,吹开上面的茶叶。 “的确,”他声音带冷,“是朕小看了杨家。” 说着,他声音放低:“也小看了太子。” 宫中人一夜难眠,只有李蓉好生睡了一觉,等到清晨起来,她便直接去了刑部查看裴文宣情况。 她拿了宫中令牌,用钱财上下打点,便顺利见了裴文宣,裴文宣睡了一夜牢房,看上去精神倒是极好,李蓉瞧着他的模样,不由得笑起来:“你在这牢里,过得倒还不错呀?” “那可不嘛,”裴文宣瞧着李蓉,笑道,“在外面天天折腾,觉都睡不好,进了这儿来,每天什么都不必做,睡得也很好。” “那大人可得待一阵子了。”李蓉走上前去,靠近裴文宣,“如今大人待在这里,或许比较好。” 裴文宣听着这话,也走上前来,两人就隔着木栏,靠得极近。 “殿下去找人了?” 裴文宣低声开口,李蓉应声,随后极快道:“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过几天就来。” “你也来?” 裴文宣有些奇怪:“你来做什么?” “杨家很快就要反扑,到时候朝堂上怕得做点样子,不然压不住,到时候我也进来,咱们俩都在牢里带着,等川儿去前线稳住杨家,我再让人写道折子,让我们出去。” 裴文宣将李蓉的话在脑子里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李蓉看了他房间里一眼,随后道:“你现在这儿住着,探个底,看看怎么住舒服点,给个经验。” 裴文宣:“……” “殿下,”他不得不提醒李蓉,“我觉得这事儿您可能比我有经验。” “太多年了,”李蓉低声道,“忘了。” 说着,她迅速道:“我给你带了些吃穿用度的东西,你自个儿好好打理吧,我先走了。” 裴文宣点了点头,两人面对面站了片刻,李蓉忍不住笑了。 “没想到,我也有站在牢狱门口和你说话的一天。” “当是个趣味吧。”裴文宣轻轻一笑,随后正要劝李蓉离开,就听门口传来一声恭敬的唤声:“殿下。” 裴文宣和李蓉一起移目,便见苏容卿站在门口,他朝着恭敬行礼,随后直起身来,先看了一眼裴文宣,又将目光落到李蓉身上。 而后他笑起来,温和声道:“微臣听闻殿下在此处,特意过来找殿下。” “哦?”李蓉挑眉,“苏大人有事?” “之前殿下让微臣去调兵部账目,微臣已按殿下的意思办妥了。” 李蓉得了这话,不由得愣了愣。她让苏容卿去取兵部的账目,其实就是随便找个理由给苏容卿一点事儿干,她料想兵部的人不会这么容易把账目交出来,怕是要左右推脱,到时候估计还是得借李川的人手来行事。谁曾想苏容卿竟然当真给她办妥了? 但她也只是有些许惊愣,随后便回过神来,笑起来道:“苏大人费心,那我们这就过去。” 苏容卿笑着点头,退开身来,李蓉回头看了裴文宣一眼,笑道:“裴大人,本宫先走了。” 裴文宣恭敬行礼,目送李蓉离开。 李蓉领着苏容卿一起出了刑部,她先上了自己的马车,随后才想起苏容卿来,转头道:“苏大人不介意的话,不如与本宫共乘,有什么事马车上说完,到兵部就直接查账吧。” 苏容卿规规矩矩行礼,而后上了马车。 上马车之后,他坐在李蓉对面,保持着几分距离,看上去再有礼不过。 这样的苏容卿李蓉熟悉又陌生,在她记忆里,苏容卿入府之前,和她之间的确是这副模样。 温和有礼中带着几分体贴,倒的确是世人皆赞的君子。 两人沉默无言,片刻后,苏容卿给李蓉倒了茶,平和道:“如今裴大人入狱,杨氏这个案子,公主打算如何查办?” “正常程序,先查兵部的账本,再与杨家人协商,查他府中下人的口径。” 苏容卿静静听着,沉默不言,李蓉抬眼:“苏大人以为呢?” “殿下和裴大人去拓跋燕的府中是为何?” 苏容卿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李蓉轻笑:“这话当我问苏大人才是,苏大人在拓跋燕府中,刚好救下本宫,怎么就这么巧?” “这世上没有巧合,只有用心,”苏容卿缓声道,“我本就是冲着拓跋燕而去,酒宴上早见到了公主和裴大人,本不想相见,所以特意避开,但担心公主出事,故而早早准备了舞姬的衣服,就等着公主来。” 李蓉未曾想苏容卿答得如此坦荡,她小扇敲着手心,缓声道:“本案苏大人只是督查,不知苏大人为何如此积极查案,还这样帮扶本宫,本宫倒有些不解了。” 苏容卿握着茶杯,抿了口茶。 “微臣想给公主交一封投名状。” 苏容卿缓声开口,李蓉顿住动作,随后她见苏容卿抬眼,静静注视着他:“微臣愿为殿下所驱使,尽心辅佐太子,不知殿下,”他盯着李蓉,意味深长,“意下如何?” 第二十六章 入狱 李蓉不说话,她静静注视着苏容卿。 苏容卿仍由她打量着,也未曾言语。 许久之后,李蓉缓声开口:“我记得,苏家惯来只效忠陛下。” “是。”苏容卿平稳道,“所以容卿只是容卿,不代表苏家。” 李蓉明白了苏容卿的意思,她轻敲着小桌,外面是街道喧哗之声,苏容卿静候着李蓉的回应。 “为什么要这时候来选择太子?” 李蓉缓声开口,苏容卿垂眸,平静沉稳道:“当今陛下盛年之时好战,以致大夏民生多艰,如今宠幸权臣,更增民难,太子仁德,提倡外儒内道,修生养息,容卿愿见天下如此,故而追随殿下。” “你可直接同太子说,”李蓉端了茶,“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太子心中坦荡,不能藏事,容卿如今之立场,不当为太子知晓。” 李蓉听明白了。 苏容卿哪怕是代表着自己,但他作为苏家子弟,如果让李明知道他投靠了太子,那李明对太子的猜忌怕是更深。 如今他找到了机会,同她表明立场,那日后做事,她至少能帮李川谋划时用上苏容卿。 李蓉听着没有说话,苏容卿疑惑抬头,他不由得道:“殿下?” “你无需做这些,”李蓉回了神,平淡道,“苏家历代中正,陛下信你们,是因这份忠义,你不必站队,好好做自己分内的事,日后若是太子出事,你们可以自安其身,若太子登基,”李蓉看他,只道,“只要你们像如今一般做好自己的事,只要本宫还在,那苏家就一直是苏家。” 苏容卿得了这话,沉默不言,似乎是在思索。 李蓉见他似是不安,安抚道:“我说这话,并非拒绝你投靠,只是我觉得,”说着,李蓉迟疑了片刻,才缓声开口,“苏公子乃翩翩君子,就别沾染这些事儿了。” 虽然她与苏容卿真正相识于他落魄之后,她所知所见的苏容卿,便是如今这番政客模样,但是她却也会记得,苏容卿同她提及年少时,眼里那份依稀柔软的光芒。 她和裴文宣回来,人已经老了,那是没办法的事,可看着面前尚还年少的苏容卿,她不免生了几分爱护之心。 苏容卿得了她的话,有片刻恍惚,李蓉转动了手中扇子,轻咳一声,转了话题:“苏大人,且将兵部账本的情况同我说一下吧。” 听到这话,苏容卿这才回了神,恭敬应下,将兵部目前账目已经掌握的情况一一清点。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兵部,苏容卿早已打点好官员,李蓉到了摆放账目的房间中,调出了所有西北边境相关的账目,带着人对过账本。 这些账目繁多,李蓉在兵部一呆就是两日,两日之后,她对完账目,便立刻带人,由刑部出调令,将所有相关人士集体提审。 与此同时,李蓉也吩咐静兰将公主府所有人手安排下去,一直盯着拓跋燕府中所有异动,并每日询问李川去九庐山的情况。 她心知至多再过五日,边境一定有消息会传过来,而这五日,就是她安排一切的时间。 她这些动作都做得不算太大,查账和提审那些官员,对于杨家来说都不算是致命伤,他们明面上的账目不可能有任何问题,在宁妃看来,李蓉这些动作,甚至是找错了方向,她也乐得看李蓉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而李蓉查拓跋燕这事儿,更是进行得悄无声息,连每日跟着她查账的苏容卿,都不知道她还咬着拓跋燕没放。 连着办案四日,李蓉差不多将整个兵部给杨氏拨军饷的流程、数目几乎清理了一遍,她心满意足拿着口供走出兵部时,已是半夜,刚出大门,静兰就走上前来,低声道:“殿下,拓跋燕找到了。” 听到这话,李蓉便乐了,她就知道拓跋燕这人不可能这么容易死。她克制着情绪,领着人往前,一面走一面低声道:“人呢?” “在城郊,还在追。” “我即刻过去。” 说着,李蓉便将人安排,一批人伪作护送着她回公主府,另一批人跟着她,轻骑便装,直接出了城。 到了城郊之后,便有人等在那里,见李蓉过来,低声道:“殿下,人抓到了。” 李蓉点了头,跟着一行人到了一个破屋,屋里站满了暗卫,中间一个大汉被人绑在椅子上,他浑身湿淋淋的,身上都是伤,看上去十分疲惫。 李蓉走到那人身前,笑着道:“六爷好久不见啊。” 拓跋燕听到这声音,他喘息着抬起头来,盯着李蓉看了一会儿,沙哑出声:“是你。” “是我。”李蓉点头道,“六爷这些时日过得不好吧?我以为六爷该出华京,怎么还在华京附近溜达呢?” “你到底是谁?” 拓跋燕盯着李蓉,直接道:“你要做什么?” “我是谁你大概已经清楚了,”李蓉轻笑,“如今就是想要六爷帮个忙,你那个账本,只有账本是不够的,六爷看看,能不能当个人证?” “这不合规矩。” 拓跋燕低声道:“既然公主能找到我这儿,就应该知道,我们这一行,可以死,不能违背了这规矩。” “六爷,是他们先要杀你。”李蓉柔声开口,“他们杀你,你反击,这能算坏了规矩吗?” 李蓉说着,蹲下来,笑眯眯看着拓跋燕:“六爷,你们的规矩我知道,客人的事儿,你们不能透漏半分。可你若一点反击的念头都没有,你藏着这些账本做什么?” “这只是威胁,”拓跋燕冷静开口,“威胁一旦用了,那就再也不是威胁了。” “你就是怕你把账本拿出来供了杨家,那些其他家被你握着账本的,就会杀了你。可六爷,有命,才有被杀的机会。” “那你杀了我吧。” 拓跋燕冷声道:“落到你手里,我也没想过活着。” “六爷说笑了,我哪儿会杀你呀?”李蓉温和道,“您怕的是商行那些手段,你以为,”李蓉手轻柔搭在拓跋燕的肩头,“本宫不会吗?” “悄悄告诉你,用刑这事儿啊,”李蓉靠在拓跋燕身边,声音柔软,“宫里可比你们商行钻研得多了,来人。” 李蓉直起身来,淡道:“先把他指甲给我拔了!” 说着,李蓉走到已经被人清理干净的椅子上,从旁边接了茶,笑意盈盈道:“六爷,现下也快天亮了,商行三十九道刑怕是用不到明晚,我给你加几道如何?” 话音刚落,拓跋燕惨叫出声,鲜血落在李蓉裙子上,李蓉垂眸喝茶,神色如常。 旁边静兰白了脸色,李蓉淡道:“不舒服就出去吧。” 静兰得了这话,捂了嘴匆匆离开,李蓉端着茶碗,平和道:“六爷,做人不能一直抱着规矩过活,要学着审时度势,您如今出去也是死,留在本宫身边,还能有一条活路。您今个儿硬骨头,三十九道刑能忍,但您以为您死了就是完了吗?您妻子在庐州清水镇上当一个绣娘,儿子如今也在入学年纪,听说您给他安排了个身份,明年想入凤山书院读书,许多事儿啊,别太固执,您想想。”李蓉抬眼轻笑,“再想想。” 李蓉说完,转头吩咐:“把蜂蜜给他涂上。” 话音刚落,拓跋燕的声音便传来:“我招!” 所有人动作顿住,李蓉抬眼看他,这个人用血红的眼盯着她,咬牙道:“我给你口供,但是你得保证一件事。” “你妻子会接到我身边来,孩子会入更好的香山书院。”李蓉知道他要说什么,直接道,“你入公主府做事,只要你老实,”李蓉盯着他,“本宫不亏待自己人。” 拓跋燕不说话,他喘息着,盯着李蓉,许久后,李蓉扬了扬下巴:“纸笔给他。” 旁边侍从送了纸笔过去,拓跋燕解开绳子,颤抖着手开始写口供。 他写得极为艰难,写完送交到李蓉手里,李蓉看了一遍,确认了口供没有问题之后,吩咐了旁边人将拓跋燕安置到李川那里,而后才上了马车,领着人回了公主府。 她一夜未眠,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盘算着如今的安排。 杨家贪污军饷的证据,在华京这边的基本已经齐全,有兵部的账目,拓跋燕的口供,还有那本私账,所有相关参与人员的口供她也已经拿到,接下来,她只需要等边关账目到手即可。 她心里正盘算着,外面突然传来了马蹄声,随后她的马车猛地停住,就听有人道:“车上可是平乐公主殿下?” 李蓉示意了静兰一下,静兰掀了帘子,探出头去,就见外面立着刑部的人马,静兰皱起眉头:“你们是?” “下官督捕司王青,传陛下口谕,近日来,平乐公主滥用职权徇私枉法,借以查案之名,行欺压肱股之臣之实,并与嫌犯裴文宣勾结,有谋害他人之嫌,罚禁足一月,并移交刑部,协查拓跋燕遇害一案。” 听到这话,静兰愣了愣,她回头看了一眼掀起帘子来的李蓉,不知如何开口。 拓跋燕就在他们手里,只要把他们把人交出来,李蓉便不可能进刑部,裴文宣也会随之放出来。 然而李蓉不说话,静兰也就不敢多说,李蓉看着面前男人,她笑了笑,温和道:“本宫需要被押着过去吗?” 王青恭敬让开,忙道:“卑职跟着殿下即可。” 李蓉点了点头,随后吩咐车内的静梅:“你先带人过去,把牢房打扫一下。” 静梅恭敬出声,忙下了马车,领着人先行过去,李蓉回了马车,闭上眼睛,没有多说。 没了一会儿,她便到了刑部牢房,王青走在前方,毕恭毕敬,大家心里都清楚,只要李川不倒,李蓉来刑部,也就是做个样子。 “王大人,”李蓉温和道,“这牢房我能选住在哪儿吗?” “当然可以,”王青如今见着李蓉,心里都在打颤,生怕惹了这位金枝玉叶,忙道,“殿下看中哪间房了?” “裴大人旁边的房我能住吗?” 李蓉笑了笑:“有个熟人,也免得心里害怕。” “殿下说的是,”王青谄媚道,“公主和裴大人牵扯的是一个案子,本也该在一起的。” 说着,王青便领着李蓉到了牢狱尽头。 这尽头处的牢房是特别设置,明显是给达官贵人居住,单独一个转角,零散几间牢房,除了裴文宣躺在里面看着书,根本没有其他人。 裴文宣正躺在床上看着一本游记,见李蓉进来了,他便站起身来,将书放在小桌上,往墙边环胸一靠,笑眯眯瞧着李蓉。 李蓉见他看过来,先选了裴文宣旁边的牢房,让人进去布置以后,便走到裴文宣面前,裴文宣上下将她一打量,笑道:“殿下来这么快,莫不是想念微臣了?” 李蓉“噗嗤”笑出声来,张扇挡住自己半张脸:“看来在牢里其他没学会,裴大人这张嘴可长进不少。” “还好还好,”裴文宣点头,一脸认真道,“殿下本来说每日来探望微臣一次,结果微臣等了这么几日,都不见殿下一个影子,每日日思夜想,辗转难眠,望穿秋水,望眼欲穿,苦中作乐,忆苦思甜,如今得见殿下,心中万千言语,太过激荡,多有冒犯,也望殿下见谅。” 李蓉被裴文宣逗乐,用扇子遮着脸笑个不停。 裴文宣见李蓉神色高兴,便知外面并无大碍,小声道:“都办妥了?” “两件事办妥了一件。” 李蓉说着,看了一眼周遭,低声道:“等会儿说。” 静兰静梅带了东西,将整个牢房打理干净,放上熏香,又准备了帘子,遮挡在了牢房门口,不过一刻不到,整个牢房便与平日李蓉呆的卧室差不多去。等布置好了一切后,静兰与李蓉约定了每日来探望的时间,李蓉住进了牢房,所有人这才离开。 方才还人声沸腾,不过顷刻间,这里就剩下了李蓉和裴文宣,两人相隔着一堵墙,裴文宣靠在墙上,接着道:“办妥哪一件?” 没有人回答,裴文宣有些奇怪,正要接着再问,就看染了红色指甲的一只手夹着一张纸条伸了过来,裴文宣弯腰取了那纸条,打开来看,便见到李蓉的字迹,写着:“取证。” “这不重要。”裴文宣摇了摇头,抬眼看向旁边,虽然他看不见李蓉,但这个动作却也让他心安几分,“人呢?殿下请到了吗?” “还在请。”李蓉见裴文宣全不遮掩,便知此处应是安全了,她也不写纸条,干脆道,“他是那么好请下山的人吗?” “倒也不出所料。”裴文宣将纸条撕碎,一面撕一面忍不住皱起眉头,询问李蓉,“你说上辈子他是怎么请下来的?我记得他没这么难请啊。” 上辈子秦临虽然也拿乔,但感觉也没这么过分,如今李川去请也请了四天,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李蓉听裴文宣这么问,心里也有些忐忑,她不由得道:“是不是,咱们提前这事儿影响了?” 就像她搞个春宴,就惹出了杨泉,如今他们提前请秦临…… “不会请不到吧?”李蓉不由得有些怀疑。 裴文宣忙道:“你别乌鸦嘴。” “要是请不到怎么办?”李蓉对裴文宣的制止完全不听,皱起眉头,裴文宣见李蓉完全不听他的,只能道,“能怎么办?凉拌。” “裴文宣,”李蓉听裴文宣说风凉话,她用扇子轻敲着手心,悠悠道,“要是秦临下不来,我就给你塞到西北去。要么把西北给我带回来,要么我就把你埋在那儿。” 李蓉声音很平稳,但尾音说“埋”字的时候,裴文宣听出了几分血气。 裴文宣心里有些发凉,但他也不是这种事儿能吓住的,他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主要就是你介意,你要是不介意,我还是有办法的。” “比如?” “他毕竟是真……”裴文宣话没说口,就听李蓉道,“真什么?” 裴文宣话锋一转,便换了个称呼:“秦二小姐的亲哥哥。” “所以呢?” 李蓉扇着扇子,声线带着笑,裴文宣却总听出了几分难言的凉意。裴文宣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慌,但他还是硬撑着头皮,艰难道:“我觉得,我可能,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哈,”李蓉忍不住笑了,“你一个被退婚的男人能有什么面子?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被退婚这事儿,她肯定是被迫的。” “裴文宣我发现你个人,其他能力一般般,就自欺欺人这点特别强。”李蓉听不下去了,拿着扇子敲打着地面,“她对川儿那心思天地可鉴,有你什么事儿?说真的,要不是她对川儿一心一意根本没你这狗东西半点位置,上辈子就冲你帮她还敢瞒着我,她敢有半点回应我就废了她!” “你这逻辑不对,”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认真道,“她喜欢殿下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她退我婚的时候我才守孝回来,那时候她还没见到殿下,她退我婚肯定是被家里逼的。” 李蓉听裴文宣的话,差点呕出血来,关键是秦真真什么时候喜欢李川吗?是她根本不喜欢他裴文宣!退婚完全是自愿、自发、自我表态! 她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情绪道:“裴文宣,你真的该感激你我现在在坐牢。” “不然呢?”裴文宣听不明白李蓉的话,他还在想着秦临的事儿,就听李蓉阴恻恻道,“要没这木栏拦着,我现在就过去抓瞎你的眼!” 裴文宣:“……” 他觉得接你的李蓉格外暴躁,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小心翼翼道:“你是公主,还是注意一下身份,动手,不好看的。” “我动手是不好看,”李蓉冷笑,“我让其他人动手就成。” “女孩子家,”裴文宣随口接道,“打打杀杀不好,你喝口茶,消消火,我们继续聊。” “我和你没什么好聊。” 李蓉站起身来,冷声道:“找你的真真聊。” “你今个儿脾气怎么这么大啊?我以为咱们俩在这个话题上也吵够了,”裴文宣叹了口气,想了想,他不由得道,“你最近是不是审人了?” 李蓉动作顿住,裴文宣见她不回声,心里就了然了。 李蓉惯来是这样的,见了血容易失态。 上一辈子就是这样,只是那时候她和他虽然是同盟,却还是有各自的考量,李蓉信不过他,许多事儿不会由他经手,所以他也帮不了她。 好在这一世不一样,至少如今,他们两是绝对站在一条线上的。 裴文宣沉默了一会儿,他缓声道:“以后这事儿我干吧,你别碰了。” “不必。”李蓉冷淡出声,“不关你的事儿。” “算我请你行不行?”裴文宣叹了口气,他知道李蓉在气头上,缓声道,“以后咱们两要一起生活了,别总这么置气。你去审人,搞得心里不舒服,回来那我撒气,苦的不还是我么?” “我求你了,我的殿下,”裴文宣拉长了声音,“给微臣一条活路,让微臣帮你做这些吧,行么?” 李蓉冷笑一声,没有答话,她走到床上,正准备躺下,就听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没一会儿,李川就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李川还穿着民间常服,明显不是从宫里出来的,他急急走到李蓉牢房门口,忙道:“姐,我听说你出事了,特意从九庐山赶了回来,你还好吧?” “好,”李蓉点头,“意料之中,不必担心。秦临请到了吗?” “还没,”李川摇摇头,随后似是想起什么来,忙道,“不过快请到了。” 李蓉应了一声,便听旁边脚步声。 李川带来的人穿着一身黑色斗篷,五官隐于斗篷之下,看不清面容。她一进来,李蓉便注意到了她,李蓉本还猜想这人身份,但见这人走到裴文宣牢房面前,她心里便有数了。 裴文宣应当也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但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看着。 那人没有说话,她只是抬起素白纤瘦的手,摘下了上方宽大的帽子,露出她清秀素雅的五官。 她生得不算美,但是让人极为舒服,寡淡中带了几分平和,最难得的是那份出尘之气,明明身在俗世之中,却又似乎超脱于世俗之外。 裴文宣静静看着她,似乎在意料之外,又似乎早已有所察觉。 女子温和一笑。 “许久不见了,”她出声,平和道,“裴大哥。” 第二十七章 牡丹 “好久不见。” 裴文宣笑起来:“算起来应该有三年多了吧?” 他们两人说话,李蓉就给李川做了个眼神,然后领着李川走到牢房最边缘,距离裴文宣最远的地方,小声道:“她怎么来了?” “姐你认识她啊?” 李川看了一眼正在说话的两人,和李蓉低声道:“在九庐山门口遇见的,见我就把我打了,泼得很。” 李蓉:“……” 她真的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秦真真。 “然后呢?” 李蓉没搭理李川的形容,直接跳往重点:“她说她是秦临的妹妹,我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宫里来人之后,她一听我是谁,马上就说帮我请秦临,但条件就是,”李川扬了扬下巴,“来看看裴文宣。” 说着,李川皱起眉头:“姐,他们是不是有情况啊?” 李蓉:“……” 李川难得聪明了一回。 李川在政务上倒还算平稳,但感情这件事上,李蓉感觉得,其心志与六岁基本没有区别。 秦真真正和裴文宣说话,她大致问了一下裴文宣的情况,裴文宣都一一答了,秦真真确认裴文宣没问题后,舒了口气道:“知晓兄长无碍,那我便放心了。对了,”秦真真想起来,“之前的玉佩,你收到了吧?” “还送玉佩,”李川凑在李蓉耳边,小声道,“他们果然有问题。” 李蓉用扇子敲着肩膀,勾唇笑了笑,露出几分看好戏的神情,折扇一张,用折扇挡住了脸,靠近了李川,嘴唇嗡念:“看戏的时候到了。” “收到了。”裴文宣的声音响起来,缓声道,“我知这不是你的本意,我不怪你,你不必担心。” “裴大哥误会了,这是我的意思。”秦真真大大方方,满脸真诚道,“这玉佩早早就想还给裴大哥,但之前裴大哥守孝,没能来得及,如今回来了,本该我自己亲自送过去,但大哥说,我如今长大了,见你不方便,就由他替我送去了。” 李川听得茫然,李蓉却是用扇子挡着自己,肩膀抖动着,无声笑个不停。 她看着此刻满脸正直的秦真真,回想起裴文宣之前信誓旦旦和她说秦真真是被逼的,她就听到了无形的打脸声,“啪啪啪”打得脆响。 裴文宣沉默着,片刻后,他才僵硬着声:“秦大哥有心了。” “是啊,”秦真真笑起来,“你与大哥虽然不常见面,但大哥却十分为你着想。大哥同我说了,当年两家定亲时,也未曾想过裴家会有如今声势,如今裴大哥乃裴家嫡子,前途不可限量,大哥让我不要耽搁你,莫因两家当年的玩笑话,耽搁了你的好姻缘。” 裴文宣:“……” 李蓉靠在墙上笑得翻了个面,李川满脸茫然。 过了好久,李蓉听到裴文宣不带半点情绪的声音:“这些都是秦临告诉你的?” 这种毫无情绪的声音,彰显了裴文宣极力克制的情绪状态,李蓉光是听声音,就感觉到了裴文宣这种想要手撕了秦临的冲动。 什么裴家嫡子前途不可限量,这都是骗人的鬼话,他要前途不可限量还能只当个八品小官? 那分明是秦临瞧不上他,忽悠秦真真的。 只是秦真真闺中女流,向来不太管外界这些复杂的关系,裴家面子上做得到位,世家子弟从有实权的底层官位做起也是常态。至于底层什么位置有实权什么位置没有,这就不是秦真真能理解的了。 于是秦临这种大忽悠一阵忽悠,秦真真完全不疑有他,给了玉佩就让自家哥哥去退婚。如今见裴文宣神色中不见半点喜色,她便察觉不对,有些迟疑着道:“我哥说的……可有什么不对?” 裴文宣:“……” 不对,都不对。 但如今裴文宣也不想同秦真真解释,毕竟决定已经做下,也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于是他面无表情回道:“没什么,只是感激大哥挂念。” 听见这话,李蓉没憋住,终于笑出声来。 秦真真实在忍不住了,转头看了过来,她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平乐公主从一开始就乐个不停? 她不由得奇怪道:“殿下在笑什么?” “没什么,”李蓉平复了一下情绪,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赶紧道:“就是想到了一点好笑的事。” 裴文宣听见李蓉笑话他,颇有些无奈,他一想就知道李蓉是想起方才吵嘴的事儿在笑话他,他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轻咳了一声道:“我没什么事儿,你不用担心。你回去劝你哥几句,太子殿下……” “这事儿我哥心里有数。”秦真真听裴文宣说到这事儿,只道,“裴大哥你放心,我哥会去的,只是还得再等一日。” “哦,你哥会去,你还和我说你帮我劝,让我帮你?”李川在旁边听着,挑起眉头来,“你骗我啊?” 秦真真听着李川开口,顿时失了之前的平和,冷漠淡然的样子道:“民女劝了他才去,何骗有之?” “你……” “川儿,”李蓉提醒李川,“不得无礼。” 李川听这话,转头看向李蓉,颇为震惊:“姐,我话都没说你就说我无礼?” “你想说什么,我已经知道了。” 李蓉挑眉,随后道:“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现下回去,把朝堂上的事儿打听清楚,明天早上做个准备。父皇能让我来这里,证明杨家那边应当是给他施压了,如果不出预料,明日早朝,父皇应当会将你派往西北监战。你不可直接答应,一定要不断推拒。” “我明白。”李川抿唇,“这些事儿我早准备好了,你放心。” “秦二小姐,”李蓉抬眼,看向旁边的秦真真,“明日若太子被逼派往前线,你兄长可确定能去?” 她盯着秦真真,秦真真得了这话,恭敬行礼道:“公主殿下放心,兄长为难殿下,不过是想探查殿下品性,并无拒绝之意。” 李蓉点头,想了想后,她看向李川,又道:“若秦临随你去前线,你不要让人知道。悄悄把他放进军营,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是你的人。” 李川愣了愣,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应声道:“明白。” 费了那么大周章扳倒杨家,他们不是为李明做嫁衣的。 根本目的,是为了让李川在西北安插进自己的人手,李明一定会在这场战争后期将主将换下,把所有功劳揽在头上。如果秦临直接跟着李川过去,怕才冒了头,后面就要被李明掐了尖。 如今最稳妥的方案,就是秦临带着他那好友崔清河到前线去,以一个和李川无关的身份从头开始,然后以他二人之智谋,替李川出谋划策,解决杨家在西北边境的隐患之后,再击戎国。 等西北边境平顶,李明换掉主将,不可能把下面将领全线换人,秦临留在西北,他们这边再在华京配合秦临的军饷安排和调动,假以时日,西北的军权,早晚会落到秦临手中。 这些盘算,在场除了秦真真,其他人都心里清楚,李川恭敬道:“阿姐放心,我会安排。” 李蓉应了一声,看了看天色:“如今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李川点头应下,继而转头看向秦真真:“你可以走了吧?” 秦真真看了裴文宣一眼,犹豫了片刻后,才道:“见裴大哥无恙,我便放心了。如今相见多有不便,还望裴大哥多多保重。日后若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兄长便让人上九庐山找我大哥的人代为转告,真真必不推辞。” 听着秦真真的话,裴文宣神色平淡,点了点头,只应声道:“你放心,我过得好的。” 秦真真点了点头,重新戴上帽子,回了李川身边,李川看了李蓉一眼:“姐,我走了啊。” 李蓉点了点头,李川领着秦真真往外走去,李川埋汰着秦真真个子矮,秦真真冷着神色不理他,李蓉瞧着走远的两人,突然叫住李川:“川儿。” 李川有些疑惑回头,就看见长廊尽头,李蓉站在牢狱中静静看着他,她看他的神色里带着继续挣扎,李川有些看不明白,许久后,他才听李蓉开口道:“等会儿你让其他人送秦二小姐就是,宫中还有事等着你,你早点回去。” 听到这话,李川就笑了:“知道了,这种事儿你也要吩咐,当我小孩子啊?” 说着,李川摆了摆手,就带着秦真真一起离开。 李蓉见着李川的背影,站着还有些茫然,裴文宣虽然没见到李蓉的神色,但她的心思,他却也是猜到几分:“不想让太子和秦二小姐再碰到一起了?” 这次他注意了用词,没有再叫“真真”。 李蓉听了他的话,淡道:“你又想?” “这次遇到得早了点。”裴文宣有些担忧,“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故。” 李蓉不说话,裴文宣的担心她理解,就像她只是半个春宴,就将所有事折腾得与上一世全然不同,而如今李川与秦真真早遇见这么久,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 上一世李川和秦真真是在一年后才认识的。 秦真真因为选妃入宫,成为李川的侧妃。入东宫头些时候,秦真真与李川不和,李川几乎不与她见面,她在东宫里常受欺负,后来裴文宣几番帮扶撮合,秦真真才入了李川的眼。 也不知道李川是怎么回事,以前一直不懂情爱,和秦真真在一起后,突然就发了疯,一心一意只念着这个人。 但盛宠之下,所带来的不仅是爱,还有利刃。 于是在李川登基后一年,秦真真诞下李平,紧接着就死在了后宫。 她死那天,李川一直抱着她的尸首不肯放,是李蓉过去了,才把人从李川怀里拖出来。 秦真真死后,李川坚持以皇后之礼下葬,提前将她放入了自己的皇陵,那时候大家只是觉得李川消寂,以为过些年李川就会好起来。 谁知他并没有,他脾气越来越差,也越来越暴戾,年少一直以仁德著称的太子,最终也走上了和李明相似的老路。 他穷兵黩武,打压世家,铁血手腕镇压朝堂,也只有李蓉稍稍能够管些他。 但后来苏家一案,他们姐弟,最终还是有了隔阂。 苏家一案后,她因伤卧床,李川来看她。 那时候他已经很消瘦了,他们隔着帘子,李蓉看着他的身影,觉得他仿佛一道剪影。 他说话有些恍惚,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到秦真真。 他那一日说了很多,像是年少时一样,说到末时,他忽然开口。 他说:“阿姐,我心里有只野兽,我关不住它,我害怕它,也害怕自己。伤了阿姐,对不起。” “好在,”李川轻笑起来,“我该做的,已经做完了。日后,一切就拜托姐姐了。” 说完之后,他站起身来,似若出世的方士一般,飘然离开了她的房间。 在苏家人下葬后不久,李川宣布出家。裴文宣带着群臣堵在了大行宫跪了一天,终于达成了妥协,李川不出家,但也不再管事。 此后二十五年,李川再没上过一次早朝,每日沉迷于方士所描绘的幻术之中,企图寻找起死回生之法。 她在后半生无数次回想,如果她没让李川经历太子被废,没让他和秦真真相遇,是不是她的弟弟,这一生都会像年少时那样,永远心怀希望,如寒日之火,照此世间。 只是那时候,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走,她不去想无法改变的事,也就浑浑噩噩一直走了下去。 可如今却不一样,她当真有了选择。 他们两个人靠在同一面墙上,各自站在两边,李蓉不说话,裴文宣仰头看着午后的天空,过了好久后,李蓉缓慢出声:“这次,你不会再让她入宫了吧。”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有些疑惑:“怎的不应声?” “看你。” 裴文宣平淡开口,李蓉颇有些诧异了:“为何看我?” “你若同意,我会去同秦临说一声,说过了,他们还要她入宫,那就是她的事。至于要不要直接插手让她不能入宫,那是你的事。” 这话把李蓉说懵了,她听不明白。 她缓了片刻,左思右想,小心翼翼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说明白一点?我有些听不懂。” 裴文宣得了这话,垂下眼眸:“当年我就不该插手的。” 李蓉更不明白了,她隐约仿佛是懂了这句子上的字面意思,裴文宣似乎是说,他不打算再管秦真真了――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李蓉茫然。 且不说秦真真在裴文宣心里的分量,哪怕秦真真在裴文宣心里没什么分量,只是个朋友,依照裴文宣的个性,也不可能明知秦真真入宫会死,还眼睁睁看着秦真真去死的。 而且什么叫若她同意? 她需要同意什么? 他裴文宣的事儿,什么时候需要她来同意了?她管得着吗? 李蓉整个人一头雾水,她甚至都不知道这问题该分成几个问题、该从哪个角度发问了。 裴文宣靠着墙,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李蓉是要问他的,他心跳得有些快,有那么些紧张,他有些期待着李蓉问出口来,毕竟这是他那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合适时机说出口的话。 可他又不知道该不该答,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这些,似乎徒增人伤感遗憾以外,也没什么其他多余的用处。 两人静静缓了缓,李蓉终于出口:“那个,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让你管,你才管,我不让你的话,你就不管了?” 裴文宣低着头,片刻后,他轻声应了一声:“嗯。” “为……为什么?” 李蓉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裴文宣垂着眼眸,缓慢出声:“人和人之间,本是有界限的,每个人身上都是蛛网,一张网牵扯着其他人,每个人都需要在这个界限中活动,若是超过了,你往哪一边便一点,都会引起另一边人的疼。” 裴文宣这话说得含蓄,但李蓉却听明白了,她轻轻靠在墙上,听裴文宣难得认真又平和的言语。 “她有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她自己,本来也该承担起她的人生,她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带来其结果,任何人的插足,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有我的责任,无论这个责任从何而来。如今我既然答应了你成婚,我便会以一个丈夫的要求约束自己。” “直到咱们契约结束?”李蓉轻笑。 裴文宣沉默,片刻后,他淡道:“或许吧。” 李蓉听着裴文宣说话,拉了个蒲团到墙角,盘腿坐下来后,整理着衣衫,感慨道:“裴文宣,这五十年你当真没白活啊。你要是早早有这点觉悟,咱们上辈子,说不定还真能白头到老呢。” 裴文宣得了这话,睫毛轻颤。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李蓉这话像利刃一般,瞬间贯穿了他。他一时也分辨不出这种感觉来自何处,或许是因遗憾,或许是对上一世的不满,又或许是,上一世年少时那未曾言说过的感情,蛰伏经年后,某一瞬的反扑,一口狠狠下去,就撕咬得人鲜血淋漓。 疼痛让裴文宣下意识镇定下来,他惯来在极致的情绪下,便会进入一种极端的冷静。 李蓉整理着衣服,对裴文宣的感觉浑然不知,继续笑道:“我当年就知道你这人聪明,事儿早晚能想明白,果不其然啊,你说如今就你这模样,你这想法,出去得多少姑娘喜欢你。” “你早知我会想明白?”裴文宣冷淡开口,李蓉摇着扇子,应声道,“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那你怎么看我?” “现在还是以前?” “当年。” 听到这话,李蓉认真想了想,努力回想了三十年前的裴文宣,慢慢道:“你那时候人挺好的,就是心里面执拗,想不开。” “怎么说?” “当年你许诺过要照顾秦真真,你就想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不管自个儿是个什么情况,就要去帮人家。”李蓉一面说,一面给自己倒茶,分析着道,“而且你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喜欢的是秦真真,等见了我,突然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你心里就崩溃了,矛盾了,你接受不了,觉得自己怎么是这么三心二意的男人呢?所以说,你这个人,动机是没有问题的,就是想不开。” 裴文宣听着李蓉云淡风轻描述着过去的一切,他垂着眼眸,他听着李蓉评价他的一切,都觉得刺耳极了。可他又清楚知道,这份刺耳的根本原因,来自于李蓉说的话都是真的。 “你那时候,”他声音平稳,没带半点情绪,“就知道我喜欢你。” “我又不傻。” 李蓉吹着茶上的绿叶:“你要不是喜欢,能对我这么好?只是当年还是脸皮薄,心里觉得你喜欢我,有些不敢确定罢了。” “那你……”裴文宣声音干涩,“为什么不等等我?” 若她愿意再等一等,他或许就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就能学会成长,他们上一世也不至于有这样的结局。 李蓉听这话不免笑了:“你说得好笑,我又不是收破烂的,凭什么等你?” “裴文宣,”李蓉看着杯子里的自己,声音平和,“其实你一直看不清一点。” “上一世并非你对不起我,我黯然离去,然后自暴自弃,与一个阉人共度余生。而是我其实可以得到你,我选择了不要,我另觅新欢,与心中所喜相伴白头。” “一个女人憎恨她的情敌,是因为她觉得感情这场竞争中,以如今的自己面对一个很好的女人,并没有胜算。” “于是她总去希望对方多么令人恶心,是她的爱人瞎了眼,有一天她的爱人会恍然醒悟,发现自己多好多美,可我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李蓉轻轻一笑。 “我知道我赢过秦真真轻而易举,若我想得到你,我甚至什么都不必做,只要等着就是,可是我不愿意。” 李蓉仰起头来,看见彩霞漫天,晚燕飞鸣:“我李蓉天潢贵胄,帝王血亲,容貌不说艳绝天下,但也算名盛于华京,钱财权势不过点缀,知书达礼冰雪聪明,我这样的女子,你问我为什么不等你,你当问的是――” 李蓉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你凭什么让我等你?就算裴大人生得好看,”李蓉拖长了声音,音调间带了几分俏皮,“我也不至于如此色令智昏啊。”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她言语从容豁达,哪怕是埋汰着他,说着令人不悦的往事,却也难得让人心中开阔,心旷神怡。 裴文宣环抱着自己的胸,听着李蓉说话,他低头看着脚下,想了许久,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头一次认识李蓉。 如今的李蓉和她年少时不太一样,她有着二十岁李蓉的坚持和原则,却有了二十岁李蓉远远没有的豁达和平静。 以前他们总是争执,吵架,他一见到她身边的苏容卿,就难以克制自己。 如今他放下偏见来看,竟然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赞赏与喜爱。 这种喜爱无关情爱,只是觉得这世上女子如李蓉这样的,当真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李蓉见裴文宣久不答话,不由得想自己或许戳了裴文宣的心窝,他这人惯来小气,如今被扎了心窝子,怕是许久都不会说话了。 她有些无奈,暗骂一声这人小气得紧,起身道:“这天还聊不聊了?不聊我走了啊。”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便站起身来,自个儿去翻了一本书,坐在桌边,磕着瓜子看起话本来。 没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就发现牢房边角上突兀地多出来一卷纸。 这纸被一根红色的丝带卷起来,看上去规规矩矩,仿佛是送人的礼物,到漂亮得很。 李蓉有些疑惑,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了这被卷起来的字,就看见上面是裴文宣的笔迹,写着: 公主殿下亲启。 裴文宣的字惯来化腐朽为神奇,再普通的东西,加上他的字,都能显出几分风雅来。 李蓉抿唇觉得有些好笑,她拉开了丝带,打开了这张纸。 纸张缓缓展开,就见十八岁的李蓉身着宫装,头簪牡丹,侧身回头一笑。 那模样是十八岁的模样,可那笑容却不是十八岁的李蓉。 明媚张扬中带万千妩媚,李蓉也分辨不出来,这到底是自己什么时候的模样。 画下面提了裴文宣的字。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李蓉看见这句话,不由得笑开来。 裴文宣站在书桌前,他细细勾勒着画上李蓉的线条。 其实他上一世他一直没敢正视的一件事,便是他那一生,从未觉得,有任何女子,比李蓉更加美丽。 唯有牡丹真国色,而他心中有牡丹之艳的姑娘,也唯有一个李蓉。 秦真真或许美好,但那种美好从未让他怦然心动,也未曾让他惊艳万分。 只有李蓉。 可她早早盛开,又快速凋零,最后成了枯枝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几乎忘却那些美好的模样,直到他蓦然回首,才骤然得见。 牡丹一直盛开着,只是她不愿意给他再看见了,而已。 第二十八章 拂花 和裴文宣相识多年,李蓉是清楚知道裴文宣的本事。 他这个人和你作对的时候,能把你气到昏死。但是他要是刻意讨好起谁来,那拍马屁的能力普通人可谓望尘莫及。 毕竟,裴文宣也是出身世家高门的嫡子,他本就聪慧非凡,据闻当年在书院之中,几乎是门门魁首,君子六艺样样精通,要哄个姑娘,可谓手到擒来。 李蓉看见他的话,心情一派舒畅,过了一会儿之后,裴文宣就看见有张纸条包裹着石子从隔壁扔了过来,裴文宣愣了愣,没想过李蓉还会回信,赶紧过去捡了石子,蹲在地上打开一看,是李蓉娟秀中带了几分凌厉的字迹: 会说话就多说点。 裴文宣看着这字,几乎就想出李蓉挑眉带笑说这话的模样,他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李蓉这副傲慢嚣张的模样,竟然也有几分可爱起来。 像只猫儿一般翘起了尾巴,骄傲得惹人怜爱。 裴文宣顿生逗弄之心,过了片刻后,李蓉就得了回信,裴文宣手长,直接将纸条递过去,李蓉忙上去接了,打开了一看,发现还是一幅画,这次画简单了许多,寥寥几笔,勾勒了一个坛子,上面着“牡丹”二字,旁边题了四个字“陈年牡丹”。 李蓉看见这四个字,立刻把纸揉成一团砸了出去,不再理这狗东西了。 裴文宣见李蓉把纸砸了,便知道李蓉是生气了,他忙出声道:“哎哎哎,殿下,别生气啊,开个玩笑。” “人不与狗共言,”李蓉冷淡开口,“休吠!” 裴文宣被李蓉的话哽住了,但他也知道李蓉是在气头上,他赶忙又去给李蓉写了几首赞美诗,伸手递过去,小声道:“公主,公主,你看看?” 李蓉懒得搭理他,自己嗑着瓜子看话本,裴文宣手酸,又换了一只手,继续摇着手里的纸:“公主,我错了,我给你赔礼道歉,我不逗你了。你看看呗?” 李蓉抬眼看了一眼外面晃来晃去的白纸,又低头看自己的话本子,裴文宣换着声线叫她:“公主?殿下?李蓉……” 话还没喊完,外面就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还有一些脚步声,裴文宣立刻站起身来,靠在墙边,刚整理完衣衫,就见一个身着绯红色官服的青年从长道走了出来。 他来得应当很急,额头上有些细汗,一进牢房,他目光就落在李蓉那边,见李蓉尚还安好,他顿时舒了口气,朝着李蓉恭敬行了个礼:“殿下。” 李蓉颇有些意外,她看向来人有些疑惑道:“苏大人?” 苏容卿行完礼,直起身来,朝着裴文宣点了点头:“裴大人。” 裴文宣不咸不淡点点头,李蓉见苏容卿头上有汗,她不免笑起来:“苏大人为何来得如此着急?先擦擦汗吧。” 说着,她便递了一方帕子过去,苏容卿见到李蓉递过来的帕子,他犹豫了片刻,然而不等李蓉反应,他立刻又恭敬伸出手去,双手接了李蓉递过来的帕子:“谢殿下。” 苏容卿接了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裴文宣靠在墙上静静瞧着,手里卷起来的纸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自己肩膀。 苏容卿一面擦着额头,一面缓下气息,随后才道:“路上来得有些急,殿下莫要见笑。” “来这么急做什么?” 李蓉轻笑,苏容卿恭敬道:“今日得知殿下出了事,便想赶过来,但被陛下召见,如今才得从宫中脱身,怕殿下在狱中遭人刁难,故而赶着过来。” 苏容卿说话一直都是很平稳的,没有裴文宣那样抑扬顿挫的声线,他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是用矩尺时时刻刻度量着,连声音都是如此。李蓉听他的话,反问道:“今日早朝怎么了?” “今日早朝,边关传来消息,”苏容卿正了神色,“两日前戎国攻城,守城主将赵翼战死前线,此刻全线退兵到汾城,杨家上次递交了辞呈。” “辞呈?” 李蓉笑起来:“怎么说的?” 苏容卿神色不太好看,却还是如是复述:“杨鸣说,杨泉犯下弥天大祸,招惹了公主,杨家无颜面对天家,故而要求告老还乡,说会带着杨家子弟归隐山林,希望殿下放他们一条生路。” “诛心之言。” 裴文宣淡声开口,李蓉用扇子轻敲着手心。 如果平时杨家递交辞呈,朝廷可能还没这么慌乱,可如今战场主将身亡,眼看着戎国就要打过来,这时候杨家递交辞呈,就是一种威胁了。 “其他人怎么说?” 李蓉冷静询问。 “殿下应该知道,世家大多是和杨家站在一起,”苏容卿答得流畅,“世家并不喜欢变动,杨家守护边关,无论如何,过去他们已经守了这么久,除非切实威胁到世家的利益,世家是不会改变立场的。如今杨家这么一逼,今日朝臣震动,满朝文武要求陛下将殿下关押,以安边关将士之心。” “我明白了。” 李蓉点点头,苏容卿抬眼看向李蓉:“微臣需做些什么?” “不必。”李蓉摇了摇头,“你办好自个儿的事儿就好。” 苏容卿抿紧唇,似是有些不甘心,他接着道:“殿下,我之前说的话……” “我都知道。” 李蓉截断他,认真道:“可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也是真心的。我并非因为戒备或者看不起你的才能拒绝你,而是苏大人当真不必介入这些事。我允诺苏大人的话,并非戏言。” 苏容卿不说话,李蓉见他似是失落,笑起来道:“若苏大人一定想做点什么,不若下次来的时候,替本宫带点东西?” “公主想要什么?” 苏容卿得了这话,终于有些反应,李蓉想了想:“带几本书吧,我喜欢看话本,你看书多,推荐几本。” 苏容卿恭敬应下,李蓉又问了一下早朝的具体情况,说完之后,两人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后,苏容卿恭敬道:“若无他事,微臣告退。” 李蓉点点头,只道:“去吧,下次别来这么急,这华京里我出不了事。” 苏容卿行礼退开。等他走出去,裴文宣的声音悠悠响起来:“殿下,我看书也不少,我给你推荐几本吧?” “不必了,”李蓉回声道,“裴大人推荐的书本宫看腻了,想换一本瞧瞧。” 听得这话,裴文宣下意识就想反击,然而在话出口的前一瞬间,他突然又顿住了。 他突然想起来,他不该再这么过下去,不该总和李蓉吵架,哪怕是为了苏容卿。 李蓉说的其实不错,一个人总希望自己的敌人不好,本质是他内心深处的自卑。 他不喜欢苏容卿,总说他不好,其实也不过是他的迁怒和面对苏容卿的自卑与愤怒。 可已经过了一世了,他重新开始了,李蓉是个好姑娘,他也不想总和李蓉吵下去。 于是他克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李蓉见裴文宣不说话,不由得有些奇怪,以前在苏容卿这件事上,他几乎是一点就炸的,哪里能沉默这么久? 她小心翼翼道:“裴文宣?”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不由得有了些不好的揣测:“裴文宣,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出事了?” “没。” 裴文宣缓了缓情绪,他换了个姿势,靠在墙上,调整了声线,故作淡定道:“我就是在想之前苏容卿和你说什么了,你拒绝他什么了?” 李蓉有些诧异了,她以为裴文宣还要再同她吵吵,却不想裴文宣竟然也开始心胸开阔了? 裴文宣见她不说话,不由得道:“怎么不说话?不方便说?” “不是,”李蓉回过神来,“裴文宣,你转变太大了,我害怕。你……你要不再骂几句?” 裴文宣:“……” “我说你这个人,”裴文宣憋了一口气,“不吵架过不去是不是?” “这样就对了,”李蓉点点头,“这样我心里好受点儿。” 裴文宣:“……” “苏容卿说他想投靠太子,我没答应。”李蓉见裴文宣恢复正常,也就回了裴文宣的问题。 “为何不答应?”裴文宣皱起眉头,要是苏容卿站在李川这边,并不是件坏事。 “我觉得他不是该做这些事儿的人。”李蓉平淡开口,“上一世苏家的祸事,主要是苏容华有问题,这辈子让苏容华离肃王远些就好了。他不必早早跟着川儿,他当他的刑部侍郎,好好干事儿,川儿不会为难他。” “你是怕过早卷入这些事儿,脏了他的心吧?” 裴文宣径直开口,李蓉没有说话,裴文宣当她默认,他心里有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你对他好得很,”裴文宣声音平淡,“倒是不怕拉我下水,脏了我的心。” “你的心有什么好脏?”李蓉不理解裴文宣这份矫情,直接嫌弃道,“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要和人家年轻人相比,不害臊。” “那你呢?”裴文宣立刻回击,“几十岁的人了,还想着人家年轻人,不害臊。” 李蓉不说话了,裴文宣顿时觉得自己这话也说得重了些。 李蓉和苏容卿是有感情的,他心里知道,哪怕苏容卿杀了她,可他们之间的结局,并不是他们两感情不好,只是立场不同。李蓉回来,想改变苏容卿的立场,对他好些,倒也没什么。 只是他心里终究有那么几分难受,他不由得道:“我年轻的时候,你从来没劝过我要离这些事儿远些。” 李蓉心里觉得苏容卿是翩翩君子不染红尘,不希望他沾染上党争之事,可当年的裴文宣呢? 难道他不也心有丘壑,装万水千山? “当年咱们有得选吗?”李蓉平淡开口,裴文宣心里压着,“是没得选,但你也从没想过这事儿,不是吗?” 李蓉沉默,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归根到底,你对我和苏容卿的感情,终究不一样罢了。” “你明知如此,又比什么呢?” 李蓉平静出声,裴文宣僵住,李蓉淡道:“我和他在一起二十五岁年,我与你在一起不足一年,你要这么比,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而且你如今比这些又做什么?你自个儿也说了,这一世重头开始了,你打算重头过。”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靠在墙上,用扇子轻轻搭在肩头。 他们两人只隔着一道墙,背靠着背,各自垂眼看着地面。 “你说的也是,”裴文宣轻笑,“重新开始,我不该纠结这些。我会慢慢改,日后你别同我计较。” 李蓉应声无言,裴文宣直起身来,只道:“我歇下了,你早点休息吧。” 他语气平和,可不知道怎么的,李蓉还是从里面听出了几分失落难堪。 她知道,裴文宣心里,面对苏容卿,生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感。 苏裴虽然都是大族,但苏家乃百年名门,而裴本来只算一个二流贵族,在裴文宣父亲那一带人的努力下,生生挤进了一等名门。 裴文宣年少便十分聪慧,又生得俊美,与苏容卿各在华京最顶尖的两家书院,各自都是其中魁首,于是年年放在一起比较,如果只谈个人,裴文宣自然不会输,可是有些东西,却需得几百年积累传承,才能有得起。于是人们提及裴文宣,总会说一句“可惜……” 他年少便因家世略输苏容卿一筹,后来感情之事,哪怕苏容卿身受宫刑,他还输给苏容卿。 这于裴文宣来说,不是“重新来过”四个字就能放下的。 若是平日争执着,李蓉到懒得管他心里那些个难受,可如今裴文宣态度好起来,她想着这人,倒有了几分不忍。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道:“裴文宣。” 对面装睡不说话,李蓉缓声道:“我让他离这些事儿远点,是因为如今他只有二十多岁,而我已经算是长辈,心有几分爱护之心,并非其他感情。我和他不可能再开始,他是二十岁的苏容卿,我是五十岁的李蓉,我老了。” “如果你不是重来,我遇见二十岁的你,”李蓉顿了顿,终于还是道,“只要你不给招麻烦,能帮我也会帮的。”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不知怎么的,就有了些难受。 这种难受和之前的酸涩不太一样,之前他想着自个儿,难受。 可如今他想着的却是,李蓉怎么用这种口气说话? 她那人嚣张惯了,也从来不心疼在意别人,如今骤然说这些话,裴文宣听着,就觉得比她骂他还难受了。 “你别老提你老了老了,”裴文宣瓮声道,“咱们都二十岁,咱们年轻得很。” 李蓉轻轻一笑,她没多说,裴文宣心里闷了一会儿,他起身来,到了边角上,招呼李蓉道:“殿下,你过来一下。” 李蓉有些疑惑,但她还是到了边角,蹲了下去,疑惑道:“做什么?” “殿下,你把手给我。” 裴文宣伸出手来,李蓉虽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还是伸手出去,两人看不到对方,但可以看见双方的手,裴文宣一把握住她的手,李蓉不由得颤了颤。 裴文宣的手很瘦,骨节分明,皮肤燥热温暖,带了几分男人独有的粗糙。 而李蓉的手纤细柔软,皮肤细腻光滑,指甲精修后染了丹蔻,裴文宣一握,就将她的手全攥在了手里。 说不出的酥麻感顺腾而上,不过是顷刻间就让两人回想起年少时某些荒唐岁月。可如今急急放手又显得失态,于是两人都故作镇定,仿佛毫无感觉。 李蓉淡道:“你这是做什么?若说不出个理由,可就是犯上了。” 裴文宣脸红的厉害,但他也是强作平静,庆幸如今两人看不见对方,他轻轻放了一个东西塞进李蓉手心,而后从容放了手,只道:“殿下,给你个好东西,你吃了试试。” 李蓉有些茫然,她将手收回来,摊开来,便看见是一个圆圆的小药丸,她不由得有些警惕:“这是什么东西?” “殿下,你吃了试试就知道了。” “万一是毒药呢?” “我给你下毒还需要现在吗?之前你还吃了我的鱼。” 李蓉:“……” 说的倒也有道理,李蓉想了想,就将药丸放进了嘴里。 带着梅花香的甜味在嘴里散开,李蓉有些茫然,随后就听裴文宣问:“甜不甜?” “甜……” 李蓉不解:“你给我吃这是什么?” “是糖丸。”裴文宣笑起来,“你当年不就喜欢吃甜的吗?十八岁觉得甜,五十岁也觉得甜,李蓉,你别太在意年龄这事儿,只要你自己不觉得自己老,你永远是个小姑娘。” 李蓉没说话,她和裴文宣一起蹲着,她含着糖丸,还手抱膝,将脸贴在手臂上,笑道:“你还有什么好听话,多说说给我听?” 裴文宣听她话里带了笑,自己心里也舒服了,他站起身来,回了床上:“不说了,没兴致了。你要想听,明日再来,本公子高兴了再给你说几句。” 李蓉得了他这话,啐了他一口,拉上帘子,起身自己回了床上。 李蓉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睡醒之后,静兰就带着人来了,他们领着人伺候李蓉和裴文宣梳洗完毕,就开始打扫牢房,李蓉和裴文宣站在院子里无事,干脆就打起太极来。 年轻时多折腾,老来爱养生,两人后来都是受过病痛之苦的,对身体也是多加注意。 李川来的时候,便看见到两个人正在打太极,他站到正打着太极李蓉身后,疑惑道:“姐,你什么时候开始打太极了?” “我还可以打五禽戏。”李蓉牛头不对马嘴的接,李川噎了一下,随后道,“不是,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太皇太后喜欢做的事儿了。” 裴文宣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他昨晚才劝了李蓉,就怕李川一说又想不开,立刻道:“保养身子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殿下,你也该早早练起。” 李川觉得这两人有病。 但他来不及多和他们拌嘴,直接道:“姐,今个儿诏令下了。” “你去?”李蓉知道李川指的是西北的事儿,杨家递交了辞呈,李明得派人去西北解决战事,现下将李川派出去,是他们早就谋算好的。 “我去监军。”李川应声下来,李蓉点点头,“那人去吗?” 李蓉问的是秦临,李川点头道:“去了,分成两路过去,我先给他个身份暗中安排。” “好。”李蓉平和道,“过去之后,尽快拿到账本。” “我明白。”李川应了声,李蓉打着太极道,“去吧,这里有我。” 李川得了这话,他看了看李蓉,又看了看裴文宣,片刻后,他叫了一声裴文宣:“喂。” 裴文宣假装没听到,继续打太极,李川知道他是晾着他,虽然有些生气,但也来不及计较,只道:“孤离开这些时日,你要好好照顾我阿姐。” “我不需要他照顾,”李蓉立刻道,“你赶紧走吧你。” “好走不送。”裴文宣打着太极接了声,李川被这两人噎住了,憋了半天,终于道,“算了,我走了。” 说完之后,他甩了袖子,往长廊外走出去,走了几步以后,他突然叫了一声:“阿姐。” 李蓉回过头,就见李川突然跑了回来,一把抱住她。 他身子轻轻颤抖着,低声道:“阿姐,如果我没回来……” “有阿姐在。”李蓉抬起手,轻抚上李川的背,平和道,“你会平安。无论什么时候,阿姐都会保护你。” 听着李蓉的话,李川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平和,他突然就生了诸多勇气,觉得这一路上,似乎有人张开了双翼,悄无声息护在他身后。 “阿姐,”李川低声道,“我会好好回来的,你也不要害怕。” “我回来了,我保护你。” 李蓉听着李川的话,忍不住笑起来。 李川放开她,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了,一路小跑了出去。 裴文宣站在李蓉身后,他看着李蓉的神情,那种平和的、从容的、带了某些希望的神情,是他之后数十年,都未曾见到过的。 “李蓉,”他忍不住叫她,李蓉回过头来,有些疑惑:“嗯?” 裴文宣静静看着转头瞧他的李蓉,他看到少女清澈如水的眼倒映着自己的影子,看着不知哪里吹来的春末桃花翩然而落,他看着此刻的李蓉。 他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 他希望李蓉能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过一辈子。 如果李蓉能这样过一辈子…… 他委屈一点,对她好一些,也不是不可以的。 “裴文宣?”李蓉见裴文宣不说话,不由得叫他,裴文宣回了神,他轻轻一笑,抬手拂过她的头顶。 “花落在你头上了。” 他轻声道:“我为你拂开。” 愿为你拂尘拂雪,愿为你奔波半生。 只是那一刻,裴文宣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可以为李蓉做的事,有那么多。 第二十九章 融洽 裴文宣那片刻的温柔让李蓉愣了愣,裴文宣见她愣神,不由得笑起来:“你怎的了?” 李蓉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随后抬起头来,拍了拍他的肩,感慨道:“我眼光的确不错。” 裴文宣颇为茫然,李蓉便已经握了扇子进了自个儿的牢房中。 她的房间已经打扫完毕,静兰静梅问了她的需求,没有其他事儿,便退了下去。 两人各自在各自的牢房里,看书打棋谱,闲着无事吵嘴两句,日子也就消磨过去。 等到了晚上,苏容卿便提了食盒过来,将食盒和几本话本子交给了李蓉,随后将朝中近日发生的事儿都汇报了一遍。 李蓉听着他汇报这些,一面听着,一面低头看着苏容卿给的话本子,等苏容卿说完了之后,她也没过问朝堂上的事,只道:“你给的这几本话本看上去都挺有意思的,这几天我应该就能看完了,你下次再给我找些类似的。” 苏容卿愣了愣,随后应了下来,有些犹豫道:“殿下没有什么要让我带的话吗?” “没什么,”李蓉说着,想了想,她又道,“日后你也不必多来,若让陛下知道了,对你不好。” 苏容卿得了这话,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后,他苦笑起来,温和道:“殿下说的是。” 李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苏容卿在牢房门口站了片刻,随后道:“若无他事,微臣先退下了。” 李蓉应了一声,态度颇为平淡,苏容卿恭敬行礼之后,便退了下去。 等他走了,裴文宣才靠着墙睁开眼,淡道:“不留着多说几句?” “说了做什么?”李蓉翻着话本子,眼都不抬,“反正也留不住的人。” “李蓉,”裴文宣靠着墙坐在蒲团上,曲着膝,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放在腿上,缓声道,“你当真不想和苏容卿再续前缘了?” “不想。” “为什么?”裴文宣有些好奇,“你还是介怀他杀了你?” 李蓉的动作顿了顿,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对苏容卿的感情,比起裴文宣来说,复杂太多了。 他们之间有太多爱恨,也有太多纠葛。她和裴文宣之间,谈的只有喜欢,或者不喜欢。可她和苏容卿之间,却就介于爱与恨的中间,她与苏容卿互相提防,互相陪伴,给了真心,也充满猜忌。 不是没有心动,甚至于也冲动过想和裴文宣和离,只是苏容卿清晰的让她看到,苏容卿不愿意要她这份冲动。 她上一世像一只小心翼翼试探这个世界的猫儿,她每一次伸手,都遇到火焰灼烧,尽管苏容卿这团火,温柔又美丽,可对于她而言,遥遥望着这美丽的烟火,或许比触碰好太多了。 她不说话,裴文宣也沉默,他也不知道怎么的,从他意识到李蓉和自己认知不太一样开始,他就很想探究李蓉,很想知道,在他缺位的这二十五年里,李蓉到底是什么样。 说起来他心里不舒服,可是又忍不住想问。 过了许久后,裴文宣才道:“你要是想不清楚,不如和我说说,我帮你分析分析。” 李蓉听到他这话,忍不住笑了:“感□□上你自己就是个糊涂蛋,你还帮我分析?”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裴文宣觉得李蓉说得不对,立刻反驳道,“我自己搞不清楚,未必搞不清楚你的。” 李蓉听笑了,觉得裴文宣像个不能自医的大夫,被人质疑了医术跳脚。 她本也懒得和他多说,但狱中闲着无事,便也就散漫的聊起来。 裴文宣问,她答,细细说着他不在的二十五年,另一个人和她的人生。 二十五年一说就很长,从黄昏说到半夜,裴文宣听,她说,偶尔裴文宣也会说起自己的事儿来,李蓉听着,也觉得新奇。 夜里下起小雨,裴文宣正说着他因为一直没有子嗣,被族人猜测他不行,拼命想要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李蓉听得入神,又觉得困,淅淅沥沥雨声响起来,裴文宣突然道:“你盖被子没?” 李蓉恍惚反应过来,懒懒起身从旁边撤了一条毯子,盖在身上后,接着道:“盖上了,你继续说。” “你腿疼不疼?”裴文宣忽地又问,李蓉知他是想起她阴雨天就腿疼的事儿来,笑着道,“我还年轻呢,这点小雨,不疼的。” “你那时候也年轻。”裴文宣温和道,“秋天还是容易疼的。” 李蓉沉默下来,她记得的,那时候她秋天夜里腿疼,她起初没有告诉过裴文宣,裴文宣见她半夜总是睡不着,脸色不好,去打听了,才知道是她年少时被罚跪得久了,落下的病根。 于是他学了按摩,某天夜里下起雨来,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裴文宣就起身来,给她盖好了被子,然后一点一点按在她腿上的穴位上,轻声问她:“蓉蓉,你还疼不疼?” 那是她第一次在秋雨之夜安安稳稳的睡过去,那时候,她心里就觉得,其实成婚这件事,比她所预期的,要好很多。 她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和裴文宣,不知是因为太过久远的岁月,哪怕有着后来不甚开心的结果,也觉得有些温情。 裴文宣提到这件事,便接着问:“后来还是腿疼吗?” “疼啊。”李蓉轻叹。 裴文宣看着前方,听着细雨:“苏容卿不管吗?” “管的,”李蓉温和道,“只是人老了,身子总要差一些。” “他对你还是好的。” “他很好的,就是中间隔着太多了。” 两人沉默下去,一时也忘了最初聊天的初衷是什么,李蓉有些犯困,抓了毯子,起身道:“睡吧。” 而后便起身回了床上,自个儿裹了被子,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李川走后,两个人也没什么事儿,几乎就只需要等候就是。 静兰每日会来给李蓉打扫牢房,顺带就将外面的消息告诉李蓉一声。李蓉让静兰将自己的话带给皇后,让皇后配合着找皇帝闹事儿,希望皇帝把李川召回来,不要管她在不在牢里。 只有皇后呈现出不愿意李川去边境的态度,皇帝才会相信李川去边境这件事是对他有利,而不是对李川有利的。 而皇后不管她,对于李明而言,也是皇后与李蓉可能不合的表现。 哪怕不是表现,也是日后李明挑拨李蓉和皇后的一个借口。 两人每天在牢房里养生等消息,闲着无事吵嘴聊天,又或者找些游戏打发时间。 裴文宣读书多,各种杂书均有涉猎,哪怕是养颜之术,猫猫狗狗,他都知道得不少。而上一世他除却平日政治斗争,收集的小道消息也多。两人在牢中无事,闲聊起这些来,发现竟也算是不错的话题。 除了聊天,两人还隔着一堵墙,在牢房外面放棋桌,伸着手下棋,又或者是猜拳,猜谜,无聊到极致,就玩起看谁伸手快的游戏来。 李蓉嫌弃裴文宣力气大,于是裴文宣负责躲,她负责打,裴文宣倒也机灵,几乎都打不中,回回李蓉的手抽在地上,砸得疼。 苏容卿偶尔会来看李蓉,每次来就带写话本,汇报一下外界情况,恭恭敬敬,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裴文宣起初看着苏容卿胸口疼,但他想着自己该学着面对苏容卿,该学着看开一点,大方一点,不断催眠着,倒也缓和不少,至少见了面,他稍稍能控制情绪,不开口嘲讽了。 在牢里一过就是一个半月,进来的时候正是芳菲尽时,转眼就听夏荷盛开。 这时候前线终于传来捷报,李川不仅守住了前线,甚至还连下三城,而杨家人因私通外敌被李川扣押拿下,随后将人和证据一路送往华京。 李蓉得到这消息时,是在正午,苏容卿在早朝得了消息,立刻就赶了过来,将事情告知了李蓉。李蓉面上不显,她用折扇轻敲着手心,平和道:“苏大人有心了,此事本宫已知晓,不过本宫如今还是戴罪之身,这些外界之事,本宫暂时管不了。” 苏容卿听得这话,他面色变了变,然而片刻后,他便低下头去,恭敬行礼道:“此事殿下知晓就好,微臣也只是前来告知。” 李蓉应了一声,苏容卿见李蓉还同平日一样冷淡,便退了下去。 等他一走,裴文宣便笑起来:“苏大人整日碰你这颗硬钉子,我瞧着都有些可怜苏大人了。” “您还是可怜可怜您自己吧。”李蓉思索着接下来的事宜,张口就怼。 裴文宣耸耸肩,倒也不甚在意,反正他被怼惯了,也不多这一句。 没了一会儿后,李蓉便站起身来,如今既然李川把杨家人送过来了,便是她该动手的时候了。 她到了书桌边上,开始思索着如何写这张折子。 杨家的案子已经到了时候,她需要和李明申请出狱继续审杨泉的案子。可这封折子这时候由她写,又怕李明怀疑起她,想着她和李川串通了做这件事。 她左思右想,终于意识到,这事儿可能还是得求裴文宣。 她犹豫了片刻,跑到墙角去,叫裴文宣道:“裴文宣,快,帮我个忙。” 裴文宣早就靠在墙边等着她,听她终于来了,用折扇轻敲着自己的肩膀,悠然道:“殿下说笑了,微臣一个可怜之人,哪里帮得起殿下的忙?” “你别贫啊,”李蓉见他趁机报复,赶紧道,“这是正事儿,别同我闹。” “殿下方才才说微臣可怜,现下又要用微臣,微臣听不懂殿下的意思。” 李蓉明白了,她要是不低个头,裴文宣估计能给她拿乔一晚上。 她瞧了一眼旁边,见裴文宣的衣服从木栏里挤出来,便知他是靠在墙边等着她,她想了想,便伸出手去,抓住了裴文宣的衣角。 裴文宣奇怪垂眸,旋即就听隔壁响起一声娇滴滴的唤声:“裴哥哥~~” 裴文宣整个打了个颤,吓得扇子都掉到了地上。 李蓉听到扇子落地的声音,当即大笑起来,裴文宣颇为无奈。 “李蓉,你可以骂人,但你不能这么吓人啊。” “少废话,写不写?” 裴文宣听李蓉耍起脾气,抬手扶额,叹息出声:“罢了罢了,本公子宽宏大量,不同女人计较。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那我就帮你这个忙。” 说着,裴文宣加重了语气,刻意强调:“我的蓉、蓉、妹、妹。” 第三十章 区别 裴文宣应了李蓉之后,回到书桌面前,提笔开始思索怎么帮李蓉写这封折子。 他们两人想出去,李蓉主动写,不好,显得她太想搞死杨家了,以李明的性格,怕是会多想。 李蓉如今要扮演的角色,就是一个有些聪慧,但因为对父母的信任,而对太子帝王之间的斗争近乎一无所知的公主。 就像她过去的十八年,眼前见着什么,就是什么,不能有太多其他。 查杨家,是因为杨泉犯上,除此之外,不能关联更多,若是李川前面得了捷报,她立刻就去查人,怕引猜忌。 所以李蓉要他写这封折子,可是他若写了这封折子,那首先就得解释的是,他怎么知道的消息。 他可以说是利用了李蓉,也可以说是自己父亲留下来的暗线,但是一个谎总需要无数谎言来圆,撒谎越多,漏洞越多。 裴文宣想了片刻,又放下了笔。 “殿下,”他唤了旁边李蓉一声,李蓉正等着他写折子,就听他道,“这折子我不能写。” “嗯?”李蓉听这话,便知裴文宣有其他考量,直接道,“那你打算如何出去?” 裴文宣想了想,低声道:“找皇后。” 李蓉听得这话,她旋即就反应过来,正要回应,就听裴文宣细致给她解释道:“你先让太子给个名单,凡是太子觉得不合适的人,都放在这封名单上,让太子向陛下讨赏。这个名单最好多放一些西北世家望族之人,还有一些忠于陛下的将领。” “西北边境,陛下少有接触,真正的亲信早在前面征战中被杨家构陷,下面的普通将领陛下其实并不熟悉,这些人出现在太子讨赏的名单上,陛下一定会疑心这些是太子的人,反而将他们撤掉。” 李蓉思索着,接了裴文宣的话,裴文宣知道这种事儿和李蓉说最轻松,不需要多说,对方就能明白你在想些什么,这种默契让裴文宣心里有几分舒适,他放松道:“对,而且如果这些人出身世家,当然也不能太显眼的世家,陛下撤了他们,自然也是寒了那些西北世家的心。” “陛下撤了这些人,心里便会想起收拾杨家了,”李蓉用小扇敲着手心,“到时候,陛下必然要先派人到边关,换下太子的人手,再将太子召回,让我们开始审杨家案拔除杨家。” “所以,其实如今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等陛下什么时候想起咱们,他自然会来帮我,这时候你把拓跋燕主动放出去,陛下的人找到拓跋燕,问题也就不大了。”裴文宣轻笑起来,“甚至于,咱们连账本都不必碰,等到时候陛下派了人到边境去,我们找陛下要这个账本。” “你说得有道理。” “不过有一点,”裴文宣正色,“拓跋燕,这人你控制得住吗?” “他妻儿我已经让人找到了,”李蓉淡道,“问题不大。” “那就好。”裴文宣点了点头,“你这就让人去办吧。” 于是裴文宣折子没写,倒是李蓉等第二天静兰来后,让静兰给东宫带了消息,东宫的人从华京飞鸽传书,将李蓉的意思传给李川。 李川在边境得了消息,连夜找了秦临和崔清河一干人来,暗中商拟了一份名单,他们保留了一些将才,挑选了几个中庸世家和忠于李明的将领,又选了几个本来就是李川用来当障眼法的将领,混杂在一起,就送到了华京,向李明讨赏。 李明接到李川求赏的折子,气得在御书房砸了杯子。 第二日静兰来给李蓉递消息,小声道:“听说陛下气得厉害,说太子去了边境,翅膀就硬了,想拉拢人心,集结党羽,还是几位老臣劝了许久,才将陛下劝了下来。” 李蓉听了这话,点了点头,静兰瞧了她的神色,低声道:“殿下也别太难过。” “我又什么难过?” 李蓉轻轻一笑:“陛下是这个性子,我早知道了。” 静兰有些诧异,她深知公主过往惯来和李明关系极好,而李蓉说完这话,也知失言,叹了口气道:“我又不傻,指婚这事儿,还看不清楚吗?” 静兰听得这话,便理解这位公主转变从何而来,她忙道:“殿下看得开就好。” 李明得了李川的折子,没了几天,确认前线战事基本稳住以后,便立刻将李川召了回来,同时把自己的嫡系将领派了过去,接替西北军职,把李明折子上讨赏的一批将领明升暗降,从西北原本的位置上调走,散到了其他各军队文职之中去。 军队这地方,一个将领被挪走,等于撤权,树挪活,人挪死,被调走的将领心中都清楚,哪怕给他们再好听的名头,也是撤了他们的职,一时之间,西北酒宴盛行,许多老将都在酒宴之上痛哭流涕,虽不明说,双方却也都知道,对方寒的是什么心。 李川从西北回来那日,新任将领领着军队送着李川出城,李川站在马车之上,回头同将领道:“章大人不必送了,孤起行了。愿章大人在西北,”李川意味深长一笑,“官运亨通。” 章秋神色恭恭敬敬,行礼道:“恭送殿下。” 李川回过头去,看见士兵如浪潮跪下,西北夏日风卷黄沙,带着热气扑面而来,他目光一一扫过军队,不经意间,看见几张年轻的面容。 秦临崔清河等人混在人群中,他们暗中抬眼,静静看着李川,李川面色不动,他点了点头,随后转身进入了马车。 坐上马车之后,他转头看了一眼大漠烈日。 那一望无际的荒野,承载着数万人的命途,血与剑厮杀中走出来的少年太子,从未如此深切体会过,将士、百姓、江山、皇权,这一切词语之下,所积压的累累白骨。 他闭上眼睛,沉默无声。 所有的命令下去,李明见李川终于决定回来,心中终于舒了口气,知道这一次上官氏是认了栽。 他的人已经清楚查过,上官家这次出了血本,上官嫡系能调动的军队耗损近半,名下商铺也多有转卖,就是为了凑着军饷去帮太子。 太子是上官氏的希望,而李明想的就是,等他一点一点磨垮上官氏的元气,他再毁掉上官家这拼命保全的希望。 这一次毁了杨家,削弱太子,他可谓大胜。 想到这里,李明就想起了那个给自己出主意的人来,他想了想,唤了自己旁边的太监福来,吩咐道:“裴文宣那个案子,找个人去瞧瞧吧。” 福来笑着应声下去,隔了两日,便有一个落魄商人冲到了顺天府击鼓鸣冤,顺天府的人冲出来后,皱眉道:“你是何人?为何击鼓?” 那落魄商人抬起头来,沙哑出声道:“草民拓跋燕,前来状告将军府杨氏,贪赃枉法,通敌卖国,欺压良民,纵凶杀人!” 顺天府的人得了这话,顿时大惊,连围观的人都不由得有些奇异,前些时日才说死了的人,怎么活了呢? 若他没死,那如今入狱的裴文宣,杀的又是谁? 顺天府不敢判案,直接呈报入刑部,案子从刑部转入御史台,最后当天夜里,便到了李明手上。 如此大案,还牵扯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李明决定当朝审案,夜里通知了刑部,准备好了所有材料,三日后,天还没亮,李蓉和裴文宣还在牢里睡得迷迷糊糊,便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苏容卿领着侍卫提灯而入,整个牢房一瞬间变得灯火通明。 李蓉的牢房拉了帘子,裴文宣则直接被火光惊醒,他睁了眼,便看见是侍卫站在长廊两边没进来,而苏容卿则行到牢房前,朝着李蓉的牢房恭敬行礼道:“殿下,陛下提请殿下与裴大人入朝协助审案,还请殿下起身,随微臣上朝。” 李蓉在牢房中应了一声,苏容卿又道:“殿下,微臣已从公主府带了侍从过来服侍殿下,不知可方便入内?” 这倒是体贴得紧了。 裴文宣洗着脸的动作顿了顿,忍不住看了一眼苏容卿。 苏容卿面色不动,只听旁边传来拉帘子的声音,随后就见李蓉穿着红纱薄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小金扇,斜斜往边上一靠,打着哈欠道:“进来吧。” 苏容卿没有抬眼,低着头上前开了牢房门,几个侍女紧接着就端着水盆走了进去,苏容卿为李蓉拉上帘子,而后就等在了外面。 李蓉梳洗完毕出来时,裴文宣也差不多梳洗完毕,两人一起出了牢房,跟在苏容卿身后,一起出了大狱。 这是天还没亮,所有人却都精神得很,李蓉先上了马车,裴文宣正准备走到后面的马车去,就看见苏容卿竟是毫不避嫌,直接跳上了李蓉的马车。 裴文宣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也上了李蓉的马车。 李蓉刚进马车时还有写困顿,旋即就看见苏容卿跳了上来,她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你上来做什么?” “有许多事要同殿下说明,到宫中怕来不及,还望殿下见谅。” 苏容卿答得恭敬,李蓉缓了缓,点头道:“苏大人有心……” 话没说完,裴文宣便卷了帘子跳了进来,李蓉不由得又道:“你又上来做什么?” 裴文宣下意识想把那一句“他能来我不能?”甩出来,但一看见苏容卿的脸,他就憋回去了。平日吵吵闹闹无所谓,人前还是要规矩的,于是他恭敬道:“有些事要同殿下商议,到宫中怕来不及,还望殿下见谅。” 李蓉:“……” 说辞如此相似,她都不好意思拒绝。 “那裴大人一起吧。” 李蓉招呼了两个人进来,两人不需要商量,就各自找了一边坐下,李蓉坐在正上方的主位上,不知道为什么,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焦虑和尴尬。 三人静静沉默着,苏容卿垂眸不言,裴文宣张合着手里扇子,也没出声。 李蓉没事儿给自己倒茶,流水声响起来,两人一起看向她,李蓉提着茶壶的动作僵住,片刻后,她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来,劝说二人道:“喝茶。” 说着,她亲自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茶,接着在端起茶的时候,先送给谁又成了问题。 先给苏容卿,以裴文宣那个小心眼,怕是等一会儿一定会找着法子报复。 先给裴文宣,苏容卿按官位身份都比裴文宣高,这不大合乎常理。 她端着杯子僵着动作,两人静静看着她手里的茶,李蓉一瞬间觉得自己拿的不是茶,是一个随时可能炸开的炮仗。 片刻后,李蓉一咬牙,干脆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冷静道:“有点渴,再喝一杯。苏大人,”她抛却这尴尬的气氛,直入正题,转头看向苏容卿道:“你有什么事要告知本宫?” 苏容卿的事倒是规整,几乎就是把他所知的所有消息事无巨细都告知了李蓉,等说完之后,他总结道:“西北边境昨日已经将过去的账目送过来,因为之前这件事是微臣督查,如今公主与裴大人一起入狱,故而就由微臣接手,微臣连夜让将兵部、拓跋燕、以及前线的账目核对,加上拓跋燕的口供以及殿下之前审查的人的口供,此案应当没有多大问题。” 李蓉点了点头,感激道:“苏大人有心了。” “为殿下做事,是臣的本分。” 两人说着话,裴文宣就在一旁静静听着,等苏容卿和李蓉聊完了,李蓉回过头来,看向裴文宣,微笑道:“裴大人又有什么事要告知本宫呢?” “哦,这事儿不大,”裴文宣笑着抬起扇子,指了李蓉头上的发簪,“殿下的发簪歪了。” 李蓉:“……” 他真的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她,敷衍都懒得敷衍她。 李蓉正想让人停了马车,把裴文宣给轰下去,结果就察觉身边人忽然起身,一只手压着袖子抬起手来,轻轻扶正了她的发簪,平和道:“殿下,好了。” 李蓉呆愣着反应不过来,裴文宣冷眼看着苏容卿,苏容卿从容回到自己位置,面色平静,全然没有理会裴文宣的视线。 李蓉见气氛又尴尬下来,轻咳了一声,两人看过来,李蓉忙端起茶杯,劝道:“喝茶。” 两人不说话,李蓉觉得更尴尬了。 好在马车一会儿就到了宫里,一到皇宫,李蓉赶紧道:“到了,我们赶紧走吧。” 说着,她甚至都没理两人站没站起来,赶紧就跳下了马车,出了马车,清晨微风袭来,李蓉顿觉心旷神怡,她握扇提步,同静兰道:“走吧,我们先进去。” “不等两位大人?” 静兰有些茫然,按理说一道来,李蓉应当同他们一起入宫才是,结果李蓉听了她的话,赶紧用扇子遮住半张脸,露出嫌弃之色来:“赶紧走吧,离他们远点。” 说着,李蓉便领着静兰先行。 裴文宣和苏容卿并肩步入宫城,苏容卿温和道:“裴大人对在下似乎多有意见?” “苏大人不觉得,”裴文宣转头瞧他,淡道,“苏大人对公主,过于照顾了些吗?” “哦?”苏容卿笑起来,浑不在意道,“有吗?在下不过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罢了。” “苏大人打算娶亲吗?” 裴文宣忽地询问,苏容卿有些奇怪:“裴大人为何问这个?” “还望苏大人继续坚持这个做臣子的本分,”裴文宣转头轻笑,“尤其在尊夫人面前。” 苏容卿面色不动,裴文宣行礼道:“苏大人还要入殿,下官就不打扰苏大人了。” 说着,裴文宣便直起身来,往旁边行去。 苏容卿是要像普通臣子一样在早朝一开始入殿的,便先去队伍中站好,而李蓉和裴文宣则在门口等宣召,李蓉见裴文宣面上含笑走过来,便知裴文宣的心情应当是不太好。 裴文宣要真高兴,那笑容不是这样,他现下的笑容,放在上一世他当丞相的时候,一般是要出事的。 李蓉面色不动,等着裴文宣出招,裴文宣站到李蓉身边来,手持笏板,一言不发。 敌不动我不动,裴文宣不出声,李蓉便开始想其他事儿,她在脑海中将今日可能发生的事儿都顺一遍,正想着,就听裴文宣先坚持不住,开口道:“殿下没有什么想问微臣的么?” “嗯?”李蓉回神,听裴文宣这么问,果断道,“不想问,没兴趣。” 裴文宣:“……” 李蓉继续神游四方,裴文宣忍了一会儿后才道:“可微臣想说。” “我知道拦不住你,”李蓉叹了口气,“说吧,不说我怕你憋死。” “殿下这话,”裴文宣不咸不淡,“已经快把微臣憋死了。” “要不你再憋憋?” 李蓉真诚提议,裴文宣忍不住了,他直接道:“我觉得苏容卿对你别有用心。” “真的吗?”李蓉声音毫无波澜,“我好开心。” “李蓉,”裴文宣叫了她的名字,“我说正经的,苏容卿对你太好了。” 李蓉听裴文宣说话,也不再同他玩闹,她听着太监宣朝的声音,看着大臣鱼贯而入,平静出声:“裴文宣,你知道苏容卿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裴文宣不说话,他顺着李蓉的目光,看向晨光下那些神色或忧或喜、或麻木或张扬的大臣,听李蓉淡道:“他比你心狠。” “家族,荣耀,传承。”他们两个人落在远处青年身上,晨光下的青年,身着绯红色官服,手执笏板,举止优雅规整,气度清贵高华。他跟随在人群中,拾白玉阶而上,步入代表着一国权力漩涡的大殿。 “这是苏容卿一生所背负的东西,在这些东西之下,他自幼所学,便是克制,冷静,隐忍。” 李蓉的声音有些遥远,飘忽中带了几分怜悯和隐约的相惜。 “他不会拥有你所以为的情绪。” “他不会因为感情对我好,”李蓉说得格外冷静,“他所看重的不是我,而是川儿。这一点,我时刻记得,而你,”李蓉抬眼看他,凤眼似如古井寒潭,克制又冷静,在这种绝对的“静寂”之下,便带了几分让人逃脱不出的引人美丽,她一字一句强调,“也需记得。” 落幕 裴文宣看着李蓉,长久没有说话,李蓉不由得笑了:“你一贯话多,怎么不评价几句?” 裴文宣双手握着笏板自然垂在身前,低头轻笑了一声,李蓉挑眉:“你笑什么?” “殿下,”裴文宣笑着看向她,“这么多年,您还是可爱得很。” 李蓉有些茫然,便就是这时,大殿中传来太监宣召的声音:“宣,平乐公主,裴文宣,入殿――” 听到这一声宣召,两人立刻正了神色,对视一眼之后,便一前一后步入大殿。 大殿之上,宁妃和杨泉的父亲、杨家的执掌者杨烈一起跪在地上,李明坐在高座上,看着两人走进来,李蓉和裴文宣目不斜视,上前跪到宁妃边上,朝着李明见礼。 “平乐,”李明让两个人起身来,平静道,“之前让你主审杨家案,你查得如何?” 李明的问题,李蓉是不敢答得太透彻的,太透彻太聪明,倒怕李明起疑。于是李蓉笑了笑,轻咳道:“这事儿是裴大人协助儿臣办案,他会说话,我不大会,让裴大人来说吧。” “裴文宣。” “微臣在。” 裴文宣站出来,李明看着出列的年轻臣子,缓慢道:“前些时日,你被状告谋杀富商拓跋燕,最近这个拓跋燕又活了,到顺天府状告杨家派人追杀他,你可清楚?” “禀告陛下,”裴文宣恭敬道,“此事还请容微臣细禀告。” “说吧。” “两月前,平乐公主殿下在郊外别院设置春宴,杨泉想要与公主殿下结亲,故而在公主回宫路上派人伏击,微臣回府路上察觉杨泉意图,为救公主,与杨泉起了冲突,而后为太子殿下所救,将在下与殿下一起带入宫中,微臣面见圣上,圣上悯臣受惊,特意派人护送微臣回府,不想杨泉因微臣破坏他的计划怀恨在心,竟胆大包天,于微臣回府路上设伏刺杀,微臣情急之下,失手杀了杨二公子。” “陛下得知杨泉如此胆大行事,特派平乐公主为主审、微臣协助、苏侍郎督查,联手彻查杨氏,我等领命,微臣立案彻查后,便得人暗中写信,揭露杨氏在西北所作所为,言及,杨氏多年来,一直通敌卖国。” “你胡说!” 杨烈听到这话,朝着裴文宣大吼起来,裴文宣面色不动,李蓉站在一旁,笑眯眯摇着扇子,看着裴文宣淡声继续道:“按照此人所说,戎国哭喊,至今刀剑仍旧多为铜制,不过一蛮夷小国。是杨氏为稳固自己地位,与戎国达成协议,每年秋季,戎国便派兵来犯,杨氏要兵要粮,要到之后,再与戎国平分,假作战争,实为演戏,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捷报,都不过是戎国拿钱,配合杨氏演戏……” “黄口小儿!” 杨烈激动得站起来,李蓉见得杨烈动作,手中金扇“唰”的捏紧,厉喝出声:“跪下!” 她这一声叱喝铿锵有力,到将杨烈惊得清醒几分,他咬了牙,又跪下来,裴文宣淡淡瞧他一眼,继续道:“此乃一家之言,但既然有如此风言,微臣自然要去查证,微臣听闻,华京之中有一外域商人拓跋燕,多次购买过杨家文物,于是微臣便向公主请示,一起去找这位拓跋燕查案,到了拓跋燕府中,微臣盗取了拓跋燕府中与杨氏相关交易往来记录的账本,发现这些年这些年,杨氏光是从这个拓跋燕手中所获取的钱财,就为数不菲。这拓跋燕所购买的杨氏出手的古玩,远超正常价格,明显不是普通交易,于是微臣顺腾摸瓜,又找兵部查证,将并不所有账本、相关人员一一排查审问。” “此事或许传入了宁妃耳中,”裴文宣看向宁妃,宁妃跪在地上,神色不动,裴文宣转过头去,继续道,“为消除证据,他们杀害拓跋燕,并嫁祸到微臣和平乐公主头上,同时,杨烈得知自己府中家眷被困,便设计杀害了当时前线主将,而后递上辞呈,威胁陛下。” “陛下,”裴文宣抬起头来,神色郑重,“如今西北前线十年账册、兵部账本、拓跋燕手中账本均已队长,拓跋燕流转到杨氏府中的钱财与世间,和兵部、前线账册中所记载的账本均能吻合,加上拓跋燕等人口供,足以证明,这些年来杨家在边关中饱私囊一事。他们为什么能留下这么多钱,如今前线回报中,戎国有进攻过程中为什么有大量我大夏之兵器?种种证据加起来,可知当初报信之人所说,的确无疑。” “杨家所作所为,欺君枉法,害国害民,上不尊天子,下不顾百姓,通敌以欺我大夏,陛下,”裴文宣跪下,叩首道,“如此大罪,杨氏不可留啊!” 裴文宣一番话说完,满朝文武皆惊,众人呆呆看着跪着的杨烈和宁妃,许久后,李明开口出声:“杨烈,你可还有话说?” 杨烈跪在地上,他低着头,想了许久,嘲讽一笑:“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宁妃,”李明看向宁妃,淡道,“你呢?” 宁妃听着李明的话,她抬手撑着膝盖,姿态优雅站了起来。 “事已至此,陛下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宁妃扬起头来,看向李明:“杨家犯了什么罪,那不都是陛下的意思吗?陛下需要杨家,杨家就在边关,厮杀半生。如今陛下觉得杨家碍着陛下,想将扶肃王,杨家就通敌卖国欺君枉法,哈……”宁妃笑起出声来,“好笑,好笑至极!” “杨婉!” 李明厉喝出声:“你放肆!” “我放肆?!”宁妃抬手指向李明,厉喝出声,“你李氏逼我至此,还容不得我放肆?!我告诉你们,”宁妃转头,看向朝臣,“我杨氏之今日,就是你们之来日……” “来人,”李明冷声下令,“将这个疯女人拖出去。” 说着,士兵就冲了上来,去拉扯宁妃。 宁妃将门出身,奋力挣扎起来,竟然一时拉不出去,她一面推开士兵的拉扯,一面扑向李蓉:“李蓉你这个傻子!他早就想废了李川!他给你指婚的这些男人,没一个是好的!他恨不得把你和亲出去,让你死在外面,你还敬他爱他……你们李氏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士兵拉扯着宁妃,宁妃仿佛是拼了命一般,往着李蓉的方向扑过来。 裴文宣不着痕迹挡在李蓉身前,李蓉静静看着宁妃,神色平静如死,宁妃嘶吼着,尖叫着,直到最后,在她从头上拔出金簪那一瞬间,李明大喝出声:“杀了她!” 刀剑猛地贯穿宁妃的身体,也就是那一片刻,裴文宣下意识抬手挡在了李蓉眼睛之上。 鲜血溅上裴文宣挡在李蓉身前的袖子,李蓉手握金扇,垂下眼眸,漠然不动。 她的视线可以看到宁妃的血在大殿之上浸润开去,一路蔓延到她跟前。 而后她听见有人拖着宁妃出去的声音,她突然开口:“慢着。” 所有人看向她,就见她用金扇按下裴文宣挡在他眼前的手,看着似如猪狗一般被人拖着出去的宁妃,冷静道:“世族天家,不得辱其身,取担架白布来,好好抬出去。” 说着,她脱下外衫,走到宁妃身前,盖到了宁妃身上。 没了片刻,外面的人抬着担架过来,将宁妃抬上担架,盖上白布,抬着端了下去。 裴文宣走到李蓉身后,看向杨烈,只道:“杨将军,认罪否?” 杨烈抬起头来,他用浑浊的眼静静看着李蓉,许久后,他叩首下去,低哑出声:“微臣知罪。” 这句“微臣知罪”,昭告了杨家彻底的落幕。 李明缓了片刻后,颇有些疲惫道:“带下去吧,接下来的事移交刑部,杨氏一族全部收押,念在其祖上有功于朝廷,留个全尸,赐鸩吧。” “微臣……”杨烈颤抖着声,“谢过陛下。” 杨烈领罪之后,便被带了下去,李蓉和裴文宣也一起退下,到了门口时,杨烈一个踉跄,裴文宣伸手扶住他,杨烈抬起头来,静静看着这个将他全族置于死地的青年。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哑声开口:“年轻人,刀不是那么好当的。” 裴文宣神色平静,他抬眼看向杨烈:“那杨将军,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杨烈有些听不明白,裴文宣扶着他走出去,淡道:“我读过杨将军年少的诗,杨将军曾经写,‘白马领兵刀向北,横扫天关报国恩’,将军还记得吗?” 杨烈神色恍惚,片刻后,他苦涩笑开:“竟有人还知道这些。” “年少有志,为何不继续下去呢?” 裴文宣抬眼看他,杨烈摇了摇头:“一个人,是捞不干净泥潭的。” “官官相护,关系错节,裴公子出身世家,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些道理。少年志气凌云,但最后总会发现,长者说的话,总是对的。” 杨烈轻轻一笑,抬手拍了拍裴文宣的肩。 “裴大人,送到这里吧。” 说着,杨烈转过身去,他手上带着铁链,走得缓慢又沉稳。 “终有一日,裴大人会知道,老朽的意思。” 裴文宣不说话,他双手拢在袖中,站在长阶之上,静静看着杨烈走远。 李蓉站在裴文宣身边,轻声道:“将死之人,问他这些做什么?” “将死之人,”裴文宣平和道,“才会告诉你,他为什么而死,而你以后也才知道,如何不因此而死,不让他人因此而死。” “他那些话,你不早明白吗?”李蓉轻笑,“活了五十年,白活了?” 听到这话,裴文宣也笑起来:“不瞒公主殿下,他那些话,活了五十年,我的确也没明白。” “撒谎。”李蓉立刻道,“你若不明白这些,同我争什么储君?你年少时也说你想要老百姓过得好一点,最后还不是为了私权和我争来争去?” 裴文宣听到这话,他静默无言。他有些想解释,却又知他的解释,是不当让李蓉知道的。 李蓉永远无法理解他的野心,他的抱负,他那近乎天真的想法。 因为李蓉生来在高处,她从不曾像他一样,走过田野,看过山河,在庐州结交过各类好友,看过黎民艰辛。 维护正统和稳定,是李蓉的信仰。而他却深知,这样的信仰若是坚持下去,大夏的尽头,便已经可以预期。 但这些话他不能言说,李蓉也无法理解。 李蓉见他不说话,便当是戳了他的软肋,又觉得话说重了,一面同他往前行走,一面用扇子敲着手心,挽救着话题道:“不过人都是这样的,我年轻时候不也想过这些吗?你今日还怕我见血,我见得多了……” “李蓉,”裴文宣突然打断她,神色里不见喜怒,李蓉转头瞧他,就见他道,“你每次见血的时候,左手都会颤一下。” 李蓉缓慢收敛了神色,裴文宣继续道:“你总我说我,你和苏容卿没有真心,也说你自私自利,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朝堂之上,因为心中不忍,冒着风险去给一个死掉的人披一件衣服。” “说出来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两人走到宫门前,裴文宣停住步子,转头看她,“而有些话,不一定是假的。” “例如呢?” 李蓉径直发问,裴文宣看着她,好久后,他突然道:“此次出宫去,成婚之前怕是都难再见了。这短时间我打算重建之前的信息网,我需要一些钱。” 李蓉:“……” “我真的很想知道,”李蓉看着裴文宣,满脸赞叹,“您是怎么能和女人要钱要得这么顺手的?” “因为您今天给我的钱,来日我都能加倍还回来,”裴文宣从容一笑,“这生意您看要不要做吧?” 上辈子裴文宣的暗网是比李川的还强,李蓉许多信息渠道都得从他哪里走,而暗网所伴随的是各大商铺,李蓉衣食无忧的后半生,可以说一大半财产都来源于早期给裴文宣投下的钱。 这样稳赚不赔的生意,谁不做谁是傻子。 李蓉不是傻子,便取了自己的令牌交到裴文宣手里:“有事就去公主府找管家,不过我可同你说好了,我现下钱不多,就这么点资产,你可别乱来。” “看来尚公主也没多大好处啊,”裴文宣拿了令牌,露出嫌弃之色来,“也不知道其他公主会不会有钱些……” “你给我还回来!” 李蓉伸手就去抓令牌,裴文宣举着令牌就背到了身后,用另一只手拦住李蓉道:“注意仪态,殿下,我知我姿色动人,你可别非礼我。” “裴文宣,”李蓉快被他气笑了,“你没脸没皮!” 裴文宣挑眉一笑,眉眼间带了自得之色,随后转过头去,将手背在身后,往宫门走去道:“公主送到这里就好,微臣告退了。” “谁送你!你用我一个铜板,你都得给我记上账!我要查账!”李蓉恨不得撕了他,只是众人在侧,她不好说得太过,气势汹汹吼完,她气顺了些,正转身要离开,就见裴文宣突然叫住她道:“还有,” 李蓉回过头,看向宫门前的青年,他蹲着步子,回头瞧着她,忽地弯眉一笑:“如果还有下次,我还是会挡着你的眼睛。” 李蓉愣了愣。 “姑娘家家的,”裴文宣眼中带了几许说不出的温柔,似如夏日暖风,轻轻卷绕在人身上,他放低了声音,温和道,“有个人护着,总是好的。” 裴文宣说完这句,倒真的没回头,走出了宫门。 李蓉静静看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哪怕认识三十多年,她似乎也没有真正理解过,裴文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她恍惚了片刻,便听旁边静兰出声来:“殿下,陛下似乎下朝了。” 李蓉听了这话,回神过来,整理了几分心绪,转身道:“去找陛下吧。” 李蓉让人去通报了李明,随后就赶了过去,同李明一道用膳。 李明刚下朝到了太和宫,换了常服之后,正拿着帕子净手,便听通报说李蓉来了。他笑着让人将李蓉宣进来,李蓉给他行礼之后,李明上下打量了李蓉一眼,笑眯眯道:“瘦了。” “那地方根本没法呆,”李蓉不高兴道,“能不瘦吗?” “怎么,”李明将热帕子扔回水盆,到了饭桌面前,“怨朕?” “倒也没有,”李蓉叹了口气,“是他杨家欺人太甚了,父皇你有你的难处,我也知道。” “这你都懂了?”李明笑起来,招呼她坐下,“你倒是长大了。” “这有什么不好懂的?”李蓉坐下来,“裴文宣一说我就懂了呀。” 李明听着李蓉说到裴文宣,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听说你和他关一起的?” “是呀,”李蓉取了筷子,随意道,“不然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晚上没人陪我,多害怕啊。” “你们相处也有一段日子了。”李明取了太监挑过鱼刺的鱼,缓慢道,“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啊?”李蓉听了这话,顿时有些僵硬,面上闪过些不自然,小声道,“就……还可以。” “还可以是什么意思?”李明看李蓉的模样,便有了数,笑了一声,“朕给了你四个人选,杨泉没了,你总得选一个吧?” “就……”李蓉红着脸,“就……挺好啊。” 李明难得见李蓉扭捏,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平乐什么时候连话都说不清了?是不是那裴家小子不行,要不行的话,崔玉郎和宁世子,你选一个。” “我也没说他不行啊。” 李蓉急了,赶紧道:“裴公子挺好的。” “可算实话了。” 李明抬起筷子夹了菜,笑着道:“你这么多年也没人管得住你,这裴家小子倒有几分本事。他同你怎么说的,朕把你关了,你还不哭着来骂朕?” “他同我说了,父皇疼爱我,若能帮我,肯定会帮的,一定是您有难处,不然您不会这么对我。父女同心,我向着父皇,我便永远是父皇的小心肝。” “他这点,倒也说不得不错。”李明叹了口气,“你此番入狱,长大不少。你母后呢,她去看过你吗?” 李蓉听李明的话,顿时露出失落的神色来:“她……应当也有她的难处。” 李明嗤笑了一声:“她倒是的确有难处,你不记挂半点,天天替川儿来同朕吵闹,没见提过你半句。” 李蓉听着,眼眶就红了,李明吃饭的动作顿住,片刻后,他慢慢道:“凡事有父皇,你不必难过。今个儿没在殿上给你和裴文宣指婚,是想着见了血气,不太好。等一会儿我让人将赐婚的圣旨交到裴府去,你嫁出去,日后住进公主府,也就不必操心宫里的事儿了。” “我日后不能在宫里住了吗?” 李蓉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红着眼看着李明。李明无奈笑起来:“哪儿有一直住在宫里的公主?你嫁人了,便好好和裴文宣过日子吧。” 李蓉低下头去,看上去又有些难过了,李明顿了顿筷子,随后道:“唉,一顿饭吃得哭哭啼啼的,不说这些了,高兴些,说点你婚事的事儿吧,朕打算把婚期拟在下月初三,你觉得如何?” “都听父皇的。” 李蓉吸了吸鼻子:“我婚事不是早就已经在谈了吗,被杨家这事儿耽搁了两个月,礼部就不管了?” “你可别冤枉他们。”李明笑起来,“礼部不仅管了,还给你准备了两套嫁衣,你去选一套。” “当真?” 提到衣服,李蓉眼睛亮起来,李明见她像个孩子一样,不由得笑起来:“孩子气,朕还能骗你?” 李蓉高兴起来,同李明说起婚事流程,到当真像个十八岁姑娘一般,黏着父亲说着生活琐事,一顿饭吃完,父女心情都好起来,李蓉送着李明去御书房,李明临走前,突然想起来:“蓉儿今日为何给宁妃那样的人披衣服?见了血,不怕吗?” “怎么不怕?”李蓉笑起来,“可儿臣是公主,总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宁妃……也相处过,”李蓉叹息出声来,“那样子,看着不忍。” “你呀,”李明抬手指了指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太心软了。行了,回去吧,福来,”说着,李明转头看向旁边的太监,“让礼部把两套嫁衣都给公主送过去挑选,公主若有什么要求,让礼部加上。朕的平乐公主大婚,”李明拍了拍福来的肩,“别乱来。” 福来得了这话,弯着腰送着李明进了御书房,随后转头看向李蓉,笑道:“殿下,您看陛下对您多上心。” “那是,”李蓉笑起来,颇为骄傲道,“我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 说着,李蓉摆了摆手:“本宫先回去了,福来公公不送。” “恭送殿下。” 福来弯了腰,恭敬行礼。 李蓉和李明谈完婚事,打着哈欠回了皇宫,与此同时,裴文宣也到了自己家中。 他早上刚出狱,便让人通知了童业,下朝之后,他躲过了裴家其他长辈的马车,自个儿等到了童业来接他。 童业带了一架破旧的马车过来,抱怨着道:“公子,您也别嫌马车破,咱们上次同院里拿那马车没还回去,管马车那老太婆天天找我要钱,您这么久没回府,我也没这钱赔给她,她说不赔钱就不再给咱们马车用了,今个儿能借出一辆来不错了。” 裴文宣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这些小事儿他根本懒得理会,童业见他不说话,叹了口气道:“这些老刁奴,就是欺负咱们,你看二老爷三老爷院里那些公子哥儿,谁会因为一辆马车被刁难的?不过公子,您什么时候发月俸?这马车钱得早点还,不然明个儿您上朝都没法子了。” “先去换套衣服,就有钱了。” 换套衣服,他就去公主府拿钱。有了李蓉的钱,他就自己给自己买辆马车,不能买贵的,被李蓉发现了怕是要骂他挥霍,先随便买一架,等以后他自己有钱了,再换辆好车。 裴文宣认认真真盘算着,童业听裴文宣的话,颇为担心,总觉得裴文宣怕是在狱中受了什么刺激。 裴文宣到了裴府,和童业进了门,绕着长廊回了自己的院子,刚到院落门口,他便察觉不对,隐约看到自己院子里站满了人,他心里顿觉不好,立刻开始分析起来,此刻在他院中的人是谁。 能在裴府带着人这么在院中等他的,只有两批人,要么是他母亲,要么是他二叔三叔。 而这两批人,无论是谁,怕都是想拦着他娶李蓉。他母亲当年一直不喜欢他尚公主这件事,只是没办法接受,如今赐婚圣旨还没下,他母亲过来“挽救局势”也完全可能。 如果是他二叔三叔,那更不希望他尚公主,一旦他尚公主,就等于有了靠山,脱离了裴家掌控。 一想到这批人是来搅乱他婚事的,他就觉得烦躁。 虽然娶李蓉这件事是被逼无奈,但的确也已经成了他的目标,为了娶李蓉,他杀了杨泉搞垮了一个杨家,如今还要有人拦他? 他一想就觉得心情烦躁,甩了袖子往前冲出进去,低喝道:“娶个媳妇儿怎么这么难。” 童业有些发懵,旋即就看裴文宣手里抓了笏板,冷着脸踏入小院,一眼扫向坐在小院里等着他的一干奴仆,冷着声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裴文宣已经准备好了,谁敢置喙他的婚事,今个儿他就要杀鸡儆猴拿这些下人打上面的脸。 谁曾想,最前方的一个胖女人走上前来,朝着裴文宣行了个礼,恭敬道:“大公子,奴婢等大公子快两个月啦,听闻大公子今日回来,特意在这里等候公子。” “等我做什么?”裴文宣皱起眉头,察觉出几分不对。 女人轻轻一笑:“您两个月前借那辆马车,账还没平呢,本来一辆马车不算什么,但毕竟是一家子的东西,凡事还是得立个规矩,您别觉得是老奴在为难您。您看您是拿钱平了账呢,还是把马车还回来?” 裴文宣:“……” 裴文宣沉默了片刻,调整了情绪,平静道:“多少钱?” 女人竖起两个指头:“二百两。” 他一个月除去粮食绸布这些额外的补贴,到手的月俸就二两,很好,他确定―― 还不起。 赐婚 这是一个比不让他娶老婆更艰难尴尬的问题。 裴文宣不说话了,他心里思索着,如何体面又优雅的说出自己要拖欠债务的问题。 女人瞧着他,笑容挂在脸上,眼里却带了几分看好戏般的嘲弄。 片刻后,裴文宣终于找到了些状态,他正要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声焦急的大呼:“大公子!大公子!”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裴文宣看到跑来的是门房,稍稍一想,便知道是可能是赐婚圣旨到了。 那仆人喘着粗气,停在裴文宣面前,结巴道:“圣旨……大公子……门口……” 裴文宣不等他说完便笑起来,转过身就朝着门外走了出去。 要钱的女仆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问门房道:“什么圣旨啊?” “外面来了宫里的人,”门房缓过气来了,解释出声,“要宣读圣旨,府里的老爷夫人公子都得过去,好像有大事儿要发生了。” 听这话,所有人对视一眼,赶紧跑到前院,想亲眼瞧瞧发生了什么。 裴文宣到门口时,裴家人已经都到了。裴礼贤的大儿子裴文德见裴文宣走过来,嗤笑了一声,嘲讽道:“平日就知道大哥架子大,没想到宫里的大人来了,架子还这么大。” “文德,”裴礼贤双手拢袖站在前方,缓慢睁开眼睛,训道,“闭嘴。” 裴文宣走到裴礼贤和裴礼文两人面前,恭敬行礼:“二叔,三叔。” 随后又转头看向他许久没见过的母亲温氏:“母亲。” 温氏朝他点了点头,神色里带了些疲惫,裴府众人都到了之后,裴礼贤上前去,同拿着圣旨的太监道:“公公,裴府上下均已在此处,您请。” 那太监笑着点了头,裴礼贤退下去,就听太监铿锵有力的喊了声:“跪――” 所有人集体跪下,太监宣读起旨意来,内容先将裴文宣夸赞了一番,听到这些个天花乱坠的夸赞之词,所有人都悄悄看向裴文宣。 裴文宣神色平静,等到接下来,读到“太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平乐公主”时,众人恍然大悟,躲在远处的奴仆纷纷睁大了眼,感觉有些懵了。 裴文宣从容接了旨意,那太监将他上下一打量,随后道:“平乐公主惯来最得陛下宠爱,裴大人好福气。” “借公公吉言。” 裴文宣行了礼,举止端正谦和。 宣读完圣旨后,宫里人也就退了下去,送走宫里人,裴文宣举着圣旨转过身来,抬头看向裴礼贤。 裴礼贤双手拢在袖间,神色平淡:“得了陛下赐婚,是你的福气,日后好好侍奉公主,勿失了裴家的礼数。” 裴文宣:“……” 本来想行礼,但是听这个话,他总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对劲,仿佛自己是新嫁娘一般…… 裴礼贤说完这话,转头同众人道:“散了吧。” 裴礼贤在家中惯来说一不二,所有人得了这话,也不敢多留,纷纷散开,只有裴文德,走之前还忍不住要来膈应裴文宣几句:“大哥好福气啊,日后就能靠公主吃饭了。” “是啊,”裴文宣掸了掸衣袖,神色平淡道,“二弟嫉妒?可惜了,”不等裴文德说话,裴文宣轻轻一笑,“以二弟的品貌,怕是没有尚公主的机会。这辈子除了靠爹,其他是靠不了了。” “你!” “文宣。”裴文德的火还没发出来,温氏就急急走了上来,她满脸焦急,看了裴文德一眼,裴文德见温氏来了,也不好再和裴文宣吵下去,毕竟还是长辈,只能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等裴文德下去,温氏拉了裴文宣的手,急道:“你随我来。” 说着,温氏就拖着他去了自个儿院里。 裴文宣知道温氏要说什么,心里颇为无奈,但还是跟着温氏进了她的院子,一进屋来,温氏遣退了下人,便朝他急道:“赐婚这事儿你提前知道吗?” 裴文宣从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心里清楚,就他前阵子又参加春宴又和李蓉一起查案,他和李蓉早早接触这件事早就瞒不住。 于是他坦然承认:“知道。” “你知道,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会我一声?” 温氏听裴文宣出声,顿时厉喝出声来:“你心底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我只会了母亲,”裴文宣给自己倒了茶,平淡道,“您是能抗旨,还是能和陛下理论一下?” 温氏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后,她无力坐了下来,眼泪顿时滚了下来:“是娘不好,让你受了委屈。若你父亲还在,你必然也不会遇到这种事儿……尚公主这种事儿不好做,哪个公主是个脾气好的?” 裴文宣听着温氏哭诉,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道:“这事儿,我是愿意的。” 温氏有些不可思议抬头,裴文宣想了想,抬眼看向温氏,平和道:“娘,这姑娘,是我自个儿求来的。” “你求来的?” 温氏满脸震惊:“你好好的,求个公主进来做什么?” “公主不挺好吗?”裴文宣笑起来,“公主也是普通姑娘啊,她人很好的,您见了就知道了。” “你是吃什么迷魂汤啊?”温氏说着,又哭起来,“我知道你是安慰我,你打小就喜欢真真的,你脾气和你爹一样,哪儿是这么容易喜欢上其他人的?” “娘,”裴文宣哭笑不得,“你日后可别胡说八道了。” “你是我的儿,我的心头肉,”温氏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裴文宣忙去给她顺着背,听着她道,“你的心思我能不知道吗?我拦不住你二叔去秦家胡说八道,也没想到秦家那个秦临听你二叔一顿说,竟然就直接说他妹子不能进裴家这种窝,直接就来退婚了。都是我害了你,如今还得你来安慰我……” “娘,”裴文宣扛不住温氏这一顿哭,整儿人头都大了,但他知道自己母亲惯来是这脾气,只能好脾气诓劝道,“她真的很好,我真的很喜欢她。我为了娶她可费了老大劲儿,您以后千万别在她面前胡说八道。您要是真为我着想,真想让我有一门好婚事,就求您以后别提秦真真,和公主好好相处,行不?” 温氏听着裴文宣这么一通安抚,她半信半疑抬头:“你不是唬我?” “我能唬您吗?”裴文宣叹了口气,“我是当真喜欢她。” “那秦真真呢?” 温氏一脸茫然。 裴文宣抬手扶额:“我那时候脑子不清醒,我就那么大点年纪,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啊?” “这……”温氏迟疑了片刻,竟是被说动了,缓声道,“这倒也是。” 裴文宣有些奇怪抬起头来:“您觉得我不喜欢秦真真?” “你那就是孩子气,”温氏神色温和,“感情当是我同你父亲那样的,不见面会思念,见着面会心动,两人在一起,就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你爹就算和我只是随便损上几句,我都觉得有意思得很。” 说着,温氏脸上带了几分怀念,裴文宣知道温氏又想他爹了,他沉默着,温氏也知自己不该再人前这么沉溺于怀念过去,她缓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在庐州那些年,你从来没因思念给真真递过信,见她都规规矩矩,人前什么样,见她什么样,这哪儿能叫喜欢啊?” “照您这样说,”裴文宣笑起来,“我得找个自己喜欢损的,才是喜欢咯?” “你会不会损她我不知道,”温氏也笑起来,“但是,你在她面前,一定是与人前不一样。在那个人面前,你一辈子,都是小孩子。” 裴文宣愣了愣,片刻后,他忍不住道:“父亲也这样吗?” “是呀,”温氏很喜欢说起裴礼之,听裴文宣主动提起来,她眼神温柔下来,“别看他在你面前严厉,他其实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你记得以前他总给你买玩具,买了都是给自己玩儿,我就说他,哪儿是给你买玩具啊?明明就是自己心痒。” “是啊,”裴文宣陪着温氏说话,“我记得呢。” 裴文宣陪着温氏说起裴礼之,温氏身体不好,同他说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些疲惫,裴文宣见她累了,便侍奉她休息下来,而后出了门。 出门之后,他站在门口,童业跟在他身后,有些疑惑道:“公子,您想什么呢?” “我想,”裴文宣叹了口气,“还好殿下不爱哭。” 童业有些茫然:“啊?” 裴文宣低头轻笑,提步离开。 方才和温氏说话时,他一直在想李蓉。 他上一世总说李蓉太过刚硬,每次因为政见不和吵起来时,他都会想一个姑娘怎么能强硬到这种程度。 然而方才看着温氏,他突然觉得,李蓉这样很好。 任何人都不能躲在别人身后一辈子,有一天他得站出来,面对狂风暴雨,面对这残忍的世间。 他的母亲并不是个坏人,她柔软、善良,他父亲保护了他母亲一辈子,让她像金丝雀一般,快乐度过前面大半生。 可所有的礼物都有代价,他父亲大概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得这么早。 他把这个人保护得有多好,等他走了之后,这个人相应的,就有多柔弱。 他父亲临死前准备了许多人保护着他们母子,但他时候年不过十七,以守孝为名强行将他支开去了庐州,留他母亲在裴府。 他母亲是个耳根子软、容易让步的人,总怕争执,总是让步,于是无论他父亲留了再多的东西,等他三年后回来,都被他母亲败了个干干净净。 年少时他曾羡慕他的父母,他们和普通的世家中的夫妻不一样,他们真的相爱,他们恩爱圆满,他们教会裴文宣,对一份感情的坚守和期盼。 他曾无数次幻想,如果自己有了妻子,他也要过上这样的生活,他也要学着他的父亲一样,倾其所有保护那个人,爱那个人。 可当他看到他母亲时,他突然觉得,太过疼爱一个女人,给予她全部,却不教会她飞翔,那与折断她的羽翼,又有何区别? 不过还好―― 裴文宣想起李蓉,他心里有几分宽慰。 这个女人,你再怎么宠,她都能扶摇直上九万里,要担心的只有一不小心,她或许便会到你看不到的地方,让你仰望一生,再无法触及。 裴文宣刚刚意识到这个想法,立刻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不过是今生凑活着过日子,过些年他们两就要和离分开的,他就在这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夫妻之道。 但怪得很,他一想这些,又觉得有些高兴。 他步履轻快回了自己院子,就看见之前要钱的女仆有些忐忑站在他门口,他沉下脸来,盯着那女仆,犹豫了片刻后,他缓慢张口:“那辆马车……” “慢慢来!”那女仆立刻道,“驸马……哦不是,大公子,”女仆哭丧着脸,“奴才是来道歉的,奴才狗眼不识泰山,以后还希望大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那马车您慢慢还,什么时候还都行!” 裴文宣被这个女仆逗笑了,他突然感受到了,什么叫狐假虎威。 他无意和这些小鬼纠缠,挥了挥手道:“无事,下去吧。” 女仆赶忙跑开,裴文宣回了院子里,他夜里想了想之前暗网的关键人物,第二日便去了公主府,取了钱,找了人,一切井然有序开始建立起来。 等晚上他回府时,才到门口,就看见公主府詹事站在门口,裴文宣愣了愣,赶紧下了马车招呼对方:“卢大人,您怎的在这里?” “公主有信给你,”卢敏之将一封信交给裴文宣,“下官顺路,就过来送个信。” “您有心了。” 裴文宣接过信,和卢敏之寒暄了片刻,卢敏之告辞离开之后,裴文宣拿着信,犹豫了片刻没拆,回了屋中,将信放在了床头。 等到了晚上,他处理完所有公务,躺在床上拆开信,就看见李蓉的字迹。 李蓉言简意赅说了三件事,第一是给了他两张嫁衣的图纸,让他帮她参考。 第二是问他暗网建设的进度情况。 第三是给了他一张银票,说让他甩在那女奴脸上。 裴文宣躺在床上,看着李蓉的信,就想起李蓉挑眉说话的样子,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认真看了两个嫁衣图纸,勾选了其中一套,而后便将书信放在一边,自己躺好睡下。 当天晚上他做了梦,他梦见李蓉穿着他选那套嫁衣在他面前旋身问他:“裴文宣,你觉得好不好看?”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忍不住想笑。 笑着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他静静躺了一会儿。 他才发现,这是他记忆中,漫长得早已无法计数的时间里,头一次,笑着从梦里睡醒。 少年以后,再无美梦。 再回少年,才得佳人入梦。 柔妃 李蓉第二日就收到了裴文宣的回信,他勾出的嫁衣李蓉瞧了一眼,想了想后,抽了另一件嫁衣的图纸递给静兰:“和礼部说,要绣凤凰那件。” 静兰愣了愣,不由得道:“裴公子不是选的牡丹那件吗?” “其实两件都可以,”李蓉一面净手一面道,“我就是用个排除法。” 得了这话,旁边侍女都低头笑起来,一行人玩闹过后,李蓉算了时间,她母后应当起了,便照例去未央宫拜见。 一般情况下她每日都得去拜见皇后,只是这些时间她又是查案又是下狱,倒是许久没有见她母亲。她从旁边拿了帕子擦干净手,便转身领着人去了未央宫。 刚刚到未央宫门口,就听未央宫里女子阵阵笑声,李蓉笑着进门去,就见后宫中的嫔妃几乎都在,她母亲上官h正坐在高位上,同所有人一起笑着。 “众位娘娘是说些什么趣事,笑得这般开怀?” 李蓉走进去,笑着询问,随后朝着座上皇后行礼道:“见过母后。” 接着又转头朝着上方四位贵妃行了礼:“见过诸位娘娘。” “原来是我们小平乐来了,”她刚起身,一个柔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李蓉抬眼看去,是柔妃笑意盈盈瞧着她,“快坐下吧。” 柔这个“柔”字,取自于她的本名,她本名萧柔,是普通人家出身,年少时早早进了宫,当了宫女,因为机敏,少时就在李明身边伺候。据闻李明当年还是皇子时过得并不如意,萧柔陪他在冷宫度过了少年岁月,以至于李明对萧柔一直有着一种奇特的感情。后来李明还是太子时,萧柔就被当时的皇后赐婚给了一位大臣,但嫁过去没有多久,李明就成了皇帝,又过了些年岁,那个大臣因病亡故于家中,萧柔先是剃度出家,后来在寺庙中与李明相遇,春风一度后回了宫中,从此荣宠于后宫数十年不衰。 有这样的本事,容貌自然是不俗,如今她年近半百,却仍旧保养得极好,风韵犹存,与旁边小她足足七岁的皇后相比较起来,也毫不逊色。 她如今是四妃之首,辅佐皇后打理后宫,又善交际,李蓉进来,皇后没说话,倒是她先开了口。 李蓉轻轻一笑,微微颔首表示谢意。 侍女在皇后左手下方最近处起了一个小桌,李蓉到小桌后坐下,刚一落座,就听上方柔妃向皇后询问道:“听说平乐最近婚事定了,可是当真?” “赐婚圣旨已经下了,”上官h平静道,“是裴家嫡长子裴文宣。” “是裴礼之的儿子?”柔妃笑起来,“三四年前我见过那孩子一面,生得到的确俊得很,平乐,”柔妃转过头去,看向李蓉道,“听闻你是同他一起查的杨家?” “娘娘,”李蓉温和道,“尚未嫁娶,说这些不妥,换个话题吧。” “平乐害羞了,”旁边端妃打起了圆场,抬头看向柔妃,“瞧柔姐姐把孩子羞的,又不是我们这些老东西,你这样问,姑娘谁搭理你?” 柔妃举起团扇轻笑,殿内顿时笑成一团。李蓉举着茶杯抿了几口,但笑不语。 一干嫔妃笑闹了一阵子,皇后便让人先散了,柔妃坐着没动,等所有人离开了去,皇后转头看向柔妃道:“你有话要说?” “就是想让平乐帮个忙。” 柔妃笑着看向李蓉:“平乐以往便喜欢独来独往,和其他姐妹兄弟不甚亲近,如今要嫁人了,最后这段时光,许多妹妹想和你这位姐姐好好相处一阵子,听听姐姐的教导,所以我就想着,要不让平乐每日抽一段时间,固定和宫中其他公主往来交流一番,”说着,柔妃转头看向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皇后皱起眉头,她心知柔妃来者不善,正要推拒,就听李蓉道:“好啊。” 柔妃微微一愣,李蓉抬眼看向柔妃:“娘娘这是什么表情,是觉得平乐不会答应?” “怎会?”柔妃笑起来,“我便知平乐虽然平日看似冷淡,其实心里是有兄弟姐妹的。” “娘娘这话说的,”李蓉金扇轻敲着手心,“好像我平日心里就没兄弟姐妹一样,您这话可真是太埋汰我了。” 柔妃被李蓉一通怼,面上笑容都有些艰难了,只能转头看向皇后道:“你看这孩子,就这么两个月没见,伶牙俐齿这样多。” “我心里一直挂念着诸位妹妹,”李蓉端起茶杯,语气温柔,“有许多东西,都想教一教她们,我看柔妃娘娘不如干脆组织一下,我每日给诸位妹妹讲学两个时辰,如何?” “讲学?” 柔妃愣了愣:“你要讲什么?” “太后娘娘惯来热衷于佛法,我给诸位妹妹讲讲佛法,还有一些日常行为礼节,修心修礼,也免得犯了错处。我前些时日听说华乐她在院子里打废了一个婢女?” 华乐是柔妃的长女,惯来骄横,柔妃听到这话,脸色大变,立刻道:“有这种事?!那你当好好管教。” “好。”李蓉笑了笑,“有娘娘这句话,平乐会好好做的。” 柔妃听到这话,心里突生几分不安,李蓉看了看天色,随后道:“柔妃娘娘可是要留膳?” 这话便是赶客了,柔妃该说的话也说完了,起身道:“不了,你是为着皇后娘娘来的,我可不打搅你们二人母子情深。” 柔妃说着,同皇后寒暄了几句,便摇着扇子离开了去。 李蓉见皇后要起身,上前去扶起她,皇后由她搀扶着站起来,颇有些不满道:“方才你应下来做什么?她明明就是不怀好意。” “她既然不怀好意,还容得我拒绝不拒绝吗?” 李蓉扶着皇后往院里走去,缓和道:“我此刻不应,她又要找父皇吹枕边风,说什么培养姐妹感情,父皇惯来听她的,明日怕旨意就下来了。” “真是恶心。” 皇后皱起眉头,露出继续厌恶,李蓉轻笑:“所以咱们别把这狗男女放在心上,您是皇后,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您就好好当皇后就好了。那女人要我去培养感情,我们就应下来,父皇还会觉得我明事理一些。” “她要是……” “她不会亲自出手。”李蓉同皇后一起走在园子里,缓声道,“这么多年了,她的手段您还看不明白吗?这一次让我同几位公主培养感情,实际是给几位公主接触我的机会,这其中有几个是傻的,她不必出手,自然会有人出手。” “你都想明白了。”皇后听着李蓉有理有据的分析,舒了口气,“那你需得应对好。” “放心吧。” 李蓉声音平淡:“后宫里的事儿,不就那么点手段,您不必担心。其实咱们应该高兴一些。” “有什么高兴?”皇后神情恹恹,“我是不觉得如今有什么可高兴的。” “您要这么想,如果我的婚姻没有任何价值,柔妃也就不会想着法子来破坏。她如今来找我麻烦,那只能证明一件事。” “什么?”皇后转头,李蓉笑起来,“裴文宣怕是要升官了。” 皇后愣了愣,片刻后,皇后轻叹了一声:“你们这些年轻孩子,我是越看越看不懂了。你们把川儿送到西北去,前两个月当真是吓死我了,一面怕川儿在战场上出事儿,一面怕西北的事他做不好,陛下借着这个理由发落了他。我只能求你们舅舅帮忙,这一番折腾下来,上官家当真是元气大伤,川儿半点功劳没捞到,你们还高兴得很。”皇后红了眼眶,“我当真要怀疑那个裴文宣,到底是站哪边的。” “母后,”李蓉抬手揽住皇后的肩,宽慰着她,“你别担心啊。其实你该想,你都看不明白,那就更好了,这证明父皇更难看明白。上官家如今消耗一点,不是坏事,母后,有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李蓉劝说道,“把刀刃藏起来,杀人的时候,才能一击毙命。” “那你也得有刃啊。” 皇后有些着急,李蓉但笑不语,同皇后一起到了吃饭的地方,两人一起坐下来,皇后在铜盆中经手,一面用水浇着手,一面道:“这次你舅舅帮忙,同我提了个要求。” “嗯?” “他要把雅儿送进宫来。” 听到这话,李蓉净手的动作顿住,皇后从旁接过帕子,回头看了她一眼:“雅儿你还记得吧?你们小时候见过。” “哦,记得。” 李蓉回过神来,忙道:“我记得她很早就回幽州了。” “下个月就进京回来了,顺道参加你的婚礼。”皇后漫不经心闲聊着,“川儿不小了,我打算明年就给他选妃,如今开始物色一些好的人选。太子妃肯定是雅儿,至于其他好的人家,你也帮忙看着。” 李蓉没有说话,皇后取了筷子,吃着饭道:“娶了雅儿之后,我想再给他娶四位侧妃,侧妃人选,姑娘倒是不太重要,背景更重要些,你帮忙看看,最好武将家中选两个,川儿手里没兵权,始终是个软肋。” 皇后同李蓉一面闲聊,一面吃饭。 李蓉在皇后面前话少,多是皇后在说话,一顿饭吃完,皇后也有些累了,打算午憩,李蓉便告退了下去。 回去路上,她坐上轿撵,思索着皇后的话。 上一世李川的确是娶了上官雅,然后又娶了四位侧妃,上官雅与她脾气相近,年少就认识,后来因为上官雅去幽州才分开,等回来之后成为弟媳,但也不影响两人的关系。 娶侧妃这件事,对上官雅是没多大影响的,她是个心智极坚的女人,平日看着高贵冷艳,熟悉后张口就是暴躁大姐,一切以家族为先,剩下的都是自个儿的爱好,喝酒下棋作画,过得极为潇洒。 李川不宠爱她时,李蓉还特意为她想过办法,结果上官雅就看着内账摆摆手:“别波及我的后位、给个面子就行,其他时候给我有多远滚多远,要不是他是皇帝,谁耐烦搭理他?” 一句话把李蓉堵了回来,但李蓉也知上官雅绝对不是强颜欢笑,她那么个名士性子的人,估计是真的见着李川就烦。 但是没影响上官雅,不代表没影响其他人,四个侧妃斗来斗去,斗到最后,死了两个,出家一个,还有一个想得开些,和上官雅待在宫中养老半生。 这样一算,上辈子,倒是谁都没个好结局。 明知结果如此,还要循着轨迹让一切重演吗? 李蓉扇子轻敲着手心,静静思索着。 秦真真是决不可再入宫的,甚至至此之后,她与李川再不碰面最好。 而上官雅…… 李蓉犹豫了片刻,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决定。 她深吸了一口气,卷起帘子,同静兰吩咐道:“你派去上官府,若上官雅小姐回来了,立刻让人来报。” “是。” “还有,”李蓉想了想,“你让裴文宣给我写一封信,大概意思就是委托送信的人将信交给我,拜托我去一个我和他都能见面的地方过去,说有东西要给我。之后让他日日带着那东西,随时听我传召。” “是。” 静兰应声下来。 李蓉吩咐完这一切后,便放下帘子,靠在帘子上休息。 裴文宣的信第二日通过公主府的人传了过来,裴文宣的信有一大堆东西,李蓉看了一眼他按照她的要求写的信,确认这厮已经领悟要点没有差池之后,便将信放在了身上。 而后她打开了裴文宣的信,看见上面就三句话:“嫁衣如何决定?可遇到棘手之事?以及,殿下甚富。” 李蓉看见这个“殿下甚富”,忍不住笑出来,她将信拿走,看了裴文宣给她的杂七杂八的其他东西,发现是他统计的她的财产数目,以及开销预算。 李蓉一面看着清单,一面从静兰手中接过茶杯,静兰看着李蓉的笑容,不由得道:“殿下在看什么?笑得这般高兴?” “裴大人还是很能干的。” 李蓉单手举着杯子喝了口茶,随后将茶杯放了下来,将裴文宣送过来的账目丢入了用来燃纸的火盆。 洗漱过后,李蓉便得了消息,说柔妃已经订好了几位公主的教学地点,李蓉点了点头,起身过去,发现柔妃定在了御花园的水榭之中。 “娘娘说了,”引路的太监道,“夏日燥热,在水榭凉爽,殿下在这里同几位公主讲经,再好不过。” 李蓉应了一声,步入水榭,刚进去,就看见她那六位妹妹已经都到起了。 这六位妹妹里,两位妹妹明乐和华乐都已经年过及笄,明乐是四贵妃之一的梅妃所出,身份高贵,颇受宠爱,惯来与李蓉不大对付。而华乐是柔妃的女儿,继承了柔妃一贯笑面虎的姿态,私下里却是十分暴戾。剩下四个公主年纪都不到十五岁,看上去就是几个孩子,同李蓉年纪差别太大,没什么交集。 李蓉进去之后,明乐转头看过来,顿时笑起来:“哟,姐姐来了。” 李蓉笑起来:“你们倒来得早,坐下吧。” 说着,李蓉就坐在了首位上,几个公主陆续坐下来后,明乐瞧着李蓉,笑着道:“听说姐姐被指婚给了裴家嫡长子,姐姐惯来受宠,如今指婚之人,必然也是天之骄子,身份非凡吧?” 李蓉没说话,摊开面前书卷:“今日先诵《金刚经》吧。” “怎么,”明乐见李蓉不答话,高兴起来,“姐姐可是有什么不好说的?那裴公子是不是朝中大员?不过他也年轻,就算比不得苏侍郎,也至少有个六品官当当吧?” “明乐,”李蓉抬眼瞧她,温和道,“今日讲经,你若不喜欢的话,姐姐还可以教其他的。” “哦?”明乐挑眉,“姐姐还能教什么?” “静兰,去未央宫,将司正嬷嬷请来。” 静兰得了这话,领命下去,明乐不明所以,接着道:“姐姐,你就说说嘛。” “明乐,”旁边华乐赶紧劝道,“我听说那裴文宣就是个八品小官,您可别戳姐姐心窝了。” 李蓉不说话,气定神闲喝着茶。 没了一会儿,一个老妇人手握着戒尺,跟着静兰走了过来,进屋之后,朝着李蓉行了个礼。 “殿下。” “本宫受命教几位公主当公主的规矩,本想讲经,但今日看来几位妹妹连基本宫规都忘了,便让司正嬷嬷再给各位教一遍吧。” 听到这话,所有人脸色一白,李蓉转头看向几个小一点的公主道:“明乐和华乐学就好,其他妹妹还小,便就罢了。” “平乐你敢!” 明乐一拍桌子,抬手就指着李蓉,李蓉轻轻一笑,气定神闲喝着茶:“目无尊卑,一个公主拍什么桌子?司正嬷嬷,你看如何处置?” “掌嘴打手。” “掌嘴有失天家颜面,”李蓉淡道,“打手吧。” 旁边人不敢动,明乐嘲讽一声:“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动我?” “谁不敢动你,”李蓉抬眼看向众人,“本宫可要动谁了。本宫乃嫡长公主,受柔妃之名而来教导几位公主,今日本宫是连个宫规都立不住了吗?!” 说着,李蓉猛地站起身来,抬手指了明乐,怒道:“把她给我压住!” 话音刚落,静兰静梅便冲了上去,一把抓住明乐,旁边明乐侍女想要冲上来,李蓉一眼横扫过去,冷道:“你们可想好了,犯上可是要杖毙的。” 几个丫鬟吓住,司正嬷嬷上前去,抬手毫不留情十个板子打到明乐手心。 明乐尖叫出声,李蓉神色平静如初,只道:“打完了就出去吧。我还要给其他妹妹讲经。”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青年说话之声,片刻后,青年一撩帘子,便都愣了。 李蓉抬眼望去,见到是一个俊美男子,他穿着黑色绣金色鸟雀的外套,里面着了一件单衫,手中握着一把小扇,与苏容卿有几分相似的眉目间带了苏容卿没有的狷狂。 他身后站着正同他说话的苏容卿,卷帘之时,苏容卿笑容未消,帘子被徐徐拉起,苏容卿的目光便自然落到李蓉身上,说话之声戛然而止,与李蓉静静相望。 一站一坐,两相对视,旁边黑衣男子最先反应过来,急急跪在地上,大声道:“微臣苏容华携臣弟见过殿下!” 洛神 苏容华一声高呼,这才让苏容卿回神,苏容卿抬起手来,恭敬从容朝跪下,朝着李蓉见礼:“微臣苏容卿,见过殿下。” 李蓉点了点头,抬了手,旁边静梅静兰便放开了明乐,司正嬷嬷也站到了一旁,李蓉转头看向苏氏两位兄弟,疑惑道:“二位大人为何在此处?” 按理说外宫之人不得入内,怎么这两兄弟都在? “回禀殿下,”苏容华先开了口,模样倒是恭敬得很,“微臣二人奉陛下之命,为肃殿下授学,每日午后便在此处上学,平日会早些过来,先候在此处。” 李蓉听得这话,倒也不奇怪,上一辈子苏容华便是肃王的老师,也因着这层关系,肃王谋反时,他为肃王说了些话惹怒李川。只是她不知道,早些时候,苏容卿竟然也当过肃王老师。 用苏家人当李纯的老师,其意义十分明显,萧柔身份普通,如果要让肃王在朝堂上得到支持,和皇后抗衡,必须要培植足够的党羽,如今李明将萧平放到了西北,是给肃王养兵权,让苏家人当他的老师,则是为了争取世家支持,五年前开科举制,寒门涌入朝中,数量虽然不多,官位也十分低微,但假以时日,也当时朝中一股新生势力,这些寒门天然对柔妃这样相似出生的领头人有好感,同样的局面,他们会优先选择柔妃。 为了给肃王铺路,李明可谓费尽心机,而这样大费周章铺路的核心,大约是李明觉得…… 自己还能万万岁吧。 李蓉有些无奈,如果李明知道自己三年后就要死,或许就不这么折腾了。 但如果李明知道自己三年后要死,或许……也不会用这么循序渐进的手段了。 李蓉心思微转,面上只是对苏容华和苏容卿稍稍点头,同旁边太监道:“既然是午后之时,两位大人来早了,便先去其他地方休息吧。” “是。” 两人应声之后,便起身来,由旁边人领着下去,两人一走,李蓉抬起头来,见华乐脸色还有些惨白,明乐一见她看过来,立刻就要开口,李蓉直接道:“今个儿非要我掌你的嘴才肯罢休?” 听得这话,明乐僵住了,她知道今日李蓉是真会掌她的嘴的,李蓉低头看向佛经,淡道:“司正嬷嬷,我要给其他妹妹讲经了。” 司正嬷嬷听到这话,恭敬应声,朝着明乐华乐两位公主做了个“请”的动作。明乐一甩袖子,便朝着外面冲了出去。 李蓉转过头来,瞧着几个明显被吓着的小公主道:“诸位妹妹,来,我们且先诵念一遍。” 两个带头大姐都被收拾了,一干小公主吓得战战兢兢,像菜地里一堆小萝卜排好队,赶紧低头开始诵经。 孩子齐声念经的声音从水榭一路传过去,伴随着夏日虫鸣鸟叫,李蓉小扇扇着清晨的微风,低头翻看着佛经。 “如是我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李蓉听着诵念之声,不经意抬起头来,便见不远处长亭中,苏氏兄弟正对坐相谈。 苏容华坐得吊儿郎当,动作极多,笑起来拍打着膝盖,没有半点礼仪可言,倒的确是苏家异类。 而苏容卿在他对面坐得端正,神色间带着继续从容,虽然举止无可挑剔,却也与平日有些不同,那是李蓉从未见过的放松姿态,哪怕远远看着,只能勾勒一个身影,都能感觉到那个人平和温柔的态度。 李蓉静静瞧着,听着佛经诵念之声,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轮回路上一场幻梦,一梦到了少年。 她有些收不回神,便干脆闭上眼睛,假作仔细听经,便是这时,外面便传来了通报,低声道:“殿下,陛下来了。” 李蓉听到这话,忙起身来,领着几个小公主出了水榭。 李明带着裴文宣站在门口,李蓉见到裴文宣,颇有几分诧异,先同李明行了礼,随后道:“什么风把父皇都吹来了?” “正同裴爱卿在御花园里闲逛,说点事儿,”李明抬手指了裴文宣一下,随后看向水榭亭里道,“听得你这儿书声琅琅,便过来瞧瞧。” “来多久了?” 李蓉跟着李明一起往外走,吩咐了静兰守着几个公主,李明想了想:“没多久,就你发呆之前吧。” 听这话,李蓉心里一惊,她不知李明是不是看到了她看苏容卿,但她面上未曾表现,只是笑道:“来这么久,父皇也不知会一下。” “平日这些孩子顽皮得很,”李明笑了笑,“你今日倒是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的。” “以前没怎么管,想着宫中都有教养嬷嬷,柔妃娘娘来请我管教她们,我本还想着不知道该管些什么,”李蓉抬手将头发挽在耳后,举止优雅,声音温和,“但今日见着了才明白,柔妃娘娘也是有苦衷啊。都是孩子的事儿,娘娘有时也管不了,到不如我这个姐姐来,我应该早些来的。” 这一番话虽是体恤柔妃,但是听在旁人耳里,却是在暗指柔妃管不好孩子。 柔妃管教不严,自然让人想到她的出身,李明沉默着不说话,似是思索。 李明暗中瞧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裴文宣,却不知裴文宣是在想些什么,神色飘忽,全然没听他们说话一样。 李蓉陪着李明绕了两圈,李明便吩咐她先离开,李蓉朝着李明行礼,便听李明道:“平乐,你走也不同裴大人多说两句吗?” 李蓉似是不好意思笑起来,她抿了抿唇,朝着裴文宣行礼道:“裴大人一路好走。” 裴文宣面色沉静,朝着李蓉见礼。 李蓉不由得有些奇怪,这种时候裴文宣至少会朝她挤眉弄眼一番。 她心里不由得有几分担心,猜想着是不是李明同裴文宣说了些什么。 等下学之后,李蓉让人送信去问白日里的事,裴文宣只回了两个字:“无事。” 顺带还有一堆账单。 李蓉看着裴文宣花钱的速度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无事才怪了。 她赶忙又回信过去,第二日裴文宣的信回来才稍微正常了一些,大约就是: “银钱如流水,我心忧思。” 这的确是裴文宣操心了一辈子的事儿,李蓉放下心来,知道没发生什么自己不知道朝政大事。 有了李蓉和李明说的一番话,不等明乐去找李明告状,李明便先赐了李蓉一把戒尺,嘱咐所有的公主,好好听长姐的话,于是明乐再不敢和李蓉置气,每日老老实实学规矩念经。 李蓉教着这些公主念经,数着日子也到了快成婚的时候,这些公主们在李蓉的教导下规规矩矩,抄完了十卷经书,李蓉收整了装订好送到了慈宁宫去。 太后本就是上官氏出身,与李蓉和皇后的关系不错,只是这些年李明她们总在一块儿,太后便对外称病,闭门修佛。 如今李蓉送了些经文过去给她,太后没什么动静,但很快李明的赏赐倒是下来了,听闻是太后本来身体有恙,得了经书便好了许多,李明听闻之后,觉得太后一片孝心,便嘉奖了李蓉。 但他赏赐的不止是李蓉,还特意嘉奖了华乐公主,说她经文抄得漂亮,太后极为喜欢,是她的诚意感动上天,才让太后病情好转。 李蓉在宫里听了这话,笑得停不下来,李明大概不知道的是,华乐的经书压根儿不是自己抄的,只是圣旨下了,华乐只能硬着头皮接,接完了开始在自个儿房间里跪着苦求菩萨,保佑千万别有人揭发她。 放年轻时候李蓉肯定是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事儿捅出去的,但如今却知道,这事儿捅出去华乐损了面子,但对她也没什么太大的好处,还不如留成一个把柄,适当的时候放出来扇柔妃的脸。 转眼就到她最后一天去给几位公主上课,大清早起来之后,她早早来了水榭,不想水榭中竟是一个人都没有,李蓉转过头去,看向旁边的静兰道:“你决定今天是最后一日?” 静兰听李蓉这么问,立刻知道有问题,她随后道:“传消息是的秋凤。” “顺着查吧。” 李蓉抬头看了一眼静梅:“你去通知裴大人,让他去他之前写的地方等我。再派个人去陛下那边守着,看是谁去通报陛下,顺道把秋凤盯好了。” 静梅得了吩咐,立刻退了下去,水榭里就留下李蓉和静兰,静兰有些忐忑道:“殿下,如今明知是陷阱,要不我们还是……” “无妨,”李蓉笑了笑,“后宫这些公主手段不会是大事儿,但可以顺道看看身边人如何,总得有点事儿,才能看出人心不是?” 静兰微微一愣,片刻后她便领悟过来。 这世上斗争,大多不是输在计谋多么高明,而是在于身边人。 静兰虽不知李蓉为何如此信任她,但李蓉开口,她也就陪着李蓉静静候着。 主仆两人在水榭中吹了一会儿风,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李蓉回过头去,就看苏容卿出现在了庭院。他见到李蓉,微微一愣,李蓉没想到来的是苏容卿,她以为按照明乐这些人的能耐,要诬陷她估计也是找个侍卫什么的,没想到竟然能把苏容卿招来了? 李蓉轻轻一笑:“苏大人如何来的?” 苏容卿脸色大变,转身就要走,便听李蓉道:“苏大人勿急,且先过来些,本宫给你个东西。” 苏容卿见李蓉神色沉稳,便上前去,恭敬道:“殿下。” 他这个动作背对着亭子,李蓉抬手扶他起来,低声道:“就说裴文宣托你来送信给我。” 苏容卿神色微动,暗中收了李蓉的信,同时将一张纸条暗交给李蓉。 李蓉拿了纸条,在袖子下将她金扇侧面的纹路挪开,把纸条放进了纹路之中,又重新恢复了盖子。李蓉笑了笑,抬手往外面一指:“一道去见裴大人吧。” 苏容卿应声,跟着李蓉一起走出去,两人才到水榭,就听一声大喝:“你们还想跑!” 李蓉抬起头来,就看见明乐带着李明一干人等,气势汹汹朝着她冲了过来,李蓉故作诧异,上前拜见李明:“父皇……” “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呢?!” 明乐激动开口:“你马上就要嫁给裴大人了,就算苏大人好,你也不能这么私会……” “慎言!” 李蓉冷眼看向明乐:“你堂堂公主,说什么市井之言,前些时日学的规矩都忘了吗?!” “你还好意思和我说规矩?”明乐转过头去,看向李明,“父皇,您看看她……” “平乐,”李明看着李蓉,皱起眉头,“你和苏容卿在这里做什么?” “父皇,”李蓉行了个礼,“苏大人受人所托,向儿臣带个口讯而已。” “给你带口讯,为何不直接找你宫中人代传?” 李明颇为不满,李蓉正要开口,就见苏容卿跪了下来,恭敬道:“陛下,这是微臣的过失,只因微臣平日下午在水榭讲学,提前来了水榭,听闻公主一般上午在水榭与其他公主玩耍,故而想偷个懒,亲自将信交给公主。平日里都有其他公主在……” “苏大人真是胡说,”明乐打断他,“昨日柔妃娘娘就已让所有人停学,让姐姐好好备嫁,今日还有什么课可上?” “那他知道吗?”李蓉直接看向明乐,嘲讽道,“莫非柔妃娘娘还特意去和苏大人打声招呼说我不来了?” 明乐哽了哽,随后她又立刻反应过来:“那你来做什么?” “怎么,御花园来不得吗?我思念平日与妹妹相处之谊,如今成婚在际,心感伤怀,特意过来走走,偶遇苏大人,大庭广众,身带侍女,闲聊几句,也是罪过了?” 李蓉说得坦坦荡荡,一番话赌得明乐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明乐实在不能明白,李蓉和她明明势如水火,是怎么说得出这么呕人的话来的? 李蓉笑意盈盈看着明乐,随后扫了一圈周遭:“不过我倒是很疑惑,我与苏大人见面,怎么诸位来得像抓人一样?父皇是为何而来啊?” 李明听到这话,看向明乐,明乐这才反应过来,急道:“我看见你身边的人给苏容卿递纸条邀他私会了!不信你搜他的身!” “搜身?”李蓉笑了,“苏大人乃刑部侍郎,当朝大臣,你竟然要他为这种事当众搜身?!” 李蓉这一番提醒,让李明脸色变了变,他开口道:“明乐,不得无礼。” “可是……” 明乐急急要开口,旁边苏容卿先跪了下来:“陛下,今日微臣实乃受裴大人所托,送信于殿下,裴大人不能入内宫,故而才由微臣代给。微臣因一时偷懒,才造成如此误会,公主名节为重,还请殿下当众搜身,以证清白。” 说着,苏容卿将目光看向李蓉:“请殿下将裴大人的书信拿出来吧。” 李蓉叹了口气,欠身道:“牵连苏大人了。” “贼人作恶,”苏容卿与李蓉之间规矩恭敬,神色坦荡,只道,“不怪公主。” 明乐听得这话,看向李明,急道:“父皇,他自己愿意被搜的!” 李明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明乐,终于道:“苏爱卿愿自证清白,福来,去吧。” 说着,福来走上前去,当着众人的面搜了苏容卿的身。李蓉将裴文宣的书信交上去。 所有人盯着这封书信,便是明乐也有写不可置信,此事最忌讳的,大约就是传到裴文宣耳里,哪怕公主千金之尊,但是成婚前与外男私会,其他人就算信是偶遇,裴文宣心里怕也是有疙瘩。但若裴文宣这信是真的,那这天下也没人信苏容卿和李蓉是私会。 毕竟这天下也没有哪个男子,能宽心到这个程度。 李明半信半疑接过信,扫了一眼,还没看完,就见一个太监赶了过来,小声道:“殿下,裴大人在外宫求见。” 裴文宣因为杨家案被提拔为监察御史,这个位置虽然品级不高,却是一个有实权的职位,李明还特赐他金鱼袋可在御前行走,如今算得上盛宠。 李蓉听见裴文宣的名字,神色动了动,明乐有些诧异,随后就听李明道:“带进来吧。” 没一会儿,裴文宣就跟着太监进来,他走到水榭附近,远远就看见苏容卿和李蓉两个人一跪一立,两个人都是气定神闲,往那里一站,便似如一幅画一般,与周遭格格不入。 裴文宣脚步微顿,一瞬之间,他仿佛是看到时光重来,很多年前极为熟悉的一幕涌上来。 这时李明转过头来,见裴文宣到了,唤道:“裴爱卿。” 裴文宣瞬间反应过来,疾步走上前来,朝着李明李蓉等人行礼之后,随后起身来。 这时苏容卿也搜身完毕,福来回头同李明道:“回陛下,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明乐急了,“我明明……” “裴爱卿,”李明抬眼看向裴文宣,“你怎的来了?” “禀告陛下,”裴文宣恭敬道,“今日我有些事想与殿下一谈,故而请苏大人帮我转交书信给公主,约公主于宣文阁前一叙,微臣等待许久,都未见殿下前来,微臣猜想殿下怕是出了事,便赶着过来。” 李明抬头看了一眼书信上裴文宣约定的地点,沉吟了片刻,转头看向明乐:“明乐,你是在何时何处见到平乐的人给苏侍郎带信的?带信之人你可认识?” “我……”明乐结巴了片刻,李蓉温和道,“是呀,妹妹,你说出来,我们慢慢审,看是谁如此糊弄挑拨妹妹,来陷害姐姐?” 明乐僵住了。 谎撒得越多,越难圆谎。明乐僵持半天后,瞬间又道:“可是,就算不是苏公子,是裴公子你也不该这么私相授受……”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李明听不下去了,和苏容卿私下交往,和与裴文宣私下交往,那完全不是一个性质的事。 订婚之后相见虽然有些不妥,但也算不上大忌,而宣文阁也并非私会之所,裴文宣选这个地方倒也算不上失礼。 而且苏容卿并非李明要保的人,裴文宣可就不一样,若裴文宣因为这种事儿影响了升迁,李明便不太乐意了。 加上李明也早就看出来,这事儿大约就是明乐一手策划来陷害李蓉,深查下去,谁都不好看,于是他也不做纠缠,当机立断:“你一介公主,听小人谗言这样诬告于你长姐,简直是胡闹。你年纪小就罢了,身边都是些什么人?把你身边人都送到浣衣局去,让端妃过来,”李明转头看向福来,“把明乐带回去,禁足一月,让端妃好好教教她规矩!” “不是,父皇……”明乐急急开口,李明冷眼看过去,明乐察觉李明的怒意,顿时也不敢再说什么,退下去,小声道,“是……” 李明烦躁挥了挥手,让人将明乐带了下去。 等明乐走后,李明看了三个年轻人一眼,抬手往裴文宣脑袋上一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马上就要成婚,你急什么急!” 裴文宣忙跪下道:“陛下息怒,微臣也是杨氏旧案中还有一些细节存惑想求证于公主……” “细节?”李明看了看李蓉,又看了看裴文宣,最后道,“朕就且信了你,朕又不是什么老古板,你们婚事已定,想见面又不是不可以,这么光明正大过来,朕不同意吗?” 李明说这话,便是给裴文宣一个台阶,裴文宣忙道:“是微臣狭隘,陛下宽厚之君,悯臣如父,是微臣不解圣意,还请陛下责罚。” 裴文宣一通马屁拍得李明心中舒畅,李蓉鸡皮疙瘩都要掉了。李明摆了摆手,吩咐了人道:“行了,容卿同朕先走吧,这事儿让苏爱卿受罪,你们两可得好好谢谢他。” “那是自然,”裴文宣向苏容卿行礼,“此番多谢苏兄。” 苏容卿神色平静回礼,李明看了还站在原地的李蓉和裴文宣一眼,犹豫片刻后:“算了,你们想说话就说说,多带些人,免得让人说了闲话。” “是。恭送陛下/父皇。”裴文宣和李蓉一起行礼,李明挥了挥手,便带着苏容卿离开了去。 等一行人走后,裴文宣转头看向李蓉,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是随便走走,还是水榭里坐一坐?” “水榭里坐吧,也折腾累了。”李蓉神色疲惫,裴文宣点头,离她半丈距离,抬手道:“殿下请。” 李蓉随着他的步子一起回了水榭,此刻已近午时,水榭中凉风徐徐,不知是风还是人,让李蓉放松许多。裴文宣让人上了茶具,在李蓉对面为她烹茶。 裴文宣今日没穿官服,只穿了一件蓝绸绣白梅外衫,头上用木簪半束发冠,他本生得清正,这么规矩往茶桌后一落座,垂着眼眸注视着手中茶具,神色沉静,姿态优雅雍容,合着茶香和隐约升腾而起的白烟,便有了几分如梦似幻的俊美仙气。 李蓉撑着头瞧着裴文宣,休息了片刻后才道:“裴大人如今看来正得盛宠,我父皇都愿意这么给你破规矩,我都有些嫉妒了。” “萧平顺利坐上镇北将军的位置,刚打了胜仗。”裴文宣给李蓉分了茶,声音平淡,“你心悦于我,对我似是言听计从,而我立场看似在太子,实则在陛下。给我面子,可以麻痹太子,同时也能打磨我这把刀,”裴文宣吹着烫茶,“何乐而不为?” “最重要还是裴大人拍马屁的功夫,活了大半辈子,果然大有长进,怪不得川儿后来都和你亲近些。” 裴文宣得了这话,顿住动作,片刻后,他淡道:“陛下亲近我,并非因我说好话,只是我懂陛下,而且,陛下不知你我关系,看在你面子上罢对我好些罢了。” 李蓉听裴文宣答得认真,突生几分烦躁,她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不说这么正经,你今个儿怎么了?”李蓉凑过去,端详着道,“看着不高兴的样子。” 裴文宣动作僵了僵,片刻后,他抬头笑了笑:“可能有些累吧,最近白天应付陛下,晚上还得去找以前的旧部,一个一个招揽过来,还得忙和你的婚事。” “婚事不是礼部忙吗?你有什么好忙?” “当然还要忙的,”裴文宣温和道,“宫里会派人过来教授宫中的一些礼仪还有照顾你的一些吩咐,太医也来了好几次,虽然都学过也耗不了多少时间,但也是事儿啊。” 听这话,李蓉用扇子遮住半张脸,低低笑出声来:“驸马不好当吧?” 裴文宣见李蓉笑得欢快,神色也软了下来:“还好,有经验。说说今天的事儿吧,”裴文宣低下头去,“明乐找你麻烦?” “不入流的小手段,怕是柔妃拾掇的。本也懒得折腾,只是想清一下自个儿身边的人,顺便给明乐一个教训。” “苏容卿怎么来了?” 裴文宣抿了口茶,李蓉也有些奇怪:“你说得也是,我也奇怪,明乐说是看到我的人给他信,那肯定是有人伪装成我给他信了。他那样聪明谨慎的人,能看不出是一个圈套?这么赶着上来做什么?” “信呢?” “这儿。”李蓉张开扇子,有些得意,“想不到吧?” “瞧瞧吧。” 裴文宣扬了扬下巴,李蓉开了扇子上的机关,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来。 等抽出来后,见上面到的确是李蓉的笔迹,端端正正写了一句: 相思不见,许期桃花。 后面另一句便是仿的字迹,有几分潦草: 水榭相约,不得洛神。 礼物 “相思不见,许期桃花。” 裴文宣抬眼看了上面的字一眼,低头看着茶杯轻笑了一声:“上一世你同我一起南巡,苏容卿给你写的情诗,现在还练笔呢?” 裴文宣是个眼尖的,一眼就看出上下句哪句是李蓉真写的。李蓉轻咳一声,神色镇定道:“随手一写,有印象的诗词都写过。” 说着,李蓉赶紧道:“你的也写过。” 裴文宣淡淡瞟她一眼,没有深究,只是道:“《洛神赋》原名为《感鄄赋》,许多人说此为曹植感伤甄夫人之死所作,洛神暗指甄夫人,你如今已要出嫁,他人眼里,你怕就是这个洛神了。” “水榭相约,不得洛神,”裴文宣嘲讽一笑,“还好你藏得紧,不然今个儿你就跳进这湖里,怕也洗不清风言风语了。” “所以我心里有数嘛,”李蓉知道裴文宣也是恼她大胆,摇着扇子道,“不早让你给我留了书信吗?后宫手段就那么点儿,不是下药就是捉奸,你放心出不了大事儿。” “还记得自个儿怎么死的吗?”裴文宣见她这模样,忍不住提醒。李蓉轻轻一笑:“所以我不是吸取教训,重在清理身边人吗?” 裴文宣没说话了,李蓉往前探过去拿杯子,举了小杯放到唇前,就听裴文宣突然道:“你觉得苏容卿为什么会来?” 李蓉没说话,她饮着茶,听裴文宣道:“以他的才智,怎么会冒险到深宫里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蓉放下杯子,笑得有些无可奈何,裴文宣看着她,只道:“你有没有想过……” “没有。” 李蓉打断他,看着他,认真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苏容卿喜欢我,可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这时候,他喜不喜欢我,都不重要。” “因为你嫁给我。” 裴文宣平静看着她,李蓉有些烦了,她扇着扇子:“对,这已经是事实了,所以裴文宣我请你把你那聪明的小脑袋瓜放在水里清洗一下,不要总想一些有的没的。别说苏容卿不可能喜欢我,就算他喜欢我,”李蓉抬眼看他,只道,“他的喜欢,也一定只在他心里,他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有损他家族的事,清楚了吗?”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抬手扶额:“你要没什么其他事儿赶紧走吧,我看着你头疼。还有,”李蓉抬起头来,盯着他,“你我吵架归吵架,别回去乱用钱。” 其他她不担心,李蓉就对自己的钱比较担心。 她虽然有封地,但并不算丰厚,平日养着公主府那么多人,如今要给裴文宣铺暗网,养暗卫,都是花钱的事儿。 裴文宣默不出声,站起身来,行礼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裴文宣突然顿住步子,他背对着李蓉,看着长廊之外,突然道:“李蓉,你觉得你一直对吗?” 李蓉愣了愣,裴文宣只道:“如果苏容卿当真是你以为的人,他今日不会进宫来。你真的知道,二十岁的苏容卿是什么样子吗?” “他什么样子,”李蓉冷了声,“都和我没关系。你若再提一个苏字,我今日就让人把你扔湖里去!” “苏容卿苏容卿苏容卿。” 裴文宣极快出声,还念了三遍,转头看她:“你可以让人来扔我了。” 李蓉:“……” “裴文宣,”李蓉笑起来,她捏紧了扇子,“有种你不要娶我。只要你进了我公主府……” “我自己去跳静心湖。” 裴文宣转身就走,淡道:“每天跳一遍。” 静心湖是公主府后院的湖,李蓉听了这话,顿时气得头脑发昏,撑着自己就起身想要追着裴文宣骂过去。只是她一起身,又清醒几分,自己在御花园里,又不是什么泼妇,和他一般见识什么? 李蓉用扇子快速扇着风,想用冷风让自己冷静一些。静兰走进来,看见李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您又被裴大人气到了?” “刁民。” 李蓉摇了摇头:“本宫不能和刁民一般见识。” 刁民裴文宣从水榭也一路走出来,走到林间小道上时,他突然又顿住步子。他回头看了一眼水榭,见李蓉正和人说笑着走出来,一时有些后悔。 本来今日清晨他出来,还想去问问她选了哪套嫁衣,今日见了面,又争执着苏容卿的事情,他竟然也就忘了。 早上想着这事儿还有些高兴,但不知道怎么的,此刻他却也觉得,有些不想再想了。 他选那套嫁衣,就是上一世她穿的。 上一世他们成婚早两个月,礼部只准备了一套,如今礼部准备时间多上许多,便又多制了一套。他喜欢熟悉的事物,便选了熟悉的,就不知道李蓉选的是什么,只是李蓉无论选什么,他此刻想起来,不知道怎么的,都觉得有些不重要了。 他清晰的知道,其实不管李蓉穿什么,嫁给他,最后都会和他分开。 这并不是一场婚礼,只是一场交易。 这场交易里面,李蓉想要的只是权力,庇护,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多想,回到官署去,就反复翻看着自己的折子。 李蓉和裴文宣吵完,一路回了自个儿宫里,她到宫里时气还没消,将人都叫了过来,让人一一将今日情况报了上来,随后赏了一批罚了一批,把秋凤拖出来打了板子,审了不到一下午,秋凤就招了出来。 果然是长乐(明乐改长乐)私下买通了秋凤,让秋凤没有将柔妃的命令报给李蓉,还将李蓉平日没有烧尽的手稿偷了出来。 李蓉听得哭笑不得,她也不知道该说秋凤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恰恰都就偷到她写苏容卿那张。若是偷到其他的,或许裴文宣就没那么大脾气,她日子也好过些。 李蓉颇有些无奈,让人把秋凤带下去,她歇了片刻,听着院子里哭哭啼啼的声音,静兰走上前来,给她端了碗甜汤,试探着道:“殿下,处理完宫里的人,可还要做些什么?” 长乐虽然禁足,但是李蓉之前已经明确说过这事儿和柔妃脱不了干系。 李蓉想了想,缓声道:“今天长乐惹了麻烦,陛下心情一定不大好。今个儿殿下还去柔妃那儿?” “是,”静兰低声道,“陛下心烦的时候,总是去柔妃那里的。” “你把之前华乐亲手抄的那份孝经裱起来,”李蓉立刻道,“等一会儿给太后送过去,就说听说太后最近身体不好,之前陛下说华乐公主抄的经文有灵气,我这儿给她送一幅过去。” “殿下的意思是?” “柔妃送了我这么个礼,”李蓉轻笑,“总得敲山震虎,给她提个醒儿才是。你当兔子太久了,人家就以为你不会咬人。” 静兰应了声,按着李蓉的说法,将这份《孝经》装裱之后给太后送了过去。 太后就看了一眼,直接就把这份《孝经》赐给了柔妃,当天夜里就传来了李明将长乐禁足,让她抄经一百遍的消息。 李蓉得这消息时正在泡脚,听了静梅绘声绘色的描述:“陛下一进去,看见墙上的《孝经》时神色还挺好的,后来看了落名是长乐殿下,顿时就发了火。骂着说‘一个个儿的都不学好,连份经都不会抄还要找人代’,长乐殿下当场就被骂哭了。” “多大点事儿。”静兰在旁边听着,叹息道,“长乐殿下也是太娇气了。” “可不是吗?”静梅心直口快,“宠惯了。” 话刚说完,两人立刻快速看了一眼李蓉,就见李蓉撑着脑袋,洋洋得意的哼着戏。 见李蓉没有不痛快,两人这才松了心。 一天把人收拾了赶紧,李蓉心里畅快得很,每日吃得好睡得香,裴文宣却是有些难受。 他日里办公倒还好,一到夜深人静时分,思绪便有些散漫了。 连两晚,他都会梦到前世,他梦见自己听到李蓉被罚的消息,匆匆跑过去,每一次他都跑得很快,梦里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但却就是知道自己得快一点,只是每一次他疯狂跑过去,都会看见一跪一站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站在一起,周边似乎谁都没有了。 他像是游离在他们身边的孤魂野鬼,一晃就是半生。 他有时会看见他们在长廊上饮酒,有时候看见他们下棋,有时候会看见大雨,苏容卿撑着伞,李蓉小跑过去,挤到他身边,抬手挽住他的臂弯。 梦不长,所以他总是会在夜里醒过来,一醒过来,就是空荡荡的屋子,月光照进来,和上一世无数个夜晚,一模一样。 他会在这种孤寂里感觉害怕和羞愧,随着婚期临近,这种羞愧越发的明显。 他隐约知道自己在意什么,又有些不想面对。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偷,好像偷走了什么东西。 上一世的李蓉,其实和他不一样。 他越活越狭隘,直到重生过来,看见云月、山雀,听见少年的微风,在拓跋府一场幻梦的追逐里,恍然醒悟自己走上的歧路。 可上一世的李蓉,从心境上,却是比他开阔了太多的。 除了死之前那一刻,李蓉的后半生,约莫也是幸福的。 他见过苏容卿照顾李蓉,见过他们相爱。 李蓉说自己这辈子不会和苏容卿在一起,因为她老了,她喜欢不了一个二十岁的苏容卿。 但其实裴文宣知道,李蓉内心深处,或许有着一种骨子里的害怕。 她害怕重蹈覆辙,她想象里的苏容卿,冷静到不知感情。 可裴文宣却知道,这种偏见,骨子里不过是李蓉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罢了。 一个能因为书信乱了心神的苏容卿,哪里是李蓉所以为的,除了家族一无所有的冷血工具? 苏容卿很好。 比李蓉想象得更好。 只是李蓉不敢想,只是他裴文宣刚好钻了这个空子,得到了一纸赐婚。他这段婚姻,本身就是以李蓉的不幸换来的。 而在李蓉的这种不幸里,他又怎么能安稳入睡,视若不见? 裴文宣在夜里越想越清醒,白日撑着自己去办公。所有人见着他都对他说着恭喜,裴文宣面上不动,笑着统统应下。按着大夏惯来的习俗,给了每个来祝福的人散了钱。 只是没想到他一路散到最后,竟然会见到苏容卿。 他见到苏容卿的时候,不由得愣了,苏容卿笑了笑,摊着手道:“裴大人莫不是不想给在下这个喜钱吧?” “哪里?”裴文宣赶紧回过神来,忙道,“只是没想到苏大人会在这里,苏大人不在办公吗?” “顺道路过,看见大家都在这里,便凑个热闹。” 裴文宣听着,将喜钱交到苏容卿手里,苏容卿看着手里的银子,认真道:“百年好合。” “谢谢。” “成婚了,”苏容卿半开着玩笑,“可要和其他姑娘划清界限,千万别得罪公主。” 裴文宣愣了愣,他呆呆看着苏容卿,苏容卿见他呆住,赶紧道:“开个玩笑,千万别当真。” 话是玩笑,却的确是他当年和李蓉决裂的开端。 苏容卿行了礼,转身打算离开人群,裴文宣突然叫住苏容卿:“苏大人。” 苏容卿回头,就听裴文宣认真道:“若你的妻子,同你的家族起了冲突,你会如何?” 苏容卿没想到裴文宣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旁边人忙道:“裴大人不是在取经吧?若是公主和家里人起了冲突,还是忍忍吧。” 被这么打岔,裴文宣的问题倒不显奇怪,裴文宣注视着苏容卿,苏容卿想了想,最后道:“看谁有理,我就站在谁那边。” “不当更看重家人吗?”裴文宣急急追问。 “妻子不是家人吗?” 苏容卿反问。 裴文宣没说话,苏容卿笑着行了个礼,便朝外走去。 “裴大人。”旁边人推裴文宣,“快,早生贵子。” 裴文宣笑起来,颇有些无奈,又开始发钱。 等发完钱,也差不多入夜,裴文宣从官署出来,便见公主府詹事站在门口。裴文宣看见公主府詹事,心里就咯噔一下。 平日见着倒也没什么,今日见着,他便觉得有些慌。 但他强作镇定,走上前去,朝着对方行了个礼:“什么风将大人吹来了?” “明日你要和公主成亲,想你今日忙,还要去公主府的话不方便,我就过来了。” 对方笑了笑:“公主给你带了话。” 说着,对方就交了一封信给裴文宣。 信里是李蓉的训诫,大意就是要成婚了,没事儿干,她感觉有些烦躁,希望他明日成婚能够好好表现,不要给她丢脸,不然她就不是让他跳湖,直接把他沉湖。 裴文宣看着李蓉的信,不自觉就笑了。 公主府詹事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道:“殿下可是又说了什么可喜的事儿?” “没呢,”裴文宣收起信,直接道,“她骂我。” “殿下一直是这个脾气,”对方倒是十分理解,“看得上的人她才骂,不喜欢的根本不搭理。” “那我得谢谢殿下赏识。” “殿下是个很好的姑娘,”对方不知道怎的,话锋突然一转,似是长辈一般,温声嘱咐,“虽是公主,但殿下并非骄纵无礼之人,就算没有公主身份,也是一个极好的妻子。虽然平时看似骂着裴大人,但殿下也常吩咐我们,说裴大人胃不好,要我们多做软食,您来的时候喝的茶,也是殿下单独嘱咐,说是您一贯爱喝的茶。” 裴文宣静静听着这些琐事,片刻后,他低笑了一声:“平日总骂着我,我还以为她多讨厌我呢。” “裴大人说笑了,”对方摇头,“殿下以往说过,您如今对他不错,她也希望,您这辈子过得好。” 裴文宣没说话,他听着这句“这辈子过得好”,对于普通人来说,听在耳里,或许只是一句随意之言。 可裴文宣却清楚知道,当李蓉说这话,她是真的,希望他这一生过得好。 他们上一世,谁都过得不开心,而他尤其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李蓉这个人,遇强则强,你对她不好,她便针尖对麦芒。 可你对她稍微好那么一点,她便百般柔软缠心房。 裴文宣心里有些难受,他觉得有什么哽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好久之后,他才低哑出声:“我也是。” “我希望殿下,这辈子,能过得好。” “你们都这么想,”詹事轻笑,“那我就放心了。”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天,随后道:“若无他事,大人先回去准备吧。” “大人,”裴文宣叫住他,“能否劳烦您,帮我给公主带句话?” “嗯?” “就说,”裴文宣笑起来,“我有一个礼物,她大约期待了很久,明日我送给她。等她见了,”裴文宣声音温和,“让她不必太感激我。” 成亲 成婚前夜,整个宫里上上下下忙活,谁都睡不好,只有李蓉,一觉睡到天亮,整个人生机勃勃容光焕发。 她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有些忧虑的就是昨夜公主府给她消息,说裴文宣要给她一个礼物,让她不必感谢。 她听这话就有点慌,总觉得裴文宣要干出点什么不靠谱的事儿来。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也没有多想。 清晨起来,她按着流程开始梳妆,而后依次去拜见太皇太后,皇帝皇后,用过午膳之后,她便换上嫁衣,等候吉时。 这一切和上一世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只是上一世的时候,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嫁的是什么人,她内心忐忑、期盼、又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惶恐。 于是她总在询问旁边人,裴文宣是个怎样的人,他是不是当真像画上那么好看,他家里人怎么样,他…… 想到上一世的自己,李蓉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时候外面传来礼官唱喝吉祥之词的声音,静兰走进来,笑着道:“公主,时辰到了,起身吧。” 李蓉应了声,抬手用一把绣了进项牡丹的金团扇挡在面前。 团扇遮住了她眼前所有视线,李蓉垂下眼眸,感觉有人从左右两边将她扶起来,李蓉移步往前,一身华服厚重,若是常人,怕早已是压得巍巍颤颤,可李蓉却是极为轻松,身似修竹,步若生莲,姿态端庄优雅,带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华贵。 天家皇族,百年高门,士族平流,平日或许看不出区别,但在华服加身那一刻,便会察觉出那其中微妙的不同。似如清泉煮茶,何处山水,于唇齿之间,便有高下之分。 李蓉随着旁人的引领往前,她感觉自己踩在柔软的红毯上,感觉周边似乎有花瓣落在自己身上,听见旁边两侧站着的礼官,在她走过时唱诵的祝福之词,不远处传来的,欢喜的、遥远的乐声。 她走了许久,不知停在什么地方,旁边静兰提醒道:“殿下,到宫门前了。” 李蓉应声,而后就传来礼官让她拜谢皇帝皇后的声音。 李蓉由旁边侍女扶着,转身朝向盛装的李明和上官h,而后李蓉由旁人扶着,缓缓跪下,朝着李明和上官h叩首行礼。 她的动作很稳,哪怕在低头弯腰,身上坠饰都不动半分,李明看着李蓉叩拜,他声音含哑,说了早已准备好的祝福之词。 而后礼官再唱拜见上官h,李蓉便又朝着上官h方向再拜了一次。 上官h看着李蓉,便红了眼,可她还是顾着仪态,带着哭腔将对女儿的祝词念了出来。 而后又等礼官念完祝词,侍从才将李蓉扶起来。李蓉刚刚起身,正随着侍女的动作要转身离开,感觉有人上前来,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蓉儿,”上官h声音哽咽,“你要过得好,答应母后,你要过得好。” 李蓉听得这话,有一阵酸意忍不住泛上来,她克制着情绪,温和道:“母后勿忧,儿臣日后可以日日回来探望母后,与过往无异,母后勿要太过伤怀,失了仪态。” 听着李蓉的劝解,上官h才缓缓放手。 李蓉转过身去,由人扶着到了马前,她便感觉一双沉稳的手伸过来,扶住她道:“阿姐,我为你清理障车。” 婚宴在公主府举行,裴文宣会带着裴家人提前到公主府去安排。 按着大夏的风俗,她从宫里到公主府的路上,会有百姓拦车索要钱财,是为障车,宫里会专门派一个人在前面,撒钱给这些百姓清道。李蓉本以为会安排个普通礼官,没想到居然是太子亲自前来撒钱清道。 李蓉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明明觉得,自个儿活了这么多年,不该有这么多情绪,可在她听到李明喑哑的声音,感觉上官h握住她的手,被李川扶着她进车撵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突然像是回到了十八岁。 她还以为自己万千宠爱,还会因为家人的几句话,欢喜悲哀。 她坐在车撵,同宫门带着岁月时光吱呀打开,她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情绪,让自己想一想会让自己冷静高兴的事儿。 比如说,宫门开后,裴文宣就会站在宫门前等他。 裴文宣这个狗东西,等一会儿就会说点好听的话给她听。 其实迎亲这事儿本该裴文宣的兄弟来做,裴文宣在公主府门前带着裴家人跪迎她就可以。 可是上一世裴文宣没有一个兄弟靠谱,裴文宣不敢把这么大的事儿交给兄弟办,也或许是没有兄弟愿意办,于是裴文宣就自己来了,然后写了一篇广为流传的《引凤词》,在宫门前当祝词诵读,大概意思就是他能娶她是上天给的福分,他不敢辜负此福分,所以想自己亲自过来接她。 当时她也没细想,如今想来这是什么鬼扯逻辑。 那时候她坐在花轿里,听着他诵诗,觉得害羞中又带着欢喜,竟也没有多想。 若当时多想想,便会知道,那时候的裴文宣有多难。 若非孤身无依,又怎会如此哗众取宠? 李蓉心里想着,一时竟然觉得裴文宣也有些可怜起来,这样的情绪稍稍冲淡了她的伤感,她深吸一口气,听见外面传来感觉前方帘子被人卷起,而后就听正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微臣苏容卿,替义弟裴氏文宣,迎平乐公主。” 听到这话,李蓉猛地睁大了眼,她僵在原地,随后就听苏容卿开始念诵由裴文宣执笔的赞美之词。 苏容卿来,裴文宣自然不会像上一世一样,再写《引凤词》,规规矩矩的骈文,由苏容卿在前方静静念着。 从最开始的惊讶快速冷静下来,李蓉听着苏容卿念诵着对她的赞颂之词,直到最后,她听见苏容卿的声音顿了顿,但他极快又念了下去:“相思兮可追日月,许期兮来年桃花。” 这是裴文宣将上一世苏容卿给她的情诗融进了这骈文之中。 骈文虽不是苏容卿所写,却带了苏容卿的影子。 李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遗憾、酸楚,夹杂着几分难言的无奈,以及,隐约的,说不出的,圆满。 她上一世与苏容卿相伴二十五年,她说不明白这是一段怎样的关系。 但是偶尔一瞬,也的确会有那么几分遗憾。 觉得或许应当给苏容卿一个身份。 然而这种遗憾,却在这一刻,以一种无形的方式,似是填补,又似如告别。 这情绪太过纷杂,同之前的情绪一层一层的叠加,让她少有的乱了心神。 好在她不需要做太多事,她就手里握着团扇,静静坐在车撵里,而后听礼官和苏容卿按着流程问答过后,她面前车帘放下。 车帘放下前,她悄悄放低了些团扇,便见到了不远处的苏容卿。 他和记忆里一样,白衣玉冠,静静看着她的马车。 他似乎察觉她偷看了他,李蓉忙恢复了动作,觉得有些心慌。 好在马车往前缓缓挪动而去,让她没来得及心慌,就听周边百姓喧闹声起,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她目不斜视,只听前方李川似是高兴,撒着钱说着吉利话,请百姓让开。 等到了黄昏时分,她终于到了公主府门口,她坐在马车里,听见裴文宣熟悉的声音响起:“微臣裴文宣,见过殿下。” 说着,便听一堆人哗啦啦跪下的声音。 李蓉不动,就听面前帘子被人拉开,而后侍女上前来,一左一右扶着她下了马车,接着裴文宣走上前来,在她手里放了一段红绸,裴文宣在前面领着她,旁边侍女左右扶着她,领着跨过火盆之后,一路走进大堂。 而后他们并肩而战,手里各拿着一段红绸,裴文宣放低了声,小声问道:“我送你的礼,喜欢么?” “回去再说。” 李蓉一听他语气里还带了几分邀功的意味,便怒气上来,克制着情绪冷声警告他。 裴文宣心里咯噔一下,有了那么几分不祥的预感。但他认真想了一下,便觉李蓉估计就是一时想不开,这本也是需要他点拨的事儿,现下怪他倒也正常,等说开了,李蓉就想通了。 他无声叹息,听得礼官唱喝,就同李蓉如同前世一般,拜了天地君亲,而后对拜。 裴文宣清楚记得,上一世对拜的时候,李蓉的凤冠扎了他的头,于是他这一次早有准备,离她远了一些。 而李蓉心里有火想要发泄,便比正常弯腰的幅度大些,努力让凤冠往前戳一点,想着能像上一世那样戳了他,他又不得不忍比较好。 裴文宣在她弯腰时就感觉了她的意图,想小幅度再退一步,李蓉直接压低了声道:“你敢?!” 裴文宣也知大庭广众,他不敢再动,只能硬着头皮,接了李蓉凤冠一击, 李蓉知扎了他,心里顿时开怀了些,她起身来后,由侍女搀扶着去了后院,裴文宣这才被放出去陪酒,裴文宣不由自主抬手捂了被扎的额头,李川走到他身后来,瞧了他一眼道:“你捂头做什么?脑子坏啦?” 裴文宣:“……” 这姐弟真的如出一辙损人,不亏是一个娘胎出来。 “殿下说笑了,”裴文宣放下手来,“殿下先入席吧,微臣等会儿来招待。” “招待什么呀,”李川撩起袖子,“走,今个儿孤帮你招待他们,你控制些,千万别喝醉了去见我姐。” 说着,李川就拽起裴文宣,同一旁早已和人寒暄着的苏容卿一起,招呼着众人入席。 今日满朝文武几乎全部都来了,苏容卿是裴文宣请的傧相,他与朝中众人熟识,加上李川,一时倒没有人敢为难裴文宣,也不会故意多灌酒。但耐不住来的人实在太多,苏容卿和李川先喝倒下,就留裴文宣一个人,一个一个敬完最后一桌。 期初他还会悠着,但苏容卿和李川一走,没有人劝着,后续他只要听着人祝他和李蓉,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满杯喝完,不带半点含糊。 他喝酒无论醉不醉都看不出来,面上一直带笑,神色从容,看上去就和个没事儿人一样,等一圈敬完,众人都惊叹裴文宣酒量了不得,裴文宣知道自己是有一点醉,但应该也没有大事,同所有人寒暄过后,去见了在一旁休息的李川和苏容卿,苏容卿缓过来一些,李川还捂着头有些难受,裴文宣看了两人,不由得道:“你们先休息一下,我先回去了。” 苏容卿点了点头,摆手没说话,裴文宣犹豫片刻,行了个礼:“今日多谢苏兄。” “去吧。” 苏容卿终于开口,只道:“莫要辜负佳人就是了。” 裴文宣笑起来:“也不当我辜负的。” 苏容卿听他这话,有些茫然抬头,裴文宣行了个礼,转头同李川道:“殿下,微臣告退。” “你好好对我姐,”李川沙哑出声,“我就一个姐,你好好对她,知道了吗?” 裴文宣听到这话,哪怕知道李川说的是醉话,还是抬手在身前,郑重行礼道:“微臣遵旨。” 李川有些难受,他扭过头去,摆了摆手,示意裴文宣赶紧走。 裴文宣由下人掌灯领着去了后院,其实他对这个公主府很熟悉,但所有人都当他第一次来,小心翼翼指引着,他觉得也有些新奇。 等到了门口,他看见静兰静梅守在门口,抬头见他来时,两人都抿唇笑开,那一幕和上一世瞬间重合,裴文宣不由得愣了愣。 旁边侍女轻唤:“驸马?” 裴文宣才恍惚回神,点头道:“通报吧。” “殿下,”静兰转头朝里,“驸马爷来了。” “进吧。” 李蓉声音从里面传来,裴文宣不知道怎么的,听见李蓉的声音,忽地就有些紧张起来。 静兰推开了门,领着裴文宣进去,而后一堆人进来,端了许多盘子,逐一站在边上。 裴文宣被领到李蓉面前,他看着面前的姑娘,她穿的是和上一世不一样的嫁衣,原本的牡丹改做了凤凰,这样的改变,让他一时觉得,这场婚礼并非一场重演,似乎是一场崭新的,不一样的婚礼。因为它与裴文宣记忆中相似又不似,裴文宣突然就有了几分期待,他看着李蓉,不由得有了几分愣神。 所有人笑着对视了一眼,侍女将第一个盘子端过来,里面放着笔墨宣纸,送到裴文宣面前。 “驸马,”静兰恭敬道,“请赋诗却扇。” 裴文宣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来,李蓉举着扇子,淡道:“好好写,写的不好,我让你好看。” 一听这话,室内姑娘们哄然大笑,裴文宣有几分无奈,他取了笔来,犹豫片刻后,落下笔来。 半醒半醉半生梦,明月明心明此期。 若得佳人半回顾,苍山不老我不离。 裴文宣本是想随便写写,然而落笔之后,却又有些控制不住,写完这些,旁边侍女来拿,裴文宣又忍不住一把按住了纸页,侍女疑惑抬头:“驸马?” 裴文宣僵着没动,他觉得有些尴尬,好似被人窥探了什么内心,又觉得此时的动作,更有那么些尴尬。 他不动,侍女也不敢动,李蓉见旁边没动静,直接道:“诗写好了?” “回禀殿下,写好了。” 侍女说着,抬眼看向裴文宣,小心翼翼道:“驸马?” 裴文宣颇有些无所适从收回手去,李蓉已经知道他写好了,再重新写便显得太刻意了。 只是却扇诗一般都是夸夸姑娘美貌,他总觉得自己上来就山盟海誓的,有那么几分太过尴尬。 尤其是前面还写了半醒半醉半生梦,在李蓉看来,会不会是暗示他们的前世。 裴文宣越想越有些心慌,他也不敢多想,故作镇定等着李蓉拿了诗,李蓉一手举扇,一手看诗,裴文宣鲜少写这样的诗,与他平日水准有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的时候,她还是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动容。 或许是那句半醒半醉半生梦,让她有所共情。 又或者是那句苍山不老我不离,让她有些许向往。 李蓉收敛了情绪,笑道:“到的确不错。” 说着,李蓉缓缓放下了扇子。 首先露出的是她的眼睛,她有一双灵动又美丽的眼,似乎是笔墨勾勒的凤眼,带了几许笑意。 那笑意和上一世不同,上一世她在这一刻瞧他,羞怯里带着欢喜,如今她看他,全然就是个老熟人一般,隐约带了调笑。 而后是她高挺的鼻子,是染了颜色的薄唇,是她整张脸的线条,美丽中带着华贵,让裴文宣一时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旁边侍女想笑不敢笑,李蓉看着裴文宣久不说话,又忍不住笑起来:“驸马可还满意?” “满意。”裴文宣下意识回神,脱口而出。 旁边人顿时大笑出声来,李蓉从旁边抄了床上的花生就扔过去砸他,笑道:“大胆,敢对本宫这么说话。” 裴文宣听着李蓉声音含笑,慢慢缓过神来,忙道:“是我错了,”说着,裴文宣笑着行了个礼,“还望公主恕罪。” “懒得与你多说。” 李蓉嗔他一眼,站起身来,旁边侍女又端了盘子上来,李蓉端起酒杯,朝裴文宣扬了扬下巴,裴文宣低头轻笑,走了过去,也拿起酒杯,两人当着众人将手环过,举杯到自己唇边。 裴文宣抬眼看了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李蓉一眼,李蓉见他瞧她,挑眉道:“看我做什么?” “佳人奉酒,”裴文宣轻轻一笑,“岂能不看佳人?” “那要不多喝几杯?”李蓉笑着再问,“给你奉一坛好不好?” “罢了罢了,”裴文宣忙道,“一杯就够。” 说完,两人便将酒一饮而尽。 而后顺着流程说些吉祥话,终于才走完了整套流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众人一退,两个人顿时泄了气,李蓉整个人都软了,直接坐在床边,往床栏上一靠,叹了口气道:“好累。” 裴文宣坐到她边上来,靠在了另一边,叹息道:“我也是。” 两个人静默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后,李蓉忍不住道:“他们为什么不帮我把凤冠拆了,衣服脱了,让我好睡觉?” “这大概是丈夫的事情吧。” 裴文宣脱口而出,李蓉听了这话,忍不住看了过来。 裴文宣察觉到李蓉的目光,转头看了过去,对视之间,裴文宣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我凤冠多少斤吗?” “你知道,”裴文宣抬手指向自己的发冠,“我头上这个多少斤吗?” “有我重吗?” 李蓉问完,裴文宣沉默了,李蓉靠在床栏上,招了招手:“快,来拆了。” “我的天。” 裴文宣痛苦哀鸣出声,但他还是认命,毕竟现在他们也不想再把人叫进来帮他们拆冠脱衣服了。 裴文宣打起最后一点精神,先抬手把自己的发冠卸了,厚重的外衣脱了,然后爬到床上,跪到李蓉背后去,开始给李蓉拆卸凤冠。 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上一次做过,隐约记得些程序,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拆。 李蓉感觉他在她背后和凤冠做着斗争,撑着最后一丝神智,艰难道:“裴文宣。” “嗯?” “你为什么让苏容卿来接我?” “这个问题,我们能不能明天再讨论?” 裴文宣把李蓉的凤冠取下来,连着各种固定的发钗一起搬下了床,放到桌子上。 李蓉靠在床上,看着精疲力尽走回来的裴文宣,又道:“裴文宣。” 裴文宣还没坐上床,只是应了一声:“嗯?” “我还有衣服没脱。” “衣服也要我脱?”裴文宣苦着脸回头,“你自己脱吧?” “我好疲惫哦。” 李蓉扭头看他:“而且你说的,这是丈夫脱的。” 裴文宣哽住了,李蓉注视着他,眼神里颇有些可怜的样子,裴文宣叹了口气,只能道:“你站起来。” 李蓉撑着自己站起来,裴文宣帮她把腰带先卸了,然后把所有衣服抓成一把,一起扒了,就剩下了一件单衫在里面。 李蓉感觉自己瞬间解脱,直接就往床上倒了下去。 裴文宣抓着一堆衣服,看着已经自觉爬到床上的李蓉,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累,忍不住道:“你睡床,我睡哪儿?” “爱睡哪儿睡哪儿。” 李蓉钻进了被窝:“本宫要休息了。” 他也想休息!! 裴文宣一想到这时候他还要去打地铺,就感觉绝望。 他深呼吸,让自己不要太焦躁,把李蓉的衣服放好之后,转身去翻柜子,李蓉听见裴文宣翻柜子的声音,她想了想,探出头来,看向裴文宣道:“你要不一起睡吧?” 裴文宣僵住了动作,结巴道:“不……不好吧?” 李蓉想了想,她是不在意这些,但裴文宣在这种事上还是非常谨慎,如今他们说好是盟友,裴文宣肯定是要守身如玉到底。虽然她的想法也只是分他一半床,但是裴文宣或许连同一张床都觉得是玷污了自己的贞操。 于是李蓉决定尊重他,便道:“哦,那我先休息了。” 说完,李蓉闭眼就睡了,她真的太困太累了。 裴文宣背对着李蓉,有些诧异,这就完了? 李蓉不再劝劝他? 其实他还是……还是……很想去睡床的。 他现在真的太累了,一点都不想去打地铺,他可以保证不碰李蓉一根手指头,绝对不越界。 李蓉平稳的呼吸声很快传了过来,裴文宣犹豫了片刻,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他决定去睡床。 就算李蓉把他踹下来,他也要睡床。 做下这个决定,他心里顿时轻松了很多,把被子一抱,快乐回到床上。 床很大,李蓉蜷缩在最里面,用被子将整个人包裹着,小小的一个人,失了平日里那样张扬骄傲的气质,看上去便显得可怜又可爱。 一种无形的柔软在裴文宣心中缓缓铺开,他在最边上铺了被子,然后睡进被子里。 他们中间隔着很远的距离,他在最外侧,似乎就为她隔绝了所有风雨,给她环出一片小小的天地。 有那么一瞬,他突然有一种甜蜜的、骄傲的、难以明言、甚至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感觉。 他觉得他在守护她。 他的长公主殿下。 夜谈 李蓉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她无意抬手摸在自己脸上,而后她在半醒半梦中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惊醒坐了起来! 不行,她还没卸妆,就这么睡下去,她一定会闷出面疮来。 这一吓让她瞬间清醒无比,方才那片刻小憩给了她力气,她正准备下床,就注意到旁边睡了一个人,裴文宣躺在被子里,正睡得畅快。 李蓉愣了愣,她未曾想裴文宣居然真的上了她的床,可见这人当真是累极了,不然以他的性子,打死也不可能做这么失礼的事儿。 裴文宣睡得太舒服,舒缓的呼吸声听得李蓉一下有些犯困,她赶紧一巴掌拍打在裴文宣身上,将裴文宣叫了起来:“裴文宣!” 裴文宣猛地坐起来,惊道:“何事?!” 李蓉抬手捧住他的脸,将他的脸扭朝自己的方向,盯着裴文宣道:“咱们还没洗漱,净室里还有水,你赶紧去洗个澡。” 裴文宣愣了愣,片刻后,他松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殿下,这么晚了,就别折腾了吧?” 李蓉近来是吃得好睡得香,方才随便睡上片刻就能立刻恢复战斗力,可裴文宣打从前些天和李蓉在水榭一别,几乎就没好生睡过,今日总算将心事了了,好好睡上一觉,就这么一会儿将他叫起来,比不睡还难受。 可李蓉哪儿顾得着他? 她满脑子只想着,他们两穿了一天礼服,裴文宣今个儿也上了妆,若是不清洗,不仅满身是汗,还会长面疮。她花容月貌,怎能毁在这种事上?而裴文宣也是她要日日看着的人,若是那张神仙脸被几颗面疮毁了,那实在是可惜。 于是她挤着裴文宣的脸,盯着他:“裴文宣,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裴文宣一听她这么问,就知她要折腾了,顿时痛苦得用手捂住了脸,哀嚎着朝着旁边倒过去:“我不是,殿下您明个儿把我送宫里阉了吧,我想睡觉……” 话没说完,他就被李蓉整个人往外猛地一掀,直接滚了下去。 裴文宣抱着被子躺在地上,李蓉居高临下从床上走下来,低头瞧了他一眼道:“赶紧去净室把自个儿清洗干净,我回来前没洗干净别怪我收拾你。” 裴文宣听得这话,抱着被子蜷缩在地上,颇为委屈。 “殿下,水是冷的。” “你是热的呀。”李蓉披上外套,嫌弃瞧他一样,似用看傻子的眼神瞧他,“你把水捂热不就好了?” 说着,李蓉轻轻踹了他一脚:“赶紧的。” 李蓉说完之后,将头发往后一撩,便开门出去。 守在房门口的丫鬟忙提灯上来,恭敬道:“殿下。” “让人去准备一下,我要去御泉汤洗浴。” 听到这话,丫鬟们对视一眼,似乎了然了什么,抿唇笑道:“是。” 对于李蓉和裴文宣要半夜起来洗澡这件事,公主府似乎早有准备,公主府有一个天然温泉,专门建了一个浴室,李蓉进去时,所有人早准备好,替李蓉更衣之后,伺候着李蓉入了汤池。 李蓉躺在汤池里闭着眼小憩,旁边侍女一个帮她卸妆,一个帮她用皂角清理了头发,细致按摩着头皮。 李蓉享受躺在里面,听着给她卸妆的静梅笑着道:“殿下今日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 李蓉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侍女暗笑,李蓉顿时反应过来,她有些无奈,她身边这些个侍女,一个个虽然没出嫁,懂得倒是很多。 但她也不能把实话告诉她们,只能敷衍道:“挺好。” “驸马应当很温柔吧?” 静兰给李蓉按着头皮,忽地来了这么一句,李蓉颇有些奇怪:“你们怎么关心起这个来?” 她这么一问,所有人又是一笑。 “殿下,”静梅笑着道,“我们刚才一直在等着呢,本想着,会来御泉汤的是驸马,没想到居然是您走过来,把驸马留在了净室。” 李蓉:“……” 李蓉一时有些尴尬了,她都不知道,这时候该说是裴文宣身体不好,还是她身体太好。 好在这里的都是还没出嫁的小姑娘,她轻咳了一声,随意道:“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浮夸,这里水暖和,别问这么多了,把那澡豆给我一下。” 李蓉这番欲盖弥彰,把众人都惹笑了,但大家也没多说什么,侍奉着李蓉洗完澡,起身替她将头发擦干,便送着李蓉回了房。 李蓉回房的时候裴文宣已经洗干净了,他让人换过房间里的水,但因着他洗浴时间更短,李蓉回来时,他正盘腿坐在床上给自己擦头发。 李蓉走进门来,他抬头瞧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低下头去继续给自己擦着头发。 侍女在后面关了大门,李蓉走到床边来,裴文宣动作就有些僵了,李蓉往床边盈盈一坐,裴文宣赶紧起来想走,李蓉抬手按在床栏上,直接拦住了裴文宣的出路,淡道:“坐下,我有事儿和你谈。” “现在夜深了……” 裴文宣看李蓉脸色不是很好,勉强一笑:“要不先睡?” “头发还没干。”李蓉双腿往床上一挪,整个人就横在了床边,靠着床柱将裴文宣的去路拦了个严严实实,裴文宣跪坐回去,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下床再谈。” “我想和你床上谈。” “不……”裴文宣结巴起来,“不好吧?” “你都在这儿坐着了,还有什么好不好?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李蓉将他上下一打量,凑过身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亏心事了?” 李蓉将身子探过去时,带着一股清香涌过去,裴文宣吓得往后急急一仰,整个人呼吸都有些急了。 李蓉和他相近咫尺,李蓉盯着他,他故作镇定看着李蓉,片刻后,李蓉轻轻一笑,那一笑在昏暗的灯光里,映着周边鲜红之色,显出几分艳丽,她温柔抬手,将他粘在面上的头发拂到耳后:“你别怕呀,”她拖长了声音,平日一贯娇软中带了几分清冷的声音,此刻在裴文宣听来似是带着勾子一般,而后她的手停在他脸上,在裴文宣意乱神迷之前,突然就一下一下轻拍在他脸上,“坦白从宽,本宫大度得很。” 这一拍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忙收回神,正襟危坐,冷静道:“殿下要微臣坦白什么?” “苏容卿怎么回事?”李蓉盯着他,“我大婚,你让他来接我,你在讽刺我?” “殿下,”裴文宣目不斜视,“你能不能离我远点说话?” “我离远点你就回答我?” 裴文宣沉默,李蓉当他默认,便直起身子,换了个稍微优雅的姿势,跪坐在了裴文宣对面。 夫妻两个一人一头横跨在床两边跪坐着,李蓉盯着裴文宣,裴文宣垂着眼眸,犹豫了片刻后,他组织了语言,才道:“我也只是希望,你能高兴些。” “我大婚,”李蓉用扇子敲在床板上,怒道,“你让苏容卿来接我,你羞辱谁呢?!你还想让我高兴?!” “你和他只是没有缘分,”裴文宣抬起头,认真看着李蓉,“上一世没有合适的机会,这一世,你可以有,不是吗?”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有些惊到了,她缓了半天,都感觉自己似乎听懂了裴文宣的每一个字,却还是不理解他的意思。 “你能不能,”李蓉皱起眉头,“用一个,我能听懂的语言,和我说一下你在想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辈子,你可以和苏容卿重来。” “我为什么要重来?”李蓉下意识反问。 “因为你爱他。”裴文宣答得认真。 “我……我爱他?”李蓉被裴文宣吓结巴了,她抓着扇子,茫然开口,“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和他在一起二十五年,”裴文宣垂下眼眸,“我都看在眼里。他对你很好,把你保护得很好。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高兴,哪怕是这一世,你看见他时,也是不一样的。”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一时有一种茫然升腾起来。 裴文宣抬眼看她,轻声道:“李蓉,其实你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自欺欺人,每一次,不仅会骗别人,你还会骗自己。年轻的时候,你骗自己说你不喜欢我。如今,你也骗自己说你不喜欢苏容卿。但其实你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害怕。” “我……我害怕什么?”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她有些紧张。 她隐约觉得裴文宣说得对,又觉得似乎不太对,她只觉这一番对话令她窘迫又尴尬,尴尬到甚至有那么几分后悔为什么要去问这件事。 可她又想听下去。 她想知道,在裴文宣眼里,她是什么人,她怎么想。 “你害怕他和以前一样,害怕他这辈子给你的爱情,和上一世一样,家族重于你,权势重于你。李蓉你嘴上总说着你理解苏容卿,你明白苏容卿的选择,你并不怨恨,可是,你不怨,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要放弃他?” 李蓉愣在原地,裴文宣笑起来:“你还是怨的。因为他杀你,让你看清了,他和你是相似的人,可你心知,一份会在家族面前毫不犹豫放弃你的感情,你宁愿不要。所以你明知道这一世已经重来,明知道苏家的命运会转变,你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和他在一起,可以有更好的一世,可一开始,你就选择了放弃。” “所以你说这么多,”李蓉苦笑起来,“到底是想说什么?” “可苏容卿不是这样。”裴文宣话语里全是诚恳,“你觉得,他在妻子和家族里一定会选择家族,你觉得,他不会真心爱谁,可是你了解二十岁的苏容卿吗?如果他心里没有你,如果他真如你说的那样冷静,爱情不占据他生命里那么重要的位置,那么在水榭那天,他就不可能来。” “成婚之前,我问过他,”裴文宣面上带了些笑容,“我说在妻子和家庭里,如果出了冲突选谁,他和我说,妻子也是家人,他选择道理。他并不是你想象那样,他可以给你一分你想要的爱。” “他可以给,”李蓉觉得有些无奈,“我为什么要要?” “因为你想要过很好的一生。”裴文宣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想像上一辈子一样过,你想要太子殿下未来好好的,你想要一个美好的家庭,你也想要一个人爱你且你爱着,想要孩子承欢膝下,想要晚年的时候,能有一个互相依靠着,一起共赴黄泉,不是么?” 李蓉说不出话来,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要这一切,他是你曾经最可能爱上的人,你和他之间本来可以好好的,这一世再来,为什么不试着去争取,去努力一次呢?” “不要总想着自己老了,你现在就是十八岁啊,你现在就在大好年华,为什么你要把所有可能性都堵上呢?今天苏容卿去接你,那一刻你难道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们可以成亲,你不会很开心吗?” “我……我倒也没想过……”李蓉见裴文宣说得慷慨激昂,一时竟有几分愧疚,觉得自己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好像有些太辜负裴文宣的好意。 而且裴文宣说的,她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只是道理是道理,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什么想立刻实践的欲望。 裴文宣见李蓉还在抗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立刻道:“那你现在想,你现在幻想一下,如果你们成亲,你们会不会过得好一点?” “我……我有点困了。” 李蓉觉得这个话题不能说下去了,她赶紧道:“明天还有事儿,咱们先睡吧。” “不行,”裴文宣伸手拦住要倒下去睡觉的李蓉,将她扶正,“我好不容易和你正经谈一次心,我们得把这个问题说清楚。” “什么问题?”李蓉满脸茫然,裴文宣一脸认真,“你怎么嫁苏容卿的问题。” “还是睡吧。” 李蓉立刻又倒下去,裴文宣再一次半路拦住,把李蓉扶正:“你别闹,你听我说,正视你对苏容卿的感情,是你打开自己心房的第一步。你只有开始学会面对自己,你才能过好这一生。” 李蓉听着这些话,头都大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盘腿一坐,撩起袖子:“行,你说,我听着,我倒看今晚谁熬得过谁。有什么大道理,你放马过来!你就先说说,我嫁给苏容卿,我有什么好处?” “其一,你与苏容卿身份相符,想法相近,在一起时,可如知己,如好友,一生琴瑟和鸣,成神仙眷侣。” “其二,苏容卿身份高贵,本为贵族,你与他在一起,可谓如虎添翼,未来太子殿下无论想要做什么,有苏容卿在,都方便许多。” “其三,你本来就与他情投意合,有感情基础……” 裴文宣充分发挥了他在朝堂上的本能,一条一条给李蓉说着苏容卿的好,描绘着他们两成婚后的美好未来。 李蓉瞪大了眼睛,就一直盯着裴文宣。 她不相信,裴文宣刚才这么困,现在就不困了。 然而裴文宣已经充分意识到李蓉的意图,他这个人,惯来是遇强则强,李蓉想熬他,他绝不会让李蓉得逞。 于是他打足了精神,和李蓉对视着,费尽脑汁,款款而谈,充分论证着李蓉嫁给苏容卿的必要性。 裴文宣太能说,他一个人一个舞台,就慢慢说到了公鸡打鸣,李蓉用手撑着头,打着盹,听着裴文宣魔音入耳。 而裴文宣越说越精神,看见李蓉有倒下去的意图,就立刻把她摇醒,认真道:“殿下,你考虑好了吗?” 然后李蓉就一个激灵,马上清醒过来,满脸认真再提出问题:“且不说你这些真实性都有待商榷,就算是真的,如今我已经嫁你为妻,我又如何嫁他?” “这个我为殿下想好了,”裴文宣说着,立刻从床上下去,李蓉见他跑了,舒了口气,正打算往旁边倒去,裴文宣又回到床上来,恭恭敬敬呈上一份折子,“这是我为殿下拟定的方案,我想过了,让殿下和苏容卿再续前缘,我们需要分成个步骤,第一步,知己。殿下需要正确认知自己的心态,放下对前世的戒备,正确认知苏容卿。” 李蓉接过折子,在黑夜中听着裴文宣的话,震惊拉开了那写着详细解决如何嫁给苏容卿这个问题方案的折子,那折子拉开来足足有李蓉手长,李蓉借着月光,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听着裴文宣继续道:“第二步,知敌。我们要确定苏容卿如今对殿下,对感情,是一个什么态度,这一点交给我,”裴文宣手放在胸口,神色认真,让人十分放心,“我先去和苏容卿打好关系,确定苏容卿对殿下的心思。” “在确认苏容卿心思之后,我们开始第三步,纵敌。这一步也是我来完成,主要是要让苏容卿知道,我和殿下乃盟友关系,他其实还有机会。” “第四步,擒敌。苏容卿有机会后,我们就制造一些机会,让殿下和苏容卿有一些往来,以殿下之能,区区苏容卿手到擒来,必拜石榴裙下,到时候殿下再和他许约。” “你……”李蓉听得目瞪口呆,“你对我……是不是太有信心了?” “不,”裴文宣认真道,“这是我对殿下的综合评估,以殿下之容貌、手段、性情,若有合适机会,这天下男子,谁不倾慕?殿下切勿妄自菲薄。” “你说得这么好听……”李蓉喃喃,“我都快信了。” “殿下是不信我吗?” 裴文宣一副文臣死谏的样子,让李蓉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听着外面公鸡打鸣,拿着手里的折子,她突然意识到,裴文宣是有备而来,这一场熬鹰大赛,她怕是赢不了了。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采取将计就计的制敌之策,以敌之矛攻敌之盾,让裴文宣也体会一下她的心情,于是她点头道:“裴大人说得很有道理,本宫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重来一世,就是为了弥补遗憾。裴大人如此为本宫着想,本宫不胜感激,为报裴大人之拳拳之心,本宫决定,你的姻缘,我包下了。” 裴文宣愣在原地,重复了一声:“我的姻缘?” “对,”李蓉认真点头,“裴大人与秦二小姐当年也是天公不作美,如今重来一世,秦二小姐尚未入宫,裴大人应当鼓起勇气,奋起直追!” “不……不必了。”裴文宣一听李蓉提秦真真,顿时有些坐立不安,“我们就说说殿下……” “不行,”李蓉一把按在裴文宣肩上,诚恳道,“裴大人如此为我着想,我怎能不为裴大人着想?裴大人不必推辞,若裴大人推辞,那本宫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让我谋划嫁给苏容卿了。” 裴文宣一听这话,顿时僵住,片刻后,他咬牙道:“殿下说的是,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苏大人,秦二小姐不急。” “其实苏大人也不是很急。”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殿下放心,苏大人的事儿交给微臣去办,一定能为殿下办妥。” “裴大人放心,”李蓉立刻道,“秦二小姐的事儿交给本宫去办,一定能帮裴大人办好。” 裴文宣:“……” 李蓉:“……” 公鸡又一次打鸣,裴文宣犹豫着道:“既然殿下已经应下此事,不如……我们睡吧?” 李蓉点点头,两人赶紧钻进被窝,抓紧时间闭眼。 闭眼之后,李蓉忍不住又问:“裴文宣。” “嗯?” “你说你做这些,是图什么啊?”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想了想,其实不需要裴文宣说,她也能猜到,裴文宣的确是为她好的。或许方式有些不对,但是裴文宣心里,的确是想要她过得好。 她忍不住在夜色里无声笑起来:“你说咱们这关系,夫妻不是夫妻,同盟也不是纯粹的同盟,三十年风风雨雨走过来了,一面埋汰对方,一面又想对对方好。成了婚,还要帮对方谋划与其他人的姻缘,这算个什么关系?” 裴文宣沉默着,他听李蓉说这些,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发闷,他背对着李蓉,低声道:“你要看得起我,可以把我当个哥哥。” “那免了,”李蓉立刻否定,“我没这找哥哥的爱好。” “那随你。” 裴文宣懒得理她,李蓉想了想,突然转过身来,凑到裴文宣身边,高兴道:“你是不是能算我闺中密友了啊?” “你离我远点儿。”裴文宣缩了缩,“别过来我吓我。” 李蓉笑起来,翻过身离他远了些,她不知道怎么的,好似突然找到一个新词,定义了她和裴文宣的关系。 “裴文宣,”她用手戳了戳裴文宣的背,“我觉得这词儿特别适合你。今个儿开始,你就是我闺蜜了。” “那你算我什么?手足兄弟吗?” 裴文宣反击,李蓉顿时笑出声来,一时也不困了,继续念叨道:“你现在可是在我的闺房,你……” “哎哟我的姑奶奶,”裴文宣忍不住,翻过身来,抬手就捂住她的嘴,认真道,“睡觉了,好不好?” 李蓉眨眨眼,裴文宣深吸一口气:“好,我是你闺蜜,睡觉了?” 李蓉笑着闭眼,心满意足。 看着李蓉闭上眼睛,裴文宣叹口气,竟也忘了回身,就和她面对面睡了过去。 睡过去前,他隐约想着―― 明个儿得多要几床被褥,打地铺的时候,好软和一些。 再这么熬下去,他怕就要英年早逝了。 宫宴 两个人大约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静兰站在外面,恭敬道:“殿下,驸马,今日午时陛下在太和殿设宴,您得起了。” 李蓉听着这话,用着毅力撑着自己睁开眼睛,推了裴文宣:“起了,快起了。” 裴文宣抬手捂住眼睛,痛苦皱起眉头,缓了片刻后,他撑着自己起身来,甩了甩头道:“起吧。” 两个人互相鼓励着爬起来,正打算离开,李蓉一动,就带着床上的白绢落了下来。两人一起注视着这个白绢,李蓉抬头看向裴文宣:“你处理。” 裴文宣无奈上前,将白绢捡了起来,从旁边割了手指染了血,便扔回床上,同外面道:“进来伺候吧。” 静兰推门进来,一行丫鬟上前,伺候着两人梳洗,两人换上了宫装,便坐上马车往宫里过去。 他们路上都困得厉害,各自靠着马车一边小憩,等睡到了宫里之后,两人感觉马车停下,这才恍惚回了神来。 两人在马车里缓了片刻,终于一前一后出去。此时太和殿已经坐满了人。 李蓉和裴文宣一路朝着殿中官员见礼,一面走到大殿后方,大殿后方有一个小房间,皇帝皇后领着皇室之人在里面单独开宴,李蓉和裴文宣进了小殿,先朝着皇帝和皇后行了礼,皇帝皇后给他们赐了礼物,便让他们起身来,夫妻两一起落坐到皇帝边上。 这宫宴办得热闹,后宫的人都在这里,所有人不说话,都暗暗打量着裴文宣,裴文宣面色不动,假作不知旁边人的视线,同李明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李明对裴文宣也算熟悉了,平日都说的是公事,此刻少有说起家常来,问候的都是些日常小事,但李明肯如此照顾裴文宣,在众人眼里,便是另外一种意味。 李明和裴文宣说了几句,又问了李蓉公主府的情况,李蓉顺着答了,没聊一会儿,便到了开宴的时间。 菜肴一道一道端上来,之前李蓉将几位公主收拾乖巧之后,现下她们也不敢闹事,一顿饭倒也算吃得和睦,等差不多用完饭后,所有人坐着闲聊,贵妃们挨个将裴文宣问了一圈,裴文宣滴水不漏的答话,答完之后,柔妃轻声笑道:“没想到一转眼孩子就长这么大了,如今平乐殿下的婚事了结了,姐姐,”柔妃转过头来,看向皇后,温和道,“不知太子殿下的婚事,姐姐有准备吗?” 李川比李蓉小两岁,如今李蓉成了亲,所有人目光就落在李川身上。 皇后笑了笑,平稳道:“川儿还小,暂且不考虑这些。” “太子殿下也不小了。”梅妃在一旁接了话,“陛下当年这么大年岁,也已经和娘娘定下亲事了吧?” 皇后听了这话,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梅妃,带了几分警告:“你对太子倒是关心得很。” “太子的事儿,”柔妃在旁边笑了,“谁不关心呢?不过姐姐说得倒也是,太子还有四年才加冠,倒也的确是不急的,但这四年也不能闲着,慢慢挑选,看看哪家合适才是。” “你这么说,”皇帝听柔妃说得热切,目光落到柔妃身上,面上没有喜怒,“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太子的事儿,”柔妃颇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姐姐做主的,臣妾能有什么想法?” “太子虽然是皇后的儿子,但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皇帝端了茶,抬了抬手,“但说无妨。” “臣妾是这么想的,”柔妃将头发挽在耳后,抬眼看向李川,“太子殿下身份尊贵,若要说身份,这世上哪位女子都难以般配。不必以身份作为婚配第一打算,最重要的还是品性。臣妾家中有一小侄女,性情温婉贤淑,与殿下年纪相仿,臣妾斗胆引荐,觉得这小侄女很适合。” 这话说出来,李川冷眼扫过去,皇后神色也十分难看。皇帝抬眼看了李川一眼,见他面色不善,皱起眉头,转头看向李蓉,见李蓉正低头吹着茶杯里的茶叶,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不由得有些奇怪,询问道:“平乐,你弟弟的婚事,你不过问吗?” 李蓉被点了名,抬起头来,一脸茫然道:“这有什么好问?” “这么大的事儿,”李明被李蓉逗笑了,“你都不管的?” “父皇,”李蓉放下茶杯,满脸认真,“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柔妃娘娘不知道,儿臣还不知道吗?川儿虽然是我弟弟,但也是一国储君,他的婚事,除了父皇母后能做主,谁敢能多说什么?而且父皇如此英明,肯定能给川儿觅得良缘的,我就不操这个闲心了。” 说着,她抬眼看向柔妃,笑眯眯道:“柔妃娘娘也是,管这么多做什么?” 柔妃得了这话,面色不变,华乐抢了声:“姐姐这话就不对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我母妃也是为太子殿下好,您这话当真让人寒心。” “唉,妹妹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李蓉叹了口气,她转过头,看向李明道,“父皇,儿臣也不想伤了柔妃娘娘的心,毕竟柔妃娘娘在儿臣心中,也是看着儿臣长大,放在普通百姓家里,那就是奶娘庶母一样的位置,只是有些话,儿臣觉得说出来不太好,不知父皇觉得,儿臣当讲不当讲?” 奶娘庶母这样的词用出来,华乐脸色顿时变了,李明看了双方一眼,随后道:“你说吧。” “川儿乃国储,他选妻之事干系甚重,家世、容貌、品性都缺一不可,这贵族之中女子众多,何必去挑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若当真迎娶了柔妃娘娘的侄女为太子妃,这让朝臣如何想?让百姓如何想?川儿要娶姑娘,那至少也得像我一样,”李蓉笑着挽过裴文宣的手,“至少该是个世家大族的嫡小姐不是?” 李蓉这话说得一派天真烂漫,李明原本听着前面脸色还不大好,等李蓉把裴文宣的手一挽,李明顿时又放下心来,觉得这个女儿的确只是骨子里瞧不上柔妃出身罢了。 这事儿虽令他不大喜欢,但也能理解,毕竟柔妃的出身的确上不得台面,以李蓉的性子,见不惯也是常事。柔妃还想将自己的侄女送来当太子妃,李明也觉得不妥。 李明点点头,将话题绕过去:“川儿还小,这事儿以后再谈。有合适的姑娘稍作留意,告知皇后即是。” 这一番话说出来,皇后面色好些,一行人又闲散聊了几句,太监从外面回来,在李明身边附耳说了几句,李明应了一声,随后抬头同众人道:“时候也差不多,朕还有事,先散了吧。” 李明说完,所有人跪送了他出去,李明到了外殿,又和群臣说了几句,便先行离开。 等李明走后,皇后宣布散席,李蓉便上前去同皇后和李川道别,然后同裴文宣一起离开。 两人一路打着招呼退席,上了马车,刚进马车里,李蓉就舒了口气,整个人往桌边一坐,整个人就瘫了下去。裴文宣坐到她对面,也颇为疲惫,一面给自己倒茶,一面出声道:“和你们一家子吃饭太累了,一顿饭下来像上了个早朝,还都是你们女人的话题,我难受死了。” “你以为我不难受啊?” 李蓉接过他倒的茶,有些生气起来:“柔妃什么东西!就凭她侄女儿也想攀附川儿?也不照照自个儿,癞□□想吃天鹅肉,今个算便宜她了!” “那你还想怎么样?”裴文宣端茶抿了一口,一脸认真,“把她毒死?” “我倒是想啊,”李蓉转头瞧他,“你能吗?你要能,我千金买人头。” “贵妃娘娘就人头就值千金?”裴文宣笑了,李蓉嘲讽一笑,转过头去:“千金都算高估她了。” “不过,”裴文宣思索着,认真道,“殿下的婚事,的确该考虑。” 上一世李川的婚事就在明年开春,也就是候选人大约就是这时候定下来的。皇后如今心里其实早已经是有了太子妃人选,物色的不过是侧妃罢了。 李蓉思索着,听裴文宣道:“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婚事,公主如何打算?是按着上一世一样,以婚姻联络世家稳固太子权位,还是另有打算?” “你怎么想?”李蓉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其实两人都明白,他们讨论的并不是李川的婚事,而是李川太子之位,到底要怎么争下去。 “上一世,皇后娘娘为太子物色了一位正妃,四位侧妃,倒的确是稳固了太子和世家的关系。如果殿下觉得,今生太子还要走上一世的老路,借助世家之力,再辅助以西北的兵权,与陛下正面抗争,这的确是一条路。” 李蓉不说话,她用金色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另一条呢?” “殿下可记得上一世,太子殿下是如何被废?” 裴文宣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李蓉知道他不会随便问问题,于是她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川儿手中并无兵权,全权依仗世家,而父皇用了肃王当傀儡,暗中扶持普通士族,凡是投靠肃王的世族,都得以提拔,用以抗衡川儿。” 李明是一个极其有耐心的皇帝。 他对李川的围剿,近乎是全方位式的,他扶持普通世族,暗中支持着这些二流世族与一等世家的交手,打压李川朝中的支持着。 他谋划抢走杨家兵权,交给肃王舅舅,给了肃王用以抗衡李川的军权。 与此同时,他挑拨了李川后宫几个妃子的关系,以其中一个侧妃之死,加重了李川和他姻亲世家的割裂。 从内院到朝堂,几乎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 “太子殿下被绑死在了这些大贵族身上,可是殿下之心思在天下,而非哪一个世家,后期太子与这些世家貌合神离,双方互有争执,而后上官丞相病逝,上官氏随之衰败,太子被迫与其他世族联系越发密切,但那些士族并非绝对听命于殿下,于是在秦临在边境打了胜仗之后,陛下对太子猜忌到了顶峰,便有了泰州案。” 裴文宣声音平和,提醒着李蓉上一世的经过。 泰州案是李川被废其名义上的原因,是太子侧妃之一的聂氏,其家族以太子名义,在泰州家乡侵占他人良田近千亩,为此残害近百人性命,其中一位受害者侥幸逃脱,上华京伸冤。 此案震惊大夏,天下人无不愤慨,而在此之前,与李川有牵扯的贵族枉法之事已经不止一桩,加上此案,于是大夏上下民怨沸腾,各地书生纷纷写文章讨伐李川,上百官员跪在御书房门口以死谏求废太子,李川手无兵权,又失人心,被废也就顺理成章。 李川下狱之后,李明为显公正,宣布彻查上官氏。于是李蓉下狱,秦真真远赴西北,裴文宣游说四方。 最后裴文宣说动那些大贵族,让这些贵族恐于青睐普通的肃王登基,并许以重利,终于联合各大豪门,连同秦临一起攻入华京,扶持李川登基。 败也世家,成也世家,李川清晰看明白世家是怎样的存在,它像一只吸血的巨兽盘桓于这个国度,皇帝是手中傀儡,他们可以立他,也可以废他。 于是终其一生,李川又走上了李明的老路,用一生与世家对抗。 “所以,这一世,太子何不离世家远些?” “离世家远些?”李蓉皱起眉头,“那日后谁帮着川儿?” “不是有你我吗?”裴文宣转头看向李蓉,“如今我们已经将秦临送到西北,他和崔清源联手,我们再暗中协助,帮他们控制住西北的军权。” “然后呢?” “我投靠陛下,配合陛下成为他想培养对抗上官氏的普通世家。而太子殿下,他什么都不用做,他只要当好一个太子,不结党,不要有任何污点,赢得民心,这就足够了。” “那若父皇有心害他,他岂不是孤立无援?” 李蓉颇有些担心,听到这话,裴文宣不由得笑起来。 “殿下还看不明白陛下到底为什么要废太子吗?” 裴文宣这么发问,李蓉没有立刻回话,她看着裴文宣,沉思片刻,只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陛下要废的不是太子,而是贵族手中的太子。”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翻弄手中的扇子,垂下眼眸。 许多事年少时候想看不清楚,老来想,便有几分明白。 当年的李明这么执着的想要废太子,不仅仅是不希望上官氏做大,或许也是清楚意识到了,这些豪门贵族,对于他政权所带来的压力。 李明是一个比李川更好战的皇帝,统一北方边境是他一生的夙愿,而如果试图对外开战,这些向往和平的贵族,这些上下盘踞的家族势力,一定就是战场上最难以解决的核心问题。 年少时李川崇尚仁德治世,又在上官家出身,他所谓的仁德,就是豪门世家最爱的君主,李川与世家联系越密切,李明就越会认为,这是一个世家培养出来的傀儡,一个被世家养废了的皇族太子。 她大概明白了裴文宣的思路,抬眼道:“所以,你希望川儿能从世家与皇上的交战中抽身出来,不要成为他们两方对战的靶子。” “对,”裴文宣肯定道,“然后我会当陛下那把刀,我帮陛下把那些世家的脓疮挖出来,让陛下目光放在世家而非太子上。那么太子暂时就安全的。” “可川儿不能手里一点人都没有。”李蓉仍旧不放心,“他得有帮他做事的人。” “不是有科举制吗?” 裴文宣看着李蓉,李蓉微微一愣。 如果不是重活一世,裴文宣说出这三个字,李蓉恐怕就笑了。 科举制推行至今,且不说挑选出来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贵族子弟,就算是偶有真正的寒门进入,也都是在边边角角当一些小官,根本进入不了权力斗争的视野之中。 然而李蓉见过裴文宣如何利用这个制度,也见过这个制度下所产生的新的力量为君王所用时的效果,于是沉吟片刻后,她总结道:“川儿独善其身,暂避锋芒,暗中提拔寒门做事,得天下民心。你成为普通贵族的领头,和一等世家斗争,削弱父皇和现有豪门的权力。我联系上官氏等大族平衡双方关系,若有朝一日,父皇回头想要清算太子……” “满朝从一等世家到科举出身的寒门,大半都会是殿下的人。” 裴文宣截断李蓉的话,认真道:“不仅如此,太子日后也不会与世家有太过激烈的斗争,上一世太子殿下早期铁血清洗世家的情景,也不会再出现了。” 李蓉沉默无言,裴文宣见她不说话,稍作猜想,便知她是在犹豫什么。 “你还是不喜欢寒族出身的人。” “出身于微末的人,”李蓉抬眼看他,目光锐利,“大多对权势有嗜血的贪婪。给了他们权力,他们控制不住自己对金钱的欲望。钟鼎之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们?” “人皆如此,”裴文宣冷静道,“何分贵贱?” “这话你同我说了多少年?”李蓉嘲讽一笑,“你的人多少贪污受贿被查,还需我说吗?” “那你的人多少素餐尸位欺上瞒下以致事败,又要我说吗?” 裴文宣下意识回声,李蓉冷眼看他,裴文宣得了那目光扫来,顿了顿之后,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有了几分气短。 他轻咳了一声,扭过头去,缓声道:“我也不过就是给个建议,反正结果由殿下决定。您选第一条路,咱们就按着原来的老路走下去,后续,太子殿下和上一世一样,也是常事。” 李蓉不说话,敲打着手心,裴文宣斜瞟他,继续道:“或者呢,咱们就走第二条路试试,没什么风险,而且一旦成功了,太子殿下日后登基,也就没了什么障碍,不必和世家斗法,您也不必苦苦维护上官氏和陛下之间的关系,陛下开心些,您和陛下的关系也能好一点……” 李蓉听着裴文宣拼命说着后面的好处,忍不住低头笑出声来,裴文宣见她笑了,凑过身去:“殿下以为如何呢?” “裴文宣,”李蓉扭头瞧他,“不送你进宫侍奉,真是可惜了你这张巧嘴。” “不可惜,”裴文宣朝着李蓉一笑,“侍奉殿下,也一样的。” “按你说的先做吧。”李蓉淡道,“但如若这样,川儿如今便不能成婚,就算成婚,也绝不能娶贵族。其他几位侧妃还好说,但是上官氏……” 裴文宣知道李蓉和上官雅情谊非凡,他挑起眉头:“你打算如何处理?” “我得去见见上官雅。”李蓉抬眼,扇子往手心一合,平静道,“这事儿,得由上官氏来提。” 不然上官家耗费那么大心血帮忙,李川出尔反尔,日后怕是再没有人敢帮李川了。 裴文宣得话,抬手鼓掌:“好计谋。” 李蓉淡淡瞟了他一眼:“浮夸了。” “那就这样定下了,”裴文宣恢复了平日神色,端起茶来,从容道,“我负责在陛下这里帮着陛下,你负责联络上官氏和苏氏等贵族,不要让他们觉得太子和他们彻底割裂。” 说着,裴文宣想起什么来,抬头看向李蓉,遮掩着心里那点隐约不明的酸涩道:“殿下趁着这个机会,也能和苏大人好好培养些感情。” “那我也得好好拜托你,”李蓉神色平淡,“好好联系一下秦二小姐,多培养点感情,她和川儿是孽缘,就别碰面了。” 裴文宣听到这话就头疼,一时恨自己嘴贱,忙转移了话题道:“等一会儿到裴府,你见着我家里人,若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你放开了来就是。” 李蓉听裴文宣提到他家里人,她早已有了准备,点了点头。 两人一时没有说话,静静坐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后,李蓉不知道怎的,突然就想起裴文宣昨夜的话来。 她不敢和裴文宣深谈那个话题,在裴文宣骤然提起时,她只能以玩闹的方式假作不在意的岔开。 只是裴文宣这个人太执着,逼着她去想,去看。 她用金扇挑起帘子,看见外面飞过的鸟雀。 “裴文宣。” 她突然叫裴文宣的名字,裴文宣茫然抬头,就看李蓉转过头来,静静瞧着他:“我这辈子信你一次,要是你给我带歪了路,我就把你斩了拖出去喂狗。” 裴文宣一时有些茫然,他也不知道李蓉是信他些什么。 他想了片刻,猜测着应该是他给李蓉规划这套争储方案,于是他自信笑开,颇为潇洒将手往前一放,微微颔首道:“殿下放心,万事我都想过了,绝对没问题。” 李蓉见着裴文宣那自信满满的笑容,一时不知他是真的想过了,还是想差了…… 但李蓉也没想和他计较。 裴文宣这个人,在某些细节上出其不意,她已经习惯了。 裴家 两人从宫内直接去了裴府。 本来按着规矩,正常的新嫁娘第二日该在清晨就去公婆那里奉茶。但因为李蓉是公主,李明为彰显对她的宠爱,早上在朝堂宴请群臣,于是拜见裴家人这件事,就落到了下午。 两人在马车里商议完朝堂上的事,本想各自睡一会儿,没曾想就直接到了,裴文宣扶着李蓉下来时,踏进大门,忍不住低声道:“我家里人你还记得吧?” “记得。” 李蓉答得很快:“你二叔裴礼贤是个笑面虎,你三叔裴礼文是个草包,你有三个堂兄,许多妹妹,三个堂兄分别为大嫉妒,二缺德,三兔爷,你娘……” “可以了。”裴文宣怕她继续说下去,能把自己全家骂一遍,他赶紧打住李蓉,“我知你记得很清楚,我不介绍了,除了我娘,你随意。” 李蓉抬眼瞧了他一眼,裴文宣见她看过来,赶紧讨好一笑:“我回去给你按肩。” “那本宫就给裴大人这个面子。” 李蓉听裴文宣的交换,立刻笑起来。 两人由下人引着进了正堂,一进去,李蓉就看见乌压压一批人,这批人站起来,由裴礼文带头,同李蓉请安。李蓉点了点头,让所有人起来,随后由旁边侍从引着,坐到了主座下第一排左手边。 裴文宣坐在李蓉旁边,裴礼贤坐在李蓉对面,而裴文宣的母亲温氏和裴文宣的爷爷,就坐在正上方左右两边,温氏的椅子要靠下一些,区分出和裴文宣爷爷裴玄清的身份来。 这样的场合明显让她有些不习惯,李蓉坐在她边上,虽然也没做什么,温氏却就觉得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传了过来,她抬眼求助性的看向裴文宣,裴文宣赶紧道:“娘,这就是公主殿下了。您别拘谨,今儿个是是家宴,您和殿下聊聊天就好。” 温氏得了这话,放松了一些,李蓉笑着没说话,仍由所有人明里暗里悄悄打量。 这些目光是她看惯了的,只是裴家略夸张了一些,上上下下,连内院的丫鬟奴仆都来了,就挤在所有缝隙里偷瞧李蓉。 裴文宣略有一些尴尬,上一世其实也差不多是这样的状况,他记得那时候李蓉是有些笑话他的,他忙转头看向外面,低声道:“将院子里清一下,怎么什么人都能过来?” 旁边奴仆得了这话,下意识看了一眼裴礼贤,裴礼贤轻咳了一声,旁边的管家才出去清人。 李蓉看了一眼裴文宣,转头瞧向裴礼贤道:“看来家里裴大人主事啊。” “家兄不在,”裴礼贤恭敬道,“大嫂平日身体好,也就是我帮忙管着。” “这样。”李蓉点点头,“那倒是辛苦了。” 裴礼贤神色不变,恭敬道:“本也是应当做的。” 两个人说着这个话题,在场所有人都有些害怕,就怕李蓉一个不懂事,就提出裴文宣管家这种事儿来。 让裴文宣管是不可能的,但是李蓉又是公主,到时候免不了一番冲突。 裴玄清也瞧出这个苗头,轻咳了一声,看向李蓉道:“孙媳妇儿今个儿还好吧?昨日可是累着了?” 裴玄清如今已经不在朝中,但当年他也曾官至尚书,虽然和裴礼之不能比,但也算是当过大官的人,加上他年纪又长,便率先将李蓉公主身份摘去,当成家宴谈起来。 李蓉矜笑着微微颔首,只道:“尚好。” 这样简洁的话,倒有些让人接不下去了,所有人都意识到李蓉不是个善茬,怕不是个温顺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裴礼贤见状便笑起来:“要不先敬茶吧?昨日成亲,今日宫中设宴,殿下想必劳累,文宣,”裴礼贤看向裴文宣,“你须得懂事些,多多照顾公主。” 裴礼贤这话让李蓉颇有些高兴了,她瞧了裴文宣一眼,裴文宣笑着起身,领着李蓉上前,给裴玄清和温氏敬了茶。 李蓉敬茶是不必跪的,只要奉上去就好,只是上一世的时候,李蓉怕裴家因为她身份太过拘谨,觉得她压人,日后同裴文宣生了间隙。于是她便软着性子,用普通新妇的规矩跪了温氏和裴玄清。 如今想来,只觉得年少幼稚得可笑。 裴家这样的人家,你若是示软,他们便当你好欺。本身在高处,便不必低就,有势不仗,那才是傻子。 李蓉给奉完茶,温氏和裴玄清给了李蓉红包,接着裴文宣领着李蓉走了一圈,一一介绍了人。 李蓉气势太盛,往裴家人面前一站,对方便说不出话来,慌忙给了红包,说几句吉祥话,便让李蓉赶紧往下去。 于是整个流程过得极快,一圈走完之后,全场静默着,谁也不敢聊天,李蓉喝了一口茶,转头看向裴文宣道:“可还有他事?” 裴文宣转头看向裴礼贤:“二叔,可还有其他程序?” “倒也没了。” “那便走吧。”李蓉懒洋洋道,“本宫乏了。” 这话说得像是随意到哪家哪户赏脸吃个饭一样,裴家人脸色都不太好看,裴文宣面色不动,上前扶起李蓉,转头同裴玄清道:“爷爷,”,又转头看向温氏,“娘,孩儿便先退下了。” 裴玄清面色不大好看,温氏愣了愣,李蓉矜雅朝着众人稍稍点头,便往外走去。 温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道:“不……不在家里住吗?” 按着温氏的想法,就算是迎娶公主,日后要住在公主府里,来裴家拜见,也当时留一晚的。 毕竟裴文宣虽然是尚公主,但不是入赘,多少也要有些颜面。 本来温氏也没有这个胆量说这些话,只是二房三房的夫人给她扇了风,让她觉得若是两人就这样走了,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于是如今见李蓉领着裴文宣离开,温氏便有些忍不住了。 李蓉停下脚步,看向裴文宣。 她是了解温氏的性子的,要的是个面子,她答应了裴文宣给温氏面子,于是倒也没有直言,她就看着裴文宣,转头又瞧了瞧温氏,随后笑起来:“也不是不可,我都听文宣的。” 听这话,温氏瞬间舒了口气,抬头看向裴文宣道:“文宣,那就……” “娘,”裴文宣知道李蓉是这么说,要他真敢留下,她能扒他一层皮。于是裴文宣笑了笑道,“公主府还有许多事儿安排,改日我再回来陪您。等过些时日不忙了,我和公主一起来看你。” 温氏面上有些僵了,但话说到这份上,温氏也说不了什么,只能结巴道:“那……那你们先忙。” 裴文宣和众人行了礼,便同李蓉一起走了出去。 等上了马车,李蓉打着哈欠道:“终于可以休息了。” 说着,她抬眼看向坐在对面想着事儿的裴文宣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觉得我打你脸了?” “没。”裴文宣反应过来,笑道,“不是应当的吗?” “哦?”李蓉有些好奇了,撑着下巴道,“你不觉得丢面子啊。” “你有你的人生,”裴文宣倒了茶,平和道,“总不能因为嫁了我就委屈了自个儿。想怎么过怎么过,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你娘那边……” “我自个儿会去说。你嫁的是我,不是她。” “我突然发现,”李蓉同裴文宣这么一谈下来,思量着道,“其实嫁你也挺舒服的啊,你说我要嫁卢羽那些个人家,他们那些高门大户规矩多得很。到时候就算我丈夫容得我,这些高门大户的长辈也容不下我,明个儿怕就一张折子告父皇那儿……” 话没说完,李蓉突然想起来:“等等,裴礼贤不会明天上折子吧?” “上什么折子?”裴文宣笑起来,“说你喝完茶就走了?” “倒也是。” 李蓉点点头:“面子我给的,是他们自个儿受不住。” 两人说到这儿,就忍不住笑了,一想到李蓉往那些亲眷面前一站,个个都吓得想让李蓉赶紧走,两人便觉得有些高兴。 李蓉扇着扇子,欢快道:“今日总算有了个舒心的事儿。不过这个裴家,”李蓉转眼瞧他,“你打算什么时候拿回来?” “该拿回来的时候,”裴文宣端起茶杯喝茶,平淡道,“便拿回来了。” 李蓉应了一声。 两人一路闲聊着回了公主府,便一同回了房,吩咐了下人不要打扰,回到房间里打算畅快一睡。 裴文宣本想打个地铺,然而房间里只多了一床褥子,他让人再拿一床时,下人一脸茫然道:“驸马是觉得冷吗?怎的要这么多褥子?” 裴文宣一时说不出话来,于是他也没再多要,直接回了房。 刚进房间里,他便看见李蓉已经卸了妆发,脱了外衣,正打算钻被窝。李蓉睡在最里侧,床上外侧还放着他昨晚上搬过来的被子,被人叠得整整齐齐着放在一边。 李蓉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没拿到褥子?” “他们问我是不是冷。” 裴文宣有些无奈,走到盆边洗手:“我不好答话,便回来了。” “那就睡呗,”李蓉在斜躺着,撑着头,抬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臀上,温柔道,“反正我信裴大人正人君子,柳下惠转世,我都不介意,裴大人介意什么?” “你这个人……”裴文宣有些无奈,“能不能……” “能不能矜持些。”李蓉翻过身,拉长了声,“你能不能换句话?我矜不矜持,你不知道?” “李蓉!” 裴文宣低喝了一声,李蓉也不玩闹了,躺在床上道:“行了,以后还有这么长日子呢,你能天天打地铺咯?每天一套床套送出去清洗,早上起来收拾被子,你不累啊?” 裴文宣迟疑片刻,李蓉闭上眼:“行了睡了,咱两又不是没睡过,裴大人就不要自己找事儿了。” 李蓉说完,闭眼就睡了。裴文宣迟疑了片刻,还是解了外套走过去,他坐到床边,犹豫了片刻,躺到床上去,他想了想,随后道:“你放心,我对你没什么兴趣的。” 李蓉背对着他,“噗嗤”就笑出声来。裴文宣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李蓉转过头来,和裴文宣各自一床被子,将手枕在脸下,笑眯眯道:“你对我没兴趣,我对你有兴趣怎么办?” “胡说八道。”裴文宣顿时红了脸,翻过身道,“你又没个正经逗弄我。” “裴文宣,”李蓉撑着头瞧他,“我发现,你这辈子,容易害羞得很。” “谁和你一样,”裴文宣闭上眼,“没羞没臊。” “人有□□,我何须羞臊?”李蓉说得坦荡,裴文宣蒙住耳朵,催促她:“睡了睡了。” 李蓉笑着瞧他,见他背对着自己,她笑眯眯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这样逗弄裴文宣有意思极了。 她看了一会儿,也觉得困了,闭上眼睛就躺了下去。 裴文宣慢慢睁开眼睛,他看着前方,反复提醒着自己。 李蓉这个人爱玩笑,当不得真的。 赌场 两人累得厉害,一觉睡醒,就是第二天清晨。这一觉时间睡得太长,醒来就饿,李蓉和裴文宣醒来洗漱过后,就立刻宣膳。 公主府里的人李蓉大多熟悉,裴文宣上辈子也早已知道,只是如今重新来一世,就算心里清楚,面上也要假作第一次见面。 于是吃过饭后,两人又花了一个早上熟悉公主府里的人事,随后两个人才有了独处的时间。 裴文宣婚假一共九天,九天后才正常上朝,两人该拜见的人都已经拜见了,剩下时间来,李蓉想了想,便同裴文宣道:“我们先去找上官雅吧?” 当下李蓉最记挂的,便是李川的婚事,裴文宣得了话,倒也没反对,直接叫了人来,准备了马车,便同李蓉一起往上官府过去。 裴文宣在路上写帖子,一面写也一面不由得道:“你怎的知道她来了?” “成婚前就让人时刻打听着,”李蓉坐在一旁看着闲书,懒散道,“她成婚前就到了,只是那时候忙,来不及管她。” 说着,她抬眼瞧裴文宣:“帖子写好没?写好了我瞧瞧。” 裴文宣笑起来:“一张拜帖,有什么好瞧的?” “阿雅这人讲究,你帖子写不好,她指不定懒得见。” “这你可就放心了,”裴文宣将写好的帖子递过去,“她敢不见我,可不敢不见你。” 这话李蓉听得高兴,但她还是将裴文宣帖子看了一遍,裴文宣这帖子写得,就算只论字,也是极漂亮了,李蓉不由得称赞了一声:“你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漂亮得很,字也漂亮得很。” “你这话,”裴文宣哭笑不得,“是损我还还是损你自个儿呢?” “我怎么损我自个儿了?”李蓉奇怪抬头,裴文宣将帖子从她手里抽回来,离远了些,笑眯眯道,“毕竟你字也不好看。” 李蓉得了这话,扇子敲着手心:“你是不是觉得这马车大得很,能给你什么保护?” “但是,”裴文宣话锋一转,立刻道,“殿下的人,那可是外美内秀,完美无缺。” 李蓉“噗嗤”笑出声来,和裴文宣倒也没继续贫下去,裴文宣想了想,有些担忧道:“我们这么直接过去,要是上官小姐不在怎么办?” “她若不在家里,那肯定在什么茶社诗会,她以前入宫前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我们有的是时间,好找得很。” 李蓉说得很有信心,裴文宣点点头,倒也不在操心。 两人一路到了上官府,上了拜帖,门房将帖子往上官府一送,没了一会儿,上官家的管家便亲自出来,恭敬道:“殿下,对不住了,今日我家小姐受集文诗社相邀,去参加茶会了,您看看,您要不先回公主府中,等我家小姐回来,老奴请小姐亲自上公主府赔罪可好?” “本就是我们冒昧前来,”李蓉笑起来,“哪里能怪罪小姐,既然她在集文诗社,我过去就是。” 华京中的贵族子弟,盛行成立诗社,平日在茶楼相约开个茶会,作诗清谈,算得上是华京中一项高雅的社交活动。 只是这样的活动不仅身份门槛高,而且对参与者本身的学识要求也极高,上官雅能在入京后这么几天时间里就拿到集文诗社的帖子,可见本事非凡。 李蓉倒也不奇怪,坐在马车上同裴文宣笑道:“我说她不是在家就是在诗社,你可信了吧?” 裴文宣点头:“你倒是了解她。” “毕竟认识了这么多年。”李蓉想着马上要见到上官雅,不由得有些开心,扇子在她手里打着转,她不由得回忆起当年初见上官雅的时候,“说起来,当年没这么早认识她,倒也是件憾事。她这人虽身为女子,但不失世家风流,与她交谈,端庄有礼不失风趣,让人愉悦至极。唯一可惜,”李蓉叹了口气,“太守礼了些。” 裴文宣静静听着,到不说话,低头喝茶,倒没多加评论。 李蓉一路散漫谈着和上官雅当年一些趣事,便到了集文诗社。 集文诗社是华京中最有盛名也最有钱的诗社,单独开了一家集文茶楼,平日清谈茶会,就在这茶馆之中。 李蓉同裴文宣直接下了马车,报了裴文宣的名字,便走了进去。刚入茶楼,便有侍从上前接待,问他们是接了哪一波人的邀请,李蓉笑了笑,直接同接待人道:“听闻今日上官雅小姐在这里,不知可否劳烦通报一声?” “上官小姐?”那诗社中人听了这话,有些茫然,“上官小姐今日不在啊。” 得了这话,李蓉顿住步子,她扭过头去,有些诧异道:“她没来?” “没来。” 接待的人笑起来:“上官小姐前些时日到了华京,也就来过一次。” 李蓉得了这话,立刻知道不对,裴文宣站在旁边,轻咳了一声,笑道着看向李蓉道:“我说她应当是去另一个地方了,你还不信,这位小哥,”裴文宣转头看向那侍从,“你可知上官小姐平日去过什么地方?” “这我可……” 话没说完,那侍从便看裴文宣从袖子里亮了一锭银子,那小哥抬头看了一眼裴文宣,裴文宣点点头,小哥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上官小姐的行踪,我们是不知道的。不过,小的听人说过,有人看到上官小姐有聚财馆的通行牌,二位不妨去那儿找找?” 得了这话,李蓉面露震惊,裴文宣到也不算奇怪,他将银子给了那侍从小哥,便将满脸不可置信的李蓉拉了出去。 他出了门,便吩咐了下人,去找了一位好友借聚财馆的令牌,然后拉着李蓉上了马车,往聚财馆行了过去。 李蓉在马车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立刻道:“你还真要去聚财馆?!” 聚财馆是华京最有名的赌坊,李蓉缓过神来便觉不靠谱,立刻道:“那人绝对胡说,别去那种地方浪费时间了。” “来都来了,”裴文宣端了茶,笑着抬眼,看了李蓉一眼道,“去一趟也无妨,说不定别有惊喜呢?” “不可能。”李蓉见裴文宣笑中带几分看好戏的神色,她顿时有些不高兴,冷笑道,“你别浪费时间了,我知道你对阿雅有意见……” “停停停,”裴文宣抬手打住李蓉的话,“我对上官小姐一点意见都没有,你别胡说。” “那以前我一夸她你损,”李蓉冷笑,“你这叫什么?” “我对她当真没什么意见,”裴文宣喝了口茶,拿茶碗盖子往李蓉方向随便一指,“我是对你有意见。” 李蓉:“……” 一时竟然觉得似乎有这么几分道理。 “我就只是好奇,”裴文宣笑起来,“重活一辈子,是不是能看点不一样的风景。” “有可能不一样,”李蓉信誓旦旦,“但绝对不是这种事儿。” “那殿下同我赌一把?”裴文宣抬手搭在窗边,笑着道,“今个儿要是上官小姐在聚财馆,殿下如何?” “要是阿雅在聚财馆,”李蓉十分豪迈,“我立刻给你买辆马车。” “殿下,”裴文宣摇着扇子,“我如今都进公主府了,您觉得我还记挂一辆马车?您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您自个儿呢?” 裴文宣这话说得中听,李蓉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你想怎么样?” 裴文宣想了想,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要什么。 他以前也不是没和李蓉打过赌,年轻刚在一起的时候,赌输了就让李蓉亲他。如今是万万不能赌这些的。 裴文宣左思右想,随后道:“暂且想不出来,不如赌大些,公主答应我做一件事吧。这事儿只关于公主本身,和朝堂无关,不违背公主道义,例如洗衣做饭、打水穿衣,”裴文宣说着,一时就忍不住笑起来,“当个小丫鬟侍奉我,倒也不错。” “你倒敢想。”李蓉冷笑出声,“要她不在呢?” “唔,”裴文宣想了想,“殿下想如何?” “你暗卫建好了后,把里面鹰队给我当侍卫。” 李蓉狮子大开口,裴文宣一时无奈,觉得这个人好生没有情趣。 他的暗卫分成鹰虎狼狐四只队伍,李蓉开口就要一整只精锐,裴文宣叹了口气,李蓉以为裴文宣不愿赌,正打算开口嘲讽,就听裴文宣竖起两根手指:“鹰队二十个人,行不行?” “天字队的人?” “可以。”裴文宣点头,李蓉顿时笑起来,好似占了什么便宜:“那本宫先谢谢裴大人了。” 裴文宣转着手中折扇笑而不语。 马车很快到了聚财馆门口,两人一下马车,就见之前去借通行令的侍卫已经在门口等着,那人拿了通行令上来,交给裴文宣,裴文宣点了点头,便领着李蓉往聚财馆一起进去。 两人不想太过张扬,就让侍卫等在门口,一起走向聚财馆,聚财馆门口站着个门童,两人刚到门口,便门童大声吆喝:“聚财门口向东开,有钱没钱都进来,二位贵人是有钱还是没钱啊?” 裴文宣听着这暗语,将通行令递上去,笑道:“有钱。” 门童拿过通行令,认真一打量,随后转头道:“天字贵客,请――” 门童喊完,便有一个中年人从里面进来,邀请着李蓉和裴文宣进去。那中年人同两个人一路介绍着聚财馆,两人听得心不在焉,等走进大厅后,裴文宣点头道:“不必管我们了,我们自己玩会儿。” 中年人笑着应下,便转身离开。 两个人在人群中闲逛,这里十分热闹,人来人往,无论男女,都显得极为亢奋。 裴文宣怕人冲撞李蓉,不得不抬手将李蓉护在中间,给她清道,他一面护着她往前走,一面道:“我这可是帮着你,你可别多想。” 李蓉淡淡瞟了一眼裴文宣:“越说不多想的人想得越多。” 裴文宣:“……” 倒有几分道理。 两个人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李蓉的心渐渐放下来,不由得道:“我说的,阿雅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裴大人……” 话没说完,两个人就隐约听到人群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激动大喊着:“大!大!大!” 李蓉听到这个声音那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被惊雷劈了一般,两个人一起回过头去,就看见人群中隐约有一个像极了上官雅的影子,趴在赌桌前,玩命敲着桌子上的“大”字,一双眼死死盯着即将开的筛盅,眼睛像是能发光。 但那个人穿着男装,也看不清面容,李蓉一时也不能确定,这声音到底是她听错了,还是…… 她还来不及反应,那一桌就开了筛盅,在一片欢呼和哀叹声中,那矮个儿少女喊着“承让承让”,一面说一面将钱揽到自己身前。 只是她揽钱的动作只到一半,她似乎就意识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同旁边人说了几句话,便往旁边的小门走了过去。 李蓉顿时反应过来,立刻道:“追上她。” 她一定得搞清楚,这个到底是不是上官雅。 要是不是上官雅还好,要是是上官雅…… 那上辈子,上官雅给她装了一辈子?! 李蓉内心满是震惊,她急急朝着那少女跑过去的方向追去,裴文宣赶紧跟上她一起挤出了人群。 对方十分聪慧,她明显发现李蓉已经追上她,便加快速度,一路朝着外面狂奔出去。 李蓉一时也顾不得仪态,追着那少女就往前跑去,一面跑一面催促裴文宣:“追啊!连个姑娘都跑不赢吗?!” 裴文宣无奈,他加快了速度追着姑娘赶了过去。 跑在前面的上官雅意识到裴文宣的逼近,她心知这么跑下去肯定要被抓,于是她往周边一扫,突然抬手往旁边窗户一撑,就从那个小型圆窗户跳了过去。 这窗户太小,裴文宣钻不过去,一时僵在在原地,李蓉远远看见,低骂了一声:“这是猴精吗!” 随后就从裴文宣身边直接越过,稍显笨拙撑着自己,也从圆形窗户跳了过去。 裴文宣睁大了眼,他仿佛是见了鬼一般,随后就听李蓉大声道:“绕路追啊傻子!” 裴文宣反应过来,他意识到李蓉是真的不肯放弃追上官雅这件事,只能稍微打量了一下路线,赶紧绕着墙转到旁边院子,继续着两人赶过去。 李蓉一路追赶上官雅,她虽然距离上官雅有一段距离,完全不能捉住她,但是她十分有韧性,而且追人这件事,只要还能看见一个影子,就能追过去。 上官雅为了甩开她,干脆窜上后院一座专门用来休息的小楼,李蓉赶紧也跟着追上去,裴文宣进入院子时,刚好看见两个姑娘一前一后上了楼,他心里略一思量,就干脆从一楼直接穿过去,上官雅不可能一直在楼上打转,她一定会找路从楼上出来跑出聚财馆。 上官雅的确是这么想,她一上去,就从二楼找了路,这个小楼二楼有一个窗户比较矮,跳下去后再爬树翻过一面墙,她就能离开聚财馆。只要不被抓个现行,她就有争辩的余地。 上官雅算盘打得好,但李蓉紧追不放,她匆匆甩开李蓉一截路,冲向那窗户,本打算慢慢爬下去,结果还没到窗户,就听李蓉暴喝了一声:“上官雅你给我站住!” 上官雅吓得脚下一滑,一个哆嗦,就从窗户上直接摔了下去。 她用来束发的头巾早就跑散了,落下时被旁边探出来的树枝一勾,满头青丝瞬间散开。 上官雅轻轻“呀”了一声,失重感让心中大慌。 也就是那一瞬间,楼下正闭眼靠在树边小憩的青年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姑娘从天而降,青年下意识抬手一揽,就将人抱入了怀中。 夏日阳光照在人身上,渡得那青年自带了一身华光,那青年面容俊美端正,微微一笑:“本是小憩,不想竟有天降佳人。” 上官雅瞬间反应过来,“啪”的给了对方一巴掌,而后从那青年怀中往外一跳,转身就想跑。 那青年愣了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她。 上官雅怒喝出声:“放手!” 青年微微一笑,只道:“躲人?我帮你啊。” 上官雅呆了片刻,对方便将她往旁边草堆一塞,直接将旁边一个竹筐倒扣在她头上。 青年刚抠完竹筐,李蓉便跑到了窗口,她一眼就看到站在楼下青年。 她微微一愣,随后诧异出声:“苏大公子?” 苏容华笑着一回头,看见李蓉便有些惊了,他目光极快往旁边竹筐一扫,又迅速收回来,笑道:“殿下怎会在此?” “公子可看见一个男装打扮的姑娘?” “看见了,”苏容华扇子往院外一指,“跑了。” 李蓉抿了抿唇,她看了看窗户和地面的距离,当机立断:“大公子可能帮个忙?” “殿下请说。” “我现在跳下来,你接我一下。” 苏容华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道:“哦,好。” 说着,苏容华伸出手来,李蓉拉着裙子,踩上窗户,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旁边传来裴文宣一声暴喝:“李蓉!” 李蓉吓得整个扔往下一扑,苏容华还没来得及动作,就看有个人狂冲而来,将突然掉下来的李蓉一把接进了怀里。 裴文宣来得太急太快,李蓉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明显是生气了的模样,李蓉躺在他怀里,呆呆看着气得莫名其妙的裴文宣。 裴文宣没说话,他将她放在地上,只道:“你没事吧?” “没……”李蓉鲜少见这样的阵仗,一时有些心虚:“没事。” 裴文宣点点头,没同她多说什么,苏容华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站在裴文宣生后,笑着道:“方才那位姑娘……” 话没说完,裴文宣回身转手就一巴掌就抽了过去,“啪”的一巴掌直接把苏容华打懵了。 苏容华捂着脸震惊回头,看着裴文宣道:“你打我做什么?” 片刻后,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打我就打我,为何还是扇巴掌?” 愤怒姗姗来迟,苏容华提高了声音:“你是个女人吗?!” 折花 裴文宣听着这话,面不改色,冷着脸看着苏容华,冰冷了声音道:“苏大人方才在做什么,苏大人自己清楚,这一巴掌不当得的吗?” 苏容华见裴文宣问得理直气壮,自己也懵了,茫然道:“我做什么了?” “殿下千金之躯,苏大人竟然诱哄着殿下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若是摔了怎么办?!” “那个,”李蓉听出裴文宣生气的原因在哪里了,她从旁边拉了拉裴文宣的袖子,有些尴尬道,“这事儿怪不了苏大人,是我自己要跳的,请他帮忙而已。” “那他不拦着?”裴文宣见李蓉还要帮着苏容华说话,更生气了些,“你是君他是臣,你胡闹他也跟着胡闹吗!” “你也说了,”苏容华立刻接了话,颇有几分气愤道,“她是君我是臣,她要跳,吩咐让我接着,我能逆了她的话?” “你……” “别吵了,”李蓉见两人要吵起来,赶紧打断了他们,同裴文宣道,“找人要紧,我们先走吧。” 说着,李蓉抓了裴文宣的手,拖着他就往外走。 裴文宣本还想同苏容华理论,但见李蓉瞪了过来,他情绪也缓了几分,觉得这么吵着实不体面,就跟着李蓉出去,两人刚到门口,裴文宣突然顿住步子,他低头看下去,随后又回过头。 李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发现了问题,他们从院子走出来的路上有一节青草路,而这节青草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印,明显是没有人走过。 两人一起抬头看向苏容华,就苏容华背后有一个草框倒扣着,在草堆里显得十分显眼,而那草堆旁边的矮枝有折断的痕迹,显然方才是有人踩踏过。 李蓉立刻朝着苏容华走去,苏容华面上带笑:“殿下怎么又折回来了?” 李蓉没搭理他,往着草框走过去,苏容华抬手想拦,裴文宣赶紧拦住苏容华:“苏兄,我给你赔个不是。” 话刚说完,李蓉就已经抓在草框边缘,她抬手往上拽,草框却死死稳在地上,纹丝未动。 李蓉眯起眼:“上官雅,放开。” 里面传来上官雅刻意变了声的声音:“这个小娘子在做什么呢?拽我的草框干嘛?” “上官雅,”李蓉确定里面肯定是上官雅,她直起身来,踹了一脚草框,“我找你有事,出来说话。” 里面沉默了片刻,裴文宣猜到上官雅的担忧,立刻道:“上官小姐放心,我们不是来替上官府抓您的。” 听到这话,上官雅果断把草框一掀,站起来道:“那你们追我这么久?早说啊。” 说着,她转头朝向李蓉,抬手恭敬中带了几分风流,笑道:“见过殿下。” 李蓉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女,心情一时有些复杂,面前的上官雅很漂亮,她穿着一身小厮服的男装,散着头发,往她面前施施然一站,便带了常人难有的气度。 裴文宣见李蓉发愣,他走到李蓉身后,轻咳了一声后,同上官雅道:“不妨移步说话?” 上官雅点了头,抬手道:“请。” 说着,上官雅回过头,朝着苏容华一拱手:“谢过苏公子,改日再会。不过……” 上官雅用眼神示意苏容华,苏容华笑起来:“放心,我会保密。” 他笑眯眯瞧着上官雅,拱手道:“改日再会。” 上官雅点了点头,走到旁边捡起落在地上的头巾,将头发绑了起来,便熟门熟路领着李蓉和裴文宣去了一个茶室。 聚财馆受达官贵人青睐,不仅在于它管理森严,难以出入,还在于它作为一个赌场,却什么都有,十分方便。 三个人在茶室坐下,李蓉和裴文宣坐在一边,上官雅单独坐在一边。 李蓉用扇子瞧着手心,上官雅抬手整理这头发,裴文宣见两个姑娘不说话,便一面倒茶,一面寒暄:“上官小姐入京多久了?” “二位成婚前两日来的。” 上官雅笑着看向李蓉:“算起来我与殿下应当算是表亲,此番来京,便是特意为观礼而来,没能亲自和殿下道喜本觉遗憾,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殿下。” 上官雅还是如同李蓉记忆里一般强势,说话直入主题:“不知殿下这般着急寻我,是想同我聊些什么?” “雅妹妹今年应当有十七了吧?”裴文宣给李蓉送过茶杯,又给上官雅送了一杯茶。 上官雅点头道:“刚满一个月。” “我成婚后,母后便担忧起川儿的婚事,这事儿不知上官小姐如何看?” 上官雅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她想了片刻,随后笑起来:“原来殿下是为着这事儿来的,殿下想谈太子殿下的婚事?” “是。”李蓉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听闻上官家心中的太子妃人选是你。” “那殿下今日来,”上官雅曲起一只腿,端起茶杯,转眼看向李蓉,“可是觉得不满?” “我……” “不过没关系,”上官雅放下杯子,轻轻一笑,“上官家有的是姑娘,殿下若对阿雅不满,直接对我爹说就是,此次来华京的还有一位阿雯妹妹,只要是上官氏出身,”上官雅转过头去,眼中压了几分嘲讽,“任君选择。” 李蓉皱起眉头,她听出上官雅语气中的不满,她缓了片刻后,慢慢道:“我并非觉得你不行,只是,上官氏已经三代为后了。” 李蓉抬眼看向上官雅,认真道:“妹妹不怕吗?” 上官雅转头看向李蓉,她收起笑容:“你什么意思?” “我与川儿皆出自上官家,自然是会无条件支持上官家,可是如果你嫁给川儿,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 “殿下这话有意思了,”上官雅眼中带了冷色,“太子殿下出身上官家,难道当今圣上不是?” “可川儿以仁德治世,只求平稳,当今圣上是吗?” 李蓉知道上官雅并非对朝政一无所知,李蓉提醒上官雅道:“你以为,杨家是为什么没的?” 上官雅没说话,她端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李蓉继续道:“上官家与川儿已经很密切了,其实根本无需你入宫巩固这层关系,现下联姻,对于陛下来说太过招摇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上官雅郑重看向李蓉,“陛下如今想对殿下下手了?” 李蓉沉默不言,上官雅继续道:“你这些话,其实说予我听也没用。这事儿不是我能决定,我也只是在他们决定之前,能快活一日是一日。殿下,”上官雅抬手,以茶代酒举了举杯子,“若是说这些,民女得告辞了。” 说着,上官雅将茶喝完,放在桌面,便起身离开。 走出门前,她突然又探回半截身子,有些紧张道:“殿下,今日在这儿遇见我的事儿,您可不能告诉其他人。” 李蓉一听这个就头疼,摆了摆手,让她赶紧滚。 上官雅出去后,裴文宣坐在李蓉身边,他喝了口茶,笑道:“看来从上官雅这里下手没用了。” “未必。” 李蓉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神色平静道:“她会考虑的。” 如果是她认识那个上官雅,她认识的旧友,这番话出去,上官雅大概率是要想办法的。 只要上官雅开始想办法,她帮个忙就是。 李蓉一面想着,一面同裴文宣往外走去,裴文宣见李蓉神色发沉,不由得道:“你好似不太高兴?” “倒也不是,”李蓉笑起来,颇有些无奈道,“就只是突然发现,其实上一世许多事,似乎并不清楚。” “比如说上官雅?”裴文宣双手拢在袖中,神色中带了几分明了。 李蓉没说话,她想起上一世的上官雅。 上一世的上官雅,她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上官雅就已经是太子妃了。 那时候她每日都画着浓艳的宫装,遮住她的眉眼,她讲规矩,识大体,品味高雅,举止雍容,只偶尔在私下里,会有那么几分肆意时刻,和李蓉谈天说笑。但是哪怕是在那一刻,李蓉也从未察觉出,原来上官雅并不喜欢宫廷。 她一直以为,上官雅是天生生长在宫廷的一朵花,可在今日看见上官雅明媚的眉眼时,她却突然明白,当年的上官雅,仿佛是一个一脚迈进了棺材的人,从进入宫门那一刻,就用棺材板把自己死死压在了里面。 她想着方才见上官雅那双明媚的眼睛,突然想起什么来,她回过头,看向裴文宣,唤了他道:“话说,你好似知道她是这个脾气?” “她是不是这个脾气我不知道,”裴文宣和她并肩走着,似笑非笑瞧她,“但我知道她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大家闺秀,她干什么我都不奇怪。” “哦?”李蓉颇有些好奇,“你上一世和她有什么交集?” “我和她没交集,我和你有啊。”裴文宣直接笑起来,“你的朋友,能是什么大家闺秀?” 李蓉得了这话,愣了片刻,随后她反应过来裴文宣在埋汰她,抬手就用扇子轻轻抽他:“你什么意思?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裴文宣见她扇子过来,赶紧躲开,李蓉见他往后躲,不知道怎么的,就忍不住有些手痒,追着他就掐过去。 裴文宣一面躲一面退,嘴里嚷嚷着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讲点仪态啊。唉唉,别掐腰……哎呀呀要死了要死了。” 李蓉见裴文宣假作哀嚎着靠在柱子上,她忍不住笑起来,停下手道:“怎的这么幼稚?” “这话你好意思问我?” 裴文宣斜靠在柱子上,笑眯眯看着李蓉:“你今年十八岁,猴精转世啊?” 李蓉僵了僵,裴文宣这么一说,她突然就想起今日自己和上官雅这追逐的一路。她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回来得久了,尤其是看到旧友,心态也似乎越来越像个小姑娘。 裴文宣见李蓉尴尬,他轻笑起来,抬手折了一株开得正好的栀子花,将李蓉的头发轻轻挽在耳后。 “你是不是猴精转世我不知道,”他将栀子花插到李蓉发丝之中,笑里带了几分温柔,“但你在我心里,的确只是个小姑娘。” “你说我幼稚?” “没,”裴文宣收回手,将手拢在袖子里,歪了歪头,“我觉你大好年华,漂亮。” 选妃 李蓉看着面前斜靠在柱子上裴文宣,见他似笑非笑,一时有些愣了。裴文宣见她不说话,挑眉道:“嗯,怎的不说话了?” “没什么,”李蓉回过神来,领着裴文宣往外走,笑着道,“走吧。” 裴文宣跟在李蓉身后,李蓉才想起来:“你方才这么着急做什么?” “嗯?”裴文宣有些疑惑,李蓉提醒他道:“怎么就动手了?” 裴文宣没说话,片刻后,他笑起来:“冲动了。” “哦?”李蓉转头笑起来,“你有什么好冲动?” “我以为你要跳楼。” 裴文宣颇有些不好意思:“着急了。” “裴文宣,”李蓉露出诧异神色,“我以为你想弄死我早点继承我财产。” “弄死了你,”裴文宣哭笑不得,“我也继承不了你财产啊,而且你要死在这种地方,我怕得给你陪葬。” “你这话我爱听。” 李蓉点了头,裴文宣有些疑惑:“什么话?” “陪葬。”李蓉抬眼瞧他,眉眼灵动,“我要是死了,不带着裴大人,总觉得有点寂寞。” “你可真是爱我。”裴文宣无奈,叹了口气道,“什么不好的事儿都想着我。” “没错,”李蓉高兴起来,“好事儿不一定想得到你,坏事总是没错的。” 裴文宣白了她一眼,懒得理她,加快了步子,便往外走了出去。 走出门外时,他抬头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开得正好的栀子花。 其实他也想知道,方才这么急做什么。 两人坐上马车,一起回了公主府,李蓉刚到府里,便吩咐下去,让人盯着柔妃和上官雅。 裴文宣不由得有些奇怪:“盯着上官雅也就罢了,你盯着柔妃做什么?” “你知道么,”李蓉靠在椅子上,端了茶杯,“这后宫里的女人做事儿,总得靠着另一个女人。” 裴文宣听了这话,认真想了想,点头道:“的确也是。” 两人回来休息了片刻,裴文宣便去查看如今他的人如今拓展的进度,他将自己以前的手下都找了回来,开始在城中联络乞丐,安插各府的探子,每日花钱如流水,花了钱,自然要看到效果,于是他每日还得关注一下具体的情况。 裴文宣花钱,李蓉就要查账,裴文宣忙自己的,李蓉就开始去查她这一个月的收支,然后将各处探子拿来的消息,一一看过烧掉。 两人一个忙着搭建自己的暗网,一个忙着出门走访各路朋友,上门送钱送礼,九日婚假很快就过去了一半。 这时候华京开始流传起一些歌谣来。 这歌谣刚出现,就传到了李蓉的耳里,那时候她还没睡醒,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接着就听裴文宣在一旁念:“凤凰落臼官家院,花开四代盛不衰。” 李蓉听到这话,猛地就惊醒了,她抬眼看向坐在旁边将一张纸扔进火盆里的裴文宣,甩了甩头道:“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最近华京里的传闻。” 裴文宣笑起来:“看来你这位朋友,的确是动手了。” 华京里没有任何歌谣是无缘无故开始散播的,尤其是这种带着凤凰预示的歌谣。 裴文宣从旁边抽了另一份情报,漫不经心道:“她胆子到大得很,你都同她说皇帝盯上上官家了,竟然还敢散播这样的歌谣。” “应当不是她干的。” 李蓉打着哈欠起身,宣了静兰进来侍奉。 静兰静梅等人进来,开始服侍着李蓉穿衣,李蓉一面任由她们摆弄,一面道:“她又不是疯子,就算要干什么,也绝对不会是用这种方式。” 裴文宣听着,想了想,反应过来:“你是说宫里那位?” “她上次不还说,想让自个儿侄女嫁进来吗?” “陛下不会允许的。”裴文宣低头看着情报,淡道,“身份太低。” “所以她要让全华京的人都唱这首歌谣啊。”李蓉抬眼瞧向裴文宣,笑了笑,“这歌谣唱一唱,父皇说不定就有其他想法了呢?” 李明从来不是个温和的君主,上官家能传出这种歌谣,对于李明来说或许就是一种刺激。 若是在平日,李明断不会让柔妃侄女那种出身当太子妃。但如今全城传唱这样的歌谣,李明或许就会有其他的想法了。 如果她是柔妃,她也会这么做。 而柔妃为什么突然在这时候来做这件事…… 李蓉笑起来,觉得这事儿有这么几分意思。 歌谣传起来,李蓉猜想着,宫里下一步就会有动作了,果然不出她所料,等到下午,她就得了宫里的消息,说是五日后就是七夕节,皇后打算在宫里摆宴,让贵族适龄的男女都去参加。 在七夕节摆一场宫宴,怎么看都是和李川有关系,李蓉想了想,便吩咐了人,直接去一趟宫里。 她去的时候,刚好李川也在,皇后正同李川说着什么,李蓉通报了进去,见两个人神色都不是很好,不由得笑起来:“哟,这是在说什么,把你们两都说得这么愁眉不展的,同我说说?” “你怎么来了?”皇后见了李蓉,神色里顿时带了几分喜意,李蓉笑起来,坐到皇后身边去,“母后说笑了,我只是出了宫,又不是嫁到番邦,整日华京呆着,抽空来见您一面,这有什么好奇怪?” 皇后听着李蓉的话,也笑起来,她打量了李蓉片刻,有些担忧道:“裴文宣那人……” “挺好,”李蓉知道她要问什么,打断她道,“不错的,您放心吧,我能让自己吃亏吗?” 皇后看着女儿,她想说些什么,又叹了口气,无奈道:“算了,既然嫁了,就好好过吧。你终归也不是靠着他。” “不说他了,”李蓉知道皇后始终是嫌弃着裴文宣身份,她也不知道怎么的,自己嫌弃裴文宣不觉得什么,但是别人嫌弃,她总觉得有那么几分不舒服,于是她转了话题,直接道,“我收到了宫里的帖子,听说您七夕打算要在宫里办个宴席,是考虑川儿的婚事了么?” “这哪儿是我要办?”皇后苦笑起来,“这是柔妃要办,她请了陛下的旨意,硬要做的事儿。” “哦,”李蓉点点头,“她倒是有心了。” “外面那乱七八糟的歌谣天天唱,”李川冷笑出声来,“她可是有心得不得了。” “你也听到了,”李蓉转头看向李川,笑着道,“你倒也不傻啊。”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李川眼里露出几分鄙夷,“整日弄这些下作手段。” “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李蓉想起来,“她打算弄这个七夕宴席,你们可知是为着什么?” “大约是要引荐她那侄女,”皇后思索着,缓声道,“怕是会当宴请旨,我正让人贿赂她那边的人,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消息来。” 李蓉点点头,大约知道了情况,皇后见她忧心,安慰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负责宫宴的都是我这边的人,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他们要请旨,总得有个由头,到时候时刻提防着,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倘若真的做了什么,要在宴席上请旨赐婚,他们不给川儿颜面,”皇后冷笑出声来,“就别怪本宫不给他们颜面。” “瞧母后说得,”李蓉起身站到皇后身后,给皇后捏着肩,“她哪儿有这个本事?母亲放心吧,您是如来佛,柔妃就是孙悟空,翻不了您的五指山。” 皇后听着李蓉的话,这才笑起来。 李蓉确定了消息,心里放心不少,三人也不再说方才的话题,讨论起李蓉的成婚后的事儿来。 李蓉成婚后头一次回宫,皇后不舍得她这么走,便留膳在宫中。裴文宣到了晚饭时间不见李蓉回来,看了看天色,便决定去接她。 这几日都是和李蓉吃的晚饭,他一个人在屋里,也不知道怎么的,连饭都不怎么想吃了。 童业见裴文宣饭都不吃就想去接李蓉,忍不住笑起来:“公子对公主真好,人才不在多久,就挂念了?” 裴文宣瞪他一眼,在角落几把伞里看了看,选了一把绘了芦苇的伞,低声道:“好生驾你的马去,少管我的闲事。” 童业嘻嘻哈哈没有再说话,裴文宣抱着伞上了马车,坐在马车上时,他抬手看了看外面积累的云,想着自己也是公务太少,时间太多,竟是无聊成这样,想着去接李蓉。 但又想着李蓉这个人吧,其实很喜欢人陪着,她自个儿一个人回来,大约会觉得无聊。他去接她,路上下下棋斗斗嘴,她大概也会高兴些。 想到她高兴,裴文宣也不觉得自己做这些事儿无聊了。就觉得自个儿果然是个好人,就把这事儿当今日日行一善好了。 他高高兴兴往着宫里去,李蓉和皇后李川用过晚饭,皇后困得早,有些累了,便让李川送着李蓉出去,李蓉同李川一起走出皇后的小院,她才道:“方才见你和母后脸色不太好看,可是吵架了?” “也不算吵架吧。”李川有些无奈,“就是……争执了一下。” “这还不算吵架?”李蓉笑起来,“争执什么了?” 李川没说话,李蓉用扇子敲他:“多大点年纪,就会同阿姐藏事儿了?” “也不是。”李川苦笑,“就是说出来,怕你笑话。” “嗯?”李蓉挑眉,“那你说说。” “母后方才同我说,想让我不止娶一个太子妃,想这一次,能多物色几个姑娘,前后差不多一起定下来。人她看好了,让我挑一挑。” “你不乐意?”李蓉听出他的话端来,李川沉默。 李蓉笑起来:“你有什么不乐意?能娶这么多好姑娘,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 “可是,若有一日,我喜欢了一个人呢?” 李川突然出声,李蓉面色僵住,李川抬起头,认真看着她:“若有一日,我喜欢了一个人,她也喜欢我,我有这样多妻子,她当如何?今日若我答应了母后,那就意味着,这一辈子,我都没有资格,再去喜欢一个人了。” “那你有喜欢的人了?”李蓉勉强笑起来,心里有几分不安。 李川摇摇头:“倒也没有。” 李蓉放下心来,呼了口气道:“那你瞎想什么?” “若是有了再想,”李川苦笑,“那就太晚了。” 李蓉听得这话,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人果真是自己最了解自己,原来李川当年早早便已想到了后来,当真是一语成谶。 李川见李蓉不言,同她慢慢走着,继续道:“而且,退一步讲,就算我没有资格再喜欢一个人,那我不喜欢别人,喜欢了我也克制着自己,当不喜欢就是了。可我的妻子呢?” “深宫里的女人见得多了,她们可悲,父皇也可悲。她们为了争宠,什么手段都用,活在这个牢笼里,互相嫉妒互相怨恨。她们没有人真的爱父皇,而父皇也不敢爱他们。” “我想过了,如果可以,我娶一个太子妃就够了。”李川看着远方,畅想着道,“我可以只对她一个人好,后宫里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两不相爱也没关系,相敬如宾就可以了,没有人害她,她也不用嫉妒谁。你看,母后已经痛苦一生了,我还要再糟蹋其他人,让其他人也这么痛苦一生吗?” 李蓉垂着眼眸,李川见李蓉不回应她,他苦笑起来,似是有些尴尬:“我知道,阿姐你一定觉得我很幼稚。我也只是随口同你一说,我知道我是太子,我承担着你和母亲的期望,我不能任性。” “没事,我都理解。” 李川好像有些疲惫,他看了看宫门,温和道:“阿姐,你先回去吧,我就送你到这里,我累了。” 说着,李川行了礼,转过身去,领着身边随从往东宫的方向回去。 李蓉静静看着他的背影,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后来的李川,他和她隔着屏风,屏风上勾勒他出他消瘦的轮廓。 那时候他比现在高,比现在清瘦,他离她看着很近,又仿佛很远。 他说,阿姐,我心里关了一头猛兽。 这猛兽是什么时候关进去的呢?是谁喂养了它呢? 李蓉不知道怎么的,就感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来,她突然觉得这个皇城好似一个吞人的巨兽,明明是七月初的夏风,却卷席了几许凉意,带着闷雷,轰隆着从她身旁而过,吹得她身心发凉。 雨滴大颗大颗砸落下来,李蓉发着愣。 便就是那一刻,一股无形的暖意突然贴到她的身后,一把绘着芦苇的纸伞撑到她头顶。 那人将这寒风瞬间遮挡,带了几分诧异和隐约笑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下雨了还不知道回家啊?” 李蓉愣愣回头,看向突然出现的裴文宣。裴文宣见着她诧异的神色,挑起眉头:“怎么,不乐意我来?” “不,”李蓉反应过来,她缓声开口,慢慢道,“你来得很好。” 七夕 裴文宣听得李蓉这话,见李蓉神色有异,将李蓉上下一打量,不由得道:“你怎么?在宫里受欺负了?”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李蓉拿着扇子在裴文宣脑袋上一敲,转身道:“走了。” 马车在宫门外,裴文宣追着李蓉上去,将伞撑在她头上,颇有些不高兴道:“你说话就说话,敲我头做什么?” “我乐意啊。” 李蓉斜瞟他一眼,裴文宣颇有些无奈:“我发现你和其他人就好好的,怎么见我就动手动脚动嘴的,殿下,你得好好改改你这习惯了。” “有问题往自己身上多找找,”李蓉听着裴文宣抱怨,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方才的情绪被冲淡下去,只想着怎么多怼怼面前人,于是她一面上马车,一面教育着裴文宣道,“多想想为什么我不找别人麻烦,就找你的。” “唉,这个问题我很清楚,”裴文宣叹了口气,两人坐进马车,裴文宣收了伞,李蓉给自己倒了茶,听裴文宣颇为无奈道,“只能怪我太招人喜爱,殿下也难守芳心。” 听得这话,李蓉一口茶就要喷出来,她及时强行止住,便呛回了气管,急促咳嗽起来。 裴文宣见她急促咳嗽,也不玩闹了,忙上前来,轻拍着她的背道:“下次说话别喝茶呀。” 李蓉抬眼瞪他,一双漂亮水灵的眼因为咳嗽染了几分水色,突然失了平日那些个气势,像是盈了一汪秋水,似嗔似怒一望,看得裴文宣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一个激灵从心里一路蔓延到指尖,在触碰到手下温热柔软的肌肤后,又折返回去,一来一往,便酥了他半身的骨头,晃了他的心神。 李蓉缓过气来,见裴文宣不知道怎么的,就愣愣瞧着她,她不由得用扇子戳了戳裴文宣,奇怪道:“你瞧什么呢?” 裴文宣瞬间回神,气定神闲起身,往旁边坐过去,离李蓉远了几分,笑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点事儿。哦,”裴文宣将话题岔开,“方才你站在宫门口发什么呆?” 李蓉听裴文宣这么问,她笑了笑,只道:“今日同母后问了一下宫宴的事儿,说是柔妃和陛下提的,我猜想着,柔妃怕是想在宫宴上请旨赐婚。” “就这么点事儿能让你愁成这样?”裴文宣不可置信,将她上下一打量,“不像你啊。” 李蓉懒得搭理他,棋盒从旁边取了出来,只道:“半路无聊,手谈一局。” 李蓉邀请,裴文宣也欣然接受,坐到她对面来,取了棋子,同她抓了黑白,便开始落子。 棋子黑白交错,李蓉看着棋盘,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无论是喜是悲,似乎都变得遥远了许多,直到这时,李蓉才开口询问:“话说,其实我一直很奇怪。” “嗯?” “上一世,为什么川儿会变成那个样子。” 李蓉缓慢出声:“他当上了皇帝,也统一了北方,他还铲除了世家,他想要的都有了,”李蓉抬头看向裴文宣,“为什么,他还活得这么痛苦?”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皱起眉头:“是因为秦真真死了?可爱一个人,能记这么久吗?” “殿下知道,陛下为什么一定要统一北方吗?” 裴文宣看着棋盘,只问了这么一句,李蓉思索着:“因为北境常年不安,百姓受苦?” “这当然是原因,”裴文宣笑起来,他瞧了李蓉一眼,只道,“可除此之外呢?” 李蓉摇了摇头:“他没同我说过。” “有一年,我同太子殿下喝酒,他曾对我提起,宣至八年,北境和大夏打得不可开交,世家为求平稳,选择和谈,于是云燕公主和亲至北境,大夏给白银两千万,美女五百人,再附赠牛羊马匹,绫罗绸缎。一年后,云燕公主死在了北境,陛下对外宣称是病逝,可宫里的人却都知道,云燕公主,死于戎国后宫。” “殿下同我说,那天晚上你吓得不敢睡觉,你一直在问皇后,有一天你会不会也会和云燕公主一样,和亲至北方,死无归期。” 李蓉睫毛微颤,声音平淡:“我忘了。” “殿下记得,从那一刻开始,殿下就告诉自己,有一日,他一定会北伐往上,打得北边那些蛮族俯首称臣,再不敢犯。” “我都不知道,”李蓉轻笑起来,“原来他想北伐的念头,有这么早。” “所以,太子殿下与您不同,”裴文宣围住棋盘上李蓉的棋子,他抬手棋子,缓声道,“他在朝堂上所有想要拥有的,想要做的事情,大多源于他内心里某些感情。他想北伐,是为了保护臣民,保护家人。他和世家对抗,是想保证他想要实现的事得以实现。可最终他朝堂上的目的似乎达到了,但是他也永远失去了他最初想要的,他为何会欢喜呢?” “失去了秦真真?”李蓉嘲讽笑起来。 “他失去了您,失去了母后,失去了妻子,失去了自己,纵使坐拥山河,对于太子殿下来说,也没什么意义。” “他寻不到来路,又无归途,若您看不明白这一点,您永远也无法理解太子殿下。” 李蓉不说话,她静静看着裴文宣:“什么叫失去我?” 裴文宣抬起眼来,他注视着李蓉。 “殿下,”他无奈苦笑,“岁月改变的,不止是太子殿下。” 李蓉愣了愣,裴文宣垂下眼眸,淡道:“还有你我。” 李蓉没有说话,她面色沉静,裴文宣的话对于她而言,似乎没有半分影响。她平静落子,然后伸手想要去端茶,却在触碰茶杯那一瞬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的、轻轻打着颤。 裴文宣假作没有看到,看着棋盘,神色从容。 他看了棋局一会儿,抬手轻拉广袖,将棋子落在棋盘上。 “弃我去者不可留,过去的事,便过去了。” “殿下,”裴文宣抬眼瞧她,眼里带了笑意,“这局输了无所谓,重开一局吧?” 李蓉没说话,好久后,她笑起来,抬手将棋子“啪”一下扣在棋盘上。 一瞬之间,裴文宣顿失大半江山。 李蓉看向棋盘,抬手提子,一面捡着棋子进棋盒,一面笑着看了裴文宣一样道:“输的是你,本宫可没有。” 裴文宣静静看着棋盘。 其实他看到李蓉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清楚知道着,这个人在情绪到一个程度时,便会用另一种方式,竭力克制。那是她的骄傲,也属于她的自尊。 他不忍戳破,便假作才反应过来的模样,惊道:“方才你故意逗我说话?” 李蓉见裴文宣面露震惊,顿时大笑起来,高兴道:“兵不厌诈,今个儿不同你说说话,我怎么赢得了?” “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裴文宣双手拢在袖中,摇头道,“今儿个我领教了,日后下棋,可不能同你说话了。” “别啊,”李蓉笑眯眯道:“你多同我说话,我听着可喜欢了。” 裴文宣露出嫌弃神色来,坐一旁不想搭理李蓉。 李蓉同他互相埋汰着,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到了公主府,等下了马车后,李蓉先回了房间,她先熟悉睡下,裴文宣又去忙了一会儿,才回屋里去。到了门口,他见静梅和静兰站在门口,他朝静梅招了招手,静梅有些疑惑上前来,裴文宣压低声道:“今个儿殿下在宫里和太子起冲突了?” “这倒没有,”静梅摇了摇头,老实道,“就说了会儿话,好像是太子殿下不想娶侧妃的事儿,说完殿下就不大高兴了,您好好安慰安慰她吧。” 说着,静梅挤了挤眼睛:“殿下同驸马说说话,就高兴许多了。” 裴文宣笑了笑,没有多说,只道:“别告诉殿下我问你这些。” “奴婢明白,驸马这是暗暗关心。” 裴文宣被静梅这么一说,竟有那么几分不好意思,他轻咳了一声,挥手道:“别瞎胡闹了,下去吧。” 静梅抿唇低笑着回了原位,裴文宣推门进去。李蓉已经睡下了,他抹黑暗中洗漱过后,回到了床上。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李蓉含糊着道:“你现在才睡啊?” 裴文宣在夜里低低应了一声,李蓉背对着他,睡在另一床被窝里,她背影很单薄,整个人看上去小小的。 其实静梅一说,裴文宣就差不多猜出李蓉大概和李川谈了些什么,他知道李川在李蓉心里的分量,也知道李蓉这个人的脾气,今日这么一谈,李蓉想着李川上一世的事儿,想必是不大高兴。 他直觉自己该劝劝李蓉,又不知道应当劝什么,李蓉这人,若是难过伤心,便喜欢自个儿一个人遮掩着,不让别人知道半分。你若说得太明显,她羞恼起来,怕起了反效果。 可若是他一句话不说…… 他又觉得,那这一世的李蓉,和上一世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了。他在与不在,李蓉都是一个人要去趟过所有酸涩苦痛。 他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不厚道。 李蓉虽然骄纵一些,但其实心眼很好,对他不错,他承了李蓉的恩情,便当多照顾她几分。 于是他想了片刻,终于有些笨拙道:“殿下。” “嗯?” “今天我来接你,你开心吗?” 李蓉听到这话,在夜里慢慢睁开了眼。 她想埋汰他几句,又突然想起这人在风雨来时,站在她身后那片刻给予的温暖。她一时开不了口,便低低应了一声:“还行吧。” 裴文宣笑起来,他撑着自己起身,高兴道:“那以后你每次出去,我都去接你好了。这样你回来的时候,有个人做个伴,也就不会觉得无趣了。” 李蓉听裴文宣说话,她翻过身来,认真看着裴文宣。 “裴文宣,”她盯着他,“你和我说句实话。” “嗯?” “你是不是又要要钱了?” 裴文宣看着李蓉郑重的眼,一时语塞,他觉得自己好心都当了驴肝肺,干脆翻过身去,拉了被子,闷声道:“狗咬吕洞宾。” 李蓉听这话高兴了,她平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后,踹了裴文宣一脚:“以后你我各奔东西之前,天天来接我,听到没?” “不去。” 裴文宣闭上眼睛:“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李蓉知他是说反话,也没搭理他,笑着睡下了。 她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就欢快了许多,觉得上辈子再多的不好,好像也是可以改变的。 连裴文宣这狗贼,都能和她这么好好说话,还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呢? 李蓉闭上眼,笑着睡过去。 两人在家呆了几天,裴文宣和她喝喝茶下下棋,到处逛了逛,婚假便结束了。 裴文宣开始上朝,李蓉便在他上朝的时间里,去各处茶社里听听士子清谈,看看能不能遇到几个能用的人,又或是到其他在外生活的姑姑那里去串个门子,联络些感情。 转眼便到七月初七,皇后在宫中设宴,邀请了所有朝臣家中适龄的青年男女,一起进宫庆七夕。李蓉等这一日许久,她早早准备好,便领着裴文宣提前进了宫。到了宫里之后,李蓉心中梳理了一下自己在宫里的人,随后抬眼看向裴文宣:“给你这么多钱,该有点用处了吧?” 裴文宣无奈,给她点了两个名字:“这两个都是今日侍奉的人,若是有事儿,你找他们。” 李蓉点头,随后又道:“你打听出今日宫宴里有什么特别没?” “其他倒也正常,但是我听说一件事。”裴文宣靠在桌边,看着手里的折子,慢悠悠道,“这次宫宴准备了许多一模一样的香炉,还进了许多香料。” “嗯?” 李蓉听了这话,想了想道:“他们打算在宴席上调香?” “若是要请旨赐婚,自然是要一些理由的。” 裴文宣直接道:“我听说柔妃要举荐那个姑娘极擅调香。” 李蓉悟了,她笑起来:“看来今晚上,大约会很有意思。” 裴文宣应了一声,没有多说,李蓉探过身去,看他正在看的折子,发现都是参人的。 上一世裴文宣就是御史台出身,这可是他老本行,李蓉撑着下巴道:“你忙得很啊。” “新官上任三把火,”裴文宣笑起来,“陛下有心拿我当刀,自然得帮他见点血。我不努力,能升官吗?过去一点儿,”裴文宣抬手将车帘拉开了些,嫌弃看了一眼李蓉,“你挡我光了。” 李蓉耸耸肩,她挪了挪位置,在一旁抽了本书,看了一会儿后,她又觉无聊。一想到宫里的宴会,她便静不下心来,转头同裴文宣道:“话说你就没点其他心情吗?” “什么心情?”裴文宣看着公文,波澜不惊。李蓉用扇子戳了戳他:“今儿个可要见你的真真妹妹了哟。” 裴文宣动作僵了僵,他抬头皱起眉来:“你无不无聊?” 李蓉见他真生气了,赶紧直起身来,轻咳了一声道:“就随便聊一下嘛。今天七夕节,先别看公文了,”说着,李蓉抽走了他手里的折子,看着他道,“聊点私事,今天秦真真要见到川儿了,你不担心?” “我需要担心什么?” “万一他们看对眼了呢?” “那不是你担心的事儿吗?”裴文宣冷淡看了她一眼,去拿自己的折子,李蓉见他一点都不想搭理自己,撑着下巴道:“我可是为你着想,你不先动手,同秦真真培养一下感情,万一咱们和离之后,她要嫁人了怎么办?” “关我什么事?” 裴文宣直接出声,随后他不等李蓉说话,立刻道:“你与其关心这个,不如多关心一下今晚上苏容卿也要来,你怎么和他多说几句话。” 李蓉被他哽住,裴文宣见她哑了,挑眉一笑:“不过你现在直接多说也不好,放心,今晚我会帮你暗示他的。” “暗……暗示什么?”李蓉有些害怕了,裴文宣见她怕了,抿唇一笑,低头看向折子,不说话了。 李蓉在旁边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用扇子去戳裴文宣:“你要暗示什么呀?” “暗示他我们是假夫妻,以后要和离的,这样你以后接触他,他才不会顾及我。” 裴文宣低头看着折子,也不知道怎么的,这话说出来就有些胸闷。 但他克制住自己情绪,他想自个儿是不喜欢苏容卿久了,已然成了习惯,他要帮李蓉,就得调整一下心态。 李蓉听裴文宣这么有计划性有执行力,她轻咳了一声:“其实我觉得,我和苏容卿也也不是……” 裴文宣抬眼看了过来,李蓉一瞬间想起裴文宣那一晚说的话。 她怕裴文宣又念经一样念她,而且隐约之间,她也觉得,或许按着裴文宣的话,再试一试,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裴文宣是个局外人,或许他看的,比她要清楚。 就像她看裴文宣,就要比裴文宣自己看自己更清楚。 虽然觉得心里有那么几分奇怪,她还是勉强接受道:“那我也会和秦真真好好说说的。” “不必了。”裴文宣立刻道,“没到这时候。” “的确,”李蓉点头道,“我也觉得早了一点。所以你也不用和苏容卿说太多。” “就这样随便提提吧。” 两人异口同声,达成了某种莫名的默契。 两人一路闲聊着到了宫里,到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裴文宣见到同僚,便笑着和人寒暄起来,李蓉同他打了声招呼,自己去了女宾席。 宴席男宾席在大殿,女宾席设置在御花园,李蓉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世家女到了。 上官雅出身高,正同苏家大小姐和几个郡主说着话,她声音不高,说话平缓,但因声线清朗,于是李蓉一入花园里,就听出了上官雅的声音。她抬眼看过去,上官雅听到通报她进来的声音,看过来后,只是轻轻一扫,便仿佛从来没见过一般将目光挪走开去。 而后她随着众人起身,一起向李蓉行礼。 她姿态优雅,端庄守礼的样子,和李蓉记忆里的那个人别无二致,但和之前赌坊那个姑娘却是完全对不上的。 李蓉一时有些想笑,但她压住了笑意,走到上官雅身边去,牵起她的手道:“阿雅妹妹今日也来了。” 上官雅身子有些僵,她勉强笑起来,只是道:“殿下来得真早。” “阿雅妹妹也不晚啊。今日可是第一次入宫?” “小时候来过一次。”上官雅慢慢冷静下来,放松许多,同李蓉规矩交谈起来。 两人谈了一会儿后,人也差不多来了,李蓉瞟见不远处秦真真也和几个姑娘说笑着走进来,而后被人引着落座到上官雅身后。 女宾来得太多,席位便成了好几排,以秦真真的身份,她自然是不能在左右第一排的,便退到了第二排首位去,刚好就在上官雅后面。 李蓉揣测看了一眼秦真真,便见秦真真似乎从未没见过她一般,目不斜视,恭敬行礼道:“见过殿下。” 而后她看向上官雅,客气行礼:“见过上官小姐。” 李蓉和上官雅回礼,便算是打了招呼,秦真真坐到自己位置上,就眼观鼻鼻观心,规矩着不再说话了。 外面传来皇后入席的通报声,李蓉也不再多留,站起身来,同上官雅笑道:“本宫先回席了,阿雅妹妹自便。” 上官雅行礼送走李蓉,李蓉坐到上官雅对面,而后便见皇后领着另外四位贵妃入席,所有人起身行礼,皇后坐到位置上后,便让大家起身落座。 “今儿个七夕,你们本应在家中过节,只是本宫想着不如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才特意将诸位招来,”皇后开了口,笑道,“大家可别心里怨愤。” “母后说笑了,”李蓉在座下接了皇后的话,“年轻姑娘都爱热闹,您将大家请来,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蓉这么说,下方便陆续传来附和之声,场面一时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便有了话头。 皇后放松下来,按着流程宣布开席。而前方正殿,则由李明主持,领着李川宴会年轻臣子。 一群年轻姑娘吃过饭,便开始玩闹,拿了针线来穿了半天,又开始许愿。 李蓉已经嫁了人,而且她心中的确也失去了对这些事的兴致,便在原地坐着,看着一群姑娘热热闹闹。 柔妃喝了点酒,似乎是有了些醉意,抬眼看向皇后道:“娘娘,你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不如让人把香炉取上来,让大家比一比?” 李蓉听到这话,抬眼看向柔妃,其他人也有些疑惑,唯独皇后似乎是早已知道一般,点头道:“那就让人呈上来吧。” 柔妃得了这话,立刻招呼着众人回到位置上来,随后道:“以往七夕宴,大家都得找点乐子,如今是宫宴,人太多了,平时那些击鼓传作诗怕是闹不成,所以今儿个皇后娘娘这作诗改成调香。今日在座未婚嫁的姑娘一起调香,到时候送到大殿去,由太子殿下选出个一二三来,有重赏,如何?” 所有人得这话,都是一愣,随后便各自有了不同的神色浮现上来。 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能明白柔妃的意思,皇后将未婚的世家女都召入宫中,又让他们调香,让太子选香,如今太子尚未娶妻,而李蓉又刚刚出嫁,这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于是有人露出欣喜蠢蠢欲动,有人面露茫然不知所措。 而上官雅苏容雯这种高门女子大多神色平淡,应当是早知消息,或者便是秦真真这样的,仿佛完全置身事外,满脸都写着“此事与我无关”的从容平静。 李蓉打量着众人神情,玩味笑起来,突然道:“母后,我觉得不妥。” 她一开口,所有人都看了过去,李蓉笑眯眯道:“大家都是来参加宴席的,怎么她们就调香拿奖赏,儿臣就不能?儿臣也要加入。” “蓉儿,你瞎掺和什么?”皇后皱起眉头,示意她不要胡闹。 李蓉见皇后神色,便知这事大约是皇后和柔妃一起定下的。 柔妃的目的很简单,她要为她那侄女请赐婚,那就需要个理由,让李川选了她的侄女的调香,就是最好的借口。 而皇后会答应,自然也是在皇后眼中,她能掌控局面,让李川选上官雅的香,然后上官家干脆将计就计,为上官雅和太子请婚。 他们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将太子妃的位置当成一个奖赏,然后做下了同一个决定。 李蓉不知道李川是否知晓,但她确定的是,今日在场,选谁都行,绝对不能上官雅、柔妃侄女,以及秦真真。 于是李蓉不退,笑着看着皇后:“加我一个也不多,母后,你就答应了我吧?” 遗憾 皇后与李蓉对视着,互不相让,片刻后,皇后还是败退下来,毕竟李蓉这样说了,她若是还要强行让李蓉退下来,拂了李蓉的面子,也让场面太过难看。 反正李川要选的对象是定下来的,李蓉加进来也无妨。 于是皇后笑了笑,只道:“就你顽劣。那就给平乐公主也上一个香炉。” “谢母后。”李蓉笑着行礼。 没了一会儿,香炉和常用的香料一一放在了盘子里端上来,放在了每个姑娘面前。 若是辨别香味,世家女子大多知道,但若真的动手调香,便不是每个姑娘都会的了。但能辨别香味,也算有了基础,于是所有人动起手来,至少能将自己常用的一些香囊调制出来,放进香炉里。 李蓉算不得此中高手,但以前裴文宣擅于调香,曾经给她配过几个香囊,她按着当年裴文宣给的一个方子,一面慢悠悠调着香,一面时刻关注着周边。 所有人都在低头挑选嗅着手边的材料,尤其是上官雅和柔妃推荐的萧氏女萧薇,她们明显都是此道高手,动作优雅纯熟,十分漂亮。 而上官雅身后的秦真真则不知道在做什么,一直低着头磨着手边的材料,仿佛是在努力融入群体找点事儿干。 李蓉一面挑选着材料,一面思索着这一出里所有人的心思。 柔妃推选她的侄女,她母后为了扶上官雅,而皇帝李明其实并不关注太子娶的是柔妃的侄女还是其他人,只要不要娶上官雅和苏容雯这种大族就可以。 而柔妃的手段向来又比她母亲高了许多,她不可能没有猜到皇后一定会向太子暗中授意,提前将上官雅会调制的香告诉太子,然后让太子选上官雅的香。 所以,柔妃一定会有她的安排。 李蓉观察着面前的香炉,这些香炉都一模一样,下方是一截鹅黄色的绸缎,绸缎之下是写了每个姑娘名字的香笺,等一会儿宫人会用托盘端着香炉送到李川那里去,李川闻香选人,然后从下方取出名字送回来。 如果她是柔妃,她一定会安排人手,半路将上官雅的香截了,将上官雅的香和萧薇的香调换。 李川选了上官雅的香,等于选了萧薇的香。 李蓉将全场人的心思猜了一遍,面上不动声色,自己一面调香,一面好似在记录什么一般,在纸上写写画画。 没了一会儿,时间差不多到了,皇后宣布侍从将香炉收起来,一一往前殿收过去。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所有人都放松下来,李蓉抬眼看了一眼萧薇,见萧薇面上带笑,似乎是胸有成竹,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上官雅。 收香炉的侍从已经快到上官雅面前,上官雅盖好香炉,抬手端起来,而后她似乎是掉了什么东西,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秦真真道:“秦二小姐,可否帮个忙?” 秦真真抬眼,便见上官雅笑了笑,颇有几分歉意道:“我的香囊滚到你那儿去了,能否劳烦秦二小姐帮忙捡一下?” 秦真真倒也没有多说,回头就去捡上官雅的香囊,也就是这一低头,上官雅迅速将两个香炉一换,便转身将秦真真的香炉放在自己的托盘上,回身交给了刚走过来的侍从。 上官雅这动作极快,等秦真真回头时,侍从已经端着香炉走了。 秦真真将她掉的香囊交给她,上官雅点头说了声:“谢谢。” 刚准备转身,就听秦真真低声道:“你不当换我的香炉。” 上官雅没想到秦真真发现得这么快,不由得愣了愣,随后她立刻露出几分茫然来,仿佛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一般:“秦二小姐什么意思?” 秦真真抬眼瞧着她,清明的眼里似是什么都知道得清楚,这时侍从弯腰收走了秦真真的盘子,秦真真转头看向侍从,正要说些什么,就被上官雅一把握住手腕,上官雅语速极快道:“方才秦二小姐的香炉是什么香?闻着十分有意思。” 秦真真被这么一打岔,就看着侍从将香炉端走离开。 等侍从走了之后,上官雅才放开她,低声道:“你放心,我不害你,烦请帮个忙。” 说完,上官雅便放开她转回身去。 这一切不过片刻,李蓉远远瞧着,虽然她没看清楚对面两人具体怎么回事儿,说了些什么,但见上官雅动作极快交了香炉,秦真真又欲说些什么,便猜想出几分来。 上官雅应当是被她说动了,但上官雅并没有能力说服上官家和皇后,所以她只能用这个法子。 如今李川随便选出任何一个二流世家的姑娘,李明都会当场赐婚,秦真真身份刚好适合,加上秦家本是将门,秦真真父亲虽死,但叔伯仍在,李川若是娶了秦真真,兵权上便又加几分筹码。 上官雅知道皇后为她铺路,她把这条路送给秦真真,只要今日秦真真赐婚,上官雅的身份不可能当侧妃,那么上官家和李川这门婚事便也就散了。而秦真真的身份总比萧薇好,这个决定,到的确是为所有人着想了。 只是李蓉始终担心秦真真和李川重蹈覆辙,于是上官雅刚回过身来,她便垂眸喝茶,同旁边静兰道:“去找驸马,让他把我这香的方子给太子,让太子选我的香。” 静兰应声,不着痕迹拿走了李蓉方才写下的香的配料,随后便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各路人马的消息一路传到正殿,侍从带着皇后的消息和各世家女子的熏香送到席上,皇帝听了皇后的意思,大笑道:“今日是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既然要挑,那就由诸位一起吧,这次调香的魁首由太子钦点,剩下两名由各位一起推选,如何?” 在场人立刻应和下来,于是从大殿席位最上端开始,每一个香炉逐一往下传递,然后选出前三名按编号写在纸上。 李川坐在高坐上,他神色辨不清悲喜,早在入席之前,他就已经得了皇后的吩咐,确认了今日要选的人。他觉得心里像是压着什么,所有人都在高兴,只有他觉得茫然中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抑。 就像他生命里无数次,等待着被决定的刹那。 命运被主宰的无力感,一次一次涌上来,在他坐在高位俯视着其他人时,这种荒谬的对比感,无比清晰的涌现在他心头。 随着香炉一起进来的,还有李蓉的纸条,裴文宣从侍从手里接过纸条,他迅速扫了一眼,心里思量了片刻。 他看向高台上坐着的李川,思索片刻后,便让人在侍从将香炉交给他的片刻,低声道:“告诉太子殿下,选平乐公主,白檀香。” 侍从神色不变,没了一会儿后,香炉传递到太子手里时,侍从极快低语:“选平乐公主,白檀香。” 李川手微微一顿,侍从起身去了下一桌。 裴文宣辨别着不断传过来的香味,辨香是极难的一件事,尤其是这种不断辨认的流程里,有许多人几乎难以分辨,失去了嗅觉。 然而裴文宣本就擅长香道,他不断寻觅着李蓉写的白檀香,一面思索着女宾席中具体发生了什么。 香炉在席间流转,上官雅的香炉和萧薇的香炉一前一后送进来,还未入殿,前后两个侍从就极快交换了香炉下压着的纸条名字,然后传了上去。 连着两次交换,秦真真的香炉彻底换到了萧薇的名下,而萧薇的香炉换到了上官雅的名下,上官雅的香炉则换到了秦真真的名下。 三个人的香炉按着顺序送上去,萧薇和上官雅调香水平极高,送进大殿没有一会儿,苏容华便惊叹起来:“不知这三十四号香炉出自谁的手笔?当得今日三甲!” 他一贯是个没规矩的,这么嚷嚷出声来,倒也没人惊讶,只有旁边苏容卿提醒他道:“大哥,写在纸上即可,魁首当由太子殿下定夺。” “无妨的,”李川听苏容卿提醒苏容华,他本还在等着各路消息,怕这样其他人不好传话给他,忙笑道,“大家各抒己见,讨论讨论也好。” 说着,李蓉的香送了上来。 李蓉调香没什么天赋,用的配方全是抄裴文宣的,裴文宣一闻就闻了出来,他还闻出来,李蓉手抖,少放了一钱沉香。 裴文宣颇有些嫌弃,觉得回去得好好教教李蓉,不然一个公主总抄他的方子,太丢分。 他心里琢磨着怎么回去教李蓉,面上却是露出欣赏神色来,声音平稳,用李川能听到的声音笑道:“这四十一号的白檀香不错,当属最佳。” 李川听到这话,抬眼朝裴文宣看去,裴文宣笑着瞧了李川一眼,不着痕迹点了点头。 李川心里有底,便知这是李蓉的香炉,他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有了几分高兴,又有几分感动。 她终归是他姐姐,和这深宫里的其他人不同。 李蓉的香炉传到李川面前,李川端起香炉闻了一下,故作稳重将香炉的编号写在了旁边。 香炉一一传完,便开始统计分数。 因为魁首由李川钦点,其他人只需要选出前面两位就是,等统计完编号,李川将自己定下的魁首编号交出去,而后侍从将对应的编号托盘下的名字抽了出来,递给了李川,由李川宣读。 李明笑意慢慢等着李川宣布三甲,李川取了名字,平静道:“第三名,上官雅。” 上官雅在第三,李明笑意更深,李川抽出第二张纸:“第二名,秦真真。” 说着,李川看见最后一张纸上的名字,露出笑容来,他抬起头,好似有些高兴道:“第一名,平乐公主,李蓉。” 听到这话,李明顿时愣了,旋即他便皱起眉头:“平乐怎么也在里面?” “父皇,”李川好似不知发生什么一般,转头笑道,“姐姐调香过去虽然不济,但这一次的确不错,父皇可千万别被之前的印象遮了眼。” 李川这么一说,李明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说,这事儿就是他们用来给李川选妃的,不可能让李蓉也参加进去,更不可能让李川选让李蓉。 好在李川选李蓉,虽然没能让他选一个寒门太子妃,但也总比选上官雅好,李明很快笑起来:“你说得是,朕不该小瞧了她,该赏还是的赏,把她们几个宣过来受赏吧。” 李明的吩咐送下去,由福来送到了御花园。 所有姑娘都在等着结果,老远见福来走在湖心长廊上,穿过湖中央走过来,所有人都有些紧张了。 福来到了水榭边上,先给皇后柔妃行礼,随后说明了来意道:“前三位胜出的姑娘前殿选出来了,老奴奉陛下旨意,请三位姑娘去正殿受赏。” 皇后点了点头,抬手道:“你宣吧。” 福来行了个礼,转过身去,看向众人道:“请平乐公主殿下,秦氏真真小姐,上官氏雅小姐,随老奴入正殿受赏。” 听到这话,柔妃顿时脸色大变,萧薇不可置信抬头,上官雅和秦真真都面露惊诧,皇后皱起眉头,颇为不安道:“此次调香魁首是谁?” “回娘娘,”福来笑起来,“是平乐公主殿下。” 皇后抬眼看向李蓉,李蓉立刻露出惊讶的神色来,高兴道:“是我?” “是呢,”福来夸赞道,“殿下调香技艺非凡,大家都称赞有加。殿下还是快些起来,去前殿领赏吧。” “好极,”李蓉站起身来,神色欢愉,“我许久没领过赏了,当真是喜事。” 说着,李蓉转身朝皇后行礼道:“母后,我去父皇那儿领赏了。” 皇后看着李蓉,一时有口难言,她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下来道:“你去吧。” 李蓉行礼退下,领着上官雅和秦真真一起跟随着福来往正殿前去。 李蓉走在前面,上官雅和秦真真并肩而立,上官雅悄悄戳了戳秦真真,小声道:“你调香技术不错呀?” 秦真真皱起眉头,她压低了声,小声道:“我不会,香炉是空的。” “这也能得赏?” 上官雅不可思议,开始迅速思索着会有什么阴谋,李蓉在前面听着,抿唇笑起来,转过头提醒上官雅:“你的香,能写你的名字吗?” 上官雅立刻反应过来,震惊道:“是萧……” 李蓉抬起手,轻轻按在了唇上。上官雅心领神会,立刻表示明白。 福来听三人说话,便走上前面,方便三人说话,李蓉退了几步,走在两人中间去,转头看旁边秦真真道:“你知道她换了你香炉?” 秦真真迟疑片刻,应声道:“知道。” “不说?” 秦真真抬眼,看向旁边环胸含笑的上官雅,她摇了摇头:“我没有放东西进香炉,若她害我,我可以证明那香炉不是我的。若她不是害我,她当有自己的难处,我顺手帮忙,也无所谓。” 李蓉听到这话,有几分无奈。 上官雅叹了口气道:“那你可得庆幸,今儿个遇到的是我。” 秦真真笑起来:“若不是上官小姐,我也未必会帮这个忙。” “哦?”李蓉有些好奇,“为什么是她你就帮忙?” “因为我父亲说过,”秦真真看向水中倒映的明月,眼中有了几分怀念,“若想知道一个人可不可信,就看她的眼睛。” “那你看我呢?”李蓉有些好奇,秦真真转过头来,她静静看着李蓉,许久之后,秦真真温和道:“殿下是很好的人。” “那你就看错了。”上官雅抬手搭在李蓉的肩头,探过半边身子,笑着道,“这位殿下,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李蓉被上官雅搭了肩膀,她淡淡瞧了上官雅一眼,上官雅倒也不怕,笑着迎向李蓉的目光,李蓉和她对视片刻后,忍不住笑了,推了上官雅一把,小声道:“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上官雅被她一推,嘻嘻哈哈笑起来,只道:“反正最差的一面也让殿下知道了,不如放肆一点。殿下要有兴趣,改日找个时间,和我一起去诗社喝茶?” “喝茶?”李蓉冷笑一声,“要不要多带点银子赌个大小?” 上官雅被她这么一问,顿时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在宫里,不能问得委婉一些吗?” 三人一路玩闹着,就到了正殿,李蓉抬眼先看到高座上的李明,随后是李川,然后往下是苏容卿,之后是裴文宣。 裴文宣见李蓉看过来,端着酒杯一挑眉,似乎是有几分邀功的模样。 李蓉看着裴文宣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她目光从他身上不着痕迹扫过,而后回到李明身上,笑着同李明行礼:“见过父皇。” “起身吧。”李明在高台上,抬手让她起身,而后将手撑在膝盖上,笑道,“朕记得你以前在香道上也没怎么擅长,今个儿可真是大放异彩。” “那得谢谢驸马,”李蓉笑着将目光落在裴文宣身上,“我今天配香的方子,其实都是驸马教的。” “朕就说呢,”李明转头看向旁边的李川,“就你姐姐那三脚猫的功夫,朕能不清楚?” 说着,李明打量了李蓉身后的秦真真和上官雅,慢悠悠道:“雅儿的本事,我是听说的,不过今日这个秦二小姐,有些面生啊。秦小姐,”李明瞧着秦真真,抬手道,“你上前一步,让朕看看,能调出这样的香的姑娘,是个什么模样。” 秦真真皱起眉头,她看了上官雅一眼,走上前去。 李明静静端详着她,所有人心都跳得飞快。 李蓉飞快思索着,如果此时李明找一个由头要赐婚,应当如何应对。 她下意识抬眼,本是看向裴文宣的方向,不想她正对着的方向坐的是苏容卿,苏容卿也在看她,于是她抬眼那一瞬间,目光交接而上,李蓉便愣了。 苏容卿似乎是看出了她担忧什么,李蓉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苏容卿突然开口道:“陛下,三位姑娘一直这么站着,怕是累了,您还是早些赏了东西,让她们先退下吧。” 这话颇有些没规矩,若是苏容华说,倒也不奇怪,但是出自一贯自持的苏容卿之口,就有些诡异了。 所有人看过去,苏容卿面上含笑,恭敬看着李明。 李明思索了片刻,笑道:“苏爱卿说的是。川儿,你替朕将东西给三位送过去。” 李川应了声,他站起身来,领着侍从端着东西走到李蓉面前,他将一对金凤衔珠步摇交给李蓉,朝李蓉眨了眨眼,小声道:“姐,谢谢。” 他好似很高兴,李蓉愣了愣,她没想到李川竟然会这么高兴。 李川将东西递给她,笑着离开。李蓉站在原地,顺着李川的目光看过去,就见李川到了秦真真面前。 秦真真恭恭敬敬,李川看她的眼里却有了几分调笑:“孤没想到,秦二小姐不仅拳脚功夫不错,调香一道也如此擅长。” “殿下谬赞。”秦真真垂下眼眸,看着地面,没有半点逾矩。 李川将东西交给秦真真,秦真真规规矩矩谢过,李川便走到上官雅面前。 上官雅和他算是表亲,但也不是很熟悉,李川对她恭敬许多,将东西交给上官雅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三个人领了赏,李明似乎是有些疲惫了,随后道:“天色夜晚了,朕有些乏了,你们年轻人自便吧。” 说着,李明由福来扶着起身,在一片恭送声中离开。 等李明走后,三个姑娘一起走出大殿,上官雅看了两人一眼,笑道:“你们现下回去么?” “我应当自己先回去了。” 秦真真说着,抬眼看向上官雅:“你呢?” “我爹可能还有一会儿,”上官雅指了指大殿,“我先回御花园同几个朋友再聊一会儿,你们自便。” “去吧。”李蓉点头道,“我等驸马一起回去。” “你们感情不错呀。”上官雅挑起眉,李蓉恨不得踹她一脚,她明显发现,上官雅似乎是觉得她们有了什么秘密,便有些放肆起来,于是她催促道,“赶紧走,改日茶楼找你。” “好说。” 上官雅应下,便转身离开了去。 上官雅走后,秦真真转头看向李蓉,恭敬行礼道:“殿下,若无他事,民女先告辞了。” “等等!”李蓉叫住她,秦真真回过身来,看向站在台阶上的李蓉。 秦真真衣着素雅,五官寡淡,风轻轻吹来,扬起她素衫。 似乎因为习武,她整个人总是有种难言的挺拔,似如松竹亭立,又似宝剑出锋。 她在这个宫廷里,哪怕只是站着,都显出一种明显的格格不入,和当年李蓉所见到的秦真真,相似又不同。 她心中骤然颤动,一瞬之间,脑海中就闪过方才李川同她说笑的模样,那画面和后来秦真真出殡的画面交叠,激得她喉头发紧,无形的惶恐密密麻麻蔓延。 她看着月下静候着她言语的姑娘,许久后,终于道:“今日上官雅换了你的香炉,本是想让你替她被赐婚成为太子妃。” 秦真真露出诧异神色,李蓉继续道:“我帮你,是受人所托。我与裴文宣两人没有感情,我与他约定好的,日后等我们摆脱了这些束缚,我们会和离。” 秦真真听着这些话,慢慢睁大了眼,李蓉笑起来:“宫中是非很多,日后你若出行宫中,还要需得小心一些。” 说完,李蓉也没等秦真真答话,便转过身,步入大殿去找裴文宣。 裴文宣正和人告别完,回头见李蓉在门口等他,他心中一暖,笑着上前去,停在李蓉身边,将她上下一打量,弯了眉眼道:“殿下今日大获全胜,似乎很是欢喜?” 李蓉低头一笑:“今日裴大人似乎也很高兴。” “除非殿下欺负我,不然我有不高兴的时候吗?” 裴文宣同李蓉一起回去,好奇道:“你们御花园里是怎么的,今个儿这么热闹?” 李蓉将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儿同裴文宣说了一遍,两人一面说一面上了马车,裴文宣感慨道:“女人的世界,总是如此精彩。” “你可以加入啊。”李蓉笑起来。 裴文宣赶紧摆手:“罢了罢了,不必了,这种局面,也就公主大人能应付。” 李蓉轻笑不言,她转头看向窗外。 此刻他们已经出了宫城,窗外明月高照,她静静凝视着月亮,缓声道:“月缺总会月圆,裴文宣,你说注定的事,是不是总是难以更改?” 裴文宣有些奇怪李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不由得道:“你是在问什么?” “我今天,突然知道为什么川儿会喜欢秦真真。” 李蓉转过头去,看向裴文宣:“以川儿的心性,在宫中遇到这样的人,喜欢并不奇怪。” 裴文宣不说话,他看着李蓉的眼睛,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想过和离后做些什么吗?” 李蓉好奇看着他,裴文宣静静瞧着李蓉,他觉得有种酸涩蔓延上来,可他唇边笑意不坠:“没想过太细。” “上一世秦真真死,你不遗憾吗?” 裴文宣不说话,他笑着看着李蓉,李蓉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她,上一世她去的早,你心里对她有愧疚。你这个人喜欢谁,从来也不想着要什么,可这辈子为了她好,你应当去努力一点。” “努力做什么?” 裴文宣双手拢在袖中,靠在马车车壁上,听李蓉冷静道:“她现在在适婚年纪,你我和离顺利的话大概要三年,你若现在不同她约定好,怕到时候她会先提前嫁人。之前我同你说话大多是玩笑,但今日我却是认真同你说,”李蓉抬眼看他,“你应当做点什么。” “比如?” “我今日同她说了,我帮她是因为你。我也告诉她了,我们没什么感情,三年后就要和离。她没反应过来,我先走了,后面我们安排一些机会,你去接触她。你们本有感情,你对她好一些,再同她告白,等你们定情下来,我们告知秦临一声,将她送到北方去,让她躲过这三年。之后我们和离,”李蓉笑起来,她抬眼看向裴文宣,“我去给你提亲。” 裴文宣不说话,他静静看着李蓉。 李蓉有些疑惑:“你怎的不说话?” “我有什么好说?”裴文宣笑起来,“殿下不都安排好了吗?每个人在你心里,当做什么,不都清楚了吗?” “你若有不满,”李蓉缓声道,“你可同我说。你是不是觉得,将她送到北方去,委屈了她?” 裴文宣听不下去了,他起身来,喊了一声:“停车!” 马车骤然停下,裴文宣掀了帘子就跳了出去。 李蓉愣了愣,她只得了裴文宣一个背影,就见人下了马车。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就觉得他们仿佛是突然回到了上一世,裴文宣不满,从不同她多说,争执了发了脾气,他就走。 只是以前吵,吵便吵了,今日裴文宣这么走了,她竟觉得有几分难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日事太多,让她心力交瘁的原因。 她控制着情绪,平静吩咐外面:“派人跟着驸马,免得他出事,先回吧。” 外面忐忑应了声,李蓉抬手扶额,感觉马车重新动作。 裴文宣背对着李蓉的马车往前走,他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生什么气。 他是知道李蓉的脾气的。 李蓉这个人,她认定的事情,就会好好安排。 她心里认定他心里有过秦真真,就觉得秦真真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他应该弥补。 她心里猜想李川还会喜欢秦真真,觉得秦真真和李川不应该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于是她就选一个最好的结果,让秦真真和他在一起。 到不能说她错了,她把每个人都考虑了,每个人她都希望他过的好。 能怪她什么呢? 可是裴文宣就是觉得难受,说不出的难受,他背对着马车往反方向走,听到身后马车动起来,他突然又顿住脚步。 他一瞬间想起上一世,他无数次见过的李蓉的背影。 他回过头去,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他静静瞧着,片刻后,他咬了咬牙,冲了回去,追上马车,大喝了着拍打上马车车壁,大声道:“停下!给我停下!” 李蓉被裴文宣吓了一跳,马车应声停下,李蓉立刻用金扇卷了帘子,冷眼抬头看向站在马车边上的裴文宣,怒道:“你发什么疯?” 车夫见两人似乎是要吵起来,赶紧跳下马车离开,一时之间周边都被清空开去,就剩下两个人,裴文宣盯着李蓉,抓紧了马车边缘,冷声道:“李蓉我告诉你,以后如果你要决定我的事情,你至少要先问我一声愿不愿意。” 李蓉愣在原地,裴文宣语速极快,似是在发泄什么:“你觉得我是什么人,你觉得我会想什么,你觉得我该做什么,你都得先经过我同意。” “原来是兴师问罪,”李蓉苦笑,“比如呢?我今日是误解了裴大人什么,让裴大人气愤至此?” 裴文宣没说话,他就只是看着她,她神色平静,一如既往,好似没有什么能动摇她半分。明明都在倾盆大雨之中,他早已满身狼狈,她却仍旧从容矜雅,不乱分毫。 他又酸又恨,恨得冲上去把这个人拖下来,一起滚在泥泞里。 可他又舍不得,他心里里的李蓉,一辈子都应当是这副模样。 他就只能是看着她,用目光发泄着一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可他却清楚知道,如果他始终说,如果他和上一世一样,始终逃避。 那么这一世和上一世,没有什么不同。 于是好久后,他才挣扎着出声,一字一句,艰难道:“我不喜欢秦真真。” “我知道。”李蓉听他说这事,立刻理解,缓声安抚道,“毕竟过了很多年,你不可能和以前一样喜欢她。可其实……” “没有其实,也没有什么和以前一样喜欢!” 裴文宣打断她,大声道:“我年少时候,对她就不是喜欢!” 李蓉愣住,裴文宣说出口来,剩下得似乎都自然而然,他看着她,靠近他,认真继续:“我从来不会思念她,我从来不会想她,我从来不会走在路上看见一根簪子想要买给她,我也从来不会想过要亲吻她。” “只是从小他们都告诉我,她是我的妻子,所以我一直以为,这就是喜欢。” “可是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裴文宣看着李蓉,染了水汽的眼珠微动,似乎是带了几分笑意,“我看见她高兴我就高兴,我看见她难过我就紧张,她看过一根簪子我就会记在心上,她一笑我就觉得世上再无寒冬。” “她不在我思念她,哪怕是去官署我也会想着给她写纸条回去,我会想我们会有几个孩子,我会想和她白头到老。” “李蓉,”裴文宣深吸一口气,“我对秦真真没有遗憾。她死了,我作为朋友,作为兄长,我尽力了,我没想过要和她重来一辈子,从一开始,我从没想过和她重来。如果我想过片刻,春宴我就不会去。” “如果我有什么遗憾。” 裴文宣声音顿下来,他看着李蓉,好久后,才沙哑开口:“那只有你。” “因为我真的喜欢过,又失去过的人,”裴文宣笑起来,那一笑像哭了一般,“只有李蓉。” 道歉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她静静注视他。 她脑中一时有些乱,裴文宣的话,她听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裴文宣喜欢过她,这事儿她早就知道。 可裴文宣说他不喜欢秦真真,这就有些出乎她意料了。 她思索了许久,知道此刻自己心绪杂乱,不适宜做决定,有太多情绪在她心里翻腾,于是她统统克制下来,只道:“你说的我会考量,先上马车回去吧。” 说着,她吩咐了旁边人:“来人,回吧。” 裴文宣不说话,他站在马车边上,李蓉放下车帘,闭上眼睛开始小憩。 周边人都赶了回来,车夫看着站在一边不动的裴文宣,有些犹豫道:“驸马,您还不上去吗?” 裴文宣低着头,他站在马车边上,他不想再见李蓉。 他觉得李蓉像是一块捂不热的冰,滴不穿的石,他再怎么努力,那个人永远不会回应半分。 他有些疲惫,站在原地许久,终于听到李蓉声音从里面传来:“还不走吗?” 裴文宣一时失去了争执的力气,掀起帘子进了马车。 进马车之后,李蓉坐在一边,裴文宣坐在一边,两人静静坐着,一直没说话。 李蓉闭着眼睛,缓着情绪。 许久后,她将裴文宣的话笑话完毕,才慢慢睁开眼睛,看向裴文宣。 “你方才说的话,我都想过了。之前的事,是我冒昧。”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缓声道:“你与秦真真的事情,实际我并不清楚,当年我只知道你心里有过她,后来你移情别恋喜欢我,你觉得痛苦,既然你痛苦,我也不想要这样一分为二的感情,所以我便选择离开,我以为我走了之后,你就可以把心思完全放在她身上。” 裴文宣低着头,听着李蓉解释:“后来她走得早,我一贯知道,活人不能同死人争,我想着她死了,无论如何你当觉得遗憾。毕竟你和她多年感情,而我们在一起,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一年。” 李蓉语调平缓,是她独有的温和。然而就这样平静的、温和的、不带半分情绪的语调,却就直接扎在了裴文宣心里。 他心中清楚,一个人能够如此从容说着过去的事,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放下了过去的事。 可是当他意识到这个人放下的时候,他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涌了上来。 李蓉见他低头不言,也不知他是什么情绪,她只觉此刻的裴文宣与平日不一样,她便带了少有的耐心,慢慢道:“你和她本应算天作之合,算一份良缘,只是当年因我赐婚之事扰了你的局,不然以你的才能,当年虽然她暂时退了你的婚,但你想争,也能很快争回来。这一世重来,我们两如今也算得上好友,你心里为我盘算,我也想对你好些,所以才多做了一些。” 说着,李蓉笑起来:“更何况,你不也想着帮我和苏容卿做媒吗?咱们也算扯平了,你别这么小气呀。” 裴文宣不说话,他心口闷得发慌。 他觉得自己有无数话想说,那些话积攒了好多年,可他从来没说过,如今骤然开了口,就像是溢出来一般,全都挤在了唇齿之间。 李蓉想了想,蹲到他跟前去,仰头瞧他:“有这么难过吗?” “李蓉,”裴文宣哑声开口,“我们在一起后,我从来没和秦真真私下说过话。” 李蓉没想过裴文宣开口就是说这个,她一时有些尴尬,她本想说其实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但看裴文宣神色,又觉得他似乎是很想说这些。 于是她蹲在他面前,也没阻拦,只是低低应了一声道:“哦……” “他嫁给李川,按理说我是不该管,但那时候她过得太难,她兄长又不在,所以我帮了她几次,其他我没做过什么。” “额……我知道了。” 李蓉听裴文宣认真说这些,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竟然觉得有些想笑。 可她不敢刺激裴文宣,只能道:“我后来让人查过的,我都清楚,她毕竟还是我弟弟的侧妃,若你们当真有苟且,我容这么多。” “你那时候问我是不是喜欢她,我真的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了,你又总和我吵架。我每次想和你和好,”裴文宣说着,语调有些委屈起来,“你就说话刺我,你说话太伤人了!” “那我对不住你了,”李蓉忍不住了,笑起来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后来你喜欢苏容卿,我知道,”裴文宣抬起头来,他看着她,艰难笑起来,“你喜欢他,你们就在一起吧。反正错在于我,我也活该。” 李蓉看着裴文宣,她一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她知道裴文宣此刻是真的难过,毕竟上辈子,他孤家寡人一生,的确也是心酸。 裴文宣见她手足无措,忍不住笑了,他抬起手,抚上她的脸,沙哑道:“李蓉,”他静静注视着她,“你看,我就这么把你错过了一辈子。” 李蓉没说话,她任由他打量,许久之后,她终于道:“好些了么?” 裴文宣点了点头,李蓉撑着自己起身,裴文宣扶了她一把,李蓉站起身来,坐回原位,她靠位置上,想了一会儿后,笑着看向裴文宣:“这话你想说多久了?”“很多年了。”裴文宣轻笑。 李蓉垂眸不言,过了一会儿后,她温和道:“虽然来得晚了些,但听到这些话,我还是很高兴的。” “虽然晚了些,”裴文宣接了她的话,“但能说出来,我也是很高兴的。” 说完之后,两人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李蓉笑出声来,抬眼看裴文宣,裴文宣听到李蓉的笑声,忍不住也笑了。 “知道你当年这么喜欢我,”李蓉笑着道,“虽然有点可惜,但还是高兴。”“有什么可惜?” “若是早一点,”李蓉想了想,幻想着如果裴文宣当年说这些话,有些不确定道,“或许,我当时也不会走?” “可是若是早一点,”裴文宣思索着道,“我也不会说这些话啊。” 人所有的想法,所有能表达的能力,所有积攒的勇气,那都不会凭空而来。 “也是。”李蓉点了点头,小扇轻敲着手心,抬眼瞧他,“如今的裴大人,还是很不一样的。” 裴文宣见她似笑非笑的眼中暗藏偷掖,情绪慢慢缓下来。方才激动的情绪退却,便觉得有些尴尬了。 李蓉见他似乎是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由得笑起来:“裴大人,你方才同我说这么多,你是想说过去呢,还是想谈未来?” 若是过去,那这只是一份道歉。 若说未来,这就是一份告白。 裴文宣听明白李蓉的意思,下意识就紧张道:“我就是道个歉。” 李蓉早猜到他的回答,笑出声来:“道个歉你这么激动?” “我被气着了,”裴文宣叹了口气,“你以前误会我太多次了,上辈子就这样,什么事儿你都要往秦真真扯。这次还这么自作主张,把我当个球一样往外踢,我就不明白,你说我是找你惹你了你这么急着把我往外推出去?” “这话该我问你啊,”李蓉立刻道,“先说撮合苏容卿和我的是不是你?新婚当晚还同我说了大半夜,我不同意非给我说同意,你说是我霸道还是你霸道?” 裴文宣一时被李蓉说得气短,他憋了半天,才道:“那我也没同人家苏容卿瞎说什么呀?” “你是不是心疼秦真真了呀?”李蓉眨眨眼,“我找她说话你这么着急?” “李蓉,”裴文宣哭笑不得,“你能不能讲讲道理,咱们两内部商量是我们内部矛盾,你往外去扯,那你是铁了心把我送出去,你还容不得我生气?” “那你不是铁了心送我出去吗?”李蓉有些奇怪,裴文宣顿住了,李蓉好奇瞧着他:“哑巴了?” “不……不一样。”裴文宣终于开口:“我想撮合你和苏容卿,是我觉得这样对你比较好。可你想撮合我和秦真真,是因为你想解决太子殿下的后顾之忧。” “人总有点感情的。”裴文宣缓声道,“虽然咱们两没缘分,但是这么多年了,不说算亲人,也当个朋友,若是朋友这般利用,多少有些难受。” 李蓉静静听着,她抬眼看他,认真道:“我并非全然只是利用。只是这个结果,对大家都好。” “裴文宣,”她看着裴文宣的眼里满是真诚,“我这个人,或许有时顾及不到太多,可是我将你当朋友放在心上这事儿,并没有杂质。你若不辜负我,我不会辜负你。” 裴文宣看着李蓉的眼睛,那一双眼坦诚又明亮。 李蓉这个人,她明明活在深宫,却又有着几分不该属于深宫里的温柔与明亮。 只是她总是小心翼翼隐藏着那份光芒,于是偶然露出的瞬间,便能猛地击溃他人的新房。 裴文宣静静看着她,许久后,他笑起来:“你别说这样的话。” “怎的呢?”李蓉有些奇怪。 “你长得太漂亮,”裴文宣叹了口气,“我单身久了,你说这话我怕我心动。” 李蓉听到这话,忍不住用扇子遮了半张脸,低笑出声来。 然而裴文宣说完后,似是不愿见她嚣张,接着道:“毕竟,现在我看只母猫,都眉清目秀的。” 反骨 (前一章有修改,若是接不上可重看) 李蓉在公主府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就接到了宫里的宣召。 她早已准备好,宫里的人一来,她就跟着侍从入宫,她心里清楚,昨天她强行搅了柔妃和皇后的局,这事儿不可能这么简单善了。 她在路上思索着如何应对皇后的质问,很快就到了宫中,她刚入未央宫,就看见李川跪在地上,皇后坐在高座上,捂着额头,似乎又犯起了头疼。大殿里的人都已经撤了,就留母子两人一坐一跪在大殿中央,李蓉进去之后便笑了,看了两人一样道:“这是做什么,上次我来就这样,这次还这样,你们又吵架了?” “你还敢说?!”上官h听见李蓉的声音,大喝出声,“跪下!” 若是李蓉年少,听到上官h这样发火,早就慌了,但好在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心性,便从容跪了下来,笑着道:“母后今日是怎的,发这么大的火?” 上官h听着李蓉假作什么都不懂,她冷着眼神抬起头来,盯着李蓉:“你我母子,还需如此虚伪吗?” 李蓉看着上官h冷下来的神情,她面上笑容也收起来。 “昨夜你是什么意思?” “这话当我问母后,”李蓉平静道,“母后是什么意思?” “本宫的意思很清楚!”上官h大喝出声,“本宫要上官雅做太子妃!本来我已经告知了川儿选雅儿的香,你进来瞎搅和什么?他是太子!”上官h抬手指向李川,盯着李蓉怒喝,“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吗?!” “是儿臣的错,”李川听上官h骂人,立刻叩首在地上,急促道,“一切与姐姐无关,儿臣说了,是儿臣请姐姐帮忙,还请母后息怒。” 李蓉听明白过来,是李川把所有责任揽了,说昨夜的事是他让她干的。 上官h听得怒从中气,她站起身来,在高台上来回疾走,一面走一面骂:“昨夜多好的机会,就让你这么白白浪费了!你是疯了还还是傻了?你父皇一直压着你和阿雅的婚事,昨晚我们都准备好了,只要你选了阿雅的檀香,你舅舅会就带人出来当场逼出一道圣旨,你选你姐姐的做什么?你知道再得这么一个机会要费多大的劲儿吗?!” “是儿臣不是,请母后息怒。”李川麻木重复,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李蓉看着上官h在上面发火,心中有种难言的屈辱涌上来。哪怕这个人是她的母亲,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李川这么静静跪着听训时,她觉得可怜又可悲。 “你们到底在想什么?你们不肯和杨家合作,这就罢了,如今连上官家,你们都要抛弃了吗?!家族联姻何等大事,你们若不娶了雅儿,你舅舅还要如何信任你?” “不娶一个女人,他就不肯信任了吗?” 李蓉骤然出声,上官h和李川都愣了,李川抬起头来,呆呆看着李蓉,诧异出声:“姐?” “川儿有什么错?”李蓉平静出声,看向上官h,“上官家已经是三朝皇后,如今父皇与我们的矛盾从何而来您还不清楚吗?!” “所以我们必须绑在一起!”上官h倾身向前,她盯着李蓉,“你以为川儿还有退路吗?他是上官家的孩子,注定已经没有退路了。” “既然绑得这么死了,我们必须依赖上官家,那舅舅还有什么不放心?一定要把他们凑在一起成亲有什么价值?什么意义?” 这话把上官h问愣了,李蓉看着她,平静道:“母后,其实我们都清楚,舅舅要的不是太子妃位,是皇后之位。是这李氏每一代血统里,都留着一半上官家的血统。你已经是上官家的现在,舅舅想要川儿许诺的,是未来。” “可这是李氏的天下,”李蓉认真看着上官h,“上官家,该退了。” “你说什么?”上官h不可置信看着李蓉,“你再说一遍?” “我说,”李蓉提高了声音,“上官家若还想好好的,它该退了!” 全场骤然静默,上官h愣愣看着李蓉,李蓉站起身来,神色从容:“水溢则满,盛极必衰。” 她看着上官h,神色平静:“母后,父皇不可能容忍上官雅成为川儿的太子妃,一旦上官雅成为川儿的太子妃,父皇绝不可能让川儿登基。他容忍不了,下一位帝王,还有一个上官氏的皇后。” “让上官氏逐渐退出皇城吧,母后,”李蓉低声道,“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上官h愣愣站在高台上,李蓉转头看向李川,淡道:“起来,走吧。” 李川看了一眼上官h,李蓉见他犹疑的模样,大喝出声:“起来!” 李川被李蓉一喝,慌忙起身,李蓉朝着上官h微微点头,随后道:“母后,我们先退下了。” 说完,李蓉便领着李川走了出去。 出了未央宫,李川还有些回不过神,等走了好一截路,李川猛地反应过来,激动道:“姐,你刚才太厉害了!” 李蓉瞪他一眼,用扇子敲在他脑袋上:“没出息。” 李川被敲了脑袋,依旧还是很高兴,他追在李蓉身边,虽然已经努力克制,却还是听得出他情绪里的激动:“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说,我一直以为阿姐也觉得我想得不对,会帮着母后来劝我。” 李蓉和李川漫步到御花园里,她听着李川的话,神色有些恍惚。 其实上一世,李川娶上官雅和四个侧妃,的确是她劝的。 那时候她觉得李川任性,然而如今想来,却才觉得自己幼稚。 没有任何人,会因为单纯的一段婚姻,就愿意倾力相助。 秦晋之好,本也只是秦晋之间各怀鬼胎,利益冲突之时,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李川娶不娶上官氏,只要核心利益一致,上官家就一定会和李川绑在一起。 娶上官氏对李川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只是当年上官氏欺他们年幼,以不支持李川相威胁,那时候她尚未看透整个朝局里各方真实意图,才会受制于人。 她思路一路散漫而去,李川在旁边絮絮叨叨着昨夜的具体情况,说了一会儿后,他小心翼翼开口:“姐,你为什么,突然会帮我啊?” “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吗?” “不是这种帮,”李川想了想,形容道,“就是,你好像突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你以前肯定不会帮我这事儿的,你肯定要跟着母后一起找我麻烦。” “我找你麻烦,你就接受了?” 李川听到这话,没有出声,李蓉见他哑声,转过头去,就看见李川低着头,似是有些愧疚。 “怎么不说话了?” “其实的确是我任性,”李川苦笑起来,“你自个儿嫁的人不是自己挑的,我又凭什么要这种特权?算啦,不说啦,你能帮我,我就很开心了,改天找个日子,我请你吃饭去?” 李蓉听着这话,低头笑起来。他们停在水榭前,李蓉想了想,缓声道:“川儿,其实你不是任性,你只是不够强大。” 李川转头看向李蓉,李蓉平静道:“人只有在足够强大的时候,才有选择权,你想要选择的权利,我永远支持,可前提是,你有这个能力。” “所以,”李川注视着李蓉,“如果我有能力做到这件事,不伤害不该伤害的人,那姐姐就不觉得我有错,对吗?” “只要你觉得自己没错,”李蓉将目光从会面收回,看向李川,她笑起来,“就算我认为你有错,也不重要。因为我不是永远正确。” “那如果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呢?”李川问得认真,眼神中带了些许惶恐。 李蓉看着面前的少年,她从他身上,依稀看见日后几分李川的影子。 她突然意识到,当年的李川,一个人奋力走在一条怎样孤寂的绝路上。 他的父亲憎恨他,他的母亲利用他,他的姐姐也与他立在两端,从不曾支持他,更不曾理解他。 李蓉静静注视着他,好久后,她缓声道:“就算有一天,你和我想法不一样,你也是我弟弟。” “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李川听着李蓉的话,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红了眼眶。 他察觉自己的失态,低头笑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哑着声道:“对不起,姐,我有些……我有些……觉得你太好了,没能保护你,”李川顿住声音,好久后,他才出声,“对不起。” 少年他担心李蓉和亲,一心想日后平定四方。但还没等他少年长成,他的姐姐,就已经被迫嫁给一个不相爱的人。 李蓉听出李川言语里的愧疚,她愣了愣,片刻后,她迟疑着道:“其实……裴文宣,也挺好的。” “你不用担心我,”李蓉笑起来,“我嫁得还可以。” 李川笑出声来:“我感觉到了。” 李蓉挑眉:“嗯?” “我觉得你成婚以后,”李川抬眼看她,“笑得越来越多了。” 李蓉有些愣神,就是这个时候,侍从从小道赶过来,恭敬道:“公主殿下,驸马在门口等着,说来接人了。” “他烦不烦!”李川听到这话,立刻道,“我不会送我姐回去吗?让他滚!” “殿下,”裴文宣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殿下事务繁忙,就不劳烦殿下了。” “孤忙你不忙?你是不是闲得很?你闲和孤说啊,孤有的是事儿给你干!” 李蓉听李川骂人,忍不住笑起来,裴文宣笑而不语,转眼看向李蓉,解释道:“刚下朝,听说你在宫里,便想着接你一起回去。” “行,”李蓉点了头,转头同李川道,“我们先走了,你下次再送吧。” “那姐你什么时候有空,告诉我一声,”李川赶紧道,“我请你下馆子。” 李蓉背对着他摆摆手:“随时。” 两个人一起走出宫门,李川看着两个人的背影,过了好久,他忍不住笑起来。 而这时候,未央宫里,上官h也哭得差不多。 她缓过神来,侍奉着她的嬷嬷翠玉低声道:“您也别太难过了,公主和太子现下长大了,刚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您别同他们计较,等以后他们就知道您的苦心了。” “蓉儿这样就罢了,”上官h哭着道,“她毕竟嫁出去了,与宫里也没多大关系,可川儿这个样子,你让我同哥哥怎么说?” “娘娘别多想,太子殿下一贯孝顺,突然这么逆反,一定有他的原因。” 这话点醒了上官h,她猛地反应过来:“他怎么会这么抗拒婚事?他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人?” 翠玉从旁边端了茶,恭敬道:“殿下年纪不小了,身边有些杂七杂八的人也是常事,被人蛊惑了心思,也未必不可能。” 上官h沉吟下去,片刻后,她立刻道:“让人去查,最近太子身边可有什么可疑的女子。他去过那儿、做过什么、遇见过谁,让他身边人统统报上来给我!” 争夺 李蓉和裴文宣一起走出宫外,李蓉刚才想起来:“今日不去官署?” “本有些事同你商量,”裴文宣解释道,“刚好听闻你在宫里,就直接来了。” “哦?”李蓉有些意外,“什么事让你这么急着过来?” “今日朝堂捷报,前线大胜。”裴文宣话出来,李蓉挑起眉头,随后听裴文宣接声道,“萧肃报上来领赏的那批将领名单有了争议。” 李蓉将这话过了一遍,立刻便明白过来。 萧肃是柔妃的哥哥,以前就是个寒族,读了几年书,靠柔妃的关系一路提拔上来。 这次李明端了杨家,再把李川派到战场,通过操纵李川,让世家被迫出力,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西北的局势稳定下来,结果李明在立功前夕把李川缓下来,让萧肃强行换上战场当了主将,这股气估计还压在上官家心里。 上官家乃百年名门,在朝中多有姻亲,此番和杨家对垒,朝中各家大族怕是出了不少力气。 而萧肃乃寒门出身,是李明专门用来打压这些世家的利刃,他给的领赏名单,就算不是他的人,也绝不可能是世家的人。世家前期废了这么大的劲儿,如今若是不捞点本回来,又怎么可能松口? 所以如今前线大获全胜,这份名单送回来,世家立刻就要和李明吵起来。 “那他们是如何说呢?” 李蓉手里转着小扇,思索着道:“萧肃他们是动不了的,柔妃正得盛宠,要能动,他们早动手了。他们也就能捡软柿子捏。” 说着,李蓉想起来到:“萧肃报了哪些将领?” “一共十七位将领,”裴文宣说着,分析着道,“基本是科举、寒门、或者二流世家。” “秦临可在里面?” 李蓉马上追问,裴文宣摇头:“他不在,但秦风在,我听了战报,应该是萧肃怕他资历太浅,把他的功劳按在了他叔叔头上。但都是一家人,这也无妨。” 李蓉应了一声,秦临如今还太年轻,太早冒头,的确不好。但只要秦家能在西北站稳脚跟,秦临出头,就是早晚的事。 “那么,”李蓉轻敲着桌子,“世家怕是会从这些普通将领身上下手找麻烦了,陛下不会就这么看着的。” “对,”裴文宣应声道,“下朝陛下就将我二叔叫了过去。” 裴家从裴礼之开始,就是李明专门扶持对抗士族的核心,裴礼之病故之后,裴礼贤继续了他的路子,虽然才能并不如裴礼之,但还是占据了门下省纳言的位置。 这位置虽不似裴礼之当年尚书省左仆射之位一般管辖六部,有实际执行权,但是却也有封驳审议之权,与皇帝走得极近。 李明将裴礼贤叫过去,大约就是要商议如何和世家撕咬西北边境这一块大瓜。 李蓉更没有说话,裴文宣坐在一边,等了一会儿后,才道:“殿下怎么想?” “今日我与母后起了争执。” 李蓉淡道:“她一心想要川儿和上官家的人成婚,尤其是上官雅。昨日宫宴的事情她很愤怒,训斥了我和川儿。” “殿下怎么说?” 裴文宣知道李蓉不可能就这么屈服于上官h,便直接问了李蓉的应对,李蓉缓声道:“我将利弊同母后说清楚了,川儿娶上官雅没有必要,反招祸端。但她看上去并没有听进去。” “娘娘不可能听进去。” 裴文宣端茶轻抿,只道:“娘娘毕竟是上官氏的女儿,与上官氏密不可分,此番西北边境战乱,朝中世家都出了不少血,如果不以太子妃作为奖赏安抚世家,上官氏心中怕觉得不平,娘娘需要承受的压力太大。” 李蓉沉默不言,裴文宣知道李蓉是在思考,他等了一会儿后,不由得轻笑起来:“殿下为何担心?” 李蓉颇为不解,她抬起头,看向神色中带了几分好奇的裴文宣:“什么?” “其实此事与殿下没有太大关系,”裴文宣分析着道,“就让世家和陛下斗法,世家赢了,他们本就支持太子,没什么大碍。若是陛下赢了,萧肃所举荐的名单里,一部分是我们的人,另一部分我们再另作办法,殿下又有何担心?” 李蓉沉吟,许久后,她缓声道:“你真的觉得,世家将他们的人安排到西北边境之后,他们的人,就是我们的人?” 裴文宣笑而不语,低头倒茶,李蓉见他并无回答的欲望,不由得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殿下,这得问你,不问我。” “什么意思?” “殿下上一世,”裴文宣抬眼,神色平静,“不就是世家吗?” 从李蓉成为长公主,李川登基开始,他们就已经不再是一路了。 “殿下上一世手中的权势,完全等同于太子殿下的权势吗?” 李蓉说不出话来。 裴文宣双手拢在袖中,轻轻一笑:“只有我活着的时候,殿下有一个需要打倒的人,一直需要太子殿下的帮助,才会和太子殿下一直站在一起。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朝中唯有长公主一家独大的时候,长公主的利刃,指的可能就是太子殿下了。”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她静静看着裴文宣,许久后,她终于道:“那么,你的权势,又属于我吗?” “未来不知道。但至少此时此刻,”裴文宣答得诚恳,“连裴文宣这个人,都属于殿下。” 李蓉微微一愣,她看着裴文宣清明的眼,明知裴文宣是在说政事,却仍旧忍不住心跳快了一拍。 她生生拉过眼神,看向窗外,摩挲着金扇上的纹路,继续道:“你同秦临联络好,他需要什么帮助,都给他送过去。朝廷这边,我会让拓跋燕帮秦家暗中打点,但这事儿不会让其他人知道。秦家和我、和太子的关系看上去越远越好。” “明白。” 裴文宣说完,两人没有多话,过了一会儿后,李蓉转过头来,她将裴文宣上下一打量,看了许久后,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过头去。 裴文宣被李蓉看得一脸茫然,不由得道:“殿下什么意思?” “裴文宣,”李蓉颇为无奈,“你这官怎么升这么慢啊?” 裴文宣听得这噎人的话,轻飘飘看了李蓉一眼,无事人一般道:“殿下,您看来还是不够受宠,不然我升官应该很快的。” “看你那小嘴,”李蓉用扇子在裴文宣手上轻轻一敲,“可真招人烦。” 裴文宣笑了一声,没有搭理李蓉,自己取了折子,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后面几日,李蓉就让人盯紧了各方动态,朝堂上就边境各大将领封赏的问题争论不休,核心不在于钱,在于职位。 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位置让这个人上,另一个人就不能上,而杨家倒下后,西北这么大块肥肉,谁都想分一杯羹。于是每日就在朝堂上打嘴仗,世家攻击着萧肃推选出来的人,每次李明要赏,就说这个人有问题,李明强行要赏,中书省不肯下令,好不容易中书省下令,门下省又驳回,说也有问题。 李明气得在宫里砸了一夜的东西,等世家提出了一个奖赏的方案名单后,李明就直接撕了,驳回都不驳回。 两方僵持了好几日,在朝堂上天天吵。 裴文宣在御史台,虽然官不大,却是这次李明核心战力,毕竟吵架这事儿,裴文宣以一打十毫无压力,于是每天裴文宣回来,都累得要死,往床上一躺就睡。 李蓉本也不想打扰他,但每次她一回床上,就会听见裴文宣迷迷糊糊问:“回来了?” “你今天做什么了?” 李蓉也不知道他是清醒不清醒,不过他问她就回答,她每日睡得足,精神好得很,有的是力气回答裴文宣的问题。 她的日子比裴文宣悠闲许多,每日干得最多的事儿,就是各处走一走,联络联络熟人,到茶楼里听听士子清谈盛会,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接近的人才。 她的日子或许太过无聊,随意说几句,裴文宣就睡了。 李蓉不免觉得好笑,不知道裴文宣这是个什么习惯,一定要同她说几句话,才肯睡过去。 转眼吵了五六日,李蓉把上官雅叫出来,偷偷同她打听了消息,估摸着世家怕是不会再吵,应当会动真格了。 他们拿萧肃没办法,拿李明没办法,便从这些封赏的官员里,找出一个来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难而退。 要选一个人来吓唬,当然得选这批软柿子里最硬、占据的位置最好那个。 李蓉拿着名单看了一圈,揣测着这些世家打算动的人应当是萧肃最器重的山南蒋氏,再不济也该是另外一些和萧肃走得密切的人。 世家动了萧肃的人,等于动了李明的人,李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怕是要狠狠回击,这么一来二往,等他们累了,李蓉就可以出面暗中去说合世家和李明,选一堆不沾边的二流世家来充填位置。 李蓉算盘打得好,她连人选名单都准备好了,谁知第八日夜里,她正睡着,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那晚大雨,雨声淹没了外面的声音,李蓉只隐约听到人声和雨声交织,她还睡得迷糊,便被人抬手盖住眼睛,提醒她道:“点灯了。” 李蓉缓过神来,裴文宣缓缓放开手,让李蓉适应了光线,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说着,裴文宣便披了衣服起身走出去。 李蓉见静兰进来点了灯,便知一定是出了事,她倒也不慌忙,起身穿了衣服,刚穿好外衫,就见裴文宣折了回来。 他面色极为难看,手里捏了一张纸条,冷着声道:“刑部的人把秦家封了。” 听到这话,李蓉猛地抬头:“什么?!” “昨天下午,由御史台递交的折子,参奏秦家参与了杨氏案,同杨氏一起勾结戎国,通敌卖国。刑部连夜处理,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一起下的搜查令,此刻已经调了城南军的人将秦家围住了。” “那你还站着做什么?!” 李蓉大喝出声,直接往外道:“你即刻进宫禀告陛下,我这就带人过去。” “你带人过去做什么?”裴文宣一把抓住她,急道,“你若是过去,秦家与你和太子的关系就暴露了!” “我若不过去,他们搜查完就什么证据都有了!还在意什么暴露不暴露!” 李蓉伸手推开他,连伞都来不及取,便大喝着调了人手赶了出去。 裴文宣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要了一匹马,拿着令牌直冲入宫。 李蓉领着人一路奔向秦府,等到的时候就发现秦府哭喊声成了一片,士兵将秦府围得严严实实,李蓉不敢贸然出去,她站在暗处观察着形势,思索着对策。 大雨浇得整个世界雾蒙蒙一片,根本看不清周遭,李蓉站在雨里,心中又惊又怒。 这批人是怎么看上秦家的? 明明她早已经暗中让拓跋燕打点过世家里的人,而且秦家也绝不像山南蒋氏等人一样引人注目,怎么算,世家动手都不该从秦氏开始。 李蓉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先不管其他,上去拖住时间再说。只是她刚一动作,就有一只手骤然伸出来,一把抓住了李蓉的裙角,李蓉猛然回头,就看见旁边的竹筐中,一只手从里面探出来。 李蓉一把掀翻了竹筐,看见里面蹲着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她浑身颤抖着,脸色煞白,李蓉瞬间认出她是秦真真身边的侍女,李蓉蹲下身去,冷静道:“我与秦临相识,是来救你们的,你家小姐呢?” 姑娘颤抖着唇,抬起手来,指向北方,结巴道:“跑……跑……” 李蓉立刻明白了这姑娘的意思,站起身来,便领着人按着她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以她对秦真真的了解,秦真真虽然中正得近乎天真,却并不蠢,她这么拼死跑出去,一定是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带着什么东西离开。 李蓉追了片刻,便看见巷子墙壁上有剑痕,李蓉顺着剑痕一路追出过去,没多久后就看到了血,雨水将血液迅速稀释,李蓉在黑夜里努力辨认着雨水、血水、剑痕还有各种打斗的痕迹。 这些痕迹一路蔓延到窄巷尽头,这巷子尽头似乎是普通百姓用来堆放杂物的,那些东西堆了半墙高,所有人下意识就往墙后面追去。 李蓉没动,她在周边扫视了一圈后,将目光凝在了杂物中央的一个木箱里。 她疾步上前,一把掀起木箱的盖子,也就是那一瞬间,寒光斩破夜雨,一把染血的剑直直抵在李蓉脖子上。 李蓉看着浑身染血,面色苍白的秦真真,对方似乎是受了很重的伤,她低低喘息着,和李蓉仅只有咫尺之隔。 秦真真审视着李蓉,手中的剑握得极稳。 李蓉俯视着面前这个似如斗兽一般的少女,神色平稳,许久后,她平静开口:“把剑拿开。” “我是为救你而来。” “我怎么信你?” 秦真真沙哑开口,李蓉静静看她,没有半分惊慌:“你若不信,就直接杀了我。” 秦真真不说话,她捏紧手中的剑,好久后,她收了手中剑,从木箱里艰难撑着自己起身。 李蓉一把扶住她,秦真真身上带着伤,一动伤口就开始流血,她按住伤口上的血,喘息着道:“走。” 监察司 李蓉扶过秦真真,立刻召唤其他人来,一面让人去取了马车,一面让人清查了周边,确认周边没有人看到之后,她让秦真真上了马车,立刻赶回公主府。 秦真真身上有伤,李蓉从抽屉里拿出了常备的药来,替秦真真包扎好伤口,秦真真咬着牙关没有吭声,到了公主府后,李蓉叫了公主府中的大夫过来会诊,大夫把伤口清理过后,又开了药,才转头同李蓉道:“这位姑娘身上都是皮外伤,稍作休养即可,殿下不必担心。” 李蓉点了点头,让人先下去。她站在床边片刻,秦真真闭着眼,似在休息,她想了想,正要出声,就外面传来喧闹之声。李蓉赶紧出了内室,刚绕过屏风,就见裴文宣和李川走了进来。 “什么情况?” 李蓉立刻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身上还带着雨,神色沉凝:“他们查封秦家的流程没有问题,现下陛下也只能是加派中间人手,尽量保证他们不要出差错。” “加了谁?” “苏容卿。他是刑部侍郎,身份高,而且没有参与此次争端。” 李蓉听了苏容卿的名字,心下稍稳,裴文宣见得李蓉神色变化,他动作顿了顿,随后又道:“我在宫门口前遇到太子殿下,他要来找你,我便领着他一同回来了。” 李蓉应了一声,她转头看向李川,李川眼眶微红,神色却是极冷,李蓉心知他在宫中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便道:“你怎么进宫了?” “我去找母后了。” 李川沙哑出声,李蓉顿了顿,犹豫道:“然后呢?” 李川没有开口,许久后,他突然道:“这个案子,姐姐来查吧。” 李蓉愣在原地,李川平静道:“我不好动手,我若动手,世家反弹太大,我怕他们会立刻考虑想办法废了我,现在父皇不信任我,我不能对世家太过强硬。” “你想对此次参案之人动手。” 李蓉肯定出声:“这些都是舅舅的人,你想好了?” “想好了。” 李川冷静道:“不听话的刀,不磨掉锐角,我不要。” 李蓉沉默不言,过了片刻,她缓声道:“母后和你说了什么?” “我得知秦家的事后,进宫质问于她。此事风险太过,若能如此颠倒黑白,仅凭世家内族关系,就将一个寒门世家的案子办成铁案,对于父皇来说,这是多令人忌惮之事?而且,朝堂之争,如此诬陷灭人满门,”李川闭上眼睛,“手段太过。” “母后如何说?” “她问我是不是和秦真真有私情。”李川笑起来,似是觉得荒唐,“问我是否因此不愿娶上官雅。” “她派人查了我。之前去找秦临的事被她查到,她以为我是为了秦真真去找秦临,后来宫宴之上,秦真真调香第二,我与秦真真多说了几句话,也被她知道。” “加上近来因为调香上秦真真出了风头,宫中盛传,父皇似乎有意将她封为太子妃,母后担心秦真真威胁上官雅的位置,于是传了消息给舅舅。” 李川有些苦笑:“舅舅刚好准备拿出一个家族杀鸡儆猴,便选了秦家。” “他们要拿一个家族开刀,我并不意外。只是我也没想到,竟然会是如此雷霆手段。” 李蓉也猜到上官家会选出一个家族来打压,只是她也没想过,扣上的会是通敌卖国的罪名。 这样的重罪,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上官家给李明的警告。 而如今看来,也是给不愿纳太子妃的李川警告。 李川看上去有些疲惫,李蓉不说话,李川抬眼看向她,缓声道:“姐,你说过,一个人足够强大,才能有选择权。” “是。” “那么,今天孤问你一句,”李川注视着她,“你可愿意牵扯进这个案子?” 李蓉沉默着,李川平静看着她,继续道:“如果你愿意,孤会倾力扶持。你今日可找一个合适理由,找陛下投诚,趁此机会,以彻查此案之名,建立监察司。此司可以直属于陛下分管,不纳入三省管辖范畴,作为独立于朝堂之外的监督,有生杀夺于之权。” “你是公主,看在我和母后面上,谁都不敢随意拿你怎么样。你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而日后,若我登基,”李川压低声音,许诺,“监察司依旧是你的。” 这才是完全直属于她的权力。 李蓉不言,李川立刻道:“不过此事风险太大,姐姐也不必急于决定。若姐姐不愿意,也无妨,”李川看着她,顿了顿,神色郑重,“无论如何,你都是公主。” 李川说完,转头看向屋外大雨,低声道:“我要准备早朝,姐姐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李蓉终于应声,和裴文宣一起行礼送走李川。 等李川走后,李蓉站在原地一直没说话,裴文宣静静陪着她。 过了许久后,他才道:“你先回去加件衣服,秦家已经入狱,此事不急……” 话没说完,旁边就传来一声轻呼:“殿下。” 李蓉和裴文宣一起转过头去,看见秦真真站在屏风旁边。 裴文宣诧异看了李蓉一眼,想问点什么,又不敢多话,只是不着痕迹退了一步,站到了李蓉身后。 李蓉静静看着秦真真,随后就见秦真真握剑跪下,跪在她身前。 “民女恳求殿下,启建监察司。” “你求我,你能给我什么?”李蓉嗤笑出声,秦真真抿了抿唇,只能咬牙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李蓉轻笑,“你一个寒族世家姑娘,能做什么?难道我还能让你去联姻不成?” “民女命薄身轻,除手中长剑,再无其他,若殿下愿意,”秦真真抬起头来,直视着李蓉,“此世可再无秦二小姐。” 李蓉看着秦真真的眼睛,她突然知道秦真真要什么。 秦真真的确不属于华京,也不属于朝堂。 “我要你杀人呢?” “可。” “我要去你西北呢?” “好。” “秦真真,我不会为了你一个人做这种决定。” “我明白。但我得试试。” 李蓉不说话,两人静静对视,许久之后,李蓉摔袖转身:“你歇下吧,我再想想。” 说着,李蓉吩咐了旁边人照顾秦真真,直接往外走了出去。 裴文宣走在李蓉身边,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上,李蓉摸着手中金扇,没有出声。 外面大雨淅淅沥沥,乌云压得天色黑漆漆一片,灯笼在长廊上被风吹得轻轻摇晃,裴文宣走在李蓉身边,替她挡住袭来的寒风。 两人一直静默无言,李蓉突然道:“我还有得选吗?” “殿下只要舍得下权力,”裴文宣看着长廊尽头,双手拢在袖间,缓声开口,“有什么不能选?” “不建监察司,甚至对太子不闻不问,您还是我的妻子,平乐公主。” 裴文宣说着,转过头来,笑起来:“建立监察司,赢了,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殿下。输了,千刀万剐尸骨无存。” “我若什么都没有,我还会是你的妻子吗?” 李蓉觉得有些好笑,裴文宣没说话。 李蓉问话过他脑海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就觉得。 若李蓉什么都没有,她或许就可以是他一辈子的妻子。 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没有深究,无论是或不是,这个答案,都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告知李蓉,因为他清楚知道,李蓉这个人不仅不会信,说不定还得踩两脚。 于是他轻笑起来:“也许有一天,到了那时候,你就知道了呢?” “那算了,”李蓉笑起来,“这代价太大,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两人说着,一起走到房门前,李蓉缓声道:“你要准备上朝了吧?去另一个房间换衣服,我好好想想。” 裴文宣应出声,李蓉推开大门时,他突然叫住李蓉:“殿下。” 李蓉没有回头,听身后人道:“其实不管你选哪一条路,如果有一天你千刀万剐,我肯定在你前面。” 如果她只是他的妻子,她死了,一定是别人从他尸体上踩过去。 如果她建立监察司,她完了,一定是他也已经完了。 无论是作为夫妻,还是作为盟友,他们早就生死与共。 “所以,”裴文宣放轻了声音,“选一条你喜欢的路。” 李蓉背对着裴文宣,她不由自主扬起嘴角,只道:“知道了,聒噪。” 说着,她进了房间,关上大门。 她进门之后,站在黑暗里,随后她走到书桌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建立监察司,上一世类似的事情她不是没做过。 一个人权力的来源,一定源于他手中握着什么决定着他人的权力。 能决定的人越多,决定的范围越大,她所真正管控的权力,也就越多。 比如说现在的裴文宣受她掌控,核心是裴文宣需要她的钱、她的人,以及她公主的身份,让他在官场上能够无声震慑其他人。 可是钱、人、身份,这种东西并不是稀缺的资源。 她要构建以自己作为核心的权力中心,就一定要涉及掌握权柄的事。上一世她也建立过类似监察司的机构,但是大多是借着长公主的身份,没有这么直接建立一个独立于三省的机构出来。 监察司是一把利刃,用不好,她或许就会伤了自己。 李蓉闭上眼睛,用扇子轻敲着手心,将整个局势全部梳理了一遍。 如今她有三条路走,第一条,按照上一世一样,劝说李川迎娶上官雅为正妃,秦真真为侧妃,只要秦真真对太子妃没有影响,皇后不会坚持除掉秦家。 但这样一来,李川就彻底暴露秦临这张牌给上官家,完全依赖世家。李明未来会找一个理由废掉太子,李川就得再一次依靠世家力量登基。但这一世杨家倒得太早,未来到底会有什么变化,也不知晓。而依赖于世家,世家和李川的矛盾,依旧会在未来爆发。 第二条,不管所有事,让李川和裴文宣自己去管,要么李川彻底放弃秦家,要么李川会回到第一条路。但无论如何,李川依旧要接受上官家的控制。 而第三条,建立监察司。 李蓉睁开眼睛,看向天明后的微光透过窗户落在地上,她眼神一片明亮。 世家是刀,可刀必须有鞘,如今的寒族不足以为鞘,所以她得去当那一把刀鞘。 建立监察司,彻查涉及秦氏案的人员,用她的监察司威慑世家,然后暗中和上官家的其他人接头,扶持新的上官家主。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彻底掌握上官家,威慑世家,甚至可以有权力直接扳倒柔妃,不用像现在一样处处受人掣肘。 世家成为了有刀鞘的刀,为她所掌控,未来李川和世家的矛盾,才能化解。上官家才不至于像上一世一样,除了一个上官雅留在宫里,若不是她拼死护着,大半人都惨淡收场。 权力要在她手里,她才有选择的余地。 李蓉想到这些,有一种熟悉的热血翻滚在血管里。 如同裴文宣所说,监察司这条路,是最好的路,也是最危险的路。 “千刀万剐……” 李蓉扇子轻敲着手心,片刻后,她低笑出声来。 她站起身,来到书桌前,将整个监察司的设立方案预想了一遍,然后写成了一份折子,她一面写着折子,一面吩咐外面的静兰:“静兰,去请秦小姐,让她过来一趟,再让人去宫里,驸马下朝就给他拦住,让他来找我。” 静兰应声,没一会儿秦真真就被领到房间来。 秦真真换了一套衣服,面色还有些苍白,她进来先给李蓉行礼,李蓉抬手让她起来,一面写着折子,一面道:“我等一会儿会入宫,要求审查秦家的案子,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秦真真听得这话,抬眼看向李蓉,眼中带了几分期望:“殿下答应了?” “监察司的事,我会同陛下商议。至于你,”李蓉抬眼看向秦真真,“我给你路选。” 秦真真愣了愣,李蓉直接道:“你不适合华京,也不适合世家内部婚姻,今日你有两条路,把你从秦家带出来东西给我,我让人保护好你送回秦家,你依旧是秦二小姐,未来你会嫁给华京一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就此一生。” “第二条路呢?” 秦真真看着李蓉,直接询问,李蓉凝视着秦真真的眼睛,她想起上一世秦真真合上棺椁那一刻。 她躺在棺木之中,怀中抱着一把长剑,那不是寻常贵妃有礼制,那是李川强行给她放进棺椁中的。 李蓉看着她,许久后,她出声道:“监察司若建起来,查秦家案,或许会用些非常手段,我需要一个武艺高强的人帮我,动手之后,世家或许会有极端报复,他们不敢找我,会找我手下人的麻烦。” “你要我当那个人。”秦真真立刻出声。 李蓉应声:“对,秦家案结束,你不能在华京再留下去。我会直接送你去西北,西北现下杨家已倒,乱成一片,你在西北建监察司分属,协助秦临拿到西北兵权,稳住西北。等日后我羽翼丰满,再做图谋。” “但从此以后,”李蓉放沉语气,“你不姓秦,也不是秦家女,以免你做的事牵连秦家。秦真真这个人,我会安排一个合理的死法。” 秦真真沉默着没说话,李蓉低头写下折子最后一句,而后她放下笔,抬起头来:“给我一个答案。” 秦真真广袖一展,跪下叩首,恭敬出声:“请殿下赐名。” 李蓉并不意外秦真真的选择,她静静看着秦真真,只道:“不后悔?” “殿下为秦氏行于荆棘之路,民女安敢独善其身?民女愿以身为剑,”秦真真抬头,神色认真,“助殿下剑指四方。” “我不是为了秦氏,”李蓉迎着她的眼神,“你若是报恩,不必如此。” “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秦真真答得认真。 李蓉看着她,许久后,她拿着折子,走过秦真真:“日后你叫荀川,起来吧,同我一起入宫。” 秦真真站起身来,跟在李蓉身后,李蓉拿着折子:“你家里给你的东西是什么?” “秦家内部的家族令牌,”秦真真低声道,“还有爷爷自陈清白的血书,本让我带到西北去给三叔和哥哥。” “好。” 李蓉点头,领着秦真真走出去,秦真真身上的伤口浸出血来,下意识抬手去捂,李蓉扫了一眼,笑起来道:“今天可能得委屈你了,看着越惨越好。” “听殿下吩咐。” 两人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宫门前,李蓉在宫门口等了一会儿,裴文宣刚下朝就得了李蓉的人来通报,让他到宫门口见她。裴文宣得了消息,下朝便兴致勃勃赶了过去,高兴卷了帘子跳进马车,欢喜道:“今儿你可是有事儿求……” 话没说完,裴文宣就僵住了,他抬眼看见坐在里面的秦真真,又看了一眼李蓉,犹豫了片刻后,他转身道:“要不我换个马车……” “坐下。” 李蓉直接开口,裴文宣立刻坐在了李蓉边上,仿佛靠李蓉近一点,就能得到某种安全感。 李蓉奇怪看他一眼,继续道:“我入宫去找陛下,就说秦真真是你旧识,跑出来之后找到你,为你所救,你将她引荐给我,我不忍看裴家惨烈景象,所以决定来给秦家做主。” 裴文宣应了一声,只道:“嗯,我会和陛下交代,是我挑拨你和皇后关系,让你想掌握自己的权势,你才有了建监察司的心。” “好。” “折子你看看,”李蓉将折子交给裴文宣,“看看有没有问题。” 裴文宣应声接过来,将李蓉折子扫了一遍,随后道:“就这样。” 两人商议对好了口供的细节,让秦真真如实说就行。只是把救人的人改成裴文宣,不要说是李蓉。 三方对好口供,到了御书房,裴文宣和李蓉下来,秦真真有伤,就让她先在马车里休息,两个人一起站到御书房门口,让人通报给李明。 站在门口时,裴文宣明显轻松了很多,李蓉瞟了他一眼,淡道:“你在马车里瞎紧张什么?” “我也不知道,”裴文宣叹了口气,想了想,不由得道,“大概就像苏容卿在马车里时,你的感觉一样吧。” 李蓉顿时明白了这种感觉,她想了片刻,凑过去,小声道:“得麻烦你一件事。” 裴文宣听这话就直觉不好,扭过头去,有些警惕看着李蓉:“你这么说话,惯来不是好事。” 李蓉笑了笑,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等会儿去官署,替我约一下苏容卿?” 裴文宣:“……” 李蓉挑眉:“你连这点忙都不帮,还敢说是朋友?” “时间地点。”裴文宣转过头去,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要你不知道定哪儿比较好,我还能帮你。” “那您给我推荐一下?” “听风楼楼顶,听风赏月谈心,有格调得很。” 裴文宣这建议李蓉听着不错,就算是谈正事,李蓉也喜欢风雅一点。于是她小扇往手心一敲,高兴道:“好极,那就定在今天下午听风楼。黄昏对饮,颇有雅趣。” “别做梦了。”裴文宣斜瞟她一眼,嘲讽道,“这地方热闹,得提前一个月定,你自己随便找个茶楼谈完就算了,还要什么格调?” “你这话就不对了。” 李蓉立刻纠正他:“苏公子……” 话没说完,福来就走了出来,打断了两人。 “公主,驸马,陛下请二位进去。” 两人对视一眼,李蓉点了点头,便提步走了进去。 撩人 两人跟在福来身后,相隔得很近,李蓉靠近裴文宣,用极小的声音道:“配合着些。” 裴文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蓉看见了李明,然后上前了一步,急急往前一跪,大声道:“父皇!您快来为臣子做主啊!” 这一声惊得李明手上一颤,裴文宣也吓了一跳,但他面上不显,恭敬先同李明行礼:“陛下。”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儿?”李明抬眼皱眉,“一惊一乍的,还有没有点公主样子?” 李蓉面上带怒,只道:“父皇,你听儿臣细禀,今日儿臣刚醒,就听秦家……” “你先别说了,”李明一听是秦家的事儿,就直接打断了李蓉,抬手示意两个人起身落座后,转头同裴文宣道,“这事儿你昨夜进宫来找过朕,你说。” “是,”裴文宣沉稳道,“昨夜我与殿下在公主府中,听闻刑部带人围了秦府,微臣便连夜入宫求见陛下,陛下派了苏大人过去,但刑部发出的文书齐全,抓捕秦氏的确是合理合法,所以苏大人只能放行。” 大夏审案的流程,一般都是由底层府衙、华京顺天府处理普通案件,底层的官府处理不了,又或者涉及官员,就由底层官府或御史台向刑部、大理寺提请审查立案。刑部主管普通案件和官员案件,大理寺则主管涉及皇室宗亲的案子。 刑部和立案后,若决定抓捕,则直接由内部官员签发批捕令,若对方品级过高,则往上汇报至左右仆射,也就是众人口中惯称的左相右相。 而大理寺立案批捕,则需要报告给皇帝。 秦氏并非皇族,家中最高品级也不过正四品,御史台提请立案,刑部立案,提请报到左相上官旭手中签发批捕令,整个流程没有半点问题。就算是李明去了,要强行拦下来,也没有道理。 这个流程若是平日,倒也没什么。可就瞅在双方纠结西北官位册封问题上时出现,便其心可昭了。 这事儿是早上李明已经知道的,他端了茶,缓声道:“所以呢,你们这么冲进来是来做什么?” “微臣告知陛下之后,回府路上,突然遇到一女子求助,微臣救下此女,发现此人正是秦府二小姐。秦家与我父亲本是旧识,我与二小姐年幼相识,二小姐向微臣言及秦氏蒙冤,于是微臣将此秦小姐带回公主府中交给公主,公主审问之后,得知秦家冤屈,愤于此事,”裴文宣说着,看了一眼李蓉,继续道,“故而与臣一同入宫。” “秦小姐跑出来了?”李明思索着,抬眼道,“人呢?” “在外面。” 裴文宣应声,李明看了一眼福来,福来忙出去,将人领了回来。 秦真真身上都是伤,血早就染透了白衣,她苍白着脸跪在李明身前,恭敬道:“见过陛下。” 李明见他的样子,叹了口气:“一个姑娘家,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说着,他抬了手:“起来吧。” 旁边人扶起秦真真,秦真真坐到位置上,李明见她坐下来,只道:“怎么回事,你说吧。” 秦真真低声道:“禀陛下,昨夜官兵围困秦府,提及秦府伙同杨氏,通敌卖国,此乃一派胡言,祖父危机之下,写此陈冤血书,交付于民女,命民女寻找机会,面呈于陛下。” 说着,秦真真又跪下去,双手奉上一个盒子,福来赶忙上去,将盒子交到李明手中。 李明打开盒子,见是一封鲜红色的血书,上面是秦家一家的自白,言及自己绝无谋反之意。除了这封自白的血书,还包括了另外一叠签字画押的纸张,上面是秦家人各自陈述参加的几次战役的战场战况,这些“口供”都签上了秦家人的名字和日期,并都做出了说明,无论日后有其他任何口供,都以此份口供为准。 李明一封一封看过去,缓了片刻之后,他抬眼看了一圈这些年轻人,随后道:“秦小姐身受重伤,平乐,你先照顾着秦小姐下去。” 李蓉听到这话,站起身来,扶着秦真真要走,秦真真目光落在那个放着口供的盒子上,李蓉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放心。” 秦真真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同李蓉一起走了出去。 等李蓉走后,李明和裴文宣留在殿内,李明慢条斯理合上盒子,缓声道:“你把这姑娘带来得太早了。” 如今秦家什么审查结果都没有,这些证据此刻毫无效果,只有等定案时候,这些口供才可以作为翻案时的原因。 裴文宣知道李明的意思,笑着道:“给秦氏翻案是早了些,但若是要做准备,却是不早了。” 李明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压低了声,似是暗示着什么:“陛下,平乐公主来了。” “你卖什么关子?” 李明嗤笑:“年纪轻轻的,那些老臣装神弄鬼的伎俩到学了不少。” 裴文宣听李明骂,却也没气恼,依旧笑眯眯道:“陛下,之前杨泉案时,殿下被关在牢狱之中,近两月时间,皇后却都不闻不问。如今平乐殿下嫁作人妇,又见得如此不公,心中有气,也是自然。” 李明听着裴文宣的话,心里便明了了几分。知道裴文宣是在暗示这李蓉和皇后生了间隙,如今李蓉嫁了人,裴文宣煽风点火,便有了其他想法。想借着秦家这个案子,捞点什么。 李明到不介意臣子从他这里得到东西,只要这个臣子给的分量足够。更何况这个臣子是李蓉。 李蓉毕竟是他的女儿,如果能顺着他的意,那是再好不过。 李明从桌上端起茶,只道:“她想做什么。” “微臣同殿下商量了,”裴文宣恭敬道,“如今朝中世家庞大,朝纲不振,总需要那么几个人,来当这个破冰人。殿下身份高贵,乃太子亲姐,从品级上说,除了陛下相关的事,这朝堂之上,殿下管谁,只要陛下愿意,都是应当。” 李明转着手中的檀木珠,听着裴文宣继续分析:“殿下如今差的,只是一个职位。” “她想要权。” 李明淡声开口:“要多大的权力?” “那取决于陛下想让殿下做什么。” 裴文宣应答的平静,李明抬眼看他:“你觉得她能做什么?” 说着,李明嗤笑出声:“朕给她权力,她守得住吗?” “不还有微臣吗?”裴文宣面上带笑,提醒道,“微臣,毕竟是殿下的丈夫。而且,太子,也是殿下的弟弟。” 太子代表着世家,世家再如何,也要顾及太子和皇后几分。 有许多事,别人做了,可能就是个死。可李蓉来做,若真杀了她,那要承受的就是太子、皇后、以及皇帝三方的怒火,不到一个极限,李蓉可以做的事,远比普通人多。 李明想了一会儿,随后道:“你们已经有想法了?” “有了。”裴文宣恭敬道,“都在公主殿下要呈上来的折子上。” “那,”李明犹豫着,缓声道,“把折子给朕,朕再想想,你带平乐先回去,让她好生照顾着秦小姐。” 裴文宣应了一声,福来得了李明的话,赶忙出去,同李蓉要了她准备好的折子后,便折了回来。 裴文宣同李明告退,走之前,他将目光落在李明手上的证据上,李明见他不走,只盯着自己手边的木盒,他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道:“想要就说话,这么盯着这东西做什么?” 裴文宣恭敬笑开:“陛下赐给臣,臣才敢要。陛下不说话,微臣又怎么敢主动开口?” 裴文宣无孔不入说着好话,李明明知裴文宣是在吹捧,却仍旧觉得舒心,抬手让裴文宣先行离开。 裴文宣取了木盒,恭敬退下,等他走之后,福来给李明倒着茶,笑着道:“裴大人年纪不大,但却是个明白人。” “小滑头。”李明笑了一声,想了片刻后,点头道,“的确是个能办事的。” 裴文宣领了木盒出来,就见李蓉站在门口等他。他将木盒交给李蓉,随后道:“差不多了,回吧。” “你觉得几分把握?”李蓉小扇轻轻敲击着手心,裴文宣想了片刻后,缓声道,“我听陛下的语气,问题应该不大。我把事儿都往我身上揽,说是我怂恿了你,这样一来,他便不会觉得你太过聪明,会放心很多。” 李蓉应了一声,她想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如今李明和裴文宣似乎关系不错。她不由得有些奇怪,转头看向裴文宣:“我觉得怪得很,你说不管哪个皇帝你都能哄得高高兴兴的,你怎么不哄哄我?” “我还不够哄你吗?”裴文宣震惊回头。 李蓉挑眉:“你什么时候哄过我了?” “时时刻刻,无时无刻,”裴文宣语重心长,“殿下,你真的太难哄了。” “胡说八道。” 李蓉小扇轻轻往裴文宣脑袋上一敲,便笑着走上前去。 裴文宣跟在李蓉身后,有几分不乐意了:“殿下我和商量个事儿。” “拒绝。” 李蓉拉长了声音:“肯定不是好事儿。” “你以后别敲我头。” 李蓉斜眼敲过去,挑眉:“嗯?” 裴文宣见得李蓉眼神,退了一步,商量着道:“人前别敲。” 话刚说完,李蓉的小扇就轻轻敲在了裴文宣的头上,温柔道:“傻瓜,我敲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裴文宣:“……” 李蓉见他吃瘪,笑出声来,小扇一开,摇着扇子便走了出去。裴文宣静静注视着那个背影,七月末的时节,姑娘穿着枫红色薄衫,勾勒出她妖娆柔美的线条,搭配着开始带了几分秋色的庭院和红色廊柱,让整个画面都带了几分张扬的暖意。 裴文宣觉得自个儿心像是秋日的暖阳,恰到好处出的泛出一片不冷不热的温柔。 两人一起出了宫门,便分道扬镳,李蓉带着秦真真回了公主府,裴文宣去官署继续忙活。 秦真真身上带伤,回去后李蓉让人给她包扎好,算是彻底歇下了。而后李蓉便开始查自己的账,看看自己还剩下多少银子。 毕竟不管是养线人还是成立监察司,多少都要花钱。 李蓉早上起得早,晚上天一黑就困了,她打着精神撑着自己看着最新传过来的情报,看着看着就觉得眼前模糊,打了几个哈欠,自己都没察觉,就闭着眼睛眯了过去。 裴文宣从官署回来,本以为李蓉睡下了,没想到到了门口,还见到屋内灯火通明,静兰静梅在外面候着,裴文宣不由得有些奇怪,一面脱了外面的风衣,一面同静兰小声道:“殿下还没睡么?” “还没,”静兰低声回道,“还在办公务呢。” 裴文宣点了点头,推门进屋去。 刚进屋就看见李蓉坐在书桌边上,撑着下巴,似乎是在百无聊赖看着什么。裴文宣没有出声走过去,正想说话,就看见李蓉虽然撑着头,但眼睛却已经是闭上了。 她本来生的美艳,平日凌厉惯了,便觉得高高在上,此刻闭着眼睛撑着头,强撑着要打起精神来,无形中就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可爱,这可爱让她眉目都变得柔和起来,那份美艳便化作了搅人心池的春花,轻飘飘落在泛着波澜的湖面上,让人不自觉有了笑意。 裴文宣见她睡过去,轻轻抽走了她手边的账目,本想叫醒她,但犹豫片刻后,又觉得这样被人生硬唤醒,怕她觉得不舒服,想了想,他便干脆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抱起李蓉,李蓉便睁了眼睛,见了裴文宣,她从善如流往对方怀里一靠,打着哈欠道:“回来了?” 裴文宣见她猫儿一般靠在自己胸口,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人怎么一点警惕都没有?我都给你抱起来了,你都不慌一下。” “有什么好慌的?” 李蓉迷糊着道:“我还怕你不成?” “我好歹是个男人。”裴文宣哭笑不得,“你能不能稍微警戒一点。” “男人又怎么样?”李蓉同他斗着嘴,又困又想说话,含糊着道,“反正你长得好,当个面首,我也不介意。” 李蓉这话堵的裴文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先是无奈,随后便想起来,李蓉这么说也不奇怪。 毕竟,她的确是养过面首的。 说是客卿,实则什么关系,大家心里都清楚。而且按着李蓉的性子,若不是当年在那个人身上有了心,面首养个十个八个,也不奇怪。 裴文宣到一时不知道,李蓉是养一个上了心的面首好一些,还是养一堆不上心的面首好一些。 只是不管是那样,他都觉得胸闷得慌。尤其是一想到李蓉这半睡半醒间被人抱起来就顺势一靠的习惯哪里来,他心里就闷得难受。 但他也说不得什么,毕竟他和李蓉也不过就是名义夫妻,他当年管不了李蓉,现在更管不了。 他想他也就是习惯了,习惯了嫉妒李蓉身边的人,也习惯了讨厌苏容卿。 未来这个习惯得改。 毕竟这辈子,他们早晚是要分开的。 裴文宣轻轻把李蓉放到床上,看这个人睡得欢畅,颇有些无奈,觉得也就是他每天思来想去这么多,这个人怕是从来没想过这些的。 裴文宣叹了口气,见李蓉的妆容未卸,他起身打了水,帮李蓉擦了脸,卸了头上的发饰,低声道:“自己脱了衣服睡。” 李蓉含糊应了一声,裴文宣起身去洗漱。等他洗完澡回来,李蓉已经把衣服脱好,穿了单衫睡在床上。 裴文宣掀了被子躺进去,便见李蓉翻过身来,她似乎是醒了,转头看着裴文宣道:“你今天帮我转了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裴文宣皱起眉头,李蓉挑起眉头:“忘了?” 裴文宣回忆片刻,才想起是清晨御书房的事儿,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蓉,闷声道:“明天帮你说。” “你平时记性不挺好的吗?” 李蓉笑起来:“早上才和你嘱咐过的,你就忘了?” “事儿太多。” 裴文宣应声,过了片刻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李蓉道:“你怎么突然要找他?” “突然吗?”李蓉有些奇怪,她趴在枕头上,下巴放在交叠的双手上,思索着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我要想建立监察司,总得有点人手,苏容卿是刑部侍郎,还是这一次秦家案的查办人员,我若是能让他和我合作,刑部那边我就有了人。” 说着,李蓉抬起手来,板着指头数:“不仅是苏容卿,还有大理寺、御史台、顺天府……这些,我都得有点人手。找个时间,得一趟一趟跑一遍。” 裴文宣听李蓉说着这些,他也学着李蓉的样子,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听着李蓉说话,他缓声道:“你就为这个?” “不然还有什么?” 李蓉有些疑惑,想了片刻后,她想起来:“当然,接触也是很重要的。办公时候顺便同他聊一聊,也不错。” 裴文宣没说话,李蓉抬眼看他:“怎么不说话?” “哦,”裴文宣假作回过神来,淡道,“我就是想着你要真想和苏容卿发展什么,得有个计划。” “这个也是,”李蓉撑着下巴,缓声道,“以前总是很抗拒和他成婚,今天想想,其实要是真能同他在一起,倒也没什么不好。我和他上辈子就是差了点缘分,他未来肯定是要继承苏家的,我有了监察司,本身也是上官家出身,如果能再嫁给苏家,那日后我的位置就稳了。” 裴文宣静静听着,李蓉说起这些,颇为高兴:“我本来也挺喜欢他,怎么算都是桩好姻缘。” “你以前不是这么想的。”裴文宣声音平淡,李蓉想了想,缓声道:“可能是因为,上一世的结在我心里慢慢解开吧。” 说着,李蓉转头看向裴文宣,笑起来:“其实这还得感谢你,打从重新活过来,我觉得我体会了不少东西。” “什么?” “也不知道是什么,”李蓉放下手,将头枕在手臂上,侧脸看向裴文宣,“就觉得许多事情,慢慢看开了,内心越来越平静,许多事儿,也就不别扭了。看你、秦真真、川儿,换了个角度,都是不一样的世界。那么我换一个角度看苏容卿,”李蓉声音里带了几许期盼,“也许会有新发现呢?” 裴文宣没说话,李蓉想了想,她靠近他,用手肘戳了戳他:“话说秦真真打算舍了秦家的身份,她和川儿也就没可能了,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不考虑。” 裴文宣果断开口,李蓉“唔”了一声,少有来了兴致:“话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心里有没有点数,我帮你物色着?” “暂时没这个打算,”裴文宣淡道,“我如今身份尴尬,这些事等以后吧。” “说得也是。”李蓉点头,“你和我不一样,我得操心这苏容卿什么时候不小心和别人定亲,你还没有个心仪的,也就无所谓了。” 裴文宣低低应了一声,他有些不想聊这事儿,便道:“秦家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办?” “等呗,”李蓉轻轻晃着悬在半空的脚,慢悠悠道,“等我舅舅的人把这个案子办下来,我们就去查。秦家肯定没问题,他们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证据?追着查下去,大概全是惊喜。” 裴文宣听李蓉说起案子,语气就高兴许多,他沉吟了片刻,有些奇怪道:“话说,其实你为什么不选择另一条路呢?” “哪条?” “不建监察司,”裴文宣抬眼瞧她,“其实以你我的关系,以及你的身份,你就算不建监察司,也没什么大碍。现下你是平乐公主,日后我若得势,也会保护你。” “你若得势?”李蓉笑起来,“裴大人对自己自信得很呐。若你败了呢?” 裴文宣一时哽住,李蓉转过头去,缓声道:“裴文宣,我不喜欢把我的命交给别人。” “我喜欢自己做主自己的命运,这就注定了,我必然要贪慕权势,也必须拥有权势。” “我为什么要你保护呢?”李蓉转头看裴文宣,面上像是孩子一般的笑,“我能保护别人,我才觉得高兴。” 裴文宣没说话,他看着面前李蓉。 李蓉穿着穿白色的单衫,头发散披,她的单衫微微敞开衣领,露出些许起伏。 她手臂从衣衫里探出来,脚在身后曲在空中,说话时随着她的言语不自觉轻轻晃着,圆润洁净的小脚在月光下,泛出一层淡淡的华光。 她说着这些话,坦率中带了些天真,动作语气都带了稚气,似乎是一个少女在说着再美好不过的幻想。 可是裴文宣却清楚知道这言语的分量,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看着李蓉露出这样天真又包含野心的模样,看着她在月光下转头朝他一笑,含了水色的唇张张合合,小舌不经意划过嘴角,叫了他的名字:“裴文宣。” 他身体骤然有了变化。 他突然意识到,此刻的李蓉,毫无戒备的少女天真与充满欲/望的野心混杂,似如盛开到极致的蔷薇在春光下颤颤巍巍的模样,对他来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的。 这是独属于他的李蓉,任何其他人,怕都难以看见此刻的李蓉。 他觉得自己神智有些恍惚,将目光从她身上挪移有些困难。 李蓉察觉裴文宣盯着他发着呆,便抬起手挥了挥:“你在发什么呆?你听我说话没?” “嗯?” 裴文宣强行收回眼神,不着痕迹换了个方向,低头看着面前枕头上的绣花,淡道:“你方才说什么?” “算了,你总发呆,没意思。” 李蓉叹了口气,躺下身来:“睡吧。” 裴文宣应了声,过了一会儿后,李蓉忍不住道:“你刚才在想什么呀?想得这么出神?” “我在想,”裴文宣声音有些哑,但他控制住,不注意听,根本听不出那份喑哑,李蓉还想着其他事,就随便听听,便听裴文宣道,“公主殿下美得很。” 李蓉得了这话,笑出声来。 “你早上说你时时刻刻哄着我,我现下信了。罢了,”李蓉心满意足睡下,“本宫免你走神之罪,睡吧。” 裴文宣知道李蓉以为他在玩笑,他无奈苦笑,在夜里睁着眼睛,僵着身子。 缓了许久,他终于才闭上眼睛。 还是得分床睡。 闭上眼睛前,裴文宣清楚的意识到,他终究不是柳下惠。 李蓉这个人,哪怕当朋友,也有着不经意的撩人,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若不小心一些,太容易动情。 结盟 裴文宣熬了大半夜,终于才恍惚睡过去,感觉没睡多久,又被叫醒,开始准备去上早朝。 他起身时,李蓉正睡得香甜,裴文宣心里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抬手捏了李蓉的脸一把,李蓉皱起眉头,抬手打他,嘟囔道:“你干嘛呀你。” 裴文宣听李蓉似是不高兴了,心里终于舒服了几分,站起身来走了。 李蓉被裴文宣捏脸,心里有些不满,但着实太困,也就没有计较,恍惚睡了过去。 等睡醒之后,李蓉才想起来裴文宣做了什么,洗着脸时冷笑了一声,静梅见李蓉笑容中带着寒意,不由得道:“殿下是想起什么烦心事儿了?” 一般李蓉露出这种眼神,就有人要倒霉,李蓉从旁边接了帕子,淡道:“没什么。等驸马回来的时候,把他的茶水换成盐水。” 静梅愣了愣,迅速看了一眼静兰,随后两个人抿唇笑起来,李蓉瞟她们一样:“笑我?胆子大了?” “近来殿下做事儿成熟不少,”静兰赶忙接口,“现下终于有了几分往日脾气,我们忍不住怀念罢了。” 李蓉听这话有些舒心,毕竟这证明她越活越年轻了。她摇着扇子,也没追究这个话题,旋身进了屋中,找了人来道:“让大夫去看看秦小姐,再让人去刑部里带个话,说我想去探望一下秦家人,看他们怎么回。” 静梅应了声,下去吩咐了人去办事。 李蓉坐到院子里,躺在躺椅上,一时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 之前一开始忙着赐婚、杨家的事,后来忙着成亲、李川选妃的事儿,如今一切做好决定,要成立督查司,前面的事儿有了了结,接下来还得等着李明的回复,她一时竟然少有空闲下来,躺在躺椅上瞧着蓝天,有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鲜少又这样空闲的时候,在院子里躺了一会儿,干脆让人拿了个话本子出来,又端了些水果瓜子,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瞧着话本。 裴文宣回来的时候,就见李蓉躺在摇椅上,看话本看得乐呵,裴文宣走到她身边去,用笏板轻拍了她一下:“看什么笑成这样?” “这话本可太有意思了,”李蓉笑着放下书,直起身来,“一个公主、一个丞相小姐、一个青楼名妓,三个人追着一穷书生紧追不放,丞相小姐同他私奔,公主为他自杀,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你说这是哪儿来的穷书生,大半天的就这么做梦,他见过公主吗?” “哪个正经人写这些东西?”裴文宣将一封折子放到李蓉怀里,笑道,“陛下给回应了,督查司的事儿依你。但是建这么个东西,还需得个由头。” “陛下说了,”裴文宣将手拢到袖中,漫声道,“想个法子给他个台阶,他不仅批你建监察司,还再多给你十个县的封地。” “当真?” 李蓉坐直起来,亮了眼睛。裴文宣被她逗笑了:“区区十个县,殿下就这么高兴?”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李蓉瞪他一眼,“成天只会和我要钱,怎么知道我的难处?” 裴文宣靠在树边,笑眯眯道:“我吃软饭的命,得劳烦公主多多照顾。” “去去去。”李蓉站起身来,往饭厅走去,裴文宣跟到她身后,轻声道,“现下去找麻烦不太适合,等秦家人的案子定下来,再去翻案,动静闹大些,你这督查司要建,才名正言顺。” “我明白,我今日让人去刑部问了,先看看情况。”说着,李蓉想起来,“你同苏容卿说我要约他没?” 裴文宣听到这话,笑容敛了几分,淡道:“下朝的时候说了。” “约好了?” 裴文宣转过头来,露出一抹看好戏的笑来:“人家不答应。” “不答应?!” 李蓉顿住步子,有些震惊:“他竟然不答应见我?” “你又不是什么天仙,”裴文宣见她震惊,翻了个白眼,“为什么一定要答应你?” 李蓉没说话,她当真没想过苏容卿会不答应。或许是上一世的惯性,又或许是这一世苏容卿起初对李蓉所展现的一直是示好,突然这么拒绝李蓉,到让李蓉有些惊讶了,她追着裴文宣上去,语气满是不解:“他为什么不答应?说理由了吗?” “不答应就不答应了,你又什么好急的?”裴文宣见李蓉语气不善,语气也不好起来,只道,“他说知道你要找他做什么,秦氏案牵扯太多,让你别管。” 李蓉得了答案,思索了一会儿,便明白了苏容卿的意思。 之前杨氏案苏容卿帮忙,那是因为杨家本身就是游离于华京之外的贵族,常年盘踞西北,与华京的贵族往来不多,甚至于可以说,杨家拥兵自重,和华京的世家呈现的是一种敌对又合作的关系。苏容卿帮她,没有任何阻力。 但这次情况不一样,这次所牵扯的世家繁杂,而华京中的世家多有姻亲,这次怕是连苏家都可能会牵扯在内,就算不是帮忙的人,也绝对不会是拦路的虎。 李蓉敲打着扇子,想明白苏容卿的想法,一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她低头笑起来,裴文宣转头看她:“你笑什么?” “我只是再次确定了一下,”李蓉看向裴文宣,“你还是比我要更了解我自己一些。” 裴文宣没听明白,用眼神询问她,李蓉叹了口气:“你之前说我心里多少有他,我还有些怀疑,如今却是信了。你说若我不是对他还有几分情谊,怎么会没想到,此番他不可能帮我。” 裴文宣没说话,李蓉摇头轻笑:“是我糊涂了,算了,换一条路走吧。” “你……”裴文宣缓了缓,慢慢道,“倒也不用难过。他如今和你不熟,一切从利益出发,也是正常。” “你怎么安慰起我来了?”李蓉挑眉,“这么点小事儿,我会想不开吗?算了,你下午有事儿吗?” “我打算去找上官雅,”李蓉摇着扇子,“你若没事儿,不如陪我?” 裴文宣听得这话,便知道李蓉的意思,上官雅这人可能会去赌场,若是去赌场的话,倒的确需要他陪着。 于是他点了点头,应声道:“好。” 两人找上官雅,照旧先去了上官府,得了上官雅去茶楼的消息后,两人这次就不绕道,直奔赌坊。 裴文宣打朋友那儿再接了一次令牌,熟门熟路进去后,李蓉不由得道:“下次咱们干脆自己弄一个令牌吧。” “也成。” 不然总借令牌,他也不好意思。 他在人群里护着李蓉找了一圈,就在打叶子牌的桌边遇到了上官雅。 上官雅穿了一身男装,正打得起劲儿,李蓉走到她身后时,刚听她大喊了一声:“碰!” 李蓉拍了拍她的肩,上官雅不耐烦道:“小爷打牌……” 话没说完,上官雅就僵住了,李蓉笑眯眯瞧着她:“有事儿找你。” 上官雅勉强笑起来:“能不能等我打完这一轮,我快赢了。” 李蓉得话,轻轻一笑,转身道:“那我包间等你。” 赌坊一般都设得有贵客包间,只要赌钱的数上一个额度,就能进去。 李蓉直接上了二楼包间,在里面做下,拿着筛盅玩了一会儿后,就听上官雅站在门口,有些忐忑道:“那个,我进来了?” 李蓉放下筛盅,直起身来:“进吧。” 上官雅推开门,进到屋里来,她关上门来,笑着走到桌前:“在这地方见你,总有些不习惯。” 说着,她坐到位置上,裴文宣站在一边,给上官雅倒了茶。上官雅将裴文宣上下一打量,端起茶同李蓉笑道:“你这驸马不错呀,我喜欢。” 裴文宣笑而不语,立在李蓉身后,瞧着上官雅不说话。 李蓉回头看了一眼裴文宣,又看向面前口无遮拦的上官雅,轻笑了一声:“胆大包天。” “我知道公主不会介意。”上官雅举了举茶杯,似如举酒杯一般,喝了一口后,放下杯子,斜依在椅子扶手上,笑眯眯道,“殿下说吧,找我来,是谈秦氏的案子?” “怎么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想管这个案子?” 李蓉虽不意外上官雅知道此事,但也有些好奇,上官雅撑着下巴,看着李蓉:“殿下上一次管了杨泉的案子,又插手宫里选妃的事情,若秦氏案殿下不插手,我才觉得奇怪。” “哦?” 李蓉挑眉:“那你觉得我插手,又是为了什么呢?” “殿下不觉得,”上官雅瞧着她,眼中全是明了,“世家管得太多了吗?” 李蓉不说话,她看着上官雅,上官雅直起身来,带了几分在宫中才有的端正:“陛下为了世家,逼着平乐殿下嫁给裴大人。如今世家又要逼着太子殿下娶妃。你说,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殿下能忍吗?太子殿下能忍吗?陛下能忍吗?” “这就是你在宫中调换香炉的原因?” “殿下聪明。”上官雅恭维道,“上一次殿下对阿雅说的话,阿雅是听进去的。只是上官家毕竟不在阿雅手里,阿雅做不了主。” 上官雅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李蓉看着上官雅,她清楚知道上官雅对上官家的掌控力。 现在上官雅还太弱势,但是上一世后来,上官雅虽然身在后宫,但才是上官家实际的掌权人。 上官雅和上官家的关系,与上官h和上官家的关系截然相反。上官h为上官家而活,而上官家,为上官雅而存在。 李蓉张合着手里的折扇,缓声道:“所以,你打算让上官家如何呢?” “我与殿下一个意思,”上官雅收起脸上笑意,认真道,“上官家应当慢慢退出朝堂。所以我希望能和殿下建立一个更好的关系。” “什么关系?” “殿下是否想过,扶持一个更好掌控的人掌控上官家,”上官雅声音平缓,“这样一来,上官家可彻底效忠殿下,帮助殿下辅佐太子登基,然后缓慢退出朝廷,只留几个人在朝中撑个面子,其他人都回幽州去。” “为何不现在退出呢?”李蓉唇边噙笑,上官雅摩挲着茶杯,“您何必明知故问,如今陛下被上官家压了十几年,恶心憋在心里,上官家能退吗?如今上官家一退,怕就只有一条死路。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太子、您建立一个好一些的关系,让二位放心上官家,等未来太子登基,容上官家自行退出。” 李蓉听着上官雅的话,笑出声来:“你想当上官家的主事人?” “现在不可以,”上官雅挑眉,“未来呢?” “我凭什么帮你?” “殿下,”上官雅探过身子,笑着开口,“你我同为女子,又想法相合,我若想当上官家的主事人,必然要依仗殿下,这样的上官家,是不是要比现在好管控许多?” “只有这样,”上官雅神色中意味深长,“上官家才是殿下手中的上官家。” 李蓉彻底听明白上官雅的意思。 如今上官家与李蓉李川的关系,是上官家在掌控他们,而非他们在掌控上官家。 长久以往,李川也好,李蓉也好,早晚会变成如今的李明。 上官雅看得清楚,但改变不了她父亲的骄横,只能另外找一条路。 上官雅如今是将上官家的未来交到李蓉的手里,一来是为了示弱,二来是也是寻求了一个保护伞。 如果上官家彻底交在李川或者任何一位君主手里,对方就会为了自己的权势和朝廷无限削弱世家。 而交到李蓉手里,上官家和李蓉休戚与共,李蓉不可能彻底削弱上官家,只能管控,面对李蓉管控的上官家,只要君主足够信任李蓉,就会放松对上官家的警戒。若君主不信任李蓉,扳倒上官家之前,也得先动李蓉。 如今李明和上官家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而李蓉和上官雅的目标,就是扶持上李川之后,让李川和上官家不至于再落到如今的局面,而后上官雅会为上官家找一个更安全的位置,不至于像今天,岌岌可危。 上官h也好,上官旭也好,他们出生在上官家最鼎盛的时候,内心深处并不相信李明这个帝王能对他们怎么样。他们始终坚信,上官家与李明的对垒里,还占据着优势。 所以皇后保护储君之位的方法就是无限依赖于世家,让世家成为李川不可割舍的部分,在她心中,这就是保住她儿子最好的方式。这个法子,既保证了李川登基,又能保证上官家的辉煌继续下去。 只是她忽视了,出身在皇家的人,对尊严和命运自主权的看重,远超他们的想象。 而上官雅清楚的看到了这一点。 因为她本身,也是如李蓉这样的人,她清晰知道李蓉和李川的想法,也就明白上官家岌岌可危的命运。 李蓉看着对面的上一世的友人,倒也不惊讶于她的敏锐,片刻后,她笑起来:“好极,那你需要什么,可以同我说。” “大多数情况是不需要殿下帮忙的,”上官雅似乎是早知道李蓉会答应,倒也不惊讶,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无意识拨弄这骰子,只道,“偶尔需要帮忙,或许就是大忙了。” “我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可多了。”李蓉倒也不客气,“你可想好了?” “放心,我听殿下吩咐。”上官雅抬眼,“所以这一次,殿下想要我做什么呢?” “这次参与的有哪些人你知道吗?” “最近来我家的叔伯有三家,荥阳温氏、清河崔氏、陇西王氏,你可以顺着查他们朝堂上在刑部、御史台里任职的人有哪些,你大概就知道参办秦氏案的有哪些人了。” 上官雅明显有备而来,李蓉见她这么上道,轻松不少。 “还有其他消息吗?” “事情才开局,我帮你盯着,如果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 “好。”李蓉点头,交换道,“你需要其他什么,也大可告诉我。” “二十个人,”上官雅毫不客气,“我要安排进上官府。” “好。”李蓉立刻应下,双方达成交易后,上官雅站起身来,“若没有其他事儿,我再去打一圈,时间不多,打完我得回府了。这包间您开的,我可不付钱。” 李蓉听到钱字就有些心塞,好在赌钱这点钱对她来说九牛一毛,她摆了摆手,叹道:“去吧。” 上官雅行礼退了下去,李蓉转头看向裴文宣,无奈道:“你说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是伸手要钱的主?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个财神爷,缓解一下我这一家之主的压力?” 裴文宣听得好笑,同她一起走出门去:“你努力点儿,让陛下送你那十个县,银子就来了。” 李蓉听到这话,回眸往裴文宣身上上下下打量。裴文宣被她盯得发毛,不由得道:“你瞧我做什么?”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李蓉抬手挽住裴文宣,笑眯眯道,“文宣,你不还有家业可以继承吗?” 裴文宣被李蓉这么一挽,整个人都僵了,脑子像被浆糊糊了一般,都黏在一块,话都不会说了。 李蓉想到裴文宣的家业,一时高兴起来:“你们裴家的产业,大多不也是你爹挣的吗?按理说你已经成年了,你叔父再帮你保管就不妥当。咱们找个机会,去和你家里谈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裴文宣没说话,他整个人的感官都在李蓉和他触碰着的地方。 李蓉是当真不拿他当外人,这么挽着他的手,像两个大姑娘说话似的。裴文宣看得出李蓉是被钱逼疯了,想起他家里的钱,李蓉的口气都温柔了很多:“公公是个有能耐的,当年以一己之力把裴家从个二流世家生生挤进了一流,想必留下的家产也不少,你得同他学学,不能总是想着同我要钱,该学着有些男人的尊严,你说呢?” 裴文宣听到她说到男人,终于有些回神了,他上下瞟了一眼李蓉,转过头去,直接道:“我没尊严。” 李蓉一听就来气,知道裴文宣是拒绝她的提议,便伸手捏着裴文宣的软肉一拧,愤愤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呀?!” “哎哟我的姑奶奶,”裴文宣叹了口气,“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我二叔是门下省纳言,也就比上官旭这些人差一点点,咱们现在去要钱,那叫虎口夺食。您想钱可以,能不能想点其他容易一点的法子?” 李蓉也知道这个道理,她叹了口气,忧愁道:“赚钱好难啊。” 裴文宣听了李蓉的话,转头看了李蓉一眼,见李蓉似乎是真的认真在愁这事儿,不由得笑出声来。 李蓉抬眼瞧他,有些不乐意了:“你笑什么?” 裴文宣被李蓉挽着手,这么一聊天打岔,他也不觉得紧张了,同李蓉挽着手一起往马车走去,低笑道:“没想到殿下也有为钱苦恼的一天。” “你这是笑话我么?” 李蓉挑眉,裴文宣赶忙道:“不敢。就是觉得殿下这个样子少见,可爱罢了。” “啧,”李蓉露出嫌弃神情来,“裴文宣,你拍马屁可什么话都能说。” 裴文宣笑着转过眼,看向前方马车,缓声道:“其实殿下也不必忧虑,之前我投产下去的一些产业已经开始盈利了,明年应该就会有盈余。殿下封地青州土壤肥沃,接手殿下产业之后,我便让人去请了谷尘子,如今他应该已经在青州教着百姓如何务农。” 谷尘子是上一世出了名的“稻圣”,他研究农耕一生,尤其是在种植稻草上颇有研究。上一世他还要过些年才写出《农术》闻名大夏,如今却已经被裴文宣提前请到了青州。 “万事开头难,”裴文宣劝着李蓉,“等明年就好了。” “行啦我知道,”李蓉叹了口气,“我就是随便说说,你赚钱厉害得很,我又不是没见过。” 李蓉说着,就到了马车边上,裴文宣扶着她上了马车,而后卷起帘子,进了马车里。 裴文宣听李蓉夸他,颇有几分高兴,坐下来后,抬眼看李蓉寻了舒服的姿势,懒洋洋窝在马车里,他不由得笑起来:“既然知道,殿下就放心才是。这些年我帮殿下打理着产业,等日后,”裴文宣翻开茶杯,声音温和,“多出来的银子,便当微臣送殿下的嫁妆了。” 听到这话,李蓉“噗嗤”笑出声来:“裴文宣你可真够意思,连嫁妆都给我备好了。” “终归相识一场,”裴文宣笑着抬眼,看向在一旁笑得开怀的李蓉,“送你套嫁妆,免得你嫁不出去,赖我一辈子。” “不要脸,”李蓉用小扇戳了他一把,“谁想赖你一辈子?” 裴文宣笑而不言,低头倒茶。 李蓉在他旁边转着扇子,他用余光一抬,就可以看见那纤长漂亮的手指翻转着金色的小扇,仿佛某种奇特的舞蹈一般,带了无言的美感。 他目光在那纤长的指头上顿了顿,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上一世,那时候他们敢成婚,有时李蓉来葵水,这漂亮的手便有了用处。 裴文宣目光微暗,忙垂下眼来,低声道:“殿下,和你商量个事儿吧。” “嗯?” “我觉得咱们还是得分床睡。” “哦?”李蓉转头瞧他,有些奇怪,“你不觉得麻烦吗?” 之前没分,如今分是为了什么? 李蓉有些不解,片刻后,她露出些许调笑来:“裴文宣,莫非你对我有了企图?” “殿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裴文宣迅速回答:“瞧了几十年的人了,我还能有得起什么企图?” 裴文宣答这话时,心跳得飞快,李蓉点了点头,缓声道:“说得也是,你和我也太熟了些,若这样都能有企图,可见你们男人当真是荤素不忌,禽兽不如了。” 裴文宣:“……” 听着李蓉骂他,裴文宣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有几分心虚。 他觉得李蓉说得也对,他同李蓉如今如此纯洁的朋友关系,他怎么能看只手都看出这些想法呢? 当真是他太过下流了。 于是他重重点头,附和道:“殿下说得没错!” “那你为什么想要分床?” 李蓉抬头瞧他,眨了眨眼,裴文宣一时被问住了,憋了半天以后,他终于道:“我每天早上起太早上朝,怕吵到殿下。” “就这事儿啊。”李蓉笑起来,大气挥手道,“没事儿,你起来一般都没吵到我,你别太担心。分开睡太麻烦了,若是被人发现,若咱们俩不和的消息不小心传出去,陛下怕就得怀疑我这监察司到底有多少水分。毕竟如今他信任我,有一大部分也是看你的面子,以为我嫁了你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有太大必要,还是就睡一块吧,反正咱们也不做什么,你看开些。”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也不敢多说,点了点头,从抽屉了抽出折子,淡道:“你不介意就行,那就算了吧。” 他多洗几次冷水澡就是了。 麻烦 得了李明暗中建立监察司的胥口,李蓉在公主府里百无聊赖等了十天。 不过这十天她也没闲着,四处查探着人手,思索着督查司建立之后,调哪些人进来。同时又暗中训了一批戏班子,演了一出暗自秦氏案的宫廷戏。 这些事儿多是别人替她操劳,她管着个大致的方向就是,没事儿四处走访,偶尔去找上官雅打个叶子牌,日子倒也过得颇有趣味。 十日后,秦家的判令就下来了,证据确凿,确认秋后问斩。秦家定案的消息很快传满了华京,李蓉赶紧让已经准备好的戏班子搭了台子,在秦家立案当天就开唱起来。 秦家案子刚定,就唱了这样暗自秦氏被陷害的戏,一时之间,流言四起。 等到第二日,李蓉便安排秦真真跪到公主府门口。 大清早人来人往,大家就看见有个姑娘跪在公主府门口一动不动。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李蓉在屋里化好妆,就听静兰进来道:“殿下,差不多了。” 李蓉站起身来,高兴道:“走吧。” 说着,李蓉领着人走出门去,刚一开门,就看见秦真真跪在门口,大喊了一声:“殿下!” 李蓉见得秦真真,露出惊诧表情:“你是……” “民女秦府长房二女秦真真。” 秦真真按着他们之前对过的本子报上名来,李蓉故作惊讶:“呀,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她赶紧让人去扶起她,忙道:“你先起来,你在我门口跪着是做什么?” “民女一家蒙冤,”秦真真举起一份血书,猛地扣头在地上,大声道,“求殿下替民女做主!” 李蓉往后退了一步,慌道:“你……你让我什么主?” “殿下,”秦真真抬起头来,眼中含泪,“戎国来犯,我叔伯兄长厮杀于疆场,如今边疆告捷,朝堂世家为争封赏,竟诬陷我父兄勾结杨氏,通敌卖国!求殿下为民女做主啊!” “这事儿你为何找我呢?”李蓉迟疑开口,“我只是个公主……” “殿下乃李氏血脉,正宫嫡出,”秦真真打断她的话,激动道,“如今御史台刑部相互勾结陷害我满门,这封血书无人敢接,无人敢管,除了殿下,民女再无出路。若今日殿下不接这封血书,民女便一头撞死在公主府前,随我秦氏一门去了!” “秦姑娘,你别……” 话没说完,秦真真便猛地起身,在李蓉惊叫之间朝着门口石狮一头撞了过去! 秦真真袖中早已备好血袋,在她起身的瞬间,血囊便滑落到了手心,撞到石狮之前她用手稍稍一挡,撞爆了血囊之后,她快速摸在额头上,随后就到了过去。 秦真真撞石狮时,李蓉便带着人涌了过去,遮住了百姓的视线,而后在秦真真倒下后,她赶忙将秦真真翻过来,激动道:“秦姑娘!” “殿下……”秦真真喘息着,将血书颤抖着递给李蓉,“求殿下……帮我……帮我……” 秦真真说着,眼一闭便歪过头去。 李蓉抬手去探她的鼻息,随后便变了脸色,颤抖着手没说话。 人群窃窃私语。 “是死了吗?” “死了吧。” “这秦家真惨,要不是受冤,这姑娘能一头撞死在公主府门口吗?” “她为什么不找太子啊?” “太子在朝堂上和那些世家穿一条裤子,怎么可能管?” “那平乐殿下会管吗?” “谁知道呢?” 所有人低低说着话,都等着李蓉的决定。 许久后,李蓉取了秦真真手里的血书,缓缓站起身来。 “将秦姑娘的送进去,找个地方厚葬了吧。” 李蓉声音有些抖,而后她抬起眼来,咬牙道:“备车,我要入宫!” 听到李蓉这一声备车,人群立刻沸腾起来。 有人似是极为高兴,高呼道:“殿下接了血书!殿下要管这事儿!” 对于百姓来说,李蓉接下这封血书,无意义是在世家盘踞的华京中劈出的一道光。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李蓉竟然会真的接下这封血书,于是在李蓉坐上马车后,旁边的百姓却越围越多。他们跟在李蓉马车后方,大声呼喊着:“殿下,我们支持您!” 李蓉握着血书没有说话,她端庄坐在马车里,旁边百姓追随着她的马车,马车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人,只在偶尔车帘扬起时,能窥见里面人隐约的姿容,看上去郑重庄严,让人敬畏。 李蓉的马车一路直入宫城,到皇宫时还未下朝,她就让人直接通报进去。 太监跑进大殿,将李蓉入朝的消息一路传到李明耳里,李明早就等着她了,直接抬手道:“宣。” 李蓉手握血书,站在大殿门口,听里面传来太监洪亮的宣召声:“宣,平乐公主进殿――” 李蓉听到这声宣召,手握血书走进大殿,而后跪在大殿中央,扬声道:“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现在在早朝,”李明坐在高座上,明知故问道,“你来做什么?” “禀告父皇,儿臣为伸冤而来。” “为谁伸冤?” “凉州秦氏。” “所冤为何?” “秦氏满门忠烈,被诬伙同杨氏通敌,御史台刑部尚书省三司枉法,刑讯逼供,错办冤案,今日秦氏女为伸冤撞死于儿臣朱门之前,儿臣于心不忍,纵知前路艰险,也要为秦氏讨一分公道!” 听到这话,满朝无人出声,上官旭看过来,笑着道:“公主说什么话,此案乃三司核查,不会有误,公主不解实情,怕是被小人所误。” “上官人,”李蓉抬眼看向上官旭,“有人会那自己的命来让本宫误会吗?” 上官旭没有说话。 秦真真死了,这就是最难反驳的事情。 从情理上,秦真真一死,秦氏在这件事上就占据了天然优势。 李蓉见上官旭不言,转过头来,将手中血书举起来,恭敬道:“父皇,这是秦氏女交给儿臣的陈冤血书,此案若当真为他人诬陷,怕为千古奇冤。父皇一世英名,不可毁于蚁穴。” 李蓉说着,那封血书便送到了李明的手中,李明打开来,看了一会儿后,李明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岂有此理!” 说着,李明看向上官旭:“上官爱卿,此事你需得严查,秦氏案换人再审,之前审案官员也要查清楚,到底有没有刻意构陷。” “是。”上官旭答得四平八稳,李蓉却扬声道,“不可。” 全场转过头去看李蓉,就见李蓉认真道:“父皇,此案涉及人员众多,许多为世家子弟,世家姻亲关系密切,此案交给上官大人,我信不过。” “那微臣……” 苏容卿突然开口,李蓉冷眼看向苏容卿,立刻道:“本宫也信不过!” “这也信不过那也信不过,”李明似是烦了,“你要怎样?” “父皇,秦氏女死在儿臣怀里,儿臣答应过她一定会查清此案,还请父皇允许,由儿臣亲查此案!” “这怎么可以?”上官旭立刻出声,急道,“公主乃后宫女子,朝堂之事……” “我没管过吗?” 李蓉抬眼看他,认真道:“我大夏从无公主不可参政一说,杨氏案本就是本宫查出来的,如今秦氏案乃受杨氏案牵连,本宫来查,有何不可?!” 李蓉这话说得硬气,上官旭未曾想过李蓉同她这么说话,一时气得脸色煞白,吹着胡子道:“殿下,按着辈分来说,微臣也算您的长辈。您当听微臣一句劝……” “那按着品级来说,殿下乃陛下嫡长女,上官大人见到殿下还要行礼,上官大人该听殿下一句劝才是。” 站在远处的裴文宣突然出声,凉凉一句,逼得上官旭勃然大怒,喝道:“不知尊卑的东西,有你说话的份吗!” “上官大人什么意思?”裴文宣听上官旭的话,不顾周边所有人的颜色,手持笏板,神色淡然,“莫非这朝堂之上,面对上官大人,连御史台的人都不能说话了?” 这话上官旭是不敢接的,御史台品级再低,也监察群臣,御史大夫连皇帝的不是都能说,裴文宣虽然只是个监察御史,但上官旭也不过只是个臣子,他的错处,自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上官旭没有说话,他盯着裴文宣,裴文宣将他当做不存在一般,恭敬道:“陛下,此案若当真如殿下所说,那几乎等于牵连了朝中所有审查机构,的确应当由第三方来监察。” “你说得,的确不错。” 李明敲打着桌子,缓声道:“这样吧,平乐,这个案子你先办,秦氏案重启再审,之前审核秦氏案的官员也再查一遍。之前杨氏案是你办的,朕知道你的能力,若是此次也能办好,那日后监察群臣这事儿,惯例就交给你了。” 说着,李明笑起来:“你随时能见到朕,又是朕的女儿,做事儿可以自由些,若是有什么处理不了的事,你报告也方便。御史台监察着群臣,总得有个人监察御史台,”李明一面说,一面玩笑一般看向御史大夫上官敏之,“你说是吧,上官?” 上官敏之行礼不言,当做默认赞成。 众人面上不显,但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李明的话大家都听得明白,一个监察群臣的公主,做事儿自由些,事情可以直接报告给皇帝,完全不经过三省,那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机构。 “殿下,”右相苏闵之迟疑着开口,“监察群臣之事,已有御史台能办,如今再让公主监察……” “又有何不可呢?” 李蓉转过头去,盯着苏闵之:“苏大人是觉得没必要,还是觉得本宫不行?” 苏闵之听得李蓉问话,一时不敢答话,正斟酌着用词,就听李蓉道:“若是今日御史台能替代本宫直接办事,那最好,可如今御史台也牵扯其中,不知苏大人要如何办?” 苏闵之没有出声,李蓉问的的确是问题,如今朝中没有不牵扯在这个案子里的审讯机构,临时组建一个机构合情合理。 “至于觉得本宫不行,”李蓉笑起来,“行不行,不得试试吗?此案难道苏大人还能找出一个品级比我更高、又不属于三司、还查办过案子的人吗?” “倒也……的确没有。” 苏闵之迟疑着开口,李明坐在上方,高兴道:“就这样吧,平乐长大了,要替父皇分忧,那就给她这个机会。” 李明笑着道:“你在城中军营,任选五百个人过去帮你,此案干好了有赏,好好干。” “谢父皇。” 李蓉忙应声下来,李明撑起身子,似乎有些疲惫:“行了,就这样,退朝吧。” 说着,李明就在众人的恭送声中走了出去。 裴文宣逆着人群走到李蓉边上,抿唇道:“一起回去?” “行啊。” 李蓉同他一起往外走去,压低了声,小声道:“今日我表现不错吧?” “一流。”裴文宣竖起大拇指。 两人正高兴说着话,就听后面传来上官旭的声音:“殿下留步!” 李蓉和裴文宣停住步子,裴文宣不着痕迹朝着李蓉挪了挪,小声道:“麻烦来了。” 为难 裴文宣说完,和李蓉一起笑着转过身去,上官旭到了李蓉身前,朝着李蓉行了个礼后,看也没看裴文宣,只道:“殿下可否移步,与老臣一谈?” “舅舅客气了。” 李蓉笑起来,转身同裴文宣道:“你先到宫门口等我吧。” 裴文宣拱手应声,朝着上官旭行礼,随后先行离开。李蓉回过头来,看向上官旭:“舅舅是要回府,还是要去官署?” “老臣打算回府,殿下要出宫么?” “是。” “那一起吧。” 上官旭抬手请李蓉一起出去。 两人一起往外走去,李蓉手握着折扇,同上官旭一起走出大殿后,就听上官旭缓声道:“殿下此次为何突然想到要管秦氏的事情?” “方才不已经说了吗?”李蓉慢慢道,“秦小姐找上了我,我不忍心看秦氏蒙冤。” “殿下已经嫁人了,”上官旭叹了口气,“何必管这么多呢?” “舅舅……”李蓉迟疑着回头,“是让我不要管的意思吗?” “此次西北之事,”上官旭同李蓉一起走下台阶,“本是陛下交给太子的烂摊子。老臣忧心殿下,才联系几位族亲,想尽了办法,稳下西北。大胜之前,陛下临时换将,强行让萧肃成为主将,萧肃报给陛下的领赏名单,有许多问题,这一点,不知殿下可知晓。” 李蓉微微低头:“愿闻其详。” “这些名单里,大多是寒族,此次世家子弟,基本未得封赏。所以朝中才争论。殿下想为秦家讨一分公道,老臣明白,但是,老臣这里的公道,”上官旭看向李蓉,神色中带了几分压迫,“不知殿下,打算如何给?” 李蓉静静听着上官旭的话,有一瞬间,她仿佛体会到了上一世李川刚刚登基时的内心。 想管他们,这些人不仅是亲族,还是恩人。 不管他们,又肆无忌惮。 李蓉沉默着,许久后,她缓声道:“那秦家,到底有没有罪呢?” 上官旭不说话,两人行在广场上,李蓉抬眼看着远处宫门,看鸟雀振翅飞过朱红色的高墙,轻声道:“我知道舅舅心疼我与川儿,我与川儿,也记挂舅舅。朝廷征税,免世家税赋,上官家在幽州,拥地近半,每年收益,甚至于多朝廷税赋。除却免税,还有管理冶铁等特权,”李蓉笑起来,“然而边境受扰,又逢天灾,朝廷两头顾不上的时候,父皇想向世家强行募征,便是川儿念及舅舅,与陛下商议,说服了陛下。” 李蓉这些话看似散漫,什么都没说一般,但上官旭脸色却是冷下来。他听出李蓉言语里的敲打。 世家拥地免税,又特权众多,朝中税赋不够,少人少钱,戎国来犯,世家自己躲在朝廷后面,看朝廷出钱,朝廷把钱给到边境,边境又是杨家这种世家把持,杨家怕削弱自己,于是搞出了个花钱买通敌国做戏的荒唐事。 上官家扶持李川,而李川也就必须维护着上官家,哪怕世家积弊种种,李川却也得维护下去。 “西北边境战时如何,我的确不是很清楚。但是依照我片面的了解,朝廷负责运转一切,戎国虽为小国,想必也牵扯众多,舅舅乃尚书省左仆射,劳苦功高,父皇未曾体谅,是父皇的不是。” “殿下过奖。”上官旭硬着声,李蓉明着说体谅,但暗里的意思,他已经听明白了。 按照整个朝廷的运行机制,如果世家不在中间多做阻拦,上下齐心攻打戎国,的确问题不大。只是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算盘,所以一直以来,从决定应战、军饷筹备、拨发、粮草运输等等环节上,都有各种问题。此次如果不是上官家说服各世家许诺了各种好处,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西北是烂摊子,华京也是烂摊子。 但这烂摊子,本就烂在世家,上官家出面收拾,是功劳,但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上官旭捏着笏板,捏的关节泛白。 李蓉一时不忍,临到宫门,她突然道:“舅舅。” 上官旭听得这一声舅舅,抬起头来,李蓉看着他,缓声道:“小时候,舅舅来宫里,经常给蓉儿带风车,蓉儿很是喜欢。” 上官旭有些发愣,李蓉凝视着上官旭,认真道:“舅舅始终是蓉儿的家人,蓉儿希望,我的家人都能好好的。水盈则满,月盈则亏,圣人之道,还望舅舅铭记于心。” 上官旭没有说话,李蓉深吸一口气,转头笑起来:“到宫门了,我便不送上官大人,本宫先行了。” 说着,李蓉行礼,先行离开。 等李蓉走远,旁边几个大臣走到上官旭身边,急道:“上官大人,殿下怎么说?” 上官旭沉默着,许久后,他缓声道:“殿下方才同我说了许多,以她的见识,应当说不出这些。” 几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上官敏之缓声道:“怕是得去和裴礼贤说一声,他那家孩子,有些过于放肆了。” “年轻人。”上官旭笑了一声,“还是气盛。” 李蓉告别了上官旭,等她走出宫门,刚好看见裴文宣站在门口。 他穿着黑衣红纹朝服在马车边等她,看着李蓉走出来,裴文宣就笑起来。 裴文宣这个人,虽然一肚子坏水,但是生得清俊中正,笑起来时,便似春风拂四月青田,温柔中带着勃勃生机。 李蓉看见他的笑容,心境也轻松起来。 裴文宣走上前来,笑着瞧她:“需要微臣扶殿下一把吗?” “为何如此问?” 李蓉有些奇怪,裴文宣伸出手来,只道:“若殿下累了,便扶着微臣吧。” 李蓉瞧着他,抬手搭在他手上,由他扶着上了马车。 进了马车之后,裴文宣:“我们先回去,到了家里后,陛下的圣旨和令牌应该就到了。然后我们去刑部调出秦氏的案子,再看一看秦家人的情况。” 李蓉应了声,同裴文宣回了家里。在公主府等候不久,李明让她专门查办秦氏案,上下不得阻拦的圣旨就到了。同圣旨一起来的还有李明赏下来监察司的特制令牌。 得了圣旨和令牌,李蓉和裴文宣便一起赶往了刑部,刚到刑部门口,两人便被刑部的人拦住,李蓉亮了手中令牌,直接道:“本宫奉旨而来,找书令史调卷宗。” 刑部的人愣了愣,明显是还没接到通知,李蓉抬眼瞧他们:“怎么,你们是信不过本宫,还是信不过圣旨?” “不敢,”守门的侍卫赶紧让开,同李蓉道,“殿下里面请。” 按理这些人应当领着李蓉进去找书令史,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有上前引路的意思,好在李蓉和裴文宣上一世早就摸透了各部,也懒得和他们争执,自己提步进去,直接就到了存放卷宗的地方。 到了存放卷宗的仓库后,李蓉让下面的官员将长官叫出来,李蓉给了圣旨之后,直接道:“将秦氏案的卷宗调出来,本宫带走。” 听到这话,那书令史犹豫了片刻后,随后笑起来:“殿下,不是下官为难您,刑部有刑部的规矩,要从调走卷宗,还请殿下拿到批令。” “批令?圣旨上让本宫主审此案,上下不得阻拦,以本宫的品级,难道还需要批令?” “殿下,”书令史苦笑起来,“这也是规矩,除非是陛下亲自前来,不然都是要批令的。哪怕是尚书大人过来,也需得按着规矩。” 李蓉不说话,她和裴文宣都清楚知道,这是下面的人为难。 阎王好找小鬼难缠,李蓉许多年没同小鬼这么纠缠过,她不由得笑起来:“那这批令,我该找谁?” “您找高主事,告知他一声,高主事给了批令,卑职立刻将秦氏卷宗交给殿下。” “那高主事在何处?”李蓉继续询问,书令史抬手道,“应当是在前方左走的房间之中办公,还请殿下移步。” “好。”李蓉点头,“本宫去瞧瞧。” 李蓉说完,便同裴文宣一起去找高主事,到了高主事的房间里,却见屋内空空,李蓉挑起眉头,看了一眼门口的侍卫:“高主事人呢?” “高主事外出公干了。”那侍卫小心翼翼道,“殿下……殿下要不明日再来?” 李蓉没说话,她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瞧着侍卫,淡道:“高主事外出做什么去了?” “这……这卑职不知啊。” 侍卫面露难色,裴文宣沉默下去,过了许久,李蓉笑出声来:“行吧,那本宫改日再来。” 李蓉说完,便转过身去,领着裴文宣直接出了刑部。 等出门之后,裴文宣赶忙道:“殿下不必恼怒,今日早朝监察司才定下,如今刑部怕是还没得消息……” “得什么消息!”李蓉低喝出声,“这批人把本宫当猴耍呢?找什么高主事,要今日是苏容卿在这里,我看他还需要高主事?!分明是欺你我不懂事罢了!” 裴文宣没说话,见李蓉怒气冲冲朝外走去,他紧跟上去,低声道:“殿下打算如何?” “如何?他们欺我年少,我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年少!” 说着,李蓉到了马车边上,大步跨上马车,裴文宣见她气恼,怕她激愤出事,赶忙拉住她道:“殿下打算去哪里?” “去找人!你别跟着我,去军营里,把我之前看上的人里面叫十个好手过来,等一会儿就在那儿,”李蓉抬手一指旁边的茶楼,“我在那儿等你。” “我去找人了,殿下呢?” “我……” 李蓉还没说完,就听见上官雅颇有几分高兴的声音响了起来:“呀,殿下,”上官雅在不远处挥手,“巧了呀!” 醒悟 李蓉听到上官雅声音,和裴文宣都是一愣,裴文宣扫了一眼周边,小声提醒李蓉:“这里离赌场不远。” 李蓉点了点头,这地方离赌场不远,旁边都是酒楼茶楼,上官雅又是一身男装,估计是刚赌完来这边吃饭的。 李蓉冷静了些许,同裴文宣低声吩咐道:“你去找人,再派个人去府里把……把荀川叫来。我同上官雅在那边酒楼等你。” 裴文宣应了一声,便和旁边人各自分开下去。 上官雅走到李蓉边上,抬眼看了刑部的大门,笑道:“来刑部办事啊?” “你来吃饭的?” “对呀。”上官雅大大咧咧道,“中午没吃,饿得慌,殿下若是无事,不若一起?” “行呀。” 李蓉笑起来,从马车上下来,同上官雅一起往她指给裴文宣的酒楼走去。上官雅同李蓉并肩走在一起,小声道:“秦家案子办下来了,殿下今日应当得了建监察司的圣旨了吧?” “得了,”李蓉回头瞟了刑部一眼,淡道,“小鬼难缠。” “那殿下打算怎么办?”上官雅背着手,看向裴文宣离开的方向,“您好像不打算进宫参他们?” “有什么好参的?”李蓉低笑,“小鬼都摆不平,还要进宫找别人做主,我怕父皇明个儿就得把我的职撤了。” “那殿下打算?”上官雅挑眉,李蓉同她一起进了酒楼,漫不经心道,“你等一会儿瞧热闹就是。” 上官雅点了点头:“行。” 两人叫了一个二楼的包间,进了包间内,上官雅拿起菜单,噼里啪啦报了菜名,便转头看向李蓉。李蓉坐在窗边,瞧着刑部的方向,转着手里的扇子。 上官雅给自己倒了茶,有些奇怪道:“方才我好像看见驸马,你让他做什么去了?” “叫点人。” 李蓉听上官雅问话,她回过头来,将她上下一打量,有些奇怪道:“你这一天天的在外面赌,你家里也不知道?” “暂时还没发现。”上官雅耸耸肩,“也可能发现了,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了吧。” “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爹得头疼死。” 李蓉笑起来,上官雅伸出一根指头,摇着指头道:“你可说错了,能有我这种聪明机智的女儿,我爹得高兴才是。” 两人说着话,菜品便端了上来,上官雅埋头苦吃,李蓉见她吃得香,便坐在一边也加了几筷子。 两个人一面吃饭,一面闲聊,等吃完饭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聊到李蓉的婚事上来,两人坐在窗台旁边椅子上,看着楼下人来人往,上官雅端了杯茶,漫不经心道:“你这门婚事外界看是门当户对,但咱们有眼的都看得清楚,裴文宣身份低了些,我还以为你应该瞧不上他,没想到你们感情还不错呀。” 李蓉听得这话,笑起来:“他人还不错。” “的确,”上官雅点头,“长得好,脾气也好,不过殿下,”上官雅放下茶杯,凑到她面前,小声开口,“有事儿,我特别好奇。” “嗯?” “你们两,”上官雅声音更小了些,“圆房了吗?” 李蓉听到着话,抬眼瞧向上官雅,挑起眉头:“何出此言?” “殿下,”上官雅有几分不好意思,“我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您和驸马新婚夫妻,每日形影不离,感情也不还不错,但你们言行举止,没有半点亲昵,走在一起还要保持几分距离,看对方的眼神坦坦荡荡,我说实话,”上官雅叹口气,“您说驸马和您的关系,和我与您的关系,有什么区别?” 李蓉一时被上官雅哽住。 上官雅观察人细致入微,这事儿她上一世就知道,没想到上官雅不仅在正事儿上观察得透,这种事儿,她也感兴趣。 上官雅见李蓉的神情,她笑起来,退回了自己位置上,颇有些高兴道:“还当真给我料到了。殿下放心,我不会瞎说,我就是好奇,您二位,到底算个什么关系。” 李蓉倒也不担心上官雅知道这些,上官雅是个有分寸的,既然上官雅知道了,也问了,李蓉也不遮掩,端着茶碗笑道:“就你说那关系。” “嗯?” “朋友。”李蓉缓声道,“关系很好的朋友。” “那,”上官雅思索着,继续道,“你们总不能当一辈子朋友吧?” “怎么不能呢?”李蓉挑眉,上官雅赶紧道,“总得有个孩子啊。” 李蓉听着上官雅说这些,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年纪轻轻的,自个儿婚事还没解决,急人家的做什么?” “我自己的,随缘。”上官雅所谓道,“反正我们家孩子多,说句实话,没遇到个喜欢的,我到宁愿窝在自个儿家里,以后从那些个偏房里过继一个孩子在我名下放着就是了。不过您不同啊,”上官雅赶紧道,“您和驸马都成婚了,您自己打算过一辈子,驸马呢?” “你难道就没想过,”李蓉见上官雅整个思路都歪了,笑着道,“我和驸马,有一天会有各自的选择?” 上官雅得了这话,惊了片刻,随后诧异道:“你们打算日后和离?!” “有何不可呢?”李蓉摊手,坦坦荡荡,“他这个人念家,我倒是可以一个人一辈子无所谓,他心里呀,得有个人陪着他,我就不耽搁他了。而且呢,这天下俊美的君子何其多,我何必一定要找这么好的朋友下手呢?毕竟,男人好找……” “姐妹难得。”上官雅接了下一句,领悟了李蓉的话,两个人颇有默契笑起来,上官雅高兴道,“那殿下心里有下一任的人选吗?以殿下的年纪,如今好的公子差不多都到了适婚的时候,殿下若是不出手,日后可选的范围,怕是小了不少。” “你说的,我也在考虑。” 李蓉缓声道:“不过如今还是朝事要紧,这些事儿往后再想吧。若是没有合适的,养几个面首又有何妨?” 上官雅点点头,便就是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随后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来:“殿下,卑职荀川,奉命前来。” 李蓉听到声音,便点了点头,直接道:“进吧。” 李蓉音落,一个面带半张铁面具的青年便走了进来。 他生得不算高挑,但整个人十分匀称,便显修长。作为男子而言,他体格偏瘦弱一些,整个人不卑不亢站在屋中,恭敬朝着上官雅行了个礼:“公子。” 上官雅将她上下一打量,看了看李蓉,李蓉介绍:“这是我手下,督查司荀川。” 上官雅点头,朝着荀川拱手:“初次见面,在下上官氏。” “坐吧,等一会儿,驸马便会带人过来。” 荀川听到这话,应了一声,倒也没有拘谨,坐到旁边椅子上。 李蓉摸着茶杯,缓声道:“等一会儿驸马会带几个人过来,那些人新到,怕不会太听从安排,一会儿若他们不动手,你就带着他们动手,明白吗?” “明白。” 青年应声,似乎十分清楚。 督查司的五百人,都是李蓉前些日子已经挑好的,能力不错,但是能力不错的人,自然也清楚如今的局势,怕是谁都不想进来。 今日李蓉打算直接在刑部动手,带这些人过来,就是为了给他们提个醒。 三个人等了一会儿后,便看见裴文宣便带着人过来了。 上官雅高兴道:“来了来了!殿下,这热闹我能一起去吗?” “找个面具把脸遮上。”李蓉颇为嫌弃,“别让认出来了。” “这个我有经验。”上官雅赶紧掏出半张铁面具来,倒和旁边荀川有些像,上官雅认真道,“我经常备着呢,就怕人认出来。” 准备这么周全,李蓉都不好意思让她不去了。 三个人没等裴文宣上来,就一起走了下去。裴文宣敢到酒楼门口,就见李蓉领着两个带了半张面具的青年走下来,裴文宣愣了愣,左右打量了片刻后,压住心中疑问,同李蓉道:“殿下,人到了。” “到了就走呗。” 李蓉走在前面,领着人走到刑部,刚到门口,守门的人正要拦,李蓉给了一个眼神,荀川抬手就将令牌举起来,抬剑推开旁边守门是为,冷声道:“监察司办案,让。” “殿下的路你们也敢拦,”上官雅扬声道,“好大的狗胆,圣旨看不见吗?!” 两人一唱一和,立刻便将路开了出来,李蓉含笑从容而入,裴文宣站在李蓉旁边,低声道:“你哪儿找来这两活宝?” 李蓉笑着看了裴文宣一眼:“是不是比你好用?” 裴文宣一时哽住,四人带着十几个满脸茫然的青年一起直奔放置卷宗的仓库,守门人见他们进去,其中一个立刻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找苏大人。” 如今在刑部坐着的最高官员就是苏容卿,他们现下也只能想到找苏容卿了。 李蓉领着人疾行到仓库,书令史一见李蓉,便笑起来:“殿下,可是找到高主事了?” “找了,他人没在。” 李蓉笑道:“不过我把圣旨又看了一遍,我左看右看,圣旨上写的好像都是让我查案此案,其余人等全力配合。本宫想了一下,监察司似乎也不属于刑部,我要调卷宗,为何要遵刑部的规定?书令史直接给我就是,出了什么事,本宫担着。” “殿下,”书令史赔笑,“您为难下官了。” “书令史不愿给本宫?”李蓉笑起来,看了一眼裴文宣,“去。” 裴文宣得了这话,便直接进了仓库。 上一世裴文宣在刑部也呆过几年,这存放卷宗的地方倒也熟悉,裴文宣一进去,书令史立刻急了,忙着去拦裴文宣,荀川见书令史追过去,直接一把就把书令史用剑压在桌上,用剑刃抵在书令史脖颈上,抬眼看向其他准备动手的侍卫,冷声道:“谁敢?” “你们愣着做什么?”李蓉冷眼看向其他愣着不敢动手的十几人,小扇往桌上一拍,怒道,“你们是监察司的人,现下还要本宫吩咐你们该做什么吗?!” 听到李蓉厉喝出声,那些跟来的人慌忙拔刀,堵在了仓库门口。 裴文宣在房间内慢慢找着卷宗,书令史被荀川压在桌上,李蓉坐到旁边,漫不经心摇着扇子,书令史低低喘息着,劝说道:“殿下,微臣虽然官职低微,但也是朝廷命官,殿下如今既然要管秦氏案,便应当循着规矩办事。如此蛮横,哪怕是陛下听闻,也不会赞同。” “书令史说得是,”李蓉点头,笑意盈盈道,“明日早朝,本宫等你的折子哦。” 李蓉说完,外面就传来脚步声,没了片刻,苏容卿便领着人到了门口,苏容卿一见这场景,便皱起眉头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本宫奉命查秦氏案,这位书令史多次为难,和本宫起了冲突,书令史情急之下,意图殴打本宫,我手下护主心急,让苏大人见笑了。” 说着,李蓉抬手道:“荀川,不得无礼。” 荀川听李蓉的话,放开了书令史,书令史刚得了自由,立刻朝着苏容卿冲了过去,急道:“大人!他们没有批令就要从这里调卷宗,卑职也是谨遵刑部内部规矩做事,公主却强行要抢这卷宗,卑职绝对没动过公主一根毫毛,还请大人做主!” “哦,你是说我说谎了。” 李蓉说话间,暗中用手上戒指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伤口,举到苏容卿面前,颇为委屈道:“苏大人你看,这就是他伤我的,本宫金枝玉叶,难道还会为了诬陷他伤了自己不成?” 苏容卿看到李蓉的伤口,愣了片刻,李蓉眨了眨眼:“苏大人,您说是不是?” 苏容卿被李蓉这么一唤,才回过神来,旁边书令史满脸震惊,急道:“殿下,这里这么多人看着,您怎么能如此指鹿为马?你……” “陈大人,”苏容卿终于开口,淡道,“别说了,你受了伤,先下去吧。” 说着,苏容卿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方白绢,一手托住李蓉的手,一手将白绢覆到李蓉手上,动作轻柔打了结,他垂着眼眸,淡道:“我信殿下,殿下不必拿这伤口给微臣看。” 李蓉没想到苏容卿这么好说话,不由得愣在原地。裴文宣找到了卷宗,高兴回头,便看见苏容卿在给李蓉包扎伤口,李蓉愣愣瞧着他。 裴文宣心里仿佛是被猛地刺了一下,一时竟有些僵了。 苏容卿给李蓉包好伤口,低声道:“尚书平日不在刑部,日常刑部由我主事,殿下若有什么麻烦,可直接来找微臣,不必为难下面的人。” “嗯。” 李蓉听苏容卿平缓说话,情绪一时也缓了下来,裴文宣拿着卷宗走到李蓉身后,低声道:“殿下,卷宗找到了。” “既然找到了,”苏容卿声音平淡,“那微臣送殿下出去吧。” “人这么多,”裴文宣笑起来,“就不劳苏大人送了。扰了刑部清净,望苏大人见谅。” 苏容卿听裴文宣的话,抬眼看他:“殿下乃监察司司主,在这里理所应当,不知裴大人是个什么身份,今日如此强闯刑部?” “殿下初涉朝堂,有诸多事情还需人指点,在下乃殿下丈夫,受殿下所托,在此帮着殿下,不可吗?” 苏容卿冷冷看着裴文宣,裴文宣静静候在原地,片刻后,苏容卿淡道:“裴大人既然觉得无妨,那明日早朝,到看陛下怎么说。” “恭候苏大人。” 裴文宣拱手行礼,转头同李蓉道:“殿下,我们走吧。” “那……”李蓉正打算和苏容卿行礼,就被裴文宣一把拽着,李蓉还没反应,就直接被拖着走了出去。 剩下的人都有些茫然,上官雅一双眼滴溜溜乱转着瞧着周边。 荀川收剑走到上官雅身边,淡道:“别看了,走吧。” 说着,她便领着一行人走了出去。上官雅笑着同苏容卿行了个礼,追着李蓉赶了上去。 裴文宣拉着李蓉出了门,李蓉终于开口,哭笑不得道:“你这什么脾气啊,苏容卿说要参你你气成这样啊?行了你别拉着我往前了,人还在后面呢。” 裴文宣听到这话,终于停住步子,他面色不太好看,转过身来,只道:“你手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 李蓉看裴文宣将她手举起来,认真端详,李蓉笑起来道:“就刚才我自己用戒指划了一道小划痕,又不是什么大事。” 裴文宣没说话,他盯着李蓉手上的白绢看着,上官雅和荀川领着人走出来,上官雅笑道:“殿下,卷宗到手,也算大功告成了。” “对,你现下哪儿去?” “我得回去了。” 上官雅想了想,又道:“殿下不如送我一程?” “行啊。” 李蓉知道上官雅有话要说,转头同荀川道:“你领着他们先回公主府,我一会儿回来。” 荀川抬手行礼,李蓉和裴文宣领着上官雅上了马车,三人坐好之后,上官雅道:“送我到聚贤茶楼,一会儿我从那回去。” “你这戏做得挺足。” 上官雅笑了笑,她沉默着没说话。 裴文宣没管她们两姑娘的对话,将李蓉的手拉过来,小心解开了苏容卿的白绢,抬手扔到一边,他端详着李蓉的伤口,确认没什么大事之后,从旁取了清水和药膏,替她处理伤口。 上官雅看着两个人互动,片刻后,她收回眼神,缓声道:“殿下,我长话短说,这话可能冒昧,但是也只是个建议。” “你说。” “若按照殿下今日所说,其实殿下也在找下一任合适的人选,何不就找苏容卿呢?” 听到这话,裴文宣动作僵住,李蓉挑眉,听上官雅分析道:“我观今日苏大人神色,对殿下似乎并非全然无意,若殿下如今能将苏大人争取过来,日后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你这什么意思?”裴文宣冷眼看向上官雅,上官雅似是歉意一笑,缓声道:“冒犯裴大人了,今日我已在公主那里听闻了二位日后的打算,所以给个建议。若殿下有心,苏大人无论是人品才貌、家世地位,与殿下都再合适不过,殿下何不此事就出手,先将苏大人稳下来,既争取了苏大人的立场,让殿下监察司组建更为顺利,又解决了殿下日后婚事,以免二位和离之时,合适的青年才俊都已婚配,徒留遗憾。一箭双雕,在下以为,很是合适啊。” “你说这个,我也在考虑。”李蓉缓声道,“只是我尚未确定对苏大人的想法……” “没有确定,就是有些好感,感情都是培养的,”上官雅思索着道,“只要殿下不介意,不如我来安排。 “你要安排什么?”裴文宣直接道,“殿下的婚事不应当与这些事染上关系。” “若是单纯为了权势牺牲感情,那自然不该,”上官雅笑着道,“但若殿下本身也有意,这难道不是顺水推舟,锦上添花吗?裴大人,你我都是殿下朋友,自然都是为殿下着想的。” “还是说,”上官雅似笑非笑,“裴大人有其他想法?” 裴文宣无言,他盯着上官雅,马车到了茶楼门口,车夫在外面恭敬道:“殿下,聚贤茶楼到了。” “呀,真快,”上官雅站起身来,朝着二人拱手,“在下先行,殿下若是想好了,同在下说一声,在下安排。” 说完,上官雅掀了帘子,走出马车。 等她出去后,马车重新启程,裴文宣给李蓉擦好药膏,包扎好伤口,低声道:“她的话,你怎么想?” “唔,”李蓉思索着道,“倒也不错,你如何想呢?” “殿下,”裴文宣抬眼,“你我就是因权势成亲,我与殿下和离,是希望殿下能找一个喜欢的人,不要沾染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如果今日殿下是为权势和苏容卿相交,那与你我有何差别?” “这自然是不一样的,”李蓉笑起来,“我当然是要等我确定喜欢他,才会在一起呀。” “那殿下为何不等确定此事呢?” 裴文宣问得认真,李蓉思索着道:“那我要如何确定呢?” 裴文宣被问愣了,李蓉缓声道:“你对我说过,如今的苏容卿与上一世不同,我若不去接触他,如何又知道我喜不喜欢呢?” “而且,”李蓉笑起来,“阿雅说得也的确不错,这事儿就是顺水推舟,锦上添花。文宣,我知道你这个人感情看得重,容不得里面有杂质,但是很多事情不是一定要分得这么开的。我不能每次都和刑部这么起冲突,总得有个在中间缓和的人。” “那我帮殿下去谈。”裴文宣立刻道,“若殿下是觉得在刑部行事不便,还有其他法子,我帮殿下……” “为何就不能是苏容卿呢?”李蓉皱眉看着裴文宣,“不是你同我说的,应当同他试一试吗?” 裴文宣被问住了,他看着李蓉认真中带了不解的神情,他觉得胸口发闷,他内心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涌上来,他静静看着李蓉,什么都没说。 李蓉缓了片刻,慢慢道:“文宣,我知道你对苏容卿一直有敌意,但你惯来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你能否给我一个理由?” 裴文宣慢慢冷静下来,他看着李蓉询问的眼神,好久后,他垂下眼眸:“殿下说得是,是我感情用事了。今日同他起了争执,心中一时有气,听着上官雅这么说心里不舒服,殿下不必在意。” 李蓉听着,笑起来道:“你这个人怎么小孩子一样?越活越回去。” “人老都是越来越像小孩子的。”裴文宣苦笑,垂下眼来,换了话题,“殿下今日为了个书令史划伤自己不妥当,日后不要这样了。” “知道了,”李蓉见裴文宣婆妈,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千金之躯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不都是个人吗?划道痕而已,你这么包扎已经很过分了。” “殿下还要珍重玉体。” 裴文宣言语有些疲惫,李蓉听了,回头看向裴文宣,她想了想,凑了过去,裴文宣抬眼看她,听李蓉有些关心道:“裴文宣,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没什么。”裴文宣苦笑,“就是想着明日朝上苏容卿肯定要参我了。” “这你别担心,”李蓉抬手拍拍他的肩,“明日父皇顶多做做样子扣扣你的俸禄,他给你明面上扣的,我都给你私补回来。以后我要是和苏容卿成了,我让他十倍补给你。” “谢谢了。”裴文宣淡道,“都是小事,微臣不会记在心上。” 李蓉见裴文宣面上还没什么改善,摸了摸鼻子,也不再说话了。 她回过头去,只道:“把秦家的卷宗给我吧。” 裴文宣应了一声,将卷宗递给李蓉,李蓉打开卷宗,在马车里静静看着。 卷宗包括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记录了秦氏案整体来龙去脉,第二个部分则是具体如何查办以及经手官员的报告和批文,第三个部分是所有证人的口供誊抄、以及证据记录。 口供和证据保管在其他地方,李蓉大概一时半会拿不到,李蓉便仔细看了整个案件经过。 按着记录,这个案子是由御史台一个叫温平的监察御史发现的,温平收到一封举报信,说戎国与大夏开战之处,秦家镇守黄平县,守军三千,敌军来犯三千,而后秦家受杨烈指使,伪装战败,弃城逃窜。 温平得到举报信后,从兵部调来了当时这一战的官方记录,的确是守军三千,敌军三千,最后败走弃城。按照常理,攻城人数应当远大于守军才有胜算,在军力相等的情况下,正常不该有这样的失误。于是温平察觉异常,写了折子提交给了刑部,要求刑部立案。 刑部主事崔书云受理此案,找到了当初参与此战的副官罗倦,罗倦供认当初的确是在可以赢的情况下弃城,于是崔书云根据口供和兵部行军日志、检举信提请查封秦府,收押相关人员。秦府查封当日,从秦家搜到了杨烈写给秦家当家人秦朗的书信,言及如果秦家假败,就给秦家一千两黄金,之后又从秦府地窖之中,搜查出了一千两黄金。 而后秦朗对此事供认不讳,说自己受杨烈行贿,指使儿子秦风放弃黄平县,假作败走。 于是此案定案。 李蓉细细看过誊抄后的杨烈的信、秦家人的口供、以及兵部的行军日志,看了一会儿后,她笑起来道:“他们也花了力气了,一千两黄金买秦府一家人,出价未免也太低了些。” 裴文宣听着李蓉提到正事,缓了缓情绪,他抬起头来,从李蓉手边拿了卷宗,和李蓉一起看过后,缓声道:“此案大约有三个切入点。” “首先要找到那个写信的人是谁,然后找到罗倦。”李蓉开口道,“罗倦的供词肯定假的,得把当初参战的人,再找几个出来。” “然后是杨烈的信,”裴文宣接着道,“需得拿过来辨别真伪。” “最后是那一千两黄金,”李蓉思索着道,“得把当时查封秦府的人找出来,只有他们才知道,那一千两是怎么放进去的。” “明天让荀川去找罗倦和参战过的老兵,拿到他们对当年案件的口供。杨烈的信和搜查秦府的人……” 李蓉迟疑着,裴文宣直觉不好,正要开口,就听李蓉道:“若是苏容卿能开口,就再好不过了。” 裴文宣没说话,他低垂着眉眼,许久后,只道:“若苏容卿不肯松口呢?” 苏容卿不松口,他们要拿到杨烈的信这些证据,恐怕要大费周章。至于搜查秦府的人,怕是更难知道了。 毕竟信还可以通过层层施压拿到,可搜查秦府的人,一句忘了,便打发了。 李蓉听裴文宣的话,只能道:“若是苏容卿不肯松口,怕就是两手准备,一方面看刑部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可以收拢的人选,另一方面就是要走正规的程序,谁不给我证据,就找谁麻烦,一直找到他们给为止。” 但这样其实消耗的也是他们的时间,是下下策。 裴文宣应了一声,只道:“就这么办吧。” 李蓉和裴文宣到了府里,下马车后,李蓉转头同旁边人吩咐道:“给上官小姐带个信,说她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越快越好。” 下人愣了愣,随后应声下去。 裴文宣听她的话,只道:“殿下还有什么打算吗?” “我得去看看那十几个人,你呢?” “微臣还有公务,先回官署。” 李蓉听裴文宣的话,想他已经陪了她一天,应当积了不少活,笑起来道:“今天到耽误你了,都忘了你还有自己的事,以后我自己去忙就好,免得你深更半夜还要去做事儿。” “殿下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是我想陪着殿下。” 裴文宣听李蓉要自己去做事儿,心里更难受些,他深吸一口气,行礼道:“我先过去了。” 说着,裴文宣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就听李蓉在后面道:“把一定要做的做完就是,明个儿我让川儿去找你长官说一说,你别犟。” 裴文宣听李蓉的话,心里又酸又有些高兴,他低低应了一声,只道:“你也别太晚,早睡。” “知道,去吧。” 裴文宣自己去了官署,李蓉进了公主府,就见荀川领着一群人站在院子里,李蓉瞧着他们,扫了一眼后,笑着坐到位置上,捧着茶杯,缓声道:“你们的调令,应该差不多都到了吧。” 所有人不敢说话,李蓉缓声道:“你们这几个人出身寒族,在军营里一直不上不下的,明明本事不小,但就是升不上去,心里不觉得委屈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李蓉一一点了他们的名字,随后道:“你们这些人,我都记得,日后留在监察司里好好干,本宫不会亏待你们。我知道你们心里怕惹麻烦,但本宫直说了吧,打从你们进监察司那一天开始,你们就是监察司的人,就算你们不惹麻烦,麻烦也会来惹你们。” “你们干得好,本宫送你们青云梯。”李蓉说着,冷下脸来,“你们干不好,无需本宫动手,你们也没命回去,你们早就没退路了,知道吗?!” 那些人听得李蓉的话,面上神色各异,李蓉气笑了:“怎么,当狗当惯了,本宫给你们一个当人的机会,你们还不愿意了?” “一切听从殿下差遣。”一个机灵的终于反应过来,明白李蓉说的不假,慌忙跪下去,“日后卑职生是监察司的人,死是监察司的鬼,效忠殿下,绝无二心!” “很好。”李蓉站起身来,指了旁边的荀川道:“日后他就是你们的长官,他叫荀川。而你,”李蓉回头,凝视那个最先跪下去的人,“你叫田生是吧?日后你就副官,其他人明天去把督查司名单上其他人找出来,分成十二只小队,每人领一组,各自负责好各自的差事,报给田生。后日给我一个折子,写清楚你们具体安排,由荀川交我。” 李蓉吩咐完,有些累了,打着哈欠道:“行了,本宫先去休息吧,你们回去路上小心些。” 李蓉说玩,便在一片恭送声中摆手离开。 她自己回到了屋中,拿出秦氏卷宗里的口供仔细看过,她本想等一等裴文宣,没想到到了深夜,裴文宣也没回来,她熬不住了,打着哈欠洗漱后,便到了床上。 躺倒床上,她稍稍有几分精神,便想着要不再等等,裴文宣陪她辛苦了一天,她自个儿睡得美美的,那小心眼儿回来瞧着,指不定又觉得不公平要生气。 李蓉想着,便随意翻了床头一本书,带着睡意看着。看了一会儿后,终于没熬住,不知不觉就倒下睡了。 裴文宣忙完了自己的事儿,披星戴月回府,刚一回府,下人便迎上来,给他端了一碗梨汤,笑道:“驸马,如今秋燥,殿下给您备了梨汤,您喝了梨汤润润。” 裴文宣愣了愣,这倒是李蓉的习惯了,他应了一声,端了梨汤,喝了小半碗后,便去了浴池洗漱。洗漱完毕,他才回房,到了门口,就见房里灯火通明,他皱了皱眉头,低声询问旁边的静兰:“殿下没睡吗?” “殿下说驸马今日辛苦,她想等驸马回来。” “你们也不拦着。”裴文宣心弦微动,垂眸低声道,“日后不能让她这么任性了。” “驸马先去睡吧,”静兰笑着劝道,“日后我们会劝的。” 裴文宣知道静兰是安慰他,李蓉的脾气,别说静兰静梅,他在也拦不住。 他有些无奈,推门进去,正要说话,就看见李蓉倒在床上,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 裴文宣动作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后,他轻轻走过去,在床头立住。 李蓉在床上睡得歪歪斜斜,明显不是正常睡下的,她睡姿一贯规矩,不会是这样子,她脸下还枕着本书,明显是看着书睡过去的。 已经入秋了,她还是只穿一件单衫,几缕头发遮住了她的脸,黑的发衬着白色的肌肤,更显得墨发如绸,肤白胜雪。 裴文宣静静看着这个等着他回来等到睡着的姑娘,觉得自己仿佛是漂泊在海里的船,终于找到港湾,轻轻停靠下来。 他有些留恋这一刻的温柔和宁静,便坐到床边,他静静凝视着李蓉,什么都没做,就那么看着,他都觉得,有那么些欢喜,那么些迷恋。 他突然意识到,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所有期盼着的、留恋着的、向往着的,所谓家的感觉,其实就是这一刻。 从官署回来,喝一碗梨汤,然后看见那个骄傲的姑娘,卸下周身铠甲,静静睡在他身边。 那是李蓉给过他的,这世上,最美好的时光。 裴文宣忍不住伸出手去,覆在李蓉脸上,他凝视着她,他突然有些不敢想,如果这样的片刻,他再也无法拥有,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感觉到手下的温度,忍不住哑声轻唤:“蓉蓉。” 李蓉迷蒙中察觉裴文宣似是回来了,她呢喃出声:“嗯?裴文宣?你回来啦?” 裴文宣听到她的声音,忍不住笑了。 他起身把这个人轻轻抱到里侧,柔声道:“回来了,以后别等我了,嗯?” 李蓉被他的动作弄醒了几分,她甩了甩头:“不是怕你小气生气吗?” “我哪儿有这么容易生气?” 裴文宣哭笑不得:“你可别冤枉我。” “你小气得很。”李蓉背对着他,睡过去道,“熄灯吧。” 裴文宣无奈起身,熄了灯后,睡到床上。 他瞧着李蓉背影,李蓉似乎睡过去了,他这么静静瞧着,就忍不住抿唇笑了。 只是刚一笑,他就觉得几分心惊。 他慌忙背过李蓉,不敢看她。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笑什么呢?他在高兴什么呢?他在生气什么呢?他在害怕什么呢? “裴文宣,”李蓉睡了一会儿,好像在梦里才想起来要和裴文宣说什么,侧过身来,他们挨得近,李蓉一翻身,头就靠在了裴文宣背上,李蓉睡得懵了,靠着裴文宣,低声道,“你以后别看见苏容卿就生气了,你一边劝我和他试一试,一边又老生气,我很难做啊。” 裴文宣愣愣没说话,他感觉这个人靠着他,有那么一瞬,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那就别试了。 就当他瞎说,他后悔了。 圈套 这个念头闪过那一瞬,裴文宣有些惊到。 身后是李蓉平缓的呼吸声,裴文宣僵着身子,他在黑夜里睁着眼,不敢想下去。 可是脑子停不下来构想,他开始忍不住幻想苏容卿和李蓉在一起,那样的场景并不陌生,这是他记忆里见过无数次的事。 但这幻想比记忆里更残忍的是,这一生和前世不同。 前世他清楚知道,苏容卿一辈子不能真正抢走李蓉,他身有残缺,他身份低微,他和李蓉隔着血海深仇,他们两个人不过是在黑夜中偎依取暖,他不可能真正意义上拥有李蓉,李蓉是裴文宣的妻子,永远都是。 可如今不一样。 苏容卿如今是名门公子,几百年世家出身,他可以八抬大轿娶回李蓉,生儿育女,从那一刻开始,李蓉就和他不会有任何的、一点点的关系。 这个想法浮现在脑海的时候,裴文宣从未如此清晰的感知到锐痛划过内心,这种疼痛似乎是在提醒,也是一种预告。 让他明白,所谓让李蓉和苏容卿在一起,于他而言,不过是叶公好龙。 他其实贪慕着李蓉的一切,前生如此,今生,他也并没有真正摆脱。 前世他知道自己得不到李蓉,便不断告诉自己,他不在意,在谎言和偶尔的清醒里苦苦挣扎,一直到今生去回顾,才敢说出那一句他最大的遗憾,是李蓉。 而如今他仿佛又是在回顾上一世的路,他得不到李蓉,他清楚知道。 李蓉这样的人,哪里会这么轻易回头,当年她对他的喜欢便不过是浅尝辄止,又何况如今的他? 他给过李蓉伤害,刺痛过李蓉的信任,而他也不是什么完美的人,他小气、优柔寡断、感情用事、心思深沉,家里乱七八糟的事一大堆,和苏容卿根本没法比。别人看或许还会说他是裴大公子,可李蓉却把他看得真真透透,知道他这皮囊下,是多么普通的一个狗东西。 他知道这样的自己,无法让李蓉回头,于是他伪作自己也从没回头,但其实李蓉于他,便似烈酒,如罂粟,沾染过后,是根本戒不断的瘾。 再来多少次,只要两个人相遇,他便会沦陷其中。 裴文宣意识到这一点,闭上眼睛,有些痛苦。 他不愿再深想下去了。 他闭着眼,或许是因为一日太过疲惫,终于还是睡了过去,只是一夜梦里恍惚都是些前世的场景,又回顾到他娶李蓉那一天,他看见李蓉将手里团扇放下来,然后抬起眼来,笑着瞧他,叫了一声:“容卿。” 他从梦里惊醒,在黑夜中喘着粗气,外面人低声提醒他该上朝去了,裴文宣缓了一会儿,才低低应声,正要起身去隔壁洗漱,以免吵到李蓉,就看李蓉坐起身来,揉着眼道:“要去早朝了?” “是。” 裴文宣说着,才想起来,李蓉既然建立了监察司,有了官职,她便也得去上早朝。 李蓉头一天上朝,挣扎着爬起来,看上去显得异常痛苦,这模样惹笑了裴文宣,他伸手扶了她一把,唤人进来,扶着她下床来,笑道:“今天要上朝,昨个儿还不早睡,吃苦头了吧?” “裴文宣,”李荣闭着眼,想争取再多睡一会儿,含糊道,“你每天怎么起床的呀?” 裴文宣被她问笑,却也没答话,侍女进门来,扶着李蓉给李蓉穿衣服。 两人换了衣服,李蓉打着哈欠和他一起出门,此时天还没亮,李蓉坐上马车,便对裴文宣道:“到了你叫我,我得再睡一会儿。” 裴文宣应了一声,他看李蓉撑着头靠在马车边上睡,他静静瞧了一会儿,心里五味陈杂。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该靠近李蓉一点,还是该离李蓉远一点,他就看着李蓉对一切浑然不知,还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一般低头打盹。 裴文宣看了许久后,终于是在李蓉差点摔下去前一瞬,一把扶住她,李蓉茫然抬眼,裴文宣坐到她身边来,抬手将她按在自己肩上,低声道:“靠着吧。” 李蓉应了一声,也没察觉什么不同,就靠在裴文宣肩头。 到了皇宫时,天有了几分亮色,两人从马车上下来,一起步入宫中。 清晨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吹得李蓉头脑清醒了许多,她来了精神,转头看向一直不说话的裴文宣:“今个儿你很奇怪啊。” 裴文宣手持笏板,神色平静,不痛不痒道:“哦?” “你今天在想什么呢,我都快摔了你才过来给我靠?你平时不这样的。” “嗯?”裴文宣假作无事,“我也没注意,可能没休息好,没想到。” “也是,”李蓉点头,随后她想起什么来,笑道,“我许久没体会过睡不足的感觉,如今终于体会到,觉得太过难受。日后你忙起来还是要适度,不要太过劳累了。” 裴文宣应了一声,淡道:“谢过殿下。” 李蓉见裴文宣情绪不佳,她狐疑瞧了他几眼,实在理不清楚裴文宣的想法。 好在很快两人就到了大殿门口,李蓉和他分开站开,李蓉身份高,便站在前列,裴文宣站在队伍后排,两人隔得远,倒也没什么话说。 李蓉往人群一站,所有人都偷偷窥探着。昨日监察司设立的圣旨就已经下来了,随后就一一通知了各部,做事的都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可见皇帝对此事极为看重。 如今李蓉真的来上朝了,所有人便都又好奇,又疑惑,偷瞧着李蓉,看李蓉打算怎么上这个朝。 所有人暗中打量李蓉,李蓉心里知道,丝毫没有少女的羞涩,老神神在,两眼一闭,站着补觉。 过了一会儿后,李明便到了,开始宣布临朝,所有官员流水一般进入大殿,李蓉同上官旭并列而入,一个人成了一排,等进了大殿后,她也没有半分尴尬,跟着众人叩首后,直起身来,李明见她就站在大殿中间,不由得笑起来:“平乐怎么和上官大人站一块儿了?来,到朕边上来。” 李蓉得了这话,笑着道:“是。” 说着,她便上了高台上,站在李明左手下方的台阶上。 这便算是她的位置了。 这个位置一站,所有人心中便有了些底,知道李明设置监察司这事儿,怕是心意已决。 李明安排了李蓉的位置,转头笑道:“诸位爱卿今日可有本要奏?” 李明问完,苏容卿和裴文宣便同时站了出来,高声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两人一起出列,到让李明愣了愣,李明左右犹疑片刻后,指了苏容卿道:“苏侍郎先说吧。” “陛下,微臣要参监察御史裴文宣裴大人。裴大人昨日擅闯刑部,打伤书令史陈大人,抢夺卷宗,还请陛下对如此恶徒严惩不贷!” 苏容卿这一番说完,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裴文宣身上,李明听笑了,看向裴文宣:“裴文宣,你又有什么事要奏呢?” “回禀陛下,”裴文宣声音不徐不疾,“微臣要参刑部书令史陈平,抗旨犯上,刻意为难平乐殿下办案,甚至意图谋害殿下,请陛下严查。同时苏容卿为陈平直属长官,管教不严,理应同罪。” “朕听明白了,”李明听这两人的话,点了点头,“这事儿不出在裴大人身上,平乐,”李明转头看向李蓉,“你来解释一下。” “回父皇,”李蓉恭敬道,“昨日儿臣领旨前去刑部提秦氏案卷宗,按照您的旨意,刑部应全力配合儿臣,然而刑部却对儿臣左右为难,情急之下,儿臣与陈大人起了冲突,陈大人怒急动手,便被儿臣侍卫扣下,刚好苏大人赶到,便以为是驸马动的手。” “这样,”李明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苏容卿,“苏大人,殿下说的可是实情?” “陛下,这其中有误会,”苏容卿缓声道,“昨日圣旨刚下,陈大人还未得到刑部上级的通知,卷宗乃机密之物,殿下虽然拿着圣旨过去,但未得上级允许,陈大人也不敢随意放行,并非特意为难。而陈大人动手一说,更是殿下误会了,陈大人嗓门大了些,怕是惊到了殿下。这些微臣都知道,昨日惊扰殿下,微臣深感愧疚。所以微臣所参并不涉及殿下,而是裴大人。” 说着,苏容卿转过头去,看向裴文宣:“公主乃监察司司主,去刑部调卷宗乃公办,合情合理。裴大人御史台之人,谁给裴大人的权力,如此擅闯刑部?!若今日裴大人不处置,谁都能来我刑部如此放肆,我刑部日后又如何治人、如何办案?!” 苏容卿一番喝问,李明也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 裴文宣抬头看了李蓉一眼,李蓉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此刻和苏容卿硬掰下去不是不可以,但是苏容卿说的一点是对的,刑部毕竟是一国司法之所,他们这么硬闯终究理亏,掰扯下去,李明最后还是要给刑部几分颜面。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把卷宗拿到手里,多少要给刑部一个台阶。 裴文宣得了李蓉的意思,叹了口气,他跪下身去,朝着李明叩首道:“陛下,昨日微臣擅闯刑部,也因担忧公主,微臣虽为臣子,亦是公主丈夫,一时情急,忘了身份,虽有情理,但失法度,还望陛下以及刑部各位大人见谅。” 裴文宣服了软,李明挥了挥手,点头道:“行了,事情很清楚了。朕让监察司办事,陈平拦着,不仅拦着,还伤了平乐。平乐裴文宣硬闯刑部不对,刑部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也不对,各打五十大板,陈大人扣三月俸禄,平乐和裴文宣也扣俸三个月,可以了吧?” “陛下,这……”刑部还有人要说话,李明直接道,“怎么,刑部还不满意?” “陛下圣明。”苏容卿立刻开口,恭敬道,“微臣并无意见。” 苏容卿开了口,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李明满意点头道:“行吧,就这样吧。裴大人起来吧,其他大人可还有其他事?” 李明将话题移了过去,众人也知趣,不再多问,往两边分开。 李蓉偷偷瞟了面无表情的裴文宣一眼,见他依旧板着脸,忍不住思考,对于如今的裴文宣来说,三个月月俸,是不是让他敢到了心痛? 两人上着朝的时候,天刚刚亮,上官雅便穿戴完毕,借着去诗社参加清谈的名义去了赌场。 她昨夜回来前便得了李蓉的消息,知道李蓉是答应了她。 于是大清早她就来了赌场,一路寻觅之后,就看见正在赌桌边上压着大小的苏容华。 她和苏容华算不上熟识,只是因为上次见过,后来苏容华又常来赌钱,便也算有了几分交集。她到了苏容华身后,见苏容华正赌得激动,轻轻拍了拍苏容华的肩膀:“苏大公子。” “嗨别烦……” 苏容华话没说完,就意识到身后站的是谁,他带了几分诧异回头,将上官雅上下一打量,有些不确定道:“上官小……小公子?” “大公子可有时间借一步说话?” 上官雅笑眯眯开口,苏容华听这话,顿时笑起来:“其他人问我,那就没时间,但上官公子的话……” 苏容华将她上下一打量,神色里全是调笑,那眼神看得上官雅皱起眉头,随后就见这人轻轻弯腰,凑到她面前来,轻声笑道:“在下随时有时间。” “看来上次那巴掌是没抽够啊,”上官雅慢悠悠出声,转身道,“走吧。” 说着,上官雅便领着苏容华上了二楼,两人进了包间,在赌桌边上各坐一边。上官雅让人下去,苏容华将扇子插在腰带上,起身给上官雅倒茶,笑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上官小姐有事用得上在下?” “本来打算碰个运气,没想到真能碰上你。” 上官雅双手环胸,瞧着对面的苏容华,嗤笑出声:“大清早就来赌场,你可真够不着调的。” “彼此彼此,”苏容华放下茶壶,潇洒摇起扇子,“上官小姐大家闺秀,精通琴棋书画,上官家太子妃人选,有点时间就泡在这儿,在下与大小姐相比,那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毕竟在下区区七品小官,又非御史台特殊官员,不用上早朝,待在这儿赌个钱,正常。” 一番对话,上官雅差不多知道这是个什么主了,她懒得和他掰扯,直接道:“和你商量个事儿吧,公主殿下想见见你弟弟,你看你能不能把你弟弟请出来,殿下坐庄,吃顿饭如何?” 苏容华不说话,他端了杯子,抿了口茶。 上官雅在旁边继续道:“好处不会少了你的,我知道你和谢家三公子约了下个月斗鸡,他手里是华京第一鸡王,你正在找能斗赢他的大公鸡,正巧我手里有一只。打从幽州来的鸡王,厮杀疆场,未有败绩,我送你,如何?” 苏容华听到这话,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他被茶水呛到,哭笑不得抬头:“上官小姐,用一只鸡换我弟弟,您没和我说错吧?” “这当然是好处啊,”上官雅神色自若,“坏处呢,不到必要,不需要谈,谈了伤感情,您说是吧?反正就是见个面,吃顿饭,我想苏二公子自己,可能也有这个心思,未必不同意,您说呢?” “唔,”苏容华思索着道,“叫他出来和姑娘吃饭,他未必同意,但若是殿下,的确就不一样了。可是,”苏容华抬眼看向上官雅,“我凭什么要帮他帮你们呀?” “那大公子是想怎样?”上官雅听出苏容华的意思,大约是要好处了。苏容华看了看赌桌,笑道:“要不赌一局?” “赌什么?” “赌大小吧,三局两胜,你赢了,我帮你,我要是赢了……” 上官雅喝着茶不说话,听苏容华道:“穿次女装给我看呗。” 上官雅听着苏容华调笑的话,冷笑出声来。 “那你等着输吧,赌大小这事儿,我可从来没输过。” “哦?”苏容华抬手捂在胸口,“那我太害怕了。” “来人,”上官雅叫了门口的侍从,吩咐道,“去宫门口等着,公主下朝了就告诉她,让把晚饭时间空出来,打扮好看些,我约她吃饭!” 跟着上官雅来的随从是李蓉给她的人,听了她的吩咐,立刻应声下去。 上官雅拿过骰子,自信道:“开始了?” 苏容华撑着下巴,满脸痴迷看着上官雅,微笑道:“你摇吧,我喜欢看你摇骰子的样子。” “有病!” 上官雅翻了个白眼。 随后就开始疯狂摇骰子,苏容华闭上眼,仿佛是听绝妙的音乐一般,满脸陶醉。 等到上官雅放下骰子后,他将扇子轻轻点在“大”上,眼睛都不睁,含笑道:“大。” 上官雅僵了僵,随后开了骰子,果然是大。 一连摇了三局,苏容华全中,上官雅有些急了,冷着脸道:“不行,这不算,都是我摇骰子,你来摇。” “好呀。”苏容华伸出漂亮的手,取了骰子,笑道,“美人的话,不敢不从。” 上官雅和苏容华僵持着的时候,李蓉和裴文宣正从朝堂上出来。李蓉见裴文宣神色不佳,便安慰着他道:“你那些月俸我赔给你,你别想了。还是你觉得自个儿受了气?你不是这么想不开的人呀……” 裴文宣听李蓉絮絮叨叨,他低声道:“殿下,我是想到公务之事,殿下不必担心,这都是小事,微臣不放在心上。” 裴文宣这个人李蓉是了解的,她哪儿肯信他的鬼话,但也觉得逼他说话不妥,于是只能点头道:“算了,我也不深究,但若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与我说。” 裴文宣应了声,两人刚出宫门,就被上官雅派来的人拦住了,那人将上官雅的原话转告,李蓉听了便笑了:“约我吃饭,还让我打扮得漂亮些?她人呢,在哪儿?” “在赌场。”来人一板一眼禀报道,“和苏大公子正赌着呢。” 听到这话,李蓉挑起眉头:“苏容华?” “是。” 李蓉缓了片刻,随后直接道:“走,带我过去瞧瞧。” 说着,她转头看向裴文宣:“你是不是还有事儿啊?” “殿下若是要去赌坊,那微臣便陪着过去。” 裴文宣皱着眉头,他不放心李蓉单独去那种地方,李蓉笑道:“你若是有事的话……” “昨夜已经做完了。”裴文宣直接打断她,李蓉听得这话,才放下心来,便道,“那走吧。” 两人说着,便一起赶到赌场。 两人由侍从领着上了包厢,一进门就看见上官雅和苏容华正对坐着,上官雅手里拿着牌,双眼通红,头发乱得不行,像极了一个赌急了的赌徒,对面苏容华悠然自得喝着茶,慢悠悠道:“上官小姐,殿下都来了,输这么多局了,也该放弃了吧。” “不行,”上官雅立刻道,“我能赢,我马上就能赢了!” 李蓉听着这话,就知道上官雅是赌傻了,裴文宣小声道:“把人带走吧,赌下去没个头。” 李蓉走到上官雅身后去,拍了拍上官雅肩膀:“阿雅。” 上官雅被李蓉吓了一跳,见李蓉来了,她才想起什么来,结巴道:“殿殿殿……殿下!” “你这做什么呢?”李蓉笑起来,她鲜少见上官雅这么失措的样子,她说着,抬头朝着苏容华点了点头。苏容华站起身行礼,裴文宣同他行礼:“苏大人。” “裴大人。” “苏大人怎么和阿雅赌上了?”李蓉见上官雅似乎是有些尴尬,便转头问苏容华,苏容华笑着瞧向上官雅:“上官小姐想帮殿下约我弟弟吃饭,说同我赌一局。我输了就答应她,结果耍赖到现在了。” “哦?”李蓉被这事儿逗笑了,“没想到苏大人赌技如此精湛。” “见笑。” “殿下……”上官雅有些尴尬,小声道,“我今天手气不好。” “你同他赌请苏容卿吃饭?” “是。”上官雅低声道,“没把事儿办好……” “唔,”李蓉想了想,“这事儿,是本宫拜托你的。你也尽力了,这样吧,”李蓉笑着看向苏容华,“不如让驸马和苏大人赌一局?” “还是赌请我弟弟吃饭吗?”苏容华看向裴文宣,裴文宣站在旁边面无表情,李蓉笑道:“是,若是裴大人输了,我让阿雅陪你吃饭。” “啊?”上官雅有些懵,苏容华拍手,高兴道:“妙极!裴大人请。” 裴文宣站着不动,李蓉亲自给裴文宣拉了凳子,招呼道:“文宣,来,让苏大人看看你的水平。” 裴文宣没说话,李蓉挑眉:“文宣?” 裴文宣抬眼看李蓉,见李蓉催促中带了期盼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坐到了椅子上。 李蓉给裴文宣捏肩,覆在他耳边,小声道:“好好干,赢了有赏。” 裴文宣垂着眼眸,苏容华抬手道:“裴大人想赌什么?” “推牌吧。”李蓉替他做了决定,她知道裴文宣擅长什么,裴文宣神色不动,苏容华看着他确认了一遍:“裴大人?” “听殿下吩咐。” 苏容华微微颔首,便取了牌来。 推牌就是拿一副骨牌,发牌给两方,双方每次开始叫牌,可以选择取一张牌,扔一张牌放在桌上,等下一张扔出来的时候,再扣上。或者同时取两张牌,手里的牌总数不能超过十,否则立刻为输。双方任一一方可以随时叫停,停下来后对比双方大小,在不超过十的情况下最大为胜。如果中途没有人叫停,那么一直到牌发完后,就双方摊牌比大小。 推牌不仅看运气,最重要的是算牌,裴文宣并不沉迷赌博,但是玩推牌却是少有敌手。 侍从清理了桌子,便开始给双方发牌,李蓉站在裴文宣身后,看裴文宣取牌。 苏容华悠然自得撑着下巴,盯着自己的牌,选择要一张,或者是两张。 裴文宣推牌的时候不喜欢说话,李蓉站在他身后,紧张看着他取牌。 裴文宣感觉到李蓉这种紧张,他神色不变,心里却有些难受。 他有些想就这么输了就走,又知道不能这样。 他的感情是他的感情,他得帮着李蓉,李蓉想做什么,他帮着才对。 不能因为他心里不舒服,他喜欢李蓉,就阻止李蓉走她想走的路。 他是她朋友,她信任自己,他不该辜负这片信任。 他若喜欢这个人,就该成全这个人。 他捏着牌的动作用了力气,李蓉全神贯注瞧着,见他两张牌面已经是八点,此时他可以选择弃一张牌,拿一张牌,也可以选择拿两张牌。八点已经太大了,李蓉见他犹豫,赶忙道:“弃牌呀。” 裴文宣没说话,苏容华笑起来:“看来裴大人的牌面不小啊。” “苏大人的牌面也不小。” 裴文宣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手中的牌,李蓉见裴文宣不出声,她也不敢出声,她突然理解了上官雅沉迷赌博那种刺激感,她站在裴文宣旁边,等待着裴文宣的决定。 片刻后,裴文宣轻声一笑,抬起清润的眼看她,问了句:“想赢?” “当然想啊。”李蓉回得理所应当。 裴文宣把牌往前方一推,直接道:“两张,开牌。” “裴大人胆子够大啊。” 苏容华挑眉,裴文宣没说话,他从旁边端了茶,慢条斯理抿了一口。 侍从将两张牌推过来,翻开,两张一点,加上裴文宣已经有的牌面,正好十点。 苏容华失笑,推开牌来,刚好九点。 “苏大人打算把时间地点定在什么时候?” 裴文宣问得仿佛公务,苏容华无奈:“今晚吧,明月楼。” “好。”裴文宣点头,站起身来,只道:“既然事情定了,我和殿下先走,失陪。” 说着,裴文宣便拉上李蓉,直接往外走去。 李蓉给上官雅打再会的手势,上官雅崇拜看着裴文宣,苏容华犹豫着道:“裴大人,要不再打一局?” 裴文宣没理会两人,拖着李蓉出了门,等两人走了,上官雅忍不住感慨:“好俊啊。” 苏容华轻咳了一声,走到上官雅身后,摇着扇子道:“今日在下手气也不太好,不过上官小姐输了在下这么多局,打算怎么赔?” “你想怎么赔?”上官雅回头,颇有些奇怪,苏容华笑道:“吃顿饭咯?” “那算了。”上官雅摆手,“我走了。” “那在下去上官府找上官大人吃?” 苏容华继续出声,上官雅立刻回头,温柔道:“苏大公子觉得哪里合适?” 李蓉被裴文宣拉着出了赌场,刚出门,李蓉就笑起来。 “你笑什么?”裴文宣拉着她,不知道怎么的,就有那么几分不愿意放手。 他假装对一切一无所知,只是忘了一般拉着她,李蓉还没从方才紧张的情绪里缓过来,小扇轻轻指在胸口:“我总算知道阿雅为什么爱赌钱了,方才开牌的时候,我心跳快了好多,竟然有些紧张了。” “殿下也有紧张的时候。” 裴文宣拉着她慢慢往前走,李蓉缓声道:“是呀,我自己也没想到。不过说真的,裴文宣,”李蓉笑着瞧向他,“你方才当真俊得很。” 裴文宣轻笑:“殿下也有看我顺眼的时候。” “大多数时候我看你不都挺顺眼的吗?” 李蓉说着,慢慢察觉手上似乎有些温度,她突然意识到裴文宣还拉着她,而对方明显没发现这一点。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若是说出口来提醒,她怕裴文宣那个性子又觉尴尬拘谨,怕是要连连道歉。可是不说话,她也不知道怎么的,或许是尴尬,竟然觉得心跳快了一些。 她抬手用扇子扇风驱赶脸上的热度,继续谈笑风生:“方才你是怎么知道最后两张牌是一点的?” “算的。” 裴文宣面色平淡,他拉着李蓉,心里有种偷来的甜蜜,缓缓蔓延,两人走在长廊上,李蓉在放大的心跳声中,听着裴文宣清朗的声音平和解释:“我记住了我们双方弃过的每一张牌,大概推测出来他手里的点数,也算出了后续的牌来,这不是什么难事。” “你还是聪明,我就记不住这么多。” 李蓉笑道:“怪不得你读书总是第一。” “因为殿下也不需要记这些,殿下的聪明,在大局之上。” 裴文宣同她说着,一起到了马车边上。 到了马车边上,他就不得不放手了,他垂下眼眸,扶着李蓉上了马车,随后才放了手,而后笑道:“我方才都没有察觉……” “无事无事,”李蓉赶忙安慰他,“我就是怕你这么介意,才没有提醒你。你要去官署吗?” “殿下呢?”裴文宣瞧着李蓉,“回去了吗?” “我得回去准备呀。” 李蓉高兴道:“阿雅这么费心摆的局,我总不能辜负了她的心意。好好选件衣服,化个妆……” 李蓉笑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总得有些姑娘样子。” 裴文宣静静注视着李蓉,见她笑容里带的那几份欢喜、几分羞怯、几分少女式的期盼,他脱口而出:“一定要去?” 李蓉奇怪瞧他,裴文宣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秦氏案的卷宗……” “我都看完了。” “那罗倦还有其他当初涉及黄平县一战的相关人员……” “我让荀川去找了。”李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解释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拿到查封秦府的负责人的名单和杨烈的信,这事儿只要苏容卿松口,一切好说,我今日先去接触他。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没了。” 裴文宣瞧着她,李蓉笑起来:“你放心,今天我会早回的,你也注意着些,我估计朝堂上不少人盯着你,别出事了。” “是。”裴文宣垂下眼眸,行礼道:“殿下放心,文宣会好好顾忌自己。预祝殿下,”裴文宣觉得唇齿泛苦,“今日旗开得胜,一切顺意。” “谢了,行了,你先去做事儿吧,我回了。” 李蓉打了个手势,便进了马车。 她进马车后不久,静兰静梅便坐了上来。 平日裴文宣在,静兰静梅便跟在后面的马车里,如今裴文宣坐着后面的马车离开,静兰静梅便上前来照顾李蓉。 两人一个给李蓉倒茶放置糕点,一个给李蓉捏肩。 “驸马今个儿瞧着兴致不高,殿下可是和驸马吵架了?”静梅颇有些好奇,李蓉赶忙道:“你可别冤枉我,我对他好着呢。” “驸马这两天都心事重重,”静兰缓声道,“殿下还是多关心一下,夫妻之间,最要不得的就是藏事儿。” “你年纪轻轻的,”李蓉听静兰的话,笑起来道,“婆家都没一个,说话像个老太太似的。” 静兰笑笑不言,李蓉想想:“不过也是,你们平时帮我多瞧着些,我心思不细,驸马是个多愁善感的,我哪儿招惹了他,我自个儿都不知道。” 两人听李蓉的话,都不由得笑起来,三个人就着裴文宣的话题,便说了一路回去。 回到公主府里,李蓉确认了一下,荀川已经领人去找罗倦和当初黄平县一战的旧部。然后她将各部人的名单拉出来,思索了一阵后,给出了一份名单和相应的礼单,让人给送了过去。 等忙完了正事,她便开始沐浴熏香,选衣服化妆,挑选发簪首饰。 这些事儿看似简单,但女人真做起来,却极为耗时,李蓉左挑右选,便有些后悔没叫裴文宣过来。 裴文宣审美极好,他挑的衣服配饰,比这些丫鬟挑的好太多,李蓉选了许久后,终于定下来,她选了一身红色金线绣牡丹的长裙,纤腰广袖,把女人的身姿勾勒到极致。 李蓉打扮好后,天已经黑了,外面传来消息,说上官雅到了门口,李蓉起身出去,便见上官雅换回了水蓝色长裙趴在马车窗口等她。 李蓉用扇子轻轻敲打了她一下,笑道:“在我面前是越发没规矩了。” “我在你面前已经丢脸丢彻底了,”上官雅趴在马车窗口,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生无可恋道,“不在乎什么脸面了。” “你这是受了什么打击,成这样了?” “等一下把你送到明月楼,”上官雅直起身来,叹气道,“你和苏容卿吃饭,我得和苏容华吃饭。” “你怎么就答应和他吃饭了呢?”李蓉颇有些奇怪,上官雅无奈,“他说要告我爹我赌钱。” 李蓉被她逗笑了,坐在一边笑得肚子疼。 上官雅颓废了一会儿,打起了精神:“好饿了,吃顿饭而已,我不怕她。今晚的重点是在殿下,”上官雅说着,抬眼看向李蓉,上下一扫后,皱起眉头,“你这穿得是不是太正式了?” “嗯?”李蓉抬手,“不好看吗?” “倒也不是不好看,就是,”上官雅想了想,“气势太足,压迫感重了点。不过也没关系,”上官雅上下打量,“人长得好看,怎么样都好。我们来预习一下今晚要做什么。” “嗯?”李蓉奇怪,“还要预习?” “那当然。”上官雅果断道,“凡事都要有计划,有准备。你毕竟是成亲了的,虽然你们这个关系,我和你心知肚明,但苏容卿不知道,你贸然开口,怕是会吓到他。所以今晚重在谈正事,然后用你的个人魅力征服他。” “所以我怎么办呢?” “你说话,只能正事儿,但是呢,你要学会眼神。” 上官雅说着,坐正起来,比划道:“你看我啊,你要在不经意之间,比如说一回头啦,一抬头啦,要慢慢看过去,就这样。” 上官雅给她示范,她先低头,然后再抬头,一双眼便像是会说话一般,盈满了秋水,轻轻朝着李蓉一扫。 李蓉愣了片刻,随后击掌道:“你可以呀!来,你看我这么做对不对。” 李蓉说着,就开始学。 两姑娘在马车里,便开始练习起眼神来。 李蓉和上官雅往明月楼去时,裴文宣也差不多批完了最后一封文书。 他本来也不是大官,活也不多,平日里干得勤,如今想要再找点事儿干,竟然也找不到了。 他在官署里坐了一会儿,算着李蓉差不多出门了,才自己起身来,走出门去。 童业守在门口,见他出来了,便道:“公子今日这么早?回府吗?” “嗯。” 裴文宣低声回应,童业叹了口气:“公子也就是几年没回华京,以往陪公子那些个公子哥儿便都散了,平日里说话人都没有。早知道这样,公子还不如留在庐州呢。” 裴文宣没说话,径直上了马车。 年少的好友,其实他早不记得多少了,太多年了,他后来的朋友,也就是李川、秦临这些人。 如今李川还是太子,秦临等人远在边疆,他身边除了一个李蓉,却是谁都没有了。 裴文宣觉得有些疲惫,他抬手捂头,低声道:“回去吧。” 马车缓缓而行,从人声沸腾之处慢慢行到暗处,还没走出巷子,就听前面传来急促的唤声:“公子!大公子!” 马车骤然停住,裴文宣冷眼抬头,随后童业便卷帘进来,急声道:“公子,夫人病重了,说让您现在赶紧回裴家一趟。” 裴文宣没说话,卷开帘子就看向传话的人,来的的确是他母亲的贴身侍从,对方哭得梨花带雨:“大公子,您赶紧回家吧。” “母亲病重,为何先前一句不同我说?” 裴文宣冷冷看着对方,对方低泣道:“原先也没什么的,夫人说不要惊到您,您打从成婚便许久没去看过她了,夫人想着您事物繁忙,半个时辰前,夫人突然就晕了,大夫也没请到,府里人多多刁难,奴婢也是没法子了……” “公子别问了,”童业急道,“先赶紧回去吧。” 裴文宣不说话,他捏紧了车帘,许久后,他突然笑了。 “行。” 他回过头,同童业道:“你去明月楼,等公主办完事儿出来了,让她到裴府来接我。” 说着,他附在童业耳边,轻声道:“多带点人。” 童业愣了愣,裴文宣缓声道:“去吧,在门口好好等着,别惊扰了公主。” 裴文宣说完,回了马车,同外面道:“去裴府。” 马车缓缓离开,童业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后,他才反应过来裴文宣吩咐了什么。 他家公子惯来聪慧,必然是察觉不对劲才会这么吩咐,童业心里又慌又急,赶忙往明月楼狂奔而去。 但在童业动身前一刻,已经有暗卫提前离开,将消息一路传过去。 李蓉还在马车里和上官雅打打闹闹,便被急急赶来的暗卫拦住了马车,李蓉抬起车帘,冷声道:“什么事儿?” “裴家把驸马叫过去了。” “什么理由?” 李蓉皱起眉头,暗卫立刻道:“温氏病重。” 李蓉没说话,片刻后,她转头同上官雅道:“你下车。” “啊?” 上官雅满脸茫然,李蓉直接道:“裴文宣出事了。你去明月楼,帮我和苏容卿解释一声。” “不是,”上官雅急道,“他在裴家能出大事儿?这都到明月楼门口了,你见一面再走啊。” “不见了。” 李蓉直接道:“我放心不下,赶紧的。” 说着,李蓉直接把她推了出去,转头吩咐暗卫:“去找公主府调人,直接到裴府去。” 暗卫应声,李蓉让马车调转车头,便往裴府赶去。 她坐在马车里,闭上眼睛。 她心里把裴文宣的想法和在裴府可能遇见的事儿想了一边,过了一会儿后,她不由得被气笑了。 她想好了,等见裴文宣,她要干的第一件事儿。 就是狠狠扇他一大巴掌。 挨打 裴文宣闭眼靠在马车上,静静思索着此番去裴家的所有可能性。 温氏虽然身体不太大好,但上一世也是活到了十几年后的,中间也一直没有过什么大毛病,所以突然这么出事叫他回去,还恰恰就是在李蓉建好监察司之后,来得未免太巧。 如果不是温氏病重,裴家人却将他叫回去,那只能是李蓉的事情了。 李蓉如今剑指各大世家,找李蓉麻烦,找他却没有那么麻烦,毕竟宗族礼法在上,就算是李明,也很难插手裴家内部的事情。 今个儿回去,裴家人怕是打算对他恩威并施,让他来劝李蓉。 如果真的是温氏病重,他回去看一眼也就罢了。如果是他们假借温氏病重的名义要找他麻烦,他就要和他们计较计较了。 裴文宣心里定下来,到了裴家门口,他抬眼看了一眼四周,在暗处看见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暗卫,他收回眼神,下了马车,走进裴府。 他刚下马车,便有人上前来,恭敬道:“大公子,请。” 裴文宣双手拢在袖中,跟着那人往前,只道:“不是说我母亲病重吗?为何不往母亲别院方向过去?” “大夫人在正堂等您。” 那人没有直接回答,只应了这么一句。裴文宣便心里就有数了。 他跟随着那人一路到了正堂,便见到裴家人几乎都在,他祖父坐在高处,母亲坐在旁边,余下坐着宗族里几位长老,以及他两位叔叔,他的堂兄弟都站在边上,侍卫将整个院子围住,裴文宣领着两个李蓉派给他的手下进了院子,朝着座上人一一行礼,恭敬道:“见过祖父,母亲,诸位长辈,诸位兄弟。” 裴文宣行礼之后,抬眼看向温氏,平静道:“听闻母亲病重,儿子特意赶回来,如今看来,母亲贵体似乎无恙。” “我……我叫你过来……” “是我叫你过来的。”裴玄清见温氏结巴着,直接开口道,“知道你不会回来,便让你母亲召你。” “祖父说笑,”裴文宣笑起来,温和道,“家中长辈有召,文宣怎敢不回?直接叫人就是,谎称母亲病重,白让孙儿忧心。” “忧心?你还知道忧心?” 裴玄清一巴掌拍到桌上:“你要知道忧心家里人,就不会怂恿公主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儿!” “祖父的话,孙儿听不明白。” 裴文宣声音平淡,裴礼文听他这样开口,顿时怒了,站起来道:“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说,公主建监察司这事儿是不是你怂恿的?” “监察司是公主自己的主意,与文宣有什么关系?” 裴文宣抬眼看向裴礼文:“三叔若是不满,直接找公主说就是了,诸位长辈今个儿摆这么大的阵仗在这里,”裴文宣回头环顾众人,“就是为了这事儿吗?” “文宣,”裴玄清再次开口了,“你是公主丈夫,她做事儿不顾及首尾,你也不顾忌吗?如今其他几家都问上门了,公主以前从来不理会政事,嫁给你之后就开始找事儿,你说和你没有关系,就算家里人信你,其他人谁信?” “所以呢?”裴文宣瞧着他们,淡道,“你们今日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什么意思?”裴礼文怒道,“这是你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裴文宣没说话,抬眼看着坐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裴礼贤,裴礼文见裴文宣不理会他,冲上前去就要动手,裴文宣察觉他意图,扭过头去,怒喝出声:“你敢?!” 他这一声大喝惊住了裴礼文,裴礼文一时气泄,扬着手道:“你……你一个小辈,我打你有什么不敢!” “三叔,你可想好了,”裴文宣冷声道,“我乃当朝驸马,你今日打我,打的可是平乐殿下的脸。” 裴礼文听裴文宣的话,手举在半空,一时有些尴尬,裴礼贤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温氏,有些无奈道:“大嫂,我就说了,文宣娶了殿下,便失了分寸,他还年轻,不知道深浅,大嫂得拿出母亲的尊严来,多多教导才是。你瞧,这成亲才多久,他就忘了自个儿裴家人了。” 裴文宣终于听到裴礼贤说话,他抬眼看着裴礼贤,裴礼贤一眼都没瞧他,只同温氏道:“大嫂,文宣还年轻,别让他毁在半路了。” “二叔说得是。”温氏听着裴礼贤的话,似乎是定下心神来。 她抬起眼来,看向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道:“文宣,你要多听家里人的劝。公主的事儿,你得多劝着,不能让她和这么多世家为敌,到时候牵扯到家里来,公主是公主,咱们家可没有免死金牌。” “所以呢?”裴文宣听着温氏的话,气得笑起来,“他们就是这么和你说的?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你回去,让殿下歇了心思,秦氏案就算了。这事儿你表舅也在里面,你让殿下别参合。” “好啊。”裴文宣笑了,“就这事儿,你们早说就是了,还有其他吗?” “文宣!”温氏听出裴文宣话语里的嘲讽,她被这么多人盯着,怒急了去,大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我有,可你眼里,”裴文宣认真看着她,“还有我这个儿子吗?” 温氏被他问愣了,旁边裴玄清轻咳了声道:“儿媳啊,这孩子该管教了。” 温氏听到这话,才恍惚想起什么来,她站起身来,急道:“你反了你了,来人,家法伺候!” 裴文宣听着温氏的话,垂下眼眸,低低笑起来。 温氏被裴文宣笑得发慌,结巴道:“你……你笑什么?” “母亲,”裴文宣缓声道,“他们是不是和你说,要打了我,才能给其他世家一个交代,也算是给公主一个威慑。日后我怂恿公主一次,就找我一次麻烦,我总有消停的时候。” 温氏愣了愣,外面家丁冲进来,抬手去按裴文宣,裴文宣大喝一声:“别碰我!我自己跪!” 说着,裴文宣抬手解了外袍,从容放到旁边小桌之上,而后便挺直了身板跪下去。 他盯着温氏,平静道:“母亲,今日之事,我早已料到,只是我没想过,竟然是你。” 温氏看着裴文宣的眼睛,她整个人都呆了。 片刻后,一声藤条抽打在背上的声音猛地响起,裴文宣神色不变,只是静静看着她。 温氏哆嗦了一下,她想开口,就听裴礼贤开口道:“大嫂惯来见不得这些场面,让大嫂内堂避一下吧。” 温氏茫然看了裴礼贤一眼,旋即就被丫鬟扶着,将她半拉半推拖了出去。 藤条狠狠抽打在裴文宣身上,温氏一走,那些人便加重了力道,藤条抽到他身上,带了钻心的疼,逼得他瞬间白了脸色。 冷汗从他额头涔涔而落,这时候李蓉也已经赶到了裴家。 荀川已经领着人到了裴家门口,李蓉一到,荀川就走上前去,恭敬道:“殿下。” “人进去多久了?” “听说刚进去不足一刻钟时间。” 荀川跟在李蓉身后,压低了声:“暗卫没有回应,里面应该是出事了。” 李蓉脸色微变,她亲自上前敲开大门,门房刚一开门,荀川便用剑抵在门上,李蓉低喝了一声:“撞。” 旁边人用力把门猛地撞开,门房被撞到在地,惊道:“你们……” “本宫驸马方才进你裴府,”李蓉抬手从旁边侍卫手上直接抽出剑来,指在门房面前,冷声道,“人呢?” “平……平乐殿下。” 门房意识到来人,结巴道:“驸马……驸马在大堂。” 李蓉没理会他,提着剑转身,领着人就往大堂走去。 她心里清楚裴文宣想做什么。 以裴文宣的聪明,他怎么不知道今日来裴府是做什么?如今各大世家对他们夫妻虎视眈眈,他们不敢朝她下手,自然要找裴文宣的麻烦。伤了裴文宣,也算是一种警告,裴文宣如今还来,图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裴文宣心里那点小算盘,想借着自己受伤的事儿做借口,从裴家咬下一块肉来。 可她需要他从裴家咬这块肉吗? 李蓉心里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只觉得带了种说不出的愤怒,可能是觉得自己被人打了脸,又可能是觉得裴文宣冒进。 她领着人走过长廊到了正堂院落,荀川令人上前,一脚踹开大门。 大门踹开瞬间,所有人骤然回头,随后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女子,一袭红色金线绣凤宫装,手提长剑,领着人立在门口。 裴文宣骤然睁大了眼,李蓉看见里面的景象,顿时气笑了。 她提着剑疾步走入大堂,她身后人也跟着进来,散在整个院落中,李蓉一路直行到裴文宣面前。 裴文宣愣愣看着她,李蓉居高临下看着跪着的裴文宣,冷声道:“还跪着做什么,本宫都来了,还不站起来?!” 裴文宣知道李蓉是气急,他背上都是伤口,却还是咬牙撑着自己,摇晃着站在李蓉面前。 “他们叫你过来,为何不通知我?” 李蓉盯着他,本恨不得抬手抽他一巴掌,却在看到这人苍白的脸色时,又生生克制了这种欲望。 裴文宣苦笑起来,小声道:“殿下,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您今晚还要事,不劳殿下费心。” “不是什么大事?那你怎么不站稳一点?” “我去吃顿饭,你们就能把本宫的驸马骗来教训。”李蓉说着,转过头来,横扫众人:“他再是你们晚辈,如今也本宫驸马,上了皇家族谱,当了皇亲国戚的人!你们竟然敢这样羞辱他,是当本宫死了吗?!” “今日谁动的手,谁下的令?”李蓉抬起剑,怒喝出声,“统统给本宫滚出来!” 受伤 “殿下,”裴玄清皱起眉头,他站起身来,皱眉道,“文宣虽然娶了您,是您的丈夫,您护夫心切,老臣明白,可是文宣也是裴家人,我大夏没有当了驸马,就离了宗族的道理。他一时是裴家人,就一世裴家人。还望殿□□谅。” “体谅什么?”李蓉冷笑,“体谅你们这些人忘恩负义鼠目寸光?” “殿下,”裴礼文急急开口,“您怎么能……” “闭嘴!”李蓉一巴掌抽在裴礼文脸上,怒喝出声,裴礼文被她打蒙了,捂着脸呆呆看着李蓉。 有了这么一出,裴家一个人都不敢说话,她转过头,盯向裴玄清,冷声道:“你们今日为何让裴文宣来,本宫清楚的很。你们是不是觉得,你们今日打了他,就算是给其他世家一个交代,给我一个警告。让我不要建监察司多管闲事?” “你们是不是觉得,”李蓉环顾四周,“你们裴家如今算朝中大族,裴礼贤门下省纳言,位比宰相,裴礼文工部尚书,还有其他子弟若干,遍布朝堂,所以你们就和那些世家一样了?他们要你们来找本宫麻烦,你们就迫不及待当刀?要不要我提醒一下诸位,” 李蓉嘲讽出声:“你裴氏乃庐州寒族出身,此代之前,在朝中连个二流世家都不如,最高官位不过四品尚书。是裴文宣他父亲裴礼之,带着你们族人从庐州到朝堂,带着你们从寒族到世家!” “而如今呢?裴礼之才去了多久,你们就如此欺辱他们孤儿寡母。” “殿下,”裴礼贤冷着声,“您这话过了。” “过了?”李蓉笑出声来,“裴文宣三年新科状元,世家出身,如他这样的身份,早就该在实权位置上坐着,可如今呢?若不是娶了我,他还在当个狱卒都不如的芝麻小官!你也就拿什么世家弟子都需历练糊弄温氏,你能糊弄本宫吗?!” “他病了,你拦着不让人看;他出门交际,你不给银钱,处处为难;如今他在朝堂上,靠着自己,想为裴家争一条活路,你们要眼瞎欺他至此!” “你们说你们是他家人,”李蓉一一扫过众人,嘲讽出声,“你们在意过他一分,帮过他一分吗?” “建立监察司,是本宫的事,也是陛下的事,你们就算把他打死,陛下也好本宫也罢,都不会收手。而你们也要记好了,你们裴家是怎么上来的,别在高处坐久了,就忘了来路。” 说着,李蓉转头看向裴文宣:“动手的是谁?” 裴文宣知道李蓉在气头上,不敢多说,只能老实抬手指了人。 李蓉直接吩咐旁边人:“把手折了。” 李蓉说完,便拉起裴文宣,直接便往外走去。 大厅里传来两个男声的惨叫声,李蓉领着裴文宣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来,停下步子,转过头来,看向裴家众人。 “今日本宫再最后说一遍,裴文宣,是本宫的驸马,本宫的人。你们裴家若不喜他,那就将他逐出族谱,本宫陪他自己另立门户。若你们要还要留着他,你们如何敬我,就如何敬他。” “至于温氏,”李蓉猜想温氏应该也在,她提高了声音,“如果你学不会如何在意你的孩子,那你回你的佛堂,吃斋念佛祭奠你丈夫一辈子。” “裴文宣已经有了新家,他有人管也有人爱。如果你担不起做母亲的责任,还请你不要给他找麻烦。他容得,本宫容不得。” “听明白了吗?” 李蓉扫向众人,没有人敢说话,被折了手的侍从在地上打滚哀嚎,李蓉见所有人不应声,她转过头去,拉着裴文宣往外走去。 她走得急,明显是在克制着情绪,裴文宣被她拖着,一动伤口就疼。可不知道为什么,被李蓉这么拉着,一路穿过裴家熟悉的长廊小道,哪怕背上伤口疼着,他也有种莫名的欣喜。 他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条盛开了花的路上,李蓉拉着他,领着他走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却格外美好的世界。 他看着李蓉的背影,忍不住就笑起来。他拉着李蓉的手,不由自主握紧,他很想很想一直拉着她,一直跟在她身后,看她为他展露所有的情绪。 他才知道,当李蓉为他失态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这么盛大的幸福。 李蓉拖着他一路出了裴府,到了门口之后,她终于才放开他,而后猝不及防猛地转身,一巴掌抽到了裴文宣脸上:“你是傻的吗?!他们干什么你不知道?” “我算着的,没事儿。”裴文宣看着李蓉生气,笑容却停不下来,李蓉听这话更是怒极,她气得笑起来,只道:“好好好,你什么算着,你怎么想过,如果今日你二叔铁了心下手,让下人借着机会把你打残打废了,你这辈子可就完了。” “不会的。”裴文宣笑着,又道,“况且,你不是来了吗?” 说着,裴文宣仿佛想起什么:“你没去苏容卿吃饭吗?我特意吩咐了不要打扰你。” 李蓉不说话,她盯着裴文宣,她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她就看着这个人,像没事儿人一样面对着所有,她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和酸涩在心里弥漫。 怜悯、可悲、可怜,夹杂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让她冷着脸,紧盯着他。 “裴文宣,”李蓉终于开口,“你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多想想,才能觉得,你自己很重要,不要什么事,都拿自己去拼?” 裴文宣没说话,其实李蓉的表情和平日没什么不同,可那一瞬间,他却仿佛从李蓉眼里看出了水汽。 温柔浸润在他心里,让他骤然觉得,自己似乎有那么几分可贵。 她担心他,在意他,为他不平,为他心酸。 裴文宣笑起来,他走上前去,抱住李蓉,他将这个人揽进怀里,收紧了手臂。 “我以后努力。” 裴文宣低声开口:“努力厉害一点,不让你担心了。” “我没有担心。” 李蓉僵着声:“我只是觉得你丢了我的脸面。你是我的驸马,只能我欺负。” “好。”裴文宣笑着抱紧她,“以后我只给你欺负。” “裴文宣,”李蓉听他服软,语调也软了下来,“你怎么没出息呀?” “我错了。” 裴文宣温柔道:“以后我再不让人欺负了。” 李蓉觉得裴文宣敷衍她,可话都说到这里,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荀川领着人出来,大庭广众这么被抱着,李蓉也有些尴尬,低声道:“上马车吧。” 裴文宣应了声,缓缓放开了李蓉,旁边荀川走过来,看见两个人,她朝裴文宣点了点,随后朝李蓉汇报情况。 李蓉让裴文宣上了马车,和荀川大概听了一圈方才她在裴家观察的信息,只道:“裴家这边我明日再找他们麻烦,你先继续找罗倦,他人找到了吗?” “没有。”荀川皱眉道,“他不在他家,已经消失好几天了,我还在追。” “嗯。”李蓉点头道,“你继续追查吧,天色晚了,回去吧。” 李蓉说完之后,便上了马车,进马车之后,裴文宣已经坐在自己位置上,除了脸色苍白些,一切神色如常。 李蓉冷着脸进去,坐到他旁边道:“让我看看。” “等一会儿到家,让大夫看就行了。” 裴文宣笑道:“你看了也没用。” “转过来。” 李蓉冷着声,裴文宣面色僵了僵,但他看了一眼李蓉脸色,最终还是转过身,笑道:“吓到别怪我。” 说着,李蓉就看到他被血色染得斑驳的衣衫。 方才在黑夜里瞧得不够真切,如今在烛光下便清楚许多,李蓉静静注视着,裴文宣见她不说话,玩笑道:“怎么,要不要我脱个衣服给你看看?” “裴文宣,”李蓉哑声开口,“你不疼吗?” 裴文宣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后,他叹息出声:“殿下,我和您是不一样的人。您出身高贵,许多时候,凭着身份和权势,就能压人。可我不行。伦理,道义,总有压着我的东西,我做不到殿下这样。” “同样的话,今日殿下可以说,但我不能说。” 裴文宣苦笑:“这日子微臣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让殿下跟着受累,的确是微臣罪过。本来微臣不想惊动殿下,但没想到殿下还是来了。但殿下别担心,如今我受了伤,我娘是墙头草,明日只要能说服我娘站在我们这边,就可以找祖父谈判,不说裴家要交到我手里,但我父亲那一份财产,必须要分到我这边来。” 李蓉听着裴文宣说话,她也没多回应,她从背后解开了裴文宣的腰带,拉下裴文宣的衣服。 裴文宣背对着她,感觉到她的动作,他知道她是想看看他的伤口,帮他简单处理一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有一种无端的紧张升腾起来。 李蓉看着灯光下裴文宣露出整个背部,他生得白净,背影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瘦,血痕交错在他的背上,看得有些可怖。 李蓉看着那些血痕,马车里的灯光有些晃眼,她凑上前去,观察那些伤口。 呼吸喷涂在裴文宣的背上,裴文宣僵紧了身子。 他觉得她离他太近,又恨不得再近一些,一时天堂地狱交叠在一起,李蓉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头,额头轻触在他没有伤口的背上。 “裴文宣,其实以前我嫌你没钱,都是逗你玩的。” 她低声道:“以后别这样了,看你这么拼命,我不好受。” 决心 裴文宣僵着背,他感觉着李蓉的触碰,整个人完全无法思考。 他不敢开口,怕自己说出什么失态的话来。只能是僵着身子,一句话不说。 李蓉靠着他,过了一会儿后,她直起身来,叹息出声道:“算了,你也是这性子,我帮你把伤口上的碎渣先挑了。” 裴文宣不说话,他感受着李蓉靠近他,认真挑出他背上的倒刺,她的气息喷涂在他的背上,带着灼热的温度,在伤口上划开,然后一路蔓延到他身上四肢。 李蓉一面帮他挑藤条打进伤口上的碎渣,一面漫声道:“下次遇到这种事儿,你至少和我商量一声,我心里有个底。你平时总说我,说我不懂人心,说我不他人难处,可我就觉得,你是太顾及他人难处了。” 裴文宣静静听着,李蓉鲜少和他这么说话,仿佛是个婆婆妈妈的老太太,随意念叨着生活琐事。 “你以前总说你不想和你爹一样,你爹把娘宠得什么都不懂,可你骨子里和你爹还真没两样。你娘活在世家大族里,丈夫死了,留了那么多东西,不想着给儿子守下来,反而在你去庐州的时候,让人骗了个七七八八。” “管家权交出去,丈夫的钱也送到族里,什么事都不管,把你爹留下的老人都让你二叔遣走。就她做这些事儿,你打从庐州回来,就该直接骂她。” “我说了,也没什么用。”裴文宣叹息出声,“她本就是软弱性子……” “软弱不会学吗?”李蓉说起来便来气,怒道:“她若学不会护着你,她生你做什么?她配当一个母亲吗?你那点想法我不清楚?你无非就是想着,她性子软弱,她没有办法,所以你有苦也从来不同她说,凡事报喜不报忧,她整日躲在佛堂里想你爹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在外面硬熬,你这破烂脾气,我瞧着就糟心。” 裴文宣听着没有说话,李蓉将他伤口处理干净,看裴文宣自己拉好自己的衣衫,李蓉打量了他神色片刻,有些小心翼翼道:“我是不是话说太重了?” “殿下为何如此问?” 裴文宣颇有几分疑惑,李蓉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她坐到他身边来,轻叹出声:“我也不是个傻的,你同我说的话,我有认真想。你说我不知人心,说的也是实话,我凡事多从自己的角度想,许多事就顾及不到。你今日本也在家里受了伤,我若是有什么话让你心里难受,你便告知我。” 裴文宣听到这些话,忍不住笑起来:“殿下放心。” “其实殿下那一日回头来找我,从那一刻起,无论殿下说什么,我都不会难过。” 李蓉听裴文宣的话,狐疑回头:“为什么?” “因为殿下愿意为我回头,我便知道,殿下是将文宣放在心上的。” 李蓉听这话笑了:“你果然越来越看得起自己。” 裴文宣轻笑:“毕竟相处这么多年的人,总算是个朋友吧?”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看着裴文宣云淡风轻的神色,她瞧了片刻,终于道:“算了,今夜的事儿就过去了,但是我的话,不管你觉得对不对,姑且听一听。” “凡事别总是想着为别人着想,你想要什么,得自己争,自己取。对方接不接受,是对方的事儿,可你不能不要。温氏是你的母亲,她软弱也好,无能也罢,终得为你争一回,你不能为了她想,就让自己陷入难处。” “可是,”裴文宣认真看着李蓉,“她若不愿意呢?” “那她不会拒绝吗?”李蓉颇为奇怪,“她愿不愿意,你终得给她一个选择才是。是帮你,还是自己回自己的佛堂,她都得自己做决定,你不能从一开始就把她的选择断了啊。” “可我明知道那条路对她更好。” 裴文宣声音有些沙哑,李蓉摇头:“裴文宣,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哪条路更好。” 裴文宣没说话,他静静看着李蓉。 面前的姑娘是十八岁的面容,漂亮得如同晨间露珠,莹莹欲坠,但她眼里带着的,是历经岁月洗礼后才有的通透清明,她静静瞧着他,眼里有上一世没有的担忧,也有着十八岁李蓉没有的温柔。 这是全新的李蓉。 他在重生最初,他想过娶十八岁的李蓉,因为他想,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当他知道李蓉重生而来,他便觉得,他们尘缘已尽。 可如今他却又意识到,其实人生任何时候,当他想要,都可以重新开局。 如今的他和过去不一样,李蓉也和上一世不一样。 他在变,李蓉在变,李蓉像一个孩子,摸索着往前,哪怕撞得头破血流,至少她在改,在变,那么他为什么,不能在这一场新生里,按照他过去不曾有的姿态,活一次呢? 上一世他已经眼睁睁看着李蓉和苏容卿在一起二十年。 他不是争不赢,不是抢不了,他把苏容卿暗中杀了都可以。 只是他想,李蓉选了苏容卿,于是哪怕他再嫉妒、再痛苦,他也会尊重李蓉的选择。 可今生他们甚至没有开始,他为什么要退让? 他该争,他该抢,他该把选择放到李蓉面前去,是去是留,至少该李蓉给他一个答复。 无数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涌,可他未曾表现半分,他和李蓉一样,一旦涉及什么重大的事,他们都会把所有情绪压得死死的,让人看不出来任何痕迹。 他瞧着李蓉,克制着自己所有情绪欲望,轻笑起来:“殿下的话,我会好好想。” “你若能想开,那是最好不过。” 李蓉慢慢道:“毕竟,我也护不了你一辈子。” “我明白。”裴文宣放低了声音,“我也不会总让殿下为我出头。” “你知道就好。” 两人说着,马车便到了公主府,李蓉少有扶着裴文宣下了马车,路上便已经有人来通报,于是刚到公主府,下人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侍奉着裴文宣回去。 大夫过来给裴文宣问诊,然后替他上药包扎,忙活了许久,嘱咐了好生休养,终于退开。 等裴文宣包扎好后,李蓉也累瘫了,她和裴文宣随意吃了些东西,便洗漱躺到床上休息。 裴文宣背上受伤,便趴在床上瞧李蓉。 李蓉在净室洗过澡,穿了单衣回来,而后吹了灯,爬上床来。 裴文宣就眼睛一眨不眨瞧着,李蓉察觉他的目光,掀开被子躺上去时,不由得笑道:“你一直瞧我,是瞧什么?” “殿下好看。” 裴文宣如实回答,李蓉当他又奉承,白了他一眼:“油腔滑调。” 裴文宣侧着头瞧她,李蓉平躺着,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后,她觉得裴文宣还在看她,她有些忍不了了,睁开眼睛,笑道:“你到底在看什么,你这样我都没法睡了。” 说着,李蓉背对着裴文宣,埋怨他:“快睡吧,明日你不上朝,我还要上朝呢。” 裴文宣看着李蓉的背影,他瞧了一会儿,才道:“殿下,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嗯?” 李蓉不明白裴文宣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随后就听裴文宣道:“我爹是很好的人,小的时候,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活得像我爹一样,可我爹像一座高山,无论我做什么,都攀不过去。” “小时候娘总说,我不如我爹。其他孩子随便有点成绩,爹娘都高兴得不得了,可我不管做什么,我爹都只会说我很好,我娘只会说我不好。” “所以我从来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想听一下殿下的评价。” 裴文宣声音很淡,但李蓉听着,心里却有些酸涩起来。 其实裴文宣的话,她明白。裴文宣这个人,他自己不自知,但她却清楚,他骨子里,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所以她只要随便给他一点点好,都能看到这个人十倍的感动和欣喜。 他少年时便是如此,时过几十年,她以为这个人该长进了,却在他出口问出声时,才知伤口不去管理,它只会腐烂、生根,在阴暗处长长久久生长。 她不说话,裴文宣一时有些心慌:“殿下?” 说着,裴文宣便尴尬起来:“殿下应当是累了,就不闲聊了。是我打扰了,殿下睡……” “我觉得你很好啊。” 李蓉突然开口,裴文宣便愣了,李蓉背对着他,轻声道:“我眼又不瞎,你以为上辈子我随便嫁给谁,都会心动的吗?” “我觉得很优秀,你长得好,脾气好,初初为人着想,温柔体贴。” “你有情趣,懂得多,君子六艺,年年都能拿第一,贵族中所有流行的东西,没有你不擅长。” “你学什么都快,第一次给我画眉歪歪扭扭,一个月不到,连妆都会给我画了。第一次给我挽发,扯得我头皮疼,后来也没你不会的发髻。” “你虽然多愁善感,优柔寡断一些,可那也是因为你重视感情。一个丈夫,一个朋友,一个家人,若都像我一样,凡事看得淡,放得下,这份感情,便总少了些什么滋味。” “裴文宣,”李蓉看着月光落在房间,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其实你特别好。” 裴文宣不说话,他听着李蓉的话,那一瞬间,他滋生出无限勇气,他终于觉得。 他放不了手了。 “抱歉,殿下。” 他轻声开口,李蓉有些奇怪:“你怎么……” 话没说完,身后人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他们紧贴在一起,李蓉整个人僵直了身子,裴文宣抱她抱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 李蓉感觉她整个人被他环绕,所有感官在夜色里被无限放大。 他的气息,他的触碰,他锁在她腰间的手,他的一切,都成倍的在她世界被感知。 她心跳得飞快,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当年他们成亲那夜。 红帐翻浪,锦被成波。 裴文宣感觉到她情绪转变,知道她身体的变化,他的手轻轻放松,半撑起身子,覆在她耳边,低哑的声音划过她的耳垂,落入她的耳道,钻入脑海之中,不知道怎么的,就激起一片酥麻。 “蓉蓉,”他叫她的名字,一贯清朗的声音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哑,李蓉脑中嗡得就是一下,有几分难以思考,而后她听他带了几分低落道,“我心里难过,我抱抱你,好不好?” 李蓉难以思考,她没应,却也没抗拒,裴文宣便收紧了手臂,将头埋在她脖颈之间。 “蓉蓉,”他轻声开口,“我不想放手了,我不放开了,好不好?” 撑伞 “你……你不放什么?” 李蓉整个感官都在裴文宣的动作上,对于他的话都有些难以理解起来,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明白,却又总觉得自己仿佛是会错了意。 裴文宣静静抱着她,李蓉艰难道:“你想一直抱着我?” 说着,她笑起来:“我知道你今晚心里难受,你想抱就抱吧。好了不说了,我得睡了,明天早朝你们家里人肯定得参我,不说了。” 李蓉把这些话说完,便背对着裴文宣,假作睡过去。 裴文宣抱了她一会儿,见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他便放松了手,就睡在她身后,静静瞧着她。 夜里他不能平躺,只能趴着或者侧着身子,伤口疼得睡不着,反正明儿个早朝上不了,他干脆就瞧着李蓉,手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着她的头发。 他向来是个稳妥的人,没底的事儿不出手,他知道如今的李蓉对他肯定是没什么想法,如果他贸贸然开口,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倒不如就这么待在她身边,一点一点的磨。 滴水穿石,铁杵成针,他有目标,也有足够的耐心。 确定了想法,裴文宣内心仿佛有什么尘埃落定,他伸出手去,掬了李蓉一缕秀发,轻轻放在鼻尖轻嗅。 李蓉发间用的香味浸入他心脾,他靠近过去,将已经睡下的人轻轻抱在怀里,将头靠在她的头上。 李蓉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在裴文宣怀里,她瞬间被吓得清醒,而后又暗骂自己大惊小怪。裴文宣昨晚遇到家里这些糟心事儿,想要人陪陪也是正常,别说就裴文宣那贞洁烈夫的性子,就算裴文宣真有什么想法,她也不怕他。 李蓉缓了心情,便起身来,侍从服侍着她穿了衣服,裴文宣察觉光亮,掀了床帐,探出半个脑袋来,似是还没睡醒一般,眯着眼道:“殿下,今日去,怕不是容易的事儿。” “放心。”李蓉安抚他道,“等一会儿我让人通知你母亲,让人送她从裴府过来,宫里我先周旋,你若解决了你母亲的事儿,你便让她进宫来。” 李蓉说得不多,裴文宣心里却清明得很,知道李蓉要自己说些什么,他半只手撑在身下,撑着上半身的身子,郑重道:“殿下放心,我会办妥。” 他说这些话时,神色虽然正经,但头发散在周边,胸前衣衫被扯拉开来,露出他精瘦白皙的胸膛,于是一贯清俊的面容,显出几分说不出的媚色。 这种媚色不同于阴柔之媚,像是哪家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刻意招摇着来哄骗姑娘,是一种男子之于女人的诱惑。 李蓉匆匆扫过他的面容,移开目光,只道:“躺下好好睡吧,我先走了。” 说着,李蓉便领着人出了房门。 李蓉一出门,就吩咐人去通知裴府的暗线,想办法告知裴文宣重伤的消息,把温氏哄到公主府来。 等做完这些后,她才上朝。 裴家做这些事儿,必然是受了其他世家的压力,她重生而来,性子转得太急,刚好又和成婚撞在一起,所有人大概都以为是裴文宣教唆的她,世家找裴家麻烦,裴家就找裴文宣麻烦,想着给裴文宣施压,来转变她的态度。 裴家心里或许就想着打裴文宣一顿,一来让裴文宣知道厉害,也算是给她的一个警示;二来是给世家看一下他们裴家的态度,彰显此事是裴文宣自己的主意,也算是给世家一个安抚。 但以上官旭这些人的心思,怕是不止那么简单。恐怕是算着她要去救裴文宣…… 李蓉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 昨夜不硬闯去救裴文宣,裴家也不可能吧裴文宣真的打死,裴文宣受伤回来,他们去找人说理,她不犯事,道理就都站在他们这边,事后报复是事后的事儿,但她昨晚还是想茬了,一时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把人劫了,才想起世家或许在等着她。 如今秦氏案的关键点早就集中在她的督查司(监察司改督查司)上,想尽一切办法找她的麻烦,把这个督查司给废了,才是如今朝堂上最想做的事。 她带人硬闯裴家,怕就是今天他们的理由。 李蓉已经想象到折子像雪花一样飞到李明桌上的场景,李蓉轻敲着小扇,思索着组织语言。 想了一会儿后,她叹了口气,旁边静兰给她放着糕点在盘子里,笑道:“殿下大清早就叹气,是在忧虑什么?” “我……”李蓉正想说自己对今个儿早朝的事儿起是没什么信心,但话没出口,静兰便道,“可是在想今日见了苏大人怎么解释昨日的事?” 李蓉僵住,片刻后,她又叹了口气:“提这个干嘛呢?” 更不想上朝了。 只是该面对还是得面对,李蓉给自己心里做足了铺垫,也终于到了宫门前,她下了马车后,步入广场。广场上三三两两站着大臣,李蓉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刚刚到的苏容卿。 她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上前去,叫了苏容卿道:“苏大人。” 苏容卿朝李蓉行礼,李蓉尴尬笑起来:“昨日……” “微臣与兄长吃了饭便先离开了,”苏容卿恭敬道,“并未耽搁什么,殿下不必忧心。” “不好意思,”李蓉见苏容卿神色平和,没有半分不满,自己便更不好意思几分,只能道,“昨日的确出了事,改日我再做东。” “其实不必,”苏容卿平静道,“殿下如今身份敏感,与微臣本不该过多接触,以免引起朝臣非议。昨日我应下兄长时并不知道殿下要来,若知道也不会应下。” 苏容卿拒绝得干脆,就差说一句“你不来正好”。 李蓉觉得脸被打得啪啪响,但她脸皮早已在裴文宣那里锻炼得似如铜墙铁壁,她假作什么都没听见,笑道:“好,那下次再约。苏大人先忙,本宫先走了。” 说着,李蓉不给苏容卿回绝的机会,直接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没一会儿后,李明便由着侍从拥簇入朝,李明同平日一般坐下,惯例询问:“今日可有要事?” 话音刚落,李蓉就瞧见裴礼贤挪了步子,裴礼贤动作快,她动作更快,急急往地上一跪,便大声道:“父皇,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李蓉声含哀切,吓得裴礼贤一个哆嗦,他抬眼看向李蓉,又看了一眼李明,李明从容端茶,淡道:“你被欺负了?” “不是儿臣,是驸马,”李蓉说着,音带哭腔,“昨晚裴纳言让人将驸马召回裴家,说是婆婆病重,驸马心急回去,结果回去之后,便被裴纳言使唤人打了。如今伤痕累累在家里躺着,根本没法上朝。驸马性子您知道,他一贯纯孝,又敬重长辈,只是因为我的缘故受了牵连,就遭此毒打。就算对方是长辈,可驸马也是皇家的女婿,如今裴家打的虽然是驸马,但损的儿臣的颜面,是天家的尊严啊!” 李蓉一通哭诉,裴礼文忍不住了,慌忙出列道:“陛下,事实绝非殿下所说。驸马与殿下成亲以来,从未归家探望过母亲,近来大嫂身体不适,多次传召于驸马,驸马都置之不理,大嫂心灰意冷之下,才传了家中长辈,将文宣召回族中。” “我等本是希望能通过劝解,让文宣能迷途知返,孝顺母亲,谁知他却出言不逊,不仅不听劝阻,还辱骂长辈。大嫂见儿子这般放肆,才让下人按照家规动手,可文宣仗着驸马身份不服管教,与家中下人起了冲突,打伤了不少仆人不算,还扬言有公主撑腰,谁都管不了他。后来公主带兵强闯裴府,带走驸马,临走之时还折断了两个佣人的手,骄纵蛮横,目无礼法,如今还要含血喷人,污蔑裴家,陛下!” 裴礼文叩首下去,大声道:“殿下此行,若陛下不加惩处,怕寒了朝臣之心啊。” 李明不说话,他抬眼看向李蓉,只道:“平乐,你怎么说?” “父皇,他说他们多次传召驸马,驸马拒绝,那不如让他们将证人叫上来,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谁来传的话,一一核对。他们说驸马打了人,昨夜驸马是听闻母亲生病,便立刻赶了过去,根本没带多少人,他们一家子围着驸马一个,驸马一介文臣,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动手,还在主动动手后被他们打得卧床不起?裴大人与儿臣各执一词,那不妨就将事情一一查清,看是谁说谎!” “叫就叫,”裴礼文听李蓉这么说,气愤道,“殿下休要颠倒黑白,太过嚣张!” “行了,”李明听着两边吵来吵去,露出几分不耐,“说来说去去都是你们自家的事儿,这么点事儿,在朝堂上扯皮,你们不要脸,朕还要。驸马也被你们打了,平乐昨夜也把人救了,还有什么好吵嚷的?算了吧,听说今年三州久未降雨,恐有大旱,当下就别提这些鸡毛蒜皮小事儿。” 李明把国家大事儿搬出来,裴礼文一时被怼住,一口气憋在胸口,把自己的脸涨了个通红。 李蓉平静起身,随后就听一个臣子出列道:“陛下,殿下初建督查司,就……” “有完没完?!”李明一听对方提督查司,就知道来意,怒道,“非要朕治个大不敬的罪才是?裴文宣再怎么样也是朕的女婿,皇亲国戚!给人家打了朕不计较已经是大方得很!闭嘴你们!” 李明一番骂,终于把所有人压了下去,李蓉小扇轻敲着手心,低头一言不发。 李明骂完人,强行将话题转开。朝臣忍了怒气,跟着李明开始谈降雨之事。 李蓉垂着眼眸,算着时间。 此刻天将将有了亮色,但也是乌云密布,似乎是随时都要下雨的模样。 温氏坐在镜前梳妆,她看着镜子里的妇人,轻轻叹了口气。 她一夜没睡,整个人精神不太好,侍女在她身后,不由得道:“妇人为何忧愁。” “昨儿个,”她缓慢出声,“殿下说那番话,我也不知真假,我昨夜一直在想,若她说的话是真的,二叔当真想着害文宣……” “夫人多想了。”侍女打断了温氏的话,低声道,“二爷与大爷一同长大,大公子是大爷唯一的儿子,二爷是当亲生孩子来养。您看二爷家的大公子,也是个八品小官,大公子性情浮躁,多多磨炼也是应该的。殿下不解二爷的深意,有了误会。” 温氏没说话,她握着手中小梳,垂眸不言。 她以前一贯是不管这些事的,裴礼之在的时候,什么都会帮她安排好,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身边人会有二心,也没有想过自己需要争什么。 裴礼之离世这四年,她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吃斋念佛,想裴礼之在阴间能过得好些。 昨晚被李蓉这一番骂,她终于有了些想法,她打量了周边一眼,才意识到自个儿身边这些人,许多都不是老人了。 譬如帮她梳妆这一位,便是管家安排过来的。可管家权她交在弟媳手里很久了,她不喜欢管这些杂事,也觉得裴礼贤的夫人秦氏管得更好,如今仔细一想,她便察觉出几分害怕了,自个儿身边,竟然是没几个不是秦氏送来的人。 她心里害怕,又不敢多言,梳好妆之后,下人照例送着燕窝上来,温氏刚端了燕窝,翻开碗盖,就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大公子求见夫人,公主府见。” 温氏见得这一行字,便慌了神,她忙打量四下,就见到那奉燕窝的人正瞧着她。温氏心跳得飞快,她手上一抖,燕窝碗就掉在了地上,奉燕窝的侍从慌忙跪下,急道:“奴婢该死。” “你先收拾了吧。”温氏稳住声音,随后让旁边侍女下去再拿一碗燕窝。等那侍女出门,温氏立刻道:“我儿怎的了?” “大夫人,大公子重伤,您先偷偷睡下,从后窗出来,我领您出去。” 温氏听了,她压着飞快的心跳,也不敢再问,等人回来之后,她吃了几口燕窝,便说自己要再睡一会儿,将所有人遣了出去。而后她按着要求开了后窗,一开后窗,就见到那个侍从在门口等她,给她塞了一个衣包,小声道:“您换上,快些。” 温氏点头,急忙换了衣服,而后便由那个侍从领着,伪装成买菜的下人,从后门走了出去。 等出门上了马车,温氏忙道:“我儿是怎么了?” “大公子需要您帮忙,所以让你过去看看。”侍从安抚道,“您稍安勿躁,很快就见到大公子了。” 温氏见问不出什么来,也就不再说话,绞着手帕干着急。 而朝堂之上,把降雨等事都梳理了一遍之后,李明终于宣布下朝。 李蓉笑着旋身,准备离开大殿,还未出门,就听裴礼文叫住她,大声道:“殿下,您今日如此撒谎,不觉得心虚吗?” 李蓉听到他的话,转过头去,瞧向裴礼文,不由得笑了起来:“本宫都没找你麻烦,你还敢主动找本宫麻烦?这话当本宫问你才是,你今日撒谎,不心虚吗?” “不管是不是撒谎,”一个臣子围上来,冷着神色道,“母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殿下擅闯臣子家中,那便不妥。” “你这话怎么不对我父皇说呢?”李蓉转头瞧说话的人,似笑非笑,“方才朝堂上一个字儿不敢吭,现在就来找我麻烦了?你觉得你这么有道理,说去啊。” “殿下,”有一个臣子皱起眉头,“您太过骄横了。” “那你参我啊。”李蓉又看过去,“要实在看不惯,您要不打我两下?” “你!”说话臣子上前一步,忙被旁边人拦住,李蓉见那发怒的臣子,她转着扇子笑起来,“本宫真是爱极了你们这幅看不惯我,又拿我没什么办法的样子。这事儿吧,你们瞎了眼,本宫不同你们计较,早晚,”李蓉一一点过围着她的臣子,“你们得同本宫说一声对不起。” 说着,李蓉折扇一张,便笑着往外走去:“行了,诸位大人散了吧,本宫还得去办案呢。” “平乐殿下!”裴礼文对着李蓉的背影大吼出声来,“这天下不会纵你这样放肆不给份公道,我这就去御书房求陛下,今日若不罚你,我就一头撞死在御书房守龙柱前,以死劝君!” “我去!” “我也去!” 说着,朝臣群情激愤,仿佛马上要相约一起撞在守龙柱上一般。 李蓉点头道:“好得很。本都不想和你计较了,你们还要往刀剑上撞,本宫陪你们,御书房前,”李蓉抬手指向裴礼文,“今日不是你被人抬出去,就是我被人抬出去。走!” 说着,李蓉大喝出声,转身就往御书房提步行去。 她出门时,狂风夹杂秋叶卷席而来,雷声轰隆作响,群臣被她喝后愣了半分,随后便骂骂咧咧追了出去。两队人马前后到了御书房前,各自跪在一边。只是李蓉这边只有李蓉一个人孤零零的跪着,裴礼文则带了一大批朝臣跪在另一边。 “陛下!” “父皇!” 两边人都叫嚷起来,声音混杂成一片。 “求陛下严惩平乐公主无辜擅闯臣府,如此骄纵蛮横、目无法纪之公主,决不可掌督查司此要职!” “求父皇严惩裴礼贤裴礼文兄弟,蒙骗兄嫂,薄待兄长遗孤,霸占亡兄家业,殴打驸马犯君,如此寡廉鲜耻,□□理纲常,凶狠狡诈之辈,决不可放纵!” “陛下!” “父皇!” 两边人叫嚷了许久,福来终于从里面出来,他面上带着歉意:“殿下,各位大人,”福来苦笑道,“陛下说了,这是家事,他不管,诸位请回吧。” “陛下,公主乃督查司司主,怎能只是家事?今日陛下若不给微臣一个公道,微臣就跪在这里,跪到死为止!” “跪死?”李蓉笑起来,“不是说好撞柱的吗?守龙柱在那儿,撞啊。” “你!”裴礼文瞪大了眼,李蓉笑眯眯道,“裴尚书,说话要守信用啊。” “女子与小人难养,”裴礼文咬牙出声,“我不同女子计较。” “连女人都说不赢,”李蓉摇着扇子,悠然道,“看来裴大人的确没什么道理,还是一头撞死,留个好名声吧。” 裴礼文不打理李蓉,他喘着粗气,似乎是随时随地要炸开一般,只同福来道:“劳烦福公公转达,今日若不惩公主,我等绝不离开。” “也劳烦福公公转达,”李蓉缓声道,“今日若不给驸马一个公道,我也在这里,跪到死为止。” 福来听着话,苦了脸:“殿下,您闹什么呀?” “是他们在闹。”李蓉冷笑,“公公传话就是了。” 李蓉和裴礼文在御书房门口一跪,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而这时候,裴文宣也换好衣服,坐在大堂里,看着温氏由人扶着进来。 温氏一见裴文宣便红了眼眶,上前来急道:“文宣,你怎么样了?” “母亲请坐。”裴文宣笑了笑,让温氏坐下,温氏着急看着裴文宣,“昨晚的事儿……” 裴文宣没说话,他静静瞧着温氏,温氏看着裴文宣的眼神,她心中不由得一凉,她呆呆看着裴文宣,颤抖了声:“你怪我是不是?” 裴文宣含笑不言,平和中带了几分疏离的目光,让温氏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你也觉得,你二叔对你不好,要害你,是吗?” “母亲,”裴文宣苦笑,“我不是觉得,而是事实上,就是如此。” “这可能有误会……”温氏一面心里发沉坠落下去,一面又忍不住解释,“你二叔同我说过……” “他说过什么不要紧,”裴文宣打断她,认真道,“重点是,他做了什么。” “母亲,父亲的老人,您身边还有多少呢?”裴文宣开口,便将温氏问愣了,裴文宣缓声道:“我从庐州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刺杀。我侥幸回府,便听闻说,二叔打算历练我,给我安排在一个小官位置上。” “刺杀?”温氏满脸震惊,“你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同我说过?” “因为没用。”裴文宣笑了笑,“您是什么性子,我心里清楚。我回来的时候,你身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怕你知道后,想着去做什么,反而被人谋害。那倒不如像现在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好好过一辈子。” 温氏愣愣看着他,裴文宣继续道:“以前父亲活着,便常常叮嘱我,说我们男人一辈子,就是要肩负责任,要努力让身边人过得好。若是对方过得不好,那是我们有问题。父亲一生都在照顾您,关照您,您什么都不用想。” 裴文宣说着,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划过了李蓉的模样,他突然有几分心酸,几分心疼,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愧疚。 “父亲让我要继续承担他的责任,继续照顾您,我以前一直想,这是我的斗争,我过得好,过得不好,都不该惊扰您。您好好活着,我若输了,是我无能。” 温氏看着裴文宣,眼泪如珠而落:“那如今……又为何说了呢?是我害了你,让你走投无路了吗?” “倒也不是,”裴文宣笑起来,“是有一个人,她同我说,该给您选择。” “父亲没有给您成为一个大夫人,一个妻子的选择,他把您当成金丝雀,宠了一辈子。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您的,家族的,我的。” “我曾经也以为,我应该成为这样一个人,我努力了,可是我慢慢却知道,我不是父亲,而父亲的做法,也未必对。” “人是人,力有尽时,我若想对身边每一个人去负责,去囊括他们身上该负的责任,我过不好这辈子。” “所以,我想给母亲一个选择。” 裴文宣看着温氏,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在温氏面前,仰头瞧她,认真道:“帮儿子一把,行不行?” 温氏听着裴文宣的话,她哭得看不清前方。 “你当早同我说的……”温氏沙哑出声,“我等这句话,等了你父亲一辈子。可他从没同我说过,我都忘了。” “文宣……对不起……”温氏哭着跪到地上,“对不起,是母亲不好,对不起……” 裴文宣没说话,他静静看着面前哭得不成样子的温氏。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声和温氏的哭声混杂在一起,裴文宣看着温氏痛哭的模样,他低声道:“母亲,莫哭了,起身吧。” 他刚说完,便有人急急冲了进来。 “驸马,”童业喘着粗气道,“宫里传了消息来。” 童业急道:“三爷带了好多朝臣跪在御书房门口要求处置殿下,殿下也跪在御书房门口要求处置二爷三爷,现在僵持着,跪了许久了。” 裴文宣得了这话,瞬间起身,他这么激烈一动,伤口猛地挣脱,鲜血从白衣上映出来,裴文宣冷着声道:“备上马车,入宫。” 说着,裴文宣转身,朝着温氏恭敬道:“母亲,还请与我一道入宫。” “听你的。”温氏吸了吸鼻子,“都听你的。” 裴文宣应声,温氏站起来,看到裴文宣背上的血痕,她想问,又不敢再问,便忍着声,只知道哭。 没了一会儿,一切安排妥当啊,裴文宣取了伞,便同温氏一同上了马车。 他看着庭院里下得噼里啪啦的大雨,脑海里闪过上一世苏容卿给李蓉撑伞的场景。 他心中骤然一紧。 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他告诉自己,这一辈子,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再发生。 进攻 裴文宣稳住心绪,如今的确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搀扶着温氏,同温氏一起上了马车。行在路上,他便将准备好的说辞同温氏来来回回对了几遍。 “如果陛下宣你入殿,你就说此事你都不知道,是二叔让你将我叫回来,说让你处置我,否则就要害你。” 裴文宣说完让温氏重复了一边,温氏再三重复确认之后,裴文宣才放下心来。 他有些疲惫,温氏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你的伤……” “无妨。” 裴文宣平和道:“母亲不用担心。” “文宣……”温氏一说,似乎又要哭了,裴文宣立刻道,“母亲,你控制一下自己的眼泪,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安慰你了。” 温氏听着裴文宣的话,慌忙又将眼泪收起来。 裴文宣看着面前的女人,心里倒也没什么感觉,毕竟他已经习惯温氏离开的人生,已经有几十年了。 这样的母亲,年少时他也曾疲惫,埋怨,后来在她晚年,他更是感觉到了厌烦、不耐。 然而等温氏真的走了,他坐在灵堂里,看着风卷白布,灵堂灯火在风中飘摇,他感觉自己孤家寡人,似如这一盏浮灯,再无人可惦念的时候,他又才想起来,年少时候,温氏和他父亲陪着他认字、带着他放风筝的时光。 父母之于子女,大约就是最大的无奈。 爱中夹杂着不满,怨中兼藏着怜惜。 好在经历过生死,漫长的时光消磨他的棱角,让他变得越发包容,如今看着低低哭泣着的温氏,裴文宣竟也不觉得烦躁,他只是会想起李蓉来,他想李蓉这样的姑娘,大约一生都有不了这副样子。 他瞧着外面逐渐变大的雨势,不由自主笑起来,温氏哭了一会儿,见裴文宣的样子,不由得道:“你近来……过得可好?殿下欺负你了吗?” “嗯?” 裴文宣转过头来,听到温氏的话,他忍不住笑了:“母亲说笑了,您看殿下会欺负我吗?” “人都说公主骄纵,”温氏说着,叹了口气,“你脾气又好,被人欺负了,怕也不知道,或者也不同我说。” “放心吧,”裴文宣提到李蓉,声音就温和许多,“殿下待我很好,我也很喜欢殿下。” 温氏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后,她低哑道:“你和你父亲很像,他以往也是这么护着我的……” 温氏说着,又忍不住提到裴礼之,裴文宣就静静听着,等临到宫里,他打断温氏:“方才的话,您还记得吗?再重复一遍吧。” 温氏愣了愣,她似乎是没想到裴文宣会这么果断打断自己,她神色有片刻黯然,过了一会儿后,她将所有话重复了一遍,裴文宣点了点头,到了宫门口,同侍卫交涉之后,带着温氏一同进了宫中。 两人在宫门口从马车换了轿撵,行到御书房,此时大雨已经看不清周边,裴文宣卷着轿帘,瞧着周边,眼看着快到御书房,他突然看见有一个人撑着伞往御书房走去。 那人应该是已经回了官署,听说了御书房的事情,特意赶过去的。 赶去做什么不可知,但是裴文宣却清晰的认出那一身衣衫来。 是苏容卿。 哪怕过了一世,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事情,可是李蓉跪在御书房的这场大雨里,苏容卿依旧穿着这一身衣服,提着伞过去。 裴文宣瞳孔紧缩,他大喝了一声:“停下!” 抬轿之人有些茫然,裴文宣匆忙出了轿子,同旁边人吩咐道:“我有要事先过去,你们抬着夫人随后跟上来。” 说完之后,裴文宣便撑着伞冲进了雨里。 温氏慌忙卷起帘子,急道:“文宣,你去哪儿?!” 裴文宣没有回话,他撑着伞,踩在漫过鞋底的雨水里,朝着御书房一路狂奔而去。 李蓉跪在御书房门口,她垂着眼眸,雨水已经彻底打湿了她的衣衫,湿润了她的头发、睫毛。 寒意从她膝盖骨一路透上来,她开始感觉双腿像针扎一般,又刺又疼。 这是年少触怒了李明,被罚跪在雪里落下的病根,一到天冷的时候就会犯,疼起来就能要人半条命。 只是她现在要和裴礼文扛到底,于是她咬紧了牙关,跪在雨水里,疼得视线一片模糊。 雨水扑头盖脸砸在她头上,跪着的群臣里早已经倒了几个送下去了,裴礼文也跪得身子打颤,但依旧是咬着一口气跪在这儿。 李蓉都不知道熬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突然感觉头上的雨一瞬间停了。 有人站在她身后,轻轻喘着粗气。 李蓉起初是雨停了,但等她视线稍微清晰,看见前方不远处还在下着的大雨,听着身后人的喘息,她便知道,是有人给她撑起了一方天地。 这种感觉她记得,在她一生的记忆里,是少有几次、刻骨铭心的温柔。 她心跳有些快,又有些疼,她慢慢回眸,入眼的先是白衣,这不出她意料。 而后她一点一点抬眼,最后停在那人面容上。 青年白衣玉冠,五官清俊中带了几分惊艳,本该是天上仙人,却就在轻轻喘息刹那,被拖入凡尘。 裴文宣看着李蓉表情一点点变换,从最初的复杂化作诧异,在看见是他那一瞬,似乎所有情绪都烟消云散。 裴文宣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可他却还要假作一切都不知道,他只看向李蓉,轻笑起来:“殿下,我都来了,您还不起来?” 他这话是学李蓉去裴家接她说的话,本想调笑,只是说出口之后,他便察觉李蓉脸色有几分不对。 “不行。”李蓉一开口,就打了颤,她挑起眉头,苍白的脸没有半分退让,“裴尚书……” 话没说完,裴文宣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蹲下身抬手一握李蓉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之后,他立刻低喝出声:“瞎胡闹!” 李蓉被他吼懵了,裴文宣抬手将伞递给旁边侍从,直接就去抱李蓉。 李蓉慌忙道:“你做什么你……” “消停些。” 裴文宣轻叱了一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这动作幅度太大,一动伤口便又裂开来。李蓉想着他伤口,不敢挣扎太过,也怕失了颜面,只能配合着揽住裴文宣脖子,想叫他省力些。 裴文宣抱起他,由宫人打着伞,冷眼看向还跪着的裴礼文:“我已经将我母亲带来了,三叔,如果你真打算在陛下面前对峙,你就继续跪着。若还想给自己留点颜面,明晚祠堂见,让宗亲一起来商讨个说法,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说完裴文宣便再也不管其他,抱着李蓉就往门口轿撵疾步行去。一面一面吩咐人将温氏又带回公主府去。 如今他来不及着这些人争,李蓉的事儿比什么事儿都大。 裴礼文听裴文宣的话愣了愣,没了片刻,他就反应过来,就温氏那个软耳根子,裴文宣既然将她带来了,必然是和她窜通好,如今在李明面前对峙,他能讨什么好果子? 裴礼文一咬牙,双眼一闭,干脆就晕了过去。 李蓉和裴文宣听身后混乱起来,李蓉忍不住轻笑出声,裴文宣冷眼看她,李蓉不知道为什么,便觉得有几分心虚,她轻咳了一声道:“你这是生什么气,这么大脾气?” 裴文宣没说话,抱着她刚到门口,便看见苏容卿刚好转进来。 他手里的伞仍旧是当年那一把,他看见两人的瞬间,眼中带了几分诧异,裴文宣与他对视,李蓉觉得有几分尴尬,不好意思道:“苏大人。” 苏容卿听到李蓉的问候,转头看向李蓉,他看了李蓉片刻,似是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行了个礼道:“见过殿下。” 说着,他便让开了路,恭敬候在一边,让李蓉和裴文宣离开。 裴文宣抱着李蓉离开,李蓉忍不住抬眼越过裴文宣的肩头看苏容卿,裴文宣看着前方,平静道:“殿下在看什么?” “我就是想起来,”李蓉颇有几分感慨,“当年他给我打的那把伞,似乎就是这一把。” 李蓉说着,也看不清人了,裴文宣将她放进轿撵里,让她坐下,而后他放下帘子,半跪在她身前,将她的裙子掀起来。 轿子的空间很小,两个人挤在一起,便十分局促,裴文宣一掀她裙子,她就忍不住按住他的手,急道:“你做什么?” “你裙子湿着,”裴文宣低声道,“捂着更疼。” 说着,裴文宣便不容分说拉开她的手,将她裙子拉上去,扭干打结,然后用自己袖子擦干她的小腿,再用轿子里放着的毯子包裹住她的小腿。 温暖从小腿瞬间袭来,和她身上的寒冷对比分明,裴文宣摸了摸自己的外衫,又将外衫解了下来,盖在她身上,低声道:“有些潮,但总比没有好,你忍一忍,很快就回去了。” 裴文宣说完,便从轿子退了出去,随后让人赶紧起轿,送着李蓉出宫。 李蓉在轿子里缓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好了一些,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披着裴文宣的衣服,他衣服上有他特有的熏香,那是一股极其浅淡的味道,只有极近的距离才能闻到。而此刻这些味道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李蓉也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心跳快了几分。 她想这一定是因为轿中闷热,才让她有了幻觉,她便用小扇抬起了轿帘想要通风,结果抬起轿帘之后,就看见轿帘外是裴文宣。 公子执伞行于风雨,身似修竹,面如冠玉,李蓉瞧着这个人,一时竟就忘了放下帘子。 裴文宣察觉李蓉的目光,抬眼看过来,随后皱起眉头:“把帘子放下,风吹了受寒。” 李蓉听到这话,却是忍不住笑了,她不仅没有放下,还将双手放在窗边,将头靠了过去,瞧着裴文宣道:“裴文宣,我突然发现,你可真好看。” 裴文宣不作声将伞朝着她的方向偏过去,只道:“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忘看脸,你也真够可以的。” “裴文宣,你生气啦?”李蓉说话里带着颤音,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裴文宣皱着眉头,只道,“还疼得厉害吗?” “不怎么疼了,”李蓉低声道,“你方才帮我盖了毯子,就好多了。” “我已经吩咐人提前回府煮了药汤,等一会儿回去就立刻换衣服泡汤。” 裴文宣细细说着之后的安排:“药汤是以前你常用那副,这辈子你还年轻,要好好养。” 裴文宣说的“以前”,自然说的是上一世。 上一世她后来遇到一个名医,给她重新开了一个方子,止疼效果不错,但是她这病根治不了,说是年轻时候损得太过。 李蓉得了裴文宣的话,关注点却放在了另一点上:“你竟然连我药方都知道,你在我身边安排了不少人啊。” 裴文宣没想到李蓉居然会提这个,他噎了一下,随后才道:“都以前的事儿了,说好不计较的。而且你也没少安排人,我们算扯平了。” 李蓉听裴文宣这么说,就忍不住笑。 裴文宣带着李蓉上了马车,上马车之后,马车里有他们常用替换的衣服,裴文宣低声道:“殿下你自己先换个衣服吧。” 说着,裴文宣便背对着李蓉坐下。 李蓉也没多想,她哆嗦着给自己换了衣服,裴文宣听着身后[emailprotected]了一会儿后,随后就听李蓉道:“好了。” 裴文宣转过身来,就看李蓉缩在角落里,身上盖了个毯子。 李蓉见裴文宣瞧着自己,忙笑起来解释道:“这样暖和。” 裴文宣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便凑上前去,李蓉有些紧张,忍不住往后一靠,就靠到了马车车壁上,警惕道:“你又要做什么?” 裴文宣伸出手,将李蓉一把抱在怀里。 刚换过的外衫广袖贴在李蓉背上,他抱着她的动作不带半分旖旎,平静道:“这样暖和。” 李蓉不敢说话,她就给裴文宣这么静静抱着,好久后,她艰难笑起来:“你……你最近怎么老爱抱我啊?” “感情好啊。” 裴文宣回答得十分流畅道:“咱们一张床都睡了,你还同我计较这些么?你现在冷成什么样了自个儿不知道?何必受这个罪呢?” “那上次……” “我心里难过,”裴文宣立刻接上,“冒犯了公主,但也是你答应的,不是吗?” 李蓉说不出话了,她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裴文宣见李蓉不说话了,他忍不住笑起来,继续添油加醋道:“你说的,咱们是好姐妹,你不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这你可别冤枉我。”李蓉赶紧道,“咱们俩这么熟,我不是这种人。” 裴文宣低笑出声,李蓉有些紧张:“你笑什么?” “没什么,”裴文宣坐到垫子上,换了个姿势,让李蓉靠在自己胸口,抬手环着李蓉的肩,“就是想殿下和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刚好,我也这么想呢。” “那就好。” 李蓉点头,但说不出怎么的,就总觉得有些心虚。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裴文宣似乎是累了,便靠着车壁闭上睡过去。 李蓉靠在他怀里,温暖熏腾上来,有着说不出的安稳从这个人身上传递过来,她竟也忍不住有了几分困意,靠着裴文宣,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两人眯眼一会儿后就到了公主府,裴文宣将李蓉从马车里抱出来,李蓉也习惯他的动作,从善如流环住裴文宣脖子,裴文宣见她动作,忍不住笑了:“你倒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怎么,”李蓉挑眉看他,“裴大人是杆子?” 裴文宣见李蓉有心情打趣,便反问道:“那殿下猴子?” “你这嘴,一刻都吃不得亏。” 李蓉叹了口气,裴文宣轻笑:“还是有吃亏的时候的。” “哦?” “唔,”裴文宣想了想,似是认真道,“殿下与我当着夫妻那时候,我吃的亏还少吗?” 李蓉得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你那时候那是吃亏?明明是和我不熟。” “这话您可说茬了,”裴文宣满脸认真,“我对我妻子,向来忍得。殿下若是想让我吃亏,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李蓉愣了一秒,她总觉得裴文宣话里有话,又觉得是自己多想。毕竟裴文宣这个人向来没个分寸,一个不小心,便容易误会。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去救场,裴文宣便自己给自己圆了场子:“可惜啊,殿下是没这个机会了。” “你这人……” 李蓉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转头问了另一个问题:“裴家人你现在不去处理吗?” “裴礼文装晕跑了,我也不想拿这点小事儿去惊动陛下。”裴文宣将李蓉送到浴池,浴池里已经放好了药汤,裴文宣将李蓉放在小榻上,平静道,“裴家还是能用的,明日我去谈,殿下放心就是。” 说着,裴文宣招呼了静兰过来,一一讲清楚了药浴的要点之后,随后同李蓉道:“殿下,您先泡浴,我下去了。” 李蓉懒懒应了一声,裴文宣便退了下去。等出了门,裴文宣站在门口,他双手拢在袖中,听着里面姑娘的笑声,听见水声,他脑海中忍不住有了相应的画面。 李蓉的浴池,他这一世几乎没来过,更不曾和李蓉一起在这里呆过。 如今稍作停留,便激起千层浪花,在他脑海中翻滚不停。 若是过去他或许还不会多想,可如今回忆起来,便有些停不下来,像是被突然开了阀门的洪水,瞬间奔流而出。 这让他清晰知道,原来他对过去的点点滴滴,哪怕是一个细节,都记得这样清楚。 天堂地狱交织在一块儿,他静静站在门口,旁边侍女忍不住上前道:“驸马,您需要准备沐浴吗?” “嗯。” 裴文宣应了一声,淡道:“多加冷水。” 说完他便转过身,往房间里去。 李蓉泡完药浴之后,整个人都舒畅了。但她还是谨慎,裹了厚厚的风衣,才回了房间。 她回房间的时候,就发现屋里炭火都点好了,整个房间不仅仅是“暖和”,甚至有些热了。 裴文宣穿了单衫,跪坐在案牍边上办公。李蓉一进来,他便低声道:“把门窗关上,别受寒。” 李蓉披了风衣进来,半蹲在他面前,裴文宣握笔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看见蹲在面前的李蓉。 她的风衣边上是一圈白色的绒毛,这样毛茸茸的打扮,便显得她整个人有几分可爱起来。 这样的李蓉鲜少见到,和外面的形象大不一样,裴文宣静静瞧了她一会儿,便忍不住笑了。 “不疼了?” “薛神医的药,我后来比这么厉害都能治,今个儿当然是小事。” “先去躺着吧。”裴文宣温和道,“你要看的折子我都给你放在床边了,进被子里看,我把这些文书都批复完,等晚上我给你按穴位。” “要不你教教其他人,”李蓉听裴文宣说话,她立刻道,“免得你麻烦。” “教人更费力,您可别折腾我了。”裴文宣低头看着文书,淡道,“我当年学得可不容易。” 李蓉听到这话愣了愣,裴文宣见她不说话,抬眼看她:“怎的了?” “没什么。”李蓉笑起来,“我就是突然觉得,其实……你当年对我也挺好的。” 裴文宣顿了顿笔,片刻后,他才道:“殿下,别太容易感动,这算不得什么,你可别随便遇到一个人对你好,就把真心交出去。” 裴文宣意有所指,李蓉却是全然没有听出来,点头道:“你说得是,你当年对我那么好,不也心里有其他想法吗?” 裴文宣心里一塞,随后抬起头来,颇有几分生气道:“殿下,事情不是你说这样……” “休息了休息了,”李蓉见裴文宣又要解释,赶紧道,“我口滑,别计较,走了。” 说着,李蓉便跑开了去,裴文宣捏着笔,过了一会儿后,他也不知道该气该笑,无奈低头,继续批折子。 李蓉把近来所有消息看过,荀川一路在追证人,但罗倦这些证人几经转移,早已不知去向,荀川如今已经追出了华京。 除了找证据不利以外,最大的问题还源于朝臣,今日有近一百五十封折子送给李明,全是关于撤督查司的事,理由杂七杂八,但目标极为一致。如果李蓉再查不到有力证据,李明怕是要扛不住压力了。 李蓉看完这些,差不多也到了夜里,裴文宣到她边上来,见她愁眉苦脸,直接抽走了她手里的折子,李蓉愣了片刻,随后叫嚷道:“你做什么呀?” “你今天问了好多遍这个问题。”裴文宣将折子扔在一边,直接抬着放着折子的小桌搬到了远处,随后熄灯回到床上:“躺下吧,我给你按。” “不用了。”李蓉在黑夜里有些无名紧张,“今天都不疼了,改天吧。而且你不还受着伤吗?你好好养,别用力了。” “当真好了?”裴文宣皱眉,有几分不信,李蓉赶忙道,“好了好了,话说你伤口上药没?” 裴文宣顿了片刻,随后道:“该换了。” “嗯?那我帮你啊。” 李蓉坐起来,拍了拍床边:“来,把灯点了,药和绷带给我。” 裴文宣听她的话,点了旁侧的灯,又取了药和绷带,然后抬手脱了上衣,趴在了床上。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十分从容,李蓉几番告诫自己不要多想,她将目光都落在裴文宣上的伤口上,皱起眉头道:“这些人还真下的去手。” “家法嘛。”裴文宣淡道,“宗族子弟,都挨过,没什么的。” “话说,”李蓉垂下眼眸,“上一世你挨过没啊?” “怎么可能没挨过,”裴文宣苦笑,“你不知道罢了。” “哦。” 李蓉低低出声:“那你恨他们吗?” 裴文宣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缓声道:“在意才会恨。年少时候恨,后来也忘了,不是什么大事。而且该去的都去了,我该有的也都有了,不想记挂他们。” “裴礼贤,”李蓉回忆着,“上一世是你杀的吧?” 裴文宣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后,他突然道:“你方才在忧愁些什么?” 李蓉听裴文宣这么生硬转了话题,就知道他不想聊,于是她也不纠缠,顺着话题道:“荀川去找证人,已经过去了许久,都没找到,我怕这些人已经出了事儿。如果他们出事儿,我们现在更多的证据就只能是找到当初封府的人,搞清楚黄金哪里来的。” 说着,李蓉将药粉洒在裴文宣伤口上,裴文宣轻轻一颤,李蓉抬眼:“疼了?” “没,”裴文宣忙道,“你要找出黄金是他们栽赃的证据,只能去找经手的人,你是担心没有名单?” “是,”李蓉思索着道,“看来我还是得找苏容卿一次。” “他不会给。”裴文宣果断道,“你不如换一个思路。”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继续道:“裴家里有一个人在刑部,位置虽然不高,但是主要管所有人的日志。明日我若是能和裴家达成合意,让他们听你的安排,我们找到查封府邸那日的官兵出勤日志,就能找到人。” “也是个法子。” 李蓉点头,裴文宣撑起身子,让李蓉用纱布环绕过自己,继续道:“比找苏容卿靠谱。上官雅就是想看热闹,出的馊主意?” “她也是好心,”李蓉笑道,“想一箭双雕。” “感情这事儿,”裴文宣说得认真,“不能一箭双雕,不然到时候,怕就是误会重重。” “你以前可不是同我这么说的。”李蓉给他绷带打了结,裴文宣沉吟片刻后,缓声道:“那时候,我不懂很多道理。” “现在就懂了?” 李蓉想了想:“我没觉得咱两最近遇到什么事儿能让你想到这些呀?” 裴文宣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才道:“殿下,你听我一句劝,如果你不确定一份感情,就不要想着和对方发生感情。之前是我不好,我总想着你和苏容卿在一起,是再续前缘,所以想撮合你们。可如今我想明白了,感□□是缘分,缘分这事儿,是不强求的。” “殿下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静静等候就是了。” “等什么?” “等合适的缘分。” 裴文宣说着,他站起身来,去熄了灯,李蓉坐在床上,思索着他说的话。裴文宣回到床边,弯下腰来,半撑着身子在李蓉面前,倾身靠近她。 他离她很近,她可以清晰看到月光下他白皙光洁的肌肤,他瞧着她的目光似是带了酒意,一下就醉了人心。他似笑非笑:“反正殿下身边有我陪着,大可不必着急。” “殿下若是寂寞了,我可以陪殿下说话。殿下若是缺人关怀,我也可以事无巨细,包殿下满意。殿下还是一心一意放在朝事上,把督查司建好,随缘才好。”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忍不住挑眉:“你事事都能做?” “殿下觉得有什么事是我做不了的呢?” “有一件事你做不了。”李蓉高兴起来。 “比如说?” 裴文宣轻轻侧了侧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李蓉笑着往自己床边倒去,大声道:“亲我!”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一股巨力从身后袭来,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就迫她抬头。 李蓉察觉他要做什么,心跳骤然加快,慌忙抬手,一把将他脸按过去,急道:“我错了我错了!” 裴文宣被她把脸推开,久久没有回头,李蓉小心翼翼探过去:“你生气啦?” 片刻后,裴文宣低笑起来,李蓉有些奇怪:“你笑什么?” 裴文宣坐着抱着她笑,随后抬起明亮如星的眼,高兴道:“殿下,您真是太可爱了。” 李蓉知道裴文宣是取笑她,她懒得理他,躺下身来,背对着他道:“睡了。” 裴文宣没说话,他笑眯眯瞧着她。 他白日里比她睡得多,等李蓉睡着了,他还没睡着。 李蓉背对着他睡了一会儿,便翻过身来,裴文宣撑着头,瞧着她睡得香甜,月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她应当是做了美梦,嘴边带着笑容。 裴文宣瞧了一会儿,俯过身去,将吻轻轻落在李蓉唇边。 那吻很轻,蜻蜓点水而过,又折回往返,数次之后,李蓉似觉骚扰,抬手驱赶,而后翻过身去。 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将人揽在了怀里。 李蓉轻轻“唔”了一声以示抗议,裴文宣轻笑开来,他低哑了声,小声开口:“同我说这些,当我吃素的么?” 这些话他知道对方是听不见的,说完之后,他叹了口气。 抱着人狠狠掠了一口香气,闭眼睡了。 两人一觉睡到平日上朝的时间,李蓉恍惚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她还被裴文宣整个人抱在怀里,李蓉睡晕了,没意识到,迷迷糊糊要起身:“上朝了……” 裴文宣揽着人的腰直接回了怀里,按住她道:“让人帮你请了假,睡吧。” 李蓉听到“请假”两个字,所有意志力全盘崩溃,瞬间就睡了。 等再度睡醒,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她瞬间清醒,盯着旁边的裴文宣。 裴文宣察觉她醒了,打着哈欠缓缓起身,而后抬眼看向李蓉,有些茫然道:“殿下?” 说着,他往后缩了缩,拉进了自己的衣服道:“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你……” 李蓉见他的样子,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方才的事儿,她甚至不确定裴文宣知不知道。 可以前都好好的,两个人都睡姿很标准,怎么昨晚就抱在一起了呢? 李蓉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裴文宣却先提前开口了,他满脸警告道:“你昨晚已经抱了我一晚上了,你别太过分啊。” 李蓉:“???” “你不知道?”裴文宣看她的神情,有些不确定,“昨晚上你一直喊冷,忘了?” 李蓉:“……” 毫无印象。 “我觉得你在诓我。”好半天,李蓉终于憋出一句反驳之言,裴文宣用目光从上往下把李蓉扫了一遍,又从下往上把李蓉扫了一边,而后他突然伸出手放在李蓉腿上,认真道:“殿下,这是什么?” “腿。”李蓉有些茫然,随后便抬手去打他,“你做什么你。” 但李蓉动手快,裴文宣缩手更快,他立刻将手放到了自己的腿上:“这又是什么?” “你……你的腿?”李蓉有些不确定。 裴文宣笑了:“是了,都是腿,这就是我眼里您与我之间的关系。说句实话,我摸您的腿都感觉不出来这不是我的,还劳烦您别幻想太多。把这种丰富的想象,留在您看的话本就好。” 说着,裴文宣起身下床,优雅道:“殿下,微臣还有其他事儿,先起了,您再睡睡?” “不必了。” 李蓉调整了一下心态,觉得是很可能是自己误会了,想得太多。 毕竟按照裴文宣的性子,如果他喜欢她,肯定要搞什么“为她好”的事情来,绝对不可能主动在夜里抱她。 她缓了片刻情绪,将这事儿定型为一场意外,于是点头道:“我今日先去见一下其他大人,夜里回来陪你去裴家。” “为什么陪我?”裴文宣揉着帕子,似笑非笑抬眼,“不放心我啊?” “对对对,”李蓉懒得同他打嘴仗,“就您这去一趟裴家养这么久伤的本事,我可佩服了。” “放心吧,”裴文宣见李蓉认真,他也不再玩笑,收了笑容,认真道,“都是我算着的,这次不会有事。” 李蓉应了一声,她倒也不怀疑裴文宣的能力。 两人起床洗漱之后,各自去处理自己的事儿,李蓉开始去联系各个地方的官员,目前督查司名声不好,大家都还在观望,她能联系上的,都是一些没有多大用、不在实权的官,以及一些小官。 但李蓉也不以为意,她将上一世后来人的表现都列了一份清单,一一接触过去。 裴文宣虽然回了家里养伤,事情却是一点没落下,他的情报网遍布四处,留在家里一点不妨碍他写参人的奏折。 两人都忙到晚上,夜幕刚刚降临,裴文宣便换好了衣服,一走出门,就看见李蓉的马车在门口等他。 李蓉似乎是听到他出府的声音,用小金扇抬起了窗帘,在马车里笑着瞧向他,一双漂亮的凤眼里全是调笑:“裴大人去哪儿,本宫恰巧路过,送您一程?” 裴文宣低笑,走上前去,随后坐到李蓉身边:“这么多年了,殿下还是爱开这种玩笑。” “不有趣吗?” 李蓉说着,小扇敲打着手心:“每次见面都当成第一次相见,明明都清楚对方是个什么人,却还是故意问好,我觉得可有意思了?” “那这辈子,殿下一定觉得很有意思。” 裴文宣笑着接声。李蓉缓了片刻,低笑出声来:“的确。” “我母亲呢?” 裴文宣不开玩笑,便直接问了关键人物,李蓉抬手往后面一指:“后面马车里,要说什么都对好了吗?” “好了。” 裴文宣吩咐道:“等一会儿到了,您坐一边,一句话都不用说。” “知道,你吵架厉害。” “这不叫吵架,”裴文宣赶紧解释,“是讲道理。” 李蓉笑而不言,两个人又商量了一下今晚如何配合,一个□□脸一个唱白脸,随后便开始说些趣事,没一会儿就到了裴家。 马车停在裴家,裴文宣先下了马车,随后伸出一只手来,扶着李蓉下了马车。 到了裴家门口,李蓉抬眼一看,就看见裴家这次从门口就是侍卫,可见上次被李蓉闹怕了。 李蓉张开小扇,轻声说了句:“真怂。” 裴文宣握着她的手,笑笑不言。 两人领着侍卫,一路从容步入裴家大门,穿过长廊,来到祠堂。 祠堂前方是裴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宗族长老都坐在最靠近牌位里面,其他根据身份高低一路往外站去。 裴文宣扶着李蓉进去,所有人盯着他,裴文宣笑着朝众人行礼,所有人都不说话。 李蓉挑起眉头:“怎么,驸马和你们行礼,你们不同本宫行礼的吗?” 裴文宣双手放在身前,笑着低头,看着李蓉撒泼。 双方互相想给对方下马威,裴家不动,李蓉就抬眼看向被人扶着歪在椅子上的裴礼文,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仿佛是发着高烧,李蓉盯着裴礼文:“裴尚书,还不过来行礼?” “殿下,”裴礼贤平淡开口,“三弟昨日受了风寒,还请殿下不要为难。” “他受了风寒不行礼是他的理由,那你呢?”李蓉立刻看向裴礼贤,“你也病了?” 裴礼贤脸色一变,正想说话,裴文宣就出口了:“殿下先坐下吧,今日我们也是来解决问题的,并非争执。” 说着,他让人给李蓉端了凳子,服侍着李蓉坐下来。 等李蓉坐下以后,裴文宣转头看向众人:“今儿个我把诸位长辈都叫过来,其实就是为了解决族内人担忧的问题,我把话挑明了吧。” 裴文宣扫向众人,笑道:“今个儿三叔在宫门口跪这么久,应该也看出陛下态度了,这事儿闹到陛下面前,二叔三叔占不了便宜。我今日不闹,就是想给裴家留一份颜面。只是我给裴家留了路,还请诸位长辈,给我一条路走。不说同族之人要多多照顾,至少不能互相坑害,是不是?” “文宣啊,你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裴玄清端起茶杯,淡道,“觉得我们打你打错了?” “是错了。”裴文宣直接道,“我的意思也很简单。如今我早已年满二十,按照道理,我父亲留下的财产也早该由我处置。二叔三叔这么一直代管着,也不是个事儿,各位长老们说,对吧?” 争财 裴文宣这么开口,众人面面相觑,李蓉摇着扇子,在坐在一旁瞧着热闹。 过了一会儿后,裴玄清缓声道:“你父亲留下的财产,数额巨大,你虽然已经成年,但终究还是个孩子,过往也没有打理这些财物的经验,还是留给你二婶来处理吧。” “祖父这话说笑了,”裴文宣笑起来,“文宣如今在朝中已入御史台为官,也已成家立业,再如何也是成人,断没有还让长辈为自己操心的道理。退一步讲,文宣母亲尚在,父亲留给文宣的财物,就算文宣不能掌管,也当由母亲打理,不敢再劳烦其他长辈操心。” “那就问问你母亲吧。”裴玄清听着裴文宣的话,也不好再多说,转头看向温氏道,“温氏,之前是你拜托家里人帮忙照看产业,族里请了礼贤帮忙,话你得和文宣说清楚,免得他误会。” 温氏被点名,裴文宣便看向她,温氏强撑着站起来,恭敬道:“公公说的是,儿媳已经告知过文宣,文宣心里是清楚的。只是文宣也长大了,按道理也到了管事的年纪,二叔若是再管,怕生间隙。” 温氏出门之前,李蓉便已经让人教过她说话,所有人盯着她,她不敢抬眼,虽然是磕磕绊绊,但终究还是把话说清楚来。 她话出口,所有人脸色就有些变了。 裴礼文冷笑出声:“大嫂在公主府这几日还真没白住,这么快就疑心起家里人来。二哥,你也别管了,好心当驴肝肺,就当喂了两只白眼狼吧。” “三叔……”温氏听裴礼文的话,急急开口想要解释,“我们也……” “我母亲心里也同我是一个想法。”裴文宣见温氏要解释,直接打断了她,看着裴玄清道,“不如明个儿我就过来,清点了我名下产业,祖父觉得呢?” 裴玄清不说话,旁边一个族老咳嗽了一声,他缓声道:“礼之是咱们裴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他年少时也是我们全族看着长大,官场路上,也是家里一路帮扶。他留下的东西,虽然的确也是文宣的,但家里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没了。文宣如今做事,太过冒进,你瞧瞧最近的事儿,多少世家对他不满,我看呀,孩子还是再打磨一下才是。” 这个族老一开口,所有人都应和起来。李蓉坐在一边喝茶,含笑看了一眼裴文宣,只见裴文宣从容立在堂中,面上笑若三月春风,没有丝毫恶意,随后就听他缓慢出声道:“当年我父亲初入华京,也差不多是我的年纪。彼时圣上还是太子,科举尚未开建,父亲在华京左右活动,最后成为太子心腹,才带着裴家鸡犬升天。可是,父亲一个寒族,为何会成为太子心腹呢?” 裴文宣笑着询问,所有人都没出声,裴文宣掸了掸衣袖,低下头来,缓声道:“许多事,大家心知肚明,裴家起于何处,相比各位长辈心里也明白。陛下建督查司为的是什么?诸位长辈说文宣冒进,说文宣在世家之中风评不好,为了同世家交好打了文宣,”裴文宣笑了一声,扫向周边,“那不如进宫去,让陛下评个理?” “这么多朝臣跪在御书房跪了这么久,陛下都不接见,为的就是留个颜面,诸位长辈,还望不要辜负陛下一片苦心啊。” 众人没有说话,裴文宣的话他们不是没有想过,上一次李蓉骂过,他们便已经清楚认知到了。但一来裴礼之留下的钱财的确丰厚,二来裴礼贤如今位高权重,也不好得罪,众人只能帮着裴礼贤说话。 可如今裴文宣这话里处处是威胁,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怕是对裴氏已经有了不满,但裴礼贤毕竟身居高位,还是要给个面子。如果温氏咬死还好,至少是裴家内部家事,皇帝也管不到这里来,可如今温氏已经被裴文宣策反,真闹到皇帝那里去,他们怕是有不了好果子吃。 裴文宣见众人开始动摇,语调便软化下来:“昨日文宣本来可以在御书房前和三叔对峙,只是文宣想着,自己终究是裴家人,一族人应当互帮互助,内里小事闹归闹,能内部协商清楚,就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如今文宣虽然算不上有大出息,比不得先父,但也在御史台有点小权,日后官场之上,还需各位族人多多帮扶。今日我和殿下过来,也不是真想和家里闹点什么矛盾。诸位长辈都在,我也就把话说清楚些,我是裴家人,过去是,日后也是,如今我与平乐殿下成婚,裴家无论如何,都与殿下脱不了干系了。长辈们如今讨好世家,世家也未必看得起咱们,倒不如一心一意跟着陛下和公主。日后大家齐心合力,又何惧其他世家的威胁呢?” 裴文宣话里话外一番安抚,意思无非是他如今有了靠山,也有能力,未来很有前途,号召着大伙儿跟着他看。 先有大棒后有甜枣,所有人便都思量起来,裴玄清犹豫了一会儿后,终于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前是我们多误会了你。你有这样的见识,祖父很是欣慰,礼贤啊,”裴玄清看向裴礼贤,试探着道,“孩子年纪不小了,要不,就按着他说的做吧?” 所有人看向裴礼贤,大家虽然没说话,眼神里却是多少期盼着裴礼贤应下来。 裴礼贤叹了口气,只道:“当初接手这事儿,我便同大嫂说过,日后怕还是吃间隙,大嫂不信,总和我说文宣不是这样的孩子,如今看来……” 裴礼贤摇了摇头,苦笑道:“算了。” 这一番话指桑骂槐,到显得裴文宣母子忘恩负义,裴文宣不甚在意,他这些个叔叔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也习惯了。只是他还没开口,就听见旁边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所有人诧异看过去,却见是温氏站了起来,她看着裴礼贤,也不知惯来温顺的性子哪儿来的勇气,努力叱责道:“当初是你劝我,说文宣还小,又要回老家守孝,我身体不好,怕被人骗,才让我把财产转交给你夫人掌管,日后文宣若是回来了,你便带着他学着管钱,把钱给他。他如今回来了,我不好同你要钱,如今好不容易丢尽脸面开了这个口,你竟然还不还钱?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温氏一番话说得结结巴巴,格外朴实,李蓉听到温氏这么直接骂出来,忍不住直接“噗嗤”一下直接笑出声来。 旁人都看过来,李蓉赶紧道:“抱歉,走神了。你们别管我,继续啊。” 裴文宣何尝不知道她笑什么,无奈瞧她一眼,轻咳了声道:“二叔,我知你是好心,我也并无怀疑,只是如今我手里的确缺钱办事儿,您若这么一直拿着,也不好,是不是?” 裴礼贤被温氏骂得脸青一阵白一阵,他还没开口,就听温氏道:“好啊,原来你一直骗我。我这么信任你,你竟然如此骗我?你说,你对我儿子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我可是把你当亲弟弟看,你怎么能这么狠毒呢?” 温氏说得情真意切,梨花带雨,裴礼贤忙道:“大嫂,不是你想这样,你听我解释……” “你把钱还回来。”温氏情绪上来,像一个市井泼妇一般闹起来,大声道,“那是我儿子的钱!我受你蒙骗,我对不住文宣,你今天不把钱还回来,我……我……我就一头撞死你!” 李蓉听着温氏的话,她有些分不清温氏是口误想说一头撞死,还是真想用自己撞死裴礼贤。 她惯来觉得温氏软弱烦人,今儿瞧着,竟然也瞧出了几分可爱来。 裴文宣见温氏胡搅蛮缠竟然有了奇效,干脆不说话,就看温氏和裴礼贤闹。 温氏这人是讲不清道理的,如今又哭又闹,裴礼贤竟然也拿她没了法子,温氏细数着过去裴礼贤给她各种保证承诺,说起裴礼之当年对裴礼贤帮扶照顾,情到激动之处,竟就忍不住扑了上去。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所有人赶紧上前,拉的拉劝的劝,可谓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把温氏和裴礼贤拉开,裴礼贤发冠被温氏抓掉,脸也被抓花了去,他被人拦着,看着被裴文宣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温氏,怒道:“凡事也讲个循序渐进,大嫂你也太不讲道理。这钱我不是不给,只是文宣如今忙着朝政之事,贸然给他他管得过来吗?给你你也管不了啊!我让我夫人继续打理,文宣查账管事儿,等以后文宣不忙了,他慢慢接管过去,你怎么就这么不识好人心呢?!” “我不管!”温氏大哭,“你就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要害死文宣,我不管,你还钱,你还钱来!” 温氏口口声声喊着钱,所有人都又尴尬又鄙夷,裴文宣扶着温氏,劝着母亲,李蓉听到这里,将茶放下,缓声道:“不就是管钱吗?” 李蓉一开口,所有人便都安静了,李蓉站起身来,笑眯眯道:“我管就是了。” “公主身份尊贵。” 裴礼贤听李蓉说话,赶紧道:“这种杂事,怎么能劳烦公主?” “身份再尊贵,我也是文宣的妻子。” 李蓉说着,走到裴文宣身边,伸手挽住裴文宣的手,笑着瞧向裴礼贤:“管账这种事儿,本来就该妻子做,文宣朝政繁忙,我当然得帮帮他啊。” “殿下如今建立督查司,事也不少,怕是……” “没关系的,”李蓉立刻打断裴礼贤,满脸认真道,“为了文宣,我辛苦也值得。而且督查司也没什么事,就挂个名头,二叔放心吧。至于钱财,”李蓉说着,似是忍着不笑,只道,“本宫本有封地,这些钱也算不得什么太大的数额,一并管理,也没多大事儿。二叔,”李蓉放低声音,似是提醒,“收收您的心吧,嗯?” 裴礼贤脸色极为难看,裴文宣低头轻笑。 他倒也不在意裴礼贤后面的答案是什么了,只是还忍不住强调了一边:“我夫人说得对,二叔,您放心吧,她可厉害呢。” 勾引 “既然公主开口,”裴礼贤挣扎了片刻,终于出声,“那么我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那明日我就让人过来,”李蓉直接道,“清点财务,搬入公主府中。” “殿下,”一听这话,众人就急了,“您是要让文宣和家里人分家吗?” 李蓉沉默下来,裴文宣笑道:“这当然不是,殿下过来,也只是清点财务,接管仓库钥匙。文宣是裴家人,自然是不会离开裴家的,只是殿下身份尊贵,陪殿下暂住公主府中。” 裴文宣这番话说下来,众人才安下心来。 裴文宣转过头去,看向裴玄清,恭敬道:“祖父,若大家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了。过往文宣思虑不周,与族人没有经常走往,让大家误以为文宣心中无家,日后文宣也会经常回来,探望祖父,照看宗亲。同姓之人,血浓于水,再没有比这更坚固的关系了,还望日后,诸位族亲与文宣,互相照拂,一同前行才是。” “文宣有这个心思,祖父甚是欣慰,你也长大了,这事儿,”裴玄清看向裴礼贤,“就这么定了吧?” 裴礼贤行了个礼,算是应下来。 事情解决了,温氏终于撑不住,整个人软了下去,李蓉一把扶住她,压低了声警告:“撑着!” 温氏含泪看了李蓉一眼,又勉强站了起来。 裴文宣和所有人寒暄着,一一送走了其他人,等大堂只剩下他们本族几个人之后,李蓉扶着温氏,同裴文宣道:“婆婆身体不适,我先带她走了。” 裴文宣应了一声,恭敬行礼:“谢过公主。” 李蓉点点头,便扶着温氏走出去。 裴文宣在大堂里坐了一会儿,同裴玄清等人说了会儿家常,裴玄清坐了这么久也累了,随便说了几句,便也离开。 大堂里最后就剩下裴礼贤和裴文宣,裴礼贤朝着裴文宣点了点头,只道:“文宣你先回去吧,我不送了。” 说着,裴礼贤便打算离开,裴文宣叫住裴礼贤:“二叔。” 裴礼贤顿住步子,裴文宣走上前来,和裴礼贤并肩站在门口,声音平和:“父亲曾对我说过,一个家族从来不是一个人所造就,这个家族的未来,在于传承而非斗争。” 裴礼贤没有说话,裴文宣慢慢道:“我记得小时候,二叔也带我放过风筝,我并非天生反骨,二叔不妨多信任我一些。” 裴礼贤听着裴文宣的话,他转过头来。 他记得裴文宣小时候的模样,没想到一转眼,这个人就这么大了,比他高,比他年轻,也比他有未来。 裴礼贤静静看着裴文宣,许久后,他缓声道:“你不恨我吗?” “实话说,那取决于,二叔后面做什么。” 裴文宣说着,看向裴礼贤:“但我相信,二叔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家人,想让裴家更好的。” 裴文宣说完,轻轻一笑,行礼道:“文宣先退下了,改日再来探望二叔。” 说完,裴文宣便起身离开,出了裴家大门。 李蓉安置好受惊的温氏,已经在马车里候着他,裴文宣上来之后,李蓉斜靠在桌边翻着书:“和你二叔聊了聊?” “嗯。”裴文宣应声,随后问了声,“我娘怎样?” “出来就抖,现在在后面马车上由人伺候着睡下了。” “没事儿吧?” “能有什么事儿啊?”李蓉笑道,“你娘可熬死了不少人呢。” 裴文宣得了这话,到是彻底放心了。他这娘整天哭哭啼啼病恹恹的,到的确命比其他好几位长辈长。 裴文宣坐下来,李蓉见他姿态顺畅,忍不住道:“你伤好了?” “哪儿这么快?”裴文宣笑了,“我又不是什么猛将,伤口自然还在。” “今个儿没又碰着吧?”李蓉说着,又有些不放心,放下书招手道,“我瞧瞧。” 裴文宣动作一顿,下意识想拒绝,但话到嘴边,他又想起什么,笑道:“的确有些疼,你帮我看看伤口裂了没。” 说着,裴文宣便背对着李蓉,抬手宽衣解带。 他姿态优雅,衣服从肩头缓缓滑落,像是帷幕徐徐拉开,李蓉被他这么做作脱衣的模样吸引,颇有些奇怪道:“你这衣服是卡住了吗?” 裴文宣:“……” 说着,李蓉便抬起扇子,压下了裴文宣背上的衣服,抬眼看过去,肉眼没看见伤口有沁血的地方,便道:“应当没多事,回去让人给你换个药,我看也快好了。” “嗯。” 裴文宣面色平静,一面想着什么,一面抬手慢慢拉上衣服。 李蓉思绪放在其他地方,缓声道:“明日我去清点你那边的财产,我怕裴礼贤不会那么简单让我们拿到钱。” “剩多少算多少吧。” 裴文宣淡道:“他是个聪明人,钱注定是守不住了,他不会在这些小事儿上为难你。明日你随便让个人去点就可以,重点是把地契拿回来,我父亲的产业多在外地,到时候让拓跋燕去一一收回来。” 自从把拓跋燕收归账下,这人商业才能非凡,两个人倒是用得顺手,只是李蓉没想到裴文宣连父亲遗产都会交给拓跋燕打理,毕竟归根到底,拓跋燕还是她的人。 李蓉奇怪打量她,裴文宣缓过神来,抬眼看她,轻笑道:“殿下瞧我做什么?” “话说,”李蓉小心翼翼道,“你让拓跋燕去管你父亲的财产交接,你放心啊?” 她没明说,裴文宣听出她的意思来,他顿了顿,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酸涩。 这种关键问题上,他便知道,李蓉心里和他分得清楚,她终究还是有其他心思,从来没想过会和他走到头,连意外走到头的想法都没有。 但这本业是他们的约定,李蓉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他只能作无事一般笑起来,缓声道:“殿下如今与我一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那未来……” “未来的事,未来说吧。”裴文宣打断她,李蓉越发狐疑:“裴文宣,这不像你啊。” “嗯?”裴文宣端了茶,漫不经心回了一声,李蓉张合着小扇:“你就不打算打算未来?你这人心眼儿比蜂窝都多,一点未来都不想,怕就是想的是不便告知我的,我心里害怕呀。” “殿下多虑了,”裴文宣听李蓉这么说,知道自己太过反常也不好,他慢慢道,“未来不是没想过,只是文宣如今设想的未来你,都是与殿下在一起的。” 李蓉顿住端杯子的动作,但来不及反应,裴文宣便又道:“我与殿下这么多年,哪怕不是夫妻,也是亲人。这一世,文宣并不想和殿下分道扬镳。” 像是平面起风,风吹心池乍然泛起波澜,又迅速归为平静。 李蓉觉得有些尴尬,暗骂自己多想,轻咳了一声道:“你说的是。” “所以裴夫人这个称呼,”裴文宣抬起头来,轻笑看向李蓉,“殿下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得担着了。” “小事。”李蓉大气挥手,“一个称呼而已。” “殿下果然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裴文宣轻声夸赞,李蓉轻吹着茶叶,颇为受用,她正准备回应自谦,就听裴文宣启齿轻唤:“夫人。” 他这两字像是在舌尖打了转,出口便带了几分难言的旖旎温柔,李蓉手轻轻一颤,随后就听裴文宣大笑起来:“殿下还是不习惯呀。” “说笑了,”李蓉摆手,“我不在意的。” 裴文宣含笑不言,倒也没有多加纠缠,反而道:“不过殿下如今不打算从苏容卿那里拿名单了吧?” “你若能从裴家拿到名单,我自然不找苏容卿拿这份名单。” 李蓉小扇轻敲着手心:“其实你说的,我觉得也不无道理,感情还是能简单就简单些。找他拿名单可以,不找更好,你觉得呢?” “我自然是赞成殿下的。”裴文宣抓了一小把瓜子,低头嗑着瓜子,仿佛是闲聊一般漫不经心道,“那接下来殿下和打算按着上官雅的说法,去接近苏容卿吗?” “随缘吧。”李蓉叹了口气,“这事儿尴尬。你我还成着婚,我去接近他,总觉得有些不妥。可接近晚了,又怕等和离的时候,他成亲了。” “殿下喜欢他吗?” 裴文宣垂着眼眸,嗑着瓜子,神色看不出喜怒,完全就是个好友聊天的样子,李蓉想了想,缓声道:“大约觉得遗憾。” “喜欢,谈不上。不喜欢,又有留念。你说的……” “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裴文宣迅速打断她,认真道,“我前些时候脑子进了水,有关苏容卿的话一律不作数,你别放心上。” “可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李蓉皱起眉头,有些不解裴文宣突如其来的改变,裴文宣将没磕的瓜子扔进果盘,抬头轻笑:“我说什么话没道理?” 李蓉看着裴文宣的笑容,直觉告诉她情况有点不对头。她正要说话,就看裴文宣“嘶”了一声,李蓉忙道:“怎么了?” “好像伤口裂开了。” 裴文宣皱起眉头:“我方才本想靠着墙好睡一会儿,结果一动……” “你想睡?” 李蓉瞧了瞧路:“也没多久了,忍一忍?” “有些累。”裴文宣苦笑,“不瞒殿下,今日和家里谈话,如果不是殿下在,我都谈不下去。” “都是家人。” 李蓉点点头,倒也理解裴文宣的苦处。 裴文宣垂下眼眸,似是有几分哀伤:“家中纷乱至此,近来又受伤,未曾得过片刻安歇……” “那你想怎样?”李蓉见他说了半天,直接打断他,“让我给你让位置躺下去?” “怎敢?” 裴文宣摇头,他瞧着李蓉,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微臣就是想问问,殿下能不能借我肩膀靠一靠?” “这点事儿,你早说啊。” 李蓉笑起来,坐到裴文宣身边,拍了自己肩膀道:“你靠吧。” “殿下真好。” 裴文宣夸着李蓉,便靠了过去。 李蓉感觉裴文宣依靠着自己,不由得道:“你这样舒服吗?” “舒服。” 裴文宣果断道:“殿下也可以靠我试试?” “不必了。”李蓉奇怪看了一眼他的姿势,他个子高,要靠着她,怎么看难度都不比靠墙小。 只是裴文宣自己觉得没问题,那就当他没问题。 裴文宣静静靠着李蓉,过了一会儿后,裴文宣突然道:“李蓉,你后来和苏容卿像恋人一样相处过吗?” “嗯?” 李蓉有些奇怪:“你是指什么?” “就是,”裴文宣想了想,缓声道,“不是公主和面首的关系,而是恋人的关系。” “我有些听不懂,这两者的关系,有什么具体区别?”李蓉想了想,裴文宣瞧着李蓉放在桌面的手,温和道:“比如说,如果是恋人,这种时候,他就会拉住你。” 裴文宣说着,伸手握住她的手,而后将温热的五指交叉插入她的指缝。 他的动作很慢,男人略带砂感的手轻轻触碰过的地方,便有一种无声的酥麻顺着指尖一路而上。他缓慢与她交握,而后微曲关节,和她十指相扣。 “像这样。”他声音低哑,轻拂在她耳边。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靠着她,低垂着眉眼,目光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他没有放手,也没有进一步动作。 李蓉克制着所有情绪和欲念,她想抽手,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身体却就停在那里。 她有些贪恋这种十指交握所带来的感觉。 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 她有那么片刻恍惚觉得,这个男人在勾引她。 只是她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外面传来侍卫带了几分急促的声音:“殿下,出事了。” 李蓉听到这话,立刻冷眼抬头,她一把抽开手,卷起帘子,冷声道:“怎么了?” “罗倦死了。” 侍卫站在车帘外,他似乎也是刚拿到的消息,急送过来,整个人都在喘息。 “荀川大人追查了许久才发现,罗大人以及其他证人,都死了。” 守护 李蓉听到这消息便是一惊,随后冷声道:“荀大人在何处?” “在城郊长亭。” “即刻过去。” 李蓉吩咐了这一声,随后便吩咐马车转了方向,而后坐回马车。 她似是气急了,捏紧了扇子,脸色难看得紧,裴文宣给她倒了杯茶,安抚道:“罗倦这么久不见人,也不意外,殿下消消气吧。” “他们简直是放肆!” 李蓉怒喝出声:“明知我已在追查此事,还敢将人直接杀了,他们是当我吃素的吗?” “正是知道您在追查此事。” 裴文宣平静道:“所以人,他们才非杀不可。” 李蓉没说话,她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神色冷静得可怕:“您的督查司若成功建立,对于世家来说威胁太大了。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在这时候将您逼退,这一场仗,您赢了,日后督查司的位置就稳住。您若是输了,日后无论是太子殿下还是陛下,想要再建一队与世家抗衡的人马,就难了。” “当然,”裴文宣缓声道,“殿下与我的前程,也完了。” 裴文宣说得十分平和,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李蓉在他话语里慢慢平复下来,这样的交锋并不新鲜,她前世经历过无数次,然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裴文宣这样一起,同生共死的绑在一起了。 她不由得看着裴文宣,打量着眼前二十出头的青年,裴文宣靠在桌边,正看着窗外人来人往,似是在思索什么,他察觉李蓉的眼神,转过头来,看向李蓉,见李蓉注视着他,他不由得一笑:“殿下看我做什么?” “我就是想起来,”李蓉笑起来,“咱们好像是头一次,像现在一样做事。” “成婚头一年,咱们感情倒也算不错,”李蓉扇子敲着手心,转头看向窗外,带了几分怀念,“但那时候还小,朝堂之事懵懵懂懂,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大事儿。” “后来遇到事儿了,你我已经是经常吵架的时候,唯一一次被你感动,也是在牢里。我当时以为你会放弃我和川儿,投奔柔妃。” 李蓉说着,不由得又看过去,笑道:“当时怎么不跑呢?” 裴文宣沉默,李蓉不甚在意,接着又道:“后来咱们关系说不上好,一面防备,一面帮忙。从没像现在这样融洽。” “如果我同你说,我从没想过放弃你呢?” 裴文宣突然开口,李蓉诧异抬头,就看裴文宣平静看着她:“上一世你我的盟约,我从未违背。” 所以那一年,李川废太子,李蓉入狱,他身居高位,想得也从不是投靠他人。 他下意识的,哪怕和李蓉争执了多年,却也在第一瞬间,毫不犹豫选择去牢狱里,看着那人许下承诺,让她等他回来。 李蓉说不出话,她睫毛微颤,裴文宣笑起来:“我们经过这么多考验,这辈子你信我,不是理所应当吗?” “毕竟除了我,”裴文宣认真开口,“没有任何人能保证,无论任何情况,一世不会背叛殿下。” 听着这些话,李蓉轻笑,她温和道:“我不信承诺的。” “我知道。”裴文宣也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那日后还是不要说了,”李蓉叹了口气,“你说了,我又想当真,可我心里又知道,这些话当不得真,想起来难受,倒不如从没听过。” “是我不会说话,”裴文宣道歉也快,“烦扰了殿下。” 两人随意聊着,便到了城郊,马车刚停,李蓉便立刻跳了下来,长亭边上站了几个人,李蓉领着裴文宣急急走过去,忙道:“人呢?” “殿下随我们来。” 那人应了一声,便领着往旁边林子里进去,李蓉跟着人走了没片刻,就看见一批人围着一个地方站着,荀川带着面具站在边上,捏着拳头。 李蓉走上前去,冷声道:“怎么回事?” 她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恶臭,还没回头,裴文宣就上前一步,挡住李蓉的视线:“殿下不必看了。” “让开!” 李蓉一把推开裴文宣,就看见十几具挖出来的尸首。 李蓉看那满地尸首,扭过头去看向旁边荀川:“验过尸了?” “验过了。”荀川开口,哑声道,“也确认过身份,是所有涉案证人。” “全死了?” 李蓉不可思议开口,荀川点头:“全死了,一个没留。这些时日我挨着查过去,都发现他们在同一天先后离京,离京之前给家里留了大笔银钱,说是要回西北。我沿途追过去,发现他们根本没有留宿过任何驿站、路上茶馆,我在他们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仔细打听,不断缩小范围,最后找到了这里来。” 李蓉没说话,她沉默片刻,开口道:“把尸体处理干净,放到义庄去。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不远处长亭有一位书生,那日刚好在长亭送别友人,遇到有一批人驱赶着一批人进了林子,形迹可疑,我从茶馆老板那里打听了他能找到的客人的行踪,找到了这位书生。” “人呢?” “已经看管好了。” 李蓉听到这些话,放下心来,她想了想,随后道:“让人顺着书生的供词继续追查下去,再去找太子殿下,”李蓉抿了抿唇,“让他给我找个人,想办法让我进刑部见一次秦大人。” 听到这话,荀川僵了僵,她抬眼看向李蓉,她虽然什么都没说,李蓉却也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跟我去,只是……” 李蓉开口,还没说完,荀川便打断她:“卑职明白,殿下不必担心。” 秦真真已经一头撞死在公主府前,欺君枉法,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李蓉应了一声,荀川便让人去安排。 李蓉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她静静看着这些尸体,过了一会儿后,她才转身道:“走吧。” 裴文宣陪着她,跟在她身后,一起上了马车。 上马车后,李蓉闭上眼睛,没片刻就闻见鼻尖有了一股香味缭绕而来,才发现是裴文宣从抽屉里取了香炉,将熏香点燃。 李蓉笑起来:“你还有这闲情雅致?” “你惯来见不得这些,”裴文宣声音平和,“这香安神。” 裴文宣说完,盖上香炉,而后他坐到李蓉身边来,李蓉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人就已经撩起袖子,穿过她颈后,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而后用另一只手将她的头按在他的肩头。 这样的姿势仿佛是将她和外界彻底隔绝了一般,她鼻尖只有熏香的味道混杂着他身上浅淡的香味,这些味道和他的温度将一切隔绝开来,给她构建了一个异常温暖平和的世界。 “闭上眼睛,”裴文宣开口,温和道,“什么都别想,我陪着你。” “裴文宣,”李蓉如他所言闭上眼睛,嘴上却还是道,“我又不是第一次见人的尸体,你不必如此照顾。” “我记得康平十年,有一次你和我一起去刑部,”李蓉靠着裴文宣,听他徐徐说着往事,“你看着犯人行刑,我看见你手在抖,你为了不让人发现,就把手藏在袖子里,曲着放在扶手上,你保持那个姿势,保持了一个下午。” “我不记得了。” “然后你出来,就吐了,苏容卿站在你边上,一直安抚你,给你端茶倒水。” 李蓉不说话了,她静静听着,随后就听裴文宣道:“那天回来的时候,我一直想,我该拉着你,该点上熏香,该和你说说话,或许你就会好很多了。” “上一世许多事儿,我没做好,也没做到。” 裴文宣说着,低头看向李蓉:“这一世,如果我有什么没做好的地方,殿下记得和我说。” 李蓉静静靠着,听着他的心跳。裴文宣疑惑:“殿下?” “很好了。” 她开口,没有多说。 她想着裴文宣的话,从前世那些遥远的回忆里,终于寻找出裴文宣说的那些点滴。 只是寻找出来之后,难免就想到了当年的苏容卿。 她突然意识到了苏容卿和裴文宣的区别,苏容卿对她,尽心尽力,但也恭敬有礼,在苏容卿眼里,她仿佛天生冰冷强大,所以他从来没想过她会害怕,也从未想过她需要偶尔有人的搀扶。 苏容卿永远只会站在她身后,像影子一样,回头就在,却咫尺天涯。 她对苏容卿的感情,和当年的裴文宣不一样,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她遇见苏容卿太晚,所以难有少年心动。 此刻她才明白,那是因为,裴文宣对他的好,毫无保留,真心实意。 是夜空下不经意偷亲的一个吻,是床榻上十指交扣笑着说未来,是她哪怕轻轻一个动作,他就能知道她真正要的是什么。 而苏容卿对她的好,永远是遥遥相望。 陪伴十几年,从不曾逾越半分。哪怕偶尔一个吻,也冰凉又绝望。 李蓉闭着眼睛,不敢多想,裴文宣抱着怀里的人,缓声道:“本不想让你看这些,可你又得看。然后我给你调些安神香,你随时带着,遇到这种时候,要带我来。” “上一世便就罢了,这辈子,我一直陪着殿下,不会让殿下受半点委屈。” 裴文宣说着,不见李蓉回应,他低头看过去,见李蓉似是睡着了一般。 他见她平静靠着自己睡着,不由得笑了。 他看了一会儿,想亲一亲她的额头,又怕她醒了,最终犹豫了片刻,只低下头,轻轻吻在她的发丝上。 李蓉靠着他一路睡到入城,入城之后,两人便直奔刑部,到刑部之后已经是入夜,他们在马车里用膳,吃过饭没多久,李川的人便传信过来,说已经安排好了。 李川毕竟在朝中扎根多年,能用的人比李蓉多得多。李川安排好人后,李蓉便立刻下马车,她领着人到了刑部门口,就见一个人穿着黑袍,已经等在那里。 李蓉颇有些意外,她心中有几分猜测,急忙上前去,对方转过身来,在夜色中露出他尚显稚嫩的面容。 “阿姐,”李川看向李蓉,认真道,“我陪你一起进去。” 旧事 李蓉没想到李川会亲自来,她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道:“你来做什么?这是你当来的地方吗?!” “先别说了,”裴文宣从后面走来,侧身当在姐弟面前,看着周遭道,“人多眼杂,先进去再说。” 李蓉知道裴文宣说得有理,转身走上前去,低声道:“进吧。” 一行人直接进了牢狱,一个侍从在前面引路,对方不敢回头,似乎是知道来的是谁,他毕恭毕敬把人送到了牢房里,随后同李蓉低声道:“殿下,时间不能太长,两刻钟后就要换班,您尽快。” 说完,那侍从便退了下去,李蓉抬眼看见牢狱里的人,那老者在短暂惶恐之后,旋即认出来人,急道:“殿下!是平乐殿下和太子殿下吗?” “秦大人。” 李蓉上前去,行了个礼,她看着双手握在门栏前的人,老者囚衣染血,身上都衣衫因为行刑变得破烂不堪,李蓉心有不忍,但面上还是保持了平静道:“秦家的案子如今我由来审,您知道吗?” 秦朗愣了愣,随后缓声道:“真真是不是找了你?” 李蓉抿紧了唇,点了点头,老者叹了口气:“还好她出去了,不然我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山儿和沙场的临儿啊。” 秦山是秦临和秦真真的父亲,和妻子一起去的早,秦朗作为他的父亲,便将抚养两个孙儿的责任放在了自己身上,秦朗说着,才想起来:“殿下,真真如今还好吧?” 李蓉听着,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荀川。 荀川带着面具,静静看着面前的老者,眼中带了几分不忍。 但她没说话,李蓉便也没出声,低声道:“时间不多,秦大人,还请您将整个案子从头到尾说一遍吧。” “殿下要我从什么地方开始说呢?” 老者苦笑。 李蓉平静道:“黄平县吧。” 荀川从旁边取了椅子,放在李蓉身后,而后她又取了一张椅子放在李川身后。 裴文宣站在李蓉身后,荀川就站在李川身后。 李蓉轻敲着扇子,慢慢道:“此案起于御史台温平接到检举信,说你受到杨家贿赂,指使秦风当年在黄平县一战中故意弃城,而后以你的副将罗倦口供作为证据确认此事,又有院中黄金和杨烈的书信作为辅证。我本来是想找到罗倦去问全程,可如今他死了。” 秦朗愣在原地,他不可置信开口:“罗倦死了?” “是,”李蓉平静道,“当年参与过黄平县一战的将领,如今都死了。” 秦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身体晃了晃,裴文宣先一步过去,伸手探入牢中,扶住秦朗,忙道:“叔公勿忧,殿下还在审案,还有翻盘的余地。您只需要把当初发生过的事情,明明白白,据实已告即可。” “据实已告……”秦朗双唇颤抖着,“又……又有什么用呢?黄平县那件事,他们不可能让我们翻案的。” “你说就是了。”李蓉直接开口道,“我和太子都坐在这里,别浪费时间。” “叔公,”裴文宣凝视着秦朗,“您还有一家老小,但凡有一点活下来的机会,您都要抓住。” “你说的是。”秦朗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黄平县一战,当时我城守兵三千,敌军攻城三千,我儿秦风为主将,杨烈本打算让我们守城五日,但兵败不敌,只能让人先护送百姓退出城外,之后弃城离开。” “你们守城,他们攻城,兵力相当,按理不该输。”李蓉直接提醒他,“为什么输了?” 秦朗听着这些话,沉默片刻后,他苦笑起来:“是我让风儿走的。” “为何?” 李蓉继续追问,秦朗抿紧了唇,许久后,他抬起眼来,静静注视着李蓉:“因为没有人了。” 李蓉有些诧异,她听不大明白,只能是重复了一遍:“没有人?” “对,”秦朗深吸了一口气,“战前三个月,粮饷一直不足,三千人的口粮,运输过来打扮都是沙子。将士没有东西可以吃,只能每一日把米和沙子分开,煮成米粥喝。而那些米许多还是陈米,等开战之时,说是三千人,实际许多士兵早已病到,能战者不足两千。加上军饷迟迟未到,若再坚持下去,当真是一点粮食都没有了。” “怎么会粮呢?”李川皱起眉头,“你没有同杨烈说过吗?” “说过。”秦朗苦笑,“可又有什么用呢?朝廷给的军饷就那么点,层层划分下来,优先给一等世家,随后才是我们这些普通世家。西北十六城,谁伸手要粮?” “可黄平县是在前线!” 李川有些怒了:“杨烈连这点数都没有吗?!” 秦朗没说话,李蓉直接道:“这些你上报了吗?” “我后来上书写过说明,应该在行军日志后面。” “我查过兵部的行军日志。”李蓉皱起眉头,“并没有。” 秦朗轻声笑了:“殿下,”他声音沙哑,“怎么可能有呢?” “那是,”秦朗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世家的兵部啊。” 所有人没有说话,李蓉缓了一会儿后,开口道:“你把当年所有相关人员的名单给我一份。” 说着,裴文宣将纸笔递给秦朗,秦朗颤抖着手,一笔一划写下名字。 这人已经老了,他在沙场征战一辈子,一辈子没低过头,却在这大夏牢狱之中,佝偻了脊梁。 李川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便就是这时,他感觉有什么低落在肩头,他诧异回过头去,就看见站在他身后这个人,一直盯着牢里的秦朗,泪落无声。 李川愣了愣,他觉得面前青年依稀有几分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静静瞧着,没了一会儿,就听秦朗道:“殿下,写好了。” 李蓉从秦朗手中接过写了当年之事的名单,她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沉默不言。 秦朗盘腿坐在牢里,叹了口气:“殿下,您还年轻,先回去吧。” 李蓉握着名单,她看着牢房里受过刑罚之后,还带了几分风骨的老人。 她看了很久,抬起手来,朝着里面人深深鞠躬。 外面传来脚步声,裴文宣道:“应当是来人了。” 李蓉点了点头,李川重新戴上帽子,遮住自己的面容。 侍从提着灯,小声道:“二位殿下得走了。” 李蓉应了一声,吩咐道:“人看管好了,千万不能有闪失。” 侍从应声,李蓉正准备出去,就听秦朗叫住她:“殿下。” 李蓉回头,看见老者犹豫着道:“真真,到底如何了?” 李蓉没说话,她看着老者担忧又期盼的眼神,许久后,她开口道:“她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秦朗放下心来,朝着李蓉叩首,李蓉面无表情回头,领着人走了出去。 等出了大门,李蓉立刻同荀川道:“调些人手,无论如何,今夜将秦家人从刑部直接调出来,有任何问题,让他们找我。” 荀川恭敬出声,转身便去领马,驰入夜色。 等荀川离开,李川才收回眼神,皱着眉头道:“方才那人,我总觉得有熟悉,是姐姐新的手下吗?” 李蓉顿了顿,随后应了一声:“你先回宫吧,别让人发现你插手了。” “姐……” 李川犹豫着开口,李蓉立刻便知道他的意思,她抬起眼来,平静道:“这是我手里的事,我有我的分寸。” 李川沉默着,片刻后,他行礼道:“我先退了。” 说完之后,李川便自己跟随着侍从回了马车,他走之前,他顿了顿,终于才道:“姐,秦家人得活着。” “我知道。” 李蓉冷声道:“你走吧。” 李川点了点头,终于离开。 等李川走后,裴文宣站在李蓉身后,轻声道:“殿下,回府么?” 李蓉没有说话,她静静看着长街,片刻后,她缓声道:“我以为我老了。” 裴文宣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李蓉笑起来:“可如今我才知道,人不管什么时候,心里总有那么点过不去的坎。” “殿下打算做什么呢?” 李蓉没说话,她双手放在身前,缓缓闭上眼睛。 许久后,她开口出声:“裴文宣。” “请殿下吩咐。” 裴文宣躬身行礼,李蓉低声道:“你拿督查司和我的令牌,沿着当年军饷到黄平镇的路线,一路过去,誊抄所有县衙当时军饷过境时的粮草记录。” “我等着你。” 李蓉抬眼,静静看着他。 裴文宣凝视着李蓉的眼睛,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个人仿佛是把生死交给了自己。 “今晚我提审秦朗的事情,他们不会不知道,秦朗把名单写出来了,怕是凶多吉少。我让荀川护住秦家人,明日朝堂,我会自请禁足。” “二十日后,是秦家人问斩之日,你必须在那之前,把这份单子拿回来。” “做得到吗?” 裴文宣没说话,他看着李蓉,轻笑起来:“为殿下所驱,万死而不辞。” “路上可能不太平。” 李蓉轻笑:“你小心些。” 裴文宣知道李蓉的不太平指的是什么,他若出华京,还想去沿途查粮库的账,这岂止是不太平,全然是送命的事。 但裴文宣面色从容,广袖一张,双手在前,躬身道:“微臣这就出发。” 李蓉应了一声,裴文宣转过身去,李蓉看着他行远的背影,突然叫了一声:“裴文宣。” 裴文宣双手拢在袖中,侧身回头,青年蓝衣白衫,惯如古井的眼里落了灯火星辰。 李蓉瞧着他,好久后,她笑起来。 “我等你回来。” 朝争1 裴文宣微微一愣,他看着眼前红衣宫装的姑娘,不知道怎么的,就从那人的眼神里,看出了几分难言的温柔。 这样的温柔,是年轻的李蓉从来没有过的,站在他面前的李蓉,有着经历岁月的醇香,哪怕是露出柔情的片刻,也有着少年难及的坚韧沉稳。 裴文宣心弦微动,他轻笑起来:“那我回来了,殿下有赏吗?” “这时候了,你还同我讨赏?” “殿下知道微臣,”裴文宣垂下眼眸,温和道,“惯来是不吃亏的。” “好,”李蓉也笑起来,“办好了,有赏。” “多谢殿下。” 裴文宣抬手行礼,随后他抬眼看向李蓉,瞧了许久后,李蓉正想催他,就见这人三步作两步上前,将她一把揽入怀里。 “好好的,别担心我。” “你这老狐狸,”李蓉被他揽在怀里,头枕在他肩头,“我有什么好担心。” “那就好,”裴文宣放开她,整理着她的衣衫,用目光仔细扫过她的眉梢、眼睛、鼻子、嘴唇,每一份细节都没放过,直到最后,才道,“那我走了。” 说完之后,他才是终于放手,这次他似乎是没敢回头,急急就离开了。 等裴文宣走了许久,李蓉才缓过神来,她感觉似乎是接近冬日了,夜风都冷了许多。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去,上了马车。 当天半夜,荀川便将秦家人带回了公主府,李蓉让人将秦家人安置下来,随后将整个督查司的人手和公主卫队,全部调回了公主府守在门口。 秦家人在牢狱中受了诸多刑罚,尤其是秦朗,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一家人让大夫逐一看过,折腾了许久。 整个公主府上下一夜灯明,李蓉也没有睡下,她在书房里想了一会儿后,让人将荀川叫了过来。 荀川刚刚看着大夫看完秦朗的身体,面具之下的神色有几分疲惫,她进屋来,朝着李蓉行礼,李蓉一面看着手里的情报,一面抬手让她坐下,头也没抬道:“秦大人怎么样?” “还好,”荀川坐下来,声音有些哑,“命保住了,但是后续估计还得养。他毕竟年纪大了。” “你是他带大的吧?”李蓉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情报,抬眼看向荀川,“没想过和他说你的事儿吗?” “暂时先不说这么多吧。”荀川声音很淡,“说了,他不会让我在外面做事儿。只要告诉他我还活着,他老人家别担心就好。” 李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多问,抬手将秦朗写的名单交给荀川,低声道:“这份名单你拿着,明日之后我或许会被困在宫里,到时候你有两份职责,第一,保护好秦家人,绝对不让任何人,把他们带离公主府半步。” “是。” “第二,你找上官雅,从名单里清出合适的人选来,拿到当年黄平县军饷贪墨的证人口供。” “明白。” “就这样吧,”李蓉抬眼,看见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的小雨,颇有些疲惫道,“是不是要天亮了?” 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兵马之声。 荀川抬手握住了剑,李蓉一把按住她的剑,平静道:“勿惊,会有人来。” 荀川听李蓉的话,慢慢冷静下来,李蓉收回手,看着长廊上被风吹得摇晃的灯笼,只道:“倒茶吧。” 荀川定了定心神,抬手给李蓉倒茶。 李蓉听着茶声涓涓而下,李蓉听着外面一片混乱,片刻后,静兰进屋来,冷声道:“殿下,刑部侍郎苏容卿领兵围府,前来讨要钦犯。” 李蓉没说话,她抬手握了旁边的茶杯,气定神闲喝了一口,随后看向荀川,只道:“如果你死了,记得把焚尸粉倒在脸上。” 荀川明白李蓉的意思,她是“已死”之人,如果尸体再出现在其他地方,会给李蓉带来麻烦。 她恭敬道:“是。” 李蓉沉默片刻,随后道:“你也别想着自己提前毁了脸,如果你这样做,就不必待在督查司了。” 荀川僵了僵,终于还是道:“是。” 李蓉没有再多说,她换上一身金线绣牡丹大红宫装,带上金色步摇,随后领着人从长廊一路出去。 大门方才打开,寒风夹雨铺面而来,大门之外,苏容卿一身素衣,手执纸伞,领着一干士兵陈兵在外,平静看着李蓉。 两人一人门里,一人门外,寒风吹得大门前灯笼摇摇摆摆,李蓉轻笑起来:“苏侍郎好大的官威,天还没亮就领着这么多人站在公主府前,是本宫触犯了什么律法吗?这也当时大理寺来才是,不知苏侍郎是寻了什么理由来的呢?” “殿下,”苏容卿声音很稳,“现下把秦家人交出来,你劫囚一事我当没发生过。” “劫囚?”李蓉笑了,“秦氏案本就是我督查司审办的案子,本宫觉得本宫要的人有生命之危,特意提审看管,有什么不对?” “殿下就算要提审囚犯,也该按照律例,由相关官员审批通过。” 苏容卿声音渐冷:“殿下,您还是把人交出来,您得想清楚――”苏容卿抬眼,雨水顺着伞坠落成帘,让伞帘之后苏容卿的面容有几分模糊。 李蓉从未见过这个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他似是警告一般开口:“督查司,还没建起来。” 督查司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功绩,谁都服气不了,李明再怎么扶持,她也步履维艰,如今犯此大错,李明怕是要彻底震怒了。 李蓉瞧着他,许久后,她笑起来:“你威胁我。” 苏容卿不言,他只是看着李蓉,李蓉不知道怎么的,竟就笑着重复了一遍:“你竟然威胁我?” 苏容卿抿了抿唇,缓声道:“殿下,我是为您好。” “你不是为我好,”李蓉缓声开口,肯定出声,“你是为了你背后的苏家,为了你身后的世家权力。苏容卿,其实人有私心没什么,不必如此冠冕堂皇。” 说着,李蓉提步往外,静兰立刻撑起伞来,送着李蓉往门口马车走去。 李蓉昂首而行,慢慢道:“苏大人也不必威胁我,你想告状,这就告去,早朝马上开始了,本宫大殿之上,等着苏大人。” 李蓉说着,和苏容卿擦肩而过。 苏容卿不自觉捏紧了拳头,在她离开前一刻,他骤然开口:“你怎么就不信呢?” 李蓉转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苏容卿,他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艰难出声道:“殿下为什么,一定要把每一个人的好心,当成恶意呢?如今殿下在做的事情,百害而无一利,殿下您在求什么?” “我也不知道。” 李蓉苦笑:“或许,就是求个心安吧?” 苏容卿愣了愣,李蓉走到他身前来,苏容卿撑着伞,李蓉站在他面前,大雨顺着伞面而下,为他们单独隔绝出一个小世界。 李蓉仰头看他,那一刻时光仿佛突然再没了边界,前世今生融杂,苏容卿眼神有片刻恍惚,李蓉笑着出声:“苏大人,我以前曾经以为,我们是一路人,可我想了很多年,我才发现,其实并不是。” “你可以为了家族抛弃一切,包括良心,道义,你的人生,未来有一天,或许你会成为和杨烈一样的人,他也曾少年热血,最后为了家族昌盛,卖国求荣。” “而我不行。” “我这样做,我一生,在这里,”李蓉抬起手,放在自己胸前,声音平和,“都难以安宁。我不能违背我的道义。我今日无法看着秦家因为党争满门败落,如果有一天,你苏家面临不公,”李蓉看着苏容卿逐渐震惊的神色,缓慢笑起来,“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其实你说的对,如果只是为权势,我今日做这些,没有太大利益。我应该同世家绑在一起,不该建督查司,也不该查秦氏案。可是我要权势,不仅仅只是因为想要当人上人。” “我还想要,我能活在我想要的世界里。” 苏容卿愣愣看着她,李蓉知道他不能理解,她抬起手来,温柔拂开他肩上落着的枯叶,低声道:“所以,苏大人不必劝我,也无需拦我。你劝不了,拦不住。太子与我不是一道,你放心辅佐他就是,我的路,我自己走。若苏大人不同意,”李蓉抬眼,笑起来,“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说完,李蓉便转过身,疾步上了马车。 她上马车之后,便闭上了眼睛养眠。 而这时候,裴文宣已经领着人出了城外。 他拿了督查司的令牌和公主令牌,带了精英暗卫一路疾行,刚出城外不久,暗卫便上前同他道:“大人,有人跟着。” 裴文宣看了周边一眼,想了片刻后,他低声道:“去找个客栈,先落脚休息。” “休息?”暗卫有些诧异,裴文宣应声,“嗯,去吧。” 裴文宣定了主意,所有人只能跟随,一伙儿人找了个客栈歇下,刚进客栈房间,裴文宣便找了一个和自己身形相近的暗卫,而后让另一个人去周边一个悬崖边上准备一根绳子绑在大树边上。 等一切准备就绪,天也亮了,此时云破日出,夜雨初停,裴文宣的人马再次启程,这次裴文宣的队伍换了马车,裴文宣坐在马车里,往远方行去。 而皇宫之中,随着一声“入殿”的传唱之声,臣子统一身着黑衣赤边,手持笏板,往大殿方向鱼贯而入。 李蓉走在最前方,她身后臣子都悄悄打量着她,等进入大殿之后,李蓉优雅站到李明边上,刚刚开朝,李明便直接点了李蓉的名字:“平乐。” 李蓉出列,随后就听李明压着怒气道:“朕昨夜接到折子,说你夜闯刑部,劫了秦家一家人?” 李蓉听着李明的话,便跪了下去,李明抬手就拿着手边的折子劈头盖脸砸了过去,怒道:“怎么,去刑部闹事还闹上瘾了?!上次没罚你,你当朕真允你这么目无法纪为所欲为吗?!朕是让你去查案的,不是让你去耍横,你给朕一个理由,这么大半夜把秦家人劫了是为什么?!” “禀告陛下,”李蓉叩首,恭敬道,“秦氏案既然归儿臣管,秦家人本就该由儿臣看管,儿臣之前莫要说提审秦家人,连见都见不到,为了弄清案情真相,只能迫不得已,闹出劫囚一事。” “那你不把人放回去?” 李明皱起眉头,李蓉平静道:“如今按照秦大人的供述,儿臣不敢。”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刑部尚书谢兰清带了几分讥讽开口:“是说我刑部要谋害秦大人不成?” “有这个担忧。” 李蓉直接回应,谢兰清被气得笑起来:“好,好的很,既然话说到这份上,陛下,微臣有一言,就不得不说了。” 李明紧皱着眉头,缓声道:“谢大人,平乐年少,口无遮拦,你别放在心上。” “陛下,”谢兰清神色悲切,“您既然明知殿下年少,又怎能将朝堂视作儿戏,把秦氏案如此关键之事,交给平乐殿下?!” “谢大人……” “陛下,您爱女心切,微臣可以理解,可将这样大的权力交给平乐殿下,无意义给孩童以利刃,是会伤人的。您看平乐殿下查秦氏案至今,荒唐事做过多少?擅闯刑部,殴打刑部官员,硬闯臣子府邸,殴打臣子家奴,如今甚至劫囚,简直是目无法纪枉顾王法!平乐殿下不仅不知悔改,还将其过失之行愈演愈烈,陛下,若再不阻拦加以惩戒,空生大错啊!” 说着,谢兰清便跪了下去,朝堂上一片应和之声,纷纷跟着跪下,只喊着要将李蓉“削去封地,严加惩戒”。 整个朝堂群情激涌,谢兰清情到激动之处,大声道:“陛下,若陛下坚持偏袒平乐殿下,老臣今日就挂冠归去,以免日后见殿下作恶于朝堂之上,心生悲凉,还请陛下应允!” 谢兰清说着,便将头上发冠取下,放在了身边。 他身边的臣子纷纷将头上发冠取下,学着谢兰清的模样,也将发冠放在了身侧。 李明抬眼看向面前一直沉默着的女儿,许久后,他终于道:“平乐,你也听到了,惹了这么大的祸,你可查出什么东西来?” “尚未。” 李蓉叩首在地上,冷静道:“儿臣查案之后,发现证人全部遇害,证据大多销毁,儿臣如今还追查,请陛下给些时间。” “证人全死了?” 李明震惊开口,反问了一句:“竟然全死了?!” 朝争2 “是,”李蓉跪着,镇定出声,“在城郊,被人集体屠杀之后弃尸荒野,儿臣苦查许久,才终于把人的尸体找了出来。父皇,如今证人都已经没了,还要把秦家人放在刑部,儿臣不放心。”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如今证人已经全都死了,口供再无推翻的可能,人证物证都在,秦氏的罪,改不了了。” 谢兰清慢慢开口:“秦氏的罪改不了,殿下又坚信秦家人无罪,所以现在得把秦家人保护好。那请问殿下,您到底是为什么坚信秦家人无罪呢?您现在,拿到任何证据了吗?” “任何一个案子,”李蓉声音平静,“证人都被人杀了,这个案子没有问题吗?” “这人是谁杀的呢?”谢兰清提高了声音,似是在提醒什么。李蓉回过头去,冷眼看着谢兰清,谢兰清笑了笑,“殿下,说句大不敬的话,证人都死了,可能是案子有问题,也可能是案子没问题。” 谢兰清没有说完,但李蓉已经明了他的意思,一个年轻的朝官似是疑惑,小声道:“怎么会是案子没问题呢?” 旋即另一个朝官便笑起来,声音不大不小,似是私下议论,却又刚好让大家听到:“张大人就不懂了,一个案子的证人全死了,看上去必然是有问题,但万一其实是没问题,有些人坚持想让这个案子不能判呢?” 人死了,一切都成了悬念,如果李蓉坚持,那就是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将案子无限期的推迟下去。 “所以殿下,证人死了,证明不了什么。就算证人死了,证物还在,杨烈的信是真的,他们收受贿赂的黄金也是从秦家找出来的,这些证物御史台刑部大理寺纷纷都检验过,殿下是觉得,三司都在欺瞒您吗?” 谢兰清说着,冷笑起来:“殿下,您刚成婚,还是不要参与朝堂之事,回去做些女子当做之事,绣花读经,修身养性才是。” 谢兰清说完,朝堂群臣都小声附和。 李蓉跪在地上,假作未曾闻声。 这天下对女子都是如此,哪怕身为天骄,若有一日行事出了差错,身份就是原罪。 李蓉年少听这些话,便觉激愤,常常想证明些什么,而如今听这些话,纵使不平,却也冷静。 她只道:“既然三司都觉得没问题,为何我去取卷宗,调证据,提审囚犯,都如此困难呢?” “殿下说笑了,”谢兰清平静道,“刑部惯来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不会刻意为难任何人。” “谢大人不亏是两朝元老,稳坐刑部的尚书大人,”李蓉说着,她单手撑在自己膝盖之上,缓缓起身,谢兰清皱起眉头,就看李蓉转过身来,抬眼看向谢兰清,平静道,“一张巧嘴糊弄人心,事儿做不好,嘴皮子倒是利索得很。” “殿下这是被老臣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 “怒,我当然怒,本宫如何不怒?!”李蓉大喝出声,“你堂堂刑部尚书,面对疑点重重之案,不思如何查案,不思还原真相,只想着玩弄权术,视人命如草芥,你让本宫如何不怒?!” “本宫建督查司,你们这些人,”李蓉抬手,一一指向朝堂众臣,“日思夜想如何夺权,如何让本宫知难而退,本宫调卷宗,刑部左右为难,你推我我推你,跑一个下午拿不到一个审批,本宫不强闯,如何拿到卷宗?” “刑部的证据,至今仍在推脱,不肯将证据交给我看,本宫怎么知道真假?” “你口口声声说流程,说章法,如果人人办案流程都是连主审官拿证据都要走一个月,我看你们刑部也不必要了,重建吧!” “就你们这批连证人都保护不好只知道为难办事人的酒囊饭袋,本宫叫你一声大人都是给你脸,你还真要本宫把你的脸扯下来踩才是吗?” 李蓉一通大吼,谢兰清面色发沉,刑部一位官员站出来,大声道:“殿下,这里是大殿,不是您撒泼的地方,您……” “退下!”李蓉朝那官员怒喝出声,“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同本宫说话?!” “你们要做什么,本宫清楚。” 李蓉环顾四周:“可本宫今日也要告诉你们,你们可能会冤死的秦家人,他们不仅仅是几个朝臣,不仅仅是几条人命,他们还是边境的高墙,我大夏的脊梁!你们今日毁掉的是大夏的江山,大夏的未来!本宫今日在此,绝对不可能为此让步。” “但秦氏有罪,”谢兰清神色镇定,“殿下拿不出证据,他就是有罪。” “他有没有罪你我都清楚!”李蓉声音怒喝出声,“谢兰清,诸多事本宫不在朝堂提,我就问你们一句,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就算边疆百姓哭号之声你们听不到,秦二姑娘在我公主府前留下的鲜血你们看不到吗?!你们今日欺辱秦家,不过就是因为秦家寒门出身,无权无势好欺负罢了!可你们想过没有,秦家今日若如此含冤而去,日后边境还有谁肯效忠?而日后这朝堂之上,是不是只要是寒门出身,就可以忍你们如此羞辱?” “殿下说得太过了,”右相苏闵之皱起眉头,“审案定刑,讲的是证据,殿下已有立场,如此情绪用事,又何谈公正?” 苏闵之这话说得不错,老臣眼中到都是赞同,可他们未曾注意到,年轻朝臣之中,却隐有松动。 这样诉诸于情的陈词,李蓉自然不是说给这些老狐狸听,只是这朝堂之上,不仅有浸淫权术已久的政客,还有对这天下心怀担忧的臣子,不仅有百年高门,还有那些经营游走于下位的寒门士子。 李蓉一番提醒之后,见目的达到,她目光才回到苏闵之身上来,平静道:“是,苏相说的是,凡事是该讲证据,那如今证人集体被杀,是不是能证明,此案存疑?” “有关联,但并不能绝对证明。”苏闵之平静道,“殿下,您已经查了这么久了,秦家人这个案子,本来早该定案,是您坚持翻案,如今您也没查出个什么来,不可能为了您内心之中的相信,把这个案子一拖再拖。还请殿下将秦家人还回刑部,还权于陛下,应赏应罚,按律处置。” “苏相担心的,是本宫借以查案之名,拖延秦家人的死期,那我们不如各退一步,”李蓉盯着苏闵之,“本宫不推迟秦家处刑时间,可秦家处刑之前,他们需得在公主府由本宫之人保护,任何人不得提审。而本宫的人也能继续审查此案,若在任何时候,查出秦家有冤的证据,皆可翻案。” 苏闵之得了这话,有片刻犹豫,谢兰清却是断然道:“不行,陛下已经给过殿下诸多机会,殿下却在我刑部多番闹事,今日所商讨的,根本不该是秦家案,而是殿下屡创刑部如何处置一事。” “擅闯刑部的责任我担着!”李蓉高喝,“我就问秦家人你们敢不敢放在我这里,秦家案你们敢不敢让我查!既然说证人之死证明不了秦家案有问题,你们怕我查什么?!” “微臣不是怕殿下查案,”谢兰清寸步不让,“微臣是怕殿下闹事!” “那你想怎样?” 李蓉盯着谢兰清:“秦家我必须查。” “殿下也必须罚。” 谢兰清回以李蓉,冷声道:“微臣乃刑部尚书,不能容忍有人如此践踏王法,哪怕殿下贵为公主,也该遵守天子之纲。” “好,”李蓉点头道,“谢大人,那我如你所愿。” 李蓉说着,广袖一张,转身就朝着李明叩首,扬声道:“陛下,儿臣擅闯刑部,为儿臣之错,愿自请杖责三十,北燕塔诵经一月。” 李蓉说完,谢兰清露出满意神色,旋即听李蓉道:“但刑部之人办事不利,对关键证人不多加保护,记录行踪,间接导致证人全部死于他人之手,此为一罪。” “藐视父皇权位,父皇授予儿臣督查司司主一职,刑部却不肯听从圣旨安排,全力协助办案,反而借以规章之名对儿臣多加刁难,此为二罪。” “如今明知证人全死,此案有疑,却懒职怠政,不肯深查,此为三罪。” “谢大人乃刑部尚书,掌管刑部,刑部如今上下却弊端百出,谢大人难辞其咎,儿臣愿领罚,但整顿刑部,势在必行。此三罪虽集中于秦氏案,却能管中窥豹,知刑部平日办案风格,此乃危害社稷之事,还请父皇上下严查,绝不姑息!” 李蓉一句一句陈述下去,刑部之人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李蓉叩首在地上,平静道:“而秦氏案,儿臣既然插手,便不会放下,请父皇再给儿臣二十日……” “不可……” 朝臣纷纷嚷嚷出声,还未说完,就听李蓉一声大喝:“二十日后,若本宫当真查不出什么,便足以证明秦氏案并无冤屈,是儿臣胡闹,儿臣自愿领罚,愿被逐出华京,自回封地,再不入京!” 自回封地,再不入京。 这对于一个公主来说,便是彻底被驱逐出权力中心,一生再没有回头路可走,相当于是一种变相的削贬流放。 所有人沉默下来,上官旭皱了皱眉头,有了几分不忍:“殿下……” “求父皇恩准!” 李蓉跪在地上,大喝出声,李明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神色莫测,许久后,他终于出声,声音中带了几分喑哑:“既然平乐公主愿以逐出华京为赌,朕就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只是你冒犯刑部在前,为防止你再惹事,查案期间,你便在北燕塔内禁足,抄抄佛经,修生养性吧。杖责就免了,毕竟是个姑娘家,三十丈下去,这不是要你的命吗?” 李明说着,抬头看向谢兰清,颇有些疲惫道:“谢大人,您看如何?” 谢兰清皱着眉头,李明提醒道:“其实平乐有些话说得也不无道理,刑部这些年做事是有些太过古板了。” 李明这话便是一种变相的威胁,谢兰清如果继续说下去,他便要开始借着理由发落刑部。 谢兰清听明白李明的话,恭敬道:“微臣只是臣子,此事应当由大家一致商议,陛下决定。” 李明点了点头,抬眼看向众人:“你们觉得呢?” 没有任何人说话,李蓉跪在地上,静静叩首不言。许久之后,一个含笑的声音从下方传来,高声道:“陛下,微臣以为,如此再好不过了。” 这话让所有人集体看过去,李蓉也偷偷侧目,看向发言之人。 却见发言之人站在朝堂后方,竟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那人生得极为年轻,眉眼似乎是天生带笑,便多了几分风流味道,与那一身官服格格不入,在这朝堂上扎眼得很。 李蓉瞧了片刻,便认出来人,随后就听礼部尚书顾子道低喝了一声:“崔玉郎,你发什么疯?” 年轻官员手持笏板,笑意盈盈:“顾大人,微臣说是心里话呀。您看,殿下该罚的也罚了,秦家人行刑时间也没推迟,殿下身为公主,用一身前途求保一个将门,有何不可呢?若秦家人有罪,殿下也没耽搁什么,若秦家人无罪,那殿下可就是积了大功德啊。这样有利无害的事,不是极好的吗?” 崔玉郎说着,笑着跪下去,叩首道:“陛下,臣认为公主所言甚是,请陛下开恩,纳公主所言。” 崔玉郎开口之后,没多久,一个年轻官员走出来,闭眼就跪了下去:“求陛下开恩,纳公主所言。” 而后三三两两,便有几个官员走出来,人数虽然不多,但跪在那大殿之上,便仿佛有了一种无声的力量。 李明看着那些人,许久后,他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李川:“太子觉得呢?” “儿臣……”李川似是为难,许久后,他终于道:“儿臣全听父皇的。” “既然如此,就依公主所言吧。” 李明淡道:“今日起,平乐公主禁足于北燕塔,抄佛经一百篇,为太后祈福,彰显孝意,下朝后就直接过去,需要的东西让下人去拿。而秦家人行刑日期不变,暂由公主看管。刑部上下整顿,精简流程,精简之后整个办案流程给朕递个折子。” “是。”谢兰清恭敬行礼。 李明处理完这些事,又询问了一些其他政事,终于宣布下朝。 等下朝之后,李蓉便将目光投向人群中正和旁边人谈笑风生走出去的崔玉郎,她犹豫了片刻,没有上前,只是转头看向朝着她走来的李川。 李川看上去神色不太好,李蓉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上官旭,便知应当是上官旭让李川来找她。 李川如今还要和世家虚与委蛇,李蓉如今既然站在世家对面,李川得在世家面前摆明太多。 于是李川刚走到面前,李蓉就冷了脸,直接道:“你不必同我多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算了吧。” “阿姐,”李川皱起眉头,“你太过了。” 姐弟两的话引来尚未离开的臣子的围观,李蓉冷笑:“是我太过,还是他们太过?该罚的罚了,我走了,太子自便。” 李蓉说完,便直接离开,李川紧皱眉头,似要说什么,最后也说不出来。 李蓉刚走出门口,许多臣子便围了上来,苦着脸道:“殿下,公主任性也有个度,她这是要做什么!” “各位,我会好好劝她,但她毕竟是我姐……”李川说着,露出为难之色来,“也是以前宠得太过,等私下里找到时机,孤会好好同她说的。她毕竟,”李川压低了声,“也是上官家的公主。” 听到这些话,众人稍稍镇定,叹息道:“也盼殿下自己能转过弯吧。若当真闹到逐出华京……” 说着,说话的大臣摇摇头,叹息着离开。 这些大臣与李川的谈话,李蓉不需要听,也猜个□□不离十。 她是建设督查司最好的人选,不是因为她有多少能耐,而是她是上官家的公主,太子的姐姐。 这是她的护身符,她今日做的事,若是换一个人来做,世家哪里肯这么容易饶过她? 不过就是相信着她最终还是会看在太子的面上收住手,看在上官家的面子上不敢动手。 这就是李明肯启用她的原因,但也是李明不肯完完全全帮她,始终在后面观察她,考验她的原因。 李蓉想着朝堂上的一切,朝着北燕塔走去。 北燕塔是李明年轻时专门为她母后修建的一座观星之处,后来帝后二人都很少去那里,久而久之就荒废了,再后来就因偏远清净,变成了宫中惯用的禁足之地。 李蓉吩咐了静梅自己要带的东西,絮絮叨叨到了塔前,北燕塔是这皇宫最高的建筑,高门长身,铜铃悬檐,李蓉抬头仰望了片刻,便领着人走了进去。 她一路循着阶梯,爬向高处,等到了顶楼,便到了她日常居住之所,侍从替她推开房门,她刚入大门,就看见李明坐在里面,正低头饮茶。 李蓉顿了片刻,随后露出诧异的表情来,不由得道:“父皇?” 李明正坐在桌前泡茶,平淡道:“进来吧。” 李蓉没有说话,她提裙而入,恭敬跪在李明边上,李明亲自给她倒了茶,缓声道:“朕已经好几年没来过北燕塔了。” 李蓉不敢接话,李明声音里带了几分怀念:“修建这塔的时候,你母后才怀上你,朕初为人父,很是高兴。那时候我和你母后感情很好,那年她生辰,朕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总见她看天,便以为她喜欢看星星,于是登基第一年,兴师动众,修了这个北燕塔。” 小火上煮着水,发出微弱的沸水声,似乎刚刚涨开,李明转过头去,看着远处打开的窗户。 这个屋子里的窗户都开得很大,打开的时候,外面的天空便像画一样,李明缓声道:“有时候朕也会希望,自己能一直像那时候那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懂,可能就会过得很好。至少,朕和自己的妻子应该恩爱非常,和你,川儿,”李明转过头来,看向李蓉,他瞧着她,好久后,缓声道,“应该感情都不错,朕会是个好父亲。” “父皇一直很好。” 李蓉开口安慰,李明摆手,笑道:“朕什么人自己心里清楚,不必你说。” 李明说着,他停顿了一会儿,过了许久,他才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比川儿要聪明。” “父皇,川儿只还小。” “你也年少,”李明轻笑,“但你看得比他透彻多了,若你个男儿身就好了。” 李蓉没说话。 其实她并没有比李明聪明多少,如果有的话,她只是因为走过了一世,提前知道了一世的结局。 上一世和她李川一样,他们一起选择了一条看似更好走的路,彻底依赖着其他人,然后随着年岁增长,李川变成下一个李明,往复循环。 “朕以前一直以为,你只是有些聪明,和你母后并无不同。你帮朕平了杨家,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婚事,建督查司,也只是因裴文宣怂恿,想掌握更多权力,但今日朕突然觉得,其实你比朕想象得更好。蓉儿,”李明叹了口气,“许多事,朕逼不得已,我不求你不怪我,但求若一日,我百年归天,你能知道,其实朕心里,也希望你和川儿能过得好。” 李蓉静静看着李川,其实李川如今不满四十岁,可他看上去却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他时日无多了。 李蓉清晰认知,上一世,李明要死在两年后的冬天。 她以往觉得自己对李明的感情早已经淡了,可如今看着这个人同她道歉,她明知其实权力在这个人心里,远在她之上,她却还是觉得有说不出的酸涩涌上来。 “父皇为什么如今同我说这些呢?” 李蓉苦笑:“以往您都不说的。” “以往不说,是怕有一日你心里难过。”李明神色平淡,“以前朕不知道你最后会做什么,如果最后,你和川儿送朕走了呢?说这些话,你们记在心里,日后难受一辈子,何必呢。” “今日不同了,”李明笑起来,他看向李蓉,“朕高兴得很。” “父皇能和儿臣坦诚相待,”李蓉笑起来,“儿臣也很高兴。” “你心里没芥蒂就好。”李明叹了口气,“今日朝堂,朕不能偏袒你太过,若让世家觉得朕铁了心要办他们,我怕他们要做太过激进的谋算。” “我明白。”李蓉缓声道,“世家盘根错节,不是一朝之弊,还是得循序渐进。而且儿臣的确莽撞,当罚。” “你怎么不是个小子呢?”李明颇有几分遗憾,李蓉不免笑了,“父皇,其实川儿很好,您多了解一下他,便知道了。” “他很好,”李明声音有些淡,“就和朕太像了。继续走下去,朕怕他就是下一个朕,或许还不如呢。” 李明笑着,又想起什么,摆手道:“不过他还小,看以后吧。他毕竟是太子,不犯大错,朕也不会如何。” “儿臣知道,”李蓉知道李明是怕她多心,便道,“父皇只是希望川儿做得更好罢了。” 李明应了一声,他没有多说,缓了一会儿后,他慢慢道:“朝堂之上,你也看到了。朕为何与你母后争执,想必你也清楚,日后,”李明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我们父女齐心,勿生芥蒂。” “父皇放心,”李蓉平静道,“儿臣心里,是有大夏的。” 李明笑起来,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随后想起什么来:“裴文宣出京了?” “是。”李蓉冷静道,“父皇放心,他会回来。” 说着,她抬眼,暗示道:“带父皇想要的东西回来。” “好。”李明击掌,大笑起来,他喝了口茶,高兴道,“畅快。” “好了,”李明站起来,环顾四周,“你在这里好好休养,有什么需要的就让人同福来说一声,朕同你一起,等裴文宣回来。” 李蓉站起身,恭敬行礼:“恭送父皇。” 李明点了点头,颇为欢喜走了出去。 等李明走出去后,李蓉坐了下来,她端着茶轻抿了一口。 李明说的话,她是不信的。 她太清楚李明这个人,他对她也好,李川也好,都有感情,但是权势面前,感情不值一提,他今日的安抚,一方面是因为对她投靠他之事确定的欢喜,另一方面,则是他终于确定她可用,特意培养感情罢了。 李明握着杯子,心里有点冷,又有些酸。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想裴文宣,她感觉裴文宣好像就坐在她对面,清俊的面容上带了几分笑意,询问着她:“殿下,您在烦忧什么呢?” 想着裴文宣的语气,她不由自主就笑了。 她刚倒好茶,门口就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李蓉抬起头来,就看上官h身着宫服站在门口。 李蓉愣了愣,随后笑起来:“母后。” 上官h看上去有些疲惫,她站在门口,看着李蓉不动。 李蓉想了片刻,缓声道:“母后不进来坐坐吗?” “蓉蓉,”上官h低哑着声,“你知错了吗?” “我做错了什么了呢?” 李蓉声音平和:“我挡住了你们的路,还是我夺了你们的权?” 上官h没说话,李蓉见她久不出声,提醒道:“母后进来坐坐吧,也好说话。” “不了。”上官h声音哽咽,她似乎是知道自己话语开口,会失去什么,可她是说了,“我来,就是转告你舅舅一句话。” “裴文宣死了。” 李蓉动作僵住,飞鸟鸣叫着从窗口飞过,她不可思议缓缓抬头,看向门口的女人。 上官h故作镇定,似乎与平日高坐在上的模样并无什么不同。 “每一件违背洪流的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蓉儿,以后,”上官h说得极为艰难,“别任性了。” 求婚 “你说,”李蓉看着上官h,忍不住笑起来,不可置信道,“他死了?” “对,”上官h冷着声,“我来告诉你的便就是这件事,你好好反省吧。” 上官h说完,便转身想要离开,李蓉叫住她,淡道:“你们动手的吗?” 上官h顿住步子,好久后,她缓声道:“这件事,我们不动手,会有其他人动手。” “是你们吗?” 李蓉固执只问,上官h沉默片刻,终于才道:“不是。” “蓉儿,”上官h似乎有些撑不住,她疲惫出声,“母亲没有你想的这么……这么……” “母后,”李蓉取了杯子,倒了茶,缓声道,“其实你的立场,我明白。于你而言,从你嫁入宫中那一刻,你所代表的就是上官家,如果上官家出了事,也就代表着你出事,你与上官家的关系,比我和川儿,都要密切太多。” “这是你的立场,你永远都不能站到上官氏的对面。” “你难道不是吗?” 上官h猛地回头,她盯着李蓉,她站在高门前,风吹得她头上金色步摇随广袖一起轻轻摇晃,周边铜铃叮铃作响,她看着李蓉,压低了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川儿在想什么,可你们配吗?!打压世家,分化朝臣,那是君主才要想的事!你和川儿现在算什么?你们不是皇帝,你们是世家!你们只有依靠着世家才能走到皇帝的位置上,而那个位置,只有川儿能坐。你在做什么?” 上官h走进来,她压迫看着李蓉:“你一个公主,今日,你对于李明来说是世家之人,来日,你对于李川来说,也是世家之人。你可以站到上官氏对面吗?” “你和我一样,不可以。上官氏完了,你什么都没有。” 李蓉不说话,她喝着茶。 好久后,她突然道:“这个北燕塔,是父皇当年修给你的。” 上官h微微一愣,李蓉给自己倒茶,缓声道:“你们曾经也很好,只是后来,你一心想着上官家,父皇一心想着自己的权势,你们越走越远,连这座塔的由来都忘了。” “我以前也同母亲一样作想,”李蓉抬手给上官h倒茶,让上官h坐下,她神态太过从容,反而显得上官h更像个年轻人,上官h看着面前的女儿,听李蓉缓声道:“同世家绑在一起,稳定局势,稳稳辅佐川儿成为皇帝,然后我同世家一起,辅佐川儿。” “有我在,如果阿雅也嫁给了川儿,川儿的姐姐,川儿的妻子,都是上官家的人,川儿无论如何,都不会对母族下手,未来,我们齐心合力,川儿会是一个很好的帝王。” “这样不好吗?”上官h皱起眉头,颇有几分愤怒道,“上官家是你们的母族,你们连母族都怀疑吗?” 李蓉平静道:“可这是我们所想。” “我们想象之中,一个家族所有人都会和我们一样,有分寸,知进退。可实际上,一个家族太大,就会有许多你意想不到的旁枝末节,上官家越昌盛,基石越稳,那些旁枝就会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疯狂生长。” “他们不会告诉你,等出事之后,你若不帮,那又不行。就像这一次,秦家案背后到底发生过什么,您知道吗,舅舅清楚吗?而走到这一步,你们能在这时候处理相关的人吗?如果这时候你们处理任何支持你们的人,无论什么原因,你也好,舅舅也好,都会被这些人所吞噬。” 上官h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她有些不敢应声。 李蓉也没逼她,她移开目光,缓声道:“今日帝王是父皇,来日帝王是川儿,如果按照母后所说的路继续下去,未来我与阿雅便是母后的位置,而川儿,便是今日之父皇。这样的未来,”李蓉苦笑,“不可悲吗?” “大道理,朝堂上讲得多了,什么为国为民,大家心里都清楚。说到底,人活一辈子,首先不过是想自己过得好,想家人好好的。在此之后,有些道义和原则,也就差不多了。” “可母后,”李蓉抬眼看上官h,“你过得好吗?” 上官h没有说话,她努力想要镇定,想要如同平日一样,高傲冷淡,可是在触及李蓉温柔中带了几许平和的眼神时,上官h便愣住了,李蓉叹了口气,缓声道:“母后,上官家需要一把刀鞘,不然早晚有一日,要么它伤了川儿,要么他被川儿所折。” “我今日所作所为,并非想与世家对立,也绝不是要站在父皇这一边,想要伤害您和舅舅。”李蓉声音温和,认真道,“恰恰相反的是,我只是希望我的家人,都能过得好。” “我希望川儿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自己想要的人生,他只要尽了自己作为太子和君主的责任,他就可以像人一样活着。” “我希望舅舅和阿雅这些族人,能在我所看到的年岁里,平安终老,不受风雨。” “我希望大夏百姓能够安稳过日子,希望我所在的国家,能平稳昌盛。” “我甚至还希望,有朝一日,您和父皇能够重新回到这座北燕塔来,一起看看星星,说说心里话。” 李蓉说着,忍不住笑了:“我知道我的希望都很奢侈,可这其实就是我终其一生,想要做的事情。而我想要做这些事情的第一步,”李蓉认真看着上官h,“就是上官家的权力,不能成为会伤我和川儿的刀。您说了,它是我们依靠的母族,上官家需要由川儿所带来的权力,这个权力由我们给它,就必须由我们控制。” “这就是川儿不肯和阿雅成婚的理由?”上官h皱起眉头,似是明白过来,李蓉平静道,“这是一块试金石。婚事在朝堂之中或许算不上一件大事,可如果川儿连这件事都无法掌控,那这就是一件大事。” “而且,若川儿和阿雅成婚,那川儿在陛下那里,便绝对不能继承皇位了。” “母后,”李蓉说到这里,也有些累了,她抬眼看向上官h,“我与舅舅的事,你不必管了。您只要明白,我心里,”李蓉伸出手,有些生涩抓住上官h的手。 打从她成年以后,就少有这样类似于撒娇的孩童举动,上官h轻轻一颤,就听李蓉道:“母后和家人,一直很重要,就是了。” 上官h没说话,她低垂着头,好久后,她抬起头来,苦笑道:“你和你父皇,真的太像了。” 李蓉迷茫抬眼,上官h低哑道:“你们总是把感情和权势混杂在一起,许多时候,我都不明白,你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你在朝堂上说,你为了大夏江山,你此刻对我说,你是为了家人,你说的话真真假假,我都不敢信了。” 李蓉没有说话,上官h站起身来,低哑道:“其他也不多说,我先回去了。裴文宣死了你也不必太过难过,日后会再为你另行择婿。” 李蓉垂下眼眸,没有多说,上官h似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转过身去,径直出门。 李蓉一个人坐在原地,静兰上前来,迟疑着道:“殿下,驸马出事,我们要不要……” “去找素服来,”李蓉平静道,“换上吧。” “如今未见尸首,”静兰急道,“先去找人才是,殿下切勿太过伤悲……” “他不会死。” 李蓉肯定开口,静兰愣了愣,就见李蓉神色里满是笃信:“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死?” 静梅听到这话,一时有些慌了,她不敢开口,就转头看静兰,静兰犹豫了片刻,终于才道:“殿下,人还没回来,去找找吧。” 李蓉应了一声,没有多话。片刻后,她道:“你们下去吧,我自己再缓缓。” 旁人只当她是悲伤太过,便退了下去。 等人都下去后,李蓉静静坐了许久,终于起身,坐到书桌边上。 她拿出纸来,想写点什么,她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就随意写着,许久之后,等她反应回来时,才看见那纸页之上,密密麻麻,全是裴文宣的名字。 李蓉静静看着裴文宣的名字,看了许久。 她突然发现,自己有好多话想和他说。 她想和他说一说自己的母亲,也想和他说一说自己的父亲。 她有许多话,都在放心里,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她说出口的人,只是裴文宣。 因为其他人不明白,她也说不出口。 只有裴文宣,她觉得只要自己开口了,告诉他,他就能懂。 他一定能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可惜他不在。 李蓉想着,抬起头来,看向窗外屋檐上的铜铃。 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似如招人魂魄而归。 “裴文宣啊……” 她轻声呢喃。 那天晚上,华京又下了雨。 细雨连绵,而这时候,有一个人,穿着青衣,带着斗笠,披雨疾驰于泥道,而后于天明之前,敲响了华京与黄平县之间第一座城池的大门。 士兵纷纷探出头来,就听那人拿出令牌,在城门之下,扬声开口:“监察御史裴文宣,奉太子之命前来查粮!” 听到这话,守城之人赶紧打开城门,对过裴文宣的身份文牒之后,忙将人引进了县衙。 知府听闻来使,慌忙起身,裴文宣将查账的来意说明后,知府犹豫了片刻,小声道:“裴大人,微臣不是信不过裴大人,可裴大人既然说是太子查账,敢问可有信物?” 这知府本就是支持太子的世家子弟,如果当真是李川要查,他倒也不会推辞,裴文宣低声道:“此事本是太子私下所为,我为御史台之人,需要做点事。” 裴文宣暗示着对方,他在御史台里,为太子做事,若要扳倒其他人,自然需要一些证据。 “这事不宜张扬,太子的令我不能带,但是公主的令,”裴文宣说着,将李蓉的令牌拿出来,露给知府看过,“大人不会不认吧?” 知府有几分犹豫,裴文宣笑起来:“平乐殿下乃太子长姐,大人总不会以为,平乐殿下会害了太子吧?” “不敢。”知府说着,他想了片刻,裴文宣乃李蓉驸马,算太子的姐夫,他把关系一顺,便低头道,“驸马请随下官来。” 裴文宣查阅了不过半个时辰,就将当年黄平县前后运输的粮草记录誊抄下来,而后迅速离开,去往下一个地方。 而这时候天也已经亮了起来,上官雅坐着马车,摇着团扇,笑意盈盈步入了聚贤茶楼,刚刚推门进入包间,就看一个带着面具的青年坐在房间里,对方坐在小桌之后,抬眼看向上官雅。 上官雅持着团扇轻笑,抬手关上房间大门,柔声道:“就知道殿下会让你来找我。” 说着,她走到桌边,优雅坐下,抬眼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这份名单是秦朗写的,黄平县当年兵败一案,是因前线粮草不足所致,这些都是当年相关官员,殿下要他们的口供。” 上官雅转着扇子,上面的名字,她一一扫过名单上的名字,缓声道:“名单上大的官员咱们动不了,只能挑几个。” 说着,上官雅抬起手指,点了几个名字:“就这几个吧。” “殿下让我听你安排。” 荀川平静出声,上官雅轻笑:“她可真会偷懒。” 上官雅想了片刻,随后道:“从这个田中开始吧,他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在兵部掌管看守账目之事,生来胆小。” 上官雅说着,便笑起来:“你找个时间,把他抓来打晕绑好,然后随便找个姑娘,装成被杀的样子放在床上。” “你要陷害他?” 荀川皱起眉头,上官雅低笑:“说笑了,就吓唬吓唬他。到时候我同你一起过去,当场把口供录了,再承诺帮他遮掩杀人一事,有这个当把柄,日后方便许多。” “那其他人呢?” “人都有弱点,”上官雅划过那些人的名字,眼中带了冷意,“还有十九天,一个一个安排了就是。” 华京内风云翻涌之时,李蓉在北燕塔中,到有了难得的清净。 外界盛传裴文宣出了事,她也没有回应,她只是打听了裴文宣的去向,而后就让人替裴文宣告假,让人去裴文宣坠崖的地方四处寻找,而后穿上了一身素衣。 所有人都当她是因为裴文宣之死受了刺激,李川特意来安慰她,被她让人拦在了外面。她自己把自己关在屋中,每日除了上官雅和荀川那边传来的消息,都不理会,只静静抄着经文。 她一生鲜少有这样闲暇的时光,什么都不需要干,只需要一遍一遍抄写经文,她抄着抄着,就听静梅有些诧异道:“殿下,您这字,怎么这么像驸马的?” 李蓉动作顿了顿,静梅慌忙跪下去,忙道:“是奴婢失言,还请殿下责罚。” “你说错什么了?” 李蓉笑起来,温和道:“退下吧。” 静梅跪在地上,许久后,她犹豫着道:“殿下,驸马去了,您也不必……” “他没死。” 李蓉打断她,静梅大着胆子道:“殿下,已经十日了。” “我说了,”李蓉肯定出声,“他没死。” “如果你再敢说他死了,”李蓉抬起头来,看向跪在地上的人,神色平静,“就自己去领罚。” 静梅咬着唇,终于叩首道:“是。” 说完之后,静梅退了下去。 李蓉自己坐在桌边,许久后,她重新抽了一张纸,落笔写上裴文宣的名字。 而后她开始写信。 这是她最近开始养成的习惯。 她每日与裴文宣说话唠叨惯了,如今裴文宣不在身边,她一时失了说话的人,便开始给裴文宣写信。 今日是第九封,她还是有许多话说。 “裴文宣,见信安好。 今日他们又同我说你死了。 我知此事绝不可能,以你的聪明,出城之后,必然就已经开始准备,此事怕是你一手策划,毕竟死了的人,才最是安全。 可也奇怪,这些话,他们同我说一次,我心里就紧一次。 我不由得想,还好之前,我们一起走。 若我走在你后面,想必,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你活着,总是没有那么寂寞的。” 佛经抄了一百零七遍。 信写到第十九封,终于到了秦家问斩的前一夜。而在这一夜,边疆的秦临和秦风终于也被押送入京,他们刚到华京,荀川便去接了他们,将他们送入公主府。 秦临被关入房间之前,他突然询问荀川:“敢问大人,您可知我小妹秦真真如今如何?” 荀川动作顿了顿,片刻后,她缓声道:“她很好,你不必担心。” 秦临听到这话,终于才放下心来。 这一夜谁都睡不着,华京世家大族半夜灯火通明,北燕塔上,李蓉也是独守天明。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等着秦家的结果,也等着李蓉的结局。 第二日天刚亮,刑部便领着人到了公主府,而苏容卿也来了北燕塔。 对于他的来到,所有人都有些意外,他展袖行礼,而后恭敬开口:“微臣苏容卿,求见殿下。” 没有人应声,许久后,大门缓缓打开,静兰站在门后,行礼道:“公子请。” 苏容卿随着静兰一路攀过阶梯往上,到了塔顶,便看见李蓉正在里面抄经。 她穿着白纱蓝边绘白梅的长袍,长发散在身后,是少有素净模样,看上去有些清寡,却多了几分出世的仙意。 苏容卿站在门口凝视了片刻,而后抬起手来,行礼道:“殿下。” “今日秦家行刑,你不观刑,来这里做什么?” “听闻今日殿下要准备离京,”苏容卿平静开口,“微臣特意过来看看。” 李蓉动作顿了顿,她抬眼看向苏容卿,苏容卿站在门口,神色是一贯的平静,李蓉看了他片刻,放下笔来,吩咐人道:“既然来了,便把棋桌端上来,喝杯茶吧。” 静兰应声,李蓉站起身来,领着苏容卿坐到棋桌面前。 两人一起坐下后,李蓉缓声道:“我没想到,苏大人会这么早来给本宫送行,不知道苏大人是哪里来的消息,”李蓉抬眼看向苏容卿,笑道,“笃定本宫一定会输呢?” “那个人已经死了。” 苏容卿平缓出声:“殿下手下的人收集的证据,殿下不能拿出来。” “为什么不能呢?” 李蓉轻笑,苏容卿率先拿了棋子放在棋盘上,缓声道:“因为殿下不敢。那份名单上的人太多,若殿下真的拿出来了,怕是华京都出不去。” 李蓉神色平静,过了好久后,她缓声道:“你知道有哪些人。” “知道。” “我以为,”李蓉想了想,笑起来,“苏大人是不会容忍这事儿的。” “贪墨军饷,这件事,无论是我、我父亲、或者是上官大人,都不能容忍。” 苏容卿缓慢出声,李蓉垂眸看他走棋,听他用毫无情绪的声音道:“可这事不该殿下处理,而是我们内部来做,这件事如果是殿下来做,等于我们给自己多架了一把刀。所以我们不可能把这个权力,交给殿下。” “你把这话这么清楚告诉我,”李蓉落着棋子,颇有几分不解,“就不担心我生气吗?” “我不说,殿下就不知道吗?” 苏容卿回得迅速,李蓉想了想,笑了一声:“也是。” “所以呢,”李蓉似笑非笑看向对方,“今日苏大人来,是来同本宫炫耀的?本宫输给了你们,督查司建不起来,日后陛下也再难有理由建第二个督查司,苏大人满意了?” 苏容卿动作顿住,好久后,他缓慢抬眼,看向对面墨发散披在身前,眉宇尽是嘲弄的女子。 他凝视着她,眼中似有无数情绪翻涌,最后又归为一片冷静。 “微臣有一惑,想请殿下解答。” “你说。” “殿下与世家为敌,”苏容卿放轻了声音,“是为了裴大人吗?” 李蓉得了这话,微微一愣。 此时秦家人被一一推上法场,被人压着跪下。 法场之外,荀川混在人群之中,手提长剑,静静看着法场上的场景。 一个青年身着青衣,驾马从城门外长驱而入,打马疾驰穿过长街,冲入宫城。 “苏大人为何有如此一问?” 李蓉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颇有几分奇怪。苏容卿看着她,只道:“因为我想同殿下商量一件事。” “苏大人直言。” “如今朝堂世家恼怒于殿下,要驱逐殿下出华京,微臣有一良策,可免殿下受难。” “哦?” 李蓉有些奇怪,苏容卿垂下眼眸,冷静道:“微臣愿求娶殿下。” 李蓉怔在原地,苏容卿抬眼:“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苏容卿的表情很平静,可是在他出口那一刻,李蓉却清晰从他身上感知出一种难言的、克制的、极大翻涌着的情绪。 李蓉说不清那是什么,她只是愣愣看着他,苏容卿盯着她的眼睛,两人都没说话,而后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静兰少有失态,喘着粗气冲进来,“驸马,驸马回京了!” 回归 李蓉听到这话,下意识就站起身来,随后又想起如今她被禁足,根本出不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只同静兰道:“让人出去打听着情况,时刻回来同我汇报。让人盯着大殿,一旦大殿传出赦免秦氏的消息,立刻让所有督查司的人清扫御道,让传令使者通行赶到法场。” 静兰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李蓉站在原地,缓了片刻,转过头去看向垂眸看着棋盘的苏容卿,她走回原位,坐下来道:“苏大人,驸马已经回来了。” “嗯。” 苏容卿轻声道:“微臣听到了。” “方才那些话……” “殿下就当微臣没说过吧。”苏容卿神色很镇定,李蓉该点点头。 依照苏容卿的性格,会说那些话,也无非是因为裴文宣死了。 裴文宣死了,他又想留下她…… 可他为什么留下她?留下一个已经失去权势、明显和太子决裂的公主? 李蓉思索着,有些难以理解,她抬眼看了苏容卿一眼,心里记挂着裴文宣回来之事,苏容卿看出她心不在焉,只道:“裴大人既然回来了,自然不会白白回来,殿下不用担心太多。” 说着,苏容卿将棋子扣到棋盘上,缓声道:“殿下不如给个薄面,把这盘棋下完吧。” 李蓉没说话,她静静看着苏容卿,今日的苏容卿与平日有许多区别,更像是她记忆中醉酒后有几分放纵的苏容卿。 少了几分规矩,多了些许失常。 李蓉犹豫片刻,走回棋盘面前,抬手道:“请。” 李蓉和苏容卿在高塔对弈时,裴文宣驾马扬鞭,一路疾驰入宫,而后翻身下马,朝着大殿狂奔而去,疾呼出声:“陛下,秦氏蒙冤,刀下留人!” 此刻早朝刚刚开始,裴文宣的大呼之声从大殿外一路传来,所有人回头看去,便见青年一身青衣,衣角染泥,手中握着一卷纸页,从大殿外疾步而来。 “裴文宣?” 李明看见来人,震惊出声,在场官员面色各异,裴文宣喘着粗气,跪下行礼:“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李明不可置信出声,那句‘你不是死了吗’没出口,他就想起来李蓉给裴文宣告了病假,他忍了片刻,才改口道,“你不是还病着吗?” “禀告陛下,”裴文宣恭敬道,“殿下应当同陛下说过,微臣表面称病,实际是暗中出京,彻查秦氏一案。微臣出京之后,察觉有人跟踪,为掩人耳目,故作坠崖,才得以顺利前往西北,彻查秦氏一案。如今微臣已拿到秦氏蒙冤证据,还请陛下立刻让人前往法场,让行刑官刀下留人。” 李明听到这话,立刻反应过来,急道:“快,去刑场,将秦家人留下来!” 太监得令,立刻赶了出去。几个老臣皱起眉头,给后方的太监一个眼神,在帘后站着的太监便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传令太监得了令,从宫中出宫,刚刚走出宫门不久,便见一波杀手直扑而来。 太监惊得驾马疾退,眼见一只羽箭飞来,太监避无可避,震惊睁大了眼,这时一把刀从旁侧猛地冲出来,一刀劈开羽箭,一把抓住太监扔到自己马上,急道:“大人,卑职奉督查司之命,特来保护大人,还是大人随我过来。” 说着,那侍卫领着太监从人群中一路厮杀而过,巷子里密密麻麻全是杀手,这些人与督查司的人纠缠在一起,在巷子中厮杀成一片。 传令太监被阻拦在路上时,另一队人马却是快速出宫,一路直奔法场,提前到了法场之上,寻到了一个侍卫,他在侍卫耳边耳语了几句,侍卫便立刻上前,找到监斩官,低声说了些什么。 监斩官皱了皱眉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点点头。 “时辰已到,”监斩官突然伸手取了圈了“斩”字的令牌,抬手扔到地上,“斩……” 话没说完,就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沙哑的大喝声:“大人,时辰还没到。” 监斩官没想到有人竟然如此和他公然叫板,他咬了咬牙,怒道:“斩立决!” 行刑之人似是也知道时辰不对,他犹豫着,监斩官见行刑之人不动,猛地拍了桌子:“你愣着做什么,本官让你斩!” 行刑之人得了上司发怒,也不敢再拖延,抬手将最边上秦临背后的牌子取掉,扬起大刀,刀落片刻,人群中一个人青年猛地冲了出来,一脚将他踹开了去,随后抬手一剑划开秦临的绳子,同时扔了一把剑过去。 “劫囚了!” 士兵瞬间反应过来,急急冲了上来。 荀川低声说了句“救人”之后,便抬脚踹开冲上来的士兵,提剑挡在秦家老小身前,怒道:“时辰还没到,你们竟敢提前斩人,好大的胆子!” “给我抓起来!” 监斩官见得场面乱起来,一时也慌了,大声道:“目无法纪,这是劫囚!把他们拦住,统统拦住!” 监斩官大喝着,士兵朝着高台之上就冲了过去,荀川拦人,秦临跌跌撞撞去救人,两人配合着,护着秦家一家人,在行刑台上闹了个鸡飞狗跳。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被人人护在身后,驾马疾驰而来,手握圣旨,大喊出声:“留人!刀下留人!” 华京两处刀光剑影,北燕塔上,到呈现出一种意外的安宁。 “苏大人今日很有兴致。”李蓉落下棋子,听着外面铜铃在风中的响声,缓声道,“竟然愿意陪着本宫这么下棋。” “陪殿下下棋,微臣任何时候,都是愿意的。”苏容卿看着棋盘,说得自然,“而且,微臣想着,殿下该有许多问题想问微臣,故而特意留下。” “苏大人说得是。”李蓉笑起来,“本宫的确有许多问题,想同苏大人讨教。” “殿下请说。” “方才苏大人说的话,其实我不明白。”李蓉和苏容卿交替落着棋子,“苏大人为什么想要娶我呢?就算裴文宣死了,我也是再嫁之身,而且如今我和太子早已决裂,苏大人娶我也无甚意义,为何这么大费周章,娶一个二嫁的女子。” 苏容卿没有说话,李蓉思索着道:“苏大人与我相识之初,就有投靠太子之意,这么费尽心思保下我,是还想借我与太子维系关系?可苏家为何这么看重与太子的关系?太子性格温和,不需要……” “殿下,”苏容卿打断她,“您一定要把每件事,都与权势挂钩吗?” 李蓉捻子的动作顿住,苏容卿抬起眼眸,静静注视着李蓉:“我不愿与殿下为敌,我希望殿下过得好,这么简单的理由,不可以吗?” 李蓉愣愣看着苏容卿,外面鸟雀飞过,从北燕塔上,一路掠到大殿。 大殿之上,裴文宣已经自己沿路查过的账目递交过去,以及黄平县当年百姓对那一战记录的口供也递交了过去。 “陛下,微臣走访了军饷沿路过的县衙,并将当年每个县衙具体的粮草记录都誊抄了下来,当年黄平县按照兵部记录,一共有士兵三千,开战之前,拨粮一万石供一月口粮,可实际上,到达黄平县时,粮草不足三千石。粮草到达每一个县城,都少一分,在几个大县,更是刮分所剩无几。这些县城记账,每个县城得到的粮食数量都比上一个县城所报应得要少,核对之后,每个县城报其他县城所应得口粮总数有误,但是每个县城实际领到的粮食记录,到和黄平县的记录能对上。可见黄平县得粮三千石的数据为真,兵部记录的一万石,怕是有误。” “除了粮食的记录,微臣还寻访了当地士兵和百姓,录下当年一战的口供。当年一战,士兵开战之前便已经饥病过半,根本无力迎战。在那种情况下,秦家还能保城中百姓提前撤退,并无太大伤亡,不仅不该罚,还应当赏赐,以免寒了边关将士之心。” “微臣恳请殿下,”裴文宣跪在地上,扬声开口,“彻查当年黄平县贪污军饷一事。” 裴文宣刚刚开口,兵部侍郎便急跳出来,大声道:“诬陷!这是□□裸的诬陷!” “是不是诬陷,”裴文宣抬起头来,激昂出声,“一查便知!” “陛下,”裴文宣叩首在地上,大声道,“还请彻查刑部、兵部、户部、御史台,还秦家一个清白,给边关战士一份公道!” 李明没说话,众人也都沉默不言。 裴文宣带回来的证据太多,太实,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想在这时候出头。 可证据多,牵扯的人也多。当年参与过的人,在漫长的沉寂中,见无人发声,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御史台温平首当其冲,怒道:“裴文宣,你什么意思?刑部兵部户部御史台,你是说整个朝廷联合起来欺上瞒下要陷害秦家还吗?他秦家哪里来这么大的面子?还有你,身为监察御史,不在其职,欺君枉法出京去,伪造一堆证据回来欺瞒圣上,你以为圣上会被你所欺骗吗?” “对,”温平起了头,其他官员忙出列来,慌道,“你查账?你一个监察御史,哪里来的职权查这么多县城的账目?别人凭什么给你?你这些账目到底哪里来的,还不从实交代!” “陛下,”温平转头看向李明,跪下身道,“裴文宣玩忽职守、欺君枉法,他父亲裴礼之与秦家乃世交,如今为了徇私,他竟然不惜伪造证据,还望陛下明察治罪!” 说着,许多人跟着温平跪下,急道:“陛下,还望明察!” 李明不说话,裴文宣跪在地上,沉默不言。 其实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证据面前,李明要不要查下去,根本不是证据的问题,而是李明能不能查、想不想查的问题。 世家是悬在李明头顶的一把剑,他逼得太狠,剑或许就会落下来。 世家赌的就是李明的怕,而李明的确也怕。 他如今只是想要平衡世家,但只是平衡,而非彻底的撼动。 他如今不敢,也不能。 而裴文宣给他这份折子,是足以把这把剑的绳子割断,让它落下来的一份折子。 裴文宣跪在地上,等着李明的决定,李明久不出声,就听裴文宣道:“陛下。” “边疆士兵,守得不仅是边疆,还是大夏的山河。” 这是暗示,提醒着李明,如果处理不好边疆之事,所动摇的,是大夏的根基。 李明握着裴文宣的折子,许久后,他终于道:“裴爱卿一路辛苦,此案事关重大,朕再想想吧。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是。” 裴文宣恭敬行礼,起身之后,正打算离开,就听李明道:“平乐如今在北燕塔禁足,你去接她,一起回去吧。” 裴文宣微微一愣,随后垂下眼眸,恭敬道:“是。” 裴文宣往北燕塔赶过去时,苏容卿和李蓉的棋还未下完。 苏容卿说完那句“不可以吗”之后,便静静看着李蓉,不再多说。 寻常人说完这句话,看着对方,目的是等待回应,可他看着李蓉,却当真只是看着。 李蓉从他的眼神里感觉不到任何渴求。 那目光包含着诸多复杂的情绪,可无论包含着什么,却都失了这一份对她回应的期盼。 似乎他只是说给她听,而她回应与否,都不重要。 甚至于,她的回答,都显得多余。 “苏大人……”李蓉斟酌着,想要开口,然而不等她说点什么缓解气氛,苏容卿就打断了她。 “殿下,”他的手放在棋盒里,他似乎有几分疲惫,转了话题道,“我方才胡言乱语,殿下别放在心上。殿下与世家联合,辅佐太子登基,这是您最好的路。督查司您建起来,也要有个尺度,权势之争都是刀光剑影,您务必小心。” 李蓉没说话,苏容卿站起身来,语气平稳:“这局棋,微臣输了,也不打扰殿下,这就离开了。” 李蓉垂着眼眸,看着那其实根本未分胜负的棋面。 苏容卿转身走出去,还未到门口,李蓉便突然叫住他:“苏容卿。” 苏容卿停下步子,李蓉看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她想说些什么。 她想问他,他是不是喜欢他。 想问他,他希望她过得好,不想与她为敌,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有无数问题在后面。 如果他真的有心,为什么当初不求亲? 以苏家的权势,如果他真的豁出性命迎娶她,未必不可呢? 如果他当真喜欢她,他当真有这个心思…… 那他还是眼睁睁看她嫁给裴文宣,便可见这份感情了。 一份在家族面前连提及都不敢的情谊,问与不问,答与不答,又有什么意义? 诸多问题迎面而来,李蓉突然失去了勇气。 她骤然泄气,摆了摆手:“你走吧。” 苏容卿没说话,他站了一会儿,终是离开。 裴文宣听闻李蓉在北燕塔,衣服都没换,便急急往北燕塔赶了过去,刚入北燕塔的院子,就看见苏容卿从里面走了出来。 裴文宣微微一愣,随后便反应过来,苏容卿应当是来看李蓉的。 裴文宣皱起眉头,苏容卿见到裴文宣,也停下了步子。 两人注视着对方,片刻后,裴文宣先笑起来,行礼道:“苏侍郎。” “裴御史。” “苏侍郎今日未上早朝?” 裴文宣寒暄着,不经意看了一眼北燕塔:“来北燕塔闲逛,到很有雅兴。” “我有事找殿下。” 苏容卿平淡开口,裴文宣笑起来:“想必是急事。” 苏容卿没说话,风轻轻拂过周边枯草,苏容卿盯着裴文宣的眼睛,许久后,他突然出声:“你怕我什么?” “我怕你?”裴文宣挑眉,“苏侍郎大白天说什么胡话?” “你怕我见殿下。” 苏容卿径直开口,裴文宣神色骤冷:“苏侍郎慎言。” “不是么?” 苏容卿双手拢在袖中,淡道:“如果不是因为陛下忌惮外戚,你一辈子,连公主的衣角都碰不到,你以为,公主身边之人,轮得到你?” “裴御史,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和殿下说什么,”苏容卿说着,往裴文宣的方向靠了过去,他附在裴文宣耳边,轻声道,“我同殿下说了,”苏容卿放低了声音,“我愿意娶她。” 裴文宣听着,骤然睁大眼睛。 “可惜你回来了。” 苏容卿声音里带了几分冷意:“但如果你还要拉着殿下和世家做对,还要把殿下置于这样的险境,裴文宣,你不会一直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着,苏容卿抬手,轻拍在裴文宣肩头:“好自为之。” 苏容卿说完,便从容离开。 裴文宣静静站在原地,他感觉十月的天气,的确是有些冷了。 他突然想见到李蓉,那么迫切的,期盼的,想要见到她。 可是一想到见她,他又无端生出了几分害怕,惶恐。 怕她开口就告诉他苏容卿向她求亲,开口就告诉他她要答应苏容卿。 怕他们一见面,她就让他知道,其实这段感情里,他已经被早早抛下了。 上一世如此,这一次亦然。 这种惶恐让他站在原地,久久不敢动弹。 而李蓉坐在高塔之上,她喝着茶缓了片刻,就听静兰高兴出声:“殿下,驸马在塔下了。” 李蓉听到这话,瞬间笑了起来,她忙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果然就见裴文宣站在塔下,不知发着什么呆。 “这傻子。” 李蓉抿唇骂了一声,随后便提着裙沿着楼梯,一路小跑了下去。 她跑到一楼时,忍不住有些小喘,还要故作镇定同看门之人道:“驸马来接我了,开门。” 守门的士兵自然知道李蓉禁足这事儿就是做做样子,早朝的消息已经往北燕塔过了好几道,这些士兵忙给李蓉开了门。 朱红色的大门随着打开的动作发出“吱呀”之声,裴文宣闻声回头,就看见朱红大门一寸一寸打开,露出大门后那一抹纤细的身影。 她穿了白纱蓝边印白梅广袖宽裙,长发散披,只有一小部分头发被一根玉簪半挽,看上去清丽出尘,似如仙人落凡。 她笑意盈盈瞧着他,眼里还带了几分调笑,整个人落在他心里,融化开去,让他整颗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无论任何情绪,沮丧慌张,不安惶恐,都在见到那个人笑容那一瞬间,统统都忘却了,他就呆呆瞧着她,仿佛见到仙人的凡人。 李蓉看着面前的裴文宣,青年一身青色布衣,面上也长了胡茬,看上去应当是他人生少有狼狈时刻,却不知道怎么的,反而更添几分真实,触动人心。 李蓉笑着瞧着他,然后在触及他身上的泥泞,红肿的手掌,脸上的伤口之时,忍不住缓缓收了笑容。 有一种无声的心疼在她心里蔓延开去,她突然有些想抱抱他,却又觉得显得太过失态。 她哑声叫了一句:“裴文宣。” 那一刻,青年似乎是被惊醒一般,不等李蓉说任何话语,他疾步上前,将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李蓉微微一愣,随后就听裴文宣似是庆幸,低哑叫了一声:“蓉蓉。” “我回来了,我接你回家。” 君恩 李蓉被他抱着,内心缓缓定了下来。 旁边人都笑着等着他们,李蓉缓了一会儿,见裴文宣还不松手,她轻咳了一声,小声提醒道:“该回了。” 裴文宣听到这话,紧紧抱了她一下,这才缓缓松开,随后同李蓉道:“方才冒犯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你我客气什么,”李蓉说着,将他上下一打量,随后笑道,“赶紧回去吧,臭死了。” 裴文宣听到这话,顿时有些耳热,以前李蓉埋汰他,他倒也不觉得什么,但现下李蓉埋汰他,他便不由自主有几分拘束起来,恨不得赶紧把自己搓个干干净净,再在熏香里滚上一圈,体体面面出现在李蓉面前,没有半点瑕疵。 裴文宣不由自主离李蓉远了些,故作镇定道:“嗯,先回去吧。” 李明提前让人传了话,李蓉跟着裴文宣倒是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 李蓉大概问了一下裴文宣路上的情况,裴文宣一一答了,李蓉点着头,面上也看不出喜怒,等到末了,才终于问了一句:“你自己没受伤吧?” 裴文宣听到这话,便笑起来,语调都不由自主柔和了许多:“没有,你放心。我一路都很顺利。” “倒也是,”李蓉思索着后续的事,缓声道,“你向来聪明。” 两人说着,裴文宣送着李蓉上了马车,等李蓉上了马车,她见裴文宣没打算进来,便卷起帘子,看向马车外的青年:“怎的不上来?” “微臣仪态有失,去后面的马车就好。” 裴文宣笑了笑:“免得熏到殿下。” 李蓉听到这话,挑起眉头:“我以为你恨不得熏死我。” “殿下说笑了。”裴文宣有几分尴尬,觉得李蓉这嘴也太刻薄了些。李蓉笑起来:“上来吧,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还有许多事要问呢。” 裴文宣得了李蓉的话,也不好再拘着,只能上了马车,又刻意离李蓉远了些。 李蓉见他坐得远远的,颇有些无奈,命令道:“坐过来。” “殿下……” “不然我坐过去。” 裴文宣语塞,犹豫片刻,终于是坐到李蓉边上。 他故作镇定,李蓉看出他拘谨来,不由得道:“你出门一趟,是被人吓破胆了怎么的?见我怂成这样?” “我不是怂,”裴文宣下意识就道,“我只是觉得……” “臭呗。” 李蓉截断了他的话,她总提这个,裴文宣也有些生气,他有几分忍不住,径直道:“您不臭,您出去二十天一路赶路,您试试。” 李蓉笑起来,用扇子戳他道:“我才不呢,这种事儿就你去。” 裴文宣见李蓉笑了,心里又软几分,随后就听李蓉缓声道:“咱们俩什么狼狈样没见过,你还同装什么呢?” “我总是希望,”裴文宣垂下眼眸,“殿下能多看看最好的我。” 李蓉手动作顿了顿,她抬眼看裴文宣,便见裴文宣垂着眼眸,看着手里的茶杯,清正的面容上瞧不出喜怒,方才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没有半点旖旎。 李蓉觉得裴文宣这人也是本事,向来能把撩动人心的话说得一派中正,都分不清他是惯来口无遮拦,还是有心意在他处。 如果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日日听他这么若有似无的暗示,怕早就想歪了过去。 好在李蓉自觉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向来不把这种事儿往好的地方想。 毕竟人生最大的错觉之一,便是有人喜欢自己。 而裴文宣在这种事情向来没什么分寸,李蓉也不放在心上,只道:“如今你既然带着证据回来,世家里的人应当都急了。” “嗯。”裴文宣跟着李蓉的话道,“这就是分化世家的机会,不一会儿,上官大人怕是会来找殿下。” “我之前已经让母亲转告过他我的态度,其实我的态度,想必舅舅已经清楚,如今我们只需要把军饷的案子查下去,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上官家的想法,”李蓉小扇敲着手心,“就看阿雅的本事了。” 裴文宣应了一声,两人沉默着,各自怀揣着各自的心思,正事谈完,其实他们本有许多其他可以谈的,可是话到嘴边,似乎又因为想说的太多,一下子便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李蓉便干脆放弃,只道:“你也累了,休息一会儿,回去到了屋里,我处理些其他事儿,你先睡一觉再说。”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失落。 他面上不显,应了一声,便从旁边自己取了一个毯子,靠在了小桌上,趴着睡过去。 从华京到西北,他花了二十天时间打了个来回,还要一路查账录口供,几乎是没有任何歇息的时间。 他在桌上一靠,哪怕想得再多,也忍不住睡过去。 等他平稳的呼吸声在马车里响起来,李蓉终于才侧目看过去,这么一看,她就有些移不开目光。 这个人瘦了许多,面上还有了胡茬,和他之前在华京里贵公子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时间便过的飞快,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公主府。 李蓉推了裴文宣,裴文宣迷迷糊糊醒过来,李蓉提醒他道:“你先回去休息,我得看看秦家人去。” “我同你一起……”裴文宣话刚出口,又想起什么,觉得有几分不妥,只道:“那我先回去休息。” 李蓉知道裴文宣是介意什么,她觉得有些好笑,但她的确也觉得裴文宣需要休息,便道:“去吧。” 裴文宣同她一起下了马车,李蓉便直接去找秦家人,裴文宣跟着侍从往后院过去,走了几步,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叫住李蓉:“殿下。” 李蓉转过头,看裴文宣站在长廊尽头,他抿了抿唇,只道:“殿下不多问几句吗?” 李蓉愣了愣,裴文宣见她反应不过来,他摆手道:“殿下先忙吧,我去休息。” 说完也不得李蓉回话,便直接离开,李蓉被裴文宣的反应搞得有些茫然,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听到旁边静兰提醒:“殿下,秦家人都安置好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便收了心神往院子里行去。 她到了安置秦家人的院子,秦家人都聚在大堂里,才到门口,就听见女子哭啼之声和安慰之声交织在一起。 李蓉走进院子里去,荀川走上前来,先对李蓉行礼道:“殿下。” “你还好吧?” 李蓉打量了她片刻,见她神色如常,便笑起来:“我听说你今日劫了法场。” “今日监斩官提前斩首,”荀川抿唇,“我才……” “干得好。”李蓉抬手拍上她的肩,打断了她的自责,笑道,“就缺你这样敢和世家对着干有气魄的人。” “殿下……”荀川有几分不安,李蓉收了手,安抚道,“我说真的,你别担心,我对你不说反话。” 她知道她听不懂。 荀川安心了几分,李蓉同她一起进去,小声道:“家里人如何?” “都很好。”荀川轻声道,“听到驸马今日殿上为秦氏澄清冤屈,秦氏上下都十分感激公主和驸马。” 两人说着,便走进大堂,见到李蓉,秦朗激动上前来,便要跪下:“殿下……” “秦大人,”李蓉赶忙伸手扶住他,“您身上有伤,先好好休息。” “殿下,秦家一家上下为殿下所救,殿下对秦氏恩同再造,老朽……”秦朗说着,声音哽咽,李蓉看了荀川一眼,荀川上前来,扶着秦朗坐下,用刻意变化过的沙哑声道,“秦大人坐下说吧。” 秦朗点着头,坐到了位置上,李蓉也坐到他身边去,同他聊了一会儿。 大难不死的秦家人都很激动,纷纷上前要跪拜李蓉,只有秦临一直静静站在一边,等到最后,他看出李蓉有几分疲惫,便上前道:“殿下,如今秦家人都已安好,殿下若是累了,可先另作安排,等改日微臣再带家中老小,特意谢过殿下。” 李蓉本也只是来看看秦家人的情况,确认无事后,便同顺着秦临的话下了台阶,起身道:“那你们好好休息,本宫先行离开。” 秦临应了一声,亲自送着李蓉离开。 路上秦临一言不发,李蓉颇有几分奇怪,不由得笑起来:“我以为这么大的事儿,秦大人至少会给本宫道一声谢。” “感谢二字,从来都没有什么意义。”秦临停下步子,李蓉转头瞧他,不由得挑起眉头,秦临神色平静,“微臣能还给殿下的,只有西北的权力。” 李蓉没说话,她静静注视着秦临,秦临抬眼看向李蓉:“这才是殿下最想要的,不是么?” “秦将军对自己的能力,倒很有信心。” “不是我对自己有信心,是殿下对我有信心。否则当初便不会逼着太子三顾茅庐,来九幽山请在下了。” 秦临说着,看了看天色,抬手道:“殿下请吧,后续应当还有许多事,殿下不要耽搁了。” 说完,秦临便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李蓉在原地站了片刻,轻笑了一声,转身出了门。 照看完秦家人,下午李蓉便径直去找了上官雅,上官雅和荀川将她们这些时日的口供都交给了她,又将近来她们做的事都说了一遍,李蓉掌握所有消息后,同上官雅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事:“你父亲应当很快就会想着来找我,但军饷案我肯定是要查到底的,你要想办法说服他,让他借着这个机会整顿上官家。他要出面整顿,肯定不方便,到时候你就可以主动请缨,让上官家内部自查。” “这样一来,我在上官家,便成了说话的人。”上官雅笑起来,“我甚至可以和父亲商量好,就让我作为上官家的代言人,来和殿下交涉。” “对。”李蓉应下声来,又和上官雅商量了一下细节,等商量完后,李蓉看了看天色,便道,“我先回去了。” “这么早?”上官雅有些诧异,“要不一起吃个饭吧。” “不必了,”李蓉摆手,“裴文宣今个儿刚回来,我早些回去,还有事要商量。” “这样。”上官雅点头道,“行,那咱们改日再约。” 李蓉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荀川还有些细节要和上官雅确认,等李蓉走了,上官雅还看着李蓉走的方向若有所思,荀川不由得道:“你想什么呢?” “不是,我就是在想,”上官雅转过头来,“你说对殿下到底喜欢苏大人多一点,还是驸马多一点啊?” 荀川皱起眉头:“这是你该想的吗?” “整天想正经事儿啊,让人头疼,”上官雅叹了口气,“看看殿下热闹多好啊。” 荀川一时语塞,只道:“管好自己就好了。” 说着,她提醒道:“赶紧把事儿干完,免得不小心再遇到苏容华。” 上官雅一听这人就倒吸了口凉气,她不知道为什么,总哪儿都容易‘偶遇’苏容华,她想想就害怕,忍不住道:“荀川,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不帮。”荀川果断拒绝,上官雅却还是道,“你把他打一顿吧?” “再不干正事儿,我就把你打一顿。”荀川翻着桌上的纸页,说得一本正经。上官雅叹了口气,抬手拍在脑袋上,“啊,说什么朋友肝胆相照,古人果然欺我。” 李蓉和上官雅告别,回去之后,裴文宣也刚起。 他睡了一天,精神好了许多,刚换好衣服,就听外面李蓉回府的声音。 他有些意外李蓉回来得这么早,但还是先起身来,去门口接了李蓉。 李蓉见裴文宣站在门口,便笑起来:“没再多睡一会儿?” “睡一天了。” 裴文宣笑起来,同李蓉一起到了饭厅。 李蓉看出他笑容不见眼底,不由得道:“见你气色不好,怕是还没睡够吧?” “睡够了,还没缓过来而已。” 裴文宣说着,和李蓉一起坐下,李蓉点了点头,看着下人布菜,一面拿起筷子,一面同裴文宣说今日的行程,把自己和上官雅那边交流的信息说了一遍,又把明日的打算说了一遍。 裴文宣静静听着,神色也看不出喜怒,只是根据李蓉说得话,稳稳当当应着。 这样的氛围让李蓉感觉得有几分尴尬,等两人吃了饭,裴文宣也没留下,和李蓉告退之后,便自己先行离开,去了书房。 裴文宣告了二十多天病假,公务堆积如山,他一头扎进书房之后便不出来,李蓉自己在房里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回来,便也起身来,搬了折子来批。 两人谁都不说话,自己各自在一个房间里批着折子。 等到了半夜里,静兰和静梅不由得有些急了,静梅压低了声同静兰道:“你说两个人也奇怪,好不容易回来见了,怎么就这样了呢?” 静兰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她叹息道:“我去请驸马。” 说着,静兰便到了裴文宣的书房门口,童业守在门前,他打着盹,几乎是要睡了。静兰上前去,叫醒了童业,小声道:“驸马还不去睡吗?” 童业摇了摇头,打着哈欠道:“驸马今晚怕是不睡了,静兰姐姐你过来做什么?是殿下有吩咐吗?” 静兰没说话,她想了想,小声道:“你去同驸马说一声,说殿下最近身体不好,现在还没睡,让他劝劝。” 童业诧异“呀”了一声,清醒过来,忙道:“您等等,我去同驸马说。驸马最在意殿下不过了。” 说着,童业便赶紧去了房间里,跪到地上道:“公子,不好了,您去劝劝吧。” 裴文宣抬眼,皱起眉头:“劝什么?” “公主不睡觉,”童业叹了口气,“听说殿下最近身体不好,今天又忙着政务,您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裴文宣立刻站了起来,憋了一天的气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点,将手中笔猛地一摔,怒道:“胡闹!” 说着,裴文宣便直接朝着房间疾步赶了回去。 李蓉正专心致志批着今日来督查司的述职文书,刚刚批完一张,就听门被人骤然推开,冷风从门外涌惯而入,李蓉诧异抬头,就看裴文宣大步走进来,一句话不说,将她手下的折子径直抽走,又将她的笔扔到了一旁。 李蓉茫然抬头看着他,裴文宣双手拢在袖中,冷着脸居高临下看着李蓉:“睡觉。” 静兰赶紧关上大门,李蓉看了一眼那些跑得飞快的下人,又看了一眼气势汹汹的裴文宣,迟疑了片刻后,她缓缓道:“那……就睡吧?” 裴文宣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开始脱外衣,李蓉站在一旁看着他发火,瞧了片刻后,她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裴文宣动作僵住,背对着李蓉,冷着声道:“你笑什么。” “憋了一天,总算给你找个理由来吵架了。”李蓉笑着靠在旁边柱子上,瞧着整个人僵在原地的裴文宣,“可把裴御史憋坏了吧?” 裴文宣没说话,他把衣服挂上,转身去铺床。 李蓉走到他身后,看着他生气的模样,倒觉得话好说了许多,软了调子道:“你今个儿的话我听着呢,你是不是生气我不够关心你?是我对你放心,我知道你的本事通天,哪儿能这么容易遭了道,所以就没多问,不是不担心你。你不知道,听着你出事儿了,我心里也是不放心的呀。” 裴文宣把床单铺好,被子铺开,又站起身去洗脸。 李蓉跟在他身后,接着道:“你先生气,你先冷脸,我再想说软话,也不好说了。唉,我说裴文宣,你想清楚一点,我可是公主,成婚之前宫里没有派人教你规矩吗?你怎么脾气这么大啊?” 裴文宣不说话,开门把水泼出去,“乓”一下又关上。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李蓉咽了咽口水,念在裴文宣立了大功,她决定不和他计较,轻咳了一声道:“算了算了,今天我服个软,你到底在生什么气,你不如主动说说?” 裴文宣不说话了,他背对着李蓉,过了一会儿后,他才道:“你是不是还有事儿没告诉我?” “没告诉你的事儿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该说哪一桩。” 李蓉坦荡道:“不过你若有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啊。”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他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失掉了所有力气。 他突然觉得自己失态,无理取闹。 其实李蓉没做错什么,是他自己忐忑不安,是他自己在意苏容卿的话。 他心里有结,于是李蓉的任何一点细节,都会被无限放大。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他不想把自己面对苏容卿那份狼狈让李蓉看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是微臣自己有问题,睡吧。” 说着,他同李蓉道:“殿下先去床上,微臣熄灯。” 李蓉应了一声,脱了外衣,便去了床上。 裴文宣熄灯回来,睡在外侧。 两人在夜里睁着眼睛,都没睡下。过了一会儿后,李蓉缓声开口:“你不在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你死了。” 裴文宣没说话,李蓉接着道:“但我知道你没有。” “殿下一直很放心我。” 裴文宣淡道:“多谢殿下信任。” “也不仅仅是放心。” 黑夜滋生人诸多勇气,李蓉侧过身,看着对面平躺着的青年。 他已经梳洗过了,又恢复了华京里平日那幅贵公子的模样。 李蓉静静瞧着他,小声开口:“是因为我还会害怕。” 裴文宣听到这话,诧异转头,便看见姑娘将手枕在头下,侧着身子瞧他,笑道:“要你真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不管信不信你,我都得当你活着。” 李蓉说这些话,看着裴文宣惊愣的眼神,她有几分不好意思笑起来:“你看,说这些多尴尬,所以我不爱说。” 裴文宣没说话,他注视着李蓉,那目光太过直接,像火一样灼烧着李蓉。 李蓉也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脸上热起来,她目光挪移开去,翻了个身,背对着裴文宣,小声道:“你别这么看我,怪丢人的。” 听着这话,裴文宣轻笑出声来,那一声笑带了几分哑,和裴文宣似如清泉击玉的声线混合,听的李蓉耳根发热。 裴文宣伸手拉她,柔声道:“让我看看。” 李蓉推他,不想回头,裴文宣便加重几分力道,凑了过来,柔声道:“殿下,让我看看。” 李蓉知道自己脸红,虽然是在夜里,也不知道怎么,就有几分心虚,她和裴文宣推攮起来,裴文宣将她翻过来,李蓉便抬手捂了脸,轻踹着他。 裴文宣将她压住,抬手去挠她咯吱窝,李蓉忍不住笑起来,裴文宣便趁机将她按在了两侧,让她露出脸来。 一路裴文宣怕伤着她,都得控制着力道,于是等彻底制住李蓉的时候,他自己也费了不少力。 两个人都喘着粗气,裴文宣压在着她,头发散落在两侧,轻轻抚在她脸上,带了些许痒。 李蓉瞧着那个俊美公子,那人一动不动注视着她,一双眼仿佛是有了实质,悄无声息间,便让人想起上一世种种纠缠。 有些事情,若是没发生过,还没有什么。 但若是发生过,总是会在某一点提示下,瞬间映入脑海。 李蓉不由自主呼吸快了几分,而裴文宣明显察觉他的变化,他眸色变暗,抬起骨节分明的手,轻落在她的脸上,而后用手背轻轻滑过她的面颊。 他的手有些凉,肌肤触碰之间,便有一种难言的酥麻一路流窜而上,一路在李蓉脑海中炸开。 “殿下,”他轻轻叫她名字的时候,声音多了几分平日难有的喑哑,“您心里有微臣,微臣甚是欢喜。” 李蓉没说话,她心跳快了几分,随后她就看见裴文宣轻轻俯身。 “愿献人间喜乐,”他的唇落在李蓉唇上,十指划入李蓉十指,而后带着甘甜与灼热翻江倒海,含糊应声,“以报君恩。” 来日 李蓉是记得裴文宣的青涩的。 虽然很多年了,可她还是记得,他们两个人第一次接吻时,裴文宣小心翼翼又慌张无措的模样。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唇和唇轻轻碰一下,只觉得有些软,倒也没有什么其他感觉,没有传闻中那么神秘。 后来时候,莽撞又笨拙,多了几分欲望,但李蓉也没有觉得有多快乐,只是夫妻之间,刚刚成了婚,应付着过。 只是她的应付落在裴文宣眼里,而这个人又向来是个好学生,为她学了梳妆画眉,这事儿也不会落下,于是每日夜里便换着换着法子,不断认真问着她:“殿下以为如何呢?” 这事儿想来好笑,但是他不耻下问,倒真给他试出路来。 他会为李蓉画十几种妆容。 他也能凭一个吻,给李蓉送上人间极致的欢愉。 苏容卿吻过她,在漫长的偎依里,他履行着一个枕边人能给的职责。 只是他的吻从来拘谨又克制,就像他这个人,他这份感情。让人能够始终保持着清醒,所有的感觉,也不过是人生而有之的感觉。 而裴文宣给予的欢喜,是本身欲望之外,他再另外给予,任凭是再强悍的理智,都能化作柔思缠指。 他吻上来的片刻,李蓉起初还有几分震惊,然而只是短暂的失神,李蓉整个神智便瓦解下去,只觉几十年未有过的欢愉在脑海中炸开,让她连推开这个人都失了力气。 直到裴文宣唇顺着脖颈而下,咬开她的衣结,抬手拉开她的腰带,李蓉才终于得了几分清醒,一把按住裴文宣的手。 两人都喘着粗气,裴文宣缓了片刻,慢慢抬头。 他面上带着笑容,眼里带了几分得意,压着藏在底处的一派春情。 “你……”李蓉喑哑出声,“你在做什么?” 李蓉不是傻子,她再唇也不相信,裴文宣是要和她“当朋友”。 哪里有这种朋友? 平时亲她拉她也就罢了,走到这一步当朋友,当她傻子吗?! 更让她恼怒的是,她明知他图谋不轨,竟然还应了! 没能第一时间推开他,应下了! 李蓉气恼自己,也恼裴文宣,就死死盯着他。 裴文宣看出李蓉眼里的戒备,她似乎怕极了他再亲过来,裴文宣见得这样警戒的李蓉,想着她警戒的原因,他忍不住低低笑起来。 “你笑什么?” 李蓉缓抬手推了裴文宣一把,裴文宣顺着她的力道倒回床上,笑个不停,李蓉抬手抓了手边的软枕砸他,裴文宣抱着自己的头,任由李蓉砸他。 李蓉知道他是笑她方才的失态,一个吻而已,就浑然忘了自己,李蓉越想越恼,怒在自己,又愤在裴文宣,她扔了枕头,抬手去打裴文宣,裴文宣给她打了几下,终于抓了她一只打人的手,李蓉瞪着他,裴文宣半撑着身子,将她手拉到唇边,轻轻吹了一下后,抬眼瞧她,笑道:“别打疼的手。” “裴文宣!” 李蓉厉喝:“你放肆!” “殿下不喜欢吗?”裴文宣斜卧在床上,撑着头,笑意盈盈看着李蓉,“我觉得殿下方才,应当觉得高兴才是。” 李蓉闻言冷笑:“裴御史侍奉人的功夫好得很,本宫怎会不受用?” “那就好。”裴文宣笑着瞧着李蓉,“殿下若是什么时候想要微臣侍奉,微臣随时恭候。” 李蓉没有说话,她盯着裴文宣,见对方一派悠然,许久后,她终于咬牙出声:“你发什么疯?” “微臣听闻,苏大人之前向殿下求亲。” 裴文宣握着李蓉的手,漫不经心摩挲,目光落在他触碰之处,缓声道:“微臣怕殿下受苏侍郎美色所惑,给殿下提个醒而已。” “提醒?”李蓉冷笑,“你这算什么提醒?” “殿下,如果您只是身边缺个人,文宣在您身边呢。”裴文宣抬眼,目光落在李蓉身上,柔声道,“微臣说过,殿下想要什么,微臣都能给。” 说着,裴文宣忍不住笑着重复了李蓉之前的话:“包括亲您。” 李蓉没有说话,她看着裴文宣的眼睛。 裴文宣挪过目光,缓声道:“微臣知道,苏大人对于殿下特别,他愿求娶,对于殿下来说怕是不小的冲击,毕竟两辈子了,”裴文宣声音有些低,“没有名正言顺嫁给他一次,怕是殿下心里的遗憾。” “殿下少时就仰慕他,容卿穿白衣,世上无仙人。后来相伴一生,也碍于微臣没个名分,能够和苏容卿拜天地君亲,于殿下而言,也是了却夙愿。只是殿下,如今已经不是合适的时候了。” 裴文宣拨开压在身下的袖子,似乎是漫不经心:“若是早前,你与苏家没什么利益纠葛,你们走在一起,倒也是一桩好姻缘。可如今你要建督查司,要从世家中抢夺权力到自己手中,那么他若愿意站在殿下这边,你们感情里就夹了权势,这不是殿下要的苏容卿。若他不愿意站在殿下这边,殿下与她的姻缘也就断了。更可怕的是,若他想利用殿下这份情谊为他谋求利益,就像上一世一样,”裴文宣语调有些冷,他抬眼看着李蓉,“殿下怎么办呢?” 李蓉没有说话,她看着裴文宣云淡风轻说着这些,裴文宣见她不应,以为他把话说进了她心里,他游动着目光,转了调子:“殿下若一定要选个人,比起苏容卿,殿下还不如选我。” “选你?”李蓉语带嘲讽。 “不好么?”裴文宣转头看向李蓉,淡道,“论家世,苏家虽是世家,但裴家也算望族,苏家能给殿下的,裴家给得未必少。而且如今陛下建督查司,与世家做对,裴家更是会全力依附,比苏家好控制很多。” “而若论及个人,”裴文宣挑眉,“微臣是哪里不如他?” “你无聊。” 李蓉见裴文宣胡说八道起来,也懒得同他说下去,转过身躺下,背对着裴文宣道:“睡觉。” “你别睡,”裴文宣见李蓉不应这个为,有几分不满,伸手去拉李蓉,想将李蓉翻过来,追问道,“我哪里不如他,你说!” 李蓉背对着他不说话,蒙着耳朵不想理他,裴文宣恼了,咬牙道:“君子六艺,我年年考的都是第一,不比他差。若论长相,我也不输他,要说性子,他对你比我好?他连求娶你都做不到,你惦记个什么?” “不听不听,”李蓉听出他是生气了,到有些高兴了,“王八念经。” “李蓉你说清楚,”裴文宣把她翻过来,气恼道,“我怎么就不如他了?” “那你倒是说说,”李蓉压着笑意,故作认真,“你样样也就和他差不多,他还是名门世家,你怎么就比他好了?” 这话把裴文宣一时问愣了,李蓉叹了口气:“说不出来了吧?说不出来别打扰我,我睡了。” 李蓉说完,便倒下去,裴文宣在她身后坐了一会儿,李蓉想了想,也怕自己闹太过,准备出言安慰一下他,还没开口,就听裴文宣道:“可我敢娶你。” “你这什么混账话?” 李蓉不满坐起来:“娶我是什么吃亏的事儿吗?” “我敢豁出性命娶你,”裴文宣抬眼认真看她,“他敢吗?” 李蓉听到这话,忽地愣了,裴文宣静静注视着她:“李蓉,你是我抢回来的。” 是他还只有孤身一人时,豁了命扳倒杨家、搅动朝堂,才娶回来的殿下。 “可他不敢。” 明明他身份高贵,他手握权势,可他不敢。 李蓉听着这些话,看着面前的青年,他像一把孤刃,从前世今生,都是自己独自前行。 其实她知道。 她一直知道,这个一路攀爬而上来的男人,有着世家子弟难有的胆量和野心,又唯独在她这里,带了几分少年人的小小天真。 “所以,”李蓉也不再玩笑,她苦笑起来,“我嫁给你了。” “裴文宣,你知道吗,”李蓉伸出手去,将他的手拉过来,握在手里,“其实你什么都好,就唯独一点。” “你心里呀,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你夸自己,一定得带点什么成就,你君子六艺第一,你什么都会,你当了多大的官,你写多好的字,你多么有才华,甚至于,”李蓉抬头,似笑非笑,“你技术多好。” 裴文宣听李蓉的话,脸上骤热,他故作镇定:“说话总不能凭空乱说,我说我好,自然是要有些理由的。” “可我觉得不需要。” 李蓉径直开口:“你是裴文宣,就很好。” 裴文宣身体微僵,李蓉继续道:“你以前同我说过,你母亲总拿你和你父亲比,和别人比。可如今我同你说吧,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更不用和苏容卿比。” “你怕苏容卿和我求亲,我动心。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你放心吧,”李蓉平静开口,“我不会为了男人误了前程。” 裴文宣:“……”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为了男人误了前程不是不可以,只是对象只能是他。 裴文宣脑海里闪过这个回答,但又不能只说,艰难开口,斟酌着用词,想着该怎么开口。 李蓉抬眼看他,一双眼通透清明,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不提及。 裴文宣沉默下来,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该不该捅破这层纸。 他怕说开了,这人就把他推开,连朋友都做不成。 但不说,又怕这人不清楚。 他缓了片刻,目光从李蓉唇上匆匆闪过,片刻后,他笑起来道:“我知道殿下分得清楚,是我担心太多。” “殿下明日还有其他事,”裴文宣躺下身来,“睡吧。” 李蓉应付他一夜,也有些累了,她躺下来,没了片刻,她就感觉有人从身后贴了过来。 裴文宣在后面抱着她,她绷紧身子,时刻防备着裴文宣下一步行为。 “殿下,”裴文宣察觉她紧张,他笑起来,在她耳边低喃:“我们来日方长。” 李蓉不说话。 她想清楚了,裴文宣这只老狐狸,怕是真的要对她下手了。 呸。 李蓉暗骂,禽兽。 刀鞘 裴文宣抱着李蓉,到没有进一步动作,没一会儿,就慢慢睡了过去。 李蓉察觉裴文宣睡着,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也闭眼睡了过去。 长公主府熄灯之时,上官府中却是灯火通明,许多人聚在上官旭房中,众人面带愁色。御史台温平在房中来来回回走着,面带怒色,训斥着兵部郎中王希道:“让你找个把柄,你说他家在黄平县一战有问题,但那一战是你们贪污军饷所致,你怎么不提前说?如今被人钻了把柄,这下好了,大家都要一起完!” “这事儿你能怪我?”王希面上也有几分愤怒,但他也不敢直接骂人,只能拐着弯道,“秦家本也没什么可以查的,一定要查,我又能怎么办?” 争夺西北军权,本是打算从这些寒门世家里找几个不干净的来处理了,用来震慑萧肃,让萧肃不要仗着柔妃和皇帝同世家做对,但临时被上官旭改成了秦家。 秦家手脚干净,根本没什么文章可做,为了拍上官旭马屁,下面人便不管不顾,干脆就把黄平县报备在兵部的军志一撕,上下一心,便想办成铁案。 涉及前线,那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样的案子拿出来了,一开始众人也是有些害怕,但想着近来皇帝对世家太过打压,一伙人想挫一挫李明的锐气,于是便干脆定下来,铁了心要把这个案子办了。 只是谁能想到呢? 王希一开始不敢把缺了军饷的事儿抖出来,便只说这个案子有疑点,御史台刑部的人想着自己只手遮天,一伙儿人想了办法伪造证据,最后被李蓉硬扯着牵扯进这样一个军饷案来。 王希这话意有所指,上官旭也听出来了,他抬起头,冷眼看过去:“怎么,是怪我了?” “不敢。” 王希憋了口气,只能道:“只不过当初温御史崔侍郎等人都说得好好的,说无论什么案子都能办得妥帖,如今出了事儿,都怪在卑职头上,卑职……” 王希没有说下去,上官旭却已经明白了。 在旁边听了许久的崔书云叹了口气,他是刑部侍郎,也是这次主要做事儿的人,闹到这个地步,他也失去了争执的力气,只能道:“如今再论对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相爷,”崔书云转过头,看向上官旭道,“现下最重要的,是拦住殿下。今个儿的事儿,如果不是殿下在查,能走到这一步吗?换一个人,大家早动手了,只是殿下毕竟是太子的长姐,相爷的侄女,大家都是看在相爷面子上让着她。先前相爷顾及殿下情谊,如今就看殿下,顾不顾及相爷的情谊了。” 上官旭听着崔书云的话,转过头来,他目光落在崔书云脸上,冷着声道:“你什么意思?” “相爷,”崔书云从旁边取了茶,淡道,“军饷这个案子,今日我稍稍打听了一下,牵扯的人不少,譬如我那三叔……” “你想保他?” 上官旭听出崔书云的意思,神色平淡:“他私吞军饷,这么大的事儿你也想保,崔书云,你怕是昏了头吧?” “大人说笑了,”崔书云笑起来,“下官也只是顺便为三叔求情而已,毕竟,这事儿主要领头的,还是您的舅舅啊。” 上官旭听到这话,并不意外,他冷着脸,听崔书云平和道:“大人,殿下能不能收手,就看您的意思。要是殿下收不了手……” 崔书云没说完,他笑了笑,行礼道:“上官大人,天色也晚了,您还是和殿下好好谈谈,我们就先下去了。” 王希等人跟随着崔书云行礼,一干大臣同上官旭打过招呼,便退了下去。 等人走后,上官旭猛地掀了桌子,怒道:“无耻之尤!” 上官雅在庭院里候着,等崔书云等人走出来后,她端了一碗汤,便到了上官旭的书房。 “爹,”上官雅站在门口,柔声道,“女儿给您准备了雪梨汤,女儿进来了。” “出去!” 上官旭怒喝出声:“烦着呢!你又来掺和什么!” 上官雅听着上官旭的话,倒也没恼,只道:“爹,火烧得太旺,便需要梨汤润润,爹还是让女儿进来吧。” 上官旭正要骂人,当他开口的前一瞬,又意识到什么,顿住动作,他想了片刻,忽地明白过来上官雅或是在暗示什么,忙道:“进来。” 上官雅端着梨汤进了门来,看见上官旭坐在桌后,她挥了挥手,旁边下人便走了出去,上官雅上前去,将梨汤放在上官旭面前,抿唇笑道:“那些人又来找爹的不痛快了。” “这么晚,你有话就说吧。” 知女莫若父,上官旭知道自己养了个什么猴精,上官雅端汤过来,他便知道这女儿怕是怀揣了什么心思。 上官雅笑了笑,跪坐在上官旭面前,温和道:“女儿听闻,秦家的案子,翻案了。” 上官旭面色不动,上官雅倒了茶,声音平和:“说是黄平县的案子,背后牵扯着军饷案,女儿想啊,军饷要是出事,兵部户部,怕是都跑不了,这户部侍郎又是舅公,想想女儿心里就悬,你说要是舅公牵扯了这个案子,是管呢,还是不管呢?管的话,贪污军饷,这可是动摇国本的事儿。可不管吧,奶奶那里怕是不会放过爹爹,要闹个翻天覆地了。” “你直说吧。”上官旭明白上官雅这是来当说客,直接道,“你想做什么?” “不知父亲之后打算怎么办?” 上官雅直接开口询问,然而不等上官旭回答,她便帮着上官旭继续道:“父亲如今面临的问题,无非两个,第一,崔书云等人伪造证据诬陷秦氏,保还是不保。第二,贪污军饷一案,父亲查或者不查。不过归根结底,这件事到最后,其实都是一个问题,那就是面对公主殿下,”上官雅抬起头来,看向上官旭,“到底要以何种态度面对?” “而公主背后站着的是陛下,所以今日要问的,是父亲,到底要如何面对陛下?” “如今陛下削弱上官家之心,路人皆知,父亲如今态度强硬,也不过是想让陛下忌惮,不要做出过激举动,”上官雅说着,将茶叶拨弄入茶壶,声音平缓,“可父亲并不想彻底和陛下决裂,上官家无论如何,都会站在陛下这边。毕竟,无论如何,陛下都是上官家出身的人。他是您的表兄弟,他的妻子是您的妹妹,如果上官家和陛下彻底决裂,世家难保不会集群臣之力,换一个君王。而新的君王,还会是上官家的吗?” “你说得不错,”上官旭有些疲惫,“可陛下并不这么想,他如今一心想着上官氏干政……” “陛下想的,也不错。”上官雅缓声道,“例如此次之事,父亲,如果公主不插手,军饷案一事,最后您要如何处理?” 上官旭顿住动作,上官雅声音平稳:“这案子牵扯世家人数众多,父亲不可能把自己的支持者真的如何,这样会寒了他们的心。所以真查办起来,也不过就是贬职流放,抓几个没有后台的小妖,以作惩戒,可这样有任何效果吗?” “世家盘根错节,早已如蛛网,您动不了,陛下也动不了。可大家都不动,”上官雅苦笑,“那杨家为避免征战,卖国贿赂戎国,这也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上官氏干政,陛下如此认为,倒也正常。” “可世家都如此。”上官旭面上带了几分怒意,“他这么就盯着上官氏?” “那世家代表是谁呢?”上官雅问得平稳,上官旭愣了愣,上官雅垂眼倒茶,缓声道,“父亲,如今上官家的处境,便是上面天子忌惮,下面世家记恨。上官家早已是个靶子,看上去权势滔天,早危如累卵。这一次父亲可感觉到,其实事情早已超出自己掌控?下面的人为了讨好您,谎报了秦氏的案子,等如今事发,您又被迫同他们牵扯在一起,到底是您掌控他们,还是他们掌控您?” 上官旭听着,神色平静,他接了上官雅的茶,喝了一口,他静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想着上官雅的话。 上官雅就等候着,等了许久,上官旭慢慢放下茶杯,终于道:“那依你之见,你觉得如今该如何呢?” “以女儿之见,其实今日之事,应当不是第一次,父亲早已疲惫,倒不如借着今日的机会,彻底整顿上官家?” “整顿?”上官旭皱起眉头,上官雅退了一步,她跪在上官旭身前,恭敬行礼:“父亲。” “若父亲信任,孩儿愿做使臣,替父亲向殿下求和。” “然后?” “而后,我们假借公主名义,整顿上官家上下,若有这种参与贪污军饷等犯事之人,一律先自行处置清理。” “这样一来,我们必然损失惨重。”上官旭不安道,“之后其他世家若是反扑,或者陛下若是想要找我们的麻烦……” “不是有公主吗?” 上官雅冷静开口,上官旭愣了愣,上官雅笑起来:“父亲,如果上官家想要走得长久,一个世家,不能越过皇权去。” “你什么意思?如果你觉得我们只需要屈服于皇权,为何不直接和陛下投诚?” “因为如果直接听从于陛下,陛下便会无限制的削弱世家权利,以满足他的意图。只有依靠公主,公主才能给我们平衡。” 上官雅分析着:“公主需要世家的权力,去支撑她的地位,所以她会保护我们,而与之交换的是,我们就必须听从公主的安排,否则,公主不敢去握一把没有刀鞘的刀。有公主在,我们和陛下就有了一个缓冲,而我们如今自断羽翼,是给陛下的投诚,更是给公主的投诚。” “公主只会接受一个干干净净的上官家,而父亲,您也只有在一个干干净净的上官家中,才能绝对掌握权力。” 否则他将有无数把柄,不断受制于人。 “那,”上官旭迟疑着,“我如何能开这个口?” 他若是提出自己清查上官家,怕是一开口,就要被家族长老撵下家主之位去。 上官雅见上官旭迟疑,便笑起来:“不还有我吗?” 上官旭愣了愣,上官雅看着上官旭:“父亲,自查上官家内部之事,您可全权交由我来做。从今天起,我便是上官家的刀鞘。” “只要父亲不嫌弃女儿女子身份,”上官雅叹了口气,“暗处给几分权力就好了。” 上官旭沉默不言,上官雅用余光打量他,过了许久后,上官旭终于道:“好。” 说着,他看了看天色,径直道:“你现下就出发,去公主府转达我的意思。” “日后,上官家便是公主的上官家,而这个案子,还希望公主多做思量。” 这是交换。 上官雅笑起来,起身行礼,她转过身时,上官旭突然开口:“你去赌场的事儿,我一直知道。” 上官雅僵住身子,笑容一时有些挂不住了。 上官旭继续出声:“还望你和殿下说一件事,其实我本可以和她对干到底,我杀了她,督查司就完了,然后压着陛下,未来联合世家,无论陛下废太子与否,我都可以让太子登基。” “如今我妥协,不过只是为了一件事,”上官旭叹了口气,语调中颇有几分无奈,“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我的家人。” “还望殿下,一直记得。” 檀郎 李蓉和裴文宣还没睡醒,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静兰站在门口,恭敬道:“殿下,上官小姐来了。” 李蓉听到这个声音,倒也不惊讶,她闭着眼睛,哑声道:“让她稍等。” 李蓉说完之后,稍微缓了缓。 如今已经接近冬天,天气冷了许多,她昨夜本也没有睡够,骤然被叫起来,想要出被窝,便需要几分勇气。 李蓉听到裴文宣起身,而后就点了灯。她在灯光里眯起眼,又抬手揉了揉眼睛,正准备撑着自己起来时,便感觉自己被人用衣服披在了身上。 那衣服带着暖意,李蓉适应了光线,看见裴文宣披了件外套,正拿着她的衣服,帮她穿着衣服。 李蓉看着裴文宣就有些困,将头往他肩头一歪,仍由他帮她抬起手,把衣服塞进袖子里,又为她系上带子,她靠着他,闭着眼道:“天气好冷,我都不想上朝了。” “要真不让你上朝,你怕又不高兴。” 裴文宣笑起来,给她披了毛茸茸的狐裘披风。 衣服穿好了,李蓉也不觉得冷了,下床都多了几分勇气,裴文宣见她靠在自己肩头,抬手揽着她,笑道:“上官雅来了,起了吧?” “知道呢,”李蓉叹了口气,由裴文宣扶着从床上下来,叫了静兰等人进来,伺候着洗漱,一面洗漱一面道,“她要说的我大约猜到了,不是什么急事儿。” “大概是上官旭和她谈妥了吧。” 裴文宣擦过脸,分析着道:“这样一来,殿下也算得偿所愿了。” 李蓉应了声,梳洗完毕后,和裴文宣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从门口一起踏过门槛出去,裴文宣顺手就握住了李蓉的手,低唤了一声:“殿下小心。” 李蓉身上一僵。 过去裴文宣这么顺手拉她,她还会当裴文宣是无意、失神、没有注意到,可如今他这么自然而然拉过来,她却再也无法当他是无意的。 但她又不好直接甩开他的手,总觉得太过激烈的应对,似乎就会撕开一层纸,撕开之后,她要面对什么,她又不敢细想。 于是她不自觉看着裴文宣,裴文宣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殿下看我做什么?” 李蓉被他问回神来,生硬拉开了目光,看向前方道:“没什么,走神。” “怕是没睡够吧。” 裴文宣温和道:“今晚我催殿下早睡。” “嗯。” 李蓉没想同他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是漫不经心抽回手去,摸了摸自己的手道:“今日忘记擦香膏了。” “那我让人带上,马车上为您擦。” 裴文宣立刻回声,而后不等李蓉回绝,他便笑着又道:“而且殿下不用担心,就算今日没擦香膏,殿下的手还和平日一样水嫩,天生丽质,无需赘加。” 李蓉听得他笑意盈盈说这些话,总觉得他似乎看穿了她的躲藏,刻意在一本正经调戏她。 她轻咳了一声,只道:“驸马越来越爱说奉承话了。” 裴文宣没有回声,笑着上前来,又握住了李蓉的手,语调平和却又不容拒绝道:“天冷了,未擦香膏,还是让微臣替殿下挡风,免得生了疮子。” 李蓉见裴文宣在这件事上十分强硬,纠缠不休,她私心里其实也很喜欢他牵着她的触觉,毕竟天气冷,暖和的东西谁都喜欢,于是她也懒得再争下去,顺着心意假作不知,同他一起走到大堂。 到大堂时,上官雅已经等在那里,她似乎是困了,撑着头打着盹,李蓉领着裴文宣进来,笑着道:“怎么,一夜没睡啊?” 上官雅被李蓉的话吓了一跳,整个人打了个激灵,意识到来人之后,不由得舒了口气,颇有些埋怨道:“殿下,您能别这么突然出声吓人吗?” 李蓉笑着没应声,坐到上官雅对面,裴文宣坐到她边上,坐下之后便开始煮茶,上官雅瞟了一眼裴文宣,笑道:“驸马回来了?看上去一路也还顺利。” “若是不顺利,”裴文宣拨着茶叶到紫砂壶中,笑道,“上官小姐可就坐不到这里了。” “也是。”上官雅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李蓉,“公主眼光不错,得了驸马,那当真是如虎添翼,办事轻松。” “直接说结果吧。” 李蓉平静道:“快早朝了,我等着你爹的回复,该说的话,我应当让母后转达过了,你爹怎么想。” “我既然来了,自然是谈妥了。” 上官雅笑起来:“我爹的意思是,一切遵从殿下的意思。自今日起,上官家会内部清扫自查,从此全力辅佐殿下。” “你们打算怎么自查?”李蓉听着旁边水沸腾起来,垂眸直问,裴文宣将水倒入紫砂壶中,过完第一道水,泼洒在茶盘中。 上官雅早已备好方案,平静道:“这件事会由我来主办,今日晚间上官家会在祠堂开族中会议,我会转达公主殿下的意思,而后我私下会一一查办过去之事,上官家的罪责分成三类,第一类涉及生死之重罪,会牵连太子的,我会报给殿下,由殿下惩办,作督查司之功绩。” “第二类,虽为重罪,但多在银钱之上,数额巨大,我会劝辞。” “第三类,钱财不多,这一类只作训诫,警戒不得再犯。” 上官雅将这些分好类后,抬眼看向李蓉,笑着道:“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李蓉看着上官雅的眼睛,她沉默不言。 裴文宣将倒好的茶推到两个姑娘面前,随后便伸手握住李蓉的手,自己端着茶,静静品茗。 裴文宣手上的温度,安抚了李蓉有些纷乱的心思,让她更平稳思考。 其实她清楚知道,此刻她的答案,就决定了上官雅最后的立场。 上官雅和她合作,一来是为了自己在上官家中的权力,二来更重要的,是想要保全上官家。而她如果做得太过,将上官家逼得太死,上官雅怕是回头就会另想办法。 而她的确也不能把上官家彻底毁了。她只是要掌控上官家,不是要毁掉它。 但如果她罚得太轻,对于秦家来说,则是不公,更易寒心,而且上官家或许还会当她软柿子,像欺负李川一样欺负她。 李蓉思索了片刻后,端茶轻抿了一口,缓声道:“那不知此次军饷案,舅舅心中,是属于哪一类呢?” “军饷案动摇国本,”上官雅冷静出声,“这样的案子,自然是由殿下做主。” “秦氏案呢?” 李蓉继续询问,上官雅沉默片刻后,缓声道:“殿下,秦家人还活着。” 秦家人还活着,这个案子是由上官旭办的,如果一路往上查下去,怕是要动到上官旭的亲信。 上官雅跪坐着,继续道:“这个案子,最初父亲并没有想把秦家赶尽杀绝,只是想找个理由警训秦氏而已。但是兵部的人为了讨好父亲,于是撕了行军日志报给了御史台和刑部,御史台和刑部的人不知行军日志被撕,推测认为是秦家通敌,于是伪造了证据。此事父亲有错,但绝非殿下所想的,为了一己之私可以灭人满门。” 只是每一个人在中间推动一点,最后便成了大案。 兵部收到消息,要查秦家的污点,秦家没有污点,对上面应付不了差事,便撕了行军日志,找出了一个污点。 御史台和刑部看见这个污点,便推断这中间肯定有问题,没有证据,那就制造证据,反正在他们眼里,这件事肯定有问题,只是没有证据而已,他们也并非冤枉秦家。 等消息层层到了上官旭手中,便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哪怕是明知中间可能有一些纰漏,但猜想也不会是太大的纰漏,秦家该死,能以秦家之死威吓李明和萧肃的人,那更是在好不过。 李蓉听着上官雅的话,缓了片刻后,点头道:“你们要的,我明白。只是,毕竟死了这么多人。” 李蓉抬眼看着上官雅:“你要硬说失职,怕是说不过去。秦氏案,总得见血。” 上官雅抿紧唇,李蓉平静道:“我知道你们难做,如果你们帮着我动了舅舅手下的人,舅舅以后怕是无人可以再用了。把名单给我吧。” 上官雅愣了愣,李蓉转眼看她:“证人谁杀的?” 上官雅得了李蓉的话,反应过来。 秦氏案,明面上不能查了,查下去,就会一路牵扯到皇后去,到时候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影响着李川的太子之位。 但无论是下面为了讨好上官旭欺瞒上司,还是陷害秦家,以及后来为遮掩罪行杀人,这些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只能私下处置,以作警告。 上官雅沉稳行礼,躬身道:“我会去取名单。。” 李蓉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平稳道:“你回去吧,我也要上朝了。” 上官雅应声行礼,等她起身的时候,她目光往两个人身上一扫,而后挑了挑眉:“话说,殿下,今日是不是很冷?” 李蓉有些奇怪:“嗯?” 裴文宣一手拉着她,一手端着茶杯,淡定喝茶。上官雅笑起来:“驸马可一直拉着您,感情不错呀。” 听到这话,李蓉竟然无端脸热起来。 她许多年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一时有些尴尬,裴文宣轻轻一笑,只道:“上官小姐还是赶紧回去补个觉吧,再去赌场打几圈叶子牌,不然苏大公子今日又要清瘦几两,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上官雅听裴文宣这么悄无声息挤兑她,赶紧摆手道:“惹不起惹不起,我走了。” 说完她便提步离开了房间,她走之后,李蓉舒了口气,站起身来,终于得了个理由,将手从裴文宣手里抽了出来,不满道:“闲着无事一直拉着我,你看让外人瞧见了,得笑话成什么样子?” 裴文宣听到这话,低头轻笑,随着李蓉起身,跟着李蓉一起走出去。 李蓉见他笑她,皱起眉头:“你笑什么?” 此时天还没亮,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廊上,裴文宣距离她只有半步,他的温度夹杂着清晨的冷风吹过她的背后,惹得李蓉忍不住瞧他。 绘了嫦娥捧月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柔和的灯光映照着身着黑色官服的青年,裴文宣笑容里落着灯光,缓声道:“我若说出我笑什么,殿下要恼我的。” “你且说来听听。”李蓉小扇轻敲着手心,加了一句,“若不说,我一定恼你。” “殿下这样说,微臣只能说实话了。” 裴文宣叹了口气,似是无奈,而后他似是漫不经心上前来,走在李蓉身侧,手持笏板,将唇凑到李蓉耳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知道今日殿下用的胭脂叫什么了。” 他的气息似如无形的手一般轻轻抚摸过她的耳廓,带着喑哑含笑的声线,一路钻进她的心里,不等她回应,他便咬字出声:“春霞。” 李蓉没说话,她转头看向裴文宣,这人离她近得很,像一支越过长廊,斜斜探到面前的桃花,优雅地垂下枝丫,摆出了任君采撷的姿态,美丽又诱人。 这样的裴文宣,像极了她年少记忆中的温雅公子,只是比起二十岁懵懂的裴文宣,如今的这个人,多了几分沉稳和分寸,试探性的把握着尺度,小心翼翼的靠近,示好,提醒。 悄无声息的撩动而过,又在人察觉之时匆匆回到边界之处。 若她还是十八岁,裴文宣这些举动,她怕是会患得患失,一面想着这人是不是喜欢着她,一面又怕自己会错了意。一面因他的动作忐忑不安,心怀波澜,一面又要克制自己,怕自己这羞人的情绪被对方所知晓。 可如今她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狐狸,男女之事,她也看过许多,之前被裴文宣蒙蔽了双眼看不清楚也就罢了,如今反应过来,便知他是刻意拨撩着她。 她本就有些不甘于这样的被动,如今他还要文绉绉笑她脸红,她不由得更恼怒几分,也想让裴文宣试试她的心情。 于是她微微一笑,只道:“那我也知道驸马今日用的是什么香了。” 裴文宣挑眉,李蓉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张开小扇挡在边上,似是怕人听到一般,低声道:“檀香么?” 裴文宣微微一愣,正想反驳,随后便反映过来什么,他呆呆看着李蓉,便见李蓉抿唇轻笑,转过身去,摇着扇子扭着腰,翩然而去。 “何时借得东风便,刮得檀郎到枕边。”(注1)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注2) …… 裴文宣脑海中骤然翻腾过这些诗词,脸上瞬间通红。 李蓉走了几步,见裴文宣没有跟过来,回头看见裴文宣愣愣站在长廊上,也不知是想些什么,脸上飞霞竟然一路红到耳根,李蓉顿时大笑起来,站再长廊边上:“裴文宣,走了。” 裴文宣反应过来,像是被顺了毛的小兽一般,红着脸跟到李蓉身后来。 这次他倒是不说话了,手持笏板,静静跟着李蓉,李蓉见他气势消下去,双手背在身后,高兴许多,她抿着唇,一路颇为欢喜。裴文宣情绪缓缓平息下来,抬头看向前方负手往前的少女。 他不由得扬起笑容。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样亲昵地回应他。 哪怕是用这样迂回的、玩笑的方式,甚至于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可是她终究还是暗示了他。 他是她的檀郎。 定案1 两人一起到了宫门,刚入宫里,所有人就朝着他们看了过来。 众人都知道,昨日裴文宣闹了一遭,今日李蓉既然从北燕塔出来了,就会被秦家的事做一个了结。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初涉朝堂的年轻公主,会用怎样的方式结束这件事。 所有人心思各异,在朝堂上等了一早上,然而整个早上,无论是李蓉还是裴文宣,都没有提及这件事。 等下朝之后,李蓉个裴文宣道别,随后便听了李明的传召,跟着李明去了御书房。 到了御书房后,李明倒也没有绕弯子,直接道:“如今裴文宣回来了,你手里的案子,也查得差不多了吧?” “是。” 李蓉恭敬道:“差不多已经理清楚了。” “说说。”李明取了笔墨,开始批阅折子,李蓉便站在李明边上,将前因后果迅速说了一遍:“世家的人想同萧大人争夺西北这一次的军功,萧大人不好动,就打算从旁边人下手,敲山震虎,以威慑萧大人。于是就找了秦家,上面给下面传消息说要找秦家麻烦,找了半天只找到黄平县那一战有点问题,下面人为了完成任务,把行军日志后面的解释撕了,而后传到刑部和御史台,御史台的温平见了行军日志,便自己猜了个因果,伪造证据恐吓证人,最后把秦家办成给了铁案。” 李明听李蓉说着,皱起眉头,颇有几分恼怒:“他们好大的胆子!” “后来儿臣插手之后,他们为了阻挠儿臣查案,一不做二不休就把证人都杀了。” “那黄平县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李明颇有几分不耐,“三千士兵打三千士兵,还是守城战,打成那个样子,兵部也不追究?” 当初战场上大大小小的战役有许多,黄平县这种小规模的战役,到李明的折子里也就一句话而已,如今他搞清了发生了什么,忍不住道:“秦风也太无能了些。” “到也并非如此,”李蓉走到李明边上,抬手抓了墨条,给李明研磨道,“当初黄平县这件事,就涉及军饷了。” 李蓉说着,把黄平县的原委说了一边,李明听了这话,怒喝出声:“他们活得不耐烦了!军饷是什么东西,他们也敢动?!” “父皇说得是,”李蓉说着,安抚着道,“如此大案,我们的确不能随意放纵。” 李蓉这么一说,李明到有些犹豫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将李蓉的意图想了一遍,才道:“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方才早朝之上怎么不说话?” “父皇,儿臣知道是一回事,但是最后怎么办,还是得听父皇的安排。方才早朝之上,儿臣不敢随意开口。” 李蓉说得恭敬,时时刻刻展现着自己对于李明的顺从,李明听到李蓉事事以他的想法为先,心里安抚了不少,批着折子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安排?” “儿臣都听父皇的。” “你说说,”李明低着头道,“朕赦你无罪。” “父皇,”李蓉没有直接回答李明,但提醒着道,“这一次,儿臣倒是想要重罚,把儿臣名单上的人呢,都一同了罚了,也就到达震撼世家的目的了。可这样一来,世家会不会被逼到狗急跳墙呢?” 李蓉说着,垂下眼眸:“对于世家来说,最重要的一张牌,无非就是他们各自拥有的府军,以他们如今之强盛,若是逼急了,一起到后宫请愿,太后奶奶下一道圣旨,父皇的位置,怕还是难以保全。” 李蓉一面说,一面偷偷打量李明的神色,见李明听她的话,只是紧皱眉头,李蓉便放心继续分析着道:“而对于世家来说,请太后废帝,他们又要另立新君,出钱出粮出人,说不定还会在后来被人盘算,各家都有自己的盘算,所以世家不被逼到一个份上,也不愿意贸然换帝。那如今我们就需要把握好这个度,如何让世家既不会被激怒走到绝路,又不和觉得督查司毫无意义,这就是父皇最需要考量的事情了。” 李明听着李蓉的话,她分析得不错。 他和世家,就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里,世家不愿意换帝,也不想卷入乱世,所以哪怕手握重兵,他们也要顾及李明。 而世家手中有兵力,但更多时候也得看朝廷脸色,不到万不得已,也没人想当乱臣贼子。 李明想了一会儿后,终于道:“你决定吧。军饷案必须要严惩,而秦氏的案子……” 李明稍作犹豫,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李蓉道:“私下解决。” “他们杀了证人,此事太过,若不处理,怕有失威严。但如果当真处理了,秦氏案牵扯的官员太多,若是惊了高官,他们不择手段起来,恐生变数。倒不如直接在私下解决,既震慑其他官员,又算是个示好,不会往上查上去。” “就照你说的做吧。” 李明应了一声,又和李蓉商量了一下细节,终于才放李蓉回去。 李蓉出门时,裴文宣已经报了一堆折子坐在马车里,正静静看着折子。李蓉进了马车,将他上下一打量,有些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儿办事儿了?” “御史台的老东西都盯着我,”裴文宣一手举着一张折子翻看,一手拒了茶杯喝茶,漫不经心道,“看得人心慌,我还是先回府躲躲,等大家矛头都指着殿下了,我再回去。” “哟,办公时间回府,你现在到越学越能耐了?”李蓉笑着道,“你拿什么理由回来的?” “简单,”裴文宣抬头看向李蓉,似笑非笑,“我就说公主想我了,谁都不敢拦。” 听到这话,李蓉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上一世裴文宣在御史台的时候,为了和其他官员搞好关系,尽忠职守,每天在官署呆的时间比谁都长,就是为了做个样子,让上司高兴一些。 如今这副老油条的模样,让李蓉有些唏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年轻,不懂事,”裴文宣回头翻看这折子,嗤笑出声,“反正都是一群要死的鬼,现在交道再好有什么用?御史大夫是上官家的三爷,只要你和上官家和好,到时候帮我美言几句,”裴文宣抛了个媚眼,“我升官的事儿就靠您了。” “我听你这意思,”李蓉将茶杯从旁边端过来,笑眯眯道,“是打算吃软饭了?” “牺牲这么多,连口软饭都没有,”裴文宣叹了口气,“殿下未免太抠了些。” 李蓉被裴文宣逗笑,用扇子遮了半张脸,全然停不下来,只道:“好好好,这口软饭本宫赏你,你好好干,干的好,”李蓉抬手,用小扇轻轻戳了裴文宣的肩头一下:“本宫给你升官。” 裴文宣抿唇笑了笑,目光从落到李蓉拿扇子的手上,似笑非笑,只道:“不升官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李蓉挑了挑眉,裴文宣顿了顿动作,似觉不好,轻咳了一声,转头道:“陛下同意你的想法了?” “他本也这么想。” 李蓉被裴文宣的问题吸引了过去,淡道:“他也没这个能力,真把世家赶尽杀绝。” 裴文宣点头,只道:“要整顿世家,还是得等今年科举再开之后,引一些人进来。” 听到这话,李蓉摇扇的动作一顿,裴文宣见她没应,看了过去,李蓉遇上他询问的目光,平淡一笑,只道:“都是人,寒门世家,差不到哪里去。” 李蓉这话已经说得委婉,但裴文宣心里清楚,李蓉没直接指着他鼻子骂“衣食足知荣辱”,寒门多败类,就已经好得多了。 李蓉心里,世家不过只是犯了错,寒门不过是用来纠正世家错误的一个工具,她骨子里,并无真正扶持寒门之心。 意识到这一点时,裴文宣心里有那么片刻不悦,但他不想在这件事上与李蓉争执,便将问题划了过去,只笑道:“殿下擦过香膏了吗?不如微臣帮忙?” “好好看你的折子吧。”李蓉扬了扬下巴,随后转过头去,小声嘀咕了一声“老色胚”。 裴文宣没听清楚李蓉的话,但他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他抬起头来,皱眉道:“你说什么?” “嗯?”李蓉微笑,“我说什么了吗?” 裴文宣语塞,他沉默一会儿后,决定不同李蓉计较,便低下头,自己又看起折子来。 两人回到公主府上,李蓉刚掀开车帘,便看见荀川等在门口,李蓉从马车上走下来,荀川便迎了上来。 “殿下。” 李蓉知道她要问什么,只道:“进去说吧。” 荀川应了一声,跟着李蓉走进屋中,进屋之后,裴文宣便避嫌自己回了书房,李蓉同荀川坐在桌边,荀川跪坐在李蓉面前,低垂着眼眸。 李蓉缓声道:“要问什么就问吧。” “属下今日听说,殿下未在早朝提及秦氏案相关之事。” 荀川声音有些哑,似是问得十分艰难:“殿下……是不打算查了吗?” 朋友 李蓉早知荀川要来问这件事,她沉默了一会儿后,缓声道:“明日我会写折子,参奏御史台和刑部官员玩忽职守,错办冤案。” “玩忽职守?” 荀川重复了一声:“殿下的意思是,他们只是玩忽职守吗?” 李蓉沉默着,面对荀川的询问,她有种难掩的无力感升腾上来,她张合着手中的折扇,许久后,她慢慢出声:“荀川,不是我不想办,是我做不到。” 她抬眼看向荀川,认真开口:“对不起。” 荀川愣了愣,她不可思议看着李蓉:“殿下,您是平乐公主殿下,是督查司司主啊。” “这都只是名头。”李蓉苦笑,“没有真正的实力,再多的名头,也是无用。你知道为什么我如今能够查办这个案子?不是因为我是平乐公主,更不是因为我是督查司司主,而是我背后,是太子和陛下,因为我是太子长姐,是陛下支持的公主,世家怕太子因此疏远他们,也怕皇帝怪罪,所以他们才不敢杀我。他们为什么怕太子和陛下?那也是因为,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陛下手里有军权,有财权,有决定他人是否当官的权利;而太子也有决定他人升迁的权力,有上官氏作为支撑,而上官氏有府军,有大量的土地,有朝堂上任职的官员。” “钱,军力,这才是真正的根基,有了这些,才能决定他们的命运,成为你所认知的,真正的督查司的司主。” “秦氏案,你如果要查得彻底,那需要彻查整个御史台和刑部,”李蓉分析着,“这不是我能做的事。” 荀川听着李蓉的话,她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她有些艰难开口:“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个能讨回公道的地方吗?” 说着,她抬头看向李蓉:“我想一份公道,这么难吗?” 李蓉听着她的话,看着荀川痛苦的眼神,李蓉突然觉得有那么几分疲惫,她不忍开口,却还是要答:“难。” 荀川愣在原地,李蓉看着荀川的模样,心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她扭过头去,平淡道:“但这事儿,也不是就这么算了。明日我参奏之后,经手此事的官员会按照他们罪责得以惩处。等过些时间,阿雅会拿参与此事之人的名单拿过来,你拿到名单之后,”李蓉沉默片刻,缓声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荀川听到这话,诧异看着李蓉,李蓉端茶起来,只道:“做完之后,华京你不能待下去,按着我之前告诉你的,去西北吧。” 荀川听着李蓉的话,她缓了许久,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路,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放在额前,跪在李蓉身前,缓缓叩首,低哑道:“谢过殿下。” 李蓉垂着眼眸,应了一声:“嗯。” 荀川行完大礼,便站起身来,低声道:“殿下,卑职先退下了。” 李蓉没有看她,只道:“去吧。” 荀川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李蓉忍不住叫住她:“荀川。” 荀川停下步子,李蓉看着她站在门前的背影,她抿紧唇,许久后,才缓声道:“对不起。” “当说对不起的,不是殿下,”荀川背对着她,声音有些茫然,“是这世间。” “其实我不明白,”荀川说着,回过头来,她看向坐在桌边的李蓉,她眼神里带了迷茫,“公道不是这世间本该有的事吗?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她已经抛却了自己的身份,改名换姓,生死以赴。 按着人们的传说和话本,她家不该在朝堂上沉冤昭雪,然后那些害过他们的人,都该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受罚。 为什么她连惩罚做错事的人,都要在私下之中,怕惊扰了这世间一般,做得悄无声息? 李蓉听着她的话,她静默无言,荀川往着她的眼里全是询问,那一刻,她仿佛是看到前世的苏容卿,跪在她身前,笑着问她:“殿下,苏氏错在何处呢?” “公道是这世间该有的,”李蓉艰涩开口,“可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呢?” 荀川再问,李蓉一时答不上来,荀川深吸一口气,她朝着李蓉行礼:“抱歉,殿下。” “无妨。” 李蓉垂眸挥手:“你先去休息吧。” 荀川应声下去,等她出去之后,李蓉坐在原地,许久之后,她抬起手来,一把推开了桌上所有东西。 裴文宣进来时,只听轰然一声大响,就看见案牍上的东西被李蓉推了一地,他有几分诧异,提步走进屋中,将打翻的砚台弯腰捡起来,笑着放在李蓉书桌上:“殿下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没什么,”李蓉垂着眼眸,她缓了缓,抬手去捡脚边的折子,低声道,“你的折子都批完了?你请病假的时间里,怕是堆积了不少事儿吧?” “还没,就是听说荀大人方才离开,我来看看殿下如何,”说着,裴文宣半蹲下身来,歪了身子,从下往上看李蓉,笑着道,“刚好就看见殿下发脾气了。” “我没发脾气,”李蓉冷着脸,“去做你的事儿吧。” “殿下又口是心非。” 裴文宣笑着看着她:“明明就生气了。” “裴文宣,”李蓉抬眼看他,警告道,“你很闲是不是?” 裴文宣见她真怒了,也不玩笑,他直起身来,一面收拾着折子,一面低声道:“殿下不说,不如我来猜吧。” “你滚出去。” “荀大人的性格,向来执拗,案子不能清清楚楚的办,荀大人心中怕是有芥蒂,她同殿下吵架了?” “猜错了,出去吧。” 李蓉从旁边拿了折子,提了笔架上的笔,翻开折子,假作认真。 裴文宣倒也不在意,他整理着桌子,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放在桌上,摆放整齐。 他做这些事情的过程,像是在收捡李蓉的内心,他温柔捡起折子,堆积好,又轻轻抚平,缓声道:“那,荀大人是接受了殿下的想法,也没怨言?” 李蓉不说话,裴文宣轻笑:“如果是这样的话,殿下一定是在自责了。” “你出去!” “猜中了。”裴文宣高兴起来,李蓉捏紧了笔,警告盯着他,裴文宣笑出声来,有些无奈摇头,“你呀。” 说着,他伸出手去,将人揽在怀里,李蓉本有几分气性,但被他往怀里这么一拉,她靠着这个人,骤然就有几分委屈起来。 这倒是她从没有过的体验。 她上一世同裴文宣在一起时还年少,鲜少涉及政事。后来两个人也分道扬镳,涉及到难过的事情时,这个人不嘲讽就算好的,哪里有这么温柔的时光。 李蓉靠在他的胸口,他也不说话,静静将人抱了片刻后,缓声道:“殿下不高兴,就同我说说吧。” “不想说。” “上一辈子,你病的时候,我去问过太医,”裴文宣揽着怀里的人,想起上一世最后的时光,他语调都忍不住软了许多,“太医说你郁结于心,忧思太过,上辈子当了一辈子闷葫芦,没人听你说话,如今我在这里,你还不能说说吗?” 李蓉靠着裴文宣,她闭上眼睛,好久后,才道:“我以为你那时候巴不得我死呢。” “吵起架来是这么想过,”裴文宣笑起来,“可一想又觉得有些难过,觉得你这老妖婆,还是长命百岁得好。” 李蓉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裴文宣听到她笑了,知道她是高兴了,他想了想,低头道:“殿下,这辈子,您真得长命百岁。” 上一世她后来身体一直不好,一到冬日就在病榻上,他有时候去见她,就听她病了的消息,他就在站在门口和她说朝事,听她咳嗽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他想这一辈子的李蓉,活到老了,也能安安稳稳,不沾病痛。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抱紧了几分李蓉,李蓉察觉他的情绪,她靠着他,好久后,缓声道:“裴文宣,你说公主有什么用?” 裴文宣揽着她,静静听着,李蓉说起这些事来,还有些生涩,但她靠着这个人,听他说他希望她一辈子过得好,她便没忍住,开口出声来。 “荀川问我,要一份公道,本是世间应该有的事,怎么会这么难。其实我觉得她问得幼稚,这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的公道,可是她这么问我,我却难过了,你说幼稚的是不是我?” 李蓉说着,不由得笑起来:“这些事儿关我什么事呢?她十几岁,天真是应该的,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会因着这些难过呢?” 裴文宣没说话,他缓了一会儿后,慢慢道:“殿下,你记不记得,我送杨烈出去的时候,你问我,你说年少时候我也想要老百姓过得好一点,最后还是为了私权和你争来争去。我那时候没有同殿下辩解,其实是怕殿下笑话。” 李蓉听着这话,抬眼看他,有几分奇怪,裴文宣看着十八岁的姑娘,他轻轻笑起来:“其实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心里也和殿下一样。” “看见不公,心里会难过。” “看见百姓流离,心里会伤怀。” “看见将士征战沙场不得回,也会想,什么时候能有个太平盛世,大家过安稳日子。”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什么好人,自己也想先活下来,过得好,家里人安安稳稳,然后才想这些,甚至于我比殿下要怯懦许多,计较得失许多。” 裴文宣说着,叹了口气:“就像当年苏家那个案子,我也觉得不妥当,可我不敢像殿下一样劝阻,怕失了圣心。最后也是看陛下对殿下生了愧疚,也怕殿下真出什么事,才去劝了陛下。” “这些我都不敢同他人说,尤其不敢同殿下说,就怕殿下笑话我。”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李蓉笑起来,“你心眼儿好,是好事啊。” “所以呀,”裴文宣转过来,将她的话还给她,“殿下心眼儿好,是好事啊。” 李蓉愣了愣,她这才体会过来,裴文宣兜兜转转说了这么一大圈,其实是劝着她。 裴文宣见她不说话,他扶着她起身,坐到一边的小榻上,替她整理了裙子,半跪在她身前,仰头看她:“殿下,这世上没有凭空而降的公道,只有强者制定的规则,殿下想要什么,去要就好,不必伤怀。毕竟,”裴文宣笑起来,伸手覆在李蓉面颊之上,温和道,“如今殿下,只有十八岁呀。” “您还有大好前程,文宣也会一直伴随左右,您想要的世界,一定会来的。” 李蓉沉默着,她注视着面前的青年。 他的眸色比一般人要深,像墨色一般,又带了几分常人难有的明亮。 其实李蓉也知道,裴文宣这个人和她立场差别太大,又心机深沉,他许诺的未来,都不可轻信。 不是他刻意想要骗她,而是未来从不由人。 如今他们还在合作,矛盾不显,可终有一日,他们的差别,便会显现出来。裴文宣或许忘了上一世后来发生过什么,她却始终记得。 裴文宣有他的政治抱负,无论是出于他所谓的“幼稚”,还是她以为的“私心”,他终究是同她不一样的人。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仰望着她,真诚又温柔说陪伴她,她竟然油然而生一种难言的动容。 她希望他们能一直在这一刻。 没有私欲,没有隔阂,他陪着她,他是裴文宣。 而她也不会想要太多,只要他能给这么点,她就觉得足够。 “裴文宣,”李蓉低低出声,忍不住笑起来,“不管你今天说的是真的假的,我都谢谢你。” “不管殿下信与不信,”裴文宣看着她,没有分毫在意,柔声道,“我都说的是真的。” “裴文宣,”李蓉看着他,“那我许诺你一件事吧?” “嗯?” 裴文宣有些茫然,李蓉收敛神色,平静道:“无论未来如何,至少川儿登基前,我会与你站在一起。” 听到这话,裴文宣脸色骤变,李蓉温和道:“你与我会一直是朋友,你不必担心。” 宫规 “朋友?”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似觉不可思议,重复了一声。 而后他再问:“有你我这样的朋友?”李蓉没想到他会这么径直询问,一时有了几分尴尬,她站起身来,摆手道:“算了,我就随便说说,你也别放在心上。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还有折子没批,等会儿再回去” 说着,李蓉便坐到了案牍面前,裴文宣背对着她,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他不说话,似乎是在努力克制情绪,李蓉也逼着自己不要多想,翻开了折子来,将目光落到折子上的字上,懊恼自己一时冲动。 许多事本是你不说我不说就完事的事情,她又何必一定要说开呢? 李蓉垂眸看着折子,不敢去看周边,过了许久后,她听裴文宣站了起来,裴文宣背对着她,缓了片刻后,他突然道:“殿下,我们不会是朋友。”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就见裴文宣转过身来,看向李蓉,平静道:“殿下有所求,我亦有所求。殿下想要微臣体贴关怀,微臣可以给,然而微臣要的,却不是殿下所说的‘朋友’二字。” 说着,裴文宣提步行到李蓉面前,李蓉仰头看向站在她面前面上看不出悲喜的青年,他身着在家穿的素衫,头发用玉簪半挽散披在身后,身形消瘦,肩宽颈长,一贯温和的眉眼失了笑意,看上去竟就多了几分仙气。 他们对视了片刻,就看裴文宣伸出手来,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地,一把就把李蓉桌上的折子再一次掀翻开去! 折子散了一地,李蓉震惊看着裴文宣,裴文宣面无表情:“微臣不替朋友捡折子,殿下自己捡吧。” 说完,裴文宣便转过身,优雅从容提步离开,等他出了门,李蓉还没缓过来,静兰进了房间,恭敬道:“殿下,奴婢方才听见房间……怎么这样了?!” 静兰看着满地散落的折子,面上露出几分震惊:“这……这是驸马做的?” 说着,静兰忙上前来,伸手检查李蓉道:“殿下,驸马可对您动手了,您没事儿吧?” “没,”李蓉听着静兰的询问,终于缓过神来,她目光看向地上的折子,随后反应过来裴文宣做了什么,她皱起眉头,“你说,我是不是对他太好了?” 静兰僵了僵,李蓉顿时火气上来,越想怒道:“你传令过去,让驸马将成婚前学的宫规再抄一遍,日后需按规矩同我行礼!” “殿下……”静兰犹豫着,“这样太伤感情了吧?” “感情?我同他有什么感情?!让他抄!” 李蓉说着,指了地上的折子:“将折子收捡了。” 静兰跪在一旁收捡折子,劝道:“殿下,驸马本来就忙碌,现在也不早了,您还要他抄宫规,抄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抄!” 李蓉咬牙道:“不给他立个规矩,他简直是无法无天!” 静兰见劝不住,犹豫了片刻,只能道:“殿下自己不心疼就好。” “我心疼?”李蓉冷笑出声来,“简直是笑话!” 静兰无奈看她一眼,收好了折子,恭敬道:“奴婢这就去传话。” 说着,静兰便退了出去,她让静梅去给李蓉准备了一碗安神汤,便去了裴文宣的书房。 她让童业通报了自己过来,进门之后,她方才行礼,就听裴文宣批着折子道:“说吧,公主要怎么罚?” 静兰一时有些尴尬,但还是只能如实道:“殿下让驸马将成婚前给驸马的宫规抄写一遍,日后按规矩向殿下行礼。” “还有吗?” 裴文宣问得冷静,静兰犹豫了片刻,缓声道:“驸马,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公主如今也只是在气头上,驸马若真抄了,怕公主只会更气,驸马不如现在回去,同殿下说几句好话,殿下心肠软……” “退下吧。” 裴文宣淡道:“公主教训得是,我应当抄的。” “驸马还有这么多事儿要忙……”静兰还想挽救一下,随后就听裴文宣道:“无妨。” 说着,就看裴文宣从旁边取了宫规,翻开专门为驸马写的那一则,又抽了一张纸铺在旁边,左手取了笔来,右手批折子,左手抄宫规。 静兰一时呆住了,就听裴文宣道:“下去吧。” 静兰:“……” 见裴文宣一手抄书一手批折子,静兰也劝不下去,只能退了回去。 等回去之后,李蓉正在一面喝着安神汤,一面批着折子,听见静兰回来,她头也不抬道:“吩咐驸马抄宫规了?” 静兰颇为为难:“吩咐了。” “他可知错?” “驸马说了,他的确当多抄抄宫规,完全体谅殿下的苦心。” 李蓉动作顿了顿,她抬眼看向睁眼说瞎话的静兰,犹豫片刻后,皱起眉头道:“他很闲么?” 如今他刚刚回来,怕是忙得要死,抄宫规这种事儿,他要么不干,要么过来和她再吵一架,竟然就这么抄了? 静兰有些哭笑不得,只道:“驸马左手写字,右手批折子,倒也没耽搁。” 李蓉:“……” 她一时竟然有点佩服裴文宣了。 李蓉想了想,既然也没耽搁正事,她也就不搭理裴文宣,低头干自己的事儿。 两人忙到半夜,李蓉处理完手里最后一件事,终于起身回去。 她忙得有些迷糊了,方才同裴文宣吵那架也忘得差不多,打着哈欠回到房间里,刚一推门进去,就看裴文宣穿着一身单衫,洗得干干净净,在门口跪得端正笔直,李蓉一进来,他便将手抬起来放在额前,叩首行了个大礼道:“微臣恭迎殿下。” 李蓉被他吓了一跳,然后才想起来,这的确是正式情况下驸马应该对公主行的礼。 只是他们成婚以来,她一直为没为难过裴文宣,今天突然让裴文宣按着礼节行事,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好在她反应极快,轻咳了一声后,便进门道:“起来吧。” 裴文宣跪谢之后,行礼起身,而后就一直候在李蓉身边。 李蓉一面洗漱一面找话,有几分尴尬道:“宫规抄完了?” “禀公主,抄完了。” “听说你能左手写字,”李蓉笑起来,想要缓解一下气氛,“我以前都不知道。” 裴文宣回得面无表情:“以前殿下也没罚过我抄宫规。” 李蓉:“……” 两次给台阶都不下,李蓉心里也来气,她干脆不再说话,垂眸洗完脸后,便径直上床。 窗已经铺好暖好,带了几分暖意,也不知道是用暖炉熨的,还是人暖的。 李蓉也懒得搭理这些,闭眼睛自己睡下。等李蓉躺下,裴文宣才熄了灯,自己到了床外侧,盖上被子闭眼睡下。 李蓉闭眼睛睡了一会儿,有些睡不着,可让她开口,她又来气。 她也没说错什么,当初说要做朋友的是他,如今心怀不轨的也是他,她已经给足了他台阶,他还要同她拿乔,是当她好欺负吗? 他那点小九九她怎么不清楚,相安无事这么久,突然就要对她下手,不过就是被苏容卿的事儿激到,怕她失了立场。 感情有,又多了些利益纠葛,他自然愿意。 可她不乐意,又有什么错? 李蓉越想越恼,本还想开口说几句话,又生生忍了回去。 便就是这一刻,身后人仿佛是睡熟后不经意一般,将手突然搭了过来,将人往怀里一拉,便让李蓉靠在他胸口。 他什么都没说,就静静抱着李蓉。 李蓉也不知道怎么的,靠着这个人,突然就滋生了几分酸,几分委屈。 “裴……” “睡觉,不做朋友,别老想着找话和我聊天。” 裴文宣闭着眼,三句话果断甩出来,气得李蓉脑子发昏。她伸手去推裴文宣,裴文宣干脆两只手并用,眼睛都不张,将人死死抱在了怀里。 李蓉手足并用挣扎了片刻,这人虽然是个书生,力气却极大,李蓉挣了半天都没个动静,就听裴文宣悠然道:“里侧有备用的剑,要么你□□捅死我,要么就好好睡吧。” 李蓉本来累了,打算休息,听他这话,立刻又气得眼前一黑。 她发现裴文宣当真有本事,每次都能在她打算休战的时候一句话又激怒她,只是她的确累了,想到明日早朝,她只道:“行,你有本事,你等着。”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被他藤蔓一样缠着,过了一会儿后,李蓉便睡了过去。 裴文宣在暗夜里扬起嘴角,将头埋到她肩头,轻笑起来。 两人一觉睡到天明,李蓉照旧是被裴文宣帮着穿着衣服的时候唤醒,她艰难睁开眼睛,看见裴文宣坐在床边帮她穿着衣服,她茫然了片刻,随后立刻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来,大喝了一声:“大胆,竟不向我行礼!” 她存了心折腾裴文宣,按着规矩,裴文宣清晨得跪在床边给她行礼唤她起床。 裴文宣听到她的话,淡道:“方才行过了,殿下睡着,要是不够,微臣再行一遍。” “我没瞧见就是没行礼。” 李蓉立刻回复,裴文宣抬眼看她,神色看不出喜怒,但眼里到隐约有几分笑意。 他点了点头:“行。” 说着,他便撒手起身,李蓉衣服穿了一半,顿时便有些冷,她将被子裹紧了些,就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看裴文宣给她磕头行礼。 在生气的时候见裴文宣不快乐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李蓉见裴文宣行了礼,心情顿时大好,裴文宣听她颇为高兴说了声“免礼”之后直起身来,随后就看见李蓉顶着一窝乱糟糟的头发,裹了被子坐在床上,面上颇为自得。 这副模样的李蓉少见,裴文宣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时竟也生不起她的气来。李蓉听他笑声,转过头来,挑眉道:“你笑什么?” “没有,就是见殿下十分可爱。” 裴文宣说着,又回到床边来,给李蓉穿衣服。 李蓉也不敢同他再提昨晚的事儿,由他侍奉着穿了衣服,洗漱之后,便走了出去。 冬日的寒冷笼罩了华京,李蓉一出去,寒风便迎面而来,好在裴文宣提前挡在她前面,便也没有那么冷了。 “微臣为殿下挡风。” 裴文宣走在前方,同李蓉恭敬解释了一句。李蓉点了点头,便允了裴文宣走在她侧前方。 李蓉出了门,到马车边上,便看见荀川候在一边,荀川送着她上了马车,李蓉进马车之前,她突然想起什么来,转头道:“荀川。” 荀川疑惑回头,就看李蓉朝她笑了笑:“昨日你的问题,我想了想,算是有了答案。” “这世间没有天生的公道,公道是要人维护的。蒙受不公固然遗憾,可改变如今的现状,不正是你我要去做的事吗?” 荀川听得这话,她仰头看着马车上站着的李蓉,唇边带了清浅的笑意:“那么,殿下是想改变吗?” “若我能有能力,”李蓉轻轻侧了侧头,凤眸里带了几分张扬,轻笑,“有何不可呢?” “这世界属于年轻人,更属于强者。若荀大人觉得不满,便成制定规则那个人,不就好了?” “殿下说得是。”荀川笑起来,她仰望着李蓉,眼里带了几分光亮。 李蓉卷了帘子进马车,就看裴文宣正低头看着折子,李蓉坐到旁边,犹豫了片刻后,才道:“那个,昨晚,还是要谢谢你。” “不必,”裴文宣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昨晚说错了话,如果可以,殿下把那些话忘了比较好。” “我对朋友没这么好,殿下记得我的安慰,我觉得自己吃了亏。” 李蓉:“……” 她觉得自己对裴文宣的认知还是浅薄了一点。 他不止心眼小,他肚子肠子也不大。 当年朝堂盛传小肚鸡肠裴阎王,果然名不虚传。 躲人 其实对付这样的裴文宣,李蓉还是很有经验的。 毕竟上辈子裴文宣和她不对付的时间,远比相处得好的时间多得多,这辈子两人打从在牢狱里有了患难之谊以后都相处得不错,她差点就忘了裴文宣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说脾气好是真好,但说脾气大也是真大,端看面对的是谁。 李蓉想了想,不由得笑了一声,只道:“之前什么都憋着忍着,我觉得你辛苦,稍微劝你两句,让你为自己着想一些,你倒是上房揭瓦了。” 裴文宣听到这话僵了僵,垂下眼眸,也不应声。 李蓉见裴文宣被她敲打过,应当是听明白她的意思,也就不再继续说他,裴文宣自己低着头,看着折子,神色看不出什么,只是接着烛火读者折子上的字,看上去十分认真。 两人路上一句话没说,过了一会儿后,便到了宫中。 两人进了宫里,李蓉打着哈欠进去,裴文宣跟在她边上,刚刚步入人群,李蓉就看见一个人笑着朝她走了过来,行礼道:“殿下。” 那人今天穿了正经官服,俊美的面容上倒显出几分和平日不一样的中正来。 他和苏容卿长得有几分相像,只是比苏容卿看上去张扬许多,平日便察觉不出来,如今人模人样一打扮,李蓉便瞧出了几分相似来。 她笑着朝苏容华道:“今日大公子来早朝了?” “殿下说笑了,平日不也是每天都来吗?” 李蓉听到这话,似笑非笑,也不深究,只道:“苏大人是有事?” “听闻殿下建……” 苏容华话才开口,李蓉便猜出他要说什么了,抬手捂住额头,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道:“啊,驸马,我有些头晕……” 裴文宣知道李蓉是不想在此刻同苏容华说话,便抬手扶住李蓉,安抚道:“殿下先歇息一下。” 说着,他看向苏容华,颇有几分歉意笑起来:“苏大人,殿下近来劳累,头晕起来想不了正事儿,苏大人还是改日再来和殿下细谈吧?” 苏容华看李蓉演戏,便笑起来:“那不如今儿个下午,我在醉仙楼做东?” “殿下最近几日都比较忙。”裴文宣替李蓉拒绝道,“不如等近日的事儿忙完了,再和苏大人商谈?” “我要说的事儿……” “啊,我头疼起来了,”李蓉痛苦道,“驸马,快,扶我去休息一下。” 裴文宣扶着李蓉,朝苏容华点头道:“苏大人,改日再谈。” 说着,裴文宣就扶着李蓉往旁边走去,给李蓉扶着靠在一边的白玉石栏上。 两人脱离了人群,裴文宣装模作样给李蓉捏着手上的穴位,李蓉叹了口气道:“该晚些来的,以后得踩点过来。” “如今军饷案和秦家的案子都差不多了,到了审案的时候,各家各户怕都会找上门来。” 裴文宣低声道:“殿下这些时日最好除了办公务,就闭门谢客。” “你说得是。” 李蓉点了点头,她看裴文宣半跪在她面前,给她捏着手,她不由得看了一眼旁边时不时打量他们一样的大臣,想了想后,她有些奇怪道:“裴文宣。” “嗯?” “娶我这事儿,你会不会觉得憋屈啊?” “殿下为何这么想?” 裴文宣问得不咸不淡,李蓉朝着那些大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瞧他们的眼神,都在同情你呢。” 裴文宣动作顿了顿,他抬眼看过去,静静凝望了那些大臣片刻后,转过头来,抬手给李蓉捏着小腿道:“微臣也同情他们。” “你同情他们什么?” 李蓉有些奇怪,裴文宣平静道:“微臣的夫人可以上朝,他们不行。” 这话意思有两个解释方向,可以说是在夸李蓉有权能上朝,他这碗软饭吃得稳稳当当;也可以说是李蓉同他能有更多相处时间,夫妻恩爱,羡煞旁人。 李蓉虽然不确定他说的是哪个意思,但知道终究是在夸她的,她笑起来,弯腰凑过去:“不生气了?” 裴文宣动作顿了顿,他沉默了片刻后,叹息道:“微臣是在气自己。” 气他自己自作多情,失了分寸,才一手把这局面弄成两难。 如今退,退不得。一退怕真就要和李蓉当一辈子“朋友”,他自己不愿意。 进,进不了,李蓉既然开了口,就是拒绝,她那干脆利落的性子,如今若不是被逼和他牵扯在一块,怕早就分道扬镳了。 裴文宣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事儿是不能解决的,却就在李蓉身上,终于犯了难。 李蓉也不敢问裴文宣是在气自己什么,见他脾气缓了下来,她也不想激她,她向来就是希望一切安安稳稳的,毕竟她还有更多事儿得做。 裴文宣带着她躲了一会儿,李明便来了,按着惯例上朝之后,李明问过各地近来天气之后,确认了北边冰灾,商议了一会儿解决的方案,最后才问向李蓉道:“让你查的案子,有结果了吧?” “是。” 李蓉恭敬出声,将昨晚准备好的折子拿了出来,跪下呈上道:“禀告陛下,秦氏一案基本已厘清,此案源于兵部,兵部保管行军日志不利,致使日志缺页,一官员无意发现黄平县此战不似平常,便随口说了出去,而后有好心人匿名到温平温御史处检举秦氏,温御史与刑部崔书云崔侍郎联合查案,过程中两人玩忽职守,以至错办冤案。如今秦氏沉冤得雪,还望陛下重罚兵部郎中王希,御史台温平,刑部崔书云,以及其他相关人员。” 李明听着李蓉的报告,点了点头,抬手道:“既然你查的案子,就由你定吧。彻查之后,写个折子呈上来就是。” “是。” “还有裴文宣,”李明抬眼看向裴文宣,他笑了笑:“这次秦家的案子,你立了大功,得赏。” “谢陛下。” 裴文宣跟着李蓉一起跪在地上行礼,而后才站起身来,回了自己的位置。 嘉奖了两个人,表明了态度,李明看了一眼朝堂上的人,缓声道:“之前朕要建督查司,你们拦着不让,说平乐年轻,成不了事儿,如今这案子,办得如何?” 朝堂上没有人说话,李明冷笑了一声:“朕觉得,办得不错。没有个人管管你们,你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成什么样子。这么大的案子,若不是平乐揪出来,秦家这样为国为民征战沙场的好将士就要被你们冤死了!” 李明骂了人,也无人说话,李明直接道:“就这么定了吧,自今日起,平乐就为督查司司主,督查司直接像我报告,平乐可以自己组建督查司内部组织,户部将督查司建制的钱做个预算,报给平乐。” 户部尚书郑然听着这话,恭敬行礼,正要回什么,就听李明道:“每年不得少于三万两。” “陛下,”郑然皱起眉头,“这是否太多了些?如今处处都要用钱,殿下还要用这么多……” “三万两都拿不出来吗?”李明颇有些不满,“一年几千万两的税,如今连个三万都拿不出来,你怎么做事儿的?” “陛下,微臣冤枉,”郑然赶忙跪在地上,和李明扯起皮来,“大夏一年国税,好的时候有几亿白银,差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八千万两白银,听说去很多,但用的也多。您看,打从今年以来,春初西北边境打仗,军费便已经占了国库一大半;六月汛期,南方水患,又要赈灾,又要修堤;接着……” “好了好了,”李明打断了郑然,不想再听他念叨下去,果断道,“你别算了,你回去给我拟个折子,到底能给多少钱。但不管这个钱给多还是给少,督查司打从今日起,就正式建起来了。” 说着李明看向李蓉,安抚道:“平乐日后,可得好好为父皇分忧。” 李蓉听到这话,笑着行礼道:“是。” “督查司建起来了,那军饷那个案子,也交给你吧。” 李明径直吩咐,李蓉还没答话,就听苏容华道:“陛下,这不妥当吧?殿下新婚燕尔,秦家的案子也就罢了,军饷案也交给公主,这可不把公主累坏了吗?” 苏容华这人一向说话不着调,但难的这一次,竟有人附和了他,只是其他官员就说得冠冕堂皇得多:“陛下,苏大人说得也不无道理。这么一桩一桩案子查下去,不仅劳累殿下不说,这军饷案本也是旧案,交给老臣更为合适,殿下太过年轻,怕是不了解其中曲折。” “正是因为老臣太了解其中‘曲折’,才更该避嫌。” 裴文宣手持笏板,走出队列,大神道:“这军饷案本就是从秦氏案一脉而出,公主查办顺利成章,累不累当由公主决定,还望陛下明察。” “平乐,”李明听了裴文宣的话,转头看向李蓉,“你累吗?” “禀告父皇,”李蓉回答得正气凛然,“能多为苦主伸冤,还天下清明,儿臣不累。” “听到了?”李明抬眼看向众人,“谁还有意见?” 这时候大家便知李明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多劝,众人心里琢磨着,反正李明下旨,也需要门下省的审核,到时候驳回再议就是。 朝臣不争,也无他事,李明便宣布退朝。 李蓉和裴文宣一起出门,刚出大殿,就看许多朝臣围了过来,李蓉一看这架势,忙道:“赶紧走。” 说着,李蓉就抬手捂住额头,往裴文宣怀里一倒,裴文宣抬手扶住李蓉,抬手熟练拨开人群,冷静道:“诸位不好意思,公主不适,我先带殿下回去了。” 说完之后,两人便突破人群,一路疾走离开。 朝臣愣愣看着李蓉和裴文宣的背影。 李蓉上半生故作孱弱捂着头,下半身腿却走得极快,丝毫不输裴文宣,没了片刻,两人就消失在了宫里。 苏容华看着远去的两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看殿下这矫健的步子,怕是练过吧。” 告别 所有人看向秦临,秦临犹豫片刻,李蓉便出声道:“秦大人节哀,还是来看望一下令妹吧。” “节哀”二字,便代表着李蓉肯定了秦真真的身份,秦临顿了顿,终于还是走上前去。 秦真真的这句尸体已经是几乎是干尸模样,看不出面貌,有些骨头变成了白骨,验尸官将秦临的手上扎了针,而后取血滴到尸体裸露的白骨处。 所有人屏住呼吸,就看那血缓缓浸入尸骨之中,验尸官观察片刻后,他回过身来,朝着谢兰清道:“谢大人,此具尸身,必为秦小姐无疑了。” 听到这话,谢兰清露出震惊神色来:“怎么可能!” 说着,谢兰清上前,旁边人忙拦着谢兰清道:“大人,此乃不详,勿太近了。” 谢兰清盯着尸身,过了片刻后,他指向尸身道:“她死不过一个多月,就已经成这样的干尸,这合理吗?” “大人,一般人下葬之后,三到七天开始腐烂,一到两个月便会成为干尸,气温低的时候会慢一些,如果没有掩埋在土中,还放在外界停留,则会快一些,除此之外,男女、体质不同,尸体腐化的速度也就不同。这位姑娘下葬简陋,并未有正常的防止腐烂的处理,棺材也并未封死,如果之前还在外界停留过时日,那她如今这个样子,也不奇怪。” 谢兰清听着验尸官的话,面上还是有些不可思议,李蓉轻笑一声:“谢大人在怕什么?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就算这秦真真化身厉鬼,谢大人若是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又有什么好怕?” “我怕什么?”谢兰清冷声回头,“殿下休得胡言乱语。老臣只是怕有人借鬼神之说,祸乱朝纲,违纪乱法。” “谢大人一片苦心,的确值得称赞,”李蓉抬手鼓掌,“那如今,验也验过了,谢大人还有什么疑惑吗?” “这……”谢兰清看着尸体,紧皱着眉头,“这怎么可能呢?” “谢大人,这世上,有许多事,人不得不信。秦小姐枉死,如今也不过是报仇雪恨,相信秦小姐冤魂已慰,我们还是不要惊扰她,让她入土为安,得个安息吧。” “谢大人,”人群中有些胆子小的朝臣忍不住出声道,“还是让秦小姐安息吧,算了吧。” 谢兰清抬头想要骂人,看过去,却发现竟然是崔书云的哥哥崔书雪。 谢兰清一口气憋在心口,旁人都劝着谢兰清,李蓉笑着看着谢兰清被所有人说着,谢兰清终于忍无可忍,转头道:“装棺吧。” 说完之后,谢兰清便领着人回去,这回去的路上就热闹了,朝臣议论纷纷,都揣测着这还魂之事的真假。 李川走到李蓉边上来,他紧皱着眉头,小声道:“阿姐,秦真真她……” 李蓉抬眼看他,笑了笑:“改日来我府上喝杯酒吧。” 说着,李蓉就从李川身边走过去,裴文宣同她并肩走着,低声道:“我说的没错吧?” “要是错了,我就宰了你。” 李蓉嘴唇瓮动,轻语出声。 官员回到朝堂之后,给李明报告了结果。 李明正在柔妃处听曲子,得了结果,也有几分惊疑,但他是不信鬼神的,想了想后,无论如何,这件事涉及了李蓉,他也不适合再查下去了。 柔妃在旁边听着这事儿,李明见她不说话,转过头去:“听了半天,爱妃什么感想?” “就觉得这事儿令人惊奇。” 柔妃笑了笑:“一个死了的人借尸还魂杀人,还在这皇城之中,也……太匪夷所思了。” 说着,柔妃坐到李明腿上,靠在李明胸口,有些害怕道:“陛下,这冤魂,不会到宫里来吧?” “哪儿有什么冤魂,”李明笑起来,“若这世上当真有鬼,这宫里,怕是鬼最多的地方。” “陛下的意思是,不是鬼?” 柔妃抬眼看向李明,李明将折子往旁边一放,搂着女人,慢慢道:“没有人变的鬼,只有装鬼的人。” “那,”柔妃有些疑惑,“陛下为何不查呢?” “查?”李明嗤笑,“朕查这只鬼有什么意思?她杀那几个人,本就该死。要不是他们家那些长辈拿了建督查司的事儿要挟朕,这鬼不找他们的麻烦,朕也饶不了他们!” 柔妃靠着李明,她想了一会儿后,慢慢道:“陛下,督查司,就交给平乐殿下了?” “不然呢?”李明看她,冷声道,“爱妃觉得交给谁合适?” “陛下不要生气,”柔妃知道李明是多心了,便叹了口气,“陛下对臣妾的心,臣妾心里清楚,不会为了争宠这些故意闹事,只是臣妾担心着,督查司是为了监督世家而存在的,殿下毕竟是上官氏出身公主……” 柔妃迟疑着,没有说下去,李明却听了出来,他缓声道:“朕知道你的担心,不过如今没有比她更合适当督查司司主的人了。你说我要让华乐去,让你去,你们稳得住这个位置吗?” 李明说着,冷笑出声来:“怕早就给这些老狼吃得骨头渣都不剩。平乐如今和他们都,那是内斗,咱们就观望着就是了。平乐要是对世家手软,朕就把她的权力收回来。要是她一直好好办事……” 李明想了想,叹了口气:“她毕竟也是我女儿,是李家的子孙,既然向朕,朕也不会亏待她。” “陛下说得是。”柔妃笑了笑,她想了想,“不过,督查司权大势大,陛下还要多留个心眼儿。” “行了,”李明笑起来,“这些事儿啊,你不用操心,朕心里有数。” “臣妾也是担心陛下。” 柔妃抬手揽住李明:“陛下毕竟是臣妾的夫君,臣妾一辈子都仰仗着陛下呢。” 李明听着柔妃这样说,心上也软了几分,他抱着柔妃,叹息道:“你放心,朕在一日,就会护着你们母子一日。” 柔妃轻声应是,没有多说。李明揽着她,心里想着事儿。 等回去的时候,李明走在御花园里,福来跟着他,李明想了许久,缓声道:“你说平乐的折子,被人给扣了?” “是,”福来低声道,“折子如今取来了,陛下要看吗?” 李明应了一声,从福来手中拿了折子,他看了一眼,随后笑出声来:“其他不好好学,同那些老东西一样学着威胁朕,罢了,人都死了,她要管就拿去吧,拟旨吧,军饷案和秦氏案都归督查司管,督查司正式建制,督查司司主为平乐,另外配一个监察副司主。” 福来听到这话,有些疑惑:“监察副司主?” “柔妃说得也对,”李明将手背在身后,缓声道,“这么大的权力给到平乐手里,总得有个制衡她的人。你觉得苏容华怎么样?” “苏大公子?” 福来想了想,笑起来:“苏大公子是肃王的老师,又是世家子弟,必然会盯紧殿下。” “他看着不着调,其实是个心里清楚的。”李明抬手道,“就这样吧,让中书省启旨,平乐自己挑个日子,把督查司正式建起来。” “是。” 福来应了声,过了一会儿后,他恭敬道:“陛下,殿下这些该封的都封了,您惯来最看好驸马,怎么不提他一句呢?” “裴文宣啊,”李明笑起来,“他的赏赐多大,就看平乐能咬下来的肉,有多大了。” 福来愣了愣,等明白过来后,他跟着李明走在长廊里,笑道:“陛下对驸马,果然恩宠有加。” “刀是容易断的,”李明看着大雪覆盖的园景,缓声道,“多点宝石点缀,也是应该。” 李明的旨意由中书省启旨,门下省审核过后,便送到了李蓉手里。 李蓉领着人在公主府上接了旨,她正式建立督查司,接受秦氏案、军饷案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这消息飞奔在整个皇城,百姓津津乐道,毕竟有了女鬼还魂索命的故事在,一切都变得玄妙起来。 李蓉在民间的声望空前高涨,一个为民请命的公主,为了忠良平反、从此成为悬在世家头顶督查司司主的女子,一桩死而复生的奇案,生来便带了几分传奇色彩。 李蓉一鼓作气,让钦天监给她选了一个吉日,在明盛校场举办了督查司的建司大典。 那日风和日丽,李蓉早早起来,侍女侍奉她穿上火红绣牡丹礼服,顶了金色华冠,裴文宣也穿上官服,笑着看着她盛装打扮。 等她打扮好后,裴文宣微微躬身,抬起手来,笑道:“公主请。” 李蓉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裴文宣,你这个样子,可真像个狗腿子。” “能做殿下的狗腿子,”裴文宣笑起来,“也是下官的荣幸。” “裴文宣,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君王都喜欢你了。” 李蓉将手搭在裴文宣的手上,裴文宣扶着她走出门去,李蓉看着近日难得的晴日:“若是权势就能让人卑躬屈膝至此,那可真是让人喜爱的东西。” “殿下说错了一点,”裴文宣跟在她身边,“微臣可不是对谁都愿意弯腰的。” “哦?” 裴文宣笑了笑:“殿下是特别的。” 李蓉顿了顿,而后低头一笑,假作什么都不知道,将目光挪移开去。 两人上了马车,从公主府一路行到明盛校场,到了明盛校场之后,所有人都早已等候在那里。 如今督查司从番号,旗帜,着装,官署,编制都已经备好,代表着李蓉的黑底金色描边牡丹旗帜插在周边,李蓉从马车上下来,由裴文宣一路搀扶着走到高处。 而后裴文宣便退到下方,看李蓉一个人站在高处。 “奉天得诏,承蒙圣恩,今日吾等汇聚于此,建督查之司。守朝政纲纪,护法道伦常。我司之根本,便在于公正二字。” 李蓉抬眼看向周遭,落到那些青年面容之上。 今日来看热闹的百姓也很多,他们站在校场之外,遥遥看着李蓉,听着李蓉清亮的声音,响在校场之上。 荀川和苏容华领头站在侍卫前列,上官雅和裴文宣站在旁边,抬头仰望着日光下的女子。 “无论诸位何等家世门第,于督查司之中,有能者居之。愿我等为刀,斩破邪佞;我等为烛,光耀人间。遇不公者还之以公正,遇不平事,鸣之以众听。自今日起,督查司始建,剑佑大夏,笔护苍生。” 说完之后,李蓉广袖一扬,手执三根贡香,向前鞠了一躬,而后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荀川和苏容华领着士兵一起,跪拜下去。 “自今日起,吾等为督查司所遣,全凭司主吩咐。” “剑佑大夏,笔护苍生!” 众人呼声如浪潮拍打而过,裴文宣仰起头来,看向阳光下站在高处如凤凰一般的女子。 上官雅寻着裴文宣的目光看过去,忍不住道:“驸马不会觉得压抑吗?” “嗯?” 裴文宣转过头去,有几分奇怪:“上官小姐指什么?” “妻子强势至此,驸马不觉得压力很大吗?”上官雅笑起来,“我听说,男人都很害怕这样的女子,都喜欢女子温柔如水,当个贤内助最好。而如今看殿下的样子,”上官雅想了想,“怕是要驸马当贤内助了。” “当贤内助又有何妨呢?”裴文宣看着李蓉,目光没有移开半分。 “驸马不怕人说您软骨头,没本事吗?” “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一定要妻子比自己弱来彰显自己的本事。”裴文宣转头看向上官雅,轻笑道,“而我只希望,我的妻子,能如她心意活着。” “她若想天下,我可以送她。她想要一方安稳,我也可以给她。身为丈夫,我对我妻子宠爱,并非给她一个金丝鸟笼。” “而是她无论她做什么,”裴文宣转头看向李蓉,轻轻一笑,“我都能让她肆意去做。” 上官雅愣了愣,片刻后,她试探着道:“说得这么好,话说,你们不是朋友吗?” 裴文宣得了这话,他僵了僵,上官雅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驸马的朋友之路,还很长啊。” “这可不一定。”裴文宣神色冷淡,这时候李蓉正在授予荀川官印,他瞧着李蓉,颇有几分不服气道,“说不定,就快了呢?” 上官雅压着笑,也不再激裴文宣。 建司大典结束,李蓉便邀请了督查司主要办事的人到公主府上吃饭。 荀川被她任命为负责督查司监督地方的巡察使,本来早要启程,但一来她身上有伤,二来也是为了建司大典,便留了下来。 李蓉摆了几桌,在院子里吃得热热闹闹,苏容华是个会说话的,领着人在院子里划拳喝酒,投壶斗诗。 裴文宣之前赢过苏容华一次,苏容华整晚就揪着裴文宣不放,盯着他一样一样比,裴文宣被他吵得脑子疼,便抓了李川和秦临进来,四个人一番混战,喝得昏天暗地。 上官雅、李蓉、荀川三个人就摆了个小桌,坐在一边看这几个人胡闹,上官雅爱说话,先同李蓉说着自己在幽州偷鸡摸狗的事儿,慢慢就说到进华京来,而后她叹了口气道:“说来的时候,讲真的,我就觉得我完了。殿下,咱们今晚说心里话,您可别介意啊。” 上官雅说着,抬手拍了拍李蓉,李蓉挥手道:“说说说,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那我就说了,当时我听说要当太子妃,我就想,完了啊,这辈子都完了啊。你看我那姑姑,当皇后一辈子,多可怜啊。你说要权势多大有什么用?我当着上官家的小姐,有什么是我吃不到玩不到的?进了宫,赌钱不赌了,喝酒不能喝了,和朋友出钓鱼爬山打马球也不行了,活在里面干嘛?看人家磕头啊?” “你说的对,”李蓉喝了口酒,点着头道,“是这个理。” “嗯,”荀川也应了声,“我也觉得,所以那天晚上宫宴,你吓死我了。” “对不住,”上官雅拍了拍荀川的肩膀,“当时没想到还有人不想当太子妃。” “你得想有谁愿意当太子妃。”荀川语气颇为嫌弃。 “那个柔妃的侄女儿,”上官雅打着结巴,“叫谁来着?” “这不重要,”李蓉挥了挥手,“反正也不能当我弟媳妇儿,我弟多好的人啊。” “是啊,”上官雅点头,“多好的人,被太子的位置耽搁了。” 荀川也点头:“上官小姐说得对。” 三个女人低低说话,上官雅喝得多,早早撑着下巴在一旁打盹,李蓉看了她一眼,亲自给荀川倒了酒,两人碰了杯,李蓉低声道:“明天就走啦?” “嗯。”荀川轻声开口,“就不特意同殿下告别了。” “行。”李蓉点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不知道再见的时候,是什么日子了。” “那可能要等殿下大权在握了。”荀川笑起来,“殿下放心,卑职在外,会好好为殿下办事的。” “我知道,不过你也要改改性子,别太直。”李蓉和荀川碰杯,荀川应声,“殿下放心,我不懂的事,我会谨慎的。” 李蓉没说话,荀川喝着酒,过了一会儿后,她慢慢道:“殿下,那天雪地里说的话,我给您道歉。” 李蓉得了这话,她愣了愣,随后她抬眼,笑起来道:“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也不必道歉。” “其实那天,我也只是不给殿下添麻烦,殿下对人好,荀川心里明白。” “你说的也没错,”李蓉淡道,“我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帮你的确有私心,我也不会不承认。” “殿下说的这话,我不信。”荀川说着,抬眼看向李蓉,“其实殿下心里有公道,也不会真的把人当成棋子。所谓争权夺利,对于殿下,其实更多只是自保,自保之余,殿下心中还有几分热血心肠。我知道,殿下心中有殿下想要的世界,而那也是荀川心中,想要的世界。” 李蓉静静看着荀川,荀川举起杯来:“其实,秦真真死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跟随殿下这些日子,荀川过得很开心。” “荀川敬殿下一杯,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蓉没说话,看荀川将酒一饮而尽。 而后她又满上,继续道:“第二杯酒,谢殿下知遇之恩。遇见殿下,荀川才知,女子天地广阔,本也有另外一种活法。” “客气了。” 荀川将酒喝尽,而后她又满上,再道:“这第三杯酒,说出来也不怕殿下笑话,第三杯酒,是感激能与殿下、阿雅相遇,虽然相交时间不长,但荀川却将两位当做朋友。这一杯酒,算作朋友情谊,祝愿未来长路漫漫,我等三人,不负此生。” “这杯我喝。” 上官雅本睡着,突然就醒了。荀川看过去,看上官雅举了杯子,高兴道:“来,喝完这杯酒,我也得走了。” “你们都喝了,我怎么能不喝呢?” 李蓉笑起来,她举了杯子,同另外两人的杯子轻轻触碰而过。 杯子轻触的时候,李蓉心中微漾,这是她上一世从未体会过的感情。 不同于爱情缠绵悱恻,不同于亲情浓厚深沉。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就像这一杯水酒,清爽中带了几分甘甜,润得人通身舒畅。 三个人喝了酒,荀川便起身去,低声道:“我去找我哥说说话。” “你哥知道你活着?” 上官雅颇有些好奇,荀川点头:“嗯。” 说着,荀川便举了酒杯,朝着秦临走过去。 “我有困了,”李蓉也起了身,“去醒醒酒。” 上官雅点头,挥手道:“行吧,我也得走了。” 人群各自散去,李蓉回了长廊,她也不知道怎的,趁着酒意,用衣袖一扫台阶,便坐了下去。 这一夜月朗星稀,倒也是个好天气,李蓉坐了一会儿,裴文宣便寻了过来,他看见李蓉坐在台阶上看着月亮,他轻笑起来:“殿下。” “啊,”李蓉转过头去,看向裴文宣,“外面的人都送走了?” “送走了。” 裴文宣说着,走到李蓉身边来,温和道:“地上凉,殿下起来吧。” “我都捂热了,”李蓉抬手,拍了拍自己身边,“你让我起来,倒不如你坐下。” 裴文宣轻轻一笑,便坦然坐在了李蓉边上:“殿下在做什么?” “荀川今晚走。” “殿下不去送她吗?” 裴文宣陪着李蓉,颇有些奇怪,李蓉笑了笑:“送了做什么?别离易伤悲,这种时候,就不见了。” “殿下不是矫情人。” 裴文宣轻笑,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李蓉看着天上的月亮,她轻声开口:“裴文宣,我有朋友了。” 裴文宣转头看李蓉,李蓉笑起来,她面上有几分高兴:“我有朋友,有家人,这一辈子,我觉得挺高兴的。虽然未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可现在,我觉得该有的,我都有了。” “殿下还差一样东西。”裴文宣温和出声,李蓉有些奇怪看他,就见裴文宣转过头来,含笑瞧着她,“殿下还缺一个丈夫。” 李蓉没说话。 他们距离得很近,裴文宣的瞧着她的目光,像是一张温柔的网,它轻轻飘落下来,拢在她周身。 她低头一笑,转过头去。 裴文宣见李蓉不应声,他倒也不恼,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开始勾勒了一个方案。 凡事都是要有计划的。 裴文宣心里琢磨着。 把李蓉推出去的时候,要有计划,如今想把李蓉追回来…… 也得有个整体方案才行。 裴文宣漫无目的思索着时,上官雅被苏容华搀扶着往府外走去。 “我没有醉,”上官雅一脸认真和苏容华强调,“我走路都还稳稳当当,你看。” “行行行,”苏容华看着走路扭来扭曲的上官雅,妥协道,“你没醉,你特别清醒,以后少喝行不行?” “我姐妹要走了,”上官雅抬手比划,“多大的事儿啊,我怎么能不喝呢?” “你喝也可以,”苏容华哭笑不得,“能不能不要拖着我,这么多人看着呢。” “你平时不都追我跑吗?”上官雅皱起眉头,“这时候你跑什么呢?” “我不想跑啊,”苏容华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侍卫,“问题你这么一个大姑娘,你拖着我不像话啊。” “我就要烦你,”上官雅停住脚步,说得认认真真,“我喝了酒,是很烦的。” “我体会到了。” “所以我要折磨你,我要让你名誉扫地,让你千夫所指,让你身败名裂,以后,你就再也不来烦我了。” 苏容华看上官雅说得认真,他笑得停不下来。 他本来也就是觉得上官雅这人真有乐子,现下竟然也瞧出几分可爱来。 他看了一眼后面的侍卫,这都是上官家和苏家的人,他凑上前去,小声道:“上官小姐,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马上名誉扫地。” 上官雅皱起眉头,苏容华伸出手:“你拉着我的手走出去,我就是你的人了,你不要我,我的名誉就没了。” 上官雅听着,她喝得有些晕,皱眉想了一挥,竟觉得苏容华说得有几分道理,她伸出手,握住苏容华的手,认真道:“行,走吧。” 苏容华见她真信了,笑得停不下来。 身后的侍卫上前来想劝,苏容华摆了摆手,摇头道:“别说出去就是了。” 苏容华和上官雅拉拉扯扯到了门口,上官家的人上来,和苏容华一起,终于把上官雅送上了马车。 等上官雅上了马车,苏容华回过头,就看见自家马车停在边上,苏容卿站在旁边,手里提了一盏灯,静静看着公主府的门口。 苏容华见到苏容卿,不免笑了:“你怎么来了?” “怕大哥醉了。” 苏容卿笑起来:“所以过来接你。” “我有分寸。” 苏容华说着,到了马车边上,苏容卿抬手扶着苏容华上马车,苏容华摆手道:“我真没醉。” 苏容卿应了一声,将灯交给下人,自己上了马车。 上马车之后,他转过头,从马车里看着公主府的牌匾,苏容华喝了口茶,一回头就看见苏容卿的目光。他迟疑了片刻,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酒席散去,人各自分散。 荀川和秦临道别之后,便自己收拾了行李,开门走了出去。 她一开门,就看见一个少年等在门口,荀川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哑声道:“太子殿下。” 李川看见荀川,一时有些尴尬,他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说什么,荀川等了片刻,平静道:“太子殿下若无事,荀川先行离开。” “那个,”李川叫住她,忙道,“那个,你今天就走了?” “嗯。” “你伤好了吧?” “好了,多谢殿下挂念。” “嗯。”李川点着头,荀川等了片刻,见李川不说话,她抱拳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她走了几步,李川终于没有忍住,叫住她道:“秦姑娘!” 荀川顿住步子,李川看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唇,终于是张了广袖,微微躬身:“对不起。” 荀川没有回话,过了片刻后,她恢复了少女清朗的声调。 她似乎还是九幽山上初见那个姑娘,始终保持着一种拒人于千里外的清冷,低声道:“没关系。” 说完之后,她便提步离开。 李川直起身来,他看着姑娘黑衣长剑,踏着月色而去。 那是李川作为太子时最后一次见她。 荀川彻底离开之后,下人来给李蓉报告:“殿下,荀大人走了。” 李蓉终于将目光从月亮上收回来,她撑着自己想要起身,她刚一动,裴文宣就上前来,不动声色扶住了她。 李蓉抬眼看了裴文宣一眼,听裴文宣笑道:“走吧。” 说着,裴文宣将手滑下去,握住了李蓉的手。 李蓉审视看他,裴文宣假装没收到李蓉的目光,拉着她的手,温和道:“殿下,明日你想吃点什么?” 李蓉不说话,静静由裴文宣拉着,裴文宣心里慢慢放下心去。 他想好了,追李蓉这事儿,不能操之过急,还是要分三步走。 首先是习惯,他要逐步让李蓉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的亲密。 等李蓉习惯之后,再是稍稍放开,欲擒故纵,让李蓉反过头来被他吸引。 等李蓉对他产生感情,他再策划个大事件,英雄救美,让李蓉和他真情告白。 裴文宣想得美滋滋,差点笑出声来,李蓉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笑得莫名其妙。 相比于裴文宣,李蓉的想法就比较简单了―― 只要不谈感情,一切都有得谈。 夜吻 建司大典之后,督查司开始正式运转起来。 那个冬天是大夏朝堂震荡最激烈的一个冬天,李蓉从秦氏案入手,连同着军饷案,风风火火开办之后,一连查办了近七十多名官员。 李蓉出来两个案子时,西北军权职位的分配也终于有了结果,作为对于秦家的补偿,秦风升任为忠武将军,秦临为副将。而柔妃的哥哥萧肃则成为西北大元帅,镇守陈州,统管西北各军。 事情推进得急,所有人都忙。李蓉忙着查案、抓人、整理证据。 裴文宣就忙着配合着上折子,同反对李蓉的人打嘴仗,想办法疏通私下的关系。 朝堂上骂李蓉的折子铺天盖地,裴文宣就以一顶十的骂回去,谁参李蓉他参谁,谁骂李蓉他骂谁,不到年末,他一个人已经比整个御史台的人加起来一年参奏的人数都要多。 朝堂上舌战群雄,回来裴文宣就连话都不想说,有时候好不容易休息过后等着李蓉,李蓉回来洗过澡,往床上一倒,他多说两句,人就睡着了。 没时间相处,也就什么都做不了,好在裴文宣也不急,忙总有个结束,而且没时间做大事,那就从小事入手。 于是裴文宣每日早早起来给她穿了衣服,下午吩咐了人给她送点心甜汤,顺便送一封含情脉脉的诗词,细心关注着她各种生活细节,企图润物细无声的浸润到她生活里去。 熬到春节前的时日,事情终于处理得差不多,朝廷上的官员也累了,知道他们再怎么参奏李蓉,李蓉其实根本上也没犯过什么大错,她铁了心要办案,皇帝铁了心要保,上官家装死不做声,太子也劝不住李蓉,除非他们起兵直接推翻了这朝廷,否则都拦不住李蓉抓人。 加上新春将至,朝廷的官员也失了耐心,不愿意再吵了,于是裴文宣终于清闲了下来,早朝之后,他算着李蓉今天应该有空,特意从官署里回来,在屋里等着。 他提前让人准备了李蓉喜欢的饭菜,颇有情趣亲手调了安神香,又好生穿戴了一番。 如今已经到了冬日最冷的时候,但他还是穿了白色单衫,外面着了湛蓝色锦缎白梅大氅。 他选这套衣服时,童业一个激灵,忍不住提醒道:“公子,今天很冷的。” 裴文宣打整着领口,片刻后,他指了柜子道:“你拿件厚点的大袄过来。” 裴文宣让人屋里炭火烧得旺了些,裹着大袄在屋里看书,等到了晚饭的时辰,他终于听外面传来李蓉归府的声音,他把大袄一脱,塞给童业道:“赶紧藏起来。” 童业一脸茫然,就看裴文宣对着镜子整理了衣服,赶紧起身迎了上去。 裴文宣急急赶向门口,刚走到前院,老远就听见李蓉和人说着话:“抢地杀人这种事不能含糊,这是大罪,他爹下不去手,你从宫里拿药些□□,让人给他喂下去,就当是病重,给他处理了。处理后你再去找他爹,劝他反正儿子都死了,别再惹是非,上官家里人私下去给家属道歉,把银钱赔了。这样一来,日后查起来,便说他是内心愧疚不安,自己自杀的,也就追算不过来了。” 李蓉说着,裴文宣就看见她和上官雅一起走了进来。 冬日越发冷了,但李蓉却没像旁人一样穿着厚厚的袄子,她只是衣服看上去稍微厚实一些,外面披了白狐裘衣,整个人看上去毛茸茸的,倒显出几分可爱来。 裴文宣笑着在长廊等着她,李蓉还在和上官雅认真说话,两个姑娘全然没见到她一般,上官雅低声道:“我明白,我会在陛下正式对太子动手之前把上官家清理干净。” “他们听你的吗?”李蓉皱起眉头,上官雅笑了笑,“我查案,同时又提拔了一些过去不受重视的庶子帮忙,殿下帮忙举荐,他们见顺着我的就有甜头,不顺我的就得被我找麻烦,目前还算配合。毕竟最多也不过就是请辞,不动人命,就还好。” “那你手脚要干净一些。”李蓉嘱咐了一声,上官雅点头。 两人说着话从裴文宣身边走过,裴文宣悄无声息跟了上去,两人完全没发现后面多跟了一个人,只继续讨论着正事。 “那些世家的人找你父亲没?” “找了,”上官雅笑起来,“怎么可能不找?他们想找个人劝劝您,听说宫里太后都去说了,我提前去太后皇后那里打过招呼,太后如今已经闭门不见了,你放心吧。” “那就好。” 李蓉和上官雅说着,她沉吟了片刻:“那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上官雅点点头,她心里明白李蓉的意思,沉声道:“殿下要多保重。” “嗯。”李蓉思索着道,“你也是。” 两人说着,上官雅坐下来,又把许多事细节说了一边,等上官雅和李蓉讨论完的时候,已经入夜,上官雅告辞出去,站起身来,才意识到裴文宣站在这里,她愣了愣,随后朝着裴文宣笑起来,拱手道:“打搅了打搅了,驸马不要见怪。” 裴文宣笑着抬手:“上官小姐慢走。” 上官雅赶紧出了门,李蓉缓了口气,喝了口茶,有些疲惫抬起头来,缓声道:“我听说你打算升到吏部去?” “陛下打算今年开恩科。” 裴文宣走到李蓉身后来,抬手放到李蓉额头上,平和道:“如今你办了这么多人,朝廷人不够用,陛下打算提前举行科举,选一批人来,我如今调到吏部去,刚好能有一批门生。” 大夏选拔人才的方式,一靠门第,二为科举,明眼人大多清楚,科举本是皇帝用来压制世家的手段,但如今历届科举出来的人,大多都是世家子弟,哪怕偶有寒族考出来,也都是放在一些无关痛痒的位置上。 比如说去年的新科状元崔玉郎,就被放在礼部当一个从五品主事,听上去好听,但无关痛痒,也没什么实权。 所以如今科举这件事,说重要,朝中有权有势的大臣根本不甚在意,也懒得去争这个考官位置;说不重要,毕竟是选人捞油水的时候,也会有一些人想来咬一口。 而裴文宣和李蓉都知道,成为科举的考官,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当时能够从寒族子弟手里捞一笔油水,而是那些从里手里经过,最后流入官场的官员,天生就会和这位考官有一股纽带,如果这位考官会经营一些,这些人甚至会将考官当做朝堂上的“老师”,同门之间,互相提拔照顾。 这就是当年裴文宣大量拥护者的来源之一,裴文宣要去管科举,李蓉一点都不意外。 尤其是在她大量砍出一批空位的时候。 “你直接从御史台过去,怕是不容易。”李蓉想了想,“如今烦你的人可多着呢。” “托殿下的福,”裴文宣笑起来,他轻轻按着李蓉的太阳穴,低声道,“但也不妨事,我已在运作了。” 李蓉应了一声,裴文宣揉着她的穴位,她闻着裴文宣袖口的熏香,让她难得有那么几分安宁,她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不想思考朝政上的事情,她没说话,裴文宣打量着她的神色,低声道:“殿下,一起吃饭吧?” 李蓉点了点头,裴文宣扶着她起身,而后他的手就顺手滑了下去,轻轻握着她。 寒冬让他手上的温度给了几分让人眷念的感觉,李蓉太过疲倦,也就没有思考,裴文宣见她不说话,不反抗,不由得有些不安,他斜眼瞟她,小心翼翼打量着她的神色,轻咳出声道:“殿下,是在卧室里用饭,还是去饭厅?” “你定吧。” 李蓉听他的话,回了神,轻声开口,裴文宣立刻道:“去卧室吧。” 李蓉见他回得这么快,不由得有几分狐疑,她这时候才凝神打量他,她才发现,这大冬天的,裴文宣还穿着这样单薄,玉冠华衫,仿佛还是盛春之际。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裴文宣,倒是俊朗得很,拉着她往前的模样,像极了领着情人踏青的风流公子,脉脉柔情中带了几分无声的少年意气,若她是个小姑娘,这么一抬头,怕就能望一辈子。 李蓉目光落他脸上,由他牵着进了屋,等开了门,李蓉见着里面布置好的小桌,新欢的寒梅,特意调过的熏香,她心里便有数了。 她面上不显,只是用着余光斜瞟了一本正经的裴文宣一眼,假作什么都没注意到一般,进了屋去,缓声道:“今日好像比往日要冷上几分。” 裴文宣应了声,抬手关上了大门,进了屋道:“的确,我让人加了炭火,殿下还觉得冷吗?” “我是不冷,”李蓉抬眼看他,似笑非笑,“就是见你穿得单薄,你不冷吗?” “我身子硬朗,本也不怎么待在室外,”裴文宣说着,走进屋里来,坐到李蓉对面,“穿这么点足够了。” 李蓉点了点头,心里却已是笑翻了天。 裴文宣是个文臣,他那点能耐她心里清楚,但他要逞能,她也不说话,只道:“吃饭吧。” 说着,李蓉便抬手落了筷子。 这顿饭菜明显是花了心思,过去倒也不觉得,今天李蓉上了心,仔细看了才发现,这饭菜不仅全都是她喜欢吃的,还荤素搭配得当,配合她的习惯,没有香菜,肉类片薄,多放葱花。 李蓉瞧着,心里也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欣慰。 裴文宣和她生活那些年,倒是把她的习惯摸得透透的。 这么了解她,要毒杀她,倒也真不是一件难事。好在当年他没这个心思,不然她怕早就一命归天了。 李蓉想到这些,不由得有些后怕,抬眼看了一眼裴文宣。 那眼神过于复杂,裴文宣心里有些发毛,他不由得道:“殿下看我做什么?” “想劝你多吃点。” 李蓉说着,便开口随意问了裴文宣些正事,裴文宣一一答了,一面回答,一面不忘询问李蓉一些琐事:“殿下,昨日的蜜饯收到了吗?” “收到了。” “味道如何?” “没吃到,都被属下分了。” 裴文宣被这个答案堵了一下,一时觉得入口的红烧肉都不香了。 于是他忍不住又问:“殿下,我写得诗您收到了吗?” “收到了。” 李蓉想起来他每天写的酸诗,有些牙酸,裴文宣见她回应,有些期道:“殿下觉得如何?” 李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裴文宣似是打算从此天天给她写诗,她赶紧道:“少写这些东西。” 李蓉一副长辈口吻认真劝他:“你本有经世大才,总是沉迷这些风雅之道,怕是影响心志,若让别人看见,还以为你是个词人,少不了要觉得你只知诗赋,不知政事。你看好好干事儿的政客,有几个写这些风月之词的?” 裴文宣被李蓉训得心塞,他忍不住道:“我也只写给殿下看。” “我明白,”李蓉点头,假装不懂他的意思,理解道,“你也不敢写给别人看。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 裴文宣无言,李蓉吃好了饭,放下筷子,平和道:“我去再看几张折子消食,你先忙吧。” 说着,李蓉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裴文宣自己坐在饭桌边上,觉得有些气恼。 一顿饭吃成这样,当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了。 李蓉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见裴文宣还坐在位置上,颇有几分失落的背影,到让李蓉忍不住有几分怜爱,她忍不由得笑起来,提醒道:“你还是多穿些吧。” 裴文宣没说话,李蓉就看他站起来,熟练走到一边,翻开柜子,抱出一件厚厚的大袄来,熟练往身上一披,面无表情道:“殿下放心吧,冷不着我。” 说着,裴文宣便披着大袄子又回到饭桌边上,举了筷子就开始吃饭。 李蓉看他如此熟练披着袄子的样子,到大约是确定了,他真不会被冷着。 李蓉回去看了看几张折子,过了半个时辰后,她便觉得累了,去浴室洗了个澡,悠悠步了回去。 到了屋里时,裴文宣已经睡下了,近来他也疲惫,没怎么睡好,李蓉也不意外。 李蓉没有点灯,自己摸索进了屋,轻轻睡下。 她睡了没多久,就感觉旁边人翻了个身,李蓉当他无意,闭着眼睛继续睡。 过了一会儿后,那人又翻了个身,好似有些不高兴。 李蓉故作睡得香甜,不打算理他。 谁也不知道他又是想些什么生气了,她得罪他得多了,他自己多想想就好了。 裴文宣翻来覆去,似乎有些气不过,等了许久后,李蓉迷迷糊糊的,就感觉旁边人突然起来,骤然靠近了她。 他来势汹汹,李蓉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就停住了。 裴文宣就悬在她上方,李蓉屏住呼吸,也不知道这是该睁开眼睛捍卫一下什么,还是闭着眼睛以免尴尬。 两人僵持片刻,裴文宣紧皱眉头,过了许久后,李蓉就感觉这个人低下头,又轻又温柔的亲了亲她额头。 他好像还是怕她醒了,亲得小心翼翼。 人倒是怪得很,裴文宣若是将这吻落在她唇上,甚至于再探了舌头进来有几分欲望之间的厮杀,她都不会觉得有个什么,正面较量一场,她也是不怕的。 可就这么克制又小心的亲一亲她额头,随后低笑了一声,便满意而去,她便觉得,那人不是亲在他的额头,是亲到了她的心里。 像是被风拂过的一波秋水,一层一层泛起涟漪。 李蓉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在夜里红了脸,她忍不住翻了个身,背对着裴文宣。 裴文宣见她翻身,他侧卧在床上,用撑着脑袋,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之上,低头轻笑了一声。 刺杀 第二日李蓉和裴文宣一起起来,裴文宣照旧先起了床,两人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裴文宣侍奉着李蓉穿戴好衣衫,便同她一起上了朝。 等两人坐到马车之后,裴文宣才意有所指道:“殿下昨晚睡得好吗?” 李蓉看着折子没抬头,反问道:“为何这么问?驸马睡得不好?” 裴文宣见李蓉一派坦然,一时到不知道昨晚她到底是真睡了,还是假睡了。 李蓉见他语塞,心里便觉得好笑,直接换了个话题,只问:“最近御史台还在参我的人还有哪些?” “就剩下陈家那批人了。” 裴文宣见李蓉问正事,也不敢不答,只能跟着她转了话题道:“就是户部那个陈广的家属。” “他是要死的。” 李蓉说得轻描淡写:“他同时经手了秦家案子和军饷两个案子,军饷案是他一手牵线的。秦家的案子,其他人都可以说是无意,他却是存了逼死秦家的心。现在看,他大概就是担心军饷的案子被翻出来,就想趁机把秦家彻底封口,日后就死无对证了。” “陈家其实也知道他救不回来,”裴文宣平淡道,“但是陈广那一支的人不肯放,陈广的母亲来了好几次御史台,在陈晖御史面前又哭又闹,陈晖怕也是熬不住他这位姑母求情,所以折子虽然写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交给我来处理就是了。” 李蓉应了一声,她想了想,笑起来道:“这案子结了,就可以过年了,朝廷要放七天的假,你想好怎么过了吗?” 裴文宣听到这话,没想到李蓉会说这么家常的话,他心里有几分暖,便回道:“殿下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微臣,微臣来安排就是。” “远的地方去不了,”李蓉有些遗憾,“办了这两个大案,怕想我死的人不少,就不出华京了。” “殿下思虑得是。” 李蓉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来好久没见到花了,这冬日也太久了。” “殿下是想赏梅吗?”裴文宣思忱着,李蓉笑起来,“梅花哪里不能看?宫里就有。” “说起来,”裴文宣将手放在桌上,靠近了李蓉一些,“同殿下相识这么多年,也只知殿下最爱牡丹,到不知其他的花草,殿下可有可爱的?” “喜欢的也挺多,桃花梨花兰花,都不错。但最喜欢的还是艳俗一些的,牡丹芍药蔷薇,都喜欢。” 李蓉随意答着,说完才想起来:“你问这些做什么?” 说着,她警惕起来:“你可千万别给我送这些,浪费钱,如今正是花银子的时候。” 裴文宣有几分心虚,目光转过去端了茶,下意识就道:“殿下多想了,微臣舍不得花这么多钱送殿下这些。” 话音落了,裴文宣立刻又觉自己嘴贱,赶忙回头补充道:“若是价格合适,还是会送的。” 李蓉不说话,满眼嫌弃,裴文宣被这眼神一扫,还想说点什么怼她,又生生克制住,扭过头去。 李蓉瞧他面上表情转了又转,她忍不住笑起来,用扇子戳了戳他:“想骂我别憋着呀。” “殿下说笑了,”裴文宣抬起头来,面带微笑,“殿下是微臣的心肝宝贝,微臣怎么舍得骂殿下呢?” 李蓉一听这话,便露出不高兴的神色来:“你说说你这人,说话就说话,怎么还骂人呢?” 裴文宣见李蓉埋汰他,嗤笑了一声,没有多说,自己去看折子了。 把折子看了片刻,裴文宣才想起来自己最初是想说些什么,本是想说说昨夜的事儿,问问李蓉的心情感受,可如今这么一打岔,方才的氛围便冲淡了,再问便觉尴尬。 裴文宣心里不由得有几分遗憾,他瞟了一眼对面的李蓉,看见对方唇边带笑喝着茶看着折子,他想了想方才的对话,便确定李蓉昨晚肯定是醒着的。 正是醒了,所以才会不想谈,才故意把话题岔过去。 想到昨夜李蓉似是害羞转身的动作,今天故意转移话题,裴文宣便品出几分味道了。 他突然发现李蓉这个人,针锋相对强来不行,但这么软着提醒着她,似乎就有些效果了。 其实李蓉好像一直是这样的性子,只是年轻时候更明显一些,那时候他敢强行亲她一下,她敢捧着他的脸亲他十回,撑住了气势,绝不怯场,随时仿佛自己能养十个面首的嚣张姿态,可爱得很。 如今年长了,看上去性子收敛起来,也不会做什么亲她一下就回亲十回的事儿,但骨子里却是一点都没变。 他敢强吻她,她就能把他当个面首,真正让她没辙的,恰恰就是情多于欲的亲密。 吻她的时候,她还能拉着他的手拒绝。 悄悄亲她的额头,她便红了脸不敢看他,连提都不提。 意识到这件事,裴文宣不由得笑起来,他也不再追问,只低下头去,闲散看着手里的折子,笑容却是落不下去。 李蓉偷偷看了裴文宣一眼,见裴文宣低头笑着不说话,烛光下的青年面容白净,神色温和,清瘦修长的执笔手翻过书页,无声绘出几分难言的英俊来。 李蓉心上一跳,她慌忙移了目光。 连想问他为什么笑都不敢开口了。 两人一起上了朝,下朝之后,李蓉便和裴文宣分开,直奔督查司。 督查司建立在城郊,如今两个副司主,一个是朝廷塞过来的苏容华,另一个是李蓉委任的上官雅。 李蓉从朝堂下来,刚进督查司的院子,就听见上官雅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我说过了,我没有打他,那伤口是他自己弄的,这份口供也是他自己招认的。” “上官小姐说笑了,谁好端端的,给自己弄个鞭伤?” 苏容华的声音响起来,李蓉踏入正堂,上官雅见李蓉来了,面上露出几分喜色,高兴道:“殿下。” “听你们在吵架,”李蓉笑着走到桌前,低头看着桌上的纸页,李蓉将纸页拿起来,扫了一眼,“苏大人好像说这份口供不能用?” “回殿下,”苏容华行了个礼,笑道,“按照《大夏律》,刑不上士族,今日我去探望陈大人,他身上有鞭伤,这份口供怕是刑讯逼供而来。” “刑讯逼供就打一鞭子?”上官雅冷笑出声,“苏大人这是在哄孩子呢?” “一道鞭伤,也是鞭伤,”李蓉温和开口,“苏大人既然觉得这份口供不合适,那就再审一遍就是了,我亲自来。” 说着,李蓉放下口供,领着上官雅转头望牢狱走去,淡道:“走。” 上官雅得了话,冷眼扫了苏容华一眼:“苏大人一起吧,免得又说我们打了陈大人,刑讯逼供,口供不能用了。” 苏容华笑着行礼,抬手道:“请。” 三人一起到了牢狱之中,李蓉让人把这位“陈大人”拖了出来。 李蓉一看就笑了,正是早上和裴文宣说过的陈广。 这人江南望族出身,是户部的仓部主事。 仓部主事主管仓储,这种敏感位置上呆了十年,算是一根老油条。 李蓉看着他的口供,让上官雅请他坐下。 等陈广坐下之后,李蓉将口供放下,笑起来道:“陈大人。” “殿下。” 陈广拱了拱手,笑道:“殿下来的正好,微臣有事要启奏殿下。” “陈大人是想告上官大人对你滥用私刑。”李蓉直接开口,“是么?” “呀,”陈广露出诧异表情来,“殿下已经知道了?” 李蓉点了点头:“听说了,听说陈大人在狱中挨了一鞭子。” “是啊,”陈广拉开了衣衫,忙道,“殿下您看,这伤口可深了。” “不知陈大人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挨得这个鞭子呢?” “就昨夜,”陈广立刻道,“她审我的时候,你看这伤痕,可新鲜着呢。” “叫个大夫过来,给陈大人看看伤。” 李蓉抬手招呼了旁边人,随后扭过头去,脾气极好道:“那陈大人,您这份口供怕是不能用了,我们再录一份吧。” 陈广笑着抬手:“殿下请,有殿下在,微臣一定能说实话。” “陈大人,”李蓉点点头,摸着口供,缓声道,“话说您也是户部元老,应当知道几件事。” “殿下是说什么事?” “第一件事就是,按着大明律,招供的官员刑罚会有减免,而隐而不供的官员,则罪加一等。” “知道。”陈广点头,“然后呢?” “第二件事就是,您如今的罪,加起来也不过就是丢官,但如果再罪加一等,那就是丢命了。” “殿下言重了,”陈广笑道,“且不说微臣清清白白,就算有罪,也罪不知此吧?过往许多大臣罪比微臣重多了,可……” “可他们是在刑部审的,”李蓉抬眼,猛地一拍桌子,喝道,“这是督查司!你还当本宫是在陪你们玩乐吗?!本宫告诉你,就你的罪,今天你招了,本宫可以放你回去安享晚年,若是不招,我保证你在菜市场头都滚不到脚下!” 陈广脸色巨变,李蓉抬手,抓了一叠口供:“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要你招供?不过就是看在你家的面子上给你留条活路,不然,”李蓉抬头,冷笑了一声,“陈大人,想想被冤魂索命的王大人。” 陈广不说话了,苏容华轻咳了一声:“殿下,陈大人毕竟年纪大了,他……”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李蓉抬眼,冷声道:“本宫可没死呢,本宫不让你开口,你说什么?” “再冒犯殿下,”上官雅笑起来,“可就要掌嘴了。” 苏容华冷眼看了上官雅一眼,上官雅嗤笑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李蓉等了一会儿,把口供快速翻看了一遍,随后随口道:“当时你看管仓部的时候,给黄平县发的粮食有多少?” 不等陈广开口,李蓉自己便答了数“三千啊”。 陈广神色不太好看,李蓉皱起眉头,又翻了几页,抬手将口供一扔,站起身道:“其他人不都招了吗?苏林都已经被招出来了,为什么还一定要陈大人的口供?简直是胡闹!” 听得这话,陈广慌忙看向苏容华,苏容华正想说什么,上官雅便挡住了陈广的视线,笑起来道:“苏大人今天话很多呀?” 苏容华脸色有些难看,李蓉领着人往外走,走到一半,陈广突然叫住她:“等等,殿下。” 李蓉顿住步子,转过头去,陈广惨白了脸,急道:“殿下,如果我招了,殿下能给我留条生路吗?” “那取决于你招了什么,如果你招的内容没什么新意……” 李蓉笑了笑:“我不喜欢浪费我时间的人。” “我有铁证。”陈广着急出声,“殿下,您现在有的都是口供吧?我是有证据的!” 李蓉折了回来,坐下道:“说吧。” 说着,李蓉又转过头,看向苏容华:“苏大人,牵扯着贵族子弟,您要不回避一下吧?” 苏容华不说话,他紧盯着陈广,陈广不敢看他,上官雅抬手道:“苏大人,请。” 陈广的确是有铁证的,苏家的苏林,算是苏家的一个远房,关系倒也不大,但苏家门庭高贵,随便出来一位,也不是小人物。 这个苏林身在兵部,其实也就是帮忙开了一张通行条的事儿,但是追究起来,降职是必然的。 李蓉静静听他把事儿都供了,签字画押,而后她站了起来,陈广急切道:“殿下,我的罪……” “等着判吧。”李蓉声音平淡,“律法怎么写,本宫不会徇私。” 陈广面色不太好看,可他压低了声,继续求道:“殿下,您年轻,刚入朝堂,不知这其中艰险。大家追究起来,都是亲戚,您也不能当真处死我……” “为何不能呢?”李蓉抬眼看他,轻笑起来,“陈大人觉得,我不会吗?” “殿下,”陈广皱起眉头,“您要是当真杀了我,您如何和世家交代?” “您们做事儿的时候,”李蓉冷淡道,“有没有想过给边关战亡的将士一个交代?” “那是他们太贪了!”陈广愤怒出声,似是极为不满。李蓉冷眼扫了他一眼,只道:“你们都同我把这话说一遍,烦不烦?” 说着,李蓉便往外走去,走了没几步,陈广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殿下,您这是在给自己找死!” 李蓉顿住步子,她转过头去,冷笑出声来:“我怕是你在找死!” 她说完便走出门去,到了门口,上官雅便迎了上来,李蓉看了一眼,见不见苏容华,不由得道:“人呢?” “通风报信去了呗。” 上官雅说着,从李蓉手里拿了口供,夸赞道:“殿下,我当真有些崇拜您了,您说您知道他仓库发出去的粮食是三千石就罢了,竟然还知道他牵扯着苏林?您怎么知道的?” “三千石是裴文宣之前沿路统计之后算出来的结果,至于苏林……” 李蓉没说下去。 那是上一世,苏容卿曾经告诉她的。 苏林曾经牵扯过一个西北军饷的案子,苏家后来内部处理了他。 苏容华在,陈广是不可能信自己被其他人供出来的,除非给了他超出正常的细节。把苏林和三千石爆出来,陈广就会猜自己被卖了,而苏容华一直骗他,也不过是希望他不要把苏林供出来。 只要陈广对苏容华有了怀疑,就很容易崩溃。 李蓉想到苏容卿上一世告诉她的东西,一时有些疲惫,没有多说,缓了片刻后,她吩咐道:“去查一下昨晚是谁在当差,他的鞭伤不可能自己抽的,把人找出来,告诉那个人,要么多抽鞭,要么抽他自己。抽完了把人革职踢出去吧。” 上官雅应了声,李蓉看着手里的口供道:“现在还剩下谁?” 上官雅报了几个名字,李蓉点点头,直接道:“一起过去吧。” 李蓉和上官雅忙着处理剩下还没招供的几个犯人,等到下午时分,侍卫突然急急忙忙从外面走了进来,着急道:“殿下,有个东西。” 李蓉坐在椅子上,端着茶,将目光挪到那侍卫手上。 那侍卫手上捧着一个风筝,风筝上写着血红的一个字“停”。 上官雅见得这个风筝,便变了脸色,冷声道:“谁干的?” “不知道,”侍卫跪着道,“方才这风筝突然坠到了院子里,属下已经让人去抓人了,但的确抓不到。” 上官雅冷着脸不说话,似是想骂人,又知这种事的确不好查。她回头看向李蓉,李蓉端着茶,想了片刻后,她笑了一声:“走投无路,才装神弄鬼,回去时候多带几个人,随他们吧。” 李蓉说完,喝了口茶,将茶杯放在桌上,转头看向正在被审问的官员,继续做事。 刺杀这种事儿她是从来不怕的,上辈子她这么过了一辈子,早习惯了。 上官雅毕竟是刚遇到这种事,她缓了片刻,定了定心神,才终于放下心来。 两人一路忙到半夜,裴文宣也终于忙完了自己的事,从宫里出来,搭上马车,往公主府前去。 裴文宣有些疲惫,他靠在马车车壁上闭目养神,他休息的时间少,必须抓紧一切能休息的时间休息。 马车行到一半,便骤然停住,裴文宣双手拢袖,缓缓睁开眼睛。童业卷了帘子,低声道:“大人,是拦街告御状的。” 裴文宣皱起眉头,身为御史,接御状的确是一件常事,他点了点头,疲惫道:“把状纸拿上来吧。” 童业应声,便从马车上跳下去,走到那拦街告御状的孩子面前。 然而也就是那一刻,人群之中羽箭飞射而出,从窗户直接落入裴文宣马车之内,裴文宣手上更快,抬手就关上了窗户。 与此同时,银剑挑开车帘直逼而入,裴文宣冷眼看着那长剑抵在身前,裴文宣抬手抓了位置下藏着的剑,在对方剑锋抵在身前时弯腰上前一步,一剑贯穿了对方腹间。那人拼死往他身上一砍,裴文宣竭力把他往外推出,但剑锋仍旧划过他的手臂,鲜血瞬间蔓延出来。 裴文宣平日虽然看上去只带了一个童业,但其实暗中到处都是他的人手,对方一动手,裴文宣的人便冲了上来,除了这一个漏网之鱼,其他人都被拦在外面,不消片刻,便将凶手纷纷制住。 童业急急掀了帘子进来,提着剑道:“公子,你没事吧?” 裴文宣捂着手上的伤口,也没多话,提步下了马车来,其他人都已经死了,只剩下最开始告御状的孩子,他直接走到那孩子,然而这孩子见裴文宣走来,咬牙一挣,竟真的挣脱了侍卫的控制,朝着裴文宣扑了过来,好在侍卫反应极快,一剑追上来就贯穿了他。 裴文宣大惊道:“慢……” 话没说完,这孩子已经死了。侍卫蹲下身来,极快翻看了一下他的口腔,随后抬头道:“大人,是侏儒。” 江湖上的杀手极喜欢用训练侏儒来作为杀手,这些人看着是孩子,极易让人放松警惕,但在力气动作上,却是个地道的成年人。 裴文宣面色有些难看,他盯着杀手看了片刻后,只能道:“去查,多派些人手去保护殿下。” “是。” 侍卫应声下来,便立刻赶去告知李蓉。 然而李蓉的线人早一步就去了督查司,李蓉刚从督查司走出来,正用热帕子擦着手,和上官雅说着后续的事宜。 两人刚刚走出大堂,就听静兰走进来,急道:“殿下,不好了。” 李蓉抬眼,静兰慌忙道:“驸马遇刺了。” 听得这话,李蓉骤然睁眼。 上官雅也面露惊色,随后她马上反应过来,忙道:“殿下勿要惊慌,您先回府看看驸马,我去查。” 李蓉缓过神来,直接就冲了出去,拉了马翻身上马,大声道:“把人给我挖出来,我要宰了他们!” 触心 李蓉一路驾马狂奔回府,还在路上就遇到了裴文宣前来接应的人,李蓉也没多问,直接领着人回了公主府中。 她刚到公主府里,便见府中人来人往,似是极为忙碌,李蓉领着人进了卧室,看见血水一盆一盆端出来,她掀了帘子进去,直接道:“裴文宣人呢?怎么样了?” 说着,她便看见裴文宣坐在床上,大夫正在帮他包扎伤口,他脸色有些发白,看见李蓉进来,裴文宣面上带了几分诧异:“殿下?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李蓉见到裴文宣无事,面上缓了几分,她走到床边,看向大夫道:“他没事吧?” “殿下放心,”大夫恭敬道,“伤口并未伤及筋脉,也没有下毒,休养些时日即可。” 李蓉点了点头,守在一边等裴文宣手上包扎好,而后侍从便退了下去,只留两个人在屋中。 裴文宣抬眼看向李蓉,笑起来道:“站这么久,不累吗?” 说着,他拍了拍床边,温和道:“坐吧。” 李蓉坐到他边上来,叹了口气道:“怎么会被伤到,你又不是个毛孩子,还能被人刺杀了?” “是我的不是,”裴文宣看李蓉查看着他的伤口,轻声道,“回来的路上有个孩子告御状,结果是专门的杀手,一时不慎。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我已经让人去查了,应该很快就会出结果了。” 李蓉应了一声,裴文宣见她低着头,缓了片刻后,他抬起手去,将她的头发挽到耳后,温和道:“让殿下担心了。” “之后小心些吧。” 李蓉低声开口,随后又想起来:“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呢,”裴文宣笑起来,“殿下呢,用过饭了吗?” “也没呢,”李蓉站起身来,自然而然伸手去扶裴文宣,裴文宣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神色,由李蓉搀扶起来,李蓉扶着他出门,不由得道,“除了手还伤着哪儿了?” “倒也没有其他伤处,”裴文宣笑了笑,“就是被吓着了,心里有些害怕。” “你也会被吓着?”李蓉有些怀疑,抬眼看向裴文宣道,“你也该习惯了啊?” “殿下,生死这种事,永远都不会习惯的。”裴文宣摇了摇头,“不过只是必须得面对,所以伪作习惯罢了。” 李蓉想了想,觉得裴文宣说得也是。她扶着裴文宣到了桌前,让他坐下,然后让人上了饭菜上来。 李蓉详细问了裴文宣整个被刺杀的经过,裴文宣细细答了,等饭菜上齐了,裴文宣伸出一只手夹菜,旁边的汤没动半点,他一面优雅吃着东西,一面打量着正若有所思喝着汤的李蓉,他见她吃饭心不在焉,犹豫了片刻,随后道:“你别多想了,如今记恨我的人多了,这种事儿终归是要遇到的,我能护好自己,这事儿就交给我去查,嗯?” 李蓉听到这话,收回神来,点头道:“嗯,行。” 说着,她目光落到裴文宣持着筷子的手上,又转眼看到旁边没动的汤碗,她顿了顿动作,随后放下了筷子。 “殿下?” “我喂你吧。” 李蓉取了旁边的汤碗,轻轻吹过以后,送到了裴文宣面前,裴文宣愣了愣,李蓉催促他:“喝呀。” 裴文宣被催得回了神,他垂下眼眸,含了李蓉送到面前的白瓷勺。 他每次吃饭前喜欢先喝汤,他以为李蓉从来不注意这些,不想李蓉其实是知道的。 知道他喜欢先喝一碗汤,也知道他在她面前,不想失仪,所以少了一只端碗的手,便干脆汤都不喝了。 裴文宣由李蓉喂了汤,笑道:“菜我能自己吃,殿下别饿着自己。” 李蓉应了一声,取了帕子擦了手,又自己吃了几口。 李蓉领着裴文宣吃过饭,便听上官雅过来了,她扶着裴文宣回了床上,让裴文宣先休息,便折回了大堂。 上官雅在大堂等着李蓉,见李蓉出来,她行礼道:“殿下。” “有眉目了吗?” “我把苏容华的行踪确定了一边,事发之时他还没来得及回苏府,动作应该没这么快。” “不是他。”李蓉肯定道,“苏家不会做这些事儿,苏林只是降职,其他苏家人也没牵扯进来,他们不会为这点事来刺杀裴文宣。” “驸马没事儿吧?”上官雅看了一眼后院,李蓉点头,“刀上没毒,他们只是在警告我而已。如果想让裴文宣死,刀上抹了毒药,他现在怕已经出事了。” 上官雅听着,不由得皱起眉头,李蓉闭上眼睛,她坐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今天下午审了人,下午就用风筝来恐吓我,晚上动手杀裴文宣,督查司里怕是有他们的人通风报信,把今天下午所有人员进出清查一边,底子再摸一次。” “是。” 上官雅沉思着,李蓉抬眼看她:“你好像有话要说?” “殿下,”上官雅思索着,缓声道,“其实,走到这一步,他们想求的,不过就是留一条命罢了。如今不过是个警告,但是已经直指驸马,若是他们有心,驸马今日怕是……” “你直说吧。”李蓉声音平淡,上官雅抿了抿唇,“我怕过刚易折,不如,退一步吧?” 李蓉没说话,她抬眼看向上官雅,上官雅而今也不过将近二十的年岁,遇上这种事,心里忌惮,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他们没有动手,我还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李蓉站起身来,只道:“现下,要么我死,否则就是他们死。” 上官雅愣了愣,随后她便明白了李蓉的意思,也不再劝,只道:“那殿下打算如何?” 李蓉沉吟了片刻,缓声道:“他们在暗,我们在明,终归不是个法子。” “那殿下的打算是?”上官雅侧了头,静候李蓉的吩咐。 李蓉想了许久,终于道:“你先去查,若查不出结果来,我们就只能诱敌深入,再瓮中捉鳖了。” 上官雅听着这话,露出几分不解:“拿什么诱?” 李蓉抬眼,冷静道:“我。” “殿下,”上官雅得了这话,立刻道,“不可,这太冒险了。” “他们杀我不冒险吗?”李蓉嗤笑出声来,“他们有这个胆子,就当我没有?” “他们和你一样吗?”上官雅急了,“他们什么身份,您什么身份?殿下,你这个想法驸马也绝不会同意。” “我让你和他说了?”李蓉冷眼看过来,“本宫的事儿轮得到他做主?” 上官雅一时语塞,李蓉也懒得搭理她,挥了挥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吧,先去查,查得到证据直接办了最好,查不到再说。” 上官雅没说话,她沉默片刻后,转身往外走,不耐道:“我得去和驸马说一声。” “站住!”李蓉叫住上官雅,“你和他说干嘛?” “反正他也管不了你,”上官雅笑起来,“我和他闲聊一下不行吗?” “上官雅,”李蓉嗤笑出声来,“我借你一个胆。” 上官雅盯着李蓉,片刻后,她有些烦躁起来,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你爱怎样怎样,反正也不是我玩命。” 上官雅说完,便摆着手走了出去,李蓉在大堂里喝茶缓了片刻,起身沐浴之后,才终于回了房间。 房里裴文宣还没睡下,他穿了白色单衫,蓝色外袍,正端坐在案牍边上,低头翻看着折子。 李蓉走到门口,她也没动,就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裴文宣,那人不言语的时候,像是一幅画,一方山水,安静又温柔的等在那里,给了她归来的勇气。 裴文宣提着笔写了两行字,便意识到门口有人,他抬起头来,看向门口,见李蓉站在门前,身后遮着庭院夜光,默不作声看着他。 裴文宣注视着李蓉,片刻后,他放下笔来,朝着李蓉招了招手,轻声道:“殿下,门口凉,来这里坐。” 李蓉得了话,到了裴文宣身边来,她顺着裴文宣的动作坐下,温和笑起来:“你在写什么呢?” “就随便看看线人报上来的消息,”裴文宣打量了她,“同上官雅吵架了?” “你这揭人老底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 李蓉坐下来,懒洋洋往桌子上一靠,将目光落到裴文宣手上:“手还疼么?” “若我说疼,殿下帮忙吹吹么?” 裴文宣抬起手来,李蓉笑着抬了扇子,假作要打他,裴文宣倒也不动,含笑看着李蓉,李蓉扇子落到伤口上方半寸,倒也落不下去了,裴文宣便将手往她面前伸了伸,继续道:“殿下吹吹,就不疼了。” “你是小孩么?” 李蓉哭笑不得,裴文宣叹了口气:“唉,殿下果然不心疼微臣。” 说着,裴文宣将手收了回来,李蓉瞧了他一眼,见裴文宣面露哀怨,她笑出声来,抬手道:“手来。” 裴文宣伸过手去,李蓉将他的手放在手心,仔细瞧了瞧,而后抬头望了他一眼:“你这俗人,手生得漂亮,有几分仙气。” 裴文宣笑着不说话,李蓉犹豫了片刻,裴文宣正不解她在犹豫什么,就看她低了头,轻轻吹在他的手上。 她吐出的气有几分暖,喷吐在他手心,然后一路往上,到了他受伤的伤口。 那温度酥酥麻麻成了一片,裴文宣眸色发深,他静静看着为他低头的李蓉,见李蓉像对孩子一般,吹了吹以后,扬起头来看他,带了几分天真道:“是不是好点?” 裴文宣不说话,他目光先落在李蓉眼睛上,又滑到鼻尖,再停在唇上。 李蓉有些疑惑:“裴文宣?” 裴文宣闻言,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殿下不会当真。” 说着,他将手从李蓉手边抽了过来,李蓉直起身来,随意道:“小时候我撞疼了,我母后就是这么给我吹吹,吹了就真觉得不怎么疼了。” “那是自然的。” 裴文宣见李蓉站起身来,他便也跟着起身,李蓉听到他起身,回头就扶了他一把。 裴文宣从未被李蓉这么照顾过,他面上不显,跟在李蓉身后,低声道:“有人愿意帮你吹伤口,代表着有人在意,不管伤口疼不疼,心里总是高兴的。” “说得这么可怜,”李蓉回头斜昵了他一眼,“好像我平日对你很不好,你缺人疼缺人爱似的。” “殿下对微臣,当然是极好的。”裴文宣同她说着话,便来到床边,李蓉帮着他脱了外衣,便先睡到床上。裴文宣看着李蓉钻进被子,走到床边熄了灯,像平日一样上了床。 他左手受了伤,右手却还是完好的。李蓉躺下去后,过了一会儿,就听裴文宣道:“殿下,其实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您要是当一个妻子,会是什么样子?” 李蓉静默着没说话,裴文宣自顾自道:“殿下应该也是个贤妻良母,毕竟殿下看上去虽然杀伐果断,其实也很温柔。方才殿下照顾微臣,微臣便觉得,像是自己有个家一样。” 裴文宣说着,偷偷去看李蓉。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好久后,她缓声道:“应该也没多大区别。” 李蓉说着,睁着眼睛看着床帐:“我不喜欢会影响我的东西,无论是不是谁的妻子,我和现在应该也差不多。” “怎么会呢?” 裴文宣转头看她:“殿下,若你喜欢一个人,一切应当都是不同的。” 李蓉得了这话,过了许久后,她轻声一笑:“可我不懂什么叫喜欢,我也不会喜欢一个人。当然,”李蓉转过身去,背对着裴文宣,放低了声音,“我也不指望谁喜欢我。” 裴文宣愣了愣,他有些难以理解:“殿下为什么不指望别人喜欢你呢?” “我这个人啊,在感情这件事上,脾气古怪,”李蓉闭上眼睛,“喜欢我很难,长久喜欢我更难,我有自知之明,也就不多想了。” “殿下怎么会这么想呢,”裴文宣安抚着她,“微臣……微臣上一世,不就很喜欢殿下吗?” “我与你的喜欢,不一样。”李蓉平淡出声,“喜欢这两个字于我太重,于你而言,可能那样的感情就是喜欢了。但对于我而言,我要喜欢,太难了。” 裴文宣静静听着,那一刻,他似乎找出了几分自己与李蓉之间的差异,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当年成婚,李蓉还在十八岁。 那时候李蓉比现在外露得多,许多情绪也不会遮掩,如今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他也不知道怎么,听着李蓉谈及这些,竟然就觉得,李蓉和十八岁那年没什么区别。 她好像还是那个小姑娘,和他一起走在后宫里,同他说着自己的往事。 “宫里的人都叫我公主,可我知道,他们都说我脾气古怪,不喜欢我。” “可我也不稀罕他们的喜欢,不喜欢就罢了,本宫还需要在意他们吗?” “你看见那座北燕塔了吗?那是我父皇修给我母后的,他们说这是父皇爱极了母后,我却觉得不然,那不过是男女之间偶然一瞬的好感,经不起任何风浪,哪里谈的上喜欢和爱?” …… 李蓉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出头,他其实根本不懂李蓉那些话的真实含义,他也就是跟在李蓉身后,静静听着她说,笑着安抚几句:“殿下,都过去了。” 他以为李蓉就是爱和他说往事,可如今想来,其实这不过是李蓉在向他求助而已。 十八岁的李蓉在告诉他,她想要一份怎样的感情,她是怎样一个人,她小心翼翼捧着自己,在同他说,裴文宣,请你学着怎么去爱我。 这话听上去或许有几分蛮横,可能把自己最怯懦之处交给他人,这便已经是李蓉最大的真心。 可他不懂。 三十岁岁月教会他理解人心,回头来看,才觉得扎心的疼。 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李蓉当真如她在牢狱里所说,早已不在意任何人。可慢慢熟悉,接触,触碰,他才明白,那高傲如凤凰一般的目空一切,不过是另一种极端失望后的舍弃。 毕竟李蓉上一世,于她而言,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份完完整整的喜欢。 无论是他,还是苏容卿,终究都是辜负了她。 而她未曾表现过分毫,无论爱恨,都没有真正施加给他和苏容卿。 意识到这一刻,裴文宣心里骤然涌起莫大的痛楚和酸涩,他忍不住靠近她,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身上,也顾不得伤口上的疼,就将这个人抱在了怀里。 李蓉被他这么一抱,垂了眼眸,低声笑道:“这是冬天太冷,裴大人把我当暖炉了吗?时不时抱一下,倒也不见你以前的矜持了。” 裴文宣抱着她不说话,好久后,他才道:“殿下,不难的。” 李蓉愣了愣,随后就听裴文宣低声道:“殿下,有一个全心全意喜欢你的人,不难的。” 李蓉没说话,她听着裴文宣的话,先觉得可笑,而后又觉得有几分难言的遗憾,最后化作了几分茫然,和她几乎没有意识到的几分期盼。 她下意识想开口。 她很想问,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没有见过的人,怎么会不难呢? 但她没有开口,这些话年少她还会问,现在她已经不问了。 这不重要。 她不在乎。 李蓉的沉默,于裴文宣的心里,就是一场迟来了三十年的凌迟。 不是为他被李蓉拒绝,而是他才意识到,他竟然放任李蓉一个人,这么孤零零走了三十年。 他突然涌起了一种莫大的冲动,他该告诉她,就像她告诉他,说裴文宣很好,裴文宣可以去喜欢别人一样。 他也想告诉她,无论她拒绝或者接受,他都想和她说一声。 李蓉,有一个人,他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 商议 这样的念头浮上来那一刻,裴文宣反而冷静下来。 这是一件太大的事,他若是在这时候轻易把这句话说出来,未免显得太不郑重,他纵使说了,李蓉也不会放在心上。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话,他想在最美好的时候说给李蓉听,让李蓉高高兴兴的,能记一辈子。 无论李蓉接受或者不接受,至少她会把那一刻,把裴文宣,永远记在心里。 裴文宣思索着该怎么去说这话,李蓉见他抱着她不说话,便抬手拍了拍他的手,平和道:“行了,睡吧,这么抱着,你手不疼么?” “疼,”裴文宣头靠在李蓉背上,又低声道,“抱着殿下就不疼了。” “胡说八道。”李蓉嗤笑了一声,将他搭在自己的手轻轻推开,闭眼道,“睡吧。” 两人闭着眼睛,李蓉缓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过些时日,我打算出京一趟,你想去吗?” 听李蓉的话,裴文宣有了几分精神:“出京?” “嗯,”李蓉闭着眼睛,“找个地方逛一逛,就当去游玩吧。”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心里有了几分打算,琢磨着道:“殿下想好去哪里了吗?” “等我看看吧。” 李蓉思索着,总要找一个容易埋伏的地方才是。 两人各自怀揣着不同的想法睡过去,第二天天还没亮,裴文宣便早早醒了过来,李蓉觉得旁边有[emailprotected]之声,想着当时裴文宣起了,而后她便察觉有一方帕子轻轻搭在她的眼睛上,接着便有光线亮起来,片刻之后,裴文宣便走了回来,轻轻摇了摇她,轻声道:“殿下,起身了。” 以往裴文宣是不会叫她的,他一般就是任凭她睡着,他就给她换了衣服,等到了下床的时候,才会叫她。 李蓉有些疑惑,睁开眼来,看见裴文宣包扎了的手,才想起来裴文宣手受了伤,单手扶她有些吃力。 李蓉迷迷糊糊睁眼,见裴文宣候在一边道:“殿下,你先坐起来。” “不妨事。” 李蓉摇了摇头,从被窝里就爬了出来,裴文宣忙把衣服给她披上,李蓉自己拉了衣服,随后道:“我自己穿就好了。” 说着,李蓉就把衣服套上,她转过头,看还穿着单衫的裴文宣:“你不冷啊?” “我马上就穿。” 裴文宣笑了笑,自己去捡了衣服,李蓉看他单手不方便,打着哈欠走到床上,把他的衣服捡起来,给他披上:“我帮你吧。” 裴文宣愣了愣,李蓉倒也没察觉什么,她让裴文宣把手套进衣服里,抬手替裴文宣扣上内里的扣子。 她从来没做过这些,便显得有些笨拙,低头站在他面前,像是个刚刚学着做事的孩子。 看着这样的李蓉,裴文宣竟然有种难言的情动。 最勾人不是那人坦坦荡荡说尽无数风骚,而是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在你面前低下头,露出她纤长柔美的玉颈,为你学着扣一颗扣子,抬手从身后环过,似乎是拥抱了你,又似乎没有,指尖轻轻滑过腰际,又混作无事,抬手在身前,将腰带绑紧打结。 裴文宣看着面前的姑娘,努力克制着自己所有冲动,让面上还保持着平日那份温和,直到李蓉抬手想为他整理衣摆时,他才匆忙拉住了她,他一张口,便有几分哑意:“殿下,不必了。” 李蓉还有些困,也没察觉不对,抬头瞧他,只道:“你嗓子怎么哑了,可是冷着了?” “可能有些。”裴文宣忙调整了声线,遮掩那几分异样。李蓉抬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嘱咐道,“你现在受了伤,若是发热了就了不得了,好好休养,不要操心其他事,万事有我。” “殿下……”裴文宣哭笑不得,“你怎么老抢我词儿呢?” 李蓉笑了笑,轻声道:“你要睡不着就看看书,早朝我替你请了,你先休息吧。” 说着,李蓉便唤了人进来,伺候着两人洗漱,而后她便披了衣服去上朝,裴文宣一路送着她出了大门,他本也想上朝,被李蓉强行留住,让人将他拦在了屋里。 李蓉上朝之后,将裴文宣遇刺一事告了上去,李明让严查,李蓉就顺道将这事儿揽了下来。等回到督查司,到了门口,就发现督查司门口被人泼了粪,李蓉被气笑了,转头看向跟着她过来的苏容华,指了他道:“苏大人,这种事儿你不查?” 苏容华苦笑:“殿下,这种事儿一看就是一些村妇刁民来闹,查出来也不能怎么样。” “怎么不能怎么样?”李蓉冷声道,“要当真不能怎么样,明个儿我就让人泼到你苏府去!” 苏容华面色僵了僵,他仿佛看见了苏家大门口被人泼粪的场景,他立刻改了口道:“殿下放心,我这就去处理。” 李蓉懒得再说,领着上官雅便走了进去,上官雅低声道:“殿下怎么让他管这事儿?” “要不你管?” 李蓉挑眉,上官雅立刻回声:“苏大人的确适合。” 两人说这话进了督查司,李蓉低声道:“昨天刺杀的事儿有头绪吗?” “尚未。” “那就去看郊外哪里适合埋伏,”李蓉思索着道,“要是七日后再找不着线索,我们就得主动出击,新年之前把一切都料理了。” 李蓉笑起来:“我也好过个年。” “殿下说得是。” 上官雅这个人,反对的时候她竭力反对,若是答应了下来,便会把事情干得干净。李蓉听她应下来,便放心不少,领着人提步进了牢狱,对所有口供和证据做最后的梳理。 如今所有证据都差不多,只剩下最后定罪,罪定下来,把折子往上面一送,就等皇帝批阅,门下省纠察,没有太多问题,也就定了。 越是这种时候,事就越多,早上督查司门口被泼了粪,晚上公主府门口就有人捧着银子送过来。 李蓉让人直接拦在了外面,就提步回了公主府中。一连过了七日,事情也料理得差不多,上官雅也差不多查出了一些头绪。 “是陈广家里人,费了大心思买的杀手。” 上官雅跟着李蓉走出牢房,李蓉用帕子擦着手,听着上官雅道:“陈广在陈家地位颇高,是陈老夫人的独子,他若死了,陈家也就彻底没落了。陈家后面应该有许多大族支持,不过如今殿下得罪的人太多,也搞不清到底是哪些人在暗中支持陈家。” “有证据吗?” 李蓉低声询问,上官雅摇头:“没有,他们做的十分赶紧,这个结论也只是推断出来,没有实证。” “陈广的罪定了吗?” “定下了,”上官雅低声道,“按着殿下吩咐,以斩首定罪了。” 李蓉应了一声,她想了想,低声道:“郊外适合埋伏的位置,你找到吗?” “找到了,”上官雅和李蓉走到大堂,她取了一张地图来,指了一个位置道:“就这里,蝴蝶峡,这里两边都是山崖,在这个位置,我们可以提前为殿下找一个适合隐蔽的地方,殿下只要把人引过来,然后躲到安全之处,我们便可瓮中捉鳖。” 李蓉点点头,应声道:“那就定在这里。五日后吧,”李蓉抬眼,“五日后我会带裴文宣一起出外郊游,他们若是要下手,这时候再合适不过。” “殿下要带着驸马?”上官雅有些奇怪,“带他做什么?” “我要自己出去,未免太过刻意,他们怕是会心生警惕,”李蓉思索着道,“把裴文宣带出去,算是个幌子。” “那你不告诉他吗?” “告诉他,他会让我去吗?” 李蓉直接反问,上官雅顿了顿,片刻后,她叹了口气道:“殿下,您这个性子,自求多福啊。” 李蓉懒得搭理她,只道:“他们既然敢出手,怕是会做完全准备,你在蝴蝶峡的埋伏要做一个最后的方案,它那里是不是有水?” “是,”上官雅应声道,“那里本是一条溪涧,我去看过,水流不算湍急,旁边有许多山洞,水流连通着旁边小山洞,若是殿下遇到迫不得已的情况,可以跳入水中。” “你准备一些□□。”李蓉思索着,“若是遇到最坏情况,就跳进水里,再点燃□□。不过若是走到这一步,”李蓉抬起头来,冷笑出声,“你自己想好怎么罚。” “您放心,”上官雅立刻道,“我一定安排好。” 上官雅和李蓉说完,确定了计划方案,两人才分道扬镳,各自回家。 李蓉回到公主府里,便见裴文宣正在看书,她走到裴文宣身后,看了一会儿后,发现他看的竟是一些民间话本。 “当真是在家里太闲了,”李蓉笑起来,从他手里抽了话本,翻了名字,抬眼看他,“裴大人也看起这种东西来了。” 裴文宣同李蓉一起起身,两人熟练往饭厅走去,裴文宣打量着李蓉,试探着道:“微臣闲来无事,随意看看,但多看一会儿,发现这里面也有很多趣事,竟是微臣也看不懂的。” “哦?”李蓉以往看的话本多,听到裴文宣竟然对这种事有兴趣,不由得道,“比如说?” “我方才正看到那书生对他心仪的女子表白,微臣想着,喜欢不过一句话的事,可那书生却一再准备,这是为什么?” 李蓉听裴文宣问这话,不由得笑了:“裴文宣,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没情趣的人。” “微臣不懂,”裴文宣同李蓉一起进了饭厅,坐到位置上,一副谦逊有礼的姿态道,“还请殿下解惑。” “喜欢的确是一句话,但是你说一个男人若是对一个女子说了这话,他其实是要做什么?” 裴文宣面露不解,李蓉笑起来:“他想要做的,是确定一段关系,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就互相属于对方,这样重大的事,若没有一点仪式,岂不是显得那姑娘不被重视?” 裴文宣听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殿下说得极是,微臣醍醐灌顶。” 李蓉叹了口气:“你就是没追过姑娘,从没正儿八经给人说过一声喜欢,所以这都不懂。” 说着,李蓉习惯性端了汤,最近裴文宣手受伤以后,都是李蓉给他喂汤,裴文宣看李蓉吹着汤,抿唇遮掩着自己眼底的笑意,仿佛是好奇道:“我是不懂,看殿下这么了解的样子,应当是遇到过不少这样的场景吧?” 李蓉动作僵了僵,片刻后,她把碗一放,转头道:“来伺候驸马喝汤。” 裴文宣见李蓉怒了,赶紧道:“我就是随口一问,殿下,我想您这样的女子,生得沉鱼落雁,人又聪慧可人,端庄大气,出身高贵,喜欢殿下的男子自当不计其数,故而有此一问。” “裴文宣,我发现你向来有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李蓉看向他,嗤笑道,“我没有,你有吗?” “我……” 裴文宣被李蓉这么一怼,本来下意识想反驳,毕竟他这么优秀的男人,活了一辈子,理当有几个姑娘表白。 然而当他开口的瞬间,他发现,他也没有。 成婚之前,在庐州的时间里,还有些姑娘会给他抛个花,但也算不上表白。 后来在华京,一开始华京里的姑娘都看不上他,很快他当了李蓉的驸马,李蓉这一辈子几乎都在云端,大权在握性格强悍,这华京姑娘都怕死,更是见面就离他远远的。 于是反驳的话被堵在嘴里,李蓉看见裴文宣尴尬,她便笑了:“原来裴大人一辈子也没人同您正儿八经说过喜欢啊?” 裴文宣听着这话,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尴尬;“殿下不也一样吗?” “我和裴大人可不一样,”李蓉眨了眨眼,“喜欢还有很多人同我说过的。” “谁?!” 裴文宣下意识喝问出声来,他脑子迅速转了起来。 苏容卿可能算一个。 可李蓉说很多? 李蓉成婚前在宫里,没接触过多少外男,应该没有很多,后来在朝堂上,她都嫁人了,还有人敢背着他去勾引她?! 裴文宣脸色一时难看下来,李蓉观察着,笑着瞧他,裴文宣迅速问了几个和李蓉当初在朝堂上走得近的名字,李蓉看着他问得急,越看越想笑,最后她抬着扇子拍了拍裴文宣的手:“你也别瞎猜了,都是些不入流的角色,觉得自己长得好,便自荐枕席,想求一条青云路。” “他们不怕死吗?” 裴文宣有些震惊,李蓉想了想:“可能我作风不太好吧?” 毕竟相对于普通女子,那时候的她在外界,的确显得不够矜持。 裴文宣听到这话,心中有了几分波澜。 他都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的男人能这么没骨气,又这么有勇气,为了求一条青云路,居然不怕他敢去自荐枕席。 是他太小瞧这些男人了,上辈子没防好,这辈子得多加警惕。 裴文宣稳了稳心里滋生的诸多想法,才想起自己最初目的,生转了话题道:“那他们是怎么和殿下说这些的?” “就……随便说了一声。”李蓉似乎也觉得不太体面,不想多言,反问道,“你老问这些干嘛啊?” 裴文宣笑了笑:“我就是看话本子里那书生说句喜欢,还要专门挑个地方,觉得太过盛大,想问问殿下,其他人当真是像这书生一样吗?” “看有心无心吧。” 李蓉见裴文宣似乎是真的在问问题而不是意有所指,便漫不经心道:“有心人,能比书上做得还好,无心之人,可能连一句喜欢都不说。” 裴文宣:“……” 他总觉得李蓉在暗示什么,可看一看李蓉神色,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接着道:“殿下心里觉得,怎么算有心呢?” “有心这种事儿,上心就是了,还需要我觉得吗?” 李蓉颇有些奇怪,裴文宣接着道:“上心要做些什么呢?” “至少知道对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最想要什么,”李蓉思索着,缓声道,“这一点,其实你倒是可以学学苏容卿。” 听到这个名字,裴文宣面带微笑,李蓉说出口来,又觉这话不对,她打量了裴文宣一眼,见裴文宣面上笑容不变,她有几分心虚,裴文宣温和道:“殿下,您怎么说了?” “我……我也不是说你不如苏容卿的意思。” 李蓉忙解释,裴文宣笑起来:“殿下,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 真是。 李蓉不敢把这话说出来,但她看裴文宣神色还好,想来裴文宣是已经放下和苏容卿的恩怨,想开了,于是她继续道:“你记不记得,每一年冬天,公主府里都有牡丹?” “嗯,记得。”裴文宣点点头,李蓉笑起来,眼里带了几分怀念,“苏容卿知道我喜欢牡丹花,不喜欢梅花,所以每一年,他都会特意在暖房中培育牡丹,冬日里公主府里的牡丹花,都是他养给我的。”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大概就是上心吧。” 裴文宣听了,面上不动,他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李蓉抬眼,颇有几分不安:“你怎么不说话?” “微臣就是有些感慨,没想到苏大人那时候,对殿下这么好。” 李蓉总觉得裴文宣说这些,气氛很是怪异,她勉强点了头,应声道:“的确。” “可我记得,殿下其实最喜欢的,应该是芍药才是。” 李蓉愣了愣,片刻后,她笑起来:“这竟然也让你知道了。” “芍药不够贵气,”李蓉缓声道,“而且从小母后就教我,不要让人轻易知道你喜欢什么,哪怕是一朵花。”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片刻后,他点头道:“微臣明白了。” “哦,话说,过几日你腾个时间吧。” 李蓉说着,突然想了起来,同裴文宣道:“我想带你去蝴蝶峡去看一眼,听说那里风景秀丽,很漂亮。” 听到这话,裴文宣笑起来:“能与殿下同游,是微臣之幸。” 他说着,脑海里已经把蝴蝶峡勾勒了一圈。 的确是个漂亮地方,溪水潺潺,岸丘间杂,在那里布置定情之地,再适合不过了。 而李蓉端茶喝着,也在脑海里勾勒了一圈蝴蝶峡的样子。 两面环山,草木旺盛,在那里设置埋伏,再适合不过了。 蝴蝶峡1 两人各怀心思,便开始做各自的准备。 李蓉手里的案子到了收尾,所有人都已经定罪,七十多名官员,贬职四十多位,流放十三名,处死七名,还有几位,刚查过去就自杀了的,就不计入其中。 这封折子到了李明手中,李明斟酌了一天,终于落下一个“准”字。 折子交到门下省审核后,门下省当天就驳斥了回来,洋洋洒洒,细数那些官员过往功绩,总结就是两个字:太重。 李蓉是懒得和这些文臣扯嘴皮子的,就让裴文宣给她写折子去骂人。 裴文宣近来脾气到好得很,晚上就坐在她边上,她骂一句,他就文绉绉换一个法子写上去。 她骂累了,他就给她端杯水,让她润润嗓子。 她表面上和这些世家的人打着拉扯的嘴仗,暗中又派人在蝴蝶峡设伏,预备去蝴蝶峡前一日,她吩咐了上官雅埋上火/药在蝴蝶峡中以防万一,结果当天晚上,上官雅就来给她禀报:“殿下,在蝴蝶峡设伏一事,您可曾和其他人提过?” 李蓉从文书里抬头:“怎么了?” “有另一拨人,正在蝴蝶峡做另一些事。” “另一些事?”李蓉警惕起来,“可搞清楚是谁了?” “我还以为您知道,”上官雅笑起来,“好像是驸马的人。” “驸马?”李蓉有几分诧异,“他的人在那里做什么?” “暂时还不知道,不过他们今日大量运输了一些花进去,好像在布置什么。” 李蓉听到她的话,想了想,又道:“运很多花的话,动静岂不是很大?” “正是。”上官雅似乎有几分高兴,“本来我还在忧愁,殿下出行这件事,要是陈家没有动静怎么办。现下就不用担心了,驸马今日这一出,早就惊了陈家的人。陈家那边的线人今夜报来的消息,说今日陈府来了许多人,陈夫人从账房里支取了大量金银,怕是在做准备。” “姜还是老的辣。”李蓉有几分无奈,“果然还是瞒不住裴文宣。” “驸马是个聪明人,”上官雅笑起来,“殿下都走到这一步,他也明白拦不住殿下,干脆就帮着殿下了。” “明日若是事成,大家都有赏。” 李蓉高兴起来,随后她又想起来:“火/药埋下了?” “埋下了。”上官雅说着,将描绘蝴蝶峡的地形图拿了出来,指了位置给李蓉道,“放在这三个点,殿下进蝴蝶峡后,在第三个潭中,跳下去后往西游过去,十丈之后见光探头,便是一个隐蔽的小山洞,任何意外,殿下都可以在这个山洞躲避。” 李蓉点点头,和上官雅详细问清楚了整个流程之后,见天色已晚,便同上官雅一起出门,刚到门口,就见到正打算一起出去的苏容华,苏容华朝着李蓉行了个礼,恭敬道:“殿下。” 李蓉点了点头:“苏大人回去了?” “是。”苏容华笑起来,“殿下和上官小姐也打算回去?” 三人一起踏出督查司,李蓉笑起来:“也不早了。” “近来天寒,”苏容华送着李蓉上马车,恭敬道,“殿下最近,还是少出门吧。” 李蓉听到这话,动作不由得顿了顿,她回过头来,目光落在苏容华身上,许久后,她轻轻一笑:“谢过苏大人提醒,夜深了,苏大人还是少走夜路吧。” 苏容华轻笑,面上有几分无奈:“殿下,走不走夜路,也不是微臣能决定的,微臣唯一能做的,不过只是尽量走在灯下而已。” “狂如苏大公子,”李蓉有几分不解,“也不能选择走或者不走吗?” 苏容华没说话,他抬手行礼,低声道:“恭送殿下。” 李蓉看着苏容华,片刻后,她终于点了点头,同上官雅和苏容华道了别。 李蓉回到府邸,便看见裴文宣照旧在等她,他提前听她回来,便等候在门口,李蓉一进府,就看见长廊上站的那位蓝衣青年。 李蓉看见裴文宣,不自觉就笑起来,她走到裴文宣面前,拍手拍了拍裴文宣的肩,鼓励道:“干得好。” 裴文宣有些茫然,他小心道:“殿下说的干得好,指的是……” “你在蝴蝶峡做的事儿我知道了。” 裴文宣听到这话,心里一惊,他没想到李蓉竟然这么关心他,连这种细节都打探到。裴文宣忍不住道:“殿下既然知道,那明日……”裴文宣有几分不安,“殿下还打算赴约吗?” “废了这么大心思,怎么能不去呢?” 李蓉笑起来:“你照着你的想法做吧,不过,得干得漂亮些。” 裴文宣听到这话,一时有些愣了,他心跳快起来,看着李蓉负手在后,走向前方的背影,他张口有诸多想问,又觉冒犯。 李蓉既然知道他在蝴蝶峡做什么,以她的聪明,自然也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她还能这么允许他,是不是意味着……另一种回应呢? 裴文宣不敢多想,他怕自己想多了,便忍不住说得多,可他本就做好了准备,要把话放在明天说,于是他笑起来,郑重道:“殿下放心,我会安排好。” 李蓉点了点头,高兴道:“行,吃饭吧。” 那天晚上李蓉兴致高,裴文宣瞧出她高兴来,心里便有些不安。 他想李蓉应该是很期待明天他的表现,若是他表现得不好,是不是会让李蓉失望? 李蓉的性子他是了解的,她防备心重,应当不会因他一次告白就放下心防。可她又好似很期待明天,应该是她期待明天他能为她做些什么。 小姑娘,总是有那么几分虚荣心,想得到与众不同的关怀和殷勤,可李蓉大场面见得多,裴文宣一时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给出李蓉想要的答卷。 裴文宣想着明天的事,竟是一夜没睡,夜里翻来覆去,又怕吵了李蓉,只在脑海里一遍一遍模拟着明天,明天该说的每一句话,该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 他一一确认过后,已经是快天亮了。 他们两人都特意请过假,李蓉赖床,便一直睡着,而裴文宣早早起身,就到了隔壁房里,梳洗过后,天还没亮,便提前出了城。 李蓉睡得浑浑噩噩,等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打着哈欠起身,就看静兰上前来伺候,她不由得道:“驸马呢?怎么不见他人影?” “驸马今早已经提前出去了。” 静兰笑着道:“他留了话,说他在蝴蝶峡提前等候殿下。” “他带了多少人?” 听到这话,李蓉先考虑到的是裴文宣的安危,静兰知道了李蓉的意思,笑着回道:“驸马把他名下的精锐暗卫都带了出去,殿下放心,驸马会安排好的。” “那就好。” 李蓉听到裴文宣将精锐全都带了出去,放下心来,也更加确定今日之事,裴文宣大约心里有数。 她由静兰伺候着穿上衣服,去饭厅喝了粥,便由静兰领着上了马车,然后朝着城外出行而去。 李蓉带了很多人,看上去浩浩荡荡,静兰和静梅同李蓉坐在马车里,静梅不由得道:“殿下,您带这么多人,谁还敢靠近您啊?” 李蓉正喝着茶,听到静美的花,似笑非笑抬头看了她一眼:“你呀,还是太小了。我若一个人不带,怕旁人才不敢靠近吧。” “啊?”静梅有些茫然,“殿下的话我听不明白了。” 李蓉笑了笑,坐在马车上无事,便耐心同静梅解释道:“我身份放在这里,如今又在案件关键时刻,还这么高调出行,若身边不严加防范,那必然是有后手。相比明着的强势,暗中安排,才让那些杀手更加害怕。毕竟明着有这么多人,危险程度也就放在了这里,他们有没有能力出手,一看就知。” “那他们若是看殿下严加防备,不动手怎么办?” 静梅有些茫然,李蓉颇为无奈,拿了扇子瞧了她的头,无奈道:“我自然是得了消息,才会这么防备,你放心吧。” 李蓉说着,眼神带了几分冷:“陈广是陈家的独苗,老夫人就算拼了命,也会救人。有人愿意当刀,想动手的人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 “正好一波收拾了,”李蓉笑起来,“他们成日里要杀鸡儆猴给父皇看,给我看,真当我是个好脾气,拿他们没办法。” 静梅听着这些话,不由得看了一眼静兰,她其实听得不大明白,又似乎懂了。 静兰给李蓉斟茶,轻声道:“殿下说得是。” 李蓉和静兰静梅聊着天,裴文宣却在蝴蝶峡里忙了个底朝天。 一盆一盆的芍药开在峡谷之中,裴文宣指挥这人将芍药放置好位置,将整个蝴蝶峡变成了一片花海。 “公子,”童业从小道里走来,到了站在花海中的裴文宣身边,高兴道,“殿下来了。” 裴文宣听到这话,抿唇一笑,低头道:“那我刚好开始温酒,等殿下到了,就有暖酒可以喝了。” 说着,裴文宣便让人他已经架好的长桌边上放了暖酒用的小火炉,然后暖上了一壶桃花酿。 等架好火,放上酒,裴文宣便跪坐到长桌前,抬手摸上长桌上的古琴。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弹过琴了。 以前李蓉喜欢听他弹琴,于是他总在下朝之后,给她弹琴。姑娘会趴在桌边,静静瞧着他,等一曲终了,便笑起来,高兴说一声:“裴文宣,你真好看。” 他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真喜欢听琴,还是只是单纯觉得他弹琴的模样好看,可那都不重要,她喜欢,那便够了。 裴文宣抬手温柔拂过琴弦,而这时候,李蓉的马车也出了城,距离华京越来越远。 眼见着要到蝴蝶峡时,羽箭如雨而落,猛地扎在李蓉马车车壁上。 外面人仰马翻,砍杀声忽成一片。 李蓉神色平稳坐在马车之中,冷声提醒旁边人。 “来了。” 真言 外面喊杀声四起,马车快速加速,三个姑娘在马车里被颠得左右摇晃,各自找了一个凸出来的地方抓紧稳定住自己。 静梅静兰已经吓得脸色惨白,仍旧强作镇定,羽箭一支一支砸在车壁上,仿佛随时要把车壁贯穿。 “殿下,”静兰哆嗦着道,“马车……马车会不会被射穿?” 光听着外面羽箭冲撞的声音,就知道外面是怎样的箭雨,如果不是特制的马车,他们在里面,早就被射成了筛子。 李蓉扶着自己,听着外面的声音,冷静道:“别慌,马车扎不穿,等一会儿可能会翻,你们扶稳。”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马一声惨叫,马车里顿时天翻地覆,李蓉手上用力,稳住自己不要随着马车的力道乱滚,但还是被巨力所袭,狠狠撞在车壁上。 李蓉缓了口气,就见一个侍卫掀开帘子,急道:“殿下快出来。” 李蓉也来不及顾忌仪态,慌忙冲了出去,吩咐了静梅静兰道:“你们往其他地方跑。” 说完李蓉就跟着侍卫冲到边上,翻身上马,然后朝着蝴蝶峡疾驰而去。 静兰静梅从马车里爬出来,便朝着林子另一边狂奔。 上官雅早就埋伏了人在蝴蝶峡两侧山上,她们要赶紧去找上官雅。 李蓉在侍卫守护下往蝴蝶峡驾马狂冲,侍卫和身后杀手且战且退,引着那些杀手冲进来,上官雅站在高处,看着那些杀手被李蓉引进蝴蝶峡,眼见着有大半人冲了进去,上官雅大喝了一声:“落石!” 话音刚落,石头便从峡谷两边推落而下,将杀手的队伍截成了两半。 裴文宣正调拨着琴弦,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他一抬头,就看李蓉一身红衣,由侍卫护着朝着他狂奔而来,裴文宣瞳孔紧缩,随后就听轰隆巨响,蝴蝶峡的入口被巨石当场遮掩,激起滚滚尘烟,而后李蓉驾马践踏着溪水和满地芍药朝着他一路俯冲而来,大声道:“裴文宣让开!” 她身后带着的杀手和侍卫交战成了一片,两拨人马在花海中一路厮杀,裴文宣只看着一株株芍药被他们践踏而过,一刀一刀挥砍在花上,花瓣漫天飞舞,李蓉从红衣骏马,从花海中疾驰而来。 裴文宣脸色变得煞白,他看着他重金搜罗了整个华京周边,才找出来的芍药,看着这些芍药花在打斗之间,化作花瓣漫天纷飞,而那些人浑然不知,打得难舍难分。 他气得浑身颤抖,难以言语。 李蓉驾马到他身边,翻身跳了下来,拉起他道:“还站着做什么?跑啊!” 说着,裴文宣就被李蓉拉着往前方狂奔,杀手追着李蓉就冲过来,侍卫拦在杀手后方,李蓉转头看向自己的侍卫,大声道:“撤!带着人撤!” “殿下,”裴文宣终于反应过来,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抬头看向李蓉,急急想要把那句准备了许久的话说出口,“我等在这里是为了……” “屏气!” 不等裴文宣说完,李蓉一把就把他推进了冰冷的湖中。 李蓉推得干脆又决绝,仿佛是用了所有力气,裴文宣没有防备,就被她直接推了下去。 湖水涌入裴文宣所有口鼻,好在他下意识听从了李蓉的话,屏住了呼吸。 落水之后,最重要的就是冷静,裴文宣慌神不过片刻,就冷静下来,调整了姿势,而后就感觉有人拉了他一把,拽着他往前。 裴文宣知道这是李蓉,赶紧跟着李蓉往前,两人往前游了不到百米,李蓉便拽着他往上浮去,刚刚露头,就感觉一阵地动山摇,裴文宣一把抓住李蓉,一把抓住岸边,随后两人迅速攀爬上岸上来。 冬日寒冷,两人刚刚上岸,就觉得刺骨的冷意卷席上来。 裴文宣还来不及问是怎么回事,就看李蓉哆嗦着赶紧到了旁边,拿了一个包裹,翻出衣服来,扔了一个给裴文宣,打着颤道:“换上。” 说着,她也不顾裴文宣在这里,直接开始脱衣服。 裴文宣慌忙回头,也不敢看她,事情发展得太快,猝不及防,裴文宣来不及多想,只能跟着李蓉一起快速换衣。 衣服换好之后,头发还是湿的,但暖意让方才的紧张感稍稍平息了几分,李蓉回过头来,看着裴文宣,笑了笑道:“吓到你了?” 裴文宣没有说话,他抿紧唇,盯着李蓉。 “你的人应该没事,”李蓉见他似是不满,以为是他担心外面人的安危,安抚道,“我方才让人先指挥了你的人撤开,这些炸/药的范围都有一个安全区域,之前来的时候我吩咐过,不到万不得已,必须确保所有人都进入安全区域后才会点燃火/药。” 裴文宣没说话,他点了点头,似是有些狼狈。 李蓉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道:“你方才是想同我说些什么?” “没什么。” 裴文宣扭过头去,遮掩了神色,转头看向山洞外面的光亮之处:“今日都是殿下安排的?” “你不是知道吗?”李蓉笑起来,“你也别生气,我心里都有数。方才已经把他们的人拦成两边,小部分人马堵在了外面,我让上官雅活捉外面的一部分,陈家刺杀的证据就稳了。” “殿下这是用自己当饵。”裴文宣声音很低,李蓉冷笑出声来:“我没有耐心和他们耗着,他们这么时不时来一出,我也不可能天天防备着他们,倒不如将他们引出来一网打尽。” “太过冒险了。” 裴文宣压着声音,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李蓉也看出来,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只道:“以后不会了,放心吧。” 裴文宣看着山洞外,一直没有出声,李蓉看了一眼他凌乱的头发和脱下来的衣服,她这才注意到,今日的裴文宣,穿的是白衣。 他已经很多年不穿白衣了。 李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有些发慌,她想说点什么,可裴文宣沉默着,她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 外面砍杀声渐小,没了片刻,上官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声道:“殿下,你还好吗殿下?” “我在这里。” 李蓉立刻扬声,上官雅寻着声音,领着人进来,她面上带着喜色,看上去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她朝着李蓉行礼,随后又同裴文宣点头道:“裴大人。” 裴文宣默声回礼,上官雅才转头同李蓉道:“殿下,今日活捉十二人,我们这边受伤十人,其他都没事。” “先把人带回去审。” 李蓉立刻道:“尸体也都抬回去,一个一个查。” “是。” 上官雅说完,上下打量了李蓉一眼:“你先回去吧,别受寒,剩下的事儿交给我。” 说着,上官雅看向裴文宣,笑起来:“驸马这次立了大功,殿下说了,要重赏您。” 裴文宣神色不变,只恭敬道:“谢殿下。” 李蓉点了点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抬了手,指了外面。 “走吧。” 裴文宣点了头,便直接走了出去,上官雅也察觉不对,她走在李蓉边上,小声道:“殿下,驸马看上去很不高兴啊。” 李蓉应了一声,看着裴文宣清瘦的背影,小扇轻轻敲在手心,似是在想什么。 等走出去后,李蓉便看到一地狼藉,尸体倒在一片花海里,溪水被血水染红,裴文宣原本准备的桌椅和琴都被砸在地上,暖着酒的炉子滚落在一边。 裴文宣看着这样的景象,他顿了顿步子,片刻后,他一言不发,双手拢在袖中,踩在花海之中,便一路往前行去。 他身着黑色大氅,头发散开,风吹起被砍碎的芍药花瓣迎面吹来,李蓉抬眼便看见那人的背影峡谷外走去,渐行渐远。 “这大冬天的,”上官雅有些诧异,“他哪儿弄来这么多芍药啊?” 李蓉目光落到旁边芍药上,她愣了片刻后,提步走到琴桌边上。 她抬手抚上那把古琴,看见琴上刻着的“绿檀”二字,她瞬间便想起来,这是裴文宣最喜欢的一把琴。 满山芍药,最珍爱的古琴,他如果是为了配合她引敌,又何须废这么大的心思? 李蓉愣愣看着这一切,上官雅在短暂诧异后,瞬间反应过来,她急忙跑到李蓉边上,将琴往李蓉怀里一塞,急道:“殿下,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追上去啊!” “追……”李蓉茫然抬起头,“追上去?” “追上去啊,不然驸马多伤心啊。”上官雅一脸认真将李蓉拉起来,推她道,“你快啊,我帮你把人都散了,你放心说话。” 李蓉抱着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上官雅一个劲儿推她,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冷声道:“别推了,我过去。” 说着,李蓉便抱着琴,一路穿过人群。 她走得极快,却极为克制,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废了极大的力气,又想要追上那人,又怕失了姿态,她疾步走到裴文宣身后,大声叫他:“裴文宣。” 裴文宣停住步子,他没有回头,李蓉抿了抿唇,低声道:“你的琴。” 裴文宣沉默许久,声音有些哑:“琴断了,就不要了吧。” 李蓉说不出什么感觉,她就觉得自己像被这把坏了的琴砸在心上。 裴文宣说的不要,似乎并不是不要琴,而是…… 李蓉没让自己想下去,她只抱着琴,冷着声:“这把琴随你很久了,修一修还是能用的。” “我修过太多次了,”裴文宣缓着声,“不必了。” 李蓉抓紧了琴身,裴文宣轻轻回头,他看向李蓉,李蓉面上没什么表情,他认真注视着她,好久后,他笑起来:“殿下,今日我准备了很久,芍药是我在重金买下的,衣服也是当年殿下夸赞过的,一切都是按着殿下喜好来,就怕殿下不喜欢。” 他说着,似乎也觉难堪,垂下眉眼,看着地上的花瓣,唇边带着笑:“殿下该提前告知我的。” “我以为你知道。” 李蓉说得很冷静:“你素来心思聪慧,见微知著,你刚经过刺杀,我便带你外出,我以为你早已察觉,暗中探查过我,所以才配合我这么大张旗鼓往蝴蝶峡搬这些花。”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垂了眼眸,低声道:“是你失了惯来的理智。” “殿下说的是。”裴文宣笑起来,“过往我一直不明白,殿下为何这么抗拒情爱之事,如今我明白了。” 说着,裴文宣抬眼看着李蓉:“若是心里有一个人,难免会失态,殿下异样,我早已察觉,可我却会以为,这是殿下对我的示好,是我失了分寸,差点扰了殿下的计划。” 裴文宣每说一句话,就扎在李蓉心上。李蓉死死抱着琴,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平平淡淡的句子,也能这么伤人。 可她不能显现出来,她漠然听着裴文宣开口:“是微臣的错,殿下放心,日后不会如此。” 裴文宣说完,矜雅行了个礼,便转身朝外走去。 李蓉见裴文宣离开,她的手指死死扣在琴上,眼见着人走远,她终于有些忍不住,叫住他:“裴文宣!” 裴文宣没回头,他继续往前走,李蓉咬牙大喝出声:“凭什么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说要当朋友,就当朋友。如今你说不当朋友,就不当。来也由你,去也由你,你拿什么资格,和我耍这样的脾气?!” “对,”裴文宣停住步子,扭过头来,同李蓉一样大骂,“我没资格,我从来都没资格,以前我不在你心里,如今我做什么也都留不在你心里。我不在你心里,所以我就连喜欢你陪着你追求你的权力都没有了,对吗?” 李蓉睁大了眼,裴文宣看着她的表情,面带嘲讽笑起来:“你惊讶吗?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说着,裴文宣走上前来,他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范围里,压着声:“你明明什么都清楚,可你藏在心里,你假装不知道,不过就是希望我还能像以前一样,和你保持着所谓的友谊然后再继续对你好。” “你不愿意同我在一起,”裴文宣声音有些抖,“可你又舍不得我的才能,舍不得我对你的好。所以你一面对我示好留住我,一面又在我靠近时候拒绝我,可李蓉,”裴文宣红了眼眶,“感情不能这么践踏的。你可以说你不喜欢我,可你至少要尊重这份喜欢。” “今日之事,但凡你上心一分,就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 “我猜不到你的阴谋阳谋,不是我傻,是我更愿意相信,你叫我出来,是真心想同我到一个地方,散一散心,与这些阴谋诡计无关。” “而你明知我的动向,却猜不到我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你不明白,而你的心里,更愿意相信我在玩阴谋诡计,而不是……”裴文宣顿了顿,他盯着面前这个听他说完所有,神色都没有半分变化的女人。 他突然觉得疲惫,觉得难堪,他甚至觉得,如果这句话说出来,他就真的输到一败涂地,连最后一点尊严都彻底输了。 “而不是什么?”李蓉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 裴文宣得了这双平静到极致的眼,他忍不住笑开:“还是殿下棋高一筹。” 说着,他扭过头去,沙哑了声道:“殿下还有要事处理,微臣告退。” “裴文宣。”李蓉声音有些疲惫,她看着地面,低声开口,“我从来没有同你说过这些话。” “不是你一个人觉得感情被践踏过,也不是你一个人觉得自己可怜过。” 裴文宣愣了愣,李蓉说完这些,又觉失态,她深吸了一口气,抱琴转身,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办事。” “殿下……” “回去!” 李蓉大喝出声,裴文宣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李蓉孤傲如剑的背影,许久后,他抬起手来,朝李蓉行了一礼。 “微臣等殿下回家。” 他声音很低,带了几分恳求。 李蓉停住脚步,好久后,她才应了一声:“嗯。” 告白 李蓉抱着琴走回来,上官雅才领着人从远处回来,走到李蓉旁边,她看了一眼李蓉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吵崩啦?” “把尸体先抬回去,”李蓉没有回应,平静道,“活着那批也带回去审问吧。” 说着,李蓉转头叫了一声脸色还有些苍白的静兰,将琴交给静兰:“把琴交给最好的师父,拿去修一修吧。” 静兰应了声,抱着琴走了下去。 等静兰下去之后,李蓉便同上官雅一起去看那些活着的杀手。 人已经被上官雅先押往督查司,两人便一同往外走去,刚出了蝴蝶峡,李蓉便看见一队人马疾驰而来,而后匆匆停下。 李蓉抬起头来,颇有些诧异,不由得出声道:“苏大人?” 苏容华缓了缓神色,看了一眼周遭,翻身下马朝着李蓉行礼:“殿下。” “你怎么来了?”李蓉笑起来,“苏大人应当还在休沐才是。” “听闻殿下出事,”苏容华缓了口气,才开口道:“微臣特来相助。” “苏大人来得不早不晚,”上官雅从李蓉身后走来,笑眯眯道,“事儿刚完就来了,倒是个好时机。” “上官不必如此讽刺。”苏容华淡淡瞟了一眼上官雅,转头看向李蓉道,“殿下出城时微臣才得到消息,点了人匆忙赶来,并非有意拖延……” “我知道。”李蓉点了点头,“你能来就费心了。” 说着,李蓉转头招呼了上官雅,轻声道:“走吧。” 李蓉提步往前,淡淡瞟了一眼苏容华带来的人,她没有作声,上官雅附耳在旁道:“殿下,他带的是刑部的人。” 李蓉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两人上了马车,便回了督查司,李蓉让人将这些杀手分开关押,而后将领头的人提了过来。 那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上了破布,上官雅弯下腰,附在李蓉耳边:“这人一心求死,嘴里塞了毒囊,被抠出来了。” 李蓉将人仔细打量了一圈,便认出了来人,上辈子也算个出名的人物,是顶尖杀手组织七星堂的副堂主蔺飞白。 李蓉不由得轻笑起来:“蔺堂主都请来了,陈家这次本钱怕是下了不少。” 蔺飞白冷着脸不说话,李蓉心里倒有些后怕。 蔺飞白这样的人物都请出山来,还好今日她让人把杀手的队伍截成了两部分,外面留少,然后用人数围攻,里面围多,用火/药设伏,若是真的硬碰硬,今天还当真凶多吉少,有来无回。 这也难怪陈家胆子这么大,原来是存了今日她必死的心思。 一定是有人在后面许诺了陈家什么,她死了,就算追查出陈家来,陈老夫人出来抵了罪,他们后面的人再一番运作,将陈广保下来。 陈老夫人这一次也是豁出了性命,一定要保住这个儿子。 李蓉将这一切盘算清楚,抬眼看向蔺飞白:“蔺堂主,我想和你谈谈,现下我让人把你的舌头捋顺,要是你给我玩什么咬舌自尽,明日,我便让人搭上秦曲山,把你们七星堂给端了,听明白了吗?” 听到秦曲山,蔺飞白骤然睁眼,似有几分震惊。 杀手组织最忌讳的,便是让人找到老巢在哪里,他们敢来,也是存了就算事情败露,宫里人也找不到他们的人的心。没想到李蓉开口就把他们的据点报了出来,蔺飞白一时便有些慌了。 李蓉见蔺飞白有了情绪,她抬手让人将蔺飞白口里的破布掏了出来,蔺飞白刚得出声,便立刻道:“你怎么知道的?” “本宫怎么知道不重要,蔺公子只要乖乖听话就是。我知道你们这些杀手从小在一起培养,你那些兄弟都在秦曲山上吧?你说我今日让人出发,杀他们个错不及防,如何?” 蔺飞白冷着脸不说话,李蓉接着道:“我知道干你们这一行,透漏雇主信息是大忌,我不会让你出面作证,也不会把你暴露出去,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即可。” “告诉你之后呢?”蔺飞白冷着声,“你拿着我的话出去找凶手,我横竖不也是死吗?” “这可未必,”李蓉循循善诱,“你可以留个线索给我,我顺着查,就当是我查出来的。然后我给你个机会,你越狱跑出去,回去通知你们兄弟换个地方呆着,如何?” “天地下有这种好事?”蔺飞白嘲讽出声,“殿下当我是孩子不成?” “条件嘛,自然是有的。” 李蓉摇着扇子:“我想给七星堂下个单,你们必须接。” 蔺飞白没说话,李蓉知道他在等她,她身子往前探了探,低声道:“刺杀裴文宣的人,是你们的人吧?” 蔺飞白不言,权当默认,李蓉笑起来:“谁提议让你们刺杀裴文宣,你们就回去,用同样的方式把他给我杀了!” “动手之后,你们找个人伪装成一个普通人,我可以从封地里卖一块地给你们,当然,实际上你们也不需要给我钱,只是明面上假装我们不认识。你们把据点从。我的封地之内,保你们性命无忧。” 蔺飞白面露迟疑,李蓉见到这样的好处他都没有立刻应下,便明白他身后的人,必然和她给予了同等的条件。 她想了想秦曲山所出的位置,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缓声道:“你想好,谢家毕竟只是世家,他们买了地,可那里无论官府还是土地,名义上都归属于朝廷,父皇若是让人查起你们来,他们那里的官员听谢家的,还是听朝廷的,还未可知。而我的封地――” 李蓉抬眼看向蔺飞白:“我是公主,我的封地,就是我的,你明白区别吗?” “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好好想。” 李蓉摆弄着手中的茶碗:“既然已经下了泥塘,我与谢家,你们总得站一个位置。我起身之前,给我一个答复。” 蔺飞白不说话,李蓉低头拨弄着茶,过了许久后,李蓉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就听蔺飞白极快道:“是谢兰清。” 李蓉顿住步子,蔺飞白抬眼看向李蓉:“你确定,你还要杀?” 谢兰清是如今谢家的主子,一次刺杀或许不难,难的是这样大族举家之力的反扑。 李蓉沉默着,上官雅皱起眉头,正要说话,就听李蓉道:“杀了。” 说着,李蓉便朝外走了出去,同上官雅道:“让人审清楚,我先出去。” 上官雅颇有几分不情愿应了声,送着李蓉出去之后,便折了回来,纸笔往蔺飞白面前一铺,果断道:“招吧。” 蔺飞白抬眼看了她一眼,盯着她许久,上官雅被他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你盯着我做什么?” “我记得你。”蔺飞白冰冷开口,上官雅挑眉,蔺飞白继续道,“往我嘴里塞破布那个。” 上官雅:“……” “我不招,你换人来。”蔺飞白扭过头去,冷着脸不说话。 上官雅气头一瞬间上来了,她抬起手来,又想到蔺飞白掌握着关键证据,扬手顿在半空中,一时进退两难。 正尴尬着,就听门边传来一声轻笑:“要换人审?行啊,我来。” 说着,苏容华从门口走进来,往蔺飞白对面一坐,一撩衣摆,往椅子上一斜,淡道:“这位公子,说吧。” 蔺飞白不说话,苏容华抬手一指地上擦地的抹布,直接道:“把那抹布给他塞嘴里去。” 蔺飞白听得这话,瞪大了眼,怒道:“你敢?” “上官大人敢我不敢?你也太小瞧了我些,塞!” 苏容华一声令下,狱卒犹豫片刻,终于上前了两个人,去捡地上的抹布,蔺飞白忍不住了,骤然回头,朝着上官雅道:“你让出去!” 上官雅摊了摊手:“你说要换人的呀。” “不换了,”蔺飞白拉着脸道,“你让他出去,我这就招。” 上官雅听到这话,颇有些不耐烦:“早说不就完事了吗?” 说着,上官雅转头朝着苏容华行了个礼:“苏大人?” 苏容华见上官雅请他出去的动作,叹了口气:“当真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无情,真是无情啊。” 苏容华一面感慨,一面起身,朝着上官雅行了个礼,便走了出去。 上官雅回过身来,把纸笔往蔺飞白面前一推:“蔺堂主,请吧?” 上官雅把蔺飞白审完时,已经是深夜,蔺飞白位置高,知道的事情也多,一路招出来,信息量太大,上官雅整理了口供后,出门来,询问了旁人道:“其他人想拘着,我明日再审。” “大人,殿下连夜提审,已经都审完了。” 侍从把话告知了上官雅,上官雅愣了愣:“殿下还没走?” “是。” 侍从笑起来:“殿下还在批文书呢。” 上官雅得了这话,犹豫了片刻,便去看李蓉。 李蓉还在她的书房里,等了灯火,仿佛不知疲倦一样,静静整理着刚刚拷问出来的口供。 上官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苏容华刚好锁了自己的门出来,见到上官雅,他有些意外道:“上官大人?” 上官雅被苏容华吓了一跳,李蓉也听到了两人说话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看向门口站着的两人,笑了笑道:“你们还不走?” “殿下。”上官雅和苏容华朝着李蓉一起行礼,李蓉看了看天色,温和道,“天色晚了,早些回去吧。” “殿下……”上官雅迟疑着,李蓉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平和道,“回去吧。今日情况特殊,苏大人方便的话,送上官大人一程吧。” 今天他们敢干了这么大的事,难保不会有一些反扑,杀不了李蓉,盯着上官雅来也可能。有苏容华跟着上官雅,要动上官雅,也要看一下苏家的面子。 李蓉也只是一说,不想苏容华竟也应了下来。李蓉点了点头,平和道:“去吧。” 上官雅没说话,苏容华抬手道:“上官大人,请。” 上官雅叹了口气,只道:“殿下早些回去吧。” 李蓉应了一声,低头看着折子:“我把事处理完了,就回去。” 上官雅见李蓉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同苏容华一起走出门去。苏容华悄悄打量她,轻笑道:“上官大人似乎是有心事。” “也没什么。” 上官雅笑了笑:“今日劳烦苏大人相送了。” “小事。”苏容华同上官雅并肩行着,“能送上官小姐回家,是在下的荣幸。” 上官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她叹了口气:“苏容华,我还真看不明白你这个人。” “嗯?” “你能到督查司,为的是什么,我们都清楚。可今日送我回去,便是帮着我和殿下了。” “上官小姐,我也并非时时是要同你们作对的。”苏容华少有带了几分认真,“我心里有我的对错,我觉得你们过了,便会帮着其他人。我觉得其他人过了,便会帮着你们。” “苏大人没有自己的立场吗?”上官雅抬眼看他,苏容华低头一笑,“有,只是我的立场,是我心里的对错,与世家或者皇权,都没有任何干系。” “是么?”上官雅声音很淡,苏容华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不同上官小姐谈这些。上官小姐今日忧虑,怕是与殿下有关,何不与我一说呢?” 上官雅不说话,两人提步出了门,苏容华缓声道:“上官小姐不说我也知道,今日满山的芍药,裴大人怕是费了不少心思,公主却在那里设伏,裴大人与公主的关系,怕是颇为微妙啊。” 上官雅停住脚步,苏容华转眼看她:“上官小姐是不是想,殿下明明心里有裴大人,裴大人心里也有殿下,为何似乎还与裴大人关系这么僵呢?” “苏容华,”上官雅抬眼,冷冷看着他,“殿下也是你能妄议的吗?” 苏容华笑起来,他靠近上官雅,轻声道:“笑一笑。” 上官雅冷冷看着苏容华,只道:“为什么?” 苏容华想了想:“这就是你问人的态度?” “不说就算了。”上官雅声音很淡,她径直转向马车,还未到车前,就听苏容华道:“因为在意。” “殿下这个人,越是在意什么,越是不敢触碰什么。她和裴文宣不一样,当年裴礼之大人,夫妻恩爱,超乎寻常。而殿下生于宫廷,生来谨慎。裴文宣看似温和谦让,实则极为强势,若是定下什么,那就是步步为营,寸土必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殿下不是,殿下心软得多,她怕自己失了分寸,所以她越在意,越害怕。” “你为什么这么说殿下?” 上官雅回过头来,皱起眉头,苏容华每一句话她都挑不出错,可她奇怪的是,苏容华为什么这么了解李蓉。 苏容华耸耸肩:“不说我说的,别人告诉我的。” “谁?” “这你就不必知道了。” 苏容华轻笑:“我告诉你,也不过就是给上官小姐解惑,裴文宣和殿下,其实并不般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 上官雅甩下这一句,便提步往督查司走去,苏容华愣了愣,便见上官雅疾步走到李蓉房间里。 李蓉还低头写着字,上官雅走到李蓉面前,将李蓉手中笔猛地抽开,认真道:“殿下,别写了。” 李蓉顿了顿动作,就听上官雅道:“殿下,你若想和离,就早一点和离。若你还想留住驸马,现在就回去。” “你怎么还不走?” 李蓉笑起来,抬眼看向上官雅,有些无奈道:“小小年纪管这么多干什么?” “殿下,您今年也不过十八岁。” 上官雅认真看着她:“算来我比殿下还要年长几分。殿下听我一句劝,回去吧。” 李蓉静静看着她,上官雅皱起眉头:“殿下,您素来行事果决,何必如此逃避呢?您总不能在督查司一直批折子批到死,总得见他。” 李蓉听着,片刻后,她笑起来:“你觉得我如今优柔寡断,很不讨人喜欢是不是?” 上官雅愣了愣,李蓉将笔从她手中取过来,温和道:“如果我回去了,裴文宣要见的,就是这样的我。” “那又怎么样呢?” 上官雅忍不住开口:“殿下,裴文宣心里有你,你也不是不在意他。” “谁告诉你我在意他?” 李蓉低着头,一字一字落在纸页上,上官雅气笑了:“殿下,你给别人喂过汤吗?” 李蓉顿了顿笔,上官雅继续道:“你伺候过任何人吗?你小心翼翼在意过其他人的感受吗?你关心别人对你喜欢或者不喜欢吗?” “你害怕过别人吗?那天杀手说要杀你的时候,你同我说不用管,可他们刺杀了裴文宣,你就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如今明明杀谢兰清太过冒险,可你为了警告他们还是要杀他……” “你放肆!” 李蓉大喝出声,上官雅抿紧唇,她盯着李蓉:“殿下,你这样下去,你想过你的一辈子要怎么过吗?” “我想过,”李蓉回应着上官雅的询问,她说得异常认真,“我想得很清楚,我不在乎别人,我也不需要别人在乎我,我这辈子让我在意的人过得好好的,我自己有钱有权,想要谁在我身边就让谁在我身边,我要怎么过一辈子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上官雅听着李蓉回话,有几分震惊,李蓉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你们觉得所有事都该有个结果,裴文宣要这个结果逼我,你如今也要逼我,他说得没错,我就是不想付出又希望他在我身边,”李蓉说着,又停了下来,她努力控制了自己的语调,让自己和平日看上去没什么不同,“我知道,这就是自私,不管我对他再好,给不了他想要的,就该把一切说清楚,不该留。” “今日之事是我的错,”李蓉神色平静,“是我心里一直在逃避他的感情,所以凡事都要往不好的地方想。今日但凡我多留几分心,也不至于伤害他。我应当同他道歉,也应该同他说清楚,我不能自以为是的对他好,觉得这样就可以弥补他给我的付出。他要什么,我得给什么,给不了,我得说清楚。你不必说了,我回去。” 上官雅愣愣听着,李蓉出了门,上官雅有些不可思议:“殿下。” 李蓉顿住脚步,上官雅回头看她:“为什么你从来没想过要同他在一起呢?” 李蓉没说话,好久后,她平静道:“回吧。” 说着,李蓉便提步走了出去,她上了马车,一个人坐在马车里。 一个人的空间将她吞噬的刹那,她捏紧了手掌。 她把手心掐得鲜血淋漓,才终于保持了面容上的平静。 等回到公主府,她站在公主府门口,扬起头来看着那牌匾时,她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上一世的公主府。 她记忆里的公主府,一直阴冷,安静,哪怕有苏容卿跟在她身后,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走在长廊上,可她也会觉得有彻骨的冷翻涌上来,渗进她的骨子里。 可这一世的公主府,她从来没这么感觉过。 苏容卿在她身后时,像是她的影子,另一个她,他们太像,一起埋在这公主府里,死气沉沉,没有人比苏容卿更了解她,可正也是如此,他们一起沦于黑暗时,谁也救不了谁,只能一起沉沦。 而裴文宣不一样,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他站在她背后,她就知道他的存在,她能清晰感知到,有一个人,无论她沦于任何境地,他都能伸出手,将她拉出来。 这样的感觉让她害怕又无可抑制的渴望,所以明知自己身处于烂泥,她还是会忍不住朝他伸出手。 可她清楚知道,自己的感情就是一滩沼泽,她向裴文宣伸出手,不过就是把一个岸上的人,拉到沼泽中和自己一起溺死。 她会毁了裴文宣。 她的敏感,她的多疑,她的自私,都消磨这个在感情上怀以最美好期盼的人,然后让他一点点变成和她相似的人。 李蓉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里,然后她就看见站在长廊上的青年。 他身着单衫,外面批了一件纯白色的狐裘大衣,静静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银霜挥洒而落,李蓉停在长廊前,她没敢上前。 裴文宣轻轻侧头,他们隔着一条长廊,静静凝望。 看见李蓉那一刻,裴文宣也说不出是怎么的,就觉得心上有种难言的刺痛泛开。 他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上一世的李蓉,她每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冷漠又孤傲的模样。 可是比及上一世,她又多了几分少年温和。 他们两谁都没有开口,就这么静静看着对方。 好久后,裴文宣先笑起来:“今日殿下最后同我发火,我见殿下似乎是伤心了。殿下性子向来内敛,能说那样的话,必然是难过极了。” “我知道问这样的话不应该,可我还是想问一问殿下。” 说着,裴文宣抬眼看她:“上一世我伤了殿下,是不是无论我如何解释,殿下都难以释怀?” “不是,上一世的事情,你解释得很清楚,我也放下了。” 李蓉垂眸。 “那殿下今日说,不是不是我一个人觉得感情被践踏过,也不是我一个人觉得自己可怜过,又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何时都应保持理智。” 就像她当年一样。 听到这话,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他似是觉得有些荒唐,轻笑出声来:“殿下始终还是殿下,是微臣多想了。” 说着,裴文宣抬手行礼,恭敬道:“殿下,微臣近日早出晚归,颇为繁忙,为免叨扰殿下,微臣打算近来夜宿书房,还望殿下应允。” 李蓉低着头,应了一声:“嗯。” “谢殿下,”裴文宣直起身来,平淡道,“夜深露重,殿下早些安歇吧。” 说着,裴文宣便转身离开,看着裴文宣的背影,李蓉终于开口:“对不起。” 裴文宣顿住步子,李蓉低下头,盯着地面,轻声道:“以前不曾和你说清楚,一直躲着你,是我不对。辜负了你的心意,也是我不对。” 裴文宣听着她的话,有些想笑,又觉得难以开口,好久后,他吐出一口浊气,淡道:“殿下不必在意,一切是我自己的决定。接受不接受,本就是殿下的事,没有对错可言。今日是我冒昧,还望殿下见谅。” 李蓉低低应了一声,裴文宣不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他总觉得,若是此刻他走了,或许就回不了头。 所以他不敢挪步,而身后人也不动。 两人僵持着,李蓉在这样的沉默里,缓慢抬头。 她静静看着裴文宣的背影,灯光在他身上笼了一层光晕,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上官雅问她的话:“殿下,你这样下去,你想过你的一辈子要怎么过吗?” 这话之后对应的,是成婚那一晚,裴文宣静坐在她面前,认真告诉她:“因为你想要过很好的一生。” “你不想像上一辈子一样过。” “你想要太子殿下好好的,想要一个美好的家庭,想要一个人爱你且你爱着,想要孩子承欢膝下,想要晚年的时候,有一个互相依靠着的人,一起共赴黄泉,不是么?” 不是么? 上天让她重活一辈子,总不该让她白白走一遭,像上一世一样,早早埋葬在这冰冷的公主府里。 她改变了李川,改变了秦真真,改变了上官雅,甚至于未来,她会去改变苏容卿,改变苏家,改变上官家,改变她母亲。 为什么,她不能改一点点呢? 三十年又怎样,五十年又如何,哪怕是刻在骨血里的东西,哪怕她在感情这件事上早已是溺水之人。 她为什么,不能伸出手去,努力触碰一下他呢? 她想要这个人,想要这个人相伴的人生,她舍不得这人给的美好,她看见他转身的时候,就觉得是难以割舍的疼。 她看着那人一直站在那里,似乎是一直等着她,他等了她好久,终于有些倦了。 裴文宣疲惫开口:“殿下,微臣累了,先告退了。” “裴文宣!”李蓉骤然叫住他,她声音有些发抖。 裴文宣疑惑回头,就看见李蓉站在长廊尽头,她注视着他,眼里满是认真:“你能不能,再等一等我?” 其实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当李蓉出口那一瞬,他便觉得,她像一个跋山涉水的人,撕开刮得她鲜血淋漓的荆棘,凑在他身前,奋力出声。 “裴文宣,”李蓉语速极快,“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我知道感情这件事上,我让人讨厌,我也很不值得,我很不好,我没法相信你,也没法相信我自己。我知道无数道理,可我做不到这些。” “但我纵有千万不是,”李蓉勉强笑起来,“你能不能看在咱们好不容易两辈子都被上天撮合在一起的份上,等一等我?” 裴文宣没说话,短暂的沉默耗尽了她的勇气,李蓉尴尬笑了笑,她低下头来,似有些不好意思:“我就随便一说,你大概也听不懂,觉得荒唐就算了。你顺着自己心意走就是,难过了离开也没什么,咱们也很熟了……” 李蓉说着这些,裴文宣觉得轻微的疼泛开来,在他心上蔓延,细细密密落在软肉上,看得人难过又酸涩。 他看着李蓉,打断她那些自贬的话,低声开口:“蓉蓉。” 李蓉听得这声称呼,缓慢抬起头来,就看裴文宣站在灯光下,面上浮起笑容来,他神色温柔又包容,像是拂过细柳的春风,轻轻缠绕在人心上,抚平所有苦痛。 “你不要怕,”他温柔开口,“你慢一点没关系。” “我在的,一直都在。” “你知道吗,”裴文宣笑出声来,“上一世,我等了你三十年呢。” 说着,裴文宣缓步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放在她的面容上:“我很有耐心,我可以等很久很久,蓉蓉。” 他垂眸看着她,声音低哑里带了几分缱绻:“我喜欢你,喜欢好久了。” 李蓉听着他的话,也不知道怎么的。 这一生再难过都未曾落过眼泪,却就在那一刹那,让眼泪奔涌而出,落在他的手掌上。 这份迟了三十年的告白,终于在这样狼狈又平凡的时刻,送到她面前。 “你……”李蓉声音低哑,她似乎想笑,又笑不起来,“怎么不早点说啊。” “都三十年了,”李蓉抬起头来,红着眼看着他,“告诉我,又想做什么呢?” “想同你在一起。”裴文宣神色平静,他果断开口,注视着她,“想不放手,想在你哭的时候拥抱你,在你笑的时候陪着你,想在下雨的时候为你打每一次伞,想在你每一次狼狈、欢喜、荣耀、低谷、生死、黄泉,都与你在一起。” “你看上我什么了?我脾气又不好,又老欺负你。” 李蓉笑起来,裴文宣也笑了。 “大概我瞎了吧。” 他声音里含着春日一样带着温度的笑意:“所以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李蓉,”他手指轻轻摩挲过她的面容,“我会等着你,你只管往前走就是。” “我一直都在。” 战术 李蓉没说话。 她听着这些话,觉得有种无言的柔软,将她轻轻裹挟。 这样的温和让她难以理解,又格外安心,有那么片刻,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十八岁。 只有十八岁的自己,才有这样的资格,把情绪毫无遮掩的释放出去,还能有人体谅安抚。 她低着头,缓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道:“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裴文宣笑起来,“看见殿下狼狈的样子,我才高兴。” 李蓉听到这话,用还红着的眼瞪他:“你一日不被骂,就皮痒是不是?” “殿下,”裴文宣双手拢在袖中,“今日是你对不住我,你是不是该做出些表现来?你知道今天你炸掉的花多贵吗?” “多贵还不是我的钱?你怕是忘了你钱哪儿来的。”李蓉冷笑出声来,“一天把钱花在这种有的没的的地方,我不找你麻烦就算好的了,你还敢要我赔钱?” “殿下,”裴文宣掸了掸衣袖,颇为骄傲道,“您怕是忘了,我可是继承我爹财产的人。” 李蓉被裴文宣这么一怼,这才想起来,打从裴家闹了那一次后,裴文宣就把他爹留下来的钱都攥到了手里来。 李蓉挑了眉来:“我还小看你了?” 裴文宣矜雅点头:“殿下知道就好。” 李蓉一时语塞,摆了摆手,便往前走去:“算了,不同你说,冷死了。” 说着,李蓉便往房间急急走去,走了没有两步,就感觉带着裴文宣暖意的披风盖了下来,李蓉转眼瞧他,裴文宣身着单衫,走在长廊上,唇边带着笑,也没说话。 李蓉迅速挪开视线,低头往前。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等一番话说完,裴文宣这么一打岔,就感觉有种难言的尴尬涌上来,让她整张脸都热了起来。 裴文宣用余光看向李蓉,便见得她面上浮现的薄红,他压着唇边笑意,也没在这时候添油加醋。 两人进了房间,裴文宣送着李蓉进了屋中,李蓉一想到夜里还要和裴文宣面对面再睡在一起,她更觉得有些紧张。 可她又不想在好不容易说好的时候又把人推出去,她就只能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背对着裴文宣去净手忙活。 裴文宣看着李蓉故意忙些有的没的,就是不回头看他,他也不进门,双手拢在袖中,斜斜往门边一依,笑着看李蓉忙活了一会儿后,李蓉听见身后没动静,终于有些奇怪回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青年,她不由得道:“你怎么不进来?” “殿下不是允了我在书房睡了吗?” 裴文宣回得理直气壮。 李蓉愣了愣,她不知道怎么,紧张突然就消下去许多,与此同时升腾起来的,是对裴文宣是不是还在生气的担心,可这个念头一上来,她又生生制止,觉得自己在意他生气与否有些别扭。 一时之间她思绪翻来覆去,裴文宣就瞧着她眼神变来变去,最后听李蓉道:“那你还站在门口做什么?” 说完,李蓉似乎又觉得话语太过生硬,软了调子道:“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上朝。” 裴文宣听着她说这些,当即笑出声来,他直起身来,朝李蓉行了个礼,恭敬道:“谨遵殿下吩咐,微臣先告退了。” 李蓉硬邦邦应了一声,就看裴文宣转身悠然而去。 她在屋里静静站着,一时有些摸不透裴文宣的意思,方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又要睡书房呢。 她正想着,又听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便见裴文宣折了回来,他来了门口,笑道:“差点忘了件事。” “什……” 话没说完,就见裴文宣到了她身前来,弯腰在她脸上轻轻一吻,柔声道:“殿下,晚安。” 而后不等李蓉反应过来,他便直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李蓉站在原地,面无表情,过了片刻后,她抬起手来,擦了擦脸,嘀咕道:“花里胡哨。” 说完,她终于才真正放松下来,将裴文宣的外衣脱了下来,挂在了一边,随后自己走到床边,轻轻坐下。 她在床边坐了没多久,就听静兰进来,打量着李蓉,克制着道:“殿下,奴婢听闻驸马今日要睡书房。” “嗯,”李蓉淡道,“给他加床被子。” “殿下,”静兰艰难道,“夫妻哪儿有隔夜的仇……” “我们没仇,别瞎操心了,”李蓉抬了眼皮,淡道,“我和驸马这叫情趣,别烦我们。” “啊?”静兰诧异出声,李蓉站起身来,往净室走去,吩咐了静兰道,“等会儿给驸马送碗姜汤,让他别受寒,再让人去打听一下,驸马最近买芍药这些花了多少钱,从库房里支出银子,给他送过去。” 静兰默默听着李蓉的话,越听越心惊,连花钱都要还回去,这叫哪门子的情趣?这明明是分居啊。 可李蓉的性子她也明白,此刻她要再多说,李蓉怕是烦她,连带着她一起不待见,于是静兰只能把话都憋回去,一言不发,将李蓉的吩咐都记下来。 而裴文宣自己往书房走去,等进了书房门,他将门关上,想着李蓉最后惊诧的神情,便高兴得笑出声来。 他往小榻上也一躺,没了片刻,就听童业的声音从外面穿来:“公子,被子拿过来了。” 裴文宣忙坐起身来,扬声道:“进来吧。” 童业抱着被子,推门挤了进来,裴文宣站起身,看着童业铺被子,童业一面铺被,一面忍不住道:“公子,你和殿下置什么气啊?你这么主动搬过来睡,殿下怕是被你气死了。” “唉,你懂什么,”裴文宣嫌弃道,“我这叫以退为进,欲迎还拒,这是战术。” “您的战术我不懂。” 童业铺着床,嘀咕道:“奴才就知道,书房这小榻硬死了,您要真想分床,不如找个客房睡去,睡书房,不是自个儿折腾自个儿吗?” “去去去,”裴文宣见童业把床铺得差不多,挥手道,“书房和客房能一样吗?睡书房,是为了等着殿下召我回去。睡客房,我还有理由回去吗?” “那您怎么不直接留下呢?” 童业问得理直气壮,裴文宣被他问得语塞,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嘶’了一声道:“我说你胆子怎么越来越大了?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这是操心您,”童业语重心长,“公子,感情经不起折腾,您既然把殿下放在心上,就该直接一点,死皮赖脸,烈女怕缠郎,您本来近水楼台先得月,现在给自己搬到书房来,又冷又硬又寂寞,图个什么啊?” “图什么?”裴文宣挑眉,“当然是图公主啊。别说了,”裴文宣走过来,挥了挥手,“下去吧,我要睡了。” 童业见裴文宣不听自己的,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等童业离开后,裴文宣熄了灯,自己躺到床上来。 他先是平躺着,等一会儿便翻了个身,想着李蓉此刻大概是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他看出来,李蓉对他今日说完这些,大约是很尴尬的,她或许需要很长一段的时间来接受自己,所以他便退开,给李蓉这一段时间。 也给自己一段时间。 他没想过李蓉会同他说这些,然而李蓉说出口时,他才第一次清楚看到,原来上一世留给李蓉的,是这么深切的伤口。 他以为时光让这些伤口愈合了,可如今却才知道,没有凭空愈合的伤口,它只是被人藏在了更深的角落里,仿佛不见了。 可它一直存在,那它就会在人生无数次选择里,悄无声息发挥着作用。 李蓉害怕感情。 她骄傲一辈子,却在感情这件事上,对自己没有半点信心。因为知道自己是必然的输家,所以她才会在每一次开始时,就果断抽身离开。 这才是他们之间的死结,她无法认可自己,他也太过软弱。 所以上一世,哪怕没有秦真真,没有苏容卿,他们最终也会在其他事情上,将这段感情走向绝路。 他不能逼她。 裴文宣静静想着,李蓉就像一个刚刚来到感情世界的猫儿,她害怕一切,他只能让她去探索,不能一次性把所有搬到她面前。 来得由她,去得由她,只有有足够的决定权,才会有足够的安全感。 李蓉要的等待,大约就是如此。 他们的距离,该由李蓉来决定,而不是他。 而李蓉愿意走出第一步,愿意去决定这份距离,就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裴文宣在夜里抿了唇,忍不住笑起来。 两个人各自想着当夜的事迷迷糊糊睡过去,等到天亮时分,李蓉隐约听见有人叫她起床。她下意识想叫裴文宣,才想起来裴文宣去睡书房了。 她迷糊着唤了一声,静兰便掌着灯进来,刺眼的光让李蓉一时无法适应,随后她便被唤下床来。 以往裴文宣先起了,会先用一块帕子蒙住她的眼睛,然后回到窗前,用影子挡住光,一面骤然亮起来的灯光刺了她的眼。然后他会把衣服拿到被子里帮她穿,确保她不收半点寒气侵袭。 如今他不在,下人就算尽心尽力,也做不到这样的体贴。 不过一个细节,李蓉便想起裴文宣的好来,她轻叹了一声,转头道:“驸马起了吗?” “驸马已经在饭厅等了,”静梅伺候着李蓉穿衣,笑道,“殿下要过去一起用膳吗?” “自然是要过去的。” 李蓉回了话,穿好了衣服,便到了饭厅里去。 裴文宣已经换好官服坐着看刚送回来的情报,李蓉进了屋来,裴文宣抬头,笑道:“殿下,早。” “早。”李蓉笑起来,目光落到刚到的情报上,“今日有什么特别消息吗?” “也没什么,”裴文宣放下手里的情报,打量了李蓉,“殿下昨夜睡得好吗?” “挺好的,”李蓉说着,坐到了裴文宣边上,“你呢?” “也不错。”裴文宣说着,李蓉点了头,想找点话题,但还没想到,就听裴文宣道,“昨日刺杀之事,殿下是打算今日朝堂上参,还是打算再观望一下?” “再观望一下吧。”李蓉见裴文宣主动提起正事,应声道,“说不定咱们没参,主谋就主动参了他呢?” “倒也不是不可能。”李蓉点点头,缓声道,“静观其变吧。” 裴文宣应了一声,又开始同李蓉说起其他正事来,昨晚上的事,裴文宣一字不提,仿佛都没发生过一般。 李蓉顺着裴文宣的话说正事,但内心总有几分隐约的不安。 她觉得该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 一顿饭吃完,两人便一起上朝,李蓉和裴文宣并肩走在长廊上,平日裴文宣总会找些理由方法来拉她,然而今日裴文宣却是十分端正,仿佛与她只是同僚关系,没有半点旖旎,一直只说朝堂上的事。 裴文宣不拉她,李蓉心上就有些难言的怪异感,她仿佛是把这事儿当成了习惯,裴文宣突然不做了,她就有些说不出的……不习惯来。 她面上不显,只是悄无声息的靠近了裴文宣,同裴文宣肩并肩走在一起。 裴文宣感觉到李蓉靠过来,衣袖与他摩擦在一块,随着两人走动,她的手不经意触碰过他的手背,就这么短暂的交错,就泛起几分难言的痒,裴文宣不由得抬头看她一眼,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继续一本正经说着正事。 他不躲,但也不主动,任凭李蓉衣角摩挲而过,他都只垂着眼眸,低低头李蓉说着朝堂上的事。 “按照您的说法,如果当真是谢兰清指使蔺飞白帮着陈家来刺杀您,那谢家如今的立场,还愿意支持太子吗?” 裴文宣说着,两人便到了马车边上,这时候裴文宣终于伸出手来,由李蓉搭着,扶着李蓉上马车。 李蓉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两人的肌肤终于大片交叠在一起,裴文宣面上一派平静,只当这是一个礼貌性的动作。 李蓉却在趁着两人交叠着手的时候,用指尖缓慢在裴文宣手背上轻轻划过。她觉得自己这番示好,应当足够明显了,但裴文宣依旧不为所动。 两人做进了马车,裴文宣给李蓉继续分析:“而且,以着谢兰清的心思,今日早朝,他怕会主动参奏陈家,殿下等改日再参,会不会晚了些?” “先看看吧。”李蓉回得漫不经心。 反正谢兰清就是秋后的蚂蚱,也蹦不了多久。她如今就关注一件事。 明明昨晚说得好好的,裴文宣怎么今天就出尔反尔了呢? 裴文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若是说昨夜拒了她,便不该又折回来亲她一下。 若是答应了她,为什么又要去书房睡,早上还同对她这么爱答不理? 李蓉左思右想,裴文宣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出,反正都是她昨夜已经想过的问题,她也不想再重复。 她就听裴文宣在旁边讲,时不时打量他一下。 裴文宣得了她的眼神,心中便有数,自己让这么一寸,李蓉果然就咬上勾了。 他面不改色,继续扯着朝上的事儿胡说八道。 李蓉想了一路,等下马车的时候,裴文宣伸手扶着她下来,李蓉轻咳了一声,决定示好得再明显一点:“裴文宣,那个,书房的小榻很小,你不好睡吧?” “回禀殿下,”裴文宣微笑回声,“高床软枕睡久了,小榻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李蓉见裴文宣还不接招,忍不住笑了,温柔道:“这么好睡,你要不在书房睡一辈子得了。” “殿下说笑了,”裴文宣立刻又道,“微臣总还是要回去的,毕竟微臣和殿下,”裴文宣抬眼看她,似笑非笑,“来日方长嘛。” 李蓉不说话,她盯着裴文宣带笑的面容,她瞧了好久,终于回过味来。 这次的芍药果然有点贵。 她算是明白过来了,裴文宣不是要和她分道扬镳,怕是答应了她的话,又气不过那满山的芍药被毁,决定找个地方出出气,同她拿乔了。 李蓉想了片刻,用小扇轻敲着自己的手心,善解人意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裴文宣有些茫然,李蓉抬眼,认真道:“芍药的钱我会赔你,但你日后,不可如此骄纵。” 裴文宣:“……”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怎么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欲迎还拒1 裴文宣正沉默着思索着如何回话,不远处就传来了一个老者的唤声:“殿下。” 两人一同看过去,便看谢兰清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裴文宣和李蓉极快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诧异,谢兰清走到两人面前,朝着李蓉行礼:“殿下。” “谢尚书。”李蓉点了点头,算作行礼,随后笑起来道,“谢尚书平日都与本宫不说话,今日怎的主动问好?” 这话极下人脸面,尤其是对于在刑部尚书这种关键位置上待了多年的谢兰清来说,更是难见的事情。 但谢兰清面色不动,平静道:“听闻昨日殿下遇到刺杀,老臣颇为担忧,怕殿下年轻人办案没有经验,所以特来问问,需不需要刑部帮忙。” “人我都抓到了,也审得差不多了,”李蓉看着谢兰清的眼睛,“就不劳谢大人费心了。” “那殿下如今是知道主谋了?” 谢兰清问的颇为直接,李蓉双手在前,看着谢兰清笑而不语,谢兰清皱起眉头:“殿下为何不答?” “谢大人为何要问呢?”裴文宣适时插嘴,谢兰清看向裴文宣,就见裴文宣似笑非笑道,“莫非谢大人有什么担心的事情,所以特意需要来和殿下确认?” “老臣只是担心殿下随口一问罢了,裴大人想得太多了些。” 谢兰清冷着脸,颇为不满,裴文宣双手在前,行了个礼,当做抱歉。 “既然关心多了还讨殿下怀疑,老臣也就不问了,”谢兰清直接转身,冷声道,“殿下自己查吧。” 谢兰清说着,便回了自己的位置。裴文宣看了李蓉一眼,随后笑起来:“殿下,微臣先告退回去。” 裴文宣说完行礼,也退回了自己位置。 没多久李明便到了大殿,照例开始早朝,李明看上去有些疲惫,似乎很是烦躁,他上朝后先询问了各地的天气,随后转头看向李蓉,僵着声道:“平乐。” “父皇。” 李蓉听到李明的声音似乎有所克制,便知李明今日情绪不是很好,她忙跪上前去,已是请罪姿态,李明见她的动作,缓了几分道:“听闻你昨日被人刺杀,可当真有此事?” “禀告父皇,确有此事。” “混账东西!” 李明猛地站起身来,大喝出声:“连你都敢刺杀,是谁,不要命了吗?!” “禀父皇,如今抓到的凶手招供说,是原仓部主事陈广家中之人,为报仇而来。” “报仇?”李明听得这话,气笑了,“他人还没死,报什么仇?而且他私吞军饷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不该死吗?!他家人还有脸报仇?” “禀告陛下,微臣有本要奏。”御史台队列中,一个御史站了出来,李明抬眼,冷声道,“朕同公主说话,你要奏什么不会等等?” “陛下,”那御史没有退回去,继续道,“微臣要奏之事,正与公主相关。” 李明皱起眉头,李蓉也转头看了过去,看了片刻,终于认出人来,是陈广的表兄王焕。 李蓉挑了挑眉头,看见李明不耐烦挥了挥手,王焕行了个礼,随后道:“微臣还请陛下召见民妇陈王氏。” “陈王氏?” 李明有些疑惑,王焕恭敬道:“正是陈广之母,陈王氏。” 李明犹豫了片刻,随后似乎是想起什么,不耐烦道:“宣吧。” 李蓉观察着李明的神色,心里有了几分思量,没了一会儿,门口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走了进来,恭敬道:“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看过去,李明似乎是想了片刻,随后犹豫道:“您……似乎是……” “陛下,”那妇人抬起头来,恭敬道,“民妇原在宫中担任女官,殿下年幼时还曾照看过陛下一些时日,不想陛下竟还记得。” “我想起来了,”李明面色稍缓,点头道,“你原先在太后宫里当差过一段时间。” 陈王氏听到这话,赶紧又磕头,眼中已经带了泪意,李明看见陈王氏满头白发,低声道:“陈夫人年纪也不小了,先赐座吧。今日上朝堂,所为何事啊?” “陛下,民妇今日前来,是为我儿讨个公道。” 陈王氏说着,抬起头来,哭道:“民妇今日,就是来朝堂之上,控告平乐公主殿下,刑讯逼供我儿陈广,将他屈打成招,还望陛下明鉴啊!” 李明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李蓉。 李蓉才告完陈家刺杀她,这陈王氏就来告李蓉屈打成招,所有人看热闹一般看着李蓉,李明犹豫了片刻后,才道:“你说平乐打陈广,你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知道的?” “陛下,民妇虽为妇道人家,但思儿心切,便让下人四处打点,终于得了一个机会,见到我儿。民妇知道自己所行有罪,也愿一力承担,但民妇所言,句句属实,还望陛下再命其他大人,重审军饷一案,还我儿一个清白啊。” “这事除了你,还有其他人证吗?” “此事除了民妇,还有与民妇一道探望的家奴,以及督查司中其他侍卫,只是他们愿不愿意说真话,民妇就不知道了。” “你家家奴是你陈姓之人,理当避嫌,督查司中的侍卫,你又找不出人来,也就是说,你所说之言,并无实证。” 李明思索着,缓声道:“而今日平乐控告你陈家刺杀于她,却有人证物证,你可承认?” “我陈家刺杀公主?” 陈王氏睁大了眼,随后急促道:“不,不可能。陛下,我陈家百年来忠于君上,对天家不敢有半点忤逆,就算殿下把我儿斩了,陈氏灭族,我等也不敢刺杀殿下啊!” “那你可有证据?” 李明冷静反问,陈王氏脸色变得煞白,她呆呆跪着,许久后,她叩首道:“禀陛下,老身没有。民妇不过后宅女子,倾尽家财,也只能见我儿一面,不能刑讯逼供,也不能贿赂他人,更无高手伪造证据,颠倒黑白。但民妇相信,这世上天理昭昭,举头三尺有神明,民妇没有证据,但民妇,”陈王氏冷静出声,“愿以死证一个清白!” 说完,陈王氏一头就朝着地面砸了下去。 李蓉猛地起身,大喝道:“拦住她!” 在她起身那一刻,裴文宣已经一个健步冲了出去,其他人都震惊看着,等裴文宣冲到陈王氏身前时,这老妇人保持着叩首在地上的姿势,地上已经是一滩血迹涌了出来。 裴文宣急急将人翻过来,将手搭在妇人鼻尖,李蓉冷静传召:“御医,将御医叫过来!” 说着,李蓉便到了陈王氏身前,她的手微微颤抖,裴文宣抬起头来,沉着脸摇了摇头。 说着,他站起身来,御医冲了进来,给陈王氏诊脉,片刻后,御医抬起头来,惶恐道:“陛下,这位夫人……已经去了。” 李明脸色极为难看,他似乎是努力让自己控制了许久,才出声道:“先抬下去吧。” 侍卫领了命令,赶紧上前,将陈王氏送了下去。朝堂上一片死寂,过了许久后,李明端着茶喝了一口,才道:“先退朝吧。” 众人行礼,随后便沉默着离开,裴文宣走到李蓉身边来,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我无事。” 李蓉缓了缓情绪,这时候,福来便走了过来,小声道:“殿下,陛下叫您过去。” 李蓉应了一声,转头同裴文宣道:“你先回去吧。” 裴文宣没说话,朝着李蓉和福来行了个礼,犹豫了片刻,才道:“我在御书房外等殿下。” 李蓉无心回应他,点了点头便跟着福来离开。 她由福来领着,一路行到御书房,进了房内,李明背对着她站着,她刚一进去,跪下行礼道:“叩见父……”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儿!” 李明一折子砸到李蓉的头上,折子瞬间将李蓉额头砸了个淤青。 李明见李蓉头上砸出伤来,他顿了顿,随后还是强硬着语调,冷声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要稳重,不要冒进。你看看你如今,你审这样大的案子,怎可如此肆意妄为?是真当朕宠着你就无法无天了吗?!” “儿臣不知父皇是在责备什么。” 李蓉跪在地上,平静道:“父皇是觉得,儿臣不该审秦氏案和军饷案吗?” “你这什么态度?”李明见李蓉的模样,怒从中起,“你是威胁我?我让你办这两个案子,不是让你给我惹事!刑不上士族你不知道,居然还去严刑逼供官员……” “我没有。” 李蓉果断开口,李明看了看周遭,他抬手挥了挥,让人都赶了出去,随后走到李蓉面前,蹲下身来:“你以为朕是在恼怒你对他们用刑吗?你要查案,你用你的方式,朕只要结果。朕恼的是你顾头不顾尾没有收拾干净!” “我没有。”李蓉抬起头来,掷地有声道,“父皇你为什么就不信我没有刑讯逼供他们?是他们要想害我,要刺杀我,你不怪他们就罢了,你今日竟然怪我?!这两个案子阻力多大父皇心里不清楚吗?我为了父皇,为了心里那点公正承受了多大压力父皇不明白吗?” 李蓉说着,便红了眼眶,她盯着李明:“他们多少人要想害我您明明知道啊,可你还要信他们……” “平乐……”李明见李蓉一哭,顿时有几分心虚,“父皇也不是不信你。只是你的脾气……” “我脾气怎么了?”李蓉也顾不上仪态,干脆跪坐在地上,大哭着道,“我脾气不好是不是?我配不上当个公主当个女儿是不是?他们一天天要杀我你还要我脾气怎么好?你是我父皇,你不护着我就算了,你还要同他们一起欺负我。” “你怎么扯到这些来,”李明有些头疼,“什么欺负不欺负?你如今也是个朝廷命官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成什么体统?” “我不要体统了,”李蓉哭着道,“这官我不当了,你让我回去吧,长乐华乐都过得好好的,我凭什么要趟这摊浑水啊?我为什么呀?父皇你说我图的是什么啊?!” 李蓉说着,抬起头来,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衫:“我这么生死来去,难道不都是为了父皇吗?我不忍看那些世家逼着父皇,我做错了吗?” 这话一瞬砸到李明心上,他看着脚下哭得狼狈的李蓉,一时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心里有几分酸胀,李蓉痛苦哭着,李明犹豫了许久后,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叹了口气,终于道:“你先回去吧,军饷案和秦氏案你别管了。” “我不管了,谁管呢?” 李蓉低哑出声:“父皇吗?还是太子?或者其他人?谁管这件事,谁倒霉。付出这么多努力,父皇是想再一次低头了,是吗?” 李明沉默着,李蓉撑着自己,慢慢爬起来:“父皇决定吧,儿臣什么都不管了。” “蓉儿,”李明看着李蓉似是失落的背影,犹豫出声,好久后,他终于道,“那,让裴文宣定吧。他来定罪,你总该放心了吧?” 李蓉背对着李明,好久后,恭敬道:“谢父皇。” 说着,李蓉行了个礼:“儿臣告退。” 李明应了一声,李蓉便擦着眼泪出了门。等出门之后,福来端着茶送上去,笑道:“陛下,殿下终究还是个孩子,还小。” “以为她长大了,”李明叹了口气,“始终还是年少啊。” 李蓉擦着眼泪,一路走出御书房。刚出了长廊,她就冷下神色来。 今日李明情绪不对,明显对她不满,而陈王氏之事也是早有准备,估计是昨天她刚设伏,那些暗处的人就想出了今日这一出戏。 只是是谁影响的李明? 李蓉思索着,跨门出去,刚出院子,就看见一个青年站在长廊上,他穿着玄色红色压边官服,手持笏板,正静静看着庭院里的枯枝。 听见周边传来声音,他转过头去,看向李蓉,见得是李蓉,他笑了笑,恭敬道:“殿下。” 李蓉没想到裴文宣竟然是在这里一直等着,她顿时有些慌乱起来,低头想去遮掩方才哭过的痕迹,走到他边上去,哑声道:“你怎么没去官署?” “方才殿下没好好听微臣说话,”裴文宣说着,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叹息道,“微臣说了要等殿下,殿下根本不放在心上,看来微臣在殿下心中的分量,还是不够重啊。” 李蓉听他的话,不由得笑起来:“你想要多重?” “不多不少,”裴文宣用笏板轻轻点在心口,“整颗心就好。” “你胃口也太大了些。”李蓉嗤笑,“白日做梦。” 裴文宣轻轻颔首:“谢殿下夸赞,微臣最大的优点就是,胃口好,野心大,夜里失眠多梦,平日运气上佳。” 不过三两句话,李蓉便被他逗笑了,她轻轻瞟他一眼,挑眉道:“昨个儿不是还要同我分床睡吗?今日不生气了?” “殿下说笑了,我什么时候生过殿下气啊?” 裴文宣说得平和:“微臣不过就是觉得,要和殿下保持一下距离而已,感情没到那一步,不能白白让殿下玷污了微臣的清白,占了微臣的便宜。” 李蓉:“……” 好得很,脾气大得很。 裴文宣看李蓉面上表情缓过来,他觉得气氛差不多,见周边无人,便轻轻靠了过来,小声道:“我方才去查了,昨夜陛下在柔妃那里留宿,华乐殿下和陛下耍性子,被罚抄女戒十遍。” 李蓉看了一眼裴文宣,裴文宣笑起来:“想必能解殿下之惑。” 李蓉没说话,她和裴文宣一起走在长廊上,她的确是了解了。 昨日她设伏在蝴蝶峡,陈家有了这一次刺杀行动,按理今日应该就可以接着这次刺杀作为谈判筹码,逼着把军饷案和秦氏案定下来。 而那些背后的人必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们不愿意让这两个案子定下来,一旦定下来,不仅仅是大批官员变动的问题,最重要的是,这批变动的官员里必然又许多李蓉的人要推举上来,李蓉在朝堂上的位置,也就彻底稳固了。 他们怕李蓉站稳脚跟,同时也怕李蓉深查此事,参与刺杀的人也十分惶恐,所以连夜应该达成了什么协议,至少和柔妃达成协议,所以柔妃让华乐作为传声筒说了什么,以至于李明今日恼怒于她。 以李明今日的态度来看,华乐估计也就是说点她办事不利,刑讯逼供官员,太过狷狂之类的话。所以李明罚了华乐,但是这些不过脑子的话,李明放在了心上,故而来找她的麻烦。 在李明对她有意见时,让陈王氏朝堂上来一出自证清白,刺杀这个案子便再难查下去,毕竟目前的“主谋”已经死了,而李蓉手里过的这些案子,再多的证据,在普通百姓的认知里,也都会多了几分怀疑。 无论是为了民意还是为了安抚世家,陈王氏以这样的方式一死,军饷案和秦氏案大概率都无法重判。 李蓉紧皱着眉头,低头往前,没走两步,就听裴文宣恭敬道:“谢尚书。” 李蓉听到这话,抬起头来,便见谢兰清站在她面前。 谢兰清看上去颇为高兴,抬手朝着李蓉行礼:“平乐殿下。” “谢尚书这是要往哪里去?” 李蓉一开口,声音就有些哑,谢兰清轻轻一笑:“老臣正要去找陛下,殿下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了?” “风沙迷眼,”李蓉假作没有听出谢兰清话语里的嘲笑,回道,“既然谢大人还有事,那本宫先行一步。” “殿下慢一步,”谢兰清叫住李蓉,李蓉回头看他,谢兰清笑了笑,“殿下,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李蓉盯着谢兰清,许久后,她笑起来:“谢过尚书大人指教,本宫也送一句话给大人吧。” “哦,”谢兰清抬手,“洗耳恭听。” “少管闲事,颐养天年。”说完,李蓉便摔袖离开,裴文宣朝着谢兰清行了个礼,跟着李蓉走上去,裴文宣追在李蓉身后,小声道:“你别生气,你同这老不修生什么气呢?他反正也是活不长的。” 上一世谢兰清在李川登基后,就是第一个被砍的世家高官。 李蓉冷眼看了谢兰清背影一眼,凑到裴文宣边上,裴文宣微微弯了腰,听李蓉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算是知道川儿为什么要砍他。” “嗯?” 李蓉咬牙:“这老匹夫,忒气人。” 裴文宣想了想,其实方才谢兰清也没说什么,李蓉生这么大的气,怕也是自己哭这事儿被谢兰清瞧见了。 裴文宣不着痕迹看了一眼谢兰清离开的方向,笑道:“殿下说的是,这老匹夫不好。” 李蓉听裴文宣站在她这边,她心里舒服了许多,等裴文宣送着她上马车,她才想起来,颇有几分不满道:“你怎么都不安慰我?” 裴文宣施施然坐在她对面,抬头微笑:“殿下是指什么?”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蓉抬手用扇子敲他:“你现在胆子怎么越来越大?” 裴文宣知道她是指他看见她哭都不说话的事,裴文宣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是不显,低头拉开折子,淡道:“殿下不要面子,我可还要面子。” 李蓉皱眉,随后就听裴文宣悠然道:“您还没赔钱呢,就想要我安慰了?” 李蓉一时语塞,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她想好了,她回去就把这芍药钱赔给裴文宣,等把账清了,他们就能好好说话了。 裴文宣偷偷看了一眼李蓉的表情,压着唇角的笑,假作专注。 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李蓉有意思极了。 像一只努力想伸出爪子掏掏你又觉得丢了脸面的猫,挠心挠肝想着怎么吸引你的注意。 他以前都没见李蓉这模样,如今见到,又新鲜又有趣,便将一切打算压在心口,并不开口。 李蓉想好还钱的事儿,看见裴文宣低着头,唇角疯狂上扬的模样,她停住了原本要开口的话,一时有些无言。 这都高兴成什么样了,要是有条尾巴都能甩起来,怎么还能装成这么无动于衷十动然拒若即若离的模样的? 她拿裴文宣有些无奈,想了片刻后,她决定不说话。 装。 她想,她把钱赔给他,等她不欠他了,还这么拿乔,就别怪她不客气。 欲迎还拒2 李蓉心里惦念着赔钱的事情,无意识就捂上自己的额头。 她看了一眼裴文宣,又转过头来,也不知道怎么的,无端端就觉得有几分委屈。 裴文宣仿佛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低头翻看着手里的折子,一言不发。 两个人沉默着到了公主府,李蓉一跳下马车,就看见守在公主府前的上官雅,上官雅见到李蓉,诧异道:“殿下,你这额头怎么了?” 李蓉一听这话,转头就看了一眼后面的裴文宣。 上官雅这糙货都能看出来,裴文宣果然是瞎了。 “没事儿,先进去再说吧,你可是听到消息了?” 李蓉目光从裴文宣脸上收回去,领着上官雅就进了府中,裴文宣看着两人结伴回了书房,他在庭院里站了站,转头去吩咐了旁人:“去把玉肌膏和纱布给我拿过来。” 李蓉同上官雅进了屋子,上官雅便立刻开口:“我听说陈广她娘今天撞死在朝堂上了。” “嗯,”李蓉坐下来,将事情说了一遍:“谢兰清早上就来同我打听情况,然后朝堂上他们就把陈王氏带了出来,陈王氏咬死说咱们刑讯逼供陈广,又说自己没行刺过,要以死证明清白,就一头撞死了。” “够狠啊,”上官雅感慨着坐到李蓉对面,“秦真真给了他们灵感啊。您拿秦真真撞死的事儿逼着秦家案重审,他们如今就拿陈王氏逼着这案子结束。殿下,”上官雅靠在椅子上,“这案子还归咱们吗?” “你以为我脑袋怎么开的花?” 李蓉瞪了上官雅一眼,随后道:“父皇同我说好了,案子归裴文宣管。” 上官雅点了点头,面上表情缓了许多。她正准备说话,就听有人敲了房门,李蓉喊了声:“进来。”,然后就看裴文宣手里拿着药膏和绷带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笑着朝着上官雅行了礼,李蓉有些奇怪:“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裴文宣笑着走到她边上,平和道,“我来给殿下上药,您继续说,不必管我。” 说着,裴文宣便捏着李蓉下巴抬起来,抬手就将药膏往她头上一抹,然后在两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用纱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最后打了个大的蝴蝶结,似乎砸她额头的不是折子,是个砚台,她也不是破了皮,而是被砸出个血窟窿来。 做完之后,他也没多说,取了药罐子和剩下的东西,拿着就走了,走之前还不忘给李蓉合上大门,等出门之后,上官雅才喃喃道:“他这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 “大概是我还没赔钱。” 李蓉回过神来,顶着脑袋上的蝴蝶结,继续道:“不必管他,继续说方才的事儿。如今案子归裴文宣管,到可以放下心来,但我觉得陈王氏这件事怕是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那殿下打算如何做?” 上官雅立刻回声,李蓉想了想,沉声道:“今晚就把蔺飞白放出去。” “今晚?”上官雅诧异出声,她想了想,终于还是道,“殿下,如今这种风头浪口,您还要让蔺飞白出去刺杀谢兰清,太冒险了。” “无妨。”李蓉平静道,“你偷偷放他出去,和他说清楚,记得和我的约定。” “殿下……” “照做就是,你放心。”李蓉抬眼,“我有把握。” 上官雅见李蓉的神情,她犹豫片刻后,恭敬道:“是。” “还有一件事,”上官雅见陈王氏的事儿说完,不由得说起另一件事来,“昨夜晨妃去了明乐宫。” 李蓉听到这话,她顿了顿,随后应声道:“我知道了。” “殿下,”上官雅颇有几分不安,“我们是不是该缓缓,逼得太紧了,世家中许多人,怕是就要倒戈到肃王那边去了。” 听到这话,李蓉笑起来。 “阿雅,你知道父皇为什么宠爱柔妃吗?” 上官雅不言,李蓉拨弄着茶碗:“他给她无条件的殊荣与爱,个个说着他盛宠柔妃,柔妃妖姬祸国。你说要他当真对柔妃这么上心,怎么可能让她担负着这样的名声?” “殿下的意思是,陛下爱的不是柔妃这个人,而是柔妃所代表的某种东西?” “柔妃的盛宠,是制衡母后的手段。” 李蓉声音平淡:“只要她是筹码一日,无论她犯任何的错,肃王有多大的罪,父王都不可能真正放弃他们。他若放弃他们,只可能有一个理由。” 说着,李蓉抬眼,看向上官雅,笑得意味深长:“他们再也不是筹码了。” 上官雅不说话,她瞧着李蓉,许久后,她板着脸抬手,指了李蓉脑袋上的蝴蝶结道:“殿下,您把您的头认真处理一下,再同我说这些话,不然我怕我笑出来,显得对您不太尊敬。” 李蓉面色变了变,随后低喝了一声:“赶紧滚出去办事。” 上官雅笑出声来,她站起身抬手行礼:“殿下,那我先回去放耗子出笼,您好好休息。” 李蓉点了点头,上官雅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什么,探回半个身子,瞧着李蓉,笑弯了眼道:“话说您这脑袋被砸了,不生气吗?要不要我为你出个气?” “这种小事不必你出手了。” 李蓉挥了挥手:“赶紧走。” 上官雅笑了笑:“那我走啦。” 说完,上官雅便收回身子,消失在门口,李蓉想了想,抚上自己的额头,抬眼看向静兰:“话说,我这脑袋真这么丑?” “要不,我给您看看镜子?” 静兰迟疑着开口,李蓉犹豫了片刻,摆了摆手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李蓉便站起身来,吩咐静兰道:“去找账房,问问驸马买芍药给了多少钱,把钱还给他,我先睡一会儿。” “殿下,”静兰看了一眼李蓉,小声道,“这事儿要不您还是别想了。” 李蓉顿了顿动作,抬眼道:“怎的了呢?” “那花我问过了,公主府半年的开支呢,现在账房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的。” 听到这话,李蓉一时差点背过气去。 打从重生以来,钱这件事上她一直勤俭节约,就是为了多扣点银子出来,发展一下自己的实力。 养暗卫,养情报组织,养官场人脉,如今还要养个督查司,哪样不是钱?裴文宣出手就是公主府半年的开支,她一听这话,什么浪漫情怀都没有了,气得马上就想去骂人。 但她刚提步,就想起来,赶紧道:“这钱走的是谁的账?” “殿下您放心,”静兰看明白李蓉的意思,赶紧道,“这是驸马自个儿的私账,没用您的钱。” 还好,他还有一点良知,没花她的钱来追求她。 李蓉气稍微缓了缓,随后就意识到了问题。 没花她的钱,她又赔不起,那裴文宣不待见她,也就正常了。 她又盛怒转为心虚,也不过片刻之间,静兰打量着她,小心翼翼道:“殿下,这夫妻之间也不用分得这么清楚,您当真把钱给驸马送过去了,他说不定还要生气。我看您不如就对驸马好一点,驸马脾气好,您说几句好话,服个软,驸马说不定就高兴了呢?” “服软,我还要怎么服软?” 李蓉冷笑:“我还不够软?” “殿下,”静兰颇有些无奈,“驸马还在书房睡着呢,您这叫软吗?” “那要怎样?还要我八抬大轿给他抬回去?” 李蓉脾气上来,走到旁边小榻上,往小榻上一倒,静兰赶紧给她盖了毯子,柔声道:“您就和驸马好好说说。” “有什么好说,”李蓉闭着眼睛,“我又赔不起他这个钱,他心里不舒坦,我何必找这个软钉子受?今个儿我受了委屈,他不安慰我,见着我受伤,也当没看见,还给我包了个这么丑的头,可见他现下的心思,我才不去他那儿受气。” 李蓉这么一通说出来,静兰无言,她也不知道怎么的,竟就从李蓉这话语里听出了几分委屈。但她又想,李蓉不是一个这么娇气的人,倒也不至于为这么点事儿出声。 她劝不下来,叹了口气,只能道:“殿下先歇息吧。” 李蓉应了一声,闭眼休息。 等静兰走出去了,李蓉心里烦得很,起身从旁边抽了本平日里裴文宣最喜欢看的书一砸,随后又倒头去睡。 折腾大半日,没一件事儿顺心的,烦死了。 她朦朦胧胧睡过去,一觉睡到入夜,她起身来,便听裴文宣还在官署,没有回来。 她自己吃了饭,回了书房处理督查司的事儿,没了一会儿,静兰就捧着一堆小纸卷进了门来,恭敬放到李蓉身前:“殿下,这是今日送来的各处情报。” 每一日,李蓉养的那些线人就会将京中大小事务有价值的整理出来送回来,李蓉应了一声,开始看这些纸条。 昨日李明去柔妃那里罚了华乐这事儿她早上已经知道,看着不痛不痒,等拆到下一张,她便看到“华乐公主与帝共膳,因带白玉兰簪被训,公主欺君,君怒而捆之。”。 李蓉看了这纸条,不由得有些发愣,华乐作为柔妃的女儿,又是个见风使舵的脾气,惯来受到盛宠,一个簪子而已,怎么会被李明打呢? 李蓉赶忙把所有消息读了一遍,也没找到华乐被打的原因,她想了想,又将李明的行程看了一遍,这才看见,李明晚膳之前,召见了裴文宣。 李明见了裴文宣,然后见了华乐,接着就教训了华乐,李蓉想了片刻,不由得猜想,是不是裴文宣做了什么? 裴文宣向来是不管后宫事儿的,怎么就今日插手华乐的事情? 这个问题出来,李蓉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地有些难言的慌乱,而这种慌乱并非让人不喜的感觉,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涌上来,这种又忐忑又欢喜的感觉令她尴尬起来,一时竟就觉得这些纸条灼烧着她,可她还要故作无事冷静看完。 她有些想去问问裴文宣是怎么回事,又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便干脆装作不知道,继续干正事儿。 她一路坐着熬到裴文宣回来,裴文宣敢进府,静梅就跑了回来,高兴道:“殿下,驸马回来了。” 李蓉面色不动,继续看着折子,只道:“回来就回来了,咋咋呼呼做什么?” “殿下,”静梅跪到李蓉面前来,“您不去看看呀?” “他不来拜见我,还要我去看他?” 李蓉嘲讽开口:“好大的官威。” 静梅和静兰对视了一眼,李蓉低着头,只道:“你们下去吧,我一会儿睡了。” 裴文宣回来得晚,也没来拜见李蓉,李蓉自己洗漱完毕,便熄灯睡下。 灯熄了,李蓉心里却还琢磨着裴文宣的事儿。 芍药花钱赔不起,是她欠着裴文宣。 现下裴文宣又帮了她,虽然也不一定是他,但大概率是他出手护了她,她又欠他一次。 他们两过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同他低过头,算起来也是她骄纵时候多,裴文宣一直忍着她,如今也算是忍无可忍,才同她分房。 而且哪怕是分房了睡着,同她堵着气,他也还是记挂着她,不肯让人欺负她半分的。 要不她还是服软一次,把他劝回来。芍药这事儿先搁置下来,她拿点其他东西来换。 李蓉暗暗想着,这个念头涌上来,她就有点克制不住了,可一想自己主动去劝他,被人看见了,又觉说不出的丢分。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左思右想,等熬到了半夜,她实在睡不着,终于决定起身来,她悄悄到了窗户边上,推开了窗户缝,见窗户外没人,她便蹑手蹑脚开了窗,然后小跑着去了裴文宣的书房。 等到了书房外,她观察了一圈,看见裴文宣书房门口只有两个人在守着,还有些打盹,她便绕到了房屋后面,到了窗户边上。 如今是夜里,房间里烧了炭盆,裴文宣就开着窗户通风,李蓉轻轻推开了窗,便翻了窗户进去。 进屋之后是一片漆黑,李蓉寻着记忆,小心翼翼往小榻边上走,走着没两步,就用袖子带下来几本书,她赶忙接住,一时也不知道有没有惊醒裴文宣。 她握着书在屋中僵了片刻,见没有动静,才缓了口气,继续往前。 此时她也适应屋里的光线,大概看清了裴文宣的方向,她猫儿一样来到裴文宣床边,还没来得及想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就被床上人骤然伸手一拉,随后整个人就被他拖进了被窝。 温暖卷席而来,裴文宣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抱住她的腰,两条腿圈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 李蓉心跳的飞快,就听裴文宣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公主夜探微臣床榻,所求为何呀?” 说着,裴文宣凑近了几分,唇几乎碰到她的耳廓,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薄唇随着他说话张合,若有似无刮在她耳廓之上,一贯清朗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低哑,像是宝石划过云锦绸缎,摩擦出来的华丽声线:“想我了?” 欲迎还拒(完) 裴文宣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李蓉瞧不见他的脸,光听着这声音,竟就有几分意动。 裴文宣说着放了捂着李蓉嘴的手,李蓉故作镇定开口:“你故意等着我?” “殿下多想了,”裴文宣退开半寸,似乎十分有礼,李蓉翻过身来,瞧着裴文宣侧着身子,将一只手枕在耳下,白色衣襟敞开,露出大片胸膛,懒洋洋瞧着她,笑道:“微臣只是听见有猫儿推了窗户,便想睁眼瞧瞧,结果就看见有只大猫进来了。” 裴文宣的话与其说是调笑,倒不如说是调情,李蓉听着他低哑撩人的声音,想了片刻,抿唇笑了笑,将手往身前一枕,整个人便凑了过去,柔软中带了几分妖媚,靠在裴文宣胸前,仰头瞧着裴文宣,眨巴着眼道:“那哥哥要不要教训一下这猫儿?” 这话让裴文宣瞬间有了反应,动了真格,他当即就尴尬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李蓉见他窘迫,立刻高兴了起来,裴文宣见她笑得得意,不由得叹了口气,抬手压了压李蓉身上的杯子,确保她被被子裹紧,才道:“这么冷的天,殿下怎么穿这么一件单衣就过来了?” “你又不回去,”李蓉说起这事来就有些气闷,“我不就只能过来?” “殿下想要我回去,说句话就是了。”裴文宣笑了笑,“把自己冻着怎么成?” “芍药的钱我赔不起,”李蓉将头往被子里埋了进去,“你不还生着气吗?” “我哪里是生气?”裴文宣声音温和,李蓉抬眼瞪他,“那你不理我?” “我哪里有不理你?” “你都和我分床睡。”李蓉闷声开口,裴文宣一时哭笑不得:“殿下,是你说要我等等,我分床睡,也不过只是想给殿下一个时间罢了。” 李蓉不说话,裴文宣抬手为李蓉拨了头发,将她凌乱的发丝拨弄到耳后,李蓉脸埋在被子里,她不怕裴文宣同她说孟浪话做混账事,就怕裴文宣这么一本正经温情脉脉的碰她。 她大约就是见不得好人,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床上的正人君子。 裴文宣解释着道:“我知道殿下那日说完那些话,心里窘迫,便想着,你我之间的关系,放在殿下手中更为合适。殿下若是想要我搬回去,那我就搬回去。殿下若是不想,那我睡着书房也行。” “别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好像什么都为我好一样,”李蓉抬眼瞪他,“要你真这么想,怎么不去睡客房?睡这又小又硬的小榻,不就是想着要我来哄你同我拿乔吗?” 李蓉好像变聪明了。 裴文宣一时语塞,有了几分被看穿的尴尬,他漫不经心转过眼去,轻咳了一声:“殿下把我想得太坏了。” “是我想你想得坏吗?” 李蓉见裴文宣还不承认,干脆披着被窝就坐了起来,用手拍着小榻道:“你这老匹夫就是这么坏心眼儿!你现下来同我说什么你不是不理我,只是如何如何的装好人,白日里就和我保持分寸故意晾我,我受伤了你不问我,我眼睛都是红的你不心疼我哭过了,来给我上药还要给我绑成这样让人家笑话我!” 李蓉抬手指着自己脑袋上摇晃着的蝴蝶结,不满道:“你分明就是把我当十八岁什么不懂的女娃来打整。搞什么欲擒故纵欲迎还拒自己一个人唱完白脸□□脸的把戏,想来套我!” 裴文宣被李蓉彻底揭穿,贵公子也装不下去,在夜里脸红一阵白一阵,憋了半天,只能是去扯李蓉的被子道:“你说话就说话,别抢被子。” “你需要什么被子?”李蓉裹紧了被子,瞪着裴文宣道,“你不是狐狸毛吗?自己取暖去!” “大半夜的冷,”裴文宣皱起眉头,“冷病了明天还上朝呢,被窝里吵。” 李蓉犹豫了片刻,觉得裴文宣说的也有点道理,她不能为这种事儿耽搁了正事。 于是她把被子分给他,和裴文宣一起进了被窝。 书房的小榻本是一个人的,两个人躺下来,连躺平都不行,只能侧着身子面对面。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只着了单衫的青年男女,按理说本该有点冲动,可裴文宣抬眼看见李蓉的眼睛,在夜里亮得骇人,满是谴责,他顿时就什么感觉都没了,下意识就想回嘴,又在张口前冷静几分,觉得感情能进展到这一步不容易,万万不可嘴贱。 于是两人经历了漫长的沉默,裴文宣才低低出声道:“殿下留点面子嘛。” “那你给我留面子了?”李蓉不依不饶,“老不修。” “不是,”裴文宣忍不住了,“李蓉你怎么给台阶都不下的,你一定要这么吵下去吗?我是心里打了点小算盘,想让你哄哄我,你敢说你不是配合我你不知道?非得我把话挑明了说出来让大家都难堪是吧?” “我有什么难堪的?”李蓉冷笑,“我可不像你,明着一套暗着一套。” “哟,您是不像我,”裴文宣笑了,带了几分嘲讽,“我明着说喜欢您暗着也喜欢您,哪儿像您啊,明着说要留着我,暗地里知道我睡书房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呢。” “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蓉抬手戳他胸口:“我要高兴我还到这儿来?” “你不是想要我回去,”裴文宣直接道,“你这是怕我跑了。” 李蓉动作僵了僵,裴文宣见她僵住动作,自觉失言,他心里软了几分,叹了口气,伸手握住李蓉的手:“你别担心,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李蓉垂了眼眸,裴文宣放低了声音:“我说的话倒也不是真的骗你。我和你分房睡,是真的想给你点时间。你那日同我说的话,我心里明白,你让我等你,是因为你自己知道,你心里要放下以往那些事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那之前,你给不了我我想要的感情。” “我不是……” “别说话,”裴文宣抬手搭在她的唇上,温和道,“你能同我说那些话,就是你在意我的表现,我不埋怨。你如今对我的感情,放不下,又要不起,所以你拼命想对我好,其实骨子里只是为了留住我。可感情没到这一步,你做这些,都是勉强你自己。” “你这些话我听不明白,”李蓉笑起来,“比如呢?” “比如说,殿下,”裴文宣抬手滑到她腰间的衣结上,“若微臣想侍奉殿下,殿下允吗?” “裴大人精于此道,这是你我都开心的事,”李蓉挑眉,“我为何不允。” “这就是了。”裴文宣收回手来,“可我若在这是与殿下行鱼水之欢,那我一辈子,可能都走不进殿下心里了。因为我忽略了殿下感情上真正想要的,殿下与我的感情里,殿下委屈了。” “感情一事,殿下受过太多委屈,我若不能让殿下觉得这事儿是一件不必委屈自己,它在殿下掌握之中的事,殿下永远不能将心交到我手里。” 李蓉没说话,她静静看着裴文宣。 她突然觉得,裴文宣这个人像是住在她心里,他能看到的,甚至比她自己都要清晰。 许多事情她也会茫然,比如为什么她一面想要裴文宣回房来,一面又怕他回来。 一面在他对自己好的时候高兴,一面又惶恐。 归根到底,不过就是她给不了裴文宣所期望的感情,又怕他离开。 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在隐约的讨好着裴文宣,抗拒着一切让她觉得裴文宣可能离开的事。 “我可以与殿下开玩笑,让殿下给我点甜头,殿下今夜能偷偷跑来找我,我心里高兴极了。” “可我不能真的枉顾殿下内心真正的情绪。那日殿下与我袒露真心之后,就一直很紧张,我若不走,殿下怕会一直这么紧张下去。殿下放心,我不是同您置气,我是在等您。” “那你还是回去的吧?”李蓉抬头看他,裴文宣笑起来,“那是自然,我睡在书房,不就是想让殿下心疼么?等殿下真心想要我回去,就给殿下一个台阶,方便殿下召我。” “殿下是爱面子的人。”裴文宣抿唇,不想在这时候让李蓉羞恼,克制着自己的笑道,“我是在给殿下铺路呢。” “老奸巨猾。” 李蓉嘀咕,裴文宣笑而不言,缓了片刻后,李蓉迟疑着伸出手去,抬手环住了裴文宣的脖子。 她柔软的身子贴在他身上,将头轻轻靠在他胸口,小声道:“那你回去吧。” “殿下是真心说这话吗?微臣回去,殿下会不会觉得太过亲密,觉得紧张?” 说着,裴文宣又加了句:“无论殿下如何决定,微臣都不会不高兴。” 李蓉靠着裴文宣,她认认真真想了很久,她听着裴文宣的心跳,感觉有一种无声的安全在她周身环绕。 她很少觉得这样平稳,就靠着这个人,好似风雨都不存于此世了。 好久后,她低声道:“现在不会了。” 裴文宣听到这话,抬起手来,他将人揽进怀里,平和道:“那就睡吧,明天我就回去。” “不行,”李蓉听到这话,立刻披着被窝起身,认真道,“我不能睡这儿,不然明天他们就知道了。” “那殿下的意思是……” “你跟我回去。” 李蓉一本正经:“咱们原路返回,别惊动任何人。” 这样就没有人知道她主动来找裴文宣的事儿了。 裴文宣看着李蓉的样子,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李蓉神色坚决,两人对垒片刻,裴文宣看了看自己的小榻,终于点头道:“好好好,那这就回吧。” 说着,裴文宣便同李蓉一起下床,他把自己的衣服给李蓉披上,随后道:“赶紧走。” 两人商议好,就从窗户又悄悄爬了出去,然后一路提心吊胆躲避着家丁,偷偷摸摸回了李蓉的屋子,又回了床上。 到了李蓉的大床以后,两个人终于放下心来,躺在床上对视一笑,裴文宣拉了被子,给李蓉盖上:“睡吧。” 裴文宣回来了,床顿时小了不少,可李蓉也不知道怎么的,却就觉得床似乎更暖和了点,更软了点,总之就是更舒服了点。 裴文宣睡到她边上,她忍不住翻了身,笑着趴在床上,瞧着裴文宣道:“裴文宣。” “嗯?”裴文宣一手正在脑后,斜眼看她,李蓉笑眯眯道:“照你的说法,要是时候不到,”李蓉说着,抬手轻轻点在裴文宣胸口,“你是不是就是坐怀不乱,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床上君子呀?” “这诗是这么用的吗?” 裴文宣面上含笑,任凭李蓉在他胸口画着圈。 李蓉在趴在床上,撑着下巴,脚有一搭没一搭晃在空中,手指轻轻滑过裴文宣胸口:“这重要吗?我就是问你嘛。” “我答应了殿下,自然会做到。” 裴文宣说着,撑着自己起身来,靠近李蓉:“不过殿下,您要是主动撩我,那可都是债,我一笔一笔都记着,等日后都是要还的。” 说着,他凑到了李蓉耳边:“咱们新婚燕尔殿下几日不出门的时候,微臣记得清楚得很。” 李蓉得了这话,动作僵了僵,片刻后,她嗤笑出声:“欺负我年少罢了。” 但口头这么说,她还是老实了,自己躺了回去,闭上眼睛,拉了被子道:“睡觉!” 裴文宣低笑出声来,但也没有再多说。 李蓉背对着裴文宣,她在夜里睁着眼睛。 那天晚上她很高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等后来很多年裴文宣问起来,她想了很久,才明白。 那是她人生里第一次感觉到,她被人宠爱着。 被人宠很容易,就像她的父皇,偶尔也会给她盛宠。 被人爱也并不难,就像她的母亲,在宫里小心翼翼保护着她的时刻。 可被人宠爱,就是有一个人,无条件的包容着你,允许你犯错,允许你不讲究平等,允许你去作天作地还觉得你很可爱,他不求什么,也没有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他爱你,只为你这个人。 只是那时候李蓉也并不明白这么多,她就是盖上被子,闭着眼睛,睡觉的时候,都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两人一觉睡到早朝前,静兰先在外面敲了门,低声道:“殿下,当起了。” 李蓉迷迷糊糊醒过来,还没起身,就感觉裴文宣用什么蒙住了她的眼睛,温和道:“你再睡睡。” 她一听这话,本就不那么坚强的起床信念瞬间崩塌,立刻又昏睡过去,隐约就听裴文宣起了身,招呼了外面人进来:“进来吧。” 外面的静兰愣了愣,随后面露喜色,同静梅对视了一眼,遮着笑意推门进了屋中。 等进屋之后,便看见裴文宣正在给李蓉穿衣服,李蓉靠在裴文宣肩头,还在闭着眼睛争取着多睡一会儿。 裴文宣给李蓉穿好衣服后,轻声道:“起来洗漱了。” 李蓉终于才起身,由静兰伺候着洗漱。 裴文宣看了一眼旁边的侍从,扬了扬下巴,洗着脸道:“去书房把我的官服拿来。”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低低笑了,似乎是知道了昨夜发生什么。 裴文宣不着痕迹看了李蓉一眼,李蓉轻咳了一声,寻道:“笑什么笑?主子的事儿也敢笑话。” 这话出来,众人连忙笑着道歉,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李蓉不知道为什么,也骂不出重话,或许是因着心情好,她只说了声:“没规矩。” 说完之后,侍从又赶忙道歉,李蓉便装没看到,等洗漱完了,裴文宣和李蓉一起出去,裴文宣叹了口气:“今日微臣为殿下背锅,可要记功啊?” “先记上吧。”李蓉笑着瞧了裴文宣一眼,裴文宣看着李蓉脑袋上重新绑的白布,又见她神色灵动,这模样让他忍不住有些想笑。 李蓉见他忍笑低头,她突然想起来:“话说,昨天华乐被打,是你干的?” “你昨晚就是为了这个过来的?” 裴文宣一听就知道李蓉昨晚来书房的原因,李蓉轻咳一声:“问你话呢。” “是呀。”裴文宣悠然道,“你不喜欢计较这些事儿我知道,可我小气得很。” 裴文宣嗤笑出声:“你挨了一折子,她想就抄十遍《女则》蒙混过关?想得美。” “话说你是同陛下说了什么,他见了你一面就回去扇了华乐?” 李蓉有些好奇,裴文宣笑了笑:“我只是给了陛下的折子里提到昆州白玉价格暴涨的事情,给陛下举例说了一下买一只昆州白玉簪的价格,以及谢家和这玉簪的关系。” 李蓉听得这话,想到昨日消息里说华乐带了白兰玉簪,立刻便明白了。 昆州白玉是谢家的产业,谢家名下有玉铺,盛产各种首饰,在华京颇有盛名,其中最受追捧的,就是白兰玉簪。 想买到这白玉兰簪不是容易的事,它不仅价格昂贵,还要讲究身份,以柔妃这样的出身,华乐别说没钱,就算有钱,谢家也未必会卖簪子给她。 可华乐却有了一根白玉兰簪。 这白玉兰簪从何而来,联系着华乐前日说她坏话,昨日朝堂上陈王氏这一出逼她交出秦氏案和军饷案,也就不难猜出来了。 一个簪子不是大事,但是柔妃作为李明用来砍世家的一把刀,居然和谢家搞到了一起,还为此打压帮着李明办事的李蓉,加上李明白日估计又被谢兰清等人气着了,裴文宣稍稍提点,回去追问,华乐必然也不会说实话,这么一番糟心事连着下来,李明扇华乐一耳光,都算是克制的了。 李蓉把前后联系一想,不由得觉得裴文宣这人果真心思太深,手段了得。 他都没有直接说过华乐一句不好的话,只是谈朝政之事,轻描淡写,就直接让华乐这样受盛宠的公主被皇帝亲手捆掌,这一巴掌打得不仅仅是华乐,也是柔妃,最重要的是,还在李明心里,彻底种下了对柔妃的怀疑。 李明的偏爱是柔妃最大的依仗,裴文宣不仅是在为她出气,还是打蛇七寸,一步一步算计着柔妃。 如今裴文宣不过一个御史,便能这样四两拨千斤,他上一世能做到尚书令,也是应当。 裴文宣见李蓉久不说话,他转头看她,笑道:“殿下又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李蓉叹了口气,“裴大人智多近妖,令人不安。” 李蓉说得这样坦然,裴文宣不由得笑了:“我以为你又会哄我呢。” “哄你什么?” 李蓉挑眉,裴文宣主动抬手挽住李蓉,李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裴文宣捏着嗓子道:“裴文宣你好聪明哦,本宫太崇拜了。” 李蓉被他逗笑了,推他一把道:“胡说八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差不多吧,”裴文宣恢复常色,摊了摊手,“你如今与我是盟友,放在以往,你不会同我说实话。” “那如今也算是一种进步了。”李蓉说得语重心长,“你得知足。” “谢殿下。”裴文宣一副承蒙大恩的模样,手持笏板恭敬行礼,“给微臣这个机会,让您骂一骂。” 李蓉同他插科打诨,笑得停不下来,等走到门口,裴文宣扶着她上了马车,裴文宣才正经低声道:“您放心吧。” “您是我妻子一日,我便不会将这些阴谋诡计放在您身上。” “若我不是了呢?”李蓉侧过身来,冷眼看他。 裴文宣轻轻一笑,温和道:“那到时候,千般算计,万般谋划,怕都只会系于殿下一身了。” “你倒是……” “只为殿下能回来,再尊称一声,裴夫人。” 李蓉愣住,裴文宣抬手挑起车帘,笑着道:“裴夫人请吧,别在外冷到了。” “叫什么裴夫人,”李蓉嗤笑,“你是我的驸马,我可不是你的裴夫人。” 说着,李蓉便弯腰进了马车。 两人上了马车,便开始看处理各自的公务,他们都是习惯在任何零碎时间里处理事情的人,这样才能保证他们生活高效的运转。没了一会儿后,两人便到了宫里,两人各自散开,裴文宣去同他的熟人攀谈,李蓉就自己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早朝便开始了,随着李明那一声“有事启奏。”,瞬间便有许多官员站了出来。 这些官员一个个出声,不是参要彻查李蓉是否刑讯逼供陈广的,就是要求军饷案重审的。 李明面上有几分不耐烦,但也耐着性子听着,李蓉老僧坐定,神色泰然,等这些人都参完之后,李明终于开了口:“诸位爱卿所言,都有些道理。平乐是否刑讯逼供一事,的确该查,就让御史台的人去负责吧。” 说着,李明抬眼看向御史大夫上官敏之:“上官御史,这事儿你安排吧。” 上官敏之恭敬应下,谢兰清冷淡开口:“陛下,上官大人乃殿下舅舅,理当避嫌,此案不如交给刑部来查。” “表舅公,”谢兰清刚说完,李蓉就开了口,谢兰清皱起眉头,就听李蓉笑道,“按着宗亲关系,您也算我表舅公啊。这朝堂之上,大家都是亲戚吧?您和亲戚谈避嫌,这朝堂上的事儿还做不做了?” “可是……” “平乐说得有理。”李明直接截断谢兰清,不耐烦道,“就这么定下了,御史台查平乐是否刑讯逼供,而平乐手里的秦氏案和军饷案,拖了这么久了,也不必再审,死一个人审一遍,岂不是笑话?有证据再重审,没证据就择日宣判。” “可殿下若是涉及刑讯逼供……” 另一位大臣急急开口,李明直接道:“所以把案子移交给其他人审。” 听到这话,许多臣子瞬间松了口气,而后就看李明抬手指了裴文宣:“裴文宣,你本就是御史,这个案子一开始也是你帮着的,交给你吧。” “陛下!”几个臣子着急出声,“驸马和公主乃夫妻,交给他审,和公主审有什么区别?” “那就交给公主审?”裴文宣直接回话,说话的臣子立刻道,“那自是不行的。” “不能交给公主审,也就是公主审和下官审确有区别,那移案给下官,有什么问题?” 裴文宣一番话把人问懵了,片刻后,大臣才反应过来,赶紧道:“你肯定会偏袒他们。” “为何呢?” “你和公主夫妻!” “陈大人,您之前在某青楼里一掷千金,您夫人带着人杀上青楼,您和您夫人当街对峙,您与贵夫人不是夫妻吗?为何一个想打一个不想呢?” “你你……”那位被点名的大臣脸一时涨得通红,又羞又怒,裴文宣趁着他语塞之时,转过身来,恭敬跪下行礼:“微臣遵旨。” 便算是把此事定了下来。 这件事明显是李明昨日已经和高层的大臣商议好,这几个小蚂蚱被裴文宣怼回去,也没有其他人说话。裴文宣领旨之后起身,便回到了自己位置上,此事就算过了。 等早朝完毕后,裴文宣和李蓉一起走出大殿,裴文宣久不言语,李蓉见他不说话,好奇道:“你在想什么?” 裴文宣将手背到身后,转头瞧她:“刺杀的事儿,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会这么算了的。” 李蓉笑眯眯道:“你等着瞧就是了。” 说着,李蓉拍了拍裴文宣的肩:“这两个案子的案宗多得很,裴大人不如直接去督查司?” “这是自然。” 裴文宣说着,朝着李蓉行礼:“殿下请。” 李蓉提步下了台阶,裴文宣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出了宫,上马车后,李蓉便将案子细节同裴文宣大概说了一下。 裴文宣点着头,随后想起来:“话说这中间苏容华没拦着你们?” “拦是稍稍拦了一下,”李蓉笑起来,“但他心里有数,关键的事儿他也是不会拦的。” “他心中有数?”裴文宣挑眉,“你对他倒是信任得很。” “苏家人不会乱来,哪怕他是苏容华。” 李蓉说得平淡,裴文宣面上表情一如既往,他垂下眉眼,给自己倒茶,平和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殿下为何对苏家有如此信心?世家之弊端,殿下还看不出来吗?” 李蓉不言,她张合着小扇,好久后,她缓声道:“凡事有利有弊,世家是有弊端,可你别忘了,大夏的盛世,就起源于这些世家。边疆贪墨者是世家子弟,可厮杀于疆场也是世家子弟。朝中钻营的是世家,可修《大夏律》,心怀儒道自律为君子的,也是世家。” “那你怎知,苏家是那个弊,还是利?” 裴文宣声音冷然,李蓉想了很久,她看着车外帘子忽起忽落,神色有些悠远。 “你知道我和苏容卿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裴文宣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他有些奇怪抬头,听李蓉平和道:“那时候我很小,他也很小,父皇想要北伐,他就和他祖父跪在宫门外。我那时候连字都写不好,可他已经在朝堂上,跟着他父亲跪在御书房门口了。” “然后我去问他,为什么要跪着,他说因为陛下北伐,他要劝阻。” “于是我又问了,北伐是打坏人,为什么要劝阻。他一本正经同我说,君王的功绩,是要百姓的血来书写的。那年是南方大旱第三年,比起北伐外敌,他更希望百姓吃饱肚子。” “我问他怕不怕,父皇会打他板子,还会杀人。他看着我说,苏家之人,为百姓生,为社稷死。” 说着,李蓉笑了,她转过头来,看着裴文宣,神色难得温柔:“裴文宣,其实这种百年名门里,都有着比普通人更高的原则,更高的道德标准,他们中间有坏的人,可坏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人心。苏林在军饷案中有牵扯,但也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而苏家人保他,也不是为了徇私,而是一种世家内部的规则。” “我不出手找苏林麻烦,苏家也会自己出手,只是,不能由外人动手罢了。这样一个家族,纵然有些龌龊之人,但我也心存尊敬。他们有他们的底线,我不越过去,便无妨。” 裴文宣静静听着,说话间,两人便到了督查司,李蓉领着裴文宣进去,刚到门口,就听见苏容华有些激动的声音:“你说他是自己逃的?你到不如和我说你被他美色所惑把他放了我更相信!” “你不信就算咯,”上官雅悠然的声音响起来,“我也没求着你信啊。” 裴文宣和李蓉对视一眼,李蓉领着裴文宣走进去,上官雅听到李蓉进来,她忙恭敬起身,行礼道:“殿下。” “殿下。” 苏容华脸色极为难看,李蓉笑着看向上官雅:“又吵?这次吵什么?” “禀告殿下,昨夜上官大人私放重犯蔺飞白,还请殿下即刻下令,全城搜捕,捉拿蔺飞白!” 苏容华明显怒极,根本不给上官雅说话的机会,径直开口。李蓉面色不变,转头看向上官雅:“你私放重犯?” “冤枉啊,”上官雅拉扯出一副凄惨的语调,“昨夜我就只是比较忙,没回府,蔺飞白昨夜打伤了人跑了,这也能怪我?” “是谁给他解开的铁链?”苏容华立刻回头,“昨夜怎么就全换成你的人?你糊弄鬼啊!” “谁觉得被糊弄谁是鬼啊。” 上官雅摊摊手,满脸无辜道:“我怎么会知道是谁给他开的铁链呢?什么叫都是我的人?大家都是督查司的人,都是殿下的人,还分你我?” 苏容华看着上官雅耍无赖,他气不打一出来,抿紧了唇,忍了半天,终于道:“你们这是要惹祸的!” 裴文宣和李蓉淡淡扫了一眼苏容华,他明显是知道些什么,显得格外焦急。 李蓉面上不显,只道:“人都跑了,再追究是谁的责任也没意义,发出告示去,全城缉拿吧。” “殿下,告示不够,”苏容华见李蓉同意他,赶紧道,“还需全城搜查。” “苏大人若是觉得需要,就自己带人去吧。” 李蓉颇有些无奈:“督查司最近比较忙,怕有不了多少人。” 这话倒也不假,苏容华一时无法确定李蓉到底是说真的,还是搪塞他。 他憋了半天,终于只能道:“微臣这就去查。” “苏大人辛苦。” 李蓉抬手,做出一个“请”的模样。 苏容华恭敬行礼,便急急走了出去。等他出去之后,上官雅上前来,小声道:“晨时放出去的,您放心。” 李蓉应了一声,转身看向裴文宣:“走吧,我带你去看卷宗。” 说着,李蓉吩咐上官雅道:“去把最近两个案子的卷宗都拿过来,人也准备好裴大人提审。” 上官雅行礼应下,便退了下去。李蓉带着裴文宣往卷宗室走去,裴文宣双手拢在袖中,冷淡道:“蔺飞白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对。” “他是七星堂副堂主,又和谢兰清千丝万缕,你还放他出去,是图谋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 李蓉转着扇子,十分自信,裴文宣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道:“苏容华知道什么。” “他知道的,我大概也知道。” 李蓉说着,转头道:“你等看好戏就是。” 裴文宣不说话了,他低垂眼眸,似在思索,两人刚走到卷宗室,外面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片刻后,上官雅的身影就露了出来,她径直走到李蓉面前,紧皱着眉头道:“殿下,谢兰清出事了。” 裴文宣豁然回头,李蓉神色从容:“嗯?活着还是死了?” “活着。”上官雅简洁道,“蔺飞白当街刺杀未遂,如今已经被生擒了。” “真可惜。”李蓉“啧”了一声,裴文宣皱起眉头,想说什么,一时又不好说,憋了半天,终于只能道:“太胡闹了!” 诬告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笑意盈盈瞧过去:“裴大人急什么?” 上官雅见李蓉这不急不慢的样子,还是沉不住气,哪怕猜着李蓉或许是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劝阻道:“殿下,要早做准备了。谢家如今生擒了蔺飞白,他怕是会把殿下招供出来。” “是你让他去刺杀谢兰清的?” 裴文宣震惊回头,李蓉没有搭理裴文宣,手里转着扇子,吩咐上官雅道:“去把他们之前刺杀我的证据都准备好,之前蔺飞白的口供还在?” “还在。”上官雅皱着眉头,“可如今能指向谢兰清的证据里只有蔺飞白的口供,蝴蝶峡刺杀一事所有杀手都是陈家收买,从银钱的流向到对接的人都是陈家的人,蔺飞白若是翻供,怕……” “怕什么怕?”李蓉笑了,“有什么证据准备什么证据,你只管把陈家按死,其他你不需要管了。” 上官雅得了这话,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应下声来,退了下去。 上官雅刚走,裴文宣便直接开口:“你是怎么打算的?” “嗯?”李蓉转头看向裴文宣,就见裴文宣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会让蔺飞白去刺杀谢兰清?谢兰清乃刑部尚书,有这么好刺杀的吗?如今蔺飞白被生擒,他将你招出来,你身上又一堆的事,我怕陛下想保都保不住你!” 裴文宣说完,又觉得自己话说重了,李蓉不应该是这么蠢的人。 他左思右想,分析着道:“七星堂的老巢建在谢家族人居住之地,与谢家关系千丝万缕,你要杀谢兰清,因为这是他派出来的人?” 李蓉没说话,她在房间里找着所有要交给裴文宣的卷宗,裴文宣跟在她身后,继续道:“七星堂出了名的嘴严实,他们就算是死都不可能把雇主招出来,你怎么让蔺飞白招了谢兰清还留下口供的?” 说着,不等李蓉回话,裴文宣立刻道:“你用知道他们据点所在威胁他了?但不应该,蔺飞白应该知道望族在当地的权势,你就算马上出兵,他们在谢家帮助下也能及时全身而退,蔺飞白不是傻子,他不可能受到这种威胁,可他还是把谢兰清招了出来……” “他把我当傻子,”李蓉笑着回身,将一卷案宗交到裴文宣手上,“同谢兰清一起,算计着我呢。” “刺杀一事有诸多可能性,”李蓉说着,继续从墙上抽着卷宗,放到裴文宣手里,裴文宣捧着卷宗,跟着李蓉,听她道,“以谢兰清这种老狐狸的想法,不可能不做失败后的备用方案。蔺飞白这么容易招了,也就是早有准备,按着谢兰清的想法,蔺飞白招了,我大概率会去追究他的责任,可我找不到除了蔺飞白口供之外的其他任何证据,那么我当庭告他,蔺飞白临时翻供,说被我严刑拷打,加上陈广刑讯逼供一事,诬告和刑讯逼供这两大顶帽子,就在我脑袋上扣定了。” “你既然知道,那你放他出去刺杀谢兰清是什么意思?送菜吗?” “所以啊,那我就两个选择,信他的话,就中他们的全套。不采纳蔺飞白的话,我就套不到谢兰清这头老狼。所以他们要给我下套,我就将计就计,不仅往下跳,还跳得更深一些。我让蔺飞白去刺杀谢兰清,明日谢兰清必然就要在朝堂上告我,他把自己从暗处暴露出来,我才有机会咬死他。” 裴文宣听李蓉算得清楚,心下稍稍安,他捧着卷宗,恭敬道:“那殿下的獠牙在哪里?” 李蓉转过身来,朝他招了招手,裴文宣捧着卷宗,低头侧耳,就听李蓉附言了几句。 裴文宣震惊抬头,只道:“当真?” 李蓉压低了声:“千真万确,当年这个案子是苏容卿查的,这件事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只报给了我,但这事儿是三方确认过。” “那蔺飞白知道吗?” 裴文宣皱起眉头,李蓉摇头:“他到死前才知道。” “谢兰清呢?” “至少现在不知道。” 裴文宣不说话了,他想了许久,缓声道:“若当真如殿下所说,那谢兰清这一次,的确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所以你别担心了,”李蓉抬手拍了拍裴文宣的肩膀,“想想刑部尚书没了,换谁比较好?” 说着,李蓉凑到裴文宣边上去,小声道:“芍药花我赔不起你,赔你个刑部尚书吧?” “那这芍药可太值钱了。”裴文宣笑起来,他捧着卷宗走到桌边,思索着道,“可以我的资历,殿下想把我推上去不容易吧?” “你家里选个人呗。”李蓉跟着他到了桌边,靠在桌子边缘,用小扇轻敲着肩膀,温和道,“钱从你二叔手里抢回了一部分,权,他也该还了吧?” 裴文宣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李蓉暗示性的眼神,他轻轻一笑:“看来殿下是瞧不上微臣现下手里这点东西了。” “唉,我可没这么说。”李蓉抬手指了裴文宣,赶紧道,“别给我泼污水。” “我不是给殿下泼污水,我是表忠心。”裴文宣说着,双手撑在桌上,凑到李蓉面前去,“殿下放心,我是殿下的,裴家,也是殿下的。” “裴大公子不做亏本买卖,”李蓉说着,坐到桌上,双手交叠着放到身前,笑眯眯道,“裴大公子重礼相许,是要本宫还什么呢?” “殿下猜一猜?” “荣华富贵?”李蓉挑眉,故意往偏的地方猜,裴文宣知道她使坏,继续道:“还有呢?” “高官厚禄?” “不和方才一样吗?看来殿下没有其他东西能给微臣了呀。” 李蓉坐在桌上,比站着的裴文宣稍稍高着一点点,她笑意盈盈看着裴文宣,就觉得眼前的人目光仿佛是有了实质,他目光和李蓉交错在一起,两人面上都是与平日无异的笑容,却有种无声的对抗蔓延开来。 这种对抗像是交织的藤蔓,一面厮杀一面蔓延交缠,互相把对方裹紧,绞杀。 谁都不肯让一步,可正是这种不让步的激烈感,让李蓉有种难言的感觉升腾上来。 她心跳快了几分,手心也有了汗,裴文宣这个人,在这种时候,尤为让人充满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 是引诱,可这引诱之间,又带了几分调笑,似乎就等着李蓉低头。 她若是接了这人的勾引,她便输了。 男女之情,最动/情不是在于直接往床上被子一盖翻云覆雨,而是这种欲说又休欲迎还拒,两相吸引时又不能往前的时刻。 她不能输,故而她不能碰这个人。 可她明明知道这朵开得正好的娇花已经探出了墙来,在风中迎风招展,摇曳生姿,又心生攀花之意。 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和这个人一样,让这个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主动来寻她。 李蓉便也压低了身往前,靠近了裴文宣,放软声音,惯来高冷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娇媚:“那裴大人到底想要什么呀?” 裴文宣得了这话,觉得整个人酥了半边骨头,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直起身来:“不与殿下说了,我去找我堂叔,你让人将卷宗送回公主府,我夜里来看。” 说着,裴文宣便匆匆提步出去,他走得虽然平稳,但瞧着背影,却有了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李蓉坐在桌上,悠然从桌上端了茶,笑着看着裴文宣走远的背影。 上官雅领着人抱着卷宗从外面走来,进来就看见李蓉端茶坐在桌上,面上表情十分愉悦,像一只酒足饭饱的大猫,懒洋洋舔着爪子。 上官雅愣了愣,下意识便道:“你们玩得挺开啊?” 李蓉动作顿了顿,随后她冷眼挑眉看了过来:“你平时都在看些什么东西?” “殿下既然知道,看来是同道中人。” 上官雅认真拱手:“幸会幸会。” “还没出阁一整天的胡说八道,”李蓉拽了手边一本书就砸了过去,上官雅笑嘻嘻往旁边一躲,听李蓉叱道,“看谁娶你。” “这个不劳殿下操心了,”上官雅笑着到了李蓉身边,让人将之前审核出来的口供全都给李蓉放在桌上,靠在李蓉边上桌沿上道:“我同我爹说了,我要在上官家养老,当个老姑婆。” “老姑婆?”李蓉笑起来,“你爹也愿意?” “这自然是说笑的,”上官雅正经起来,“我爹自然容不得我在上官家养老,但是若我真的成了上官家的主事人,”上官雅抬眼看向李蓉,“就由不得他了。” “不过最近两年他还需要我,”上官雅靠着桌子,缓声道,“我暂时还能拖几年。” “你就这么怕成亲?” 李蓉有些好奇,她记得上一世的上官雅,其实是个端正无比的世家女,一切都按着规矩办事,冷漠,克制,律己,也律人。 哪怕在上官家被李川砍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她都挑不出半点错处,甚至还于李川对世家如此厌恶之时,都维护着自己的皇后之位。 她注视着上官雅,上官雅想了想,只道:“殿下如果有得选,在不认识驸马之前,会选择成婚吗?” 李蓉一时被上官雅问住,上官雅缓声道:“成婚有什么好?我不成婚,我就是上官家的大小姐,谁都欺负不得我。是我爹的掌上明珠,我想读书读书,想做事儿做事儿,还能在殿下这里讨个一官半职,手里攥点小钱,赌场有个消遣。” “成婚之后呢?” 上官雅神色平静:“嫁给普通人家,上有姑婆,旁有丈夫,时时刻刻都是规矩,做错事就是丢了上官家的颜面,丈夫好一些或许还能相敬如宾,丈夫若是喜欢寻花问柳,再有甚者再对我动个手,我能怎么办?” “纵有千般能耐,”上官雅叹了口气,苦笑,“嫁了人,便也就不是人了。不说其他,到时候若我丈夫说一句不让我回娘家,上官家我就管不住。不让我来殿下这里办事,我做这么多事儿也就保不住。” “你可不是会这么听话的人吧?” 李蓉挑眉,上官雅微微一笑:“那当然,我要真遇到这么一个丈夫,我在外面找个野男人怀个孩子毒死他,然后用这个孩子的名义做上当家主母,多好?” 李蓉心里凉了一下,她小心翼翼道:“要你嫁进皇宫呢?” “嫁进宫里,”上官雅神色平静,“那我嫁的就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皇位。我也不仅仅是上官雅,而是上官氏的荣辱。” 李蓉还想开口询话,可是话到嘴边,她突然觉得失去了意思。上一世的事,问得再多再透,又做什么? 徒伤感情。 李蓉沉默不言,上官雅笑起来:“殿下,您怎么突然问这些?” “就是想多了解一下你。”李蓉从桌子上下来,抬手搭在上官雅肩膀上,“咱们好姐妹,多谈谈心嘛。” 说着,李蓉就引着上官雅坐下,撑了下巴翻着卷宗道:“你把具体情况给我说一遍吧。” 李蓉和上官雅商量着明日朝堂上如何应对谢兰清的事时,裴文宣则乘着马车,一路行到裴府。 他先去看了温氏,然后便去拜见了裴玄清,裴玄清身体不好,早早便辞了官,在家颐养天年,平日里儿孙事务繁忙,到很少有人来见他。 裴文宣见到裴玄清时,裴玄清正让人煮着茶,自己下着棋,裴文宣上前来,恭敬道:“祖父。” “我听闻你如今是大红人,想必很忙,”裴玄清平和道,“怎么今日来见我这老头子,可是有事要帮忙?” “许久不见,今日得了空,”裴文宣跪坐到裴玄清对面去,笑道,“便来见见家里人。” 裴玄清听得这话,抬头看了裴文宣一眼。 裴文宣和他父亲长得极像,裴玄清目光在裴文宣脸上停留了片刻,低笑道:“你像你父亲,性格也像。” 说着,裴玄清抬手指了旁边的棋子道:“我一个人下棋烦闷,你同我一起吧。” 裴文宣恭敬应声,同裴玄清下了会儿棋。过程中绝口不提正事,反倒是裴玄清问了几句裴文宣和李蓉的婚事。 这样惬意的气氛让裴玄清放松下来,他笑着道:“你也二十有一了,是时候要个孩子。平日别总忙于公事,冷落了公主,早些抱个娃娃回来,我有个重孙,也高兴。” “这也不是能急得来的。”裴文宣笑着应和,“如今殿下事务繁忙,孩子也不是时候。” 裴玄清听裴文宣的口吻不是很想接孩子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继续多说,两人安安稳稳下了一局棋,裴文宣看了看天色,平和道:“时辰也不早了,祖父,孙儿先告退了。” 裴玄清点了点头,裴文宣站起身来,朝着裴玄清行过礼,便打算退下。裴玄清见裴文宣往外走去,皱起眉头:“你当真无事?” “祖父,”裴文宣叹了口气,“我过来,不过是因为我是裴家人罢了,终归是一家人。” 说着,裴文宣行了礼,裴玄清静静看着裴文宣,裴文宣便退了下去。 旁边侍从上前来,给裴玄清倒了茶,恭敬道:“大公子带了您最喜欢的茶叶过来,这么多公子里,就他知道这个,大公子对老爷还是孝顺。” 裴玄清沉默着,他转眼看了茶汤,好久后,轻轻应了一声“嗯”。 裴文宣去裴玄清这里走了一趟,想了想,便折回督查司去。 裴文宣到了督查司时,李蓉还没忙完,她和上官雅确认了杀手的口供和从陈家银钱往来流水账目,之后便开始确认上官雅主持的上官家自查的事情。 李蓉心里的想法,是想在李明动手之前,先把上官家里清理干净,免得李川像上一世一样,被上官家一堆破事所牵连。 李川是个再稳妥不过的太子,以太子的身份而言,他身上几乎挑不出任何错处,废立太子是大事,只要李川不犯错,李明要动他,就很难。 把上官家清理干净,也就是提前解决李川的后顾之忧。 裴文宣到了督查司,听到李蓉还在忙,他也没有多言,自己让人端了茶来,坐在前堂,拿了一本闲书,就翻看起来。 看了没有一会儿,就见外面一个侍卫急急走了进来,裴文宣抬眼看过去,就听侍卫急道:“殿下,不好了殿下。” 李蓉在内间里听到这话,和上官雅对视了一眼,随后便直起身来,走了出去,侍卫见李蓉出来,跪在地上,急道:“殿下,谢兰清进宫告了御状,陛下现在急宣殿下入宫。” “这么急着来送死的吗?” 李蓉笑出声来,侍卫不敢应话,裴文宣站起身来,走到李蓉身后,低声道:“我随殿下入宫。” “殿下,”上官雅皱起眉头,“谢兰清怕是来者不善。” “你莫担心,”李蓉笑了笑,“本宫这就去送他上路。” 说着,李蓉便转了身,广袖一甩,背在身后,领着人就往前,高兴道:“走。” 李蓉领着人出了督查司,直接赶往了宫中,等到了御书房,李蓉就见谢兰清捂着肚子,虚弱着身子躺在椅子上。 李蓉笑着进屋来,恭敬道:“儿臣见过父皇。” 裴文宣也跟着李蓉叩首:“微臣见过陛下。” 房间里站着许多人,苏闵之、上官旭、苏容卿等人都在,谢兰清的椅子放在一边,他脚边跪着满身是伤的蔺飞白。 李明看着李蓉,似乎有些疲倦,抬手让李蓉站起来后,直接道:“平乐,谢大人说你指使这个杀手来杀他,你可认罪。” 李蓉听到这话,似笑非笑看向蔺飞白:“我指使这位公子杀谢大人?” 说着,李蓉走到蔺飞白边上,单膝扣地蹲下,双手搭在立着的一只腿的膝盖上,笑道:“我想请教一下这位公子,我是如何识得你,如何指使你的呢?” “草民乃一名江湖杀手,半月前,殿下让人找到草民,要草民杀一个人。当时殿下用面纱蒙面,草民虽然不能看到殿下,但记住了殿下的声音。” “那你耳力挺好的。”李蓉点点头,“然后呢?” “殿下问这么多做什么?”谢兰清径直打断李蓉,“莫非是殿下心虚,想先确认一下证人说的话里有没有什么可以让你狡辩的内容?” “谢尚书注意用词,”裴文宣冷眼扫过去,淡道,“如今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就说殿下是狡辩,怎么,谢大人把这里当刑部,自己已经将案子定下了?” “裴大人真是巧舌如簧,”谢兰清冷笑出声,“我的意思在座都明白,裴大人不必这样咬文嚼字。” “然后呢?”李蓉盯着蔺飞白,蔺飞白不说话,李明冷声道:“蔺公子,说话。” “然后草民按照雇主要求,来到蝴蝶峡刺杀画上之人,而后便被人埋伏,被捕入狱,进了督查司。到了督查司后,草民面见公主,公主出声草民便知,这就是之前让我刺杀公主的雇主。公主知我才能,便让我直接杀了谢大人,否则就要以刺杀公主的罪名斩了草民!” 蔺飞白语调虽冷,但配合着沉静中带了几分气愤的模样,倒令人忍不住多了几分信任。 李蓉笑着听完蔺飞白说话,接道:“然后你就刺杀谢尚书了?” 蔺飞白不理她,跪在地上,腰背挺得笔直。 李蓉见他说完了,站起身来,李明见她胸有成竹,只道:“他说的可属实?” “父皇,”李蓉笑着回身,直接道,“他这故事漏洞百出,好似几个穷苦百姓讨论皇帝该用金扁担挑东西,还是银扁担挑东西,这种皇帝用扁担挑土的事儿,可能属实吗?” 这话出来,谢兰清脸色立刻变得不太好看起来:“是不是殿下说清楚,不必说这些有的没的。” “好,谢尚书经历一番刺杀,脑子不太好用了,本宫可以理解,那本宫就给你捋一捋,他这话里的漏洞。其一,他说我是他的雇主,那请问一下,我是手下没人了还是我仰慕他蔺公子美名一定要拜见,所以堂堂公主不使唤可靠的人去雇杀手,要自己亲自去?” “殿下说的是。”裴文宣补充道,“微臣也不愿殿下这么私下会见外男。” 李蓉暗中瞪了裴文宣一眼,裴文宣假作不知,面无表情。 “万一殿下行事慎重,不愿意将这种丑事让别人知道呢?” 谢兰清冷声回复,李蓉轻轻一笑,围着蔺飞白转圈道:“行吧,我让谢大人一次,就当我行事慎重又无能,只能自己去找杀手。那,按照这位公子所说,我雇了杀手杀我自己,本宫自编自演自己被刺杀的戏码,那我既然明知要和这位公子再见,我去见他蒙了面纱,连声音都不变的吗?” “草民自幼习武,对声音极为敏感。”蔺飞白冷声开口,裴文宣轻声道:“好灵的狗耳。” “行吧,”李蓉低头笑了一声,“就算是蔺大侠武功高强,我误算了。可我既然策划了有人谋害我一事,为什么还要逼着你去杀谢尚书,而不是直接让你作伪证指认谢尚书让你谋害于我呢?” 这话让蔺飞白顿住,只是他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也就不知道他具体情绪如何。 李蓉看他沉默不言,谢兰清缓声道:“这就要问殿下了,也许殿下是觉得,陈王氏死后再提你被刺杀一事得不到殿下想要的效果,于是就直接让他刺杀我了呢?” “那这里就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了。” 李蓉扇子敲打在手心,她弯下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谢兰清:“我会让儿子去杀他的父亲吗?” 听到这话,众人都是一惊,谢兰清面色大变,蔺飞白豁然抬头。 李蓉笑着直起腰来,扇子轻敲着手心:“这个故事我们换个角度想想吧。” “各位觉得,是一个公主在,在一次又一次脑子有问题的情况下,最终让儿子去刺杀自己亲生父亲的可能性大一些,还是父子窜供,诬告公主的可能性大一些?” “蔺公子,”李蓉打量着满脸震惊的蔺飞白,笑着道,“您如何以为?” 验亲 “这不可能!” 谢兰清最先反应过来,他急急起身:“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儿子去当杀手?!陛下明鉴!” “哟,”裴文宣看谢兰清站起来,顿时笑了,“谢大人身体不错啊,这就站起来了?” “驸马说笑了,”李蓉回头看了裴文宣一眼,“谢大人伤的是肚子又不是腿,这么就站不起来了呢?谢大人,您别急,您且听我慢慢说。” 李蓉说着,用扇子挑起蔺飞白的脸,同众人道:“大家仔细看看,这位公子和谢大人的眉目,是不是有些相似?” 没有人敢说话,李明认真看了一圈,发现蔺飞白的眼睛,倒的确和谢兰清如出一辙。 谢兰清年轻时也是华京出名的美男子,如今老了看不出模样,但李蓉这么一提醒,众人想了想谢兰清年轻的模样,又仔细看了看蔺飞白,一时竟有些不敢接话了。 “殿下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说这杀手和谢尚书是父子?” 苏容卿突然出声,李蓉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苏容卿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插话,她回过头去,迎向苏容卿的目光。 苏容卿目光很冷,他似乎在竭力克制什么,那冰冷的眼睛像漩涡一样,似乎藏着种种情绪,李蓉不由得在那双眼睛上停顿了片刻,直到裴文宣轻咳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笑起来道:“自然不可能只因为如此。这事儿要从半个多月前驸马被刺杀说起。” “驸马被刺杀当年,我司副司主苏容华便与我有一些冲突,他质疑我司另一位副司主上官大人对陈广刑讯逼供,于是当天我在苏副司主监督下亲审陈广,陈广招供之后,我便收到了一个用朱砂写着‘停’字的恐吓风筝,当天下午,就有人刺杀了驸马。他们伤了驸马,但刀上没有涂毒药,明显只是为了恐吓儿臣,儿臣深感不安,于是让人彻查。” 李蓉说着,转手一挥,上官雅便捧着当初收到的风筝上前,恭敬接道:“微臣奉殿下之令彻查此物,发现这上方所用的朱砂专门出自京中一家卖给贵族的笔墨店汇明轩,微臣将汇明轩半年来的账目都看过,发现购买之后如今还剩下的人家一共二十户,其中就有谢府。” “但是谢大人和此案并没有什么关系,”李蓉将话接了下去,“所以我并没有往谢大人身上想。这些人明显是要让儿臣不要审查手里的东西,尤其是陈广,可公理良心让儿臣置生死于度外,儿臣只能咬牙坚持。只是这一日日过去,儿臣心中越发不安,于是决定引蛇出洞,故意和驸马外游,将消息放了出去,然后在蝴蝶峡设伏,以自己为饵,活捉了一干杀手,其中就包括了这一位年轻公子,蔺飞白。” 李蓉停在蔺飞白身边,所有人将目光看向蔺飞白,李蓉平静道:“经查得知,蔺飞白乃江湖上第一杀手组织七星堂副堂主,七星堂在江湖上,素来是出手无败绩,但为了自保和长久发展,他们从不向权贵出手。能把蔺堂主请过来,以陈家的能力,怕是不行,所以儿臣开始怀疑,陈家身后,另有他人。这时候,儿臣审问蔺堂主,然后从蔺堂主身上发现了一个东西。” 说着,李蓉蹲下身来,用扇子去压蔺飞白的衣角,蔺飞白急急握住李蓉的扇子,怒道:“你做什么?!” “蔺公子别急啊,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蔺飞白犹豫了片刻,就看李蓉将扇子探到她衣衫之内,然后将他脖子上一根坠链挑了出来:“这个项链,诸位可认得是什么?” 这项链被挑出来,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每个家族都有自己辨认族人标志性的物件,用以发生意外时辨认身份。这些物件大多是贴身容易携带的东西,有些北方家族会使用纹身,南方家族则常用一些玉佩、项链等物件。 这些物件大多是家徽上再带名字,普通百姓大多不清楚这些东西,但贵族之间要专门学习各族之间的关系,对于家徽却是极为清楚的。 而此时此刻,这个用昆山白玉所雕刻的缕空玉兰落入众人眼中,众人不由得有了异色。 “你这是哪里窃来的?!”谢兰清有些惊慌,“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蔺飞白没说话,他面色发白,李蓉笑着伸手去将那玉坠翻转过来,露出里面的‘清’字。 “不巧,这样的坠链,我曾在一位谢家妹妹身上见过,我便被这物件吸引了注意。蔺飞白与这物件谢大人有几分相似,又有这玉佩作证,加上那朱砂又与谢大人有关系,儿臣不得不多想啊。于是我便直接让人查了谢兰清的生平过往,发现谢尚书年轻时候,也有过一段风月往事,还闹得满城风雨,说是谢大人和一位江湖女子相恋,家中并不应允,给谢尚书许了如今的夫人,成婚当日,这位江湖女子手持利剑,砍了谢大人的发冠,扬长而去。” “而后我又查了七星堂建立的时间,是在这段风月往事后两年,刚好也是蔺公子出生后一年。所以我就伪作知道七星堂的位置,告诉蔺飞白七星堂位于谢家范围内,蔺公子大惊失色,我便知道,我猜对了。” 李蓉放下链子,站起身来,笑着看向谢兰清:“如此一来,从来不掺和权贵之事的七星堂出手也就有了理由。因为七星堂的堂主,正是当年与谢大人相爱的江湖女子。本宫猜想,当年之事,应当是这样的。” “谢大人年少与那江湖女子相爱,但因家中阻挠未能在一起,女子怀孕离开,生下蔺飞白。而谢大人在婚后又找到这女子,为她提供了庇护,助她成立七星堂。这位堂主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意成为谢大人的妾室,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回到谢家,所以留下了蔺飞白,在七星堂中以接班人的方式抚养蔺飞白长大。而谢大人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同意了此事。” “你胡说八道!”谢兰清怒喝出声,随后又急急捂住伤口,李蓉小扇敲着手心,笑着道,“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一验便知呀。来人,端清水来!” 李蓉扬声开口,谢兰清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蔺飞白发着愣,没了一会儿,侍从就端着清水走了进来,李蓉转头看向谢兰清:“谢尚书,您是刑部尚书,滴血认亲,试试吧。” 谢兰清不敢说话,盯着那一碗清水,李蓉又看向蔺飞白:“蔺公子?” 蔺飞白有些恍惚,他抬眼看向李蓉,上官雅叹了口气,在旁边道:“千里奔赴华京,未婚先孕,却惨遭抛弃,成亲当日怒斩新郎发冠,日后近二十年孤家寡人,这真是可怜,可悲。为人子女,竟然一点都不为母亲哀叹的吗?” “谢大人,”李蓉催促着谢兰清,“您这么迟疑着,是不走过来不方便,还是不敢呢?” 谢兰清僵着脸不动,蔺飞白骤然起身,走到李蓉跟前,抬手用利刃划破了手指,鲜血滴落进碗里,他抬眼看向谢兰清,冷声道:“你过来。” 谢兰清不动,蔺飞白冷冷看着他:“谢尚书,你过来。” 谢兰清被蔺飞白这么一唤,他听出蔺飞白语气中警告,他僵着脸,终于是站了起来,他僵硬着身子走到桌边,犹豫着伸出手去,蔺飞白见谢兰清犹豫,干脆一把抓过他,手起刀落,在谢兰清惊叫之间,直接划破了谢兰清的手指,捏着手指就把血滴进了杯中! 两滴血在水中弥漫,相遇,然后缓慢融合。 看着血滴一滴一滴融合在一起,谢兰清面露急道:“不可能,有人陷害我,陛下,微臣要求再验,再……” “还有什么好验。” 裴文宣笑起来:“谢大人觉得,是这块玉佩是假的,是蔺公子这双眼睛是假的,还是碗里这两滴血是假的?谢大人,你刺杀公主在先,窜通亲子诬陷公主在后,如今不伏法认罪以求陛下和殿下的宽恕,还要在这里狡辩抗法,我倒是想知道,到底谁给了谢大人这样的胆子,置陛下于不顾,王法于不顾,君臣轮纲于不顾,天地道义于不顾!” “裴文宣你这信口雌黄的小儿!”谢兰清怒喝,抬手指了裴文宣,“就是你,怂恿殿下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如今还要窜通杀手买通仁滔莺τ诶铣迹老臣为官三十年,为国为君鞠躬尽瘁,今日却要受这两个小儿诬陷,还望陛下明察啊!” “父皇,”李蓉听着谢兰清的话,她也跪了下来,她弯了脊梁,恭敬叩首,“儿臣向父皇请罪。” “你请什么罪?” “儿臣知道,其实这些时日来,儿臣一直胡闹,给父皇添了麻烦。” “儿臣如今主审这两个案子,牵扯世家甚多,其中谢家便有两名死囚牵扯在内,父皇应允儿臣接下此案,必然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儿臣查办此案,也应做好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儿臣无数次想过,或许不查此事,于儿臣更好,毕竟儿臣只是一个女儿家,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受着父皇和丈夫的宠爱,过这平稳富贵的人生,无论是对于儿臣,还是对于父皇,都更好。” “只是儿臣不忍心,不忍心看着秦家蒙冤,不忍心看着军饷这样的国家根基都为蛀虫所蚀,所以儿臣还是站出来。儿臣为公主,受天下人供养,不能只着云锦衣,不管养蚕人。此路艰辛,儿臣怕父皇承受压力太多,遇到的各种刁难,都不曾上报。” 李蓉说着,声音带了哑意:“谢大人为肱股之臣,为朝廷也做了不少好事,为难儿臣一二,儿臣也不该与他这么僵持到底。可儿臣……” 李蓉一面说,一面哽咽:“儿臣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儿臣可以不惜性命,可驸马是无辜的。今日儿臣不求惩办谢大人刺杀诬陷一事,只希望诸位大人能为驸马做个主,刺杀驸马一事,总该有个说法啊……欺辱儿臣便罢了,毕竟是儿臣招惹了谢大人,可驸马呢?” 李蓉说到后面,声泪俱下,仿佛真的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模样。 “殿下,”谢兰清听着这话,便慌了,急道,“您是公主,您查办秦氏案和军饷案是为国为民天经地义,老臣怎敢为难,更不提为此刺杀诬陷。” “那是她诬陷你吗!” 李明猛地大喝出声来。他看着跪在地上哑着声音请罪的李蓉,这十几年来被这些老臣压着的无力感骤然涌了上来,他心里有火,又想起方才谢兰清说李蓉窜通仁蹋想起华乐头上的白玉兰簪子,一时就觉得,李蓉被欺负不是欺负在李蓉身上,是谢兰清把他按在地上踩。 “她是公主,”李明抬手指了李蓉,“是朕的长女,是皇后的嫡女!你一而再再而三说她诬陷你,说她算计你,她一个十九岁不到的孩子,就算计你这在朝堂上混了三十多年的老油条了?!” “陛下息怒。”谢兰清跪在地上,急道,“陛下,此事有太多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你们就是欺负朕不敢拿你怎么样!今日没有证据就罢了,朕忍你这口气,如今证据确凿,你有误会去大牢里说清楚去!来人,”李明大喝出声,“把他拖下去,送御史台交裴文宣审办!” “陛下……”大理寺卿蒋正急急出声,“裴文宣乃公主驸马……” “怎么,你们办事的时候,就可以不讲是不是谁的亲戚,朕办事就要讲避嫌了?就由裴文宣审!” 李明怒道:“今日谁敢再多说一句,一起拖下去审!” 听到这话,众人面面相觑,裴文宣站出来,恭敬道:“陛下息怒,此事由微臣主审当然不妥,还是交回刑部吧。” “交回刑部?”李明冷笑出声,“刑部谁敢审他?” “微臣愿举荐一人。”裴文宣平和开口,李明听裴文宣说话,缓声道,“你说。” “刑部右侍郎,裴礼明。此人为我堂叔,为人中正秉直,刚正不阿在刑部办案多年,熟知刑律,在微臣举贤不避亲,愿举荐裴侍郎查办此案。” 李明沉默着,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苏容卿。 按理说,苏容卿作为刑部左侍郎,查办此案,比裴礼明要适合很多,但是如今把案子发回刑部,不让裴文宣的亲戚来办,他又怕谢兰清的案子又要不了了之。 可直接让裴礼明办案,似乎又说不过去,怕苏家有意见。李明正犹豫着,就看苏容卿站了出来,恭敬道:“臣附议。微臣也以为,裴侍郎是如今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讨论 苏容卿出口之后,李明彻底放下心来,点头道:“既然苏侍郎也如此说,那就让裴侍郎审办此案吧。拟旨。” 李明说完,便让人拟旨宣裴礼明去查办这个案子。 查办人选定下来,谢兰清面色极差,李明挥了挥手道:“带下去吧。” 这时候谢兰清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扑到李明脚下,急道:“陛下,老臣冤枉,陛下,这中间必有人作梗,把清水拿过来,再验一次!再验一次!” “拖出去。” 李明挥了挥手,左右侍卫就冲了进来,将谢兰清拖了出去。 谢兰清一路哀嚎踢拽,根本不见方才重伤的样子。 等谢兰清被拖出去后,蔺飞白还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那碗混着血珠的清水,等侍卫上前拉他,他终于回神,一甩手臂,扭头就大步走了出去:“我自己走。” 等蔺飞白走了出去,李明似乎有些累了,他挥了挥手道:“朕有些乏了,你们都下去吧。裴文宣留下,我有几句话交代。” 所有人得了话,都恭敬行礼,纷纷离开。 李蓉跟着人群退出去,她抹了眼泪,红着眼,退到御书房外长廊上,便停了脚步。 上官雅走到李蓉身边去,询问道:“殿下要等驸马?” “嗯。”李蓉吸了吸鼻子,似乎是刚刚缓过来情绪的样子,上官雅叹了口气,“殿下这么多委屈都在心上不说,让属下看着着实心疼,日后殿下还要与属下多交心,不要这么自己一个人扛着所有了。” “你说得是。”李蓉笑了笑,“你先回吧。” 上官雅矜雅点头,看了一眼周边还在说话的人,想着人多口杂,终于还是行礼退开。 等周边人群说完话,差不多散去,李蓉感觉冷风拂面而来,她慢慢收敛了神情,站在长廊上,静静看着庭院。 没了片刻,便有人站在她边上来,李蓉没说话,对方也没出声,许久后,苏容卿的声音缓慢响起来:“殿下今日举动,大大出乎微臣的意料。” “苏大人今日举动,也出乎本宫的意料。” “殿下觉得我不会做什么?” 苏容卿和她的距离不远,但也不近,将将一节小臂的距离,似乎就是当年他惯来与她保持的距离。 李蓉留意到这个距离,有几分恍惚,她收了心神,淡道:“我以为,谢兰清的案子,苏大人不会让。” “他刺杀殿下,”苏容卿平和道,“微臣不会包庇。” 李蓉轻轻应了一声,过了许久后,苏容卿又道:“殿下,为什么你要建督查司?” “为国为民为天理公道。”李蓉回的平淡,因为速度太快,显出了几分漫不经心。旁边院子里的枯枝在风里似乎凝结出了冰霜,苏容卿静静注视着枝头的冰雪,他低声道:“殿下,与世家为敌,已经是你心中天理公道了吗?” 李蓉被这话问得顿了顿动作,苏容卿垂下眼眸,声音平稳:“世家之中纵有蛀虫,可也是大夏的根基,水至清则无鱼,为了几个蛀虫,动大夏根本,到时候若是战火再起,风雨飘摇,殿下心中的国民社稷,天理公道,焉又何存?” 李蓉看着庭院并不言语,苏容卿转头看向李蓉:“殿下,你嫁给裴文宣之后,过得好吗?” “自然是过得好的。” 李蓉笑起来:“驸马是个很好的人。” “那就好。” 苏容卿注视着李蓉,温和道:“殿下成婚时,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我希望殿下的感情,不涉及权势,能干干净净,让殿下不留遗憾。” 李蓉听这话,诧异回过头来,这是门口传来裴文宣与侍从告辞的声音。 “多谢福公公相送,我这就回去了。” “驸马慢走。” 裴文宣说完,脚步声渐近,李蓉愣愣看着苏容卿,苏容卿转过头去,只道:“听闻殿下过得好,微臣便放心了。苏林明日就会上书告老还乡。殿下日后行事,还望多加思虑。” 说完,不等裴文宣走到,苏容卿便恭敬行礼,转身退了下去。 裴文宣见李蓉目送苏容卿而去,他脚步顿了片刻,随后才提步走到李蓉身后,双手拢在袖间,凑过头去,笑着道:“哟,看得很出神嘛。” “父皇同你说完了?” 李蓉转头看他,收回目光来,笑道:“说了些什么?” “那方才殿下和苏大人说了什么?” 裴文宣走到李蓉身边,慢悠悠道:“我见殿下好像很是动情,被什么感动了?” “你说得不错,”李蓉点头,小扇轻敲着手心,叹了口气,颇为感慨道,“他的确和我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让我心中非常动容,忍不住对他这个人,就多了几分想法。” “你对他想法还不够多?” 裴文宣冷笑:“还要怎么多?把人放心尖儿算了,就是辛苦了苏大人。” “放我心尖上,怎么就辛苦了他?”李蓉挑眉。 裴文宣摇头叹气,似是同情:“你心尖那点位置这么小,要站上去怕是得金鸡独立,左腿撑累了换右腿,右腿撑累了换左腿,你说苏大人能不累吗?” 李蓉听这话,差点笑出声来,但她还是憋着笑容,慢悠悠道:“那可的确太累了,这么累的活儿,看来裴大人是干不了的,还是交给其他人吧。” “此言差矣,”裴文宣立刻道,“殿下不了解我,金鸡独立乃我独门绝技,殿下愿意,我能单腿在殿下心尖儿站一辈子。” 李蓉听到这话,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裴文宣也无心同她打闹,只道:“苏容卿同你说什么了?” “他说苏林明日会自请告老还乡。” “他这是什么意思?”裴文宣皱起眉头,李蓉扇子敲着手心,缓慢道,“大约是在同我示好,让我相信他们自己的处理方式,他同我说,世家是大夏的根基,不可妄动,稳定比起追求绝对的公正,更加重要。”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转头看他:“父皇怎么说?” “他问了我一下刺杀之事具体的情况,还有我那位堂叔到底能力如何。” 李蓉点了点头:“裴侍郎接手了谢兰清的案子,等案子结束之后,他应当也会顺理成章接手刑部,到时候我们办事,便会方便许多。” 裴文宣应声,李蓉走在长廊上,裴文宣见她久不言语,不由得道:“殿下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李蓉抬眼,“你觉不觉得,苏容卿,有点太奇怪了?” “殿下觉得他哪里奇怪?” “这一世一开始,他就和我说要私下投靠太子,可苏家一直中立,他想借由我投靠太子一事,有些莽撞。” “或许是他还年轻,”裴文宣淡道,“他认为苏容华被指为肃王老师,这件事影响了苏家中立的位置,所以他决定以此平衡苏家的立场呢?” “可他上一世没这么做过。” “又或许是他做了,你不知道呢?”裴文宣缓声道,“毕竟,太子殿下被废之后,苏家首先是倒戈太子,不是吗?” 李蓉小扇轻轻敲打着手心,接着道:“那他如今……” “他辅佐太子,最大的原因是太子乃中宫嫡子,而如今督查司犯了多个家族的利益,他自然不会支持。” 李蓉不说话,裴文宣继续道:“而他会在北燕塔向你讨论婚事,也不过是因为他发现婚事对于你的影响,你嫁给了一个寒族,就建立督查司,督查司在你手里,你不肯放手,那对于世家而言,要么把你驱逐出京,要么,就得留下你这个后患。” “把你驱逐出京,太子难免怨恨,苏家的立场,大概率是不想破坏如今的局面,希望太子和世家齐心协力,不让柔妃有可乘之机。可留下你,你手握督查司,对世家钳制太大,那唯一的办法,趁你危急之际娶了你。” “殿下是公主,可殿下,毕竟是女子。” 裴文宣抬眼看向李蓉:“对外,殿下是君,可若有了丈夫,若丈夫不庇佑,所谓阴阳夫妻之纲,便能压垮殿下。” 李蓉沉默着,好久后,她苦笑起来:“你这么说,苏容卿这心思到真的令人有些恶心了。” “这是苏家的想法,所以苏家愿意冒被猜忌的风险允许她迎娶殿下。”裴文宣声音平淡,“而他不是。” 李蓉转头看裴文宣,裴文宣神色看不出喜怒,李蓉不由得道:“他是如何想呢?” “他是如何想,”裴文宣转头看向李蓉,“殿下不知道吗?” 李蓉得了这话,轻笑起来:“我不知道。” “我这个人可能是心里太高估自己,”李蓉转过头去,走在前面,缓慢道,“我经常在某一瞬间,觉得那个人喜欢我。然后我会忐忑,会心动,甚至于有时候连怎么拒绝都想好了,有时候没想拒绝,见对方迟迟不动,主动了一二次,最后发现的确是我想多了。” “所以很多时候,我也就不知道,我所以为的,是真是假了。” 裴文宣看着李蓉走在前方的背影,他平静看着,好久后,慢慢道:“殿下所感觉的,都是真的。” 李蓉顿住步子,她回头看向裴文宣,裴文宣微笑起来:“只是回应殿下那个人,说了假话。有些假话是因为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内心,而有些假话,是他不能回应殿下的心意。” 李蓉静静注视着裴文宣,好久后,她笑起来:“你不是很讨厌他吗?怎么老为他说话。” “我是讨厌他不错,可我也不能因此诋毁他。” 裴文宣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有时我都可惜,只有你我二人回来了。” “不然呢?” 李蓉挑眉,有些好奇:“你要怎样?” “若是他当真回来了,”裴文宣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要看各自手段了。可惜如今对着的是个年轻的小崽子,”裴文宣有些遗憾,“计较还落了身份。” “可惜。” 守约 李蓉听着裴文宣说可惜,笑得不停,她抿唇低头,抬手道:“不同你说这些了,我还有事要忙呢。” “殿下还要去做什么?” “当然是去见见蔺飞白。” 李蓉说着,转头看向裴文宣:“如今谢兰清没了,你那堂叔在刑部,说得上话了吧?” 裴文宣抬手行礼:“听殿下吩咐。” 两人一起出了宫门,裴文宣先让人去找了裴礼明,等他们到刑部时,裴礼明已经在门口站着了,李蓉和裴文宣一起下了马车,裴文宣高兴上前,恭敬道:“叔父。” 裴礼明先朝着李蓉行礼:“殿下。” 接着又转过头来,朝着裴文宣点了点头:“来得挺快呀?” “殿下来得急。”裴文宣压低了声,“如今人到了吗?” “已经在刑部候着了,而且上官小姐也来了。” “上官雅也来了?” 裴文宣颇为诧异,裴礼明点点头:“我放进去了。” 说着,裴礼明抬手看向李蓉,恭敬弯腰:“殿下请。” 李蓉点了点头:“裴侍郎客气。” “应当的。” 裴礼明说着,便引着李蓉和裴文宣往里走去,两人到门口时,便看见上官雅正在监狱门口坐着,她手里抓了把花生米,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看着里面的蔺飞白。 蔺飞白背对着上官雅坐在牢房的床上,李蓉一进来,上官雅就站了起来:“殿下。” 蔺飞白听到这话,耳朵动了动,李蓉走进去后,裴礼明识趣道:“殿下,卑职就引路到这里,您在这里可以待半个时辰,但是还是越快问完越好,以免人多嘴杂。” “明白,”李蓉朝着裴礼明欠了欠身,“多谢裴侍郎。” “我送叔父。” 裴文宣说着,便送着裴礼明出去,牢狱中就剩下了李蓉、上官雅、蔺飞白三人,上官雅赶紧给李蓉搬了凳子:“殿下坐。” “你怎么在这里?” 李蓉有些好奇,上官雅笑起来:“猜到殿下如今会来审蔺飞白,便提前过来了。我心里已经是好奇得很了,就等着殿下解惑。” “解什么惑?”李蓉从上官雅手中接过茶,看向蔺飞白,“什么迷惑,蔺公子不是都可以告诉你吗?” “我问过了,”上官雅叹了口气,“他嘴硬,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 李蓉笑了笑,她将茶放到一边,斜靠在凳子上,温和道:“蔺公子,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蔺飞白背对着李蓉,他不出声,李蓉耐心等着,好久后,蔺飞白终于道:“我母亲从未同我说过他。” 蔺飞白声音有些哑:“她只说我父亲死了,说我父亲辜负了她,把她扔在了秦曲山,我从小同她一起恨我的父亲,我总在想,他不是个好男人,他抛弃了我的母亲。”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李蓉用扇子轻轻敲打着手心。 “她死在两年前。” “七星堂主两年前就死了?”上官雅有些诧异,蔺飞白没有理会她,只低声继续道,“两年前,她在最后一刻,还抓着这根项链,她说她要见这根项链的主人,她已经让人通知那个人了,她要等他。” “她让我去山门等,从山门上可以看到山道上的人,我可以第一时间看到那个人过来,那人会穿一身黑衣,如果他来了,让我告诉她。” “我就站在山门那里等,那天下了大雪,我等了好久。” “我等到大雪落满我全身,等到第二天晨光融冰雪,我都没等到人来。等我回去时候,她已经睡过去了。” “她到死,都握着这根项链。” 蔺飞白抬起手来,握住项链:“我以为这是她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留下了她。她死之前给我留了很多要求,其中一条就是,她欠谢兰清三件事,最后一件是她完成不了,让我帮她。” “所以谢兰清上秦曲山请七星堂帮忙,我明知卷入这种事情会给七星堂带来灭顶之灾,我还是来了。” “可是我不明白。” 蔺飞白捏紧了拳头:“这个男人,他欺辱了她,辜负了她,一生都没有给她一个名分,她明明那么恨他,为什么还要让我帮他?!” “口是心非呀。” 上官雅直接开口,蔺飞白没有搭理上官雅,他转过头去,盯着李蓉:“你知道为什么,对不对?” “我不知道。”李蓉答得平静,“我只知道的是,她希望你好好活着。” “而我今日来,也不是为了回答的你问题,而是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活命的机会。”李蓉直起身子,缓声开口,“也是复仇的机会。” 李蓉和蔺飞白说着话时,裴文宣送着裴礼明到了门口,周边侍卫都被他们遣散开去,裴礼明叹了口气道:“你做事太莽撞了,这事儿你早该来说一声的。” “我也不知道今日会出这档子事,”裴文宣苦笑,“殿下没同我说,来得太匆忙了。陛下临时问人,我只能将叔父拉出来帮忙了。” 说是裴礼明帮忙,可是裴文宣和裴礼明心里都清楚,谢兰清如今必然是要从刑部尚书的位置上滚下来,刑部谁接手谢兰清的案子,就暗示着谁去接尚书这个位置。 裴礼明在右侍郎的位置上已经呆了近十年,终于熬出头来,而给这个出头机会的人,不是裴家众人捧着的门下省纳言裴礼贤,而是裴文宣。裴礼明面上没说,心中却逐渐有了计较。 裴礼贤虽然官位不低,但这么多年,给家中实际好处却不多。而裴文宣如今虽然年轻,但他手段非常,背后还站着的是李蓉,加上出手大方,如今直接就把升任尚书的机会交到他手里,裴礼明如何能不喜? 他按耐住心思,摆了摆手,只道:“都是族人,何必这么见外?” “叔父说得是,”裴文宣温和有礼,“都是族人,日后还要舒服多多照顾。” 裴礼贤笑起来,如今接了裴文宣的好处,裴文宣不仅只字不提,还处处给了台阶,以免扫了他的面子,不过几句话之间,裴礼贤对裴文宣已是极为喜欢,后悔当初没有多关照注意这个侄儿一下。 两人寒暄过后,裴文宣便告退回去,回到牢狱里,就听李蓉同蔺飞白道:“你只需要把实话说出来,不要隐瞒,谢兰清该有什么惩罚,就受什么惩罚,这就足够了。虽然你刺杀我,但我还是会像父皇禀报,说你将功抵过,让他撤了你的惩罚。”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声音,站到李蓉身后,蔺飞白神色不变,只道:“殿下不会又利用我吧?” “这你放心,”李蓉笑起来,“我之前利用你,是因为你想利用我。如今你不利用我了,我自然也就不会主动利用你。” “你们这些华京人的话,我一句都不信。”蔺飞白冰冷开口,上官雅冷笑出声来:“那你信谁的话?” “但是指认谢兰清,我愿意。” 得到这个回应,李蓉也放下心来。这一次,她算是真的拿到谢尚书的证据,可以把他从高处踢落。 李蓉站起身来,点头道:“你愿意就好,那我先走了,预祝蔺公子早日出狱。” 李蓉说着,往外走了出去,裴文宣跟在她身后,上官雅也跟着李蓉往外走,走到半路,上官雅才想起什么,她转过头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副叶子牌,放到了牢里,扬了扬下巴,安抚道:“你也别太难过,打打牌,日子很快就过了。这世上高兴的事多得很,犯不着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气坏了自个儿。” 蔺飞白没理她,上官雅“啧”了一声:“不识好人心。” 说完,上官雅便转过身,跟上了李蓉:“唉,殿下,你等等我啊,别走这么快啊。” 上官雅的声音走远,蔺飞白犹豫了片刻,才到了牢狱边上,他深处手去,握住了那几张叶子牌。 叶子牌是上官雅自己画的,她画技承袭名师,画几张叶子牌,不仅技艺精湛,还做了不少创新。 例如给画面上的武士头顶带个花冠,又或者在文人手上加个鸟笼,蔺飞白静静看了片刻,不屑嗤笑了一声,然后将叶子牌收起来,揣到了怀里。 上官雅追着李蓉和裴文宣跑出来,李蓉转头瞧她:“你给他留了什么东西?” “一副叶子牌,”上官雅摆了摆手,“免得他无聊。” “你倒是体贴。”李蓉笑起来,上官雅有些不好意思,“他也怪可怜的。” “行吧,你现在去哪儿?” “我回家,殿下呢?” “我回公主府,送你一程吧。” 李蓉说着,便领着裴文宣和上官雅上了马车。 等上马车后,裴文宣给两个姑娘倒了茶,上官雅坐在一边,想了想,终于道:“殿下,你猜蔺飞白的娘为什么这么矛盾啊?又教着蔺飞白恨谢兰清恨一辈子,又在最后让蔺飞白帮着谢兰清,这是图什么?” 李蓉笑了笑,抬眼看上官雅:“你死过吗?” “我怎么可能死过?”上官雅惊讶出声,“殿下,这世上没谁死过。” 李蓉和裴文宣相视一笑,李蓉缓声道:“我猜想,蔺飞白的母亲,恨了谢兰清一辈子是真的,可是也是因为爱,才会恨。所以临死之前,一直等着他。等来等去,等到最后一刻的时候,其实来与不来,都无所谓了。” “人死的时候,其实最多的不是恨,而是这人生里最后的美好。” 李蓉缓慢笑起来:“你看,蔺飞白的母亲,说她欠谢兰清三个要求。其实这个故事我听过,当年谢兰清和江湖侠女蔺霞偶遇,两人一见钟情,当时谢兰清救了蔺霞,蔺霞许诺谢兰清,可以满足他三个要求。” “谢兰清第一个要求,是希望蔺霞留在他身边。” 上官雅有些诧异:“那当年谢尚书,倒还挺浪漫的。” “谢兰清第二个要求,是希望蔺霞离开他身边。其实蔺霞后来并没有衣服谢兰清,她是和自己师妹一起在秦曲山建立了七星堂。谢兰清知道,但一生没去见过她。” “可能是听说她有孩子了吧。”上官雅想了想,“以为她有新的人生了?” “这三个要求,是他们的开始,我想,蔺霞死之前,想到的应该也是谢兰清的好。她不恨了,她希望这份感情,能以最美好的姿态结束。而她不恨之后,就会清楚意识到,蔺飞白始终是谢兰清的儿子,她希望蔺飞白能和谢兰清能够有个良好的关系” “这样说来,我大概也能理解一二。”上官雅点着头,“蔺飞白这人吧,还真有些可怜。” “穷人都可怜。”裴文宣适时开口,“他已经算不错了。” 上官雅点头:“的确,这世上最大的悲哀,便是贫穷。生老病死是上天给的,而贫穷,却总要怀疑自己。” “像是在蛛网之中,明明被粘着,却总想,是不是自己不够努力,所以挣脱不开。” 几人说话间,马车便到了上官府,上官雅朝着两人行礼,笑道:“明日见。” 说着,上官雅从马车跳了下去。等马车里只有两人后,裴文宣转头,看向李蓉:“其实我很好奇,你死之前,看到的是什么?” “那你呢?” 李蓉挑眉,裴文宣回想了一下,缓声道:“是那年新春,我和你一起过年,放烟花的时候,我们两一起站在长廊上,你叫我名字让我回头。” 裴文宣说着,就笑起来:“我一回头,你就踮着脚尖,捧着我的脸亲了上来。” “然后你问我,能不能每一年都和你一起看烟花。” “我答应了。”裴文宣低头,端了一杯苦茶,“可惜你毁约了。” “今年再看一次吧。” 李蓉突然开口,裴文宣抬起头来,有几分诧异,李蓉转过头去,笑着看他:“今年我陪你一起看烟花。裴文宣,你答应我一件事,”李蓉说着,凑上前去,裴文宣垂眸看她:“什么?” “这辈子,我们许给对方的诺言,要么不开口,要么就守约到底,好不好?” “好。”裴文宣笑起来,哑着声道,“谁都不要毁约。” “拉钩?”李蓉抬起小指头来,裴文宣看李蓉的模样,觉得她幼稚,可这份幼稚,因为是李蓉,也变得可爱起来。 他抬起手,勾起李蓉的小指。 “一百年,不许变。” 错误 谢兰清先告李蓉,被李蓉反告,这件事是在朝臣眼皮下发生,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裴文宣早已给裴礼明打过招呼,于是裴礼明也没有任何包庇的心,一心一意办案,加上蔺飞白配合,不过三天,谢兰清指使陈广刺杀李蓉和裴文宣一事便确定定案。 眼见新春将至,李蓉便将秦氏案、军饷案以及谢兰清的案子一起办理,邀了御史台、刑部、和督查司一起三司会审,门下省旁听,在公堂之上一一定了案。 谢兰清始终是侍奉两朝的老臣,功过相抵,最后判了流放,而另外两个案子里的七十个人,处死三人,其他人按不同程度,流放贬官,各有处置。 宣判的时候,谢兰清显得异常平静。 他似乎已经从之前的种种情绪里走出来,呈现出一种生死置之度外的超然姿态。等宣判之后,他恭敬行礼,而后便由人搀扶起来,转身离开。 等所有案子审判完,已经是夜里,李蓉走出门外时,便感觉有冰渣落在了脸上。李蓉抬起头来,看向黑夜,雪粒路过灯笼周边的微光,才能看到它的模样,李蓉仰头看了片刻,便感觉有人走到她身后来,抬手一搭,就用宽大的袖子遮在她背上,将她整个人拢在了怀里:“回家了。” 裴文宣开口出声,李蓉回头,她笑了笑:“不和上官御史回御史台?” 裴文宣是跟着上官敏之过来听审的,按理该跟着上官敏之一起回去,裴文宣揽着李蓉走出官衙,往马车走去,笑着道:“明个儿就放假了,马上就是新春,他自己还巴不得赶紧回家,还管我们?早让我们这些下属自己回家了。” “听说敏之表叔虽然看上去冰冰冷冷的,但十分顾家。” 李蓉点了点头,同裴文宣一起走出去,裴文宣叹了口气:“朝堂上这么冰冷,怎能不贪恋夫人的温柔乡?” “那可真是可惜了,”李蓉知道他的暗示,似笑非笑道,“裴大人可没有个能给温柔乡的夫人。” “温柔乡给不了,”裴文宣笑起来,“可我夫人臂赛山熊,人似猛虎,能给小人依靠,很有安全感,我觉得也是很不错的。” 李蓉知道裴文宣在暗骂她凶狠威武,她嗤笑了也一声:“以前还只说我是成年牡丹,如今都敢直接说我是畜生了,裴文宣,你日日喝得是熊胆汁吗?嘴又苦又毒,胆子又肥又大。” “殿下何必问呢?”裴文宣和李蓉一起走到门前,两人一起跨过门槛,裴文宣附在李蓉耳边,“您尝尝不就知道了?” 李蓉听他这话,转过头去,眉眼一挑,抬手就去捏他下巴。 裴文宣知她胆大,没想到胆子这么大,吓得赶紧后退,李蓉见他神色克制中带了几分惊慌,急急躲过她的手的模样,她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 裴文宣僵住动作,李蓉用扇子在他下巴轻轻一刮:“就这点东西,同我耍什么腔调?” 说着,李蓉便转过身去,提步下了台阶。 裴文宣耳根微红,觉得自己失了面子,但还是得强作无事,追着过去,小声道:“这是外面,别这么放肆。” 李蓉赢了一场,见好就收,也没多说,笑着到了马车边上,刚到马车边上,李蓉就听旁边传来一声平静的唤:“殿下。” 李蓉和裴文宣一起抬头,就见苏容卿站在一边,他朝着李蓉行礼,李蓉有些诧异:“苏侍郎?” “殿下,”苏容卿笑起来,神色温和道,“不知殿下可有时间?” “苏大人有事?”裴文宣上前一步,挡在李蓉前方半侧,笑道,“如今案子已经审完了,明日就是举朝休沐以迎新春之期,苏大人有什么事,不放等春节之后再说?” “倒也不是我的事,”苏容卿说得平淡,他目光看向李蓉,慢慢道:“是谢大人,想见见公主。” “谢兰清?” 裴文宣有些意外,苏容卿点头:“谢大人有许多疑问,想问问公主。” 李蓉想了想,点头道:“苏侍郎已经安排好了?” “谢大人现在在刑部,我领殿下过去即可。” “那现下就过去吧。” 李蓉定下来,邀了苏容卿:“苏侍郎一路?” 苏容卿行礼答谢,算是应下来。 三人一起上了马车,上马车后,李蓉才察觉这个气氛似曾相识,好在这次她不需要考虑照顾两个人的先后顺序,苏容卿一落座在马车侧边,裴文宣就坐到李蓉身边,和李蓉隔着中间一个茶桌,自己和苏容卿坐在一边,把苏容卿和李蓉生生隔开。 苏容卿淡淡瞟了裴文宣一眼,李蓉装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要低头倒茶,就看裴文宣主动提过茶壶,给李蓉倒了杯茶:“殿下喝茶。” “额,谢谢。” 李蓉接了茶,随后怕裴文宣借机报复苏容卿搞得场面难堪,赶紧道:“给苏侍郎也倒一杯吧。” “那是自然。” 裴文宣说着,给苏容卿也倒了茶,一副主人姿态将茶水交给苏容卿:“苏侍郎,喝茶。” 苏容卿点点头:“多谢。” 而后裴文宣就放下了茶壶,李蓉有些奇怪:“你怎么不给自己倒?” “我喝殿下的杯子就好。”裴文宣温和道,“杯子不够了。” 李蓉得了这话,转头看了一眼桌上还放着的杯子,裴文宣注意她的目光,笑着解释:“这杯子有豁口。” 她桌子上怎么可能放有豁口的杯子? 可她不敢问,她怕她问完,裴文宣能给她马上砸出一个豁口来。 苏容卿捧着杯子,他低头看着水纹,裴文宣见两个人都不说话,便同苏容卿介绍起这茶叶来。 他开口说话,气氛终于没这么尴尬,苏容卿也是个知趣的,两人便就着茶叶开始闲聊,李蓉低头装着看书,什么话都不说。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刑部,裴文宣扶着李蓉走下来,由苏容卿一起领着进了牢狱。 谢兰清坐在狱中,旁边人给李蓉安排了凳子,李蓉坐下来,看向坐在床上的谢兰清:“听闻谢大人有事找我?” 谢兰清看着李蓉,他没有行礼,李蓉转着扇子,也没有计较他的无礼,两个人静静对视许久,终于道:“你见过她吗?” 李蓉不说话,谢兰清哑着声,继续问:“蔺霞,你见过她,对不对?” “我没有。”李蓉平静开口,“我一直在华京,她死在两年前,还让人到华京来找过你,你知道,但你没回去。我不可能见过她。” 谢兰清听着她的话,睁大了眼:“她死在两年前?” “你不知道吗?”李蓉笑起来,随后她点头,似是明了,“也是,二十年,你也没去看过她。不过谢大人,”李蓉撑住下巴,“我虽然没去见过她,但谢大人想知道的事情,我未必不知道呢?” 毕竟当年苏容卿几乎把蔺霞身边所有人都查过一遍,完成拼凑了这个女人这漂泊的半生。 出生江湖高门,年少误入华景,英雄救美,意外邂逅当年华京中的贵族公子。 百年名门给予男人的风雅,和少年的一派纯真,哪怕是自幼习武所磨炼的刚毅之心,也忍不住软成流水长绫。 “飞白,”谢兰清盯着李蓉,“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你到现在都以为我在骗你?”李蓉有些无奈,“谢大人,我不会拿这种事诬陷你。当年与蔺霞相爱,你迫于家中压力,于是让与蔺霞决裂。当年蔺霞在一起时,她许了你三个愿望,你第二个愿望,就是让她离开。” “那时候,她就已经怀上蔺飞白。” “可她没有告诉过我!”谢兰清嘶吼出声,李蓉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不可能娶她,而她也不打算再嫁他人。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寄托,她不会害他。而生下来,如果进入谢家,这就是个生母低贱的私生子,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兰清愣愣看着李蓉,李蓉平静道:“她带着孩子离开,又不被家族宗门所容,于是和她小师妹东躲西藏,不得已才写了信,和你要了钱。” “她要钱的时候你应当觉得松了口气吧,总算不愧疚这个女人了。于是你大笔一挥,将秦曲山给了她。” “后来她建立了七星堂,身边左右护法,江湖传闻她和她的右护法,也就是她师兄暧昧不清,你便以为蔺飞白是蔺飞的孩子。毕竟蔺飞白为你所知,足足晚了一年。” “蔺飞白的真实年龄,不是二十岁,他今年只有十九岁。” “蔺霞在秦曲山上自己过了一辈子,到死之前还想着你,让人来找你,可你不愿意去。” “她死之后,怕江湖人寻仇,欺负蔺飞白年纪小,便要求对外不发丧,一直伪装成她还在世的样子。” “所以我那时候去七星堂见的……” “不是她。” 李蓉肯定开口,谢兰清坐在原地,他神色有些恍惚,李蓉注视着他,好久后,她轻轻敲打着扇子,缓声道:“谢大人还有什么要问?不想问的话,本宫就走了。” “她恨我吗?”谢兰清突然开口,李蓉想了想,“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也很好奇,”李蓉身子微微往前,“你爱她吗?” 谢兰清沉默着,好久后,他笑起来:“不敢言爱。” “我想也是如此。”李蓉站起身来,淡道,“情爱于你们而言,本也薄凉。可惜了蔺霞,漂泊孤苦一辈子,栽在你这种人身上。” 谢兰清不说话,在李蓉走出去时,他低哑开口:“我是希望她一辈子过得好。” 李蓉顿住脚步,他回过头去,看见谢兰清仰头从窗户里看着外面的天:“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豁出命去,就能护得两人安稳。我求她留下,与她私下成婚,同她华京,我以为我不要命,不要荣华富贵,我就可以和她相爱了。” “可后来我发现,家族之下,何有资格谈爱?世家姓氏的高贵,是血统的高贵,是姻亲的高贵,我身为谢家弟子,若随便娶一个江湖女子,那是让我门楣蒙羞,我百年清贵,便要成为他人笑谈,我宗室男女,姻亲都要因此受影响。谢家容不下我和她,我可以死,可她呢?” “本是天上人,何以落凡间?” 谢兰清闭上眼睛:“我让她走,是想要她好好活着,我不去见她,是我知既无结果,何惹伤心。” “我并非不爱他,只是没有资格,也不敢言说。” “我有时也会一遍一遍问自己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我喜欢一个人,她喜欢我,为什么就要有这么多人受惩罚,有这么多人过得不开心。这是我的错,还是他们的错?” “可我父母没错,我族人没错,而我呢?喜欢了姻亲姓氏之外的人是罪,可为什么会是罪呢?” 谢兰清似是觉得可笑,他闭上眼睛:“我想了一辈子,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生于钟鼎之家,享受了这样的富贵,所以我必须维护这种富贵。痛苦算不了什么,情爱算不了什么,维护家族才是大义,百年如此,千年如此。我要维护谢家,维护着这个高贵的姓氏,高贵的血统。你李氏本为天潢贵胃,”谢兰清转过头去,看向李蓉,“你却嫁给一个寒族。寒族也就罢了,你竟然听信这个寒族摆布,割裂太子与世家。” “殿下,过往我不能说,可如今我却想问一句,殿下今日所作所为,所求为何?为了让肃王那个卑贱之人的子嗣登上高位吗?!” 李蓉不说话,她静静看着这个彻底矛盾,彻底割裂的人。 她觉得谢兰清可悲,可她不知道他可悲在何处。 可悲于被规矩所束缚,如上一世的她。 还是可悲于在规矩中又生了不规矩的心,如上一世的李川。 她说不出话,她静静看着谢兰清,陷入了某种难以言说的茫然和凌厉的苦痛。 也就是在沉默的片刻,她感觉有人伸出手,静静握着他。 “殿下今日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谢大人这样的人,日后不要再问这一句为什么。” 谢兰清愣住,李蓉转过头去,缓缓抬头。 裴文宣站在她边上,似如高树山川,遮风挡雨。他看着谢兰清,平静道:“喜欢一个人,与喜爱之人成婚,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情爱,是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权力。谢大人说情爱不算什么,的确,可是谢大人没有发现吗,这样的规矩之下,为了家族,岂止情爱不算什么,人,道义,公理,都不算什么了。” “殿下想要的世间,非家族为最最重,而是每个人过的幸福,生有希望。或许今日不能有,甚至需要百年、千年的时间,可殿下依旧希望,有一天,不会再有一个谢大人,问自己做错了什么。” “也不会再有一个谢大人,指责殿下天潢贵胃,下嫁寒族。” “李蓉嫁给的是裴文宣,殿下嫁给的,是一个爱她,且为她所爱的人,”裴文宣神色平静,语调稳如山岳,“他能让她快活一辈子,能爱她一辈子,护她一辈子,能不辜负,不背叛,不离弃。” “纵使是寒门,亦不是错。” 新年 李蓉静静注视着裴文宣,她看着这一刻裴文宣的侧颜,他很清瘦,似如松竹白雪,往堂前一站,便是这大夏所有人心中最典型的文臣模样。 他手里拿的是笔,目光看的是山河。 李蓉这一刻从他的身上,看到的不仅仅是他俊雅的五官,还有一种,少女梦中怀春时,最仰慕的情郎模样。 一个男人最有魅力,从不是多爱一个女子,全身心付诸一个女子。 而是他本身目及四海,肩扛山河,却愿意为你低下头来,轻轻拂去发间一片桃花。 裴文宣注意到李蓉的目光,他转过头来,有些疑惑道:“殿下?” 李蓉收回神来,强行挪开目光,看向牢狱里的谢兰清,笑道:“谢大人,你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了,谢大人这一路,应当可以走得安心了。” 谢兰清有些晃神,李蓉微微颔首,转头同苏容卿道:“苏侍郎,若无其他事,本宫便先回府了。” 苏容卿恭敬行礼,李蓉和裴文宣朝着谢兰清告别,谢兰清坐在牢狱里,他没有回话,愣愣看着一个方向,似乎是望见了什么人,什么事。 苏容卿和谢兰清行礼告别,便跟着李蓉走了出去。 走到门外时,三人才发现下了冬雨。冬雨细细密密,随雪而下,裴文宣让人唤侍从去拿叫马车,而后三人便一并站在长廊下,沉寂不言。 苏容卿看着外面雨雪交加,好久后,他缓慢道:“裴大人方才说的话,苏某以为不对。天道运行,自有规则,一味为了维护自己的欲望打破规则,害了他人,这算不得对。谢大人最大的错,便是当年不该接触蔺霞。尊卑有别,云泥之分,注定没有结果,一开始便该收敛。哪怕情起不能自己,也不该放纵。” “就像苏侍郎一样吗?”裴文宣看着雨雪,平静道,“在苏侍郎的世界里,为了家族,是否妻子都杀得?” 裴文宣说着,转过头去,看着苏容卿。李蓉心上一紧,冷淡道:“驸马无端端的,说这些晦气话做什么?” “我就是随口一问,”裴文宣笑起来,抬手行礼道,“苏侍郎莫要介意。” “我介意。”苏容卿开口,声音有些哑,“还望裴大人,不要拿我的妻子开玩笑。” “苏侍郎还没成婚吧?”裴文宣挑眉,“如今就这样护着这个身份,是有心上人了?” “有或没有,”苏容卿盯着裴文宣,寸步不让,“都不是裴大人该玩笑的。” 裴文宣笑了笑,转过头去,笑着提醒:“苏侍郎似乎到如今为止,还从未叫过我一声驸马?” 苏容卿身形一僵,马车被人牵着过来,裴文宣看着人来,他自然而然伸手握住李蓉的手,提醒苏容卿:“如今驸马的品级还是要比我这个监察御史品级要高,殿下口上习惯也就罢了,苏侍郎出身名门,再守规矩不过,这样的口误,还是不要再犯了。” 说着,裴文宣便从旁人手里取了伞,抬手搭在李蓉肩头,温和道:“殿下,我们走吧。” 李蓉被他揽着往前,旁人看不到的暗处,李蓉悄悄用手肘捅他腰,低声道:“你吃火/药了?” 裴文宣笑而不语,只揽着李蓉往前,两人走了两步,苏容卿突然开口,他声音颤抖着,带着哑意:“殿下……” 李蓉和裴文宣一起回头,苏容卿看着李蓉,目光全在她身上,他似乎想说什么,有无数悲喜藏在眼里,李蓉静静注视着他,见他久不言语,不由得道:“苏侍郎?” 苏容卿被李蓉声音唤回神智,李蓉看他目光一点一点冷静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笑起来:“新春将至,下官提前恭祝殿下,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苏容卿明显是很少说这样朴素的祝福之词,李蓉听他说出口来,倒有些诧异,随后她笑起来:“那我也祝苏侍郎,新年快乐,前程似锦。” “谢殿下。”苏容卿笑起来,李蓉回过身,同裴文宣一起进了马车。 两人进马车后,各自往一边坐下,马车动起来,李蓉不经意抬眼,便看见车帘掀起来那一刻,窗户里漏出来的人影。 一袭白衣执伞行于风雨,天高地广,孑然一身。 李蓉愣了愣,裴文宣给自己倒了茶,捧着茶杯,靠着马车车壁,酸溜溜道:“别看了,人都走了。” “他好像没坐马车?” 李蓉有些奇怪,以苏家的家底,怎么会让苏容卿走回去? 裴文宣用茶碗盖拨弄着茶叶,缓声道:“走回去锻炼身体,多健康?” “你说的是,”李蓉点点头,转头看向裴文宣,“不知道裴大人今天这一碗醋,喝的是哪儿产的?” 裴文宣没说话,吹着茶叶,李蓉淡淡瞟一眼,忍不住道:“别吹了,这茶叶都飞起来了。” “可惜了,”裴文宣抬头,“怎么没飞殿下脸上,给殿下洗洗眼睛呢?” “有美人洗眼,”李蓉笑起来,“就不需要裴大人的茶叶了。” “李蓉,”裴文宣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手搭在桌子上,凑上前去,笑道,“可真会戳心窝子。” “本宫没有惯着人的习惯。”李蓉也将手往桌子上一放,迎到裴文宣面前,“这么多年了,裴大人这驸马,还是没学好啊。” “殿下教教?”裴文宣挑眉,李蓉扬了扬下巴,“你自己悟悟。” “殿下指条明路?” 李蓉点头,压低了声,好像在说极其机密的要事:“看在你诚心求教,我就把你唯一的优点告诉你,你要好好参悟。” “殿下请说。”裴文宣配合着她,也放低了声,侧耳倾听。李蓉从裴文宣茶杯里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一面写一面道:“此乃机密,驸马切不可外传,驸马请看。” 说着,字就写完了,裴文宣转头一看,就看见端端正正写着一个“脸”字。 裴文宣默不作声,李蓉抬手拍了拍裴文宣肩膀:“驸马有此长处,必须好好发挥。” “怎么发挥?”裴文宣抬头,冷笑道,“给您跳段十三摸?” 李蓉没想到裴文宣还能说出这种话,她认真思考了片刻,凑上前去,小声道:“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一定来。” “去你的。”裴文宣推了李蓉一把,“姑娘家家,没半点矜持。” 李蓉笑起来,往裴文宣方向一倒,抬手搭在裴文宣肩上,放柔了声:“裴文宣,你是不是忘了,我都五十岁了。” “你别这么说话,”裴文宣端坐着,把李蓉拉开,一本正经道,“像精怪,渗人。” “你这么一说,我就发现了,”李蓉思索着,“你现在可真像个小道士,”李蓉说着,抛了个媚眼,“招人喜欢。” 裴文宣面色不动,似在想什么,李蓉坐直了身子,从桌边给自己倒了茶,低声道:“不过说真的,你同苏容卿说前世的事做什么?他反正也不记得,你说了又有什么用?” “随口一说罢了。”裴文宣笑了笑,“殿下不必太上心。” “说起来,”裴文宣突然想起来,“新春殿下打算怎么过?殿下打算入宫吗?” “都嫁出来了,回去做什么?” 李蓉摇摇头:“就在公主府过吧,你安排。” 裴文宣点点头,便开始想起春节来。 两人一起回家去,从第二日开始,便按照朝中规定开始休沐,李蓉每天睡到自然醒,裴文宣到和平日一样,起床之后,他便领着人去打扫庭院,指挥着人挂灯笼,贴春联,安排屋中物件的摆放,亲自挑选熏香。 从大的布到一个花瓶的摆放,他都要亲力亲为,等到新春那天,李蓉醒过来时,便发现公主府和上一世似乎也就差不多了。 李蓉走在庭院里,裴文宣同她一起去用膳,李蓉看着庭院里的假山,不由得道:“以前你爱这个调调,如今还爱。” “倒也不是爱这个调调,”裴文宣笑起来,“只是我总觉得,当年就那样分开,有些遗憾,总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然后呢?” 李蓉转头:“没发生过,你要做什么?” “然后我就和殿下一直当一对新婚小夫妻,一起做家务,过年。” 李蓉挑眉:“做家务?你敢让我做家务?” “我做。”裴文宣赶紧道,“您看着。” 李蓉听着,就笑起来:“那我就看着。” 裴文宣说到做到,他领着李蓉到了饭厅,李蓉坐下来,一看桃花羹,便笑了。 这桃花羹品相到还不错,细节却不够精致,一看就不是她的厨子做的。她假作什么事都不知道,坐下来吃了桃花羹,裴文宣假作无意道:“殿下觉得桃花羹怎么样?” “嗯,”李蓉淡道,“和以前的手艺比差了些。” 裴文宣面色不太好看了,李蓉接着道;“不过,我还是挺喜欢的,”李蓉说着,抬眼看向裴文宣,意有所指道,“我能都吃完。” 裴文宣得了这话,似乎是高兴起来,他提了筷子,同李蓉道:“等一会儿我同殿下一起去贴春联和福字,然后我去打扫卫生。” “你这是没事儿找事儿。” 李蓉嫌他无聊,但等吃完饭后,她还是同他一起去贴福字和春联。 期初是裴文宣在贴,她在后面指挥,指挥半天裴文宣都贴不对,李蓉有些恼了,骂了句:“怎么这么笨!” 说着,她便走了上去,从裴文宣手里取了横联来,要往门上贴,吩咐道:“要贴在这里。” 裴文宣笑着不说话,只看李蓉垫着脚往上,裴文宣见她努力往上够得可爱,便从她身后取了横幅,直接往上压在墙上铺开,低头看向怀里的李蓉:“殿下,是这里吗?” 他在她身后抬起手的时候,李蓉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被他环住了,他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李蓉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有几分耳热,小声道:“嗯。” 裴文宣抿唇轻笑,他让人将浆糊拿来,将横联贴好,周边人看着横联,表情各异,似乎想说又不敢说,等两个人贴好了,李蓉和裴文宣退开一看,果然是歪的。 两人静静看了片刻,李蓉皱起眉头:“我好想贴歪了。” “不,”裴文宣立刻道,“殿下贴的横联,不会歪的。” “可我觉得……” “不会歪,”裴文宣侧了侧头,“歪的是人的眼睛,不是殿下的横联,你看,我这么看,就正了。” “裴文宣,你可真会埋汰我。” 李蓉瞪他,裴文宣笑起来,揽住她的肩,推着她道:“贴都贴好了,干下一件事儿吧,走了。” 说着,裴文宣就推着李蓉进屋去,李蓉跟着他,结果他竟然就把她带到了厨房。 厨房似乎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工具,规规矩矩,大家都站在旁边,李蓉挑眉回头:“你这是做什么?” “包饺子呀,”裴文宣笑起来,“我带殿下包饺子。” “你还会包饺子?”李蓉有些新奇,“君子远庖厨,裴家以前这么穷过吗?” “倒也不是,”裴文宣说着,笑着到了桌边,李蓉看他从旁边取了一个围裙系上,然后熟练在桌上撒上面粉,开始和面,他一面和面,一面道:“这是我爹娘的爱好,我爹觉得要自己包饺子,才算过年。殿下坐着吧。” 裴文宣笑着抬头:“殿下看着我就是了。” 椅子早已经准备好了,李蓉倒也觉得新奇,往椅子上一坐,便撑着下巴开始看裴文宣表演。 裴文宣做饺子,和面擀面剁肉馅……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自己本身生得好看,又姿态风雅,哪怕是包个饺子,都似如一场精心准备的独舞一般漂亮。 李蓉撑着下巴欣赏着,看了一会儿后,也觉得无趣,便直起身来,从下人要了围裙,到了裴文宣边上:“我来帮帮你?” 裴文宣抬眼,笑起来:“殿下也想包饺子?” “闲着也是闲着。” 裴文宣见李蓉来了兴趣,便拿了饺子皮,教着李蓉怎么包。 李蓉平日看着聪明,手上却是极为笨拙,包了几个,都远不如裴文宣漂亮,奇形怪状,看上去好笑得很。 李蓉看了看裴文宣的饺子,饱满漂亮,看看自己的饺子,一群废物点心。 李蓉觉得面子挂不住,一时怒了,裴文宣斜眼看了李蓉一眼,耐心教她一遍又一遍,李蓉还是包不好,裴文宣还要说话,李蓉发了火:“别说话!本宫要你教吗?!” 裴文宣不说话了,好在周边都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李蓉还有些台阶。 李蓉自己包不好,也不让裴文宣包,就一个人在那里糟蹋面粉,裴文宣只能认命给他和面拌肉馅给她折腾。 眼见着折腾到了入夜,轿子还没出来,李蓉气鼓鼓的盯着饺子,裴文宣也忍不住了,他走到李蓉身后去,抬手握住李蓉的手,低声道:“殿下,这样,把手捏住这里。” 裴文宣的气息喷涂在她耳边,他的声音温柔和善,没有半点不耐,李蓉本觉得烦,但看到自己手里的饺子突然变得漂亮起来那一刹,她突然又觉得高兴了。 裴文宣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同她说包饺子的过程,要诀。 重复了几十遍,李蓉终于上道,裴文宣放开手,站在她旁边,同她一起包饺子,李蓉包得太入迷,没注意抬手抹了一把脸,脸上便沾染了白灰,裴文宣回头看见,觉得好笑,又不敢说,怕打扰她包饺子。 等包了上百个,李蓉的饺子终于好看了,李蓉高兴起来,转头同裴文宣道:“裴文宣,你看,这饺子是不是好好看!我第一次包饺子,是不是特别成功?!” 裴文宣看着她脸上沾染着粉,手里献宝一样拿着一个饺子,忍不住笑起来。 “好看。”他声音温和,“殿下更好看。” 李蓉愣了愣,也就是那一瞬间,外面烟花乍起,骤然响彻华京,李蓉和裴文宣都不由得抬起头,看向盛开的烟花,李蓉握着手里的饺子,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身边仰头看着天上烟花的青年。 “裴文宣。” 她突然轻唤了一声。 裴文宣闻声回头,也就是那片刻,他就看见姑娘踮起脚尖,抬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了上来。 烟花不停歇绽放在夜空,时明时暗,风不经意吹灭了厨房的烛火,裴文宣微微弯腰,看着夜色里紧闭着眼的姑娘。 “裴文宣,新年快乐。” 饺子(一更) 李蓉的手有些凉,它触碰在他皮肤上,让他神智勉强能保持几分清醒。 可是无论是天空上绽放着的烟花,还是眼前踮着脚尖闭着眼睛的姑娘,都让他在一瞬间忍不住有几分恍惚,觉得过往种种不过噩梦一场,它们从没有发生过,他只是二十岁的裴文宣,而面前的人也只是十八岁的李蓉。 “蓉蓉……”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声音就含了几分哽咽,他抬起手,一手轻柔揽住她的腰,怕她滑下去,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让她承受着他所施加的力道。 随着他温柔又缠绵的打闹,挑拨,交缠,李蓉加重了呼吸,手也没了力道,从他脸上滑落下来,环在他的脖子上,整个人依靠着他腰间那只手,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裴文宣追着她的动作向前,逼着她抵在了桌上。 他没有过多的动作,他希望这个吻给的是情,而不是欲。于是他用着所有的理智,逼着自己不要去做更多的事,他只想亲一亲她,然后让她从亲吻里感受极致的喜悦与这世间所有能给予的温柔。 李蓉记忆里那一年的烟花放得很漫长,此起彼伏。 那个吻和以往不同。 她放纵了自己很多年,后来那些年,无论是在偶尔回忆起年少时与裴文宣的亲吻,还是与苏容卿的触碰,更多都是欲/望多爱情。她想不起来,或者说从不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多了情爱,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然而此刻她却骤然明了了,那种像春雨一样细细密密落在心头的温柔,软化了所有坚硬的土壤,于是欲/望中就多了克制,若即若离里带着怦然心动和压不住的欢喜。 无论多少次,多少年,年纪几何,经历多少风霜,都在那个吻里,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姑娘。 她羞涩又心动,逞强追逐着对方时,又被对方那近乎照顾的态度感染,多了几分忐忑和羞赧。 等两人停下来时,烟花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李蓉坐在桌上,低头瞧着裴文宣,裴文宣的唇上带着水色,脸上是被她的手抹上的白面粉,清俊的眼仰头瞧着她,克制中带了欢喜,亮晶晶的模样,像足了在心上人面前的少年。 李蓉低头瞧他,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对视许久后,李蓉抬起手,用袖子去给他擦脸,笑着道:“灰都沾脸上了。” 裴文宣笑起来:“这想必就是殿下的报复了。” 李蓉挑眉,裴文宣抬手抹去李蓉脸上的白灰:“自己一个人当小花猫不算,还要拖着我。” 李蓉动作僵住了,似乎是才意识到自己脸上也有了灰,便就是这时,静梅的声音从外面响了起来:“殿下,您这饺子做好了吗?” 她没有贸然进来,这点规矩还是懂的,李蓉听到声音,赶紧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裴文宣抬手便为她拍着灰,李蓉轻咳了一声,怕外面听出声音里的异样,扬声道:“怎的了?” “殿下,”静梅声音里带着笑,“静梅姐姐包了饺子,问问殿下需不需要伺候。” “不用了。”裴文宣说着,转过头去洗手,“你们先吃着,一会儿我唤人,你们过来端饺子一起吃吧。” 说着,裴文宣便将饺子一盘一盘放进了水里。 静梅得了话,应了下来,也没进来,转头去了院子外面,外面一干丫鬟小厮指了指厨房,朝着静梅挤眉弄眼,静梅摇了摇头,小声吩咐:“殿下饺子做好啦,别怕。” 他们就怕这两个人养尊处优,做一下午的饺子饿着自己发了火。 饺子掉进锅里,李蓉好奇观望着,她撑着下巴,看着饺子道:“裴文宣,你们家都这么过年?” “嗯。” 裴文宣笑着抬头:“殿下呢?” 李蓉想了想,以前在宫里,过年也没什么气氛,无非就是宫里摆个家宴,皇帝皇后带着皇子和未出嫁的公主吃吃喝喝。 菜都是大鱼大肉,一道一道端上来,年年都要出新花样,但年年也感觉这些新花样没什么意思。 山珍海味,喜欢吃平日都能吃到。那些新的玩意儿经常就是有点好彩头,什么豆腐搭出来的福字,什么瓜皮刻出来的凤凰,好看是好看的很,也没什么好吃。 “就和平日你见的宫宴一样,”李蓉叹了口气,“无聊得很。” “殿下会有压岁钱吗?” 裴文宣有些好奇,李蓉漫不经心:“有啊,就各种赏赐,全都送进库房了,我都不记得是什么。哦,母后有一年送我一对朱雀步摇,我到挺喜欢的。” 裴文宣听着,想了想,正要说话,李蓉抬手指着锅里的饺子道:“这些饺子是不是煮坏了?” 裴文宣回头,就看饺子熟了,都已经飘了上来,李蓉盯着饺子,颇为担忧:“本宫看有些饺子已经肠穿肚烂,那也就罢了,怎么这么多都翻了白肚皮飘在水上?是不是不能吃了?” “殿下,”裴文宣哭笑不得,“那是熟了。” “熟了?”李蓉有些诧异,“原来这就是熟了,我说呢,你们煮饺子怎么知道熟不熟,原来是这样。” 裴文宣早知李蓉是个五谷不分的,他也不奇怪,笑着招呼了外面人进来,一盘一盘饺子捞出去,送到了饭厅。 公主府的其他人在小厨房里做菜,早已经将菜备好了,李蓉和裴文宣的饺子是最后的端上来的,饺子放好以后,两个人也到了饭厅,饭厅外面的院子临时架了好几桌,没有回去过年的家仆都留在了这里,裴文宣转头看了李蓉,同李蓉解释道:“是我吩咐的,无妨吧?” “你都吩咐了,我还能当众拂了你的面子么?” 李蓉说着,和裴文宣一起坐下,抬手同大家道:“大家坐吧。” 李蓉说完之后,所有人都恭敬行礼,然后坐了下来。 这是李蓉头一次同仆人一起坐着,她有那么几分不习惯,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裴文宣,裴文宣给她夹了个饺子,笑道:“殿下说点喜庆的话吧?也算是新年祝福了,免得大家紧张。” 李蓉缓了片刻,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我祝大家,来年财源滚滚,家人安康,若是适婚的喜觅良缘,已经成亲的,早生贵子,幸福美满。” “谢殿下。” 李蓉说了软话,众人才彻底放下心来,笑着应了声。 “吃饭吧。” 李蓉说着,夹了碗里的饺子。 李蓉在,大家虽然放下心来,还是有些拘谨,裴文宣见了,便招呼大家道:“大家别拘谨,该喝酒喝酒,该吃饺子吃饺子,平日是怎样,便热闹给殿下看看。今日若有人吃到铜钱,有赏!” 话刚说完,李蓉“嘶”了一声,一枚铜钱便从她嘴里滚了出来,她没想到裴文宣竟然在饺子里放了铜钱,这都是民间风俗,宫里不会随便在食物里塞这种东西,她没有防备,一口咬下去,感觉牙都快崩了半边。 “裴……” 李蓉含着眼泪,疼得抬手去摔筷子,裴文宣眼疾手快,一只手抓住她摔筷子的手,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大声道:“竟然是殿下吃到了铜钱,殿下今年大吉大利!” 说完,裴文宣小声道:“殿下,给个面子。” “给什么面子!” 李蓉一把推开他,捂着嘴发火:“放铜钱不提前知会一声,我的牙都快碎了!” “我也没想到殿下吃东西这样凶猛,这不刚准备说……”裴文宣哭笑不得。 李蓉平日看上去没规矩,其实规矩都藏在细节里,比如说她吃饭时都是细嚼慢咽,睡觉时都是平躺双手在腹间,谁知道今天饿得狠了,竟然顾不得仪态,一口咬了下去。 李蓉觉得自己理亏,也不和裴文宣计较,只伸手讨赏:“赏呢?” 裴文宣笑起来,抬手从袖子里给李蓉一个红包。 李蓉第一次得这种到手的红包,有些新奇,当着大家的面把红包拆开来看,发现里面没什么东西,抖了抖,才在手心抖出了一两银子。 看着一两银子,又想起自己的牙,李蓉顿生不满:“一两银子的红包你也好意思包?” “好好好,”裴文宣怕了她,又掏出一个他手绘了一只金凤凰的红包,“这个才是你的。那个额外送的。” 李蓉看见那漂亮的凤凰,便有些心动,毫不客气伸手去拿,裴文宣把红包往旁边一移,笑道:“殿下,压岁钱得说点好听话才能拿。” “驸马说笑了,”静兰在一旁笑起来,“您给殿下红包,怎么能叫压岁钱。” “这你就不懂了,”裴文宣转头看了一眼静兰,又回眸将目光笑着落在李蓉身上,“殿下年纪小,我平日照看着,就像照看妹妹一样,这压岁钱得发。” 众人听到裴文宣的话,哄堂大笑起来,李蓉挑眉:“你敢带人笑话我?” “不敢,”裴文宣赶紧道,“这是象征着新年的喜悦之笑,绝无嘲笑殿下的意思。” “红包。”李蓉懒得和他多说,不想同他在下人前贫嘴,裴文宣拿着红包,笑道,“殿下是不是不会说好听的话?” “对呢。”李蓉直接抬手,懒洋洋出声,“所以把红包给我就完事了。” “不会说,我教您呀。” 裴文宣说着,往前探了探身子,将红包交到李蓉手心里,同时覆在李蓉耳边。 “我喜欢你,想同你年年一起过年。” “殿下,”裴文宣问得的声音很小,“你学会没?” 进展(二更)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忍不住抬眼看他。 裴文宣生了一张读书人的清正脸,可偏生在对着她时,眼睛仿佛天生就带着笑意。 李蓉凝视他片刻,裴文宣便笑着退开,然后带着她吃饭。 那天晚上很热闹,李蓉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整个年过得吵闹又平静,没有半点忧心,也不用担心说错话,好像离宫廷、朝堂,都很遥远。 裴文宣喝了些酒,他如今养着胃,平日能不喝酒就不喝了,只是过年大家来了兴致,他便陪了几杯。 喝完之后,不知道是人高兴,还是酒助兴,他整个人都显得很高兴。 等和李蓉回房时,他就拉着李蓉,走在前面,像个小孩子一样哼着小曲,看得李蓉有些好笑:“你在高兴什么?” “高兴两件事。” 裴文宣拉着她的手,到着走在走廊上,李蓉扬了扬下巴:“说说?” “第一,殿下今日主动亲我了。” “这就这么高兴?”李蓉挑眉,“你若高兴,我还可以主动睡你。” 裴文宣笑着摇头:“第二件事,”裴文宣停住步子,他双手拉住李蓉的手,拉到他胸口来,“我让殿下,高兴了。” “你平日只要少说混账话,我也挺高兴。” 李蓉笑着回声,裴文宣继续摇头,他想了想,抬起手来,捧住李蓉的脑袋,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蓉蓉,你从宫里出来了。” “我知道。” 李蓉答得平静:“我从嫁给你那天开始,就搬到公主府了。” “以后我会给你一个家,它和宫里不一样。” “殿下,”他说得异常认真,“我会治好你心里所有的伤口,以后,殿下有驸马,李蓉有裴文宣。” 李蓉不说话,她垂下眼眸,好久后,她低哑出声:“我知道。” 以后,李蓉有裴文宣。 裴文宣听到她这句“我知道”,又笑起来,他转过身去,拉着李蓉往房间里回去。 等回去之后,他们两各自洗漱,便倒了睡下。 裴文宣或许是累了,他刚躺下不久,便睡着了。 李蓉在夜色里看着他,好久后,她小心翼翼触碰他。 她先是伸手放在他胸口,见他没醒过来,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伸出手去,拥抱住他,然后靠在他身上。 她听着他胸口的心跳,感受他的呼吸,鼻尖是他惯用的香味,她觉得安宁又平静。 一瞬之间,她觉得自己有点不像自己,但是……却也不觉得坏。 两人一觉睡到天亮,裴文宣因为早朝的惯性早早醒了,睁眼就看见李蓉趴在自己胸口睡着,他起床的动作便停住了。 过了片刻后,他笑了笑,干脆抬起一只手枕在脑后靠着,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李蓉的头发,一下一下轻轻梳着她的头发。 李蓉的头发很软,带着她身上的香味,她身上的香囊都是他亲手调制,这个味道独属于他。裴文宣想到这一点,垂眸看向躺在自己胸口的李蓉,又不得想起昨晚上李蓉主动踮起脚尖的一吻。 昨夜吻她时,是全心全意觉得似如定情,如今晨起本就敏感,又有佳人在怀,一想便让裴文宣身体有几分不自在起来,他目光不由得落到李蓉身上,从头发,到她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如花般一般丰润的唇。 他静静瞧着面前人,目光不由得有些深起来。 李蓉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依稀听见外面的人声,茫然睁开眼睛,就看见裴文宣正低头笑着瞧着她,清朗的声音问候她:“殿下,早。” 他笑得温和,盯着她的眼神有些奇怪,明明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平和,却又不知道怎么,总觉得多了几分难言的侵略意味。 李蓉看了他一眼,撑着自己起身,这时才发现半边身子都麻了,裴文宣看出她的不适,伸手来替她按着手臂。 他的手摸过她的手臂,男性燥热宽大的手掌捏着她泛酸的肌肉,没了一会儿,李蓉便觉得好上许多,随后便感觉那捏着自己手臂的动作纵使强撑着干净利落来去,却仍旧在不经意间,忍不住多了几分摩挲。 李蓉不由得有些疑惑,抬眼看他。 裴文宣察觉她的目光,笑着抬头看过去:“殿下在看什么?” 裴文宣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杂质,李蓉心里更有些奇怪了,裴文宣骨子里也不是个柳下惠,两人这么挨着睡了一晚上,又到了早上,他这么帮着她揉捏这肩,一点反应都没有的么? 李蓉有问题就去找答案,抬手就去掀被子,裴文宣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被子,有些紧张道:“殿下想做什么?” 李蓉目光往下瞟,意有所指:“就有点好奇。” “殿下好奇什么?” 裴文宣听她这么问,似乎更紧张了,耳根都红起来,李蓉看他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又不是第一次成婚,你矜持什么?” 说着,李蓉凑上前去,压低了声:“你对我不感兴趣?”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呢?” 裴文宣苦笑:“起身吧,今日还有宫宴。” “裴文宣,”李蓉挑眉,“其实呢,”李蓉抬起手,从裴文宣领口试图往里面探去,意有所指道,“我没有这么在意的。” “正是因为殿下不在意,”裴文宣握住李蓉的手,叹息出声,“我才得更在意。” “上一世殿下与我开始得并不情愿,”裴文宣将李蓉的手按在床上,自己从床边取了衣服,往身上披上去,扣着扣子,“两人被强逼着成婚,殿下也从了。如今我却希望,这件事,殿下与我都应郑重一些,不能因为经历过,就把进度加快了去。” “该到哪步就到哪步,”裴文宣掀了被子起身,坐在床边穿鞋,“别抢了步子。” 李蓉听他一本正经说着这些,不知道怎么的,心中踏实中便多了几分调弄的想法。 男人若主动要这件事,李蓉反而觉得有几分不安,如今裴文宣这么一本正经拒绝着,她就来了兴致。 裴文宣正要起身,她突然从身后往裴文宣背上一扑,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裴文宣僵了身子,就听李蓉撒着娇道:“裴哥哥~” 李蓉叫着他,凑上前去,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咬着耳朵道:“日拱一卒,也得往前走嘛,裴哥哥憋着不难受么?” “那殿下的意思是?”裴文宣侧头看她,挑了眉眼,李蓉眨眨眼,身子往前凑近了几分,靠在裴文宣肩头,手便有了动作。 裴文宣倒吸了一口凉气。 “裴大人?” 李蓉见他的模样,靠在他肩上轻笑:“再睡一会儿吧?” 裴文宣没说话,他闭上眼睛,忍不住微扬起下巴,低哑着声道:“殿下有命,微臣不敢不从。” 李蓉大笑出声来,往床里一滚,抬手唤他道:“进来。” 裴文宣姿态优雅从容放下帘子,又回到床上。 哪怕已经是白日,床帘放下来后,整张床里也是昏暗的。 裴文宣将人揽到怀里时,低头看了一眼抿唇笑得有些得意的李蓉,他将人的脑袋按到自己胸口,不让她看见自己控制不住的笑意。 两人折腾到中午,便一起去吃饭,吃完饭后,李蓉便照着宫里的规矩,带着裴文宣去拜见上官h。 宫里一般会在正月初一设宴,招待出嫁的公主和重要的臣子。除夕夜是宫里的小宴,正月初一便是云集了许多皇亲贵族的大宴。 李蓉许久没有去看上官h,便提前进宫,想同上官h多说一会儿话。 两人一起到了未央宫里,便看见李川已经提前来了,他正坐着和上官h说话,李蓉一进门来,李川就高兴起来,站起身来迎向殿外,激动道:“阿姐!” “别摆出这种好久没见格外想念的表情,”李蓉抬手戳开张开双手要抱的李川,往着上官h走去,埋汰着李川道,“朝堂上天天看着呢。只是我与母后,”李蓉转头看向上官h,“倒的确许久没见了。” “娘娘。”裴文宣抬起手,朝着上官h恭敬行礼。 上官h朝着裴文宣点了点头,招呼他坐下,随后看向李蓉道:“我听说你这些时日忙,也就没打扰你。你的事儿我在后宫里听着了,一出接一出,听得人心慌。不过我想你也是有你的打算,也就不多问了。” “母后瘦了。”李蓉看着上官h,打量片刻后,拉着上官h的手,颇有些感慨道,“您年纪上去,我们也长大了,您就不要太过操劳。好好休养身体,活得久的,才是最大的赢家。” “如今我也没操心什么了,”上官h苦笑,“你们有你们的想法,我也不想与你们有什么龃龉,朝廷上的事儿,总得有一个人让步。你如今要往前,我也老了,只能让步。” “母后是在埋怨我?”李蓉挑眉,上官h赶忙解释,“你可别冤枉我,你是我女儿,我哪儿能有这样的心思?” “我逗你玩呢。”李蓉挽着上官h,靠到上官h肩头。 上官h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女儿,心柔软了大片:“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管了,唯一只操心一件事。川儿,”上官h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李川,“你就算雅雅姐不娶,这天下姑娘这么多,总能找到一个当太子妃吧?” 裴文宣和李蓉对视一眼,上官h看着在旁边强撑着笑容努力解释着的李川:“母后,不是我不想,就是合适的人难找……” “你不是找不着合适的人,你是怕成婚。”上官h一句话打断他,随后直接开始念叨:“其实婚事要学会将就,你看你姐姐和驸马,两人也是赐婚,如今如胶似漆,有什么不好?” 李蓉听着这夸赞,忍不住扭过头去,轻咳了一声。 李川有些委屈,低声道:“父母后,我还小,这事儿等以后再议吧。” “再议?你想什么时候再议?” “母后,我想过了,”李川满脸认真,“天下不平,何敢言婚?身为太子……” “你就是不想结婚和我胡扯什么天下!” 上官h直接打断他:“我现在本也懒得管你成不成婚,可如今你没成婚,一日不成,就有一大堆盯着,柔妃那侄女,如今还在宫中转悠,天天到东宫门口偶遇你,安的什么心谁不知道?你若能把她解决了,你想什么时候成婚就什么时候成婚。” 上官h说着,坐到位置上,低骂出声:“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想谈情情爱爱,简直是自私至极!” 李川被骂得有些难受,一直低着头。裴文宣见气氛不对,轻咳了一声后,突然问向上官h:“娘娘,近来微臣发现,殿下一到寒冷天气就容易腿骨疼,娘娘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听到女儿身体不好是,上官h马上被吸引过来,她一和裴文宣搭上话,便停不下来,话题被裴文宣主动转开,四个人就围绕着养生话题继续谈下去。等说到时间差不多了,李蓉和裴文宣便得启程离开,去准备宫宴了。 两人和皇后李川告辞,等出门之后,李蓉叹了口气,裴文宣看过来:“殿下因何叹息?” “川儿的婚事,母后说得对,的确不能一直拖着。” 李蓉有些忧虑:“依照川儿的性子,我去劝一劝,压一压,太子妃也就想选谁选谁。” “但如今殿下不会这样做了。”裴文宣声音平和,他抬手拉住李蓉的手,“殿下希望太子殿下,也能好好走下去。” 李蓉同裴文宣手拉手走在长廊上,听他这些话,她久不做声。裴文宣见她深思熟虑,想了想道:“其实我有一个法子。” “嗯?” 李蓉抬眼看他,裴文宣正要回答,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笑唤:“这不是平乐姐姐吗,今日进宫了?” 斗乐 李蓉听到这话,转过头去,便见到柔妃和华乐的轿撵。 两人被人抬在轿子上,身披狐毛皮肤,手里捧了暖炉,看上去雍容华贵,足见宠爱非常。 李蓉看见她们两,不由得笑了。 “原来是柔妃娘娘和华乐妹妹。” 李蓉说着,将她们上下一打量,华乐没朝她行礼,她也就不朝柔妃行礼,三方呈现了一种不守规矩的默契,片刻后,柔妃先笑起来,提点华乐道:“见到你姐姐还不下轿行礼,宫里谁教你的规矩?” “不必了,”李蓉抬手打断华乐要下轿的动作,直接道,“华乐殿下既然心里没我这个姐姐,也不必行这些虚礼。娘娘还有其他事吧?我先告辞了。” 说着,李蓉虚虚一摆手,便领着裴文宣往大殿走去。 两人刚走,华乐便转头看向柔妃,气急败坏道:“母妃你看看她,嚣张成什么样子!你好歹是个贵妃,她见了你都不行礼……” “你不也没同她行礼么?” 柔妃笑起来,倒也不是很在意,只道:“琼儿,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着,柔妃抬手拍在华乐手上,温和道:“切记。” 裴文宣跟着李蓉离开,他想李蓉应当是气到了华乐,不由得笑道:“殿下同她们一般见识做什么?” “不同她们见识她们就不找我麻烦了?”李蓉轻笑,“反正结果也一样,倒不如口头爽快爽快。” “殿下注意到她们边上站的姑娘没?” 裴文宣突然提起了一个旁人,李蓉回想了片刻,才想起那人的面容来。 那人生得清丽端庄,倒也是个美人,只是柔妃美貌太盛,她站在边上,便显得有些失色,需要人仔细回想,才能想起那模样。 李蓉有些诧异裴文宣提起她,她正回头要问,就听裴文宣道:“是萧薇。” 也就是柔妃一直想让李明赐婚给李川的那个侄女。 上一次宫宴,柔妃费尽心机想让萧薇在选香比赛中脱颖而出,好给李明一个由头赐婚,结果被李蓉搅局,如今近半年时间过去,她竟还在华京呆着。 想到这一点,李蓉不由得皱起眉头,转头看裴文宣道:“你方才说可以给川儿解围的办法是什么?” “护国寺最近来了个僧人,据说通晓古今,预知未来。” 裴文宣提到这一点,李蓉便明了了,她犹豫了片刻,裴文宣见她沉默,不由得道:“殿下有什么担忧么?” “这个僧人是个骗子。” 李蓉直接揭穿,裴文宣满不在意:“这世上有不是骗子的方士吗?正是骗子,才好利用。无论怎么说,上一世他的确名满华京,信徒众多。” “可他最后还是被赶出华京了。” 李蓉皱起眉头,裴文宣提醒她:“那是你做的。这辈子你若不亲手撕了他的皮,他就是个高人,让他说出殿下五年内不能成婚的预言,再在民间煽动此事,让它流传开去。如今上官家差不多为殿下所控制,他们不能出太子妃,那他们也不会让其他人出。朝中各派的内斗,这个预言便可以成为他们利用的借口,如此一来,五年内,”裴文宣竖起一只手,“太子殿下婚事无忧。” “这还是有风险。”李蓉用扇子敲着手心,缓慢出声,“我再想想。” 两人说着话,便步入了大殿,大殿之中早已来了不少臣子,正各自和其他人寒暄,李蓉和裴文宣进了大殿后,刚刚落座,李明便领着人来了。 李明身后领着后宫的妃子,上官h同李明并排,柔妃领着其他人跟在身后。李明一进来,所有人就跪了下去,李明让大家都起身后,便按着一贯的习惯,说了几句吉祥话,而后便宣布开席。 新年的宫宴是每一年的必备项目,坐在大殿前方的都是达官贵族,大家都是熟人,也并不拘谨,没有一会儿,场面便热闹开了,由老臣开头领着,熟悉的官员开始互相走动,也算是个社交场合。 裴文宣和李蓉坐在一边,他们两如今在朝中不受待见,尤其是李蓉,于是也没人来同她说话,裴文宣便陪着她,同她嗑着瓜子聊天。 两人一起观察着宫宴里的其他人,老头子们以官位为区分,各自在各自的圈子里说话聊天。而年轻人则多以出身区分,各自在各自的圈子里。 裴家这样的寒门,如今在朝中有实权,但又不在世家谱留有名字,属于朝中新贵,便有些两头不沾,一些官位高的裴家人在上流圈子里勉强搭话,一些官位低的便在寒族的圈子里,倒还显得从容。 男人在大殿上,女人几乎都在后殿,除了皇后和贵妃,整个大殿上就只有李蓉一个女人在殿上,显得十分突兀。 两人在一起待了一会儿,便见有人从后殿小跑了过来,在李明耳边附和着说了什么。 李明听了片刻,笑着叱责了一声:“小姑娘就是爱出风头。” 话虽这么说,李明却还是朝福来吩咐道:“让舞姬下去吧,把华乐领过来吧。” 李蓉距离李明不远,听到李明这么吩咐,她不由得侧目看了过去。 没了片刻,她就看华乐握着一把玉笛,从后殿走上前来,朝着李明盈盈一福,恭敬道:“父皇。” 相比李蓉,华乐惯来要温顺得多,她温柔,娇气,是李明心中女儿家该有的模样。 她一来,大殿便慢慢安静下来,随后就听李明笑道:“我听说你准备了曲子,要同肃王一起表演给朕贺新春?” “是,”华乐握着笛子,笑起来,“是诚弟出的主意,他说新年开年,要给父皇讨个好彩头,想给父皇献剑舞,一来庆贺去年西北战事顺利,二来也是像天下展现我大夏应有的男儿气概。” “他才十一岁,”李明嘴上埋汰,面上却十分高兴,“这就要当男子汉了?” “父皇,”在柔妃旁边坐着的肃王李诚骄傲道,“儿臣去年剑术大涨,师父说儿臣年纪虽小,但亦不输任何一个成年男子了?” “哦?”李明好奇道,“那你打得赢你太子哥哥吗?” 若是普通人家,李明这问题到没什么,可在天家,李明这么一问,所有人脸色便不太好看起来,李蓉嘴边噙着笑,目光落在李诚身上,就等着看李诚如何回答,而李川神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端一副稳重姿态。 “那自然是可以的,”李诚立刻一本正经回答道,“太子哥哥擅长读书,我与太子哥哥不同。” “听到没?”李明大笑起来,转头看向李川,“你这当哥哥的,再不努力,弟弟都要瞧不上你了。” 李川听到这话,微微一笑,恭敬行了个礼道:“父皇说得是,诚儿日后必为一员猛将,守我大夏边疆,扬我国威。” 李川在李蓉面前虽然幼稚,但毕竟打从睁眼当着太子,这样的场合并不陌生,他非常清楚,要用怎样的方式,化解李明给的尴尬。 只是他终究还是带了几分少年气性,回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刺了李明一下,就差直接告诉李明,就肃王蠢样当不上皇帝,别白费心思了。 李明听出李川话语里的机锋,他面色立刻沉了下去,柔妃见状,赶忙道:“陛下,您也别光顾着说话,孩子准备了这么久的礼物,该看一下呀。” “对对对。”李明得了台阶,回过头来,也不再理会李川,笑道,“诸位爱卿,华乐公主与肃王为贺新年,与诸君同乐,特意准备了一场盛舞。去吧,”李明看向华乐,“小百灵鸟。” 华乐朝着李明行礼,便走到肃王边上,同肃王一起上台。 李诚上了舞台,解开了外衣,便露出自己身上的劲装,这一身劲装是西北士兵练武的衣服,寓意着他此刻就是西北士兵。 而后他去取了剑,在台上挽了个剑花,李明立刻鼓起掌来,大声道:“好!” 李蓉笑着敲着扇子,看得饶有趣味,所有人都被台上吸引,不得不说,李诚这剑花挽得极好,一看就在此道上颇有天赋,也不怪李明开心。 裴文宣凑过去给李蓉填酒,小声道:“殿下不觉不悦?” “有什么不悦?”李蓉转头轻笑,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这在大街上看是要给钱的,现在不用给,还不多看几眼?” 裴文宣就知李蓉这嘴饶不了人,他笑了笑,没有说话,李诚挽完剑花,得了一大片喝彩,他挺起胸膛,显得十分骄傲。 华乐站到舞台一边,同李明道:“父皇,今日我演奏这曲子,是‘平川入阵曲’,此曲失传百年,儿臣查阅古籍,也只得半卷残卷,前些时日偶然听得苏侍郎为诚弟演奏此曲,才将下半卷记录下来。今日为父皇献上此曲,还望父皇喜欢。” 又是这种暗暗炫耀自己惊人才华的谦虚,李蓉感觉自己已经乏了。 她侧过头去,同裴文宣低声道:“他们怎么还不开始?” “耐心点,估计还有重要的事儿没说。”裴文宣拍拍她的手,他话音刚落,就听华乐道,“不过儿臣只有长笛,若无琴声相伴,未免太过单薄,若苏侍郎不嫌弃,”华乐转头看向坐在席间神色平静的苏容卿,“可愿为我伴奏,为父皇共献此曲?”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看向了苏容卿,而裴文宣下意识就看向了李蓉。 李蓉察觉裴文宣看他,奇怪回了眼神,两人就在众人都盯着苏容卿的时候,静静对视。 苏容卿没说话,华乐撑着笑容:“苏侍郎?” 华乐这一声唤,到唤醒了李蓉的神智,她算是明白华乐今晚的目的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苏容卿啊! 华乐这样的身份,就算是公主,也很难嫁入高门。不想柔妃和华乐心里知道正常情况下华乐嫁不进去,于是就选了一个不正常的路子。 而如今不受李明排斥,又出身高贵的世家里,最好的未婚对象,就是这个明白着要继承苏家的苏容卿。 李蓉一时有些惊诧于华乐的胃口,不走寻常路,就真的直接步云霄。 只是她也不可能放着华乐去嫁入这样的高门,于是不等苏容卿答话,李蓉便立刻站了起来,直接道:“妹妹何必劳烦苏侍郎。” 李蓉一开口,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裴文宣盯着她,神色有些冷。 李蓉不敢看裴文宣,她直接从小桌后走上台上,没给华乐任何反驳换人的机会,笑着道:“其实《平川入阵曲》也并非彻底失传,只是许多名师不愿意传授普通弟子,恰好,我也曾同一位名家学过。妹妹需要伴奏?姐姐帮你呀。” 说着,李蓉往古琴面前优雅席地而坐,红色的衣衫本就夺目,而李蓉又生得国色天香,气度非凡,她未曾收敛气势,华乐往她旁边一站,便像是侍女站在她身后,让人注意不到半分。 华乐意识到众人目光不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小步往李蓉旁边挪远了些,她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不想在对比下显得太明显。 李蓉见华乐偷偷往旁边挪,她抬起眼来,笑道:“妹妹,你再往边上走点儿。” “嗯?” 华乐有些茫然,李蓉抬手往台边上一指,优雅道:“再走几步,直接下台,留姐姐一个人表演,也无妨啊。” 李蓉说了这话,周边立刻便有了隐约的笑声,华乐有些难堪,勉强笑道:“姐姐说笑了,开始吧。” 华乐说着,转过头去,将玉笛放在唇边。 李蓉垂下眼眸,抬手将琴弦一拨,紧张的开场旋律便传了出来。 李诚握住剑,摆出了一个起势,然后大喝了一声,便随着乐律表演起来。 柔妃这个人,能走到这个位置上,自然有独道之处。虽然出身寒门,但柔妃的品味却不差,例如这平川入阵曲,便选得又贴合李明心意,又的确能将一个人在乐器上的驾控能力展现到极致。 这曲子开始就十分紧张,而后逐渐越发激烈,曲调一路推高,没有半分间歇,仿佛是手持利刃挥砍杀入敌军,一路厮杀得酣畅淋漓。 一个人的曲子往往代表着这个人所有的心境,柔妃选的曲子没错,而华乐技艺也勉强能跟上,若无对比,华乐还算不错,可如今李蓉在,一切便不一样了。 这首曲子,是李蓉在战场学的。 上一世李川多次北伐,李蓉曾亲赴前线,这曲子是苏容卿在前线交给她的,她曾在城楼演奏此曲,以激士兵气势,她的境界相比,顿时便显得华乐笛声单薄软弱,索然无味。 华乐也察觉到了这中间的问题,她心中不由得慌了神,这一慌便让她气息乱了,再跟上李蓉的琴声,便显得越发困难。 李蓉琴声越发激昂,似如厮杀到关键时刻,而这时华乐的低声已经完全跟不上,只能是勉力追随着,便让这琴声显得有些孤独起来。明明到了最好的时候,却总差了点什么。 便就是这时,苏容卿在人群中默然起身,朝着挨着自己最近的乐师队伍方向径直走去。 而他对面一排的裴文宣也站起身来,往自己这一面的乐师队伍走去。 苏容卿一面走,一面脱下外衣,随后来到大鼓前,将衣衫放在鼓架上,低声道:“借用。” 说着,他从鼓师手上拿过鼓槌,猛地砸了下去! 鼓声和李蓉的琴声混淆在一起,密集的鼓声,激昂的琴声,一瞬之间,李蓉仿佛回到了当年城楼抚琴,苏容卿作鼓相伴的刹那,李蓉诧异抬头,便就是这一刻,一声二胡声急促又苍凉的二胡声猛地插了进来。 那二胡声与琴声鼓声相比都要慢上许多,显得格格不入,但正是因为这种格格不入,才和原本的音调越发明显的区分开来。 李蓉抬眼,便看见对面的裴文宣坐在乐师队伍中,正一手按在二胡弦上,一手流畅有力拉着琴弓,颇为挑衅看着她。 李蓉用余光看见他旁边紧捏着唢呐、松了口气的乐师,她心里清楚知道―― 要不是抢不到唢呐,也许现在响起来的,就不是二胡了。 哄你 裴文宣的二胡声似乎是在给李蓉和弦,但是与旁边鼓声完全不相同,李蓉快他慢,李蓉慢他快,可又诡异的融合,在突兀中有几分莫名的……好听? 众人都听得有些震惊,李明转头问旁边最擅长乐律的礼部尚书顾子道:“顾尚书,这《平川入阵曲》是这么演奏的么?” 顾子道捻着苍白的胡须,正闭眼仔细聆听,李明询问后,他慢慢睁眼,转过头来,朝着李明恭敬道:“陛下,原本的《平川入阵曲》自然不是这么演奏的,最初平乐殿下、华乐殿下、苏侍郎琴笛鼓的合作,再正统规矩不过,裴驸马后续这二胡的加入,便是创新之举了。” 李明转动着手里的佛珠,点了点头:“倒也不难听。” “裴驸马这二胡加进来,和过去的《平川入阵曲》大有不同,但又多了几分其他几分意味。之前《平川入阵曲》中所描绘的,是平川王领兵入阵,大杀四方的热血景象,可这二胡加入后,便多了几分苍凉之感。这二胡加在曲子最后一节,恰是描述战争后期尸横遍野、百姓之苦,顿时将这曲子填了不少意境,使曲乐层次增色不少。可惜裴驸马明显不擅二胡,苏侍郎也不常用鼓,”顾子道笑起来,“若是大师来奏,想必更加出彩。不过两人意境已到,能在大殿欣赏到两位年轻人这样的曲声,倒也是件乐事。” 顾子道点评之时,曲声渐消,台下掌声响起来,多是议论着这二胡加入曲子之后的变化,李诚和华乐却早已是被忘记了。 华乐尚还能忍,李诚见状,气得将手上剑一扔,含着眼泪便冲回了柔妃身边。 华乐脸色也不是很好,但她毕竟年长,不能像李诚一样任性,李蓉站起身来,走到华乐边上,笑道:“妹妹笛子吹得不错。” “姐姐见笑。”华乐勉强笑起来,也不多说什么,便自己回了自己的位置。 李蓉和裴文宣方才落座,就听裴文宣轻声道:“琴弹得挺好呀,想显摆的心情拉都拉不住。” “裴大人也不妨多让,”李蓉面上带笑,嘴唇嗡动,用只用两人听到的声音道,“要不是乐师把唢呐抓紧了点儿,怕您就得当堂把哀乐奏起来了吧?” “您也太看不起我了,”裴文宣用同样的声音,头朝李蓉轻轻靠了靠,“我胸襟宽广,今儿能给您吹一曲欢天喜地的《好姻缘》。” “你……” 李蓉还想回话,但话没出声,就被嘹亮的夸奖声打断。 “今日这琴弹得好,笛吹得好,鼓打得好,二胡……拉得也不错,”李明的声音响起来,高兴道,“最重要的是,肃王剑,舞得好!舞得有气势!这才是我大夏男儿当有的样子,众爱卿觉得可是?” 全场一片静默,略显尴尬,片刻后,还是顾子道这个老滑头最先出声,笑道:“陛下说得是,肃王小小年纪,有如此气魄,实在难得。日后太子文能兴国,肃王武能□□,一文一武,兄弟齐心,是陛下之福,也是大夏社稷之福啊!” “顾大人说得是。”苏闵之笑起来,又随着顾子道说了些将李川和李诚都夸赞的话,这样两不得罪,才终于有人开始说话。 你一言我一语,场面终于才热闹起来,李明见群臣不接他的话,也不好再说,可他心里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便转头看向李川,询问道:“太子,你看你长姐弟妹都想着为了恭贺新春做点什么,你身为太子,如今可有什么想法?” “儿子不似几位能乐善舞,”李川声音平稳,“只能日后勤于朝臣,多为父皇分忧,多为百姓造福。” “花言巧语,说得好听。”李明冷哼了一声,李川板着脸,假作听不出李明的讽刺,李明沉默了一会儿,直接道:“你如今也十七岁了,选太子妃的事宜也该提上日程,你还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李蓉听得这话,心就提了起来,她生怕李川就这样拒绝,正想开口给李川解围,就听李川平稳道:“儿臣从无拒绝之意,听父皇、母后吩咐。” 李蓉一时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李川接得这么平稳,李川这么应下来,李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那等开春以后,你就准备选妃吧。” “是。” 李川说得恭敬,李明见李川是个软硬不吃的,干脆转过头去,将演奏的四个人都赏了一遍,等又待了一会儿,才草草结束了宫宴。 李明一走,所有人便各自散开,有的去御花园醒酒,有得干脆离开。 李川和众人喝得多了些,似乎是酒力不胜,同臣子摆了摆手,便自己离开,李蓉看见李川起身往水榭走去,她拍了拍裴文宣的手,压低了声道:“我去去就回,你帮我遮掩着。” 李蓉说完,不等裴文宣回话,便赶紧起身,追着李川走了出去。 李川由一个太监伺候着,一路走到水榭,李蓉悄悄跟在他身后,就见他身形高挑修长,似乎又长高了几分。隐约间和她记忆里那个消瘦到失去人气的帝王重合,看得她心里有些慌张。 李川走到湖心亭上,让人放下帘子,李蓉走了进去,就看李川正坐在长桌前,见李蓉走进来,他笑起来:“阿姐怎么也来了?” “大殿里烦闷,”李蓉迟疑着,“我出来吹吹风。” 说着,她走到李川对面,坐下身来:“他们给你灌酒灌多了?” 李川笑起来:“怎么可能?他们谁都不敢灌我的,就是不想呆,就出来了。” “你的婚事……”李蓉迟疑着,只是她还没说完,李川便直接打断她:“姐,我问你一个问题。” 李蓉抬眼看他,她知道李川不会随便问问题。 她迟疑片刻,还是道:“你问吧。” “如果,”李川苦笑起来,“我是说如果,我今日当天把父皇拒了,你会帮我吗?” “我会。”李蓉答得毫不犹豫,李川轻轻点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李川声音有些哑,“阿姐对我是最好的。” “川儿,”李蓉看着李川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其实今日你可以拒了。” “然后下一次呢?”李川径直询问,“我不可能一直这么拒绝别人,拒绝一辈子。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 “阿姐,”李川顿了顿,犹豫了很久后,他才缓慢出声,“是我对不起秦家。也是我……对不起秦真真。” “如果当初答应娶雅姐姐,”李川有些茫然,“是不是秦家人就不会被人陷害了?” “不是。” 李蓉斩钉截铁回复,李川抬眼看她,疑惑道:“不是?” 李蓉犹豫了片刻,许久后,她才慢慢出声:“川儿,其实你无论做什么,阿姐都会支持你,你不必委屈自己。” 李川不说话,他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茶,许久后,他笑起来:“姐,其实我很奇怪。我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你对我的态度,就特别纵容。好像不管我做什么,你都愿意支持。为什么?” “我是你姐姐,”李蓉认真出声,“我希望你过得好,永远像现在这样。” “那你同我说一句实话,”李川盯着她,“我做对了吗?” 李蓉一时说不出话来,李川静静看着她:“我在这宫里,希望娶一个喜欢的人,也希望嫁给我的人是真正喜欢才嫁进来,姐,你觉得应该吗?” 不等李蓉说话,李川深吸了一口气:“不应该。阿姐你第一次站在我这边的时候,我特别高兴,可秦家落难那一天开始,我就后悔了。” “秦真真走的时候,我去送她,”李川闭上眼,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撑着自己,“我那时候就想,如果我按着母后意愿娶了上官雅,再按着父皇和群臣的意愿多纳几个侧室,那其实这只是一群野兽在圈子里的撕咬,我是野兽,对方也是,总害不了路过的人。” “可我偏生不甘心,偏生心存怜悯,怜悯嫁给我的人,也怜悯我自己,于是害了秦家人。” “母后说得对,”李川将杯子放在桌上,他撑着自己起身,“我不能再仗着阿姐和母后对我的爱,就肆意妄为,阿姐不用担心,我想通了。嫁进来的女人,明知宫里是什么模样也要来,那自然就不会因为情爱而伤心。” “我不能给阿姐添麻烦,我是太子,这都是小事。姐,你放心,”李川笑起来,“我会处理好的,你别担心。男子汉大丈夫,我没事。” 李川说完,看了看周遭:“不能让人看见你我谈这么久,我先走了。” 说着,李川便率先离开。 李蓉在湖心亭坐着,好久后,她转过头去,看向李川,就见李川的背影里,依稀有了几分成年人的影子。 李蓉在湖心亭坐了片刻,便站起身来,往大殿走去,大殿里已经没剩几个人,裴文宣还坐在位置上等她,她落座后,裴文宣看了她脸色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生生止住。 片刻后,他终于道:“天色已晚,我们且先回家吧。” 李蓉点点头,裴文宣吩咐了人去准备马车,随后又让人去拿了斗篷,披在了李蓉身上,替她系上带子。 李蓉见他关怀得无微不至,她不由得笑起来,小声道:“我以为你还生我气呢。” “气是气的,”裴文宣系好了结,将衣服拉平,便将双手拢在袖中,转身往殿外走去,平淡道,“反正殿下也不会哄我,最后还不是我低头,我又有什么好拿乔?” 李蓉听到这话,觉得有些好笑,她走到裴文宣边上,小声解释:“今天我起身,主要是不想让柔妃如愿。华乐打小是柔妃联姻的一颗棋,华乐自己心里也清楚,她不会无缘无故选这么一首曲子,找苏容卿伴奏。她今日做这些,就是希望让世人知道,柔妃和苏家关系不错,这样一来,追随柔妃的寒族,也就会多上几分信心。而苏容卿若今日当真表态,父皇那性子,说不定指婚也可能。” “陛下不可能真指婚。” 裴文宣平静分析:“如今的华乐嫁给苏容卿还是高攀,苏容卿若当庭拒婚,陛下不好办,他不敢赌。” “而另一个理由,”裴文宣顿住步子,转身瞧她,“我姑且接受,可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扎眼,你说怎么办?” 李蓉用扇子轻敲着手掌心,叹了口气:“说来说去,我看你根本不是生气。” 裴文宣挑眉,李蓉抬眼,目光里全是了然,有几分无奈道:“你就是想占便宜。” “殿下说笑了,”裴文宣直接反驳,一本正经道,“微臣不是……” 话没说完,李蓉便直接扑到了裴文宣怀里,抬手环住他的腰,紧紧抱着他。 裴文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身体有些僵,周边人来人往,都不由得看向他们,李蓉抬起头来,仰望着裴文宣,有几分无辜道:“你还生气吗?” 裴文宣看着李蓉的眼,明知李蓉是挖坑给他跳,最后他还是只能老实回答:“不生气了。” “那你想不想占我便宜?” 李蓉继续发问,誓死要坐实裴文宣就是找着机会占便宜这件事。 裴文宣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无奈:“我能不想吗?” 说完之后,裴文宣抬手把李蓉的手扯下来,拉着她往前:“行了,你赢了,回家吧。” 李蓉听裴文宣的话,就忍不住笑起来,她主动抬手挽住裴文宣的手,将头探上前去:“裴文宣。”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裴文宣被她挽着手,一副准备上刀山下火海的模样。 李蓉笑起来,她小声道:“我这算不算哄你啦?” 裴文宣微微一愣,他骤然意识到,方才李蓉,似乎真的,在主动哄他? 他一时说不上话来,心里有些欢喜,又觉得应当稳重,他在夜色里行走,穿过宫门时,阴影笼罩而来,他们在短暂的黑暗里,裴文宣才轻轻应声:“嗯。” 调任 李蓉听到裴文宣这一声“嗯”,便知道裴文宣心里高兴了,她挽着裴文宣往前走,两人一起上了马车,裴文宣才想起来:“我方才见你似是闷闷不乐,可是和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川儿决定选妃了。”李蓉叹了口气,“其实这本也是件好事,他能想通最好,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觉得有些难受。” “殿下难受什么?” 裴文宣给李蓉倒着茶,李蓉沉默着,片刻后,她笑了笑:“倒也没什么。他现在这样,大家都省心,再好不过了。他毕竟是太子,”李蓉抬眼看他,笑了笑,“不是么?” 裴文宣没说话,他似乎并不想触及这个话题,将倒好的茶推给了李蓉,只道:“殿下喝些茶,缓缓酒劲儿吧。” 李蓉抬眼看着裴文宣在烛火下略显疏远的神色,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什么都没出声。 年假过得很快,再家里稍稍呆了几日,整个朝廷便重新开始运作起来,李蓉回督查司第一天,就听流放充军的队伍要出城去了。李蓉想了想,突然想起来,转头询问上官雅道:“蔺飞白是不是判了充军?” “是。” 上官雅点了头,有些奇怪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走吧。”李蓉站起身来,笑道,“去看看他。” 上官雅有些意外李蓉会有这个想法,她跟着李蓉走出去,忙道:“殿下怎么想着去看他?” “是个人才,”李蓉解释道,“不去送行,可惜。” 两人出了门,上了马车,没了一会儿,就到了城门口。 此时城门口已经聚了一列囚犯,他们穿着白色的囚衣,带着沉重的脚镣,脖子上挂着木枷,正同亲人叙别。 城门前哭成一片,只有蔺飞白站在人群里,看上去十分平静,与周遭格格不入。 李蓉和上官雅走到蔺飞白面前,李蓉笑着招呼了他一声:“蔺公子。” 蔺飞白应了一声,没有多话,李蓉看着他身上的刑具,转过头去,同上官雅吩咐道:“你将押送他们的官兵打点一下,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不要给蔺公子上这么多东西。” 上官雅拱手退了下去,李蓉转头看向蔺飞白,蔺飞白面色不动,李蓉将他上下一打量:“看蔺公子的样子,七星堂的人路上是已经准备好了?” “怎么,”蔺飞白听李蓉提到七星堂,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波澜,“殿下是觉得,斩草要除根,现在特意来除了蔺某这个根?” “蔺公子说错了,我来是给蔺公子提供一条路的。”李蓉抬手瞧着折扇,温和道,“蔺公子想过当官吗?” 蔺飞白皱起眉头,李蓉给他分析着:“七星堂如果这次把您劫囚劫了回去,必然是要惊动朝廷的,以我父皇的脾气,你七星堂这样的组织,刺杀在前劫囚再后,他怕是不会放过你们。” “所以你想说什么?”蔺飞白盯着李蓉,李蓉笑了笑,“我就是想知道,同样都是杀人,都是拼命,蔺公子愿不愿意在战场拼一拼?” “这次蔺公子是过去充军的。” 李蓉转头看向远方:“充军和流放不同,同样是偏远地区,流放之人便再无未来,但充军之人若立军功,也有机会将功折罪,在军中担任要职。蔺公子要是愿意,在下可以同蔺公子合作。只要蔺公子立一个小功,我便向陛下奏请,让你入谢家族谱,从罪身变成良民,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在沙场建功立业。” “是从此浪迹天涯四处逃窜,还是入世家族谱以命换前程搏官场高升,”李蓉往前倾了倾,“蔺公子想好。” 这其实没得选,也不需要选。 蔺飞白看着李蓉,皱起眉头,目光里不由得带了几分疑惑:“你敢信我?” 毕竟他违约不是一次,上次他答应要和她里应外合对付谢兰清,却转头和谢兰清对付了她。 李蓉笑起来:“能不能信,我还是清楚的。之前你有你母亲的遗命约束,现在我想,你会做出最合适你自己的选择。” “我的选择?”蔺飞白冷笑,“你把我判了充军还让我选择,这叫选择?你如今来这里装什么好人?” “蔺公子这就想不开了,”李蓉摩挲着手里的扇子,“你杀我,又陷害我,我让你充军,已经是对你的宽宏大量。如今还给你提供一条路子来走,你不当感激我吗?” “蔺公子手上人命不少,恩怨之事,想必看得开。你我既不是敌人,你杀我不是因为恨我,我判你也不是因为厌恶,既然如此,如今我能为你提供利益,你何不与我成为朋友呢?” 李蓉一番话说下来,蔺飞白没有多说,他并不是一个傻子,想了片刻,他便应了下来,只道,“听殿下吩咐。” 两人说话间,上官雅走了过来,同李蓉道:“打点好了,现在还在门口,不好做事儿,等一会儿走远了,出了华京地界,他们便会将他身上的刑具卸下来。” 说着,上官雅转头看向蔺飞白:“蔺贼,还不谢谢公主?” “我谢她又不是谢你,”蔺飞白径直回答,轻轻瞟了一眼上官雅,“关你什么事?” “你这人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上官雅听蔺飞白的话就来气,抬手道,“把我叶子牌换我。” “西南贫苦无聊,”蔺飞白慢悠悠出声,“不还了。” 这话说完,押送官兵便到了李蓉面前,赔着笑道:“殿下,这位公子得起程了。两位不如日后再叙吧。” 这话说得好听,李蓉点了点头,让上官雅赏了银子,抬手给了蔺飞白一个刻着“平”字的玉佩,只道:“日后多来信。” 李蓉把这话说完,便领着上官雅往回走。 刚入城,一个侍从便走了过来,同李蓉道:“殿下,驸马说今日他不能回去,请您自己用膳。” “他有什么事?” 李蓉有些奇怪,裴文宣很少不回家吃饭,如今竟然不回去吃饭了? “驸马说他要宴请一些大人。” 李蓉听到这话,便皱起眉头来,只是也不好当着其他人的面发作,便压了下去,打算回去问裴文宣。 上官雅在旁边观察着李蓉的神情,侍从刚离开,上官雅用肩头碰了碰李蓉:“驸马不陪你吃饭,不开心啦?” “怎么会?”李蓉目光从离开的侍从身上收回来,转头道,“只是在想他为什么宴请其他人而已。” “二月吏部就要定考核成绩,三月宣布人事调动名单,不过那名单也是二月份定下的,”上官雅对这些十分熟悉,张口就道,“想要调动的官员如今都在四处走动,驸马如今请客,想必是想要调动。” 说着,上官雅才想起来:“他在监察御史这个位置上也呆了一阵子了吧?他是你驸马,按理和你成婚就要抬品级提官,他又跟着你办了这么几个案子,于情于理都该升迁了吧,怎么还一动不动?” “御史是实权,”李蓉给上官雅解惑,“虽然品级不高,但比那些有虚名的官位重要得多。他要调任,必然也是往有实权的地方过去,那些地方不容易进,父皇想必也是在压着,压到足够了,”李蓉比划了一个挤压的动作,“弹回来时,才弹得高。” “那,”上官雅想了想,“驸马升迁一事,大约是十拿九稳,如今他还在忙活什么呢?” 李蓉双手环胸,抱着手臂,思索着上官雅的话:“怕是有人为难他。” 升官这种事,强行送到一个地方去,别人有的是法子整你。裴文宣打算当一个有实权的官,就得有自己的党羽。 “怕是有人为难他。” 李蓉喃喃出声,上官雅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蓉疑惑抬头:“你笑什么?” “殿下,”上官雅朝她挤眉弄眼,“您和驸马,如今感情是不是挺不错?” 李蓉听得上官雅这么问,他们走在大街上,看着周边人来人往,李蓉缓声道:“托你的福,算是有了个转变吧。” “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上官雅同李蓉走在街上,李蓉看着路边摇着的拨浪鼓,听着上官雅这么问,一时有些恍惚。 她一生都没有过孩子,年轻不想要,后来不敢要,最后不能要。 孩子之于她而言,像是一个昂贵的奢侈品,遥遥在远方,听着别人谈论,她却除了成婚头一年,再没想过拥有。 而如今上官雅却又说了起来,她骤然意识到,她上一世觉得难以得到的一切,包括孩子,在此刻,似乎都是踮起脚尖努力够一够,就能拥有的。 李蓉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上官雅见她不说话,继续道:“怎么,没想过?” “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李蓉看了看周遭,凑近上官雅,压低了声,“我们还没圆房。” 上官雅睁大了眼,一时有些震惊,但想了片刻后,她又稳了下来,稳重道:“殿下,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多同我说说。” “倒也没什么问题,”李蓉皱起眉头,认真分析着道,“其实我倒是无所谓的,就是裴文宣他……” “他不行?”上官雅震惊出声,李蓉赶紧解释,“行,他身体没问题。” “那?”上官雅露出疑惑的表情。 成婚大半年,身体没问题,女方也愿意,感情也和睦,还能坐怀不乱,这是什么柳下惠转世? “他是这么和我说的,”李蓉实话实说,“他觉得,感情要慢一点,想和我一步一步来。” “我明白了。”上官雅点了点头,露出了了然的表情来,“殿下,这事儿我很清楚。” “你清楚?”李蓉有些诧异,她回头看上官雅,自己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婆都不清楚的事儿,上官雅清楚? “清楚,”上官雅说得异常认真,“你们夫妻的步骤,还没到位。” “你说说。”李蓉开始感兴趣上官雅的想法了,上官雅和李蓉并肩走着,仿佛算命一样道,“殿下,你们这段关系里,平时都是驸马讨好你吧?” “是。”李蓉坦然承认,“一般都是他迁就我。” “那您送过他什么,刻意让他高兴过吗?” “没有……” 李蓉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些心虚。上官雅开始给李蓉分析:“所以你看,驸马暗示得多明显,他觉得感情要一步一步来,为什么你们还没上床?因为你们还没到这一步。殿下你愿意了,说明驸马的步骤在您这儿走到了,可您如果在原地一直不动,驸马是不可能觉得合适的。” 李蓉用扇子敲着手心,听上官雅继续:“所以,您要是想睡他,不要太矜持,要主动出击,进攻,攻入他的心房,就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上官雅说着,做了一个手指头逐一捏紧,捏成拳的姿势。 李蓉皱起眉头,虽然她并不是很认可上官雅的理论,比如她觉得,裴文宣的“不愿意”,更可能来自于他觉得他们两内心深处感情的不匹配。 可有一件事,她却是在意的。 她在意那天裴文宣说,她从来没有哄过他。 于是她稍微哄一哄,他就能原谅所有。 其实她并不希望这样,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她就希望裴文宣在她面前,可以更放肆一些。 她让他等一等自己,总不能自己就把人哄在原地后,什么都不做。 李蓉这样一想,就定下来:“你说得对,我得对他好些。” 说着,李蓉下定决心:“调任这件事,我得帮他包了!” 男团 “殿下英明。”上官雅听李蓉下了决定,立刻拱手吹捧,“调任乃驸马如今最愁苦之事,殿下若能帮他解决,他知道后,必然会感激涕零,欣喜非常,感觉到殿下对他的关怀,继而敞开心扉,与殿下共赴巫山,以成好事。” “后面的倒也不必了。”李蓉轻咳了一声,“他高兴就好,至于剩下的事,”李蓉想了想,“其实他说的,也未必不好。” “殿下的意思是?”上官雅有些疑惑,李蓉双手背到身后,笑了笑,“我未曾好好和人谈过一段感情,看了一眼画像,就和人匆匆成了婚,糊里糊涂的,倒也不知道两人若是相爱、定情、成婚,是个什么感觉。” 李蓉说着,转头看向上官雅,如今的上官雅灵动又美丽,李蓉看了她许久,缓慢笑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成天给别人物色,自己也给自己相看着,该出手就出手,出不了手你叫我一声,”李蓉挑眉,“本宫帮你。” “谢过殿下好意。”上官雅一听李蓉要帮她,立刻道,“还是您的事儿比较重要,区区婚事,属下自己能够解决。” 李蓉点了点头,也没再多关心,这毕竟是上官雅的私事,想如何,她并不关注。 于是她回到裴文宣调任这一件事上,心里思索着法子。 裴文宣要调任到吏部,首先是御史台得愿意放人,其次就是吏部愿意收人。御史台是上官敏之做主,难度倒是不大,但是吏部是王厚文做主,之前王家人她得罪得不少,裴文宣要调过去,王厚文要是知道了,绝对是调不过去的。所以如今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吏部能主事的人,让裴文宣悄悄进吏部一个小位置,等定下来了,王厚文再知道,也很难再将裴文宣赶出去。 先混进吏部,后续升迁,再做打算。 而如今裴文宣需要的,就是一个愿意将他的名字,偷偷放进吏部调任名单的人。 李蓉想了想这一次主管吏部内外人员调动的人的名字,心里拿了主意。 “奇怪。” 李蓉正想着裴文宣升迁的事儿,就听上官雅嘟囔了一声,李蓉抬起头来,便注意到街边来来往往似乎有许多华京之外的读书人,他们有的在问路,有的在聊天,天南海北的口音混杂,充斥在街道之上,让李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上官雅也注意到了这样的情况,她有些好奇:“最近好像多了很多外地的读书人。” “知道为什么吗?” 李蓉转头看向上官雅,上官雅摇头,她虽然精通于上层贵族间的门道,但是对于下面百姓的事儿,却是不太清楚。 李蓉对于这些书生的来历却很熟悉:“科举开考时间在三月,二月初,各地生徒和乡贡得到达尚书省,在尚书省报道。” 这是她前世后期,国之大事。 “那他们来这么早做什么?” “自然是有其他作用。科举考试,不仅考当时的文章,也可以将平时的文章投给主考官,若是主考官喜欢,哪怕考场上文章一般,也能依靠平时的文章进入殿试。” “可这些普通学生,如何将平日的文章交给主考官?是考场上一起递给他们?” 上官雅有些疑惑,李蓉往旁边看了看,见两个书生正议论着自己去苏府的见闻。她听了一耳朵,给上官雅解释道:“所以他们会提前到华京来,将自己的文书投递到喜好收纳诗词的权贵府邸,如果被看重,这些权贵就会将他推荐给当时的主考官。” “那这么说来,”上官雅思索着,“其实这个科举,也没什么意思。” “如何说?”李蓉见上官雅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上官雅撇了撇嘴,“若是权贵推荐,主考官就可以酌情加分,那权贵子弟参加,不都是状元?” “权贵子弟,又何须参加科举?”李蓉笑起来,“世家子弟本就承蒙祖上,可以直接举荐入朝,比如说苏容卿,十二岁不就随着祖父上朝议政,他需要参加科举吗?所以会去考科举的,大多都是普通人家,又或者是为了去试一试自己到底几斤几两的傲气子弟。科举不公,在于这些普通人内部的斗争,而非世家插手。” 上官雅听着这些,叹了口气,李蓉不由得笑了:“你叹息什么?” “殿下,”上官雅感慨道,“还好咱们投胎时候努力啊。” 两人一路聊着,李蓉送着上官雅回了府中。等回府之后,李蓉转头便吩咐了人,去查了吏部郎中刘春航。 等一系列事情处理完毕,她就听裴文宣回来了。 裴文宣回来之后,没有先去见她,反而绕到了浴室,洗了一圈后,这才回来。 李蓉批着折子,见他换了衣服进来,她头也没抬,只道:“驸马哪儿去喝的花酒啊?” “殿下冤枉。” 裴文宣笑起来,走到李蓉,盘腿坐了下来:“有微臣在,谁胆大包天,敢带着我去喝花酒?” “这朝廷里的老狗胆子大着呢,”李蓉将批好的折子放在一边,“以前不就带你去过吗?我又不是不知道。” “今时不同往日,”裴文宣往左边一靠,笑眯眯道,“当年带我去喝花酒,平乐公主顶多也就去陛下那里告个状,陛下也就口头上训一训,私下里怕还得要殿下多修修妇德。可如今带我去喝花酒,”裴文宣抓了盘子里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怕督查司立刻要上他家门上查案,自个儿给自个儿找麻烦。” “女人呀,”裴文宣感慨出声,“有钱就变凶。” “怎么,我以前很温柔?”李蓉挑眉看他,裴文宣见她眼神里带了警告,赶紧道,“现在也温柔,特别温柔。” 李蓉被他逗笑,懒得同他不正经,只道:“今日是去谈调任的事儿?” “可不是吗?”裴文宣叹了口气,“费尽了功夫,把吏部的人请了一遍,个个都推三阻四的,话我都能背出来了。” “驸马,不是我们不帮你呀,”裴文宣直起身子,学着那些人的模样,阴阳怪气道,“这事儿得按着规矩来,到时候谁合适,应该是谁,就是谁。驸马,您别担心,按着规矩就是了。” 说完,裴文宣轻轻“呸”了一声:“这群老狗,他们心里有个鬼的规矩,想要的就是钱。只是我的钱他们不敢收。” “要不,”李蓉试探着道,“这事儿交给我吧?” “你觉得我搞不定?” 裴文宣扭过头,挑起眉头:“殿下,”他正过身子,颇为严肃,“你可以说我这个人坏。但是,”裴文宣抬手指了自己的脑子,“你不能说我蠢。” “那……”李蓉小心翼翼,“这事儿你自己搞定?” “我自己搞定。” 裴文宣抬手卷着袖子,缓声道:“小事,不必劳烦殿下。” “我若想被劳烦呢?”李蓉迟疑着问出这么一句,裴文宣动作顿住了,这句话进了裴文宣脑子,他一瞬间分析出李蓉说这话的诸多动机。 什么叫想被劳烦,她希望他能依靠她? 为什么想要他依靠她? 是不是…… 裴文宣脑子里把他们相处过的所有片段回顾了一遍,他突然意识到,当他每次落难时,李蓉似乎就会对他格外好上一点点。 裴文宣不由得想起以前她外婆来同他娘说的话:“夫妻相处,得学会示弱,凡事都你自己做了,对方为你做不了什么,纵使你千好万好,他也难将你放在心上。” 这话翻译一下,大约就是,若凡事不需要成本,自然也就不会珍惜。 这样看来,他平时是不是太过好强了? 若是平常女子,他强势,对方可能欢天喜地,可李蓉这个人,强势惯了的,他是不是示弱一些,反而会让李蓉高兴一点? 一堆念头在脑海中迅速闪过,裴文宣卷袖子的动作停顿不过片刻,他便笑起来,继续将袖子挽到了手臂之上,慢条斯理道:“那殿下想如何被劳烦呢?” “要不这事儿交给我。”李蓉兴致来了,高兴道,“我好像没帮你做过什么,我帮你一次。保证把事儿办得妥妥帖帖!” “好。” 裴文宣微微一笑,抬头道:“那就拜托殿下了,其实这事儿,我要办妥也很难的,若殿下能帮忙,再好不过。” 听到裴文宣说他办妥很难,李蓉下意识忽略了之前他说“小事儿”的话,顿时开心起来。 裴文宣见她高兴,抬手替她将折子堆放好,而后站起身来,伸手去拉李蓉:“行了,这么晚了,睡吧。” 李蓉由他拉起来,同他一起往床上走去,等上了床,裴文宣放下帘子,李蓉才想起来,她侧过身,看向旁边的裴文宣:“你今日喝酒了吗?” “没呢。” 裴文宣听她问话,也侧过身来,转头看她:“我如今能不喝酒,都不喝的。” “怎么这辈子不喝酒了?”李蓉有些奇怪,她记得当年裴文宣在官场上左右逢源,酒量也是跟着长官练出来的。裴文宣得她问话,只道:“一来不想让你再照顾我,喝了酒你照顾我麻烦。二来,我惜命。” 裴文宣说着,抬手将李蓉面上的发丝轻轻挽到耳后,柔声道:“上一世咱们俩都把身子折腾得厉害,你五十出头就恶疾缠身,我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你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也在咳血。” “我都不知道。”李蓉叹息,“你瞒得也太好了。” “就我自己和大夫知道。” 裴文宣声音温和:“而且没多久,咱们俩就一起走了。我想如果我还活着,应该时间也不长。所以这辈子咱们不折腾了,活得久一点,能陪你的时间就长一点。我还得等着你,万一命短,没等……” “别胡说八道。”李蓉不乐意他说这话,裴文宣笑笑,没多说话,他想了想,见李蓉有兴致同他说话,便道:“今日你去看蔺飞白了?” “嗯。我让他去西南充军,好好建功立业。” “也好,不能都指望秦临,如今他暴露得已经很明显了。”裴文宣点点头。李蓉想了想,她突然道:“裴文宣,你上一世,想要孩子吗?” 这话让裴文宣愣了愣,片刻后,他缓慢道:“想肯定是想的。尤其是后来,每次回家一个人,觉得寂寞得很。” “你想要男孩女孩?” 李蓉有些好奇,裴文宣思索着,回答着道:“这倒无所谓,都差不多。不过,现在我不是很想要了。” “为什么?”李蓉诧异,裴文宣凝望着她,许久后,他用额头轻轻触碰在她额头上:“我怕你出事,就一个都不想要,一点风险都不想冒了。” 李蓉听着这话,垂下眉眼。裴文宣看着她的模样,抬手将人揽在怀里,温和道:“睡吧。” 裴文宣答应将调任的事儿交给李蓉来处理,便当真不再过问了。 不愁调任的事,裴文宣便闲了下来,在公主府门口定了个木筒,写上了“纳贤”两个字。 这木筒叫纳贤筒。华京高门在科举之前,如果有意看士子文章,就在门口定上一个木筒,士子可以将自己的作品放在木筒之中,落上署名,以供权贵翻阅。 若是看上了士子的文章,可以将人邀请到府中来做客。 裴文宣设立了纳贤筒之后,府里便开始频繁聚会,每天李蓉都回家,都能听到裴文宣在和一堆书生谈论时政的声音,除了这些书生,一些世家子弟也会过来。科举之前,因为士子到处出席宴会,也是清谈宴最为盛行的时期。 有时候李蓉会偷偷过去,就看见房间里一堆书生高谈阔论,裴文宣身着金色卷云纹路白色单衫,头戴玉冠,一只腿盘着,另一条腿屈膝而坐,一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搭在曲着的膝盖上,看上去散漫不羁中带了几分傲气,但他笑着观察着人的模样,又多了几分沉稳内敛。 李蓉一开始偷偷过去,只是因为赶巧,去见裴文宣,撞见了,然后看见这么多人,觉得进去不好,便悄悄离开。 可后来她就发现,每次过去,似乎都能看见一堆丫鬟聚在门口,偷偷打量着里面的人。 有一次过去,她不仅看见了丫鬟,还看见了上官雅,她不动声色,假装没有看见。 再后来,她就发现,不仅是上官雅来了,一众贵族小姐都开始跟着上官雅来公主府做客,每次报上官雅的名字,然后一群人都躲在花园里去看裴文宣开清谈会。 这事儿暴露于李蓉有一天突发奇想,想去看看裴文宣,然后一过去,就发现一干熟悉的高门贵女都跟着上官雅在她院子里。 她确认了一下,这一群人都没通报过,只通报了上官雅的名字,她在远处看了一下,确认了这批姑娘的眼睛视线全在清谈会里的男人上,其中一大半在裴文宣身上。 她悄无声息走过去,在后面轻轻踢了上官雅一脚。上官雅愤怒回头,小声道:“干……” 话没说完,她看见李蓉居高临下看着她,上官雅吓得结巴了:“你你你……” “你跟我来一下。” 李蓉直接拽了上官雅的领子,拖着她离开,两人走远之后,李蓉双手环胸,看着在她面前低着头不敢说话的上官雅。 “可以呀,”李蓉冷笑出声来,“事儿不去干,带着一群姑娘来我府里看我驸马?” “殿下,”上官雅支吾着道,“其实也不全是来看驸马的……” “我还该感谢一下你们放过他咯?” “殿下,”上官雅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这也是我们笼络人心的一种策略啊。” “用我驸马的脸?” “不是,”上官雅立刻道,“殿下,您要知道,一个好看的男人其实是没有多大杀伤力的,但是一群好看又有才华的男人,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这种偷偷看的感觉,不信我带您看看。” 李蓉听着上官雅的话,被她拖着,半信半疑跟着她混入了人群。 这里姑娘太多,大家都躲在外面,李蓉一时有些尴尬,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来看自己丈夫,也要这么偷偷摸摸。 最重要的是,凭什么那些男人在暖房里单衫从容,她们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她觉得这些姑娘的脑子都坏了,可她还是好奇为什么上官雅的脑子都能坏成这样。 于是她决定跟着上官雅体验一下。 裴文宣的清谈宴近日来是各家最受欢迎的,于是今日来的人也很多。高门如苏容华,普通寒族如崔玉郎,都在这大堂之中。 无论是苏容华还是崔玉郎,都是华京中出了名的风流人物,而裴文宣在其中,一袭素衣玉冠,竟然丝毫不显弱势,他无论坐立,姿态皆风流雅致,对诗辩论,都十分精通。 今日他与苏容华清谈论辩,论“礼”。 两人各在一席,就地而落,裴文宣抬手示意苏容华先,苏容华点了点头,询问道:“礼,律也,可是?” “何为律?”裴文宣神色平静,从容反问。 “规矩为律。” “何为法?” “律为法。” “规矩与法何异?” 这话问得苏容华迟疑片刻,最终道:“法为规矩,而规矩不为法。” “礼为规矩,法亦为规矩,二则都为规矩中的一种,却并不相同。你若触犯律,将由官府惩处。你若触犯礼,却未必被惩处。故而,”裴文宣从旁端茶,抬眼一笑,“礼不为律。” 他这一笑似乎是带着光彩,李蓉弯着腰躲在花园里看他,不知道怎么,心跳就快了半拍。 她看的一时有些愣了,便就在这时,身后似是有姑娘太过激动,突然一脚踩滑,往前扑了过去。 于是一个推一个,而李蓉恰恰就在最前方,被人这么一推,就直接扑了出去,她还没从裴文宣那一笑里缓过来,被人这么一推,就直接扑了出去。 李蓉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所有人都被惊动了,集体看了过来。 裴文宣还端着茶杯,一双带了笑的眼睛看过来,发现跌在地上的是李蓉时,他挑了挑眉。 李蓉被这么多人盯着,尴尬充盈了她的内心。 好在她脸皮厚,她尽量让自己保持优雅的姿态站起来,然后仪态万方拍了拍灰,点评道:“说得不错,各位自便。” 说着,她便摇着扇子,微笑着步入人群,走的时候,一脚踹在她后面推她的上官雅腿上。 上官雅倒吸一口凉气,又不敢叫嚷,赶紧一瘸一拐跟了过去。 所有人目送李蓉大冷天摇着扇子摇曳生姿离开,这时候终于有士子反应过来,转头看向裴文宣,疑惑道:“裴大人,方才那位夫人是?” 裴文宣听到这问话,回过头来,颇为歉意一笑:“内子顽劣,见笑。” 说着,他喝了一口茶,想起李蓉跌在地上时候呆呆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得笑容更盛了几分。 李蓉领着上官雅走远之后,她终于可以发火了,她转过头去,用扇子指着上官雅,气不打一处来:“你看看你……” “驸马是不是很英俊!”上官雅抬手抓住李蓉的扇子,李蓉被她这么一问,一时竟然哽住了。 上官雅盯着李蓉,认真道:“殿下,有没有心动的感觉?一群男人一起看,感觉不一样对吧?” 李蓉:“……” “刘航春你查了没有?”李蓉觉得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纠结没有意义,毕竟上官雅还小,少女怀春,她年轻也这样。她不想回答裴文宣英俊不英俊的问题,只能换了个话题。 上官雅点了点头:“查了,明天我就把您要的东西都送您桌上。话说您看在我这么费心费力帮您做事的份上,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你说。”李蓉点点头,话刚说完,她就看见上官雅拿出了一堆五颜六色的纸张来。 “殿下,能不能麻烦您和驸马说一声,让他把这些纸张发下去,让这个纸上写名字的人在纸上写点字。写名字写诗词,写什么都行。” “你疯了吧?”李蓉满脸震惊,“你让我找裴文宣干这事儿?” “殿下,”上官雅一脸认真,“我和各大世家小姐的关系就看您了。” 李蓉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上官雅捧着的纸,拿过来后,她一一看了上面的名字,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这名字不能白签,一张纸五两银子。” “成交。” 上官雅高兴出声。李蓉将纸塞到了袖子里,她便自己回了房。 等到晚上,裴文宣的清谈会也差不多完了,他便回了屋子。 他刚一回去,就看见李蓉正在屋里等着他。李蓉听到裴文宣进屋的声音,但想到下午的事儿,她觉得有些尴尬,便不想主动打招呼,裴文宣提步进来,坐到李蓉对面,带着笑道:“殿下?” “回来了?”李蓉没抬头,继续批着折子,裴文宣笑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李蓉知道他在打量她,便假作无事,抬起头来,看向裴文宣道:“你这清谈会做得不错,可见到几个可以用的人?” “自然是有的,毕竟今年龙虎榜,有才之人甚多。” 李蓉听这话,点了点头,裴文宣笑着看着李蓉没话找话,李蓉被他看得有些尴尬,可她面上不显,只轻咳了一声道:“那你多接触一下。” “这是当然,”裴文宣抬手捻了一颗李蓉盘子里的花生,慢悠悠道,“殿下偷偷看了多久呀?” “没多久。”李蓉下意识反驳,随后又觉得这个方向有些不对,赶紧补救道,“我没有看你。” “哦。”裴文宣答得漫不经心,李蓉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还有任务,于是她赶紧放软了态度:“那个,裴文宣,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殿下请说。”裴文宣摩挲着手里的花生,看李蓉神色有些尴尬,便猜想李蓉要他帮忙的事,大概率与正事无关。 与正事无关,那应该就是私下□□,想到白日里李蓉看他的神色,还有李蓉之前要帮他调任一系列动作,他不由得猜想,李蓉此刻要帮这个忙,或许也是因着喜欢他要做的什么事。 比如求他一幅字,用来临摹? 想到这一点,裴文宣笑意更盛,他勉力克制,就听李蓉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文人,字都写得好,你看能不能……” “自然可以。”裴文宣高兴应声,“殿下想要临……” “你看这一沓纸,”李蓉掏出一堆纸张,带了几分讨好道,“能不能按着纸上的名字发下去,请你的那些个朋友,帮忙签个名?” 画像 裴文宣看着李蓉,沉默不言。 李蓉赶紧道:“一张五两,你看看这里这么多张。” “帮不了。” 裴文宣笑容垮下来,他径直起身:“睡了。” “唉,不是,”李蓉赶紧追过去,“刚才不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要睡了?” 裴文宣不搭理她,自己上了床掀了被子,往床上一躺,把被子盖上,就闭上了眼睛。 李蓉坐到边上去,轻轻推了推他:“也不是什么大事呀,你就和他们说一声,他们也不至于拂你的面子。那世家的公子就不签了,普通士子总可以吧?” “不去,丢人。” 裴文宣闭着眼睛,说得果断,李蓉想了想,可能他们男人之间,还是有一些她不懂的规则在。裴文宣一贯是顺着她的,说不能去大概就真不方便,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就作罢了。将这一叠纸放在桌上,洗漱脱衣,又回了床边来。 裴文宣堵在床边睡着,李蓉便拍了拍他:“让一让,我进去。” 裴文宣背对着她,裹着被子,一动不动,闭着眼睛道:“不让,自己爬。” 李蓉被这态度激怒了,她站在床边,冷下声来:“让不让?”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伸手去拽他,裴文宣感觉她要动手,直直起身盘腿一坐,便让出一个位置来。 李蓉眼带嘲讽瞧了他一眼,优雅上了床。裴文宣被她那一眼看得有些憋屈,总觉得自己好似输了,眼见着她躺下,他小声嘟囔了一声:“让就让嘛,你这么凶做什么?” 这话说完了,心里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裴文宣终于心满意足,躺下睡了。 李蓉第二天清晨起来,便抱着那沓纸回了督查司,上官雅一见李蓉来了,满怀希望上前去:“殿下,如何了?这么快的吗?” “裴文宣不乐意干这事儿,觉得丢人。” 李蓉将纸交给上官雅,直接道:“你别忙活这些了,赶紧把刘航春的资料交给我。” 上官雅听到这话,哀嚎出声来:“殿下,你说话不算话啊……”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一定要拿回来了?” 李蓉抬手用扇子敲了上官雅脑袋一下,坐回案牍边上:“帮你试试,别得寸进尺。” 上官雅听到这话,叹了口气,也不敢再劳烦李蓉,坐下来将刘航春的资料放到桌面,叹息着道:“都在这儿了。” 在朝廷里,官当得久了,多少就要有点可查的事情,李蓉让督查司特意去查刘春航,上官雅便迅速整理了一批资料过来。 这刘春航在吏部,大错没有,小错一堆,这样的案子,李蓉本来看都懒得看,只是刚好这次刘春航负责着吏部内部五品以下的官员调动,裴文宣要进吏部,不过王厚文的手,那就最好是在五品以下。这样名单就不用交到吏部尚书王厚文手里审阅。 如今科举还不受重视,进了吏部,随便当个考功主事员外郎,就能安排他去主持科举,当个主考官。 上一世这一年的科举就是龙虎榜,人才辈出,如果裴文宣当上这一届科举的主考官,他的门生日后在朝堂众多,他也就羽翼丰满起来。 上一世还没发生这么多事,这些门生在不重要的职位上磨炼了好几年才开始显露头角,而这一世,她如今抓了这么多人,朝廷一下空出这么多位置来,这些门生进入朝堂,他们再稍作运作,比起上一世升迁,便快上许多。 李蓉心里把裴文宣的路安排得明明白白,她把刘航春的资料稍微一看,便让暗卫报告了刘春航的位置,然后自己亲自去了街上堵人。 根据暗卫的消息,刘春航正在酒楼招了舞姬作乐,李蓉便去了酒楼隔壁,定下了一个包间,然后让人去通知了刘春航。 李蓉一个人在房间里饮茶,没了一会儿,就看刘航春慌慌张张进来,跪在地上急道:“叩见殿下,下官不知殿下在此,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来吃个饭而已,刘大人不必拘谨。” 李蓉笑了笑,抬手道:“刘大人坐。” 如今在正是官员调动的时候,刘航春虽然品级不高,但身居吏部要职,自然知道李蓉亲自找他,不会只是喝茶闲聊。 李蓉亲自给他倒茶,刘航春拘谨坐着,抬手擦着头上的汗,不敢说话。 “时间不多,我也不同刘大人绕圈子,就开门见山说了。” 沏茶的声音响在屋中,李蓉的语调平和,听上去仿佛是在闲谈一般:“此次过来,是想请刘大人帮一个忙。听说此次吏部五品以下官员调任,全凭刘大人做主。我这里有一个人,才学出众,人品端正,想举荐给刘大人,当个考功主事,不知刘大人能不能帮这个忙?” “殿下,”刘航春露出为难神色来,“考功主事这个位置,目前都是满的,吏部并无招此位置的打算。” “没有位置,可以创造位置嘛,”李蓉笑起来,“吏部如今不是少了个郎中吗?把员外郎往郎中位置上挪一挪,选个考功主事往员外郎位置上挪一挪,这位置不就有了?” “殿下如此大费周章,”刘航春建议着,“何不将您推荐的人,直接送到郎中的位置上呢?” 刘航春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药,李蓉听着他的话,笑着看着他:“刘大人是在推辞?” “不敢,”刘航春赶忙跪下来,急道,“殿下有难,下官自然是竭尽全力帮忙,只是考功主事官职太小,殿下……” “可我觉得他资历不够,一个考功主事就够了,我就想让他当这个呢?” 刘航春不答话了,他跪在地上,拼命想着如何应答,李蓉端起茶杯,慢悠悠道:“刘大人,桌上有一个盒子,你打开看看。” 能离开这个话题,刘航春求之不得,他舒了口气,赶紧起身,打开了盒子。 盒子一开,就看见金条的颜色映入眼帘,刘航春愣了愣,随后立刻慌了,手上一放,盒子的盖子“啪嗒”重新合了起来,刘航春慌忙跪下,拼命扣头道:“殿下饶命,殿下切勿再为难小的了。” “刘大人说笑了,本宫是在为难你吗?” 李蓉用茶碗拨弄着茶叶,靠在桌边,悠然道:“本宫知道刘大人的规矩,所以特意带了金条过来。今日本宫也给刘大人路子选,要么呢,刘大人把这金条收了。要么呢,”李蓉放下茶碗,往前探了探,笑道,“刘大人,督查司走一趟?” 刘航春僵住身子,李蓉靠回椅背,说得漫不经心:“我的风格你也知道。这忙你帮了我,王厚文若是问起来,你干好你的事儿,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若不帮我,我也无妨,不过就是换个帮我的人坐你的位置罢了。刘大人,路不能走两边,总得选一条,您看看,要金子,还是去我督查司喝杯茶?” “我那驸马,是个有才之人,”李蓉低头摸着染了的指甲,“只要你们不使坏,他当考功主事,绰绰有余。我也不过就是让你秉公办事而已,刘大人,还是说,你正道不走,偏要走个歪路?” 刘航春沉默许久,他终于下了决定,他深吸一口气,只道:“殿下,这事儿刘某不能做主,能不能进吏部,当上考功主事,全靠驸马本身,刘某只能秉公做事,望殿下放心。” 李蓉听明白刘航春的意思,既然两边都是得罪,那他干脆就谁都不帮。 不过以裴文宣的才学,谁都不帮,当考功主事那是绰绰有余。 于是李蓉笑了笑,应声道:“刘大人这样说,本宫就放心了。” 刘航春舒了口气:“殿下满意就好,若无他事,那下官先告退了。” 李蓉点了点头,抬手道:“刘大人慢走。” 刘航春恭敬行礼,而后擦着汗起身离开。等他走出去后,上官雅走进来,见李蓉面带笑意,她便知道事成了。她坐下来,颇有些高兴道:“如今吏部人事调动名单也快确定了,就这么几日时间,现下刘航春只要把驸马的名字添上去,加上去后,哪怕后来王厚文知道,那也是木已成舟。” 李蓉点点头,缓声道:“裴文宣进了吏部,谢兰清走了,刑部现下也是裴礼明暂代刑部侍郎的位置,等到吏部调动名单出来时,刑部调动的名单也应该会出来。裴礼明刑部尚书的位置,应当是稳了的。” “裴家将上官家退下来的位置填上,在陛下那里也会放心很多,不过殿下,我有一个疑问。” 上官雅端了杯子,李蓉应声:“你说。” “殿下有信心”上官雅抬眼看着李蓉,“能绝对控制裴家吗?” 李蓉没说话,她喝着茶,神色泰然。 “殿下,容我多提醒一句,”上官雅抿了口茶,语调温和,“我很支持殿下建设夫妻感情,和睦一点极好。但是养猫可爱,养老虎,就要多加思量了。” “你的顾虑我明白。” 李蓉缓声回答:“只是非常时期,总需要用点人。上官家占着那些位置太扎眼,裴家人填补上之后,便能放松陛下的戒心。前些年他一天天的,就想着动手打压上官家,抢军权给柔妃。最近这半年,除了川儿的婚事,他是不是很少过问这些了?” “他如今觉得我在裴文宣挑拨下为了权力和川儿争锋,他以为裴文宣身为寒门,愿意为了利益利用我,那我们便演这一场戏给他看。上官家暂避锋芒,顺着他的意扶持寒门。等最后他发现裴文宣也是我们的人,”李蓉笑起来,“也不知他是什么想法。” “怕是杀了裴文宣的心都有。” 上官雅也笑起来,但她想了想,又道:“不过,陛下也不可能全然信裴文宣。如今他放纵着殿下,也不过是觉得,无论殿下和裴文宣是不是真心投靠,都的确在清理朝中蛀虫,若是裴文宣有异心,他就及时止损。只是殿下,陛下可以及时止损,您……也要有所防备。” 李蓉听着这话,她抬眼看她,只道:“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殿下被美色所惑嘛。” “殿下,”上官雅正色起来,“我希望殿下感情上和睦美满,但是也希望殿下能不忘身份。毕竟上官一家荣辱,都身系殿下。” “你放心,”李蓉悠悠出声,“这点事儿,我比你有数。” “很好,”上官雅点点头,高兴道,“有殿下这样英明的主子引路,我就放心了。好了,今日事儿也办完了,我先去忙。” 李蓉得了这话,有些好奇:“你还要忙什么?” “姐妹委托,既然殿下不帮忙,我只能另谋出路了。” 李蓉挑眉,就看上官雅拱手:“殿下,我先退下了。” 说着,上官雅便提步离开,李蓉见上官雅的模样,忍不住让人跟了上去,看看上官雅去做什么。 暗卫跟着上官雅跟了一路,就看见上官雅到了赌场,将苏容华找了出来,然后把一叠纸交给了苏容华:“就这些,你找那些纸上写了名字的人,让他们签个名字写句话什么的,一张五两,事成之后,你我五五分成。” 苏容华看着上官雅拿着的厚厚一叠纸,挑了挑眉:“上官家的大小姐,这点钱你也这么忙活?” “前几天赌没了,这个月没有着落。”上官雅一脸认真,“我打算凑点本钱,回去再战,把我的钱赚回来!” “还是不要去送钱了吧?”苏容华皱起眉头,上官雅抬眼看他,“苏大人,你看,这忙你到底是帮还是不帮?” “唔,”苏容华想了想,“你想要谁签名字?” “你肯帮了?” 上官雅高兴起来,她将一叠纸交给苏容华:“这个是我的,让他们多写几句话,你看,我想要崔玉郎、林子凡,还有那个谢尚青……” 上官雅报了一堆名字,苏容华保持笑容,等听完后,他点了点头,将纸拿了回来,笑着道:“你放心,事情包在我身上了。” “当真?那太谢谢你了。” “不必言谢。” 苏容华温柔道:“帮你矫正一下眼光,是我应当做的。不然上官家的大小姐,年纪轻轻就瞎了,不太好。” 上官雅有些茫然,就看苏容华把纸页抱着就走了。 等到了晚上,苏容华让人把纸页送回去给上官雅,上官雅兴高采烈亲自到门口接纸,等拿到之后,上官雅脸色瞬间变了。 只见每一张纸上,都是相同的字迹。 上面写着: 苏容华华京第一美男 苏容华英俊帅气 苏容华才貌双全 苏容华…… 上官雅迅速翻着纸页到底,想看看有没有几张别人写的,等翻到底后,就看见苏容华狂放的草字写着―― 以上内容,请复述并背诵全文。 顺便还附送了一张他英俊的侧脸画像,旁边写上:建议装裱在卧室,以供日日养眼。 上官雅被这种自恋到疯狂的举动气疯了,她不顾自己还在大门口,疯狂撕完了所有的纸,只留下那一幅画像,然后指着来送纸的小厮,颤抖着声道:“你回去告诉他,你让他等着,他死定了,他!死!定!了!” 这些事儿夜里由探子一路传到李蓉这边,李蓉听着探子把事情说完,一口茶喷出来,哭笑不得道:“苏容华,就这么不着调的吗?” 裴文宣在旁边批着折子,听了一耳朵,他抬头看了李蓉一眼,就听李蓉继续道:“不过说真的,苏容华送上官雅那画像怎么样了?好看吗?” 暗卫想了想,应声道:“好像还不错。” “那我有些好奇了,唉,画撕了没?” 暗卫摇头:“没撕,上官小姐让装裱起来了。” “还真裱起来看着啊?” 李蓉有些搞不清上官雅的意思了,裴文宣在旁边听着,收了折子,淡道:“别聊了,睡了。” 李蓉见时候也不早了,便挥手让人先下去。 李蓉睡了一觉,等第二日,她去督查司见了上官雅,回家之前,她轻咳了一声,似漫不经心提起来道:“那个,我听说苏容华送了你一幅画像,你裱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裱起来做什么吗?”上官雅冷笑出声,李蓉转头瞧她,上官雅捏起拳头,“我将他放在了卧室,每当我心烦意乱,我就拿着飞镖射他,鞭子抽他,以解心头之气!” “你……”李蓉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想了半天,只能道,“你还挺有想法。” 上官雅点点头,冷笑开口:“他最好不要让我抓着什么把柄,不然我一定让他好看。” 这话李蓉听听就过了,她点点头:“嗯,我知道,你很强的。” 两人闲聊着回了家,近日裴文宣回来得早,李蓉进了公主府,没见裴文宣来接她,便转头问静梅:“驸马呢?怎么没来接我?” “驸马在忙活呢。” 静梅笑起来:“驸马今日搬了好多自己的画像回家,在卧室饭厅大堂花园里都挂上了。” “他这是做什么?!”李蓉震惊出声,说着,她便看见裴文宣正在卧室的屏风上画着什么,李蓉赶紧上前,那原本是她最喜欢的牡丹舞蝶金丝云锦屏风,她怕裴文宣发疯,赶紧道:“裴文宣,你在做什么!” 裴文宣执笔笑着回头,看向李蓉:“殿下。” 李蓉见从他身上空隙看过去,就看见屏风上是一副裴文宣登高赏月的远景自画像,裴文宣面上笑容温和:“昨日听得苏大公子之事迹,微臣想了一下,觉得苏大公子说得对。近来京中士子来往频繁,女子心思浮躁,我怕外界歪瓜裂枣之容貌污了殿下眼睛,便想还是在殿下所在之处,多设微臣画像,以供殿下提高审美,明目清神。” “你们……”李蓉震惊看着那屏风,“你们都是商量好的吗?” “微臣的确问过几位交好的大人,近来他们都回家送自画像给夫人了。” 李蓉:“……” 李蓉沉默许久后,为了让裴文宣清醒一点,她抬起手,同个旁人道:“去拿飞镖来。” 裴文宣露出迷茫神色。 李蓉认真道:“既然你们商量好了,那我们,也商量好了。” 颁奖 “你这是做什么?”裴文宣见得她让人去拿飞镖,有些诧异。 李蓉似笑非笑:“我知道你这是同苏容华学的,那你也要问问阿雅留他的画像做什么呀。” 裴文宣略一思量,就反应过来:“她留他的画像……用来泄愤?” “你以为呢?”李蓉笑出声来,“难道还睹物思人不成?” 裴文宣了然,他点了点头,随后朝旁边人挥手:“那将这些画像都撤了吧。” 这时候,静梅已经碰着飞镖送了过来,裴文宣一看那飞镖,就感觉心头一跳,他在飞镖送到李蓉面前之前,抬手一捞,直接就把端着飞镖的盘子移到了自己手中,转头就交给了旁边小厮,吩咐道:“利器伤人,这些东西就别让殿下碰了。赶紧的,”裴文宣转头朝着旁边一挥手,“把画像赶紧抬走。” 李蓉笑眯眯看着裴文宣招呼着人干着这些,等裴文宣吩咐完了,便同她一起往书房走去。 “听闻殿下最近见了刘大人,”裴文宣打听着道,“殿下是在忙调任之事吗?” “这事儿你别管了。” 李蓉摆了摆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你放心吧。” “看来殿下很有把握。”裴文宣笑着道,“微臣就等殿下佳音了。” “放心,”李蓉抬起扇子,轻轻敲了敲裴文宣的胸口,“到时候,肯定给你个惊喜。” 裴文宣挑眉,抬手道:“那微臣先谢过殿下。” 李蓉见裴文宣一板一眼,丝毫没有之前偶尔展露的讨好姿态,她心里有几分失落,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道:“裴文宣,你最近有没有觉得……” “嗯?”裴文宣侧了侧头,“什么?” “有没有觉得,”李蓉比划着道,“我对你,好像好了一点点?” 裴文宣听李蓉的话,便知李蓉是在想什么,他低头笑了笑:“殿下对微臣,一直不错。” “你有没有觉得,多一些?比以前好一些?” 裴文宣低着头,压着笑意,觉得李蓉好像是个讨要着糖的孩子,他轻声道:“殿下的好意,微臣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也不枉费我一片苦心。” 李蓉得了裴文宣的话,心里顿时舒坦了几分,她扭过头去,朝裴文宣伸出手,裴文宣挑了挑眉,李蓉笑起来:“培养感情嘛,我习惯习惯。” 裴文宣止不住了,终于笑出声来,他伸出手去,握住李蓉的手,同李蓉一起往饭厅走去,笑着道:“全凭殿下安排。” “裴文宣,”李蓉同他拉着手,她小声道,“你同我说句实话。” “嗯?”裴文宣侧眼看她,李蓉似乎有些高兴,“你是不是吃醋啦?” “殿下说笑了,”裴文宣面上带笑,“微臣有何醋可吃呢?” “哦,那就好。”李蓉点点头,“明日阿雅那边有个清谈会,我打算过去看看,听说今年有个姓杨的士子……” “家里的清谈会不够,还要去别的地方看啊?” 裴文宣笑眯眯张口,李蓉转头看他,盯了片刻后,李蓉大笑出声来。 “口是心非。” 李蓉转过头去,双手背在身后,高兴往前走去。 裴文宣在她背后,站了片刻,他嗤笑了一声:“都什么歪瓜裂枣,眼瞎。” 说完后,他抬手揉了揉脸,又恢复了平常温柔的笑容,往前跟上了李蓉。 眼见着就到了二月底,李蓉又找吏部的人谈了几次,确认上下疏通,将裴文宣的名字加入了吏部调任的名单之后,李蓉才放下心来。 李蓉既然管这件事,裴文宣便彻底放了手,只是偶尔询问一下李蓉进展。 裴文宣一问,李蓉就觉得烦,挑眉回问过去:“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裴文宣被哽了哽,自然不敢说是,赶紧道:“哪里,就是好奇而已。” 后来也不敢再问了。 但他做事一贯是喜欢将事情把控在自己手中,如今这种把官途交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让他不免有些不安。整日思量着此事,夜里甚至难眠。但看到李蓉兴致勃勃帮着他的模样,他也不好开口打击。 毕竟李蓉是在对他好,有这样良好的开始,他也不能多说李蓉。 好在这样难熬的时间并不长,二月二十六日,朝廷便内部定下了名单,将名单公布后,若七日之内无人参奏,三月初就会开始调任。 二十五日是最后名单更改的时间,李蓉不放心,又去找了刘春航一次,刘春航连连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李蓉才放下心来。 刘春航送着李蓉从刘府走出来,到门口之后,李蓉抬手将帽子带上,转头同刘春航低声道:“刘大人,不必再送了,本宫先走了。” “殿下慢走。” 刘春航小声送行,李蓉上了马车,马车在夜色里发出哒哒之声,起步离开。 等李蓉的马车走远,刘春航擦了擦额头,暗地里便传来一个优雅的声音:“刘大人,留步。” 刘春航抬起头来,就看见夜色中站着一个华衣少女,她双手拢在袖中,暗处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听她笑着出声道:“本宫奉柔妃娘娘之命,来给刘大人带个消息。” 刘春航听得这话,脸色一变,赶紧道:“大人请。” 李蓉办妥了事,心里很是高兴,她一想到裴文宣明日就要升官向自己道谢,便有种满足感升腾上来。 她转着扇子,闭上眼睛,似乎是在享受什么。旁边静兰抬头看了李蓉一眼,不免笑起来:“殿下帮着驸马办事,到比办自己的事儿还高兴。” “自己的事办习惯了,”李蓉闭着眼,倒也坦然承认,“替别人这么操心谋划,到还是头一遭。” “殿下也是奇怪,”静梅给李蓉倒着茶,“旁人都是男人帮女人解决事儿才觉得高兴,驸马宠着殿下,殿下没觉得多快活,如今殿下替驸马办点事儿,自己倒高兴得很。” “你懂什么?”李蓉抬眼看过去,颇有些得意道,“被人宠不叫本事,宠人才是能耐。他人喜爱你,你早晚有颜老色衰的时候,你宠爱他,那可就不一样了,想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抽身去了,自由得很。” “殿下想得可真豁达。”静梅有几分崇拜,静兰笑着摇头,“殿下嘴硬惯了,你别听殿下胡说。” “我怎的胡说了,”李蓉挑眉,看着静兰,“你又有什么道理?” “殿下,”静兰将剥好的瓜子放到李蓉面前,温和道,“人对另一个人好感到高兴,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由,只是喜欢而已。” 李蓉动作顿了顿,就听静兰继续道:“这不丢人。” “嗯,”李蓉点着头,眼神转向窗外,“这的确没什么丢人的。” 静兰笑了笑,只当李蓉害羞,没有多说。 李蓉看着窗外车水马龙。 二月底天气开始回暖,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夜市比起之前繁盛了许多。 她目光在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身上回旋,她看着一对对说笑着走过的青年男女,她清晰的意识到―― 静兰说错了,她下意识的回避,不是觉得丢人。 她是觉得害怕。 但这些情绪她迅速收敛,只坐在位置上,听两个丫鬟说笑,静默不言。 和刘春航做了最后的确认之后,李蓉也不再担心,当天夜里睡得极好,倒是裴文宣有些难眠。 今年的科举至关重要,后续许多能臣都是这一次科举出身。如果明日进不了吏部,他要申请去主持科举,怕就有些难办。 裴文宣一时有些后悔让李蓉去操办这事儿,但又想着点事儿,按照李蓉的能力,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李蓉迷迷糊糊醒了,意识有些不清醒道:“你做什么呀?” 裴文宣僵住身子,他犹豫了片刻,转过头去,终于还是问出口来:“殿下。” 李蓉睁开迷蒙的眼,看着夜里满脸严肃的裴文宣。 裴文宣神色太认真,让她一下子就醒了,但她醒得又不是很彻底,她就在夜色里看着裴文宣目光灼灼看着她。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裴文宣终于忍无可忍,打算对她下手了?! 李蓉一时僵了身子,有些紧张,她脑海里开始浮现上一世他们两成婚后在床上的场景,接着就想到了要是不慎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如今是否合适降临,要是裴文宣离开他,她自己养这个孩子会不会后悔…… 李蓉大半夜睡晕了脑袋,思路一路散开,裴文宣见她睡眼迷蒙,犹豫了片刻,斟酌着用词道:“殿下今日找的可是刘航春?确认是考功主事的位置?” 李蓉一听裴文宣问这个,立刻冷静了。 她瞬间羞恼起自己来,平复了情绪道:“怎的了?” “刘航春这人重利轻信,殿下除了送钱……” “哎呀你烦不烦啊。” 李蓉听裴文宣念叨着,痛苦出声:“大半夜你就同我说这个?你还不如睡了我!我不同你说了,我睡了。” 说完,李蓉便翻过身去,用被子蒙住了耳朵。 裴文宣见李蓉的态度一时无言,他躺倒床上,缓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该多相信李蓉一点,不要总搞以前那种自作聪明然后破坏李蓉计划导致两人全军覆没的事。 他把自己以前砸李蓉脑袋的过往拉出来回顾了一下,再想了想李蓉朝廷上的战绩,终于安心了许多,等鸡开始打鸣了,才勉强睡了过去。 第二天两个人起来,李蓉倒是睡得不错,裴文宣眼下却带了两个黑眼圈。 李蓉将他上下一打量,不由得道:“你一夜没睡啊?” 裴文宣笑了笑,有几分心酸道:“殿下,我终于明白一件事。” 李蓉挑眉,裴文宣温柔道:“这一定是您给我的一个考验吧?” “啊?”李蓉有些茫然,裴文宣仿佛是游魂一般,脚步有些虚浮地“飘”出房门,和李蓉一起往朝堂上走,他带着豁达的笑意,安慰着自己道:“我们二人互相猜忌多年,关键大事上,向来都亲力亲为,从不放心假他人之手。这是微臣两辈子头一次把这么关键的事儿交给别人去办,这也算是微臣对殿下信心的一种考验。”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不由得有些心虚,裴文宣继续安慰着自己:“殿下十分优秀,作为对手,我从未不相信殿下过。如今我也当继续如此信任殿下,不仅信任殿下会一心为我着想,还要信任殿下能力绝对没有问题。” “前者你可以不放心,”李蓉自信回头,“后者你绝对放心。” “殿下说的是。”裴文宣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眼里满是信任,“我一直相信殿下的。” 两人一个满是信心,一个伪作坚强,一起到了朝堂之上。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最关键的事就是公布各部调任名单,所以并没有多说废话,快速把关键的事上禀了一边后,就由吏部尚书走出来,恭敬道:“陛下,如今各部调动名单都已经决出,请容臣诵读名单。” “读吧。” 李明从旁边端茶,允了王厚文的请求。王厚文拿出名单来,从礼部开始念起。 各部门的名单,李蓉和裴文宣早已经打听过,其实朝廷在场高官都差不多知道名单内容,所以都只是静静听着。 等念到刑部时,裴文宣和李蓉都等着念裴礼明的名字。 毕竟裴礼明身为刑部侍郎,又办理了谢兰清的案子,论资历、论政绩、论身份,都是最适合接任的人选。 然而王厚文淡定念完:“刑部尚书――”之后,紧跟的名字却是,“苏容卿。” 裴文宣豁然抬头,就看见李蓉震惊看了回来。 李蓉也没料到苏容卿会半路截胡,他虽然是刑部侍郎,可论及资历,的确也太年轻了一点。 而且依照她对苏容卿的了解,前世他并不贪念名利,很少与人争夺什么。便就是刑部侍郎的位置,也是家里替他谋划的。如今裴礼明早已是明眼人看出来的刑部尚书人选,苏容卿要当刑部尚书,必然是后面使了什么手段。 裴文宣也知道这一点,他和李蓉短暂对视后,便皱眉转眼,看向前方的苏容卿。 苏容卿神色平静立在前方,目不斜视,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连日的疲惫让他本就有些不适,此刻骤然听到苏容卿当上刑部尚书,再看苏容卿这副飘然出世淡泊名利的模样,他便觉得胸闷气短,有些喘不上气来了。 装。 后面不知道使了多少坏招抢刑部尚书,现在还给他装! 裴文宣气得捏笏板的力气都大了许多,也就是这时候,王厚文念到了吏部的名单。 今日当朝宣布的名单,都是正五品以上,考功主事是从六品,到不了殿上来念,所以裴文宣毫无准备。 就在他没有一点点防备的时候,就听王厚文仿佛是加大了音量了一般念出声来:“吏部侍郎――” “裴文宣!” 听到这话,裴文宣一口气没缓上来,就感觉两眼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人再也停不住,直直往后倒去。 晕过去之前,裴文宣想夸李蓉一句。 好样的。 说好的从六品考功主事,现在直接正四品吏部侍郎。 这么高的位置,现在朝廷上下怕都盯着他,就连李明,都可能有其他想法。 李蓉这能力,着实卓越得有些过头了。 棋局 李蓉听到裴文宣的名字,下意识就往后看去,接着就看到裴文宣直直往后一倒,他身后官员一把扶住他,慌道:“裴大人?” 朝堂一时混乱起来,李蓉见状,稳住心神,疾步走到裴文宣身边去,同时召唤了御医。 她蹲下身来,仔细端详片刻,确认了情况后,起身同李明道:“启禀父皇,驸马现下晕过去了,儿臣先带驸马去偏殿休息,还望父皇恩准。” “赶紧看看怎么回事,”李明皱起眉头,“别闹出事儿来。” 李蓉恭敬行礼,随后便让人抬着裴文宣出了大殿,安置到偏殿后,御医就赶过来了,他们一番行针问诊,李蓉就在旁边看着,等出结果之后,李蓉迅速抬眼:“如何?” “禀告殿下,”御医答得规规矩矩,“驸马连日劳累,担忧太过,以至心神受损,多加调养几日即可。” 李蓉点了点头,她也差不多猜到了,就裴文宣这种白日当牛做马,夜里多愁善感的性子,能熬到现在才昏也不容易。 她应了一声,只道:“可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 御医犹豫了片刻,见四下无人,才为难道:“阴阳之事,还是无需太过避讳,如水……” “可以了。” 李蓉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抬手直接打断他:“可还有其他?” “多睡多吃,”御医知道李蓉现在想把他轰下去,只能硬着头皮,简洁道,“若得闲适,多到户外走走,放松心情,也是好的。” 李蓉点点头,大约是明白了,她挥了挥手,让御医先下去,让人去熬药,又吩咐了静兰去将找宫里的暗线问清楚柔妃昨夜的动静,等屋里没人之后,她才坐下来,就坐在裴文宣边上,仔细打量着他。 他这辈子比上辈子这个年纪,似乎要更消瘦些,但这也难怪,上一世他在这个年岁,娶了她之后,也没多想什么。老老实实当着他的驸马爷,也不过就是为了几分自尊心才努力经营一些。 但如今她和他却都是脑袋上悬着一把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剑,睁眼重生不到一年,他已经在御史台坐稳了位置,虽然官位不高,在朝中却是无人不晓,无人不让上几分的裴御史。 如今连越八级,更是惊世骇俗。 吏部侍郎这个位置,明摆着不是裴文宣如今的资历能坐的。 苏容卿能当刑部尚书,那是因为苏容卿十二岁就在朝堂参政,十四岁便已是正五品谏议大夫,十七岁担任刑部侍郎至今,他背靠百年名门苏家,他如今当上刑部尚书,谁也不敢说“不配”。 可裴文宣呢? 十四岁白鹭书院魁首毕业,推荐至第二年春闱,笔试殿试皆为第一,驾马游过华京的新科状元。十五岁初入朝堂,原定为正五品中书舍人,但他还没上任,裴礼之就去了。只能回庐州守孝三年,三年后回来,由他二叔安排,去刑部当了个九品芝麻官,一年后才被她爹想起来,从刑部捞出来,给她当个驸马。 设计杨家让他获得了成为监察御史的机会,从秦氏案到督查司成立至如今,一方面他也是为了配合她一直留在御史台,他不在御史台,她就少了一把刀;而另一方面,也是李明有意克制他的升迁速度,口头上说是想等合适的位置,给他越级直升,但李明心中真正的意思…… 谁知道呢? 李蓉心里思索着裴文宣进入吏部侍郎名单这件事,也不知道怎么的,想着想着,心里就有些难受起来。 她突然想起裴文宣之前同她说过的话。 他同她说,殿下,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她过去不曾这么觉得,可当今日细细想来时,她却突然觉得,相比裴文宣,苏容卿这一路,走得真的太顺了。 苏容卿有他父兄庇佑,哪怕他父兄没了,可以他家族百年传承之家风,他也会有叔父帮他。 但裴文宣呢? 他父亲没了,他就什么都没了。没有所谓的家族传承,也没有所谓的家风,只有他二叔盘算着怎么算计他孤儿寡母,逼着十五岁的他回去守孝,又从他娘的手里把财产骗走、家臣遣散。 太难了。 李蓉伸出手去,握住裴文宣的手,裴文宣睫毛轻颤,他睁开眼睛,看见李蓉垂眸看着他们交握的手。 “殿下……” 裴文宣哑声开口,李蓉抬起头来,看见裴文宣醒了,她笑了笑:“醒了?要喝水吗?” 李蓉问了话,便伸手去旁边取了水,递到裴文宣唇边,裴文宣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缓了片刻,急道:“殿下,后续的明单你听到没有?” “无妨,等一会儿我直接去吏部取就是了。” “殿下,”裴文宣皱起眉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连越八级……” “我给你定的是考功主事。” 李蓉打断他,直接解释:“吏部侍郎不是我做的。” 裴文宣听到这话,直接愣了,片刻后,他冷下声来:“殿下是如何操办此事的?” “你知道,我找了刘航春,他主管五品以下官员升迁,我送了他重礼,同时也威胁了他,如果他不将你安排在考功主事的位置上,我就请他去督查司。他手上不干净,所以就应了下来。” 裴文宣点点头,只道:“而后呢?” “吏部这一次在军饷案里,少了一个侍郎,一个员外郎,必然要在这一次调任中补足,所以我又找了其他关系,将原本的考功主事塞到了员外郎的位置上,把考功主事给你空了出来。你资历在此次调任名单中本属优异,只要他们不刻意为难,你进入吏部本来也是理所应当的。考功主事位置空了出来,刘航春和相关决定人员我也都打点了,按理来说,一个六品官,问题不大。” 李蓉分析着,裴文宣思索不言。 想了片刻后,裴文宣再确认了一遍:“能决定五品以上官员任职的人员,你都没有接触过?” “没有。”李蓉确定道,“你如今资历升得太高太快,我也怕陛下猜忌。” 裴文宣静默不言,李蓉给裴文宣倒茶:“如今可以确定,是有人要害你。只是我不明白,如果是害你,直接让你不进吏部就好了,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把你推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去?” 裴文宣垂着眼眸,李蓉缓慢道:“他们就不怕弄巧成拙,真让你把吏部侍郎给当了?” “赌注下得越大,赢之后的回报就越大。”裴文宣思索着,低低出声,“看来这背后的人,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我不升迁就可以了。” “那他们想要什么?” 李蓉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低笑出声,抬眸对上李蓉的目光,似如狐狸一般似笑非笑道:“那就取决于,出手的是谁了。” “你觉得出手的是谁?” 李蓉皱起眉头,她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人选,只是还需要验证,可听裴文宣的意思,他心中的人选,似乎不止一个。 裴文宣笑着没有回话,往床头边上轻轻一靠,闭上眼睛,休息着道:“等今晚上各方打探的消息回来,就知道是谁了。” 李蓉没说话,她注视着裴文宣,哪怕是这样的逆境之下,裴文宣也丝毫没有动怒,反而有种棋逢对手的从容感,整个人轻轻靠在床头,仿佛是静听风雨一般的闲适。 昨夜他辗转难眠,等事情出了,他反而就安定了。 怕的不是出事,怕的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如今对方一出手,裴文宣心中有了底,反而不慌了。 李蓉见他气定神闲,知他是心里有了定数,她缓了片刻,犹豫着道:“这件事是我没办好。” 裴文宣听她的话,颇有些诧异,他睁开眼,就见李蓉低着头,垂着眼眸,认真许诺:“我会负责,你不必担心。” 听到这话,裴文宣笑出声来,李蓉皱眉抬眼:“你笑什么?” “殿下,对方以暗打明,今日就算是换我来操办此事,也不会比殿下做得更好。殿下何必自责?” “我若能更小心一些……” “小心什么呢?”裴文宣笑着看她,“能做的我们已经做了,我们毕竟不是老天爷,事事都能料到,他们要主动出手,我们也拦不住他们。” 李蓉没说话,她脑海里不断回顾着,如果这一件事能够重来,她能提前在什么地方下手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裴文宣见她自恼,他叹息着摇头,伸出手去将人抱在了怀里,宽慰出声:“我的殿下呀,您就别不高兴了,您本来就对不起我,现下还不开心要我哄你,不是更对不起我了吗?” 李蓉身体一僵,裴文宣放开她,用手抬起她下巴,笑眯眯道:“笑一个。” 李蓉勉强笑了笑,裴文宣见她还是不高兴,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对不起我?” 李蓉没回答她,她收敛了情绪,起身道:“你若没事,就先回去吧,把各处消息打听清楚,再……” 话没说完,李蓉便被裴文宣一把拉住手,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拽,便落到了他怀里,而后他便捏了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下来。 李蓉稍稍一挣,就觉这个人长驱直入,她心跳有些快,这里是朝堂用来安置特殊情况臣子的偏殿,又不是在公主府,万一被人看到…… 好像也没什么。 虽是这么说,可李蓉还是不由自主觉得紧张,这种紧张让她几乎忘了之前的情绪,但很快,她就连紧张都忘了。 裴文宣感觉她整个人放松下来,他终于才停住,他抱着她,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裴文宣将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好久后,他才缓过来,低哑着嗓音,慢慢道:“我知道,你这个人账算得清楚,可是蓉蓉。” “一笔一笔账算清楚,那是盟友,我是你丈夫。” 李蓉没说话,可裴文宣像是住在她心里一样,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你要是觉得对不住我,”说着,他用手指挑了她下巴:“多给我亲几口?” 李蓉看着他,裴文宣面上带着笑,似乎真的完全不在意这点事,李蓉静默不动,瞧了他许久,裴文宣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正打算起身,就看李蓉突然伸出手来,捧着他的脸,像一个孩子一般,从额头到脸颊到鼻子到嘴,恶狠狠亲了几口。 这种亲法把裴文宣亲得笑起来,李蓉亲完最后一口,站起身来,睥睨着裴文宣道:“这几口是我瞧你好看赏你的,他们今日既然送你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我也不好拂了他们的好意。” “别躺着了,”李蓉抬手用扇子敲在裴文宣腿上,“起来,回家,搞清楚怎么回事,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裴文宣假作被打疼了,“哎哟”叫了一声,随后捂着臀起身来,哀怨道:“殿下,你把我打疼了。” 李蓉冷冷瞧他一眼:“我打的是腿。” 说着,李蓉抬起手,裴文宣低头看过去:“殿下?” “不是疼了吗?”李蓉面无表情,“走不动就扶着。” “多谢殿□□贴。”裴文宣没有半点推辞,伸手就拉上李蓉的手,由李蓉扶着走了出去。 两人走出偏殿,正好也是下朝的时候,大臣陆陆续续从大殿出来,许多人见到裴文宣,就上来给裴文宣贺喜。裴文宣哪里在这时候接这些贺喜之声? 如今不过是名单初定,要等三月没有人提出异议,才会确定下来,然后开始办理调任的各项手续。 可如今摆明有人设坑,这三个月要没人提出异议才是见鬼。 所以裴文宣也只是寒暄而过,谦虚道:“如今只是个名单,下官资历浅薄,怕是担不得大任。” 熟悉的官员都打过招呼后,李蓉便扶着裴文宣走出广场,刚到宫门前,就看见也正准备离开的苏容卿。 苏容卿察觉两人搀扶而来,便看了过来,裴文宣一见苏容卿看过来,赶紧整个人往李蓉身上靠了过去,李蓉皱起眉头,抬眼道:“你怎么了?残了吗?” “啊,”裴文宣抬起手捂住额头,“我头晕。” “又晕了?”李蓉有些紧张,裴文宣低着头:“走吧走吧,赶紧回家。” 苏容卿站在远处马车上,看着互相依偎着的两个人,许久后,他掀了帘子,坐进了马车。 李蓉和裴文宣回了公主府,李蓉提前让人去找了刘春航,两人刚回府,就看刘春航已经等在大堂,见李蓉进来,他直接跪了下来,慌忙道:“殿下。” “就这么跪了?” 李蓉笑起来:“你也知道你做什么了?” 刘春航不敢答话,李蓉和裴文宣一起落座,看着跪在地上的刘航春,李蓉端起杯子,慢悠悠道:“你做了什么,说吧。” 吏部侍郎这个位置,比刘春航的位置还要高出许多,这件事按理和刘春航应当没什么关系,但才把人叫过来就跪了,李蓉便知他一定做了什么。 刘春航颤抖着跪在李蓉跟前,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着急道:“殿下,昨夜有人拿了五品以上吏部调任的名单来给下官,要求下官将裴大人的名字从考功主事上撤了。微臣本不敢违背殿下旨意,但对方说这是为了驸马好,微臣以为,如果驸马能当任吏部侍郎,肯定是比当考功主事要好的。加上五品以上的名单会提前呈给圣上,圣上先看了驸马是吏部侍郎的候选人,再看下官拟的名单,怕是会认为下官做事不周,故而……” “你就把驸马的名字从考功主事上删了。” 李蓉轻轻一笑:“这是好事啊,驸马当上吏部侍郎了,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呢?” 刘春航不敢答话,李蓉低头拨弄着茶碗,慢悠悠开口:“找你的人是谁,他们又是怎么说的?” “找……找我的人,是华乐殿下。” 听到这名字,李蓉就停住了动作,刘春航大着胆子,艰难开口:“华乐殿下说,柔妃娘娘想让一个人担任考功主事的位置,让我安排。下官不敢应下,便告知华乐殿下,考功主事已经定了下来,她问我是谁,下官告知了华乐殿下,华乐殿下便将驸马已经被定为吏部侍郎的事告知了微臣。” “下官其实也知道事有蹊跷,”刘春航整个人都在发抖,“可是驸马既然已经定为了吏部侍郎,下官再强留也没有用,让驸马同时出现在两份名单上,反而是奇怪之事。所以下官就按照华乐殿下的安排……” “安排了她的人。” 裴文宣声音响起来,刘春航急道:“没有没有,驸马这就冤枉下官了。下官虽然删了驸马的名字,但也只是把原来的名字填了上去,华乐殿下与公主的关系下官清楚,公主手握督查司,借下官十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帮华乐殿下和公主对着干啊。” “所以,你就删了驸马的名字。” “对,”刘春航急道,“下官只做了这一件事。今日就听闻驸马在朝堂上晕了。大臣都纷纷传言驸马是太过惊喜,可下官心里却清楚,怕是下官做错了事,还请殿下恕罪,驸马恕罪!” 刘春航急急磕着头,李蓉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有些无奈道:“起吧,你先退下吧。” 刘春航听到这话,舒了口气,他恭敬行礼后,正要离开,就听李蓉低声道:“事儿既然没办成,就将钱送回来吧。很快会有震荡,刘大人怕是跑不了,若有了意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刘大人还是要想清楚。” “殿下放心。”刘春航听明白李蓉的意思,他恭敬道,“下官心里清楚。” “去吧。” 李蓉说完之后,刘春航便退了下去。 等刘春航走后,李蓉抬眼,看向对面正在思索着的裴文宣:“你心里可有数了?” 裴文宣听了,抬眼轻笑:“殿下觉得是谁?” “如今看来,柔妃必然是参与的,只是她想做什么?” 李蓉思索着:“她怕我和你势力越来越大,以后帮助川儿,我能理解。所以她阻挠你进吏部,我也能想明白。可是她现在让你当吏部侍郎,图什么?” “我当了吏部侍郎,殿下想,会发生什么?” 裴文宣提了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李蓉明白,裴文宣是让她推导下去,会发生什么。 “大臣不会同意,会联名上书,你也当不了。” 李蓉下了棋子:“意义何在?” “陛下会如何想这件事呢?” 裴文宣继续落棋子,神色从容,李蓉低声道:“会想,你野心太过,想一步登天。” “我本是陛下一把刀,完全仰仗陛下,如今却能直接安排成为吏部侍郎,怎么做到?” “是我,”李蓉将棋子扣下,冷了神色,“是我帮你。” “殿下能如此轻而易举,把自己丈夫连越六级安排一个吏部侍郎,哪里来的能力?” “要么,靠太子殿下,”李蓉握着棋子,抬眼看向裴文宣,“要么,督查司的权力,已经可以威慑朝臣。” “殿下还记得,陛下为什么允许殿下建立督查司吗?” “他想要用我的身份和能力,制衡世家。我和世家政权,他渔翁得利。” “上一世,督查司是由柔妃掌管,柔妃借此最终将太子殿下送入牢狱。如今陛下难道就没有这个心思了吗?” 裴文宣轻轻一笑:“他不过是将督查司交给殿下,想把殿下当一只孵蛋的母鸡,蛋孵好了,就得把小鸡交给别人了。一个能威胁群臣,替自己丈夫谋求六品官位的督查司,陛下看着,您说,这是不是一只孵化出来的小鸡了呢?” 李蓉不说话,沉默片刻后,她将棋子扔进棋盒,站了起来。 “我得进宫一趟。” 裴文宣没有抬头,盯着棋局,淡道:“殿下慢走。” 李蓉直接离开,裴文宣摩挲着手中棋子。 方才他其实有一点没说。 他们所有的考量,所有的角度,所有的决定,都是基于他们早已经预知未来,所以反过来推现在的人在想什么。 他们知道皇帝如今是一心一意想要平衡世家和皇权,不惜代价到可以废储。但其实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李明只是太过宠爱柔妃,没有任何人想到,李明其实早就有心动世家的根基。 因为世家与李明千丝万缕,上官家没有人相信,李明居然会想砍了自己的舅舅、表兄弟、妻子、乃至儿子。 他们知道未来科举至关重要,所以一心一意想要去当这一年主管科举的考功主事。 可现在人是不知道的。 无论是柔妃、皇后、世家、朝臣,他们都并不知道李明真实的意思。 但如今柔妃出手就安排自己的人去当考功主事,而后提他当吏部侍郎刺激李明,想倒逼李明怀疑李蓉,将督查司交到柔妃手中。 裴文宣看着面前黑白交错的棋局,他不由得笑起来。 “有意思。” 这背后,到底有多少个执棋人呢? 利刃 李蓉急急忙忙出了公主府,到了门口后,她便转过头来,压低了声同侍从道:“你立刻去找上官副司主,让她立刻去查华乐和柔妃近来接触过的朝廷大臣的名单,到底是谁把驸马名字放到吏部侍郎那里的,让她立刻查清楚。” 侍从低声应下,李蓉便上了马车,让马车领着她往宫里赶去。 李蓉急急忙忙往宫里赶时,柔妃正领着华乐在染指甲。 “裴文宣居然晕过去了,”华乐坐在柔妃旁边,将手交给丫鬟,由丫鬟修剪着指甲,颇有几分不解道,“当吏部侍郎不好吗?他这是气晕了,还是高兴坏了?” “他若是高兴坏了,我可就高兴了。”柔妃闭着眼,由着侍从替她捶背修指甲,懒洋洋道,“但就怕他是气晕过去。” “升官了还气,”华乐皱起眉头,“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柔妃没有正眼,慢悠悠解释道,“他要是聪明些,肯定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 “他当吏部侍郎,朝臣不会同意,”柔妃低头看着手上的指甲被涂上鲜艳的红色,声音平稳,“不仅当不上,还会引起陛下怀疑,猜想公主权力有多大。公主权力太大,陛下肯定就要担心,陛下一担心,公主的朝堂之路,”柔妃抬眼,轻轻笑起来,“也就走到头了。” “以进为退,”华乐高兴起来,“还是母妃厉害。刘春航那老匹夫,竟然不选母妃选了她,简直是瞎了眼!” “我如今没有实权,全靠陛下恩宠,”柔妃听着华乐的话,倒也不生气,慢悠悠道,“平乐手握督查司,朝臣自然怕她。不过,朝臣怕,”柔妃抬眼,看向华乐,笑眯眯道,“你父皇,自然也怕。” 说着,她转过头去,看向窗外御书房的方向:“平乐啊,还是太年轻。” “父皇也真是,”华乐听着柔妃的话,泄气道,“把督查司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平乐,却什么都不给我。过分。” 柔妃听着华乐的话,笑着瞧着她,似如看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你知道你不如平乐什么吗?” “我不如她?”华乐生气起来,“我哪里不如她?” “平乐这孩子,她想要什么,她会去争,会去抢。”柔妃说着,笑眯眯瞧着华乐,“她清楚知道,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就是握着权力。而你这傻孩子,却只想着找个如意郎君。” “那要权力,也得嫁个有权力的人啊,”华乐说着,凑到柔妃边上,拉住柔妃的手,撒着娇道,“就像母妃,嫁给了父皇,不就成了尊贵的女人了吗?” “你错了,”柔妃拉开华乐的手,郑重又温柔道,“你要记得,你的权力,是你抢回来的。男人只是你的手段,”柔妃声音越发温柔,“却从不该是你的目的。” “我才不信呢。”华乐扭过头去,骄傲道,“父皇最疼您了,要不是有上官家压着,您早就是皇后了。” 柔妃听着华乐的话,低头笑了笑,只说了声:“傻孩子。” 随后便转过头去,将目光移向庭院中生机勃勃的野草。 春日来了,草木都旺盛起来,从明乐宫到御书房,草木皆为一派欣欣向荣之相。 李明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厚文,在大殿里走来走去,他想骂人,又觉得太掉王厚文的颜面,王厚文毕竟是老臣,他得给这个面子。 “裴文宣是什么资历,你也敢把他往吏部侍郎的位置上放?” 李明心里一口闷气,他盯着王厚文:“这么重要的位置,你放个平庸之辈,朕都不过问你,你吏部的事,我一向相信,你有分寸。可如今你什么意思?裴文宣一个黄毛小儿!”李明大喝出声,“你也敢往吏部侍郎的位置上放?!” “裴御史虽然年纪小,”王厚文似乎有些忐忑,犹豫着夸赞道,“但他毕竟是公主驸马,公主……” “公主又怎么了?!” 李明大吼出声:“公主就能越过王法,越过朝纲,越过朕了吗?!我就问你,他裴文宣凭什么当吏部侍郎?凭什么?!” 李明刚刚吼完,就听外面传来通报声,说是李蓉来了。 李明抬起头,喝了声:“不见!” 说完之后,他见太监匆匆下去,又叫住太监:“算了,”李明纠结道,“你把人带进来。” 说着,李明低头看向王厚文,挥了挥手,无奈道:“木已成舟,你先下去吧,自己反思一下,剩下的事,我让人查清。” “谢陛下。” 王厚文恭敬行礼,便站起身来,退了下去。 李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思索着等一下见李明,该如何说。 吏部侍郎这个位置留不得,可是她若不留,裴文宣错过了调任的时间,吏部侍郎当不了,其他位置也去不了。再调任,就只能等明年。 最重要的是,无法调任,今年的科举就彻底错过了。再等一次龙虎榜,怕只能下辈子了。 她得保住裴文宣吏部侍郎的位置,可她若是不放这个位置,李明必然猜忌她。 柔妃现下的盘算,怕就是要她进退两难。要么让李明猜忌,要么就放弃裴文宣升迁。她若顺着柔妃的思路去,横竖都是她吃亏。所以如今她最好的方式,便是以情动人,围魏救赵。 柔妃让李明看到的是她私下活动大臣,替裴文宣谋求官位。那她就直接应下这件事来,再告上柔妃一状。 她勾结群臣,和柔妃勾结世家。 李蓉冷笑起来,她倒要看看,李明觉得这两者,哪个严重一些。 李蓉正思量着,就见王厚文走了出来。 到了门口后,王厚文朝着李蓉恭敬行了个礼,李蓉板着脸,见王厚文行礼,她冷着声道:“王尚书三品尚书,朝中老臣,这个礼,我受不起。” “尚书又如何呢?”王厚文叹了口气,“谢兰清刑部尚书,谢家家主,殿下不也说扳倒就扳倒吗?” 李蓉听着这话,抬起头来,冷眼盯着王厚文。 王厚文轻轻一笑,拱手道:“殿下,微臣告退。” 说完,王厚文便转过身,径直走了下去。 李蓉进了御书房,恭敬行礼,李明冷着脸,让她站起身来,冷着声道:“你现下来做什么?” 说着,李明气不打一处来:“裴文宣官职已经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儿臣就是为此事而来。” 李蓉慌忙又跪了下去:“儿臣恳请父皇,另择吏部侍郎人选!” 李明听到这话,神情缓了缓:“裴文宣当吏部侍郎,是好事,你为什么要换?” “父皇,”李蓉急道,“儿臣向父皇直言吧,此次调任,儿臣其实暗中帮了裴文宣,偷偷私下运作。” “我知道。”李明冷笑出声来,“不然他能当上吏部侍郎?” “但儿臣所求的位置,并非吏部侍郎。” 李蓉着急抬头:“父皇,儿臣求的位置,是六品考功主事啊。” “考功主事,也需要你去求?” 李明皱起眉头,李蓉一听这话,就红了眼眶,哑了声音道:“父皇,您有所不知。自从儿臣担任督查司司主以来,在朝廷得罪之人众多,因为儿臣的缘故,驸马做事,举步维艰。本来按着惯例,他娶了儿臣,不管以前是几品官,都该直升六品官,他在御史台打磨了一年,又连着帮着儿臣办了几个大案,于情于理,调任当个考功主事,都该是绰绰有余。但是因为儿臣的缘故,他被朝廷上下左右为难,哪儿都不肯接受他,可他总不能当一辈子的监察御史吧?” “御史台不是上官敏之管吗?”李明敲着桌子,思索着道,“你让他留在御史台,不好?” “这真是为难之处!”李蓉说着话,便落下泪来,“儿臣查办了多少上官家的人,您也知道。敏之舅舅恨儿臣连亲戚都不放过,处处为难驸马。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会这么着急,替他四处活动。御史台为难他,其他各部不肯收他,儿臣无奈之下,只能替他游走,想求一求各路官员,看他们能不能想点办法,员外郎够不上,当个主事也好啊。可那些官员都推三阻四,儿臣……儿臣逼不得已,求了人,花了大价钱,才终于给驸马求了一个主事的位置。但没想到,今日大殿之上,他竟然就成吏部侍郎了!” “当了吏部侍郎,这还不好?”李明观察着李蓉的表情,李蓉擦着眼泪:“父皇,儿臣是贪慕权力,可是也深知物极必反的道理,我和文宣都还年轻,他入朝也就一年时间不到,直升吏部侍郎,多少眼睛盯着他?他若真当上这个位置,多少人要记恨他,要说我仗着督查司的权势给他铺路。他若没有才华也就罢了,可驸马明明是个有才之人,要受这种委屈,这哪里是帮他?这是害他啊!” 李明听着李蓉的话,皱起眉头,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有难处,怎么不早些同朕说?” “儿臣有难处,父皇就没有了吗?”李蓉控制着自己,低低啜泣,“儿臣建督查司,本就是为了给父皇分忧。不能帮父皇也就罢了,总不能自己的私事,也要找父皇来操心。这事儿的确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私下想着给驸马找路子,他们不让他升迁就不让他升,欺负他就欺负他,别人笑话我,我忍忍就过去了。我私下这么去给他找路子,的确应当受罚,还望父皇如今想想办法,吏部侍郎这位置,我们真的不敢要。” 说着,李蓉扣头下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明听她哭得可怜,又听她说有人笑她,毕竟是一手带大的孩子,以前张牙舞爪骄纵傲慢,成了今日的样子,他也有些心疼,于是带了怒意道:“谁敢笑话你?朕倒要听听,谁这么大胆子,连你都敢笑话?” 李蓉不说话,李明颇为不耐:“怎么不说话了?光哭做什么?” “父皇,不是儿臣不说,只是儿臣说了,父皇怕是又要觉得是儿臣搬弄是非。” 李明皱眉,他有些猜出来了:“是宫里的人?” 李蓉低着头,似乎有些疲倦。 李明见她不言,便恼怒了几分:“说话。” “父皇,”李蓉撑着自己,直起身来,“您如果一定要儿臣说,那儿臣就实话说了吧。” 李蓉盯着李明,带着眼泪笑起来:“打从儿臣成亲以来,就受宫里其他公主嗤笑。华乐妹妹说,裴文宣位卑人轻,是父皇不喜欢我,才将我赐给他。” “胡说八道!” 李明怒喝出声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华乐怎么会说这种话!” “父皇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李蓉笑出声来,“是觉得华乐不会说这样的话,还是觉得,华乐不该说这样的话?” 李明一时说不出话来,李蓉接着道:“父皇以为,我今日为何如此害怕?为何如此仓皇入宫,求父皇把吏部侍郎的位置给摘下来?不仅是以为裴文宣太年轻。论年轻,苏容卿也年轻,凭什么他当得刑部尚书,我的夫君当不得一个侍郎?可我还是得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来,”李蓉低头笑起来,眼泪沾在她头发上,“父皇一定会觉得,是我在后面替文宣运作,让他当上吏部侍郎。我心里怕啊。” “朕……”李明面露尴尬,“你怎么会觉得朕会这么想?” “因为,儿臣怕惯了。”李蓉哽咽,“如果儿臣今日是华乐妹妹,儿臣当然不怕。因为儿臣知道,父皇信我。可儿臣是上官家的女儿。” “你上官家女儿怎么了?”李明着急出声,“你上官家的女儿,也是朕的大公主!” “可华乐妹妹说,”李蓉盯着李明,“因为父皇猜忌上官家,所以才将我嫁给一个寒族。” “她混账!胡说!”李明气得拍了桌子,“裴文宣乃裴礼之的儿子,当年新科状元,品貌皆佳,他多好你不知道?朕是看重他人品。” “我知道父皇的好意,所以当年我嫁的时候,也欢天喜地。”李蓉面露疲惫,“可我听久了……也会害怕。我总是希望父皇觉得我好,多信任我一些,所以我不争,不求,不抢。我的驸马,不是名门贵族,品级低微,我也不曾说什么,就连她们背后议论我,笑我,我也当没听见。” “我累了。” 李蓉说着,再次叩首:“只求父皇,不要猜忌儿臣。儿臣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儿臣费尽心机,也只是……想求一份公道。让我的夫君不会因为我,连个六品官,都做不到。” “平乐……” 李明听着李蓉的话,心里也有些酸涩起来。 “求父皇恩准。” 李明没说话,许久后,他叹了口气,亲自走到李蓉身前,扶起李蓉。 “你先起来。”李明声音温和,“这件事,朕会给你个公道。你先回去吧。” “多谢父皇。” 李蓉恭敬行礼,言语中却带了几分疏远。李明心里突然难受起来。 李蓉以往一贯都爱同他撒娇,他原以为自己这么多孩子,他并不在意这些孩子的来去。可当李蓉真的表露出对他的失望,他才发现,面对这个长女,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那么几分作为父亲的疼爱。 “先回去吧。” 他克制着自己情绪,拍了拍李蓉的肩。李蓉恭敬行礼,姿态始终优雅端方,她行礼退下后,李明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李蓉远去的背影。 福来端了茶上来,恭敬道:“陛下,殿下已经走远了。” “福来,”李明突然开口,“朕对蓉儿,是不是不好?” “陛下怎么会这么说呢?”福来答得圆滑,“陛下对所有殿下,都是很好的。是一位慈爱至极的父亲。” “朕觉得,平乐对朕失望了。” 李明缓慢开口,福来笑着道:“陛下说笑了,平乐殿下一贯最信任陛下,陛下无论说什么,殿下都会相信,您是他最好的父皇,她永远不会对您失望的。” “你这么说,我反而更难过了。” 李明说着,转过身去,叹息着道:“这宫里啊,所有想着要把感情当成利刃的人,都会被利刃所伤。” 福来抬手去扶李明,李明重新坐下来,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你派人去查吧,裴文宣进吏部这件事,到底是谁操持的。” “是。” 福来说着,一手压了袖子,一手拿起砚条,开始给李明磨墨,不解开口:“不过陛下,不管是不是平乐殿下插手,裴大人当吏部侍郎,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李明抬眼看向福来,福来艰难笑起来:“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为什么你总在说裴文宣年轻,却从来不说苏容卿年轻呢?” “苏尚书毕竟世家出身……” “所以你们都欺负裴文宣寒门出身,父亲早逝是吧?” 李明冷笑出声来,福来慌忙跪到地上,急道:“陛下息怒,是奴才有罪,奴才也只是听外面人……” “按你这个说法,是不是许多人当真都在后面笑话平乐?” 福来不敢说话了。 李明深吸一口气:“好,”他抬手指着福来,点着头,“好的很。” 福来跪着,连连磕头求李明恕罪。 李明只拿手指着福来不说话,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先去查,查清楚,朕等这个结果!” 伤心 李蓉从御书房里走出来,立刻抬手擦了脸上的眼泪,冷下脸来。 她上了马车,缓了缓情绪,也就过去了,等回到家里时,裴文宣刚好自己和自己下完一局棋,正收着棋子。 李蓉进了屋来,裴文宣正好抬头,看见李蓉哭过的模样,他动作顿了顿,随后不着痕迹笑起来,只道:“怎么去了一趟宫里,就变了张花猫脸?” “你还有心情关心我这花猫脸?” 李蓉嗤笑出声来:“自己不关心一下自己的官途。” “我的官途嘛,也不是很重要的事。” 裴文宣说着,他目光还是有些无法从李蓉脸上挪开,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还是朝着李蓉招了招手,温和道:“殿下,你过来。” 李蓉有些茫然,她走到裴文宣面前去,裴文宣拉着她坐下,便去拧了帕子,然后回到李蓉面前,弯下腰来,给李蓉细细擦着脸。 他靠她很近,动作温柔又缓慢,擦着她脸上的泪痕,好像这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李蓉由他擦着脸,她不由自主也软了身段,好像一只被人抚平了毛的猫儿,低着声道:“你不问问我去宫里说了什么了吗?” “吏部侍郎不要就不要了,”裴文宣说得轻松,“剩下的考功主事,我再想想办法就是。” “我给你把位置保住了。” 李蓉突然出口,裴文宣动作顿了顿,他抬起眼来,就看李蓉认真看着他:“我同父皇说,你被人欺负,我们日子过得不好,所以我让人给你调成考功主事,有人把你调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上,肯定是有人陷害咱们,让他为我做主。” 说着,李蓉笑起来:“我告了华乐一桩,说她说的,父皇就是猜忌我,所以才让我嫁给你,然后连个六品官都不给你,让我总受华乐笑话,大家都在背后暗暗议论我嫁了你。” “现下父皇肯定让人去查你背后调任一事,这事儿不是咱们干的,父皇硬要查,查到最后,估计还是要绕到柔妃身上。到时候他怕就心慌了,为了证明他不猜忌我,这个吏部侍郎他肯定得给你保下来。” 裴文宣听着她的话,没有半点表示,他就是看着她的眼睛,久不做声。 李蓉用手肘撞了撞他:“你看着我做什么?你说句话啊。” “微臣就是有些好奇,”裴文宣替她擦好了脸,将帕子放到一边,又取了梳子给她梳头,一面梳一面道,“殿下在微臣面前,一辈子没哭过几次,但是陛下面前,说哭就哭,这是为什么?” “假哭好哭,真哭,有什么哭的必要?”李蓉说着,叹了口气,“而且,被人看见,多难堪。” 假哭哭得再惨烈,那也是假的。 真心哭出来的时候,哪怕只落一滴眼泪,也容易被人扎在心窝上。 “话说你问这个做什么?”李蓉突然想起来,只道,“你觉得我说这话可妥当?父皇不会多想什么吧?” “这倒不会。” 裴文宣替李蓉梳好头发,将梳子放到一遍,扶正了歪了的簪子,随后道:“殿下不用太过担心,陛下会听进去的。” “你怎么这么有信心?”李蓉颇为奇怪,裴文宣笑了笑,却没多说,他想了想:“不过,现下要担心的,怕是陛下能不能找到将我塞进吏部的人。” 李蓉听裴文宣的话,便明白他的意思。 以柔妃之谨慎,她要让塞人,自然会做得□□无缝,查来查去,都很难查到她头上去。 如果找不到柔妃串通吏部的证据,要让李明相信李蓉的话,怕是有些难度。 李蓉想了片刻,裴文宣见李蓉在想办法,便提醒道:“找不到证据,可以制造疑点。” “疑点?” “之前华乐带过谢家的白玉兰簪,这件事已经让陛下对于他们与世家的关系起了疑心,如今你又说柔妃勾结世家陷害我,纵使没有证据,但依照陛下的性格,怕也会开始有所怀疑。这时候殿下何不添油加醋,给陛下多几个怀疑的理由呢?” “有了怀疑,”裴文宣提了紫砂壶,给自己倒茶,“陛下肯定还是要保住柔妃。可他一保,心里就对你多几分愧疚,一切都顺利了。” “好。” 李蓉点点头:“此事我找阿雅商议一下。” 裴文宣应了一声,李蓉察觉他情绪似是低落,不由得关怀道:“你看上去好似很不高兴?” “倒也没有。” 裴文宣笑了笑:“殿下不必太过敏感。” “裴文宣,”李蓉凑到他面前,盯着他,“我都给你把官挣回来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殿下为我出头,我自然是高兴的。” 裴文宣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只是我一想到,殿下虽然哭的是假的,但说的话却都是真的,我心里就有些难受。” “什么话?” 李蓉有些茫然,裴文宣继续道:“殿下,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 裴文宣说着,单膝跪在李蓉面前,他抬手握住李蓉的手,垂下眼眸:“一个人能哭出来,无论真假,必然都是因为有着伤心事。” “殿下有很多伤心事,只是从不对我说。” 算计 李蓉没说话,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听到裴文宣说这话的时候,居然莫名其妙的,心里就酸了一下。 只是她觉得这样的情绪让她有些不自在,她将手从裴文宣的手里抽出来,起身道:“多大的岁数了,还谈这些?矫情。” 说着,李蓉站起身来:“我去找阿雅,你先多休息吧,太医说了,你这些时日太过操劳了,多睡会儿吧。” “我同殿下过去吧。” 裴文宣跟着李蓉起身,李蓉正要说话,就听裴文宣道:“早去早回,一起就是了。” 李蓉见裴文宣意志坚决,便知他应当是有事要做,她也不再阻拦,点了点头,就同裴文宣一起去了督查司。 上官雅早收了李蓉的话,正在调查着此次吏部调任里拟名单的官员,李蓉到的时候,上官雅听着下面的人报告了情况,等李蓉和裴文宣进来,上官雅忙站起来:“殿下,驸马,你们怎么来了?” “我来问问情况。” 李蓉进了屋中,同裴文宣一起坐下来:“如今父皇要去查将裴文宣调入吏部侍郎位置的人是谁,你如今可有头绪?” “方才我已经让人将此次吏部调任主事的人都已经看了一遍,目前并没有查到可疑的人。” 上官雅皱起眉头:“他们既然敢做,怕就是有备而来,如今事后来追查,不太好查。” “如果查他们账目往来呢?” 李蓉皱了皱眉头:“他们不可能白白给柔妃做事吧?” “查账,是可以查。” 上官雅斟酌着道:“可无凭无据,也不搜府,这种内账,目前怕是拿不到。” 上官雅说的也是现实的难度。 如果说接触的人里找不出可疑人员来,要查出是谁决定了裴文宣调任一事,就十分困难。 上官雅难查,李明怕也难查。没有提前盯着,回头来查人,就是难事了。 “是我大意了,”李蓉轻敲着桌面,“该把吏部上下的人都盯着的。” “殿下说笑了,”上官雅给李蓉倒茶,“别说根本想不到他们居然会把驸马往上拱,就算想到了,我们也没这么多人,顶多盯几个重点的人物罢了。决定吏部五品以上官员升迁的官员有七个,咱们也不可能全都盯着。” 上官雅一面说,一面打量着李蓉和裴文宣:“事儿就这么个事儿,现下殿下打算怎么办?” 李蓉没说话,她摩挲着茶杯,似在思量。 裴文宣看了李蓉一眼,直接道:“直接找证据,不好找,但陛下,是需要证据的人吗?” 上官雅有些茫然,李蓉解释道:“父皇多疑,如今我既然告了华乐,他心里其实早就有想法。我们不需要铁证,需要的,只是证明他心里想法的蛛丝马迹。” 上官雅没说话,她思索着,裴文宣缓声道:“送他一个,就好了。” “我明白了。” 上官雅定下心神,只道:“你们觉得,如果说苏家大公子和吏部左侍郎夏文思一起招妓被参,这个证据,足够陛下去确信他心中所想吗?” 苏容华是肃王的老师,一向不问朝政,在完全找不到到底是谁安排裴文宣进入吏部的情况下,苏容华突然和夏文思一起招妓被抓,就引人遐想了。 李蓉思索着皱起眉头,裴文宣果断应声道:“够。” 说着,裴文宣抬眼看向上官雅:“只是不知道,上官小姐,如何做到此事?苏大公子虽然顽劣,但向来远离朝堂,鲜少结交朝臣,更别提在这种风尖浪口,和能决定吏部侍郎位置的左侍郎一起招妓。” “这我有办法。” 上官雅抬手,直接道:“既然驸马还在御史台,那就刚好,我现在先去找人,将事情确定下来。我负责制造让苏大公子和左侍郎一起招妓的事儿,怎么捅到陛下那里去,就是殿下的事儿了。” “你先去办。” 李蓉果断道:“只要当真有这件事,我便能安排人告状告上去。” “行。” 上官雅点头,她想了想,随后道:“殿下和驸马先去休息,此事我去安排。” 李蓉应了一声,便同裴文宣起身一同回去。 等出了门口之后,李蓉颇有几分不解:“你说阿雅会怎么安排?苏容华会听她的?” 裴文宣面色平淡,他双手拢袖,也看不出喜怒,只道:“您放心,阿雅小姐自己会安排的。” 两人走了之后,上官雅便让人去打听吏部左侍郎夏文思最近空闲的时间,然后她坐下来,给苏容华写了纸条: “有事相求,愿酒楼共宴,望苏大公子赏脸。” 写完之后,她就让人给不远处办公的苏容华送了过去。 苏容华平日在督查司就是装装样子,打个哈欠睡个午觉,上官雅的纸条一送过来,苏容华便觉得找到了事做。他一看上官雅的纸条,就知道上官雅肯定是要请他向那些士子要诗词签名,他轻轻一笑,提笔回复: 何时何地? 上官雅见苏容华回复了,赶紧又写了纸条让人送回去:“你定。” 苏容华看着上官雅的纸条,他想了想,和姑娘吃饭,自然要在一个浪漫些的场所。 于是他大笔一挥,直接写上: 明日酉时,望灯楼 这望灯楼是京中男女约会之圣地,上官雅一看见这个地点就犯了难。 在这个地点安排被抓招妓,怎么看都有点奇怪。 但她若推辞,又怕让苏容华起了疑心。 苏容华这人万事不在意,但并不是傻,上官雅左思右想,只能回复了一句:明天见。 苏容华得了这回复,他看着上官雅清秀的字,轻轻低笑了一声。 上官雅这个姑娘,有意思,好玩,他闲来无事,逗乐一番,倒也让生活多了几分生机。 华京太枯燥,偶然来了这么一个鲜活的人,便让人忍不住侧目几分。 苏容华闭上眼睛,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竟然笑了起来。 酉时是大多数朝臣在外交际的时间,上官雅得了苏容华的确认,便将他的纸条和之前他送她的画像折起来,加上了一两银子,一起让人给夏文思送了过去。 等办完事后,上官雅便主动去了公主府,将她的安排和李蓉都说了一遍。 “明日酉时,我会提前将望灯楼的房间用苏容华的名字定下来,然后安排姑娘在房间里等着,只要两个人一来,就直接抓人。” 大夏律中,官员可以在舞会上交换舞姬,但不得在外招妓,只是这事儿不痛不痒,鲜少有人查管。 李蓉听了上官雅的安排,皱起眉头:“你用苏容华给你的纸条送给夏文思,苏容华可落了名字?” “带纸的纸条没落,可画像落了。” “你如何笃定夏文思会赴约?” “我给他的东西里,除了画像,还有银子。”上官雅提醒李蓉,“苏家本就和各大世家交好,苏容华的面子,夏文思应当是会给的。就算不给,苏容华如今在督查司,他突然邀约夏文思,还送了银子,殿下觉得夏文思会怎么想?” 朝堂上许多话是不明说的,但如果一个贪赃过的人突然收到督查司副司主的邀约,还夹杂了银子,那自然会猜想,这是苏容华私下与他说他贪污相关的事。 “我明白了。”李蓉点点头。 事关自己官途前程,夏文思一定会赴约。 “我这边安排好了,不知殿下那边,打算如何安排?”上官雅见李蓉已经确认她的计划无误,便直接开始询问起李蓉来。 李蓉笑起来:“什么都不必安排。” “嗯?”上官雅有些不解,李蓉面上带笑,“陛下的人盯得比咱们紧,你放心吧。” 上官雅被李蓉一点,顿时明白过来,抬手道:“那明日见了,殿下。” 李蓉点了点头,上官雅告辞起身,转身离开。 李蓉和裴文宣等了一日,李明的人也开始在暗中严查吏部此次调任前后过程和经手相关人员。 只是上官雅查不出来,李明的人也查不出什么来。 他们查不出东西没法交差,便也只能盯着关键人员不放。一干暗探盯着夏文思,等到了申时,便看见夏文思从后门悄悄走了出去。 两个暗探对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夏文思穿着黑色斗篷上了马车,等坐下来后,侍从有些不解,小心翼翼道:“大人,为什么苏大公子要把地点定在望灯楼这样的地方?” 夏文思听侍从的问话,也有几分不解,但想到苏容华的性格,干什么都正常,他想了想,只能低声训斥:“这正是苏大公子高明之处,在望灯楼会面,也是一种掩人耳目。” 侍从愣了愣,两个大男人去情侣吃饭的地方开包房吃饭,怎么看都更引人注目。 夏文思往望灯楼赶过去时,苏容华也在家中换好了衣服。 这衣服他已经选了将近一个时辰。 他平日穿得吊儿郎当,今日想着和姑娘吃饭,便把衣服全拿了出来,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身湛蓝色华服,带上镶着宝石的银冠,手上握了一把折扇,带上香囊玉佩,便春风得意出了门。 临到门口,苏容卿正从外面回来,看见苏容华哼着小曲往外走,他不由得笑起来:“大哥这是去哪里,穿得这样郑重?” “郑重吗?”苏容华张开双手,自己朝着身上一打量,随后摆手道,“也就还好。” 苏容卿低笑,只道:“是和姑娘吃饭吧?” “你和姑娘交往没什么经验,一双眼睛倒是毒辣得很。” “那就不打扰大哥了,”苏容卿笑着让了路,“免得让姑娘久等。” “行,等我回来再和你仔细说说。”苏容华想了想,低笑出声来,“说不定,能给捞个嫂子回来呢?” “那我预祝大哥旗开得胜。” 苏容卿说着,抬手行礼。 苏容华高兴起来,他突然想起来:“唉,话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家里都看着你呢,现在都没有个中意的姑娘吗?” 苏容卿听着这话,但笑不语。 苏容华“嘶”了一声,摆了摆手道:“不说就算了,这副样子我看着牙酸,走了。” 说着,苏容华便高高兴兴往外走了出去。 苏容卿站在原地,看着苏容华高兴的背影,眼神里带了几分温和。 旁边小厮看着苏容华远去的方向,叹了口气道:“大公子比二公子年长,但像个孩子一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老爷别操心。” “这样也好。” 苏容卿回过头来,温和道:“哥哥和父亲,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做自己喜欢的事,那就足够了。” “可苏家……” “苏家不有我吗?”苏容卿往前走去,笑里带了几分破石开山的决绝,“大哥爱如何如何,我一个人就够了。” 苏容卿说着,想起刑部的公务,便同侍从询问起刑部的公务来。 如今刑部尚书调任在即,半点差池都不能有。 苏容卿同旁边人商谈着进了书房,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过神来,喝了一口茶后,看见天上有阴沉之色,他想了想,转头同旁边人吩咐道:“记得让人去接大公子。” “二公子放心吧,”小厮笑道,“这点小事,下人醒得。” 苏容卿点点头,他想了想,得了闲事,才关心起来:“今日大公子是同谁去吃饭?” “听大公子说,是上官大小姐。” 小厮说着,磨着墨笑起来:“听说大公子上心得很,挑衣服就挑了一个时辰。” 苏容卿笑起来,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反应过来,急道:“快!去将大公子叫回来!” 小厮愣了愣,随后赶紧应声道:“是,奴才这就过去。” 小厮急急往外赶去,苏容卿又叫住他:“不必了。” 苏容卿捏着拳头,他思索着:“如今再过去来不及了。” 小厮不敢说话,苏容卿想了许久,终于道:“备马车,我要出城。” “是。”小厮应下来,赶紧离开。 苏容卿离开华京时,苏容华刚刚到望灯楼门口。 他一出现,暗处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夏文思已经提前到了,他由侍从领着进了屋内,便看见舞姬早已在里面恭候,这样的场面夏文思也习惯,甚至还放松了几分,思索着苏容华今日应当不是来找他麻烦,或许还是来帮他的。 夏文思忐忑等着苏容华,没多久,就听外面传来了喧闹声,他赶紧到了窗口,就看见苏容华从马车上走下来。 苏容华一下马车,小二便认出他来,他在华京吃喝玩乐,是所有相关店铺的熟脸,小二上前来,笑着道:“苏大公子,这边请。” “人到了?” “到了,等着您呢。” 听到这话,苏容华笑起来,颇有几分高兴,他没想到上官雅会提前过来,毕竟姑娘都要矜持些,喜欢拿乔,可上官雅不仅不故意迟到,还提前等他,可见诚心。 虽说是有求于他,但也是个态度,想到这里,苏容华不由得更高兴几分,他抬手赏了小二一块碎银,便往望灯楼里走去。 他这样大方的态度,让不远处茶楼上的上官雅啧啧称奇,转头同一起来看戏的李蓉道:“你瞧瞧他那样子,怕是没少同姑娘出来吃饭。” 李蓉笑着嗑着瓜子:“他有没有来同人吃饭,关你什么事?” “就说说嘛。” 上官雅说着,又转过头去,观察着望灯楼的动向。 苏容华一上楼去,立刻就有几个人跟着进了望灯楼。 那些人身形挺拔,步履轻盈,明显是练家子,与旁人不同。 苏容华拾阶而上,跟着小二到了门口,才在门口,他便听见里面隐约有丝竹管乐之声,他挑了挑眉,颇有几分不解,可小二已经恭敬行礼,懂事退下了。 他想了想,也不多猜,干脆推门进去。 一推开门,便见夏文思坐在屋中,他腿上还坐着个姑娘,旁边一堆姑娘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苏容华顿觉尴尬,赶紧拱手道:“抱歉,走错了。” 说着,苏容华便要退开,夏文思急忙起身,叫住苏容华:“大公子,不是您叫我来的吗?” 听得这话,苏容华顿住了步子,他回过头去,皱起眉头:“我叫你来的?” 这话一出,两人面色巨变,苏容华急道:“你当没见过我。” 说着,他掉头就往外走去,只是一回头,就看见一个人将刀横在他面前,冷声道:“卑职奉旨查案,还请苏大公子、夏侍郎随我等走一趟。” 夏文思面色极其难看,苏容华面对着面前的侍卫,面色几变,最终终于道:“你凭什么抓我?” “二位大人违背夏律,公然招妓,”侍卫神色平静,“苏大人,随我们走一趟吧?” 苏容华面色几变,夏文思跪得极快,马上道:“这位大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苏大人让我来的,我有他亲笔书信为证。” 说着,夏文思便将上官雅送过去的两张纸摊开来。 苏容华一见得那纸页,他目光死死钉在上面,侍卫上前去拿那纸页,苏容华快他一步,抬手一把抓了那纸页,随后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提步直接跨上桌子,翻过窗户,便从二楼拽着屋檐往下跳了下去! 侍卫急急追过去,只看见苏容华留下一个背影,他们回头看向自己的长官,皱眉道:“长官,他跑了。” “无妨。”领头的人冷静道,“先带夏侍郎回去,我们去苏家等他。” 说着,两个侍卫便拖起了夏文思,将人带了出去。 而苏容华在路上一路狂奔,没了片刻,就看见自家小厮等在胡同里,看见他,颇有几分奇怪道:“大公子,你这么快就出来啦?” 苏容华一言不发,直接将马从马车上拆了下来,二话不说,驾马就走。 小厮有些茫然,急道:“大公子,你去哪儿?大公子?!” 苏容华没有说话,他骑着马,朝着上官府邸疾驰而去。 上官雅正和李蓉告别完,往上官家回去,她坐在马车里,自己哼唱着小调,没了多久,就听外面车夫“吁――”的一声,随后马车猛地停下,她头直接撞在车壁上,她捂着头,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开骂,就见车帘被人猛地掀开。 一双漂亮的凤眼带着怒意死死盯着她,上官雅愣了愣,随后就看苏容华半蹲在车外,冷笑出声来:“上官雅,”他语调里头一次带了冷意,“你好大的胆子!” 理由 “呀,”上官雅看见苏容华,从短暂的惊诧中回神,“苏大公子怎么在这儿啊?” 说着,上官雅优雅将裙子理了理,见左腿压在右腿上,翘起二郎腿来,撑住下巴,笑眯眯道:“苏大公子逃出来的?” “你算计我。” 苏容华直接开口,上官雅轻笑了一声:“苏大公子何必这么说呢?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苏容华听得这话,气得笑出声来:“你倒是不怕得罪我。” “说得好像我不做这事儿,就是不得罪你一样。你来督查司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上官雅面上虽然是笑着的,眼里却带了几分冷意,“你我立场本就不同,又何必装什么好人?我约你你就出来,我算计你,你难道不是算计我?” “我算计你什么了?”苏容华捏紧了拳头,上官雅自己给自己倒了茶,悠然道,“这可得问你自己了,这么殷勤接近我,为的是什么?” 这话把苏容华问愣了,他不由自主反问了一句:“我殷勤?” “赌场里跟着我,督查司缠着我,写书信打闹同我调笑,”上官雅一件一件说着苏容华干的事儿,随后似笑非笑转眼看他,“我若是寻常姑娘,怕还真就得想,你是不是喜欢我了。可惜啊,我脑子清醒得很,你乃肃王老师,被陛下安插进督查司担任副司主,无论是公主被刺杀,还是平日调查案子里的阻力,后面都有你的影子,你要是喜欢我,”上官雅叹了口气,“那可真是好笑了。” 苏容华没说话,他盯着上官雅。 他自己才头一次知道,原来无形之间,他在这人身上花费的精力,有这么多。 他看着上官雅不带半点感情的眼神,他觉得有种难言的酸涩在心中蔓延开来,他不由自主问了一声:“你不信感情的吗?” 上官雅愣了愣,随后诧异开口:“话都说到这里,你还当我很好骗吗?” 苏容华盯着上官雅,他看着她,许久之后,他突然出声,缓慢道:“真可怜。” “什么?” 上官雅听不明白,苏容华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和这华京其他人一样,都是一只可怜虫。” “你们有脑子,但是没有心。” “你难道不是?”上官雅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他骂了,冷笑出声来,“大家四斤八两,你装什么装?” “谁和你四斤八两?!” 苏容华提了声:“我和你一样我早在赌场遇见你的时候就把你告了!一个姑娘家在这种地方出入,你名声还要不要?” “那你说啊,”上官雅笑起来,“你说了,你就接触不了这个上官家的大小姐,我不过就是没了名声,我没了名声待在家里不是更好?你以为我想嫁人?可你就不一样了,你就可就错失了一个接触我利用我的好机会。” 苏容华点着头,他一个劲儿的笑:“厉害,厉害得很,是我看错你了,我还以为你和华京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吃粮食长大的人,能有什么不一样?” 上官雅面带嘲讽:“您别给自己贴金,也别给我贴金,要咱们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公子小姐,裴文宣不会当吏部侍郎,你也不会在督查司。不过一报还一报,你身边的人打了我身边的人,我回你一巴掌,你喊什么冤?” “你说得是。” 苏容华点头应下:“不冤。我倒要看看,就你这伎俩,还能真把我怎么了?” 说完,苏容华从马车上跳下去,上官雅没抬头,扬声道:“慢走不送。” 听到这声慢走不送,苏容华在马车前顿了顿,突然开口:“我只是不想折了你的羽翼。” 上官雅倒茶的动作停下来,苏容华在马车外的声音很小:“我觉得你在外赌钱骂人泼茶的时候,是活的。” 苏容华说完,便自己翻身上马,驾马离开。 上官雅茶壶在空中悬了一会儿,许久后,终于才倒了下去。 “回吧。” 她平静开口。 上官雅往上官府赶过去时,李蓉的人已经一层一层安排下去。 这件事她不能插手太过,最好全是李明的人经手。他们要的目的,并不是要把苏容华怎么样,官员在大夏公然招妓算不上什么大罪,关两天罚点俸禄就过了,以苏容华的家底,李明再发火,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他们要的,只是李明知道苏容华和夏文思有接触。 这件事做得算不上精致,苏容华和夏文思完全可以反咬自己受人陷害,但他们拿不出证据,舞姬是苏容华喜欢去点的红颜知己,茶楼也是苏容华的名义定下,苏容华邀请的纸条还在,加上李明猜忌在先,不需要多说,李明自己会有自己的决断。 李蓉算着李明的想法,一路打听着苏容华的消息。 没有多久,苏容华回苏府被捕的消息就传了过来,李蓉和裴文宣正在下棋,她慢悠悠道:“苏容华怎么说的?” 苏容华肯定要争辩,但是他要如何争辩,就是关键。 静兰犹豫了片刻,慢慢道:“苏大公子什么都没说。” “什么意思?”李蓉皱起眉头,她抬起头来,“什么叫什么都没说?” “苏大公子驾马回府之后,直接跪下请罪,说自己在外招了几个舞姬,被苏相当场责了十鞭,直送进牢里了。” 李蓉得了这话,犹豫许久,终于道:“下去吧。” 静兰恭敬行礼,便退了下去。等静兰走后,裴文宣抬眼看了李蓉一眼:“殿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李蓉缓慢道,“苏容华为什么直接认下来?” “因为他知道如今否认也是无用。”裴文宣落下棋子,“他解释不了纸条。他若承认这个纸条是写给上官雅的,陛下要想的,便不是他勾结吏部陷害殿下,而是他和上官家之间的关系了。” “倒不如认得明明白白,”裴文宣平静道,“柔妃与苏家的关系,是陛下一手搭建。柔妃许可他去接触吏部找我们的麻烦,并没有根本破坏陛下想要的平衡。陛下顶多只是恼怒几分,但,也不会真的怎样。” “毕竟,在陛下心里,苏家是柔妃的支撑,对抗的是太子身后的上官家,柔妃哥哥在西北的军权,对抗的是太子手里世家的兵权。等三年后,肃王……” 裴文宣说着,话语停了下来,李蓉见他不再说下去,抬头看他,颇有些奇怪:“怎么了?” “就是觉得这些你都知道,”裴文宣笑起来,他犹豫了片刻后,慢慢道,“我再重复,怕你伤心。” 李蓉捻着棋子,她想了片刻,轻声道:“我不伤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当年可能会埋怨,会厌恶柔妃、肃王、华乐,觉得他们恶心,”李蓉说着,将棋子放在棋盘上,缓慢道,“可后来就觉得,他们也可怜。” “父皇为他们铺路,从来不是因为爱他们。父皇打压我和川儿,也从来不因为恨我们。他谁都不爱,也谁都不恨。只是帝王之心,不愿意世家一家独大而已。” 裴文宣听着,李蓉将话题绕回去:“那你这个说法,其实苏容华也是在以退为进,他招越快,父皇对他的怀疑就越小?” “是。” “不过,其实还有一点,”李蓉想了想,“苏容华怎么来得这么莽撞呢?我记得,他也是个聪明人。” 裴文宣摩挲着棋子,似乎是在犹豫。 李蓉见他不言,不由得道:“你在想什么?” “殿下,”裴文宣迟疑着道,“今日苏大公子来时,特意打扮过。” “所以呢?”李蓉不解,裴文宣笑起来,提醒道,“苏大公子,大约没想过上官小姐会设计他。” “这不是开玩笑吗?”李蓉被裴文宣的话逗笑,“苏家哪个不是人精,他就算对阿雅有几分好感,还能真的傻了以为阿雅不会算计他?” 裴文宣将棋子扣在棋盘上,神色温和:“殿下,你觉得我是个聪明人吗?” “那自然是的。” 李蓉肯定开口,捻了棋子落在裴文宣棋子的旁边,裴文宣笑着抬眼:“可当年,在最后一刻之前,我都信殿下不会对我出手。” 李蓉沉默下来,裴文宣和她交错落子,声音平缓:“您和阿雅小姐,都把人心看得太坏,但许多时候,其实人并不是像殿下和上官小姐所想的那样,完完全全理智。一个人内心深处,总有那么几分莫名其妙对他人的依赖和信任。苏大公子虽然与我们立场不同,但却是个真性情之人,他将感情看得极重,为了喜欢的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欣赏上官小姐,没有提防她,不很正常吗?” “你这么说,你好像很了解他。” 李蓉挑眉,他记忆里,裴文宣和苏容华的关系并不好。裴文宣将袖子按在一旁,将棋子放到棋盘最远处:“我与他虽然不曾亲近交往,但当年苏家的案子,我有参与。” 李蓉听到这话,动作僵了僵,裴文宣察觉她的异样,假作不知,端了茶道:“殿下可知,当年太子殿下,为何一定要杀苏容华?” 李蓉没想到裴文宣会突然说起这些往事,她迟疑了一下,她有些不敢询问,却又知道,这或许是她终有一天要去迈过的坎。 她垂下眼眸:“为何?” “也因为太子殿下怀疑,秦真真死于苏容华之手。” 李蓉听到这话,豁然抬头,震惊看着裴文宣:“这怎么可能?苏容华为什么杀她?!” 当年有无数人想杀秦真真,诸多理由,但是怎么都和苏家搭不上边。 苏家没有女子进入后宫,苏容华毒杀秦真真,又是哪里来的理由? “我以前也想不明白,所以我一度以为,是太子殿下弄错了。” 裴文宣抿了口茶,抬眼看向李蓉:“直到今日,我才终于确认,苏容华,或许真的有理由。” 李蓉不敢开口,裴文宣将答案径直公布:“这一世,苏容华与上官雅就在同一个赌场,此事发生与殿下介入他们关系之前。那上一世,他们就没见过吗?” “秦真真死于毒杀,本该母子毙命,但那孩子侥幸活了下来,殿下想,此事最大受益者是谁?” 无需裴文宣再说,李蓉已经明白。 “阿雅……不是这种人。”李蓉艰难出声。 “上官雅不是,苏容华呢?”裴文宣平稳道,“依照那时候秦真真受宠的程度,以及陛下对世家的态度,上官小姐的孩子,立为储君的几率太小了。” “苏容华上一世至死未曾娶妻,我查他时,所有接触过他的舞姬,都说他只赏歌舞,不谈情爱。如果不是心中有人,又为何独守其身至死?” 李蓉久不说话,她握着棋子,看着经纬交错的棋盘,仿佛是呆了一般。 裴文宣抬眼看她:“殿下为何不说话了?” “裴文宣,”李蓉苦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上一世我活得像个笑话。” “我帮着世家,这一世你告诉我,世家作恶多端;我觉得川儿上一世暴戾无德,你说他是被逼无奈;我觉得苏氏无辜,如今你告诉我,秦真真死于苏容华之手。重活一辈子,”李蓉觉得有几分嘲讽,“我是回头来认错的吗?” “那我呢?”裴文宣抬眼看她,眼里也带了几分似觉人生荒诞之感的无奈,“我以为你骄纵无礼,心思狭隘,但哪怕秦真真,你也愿意给她一片天地;我以为你心中只有权势,你却也为民请命,彻查军饷案;我以为世家无药可救,烂到根里,你却可以带着上官雅告诉我,世家也有好人;我以为你一生不会低头,你却肯告诉我,让我等一等。要说认错,”裴文宣笑起来,“我才是真的回来认错的。” “你看,回来才多久,”裴文宣叹了口气,“我对你说过多少次对不起了?” “殿下,一个人若是一阵子过得不好,可以说是别人的错,是上天的错。如果一生过得不好,多多少少,总与自己相关。” “所以说,”李蓉端起茶杯,似乎是认命一般道,“我们都是来认错的。” “殿下,这不是认错。”裴文宣伸过手去,拉住李蓉的手,“这是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重头来过。” 李蓉动作顿住,她端着茶杯,裴文宣的话在她耳边,她犹豫了很久,才抬起头来:“那,阿雅的事,我们是不是该管管?” “管什么?” 裴文宣有些奇怪,李蓉说得有些艰难,她语句颠三倒四,不顺道:“就,苏容华和她,如果……如果上一世错过了,这辈子没在一起,”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不是很可惜吗?” 裴文宣愣了愣,他似乎是没想到李蓉会这么想,李蓉征求着他的意见:“如果苏容华喜欢阿雅,阿雅利用他,他不是会伤心吗?” “殿下觉得上官小姐不该伤苏大公子的心吗?” 裴文宣认认真真看着李蓉,李蓉皱起眉头,理所应当道:“若他不诚心,那是相互利用。可若他有真心,便该有其应有的尊重。” 裴文宣没说话,李蓉见裴文宣目光灼灼看着她,她被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没有,”裴文宣笑起来,似乎有几分狼狈低头,“我就是才知道,我错过你多少年。” “现在知道我的好了?”李蓉听他夸自己,有几分高兴,她站起身来,“好了,我让给上官雅带信,趁着苏容华还在牢里,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李蓉说着,便让人去给上官雅带了口信,让她去看看苏容华。 上官雅正打算睡觉,就收到了李蓉带来的口信,她在床上坐了很久,终于还是站起身来,换了身衣服,去了刑部大佬。 苏容华已经自己在刑部牢狱里睡下了,他睡到一半,就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他假装没听到一般,背对着上官雅没有回头。 上官雅在牢房门口站了片刻,许久后,她终于道:“苏容华,我奉殿下之命前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苏容华闭着眼睛,背对着上官雅,“我是生了三只眼还是五只手,还需要你这么大半夜过来看?” 上官雅抿了抿唇,不说话。 犹豫许久,她才道:“其实你说的话,我今晚回去仔细想过了。” “我觉得你可能说得也是真的。” “你今日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的确也是将这顿饭放在心上,我这么利用你,的确是我的错。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苏容华不说话,上官雅头一次见他这么冷淡的态度,便有几分难以言说的不舒服,她闷着声:“你别不理人啊。要不这样吧,我们赌一把?” 说着,上官雅从怀里摸出一副牌来:“要是我赢了,你就别生气了。” “要是你输了呢?” 苏容华终于出声,上官雅摸了摸鼻子:“那……那你就继续再气一会儿吧?” 人刀 看着上官雅的样子,苏容华觉得有些生气,又觉得有些好笑。 上官雅赌技烂成什么样他能不知道?她要赌,无非是把输赢都交给他。 上官雅见他不说话,便把牌递了过去:“你来赌一把呀。” 苏容华坐起身来,回头看向牢房前的人,上官雅伸着手,眼神里全是讨好,她将牌往前探了探:“要不要?” 苏容华犹豫了许久,终于站起身来,拿过上官雅的牌。 “你觉得你的牌面大,还是我的大?”上官雅笑眯眯问他,苏容华摩挲着牌面,他看着面前人,许久后,他垂下眼眸,慢慢道,“你的大。” “那就看看咱们的运气吧。” 上官雅说着,将牌翻开,露出自己牌面上的虎面。 苏容华翻了牌面,露出了他牌面上的狗头。 “呀,”上官雅高兴起来,“这好像是我头一次赢你啊?” 苏容华没说话,他从容坐下,背靠在墙上,曲起一条腿来,将手放在膝盖上,缓慢道:“行了,我不生气了,你回去吧。” 上官雅想了想,她从旁边取了个小凳,拂开上面的灰尘,坐在了凳子上:“咱们聊聊天吧?” “不敢聊。” 苏容华果断回绝,上官雅笑了:“怎么,还怕我坑你不成个?” “我不该怕吗?”苏容华冷冷扫了她一眼,“被你坑得还不够?” “不是,我不是道歉了吗?”上官雅厚着脸皮,“其实吧,我这个人也没这么坏,我只是对敌人很坏。那咱们既然说开了,咱们也算不上敌人,那以后我不坑你就是了。” “我说我不是敌人,你就信了?”苏容华冷眼看她,用她的话回他,“你当我傻子呢?” “你是有点傻。”上官雅不好意思笑起来,苏容华气得起身就要走,上官雅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道,“你等我说完呀,咱们好不容易这么深刻交流一下,你别这么容易走啊。” 苏容华听这话,他动作顿了顿,最后深吸一口气,又坐了回来。 上官雅将身子前倾,两手放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看着面前的苏容华:“其实你也别怨我,以前我也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看,你出身大家世族,人又聪明,还这么多身份,所以我只能猜忌你。我打小啊,家里就和我说,这世上第一不能信的是政客,第二不能信的是男人。你可两样都占全了。” “这还怪我了?”苏容华嗤笑出声,“自己学了一堆歪理。” “是你异类。”上官雅立刻回声,苏容华没有搭理她,上官雅想了想,小心翼翼道:“话说,我听给你说法,你也不像是个追求名利的,为什么要当肃王老师,还来督查司啊?” “陛下指名,我又能推辞?”苏容华用她脑子坏了的神情看她。 上官雅更好奇了:“可你当了他老师,就同他绑在一块了,你就不担心自己的前程吗?” “前程?”苏容华笑出声来,“你看我是有前程的样子?要我想要前程,当年就会好好读书,像我弟弟一样,接受家里悉心栽培,然后承担起家族责任,步入朝堂。我为什么会肃王老师?因为陛下需要一个苏家的人当肃王老师,苏家不好推辞,又不想和肃王扯上太大关系,就把我这个弃子扔出来。我是个狂徒,从来不代表苏家的态度,你看不明白吗?” “以前我明白,”上官雅靠在牢门前,“可后来你进督查司,我就不明白了。你来督查司做什么?” 苏容华不言语,他仰着头,看着天空,好久后,他缓声道:“弟弟让我过来,我就过来了。但其实内心深处,可能也是想看看,那你和殿下,”苏容华转头看着上官雅,“到底想做什么吧?” “从小大家就说我是个异类,说我没有担当。可是我经常想,担当是什么?家族是担当,官位上的百姓就不是担当?百姓是担当,妻子、孩子、朋友,他们的情谊,就不一个人肩上的担当?我看过无数人,少年时黑白分明,轻狂肆意,但慢慢的,就好像变了个人,总谈着身份、担当、责任,然后做着阴暗龌龊的事。一个人能活好,在其位谋其职,管好自己,上照顾父母,下抚育孩子,为友而义,为臣而忠,循朝廷法度,遵礼义仁信。在此之上,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不可以?” “我厌恶那些伪君子,不希望自己也在这个城池里,活成他们一样的怪物。我想活得像个人,想自由喜欢自己喜欢的人,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事。” “可我这样的太少了。直到去年七夕宫宴,我在宴会上闻到了一份调香,”说着,苏容华笑起来,“那香有我熟悉的味道,我投了那香一票,后来我本想寻找香主,结果发现这一炉香是秦氏二小姐调的,可我继续查下去,却发现秦二小姐根本不善调香。最后我才发现,原来是有一个姑娘不想进宫,原来,平乐殿下,在帮着太子拖延他婚事。” “你看,”苏容华摊手,“原来大家都在这宫城里,苦苦挣扎。所以我很想来看看,你和殿下,到底要想个什么呢?” 上官雅听着苏容华的话,她抱着膝盖,苏容华转头看她:“你进督查司,是为了什么呢?” “归根到底,或许和你一样吧,”上官雅笑起来,“想活得像个人。” “我也不想改变,可我知道,自己其实也不是什么圣人,如果我进了宫,和如今我看到的那些长辈,怕也没什么两样。为了家族利益不择手段,什么都能让步。可我不想这样。” “所以我得有用,”上官雅认真看着苏容华,“我得为家族提供不能替代的价值,比嫁一个人联姻更重要的价值。只有这样,”上官雅笑起来,“我才永远是上官雅。” “以后可以同你赌个钱,喝个小酒,吵个架,”上官雅笑着说着想象中的未来,“一辈子不嫁人,有自己的庄园,收养几个家族里的男孩儿,女孩儿也成。当一辈子的老姑婆,然后培养许多像我一样的姑娘。” “还能想到和我赌个钱喝个酒,”苏容华挑眉,“看来你对我印象不错啊。” “大约,”上官雅耸耸肩,“我们都是异类?” “苏容华,”上官雅想了想,她伸出手,“我和你拉个勾吧。” “嗯?” “以后,我不会利用你对我的好给你挖坑。”上官雅注视着他,“你也不要骗我,行不行?” “好。” 苏容华伸出手来,和她勾住小指。 肌肤触碰之时,上官雅不由自主一颤,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听外面传来了喧闹之声,上官雅忙站起身来,紧张道:“我先走了,改天请你吃饭。” 说着,上官雅便赶紧从另外一条路上离开。 没了片刻,一列侍卫便走了进来,那些人一看便是宫里出来的人,苏容华斜昵了他们一眼,淡道:“做什么?找几个舞姬,要关要罚就罚,别审来审去的,闹心。” “带走。” 侍卫径直开口,便进了牢房,将苏容华拉出来,开始审问。 苏容华就大大方方承认,自己请了夏文思吃饭,叫了几个舞姬,只说自己并非招妓,没有其他。 侍卫审了他和夏文思的口供之后,就将口供送进了宫里,李明将口供细细看完,放在桌上。 福来端了柔妃送的安神汤进来,见李明眉头紧锁,不由得道:“殿下,夜已经深了,柔妃娘娘刚让人送了安神汤过来,您喝了早些休息吧。” 李明抬眼将目光挪到安神汤上,他紧锁眉头,福来见他神色不悦,忐忑道:“陛下?” “你说,柔妃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陛下是指?” 福来犹豫着没说出口来,李明将口供往地上一扔,闭眼靠到椅背上,烦躁道:“你自己看。” 福来将安神汤放在桌上,弯腰拿了口供,他仔细阅读了一遍后,不解道:“陛下,这苏大公子……怎么会做这种事儿啊?” “怎么会做这种事儿?”李明嘲讽出声来,“他一个世家公子,不要名声的吗?怕是招妓为假,谋私为真。” 福来没敢说话,李明心中将前后捋了一遍。 有人故意抬了裴文宣当吏部侍郎,就是为了让他猜忌李蓉。他猜忌李蓉后,不放心督查司在李蓉手中,最大的受益人是谁? 李蓉如果要让裴文宣当吏部侍郎,不可能不惊动他,这样大的位置,李蓉直接找他求就是了,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 而如今苏容华还和夏文思见了面,苏容华什么人物?他在朝堂里,这么多年单独宴请过谁? 单独和夏文思见面,若没什么暗中的谋划,这才见了鬼! 李蓉哭诉华乐嘲笑她的话历历在目,李明闭上眼睛。 他其实不是容不得柔妃和耍小动作,柔妃若是能自己培养出一股势力来和皇后斗,他也乐见其成。 他容不得的,是柔妃超出他的掌控。 先帝已经养出一个上官氏,他不想再养一个萧氏。柔妃只能是朝堂平衡的工具,她若超出他的控制之外打着算盘,那就不可原谅。 李明越想越觉不妥,他站起身来,直接往明乐宫走去。 柔妃没想到李明这么晚还过来,便同华乐百无聊赖聊着天。 李明正在气头上,一路疾行进明乐宫,宫人甚至来不及阻拦,就见李明大步跨了进去。刚进内院,就听见华乐和柔妃在屋里逗笑的声音。 宫人一见李明,当下就要跪下,李明抬手止住他们出声,整个院子里都安静下来,李明不让任何人出声,也不让任何人动作,只听母女两人在房间里玩笑,华乐颇为高兴道:“我若嫁人,绝不能嫁裴文宣那样的。除了好看些,什么本事都没有,寒族出身,娶了大姐,现在连个考功主事都当不上。你说大姐骄纵了一辈子,嫁了这么个人……” 华乐笑得停不下来,李明怒火中烧,一脚踹开大门冲了进去,柔妃见得李明进来,和华乐一起瞬间苍白了脸色。 “陛下,”好在柔妃赶紧反应过来,笑着起身道,“您怎么来了?” “你教你的好女儿。”李明抬手指着华乐,盯着柔妃,“一个公主,就是这么在后面搬弄口舌是非的?” “是琼儿错了,”柔妃认错认得干脆,赶紧道,“华乐,快给父皇赔罪。” “赔罪,”李明点着头,“该赔罪的是她吗?出去!” 李明看向华乐,华乐看了一眼柔妃,柔妃给她使了个眼色,华乐赶紧起身,恭敬退了下去。 等房间里只剩下李明和柔妃两人,柔妃给李明倒了茶,柔声道:“华乐年纪小,不懂事,被宫人教坏了,我正要骂她呢……” “是不是你让裴文宣担任吏部侍郎的?” 李明果断开口,柔妃面露惊恐之色:“陛下何出此言?臣妾常年待在后宫之中,怎能决定这样重大之事?陛下是哪里听了风言风语,这样误会臣妾?” “风言风语?”李明冷笑出声来,“你的本事朕可清楚得很。要不是看你有本事,你以为这蝼蚁之身能在这个位置上?!” 柔妃面上笑容不减,只恭敬道:“陛下说的是,不过此事的确与臣妾没有关系,陛下是听哪些小人陷害,不如叫出来与臣妾对峙……” 话没说完,李明抬手一巴掌重重扇到柔妃脸上。 柔妃被他整个人打得一个踉跄,她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李明站起身来,冷眼看着她:“朕可以允许你耍心机,也允许你在这后宫中玩手段。可是朕不能允许你骗朕。朕能一手把你扶上来,就能一手把你拽下去。” “朕不喜欢撒谎,今日朕给你这个面子,此时朕不追究下去。”李明半蹲下身,盯着柔妃,“可萧柔,记住你当年同朕说的话。你愿意当我的一把刀,别忘自己的身份。” “臣妾铭记在心。” 柔妃轻声开口,李明见她乖顺,火下去不少。他站起身来,定定看着柔弱如花的女子坐在地面,裙摆似如盛开的莲花一般,哪怕此时此刻,她也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美丽。 李明沉默许久,终于转身离开。 等他走之后,华乐急急冲了进去,急得失了礼数,直接道:“娘,你没事吧娘?” 柔妃捏紧了拳头,她缓缓抬头,面上露出笑容来:“没事。” 她是一把刀,她永远记着呢。 华乐见得柔妃的笑容,心里放松下去,她赶紧上前,扶起柔妃:“母妃,父皇方才说了什么?” 柔妃面色不动,她正要吩咐什么,就见一个侍从从长廊外急急走了进来。 他赶到柔妃边上,在柔妃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柔妃诧异抬头,带了几分急切道:“当真?” 侍从点头,轻声道:“千真万确,人已经在宫外了。” “好极!”柔妃高兴出声,“我这就去找陛下。李蓉敢做这事儿,”柔妃笑起来,“这次怕得退一层皮。” 妻子 李蓉和裴文宣下完了一局棋,便传来了下人传回来的消息,说上官雅已经从牢里出来了,还让人给她带了口信,说任务完成,和苏大公子化敌为友。 李蓉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抬眼看了裴文宣一眼,温和道:“这话要是让苏容华听见,怕又要多心。” “上官小姐就是这么个性子,苏大公子后面会习惯的。” 说着,裴文宣看了看天色,提醒道:“殿下,该睡了。” “你自己不怎么睡觉,管我倒是管得宽得很。” 李蓉嘴上埋汰,但人却起了身,裴文宣顺势上前去,帮着她脱了外衣。两人一起洗漱后上了床,李蓉躺在床上,有些睡不着。 裴文宣察觉她似乎并不打算即刻睡觉,便睁了眼睛,侧过身去,看着李蓉道:“殿下在想什么?” “想今晚宫里会发生什么。” “殿下无需担心,”裴文宣安抚着李蓉,“陛下多疑,柔妃本只是他的一把刀,您如今是陛下谋划中用来对付世家的筹码,您还有用,柔妃擅自谋害您,是陛下的逆鳞。” “嗯。” 李蓉应了一声,裴文宣想了想,突然道:“过几日民间有灯会,殿下想去看吗?” “灯会?”李蓉知道裴文宣是想转移话题,她也配合,她学着裴文宣的模样,侧过身来,抬起手指搭在裴文宣胸口,娇滴滴道,“裴大人,您这是在约我啊?” 裴文宣听李蓉这么说话,忍不住笑出来,他笑声很低,笑起来时,李蓉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指尖之下,他胸腔所传来的微微震动。 李蓉见他笑,慢悠悠瞪了他一眼:“还笑?再笑本宫可就没时间了。” “那我不笑,”裴文宣收了笑声,嘴角的弧度却保留在脸上,“殿下就有时间了?” “你先备着吧,”李蓉随意道,“有没有时间,到时候再看。” “行,”裴文宣点头道,“我租了条船,到时候,我给殿下划船。我打听过了,那晚上会放天灯,岸上人多,我带你去湖心上看。” “你不说我都忘了,”李蓉听裴文宣的话,竟有了几分期待,她抬手枕在耳下,“你还会划船。” “庐州多水,”裴文宣想起年少时光,慢慢道,“守孝那三年,我很喜欢一个人划船出去,随便找个地方停下来,晒晒太阳,睡个懒觉,醒了划船回去,路上摘些莲子。” 李蓉听着裴文宣说这些,这是她完全没体会过的世界。 她打从出生,就活在华京这一方天地,她从没体会过裴文宣所描绘的安宁时光,随意走在街上,有一条自己的小船夏日午后,就是大片大片的荷花。 随便找个地方睡个午觉,看看书,又或者寻个地方钓鱼,一钓一下午,钓不着也没什么关系。 “有时候会带些荷叶回去,有个大娘教我,用荷叶包着糯米,放些鸡块,板栗,加上香料,蒸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你学会做了?”李蓉被他说得饿起来,裴文宣笑起来:“想吃?” “想啊,你说得这么好,”李蓉坦荡道,“我岂止想吃?我都想去庐州了。” “那等以后,咱们老了,我告老还乡,我们就去。” “老了,我怕我走不动,”李蓉叹了口气,“我腿脚不好。” “没事啊,我背你。” 裴文宣抬起手来,抚摸在李蓉头发上,他看着她,像看个孩子似的:“而且,这辈子,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就算老了,也不会像上辈子一样难受了。” 裴文宣说着,想到李蓉上辈子最后病痛的时光,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将人揽在怀里,叹息道:“睡吧。” 李蓉被他抱着,头靠在他胸口,她便不由自主有些困了。 这是一种难言的安全感,像是倦鸟归巢,旅人回乡。 李蓉骤然发现,她对这个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这样的安全感。 裴文宣抱着李蓉,过了许久后,他便听到李蓉均匀的呼吸声,他低头亲了亲她,终于闭上眼,也睡了过去。 两人睡到半夜,裴文宣便听见门口传来急切的敲门声,李蓉动了动身子,裴文宣便按住她,声音平稳道:“我去看看。” 说着,裴文宣便站起身来,披了件衣服到门口,打开门来,便见到童业站在门口,他压低了声音,快速和裴文宣说了几句,裴文宣眼神一冷,只道:“可确定?” 这时李蓉也披了衣服,走到门口,就听童业小声道:“确定,柔妃带着弘德法师进的御书房,这老秃驴倒也说的是实话,他只说是公主府去的人,让他改太子的婚期。” 裴文宣不说话,童业继续道:“陛下本来怒极,打算立刻传召殿下,可传话的人才出宫门,又被叫了回去。” “还有吗?”裴文宣问得很沉稳,这件事似乎对他不存在任何影响,童业被裴文宣话中的沉稳所感染,方才的慌张也慢慢消失,镇定下来,继续道:“没了,陛下似乎不打算追查此事。” 裴文宣点点头,想了片刻后,他低声道:“你今夜立刻出城,去隔壁清水县,找一个叫‘田芳’的洗衣女工,给她三百两白银,告诉她,她相公找到了,让她带着婆婆一起入华京来认亲。” “是。”童业应下声来,李蓉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立刻明白裴文宣在做什么,直接道,“你要找弘德法师的丑事?” “对。”裴文宣转头看她,“马上就能找到证据那种。” 李蓉径直转身,就回到桌边,写下一个名单,这名单上有名字和具体地址,交给了童业:“你按着名单去找,直接告诉他们,以前骗他们的那个江湖术士找到了,让他们来认人。” 童业愣了愣,他没想到李蓉会给这么一个名单,李蓉见到童业呆着,将名单往前送了送,催促道:“拿着啊。” 童业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拿了名单,便退了下去。 等人走之后,李蓉转头看向裴文宣,拉着衣服,平静道:“怎么了?” “方才宫里传来消息,说柔妃娘娘传召了弘德法师进宫面圣。” 李蓉面色不变,她注视着裴文宣:“他进宫面圣,你慌什么?” “春节之后,我派人找过他。”裴文宣实话实说,李蓉皱起眉头,“你找他做什么?” “我同殿下说过,如果想彻底解决太子殿下婚事的问题,让这个人出来为太子婚事做出预言,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我不是也同你说过吗,”李蓉克制住情绪,“川儿已经答应选妃,你还操这个心做什么?!” 裴文宣没有说话,李蓉盯着他,短暂的静默后,李蓉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你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没有。”裴文宣果断道,“我让暗卫去找的他,没有告诉他我是谁,也没有直接告知太子之事,我只是让人试探了一次,发现此人胆子太小,便没有继续。” “那如今他为何进宫?”李蓉迅速询问。 如果当初裴文宣只是试探一次,没有做出任何实际的行为,柔妃怎么找到这个人,怎么让他进宫?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 裴文宣冷静出声:“宫里的人说,这老秃驴进宫之后,告了你一状,说公主府的人让他推迟太子婚期到五年后。” 李蓉震惊看着裴文宣,裴文宣继续道:“我并非莽撞去找这秃驴,此事本不该有第二个人知晓。” 李蓉没说话,裴文宣见着她的神色,他不自觉握紧拳头。 他有些话想说,可是看着李蓉的神色,他又不敢说。 他不希望这件事被她知道,甚至于,如果可以,他希望能隐瞒一辈子。 他有信心赢过这一辈子的苏容卿,可是如果是陪伴了李蓉二十多年的苏容卿呢? 他不敢比。 这一辈子他才和李蓉刚开始,他不想在这时候,去冒任何险。 李蓉在短暂惊愣之后,她迅速克制了情绪,只道:“如今怎么办?” “陛下如今还未传召殿下,是因为顾忌殿下手中的督查司,”裴文宣分析着道,“但如今陛下如果心里已经有了结,必然会忌惮殿下。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最打程度上打消这件事的影响。” “如何打消?” “过两日,殿下就去护国寺抓人。”裴文宣看着李蓉,分析着道,“如今陛下暂时不会把人从宫里放出来,你去护国寺抓人,就把这弘德法师的老底抖出来,说自己在查办这位骗钱害命的妖僧。这样一来,公主府的人到护国寺去这件事,你就直接说成是查案即可。而具体公主府同他说了什么,一口咬死没说过,不知道就是了。” “如今这些人证物证,都需要许多时间,但如果我们能在这两天把这个案子办理妥当,所有人都很难相信我们是临时办案。如果你不是临时办案,你明知道弘德是妖僧,那公主府的人之前找弘德就顺理成章,反而是你找一个江湖骗子去帮你宣传太子,是一个愚蠢至极的举动。” “也只能如此了。”李蓉冷静点头,等说完之后,两人又沉默下来。 其实他们都有无数话想说,可所有的话到唇齿时,都说不出口来。 两人仿佛同时触及了一个不能言说的话题,李蓉沉默了许久,终于道:“睡吧,父皇现在没有宣召,应当便打算是把这件事忍下去。” 面上不动声色忍下去,可暗地里,李明大约便不会再留给她这么多权力了。 柔妃这一出,如果不是裴文宣在宫里的人埋得深,这种消息也探听回来,这个闷亏,她大概就得自己吃。 以柔妃的能耐,她设计不了这一出。 其他不说,光是为什么找到弘德法师,这一条,便足够奇怪。 李蓉思索着,脑海里曾经有过的念头再次清晰浮现起来。 她忍不住想起这一世嫁给裴文宣那天,苏容卿来迎亲。她突然那么清晰的记起他念骈文的语调。 “相思兮可追日月,许期兮来年桃花。” 她才意识到,那个翩然公子,在念这句话之前,那么奇怪的、不平凡的、甚至有些失态的,停顿了那么片刻。 李蓉下意识捏起了拳头,在她克制着情绪转身那一刹,裴文宣猛地抓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吻了上去! 李蓉被他骤然的动作惊到,几乎是本能式的推他,但在推出去的那片刻,她又意识到什么想要收手。 可裴文宣来不及察觉她后面的情绪,他只在她去推他的时候死死抓紧她的手,将她猛地推到柱子之上,啃咬一般吻了下去。 他身体微微颤抖着,紧紧闭着眼睛。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惶恐翻涌上来,惶恐中夹杂的,是愤怒和隐约的痛苦。好像前世今生的情绪都交叠在一起,似乎在这一刻统统发泄出来。 李蓉看似张扬,但在重大情绪之上,却是极为内敛,内敛到哪怕面对那样惊世骇俗的可能性,她都难以让人察觉她真正的思绪。 可饶是如此,裴文宣却还是在她转身捏紧拳头那一刹那,感觉到了她克制的愤怒与震惊。 于是他骤然意识到,他害怕。 他不怕苏容卿同他们一样未卜先知,甚至还站在他们之前出手的谋算,他害怕的是李蓉和苏容卿之间,抛下他的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啊,一个人的大半生。 他在二十多年里,像游魂一样苦苦游走,等待,憎怨,一次又一次遥望那两个人的背影,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用亲昵的动作去安抚内心那些无言的恐惧,少有的失态让他带了几分放纵,咬得李蓉几乎疼了起来。 李蓉皱起眉头,她知道这时候不能刺激裴文宣,她就静静站着,将所有疼痛忍下来,裴文宣动作慢慢缓下来,等了许久后,李蓉才平静开口,提醒他:“裴文宣。” 裴文宣双手按在她的肩上,他拉开了他们的距离,低低喘息着。 他们什么都没说,许久后,裴文宣直起身子,转过身,低哑着嗓音道:“睡吧。” 李蓉还没有缓过来,她靠在柱子上,闭着眼睛,没有回声。裴文宣往前走了几步,在床前又停下步子。 他背对着她,月光透过纱窗落在他身上,拉长了他的影子,他一个人站在银辉里,好久后,他才出声。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要求她。 他说:“李蓉,你要记得――” “你是我的妻。” 符纸 李蓉在暗夜里听着裴文宣的话语,看着裴文宣上了床。 李蓉闭着眼缓了片刻,才终于回到床边上,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终于才出声来:“你别多想,我记得的。” “你没辜负我,”李蓉的账算得清楚,“我也不会辜负你。” 裴文宣没有应她,只是等她重新回了床上,裴文宣才伸出手来,将李蓉环在了胸口。 两人一觉睡到天亮之后,一起上了朝,朝堂上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官员各司其职,李明面上神色看不出半分异样。 等下朝之后,李蓉便亲自令人去查上一世与弘德法师有关的人事。 弘德法师这个人,原来不过是清水镇一个算命的,一次争执不小心犯了人命案,便逃了出来,在外跟着一个天竺和尚学了几年佛法之后,回来就说自己乃天竺高僧,有累世功德,在华京招摇撞骗。 上一世这人就是被李蓉揭发的罪行,被她亲自驱逐出京,他信徒众多,直接杀了他会引起动荡,于是在他离开华京前往西南的路上,李蓉找人暗杀了他。 有上一世的帮忙,李蓉很快就确定了这些人的去处,开始采集他们的口供,等李蓉忙活出来,差不多已经到了第二天下午,但她还是马不停蹄上了护国寺,然后如她所料,护国寺的主持战战兢兢告诉她,弘德法师已经被请到宫里去了。 李蓉得了话,便立刻往宫里赶过去。 她刚一动身,消息已经传到了宫中。 柔妃得了李蓉要抓弘德的消息,原本还在午睡,瞬间惊醒过来,她坐在贵妃椅上,缓了片刻后,立刻吩咐下人道:“你马上去问先生,告诉他,李蓉找到弘德把柄,要进宫抓人了!让他想办法,马上想办法!” 侍女得了话,赶紧赶了出去。等人都走出去后,华乐上前来,有些慌张道:“母妃,她如今抓弘德是做什么?” “她现下抓弘德,那之前我们说的话,怕都不作数了。” 柔妃抿紧了唇:“弘德告陛下,说李蓉暗中让他为李川推迟婚期,这些都是空口白牙,口说无凭的事。唯一可以证明的,只有公主府的人去找过他。这件事有人证,所以能证明,可若李蓉在查弘德,那她去找弘德,也没有什么奇怪。李蓉这人一张嘴颠倒黑白,怕到时候她哭一哭,陛下又觉得她受了委屈。” “之前的事儿陛下已经对我们心怀芥蒂,”柔妃有些不安皱起眉头,“若此事再被李蓉翻盘,日后李蓉的事上,我们怕是再多不了嘴。吏部侍郎这个位置,裴文宣怕就要坐稳了!” “那这怎么办?”华乐慌起来,“我们等一下要怎么做?” 柔妃不说话,她闭上眼,缓了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先等等,若先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柔妃迟疑片刻,才道:“那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两人等了一会儿,等听见李蓉入宫时,华乐一把抓住柔妃袖子,急得快哭起来:“母妃,她已经入宫了,怎么办?父皇是不是又要罚我们了?母妃……” “娘娘。”华乐正说着,侍女便赶了进来,急急将一张符纸交给柔妃,这是一张浅杏色的符纸,上面画着繁杂的花纹,花纹之下,写着李蓉和裴文宣的生辰八字。 柔妃愣了片刻,将符纸拿到手中,抬眼道:“这是什么?” “先生送过来的,让您交给弘德法师。先生说了,弘德法师如今保不住了,现下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裴文宣当上吏部侍郎。” “那这符纸有什么用?” 柔妃皱起眉头,侍女上前来,靠在柔妃耳边,低声念叨了许久。 柔妃认真听着,等听完之后,柔妃忍不住赞了一声:“先生果然足智多谋。” 说着,她将符纸交回去,吩咐了人道:“把东西暗中交给弘德法师,该说的措辞一并说了,让他牢记。” 侍从恭敬应下,取了符纸,便退了下去。 等柔妃的人安排好一切,李蓉也到了御书房。 她提前已经通报过,等到了御书房,她长驱直入,而后朝着李明恭敬行礼,朗声道:“见过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明抬眼看了她一眼,只道:“听说你入宫来抓人?” “是,”李蓉抬头迎向李明的目光,“儿臣如今正在查办妖僧弘德一案,收集证据近三月,如今终于将证据收集齐全,上护国寺抓人,没想到这妖道居然进了宫。父皇没有听他什么谗言吧?” 李蓉说得意有所指,李明神色不动,他看着折子,只道:“是柔妃带进来的,说想听他讲佛。谗言到是没有,但趣事有一件。” “什么趣事?”李蓉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李明抬眼看向李蓉,声音低沉,带了几分警告道,“听说你让人找他,要他撒谎,推迟太子婚期?” “推迟川儿婚期?”李蓉面露惊诧,“他一个僧人,如何能关系太子婚期?” 李蓉说得太自然,李明盯了她好一会儿,李蓉坦坦荡荡迎着他的目光,挑眉道:“父皇这么看我作甚?” “没什么,”李明见审视没有给李蓉带来任何影响,便解释起来,“他在民间威望甚重,随便一个预言,就能得到很多人的支持。他若当真说川儿不宜近年大婚,否则必有天灾,听信的百姓更多了,川儿的婚事,也就不得不延后了。” “原来如此,这样一位高僧,”李蓉恍然大悟,随后道,“那他为何诬陷我?” “他诬陷你?”李明笑起来,眼中带了深意,“不如朕将他叫来,你们对峙一番?” “那再好不过了。”李蓉高兴开口,“我倒要看看,这妖僧打算如何自圆其说?” “去吧,把弘德法师请来。”李明见李蓉同意,转头吩咐了身边的小太监去将弘德叫过来。 小太监领了命,便急急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李蓉和李明后,父女两都没有说话,各自做各自的,反复不认识一般。 没了一回儿,柔妃和弘德就赶了进来。 弘德虽然出身乡野,但极善伪装,他一进来,便是一派高僧名士风度。柔妃和他一起向李明行礼,李明抬手让两人起身后,直接道:“今个儿平乐殿下说你犯了事儿来拘你,若有误会说清楚,若没有误会……” 李明抬眼看向柔妃,柔妃轻咳了一声,缓声道:“若是没有误会,被平乐殿下带走也是应该。不过平乐殿下,找人帮忙,现下过河拆桥,您这是哪一出啊?” “找人帮忙?”李蓉笑起来,“我找谁帮忙了?这老秃驴?” 李蓉转眼看向弘德法师,将他上下一打量,随后笑起来:“凭什么说我找他帮忙?凭着他空口白牙随便一说?” “弘德法师,”李明听着李蓉的话,将目光落到李明身上,“平乐说得对,不能光听给你一个人说,你说公主府的人找你商议太子的事,可有证据?” 听到这话,弘德法师动作顿了顿,许久后,他缓慢出声道:“殿下做事细致,老僧未曾留下什么信物。但老身知晓太子的生辰八字,这算不算是证据?” 生辰八字是一个人最机密之事,尤其是太子这样的身份。大多数人可能知道太子具体出生的年月日,但很难精确到具体的时间。 他能说出李川的生辰八字,这倒的确是个证据。 “知道太子的生辰,就能说我与你见过面?”李蓉笑起来,径直反驳,“万一是有人故意告诉你来陷害我的呢?” 李蓉这暗示得已经很明显,柔妃脸色瞬间有些难看起来。李明轻咳了一声,只能维护着李蓉道:“平乐说得不无道理,你可有其他证据?” “知道太子殿下的生辰八字也就罢了,”弘德叹了口气,“若我还知道驸马和公主殿下的生辰八字呢?” “我说了,只是知道……” “若不仅是知道呢?”弘德打断李蓉的话,李蓉一时愣了。 不仅是知道,那弘德就是有证据在手里? 可弘德哪里来的证据,是裴文宣做得不够干净? 李蓉心乱如麻,便就是这一刻,就看弘德双手捧着一张符纸,跪在了李明脚下。 “这是公主府的人让我做的,说是驸马特意吩咐。老朽应承下来,近日来才画好,正打算给驸马殿下” 李明没说话,他拿了符纸起来,匆匆看过之后,皱起眉头。 的确是李蓉和裴文宣的生辰八字,当初李蓉嫁给裴文宣时,两个人的八字他都看见过。 李明沉默许久,终于将符纸交给了李蓉,他有些无奈道:“平乐,其实承认了,也没有多大的事儿。” “儿臣当真没有什么好承认的。”李蓉答得斩钉截铁,说着,李蓉将符纸拿到了手里。 她匆匆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确认这的确是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而字迹,的确也像是裴文宣的字迹。 李蓉嘴巴上虽然说得强硬,但是内心却有些不安起来。 裴文宣的确可能做这种让弘德替他算一算姻缘的事,但按理说他应该不会留下任何东西。 可裴文宣谈及感情总有些傻,他可能也忘了。 她盯着上面的字迹,心里盘算着如何争辩下去。大家都在等着她的回答,许久后,她正要开口说话,突然闻到这纸上有一股寺庙里的香火味。 李蓉鬼使身材摸了摸纸张,随后瞬间发现,这纸张是华京月老庙中独有的姻缘纸! “这符咒并非弘德法师的东西。”李蓉反应过来后,她扬起嘴角,抬眼看向弘德,笑眯眯道,“这不过是驸马游玩时在庙求的符罢了,我们将符留在了庙里,不知弘德法师把这东西偷过来在这里诬陷我,是做些什么?”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本宫也陪你闹了许久,你既然拿不出有力的证据,那我就得向陛下告你的状了。” “殿下要告老僧什么?” 弘德双手合十在胸前,神色波澜不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殿下请。” 李蓉笑了笑,她手上一抬:“请王夫人。” 听到这话,弘德脸色巨变,李蓉观察着他的表情,笑眯眯道:“王才善,弘德法师当久了,是不是不记得自己打从哪里来的?” 李蓉说着,一个妇人哆嗦着走进大殿,在看到弘德的一瞬间,妇人眼神大亮。 “相公!”妇人急急冲上来,激动道,“相公,你竟还活着吗?!相公,你怎么成和尚了?你……” 话没说完,弘德一把推开她,大喝出声:“谁是你相公?!” 被推开的妇人愣了愣,随后她一扫弘德法师身上华丽的袈裟,她猛地反应过来,一把从地上撑着自己站起来,抬手指向弘德,哆嗦着道:“你……原来你不是在外面出了事,你就是不想回来!好,好的很,王才善,亏我在你家侍奉你老母十余年,你在外过得舒舒服服从不回家也就罢了,如今还想和我装?王才善,你就算是化成灰,老娘也认得你!” “你……你胡说八道!”弘德被突然出现的妻子惊到,话都结巴起来。 王夫人听到这话,一时激动,便朝着弘德扑了过去,嘶吼着道:“王八蛋,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只是她话刚出口,根本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旁边的侍卫按在了地上。王夫人在地上挣扎着叫骂,李明皱起眉头来。 他一时也不想管弘德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带走吧。” 李蓉笑了笑,她抬起手来,恭敬道:“父皇,既然您已经有了决断,那儿臣先回去了。” 李明挥了挥手,柔妃赶忙站起来,正要说什么,李蓉便立刻喝出声来:“父皇都已经应允了,柔妃娘娘还要说什么?” 这一声大喝,把柔妃所有话都憋了回去,李明抬眼看向她,淡道:“你还有什么事?” 李明的口吻已经很明显,柔妃也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终于只能道:“臣妾……臣妾无事。” “那儿臣告退。” 李蓉笑着行礼,随后朝着旁边招了招手,侍卫便冲上去,压着弘德和王夫人就出了宫。 “你这婆娘,”一出宫门,弘德就大骂起来,“没有脑子,你把我毁了!毁了!” “你这王八羔子,还要什么前程?”王夫人冷笑起来,“都说男人负心汉,以前老娘不信,现在我算是知道了。你这杂种,等出了宫,看老娘不剥了你的皮!” 两个人都出身市井,骂起来毫无底线,甚至于弘德经过了十几年上层人的熏陶,还有些骂不赢王夫人。 两人被侍卫压着跟着李蓉身后,一面走一面叫骂。 而李蓉双手负在背后,听着两人的骂声,感觉月朗星稀,前路一片光明。 她刚走出宫去,就看见裴文宣等在门口,裴文宣没穿官服,只着了一声蓝色外套,白色单衫。 春日已近,华京也热了起来,如裴文宣这样注重外表的人,早已捡着机会就换上春衫。 他静静站在宫门外,眺望着远方高山在黑夜中的轮廓,身形修长,如松如鹤。 李蓉远远看见他,便不由自主笑了,她高兴小跑上前,一把挽住裴文宣的手,高兴道:“裴文宣!” 裴文宣从容转头,见她面上的笑容,便知了结果,温和道:“看来殿下是大获全胜了。” 李蓉挽着裴文宣,丝毫不见半点谦虚:“还好还好。” 说着,李蓉便转过头去,吩咐了身后人道:“将王才善关押到督查司,王夫人送客栈吧。” 侍卫恭敬应下,李蓉又回头去,同裴文宣一起往前马车走过去,询问道:“你特意来等我的?” “顺路吧。”裴文宣下意识开口,但说完后,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也不是,其实是特意来等你。” “你怎么回答出两个答案来?”李蓉挑起眉头,裴文宣扶着李蓉上了马车,声音温和,“第一个答案是下意识的。第二个答案是真的。” “人不是说下意识的话,才是真话吗?” 李蓉坐进马车里,有些奇怪询问,裴文宣坐到她边上,摇了摇头:“下意识的话未必是真话,不过是想保护自己的话罢了。” 李蓉想了想,觉得也是。 她见裴文宣开始给她倒茶,她抿了抿唇,觉得有些高兴。 裴文宣意识到她心情很好,看了她一眼:“赢了一场,这么高兴吗?” “裴文宣,”李蓉撑着下巴,“你实话和我说,你是不是偷偷去月老庙许愿了?” 裴文宣听到这话,有些奇怪:“殿下为何这样问?” “你看看,”李蓉从手中掏出一张符纸,朝着裴文宣递了过去,“这是什么?” 裴文宣原本笑着,但将目光落到写着两人生辰八字的符纸上时,他脸色巨变,一把抓住李蓉的手,急道:“你哪儿来的?!”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柔妃给李明揉着肩。 她脑海里是侍女在她耳边说的话。 “先生说了,弘德之事做不实,只要引起陛下怀疑即可,现下最重要的,就是让陛下知道驸马和平乐殿下感情深厚。陛下怀疑太子和公主联手,若再知道裴文宣对公主有感情,陛下怕就容不下裴文宣。” “这是仿了驸马字迹的三生姻缘符,是月老庙中许诺来世姻缘的符文,求符仪式复杂,与普通祈福符文不同。只要你能诱着殿下承认这符咒的确是他们的,再告知陛下此符的真正含义,加以引导。” “裴文宣的官路,也就走到头了。” 书信 李蓉刚一出宫,柔妃就慌忙跪了下去,急道:“陛下,陛下恕罪,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弘德……” “罢了,”李明有些疲惫,“你该受罚也受了,回去好好休养生息,别管太多了。” “陛下……”柔妃声音忐忑,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话,李明抬眼看她,淡道,“还有什么事?” “陛下,臣妾知道此时不该多言,可是臣妾为陛下忧心,还是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柔妃抬眼,看着李明,缓慢道:“陛下可知,今日弘德法师拿出来那张符,是什么符?” “这是三生姻缘符。”裴文宣和李蓉坐在马车里,宫门不是谈话的地方,裴文宣便赶紧带着李蓉,上了马车。 李蓉听到裴文宣的话,心里就有些发沉,她只能再一次确定:“不是你写的?” “不是。”裴文宣摸着纸上的字迹,缓慢道,“这些字看上去像我,但的确不是我写的。对方不过是找人仿了我的字迹,然后将殿下置身于一个情景中谈判,让殿下专注在弘德法师的事情上,失去了对其他的判断而已。” “所以他们今夜,早就已经把弘德法师这个人舍了,甚至于,柔妃一早就做好了被我打压的打算,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承认这张符的确是我们的。” 李蓉立刻明白过来,她深吸了一口气:“这张符到底是做什么的?” “城东月老庙高僧特制的符纸,请这一张符,要沐浴斋戒,诵经四十九日,然后才能许下愿望。这一张符的意思,是符咒上的两个人,”裴文宣抬眼看向李蓉,“结三生姻缘,生死不负。” “结三生姻缘,生死不负。” 柔妃跪在地上,给李明解释着这张符纸的含义:“这张符纸上是驸马亲笔,也就是驸马去求的符纸。这天下有几个男人,能对妻子有这样的感情?一世不够,生死不负,还得三世姻缘,生生世世相见。臣妾记得,陛下曾说过,裴文宣出身寒族,是陛下用来平衡世家的一把刀,他与殿下看上去虽然恩爱非常,实际上不过是他操控平乐殿下的一种手段而已。” “可陛下,”柔妃抬眼,看着李明,“如今您说,到底是平乐在操控裴文宣,还是裴文宣在操控平乐?” “若是裴文宣心许平乐,又如何?”李明问得很淡,但柔妃知道,李明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是要她说出来而已。她笑了笑,温和道:“那,驸马公主两人就是夫妻一体,等日后驸马擢升为吏部侍郎,公主为督查司司主,一个负责抓人,一个主管升迁,这朝堂之上,可就是他们说了算了。” “这样大的权利,若是尽归陛下所用也就罢了,若公主内心,是向着太子的呢?” “那你觉得要怎么办?” “陛下,”柔妃神色俯身叩首,“养虎为患,驸马既然已经心属平乐殿下,那就好好当个驸马就是了。日后平乐殿下当真是虎,”柔妃抬眼,冷静出声,“陛下也有能力斩得。” 柔妃的声音很冷,一贯柔美的音线,带了几分少有的铿锵。像是初春的夜风,吹得人背上发凉。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解释,感觉夜风从窗户一阵阵吹来,他们静静对视,她一瞬间便明白了柔妃的用意,甚至于,柔妃身后人的用意。 她不由自主捏起拳头,克制着所有思绪,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是我大意了。” 裴文宣不说话,他摩挲着符纸上的字迹。 他不意外李蓉会失手,毕竟,没有任何人,能提防得了曾经最亲近的人在暗处的刻意算计。 他有种说不出的愤怒在翻涌,在他所有遭遇过的算计里,从未有一场,让他觉得这么恶心,这么恶毒,这么愤怒。 可越是如此,他面上越是什么都不显,甚至于他还希望李蓉不要太聪明,她能将一切都归咎在柔妃身上,什么都不曾发现。 这样,李蓉至少不会伤心。 裴文宣思索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李蓉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她缓慢道:“你……不要生气,我以后小心一些。” “嗯?”裴文宣笑起来,他抬起头来,温和道,“殿下说笑了,我怎么会生气呢?” 裴文宣说着,看着李蓉全是怀疑的神色,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将李蓉揽进怀里。 李蓉的温度贴在他身上那一刻,裴文宣便感觉自己内心中那些躁郁像被清泉徐徐浇过,他抱着这个人,什么话都没说,李蓉感觉他的情绪,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等缓了一会儿后,她才道:“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父皇看到你求的这张符纸,怕是不会再信你之前的话,若不做点什么,川儿登基之前,便到头了。” 李蓉闭上眼睛,靠着裴文宣:“你可做好打算?” 裴文宣没有回声。 苏容卿这一步,走得太狠,釜底抽薪,彻底动了他的根基。 这一步,要解决简单。 毕竟,如今李明可用之人不多,他这步棋走了这么久,直接抛弃可惜,只要他对李明表忠表得足够,那也无妨。 如果苏容卿这一步走得早一点,他倒是可以肆无忌惮。 李明怕他被李蓉控制,那他直接和离,和李明表足了决心就是。 他和李蓉只是盟友,以何种形式,都无所谓。 可现在不一样。 他做不到用感情去铺垫他的官途。 他的妻子,他的爱情,他的李蓉,那都是他心中,不该染上半分尘埃的东西。 他低着头,说不出话。 李蓉静静等候了许久,终于道:“你是父皇最趁手的一把刀,现下所有的证据,都只能让父皇产生怀疑,以他的性子,大约还会再来试探你一次。” 李蓉低下头,用额头触碰着他的额头,仿佛诳哄一般道:“到时候,你就顺着他的意思,该如何表忠,就如何表忠吧,嗯?” 李蓉没有直接把那两个字说出来,裴文宣却是完全听明白了。 他低着头,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升腾起来。 “殿下,”裴文宣哑着声音,“您不要抱着我,和我说这种话。” 李蓉动作顿了顿,她缓了片刻,直起身来。 他们之间拉开距离,裴文宣抬眼看她,他似乎是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道:“殿下的意思是,若到不得已时,我可以与殿下和离是吗?” “是。”李蓉果断开口,“但这和离是假的。等未来事成,我们再成亲。” “殿下没想过,”裴文宣平静出声,“你我和离之后,我若心有他人,殿下如何?” 李蓉愣了愣,片刻后,她勉强笑起来:“若……若你心有他人,你同我说一声就是了。” 李蓉捏着扇子,克制着情绪:“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没谁应当同谁绑在一起一辈子,你若心有他人……那……那不回来就是了。” 裴文宣没说话,他静静看着李蓉,李蓉想了想,缓慢道:“我知道此事于你可能比较难以接受,但是这时最简单不过的法子。你若有什么想说的,不妨说出来,我们好好商议。” “没什么好商议。” 裴文宣果断出声,他盯着李蓉,斩钉截铁:“殿下,我不会和离。” “那你说怎么办?” 李蓉看着裴文宣:“你有其他办法?吏部侍郎的位置你不要是不是?” “是!” 裴文宣被李蓉激怒,他冷喝出声:“我不要。” “不仅是吏部侍郎,”李蓉冷着声,迅速道,“你可能再也坐不到实权位置上,甚至这个监察御史,你也坐不了。” “那又怎样?”裴文宣捏起拳头,“我不当官了不行吗?!” “然后呢?”李蓉抬眼,冰冷注视着他,“你不当官,你没有实权,你还要我养你?” “你就这么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回你的庐州划船摘莲子去?裴文宣你要搞清楚,”李蓉控制着语调,却还是忍不住将扇子拍打在桌子上,“谈感情是要讲资格的,你现在算什么东西?一个八品监察御史你还有选择吗?!” “你出身寒门,你步入朝堂这样晚,你若是有苏容卿的出身你今日大可放肆,可你有吗?你凭什么和我说你不和离?” 裴文宣没说话,他感觉李蓉的话像刀刃一样划过他的心。 她说的都是实话,每一句,都在控诉着他的无能,他的卑微,他的不堪。 “你和川儿最大的问题,”李蓉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带了不忍,却还是要开口,“就是总在自己没有能力的时候,去渴求不该渴求事。” “所以,”裴文宣笑起来,“我希望你我的感情能离这朝堂远一点,我希望不要让我的感情去为权势让步,我希望我的妻子和我一样,不要这么轻易的去放弃我们的婚姻,也是不该渴求的事,对吗?” 李蓉动作僵了一下,裴文宣似是觉得荒唐,他扭过头去,有些狼狈看向马车外的青石街道:“李蓉,你今日但凡迟疑片刻,我都会觉得,你心里有我。” 李蓉睫毛轻颤,裴文宣没有看她,他垂着眼眸:“可此刻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你若要和离,”裴文宣声音打着颤,可他还是咬牙出声,“我也无所谓。” “我不想要一个,能随时把感情当做武器的妻子。” 裴文宣红了眼眶,他没有看李蓉,牙齿轻轻碰撞着,捏紧了拳头:“你可以嘲笑我天真,嘲笑我幼稚,嘲笑我无能。” “可是你不该嘲笑我的真心。” “我不愿意和离,是我在意这份感情,哪怕为此给权势让步一点,我也不舍得。可你没有半点迟疑,甚至没有想过其他办法。你之前同我说,若有真心,便该给其尊重。但到这样抉择的时刻,李蓉,你从来都这么毫不犹豫,选择了权势。” 李蓉听着这样的话,她感觉自己仿佛是被裴文宣按进了水里。 周边都缓慢安静下来,她整个人被水浸泡着,奋力挣扎,无法呼吸。 她听着裴文宣的话,像上一世的最后十年,他一次次骂她:“李蓉,你简直是黑心烂肝,蛇蝎心肠。” 而李川也会在偶尔酒后,端着酒杯若有似无问她一句:“长公主,你说若我不是陛下,我还是你弟弟吗?” 以前她不在意,她可以和他肆意对骂,甚至于直接大大方方告诉他,对,我就是这么个蛇蝎心肠黑心烂肝的毒妇,怎么了? 她可以对李川笑一笑,似是听不懂一样转过话题,只道:“殿下说笑了。” 她以为她习惯了。 可这一世重来之后,当她以一个全新的李蓉和裴文宣相处,当她得到过李川真心实意的一声“阿姐”,当她得到过裴文宣郑重那一声“我等你”,她感觉自己人生终于有了光,光芒冲刷了她满身泥泞,让她仰起头来,也开始渴望着那些早已被这宫廷溺死的、那些不该拥有的念想。 因为仰头见过阳光,于是在有人再一次把她按进水里时,她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涌上来。 她静静听着裴文宣的话。 他说:“我要的李蓉,值得我守候的李蓉,不该是这个样子。” 李蓉听得笑起来,她没有回声,没有应答。 她捻起一颗棋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道:“我不过是提个建议,你愿意接纳就接纳,不想当官了,想去送死,被苏容卿按在地上踩,我也无所谓。” “你以为我多在意你?”李蓉将棋子放在棋盘上,低哑出声,“你要是没用,你去死我也没什么关系。” 裴文宣听到这些话,他知道这是李蓉的气话。 李蓉这人若是恼怒起来,多狠的话她都说得出口。他明明知道,可是他还是觉得疼。 大约是和李蓉平和相处的时间太长,都忘了这个人若是挖起人心来,能凿得多疼。 好在马车到了公主府,马车一停,裴文宣片刻都无法忍受,径直从马车上跳下去,直接往公主府里进去。 “今晚我不回去。”李蓉下着棋,平静出声,“你好好想想,裴大人,我奉劝你――” “情爱无益,前程要紧。反正我不在乎,”李蓉平淡出声,“您自个儿掂量。” 说完,李蓉便直接吩咐了车夫:“走。”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讥讽,他背对着李蓉,闭上眼睛。 他告诉自己,不要去和李蓉计较,可是李蓉的每一句话,都来来回回刮在他心口,等听到李蓉马车离开,裴文宣终是忍不住。 他想他是被她逼疯了,他转过头去,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大吼出声:“李蓉,你有本事别回来!你今日不回来,我立刻写休书。” “写!”李蓉听到“休书”两个字,气得颤抖了手,她一把卷起车帘,不顾车夫劝阻,探出头去,看着站在公主府门口气急败坏的裴文宣,冷笑扬声,“我这就去花船上喝酒,找上个十个八个的美男子,你明天不和我和离,你就是孬种!” 李蓉说完,“唰”一下放下了帘子,而后她抬起手来,捂住额头,靠在了桌边。 “殿下,”车夫忐忑询问,“去哪儿啊?” 李蓉缓了片刻,低哑出声:“去湖边,找条船,去南风馆里找几个找的好的公子。会吹拉弹唱的最好。” 李蓉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我就不信,还有谁离不得谁了。” 车夫听了李蓉的话,也不敢多说,只能按着李蓉的吩咐安排下去。 李蓉闭上眼睛,一路往湖边赶过去。 裴文宣自己回了公主府,他先是取了折子,低头想要批着折子冷静一些。 他不能和李蓉吵。 有办法,总有办法。 他脑子里一团乱,没了一会儿,童业就冲了进来,急道:“公子,不好了,殿下去了湖边,租了一条花船,叫了许多南风馆的公子过去。” “不妨事。”裴文宣捏紧了毛笔,故作冷静,“人多出不了什么事儿。” “不是,”童业跪下来,震惊道,“公子你什么毛病?就算出不了什么事儿,您也不能这么看着公主乱来啊?有一就有二,今日人多,明日人少了呢?” “出去。” 裴文宣冷声开口,童业着急道:“公子!” “出去!”裴文宣大喝出声,童业震惊看着裴文宣,好久后,他终于行礼叩首,退了下去。 等屋里再没了他人,裴文宣捏紧了笔,许久后,他忍不住一把掀翻了桌子。 他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回头抽了挂在旁边柱子上的剑,便朝着屋中一顿胡乱挥砍下去。 李蓉每一句话都在他心头。 他凭什么? 他卑微,他无用,他无能,他凭什么想要一份感情? 她不在意他,要不是他裴文宣还有几分才华,她还会嫁给他吗? 他为什么要困在这里,为什么要去守一个反复伤害着他的人? 为什么不辞了官去,回到庐州,为什么还要在华京这一摊淤泥里,陪着她苦苦挣扎? 她不过笃定他舍不得她,她又凭什么让他舍不得她?! 剑狠狠砍过书架,书架上的盒子被砍成两半,一堆纸页从被锁着的盒子里散落开去,缓慢飘落到地面。 纸页上的字迹落到裴文宣眼睛里。 “裴文宣,你还好吗?我在宫里等着你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虽然也觉得无所谓,但还是会害怕。算了,其实这信也寄不出去。我同你说实话吧。你不回来,我怎么可能无所谓呢。” “裴文宣,其实有点后悔让你出华京了,督查司不要也就罢了,你不回来,我去哪里找你呢。” “裴文宣,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他们不知道你这个人,有厉害,多聪明,那些出身于云端的人,怎么能知道,破开石头的嫩草,有多么惊人的生命力。而且,我还在华京呢。” “裴文宣,我想你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 那一张张纸页,虽然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可裴文宣却还是一眼认出来,这应当是李蓉被关在北燕塔时写的。 他愣愣看着纸页,看着那上面李蓉娟秀的字迹。 李蓉的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和他有些像了。 她好似是真的喜欢他的字,在暗处寻了帖子,一笔一划临摹过他的字迹。 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为什么还要喜欢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除了会说那样冰冷的话,会那样伤害他,却也会被他伤害,会隐藏着心思暗暗喜欢他,会悄悄给他写信,会临摹他的字。 他太在意他们的感情,太在意她去表现的得失,都忘记了,他所喜欢的这个人,是一个,把所有感情都藏在心里,只会用利刃插在自己伤口上保护自己的小姑娘。 裴文宣愣愣看着散落了一地的书信,许久之后,他猛地反应过来,提着剑就冲了出去。 等静兰回屋找裴文宣时,还没到门口,就看静兰急急上前,慌道:“姐,不好了。” “驸马呢?”静兰见静梅的模样,便知不好,提了声道,“他人在哪里?” “驸马,驸马,”静梅喘着粗气,“方才提着剑,提着剑冲出去了!” 花船 裴文宣提着剑往码头赶时,李蓉已经到了湖边。 她还在马车上,就察觉街上与平日不同,男男女女人来人往,比起平日热闹了许多。等到了湖边更是如此,平日还算宽敞的湖边,早已停满了各家马车,李蓉下了马车,不由得皱起眉头,有些疑惑道:“怎么这么多人?” “回禀殿下,”跟着李蓉的侍卫立刻上前,“今日放天灯,人员繁杂,还望殿下小心。” 李蓉听得这话才想起来,原来这便是裴文宣之前说的灯会。 李蓉想到裴文宣,心里有几分酸涩,她扭过头去,故作平静,只道:“花船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安排的都是嘴严的伶人,殿下带好面纱,属下这就领殿下过去。” 李蓉应了一声,便由侍从护送着,往人少的地方过去,登上了包下来的花船。 今日人多,大大小小的船也不少,岸边有许多男男女女,趁着天灯还没放起来,便在湖边放着河灯,湖面上的河灯似如星光点点,大大小小的船穿梭在湖面之上。 李蓉这艘船不大不小,在一堆船里也不算显眼,她上船之后,船便朝着湖心划去,侍从一面领着李蓉往船舱走下去,一面介绍着道:“今个儿适合看灯的地方,都被各家提前定下,让家奴划出了位置来,咱们来得晚,只能同这些老百姓挤在一片湖里,可能有些嘈杂,殿下不要怪罪。” “无妨,”李蓉淡道,“人在就好。” 李蓉说着,侍从推开了船舱的门,随后李蓉就看见船舱之中,一干清俊男子跪在两排,见李蓉进来,纷纷叩首,恭敬道:“见过大小姐。” 李蓉在外,自然是不可能用自己真的身份来接见这些伶人的,于是编了个大小姐的名声,便将人带了过来。 这样的阵势李蓉以前不是没见过,今天可是重生来第一次,这些男人比不上裴文宣苏容卿那样顶尖的相貌,但胜在人数。 一个好看的人放在面前,觉得只是好看。 一群好看的人放在面前,那便是好几倍的视觉冲击。 饶是别有目的而来,李蓉也在看见一群美男跪在地上抬着头深情款款看着她那一瞬间,心里忍不住跳了一下。 她突然觉得自己选择还是很对的,她笑起来,往里面走去,抬手道:“各位起吧。” 说着,李蓉便直接走上主座,她一坐下,那些男人便立刻懂事上前来,给李蓉倒酒锤肩。 这些人不知道李蓉的分寸,也不敢过多动作,李蓉抬手一挥,洒了几粒碎银在地上,扬了扬下巴:“会弹琴的弹琴,会唱曲的唱曲,会跳舞的跳舞,什么都不会的,自个儿耍玩也不要紧。热闹一点就是了。” 李蓉开了口,又撒了银子,所有人顿时高兴起来,船舱内一时欢歌笑语,往湖心驶去。 李蓉在一片丝竹管乐声中,半身斜倚在枕上,笑眯眯看着所有人,时不时就着别人的手喝一口酒,吃一颗葡萄,听着伶人说笑话,一时气消了不少。 她也不想再想裴文宣的事情,反正她上了这条花船,明日消息就会传到宫里,裴文宣只要冷静下来,还是要顺着由头去和李明说明明他们之间感情并没有那么好。 她不可能让裴文宣为她折了前程。 李蓉一面想着,一面鼓掌,高声道:“好,赏!” 正说完,就见伶人下去,换了一个人上来,李蓉正低头吃旁边伶人喂的葡萄,随后就听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笑着道:“殿下,在下不会弹琴跳舞,不如给殿下说个故事吧?” 李蓉听到这个声音,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她心生警惕,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面如玉冠的白衣青年站在原地,正笑眯眯看着她。 李蓉一看见这人,吓得被葡萄一口噎住,急促咳嗽起来。 她一面指着那人,一面咳嗽着:“你……你……” 青年笑着不同,似乎知道李蓉在害怕什么。旁边伶人见李蓉噎住,赶紧给她拍着背,急道:“殿下,您怎么了?” “出……出去……”李蓉快速挥手,急道,“都下去。” 伶人愣了愣,看了一眼李蓉,又看了一眼中间的白衣青年,片刻后,伶人才犹豫着站起身来,一起走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李蓉才缓过气来,白衣青年慢悠悠到她身前来,半蹲下身子,举了一杯茶,笑意盈盈道:“殿下,喝杯水?” 李蓉没接水,缓了片刻后,她才扭过头来,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李蓉的小船往湖心驶去时,裴文宣已经赶到岸边。 裴文宣找到奉命守在岸边等候的公主府家丁,喘着气道:“殿下呢?” 家丁看着裴文宣,似乎没想到裴文宣会来,一时僵住了,竟不知道该不该答。 裴文宣见家丁还在发愣,便知他是在想要不要提李蓉遮掩,他克制住情绪道:“我知道殿下叫了南风馆的人,我不是来找她麻烦的,人呢?” 家丁没说话,只是意有所指低头看向裴文宣手里提的剑。 怎么看,都不是来好好谈话的样子。 裴文宣见得家丁的眼神,也不想纠缠,直接把剑抵在家奴的脖子上,喝道:“说话!” 家奴这次确定了,驸马真的是来拼命的,他不敢隐藏,当即跪下身去,磕着头道:“驸马,公主的船已经开出去了。” “哪条?” “就,就湖心上那个画了花,有两层那条。” 家奴抬手,指了湖心的方向。裴文宣得了话,也不再管他,赶紧到了湖边,找了自己原来安排的人,直接道:“我的船呢?” “公子,就你一个人啊?” 船夫看见裴文宣,奇怪道:“不是说带夫人吗?” “事情有变,我自己去就行了。” 裴文宣跳上船,船夫解了绳子,担忧道:“公子会划船吗?” 裴文宣没说话,将剑挂在腰上,船杆一划,便朝着湖心方向划了过去。 裴文宣往着湖心行去,李蓉看着半蹲在她面前的青年,听对方有些无奈道:“下官想同殿下说话许久,但一直没有机会,今日看见殿下来湖边,赶紧跟着人混上了这花船,没想到是殿下设宴。殿下之风流,真是令下官大开眼界。” 青年一面说着,一面坐下来,李蓉见他放肆,冷笑出声来:“既然知道是本宫还不行礼,崔玉郎,你胆子大得很。” “殿下不想暴露身份,下官不过是尊重殿下的意思罢了。” 崔玉郎扇着扇子,说得漫不经心,李蓉也不想和他多说,直接道:“找本宫何事?” “想求殿下办一件事。” 崔玉郎说着,面色认真起来:“下官想替下官好友,青城学子陈厚照求一个公道。” “什么公道,”李蓉淡道,“要到本宫这里来求?” “陈厚照乃下官旧时好友,极有才华,此次科举,他本在乡试中夺得魁首,为乡贡士子,入京参加春闱。不想当地乡绅萧平章勾结官府,将他名额夺去,让自己的儿子萧顺文成为乡贡,参与春闱。我这好友一路赴京告状,沿路被人追杀,到京城之后,又无官员肯受理此案,下官久闻殿下之名,知殿下侠肝义胆,善恶分明,还请殿下,为草民好友做主!” 李蓉听着崔玉郎的话,并没有立刻接话。 案子不清楚,她不会随便回话,她仔细思索着这案子的价值,正思考着,就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喧闹之声。 此时裴文宣的小船已经停靠在李蓉花船边上,李蓉早已经找到位置固定挺稳,裴文宣便将小船一靠,直接跳上船来。 守在船头的侍卫看见裴文宣,脸色巨变,急道:“驸马……” “让开。” 裴文宣一把推开侍卫,直接朝着里面走去,侍从慌忙拦着裴文宣,裴文宣便径直拔剑,大喝了一声:“让!” 见得裴文宣气势,这本又是驸马,一时之间谁都不敢拦,只能让裴文宣一路进了船舱,直上二楼。 李蓉正迟疑想着崔玉郎的话,崔玉郎见李蓉犹豫,他嗤笑了一声,悠然道:“殿下是不是觉得,这案子没什么好处?” 李蓉抬眼看向崔玉郎,不由得笑起来:“怎么,你还有好处给我?” “崔某能给殿下的,殿下大多看不上,只有一样东西,到看看,殿下要不要了?” “你且说说?” 李蓉挑眉,崔玉郎笑了笑,身子往前探了过去,一面靠近李蓉,一面解开衣带,低声道:“殿下位高权重,如今夜游花船,不知可是缺个入幕之宾?若殿下不嫌弃,玉郎愿自荐枕席……” 话没说完,就听门口被人一脚踹开,崔玉郎和李蓉同时回头,便见裴文宣提着剑站在门口。 崔玉郎和李蓉都愣了,崔玉郎的手还放在解了一半的腰带上,肩上本已有些宽松的衣服,因着他倾斜的动作从肩头滑落下来。 裴文宣气得笑起来,话他听得半截,却也是明白了。 “入幕之宾,自荐枕席。” 裴文宣重复了一遍,冷笑出声来:“崔玉郎,你好得很。” 话音刚落,裴文宣手起剑落,朝着崔玉郎直直就劈了下去。 李蓉反应得快,急道:“拦住他!赶紧拦着他!” 裴文宣被人一拦,崔玉郎吓得就地一滚,赶紧开始系腰带。裴文宣追着崔玉郎满屋乱砍,崔玉郎慌忙道:“驸马,你听我解释……” 裴文宣不说话,追着崔玉郎挥砍过去,屋里鸡飞狗跳,李蓉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乱,她得冷静一点,她深吸了一口气,大喝出声:“统统给我停下!” 听得这一声大吼,裴文宣的动作终于停下,李蓉缓了口气,正要说话,就看裴文宣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三步作两步上前,一把拽着她就往外走。 李蓉不想在外人面前闹得太难看,便被他拽着下楼,一路走出花船,眼见着要离开花船,李蓉有些慌了,急道:“裴文宣,有什么话你船上说!你放开!放……” “上船!” 裴文宣将她往自己的船上直接一拉,就逼着李蓉上了自己小船。 所有人被裴文宣气势所慑,谁都不敢上前,裴文宣拖着李蓉进了小船的船舱,李蓉当即挣扎起来,怒喝道:“裴文宣你发什么……” 话音刚落,裴文宣的剑“哐”一下砸在李蓉手边,他狼一样盯着她,警告道:“你再闹,今晚你或我,一定死一个。” “疯……疯了。” 李蓉吓得结巴。 裴文宣站起身来,卷了帘子就跨了出去,举起船杆,同船上侍卫吩咐:“人我带走了,去岸边找童业,他会安排。” 说着,裴文宣竹竿一划,就领着李蓉的小船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往湖心深处划了进去。 他没进船舱,在外面划着船,李蓉听着周边人声越来越小,慢慢只剩下虫鸣鸟雀之声混杂着水声,她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 她打量了一眼周边,这小船不大,但布置得十分温馨,精致的小桌上放了新鲜的花束,茶水酒水点心被子一应俱全。 船两侧开了两个大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她也就可以清晰看到,周边越来越荒凉,船离岸边越来越远。 李蓉告诉自己,她要冷静一点,裴文宣是个有分寸的人,疯起来也是讲道理的,他今晚就算发了疯要和她同归于尽,也会有个同归于尽的章法。 她先不要慌,先倒杯茶,喝口酒,吃点点心,压压惊。 她一面想,一面吃着东西,这动作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让她平静下来,思考着裴文宣的意图。 吵已经吵成这样子,裴文宣又来抓她,难道是真的被她叫人的消息刺激到了? 他这是刺激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做出这种挟持她的事情来? 李蓉一面思索着等一下裴文宣可能做的事,一面吃着梅花糕。 这是她最爱的点心,从味道上还看,还是出品于她最喜欢那家点心店。 李蓉忍不住多咬了一口,正巧裴文宣就进来了,李蓉迅速抬头,裴文宣就看见李蓉嘴角沾着点心,眼里带了几分惊慌,又故作镇定看着他。 此刻已经到了他包下的一片湖域中心,四周空无一船,只有他们孤零零一艘小船飘在湖面上,映着江月和水上的寒气,看上去仿佛自成一个世界。 裴文宣盯着李蓉,李蓉看着裴文宣。 过了好久后,李蓉终于咽下了她嘴里的梅花糕,结巴道:“你……你来啦。” 裴文宣有些想笑,但他仍旧板着脸,只是提步进来,坐到了李蓉对面。 裴文宣一句话不说,李蓉不由得有些紧张,她偷偷瞟了裴文宣一样,又想了片刻。 裴文宣来找她,必然是存了合作之意,不会专门就是来找麻烦的。这么激动,也是刚好撞见崔玉郎的事情。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李蓉率先开口,轻咳了一声道:“方才的事情,你有些误会,我可以解释。” “不必解释,”裴文宣端着茶杯,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殿下向来如此,我习惯了。” “你也别这么说,”李蓉听裴文宣这话,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慌了,慢慢道,“其实崔玉郎是来报案的。” 裴文宣听到这话,转头看她,他上下将她一打量,随后嗤笑出声来。 “你当我很好骗是不是?” “不是,”李蓉见裴文宣油盐不进,有些恼怒了,“你怎么就不听话呢?他真的是来报案的。他有一个朋友……” “今晚不要谈这些吧。” 裴文宣放下杯子,转头看她:“我今晚,只想和你谈你我的事。” 李蓉愣了愣,片刻后,她垂下眼眸,缓慢道:“嗯……” “殿下,”裴文宣给李蓉倒了一杯酒,“咱们两个人,都喜欢骗人。” “我喜欢骗别人,你喜欢骗自己。今个儿我陪你喝一场酒,我们谁都不骗。若我能说服你,那明日,我就和陛下辞官。若你能说服我,明日,我就同陛下说你我和离。” “殿下,”裴文宣注视着她,认真道,“行不行?” 千灯 (上章结尾小修) 话说到这份上,李蓉也装不下去了。 她在地上躺了片刻,见裴文宣没有来拉她的打算,便自己起了身,假作无事发生过,仪态优雅坐回了位置上。 她是有些心虚的。 就算刚吵过架,但这种有人自荐枕席还被当场抓包的事儿,总还是有些尴尬。 这种事儿不是第一次见,她记得上一世,其实就有个长得好看的状元,听说了她爱好美男,也不知道是看上了她的脸,还是看上了她的权,有一日趁着和李蓉商议政事的机会,悄悄的给她塞了个纸条。 这种风月之事,她是不带到朝堂上来的,本想悄悄处理了,不想就传到了裴文宣耳里,裴文宣面上不动声色,倒也看不出喜怒,结果这个状元第二日就被人参奏,而后从国子监博士直接贬成地方知府,十年不到,就打包出了华京。据闻出城后不到五里,就被一伙山贼打劫,抢光钱财不说,还套上麻布口袋,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这种手笔,说不是裴文宣下手的,她还真的不信。也就裴文宣这种小肚鸡肠手段幼稚的人,才能干出这事儿。 上一世他们冷战,裴文宣只能背后使阴招,如今他与她确立了关系,他大概就很难满足于背后悄悄下黑手这种手段了。 于是李蓉时刻准备着,看裴文宣打算如何出招。 然而裴文宣不说话,他静静喝着酒。过了许久之后,他似乎才调整了情绪,慢慢道:“我来找殿下,本是来道歉的。” “不用道歉,”李蓉赶紧给他倒茶,“都是小事,你先消消气,有什么火都发出来,发完了我们再谈。” 裴文宣被李蓉的话哽住,他迟疑了片刻后,才道:“殿下,不必如此。” “你不用骗我,”李蓉抬手打断他,将茶倒满,双手捧着放他面前,“要真不必如此,你也不把我绑到这儿来了。” “殿下,”裴文宣哭笑不得,“这小船,本就是我备给殿下一起来赏灯的。” “咱们像赏灯吗?” 李蓉果断反问,不等裴文宣回答,李蓉便给了他答案:“这是绑架。” “你同我吵架,你骂我,你不顾前程任性,这些我通通不计较了,”李蓉双手在空中一推,认真看着他:“我就要求你一件事,现在把船划回去,有什么事,我们上岸再谈。” “殿下为何如此要求?”裴文宣抬眼看她,“此处风景秀丽,人烟稀少,再适合谈话不过。” “你说得没错啊,”李蓉立刻接话,“用来恐吓威胁我,再适合不过了。我又不会划船,水又这么冷,我还能游回去不成?” “殿下,”裴文宣看着她,“我看见你在北燕塔写的信了。” 李蓉动作僵住,两人一瞬间沉默下来,裴文宣倒了酒,又喝了一口,缓慢道:“你说,其实我们都对对方很好,为什么总要走向一条绝路呢?” “两个人如果不想爱分开,那也就罢了,可殿下明明心里有我,为什么,我们还要把路走成这样?” 李蓉不说话,她垂着眼眸。 “殿下,”裴文宣握着酒杯,有些疲惫:“婚姻于您而言,到底是什么呢?” 裴文宣一面喝酒,一面缓声询问:“若需要,你就可以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成婚。若不需要,你就可以和离舍弃。我对于您而言,到底算什么呢?” 李蓉不应声,裴文宣转头看她,眼里带了几分恳求:“殿下,同我说句实话吧。” “想听实话?”李蓉笑起来,裴文宣看着她,没有挪移的目光,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李蓉端起酒杯,她喝了一口酒,随后点头道:“好,那今夜我们就说实话。我可以轻易和离,是因为这件事中,和离是最好的法子。父皇多疑,无论如何解释,符文一事既然让他注意到你不忠的可能性,他就一定会试探,你对他表忠,这是势在必行。你问我为什么会要求你和离,我才当问你,为什么不和离?” 裴文宣听到这话,正欲回答,就听李蓉斩钉截铁:“因为你怀疑我。” “裴文宣,”李蓉自己倒了酒,克制着语速,优雅又缓慢道,“其实你自己不说出来,但是在你心里,终究是信不过我。” “如果你能信得过我,你怕什么和离。就算分开了,你我仍旧在一起,不可以吗?”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转头看向窗外的流水。 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说下去,仿佛就是将那些伤口又翻开来,那些隐藏了许多年的,说起来甚至有那么些难堪的过往,它悄无声息隔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以为不提,就不会出现。可现在才明白,任何伤口,都会以不同的形式,影响着后续的选择。 他当真以为他放下了,可如今才知,他没有。 “不说话了?”李蓉笑起来,“戳到痛处了?冠冕堂皇来指责我不重感情,真正不重感情的,到底是谁?” 裴文宣握着杯子,抿酒不言。 李蓉看着他沉默,她的猜想被证实,其实她本不该在意,看面对他的沉默,她还是无端有了些许痛楚。这份痛苦由暴怒遮掩,她猛地用扇子敲打在桌上:“说话!” “你要听真话吗?”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怒喝,他看着湖面,用着最后一丝冷静克制自己。 李蓉抬手,果断道:“请。” “你要我信你,”裴文宣喝了一大口酒,似乎在给自己勇气,“可我凭什么信你?” 裴文宣说着,转头看她:“凭你能为避难就决定下嫁给我?凭你明说着喜欢我但遇到些许困难就马上抽身?凭你一面说喜欢一面转头就能另寻他人?凭你情场失意欢场得意的喜好?” “你要我信你,你有能让我信任的地方吗?” 裴文宣端着酒,来到李蓉面前,他单膝跪下,半下身,盯着她:“你说得没错,我信不过你。你今日能因为权势与我和离,来日,你就能真的因为权势与我分开。我如今还是你丈夫,我不松口,谁都别想把我们分开。可若我们分开了呢?” “苏容卿还在盯着你我,”裴文宣笑起来,“我信不过你,也信不过他。” 李蓉听着这话,她一直在笑:“明白。” 说着,她抬头,凤眼轻扬,颇为挑衅道:“那裴大人还等什么?我这种女人有什么好?赶紧和我和离,找个好姑娘过美满人生,岂不妙哉?” 裴文宣不说话,他看着李蓉的模样,看着她似是骄傲的眼里暗藏着的那些委屈和苦痛,看着她嘴硬又傲慢的眼神,他恨得牙痒。 他恨她能这样无动于衷说着伤人的话,更恨自己在她面前如此软弱可欺。 他放不下她,心疼她,于是拿他毫无办法。 他不过是想听她说几句好话,可她却如刺猬一般不舍得半句。 “看什么?” 李蓉笑起来:“舍不得?舍不得也没办法呀,我可舍得……” 话没说完,裴文宣再也克制不住。他伸出手去,猛地按住她的头,便朝着她的唇压了过去。 他满脑子踹开门时她和崔玉郎的场景,这些场景和上一世交织在一起,他忍了多少年,多少次。每一次他都要告诉自己,他的界限在哪里,他不该干涉她,他应该当个君子。 可他这个君子他当不下去了。 他当君子,他容忍,他包容,迎来的是和离,是放纵,是苏容卿虎视眈眈,是崔玉郎这样的小人逮着机会就“自荐枕席”。 前世今生的委屈在那一刻汇聚喷涌而出,裴文宣狠狠咬上李蓉的唇。 李蓉睁大了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整个人往前一倾,压着她将她撞到了地板上。 李蓉正气在上头,裴文宣这么一逼,她一脚狠狠踹过去,裴文宣立刻用腿压住她的腿,两只手腕被他一只手抓住李蓉头上一拉,低头压在她的唇上,便长驱直入。 李蓉不让他得逞半分,一口咬在他唇上,支吾着叫骂:“王八蛋,混账东西……” 裴文宣根本不理她,血的腥气交缠在唇舌之间,越是反抗越是让所有感官随之放大,各种感觉都升腾起来。 “骂。” 裴文宣低哑出声,一贯清朗的声响带了几分难言的情/欲,低声道:“继续骂,我听着。” 李蓉拼了命让自己神智清醒一些,组织着她所有认识骂人的话去骂着个人,只要得了半点机会,就又抓又咬又打又踢。 两个人在船舱里几乎是厮打,只是裴文宣一直顾着她,怕伤着她。 所有愤怒和狂躁都在撕扯之间混杂着欲/望发泄出来,直到最后,裴文宣终于用腰带把李蓉的手捆了个结结实实,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才算完事。 李蓉喘着气,看着面前这个早已失了风度的男人。 他的玉冠被她撕扯下来,头发散乱在两侧,衣服也早已散开。 他脖子、胸口都是她抓的血痕,肩上也是她咬的压印,唇上也是她咬出来的齿印,就差脸没被抓花。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相比裴文宣,她还是要体面得多。 这么多年,他们始终是将最难堪的一面暴露给对方的人。 只是裴文宣人长得好看,哪怕是这样的时刻,也不觉丑陋,甚至于在衣衫半开之间,还显出几分外界难以见到的风流意味来。 两人都累了,裴文宣怕她发疯,压着她不动,他轻轻喘息着,摇头道:“李蓉,你这样的泼妇,哪里有半点公主的样子?” “你又好到哪里去?”李蓉冷笑,“说你一句下流都是侮辱了这二字。” 裴文宣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 他看着李蓉瞪他的眼神,那眼神灵动又鲜活,和之前说伤人话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注视她片刻,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额头:“以后别这样了,你说伤人的话,我听着难过。” “你难过又关我什么事?” 李蓉听他的话,无端端生出几分委屈,有些眼酸起来:“滚。” 裴文宣轻笑,他伸手将人抱在怀里,温柔道:“蓉蓉,你是个好姑娘,别带满身的刺。” 李蓉不回他,她扭过头去,不想同他说话。 裴文宣侧过身来,不想将所有重量都压在李蓉身上,他们两面对面躺在一起,裴文宣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去,轻轻抚着她的背。 用体力发泄过情绪来,他终于缓过神来,温和出声:“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冒犯你。只是我心里太难过了。咱们吵架也就罢了,你还去南风馆叫人听他们唱曲也就算了,崔玉郎这样的人,我当真忍不了。” 李蓉闭着眼,假作没有听见。 裴文宣见她还生着气,只能继续认错:“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话激你。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太担心,所以会害怕。” “我不确定我在你心里的分量,也不确定苏容卿在你心里的分量,我一想到你们的过往,一想到我失去的那些年,我就忍不住说错话。你别生气,好不好?” 李蓉听着裴文宣道歉,她静静躺着。 体力消耗之后,人反而冷静下来,她枕着裴文宣的手,靠在他的怀里,像是小船归港,得了庇护,才有了安稳。 其实她知道是他任性,裴文宣认错,并不是因为他错了,而是他一贯包容她,让着她。 这样的退让,让李蓉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忍不住抬眼,注视着裴文宣。 裴文宣见她看他,轻轻笑起来:“看我做什么?” “裴文宣,”李蓉轻唤他,“其实你说得没错,我没有可以让你信任的地方,我不该怪你。” 裴文宣听着她认错,他没有说话,李蓉将额头轻轻触在他的胸前,有些疲惫:“是我疏忽了,我没有想到你会害怕。是我为你想的太少。但是裴文宣,你不是不是重要,只是我想把最好的给你。” “我从出生,所有人都和我说,权势是最终要的东西,是我们立身之本,是我们的根基。其实和离我也害怕,我也会担心你喜欢别人。可是我更怕你为我折了前程。” “我怕你为我牺牲,等有一天,你老了,或者你走投无路,你没那么喜欢我了,你就会想起来,你为我做过的一切,那时候你会恨我的。” 裴文宣听着李蓉少有的坦白,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怎么不说话?”李蓉见裴文宣久不言语,抬起头来,看向裴文宣。裴文宣听她询问,他轻轻一笑:“我在生气。” “生气?” 李蓉诧异:“我这么好好说话,你还生气?” “是啊,我在想,你也太看不起人了,就这么点事儿,我就前程没了,老了,以后还要怪你。” 裴文宣笑着翻了个身,李蓉枕在他的手上,裴文宣转头看向外面的星河:“你这也把我想得太不堪了。” “谁知道呢?”李蓉轻笑,“不同的环境,养育不同的人。若你当不上丞相,谁又知道你会成为怎样的裴文宣?” “我不同你说这些没用的。”裴文宣将目光从星空移到她身上,“你就等未来看就是了。已经过了一辈子,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清楚得很,”李蓉抬起手来,将自己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手腕在他面前转了转,“手艺好的很。” 裴文宣看着李蓉招手,他直起身来,李蓉也坐起来,将手递给他。 裴文宣低着头给她解开这绑着她手的腰带,缓慢道:“其实我今日也是被你气到了,以后说话多思量些,别这么伤人。明明对我好,偏生要说得这么不堪。” “不过我也不笑你,”裴文宣抬眼看她,笑了笑,“其实我今日不想和离,也不是真的不信任你多少。最主要的,是我想着,怕你伤心。” “我伤什么心?” 李蓉将手从腰带里拿出来,裴文宣握着腰带一手撑着自己,一手搭在曲起来的一条腿的膝盖上。 他扭头看向窗外,窗外水面上,不知从哪里飘了些河灯来,它漂浮在河面上,同天上的星辰交映,环绕这小舟。 裴文宣看着这湖面,声音有些飘忽:“你身边的人,都习惯为了权势放弃感情,你虽然也这么说,可我若当真这么做了,你便永远不会知道,有人的感情,是一点杂质都不沾染的。” “我当官,我争夺权势,是为了走到你身边。所以如果让我用离开你来换取权势,”裴文宣转头看她,轻笑起来,“哪怕只是一时的离开,口头的离开,我也不愿意。” “以权势交换感情,我喜欢的人,不可以习惯这种事情。” “可这只是小小的交换。”李蓉皱起眉头,裴文宣瞧着她,“我若毫不犹豫答应了这小小的交换,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蓉蓉,”裴文宣说着,抬起手来,放在她的发间,“对于我来说,不让你受委屈,是最重要的事。” 李蓉没有说话,她静静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 他散披着头发,衣衫半敞,发丝在夜风中轻舞,历经岁月的稳重加诸于青年俊朗的仪容之上,映衬着湖光水月,似如谪仙梦境,美不胜收。 无声不过片刻,远处传来撞钟声,没了一会儿之后,数千盏天灯在远方山上缓缓升起,裴文宣仰头看着,眼里落满灯火,带了笑意。 “蓉蓉,”他笑着转头,“你看。” 他转头那一瞬间,姑娘就亲了上来。 裴文宣愣不过片刻,他就听李蓉低低出声:“裴文宣,其实我比你想象的,更喜欢你。” 李蓉说着,双手便环绕上去,翻身坐在裴文宣身上,抱住了裴文宣的脖子。 裴文宣靠在船壁上,在短暂的愣神后,他反应过来李蓉在做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浸在蜜里,裹了糖,只是小小的一个动作,便让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他不由自主弯起嘴角,抬手拂过李蓉脸上的发,而后将手按在她后脑勺的发丝之中,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裴文宣对于李蓉熟悉的程度,远高于李蓉自己本身。 他爱李蓉,爱着李蓉的一切,并愿意为之钻研和付出,最后精于此道。 起初不过只是一个吻,而后便是手段百出,等到最后时,李蓉软软抱着裴文宣,整个人靠在他身上,裴文宣一手搭在窗边,撑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揽着坐在身上靠着他休息的人,手一下一下顺着她背上的脊骨。 李蓉早已瘫软在他身上,他却依旧一派朗月清风的君子模样,在她耳边亲声发问:“要回去吗?” 李蓉不说话,她抱着他,感觉这人随问了话,却没有停手。 好久后,她终于哑声开口:“裴哥哥……” 裴文宣听得她的称呼,不免笑出声来,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抬手抱住她,在她耳边最后确认了一遍:“就在这儿吗?” 李蓉用鼻音应了一声,裴文宣亲了亲她的耳垂。 “好姑娘。” 说完之后,他将他轻轻放在垫子上,抬手抽了旁边的腰带,覆上李蓉的眼睛。 李蓉只听得周边水声,蝉鸣之声。 满天星河,千灯映水,小船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在夜色中为薄雾遮掩。 情到深处时,裴文宣将十指与她纠缠在一起。他轻唤她的名字,有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狂/狼,直至最后,隐约呜咽出声。 李蓉才终于明白,其实情/欲二字,终究需得有情,才得喜乐人间。 和离 等一切结束时,已是半夜了。 裴文宣压在她身上,李蓉累得睁不开眼睛,裴文宣缓了一会儿,低下来亲了亲她的额头,柔声道:“你睡吧。” 李蓉用鼻音应了一声,裴文宣为她穿好了衣衫,取了毯子,盖到她身上。 而后他走到船头去,用盆打了些水,用本是煮酒的小火炉煮着的水兑入盆里,调成合适的温度以后,重新又煮了一盆,将已经调好的水端回船舱,揉了帕子替李蓉擦过脸和其他出汗出得多的地方。 李蓉没有睁眼,就感觉身上逐渐清爽起来。 她嗓子有些哑了,便不愿开口说话,裴文宣酒足饭饱,虽然什么都没说,却是心里高兴得很。 第二盆水是煮沸后又凉下来的,他取来给她擦洗,李蓉本想拒绝,就感觉裴文宣抬手轻轻搭在自己肩头,安抚性的吻了吻之后,低哑着声说了句:“无碍,你好好睡。” 这样是睡不着的,甚至更清醒了些,李蓉感觉脸红的厉害,又不想示弱,就抬手用袖子遮了眼睛,似乎是在挡光。 等浑身干净利索后,裴文宣自己出了船舱,他似乎是用湖水清理了身上,就听在外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后,他便走了回来,他躺到她身侧,替她拉好被子,而后将人揽到怀里来,温和道:“别着了凉。” 说着,他将头靠在她肩头,便与她依偎在一起。 被子都是给了李蓉的,他就穿了一件单衫,好在船舱里关了门窗,便很是暖和。李蓉感觉他似乎是睡了,悄悄睁开眼睛,一睁眼就见他躺在她对面,带着笑意温柔注视着她。 李蓉脸上瞬间升腾起火热来,却还要故作淡定:“你看我做什么?” “本只是想瞧一会儿你睡着的模样,谁曾想你就睁眼偷看我。” “谁偷看你?”李蓉皱起眉来,有种被人抓包的尴尬气恼,“我睡不着睁个眼,也叫偷看?” “好,”裴文宣抿唇轻笑,“不是偷看。殿下怎么睡不着,同我说说?” 李蓉难言,她又怎么能说自己是被他折腾清醒的?刚好身体里又觉得有些异样,她动作僵了僵,裴文宣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克制着自己,什么都没做,只往前过去,温柔亲了亲她的额头,用低哑的声线安抚着她:“一会儿他们就来接我们了,你回去就能洗了。” 李蓉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知道他是什么都明白,一时也嚣张不起来,红着脸闷着头低低应了一声,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怎么弄进去了啊?” “我的错。”裴文宣果断认错,他听她抱怨,也觉得心里欢喜,他觉得自个儿好像是被李蓉放在了最适宜的温泉里,此刻无论李蓉同他说什么,他都觉得极好。 两人静静靠着,这样安静的场合,李蓉不一会儿又觉得困了,她枕着裴文宣的手,靠在他胸口,裴文宣抬手像是在顺猫儿的背一样,一下一下轻轻安抚着她。 没过一会儿,李蓉便睡了过去,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旁边水声有了变化,似乎是有人船在靠近。李蓉轻轻抬了眼皮,裴文宣便察觉她的动作,他给她拉了拉被子,温和道:“你先睡,我去看看。” 说着,裴文宣便起了身来,披了外套站到船头,看见他安排的人划着船到了边上,那人正要开口说话,裴文宣抬起手放在唇上,往船舱方向看了看,小声道:“夫人睡着了,你直接送到岸上去吧。” 那人笑着点头,也不敢说话。 裴文宣回了船舱来,重新合上了小门,李蓉听他坐到自己身边,含糊不清询问:“几时了?” “寅时。” 裴文宣替她拂开脸上的发,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扰了她:“你睡这一路,回去洗个澡,也差不多该上朝了。” 李蓉低低应了一声,裴文宣想了想:“要是身子不舒服,我去同陛下告了假就好。” 李蓉没说话,她闭眼睡着。 裴文宣看着她,他见她眉头紧锁着,似是睡不安稳。 其实他知道,李蓉哪怕此刻不说,内心深处终究是不安的。 感情是他最大的软肋,而他将这种软肋毫不遮掩放在对手面前,李蓉害怕。 然而她不敢再说,她照顾着他的感受,于是将自己的担忧都放在心里。 裴文宣抬手摸着她的头发,想着她心里是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俯下身来,温柔亲了亲她的额角:“别想了,好好睡,我都听你的。” 听着裴文宣的话,李蓉便知是他的妥协,她缓慢睁了眼睛,抬眼看向他,带了水雾的眼,似乎是想说些安抚的话。 可她不会,也怕自己不小心又说错了什么伤人的言语,犹豫片刻后,她伸出手去,抓住了裴文宣的衣角。 “回去再来一次吧?” 她低低出声。 她所有想到能够讨好他的方式,都是实实在在的。 权势,地位,金钱,欲/望。 裴文宣听着她的话,哭笑不得,他无言片刻,终于只能道:“先记账吧,以后慢慢还。不过你的心意,”裴文宣覆在她的发上,放柔了声音,“我知道了。” 其实确认她的心意,也让她明白自己的想法之后,所谓方式,也就并不重要了。 终归让李蓉舒服的,才是最好的。 若一份感情让她战战兢兢,再干净努力,又有何用? 裴文宣坐在李蓉身边,注视着李蓉的模样,看她猫儿一样依偎在自己身侧,在他的安抚下,缓慢睡去。 李蓉一路睡回了公主府,裴文宣给她用衣衫盖着,从马车到府邸,悄无声息便将她抱了回去。 回了府中后,李蓉又赖了一会儿床,这才起身来,沐浴洗漱,而后跟着裴文宣上了朝。 裴文宣脸上是白白净净的,但脖子上的抓痕却是遮掩不住。他穿了官袍,在门口等着李蓉,等李蓉出来了,他冷着脸走到她面前,恭敬道:“殿下。” 李蓉看见他脸色不善,先是愣了愣,随后就反应过来裴文宣这是演戏,她忙调整了神色,似是有些心虚上前,讨好式的拉住他,“驸马。” 裴文宣面色不动,同李蓉一起往外走去,两人靠在一起,从旁人看来,裴文宣似乎十分冷漠,而李蓉面带讨好。 而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距离范围内,裴文宣语气却十分温和:“有没有不舒服?” “又不是生孩子,”李蓉挽着他,笑着靠在他手臂上,“哪里有这么精细?而且,托裴大人耐心照顾,”李蓉一面说着,一面在他被袖子遮掩的手心用小指轻轻漫无目的地勾画着,放软了声音,“比起上一世,好得很。” 欢爱一事,其愉悦的程度,最重要就在于男方的耐心。 上一世的第一次,李蓉其实也没有传说中那样剧烈的疼痛,就在于裴文宣绝对的自持和忍耐。 而如今裴文宣不仅有耐心,还积累了对于她的无数经验,又克制得当,纵有不适,对于李蓉而言,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裴文宣听着她的夸赞,面上冰冷如霜,语调里却带了几分无奈:“别惹事。” 李蓉低头轻笑,也不再招惹他。 两人一路行到宫里,下了马车,李蓉想去拉裴文宣,裴文宣却就将她的手一甩,直接走了进去。 这一幕被许多官员看到,李蓉面上露出几分尴尬和羞恼,也不想站在原地,赶紧往前去了。 对于朝廷而言,三月最重要的事无非两件,科举与人事调动。 相比于后者,科举的分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吏部说明了今年生源报名情况,便退了下去。 等到早朝结束,裴文宣刚刚走出大殿,李明便遣了人过来,恭敬道:“裴大人,陛下请您过去。” 裴文宣得了这话,恭敬行礼,便跟随着太监一起去了御书房。 李蓉默不作声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转身提步出了大殿。 她刚走出大殿,就看见苏容卿在前方,他同几个官员一起,手里拿着笏板,正皱着眉头同那些官员吩咐些什么。 苏容卿这个人,与人处事脾气温和,但实际在正事之上,却是手段强硬,极为严苛。 当初没有注意,如今认真观察,便发现如今的苏容卿,比起她当年记忆里那个清俊出尘的少年郎,早在眉宇之间多了几分不当有的阴鸷。 李蓉站在他身后观望他,苏容卿本同其他官员一起拾阶而下,却隐约感知到李蓉的目光,于是他回过头来,就看见李蓉站在大殿面前,目光冰凉地审视着他。 苏容卿没有说话,风轻轻吹来,吹得他的衣摆翻飞,他凝望着李蓉的目光,像是凝固了岁月,冷寂又绵长地踏过宫门,轻轻落在李蓉身上。 那一场对视短暂得好似无意识的走神,旁边官员有些疑惑苏容卿的止声,不由得顺着苏容卿的目光看了过去,小心翼翼道:“苏尚书?” 苏容卿听得呼唤,朝着李蓉远远行了个礼,便收回目光,转头领着身边人一起下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道:“此案之关键,在于……” 李蓉看着他远走而去,许久后,嘲讽一笑,转身离开。 而裴文宣又太监领着进了御书房,李明正在练字。 裴文宣进来恭恭敬敬叩首行礼,一贯温和的人,面上却多了几分冷峻。 李明不着痕迹抬头看了他一眼,练着字道:“你这脖子上怎么回事?哪里抓来的?” 裴文宣冷着脸,克制着情绪道:“禀陛下,与公主打闹玩笑,不慎抓伤。” 李明动作顿了顿,其实他昨晚上也听到消息,说李蓉去游船,还找了些长得好看的公子作陪。裴文宣提着剑去抓奸,还把李蓉给劫了。 这是这毕竟都是暗处打听来的事儿,他也不好直接就说,而看裴文宣的脸色,昨夜应当不是很愉快。 李明揣测着昨夜发生的一切,思索着李蓉和裴文宣这些举动可能的意图。 毕竟,他刚起了心思,这边就吵起来,显得有些太过刻意。可是昨夜毕竟也发生了这么多事,小夫妻或许当真吵了架,也未可知。 他面上不动,假作什么都不知道,缓慢道:“夫妻之间,要互相忍让,平乐打小都是朕最宠的女儿,或许有些骄纵,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是。”裴文宣跪在地上,直着身子,答得十分平稳。 “我找你过来,是同你商讨吏部侍郎升迁一事,你这位置升得太快,升迁过去,怕是难以服众,”李明一笔一划落在纸上,似是漫不经心,“你可想好应对了?” 裴文宣听到这话,面上表情终于缓了缓,他恭敬道:“谢陛下关心,微臣虽然资历不够深厚,但是吏部之中些长辈,加上在御史台中积累的人脉,陛下大可放心。” 李明观察着裴文宣的表情,见他提到官职便是暗喜,他不动声色,继续道:“不过你为平乐驸马,平乐如今在朝堂上得罪之人众多,吏部中许多谢家的人,你迁过去,怕是有得苦果吃。要不这样,”李明似是关心,“朕把你调到礼部去,免得受人责难,如何?” 裴文宣听得这话,脸色便是一白。 吏部和礼部,就算同为侍郎,却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清水文职,一个却实实在在掌管着官员升迁。 裴文宣似是在努力克制自己情绪,李明从福来手边接了茶,缓慢道:“你与平乐感情深厚,她督查司也需要人帮忙。朕也想过了,不如你到礼部去,多些时间帮她,你看如何?” 裴文宣听着李明的话,脸色极为难看,可他还是忍耐住,恭敬道:“微臣谢过陛下恩典。” “行吧,”李明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微臣告退。” 裴文宣说着,便起身来,李明看着茶汤里的茶叶,悠然用茶碗拨弄,裴文宣僵着身子走出去,走了没有几步,裴文宣便顿住步子,似是犹豫了很久后,突然就转过身来,“哐”一下跪在了地上,颇有些激动道:“陛下,微臣求陛下为微臣做主!” 李明手上一抖,茶汤洒了出来,他抬眼看向裴文宣,皱眉道:“你要做什么主?” “陛下,”裴文宣语调里全是愤慨,看不让人看到的地方,神情却十分冷静,他咬紧牙关,克制着情绪,“微臣欲与平乐殿下和离,还望陛下恩准!” 既然李明希望他退步,那他就退一大步。 李明不慌,他就逼着他慌。 反攻 裴文宣想得清楚,其实对于李明来说,他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都是在试探。 他在怀疑裴文宣的忠诚,而裴文宣如果是顺着他的试探,李明要和离,他就和离,那无论如何,李明都是在怀疑着的。 且不如反客为主,反守为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明皱起眉头:“你要同平乐和离?朕的女儿哪里不好,你竟要同她和离?!” 李明越说越怒,抬手拍到桌上,喝道:“裴文宣你好大的胆子!” 裴文宣听着李明的话,赶忙叩首:“陛下息怒,可文宣……文宣也是……” 裴文宣说着,他似乎是有些难堪,干脆直起身子来,将官服一把拉扯开来,露出自己身上的痕迹。 肩头几乎见骨的齿印、抓痕混杂在裴文宣身上,看得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李明不由得愣了愣:“这是?” “陛下,”裴文宣面露悲愤,“这都是公主昨夜打的。” 李明听到这话,一时有些尴尬了,他不由得顺着裴文宣的话说了下去:“你们怎么打起来了呢?还打得这样严重。”说着,李明又想起来,“你没打她吧?” “殿下金枝玉叶,微臣不敢。” 裴文宣听着李明的话,脸色更冷,李明知晓李蓉没受委屈,放下心来:“怎么回事,说说吧?” “陛下,”裴文宣说着,先从自己袖中拿出了一张符纸,“此事还需得从这张符纸说起。昨夜殿下从宫中回来,微臣本去接她,结果到了宫门口后,殿下将符纸交给我,说我在外面怎能随便书写符咒,差点害她着了柔妃的道。” 听到这话,李明皱起眉头,但他没有拦住裴文宣,只让裴文宣继续说下去:“微臣看过符纸之后,确信这并非微臣的手笔。” “这不是你写的?”李明认真询问了一遍,裴文宣摇头,“陛下可以请大师过来鉴别,这不是微臣的笔迹。陛下应该知道,这符咒极为难求,微臣平日公务繁忙,哪里来的时间做这种事?” 李明不说话,只让人将符纸接了过来,低声吩咐:“去验。” 说完之后,李明转头看向裴文宣:“符纸既然是假的,平乐为何说是真的?还说是你们一起去的寺庙?” 柔妃指控李蓉和裴文宣私下联系弘德法师,替李川撒谎,好让他不要成婚。为此拿出了符纸作为证据,证明裴文宣联络过弘德法师。李蓉说明这张符纸虽然是真的,但是却是在寺庙中所得,以此反驳弘德法师说谎。 可若这张符纸根本就是假的,李蓉为何不直接说是假的?还是说李蓉就是为了反驳而反驳,其实的确私下联系过弘德法师,为了李川推迟婚事? 李明心里暗暗琢磨,裴文宣恭敬道:“陛下,您与其想,这符纸为何是假的,而公主承认了,何不猜想,弘德法师为何拿出一张我所写的姻缘假符,来证明公主为了太子向弘德法师施压?” “姻缘符就算是我写的,可它既证明不了公主和弘德法师见过,也证明不了公主向弘德法师求太子相关之事。这张符纸,公主认与不认,都证明不了什么,而弘德为什么要如此说?” 李明听得这话,面上不动,心里却顿时反应过来。 姻缘假符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弘德多此一举,给出这张符做什么? “其实许多事,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也不必多说。这一点,公主与微臣心里都清楚。” 例如他怀疑李蓉和李川,其实早就是下意识确定李蓉会去帮李川在弘德法师面前说话,所以才会完全没注意到,这符咒出现得太过无理,而现下也根本没有实质证据证明此事。 李蓉既然知道此事,那自然心慌,面对指控时下意识反驳所有证据,也是可能。 李明听出裴文宣的意思,他虽然没有直接解释李蓉撒谎的原由,却已让李明猜出原因。 “从微臣被抬到吏部侍郎位置以来,微臣与公主便如履薄冰,处处小心,就怕什么时候就做错了什么,被人抓到把柄。” “世家不喜,太子憎怨,背后也不知道是谁,先用吏部侍郎这种位置将我与公主置于火烤,又以弘德法师陷害,现下再出假符咒一事,殿下与我虽然都不清楚弘德到底是何意,但他们必然是要做什么。于是微臣心急之下,一时恼怒,便叱责了殿下冒昧,不知道的东西怎可胡说。” “而殿下这些时日来,对微臣也早有不满,因微臣出身寒门,又官途不畅,殿下在公主朝臣之中多受非议。微臣建议公主建督查司为陛下分忧,而今朝臣对殿下诸多不满,太子与殿下也已离心,皇后更是厌恶于殿下。故而昨夜……殿下与微臣不免争执。” “殿下气愤之下,惊言微臣卑贱,甚至不如那些南风馆中伶人,于是带了伶人花船夜游,微臣情急之下劫持殿下,本欲好言相劝,却别殿下痛殴打骂。陛下,”裴文宣直起身来,面带悲愤,“微臣纵出身寒门,也是七尺男儿,就算殿下贵为公主,又怎可如此欺辱于微臣?微臣迎娶殿下,本也只是奉陛下之命,尽臣子之忠,殿下平日蛮横骄纵嚣张无礼甚至心中暗许他人,这些事微臣都可一一忍耐,微臣自问,为夫为臣,未有半点逾越,可殿下还要花船夜游,召数十……” 裴文宣一时说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跪俯在地,恭敬道:“陛下,微臣自知有罪,辜负君恩浩泽,但还请陛下看在先父忠心侍奉半生、微臣一片忠心的份上,让微臣与殿下和离吧……” 裴文宣声音沙哑,近乎要哭出来:“微臣真的过不下去了……” 裴文宣一番陈词,让李明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同为男子,裴文宣心中之屈辱,李明怎能不懂? 裴文宣就算是要做戏给他看,也犯不着让李蓉去叫那么多伶人…… 李明心中细细思量着裴文宣的话,他心中不免有了另一番思量。 其实裴文宣的话倒是点醒了他,从吏部侍郎到如今的弘德法师,都是李蓉和裴文宣好似得了甜头被他发现,所以他一直怀疑李蓉和裴文宣的忠诚。 可若换过来想呢?若吏部侍郎到弘德法师都是他人设计,那他们到底在设计什么? 如果之前不知道,如今这符文出来,还不知道吗? 一张根本证明不了李蓉和太子关系的符文,被他们拿出来骗了李蓉承认,最后再告知他是代表他们夫妻关系极好的姻缘符。 吏部侍郎这事儿,目的在于让他开始担忧李蓉权势。 弘德法师的事儿,让他担忧李蓉和李川的关系。 而符文之事,则是让他担心裴文宣和李蓉夫妻一心,为何担心夫妻一心?因为他内心深处已经在担心李蓉权势过大又与李川勾结,如今裴文宣和他夫妻一心,又怎么了得? 这样一想,那对方当真是步步攻心,且算计的不是李蓉和裴文宣,而是他! 李明内心波澜四起,但他面上不变。 这毕竟是裴文宣一家之言,他不能尽信,于是他顺着裴文宣的话道:“你这样说,蓉蓉的确太过骄纵。既然你有心和离,朕也不想强求。你先回去,朕这就拟旨,如何?” 听到这话,裴文宣激动起来,恭敬道:“谢陛下!陛下圣明!” 李明看着裴文宣这暗暗高兴的模样,心中五味陈杂,李蓉毕竟还是他女儿,遭人这样嫌弃,他心里一时有些烦闷,他挥了挥手,淡道:“下去吧。” 裴文宣恭敬行礼之后,便退了下去。 等他走出御书房,小太监跟着他,送着他出去。裴文宣冷着脸往外走,临到出门,他低声说了句:“让陛下查弘德法师如何进宫。” 小太监没说话,但明显是听到了。 送着裴文宣走出宫门之后,小太监赶紧折了回去。 裴文宣从御书房回官署时,苏氏府中,青年公子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执棋落子。 他身旁跪着一个女子,对方跪拜的姿势使用的是宫中的礼节,看似镇定的模样,眼中却带了几分不安。 “娘娘说了,那张符咒是假的,被平乐殿下带了出去,若他们拿去验证怎么办?” 那婢女有些慌张:“如今弘德也已经被提走,大人,若他乱说话,攀附的就是娘娘啊。” “他没有机会乱说话,让娘娘放心。”青年公子落着棋,神色平静,婢女得了这话,便知道了对方的意思,她内心稍安,但还是道:“那符咒怎么办?” “公主殿下既然已经认了,就算验出是假的又如何呢?若他们告诉陛下公主说了谎,那公主为何说谎?陛下心中还是有疑,必然还还是会去试探裴文宣与公主。而裴文宣不可能通过陛下的试探。” “大人这么肯定吗?”那婢女皱起眉头,“裴文宣答应和离并非不可能之事。” “他不可能答应。” 青年放下书卷,开始平稳收拾棋盘,声音缓和:“他不敢、不会、也不想。” “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人都有弱点,”青年将棋子一颗一颗捡进棋盒,“裴文宣这个人,你若想从政事之上扳倒他并不容易,他惯来洁身自好,又善笼络人心,才能手段都不缺,如今他又收复了裴家,得长辈爱护,如果直接动他,代价太大,也很难成功。” “可他在意感情,也在意殿下。”青年垂下眼眸,遮住眼里的情绪,“这就是他的软肋,他不会为了权争与殿下和离,只要他不和离,陛下的怀疑在,他就很难翻身。” “若他就是答应和离了呢?”侍女坚持发问,青年动作微微一顿,许久后,他皱起眉头:“那他该死。” “辜负殿下的人,”青年声音很轻,轻得让旁人根本无法听见,他轻轻仰头,看着初春蝴蝶落到庭院,他荒凉的眼里带了几分嘲讽,“都该死。” 胡旋舞 裴文宣从宫里刚出去,福来便将符文字迹对比的结果呈了上来。 “陛下,”福来恭敬道,“这符文上的字迹,的确是假的。” 李明将盘子上的符纸取过来,拿到手中观望,福来在一旁静静等候着,许久后,李明叹了口气:“福来,你知道做君王,最难的是什么吗?” “陛下这话问得,”福来笑起来,“奴才哪里懂这些?” 李明看着符纸,许久后,他将符纸往桌上一扔,站起身来:“那就是周边所有人,都可能骗你。旁人想听真话,便听真话,朕想听真话,得从一堆假话里,去找真话。而最可怕的是,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 李明走出御书房,福来跟在他身后,两人慢慢走在长廊上,李明缓慢出声:“他们掌握你的弱点,控制你的情绪,你以为你能找到真话,其实那些所谓的真话,都是他们用真真假假所裹挟的假话。” “你看这符纸,从强行把裴文宣升吏部侍郎,到弘德说平乐私交太子,这就是往朕心上扎,知道朕担心什么,他们就给朕看到什么,这符纸这么明显的纰漏,朕都没看出来,你说明明谈太子和平乐的事儿,怎么就和裴文宣扯上了关系?” “陛下圣明,总能有所决断。”福来拍着马屁,李明嗤笑了一声,“圣明?我哪里圣明?这符纸有问题,裴文宣难道又没有问题?谁知道他说的,又是真是假呢?” 李明说着,他停下步子,看着庭院里的花草。 三月了,天气也开始回暖,庭院中的花草绽出勃勃生机。他觉得有些疲惫,不由得道:“福来,你觉得,他们谁说的是真话呢?” “陛下为难老奴了。” “说吧,”李明漫不经心道,“就当闲聊,说错也无妨。” “奴才觉得……其实这世上,不管什么事儿,都万变不离其宗。”福来似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思考,“人总不会平白无故,废老大的功夫,您看,这桩桩件件的,要是柔妃娘娘说的是真话,裴大人主动去抢吏部侍郎、公主私下让弘德法师推迟太子婚事,承认她与裴大人的姻缘符,这图的是什么呢?要是裴大人说的是真话,吏部侍郎是有人算计他和殿下,而后弘德法师诬陷他和殿下,又有人用符纸里间陛下和他们,那这背后的人,图的又什么呢?” 李明听着福来的话,没有出声。 他反复想着所有人的意图,没有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头疼起来,不由自主抬起手,揉起了额头:“罢了,也不想了。” “外面风大,陛下还是回去休息吧。”福来走上前去,扶住李明,李明由他搀扶着,一面往回走,一面也有些无奈开口:“朕老了,身子骨不行了。” “陛下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福来缓慢道:“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奴才这就让太医过来,调养一二,您不必担心。” “嗯。”李明由福来搀扶着,走进了屋中,福来看了他一眼,缓慢道:“陛下,驸马和平乐殿下和离之事,现在要拟旨吗?” 李明听着福来的话,头疼得有些厉害。 “先放着。”他摆了摆手。 福来扶着李明躺到床上,低声道:“那弘德法师进宫之事,需查吗?” 李明没说话,福来伸手去替李明揉着脑袋,放缓了语调:“柔妃娘娘性情温和,惯来都是以陛下的吩咐为准,如今主动带着弘德法师进宫,背后怕是有小人挑拨,奴才担心……” “你去查吧。” 李明不想听这些,却也知道这事儿耽搁不得,多耽搁一刻,事情就更难搞清一些。 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去:“将太医叫过来给我行针。” 福来应声,朝着旁边小太监使了个眼神,小太监便走了出去。 李明头一疼,宫里就人仰马翻,这时候裴文宣也差不多回了公主府,问了李蓉的去处,才得知她在睡觉。 昨夜折腾了一宿,她大约也是累了,裴文宣想了想,让人清了内院的人后,说着去书房。 等进了内院,他便直接回了卧室,童业不由得有些好奇:“公子不是要去书房吗?” 裴文宣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一眼:“外院人多口杂,我与殿下还在闹矛盾,别让人知道我去看殿下了。” 童业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裴文宣还是逐他:“去书房门口守着,谁来了都说我在书房。” 童业愣愣点头,便看裴文宣自己进了卧室,关上大门,他缓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该干什么,转头去了书房门口守着。 李蓉昨夜累得太过,困得不行,躺在床上睡着,裴文宣进来了也不知道。 裴文宣轻轻关上门,脱了官服,控制着水声洗过手。 李蓉听见水声,终于睁开眼睛,隐约就见到一个青年的背影,她含糊着叫了一声:“文宣?” 那一声好似呢喃,裴文宣顿时便想起昨夜来。 他将手放在水里,闭眼缓了片刻,同时应了一声:“你先睡,我回来了。” 李蓉还有些困,但她记挂着宫里的事,便干脆趴在床上,一只手垂在床边,闭着眼含糊着问:“父皇同你怎么说?” 裴文宣洗干净手,到她身边来,李蓉没有睁眼,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他抱起来往里挪了挪,裴文宣掀了被窝进去,一进去李蓉的手就勾了过来,挂在他脖子上,猫儿一样靠在他的胸口,嘟囔着道:“他是不是要咱们和离?” “没说,”裴文宣怀里是温香软玉,让他爱不释手,又有些煎熬。他目光落在墙上,漫无目的顺着李蓉的背,好似安抚一个孩子,缓慢道,“是我主动提的,我告你一状。” 说着,裴文宣笑起来,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李蓉的鼻子:“我有小猫抓我咬我,我不要这猫了。” 李蓉听他的话,被他逗得笑起来:“行行行,我给您道歉,不过你不也捆了我吗?” 裴文宣笑而不语,李蓉在他怀里呆了片刻,才想起后续来:“然后呢?” “然后我告了柔妃一状,说她用符纸骗你,提醒陛下,他可能被人利用。接着陛下说会下诏让我们和离,我就回来了。” “你反告了柔妃?”李蓉笑起来,“父皇一向偏袒她,怕是没多大作用。” “如果只说柔妃陷害你,当然不会有多大作用,你们本是政敌,陛下要做的不过是平衡,不让你们做得太过。” 裴文宣说着,有些按耐不住,干脆翻身压到李蓉身上,手如抚琴,音似击玉,温雅中带了些许风流,缓慢道:“可若让陛下觉得,是有人利用了柔妃,要打击他的真正目的,那他就容不得了。” “他的目的?”李蓉闭着眼,音调有些发颤。 裴文宣知道李蓉一时想不起来,便提醒了她:“陛下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扩大自己的权力,他最大的对手,其实就是这些世家宗亲。他立肃王,捧柔妃,是为了这个。而今立督查司,用我,也是为了这个。陛下在意我的升迁,你与太子勾结,又或者是你我的感情,其实都是害怕,我们实际上是世家棋子。可柔妃他就不怕了吗?” 裴文宣的呼吸喷涂在李蓉肌肤上,李蓉听着他平静谈论着政事,她不由得抓紧了床单,让自己尽量冷静。 这仿佛是一场两人之间的抗衡,端看谁想输,李蓉不想输在这种地方。 于是一个游走婉转,似乎是在寻找一个机会时刻等着进攻。 而另一个严防死守巍然不动,就看对方如何手段百出。 “所以你的意思,”李蓉思索着,控制着语调,“是想让陛下察觉,柔妃对我的敌意,被世家所利用。柔妃成了世家的傀儡?” 李蓉说着,紧闭上眼睛:“光靠你这一告,怕是告不了。” “无妨,”裴文宣轻笑,“下棋的时候,棋子总是一颗一颗落的。” 说着,裴文宣将手穿过她的背,将她整个人稍稍悬空抱起,然后彻底的吻了下去。 这一吻和之前不同,像是热身许久后终于进入正题。 骤然而来的失重感让李蓉下意识紧张,而后与其他所有感觉混杂。 裴文宣轻轻啃咬她的唇,似是在教育她:“你当真以为,他在暗处算计了我,还真当我算计不了他?” 他没说出那个“他”具体指的是谁,可李蓉却从这略带强势的动作里察觉到他所指的那个人应当是谁。 李蓉不由得笑起来:“上辈子就输了,你还不服气?” 听得这话,裴文宣将李蓉翻过身,压着她趴在床上。 “还敢说?”他轻笑,“要不是顾着你,他早死千百次了。” “大话谁不会说呀?”李蓉笑眯眯激他,“裴大人,总得有点成绩才是?” 裴文宣得了这话,嗤笑出声,他知她是玩笑,却还是认了真。 他捏了一把她的下巴:“等着瞧。” 李蓉见他孩子气,忍不住笑出声来,裴文宣听她的笑声有些恼了,但他面上不显,只让她笑不出来。 不过片刻,李蓉便真的笑不出来了。 过了许久后,李蓉有些克制不住,哑着声道:“还不来吗?” “你再休息两日。” 裴文宣低头吻了吻她:“不然会疼的。” 李蓉没说话,她忍耐了一会儿,终于有些熬不住了,她忍不住锤了一下床板,低喝出声:“不行就滚下去!” 裴文宣动作僵了僵,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把床帘放了下来。 “那我检查一下,”床帐里的人沙哑着声道,“看看你行不行。” 李蓉:“……” 她不想说话,面无表情看着衣衫松松垮垮,跪在床头说要给她认真检查的裴文宣。 “本宫就警告你一次。” 她神色极冷:“要你告诉我不行,我就把你踹下去踩着你的脸跳胡旋舞。” 裴文宣听得这话,抬头笑了笑。仔细确认过后,他终于确定,李蓉好得差不多了。 昨夜本也照顾,并没有什么伤,起来后又上了药,现在休养得极好。 “夫人想跳胡旋舞,早当同为夫说,我为你准备衣服。”裴文宣没有放下李蓉的裙子,他拉着裙子便俯身过去,“你想在哪儿跳都行。” “脸上也行,身上也行,心里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