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楹门》 第一章 盛京起风波 阳春三月,大晏盛京城。 轻盈小轿晃晃悠悠走在林荫路上,红木有些脱了皮,轿边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小丫鬟,眼睛水灵灵的四下里张望,仿佛是初到盛京,掩饰不住好奇又不敢乱了规矩:“呀,小姐,瞧见府邸了。” 丫鬟眉眼弯弯,显然是看到了街角那头斑驳朱漆的铜门,恰是魏国公府。 呯—— 突然的轰响惊得她笑声戛然而止。 原本紧闭的铜门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撞击开,女人沙哑又凄惨的哭喊充斥在小巷里,她是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家奴从魏国公府里拖拽出来的。 “孙家的少夫人又被抓回去了?这个月怕是有两回,我瞧着都心疼。” 偶尔路过的行人交头接耳却不敢驻足停留。 “可不是,这女人嫁去孙家几年无出,孙少爷又喜欢寻花问柳,家里妾室一个接一个的娶,孩子都一窝了,这少夫人哪里还有地位?” “被欺到了娘家,魏国公府竟连一个出头的人都没有。”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女人筋疲力尽,长睫的泪珠滚落尘埃,吞咽的气息里满是苦涩腥咸,她妄图拉扯跟前男人的袍摆:“成旭……我陆婉瑜哪怕再落魄也是出生国公府的小姐,岂会和那些、那些花街作女一般无耻行窃……” “哟,少夫人您是在说,账房丢失的真金白银是妹妹我教唆婢女偷的?”男人身后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儿眼角眉梢都是挑衅的刁难,矫揉造作挽住了正冷眼旁观的孙少爷。 孙成旭眼底对妻子的厌恶更是显露无疑:“你还当自己是魏国公府的小姐?呵——”他一把揪起陆婉瑜的长发,“国公府不过是盛京的蛀虫罢了,就跟那些死乞白赖的路边野狗没有区别,你三番五次的跑回来,不就是想让别人知道我孙成旭亏待你了,成全你,让盛京的百姓都瞧一瞧!” 陆婉瑜头皮发麻只有眼泪流得更凶,男人的手掌已带着狠戾的风劲挥来。 她闭上了眼。 “啪”,那声音不响,不是手掌砸落在脸颊的刺痛,而是手腕被恶狠狠的一把掐住时扫过的力劲。 男人虎口徒然生疼,他定睛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跟前站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小姑娘,手腕纤纤、指骨细长,眉目清浅好似远山悠扬,阳光透过树叶落了两缕斑驳在她的稚气脸庞,骄娇相宜。 只是那双眼瞳里不沾一分的厌和喜,风静无波。 这十四五的小姑娘扼住孙成旭的力道实打实的叫他这个大男人都无法撇开,孙少爷勃然大怒:“你是哪来的臭丫头!”他的话刚从舌尖落出齿根,只觉得手腕到手臂有股巨大的蛮劲拧得他胳膊肘都发憷,有微风从耳边袭过,男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和那阵春日清风一起—— 呯! 被甩去了三丈开外滚成了狗吃屎,扬起的尘埃漫蔽了枝叶里的明光。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惊愕住了,荆钗布裙的小丫头拍了拍手又抖抖裙摆,好似方才将一个男人从肩头扔出去的蛮劲根本不是来自于她,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人置信。 孙成旭在小巷子里哀嚎连连:“狗奴才,你们看戏呢?!”他龇牙咧嘴,顿时身边目瞪口呆的家奴们纷纷挥起了拳头直直冲着那个对孙家大少爷不敬的小丫头。 惨叫和哀鸣顿时充斥在魏国公府的僻静巷子里,好似这里很久不曾如此热闹了,左邻右舍偷偷拉开了门缝——哟,这孙家是带人闹到了国公府上不成?! 可一瞧都傻了眼,烟尘过后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分明是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孙家家奴,站在中间的小姑娘正摩拳擦掌的,她歪着脑袋撩了撩裙摆,僻静下来时眉目眼睫中有几分温宁的淡漠,好似她什么也没有做。 “花奴。”她开口,声音娇俏不似寒凉,唯独带着收拾完一堆废物后的讪意,远处那风尘仆仆的小丫鬟心领神会已搀起了陆婉瑜。 挂着泪珠的温婉女人还在瞠目结舌:“你……”她的不敢置信和眼底里久违的身影缓缓重叠,那荆钗姑娘眼角下朱色浅痣恰似长睫后一抹斑驳的秀色光阴令陆婉瑜心头猛然一扼,“阿蘅……你、你是阿蘅!” 女人又惊又恐,手足无措,若不是还有花奴搀着,怕是腿脚一软就栽倒在地。 “陆以蘅?”孙成旭才咬着牙跟挣扎爬起身,紧捂着痛处恍然大悟,陆以蘅,魏国公府那个病怏怏的幺女,太医早断言她活不过总角之年,所以被送往了陆家远在千里的南屏老宅休养,却不想十年了,这条烂命还没上西天,近日倒是听闻她要回盛京,呵,真是赶巧不赶早啊,男人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反觉得可笑,论辈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还要唤他一声姐夫,“你可知少爷我是谁!” 他横眉怒目,失却了面若冠玉,反像个小丑。 “孙成旭,孙家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里寻花问柳无所事事,”陆以蘅的柳眉疏淡细长挡在了自家三姐面前,“几年前仗着自个儿叔父的关系得了八品的宣节校尉,不过是个散官虚衔,天恩浩荡予了一分薄面却偏有人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 孙成旭顿时脸色铁青,这丫头在讽他买官卖官,朝廷蛀虫,男人恨恨一脚踢踹上朱漆铜门,草木深深、人丁萧条,瞧啊,就连他欺到了门上都没人敢应:“就凭你们国公府还想当出头鸟?陆家无人,早该滚回南屏去!”少在盛京丢人现眼,他央央讪笑。 “陆家无人,那我是谁。” 陆以蘅的声音不响,却好像苍穹上徒然掠过的莺雀,击穿了云巅。 那姑娘眉目清敛,仰起脸时,傲慢皆被明光照彻,粗布鞋履无带贵气凛凛却坚定重踏的好似有着千万钧的分量,逼得孙成旭气息陡然一窒。 林荫巷里带着细小的波澜回荡,震动心扉。 第二章 人善被人欺 孙成旭的额头有些细汗,不知是因为这春日的暖阳亦或只是因为跟前这不慌不忙自称是陆以蘅的小丫头——十年不见,活人都大变样了,将自己一干家奴撂倒在地不说,牙尖嘴利的恨不能叫人拿根针缝起来。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无子、口舌、盗窃、嫉妒,陆婉瑜七出有四,更何况你大哥游手好闲、嗜赌成性,魏国公府欠债难偿、生活拮据众人皆知,你三姐教唆婢女念夏窃取账房金银证据确凿,我孙家的事可轮不到你这小妹来管!”孙成旭咋着舌总算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大庭广众之下反倒是他成了无言以对的难堪之人,“我带自己的夫人走,与你们魏国公府无关!”男人怒扬衣袖,可正要去拽陆婉瑜的手就被硬生生折在了半空。 “你还当我三姐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小姑娘的话轻飘飘,手劲一紧,疼得孙成旭龇牙咧嘴又不敢轻易发作,“那为何孙府女眷所用的胭脂水粉中掺了过量的蝇草兰,这熏香渗透肌肤带入血脉数月下来便会造成体虚宫寒不易有孕,”陆以蘅眼一眯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的淡淡香味,若不仔细你甚至会以为那是温和雅致的兰香,她神色了然的从所有人惊愕的脸庞上划过,“孙少爷日理万机想来不会关注女儿家的东西,不知府上哪一位在日常照料女眷起居却在背地里谋害,我的三姐,你的正妻。” 喝! 不光是孙成旭倒抽口气,陆婉瑜闻言整个人都瘫软在地,陆以蘅说什么? 她的确有过两次小产无法保住孩子而深觉愧疚逆来顺受,陆婉瑜的眼眶红得像受伤的兔子,这只兔子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襟:“孙成旭……我两次小产缘由你知情与否、知情与否!” “你、你放手——你这个疯子!”男人脸色恍然惨白,两个人顿时扭打撕扯在了一起。 看热闹的盛京人约莫都有了头绪,这当然不是陆婉瑜不能生孩子,而是孙家有人落井下石故意在暗害这少夫人。 周遭的窃窃私语衬着暖阳都叫人背后起热汗,孙成旭身后的宠姬捏了捏衣襟袖口下意识的频频后退,“啪嗒”一串铜匙落进了尘埃。 美人儿心头咯噔还没来得及伸手捡起,只觉面庞掠过带着蔓草气息的清风,铜匙已经落进了陆以蘅的手中。 “这是……”陆婉瑜瞪大了眼一把抢过铜匙,不敢置信的神色刹那盯向孙成旭,“这是你们孙家的库房钥匙,从来只搁在娘身边。”为何会出现在这女人的手中?! “哦?”陆以蘅闻言眼睛一亮,“库房的铜匙老夫人有,没想到这花街柳巷的美人儿也有,谁在你们孙家行窃栽赃还不明白吗?”任是谁都能瞧出来,孙家自个儿出了个“内贼”却串通起来诬陷这陆婉瑜偷窃了真金白银。 美人儿惊恐的眼神在众人之间一晃而过,眼角都沁出了泪花,情急之下张口就嚷:“这、这可不是妾身窃取的,少爷,您要相信妾身啊——”女人的话戛然而止在孙成旭狠恶的眼神下,怯怯懦懦的低下了头去。 陆以蘅心中冷笑,这花容失色的谁看呢,她将怀中的东西随手一掷,落在地上掀不起半点风尘。 “这是什么?”孙成旭横眉一扫。 “休书。” “休书?”男人怪叫,“我若是休了你的三姐,她从此便是盛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残花败柳!” 一个嫁过人却又被夫家休了的女人,在这盛京会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比十里春风场的花娘都要叫人鄙夷轻视。 “不,是我这温柔贤淑的三姐要休了你这恶毒无能的丈夫。”陆以蘅踱着步子往回走,她站在那流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的陆婉瑜面前,伸手将痴妄者凌乱的发丝挽至耳后,“陆、婉、瑜,是魏国公府的三小姐,身上流着南屏陆家人的血,她便是嫁给贩夫走卒也绝不屈就你这种玷污她名声、污蔑她善意的男人!” 陆以蘅的声音定然清脆,不容置疑,字句肺腑皆是陆婉瑜无助怯懦的敢怒不敢言。 “三姐姐,这个男人你爱过吗?”陆以蘅的声音似云巅下不思的沉吟——温柔乔庄成懦弱,懦弱变成了委屈,然后化为不甘和怨憎,合着血泪往肚里咽,转而她唇角一凛,温情徒然变成了凄厉,“你恨过吗?” 陆婉瑜浑身颤抖,多年来的苦楚酸疼全然涌上心头,她做足了一个“好妻子”的宽容大度、以夫为尊,却输了所有的尊严和尊重,陆婉瑜压抑在眼眶里的泪水终是遏制不住的流淌了下来—— 痛彻心扉,亦醍醐灌顶。 女人深吸一口气从起地上捡起了那份休书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错愕惊诧的男人面前:“孙成旭,我二八年华嫁至孙家,你我八年夫妻,缘尽于此,陆婉瑜今日,便立字休书,自此无相无扰!”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拂袖“啪”的将那书信狠狠的掷在孙家少爷的身上。 孙成旭呆若木鸡,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个向来不敢忤逆半个字眼的妻子给休了的事实:“贱人!”他怒喝道,抬手便要掌掴下去,孙少爷几时在陆婉瑜面前受过这等委屈难堪,从此往后,他岂非要成为盛京城最大的笑柄?! “孙成旭,”温婉女人这次没有掉着眼泪退缩,“我陆婉瑜现在可不是任由你打骂的孙家媳妇。” 男人的手停顿在半空,转而“啪”的一下,掌风逆转,掴在了身边那娇滴滴的美人儿身上:“贱婢,谁给你的狗胆污蔑暗害少夫人的!”在旁人看来,下药、偷窃岂非都是这个女人一手的安排栽赃。 小美人显然没有预料,顿时整个人被耳光打趴在了地上,方才的梨花带雨都成了惊恐的抽噎:“妾身、妾身没有,妾身不敢啊!” 她是替罪羊,众所周知。 第三章 收拾烂摊子 “滚回孙府去!”孙成旭咬牙切齿,在一旁连滚带爬的家奴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陆以蘅,你真有能耐,我倒要看看,你们魏国公府还能撑得到几时!”大少爷捏成了拳头的指骨噼啪作响,魏国公府都是些戴罪之身的无用废物,回来一个幺儿就以为能翻天覆地不成,笑话。 男人骂骂咧咧,飞扬的袍角消失在街头。 陆以蘅这才将袖上的灰尘拂去:“三姐,那孙少爷的爱妾想要陷害你,并非无缘无故。”孙家栽赃陆婉瑜,她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万事有始,陆婉瑜在孙家定然是被抓了把柄。 陆婉瑜错愕转身,微弱的阳光正洒在陆以蘅的眼角,她有那么一瞬错觉,阿蘅好像是一个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姑娘,她镇静异常又心思缜密,没有因为方才由她而促成的一桩擅断大事受到感染。 而你的一分一厘,都逃不出她的眼睛。 “是念夏,她不愿我变卖母亲的首饰来为大哥还债,所以偷入库房被抓……”陆婉瑜和盘托出,她没有教唆念夏偷窃,那是丫鬟忠心护主犯下的错事,成了陆婉瑜被孙家诬陷的缘由。 赌债。 呵! 陆以蘅心中一凛,唇就紧紧抿了起来:“大哥现在何处?”那头的陆婉瑜不敢开口只是悄悄抹了抹眼泪。 小姑娘便心知肚明的掸了掸布裙,挽起长袖迈开步子—— 剩下的烂摊子,她亲自去收拾。 午后的暖阳叫人轻汗焦灼。 阅华斋这名头听起来似是个文人墨客聚集的风雅之地,然它却是座嵌着珍珠、镶着白银的销金窝,魏国公府大公子陆仲嗣嗜赌成性,在盛京自然不会有第二个去处。 陆以蘅对钱财美人不感兴趣,赌坊花楼中的一掷千金只令她心生厌恶,才掩下鼻息就发觉眼前落下了一缕细腻轻薄的蝉纱。 那是个花信年华的美人儿。 “姑娘寻人,还是寻乐?”她歪头俏生生的,盛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不会抛头露面,这荆钗布裙的小丫头更不似富贵人家的小姐。 “我要见这里的东家。”陆以蘅单刀直入,不打算多费唇舌。 错愕自美人眼中转瞬即逝:“阅华斋没有东家。” “那管事的。” 她咯咯娇笑起来,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只要有银子,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管事儿的。”穷奢极侈的销魂处,谁出得起银子,谁就是这地儿的主。 陆以蘅一愣,瞳底眼角的璀璨中潜藏的恶劣和嘲弄也同时落进了妖娆花娘的眼底:“那我可就自己动手了。” 她一点也不含糊。 “吓?”美人还未及反应,耳边顿闻“呯”地巨响,紧接着男人的怒喝、女人的尖叫乱成了一锅粥,那看起来娇小可人的丫头竟已一脚踹飞了张赌桌,牌九骰子滚的到处都是,掀飞的银票正漫天飞舞,与徒然惊慌失措的人群不符的是那姑娘依旧沉水不变的神色,恩,她的脚下正踩着一个人。 那是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双手贪婪不停的去抓那些正在散落的银票直往自己怀里揣。 “十年不见,大哥在盛京真是,如鱼得水。”小姑娘的声音凉薄不带起伏。 陆仲嗣浑身一颤:“……你、你……是……”他脑中搜刮半晌,才僵着嘴角卡出试探的字眼,“是阿蘅吗?”踩踏在胸膛上的力道猛然一压,他就被自己的唾沫呛到了,“咳、咳咳,阿蘅你是什么时候回、回到盛京的?”他可不记得老家有书信传来。 “大哥怕是早盼着,我死在南屏了。” “怎么会……娘——娘她,她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陆仲嗣咧开嘴角,一副讨好又谄媚的模样,“大哥我,就是手痒痒小赌怡情两把……” 陆以蘅恨铁不成钢的愠怒就在这刻迸裂了出来:“不争气的东西!”她朝地上淬了一口狠狠将男人踹了出去。 魏国公府家不成家,老母病重、昏昏傻傻;三姐出嫁、受辱夫家;陆仲嗣身为国公府唯一顶梁柱却只知道欠债赌博,家中杂役奴仆早就变卖成了赌资,而这个当事人像一条狗般死乞白赖、屡教不改,无怪乎整个盛京,没有人看得起他们南屏陆家! 没有人! 桌椅的轰响引得众人侧目,陆以蘅的确是恼怒,或者说恼恨更恰当,男人怀中的银票散落满地,她索性扬袖轻喝:“这张赌桌,我陆以蘅赔了,剩下的,算是请诸位的酒钱。” 顿时舞娘歌姬、赌徒酒客跟得到了某种雀跃的许可般,争先恐后哄闹着去将如雪花飘零的银票据为己有。 陆以蘅管不着周遭纸醉金迷的欢愉,她的脸庞抵到那败家子的额前:“顶着陆家大公子的名头到处借黑钱,真金白银一千二百两,呵!”以陆仲嗣的恶名,早就失去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当然只能找黑市放贷的恶徒相借,“大哥可记得嘉成八年泗水遭灾,祖父带着满阳两城官兵赶赴救灾,他第一个扛着石块泥浆跃入了江水之中,要不是他的副将眼明手快在洪峰之中拼死相救,他早已如石沉大海,何来今日陆家一处安身之地!” 陆以蘅对这蜷缩着身子跟窝囊废一般的男人深恶痛绝,当年的祖父和祖母经历了霜雪危难,用生命换来魏国公府的荣耀,岂容陆仲嗣醉生梦死、一掷千金?! “祖父精忠报国辅佐两代君王,父亲一生戎马,镇守安然边关数年征战四海大小战役百余次,他的身上,有一十八处刀伤,”陆以蘅字句铿锵、掷地有声,“而你呢——” “活至今时今日,不成家、不立业,无大丈夫胆识担当,简直枉为——”陆以蘅诧然怒喝,荆钗布裙遮不住那艳锐张扬,眼尾的秀色更是恼狂至极,“枉为陆家子孙!” 这阅华斋中大约从未如此安静,静得好像连呼吸声都一清二楚,不知是被这铿锵所震抑或被这姑娘骄骋不矜所慑。 陆仲嗣红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球中一缕缕的血丝触目惊心,似不敢置信这振聋发聩的言辞会从自己那个十年不见的小妹口中说出,竟叫他莫名产生了几分胆怯的问心有愧、无地自容。 第四章 与我赌一局 陆以蘅嫌恶的甩开呆滞的陆仲嗣,手心已落出一颗小巧金珠,珠色剔透、纹理清晰,雕作雀羽栩栩如生,一看便知绝非凡品,饶是这阅华斋中不少世家显贵见惯了稀世珍宝,也免不了要惊叹,殊不知这姑娘手里为何会有可抵万金的珍品。 地上的男人却脸色徒变:“阿蘅,这东西当不得,当不得啊!” “你以为我会用这金珠来抵那一屁股烂摊子?呵,”陆以蘅笑的不寒凉偏生充斥不屑蔑然,“陆家早被挥霍一空,名誉、声威、母亲残命、家姐尊严在你眼里都抵不过玲珑骰子,”那姑娘的笑似是从嗓子眼里掐出湮灭的味道,“金珠银玉、荣华富贵啊……” 啪嗒,珠子在那瞬落进了一旁滚烫的琉璃香炉之中。 在场众人惊呼连连,金珠是何等贵物,在这烫热之中不消片刻就会化为石头不如的废物,陆仲嗣双眼泛红、睚眦欲裂,眼睁睁看着价值不菲的珍物从眼前被销毁叫他浑身僵硬无法动弹——金银财宝、荣华富贵,魏国公府的地位和尊严,自己的老母和姐妹,什么都似过眼云烟一般从脑海里走马灯的恍过——身外钱财一朝易逝,如花美眷不过红颜白骨,究竟自己这二十多年浑浑噩噩活着是为了什么—— 陆仲嗣一瞬凝神,仿若空白。 “哐当”,清脆的声响蓦然惊醒所有人,浓郁的熏香散落一地,陆以蘅的手腕上立现了三道细小血痕刺痛皮肤,琉璃碎地除了沉水的香灰却看不到金珠的身影。 陆以蘅一愣才发现,偷袭她的,是一只猫儿。 长毛黑猫橙黄的眼睛在灯红酒绿里带着流光溢彩,它轻身一跃就入薄帘后躺进了一个金玉碧成的怀抱。 月白的素衣之下勾勒着五彩雀羽,袖边袍角皆是繁色的金银织花、绻绻攀附,那人修长的指尖没入了黑猫锃亮的长毛正慵懒的半卧在锦缎长椅中,金丝织锦本是奢靡之物,琉璃灯火下衬得那双懒散轻曼的眉目昭彰明灿,灼灼艳情。 好一副富贵荒唐骨。 猫儿口中叼着的金珠就这么正大光明的落在了男人的手中。 “这是大晏隆贺十三年宫中命善金局打造用来赠与太皇太后的贺礼,铜雀金珠,真是暴殄天物。”他的话漫不经心,引来一片哗然,金珠被滚烫的香炉灼烧过,早已毁了半面玲珑,“这珍品有价无市,不如余个人情,买卖于我。”他微微挑眉,明明带着几分倦怠又觉那双眼眸品着挑剔细腻偏又活色生香。 陆以蘅蹙眉倒不知这销魂窝里还有识物者,这人非富即贵定是阅华斋不可小觑的金主,她绝不应招惹,然陆家小丫头平生最不喜的就是买这些败家子弟的账。 “少多管闲事。”她懒给脸色。 男人听出了恶念眉目轻抬,指尖在猫儿的脑袋上轻轻柔了柔却不见恼意:“阅华斋是盛京首屈一指的赌楼,可由不得人来去自由,”他似是失了耐心不再看那丫头,而是悉心逗弄起怀中的猫儿,“你想要带走一个赌徒,自然要用这里的规矩。” 盛京城里风生水起的地方绝不是随意由着人闹腾了还拍拍衣袖走人的。 “你想与我赌一局?”她可不傻听得出言下之意。 男人因为她的话突得笑了三分,好似眼底的眸光徒然绽开明艳热烈,素衣之下掩着流光溢彩的张扬放肆,他将手中的牌九恣意一掷:“赢了,你带走他,阅华斋不但既往不咎,还能替你一笔勾销黑市欠债的追讨,从此往后,整个盛京的烟花之地、金银赌坊都不会再接纳你这位兄长。” 陆以蘅一愣,她要承认,这个条件实在很令人动心—— 赌徒从来管不住手也管不住心,自己的大哥是个什么货色她很清楚,要让陆仲嗣言听计从可绝不简单,突地,臂弯上被人狠狠扼住打断了思虑,那地上狼狈不堪的陆仲嗣已经爬了起来一把揪住了陆以蘅的小花裙,痛哭流涕。 “阿蘅,大哥发誓以后再也、再也不赌了!” “大哥说的是真话?” “真话!再赌我就……”陆仲嗣指天誓日却又吞吞吐吐。 呯—— 陆以蘅的裙角飞扬,那被掀翻的赌桌一角已遭猛力的掌风劈断,木屑飞溅擦过耳畔,那小姑娘还站在原地不动分毫,这利落的断绝没有一点犹豫:“如若再赌,便如此桌。” 削肝剖胆,粉身碎骨。 喝! 就连一旁原本争着看好戏的赌徒们都不由的心头震颤,这小丫头到底是哪来的一身武艺力道,轻轻松松将这赌场的桌角都劈了个稀巴烂,好生的魄力有度。 陆以蘅不看那被吓坏了呆滞当场的陆仲嗣,她旋身:“赌徒的话我不信,但是,我信你。”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已经落在了那个羽衣长袍镌刻流光的男人身上,终是换了三分的另眼相待。 赌一局。 很快,婢女们将一地的散乱收拾干净,陆以蘅被请进了五彩帷帐中,金丝玉阶富丽堂皇更是惹人头晕目眩,小姑娘脚下一绊还险些磕碰在赌桌上,她掸去香腻的脂粉这才入了座,对面的男人长指撑着下颌,唇角似乎总是有意无意的挂着笑意弧度,这种感觉令她觉得不适,十分的不适。 “六博,樗蒲,骨牌,握槊?”她索性先发制人,“悉听尊便。” “我是个懒散之人最怕麻烦,骰子,赌大小,”这是个俗世,就该用最俗的法子,男人扬袖间黑猫已经跃上了案几,蜷着尾巴好整以暇,“输赢无惧,听天由命。” 这口吻不惹人厌,但是腔调叫人厌憎,生得一副好皮囊,却偏偏不知人间疾苦。 男人话音刚落,案上的猫儿竟好似听懂了他的言行举止一般“啪嗒”将八宝筛盅合上,爪子一挠,听到里头的骰子“咕咚咕咚”的滚动,片刻就尘埃落定。 陆以蘅倒是错愕至极,这男人究竟是太过狂妄自大还是本就金贵张扬、目中无人,单就是叫自己的小宠来拨弄,他呢,懒洋洋的落着哈欠连指尖都不肯触碰金银铜臭般。 第五章 前尘作往事 呵! 陆以蘅心底里浮现些许冷笑也抓起一旁的筛盅将骰子随性掷入,金钗布裙一晃神就将筛盅滚过了手肘襟摆,没有什么花里胡哨,“咕咚”就压掷在了桌案上。 “巧了,我陆以蘅也不喜欢繁琐之事,四五六,赢定了。”她说完这句话才将筛盅打开,竟果不出其然,三颗骰子上的红点映入眼帘,小丫头难得多了洋洋不嘲的笑意,惹得眼角眉梢的秀色都飞扬骄纵,这姑娘若是晴天日宴下如这般端端朗笑,定是,灿若朝霞,“望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甚至连对面的筛盅都不屑打开就掀帘而出,似已料定了自己胜券在握,无需多言。 好生自信,又,好生无理! 男人没急着阻止,指尖在桌案上“喀”的一落,自己的筛盅就倒了下来,眉宇就微不可见的蹙了起来。 “哎呀,您莫不是叫个丫头戏弄了?”彩金结纱落下曼妙的身姿,外头一直候着的那个花信美人儿笑吟吟的掀帘而入,“还从来不曾在赌桌之上落人下乘的。”这盅里明明白白躺着的骰子连五点都没过。 男人懒懒倾身倚靠在长椅,毫无追究的意味只是单单从鼻息间落出了轻哼,五彩雀羽的金银织花如同蝴蝶翅翼上的流光掩映,仿佛整个王都的富丽堂皇都悄然镌刻其上:“班门弄斧的障眼法只能欺瞒无知之徒,你是吗?”男人这话不似反问,不似陈述。 岳池姑娘俏生生的瞅了他一眼哪里还敢贫嘴的:“她的骰子没有问题,问题在这里,”女人点了点男人那三颗玲珑红豆,“以假乱真、如假包换,这骰子比阅华斋的重了一分,许是灌了一滴水银和着流沙,无论如何都掷不过五点。”简而言之,输定了。 只是一个头回来阅华斋的姑娘怎么会将这堵楼中的骰子仿的如此惟妙惟肖,似是早已绸缪许久,岳池眨眨眼有些迷惑:“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手?”这口吻可不像追究反倒是两分敬佩,是啊,敬佩那丫头竟然有胆在阅华斋出千使诈还留下了“正大光明”的证据,究竟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疏忽。 男人了然,伸手挠了挠猫儿的下巴:“今日盛京可有新鲜事?”他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岳池就喜上眉梢,指尖绕着耳畔弯弯曲曲的发丝:“陆家三小姐把孙家少爷给休了。”她说到这里还噗嗤一笑,觉得甚是有意思,陆婉瑜在盛京出了名的逆来顺受,现在,兔子突然红着眼睛反咬了一口。 该! 孙成旭可不就是活该。 “魏国公府,”这个盛京城里只有一个陆家能叫人大动干戈,长榻那头的男人微有沉吟,“她不是十年前就病怏怏的被送回了南屏老家,太医当初可说没救了,如今倒是生龙活虎的。” 仿佛,脱胎换骨。 岳池很清楚男人口中的她,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魏国公府小小姐,陆以蘅,十年阔别,竟与传言,天壤之别。 女人巧笑嫣然就伸手掩住了樱桃小口:“容岳池一问,您为何要帮陆家?”不光容得她使诈还既往不咎,盛京城的陆家早就已经身败名裂了。 “谁说,是在帮她。”男人的话烟烟袅袅湮灭在琉璃灯花中,带着几分兴味和戏弄,岳池便识相的住了口,铜雀金珠“咕咚”被掷进了那酒盏中泛着金玉水色沉在了盏底。 只有猫儿不明就里的蹭着脑袋撒娇。 阅华斋中依旧仙乐飘飘,哪怕踏出了那金玉勾栏,心头还忍不住要频频回首,天色带着夕阳落幕,陆仲嗣这快而立之年的大男人就被陆以蘅提小鸡似的揪回了魏国公府。 守候在府门的陆婉瑜索性扭过头眼不见为净:“娘她方才刚醒,阿蘅快随我去见见她。”她推开那佝偻着脊背鼻青脸肿的陆仲嗣,挽住了陆以蘅的臂弯就将小丫头领进了府中。 魏国公夫人张怜,出生名门可惜家道中落随了陆贺年,但是两人鹣鲽情深,夫妻之间从未有过嫌隙。 陆婉瑜的心情却并没有好转一分:“自从仲何去世后,娘整日以泪洗面不久就得了癫疯臆症,久而久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失去了幼子的张怜除了在睡觉便是在发疯,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陆以蘅神色一黯,她的同胞哥哥陆仲何是天赐神机,五岁能诵读经典,七岁便吟诗作对,张怜对他给予了厚望打算年满十二就参加童试定能一鸣惊人,只可惜——陆仲何八岁那年冬天独自出门游乐失足落进了冰河溺亡。 小姑娘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张怜的房中昏暗更充斥着苦闷药味,她形容枯槁、披头散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精神失常的老疯子,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唤醒她沉浸的记忆。 似是听到了脚步的响动,张怜呆滞的目光缓缓抬了起来,眼瞳浸没浑浊不堪的色泽,她看到荆钗布裙,然后是那张俏生生的脸蛋,带着久违的熟稔和关切—— 老妇人的嘴唇僵了僵,她想要抬起指尖却毫无力气,“啪”,手腕已经被一双玲珑手掌握住,几缕温暖流淌进了血脉。 “娘亲。”这一声,陆以蘅唤的很轻,生怕惊扰了妇人。 张怜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她的嗓子因为太久没有发出声响而在此刻只能落出一些浑浊的咿咿呀呀,她的手不知哪里来的劲道好像从枯枝藤蔓中挣脱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陆以蘅:“……阿、阿蘅……”她终于叫出了小女儿的名字,似神志突然清醒,不,是从浑噩中猛然照耀进的一道明光,“阿蘅回来了吗?”老女人的眼睛眨了眨,眼泪不由自主的流淌了下来,落在陆以蘅的手背,滚烫滚烫。 长久以来的闭塞和沉闷,失去了至亲的痛楚无人言说,如今好像因为小女儿的归来突然倾倒出了无尽的委屈和不甘。 “娘亲,阿蘅回家了。”陆以蘅屈膝趴伏在张怜的床头,她看到身后的陆婉瑜在偷偷的抹眼泪,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第六章 当名满天下 张怜失声哑然痛哭,潜藏十年的内疚排山倒海而来:“都是娘的错,没有打理好这个家,你……你有没有恨娘?”老妇人瞪着红眼睛,抓着陆以蘅的手腕力道凶狠却小心翼翼。 小姑娘心头一哽,她看到张怜曾经的心如死灰和如今的渴望期盼,枷锁桎梏令她不得安息,陆以蘅摇摇头轻声道:“是阿蘅十年没有陪在身边照顾好您,”她趴倒在老妇人的被褥上,“阿蘅以后,再也不离开了好不好?” 张怜的心头有着滚烫的热涌淌过,她捧起陆以蘅的脸轻轻将小女儿按在了怀中狠命的点着脑袋,一旁的陆婉瑜拧着帕子不敢哭出声,老妇人伸出手将她拉到了跟前:“婉瑜,孙家欺负你,娘不能为你说一句公道话……你心里委屈,娘都知道。” 嫁出去的女儿也是血脉相连,当母亲的心中痛楚不比任何人少,可惜,她是个无能为力的妇人,连下床榻都做不到。 陆婉瑜的眼泪便决堤了,她“噗通”跪了下来,母女两顿时抱作了一团,撕心裂肺。 屋子里的泪水刺痛与人世沉浮,满目疮痍、一家无依,天伦都成了世间的苦楚。 陆以蘅眼角发烫,心头颤动:“娘亲,十年很长,总会改变万事沉浮,有人树倒猢狲散,有人平地起高楼,陆家在盛京不会如从前那般被人冷眼唾弃,”她的声音不大,可语气却坚定凛冽的好像冬日白雪皑皑中俏丽生出墙头的红梅,她目光灼灼,是信、是誓、是陆以蘅说出口的争锋,“陆家本该,重振声威,陆家本该,不受轻贱,”她顿了顿,“南屏陆家,就当——名满天下!” 南屏陆家,名满天下。 这才是魏国公府还留在盛京的缘由,这才是院中春花明媚坐等良辰的理由。 我们站在盛京城,我们立足大晏朝,几代忠臣、王侯将相,难道就要任由那些豺狼虎豹众口铄金,我们就要吞咽着血泪低声下气吗! 不。 陆以蘅绝不。 她跪在自己母亲和三姐的面前,信誓旦旦,女人们惊愕的深吸口气几乎是被这小丫头的语气和神色所震慑,她——还是十年前那个只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的陆以蘅吗? 张怜的脸色惶惶却有种明丽的微光从眼睛里迸裂出,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到自己那天纵奇才的孩子,看到了陆家本该骄纵驰骋的恣意,她仿佛看到了魏国公府唯一的希望被收纳在心——她是明珠,是陆家的明珠,是张怜的明珠。 荆钗布裙遮挡不住的,熠熠生辉。 老妇人回过神来掩面而泣:“我的阿蘅,长大了。”是陈述、是肯定,是骄傲。 陆婉瑜袖中的指尖悄悄的也掐进了掌心,心头所受到的那种感染和热诚就好像陆家子女的血脉里就充斥着这样一股热血澎湃,而陆以蘅,点燃了它。 这一室的痴傻怨憎恨好似被春光消弭。 张怜经过一番大喜大悲情绪激昂片刻便昏昏沉沉入了眠,陆婉瑜安抚好了母亲退出房门时,明月高悬:“我不知道阿蘅你这么……”她似乎在寻找恰当的形容。 “不知天高地厚?”陆以蘅的声音本就俏生生的带了三分狡黠,明眸皓齿。 是啊,小丫头不可一世的很,嚷嚷着要陆家一鸣惊人。 陆婉瑜却摇摇头,指尖在她的鼻尖点了点:“不,是抱负。”叫自己也同样爱不释手,“十年前父亲将你送去南屏,我追了半程的马车都拦不住。”陆以蘅天生有疾,说的好听是送回去医治,其实就是听天由命罢了,陆婉瑜哭喊着从魏国公府追出了王都直至马车消失在风尘。 陆以蘅微微一愣,似是记忆中有过模糊的片段,她也会想起那个病怏怏的陆家幺女,哭哭啼啼被遣送回了老家等死,奈何撑不过两载,七岁那年药石无救魂归九天,那么现在的陆以蘅是谁—— 呵,小丫头从嗓子里溺出一声冷厌,她是陆以蘅,也不是陆以蘅,十年来磨砺一颗陌生又强大的异世灵魂,在这不同的世界尝遍酸甜苦辣、人情冷暖,终出茅庐来往盛京。 “阿蘅,阿蘅?”月下的莺雀发出稀疏的鸣叫,陆婉瑜发觉那丫头发了呆。 陆以蘅眨眨眼回过神:“三姐,相信父亲是降将逃兵吗?”她突然道。 陆婉瑜就沉默了,这是一个盛京城的禁忌话题,是陆家不敢再提的罪孽之源,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陆贺年曾经顶天独立地,可一朝崩塌,他们都成了替罪的羔羊。 魏国公府服侍过四代君王,风头最盛时家中鸡犬升天、门庭若市,陆家,是南屏城最大的骄傲,是大晏朝的峥嵘明珠,直到——她们的父亲四海征战在武怀门一战中辜负了先帝的厚望,大败而归。 殊不知与此同时朝中一十二位大人联名上疏密奏陆贺年勾结了宵小在武怀门抛弃自己的兵卒成了降将逃兵才保住一命,他是罪大恶极,他是罪魁祸首。 八万手足同袍,惨死武怀关隘。 新帝龙颜震怒将陆贺年下了天牢彻查,魏国公在入狱一个月后招认了所有的罪状只求一人承担以死谢罪,然太皇太后怜悯陆家往昔所以并没有将魏国公之位裁撤,陆贺年上缴兵权从此驻守荒凉延平关戴罪立功,没有圣旨绝不回盛京半步,那一年,陆以蘅五岁,正被送往南屏老家——从此,盛京城的人再也没有见过魏国公陆贺年,从此,陆家开始了一段命途多舛。 三姐,你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我不信。”陆以蘅自问自答,利落干脆。 陆婉瑜在月下看到小丫头明眸璀璨叫人心头哽咽:“阿蘅不信,我也不信。”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面容都变得模糊,十年没有一封家书,就好像那个男人在千里之外、风雪之后忘却了还有盛京城的一家老小。 温柔的女子不免落寞神色,手背就被人轻轻拍了拍,她抬眼看到阿蘅正眉眼弯弯,心头顿觉宽慰,姐妹俩初逢却好似这十年从未离了身边的熟稔,月色带着脚步清浅,这还没跨进厅门呢,就听到里头“咚咚”的有着翻箱倒柜的声音,陆婉瑜脸色一变如临大敌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 “大哥,你、你做什么!”她掐着嗓子秀拳都捏了起来。 第七章 指腹为婚约 里头的人被自己三妹的惊慌失措给吓得直跳脚,陆仲嗣指了指红肿的脸颊:“我在找药,你瞧瞧这,多难堪。”他涎着脸就跟个过街老鼠似的。 陆婉瑜这才松了口气,方才,方才她险些以为自己的大哥又在偷偷摸找能变卖的东西去当作赌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哥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该忘了!”她牢骚着嗔怪,从一旁的八角小柜里腾出小药箱,还是不忍心的替他上药擦拭,“如今既然决定洗心革面,就不能在家一事无成的。” 陆仲嗣显然对陆婉瑜的话不知如何作答,或者说,男人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若是不能再去花街赌坊了,这白日时光该如何消磨:“你有空管我不如多关心关心阿蘅,”他转移话题的指了指一旁的陆以蘅,“她今儿个把铜雀金珠弄丢了,秦家一定会找上门来的。” “什么?”陆婉瑜的手一紧,疼得陆仲嗣嗷嗷直叫,“一定又是因为大哥你,这金珠是太皇太后寿诞赐下的,我们魏国公府有一颗,秦家有一颗,那是——那是阿蘅当年指腹为婚的信物啊!” “丢了便丢了,秦家没那么傻。”陆以蘅不以为意,伸手点燃了一旁的橘色灯花,声调懒懒的压根不想讨论什么婚姻大事,秦家有着大好前程岂会来与她计较得不偿失的利益婚姻。 陆婉瑜可不乐观:“秦家若是知晓,这婚约岂非不作数了?”原本她还想着虽陆家一门不幸,可至少阿蘅还有一个好归宿。 “岂止不作数,悔婚不谈,怕还要追究呢。”陆仲嗣扁着嘴,那口吻就好似终于找到了些许的由头可以让自己少承担几分陆家罪孽,“这几年因为父亲意外,母亲病重,我们陆家在朝中势单力薄,早就没了一席之地,你反观秦家风生水起,怕恨不得早日和阿蘅解除婚约,只是可惜啊……祖母当年郁郁而终前最后一件事,便是念叨着阿蘅的婚事。” “大哥你还说!”陆婉瑜气恼的跺了下脚。 “这不都是实话嘛,”陆仲嗣嘀嘀咕咕的,“还有你那个混蛋丈夫。”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不是我丈夫了。”女人后槽牙一咬,难得敛眉定定道。 陆仲嗣轻哼了声:“孙成旭那小子外头花天酒地虽然不是个料,不过他们孙家在朝中可没少供奉银子,以后……能绕着走就绕着走。”你能花的出银子那说明你在朝中多少还有得“人脉交情”。 陆婉瑜的脸涨得透红,对,给气的,数落起别人来头头是道,怎么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胚子德性:“真是个混账东西!”陆婉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其不为,眼角发烫硬生生把眼泪给逼了回去扭头就冲出了厅门,留下几声抽泣。 陆仲嗣舔舔唇,得,又是他的错? “大哥现在倒是关心起陆家来了。”早干什么去了?陆以蘅抓过了缠布一把掐住陆仲嗣的臂弯在伤口上恶狠狠一勒,顿时陆仲嗣双眼泛泪疼得眼角都扭曲了可还不敢泄露了半句痛吟。 四肢百骸钻心透骨。 “道歉去。”陆以蘅冷冷道,懒给这败家子半分的好脸色。 陆仲嗣呜咽了声哆嗦着牙齿连忙跌跌撞撞去追哭哭啼啼的陆婉瑜,好不容易从自个儿小妹手底下留条狗命,一面对陆以蘅就能想起今儿个阅华斋那四分五裂的赌桌,他半点儿顶嘴的想法和胆子都没了。 月光清冷如练洒在长廊,静寂无声。 寒凉夜的莺雀发出稀疏的鸣叫,陆以蘅回过神眨了眨眼,起身吹熄了烛火,魏国公府陷入一片沉寂。 春色初临总在百花绿荫时。 那门可罗雀的魏国公府前偶尔也会有两三行人驻足的探头探脑,听说了吗、听说了吗——陆家那个差点病死的小小姐回来了——这样的消息似雨后春笋一般遍地冒尖儿。 陆以蘅倒不以为意,国公府百废待兴,她忙着将府内府外的大小事宜包揽打理,既然没了杂役奴仆,那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小姑娘攀着木梯,一骨碌的就上了房檐将碎瓦全给揭了下来,她卷起衣袖用粗麻襻膊潦草的绑缚以便行动,背后的长发疏落挽起,额上晶莹细小的汗珠都熠熠生辉。 陆婉瑜在廊下捏裙角提心吊胆:“阿蘅你可要小心点儿。” 陆以蘅摆摆手,上房揭瓦这种事儿在南屏的老家早就习惯了,瞧瞧那头的花奴,见怪不怪、司空见惯,水灵灵的小花奴扁扁嘴轻轻哼唧了声,惹得陆婉瑜都开怀起来。 不说大家闺秀是否就应该言行妥帖、矜持婉约,陆婉瑜现在倒是恨不得自己能像阿蘅这般洒脱恣意、惹人灼眼。 暖春微醺的日头过了晌午竟有些热辣,垂在耳畔的发丝挠得陆以蘅直痒痒,“咕咚”屋檐下的花奴搁下刚打来的小桶井水,清了清嗓子:“小姐,秦家有客到了。” “秦家?”陆以蘅好似没缓过神来。 “秦徵大人,就是小姐您的未婚夫婿。”花奴索性“好心”的提醒,那小丫头眼角眉梢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是时候未到,而是太过迅速,昨儿个陆以蘅刚回盛京闹了阅华斋,今儿个秦家就收到了消息。 “几人?” “单枪匹马。”花奴晃晃指尖,大眼睛里倒影繁花。 哟,有意思。 陆家姑娘顺着木梯“哧溜”就滑了下来。 花奴水灵灵的眼瞳里直泛光,她时常觉得,陆以蘅拍拍裙摆一掸手,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就要开始翻江倒海了。 秦徵,秦家公子,时任黄门侍郎,专司协助天子处理日常及参议朝事,历来是皇家贵族担任此职,可想而知秦徵深受隆恩器重绝非平庸可比。 这位侍郎大人风华正茂,更是任宰辅的得意门生,想要嫁给他的名门贵女趋之若鹜,更何况,九五之尊早就暗示欲招秦徵为驸马,这可是常人求也求不得的,平步青云的好机会,谁会愿意舍弃。 所以秦徵才应该是最通透明白的那个人,若是想要找个借口将这婚约作废,如今,便是时机。 第八章 上门未婚夫 锦衣华服的男人仰着头只是在魏国公府那蒙尘的匾额上沉沉落了一眼,桃色透过绿荫,他眼角斥着凉薄,对一个早就落没的府邸激不起半分的情绪:“秦徵请见魏国公夫人。”文质彬彬、不卑不吭,只是微微退后的脚步足见此人并不想与魏国公府有过多的交涉和干系,他挺直了脊背,饶是日华也能映衬出男人眼底的自负和疏离。 如果他不是对着陆以蘅说的话,显然,他将这从斑驳铜门中走出的荆钗布裙的姑娘当成了陆家的丫鬟。 陆以蘅不气恼,她随手抓了下耳畔的蜿蜒长发:“母亲长久卧病在榻不便相见,你要找的,是我陆以蘅。” 男人一愣,他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如杂役般提着水桶走出魏国公府的丫头,竟然就是,南屏陆家的,小小姐? “你是陆以蘅?”他眉头深锁,眼瞳里皆是诧异,看到那姑娘点点头,唇角落出一丝不需要遮掩的讪意。 “秦大人,有话请说。”陆以蘅见惯了旁人的戏谑讥讽,她不想将时间浪费在一个世家子弟身上,索性将水桶提到一旁舀着花瓢泼出一凛清泉井水,水滴穿透过云层树荫,她在等男人开话儿。 秦徵对于这姑娘的目中无人有了愠意,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陆以蘅说“秦大人”,显然,压根也就没将他当成指腹为婚者:“既如此,秦徵就直言不讳了,太皇太后曾经有言,只要铜雀金珠重归盛京,你我便定成婚之日,不知金珠,现在何处。”他朗声言辞,似无任何推脱之意。 陆以蘅闻言直起腰身抬手抹去额上细汗,男人的话没什么破绽漏洞,方面俱到还很好听,只是昨儿个她闹了阅华斋,铜雀金珠不在她手秦徵早知,偏还要来作一手好文章,陆以蘅可就不太舒心了,要她说来,这个男人的确眉清目朗、气宇轩昂,可饶是你一眼便也能觉得他不好相处、不好应付,因为他的清高傲慢都居高临下、正大光明。 对付这般故弄玄虚又自视甚高的男人,就不该顺着他的弯子进套儿,所以陆以蘅耸了耸肩,简而言之。 “丢了。”好像有些无辜惋惜,但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什么?” “丢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带着不耐。 秦徵这回是结结实实的怔了半晌:“那是太皇太后交托你我两家的信物,婚姻大事,岂可儿戏!”锦衣华服染上三分迷惑七分勃然,可当那个不修边幅的姑娘用着大惊小怪的神色望过来时,秦徵顿觉,自己似才是被下了套儿的人。 “秦大人,”小丫头眨眨眼,长睫遮掩下的秀色在明媚之中更添几分骄俏,她的指尖掠过清水,晶莹剔透,声音温温绵绵是不带一丝急躁的了然,“你今日来魏国公府,是想娶我吗?” 娶我这个没有势力没有钱财没有名声甚至不足为人言道的魏国公府小小姐吗。 枝头的莺雀叽叽喳喳。 秦徵彻底愣住了,竟一时之间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既然不是想娶我,又何必在意金珠在何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秦家若要悔婚,无任何不妥。”陆以蘅替他回答,这等让女儿家颜面尽失的事她说来大咧咧甚至没有在心里掀起一分的涟漪。 秦徵有一瞬错觉那姑娘的态度就好似在甩掉烫手山芋,简直可笑,秦家的声势如日中天,他秦徵位高权重还未曾将任何女人看在眼中,怎么这指腹为婚的小丫头就胆大包天的先发制人了。 男人狐疑的神色在陆以蘅脸上一晃即逝,他撩起长袍一角,悻然就扩散在了脸庞化成了蔑视轻贱:“我道是魏国公府家教森严、家法苛责,却不想出的尽是些毫无礼教、不知羞耻之徒,戴罪之身不思悔改竟还如此狂言叫嚣。”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婚嫁细责,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和秦家威望,这样的女人可实在叫人不敢恭维——莫说虎落平阳被犬欺,陆家,本就是叫人如路边野狗般冷眼相待,秦徵凉薄转身之际却被身后的姑娘唤住了。 花瓢落在桶里溅起了清澈水痕。 “秦徵,”背后的声音带着与三月春光不符的微寒,她不再唤他“大人”,“我想请你再将刚才的话重复一回。” “毫无礼教、不知羞——”男人薄唇轻启,才落出口字眼的那瞬突觉背后有道掌风凛凛的就带着墙头飞花翩跹而来,秦徵心头一愣反应极快,“啪嗒”,已经一把抓住了那小丫头正辉下来的手掌。 “陆以蘅,你疯了?!”秦徵眼角有着愠怒,坏了一身本显清高疏漠的气质,他是天子近侍、宰辅门生,盛京的达官显贵也都要予他薄面,怎么轮得到一个小丫头欺上了身,他怒喝之下反而脑中一凝。 陆以蘅个子不高,带着几分戾气时眼神明锐亮丽的叫人不可小觑,她并没有尝试去挣脱男人的钳制,而是磨着后槽牙一字一句:“秦大人是在朝四品,言辞举措莫自贬了身份,我的父亲还没有被削藩夺爵,他依然是堂堂正正的魏国公,这扇门内的陆家子孙都是将门之后,容不得伪君子们大放厥词。” 秦徵眯了眯眼“啪嗒”松开了陆以蘅,他倒是头一回这么仔细的打量起眼前不起眼的姑娘,想不到魏国公府上竟还藏着一颗,如此明珠:“我秦徵,是伪君子?”他笑了起来,终是有了两分与儒雅意气不同的阴戾。 他倨傲清高之名,盛京无人不晓。 陆以蘅揉了揉手腕,抚平布裙上的折痕,将稍有凌乱的发丝挽起,她不慌不忙,眼底里也没有半分的胆怯和退缩:“当年曹甯大人行贿一案牵连六部审查,林国宗与卢轩入了刑部大牢三天便畏罪自尽了,任宰辅一怒之下将看押犯人却喝酒误事的周典狱给杀了,而后时任主薄的你便一跃成为了宰辅门生,这各中缘由,怕是六部诸位大人还不甚明了吧。”她声音不大就那么恰好一字不漏的落在秦徵耳中。 言下之意,陆以蘅在直指他当年杀人灭口、嫁祸栽赃,换取了今日的高官厚禄。 第九章 偏是你不配 小姑娘昂首挺胸,晴天日宴下愣是那眼角眉梢的骄矜有纵叫人不敢多瞧一眼,她是在警告男人,秦徵,你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城府深沉、剑戟森森,可以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 “你知道的可不少。”秦徵冷笑突然,不恼了,难怪敢回到盛京城来,这小丫头到底是如何脱胎换骨而来。 “不敢,是我高攀不上秦大人,”以秦徵的地位才能,对他趋之若鹜的姑娘只多不少,何必要拿她来做文章,陆以蘅要承认,他是个聪明且仪表堂堂的男人,一个人的才能和品德并不冲突,只是伪君子假小人的戏码,陆以蘅看不上,“嫁个贩夫走卒、花街酒客,也好过与你这般王孙勋爵为伍。”她斜睨了一眼周遭,因为自己和秦徵在魏国公府门前的拉拉扯扯,倒是叫不少人指点着驻足了起来,毕竟这两日,国公府的好戏是一码接着一码。 “你说什么?”秦徵瞠怒,唯独听清楚了这女人,说着高攀却是在嫌恶他。 陆以蘅歪着脑袋一点儿也不担忧秦家这位高权重的大人是不是当真要恼了,相反,她还要倒一捧油、添一把火,小姑娘往围观的百姓堆里一扫,眼睛蓦然亮堂,箭步上前就将人群中正倚着桃树看好戏的人给扯了出来,她及笄之年个子不高,踮着脚尖还够不到那人的肩头,花色成碧绿荫之中,索性一把拽下那锦绣衣襟。 你可以嗅到桃花四散的气息里带着野草的漫香,就如同在暖春初夏里疯狂生长的藤蔓,那人只看到眼角的秀色一晃即逝就如同那落在自己脸颊上的微凉亲吻,蜻蜓点水。 放浪举止引得人群一片哗然。 那姑娘却毫无羞涩的昂着头仿佛在对错愕的秦徵示意,这盛京城谁都可以得到陆以蘅的青睐,偏他,不配——不是这言语叫人多生气,而是那小丫头吝啬的偏好,不屑又嘲弄意味的懒回眼眸。 分明是故意的装腔作势。 秦徵身为天子近侍倒还未叫个姑娘给折腾的如此失了言语,虽然盛京城的人都知晓魏国公府早已配不上他秦家,但这姑娘自毁名誉倒是令他都瞠目结舌了起来。 这都是,陆以蘅的,小算盘? 秦徵稍稍向后退却了半步,从嗓子里湮出一声轻哼,终是止了口中话语拂袖而去,大概明儿个城里的传闻就该是魏国公府不知礼义廉耻的小姐将前来示好的秦家公子给气跑了。 陆家门前的看客作鸟兽一散,那姑娘反倒是淡淡喘了口气觉得清闲的拍拍手,她的瓦还未添、花还未浇,府内大小事务繁忙得紧可没空陪勾心斗角来谈婚论嫁,她刚要提起水桶,眼前已掠过的橙眼黑猫龇牙咧嘴就拦住了去路。 “使完刀子就这么作罢了?” 清敛的声音可不正出自方才被自己轻薄了的男人之口,他衣衫袍摆月白染金,五彩雀羽招摇过市,在撇去了昨日纸醉金迷的暖春艳阳天下,眉目慵懒轻曼又明灿旖旎,墙角翩跹的桃花顺着他的长发零落,狭长眼眸中不见戏弄,唯剩横波微澜涤尽尘色。 陆以蘅心头一噎,昨儿个惹的麻烦事,今儿个算是找上门来了。 不偏不倚,还替她当了回刀枪剑戟。 小丫头的手一松,“哐当”,水桶落在地上溅出水渍,她看到那黑猫儿眼神炯炯就似在盯着什么十恶不赦的犯人:“昨日的铜雀金珠,价值万千,足够你陪我陆以蘅演几场好戏。”末了还嫌弃的掸掸衣袖,跟这等荒唐富贵骨站在一块儿都似自贬了身份。 男人眉头蹙了蹙反而笑吟吟的步上前来:“秦徵秦大人,主薄跃迁,五年之内连升三阶,如今更是晋王麾下肱骨之人,可不是任由三言两语轻易打发的。”更别说这无端的举止轻佻,秦徵不过碍于大庭广众不堪发作,论审时度势、良禽择木,他是个中好手。 “那又与你何干?”陆以蘅撇了撇嘴角。 “无关,”男人耸着肩漫不经心的将掌心摊开,那颗栩栩如生的雕珠在日光下灼灼明目,“只是我听闻这铜雀金珠与你魏国公府渊源颇深,”太皇太后亲赐的指腹为婚约,哪怕是九五至尊也不能轻易反悔,“不知传言可信与否,阿蘅。”他眯着眼眸轻道。 阿蘅,亲昵又温软,就着舌尖唇齿流泻而出。 好像突然有什么花绽开在了枝头,咕咚,陆以蘅因这无端亲近的唤声莫名咽了下唾沫,脸上的烫热顿时化成了窘迫红晕。 “你——”小丫头一咬牙,旋身抬手已恶狠狠拽住了男人的衣襟,“你想威胁我?!”她又是气恼又是厌恶,横眉时神色凌厉张扬,眼角眉梢竟沾染几分戾气凶恶。 她脸上的羞窘尽退,险些以为自己叫这男人的装腔作势戏弄了,不,他根本是在借机威胁她——铜雀金珠可是当年太皇太后亲赐的婚配之物,若是天子当真追究起来,绝不是她陆以蘅一张嘴巴撇得干净。 “岂会,”男人的话头懒洋洋的,压根不在意陆家姑娘是不是怒火中烧,或者说他在享受欣赏着陆以蘅的嗔念,“大晏明文规定,当朝文武、官职在身者不得入花街赌坊,阅华斋虽不向朝臣开放也绝不是三教九流、贩夫走卒能够一窥之地,这点你心知肚明。”能在阅华斋中撒银子的,无不是家族繁茂,在盛京朝堂中占有一席之地者。 男人感觉到陆以蘅的手指微微松动些许,他朗声道:“你选择在这风生水起之地大闹一场,不光是为了教训不成材的陆仲嗣,更是为了在那些世家子弟面前将魏国公府往日威名荣光重提,‘南屏陆家’这四个字,如今再次一跃成为盛京风口浪尖的话题。” 第十章 半斤又八两 风口浪尖。 瞧瞧,这才一夜的功夫,盛京城家喻户晓,曾经辅佐四代帝王、功高震主却一朝不幸落寞的南屏陆家,甚至连同十年前魏国公的叛国求荣案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陆家一门忠君爱国为大晏朝呕心沥血,当真会为了苟活而做出辱没家族名声之事? 小老百姓们以讹传讹都在咬着耳朵、嚼着舌根,风言风语满皇都的乱窜都成了对天子的质疑。 “阿蘅你的野心可真不小,才回到盛京一天,就已经引起轩然大波。”男人终于落出了结论,将那小姑娘吃的死死的——她不要做什么默默不闻的陆家幺女,她想要成全的,怕是能上达天听的名门恶女。 啪嗒,陆以蘅下意识的退却一步,眼神凌锐未变却多了防备和猜忌。 “你不满意太皇太后的赐婚,又料定了秦家攀龙附凤,决不会在朝堂上主动提起这门亲事,这颗铜雀金珠,在谁身上都好,只要不在你手。”男人故作的恍然和刻意的拆穿中却不带威逼利诱之嫌,就好似他只是平淡的陈述予你听。 陆以蘅的呼吸微凝:“你是谁。” “你这么聪慧,昨儿个不是试探过了?”男人轻哼,六博,樗蒲,骨牌,握槊皆是流行于王公贵族之间的棋牌赌局,试问谁人会对个花街赌徒信手拈来,显然陆以蘅初见便生了试探之心,“先唆使陆婉瑜立字休书,再将陆仲嗣撇清关系带离赌场,你在告诉盛京城——南屏那名不见经传的陆以蘅,回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陆以蘅——男人低头望来时,背光的微尘都带着朦胧姿态,明明没有任何的卓然之意却带着恣意放纵的气息席卷而来。 随口的轻言轻语都好似能渗透你的肌肤、拆穿你的骨骼,就这么徒然地叫陆以蘅有些难以发作的愠怒和敬畏。 皆是因他,一语中的。 小姑娘头回察觉自己的手心黏腻发烫带着紧张:“你想怎么样?”她向来喜欢简单利索的方式,与其互相猜忌,不如一刀痛快。 “想请你,赌一局罢了。”五彩锦衣掩映下的丝雀都像招揽了春色入怀,清声朗朗中那些不可捉摸的意图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全然化成了不识愁滋味的放肆和洒脱。 这男人言语之间判若两人,分明拆穿却又刻意隐瞒,还非得摆一条路子给你走,可是陆以蘅深觉,这家伙铺张的路,绝不好走:“你我昨日在阅华斋已经定胜负了。”和他的交道,怕是多说多错,她竟有几分如履薄冰之觉。 “你说的胜,便是这般?”他挑眉意有所指,掌中被碾碎的骰子随微醺春风吹拂如沙尘。 陆以蘅的雕虫小技早被识破。 “既然知道我使诈,为何还要放我走?”她没有了心虚,反倒不解。 男人抬颌一笑勾勾手指,树荫下的黑猫就纵身跃了上去,从他的臂弯窜起乖巧地蹲在了肩头,橙黄的瞳孔中散着美妙的光影,还讨好的低垂下脑袋添舐他的指尖。 “因为昨日下赌的,是我这‘不争气’的六幺。”男人实话实说,他这一双手干干净净愣是连骰子都没有碰过,即便是输,也只能算是这猫儿输了。 六幺,自然就是那个背锅的小宠。 陆以蘅一愣,突地笑了起来,哈哈大笑,他假人之手,她出千使诈,不过都是一场空谈罢了,她笑够了直起腰身:“阅华斋的骰子在盛京城独一无二,不同于其他赌坊炮制时在涂料中添加了红铜,光是分量就有所区别,”她虽没有说自己是如何仿制已足见陆以蘅对阅华斋早就探过了底细,而她那天的所作所为,皆是有备而来,“入座前,我‘不小心’碰到了骰桌。”她说的云淡风轻。 男人想了想似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小丫头初入富丽之地心有所悸才不小心踏错了地阶,就连阅人无数的岳池姑娘都叫这荆钗布裙一双眼给迷惑了过去。 他的目光穿过了陆以蘅落在了身后那斑驳的朱漆铜门上:“你想为自己的父亲开脱罪责,想为南屏陆家这一门的罪人洗刷冤孽,你可知晓自己在做什么,”魏国公府在盛京城已是沉在湖底的顽石,挡在前面的富贵权臣、王侯将相数不尽数,“简直,异想天开。”他说到这里还放肆的从嗓中掐出一声轻笑。 “我的父亲,绝没有叛国,更不是降将逃兵!”陆以蘅厌恶极了这男人的自以为是和轻蔑笑声,她泯紧了唇角厉喝道,“你没有见过南屏陆家人,就不要口出妄言!” “当初九五之尊皇榜昭告,陆贺年在十年前就招认了所有罪状,”人尽皆知,连当事人都没有喊冤,轮得到后人十年后做个出头鸟不成,“这天底下无人质疑。”男人扬手,月白长袍下的五彩花羽折出锦绣光阴,他不在乎触到了眼前那姑娘的痛脚,只是直白又赤裸的将你的意图推翻。 “天下人?我陆以蘅亦是这天下之一。”她还没有认罪,为何要听信一面之词,难道浑浑噩噩了然度世,让魏国公府门背着骂名苟延残喘,这便是天下道理吗?! 陆以蘅撇开目光顿觉嫌恶又颓然,何必要与这不识人间愁滋味的男人理论家族罪孽,有些人生来荒唐富贵喜欢挺着腰脊说风凉话,怎能感同身受。 “不如,我送你一句,”那姑娘抿着唇角不带笑时,眼神中总有着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淡疏漠,“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金丝雀虽然能登高枝,也要有困居笼中之觉。 这丫头在警告他少多管闲事。 男人眉开眼笑好似没听懂:“我是很喜欢猫儿,不过有时候逗人比逗猫有趣得多。”比如——欣赏陆以蘅带刺儿的愠怒和拆穿所有的蹩脚借口,都成了他的闲情逸致。 这话听在陆家姑娘耳中都成了不着痕迹的挑衅。 第十一章 坏日子到头 “猫是玩物,人可不是,”牲畜无意,人有六识,狗急了还会跳墙,人急了,可什么都会做——陆以蘅抬眼的时候长睫落下春光剪影,无畏无惧,“你养的猫儿,可会……”她顿了顿声,“反咬你一口?” 凉薄哼笑随声落下,小姑娘提起水桶就踏进了魏国公府,“呯”,还刻意重重地摔上了斑驳朱门。 小宠会受嗟来之食感激不尽,但是,陆以蘅不是宠物,是野物,会张牙舞爪、会攻城略地,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家的姑娘分明是在刻意威胁。 “真是无理至极的丫头!”绿荫影绰中有几分难忍的愠怒从树后一闪而出,那是个墨色劲装的年轻人,眉宇里略显恼愤外便是恭恭敬敬不敢逾矩,“您何必与她好言?” 陆以蘅不过是那罪孽满门魏国公府的小小野丫头,昨儿个堂而皇之闯阅华斋,今儿个又不顾礼仪廉耻当众给秦大人难堪,瞧瞧这盛京城接下去的流言蜚语,走向都给你定好了。 这般姑娘,在东亭看来,就是乡野女子有眼不识泰山爱口出狂言罢了,这盛京城中的达官显贵门还未曾有胆敢站在自家主子那五彩雀羽前放肆狂妄一言半语的却被这丫头蔑称为笼中金丝雀。 男人没说话,手中的金珠已落回了襟袖:“你不觉得,她很有意思?” 有意思? 东亭蹙眉想了又想,他不觉得这毫无礼教又锋芒毕露的姑娘有什么意思,论女人,自家这位大人什么样的没见过,环肥燕瘦、秀外慧中,下至卑微民女,上至宫中盛宠,倒是从没见他口中落出一句“有意思”。 意思在何处? 男人轻轻一笑,月白衬托下的五彩雀羽都好像沾染了春阳艳骨,招摇恣意:“胆敢违抗皇命的人,都很有意思。”想要为一件坐实十年的案子沉冤,陆以蘅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有备而来——才至盛京城一日,就人尽皆知。 东亭下意识瞥向了那看起来草木萧条的魏国公府,他没敢轻易接话,质疑九五至尊的诏书便是违抗皇命,只有嫌命长不怕掉脑袋的冤大头才会去做。 “属下倒是觉得,陆家姑娘未免不知天高地厚。”戴罪之人不想着独善其身,反而要上百尺竿头。 “的确。”男人沉吟又朗声一笑,“那得看她拿得出多少的决心和筹码,来翻江倒海。”桃花落下斑斓锦绣又随风而逝,男人洋洋洒洒拂袖,“吏部侍郎连大人三个月前卸任告老还乡不正途径了南屏?” 东亭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陆以蘅她——”从那老头子的口中套出了不少盛京城的“往事”,连大人在朝四十二载,经历的宦海沉浮和身上所系的秘密可绝不止一个孙成旭的把柄。 好个小丫头,到底谋划了多久才踏进盛京城。 男人摆摆手:“十年能改变一个人多少,”他的鞋履踩踏过桃花瓣,“东亭,派人去趟南屏。” 那墨衣年轻人连忙拱手称是,一晃眼便失了踪影,男人修长的指尖在那乖巧讨好的六幺脑袋上一敲,猫儿的瞳孔瞬变,“嗖”的就窜入了魏国公府那不高的红墙中。 阳春煦煦,莫说盛京的大街小巷,那就是酒楼客栈的说书人也将魏国公府功高震主的陈年旧事给翻了翻新。 那当事人呢? 国公府大门一关、两耳不闻,可府内倒是忙忙碌碌不曾停歇。 花奴是个聪慧机灵的丫头,深得陆婉瑜信赖,上至张怜每日的汤药,下至入夜后的膳点,她都能准备的妥妥当当,在陆婉瑜看来,家里那位最年长的无用大哥,可是连小花奴的半个手指都比不上。 “花奴也是南屏老家的人?”温柔女子坐在床边的软塌上,手中不停针线刺绣,陆婉瑜从来养在深闺,虽不会舞刀弄枪,女红却是盛京城的佼佼者,如今大哥无所事事,她自然要想办法贴补家用,所以偷偷去了城南的布坊要了针线活,谈不上什么脸面问题,陆婉瑜只觉得能这般安然坐于府中,面对着一家兄妹,便心满意足。 花奴正将煮好的茶水沏上,她眼睛大大的好像有着一汪秋水,小丫鬟点头称是:“花奴落难在南屏,幸得遇上了小姐才有了一方安宁。”她眨眨眼,见到陆婉瑜低吟沉思忙道,“老家一切都安好,尤其是方伯,还时常念叨着三小姐您呢。” 陆婉瑜眼睛一亮,心里顿淌过暖流,花奴真是个贴心的丫头,听出了自己的思乡之情:“方伯如今也该是个耄耋老翁了,”她心下一笑,“我满月之时母亲曾携我回乡月余,只是我毫无印象。”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却是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对了,阿蘅今日去哪儿了?”陆婉瑜倒是想起,这几日陆以蘅忙进忙出总不见身影,尤其是今天,都过了巳时,却连个面都没见着。 花奴搁下茶盏,一双手就停不下的打理着书柜,尽管上面空空如也:“三小姐您忘了吗,小姐回盛京这几日闹得满城风雨的,今儿个元妃娘娘就将人请进宫了。” 陆婉瑜一愣,说来也是,短短几天大街小巷的流言都围绕着他们南屏陆家,莫说她当日没有给孙成旭脸面下台,大闹阅华斋也不是寻常闺秀该为之事,位高权重的秦徵秦大人还被陆以蘅给堵了回去,听听外头都怎么说的—— 陆家一门戴罪却偏生回来了一个喜欢翻江倒海的姑娘,而剩下的便是笑声,吝笑、嗤笑、讪笑,看客们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在看笑话罢了。 陆婉瑜想了想,停下了手中的绣活:“阿蘅她可有留下什么话?”她不着急、不担忧,对陆以蘅的所作所为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和安心,似乎自打她回盛京,无论什么出格的事情、多刺的话都成全了一番逆转。 陆婉瑜喜欢这个小妹,也敬佩这个小妹。 花奴闻言,刚收拾完跨出去的脚步就退了就回来,笑得眉眼弯弯:“小姐说您一定会问起,”小丫鬟清了清嗓子,“她说‘坏事将尽、好事临门。’” 陆婉瑜心头一咯噔。 第十二章 她温柔贤淑 今日元妃娘娘邀请陆家十年不见的病丫头进宫一叙。 这事还挺耐人寻味的,元妃艳冠六宫,多年龙宠不断更是为当今天子诞下两子一女,虽不是皇后却能执掌六宫,内苑里多得是以她马首是瞻的女眷,就连太后也刮目相看,这么一个手段能力不差又留得住圣心的女人,本在后宫这汪深潭中该是树敌无数,可偏偏佳话不断、甚得人心。 奇哉。 什么温柔贤淑、蕙质兰心,什么宽容大度、不争风吃醋,元妃娘娘一心只求将六宫打理的井井有条以免除九五至尊的后顾之忧,尤其是对天子的一众子女都视如己出般对待——听起来,真不似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这世上,哪有完人,若有,那都是装的。 陆以蘅深以为然。 元妃与魏国公家非亲非故,若不是因为太后心中还有所挂念,若不是因为与秦大人颇有纠葛,她又何必要选在今日请这传闻中不讨好的陆家小姐进宫,盛京城里风口浪尖的人,看来也惹得了元妃的目光和注意。 陆以蘅站在缀霞宫前整了整布裙衣襟这才踏进了宫门。 殿中燃着熏香,烟袅温软,轻纱帐曼后的女子雍容华贵,一旁站着几个随侍的宫娥,轻声细语不敢冒犯。 “罪女,见过元妃娘娘,”陆以蘅还算知晓这宫中礼数,“娘娘万福金安。”她跪下身去。 元妃躺着的软塌发出些许动静,帘帐上的玉珠随即落出轻响,她的目光在地上跪着的丫头身上懒懒扫过:“何罪之有啊?”声音听起来慵懒又娇俏,这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女人此生怕是连眉宇都未曾蹙过。 陆以蘅没有抬头:“罪女是魏国公府小姐,回盛京未曾通禀府门女眷,其罪一;为救大哥哄闹阅华斋扰了盛京太平,其罪二;”她没什么停顿,好似这些话早已在脑中酝酿许久,“魏国公府仍是戴罪之身,那么陆以蘅便是罪臣之女。”明面儿上的理那是谁都懂,天子下了诏书,即便你沉冤不雪,在那之前皆是戴罪。 元妃的指尖抚了抚云鬓:“你抬起头来。” 陆以蘅的目光就缓缓落在了雍容之上,早就听闻过这位娘娘艳压群芳,的确,她有着宠冠六宫的风情和艳丽,花信年华毫无惺惺作态之貌,饶是那么两眼都令人心生艳羡之情。 元妃娘娘朱唇轻启,这回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陆以蘅:“你看起来,可不像那些风言风语里说的那么不懂规矩。” 这小丫头踏进殿门的那一刻就好像有备而来,处处懂得如何不失尊卑,叫人想抓个把柄都难,这个姑娘,聪明、有志,眉眼里顺着春光明媚却不见谄媚攀附,愣是多了两分寡淡疏漠之觉。 “让元妃娘娘见笑了,罪女自小生活在南屏乡野,初回盛京难免言行逾矩。”她不卑不吭。 元妃眯了眯眼,手中捻揉着一串羊脂玉佛珠,一颗一颗,就好像她心头的步步盘算:“本宫听闻,你将铜雀金珠弄丢了,这件事,兹事体大。”她意有所指,可口吻却是压根不是想追究的味道,女人的眼神眷懒,她在试探陆以蘅的意图。 陆以蘅连忙俯身下去,把脑袋压得低低的:“陆家门庭式微,受教乡野、才疏学浅,怎配得上秦大人,还请元妃娘娘做主。” 这姿态、这番话,听在元妃耳朵里可就讨巧多了。 金碧辉煌的缀霞宫中渐渐的传出了笑声,仿佛是莺雀出枝,元妃锦帕掩口,眉目里都是温宁浅意。 是啊,她喜欢极了陆以蘅的言下之意。 小丫头在不着痕迹的示弱。 秦家势力如日中天,若是嫁了过去,得不得夫心姑且不论,她定然会成为盛京城的众矢之的,陆以蘅自然不敢高攀,甚至将终身大事的逆转都交至了元妃手中,显然,哪怕是多年不在都城的山野丫头也知晓,朝臣子女和宫中女眷们的婚事,到底谁才有资格在圣上的枕边吹上风。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女人微微颔首,几句奉承话还未必昏了头,“不过这始终是当年太皇太后赐下的,可由不得本宫越俎代庖。”哪怕有朝一日她当真成了后宫之主,也不能擅作主张,毕竟太后还高座重华殿呢,可这不妨碍元妃心中留存暗喜,陆以蘅像是个识时务为俊杰的丫头,“难怪这后宫之中、坊间上下的流言蜚语对你是褒贬不一,就连咱们那盛京小王爷都有所侧目。” 元妃摆摆手,一旁的宫娥连忙将这看起来身娇无力的美人儿搀起,落下的轻纱剪影都里带着蝴蝶纷飞的姿态:“起来说话吧,”总是这么跪着,还真像个小奴婢了,“陛下昨儿个在缀霞宫晚膳时提了一嘴,过几日便是盛京城三年一回的校武试艺,本宫就想着是该见你一见,你的大哥陆仲嗣身为陆家长子又是将门之后理应参与盛事,只是……”她顿声,似无意,又刻意,自从魏国公犯了事后,陆家就再也没有参与王都的大小事宜。 陆以蘅的眸底掠过一丝暗喜:“还请娘娘赐魏国公府一个机会。”她说的急切又坚定。 “你比你那位大哥可有骨气的多。”元妃倒是很欣赏,这丫头会抓机会,方才将自己哄了个高兴就顺势求了恩,揣测得了意图有能给自个儿台阶下,回头再想那陆贺年出了事后,陆仲嗣一蹶不振就好像个缩头乌龟半个字眼也不敢嘟囔,反观这当年本该一命呜呼的陆以蘅,踏入盛京的第一天就犹如狂风席卷,“若你的身子骨不是天生有疾,若你未曾离京十年,魏国公府大约也不至于门庭凋零。” 元妃的话充斥着惋惜和感叹。 陆以蘅一听便知这女人是应承了,她忙叩首言谢:“多谢娘娘厚爱。” 元妃言笑晏晏的说着后宫枯燥烦闷难得相谈甚欢,是该留下一同午膳,陆以蘅盛情难却,这缀霞宫中片刻就欢声笑语犹如故交相逢。 第十三章 到底去不去 随侍的小宫娥们无不讶异于自己的主子今日对一个无权无势的野丫头如此热情,直到茶水糕点一桌散尽,那荆钗布裙的身影谢完恩踏出缀霞宫门,她们还面面相觑。 雍容华贵的女人听着耳畔珠钗晃动落下的翠响,指尖扣了扣碧玉茶盏。 “娘娘,您当真如此喜欢这位陆小姐?”一旁的小宫娥忍不住了。 元妃的眉眼温婉如画,可一笑,味道就变了,她看着茶盏中的碧绿茶叶上下翻腾,好像水深火热:“一个刚回盛京城就想要翻天覆地的小丫头,有什么可以值得本宫欢喜的。” 陆以蘅的那些把戏不过是将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让全盛京的人都对陆家产生了旧念,这其中,包括荣耀,自然,也包括罪孽。 “那为何还要应承她?” 元妃就娇笑了起来,似个千面小玉狐。 “陆仲嗣是个什么货色,盛京皆知,不过是戴罪之身、事事无成的败家子,”陆以蘅不甘默默无名,那么,就成全她,让她知道,王城的天可不是由着野丫头来翻覆的,“既往不咎,方显陛下仁慈泽披,方显本宫母仪天下。” 每一步路,每一颗棋,都要尽其所用。 身后那两个宫娥顿时眉开眼笑的:“娘娘真是心思慧敏。” 缀华宫里只剩下了元妃那娇俏可人的笑声,她受之无愧自然放肆张扬。 那厢陆以蘅踏出了缀霞宫,她突得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望,不知想到了什么拍拍裙摆,仿佛是在抖落方才跪地之时沾染膝上的灰尘,这才昂首挺胸跨步而去。 斜阳落了三分,陆家姑娘被侍从们领出宫门时倒是瞧见了那头在长柳树下正焦灼等待的花奴,显然忙完了魏国公府的杂事,小丫鬟迫不及待来候着了。 陆以蘅打招呼似的叩了个响指,花奴一个激灵连忙跟了上来:“小姐,元妃娘娘如何?”这可是头一回见宮里的大人物啊,小小花奴出身卑微,盛京城就够她目不暇接的,更别说深宫内苑了。 “漂亮极了。”陆以蘅说的是坦坦荡荡,对,这是实话。 花奴就跺跺脚:“三小姐可担心您呢!”还在这里说不着边际的话,元妃是宠冠六宫的女人,若是一个不小心冒犯了她,哪里还能走出这铜墙铁壁的禁城。 “三姐让你来的?”她看到花奴点点头,就轻轻叹了口气,“表面上温良贤淑、美艳动人,实际上——笑里藏刀、佛口蛇心。”陆以蘅就事论事,半点也不客气,那些看起来随和的寒暄无不是在试探她的口风和目的,那个女人身处高位又小心翼翼。 花奴蹙着眉头直犯难:“那……元妃娘娘可好应付?” “难上加难。”这够中肯了吧,就凭那张美艳绝伦、难测意图的面庞——陆以蘅愣了愣,脑中还当真闪过了什么念头——五彩雀羽华贵昭彰又招摇过市,小姑娘用力甩甩头,突得眼睛都瞪直了起来,“六幺?”她下意识的喃喃出口,真是念什么就来什么,宫门外的长柳树上可不正趴着一只懒洋洋的黑猫儿,吊着尾巴晃荡晃荡的,那双橙黄眼睛在晴天日宴下煞是好看,若不是陆以蘅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那不过是一只小宠儿,她几乎要怀疑这猫是不是通了人性在……跟着她。 尤其是那神色之中的恍然若离,不着痕迹。 花奴顺着陆以蘅的目光瞧去却开怀笑了起来:“小姐说的是这猫儿吗?您认得它?”小丫鬟眉眼弯弯,“奴婢近日时不时的总在府里瞧见,真是漂亮的小狸奴。” 六幺仿佛听到了花奴的恭维,顿时眼睛都睁得圆溜溜的,还伸出爪子直往身上油光发亮的毛上挠。 陆以蘅眉头一蹙,顿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个王八蛋。”她嘴里暗暗咒骂了一句,这种叫人无时无刻盯着的古怪的感觉如坐针毡。 “啊?什么王八蛋?”花奴没听明白。 陆以蘅摆摆手,目光从六幺的身上挪开:“不提也罢。”那个男人仗着一副金贵模样拿捏着自以为是的把柄就在她面前出言威胁,等等,好像被威胁的人是他才对吧? 狗屁! 陆以蘅心底里的粗鄙之语可没停,大王八蛋带着一个小王八蛋,总来遭她的心。 花奴可不管自家小姐神神叨叨的,她一伸手就把那柳树上的六幺给抱了下来,柔柔软软胖乎乎叫人爱不释手:“小姐小姐,它好可爱,您不喜欢吗?”小小狸奴谁不爱呢,花奴就跟哄宝宝似直将黑猫往陆以蘅身上凑。 “你,你离它远些。”陆以蘅突得后退一步跳了脚,瞧瞧这猫儿跟个鬼精灵似的,在花奴的怀里亲亲抱抱举高高,可她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小王八蛋在阅华斋中那傲慢的神色和拦住自己去路时呲牙咧嘴的凶态。 小狸奴,装腔作势的绝不好惹,偏是这个花奴还一副当宝贝似的抿着嘴笑吟吟。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夕阳斜影回到了魏国公府,陆婉瑜早已备妥了晚膳,陆家重振本不宽裕,难得她还学得一手好厨艺,日日三菜一汤的烟火人家也不叫人觉得腻味。 小花奴早早将张怜的膳食送去了房内,陆家的子女们落座厅堂,可不消多时,这厅门内就突得传来杀猪般的怒吼—— 连窗台上的小兰花盆都“啪”的应声而落。 “不——!”陆仲嗣拍案而起,拒绝地义正词严,“我绝对不去!”他刚扒拉下的最后一口饭都险些给喷了出来。 一旁的陆婉瑜错愕之后硬生生的忍下了笑,原来阿蘅说的“坏事将尽,好事临门”指的是——盛京城校武试艺大会。 陆以蘅求得元妃首肯,令陆家在十年之后得以重回王都禁宫一展风姿的机会。 的确是好事,可瞧瞧那头脸都刷白刷白的陆仲嗣,额头的汗跟黄豆那么大,陆婉瑜不由感慨:“阿蘅,你——你这是把你大哥往火坑里推呢。”陆仲嗣是个游手好闲的无用少爷,怎能和那些王侯将相出生的少年公子相提并论,这若是上了擂台,怕是要五官移位、四肢分家。 第十四章 盛京小王爷 校武试艺之会,众所周知是盛京城文武官员中最热闹的的盛事之一,但凡王侯勋爵中没有官职在身的后辈子弟年轻人皆可参与,诸如骑射、搏击、兵器等,能在万人之中胜出者便能直面圣颜,若是有幸,还能得到天子御殿亲笔赐封,初出茅庐即可六品之上。 对于想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者,实在太过吸引人。 可陆仲嗣呢,只想哭丧着脸:“你听听、你听听,婉瑜都说了!”不是他陆大少爷要自我贬低,那叫有自知之明,“阿蘅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些个世家子弟,就是随便上来个少年儿郎,下手都是没轻没重的,我哪里站得住脚!” 男人一咬牙扭过头坚定信念:“我不去!”开玩笑,那些个校尉将军的孙子们涌上来一人一个砂锅那么大的拳头,他陆仲嗣还能有命活下来? “还不是因为大哥你荒废学艺,南屏陆家的脸面这十年来可没少丢。”陆以蘅冷眼收拾着碗筷,不管那男人是痛哭流涕还是义正辞严。 陆仲嗣理亏,可还不死心的抬杠:“说得好像被人从台上踹下来,不丢人现眼似的。”这输,还输得天下皆知的惨淡。 “你大哥的确不是那块舞刀弄枪的料。”难得陆婉瑜将也帮衬着说了句话。 陆仲嗣连忙点头称是,他不懂怎么揍人,被人揍倒是很有经验,思及此还忍不住去摸摸没消肿的脸颊,疼啊,真是生疼。 陆以蘅将手中三个小碗一叠,眼神暗暗就着烛光瞥向陆仲嗣:“去是不去?” “不去。”陆仲嗣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硬气过。 陆以蘅的眼睫眨了眨,捏着竹筷的掌心中好似还发出了挤压声。 陆仲嗣顿时口干舌燥:“不去——”他悄悄挪开半步,“行不行?”稍微、稍微放低点儿姿态。 “喀”,清脆的声音在那话尾传来,很好,陆以蘅手中的竹筷已断成了两截。 陆仲嗣眼角一抽:“我、我去还不成?!大不了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嘛!”认了,他就是没本事没骨气,总之天大地大,在魏国公府里头,就不要跟自家小妹对着干,陆仲嗣老大哥还不想和阅华斋中那张四分五裂的赌桌一个下场。 陆婉瑜不知该哭该笑,最后还是忍不住的放声,好像很久家里没有这般热闹了,看着大哥和自个儿小妹抬杠又吵闹,一个鸡飞狗跳,一个沉稳如水,竟叫她心底里融成了一种梦寐以求般的天伦渴望,也许,每家都有自己的不堪和遭遇,而每一家也都能试着苦中作乐。 陆仲嗣唉声叹气地,反正他这大男人在陆家的地位是一落千丈,这不,老老实实帮衬着收拾一桌的残局。 陆以蘅询问完花奴张怜的病情后才安心两分,陆婉瑜宽慰说着,自从她回到家中,大哥又不再出去聚赌后,母亲每日的药膳有了人照顾,神志清醒了好多。 月色淋淋透过纸窗。 陆以蘅倒是想起今日元妃在缀霞宫中提及的事:“三姐可知,盛京小王爷的事?”饶是她陆以蘅在南屏对盛京城权贵皆作几番了解却突然不知元妃口中的小王爷,是哪位神佛。 “盛京小王爷?”陆仲嗣耳朵尖就抢下了话茬,“盛京城里王侯勋爵那是一箩筐的,随便掉下一块砖都能砸死几个一品大员,这朝中受封过的皇家子弟拉出来,各各都是盛京城的小王爷!”他嬉皮笑脸耍嘴皮,被陆以蘅瞪了眼就立马成了缩头乌龟。 “大哥你成日混迹赌坊花楼,自然不知道盛京城发生了什么,”陆仲嗣醉生梦死的时间比清醒的可多,陆婉瑜嗔怪着,手中已经携起了不敢怠慢的绣活,“阿蘅说的,可是那位,凤阳王爷?” 陆以蘅耳朵一竖。 凤阳王爷? 她没什么深刻印象:“我记得,他是当今圣上的十四弟,先皇在位时期就隆恩盛宠封地凤阳,束发之年便离京去了封地,与盛京城又有何关系?”陆以蘅搭着话还不忘将一旁的花灯挪近陆婉瑜身边,照亮那女人手中的丝线。 “阿蘅有所不知,年关时太后思念颇深,所以凤阳王爷奉诏回京,这一小住便有两个月,太后舍不得放人,自然还未离开。”陆婉瑜温言浅笑,对小妹的贴心举动很是动容。 陆仲嗣呢,跟个没人注意的小可怜似的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陆以蘅毫不犹豫赠他一个白眼:“有话快说。”婆婆妈妈的,没点儿男子汉大丈夫之觉。 陆仲嗣这不就涎着脸凑回了桌上:“我听以前的赌友说起,凤阳王爷入京那日,青牛宝马、华盖遮天,那就是陛下祭天出行都没这么奢靡铺张,那混小子在酒楼上惊鸿一瞥,至今不敢忘怀啊——”老大哥咂咂嘴,抓了一旁新炒的花生就丢进口中,众所周知,先皇帝是极疼爱这位十四王爷,连同当今的圣上也对其放纵宠溺、不忍置喙。 陆仲嗣见陆婉瑜的神色充斥着惊愕,他更是觉得自个儿的形象光辉高大了许多:“自打凤明邪入了盛京,这坊间都戏称他为盛京小王爷,听听、你们听听,这大晏王都、天子脚下,众人只记凤阳,而不见帝王,可偏生,皇帝老儿对此置若罔闻啊——” “哎,等等,”陆以蘅就按住了陆仲嗣的臂弯,“大晏朝皇家祖制乃是明姓,那凤阳王爷……” 陆仲嗣一听就知道阿蘅在疑惑什么,他挑眉,红肿的脸颊都油光发亮:“说来话不长,”他还故作姿态,“凤字乃是凤阳封地之后,先皇特赐的。”这个姓冠于皇家之名前,可足显其特别之处,先皇何等钟爱这个儿子。 陆以蘅一抬手示意继续。 “那家伙干过的荒唐事儿可不止一两件,听说当年初至封地,受封州府上任的殷大人不小心招惹了他,第二日的一品官服就被小王爷丢在了棺材板里送到了府上,殷大人又惊又气卧榻五日后就是一纸弹劾递到天子手中,身为王公勋爵竟如此目无法纪、荒唐行事!”陆仲嗣一拍案就跟个说书先生般摇头晃脑,“可天子呢,不痛不痒的回说‘那凤阳王不过是与爱卿玩笑罢了’。” 听听,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陆仲嗣忍不住长吁短叹。 第十五章 他招惹不得 试问哪个王公贵族敢对一品大员开这般玩笑的,可笑之处,天子居然不震怒、不追究,除了那位享尽荣华富贵、得尽万千宠爱一身不识愁滋味的凤明邪做得到,还有谁。 这天底下小王爷怼过的人、堵过的路,哪一回叫九五之尊侧目了? 没有。 “要我看呀,别说给几个不顺眼的王公大臣送点儿棺材板,就是那金贵王爷开口要九五之尊的女人,天子啊,都能拱手相让。”陆仲嗣取笑的话语伴随着嘲弄。 “你,口没遮拦的!”陆婉瑜脸色一变就拧了拧陆仲嗣,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哪可胡说八道,若是叫有心之人听见了就是诛个六族也不为过。 陆仲嗣吃痛连忙捂住嘴巴也知晓自己失态了。 陆以蘅没有笑也没有恼,只是沉思两许:“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常年居住凤阳,得两位帝王如此肆无忌惮的隆宠和放纵,身居高位、乖张肆意却从未在满朝文武之中听过半句落下乘的置喙,这个人——不喜韬光养晦又恣意无忌,分明恃宠而骄、荒唐谬妄。 陆仲嗣和陆婉瑜互相对看了一眼—— “招惹不得的人。”难得这两个人竟然异口同声。 以这般身份地位行事莫测,想要天下之物都唾手可得,站在他面前岂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莫说深宫内苑的元妃是个玉面狐,这位天子骄子更是明目张胆、冠冕堂皇的很。 陆以蘅心头却莫名一梗,倒是让她想起那个王八蛋,一双眉目生波澜,衬着月色清风五彩羽衣和着金丝绣线的富丽堂皇,无端端总觉这盛京城的瑰丽都成了他明火执仗的理由,晴天日宴下谈笑风生一般的猜忌试探总让陆以蘅恍然错觉,那个男人知晓的事情远比自己,多得多。 “阿蘅、阿蘅……”陆婉瑜很少见陆以蘅会这般对烛发呆,“你在想什么?” 陆以蘅回过了神:“没有,”她瞥到陆仲嗣身上,“在想大哥那天该怎么给自己留个‘全尸’。”是啊,砂锅那么大的拳头夹带着刀枪剑戟一块儿涌上来,啧啧啧。 “喂,你不会这么无情无义吧?!”陆仲嗣背后冷汗一出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 陆以蘅不搭理他,起身将袖口捋平,反对着陆婉瑜轻声细语:“三姐不要如此操劳,时辰不早就歇息吧,绣活上花奴也能帮忙不少。” 看看,什么是区别对待,这就是啊—— 陆仲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眼睁睁看小妹对自己爱理不搭的回了房去。 魏国公府里的灯花一盏一盏熄去,渐渐的陷入静谧。 初春的夜带着微凉,陆以蘅将纸窗隔开细缝,倒是不经意的瞧见那懒散的六幺正蹲卧在门廊屋檐上,她将刚打的水拂面轻拭,冰冷冰冷的:“小间谍,有什么企图?”她随口对着猫儿发问。 六幺睨了她一眼,一溜烟就顺着出落的桃花枝上了树梢躲藏在一片香腻中,只悄悄的落下两声软萌又细腻的甜叫,似在撒娇,似在委屈。 陆以蘅这手就不自觉的顿了顿,还真听得人不忍心苛责,她将洗漱水泼出窗外:“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一定是你家那个王八蛋派你来打探。”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陆以蘅歪歪嘴,自古善用美人怀柔之策,现在呢,采用狸奴卖萌之计,还说他不是阴险狡诈、恶毒刁钻? 陆家姑娘冷声哼哼着嫌弃但是不否认那看起来懒散轻曼的富贵荒唐骨的确是落进了脑海之中,不同于盛京城里的那些纨绔子弟,贵胄权臣,总有两分叫她觉得错断错判—— 小姑娘摆摆手,深更半夜的想一个男人可不算什么好事情,她盖上被子蒙头就睡,今日元妃的试探不温不火,陆家能如此轻易重回校武试艺当然不是因为那美丽的娘娘喜欢自己,而是,想要看看陆家究竟在盛京城还留下多少的资本和根基,想要看看她这个陆家的幺女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盛京城的大事,元妃可从来不想错过。 陆以蘅闭上眼。 今夜皓月千里,明日依旧春光灿烂。 魏国公府经过这段时日的鸡飞狗跳后倒是安静了下来,可盛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没有止歇的劲头,尤其是关于秦徵秦大人的终生大事,虽然这两家似有了不成文的规矩都闭口不谈,满朝上下也没人敢带头,圣上态度更明确,心照不宣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既然魏国公府无心,那么谁也别想掺一脚,毕竟自己那娇滴滴的元妃可信誓旦旦的说了,陆家丫头识时务的很,自认为配不上秦大人,届时寻个由头将这门婚事给撤了,秦徵依旧是圣上的乘龙快婿。 九五之尊当然乐得清闲,眼见着三年盛事校武会就要开场,整个盛京城上下都其乐融融。 但是有一个人绝对过的不安生,不,应该说,每天都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可不正是陆仲嗣。 仿佛一日一日的掰着手指数着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揍的鼻青脸肿的下场,大男人这辈子没求过,不——大男人这辈子求过很多人,反正他的膝下没黄金。 陆仲嗣看着自个儿的小妹备着马车,今日可不就是盛会之日,听听一早上禁城里就锣鼓喧天的,各家名门贵族都有着不少哄闹的排场走过街市,很是惹人注目。 陆仲嗣呢,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他腆着个脸揪揪陆以蘅的衣袖:“阿衡,”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哀求,“大哥能不能……” “不能。”陆以蘅头都没有回,亲昵的拍了拍正拴上红璎珞的白马安抚着。 “你大哥我……”他挠挠头,下定决心,“好歹也是魏国公府的长子,这脸,可不能丢到皇帝老儿的面前啊!”今日皇亲贵胄、王公贵族,人人一双眼睛盯着呢。 陆以蘅悻悻然的耸着肩:“我以为大哥你早就习惯了。”可不是,盛京城哪一个角落是你陆仲嗣没丢过脸面的,现在才觉得羞辱了自个儿的名讳? 陆仲嗣嘴角一僵无言以对,只得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陆以蘅翻下帘子纵身一跃就上了银鞍白马,“驾”,厉声轻喝间骏马呼啸而去,直奔禁城西校场。 第十六章 拦路小老虎 今日的盛京城内车马如龙,人声鼎沸。 陆以蘅早就耳闻这三年盛会的况景却不知那些世家子弟们的车马长队带着旌旗漫天真是从城头一路压到了城尾,这究竟是要比武学技艺还是比谁家的排场铺天盖地? 陆家姑娘冷哼着嗤笑一声驾着自个儿红漆斑驳的小马车就入了禁门。 驭过金水桥,进了紫荆廊,陆以蘅放慢了速度轻轻在马肚子底下一踢,突就听闻后头传来了阵凌乱马蹄,几股劲风猛然从身边呼啸而过,是清一色的黑甲重铠,高头大马的脖铃阵阵响彻,一眨眼那小队的人马就绝尘而去。 好大的胆子,进了内苑竟还敢如此疾驰狂奔。 “那是晋王手下的虎贲卫,”马车里的陆仲嗣掀开帘子一角,“皇宫十二卫之一,半个禁城的安危可都在他们手上。”深宫禁卫保的是皇家子孙和江山社稷,任重道远自然也不会轻易托付,无端端多两分嚣张跋扈、盛气凌人倒能理解。 “难怪晋王殿下的风评威望一直越不过东宫这道门槛。”陆以蘅了然,晋王明狰,是当今圣上的四子,弱冠之年便已在朝中树立威望、培植亲信,道听途说里雷厉风行、手段激猛,如今看来可见一斑。 陆仲嗣连忙伸出胳膊扯住了马缰绳:“哎,深宫内苑的,可别当刺儿头。” 有些话关起门来说说便罢,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睛耳朵,上一刻的窃窃私语,下一刻也不知传了个千儿百八,晋王年轻,心高气傲本就有心与自己的大哥东宫太子明琛一较高下——人人皆知,可人人不言,那些朝中大臣们都在看这几只老虎争个你死我活呢。 陆以蘅不以为意,小马车正晃悠悠:“秦徵便是在这等人手下,求得荣华富贵?”秦大人高官厚禄、书香门第,在朝中当然会党群而立,道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奴才。 可这言笑还未落下,突得身后猛然响起道凌空扬鞭声,“啪”的一下,恶狠狠的抽打在了马身,吁——来人急喝骤停,竟是一辆金穗银铃的花车,暗纹绸缎将明光倒影其上,窗牖被一帘玉珠阻挡。 “本宫道是谁如此大胆无理在这儿直呼秦大人的名讳,”珠帘飞扬,锦绣花色的鞋履就跃下了花车,那是个年约十六却已显妩媚动人的小姑娘,明丽华贵不可方物,“原来,是魏国公府不懂规矩的小奴才。” 她不认得陆以蘅,可是认得那从马车里爬出来,正神色惶惶的盛京败家子陆仲嗣,秦徵乃当朝四品、天子近侍,就连文渊阁的大学士们也不敢在人前背后议论纷纷,怎么容得这些个下人品头论足的。 陆仲嗣这一瞧顿时腿脚发软、脸色大变:“公主、公主万福,是我这小妹初入宫廷,还不明事理。”他一边涎着脸讨好,一边忙给陆以蘅使眼色,还不赶紧——赶紧给这位小祖宗赔个不是呀。 小公主眼睛锃亮,她闻言昂首阔步就踏了上来:“你是陆以蘅?就是那个和秦大人指腹为婚的,陆以蘅?”口吻里有着好奇,更多的是轻蔑不屑。 陆以蘅虽不识得內苑那些公主贵妃的尊容可也该猜出来了,这大晏后宫之中有一位娇生惯养又刁蛮任性的明玥小公主,多年来倾慕秦徵而不得,这不,撞到了枪口上还不把气撒? “臣女,见过明玥殿下。”她福身行礼。 “本宫听闻你年幼病重就被送往南屏,哎呀,可真是命大。”小公主从来不知适可而止,陆以蘅就是个药罐子,陆家一门没个有出息的玩意,若是早年夭折,哪还有那么多乌烟瘴气的事,现在凭什么来和她明玥公主争夫婿? 陆以蘅眨眨眼睫淡淡道:“回公主的话,南屏的先生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陆以蘅能留着命十年后回来盛京城,可没打算平平稳稳安然如日。 万事万物皆是枯木逢春、否极泰来。 小公主嘴角轻轻一抽,眼前这丫头的言语中没有愠恼却字字争锋相对:“你少得意,父皇是心怀仁慈才留你们在盛京城苟延残喘,给了一分颜色却偏要开染坊,这皇城校武试艺,是你们陆家能来的?”魏国公府门是落地淤泥,陆仲嗣这种只会吃喝嫖赌的货色,就是靠近禁城都觉得沾染晦气。 “盛京城可不是什么耍猴戏的地方!” 容不得你们这些山野猴子在这里前跳后窜——明玥双手环胸,傲慢刻薄,今日到场的不是京中的权贵世家便是皇亲国戚,魏国公府配吗? 一旁随侍的宫娥们急忙上来替她顺着后背心的气:“公主别与这些不值当的粗人怄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婢女使个眼色,跟随的奴才们纷纷附和。 “您就当看场猴戏还不成?” “就是就是,公主息怒,陛下和娘娘瞧见了可要心疼呢。” 就连这些小侍从都心知肚明,陆家没权没势顶着空名头却仗着铜雀金珠抢了明玥的心头好秦徵大人,小公主曾多次暗示都被“指腹为婚”给搪塞了过去,在这金枝玉叶看来,秦徵拒她千里不过是因为陆以蘅在中间做着挡路石。 如今狭路相逢,哪咽得下这口气。 “殿下说的是,臣女也正好奇,”陆以蘅拂袖,目光坦然扫过所有的嘴脸,她仰头似笑非笑,“这宫门禁地不知为何偏生多了飞禽走兽喧嚣扰人,坏了紫禁安宁。” 瞧瞧这些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们,整日里只知道阿谀奉承、捧高踩低,与圈养的家畜有何区别。 陆仲嗣“咕咚”咽了下唾沫星子头疼欲裂,小公主不是个省油的灯,可自家这小妹哪里是息事宁人的主,别人不敢开花的杠,她偏生要闯。 果不其然,明玥恼羞成怒:“你说什么!”她听的出来,陆以蘅是在讽刺自个儿的奴才就跟山里的禽兽般无异,这皇城的确是一个耍猴的戏场,但看笑话的,是她陆以蘅——小公主的脸涨得通红,她旋身一把从那小宫娥身后抽出一道凌空金鞭。 “啪”,直扫向陆以蘅。 第十七章 作壁上观者 明玥公主师从左右神武卫首将简奕简校尉,这一手九节金鞭虽内力劲道不够可架势却是十足的,鞭尾缠绕着勾丝的迅风瞬间就劈到了陆家姑娘的脑门上。 陆以蘅眼明手快,一把推开险被波及的陆仲嗣,立身翻袖半侧间扫腿跨步、横臂直挡,不躲不闪反而迎面袭上一把扼住了那后继无力可续的鞭尾狠狠一拽。 细小的铁丝裹着皮革和金线紧紧勒在她的手腕,小公主大惊之下甚没有料到陆以蘅会有胆子和能力抓住她的金鞭,顿时整个身子顺着拉扯的力道倾倒而去! 啪踏—— 明玥吃亏在先可应变不慢,狼狈踉跄三步忙稳住下盘,马步狠实一扎,昂首挺胸就拉开了不服输的攻势,那身百花罗裙好似飞扬而起的春光绿影,这两个姑娘声势不让,气势更不输,互相抓着九节金鞭的五指都生生的勒出了筋络痕迹。 金鞭霎时绷得挺直挺直,好像还发出些许扭曲的声响,落在所有人的耳中都似轰然震动,稍不留神,便是分崩离析之态。 一旁的宫娥奴才们都被这场景惊得瞠目结舌,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陆以蘅!”小婢女回过神又惊又急,横眉怒对,“你好大的胆子,竟在深宫内苑对公主动手!” 莫说当今天子都未曾下手罚过明玥,任是盛京城里的皇亲国戚见了她都是低眉顺首捧在掌心里的,明玥生就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如今哪里饶得过这让她丢人现眼的陆以蘅。 “还不快放开殿下,”宫娥们的眼角都急的发了红,“你们这些狗奴才都不要命了吗!”俗话说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公主殿下就是不开心赏你两鞭子又如何? 天经地义。 陆仲嗣浑身发颤、背后起毛,他连吱个声都不敢:“别、可别……”得罪了明玥,陆家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他腿脚已经不听使唤的跪了下去,“公主息怒、息怒,是阿蘅她不懂规矩,您、您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老大哥这心里头求爷爷告奶奶的只希望陆以蘅的爆脾气收敛收敛适可而止,他伸手紧紧拽住了自家小妹的裙摆,额头的汗珠一颗一颗滚进了衣襟——深宫内苑,不就是看人眼色行事的地方,屋檐之下,哪有不低头的! 陆以蘅的喉头微动,终是从鼻息中细细泄出讪意,手底下力道一垮,金鞭就松弛了下来,小公主察觉瞅准了机会飞袖横鞭便抽打过去,“啪——”,收回九节金鞭的同时在陆以蘅手臂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鞭痕。 金枝玉叶的怒气可没消,这点儿痛楚不过是给野丫头的教训罢了。 陆以蘅吃痛却闷不吭声,只是冷冷瞥了眼将衣袖顺下覆盖住伤痕,面对眼前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小公主反而凉凉开口:“臣女如今倒是佩服秦大人一双慧眼识珠,果真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天下娇宠,身份尊贵又心胸狭隘,这样的女人难怪入不了秦徵的眼,陆以蘅嘲弄,秦大人善追名逐利,可死活不愿意沾这一身的腥,突然叫她觉得可笑又可佩。 陆仲嗣那刚刚要喘出的大气顿时又噎在了嗓子眼,整个脑子里绝望的嗡嗡直响,阿蘅这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脾气咽不下任何欺上门来的气,要陆仲嗣说来卑躬屈膝、摧眉折腰讨个好当个墙头草又有何不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偏偏陆以蘅生来不爱这息事宁人。 “反了!”小公主美目一瞪怒喝声起,那野丫头是在讽刺她,身为堂堂天之骄女十年来却抓不住一个秦徵的心,反倒被人弃如敝履,“你简直大逆不道,来人啊,给本宫拿下他们!”她倒要看看是这野丫头的气硬,还是她的脖子硬! 明玥一声令下,周遭的奴才侍从全涌了上来将陆家兄妹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宫门小道的氛围顿时剑拔弩张、不可开交。 踢踏。 踢踏。 马蹄踩踏过青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好似恰赶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 “这儿好生热闹,”来人驾着枣红大马,一看到明玥红得好似苹果的脸颊就知晓了,“谁惹我们明玥不开心了,怕是一家的脑袋都不够掉。”这话听起来像玩笑,可没有半分的笑意,冷冷清清。 “四哥来的正好,”明玥傲慢仰头,“本宫在教训这没规矩的丫头。” 晋王明狰是少数当今天子赐封了王侯的儿子,他身形挺拔、眼眸狭长,余光之中总带着不屑的探究和揣测,饶是这么居高临下一扫都叫人觉得冷风直刺脊椎骨:“陆家这幺女不止眼光高,如今还敢在宫内横肆动武,的确叫人刮目相看。”他戏谑言说,却是浓浓讽刺、明褒实贬,更叫明玥气不打一处来,言下之意,她小公主岂非连野丫头都比不上。 “秦徵会瞧得上陆家?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什么身份地位,一门将相不过说的好听罢了,不知道这几十年下来有着多少的‘暗度陈仓’。”一个陆贺年犯了事被逮住了,谁知往前数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都是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徒,明玥手心里的金鞭都搅成了一团。 晋王凉薄讪笑,不言不语便是默认。 “咳……”枣红大马后不知何时行来的马车内,有人淡淡的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宫道里的针锋相对,这是通往校武场之路,时不时的便有王公大臣途径并不怪,这马车看来是叫他们这一窝子人堵在了半道上,帘子轻起时,还未见到人,先是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陛下方才还催着草民从缀霞宫赶来,校武都快开场了,怎么两位殿下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堵着魏国公府,天子可最忌讳延误了时辰的人。 那声音合着淡雅的中药味儿显得温宁妥帖,帘下的男人清水单衣,未着官服,腰下挂着草膳的药囊。 第十八章 请拭目以待 晋王压根不需回头去看,光是嗅到药香便知晓是谁,似是来人坏了他想要看好戏的兴致,他驾马一喝,枣红骏马撒开了蹄子朝前掠去,好像这宫道内的人都不值得他再停留半分。 明玥扭头恶狠狠瞪了陆以蘅一眼,这才摆摆手示意周围的奴才们都退下,她跨上花车,玉珠摇曳:“顾先生,你深得父皇信赖自由出入宫闱,可别贬了身份和一些不长眼的奴才们为伍。” 花车缓行,连同胭脂香粉的气息都渐渐消弭。 陆仲嗣心有余悸,软瘫在地半天爬不起身,方才他这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哪怕是被围追赌债打的跪地求饶也没有刚刚那半刻叫人觉得胆战心惊。 陆以蘅的目光却追着那绝尘的宫道望去,刚才晋王的马车早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滞了,他就那么作壁上观的看着小公主刁难,更看着陆家人作态,然后适当的三言两语火上浇油,天之骄女和她陆以蘅的梁子怕是解不了了,这宫门还未进,树敌之人已经一个个的粉墨登场。 有意思。 “唉哟阿蘅啊,下回可不要和小公主杠上,你有几个脑袋够砍?”不,是陆家有几个脑袋够砍,陆仲嗣舔着唇角苦着一张脸,骨气、血气,那值几个钱,换得了几条命?! 陆以蘅回过神在陆仲嗣的腿上狠狠踹了脚,是啊——这个陆家膝盖最会打弯的可不就是自己的大哥,奴颜婢膝、摧眉折腰,他是耍得没脸没皮。 陆仲嗣“哎哟”怪叫起来连忙爬进了马车,陆以蘅这才抚平裙摆,对着一旁温眉相看的人拱手行礼:“方才多谢先生解围。” 她还看得明白,这位被晋王称之为“顾先生”的男人适时出声替他们解了尴尬困局。 男人的目光浅浅落在陆以蘅的发髻上,笑起来的时候与这春光同般和煦:“你不记得我了?”他眨眨眼,指尖在自己的药囊上轻轻一触,“我听说魏国公府的小小姐回王都了,南屏陆家最后的女儿回来了,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恍了神,没想到你这……小哭包,真的踏上了盛京城。” 男人的欣喜这才展现在眼角眉梢,有着故人相逢的雀跃又带着不敢惊扰她还未开窍的记忆一般:“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陆以蘅愣了愣,仰起头看到那眉目清浅安宁仿佛与记忆中断断续续的剪影重合在了一起:“卿洵哥哥?”她的唇动了动,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顾卿洵,陆以蘅年幼时的青梅竹马,顾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顾卿洵凭借妙手回春甚是博得当今九五至尊的赏识,他谢绝了太医一职却可出入深宫内殿,时不时便为九五之尊和元妃候诊,虽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可朝中上下都对他另眼相看。 “你记得我?!”顾卿洵的眼底惊喜乍现,他哈哈一笑,红墙树影都掠在了清水长袍上,“你我十年未见,我险些认不出你了。” 小丫头被送出盛京城时病怏怏的,现在回来竟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又是哄闹赌坊又是噎着秦徵,顾卿洵原本诧异还不敢置信,今日,百闻不如一见。 马车并肩而行间多了不少寒暄宽慰,对陆以蘅来说,顾卿洵可谓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但一个人眼角眉梢的真心关怀是藏不住的。 “今日你陪你大哥来参加校武试艺,”他带着笑意压低了声,“就不怕失望吗?”不是他看不起陆家,而是陆仲嗣从来花名在外,连个花拳绣腿也不会,今天多少人是来等着看魏国公府笑话的,放眼望去,皆是。 陆以蘅摇摇头,明眸璀璨:“顾先生,莫要小瞧了我们南屏陆家的子孙,”她意有所指,眉眼里泛起的意气洋洋、骄矜自信竟如朝霞潋滟,叫人,心头悸动,“今日好戏,还请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 那该是整个校武场来人的所有想法,高台之上旌旗蔽天、声势浩大,皇亲国戚们珠光宝气,后宫女眷们雍容华贵,高台之下的赛事更是紧锣密鼓,这头的金锣刚鸣,那头的堂鼓又起。 咚——咚咚——振耳发聩。 飞沙漫扬中时不时的爆发出高喝叫好,飞箭如流星赶月百步穿杨,长枪如游龙灌门七尺不滞,着实叫人眼花缭乱。 就连陆以蘅这旁观者都觉得热血沸腾,眼下最苦的莫过于陆仲嗣,什么骑射、搏击,兵器的他一概不会,这还没上台先双腿发软跌了个狗吃屎,惹得满场哄笑。 难得,这老大哥的脸都涨红的快要滴出血来,那高台上有喝彩、有嘲弄,笑声最清亮的自然是明玥小公主。 “喂,魏国公府就这点能耐?陆仲嗣你不如当场表演一番绝活,比如跪地求饶,比如哭天抢地。”小公主双手叉腰跳着脚,反正这男儿膝下没黄金,刚才在宫道之中不就表现的淋漓精致。 “明玥不得无礼。”她身后正襟危坐的恰是九五至尊,三言两语亦不怒自威,小公主是个被宠坏的娇娇女,如此当众叫嚣成何体统。 明玥撅着嘴哼哼,她可一点儿也不怕天下之主:“这怎么能叫无理呢父皇,陆家人既然有胆来就得有本事承担,否则岂不是叫盛京、叫天下看笑话,我堂堂大晏朝的儿郎都是这般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不成?!” 她冷声高喝,心头的火气才算宣泄的爽利,人贵有自知之明,南屏陆家将门虎狼却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今日是皇亲国戚门耀武扬威的日子,也是她明玥小公主棒打落水狗的日子。 明玥听着周遭女眷们附和的笑声,她更是兴致上头:“本宫偏要看看,今日,谁能夺这校武试艺的魁首!”她撩起百花罗裙就跃下了御座直冲上擂台。 “胡闹!”圣上没拦住小公主顿时心头生了恼意,这是大家严正以待、求贤若渴的日子,反倒成了小公主挑刺儿冷嘲热讽的马戏场,他怒目一瞪还没来得及发作,臂弯就给身边艳若牡丹的元妃挽住了。 “陛下,难得盛事开心,您就由着小公主一回,让她也威风威风。”可不是,明玥虽然学艺不精,可师父还是鼎鼎大名的简校尉呀。 第十九章 要点到为止 小公主娇稚明艳,她甫一跃上擂台,四周顿时号角嘹亮,鼓声震动,更是将整个西校场的氛围推上了高度。 “陆以蘅,你不要躲在那窝囊废身后,有本事,就上台来与本宫较量较量,你们南屏陆家不是自称一门将相吗,你若是输了,就带着你家这条癞皮狗滚回去!”小公主得意洋洋,这厉喝声还没落下,突得一道冷箭破开了空气带着呼啸直直刺向了擂台上,堪堪擦着明玥的脸颊鬓角飞掠而过—— “咚”的,转瞬箭矢已刺中了擂台外的红心标靶。 众人惊愕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一惊,竟有人胆敢对着公主殿下放冷箭;二惊,这人声鼎沸、百步开外,气流、风动、人心喧嚣,却没能影响这箭矢的力度和劲道,恰到好处刺穿靶心—— 好俊的手法。 众人震慑之下回过神,一旁随侍护卫的左右羽林已经炸开了锅。 “快,保护公主殿下——”这般狂妄行径岂非大逆不道,羽林卫小队长高喝着便要跃上擂台却被一旁身形魁梧的石大将军给拦了下来。 原因无他,九五之尊,还未动声色。 天下圣主若不认为这是罪大恶极,那么,这便不是,更何况这场上身经百战的王侯将相可都看出来了,那支箭矢并无恶意要伤到小公主,相反,它刻意擦边走火却按捺着性子和力道直冲目标靶心,不过,是在炫技罢了。 可这般花哨的技巧,也是需要真本事的。 羽林卫的小将们面面相觑,高台上的元妃娘娘惊得花容失色,这还得了,大庭广众之下,若是伤到了小公主可是死罪啊,她的指尖不由扼住了圣上的臂弯。 九五之尊却缓缓的执起了茶盏漫不经心抿了口:“那丫头,是该给点儿教训了。”哪个丫头,当然是恃宠而骄的明玥,叫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后宫里的女眷都宠着她,可校武场是靠真本事来定天下的。 嘈杂的喧闹终于让呆滞的小公主回过了神,她下意识的往后退却两步才发觉自己这丢人的状态,她咬着牙根恶狠狠的瞪向正缓缓走上擂台的人。 那个野丫头,陆以蘅。 刚才破空的箭矢正是从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小姑娘手中攒射出,不喜不怒、不憎不恶,响彻校场的窃窃私语里都充斥着不敢置信和恍然惊叹。 小公主反倒成了被冷落一旁的失意者,现在万众瞩目的,是陆以蘅。 “你——你好大的狗胆!”小公主气急败坏大发雷霆,这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丑态百出,她抽出腰间的九节金鞭不由分说便“啪”的抽打在了陆以蘅肩头,布衣之下血痕立现,可陆以蘅竟站着动也没动。 “公主是万金之躯,比武切磋点到为止,陆以蘅不敢领教。”她微微躬身,一臣之女的恭敬和谦卑妥妥帖帖,反衬得明玥公主,娇蛮任性,一无是处。 明玥顿时察觉到了满朝文武目光的错杂,她捏着金鞭的手心里全是黏腻汗水,自己的心跳比那头震响的堂鼓还要清晰可闻,眼前这个野丫头言辞寡淡、不卑不吭,好像你的嘲弄和挑衅都激不起她眼底波澜,可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分明城府在心,令明玥颜面尽失! “你、你狗屁!”小公主何时受过这般屈辱,扬手就恨不能一鞭子抽烂陆以蘅的嘴。 “住手——”高台之上茶盏倾倒,九五之尊的怒喝震得小公主心头发颤,校武场众人纷纷下跪请罪,“明玥你闹够了没有?”众目睽睽之下之下如此撒泼闹事,陆家虽是罪门可来到这里便要一视同仁,明玥挑衅在先、恶语在后,而陆以蘅做足了君臣之礼,看看自家这位娇娇女,饱读圣贤书却从不做圣贤事。 到底谁才像个野丫头! “父皇!”明玥眼角发红,泪光直在眼眶里打转,她一腔的委屈怨气还没宣泄如今还被天子当众教训,她狠狠跺脚,金鞭往怀里一揣冲下台去直奔自个儿寝殿。 “可要臣妾派人去瞧瞧?”元妃担心极了,小公主原本想耀武扬威一把,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必,”九五之尊也在气头上,“让她回宫好好反省去。”就这样的臭脾气还一心想要博得秦徵的好感,简直笑话。 看看那个流言蜚语满盛京的陆以蘅,她被这刁蛮公主激下了场来,先抑后扬、石破天惊,反而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陆家姑娘站在旌旗猎猎之下,暖春的阳光落在她的眼睫,点尘不惊又波澜不兴,她抱拳一跪:“陆以蘅无理,还请陛下降罪。” 天子摆摆手,不以为意:“朕早就听闻陆家的幺儿回盛京了,没想到还是如此明珠,上得擂台便是准了校艺,你何罪之有,朕就允你代替陆仲嗣,与台下这些大好儿郎,一决高下!” 圣上金口一言九鼎,陆以蘅正色谢恩,校武场上顿喝声震天,大晏圣主虚怀若谷、海纳百川。 这下,不光是元妃有些不解,一旁坐着的达官显贵们也交头接耳了起来,让一个小姑娘上台来耍刀枪棍棒,九五之尊埋的是个什么心思,试探?看戏?又或者,单纯的,只是想给陆家一个机会? 众人心头迷惑可台上那剑戟的碰撞声早已绽在耳边。 陆以蘅还是那身荆钗布裙,长裙下方利落系在了腰际,她将髻上缠绕的发带扯下作为襻膊潦草绑缚住碍事的长袖,一静一动间身形矫捷有力,裙摆翻飞如画,刀枪棍棒十八般的兵器,在一个小丫头的手中如同一体般灵活多变,那些跃上了台来本胜券在握的少年郎反而,压根不是她的对手。 这朝堂之中不少人都知晓陆家的十六式枪法独树一帜,却没料到陆以蘅不光花哨实打实,那气势更胜一筹,明明是个及笄的丫头,银链如电光交戟间劲道直错开对面不稳的下盘,“锵”,枪头扎进了地板,入木三分,再一看对面脸色煞白的弱冠对手,豆大的汗珠正一滴一滴滚下来。 谁胜谁负,高下立判。 第二十章 岂容你无礼 “好啊——” 目不转睛的石大将军忍不住开腔,谁能想到这是个十年前病怏怏险上西天的小丫头,她年岁不大手腕纤细,力道上许会输给成年人,但胜在临阵对敌毫不慌乱且胸有成竹,仿佛曾面对过千军万马,也曾面对千钧一发。 身手就变成了其次,重要的,是那份沉稳和不惊的气度,已越过上场众人千百万。 渐渐地,喝彩声纷扬在了西校场的上空。 陆以蘅显然博得了一半的欣赏和一半的轻蔑。 欣赏的是那些求贤若渴又望尘莫及的小将士,轻蔑的自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家女眷和大家闺秀——一个小丫头,在大男人堆里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高挽的衣袖、裸露的臂膀,毫不知礼义廉耻也不顾及众人目光,暖春午后的燥热令汗水顺着脸颊淌下,哪里有半点儿名门闺秀的样子。 野丫头,便是野丫头,永远难登大雅之堂。 九五之尊未发一言,龙案上的温茶换下了三五盏,熏香带着烟丝袅袅混着皇城外山林间遍地的野草藤蔓香。 擂台下爬不起身的陆仲嗣早已呆若木鸡,他知道自己的小妹身手不差却不知她竟这般出类拔萃偏又固执不服输,轮番的袭斗令她气喘如牛,肩头的伤口因为猛烈的拉扯而无法愈合,血渍缓缓浸透布衣,她的长枪握在掌中立在身侧依旧笔直笔直,就好像她不肯压弯半寸的脊背。 红花擂台上的对手换过一个又一个,唯她还屹立不倒,剑气如虹、长枪如练。 石海将军捋着胡须怅然感慨:“想不到——当真是想不到——这九九八十一重难,莫非竟要叫个小丫头给破了?”当然,他只是自言自语,校武试艺的魁首将会由圣上嘉奖封赏,不是一官半职也是万贯家财,多少的少年郎苦练三年,竟朝夕败在这半路杀出的陆以蘅手上,个个不堪一击。 十年,石海没有记错的话,他的确好奇,从一个药罐子,是怎么变成如今能手握长枪、横刀立马的丫头。 大将军不反感,反而乐观其成,大好江山自该有大好的英雄少年来推波助澜,这半柱香内若是还未有挑战者上来切磋,那么今年的魁首,便就是这位陆姑娘了,魏国公府四代名臣,一朝之内销声匿迹,如今,竟用了这等劈山阔海之态重回朝堂。 石海将军重重的握了握掌心,正要跨上擂台请求圣意,瞧瞧这台下的少年人,不是鼻青脸肿,就是战战兢兢,金炉中的香灰被微风吹散,眼见便要凋落下来—— 大局已定。 “踏”,飞燕轻踏一般的脚步随声跃入了高台,周遭的噪杂顿戛然而止,石海将军错愕震惊浑身一僵,五彩雀羽半掩在月色的长袍逶迤下,最是明媚三月春将金丝银线都摇曳生辉,微风拂过男人前襟的长发,好似织羽水墨漾了心头微澜。 那人负手一笑,阳光就照透了眼睫落下翅羽的剪影,懒散轻曼又昭彰明灿。 校武场徒然安静的连呼吸都一清二楚,然后扑棱棱,银雀飞越过天际。 五彩羽艳,浮光掠影。 “是你这个混蛋。”陆以蘅挑起长枪下意识脱口而出,可不就是那个糟她心的王八蛋,她震惊于会在这皇城校武试艺上冤家路窄,不,她早该料想到这副富贵荒唐骨岂会是寻常人家教养出的乖张和恣意。 “休要放肆!”陆以蘅虽压低着声可逃不过石海的耳朵,大将军正色蹙眉喝到,“先帝亲封,皇家勋爵,当朝凤阳王爷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别说老将军心头咯噔,就是周围那些听到了细语的小将士们都肝胆一颤。 凤阳王爷。 陆以蘅这一愣着实没缓过神来,她的目光扫过周遭羽林卫的脸庞才惊觉,自己没有听错。 凤阳王爷,凤明邪,那个天大地大都不及凤阳王大的盛京小王爷,享尽了大晏朝的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两代帝王的隆恩盛宠在他身上淋漓尽致,若试问谁能在千里之外,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凤明邪,还有谁。 陆以蘅震惊,她的确很震惊。 这个看起来善在风花雪月里谈笑自若的男人,会是盛京城最招惹不得的家伙,自己呢——无端轻薄、出言威吓,在这尊太岁头上动了不少的土。 而现在,报应到了。 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拦路虎。 “陆以蘅,”高台看座上的九五至尊站起了身,周围的文武百官哪还敢坐着,忙一窝蜂站的直挺挺,“刀剑无眼,点到即止。” 这句话简单,可意味就深了,上擂台的世家子弟有多少,谁不是大晏朝将来的国之栋梁,可哪一个惹得天子大动干戈,这岂非明摆着,陆以蘅要安安稳稳赢下魁首,难上加难。 凤明邪听着天恩浩荡还微微一笑,闲散慵懒的调子好似所有的眷顾都理所当然,这个人富贵担得起,荒唐不需忌:“木柄金锋,七尺有二,魏国公一门枪法冠绝,泼水不能入、矢石不能催,变幻莫测,故,神化无穷。” “承蒙谬赞,”陆以蘅微微退却一步,他的话字字句句怕都是陷阱:“还请王爷挑选兵器。” “何须,”凤明邪漫不经心的摆手,袖袍上翻飞的雀羽都如蝴蝶翅翼的磷光煽动,“本王可不想以大欺小,遭人诟病胜之不武。” 他轻言挑眉,和着优雅倦怠活色生香,哪里是来比武试艺的,分明,是来迷惑众生! 陆以蘅心头难免生出两分嫌恶,手中的长枪顿被一股力量横劈扼下,那劲道不蛮反而巧妙,凤明邪出手的速度远比她预料的快。 陆以蘅失神之下已丢先机,她反手转过枪杆,锋锐尖刺与把柄齐眉,委身掠躲过凤明邪探手攻势,花枪自背后一耍便作虚势进枪,这一回定能激得敌手横臂虚拨,只要千钧一发便能无中生有,击敌破绽——陆以蘅脑中电光火石,将所有的较量都算计的万无一失,却在眉眼微抬间乍见凤明邪眼角余光含笑而隐,几在同一瞬,她肩胛骨狠狠刺痛,那虚枪的攻势顿戛然而止,枪头扎到了一半,虎口已被掌心所挡。 第二十一章 阿蘅想赢吗 男人指骨修长,方探到她胸前就变掌为抓,当即扼住了陆以蘅的手腕,也扣断了她的攻势,陆以蘅脑中惊惶一慌,索性将计就计、临阵应变,折过手肘直冲撞向凤明邪的胸膛,逼得他不得不松开臂弯退让三尺,而红缨枪长驱直入,擦着男人的耳畔鬓角,割断了一丝墨发。 众人一阵惊呼,陆以蘅蛮冲的力道虽被化去了大半,可这一枪实在是险招。 凤明邪看着那缕落地的长发不动声色,只是浅笑化成了激赏,显然,这丫头愠怒上心了。 先动怒的人,总是危险的,他可不想给一个危险的人思虑的机会,男人扫腿就磕绊到了陆以蘅还未稳固的下盘,她本就有些心慌意乱如今倒是被男人出其不意的招数搅了思路,脑中盘旋的不是该如何临变制敌而是当日自己的出言不逊和意图暴露—— 凤明邪,对自己的了解远胜于她对这个男人的了解,突地,陆以蘅的思绪被打断,手肘一折,腰身就陷落在温暖的臂弯,男人的脸庞正抵在面前,他挨的很近,陆以蘅根本无法挣脱他的钳制。 五彩斑斓一瞬就倒影在了眼瞳之中。 “阿蘅,你可要专心些,本王没这么好糊弄。”陆以蘅的心不在焉令她破绽百出,甚至出枪退守的意图都变得犹豫和容易琢磨,凤明邪戏谑道,方才还镇定自若,怎么如今,慌不择路了。 陆以蘅满脸窘迫发烫,男人搂着自己腰身的手还轻轻掐了一把,不疼,甚至泛着微痒,陆以蘅的羞赧就变成了恼愤,这个王八蛋分明是在戏弄她。 无耻! 她咬紧后槽牙,挑起长枪直追其上,扎、刺、平、拦、拨,长短兼用,虚实尽锐,耳边好似还留着那男人刻意温软带着蛊惑人心的口吻,他是在说自己的小把戏被揭穿了,还是在故弄玄虚的威胁她? 天子座下,群臣之中,稍有半点不慎,她想要为陆家平反的希望就变成绝路。 “陆家枪诀有虚实、有奇正,其进锐,其退速,其势险,其节短,不动则如山,动则如雷震,陆贺年有没有教过你?”凤明邪压低着嗓音,言简意赅。 你拼尽全力,他却云淡风轻。 男人的长袖扫住了枪尾,手肘手腕灵活应变已死死握住了陆以蘅同样抓着长枪的手,他点踏半退,行步好似苍穹星芒干净利落,五彩雀羽在月色的袍中如落地绽开的水中莲,招摇灼色又光明正大。 “想赢吗?”他眼底倦色从容。 “你有什么企图!”陆以蘅愤然出口,这男人究竟是正是邪、是敌是友,每一招每一势都带着不经意的撩拨和戏耍,叫人心慌意乱。 凤明邪闻言舒展了眉梢,弹指拨开冰冷枪头:“啧,答非所问。”他表达的如此明确,可那姑娘还在胡思乱想。 陆以蘅的红缨枪因这力道从掌中滑过,虎口顿时被摩擦出了血痕,她忙按下急冲的力道再一次捏紧枪杆,这个混蛋行事诡异、问话诡异,说什么做什么都叫人摸不着头脑,她不能坐以待毙而要速战速决,越是拖拉越容易被他迷惑! 陆家姑娘不再虚晃银枪,反似奔雷闪电,快捷而迅猛,手腕到腰身的劲力都迸发了出来,一拦一拿都带着破风呼啸,枪身如龙灵活异常,所撞之处皆叫你皮肉生疼、震颤不已,好本事——可真不像是这个年纪能够使出的力道和劲头,若是她专心些,怕是那袍尾袖角的五彩雀羽都会成为枪下花。 凤明邪知她反劲过猛,借力使力,擦着枪头肩胛,交错而过的瞬间,陆以蘅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破绽,她停不下扎空的脚步,整个身体眼看着就倾倒出了擂上,突地,枪尾叫人给拽住了。 “最后一次机会。”想赢吗。 陆以蘅心头狂跳,功亏一篑之间咬牙狠道:“想。”想赢,想要成为这校武场的魁首。 话音刚落,手中长枪被股猛力拉扯回了擂上,她错愕之下唯见到五彩的雀羽好似风尘之中曼曼飞花,轻扬扬落在了场外。 “啧,”凤明邪咋舌故作惊讶,“本王不慎。”不慎跌出了场子,不慎输了场子。 男人拂袖一脸无谓,绚烂织羽都化成了恣意妄为,他的目光落在高台看座之上,话语掷地有声:“英雄出少年,峨眉不相让,魏国公府有这般人才,是大晏之幸、是天子之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瞧瞧,天梯都给你搭好了。 整个校武场霎那之间都爆出了高喝,神武羽林军纷纷下跪,声势震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以蘅还呆呆的站在擂台上,她听到周遭排山倒海而来的喝彩声却动弹不得,直到被人拥了下来还心神恍惚,她下意识回头想去看一看凤明邪,却见他早已回了高台御座上,懒洋洋的倒戈在长榻抱着那只黑猫儿自顾自的逗弄,唯独五彩的雀羽随风飘扬还在昭彰着那只花孔雀的懒散和倦怠,哪怕在天子眼底下,也懒于摆姿态。 招摇过市的王孙贵胄,再妥帖不过。 陆以蘅对于自己怎么就突然赢下了这校武试艺还模模糊糊,掌心的刺痛带着冰冷触碰,痛觉叫她的神志徒然清晰,校武场的比试完满结束就是皆大欢喜,受了伤的小年轻们都安置在了休憩的小营中处理伤口。 顾卿洵正蘸着新磨的草药包替她敷在手掌:“要这么拼命吗?”木屑倒刺扎的满手皆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的口吻有埋怨也有担忧,陆以蘅站上擂台的那刻,顾卿洵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那个丫头居然将一干人等打的落花流水,可是看看,满身的泥泞疲累,被明玥抽下的一鞭子伤痕才刚刚止了血,倒是陆以蘅不喊疼不叫苦的,好像这一切都不是加诸在己身。 拼命。 顾卿洵只能想到这样的词汇。 第二十二章 是天之骄子 “皮外伤而已,无妨。” 伤口早就麻木,顾卿洵用清水洗净后好耐心的将倒刺一根根挑了出来。 “刺伤事小,肩膀的鞭痕定要按时处理,虽然不深,还得防止恶化,”顾大夫说着手头也没停下,将草药掷进药碾中研磨,“你料到小公主不会轻易放过魏国公府?”实话实说,明玥上擂台叫嚣要与陆以蘅对峙时,已震惊全场。 陆以蘅顿了顿,她将药箱中的纱布取出,不知在思量什么才缓缓道:“宫道内狭路相逢不是我能预料,只是,大哥越胆小怕事,就越会助长小公主的气焰,否则,我又如何上台,一战成名。”她有些小意气,眼角余光中都泛着明丽,好像这些伤痛换来一个能够正大光明站在九五至尊面前的机会,值得。 顾卿洵闻言几分错愕,这姑娘刻意踩着小公主的拗脾气往上走,一步步算计着要让自己抛头露面刮目相看,一步步的,走到了文武百官的面前,她的确聪慧、伶俐、行止有纲,可是,顾卿洵莫名总有些不安。 “你……是为了魏国公吗?”不,不光是为了陆贺年,是这个姑娘将陆家一门的希望都扛在了肩头,选择站在他们面前遮风挡雨。 陆以蘅眨眨眼,她不着痕迹的躲开顾卿洵欲要伸来相帮的手,自己将药包轻轻按压在了肩头:“大哥爱财,取之无道;三姐柔弱,逆来顺受;母亲年迈,神志不清,放眼魏国公府,唯独我陆以蘅四肢健全、心智不泯。” 家族荣耀和生存的重担落在了陆以蘅一个人的身上,她理所当然,应该站出来。 顾卿洵结结实实的愣住了,这姑娘哪里像是个小姐,她从南屏一路而来,见过刁钻刻薄的嘴脸,看过家族倾颓的困境,没有顾影自怜、黯然伤神反而要打开大门,为自家那些不成器不成材的兄弟姐妹撑起一片天,他心中有敬佩有欣赏,也有着些许的疼惜和感慨。 及笄年岁,心思已如此澄明。 “我顾卿洵身无长物,只能为你尽一些绵薄之力,魏国公夫人的病情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男人心头都叫这姑娘的言辞拨开些许柔软。 “岂敢劳烦。”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做多了推拒反而生疏。”顾卿洵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总觉得与春风温软相衬,叫人宽慰上心不忍拒绝。 “那就,多谢顾先生了。”陆以蘅感恩颔首反被顾卿洵拦住了。 “这先生长先生短的,我可不爱听。” 陆以蘅无奈极了:“深宫内苑,男女大防还应避讳。”毕竟顾卿洵是出入宫廷内殿的人,圣上对他极为信任,多少的官员等着、看着、想要拉拢着,又怎么可以因为陆以蘅而落人口舌把柄? 顾卿洵暗暗感慨这陆家姑娘深明大义,只是忍不住心里头想要逗逗她,神色一敛就笑道:“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放浪形骸惹得盛京城上下皆知。” 陆以蘅头一天回王都就跑到阅华斋把陆仲嗣一顿揍,还当众气跑了秦徵大人没少沾花惹草的八卦,这姑娘从来不忌讳自己的恶名,倒是很替朋友着想,有情有义不拘小节。 顾卿洵觉得自己发现了一颗被埋没的明珠。 “你在取笑我?”陆以蘅叹了口气反而先笑了起来,是啊,她在这坊间的流言戏称里早不知礼义廉耻,那日她不过是抓着一根“救命草”,可谁知晓,那不是稻草,是金穗,回想起来——后悔莫及啊。 陆以蘅这一愣神,帐帘就被掀了起来,斜阳将外头男人颀长的影子斜斜打进。 金穗正倚着帐门:“本王可是打扰了两位叙旧?” “王爷说笑,在下与以蘅十年未见难免失态,”顾卿洵忙站起身恭敬行礼,他将药箱一背,“时辰不早,先行告退。”他还不忘朝陆以蘅使个眼色,任是你心高气傲独成清流,也绝不要和权势过不去。 小营内的草药味弥漫不散,凤阳王爷缓缓踱入案前,端的是一副百无聊赖又懒散随性的模样。 “顾卿洵与你倒是亲近?”来到盛京几个月可没听说那妙手回春的男人有魏国公府的旧交。 “顾先生只是关心臣女,”陆以蘅将草药涂抹在掌心,“当年离京时走的匆忙未曾告知,现在想来,心中惭愧,哎?”她手中的草药徒然被凤明邪捻去,手腕叫人一抓,掌心里便落下指腹温热又细腻的触碰,他的指尖顺着纹理和伤口,原本的麻木都化成了痛楚,滚烫出奇。 陆以蘅脸色一变,下意识的抽回手。 “怎么,本王是毒蛇猛兽?”凤明邪看出了她推拒躲避的意图,反而觉得挺可笑。 “不,您是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就碰不得你?” “是陆以蘅不配。”她还不着痕迹的往后挪了挪。 凤明邪默不做声盯着她看了半晌,将草药重新丢回了药碾中,就看到陆以蘅如释重负地喘出口气。 “这些小伤不碍事,三五日便能痊愈,偶尔留点痛楚,才能叫你记着。”这个丫头说不上心高气傲,可偏生骨子里有着一簇火,一旦燃起就难以熄灭。 “技不如人,臣女应得的。”她索性装乖地低眉顺首。 “你言辞向来这般坦诚直接、惹人厌憎?”没有婉转,没有妥协,不如说,这姑娘不屑讨好,连冷眼都在膈应人。 男人倒没生气,只是懒洋洋倒在一旁的长榻,他似偏生不喜欢好端端的坐着,六幺不知何时悄悄溜进了营帐,跳进凤明邪怀中耳鬓厮磨。 “王爷不像爱听好话的人。”身为皇亲贵胄,阿谀奉承的人,多了去了,不少她一个。 “不,好话人人都爱听。” 上至九五至尊,下至黎民百姓,英雄爱勇武,美人爱赞惜,这条大道定律自古都未曾变更。 第二十三章 她野心不小 凤明邪大咧咧的不避讳更不忌讳,可陆以蘅就不自在了,营帐不大,和这天子骄子关在一个屋子里着实叫她有些喘不过气的闭塞和难以自处,尤其是这家伙总爱明火执仗又故弄玄虚,你分不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认真,不经意的戏弄和撩拨都叫她,莫名生厌。 “王爷,您……”她开口要打破这古怪的氛围。 “恩?”那厢慵慵懒懒的眸中绽了微光,陆以蘅的话就咯噔卡住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似给咬了舌尖一般。 “您方才在擂台上——” 嘘——男人的长指落在六幺的唇上,堵住的却是陆以蘅的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为什么要帮臣女?”她藏不住话,在明白人跟前遮遮掩掩没有好处。 “帮你?”凤明邪终是转过了眼眸坐起了身,六幺软软的叫着蜷进了他的衣袍里,“本王不是帮你,是在帮自己。” 陆以蘅不明白。 “你若不得魁首,今年的校武会就是兵部和五军营的天下,参与者不是他们的门生子弟就是故交亲侄,五军营虽不驻守王都却和虎贲卫息息相关,”凤明邪的指尖温温柔柔梳理着六幺的长毛,一点儿也不像在言说朝廷布局,“不出半年,朝廷就要派遣镇南使入浣南、甘淯行封疆大吏权,你猜猜,会是谁?”男人挑眉伸了个懒腰,“瞧瞧晋王这一手棋,真是不着痕迹、天衣无缝啊,只可惜,本王不喜欢。” 他说的风轻云淡,正大光明,浣南、甘淯临近凤阳城,他可不想找个膈应的天天在眼前晃荡,男人压根没有半点儿刻意阻挠的味道偏生又按着自己的喜好横行无忌,管你朝堂利弊、党群斗争,总之,谁叫他凤明邪不痛快了,他也不叫你快活。 陆以蘅有些想笑,纯粹的嗤笑,只是这一笑眉头就蹙了起来,这凤阳小王爷在自己面前如此无遮无掩,究竟是把她当成了心腹看待还是压根不将她看成是种威胁,他方才的任何一句话若是叫天子、叫晋王、叫东宫,哪怕任何一位辅臣听了去,一纸弹劾,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她狐疑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却见凤明邪神色懒散,怀中的六幺突地落地窜到了帐门,外头鬼祟的脚步声猝然离去。 有人在偷听?! 陆以蘅大惊,顿起身便要冲出营帐去,手腕却被凤明邪扼住了。 陆家姑娘恍然大悟,这男人是故意的,那些话不是说给她陆以蘅听,而是故意说给那些八只耳的探子们听的。 “这宫里的好戏,你才看了几场。”作壁上观,挑衅跋扈,梁上君子,都难登大雅之堂。 陆以蘅却越来越不明白了:“您为何要告诉臣女这些?”宫廷内苑那些明争暗斗,知道的越多,就代表你越危险。 “本王,”凤明邪的眸中泛上兴味,“在拖你下水啊。”他毫无自觉,大咧咧的承认。 陆以蘅险以为自己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她如履薄冰步步为营,但是凤明邪这个混蛋呢,却凭借自己的喜好将她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潭举步维艰:“王——”王八蛋!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在男人展眉望来时,话头硬生生一转:“王爷您真是,七窍玲珑。”她皮笑肉不笑。 “天下皆知。”凤明邪点点头深以为然。 呸! 陆以蘅心里啐了一口。 “陛下很快会召见,封赏也随之而来,这第一步和第二步,你都如愿以偿了。”凤明邪倒是很喜欢欣赏陆以蘅压抑在眼角眉梢的愠怒,将那小姑娘原本骄稚的脸庞衬得更是明艳。 “什么第一步第二步,”她干脆装傻,“小王爷说话高深莫测。” 凤明邪斜睨了她一眼:“魏国公府风口浪尖,陆家幺女名扬盛京。”第三步,校武魁首,得见天子圣颜——一个人要见九五至尊,就只有两个原因,若不是踌躇满志、怀才不遇想要一展宏图,那便是身怀冤屈、沉冤难雪,想要洗刷污秽——陆以蘅属于哪种可想而知。 “天子掌权至今亦有十余年,朝野党争、外番叛乱,有人善用怀柔,有人计长迂回,然圣上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平庸之怒不流血只流泪,天子之怒,不流泪、唯流血,尸骨未寒,血行千里,陆以蘅,”凤明邪顿了片刻,那眼眸中微澜不兴,轻佻和玩味烟消云散,“你们陆家的血,流够了吗?” 尾音戛然而止,听在耳中顿如一把冰冷横刀,当头劈下! 陆贺年手中的八万将士埋骨青山荒野,天子盛怒之下,陆家同遭大祸,受到牵连的亲朋好友何止百人,天地素缟一片紊乱。 陆以蘅脸色惊变、喉头干涩——啪嗒啪嗒,外头凌乱的脚步已经停滞在营帐前。 “宣,魏国公府陆以蘅,即刻觐见——” 所谓坏事将尽,好事临门,陆以蘅于众目睽睽之下夺得了魁首,自然是要赐予封赏,只是在金殿御笔之前要先见一见这一鸣惊人的小丫头。 御书房内九五之尊正襟危坐,手中的折子翻了一半,底下的陆以蘅跪得恭恭敬敬。 “起来回话,”天子身形魁梧、中气十足,单是眼神那么一瞥都叫人不敢有半分的放肆,“朕听石将军说,你久居南屏,不知这一身武艺,师从何处?” “回陛下,”陆以蘅叩首起身,“臣女初回南屏两年才得以养好身子,老家的戏棚有几个走江湖的艺人传授了些杂技防身,八年来勤修苦学不敢怠慢,只是学艺不精,让陛下见笑了。” “学艺不精,”天子爽朗一笑,“不精,就将这盛京城里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打了个落花流水。”皇帝老儿看起来心情不错,“你今日名扬朝堂上下、盛京内外,朕,可以赏你魏国公府绫罗绸缎百匹,金银珠宝十箱。” 陆以蘅反倒又跪了下去:“臣女,不受赏。” “大胆——”陛下还没开口,那一旁随侍的赵苛赵公公就尖声厉喝起来,天底下,谁胆敢拒绝九五至尊的封赏呀,这小丫头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 第二十四章 圣上当封赐 赵苛嘴巴快,反惹得天子不悦:“滚下去。”多嘴多舌的老太监。 赵公公没讨上好,连忙赔着笑退出了殿外。 九五之尊的目光重新落回殿下的小丫头身上:“那良田千亩,宅院数座,你可接受?” “臣女,还是不受赏。” “怎么,朕的封赏你都入不了眼,”皇帝眯起眼,好奇之中也带着愠意,“陆以蘅,你的确野心不小,”天子将手中的折子啪嗒一合,“说说。” 小丫头意欲为何。 陆以蘅这次没有急着开口,她低俯着身子:“臣女来盛京前便一直有所疑惑,魏国公一门曾经将才辈出,曾经功高震主,我的父亲陆贺年因为武怀门战败而遭诟病,”她说到这里仰起头,视线与九五之尊的目光一撞,不躲不避,“陆以蘅无权置喙,因满朝文武皆称圣上乃是天泽明君,海内清平、杀伐不余,明君,就不会以恶易好、以私废公,就不会凌孤逼寡、欺人之善,更不会埋没任何精忠报国之心。” 陆以蘅“咚”的将脑袋磕碰在地:“臣女别无所求,只希冀,这一身武艺,一腔赤诚,能戴罪立功为大晏朝的百姓做出表率和贡献。” 好似御书房内的气息都被这铿锵俱表所震慑停滞。 “好一个武艺赤诚、精忠报国,倒是有两分将门风范,”天子逐渐展颜,手指在方才的奏折上一下一下的敲打着,“你可想清楚了。”肩头的伤痕触目惊心,那台上翻飞的红缨枪法历历在目,金银珠宝,良田宅院这些唾手可得的好处陆以蘅不要,偏要投身到朝廷的水深火热中,言辞凿凿要为大晏朝表忠心、报情义。 “臣女既然开口,便不会反悔。” 天子没有当场表态,说着其心可敬、其骨可佩,自会酌情下旨,摆摆手就示意陆家姑娘可以回魏国公府候旨休憩了。 轻碎的脚步消失在殿外,九五至尊脸色悄然阴沉,手中的御笔朝着一旁山水屏风狠狠掷去,“喀”,屏风半倾,落出了五彩雀羽的长袍。 “怎么,你跟着来,怕朕吃了这陆家的姑娘不成?”天子懒得看自家那位吊儿郎当的皇亲国戚,是啊,陆以蘅又是没给公主台阶下又将世家子弟们揍了个人仰马翻,一个罪臣之女却如此耀武扬威,他堂堂天子就该一刀砍了不懂规矩的野丫头才符合“明君”所为。 “臣弟想看看那丫头到底装不装得下江河海涛,”凤明邪拨开屏风将地上摔成了两截的御笔捡起来,笑吟吟地,“她这颗心不在女红,而在庙堂,这天底下,踌躇满志的人不少,可偏没有那等傲骨和气度。” 也不知道他是在夸赞陆以蘅,还是在贬低天下鸿鹄。 “好生厉害的一张嘴,”九五至尊冷声,敢说敢质疑,先将过往荣耀与罪孽提及,再口称无关是非生死,顺道歌颂陛下天道明君,不会因为旧臣旧事而对魏国公府有所偏颇,最后搬出一腔赤诚——令天下不动容都难,“你教的?”天子冷眼扫过,凄凄厉厉一道寒风。 “臣弟只喜欢风花雪月,不喜欢铮铮心骨。”凤明邪抱着六幺一副茫然装傻的样子,眼眸含笑的时候总有些温软的桃花意气绽开微露,他怎么会去教一个野丫头如何对付自己的皇兄呢。 九五至尊哼着声,这小子装模作样的,他的话从来只能信一半,还有一半,要当狗屁! “你怎么看?” “陛下应该先问问您的列为臣工怎么看。” “出来,”天子一声令下,御书房内廷的金门徐徐打开,几位肱股大臣鱼贯而出,“今年的校武魁首,诸位爱卿都谈谈想法。” “手底下见真章的本事,岂容他人置喙。”石大将军实话实说,陆以蘅的确是独占鳌头,几千人一双眼看得是明明白白,更何况刚才她的一番肺腑叫石海听在耳中都觉得震撼非常,小小年纪有心胸有抱负,值得嘉奖。 “此言差矣,”开口的人有些尖酸猴子脸,正是都御史程有则大人,“陆以蘅毕竟是个姑娘家,难不成还当真赐她一官半职?我大晏朝自开国立世以来,可从未有过女人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 听听那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海内清平、杀伐不余,凌孤逼寡、欺人之善,好坏作辞全都叫她一个人争去了,放低了姿态却摆高了道德,叫人连反驳都无处下口。 石将军一身的盔甲,动起来就啷当作响,他不管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这天下事总有第一回的,程大人,你可别害怕呀。”他是个战马上打天下的男人,开疆扩土披荆斩棘,谁没遇过头一遭的事。 “我怕什么?老臣倒是担心将来,你们这些个老将的脸面挂不住,”程有则将手蜷缩进衣袖,一双眼就瞟去了天花板上,尖嘴猴腮刻薄极了,“得,今儿个给她武职,明儿个她就能上战场去,那咱们大晏朝的英雄儿郎才丢人吧,”上阵杀敌还要靠个小丫头,“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罢了。” “花拳绣腿就把你那嫡亲小侄子凑的屁滚尿流,您有如此高见,不如,您上场试试?”石海将军不给程大人脸面可劲儿往上怼,“御史大人,您的职责是纠劾百司,提督各道,可不是站在陛下面前数落一个小丫头的不是!” 程有责这口气赌在胸膛里,脸上阵红阵白:“好,本官就和你议议百司,陆家当年遭众臣弹劾通敌卖友做了降将逃兵这件事,满朝皆知,你石海可也有着一份功劳,魏国公案牵连多少人,你凭何对他那个女儿这般信任,你们就不怕,将来这陆以蘅再重蹈覆辙?!” 第二十五章 宫婢尚如此 罪臣就是罪臣,魏国公头上顶着的是洗刷不掉的罪孽,八万人的至亲没拿他的脑袋祭天就已经便宜他了,作为大晏朝的耻辱来说,他的女儿要登堂入室,程有则第一个不服气。 “程大人,适可而止。”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宰辅大人任安捋着白胡慢悠悠的开口,十年前的案子再翻出来讲可就没意思了,程大人这番落井下石做的有失风度。 程有则拂袖憋回了想怼出去的气:“本官不过就事论事罢了,奉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她不稀罕,装的什么清高自傲。”学着那些个文人墨客的酸腐劲桀骜气给谁看。 “哈——”众人身后徒然迸出放肆笑声,一干人等寻声看去,可不就是那斜躺在长榻上肆无忌惮的凤明邪,小王爷背对着他们,装模作样翻着手里的书册。 “小王爷,您笑什么?!”程大人平日里见不惯凤明邪已久,自打这男人来到盛京城,天翻地覆的没少瞎掺和,偏偏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叫人圣意难测。 “本王只是觉得这段子好笑罢了。”他将手里的书举了起来。 程有则气不打一处来:“凤阳王,这里是参政议事,岂由得您这般胡闹!” “原来,在参政议事啊,这咋咋呼呼的本王还以为是菜市场呢,”凤明邪懒洋洋的摆手,他才不管自己跟前站着的是朝堂栋梁还是九五至尊,“瞧瞧这段子里的说书人啊,收了二十两纹银就能颠倒黑白,将一家子糊口的笔杆都卖了出去,相比陆以蘅,实在啊。” 众人还没明白凤阳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瞧见程有则大人的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反而畏畏缩缩的退回去两步,任安是老宰辅,六部上下有牵连的人事哪一个逃得过他的眼睛,这么一想就记起来了,程大人的表亲几年前负责督造建安府花圃,哟,怕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了,凤阳小王爷那是在指桑骂槐呢。 程大人吃瘪了只能看向任安,三年盛事朝廷里多少的官家子弟等着一个光耀门楣的机会,更何况这兵部、吏部加上三大营谁不瞪着眼看着,如今总不能叫一个小丫头白捡了去吧。 任安的眼神却轻飘飘的落在了御座,九五至尊正看着自个儿手中的折子,好像心思压根不在下头这些吵吵嚷嚷的人身上,宰辅大人就明白了。 “陆以蘅是罪臣之女,小丫头天资尚可然涉世未深,陆家这一门有恩、有罪、赏罚并同,赐个天恩浩荡便足以。”老头子说的头头是道。 “是啊是啊,任大人说的是。”程有则连忙附和。 “任大人,”石海将军虎背熊腰的,就把程有则挤去了一边,“当年您一十八岁就进士及第,在金殿受先皇御笔钦点可是被传为佳话美谈的。”现在巾帼不让须眉怎么就成了污点,石海过不了这个坎,文人们磨磨唧唧酸溜溜的,又是祖宗立训,又是开国以来,哪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不就因为今年的魁首不是他们想要的人选。 一个个阴阳怪气的直叫石海浑身都膈应。 “小王爷,您倒是说句话啊。”石将军看出来了,这儿还有个看戏不嫌事儿大的。 凤明邪“啊”了声,脑袋从书卷中抬起来:“石将军,您是老将军,是试艺会主持者,那些个不相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他将手里的册子卷了起来,外头斜阳都落了大半,五彩雀羽沾染上了夕阳辉色,竟一片灼红浸透人心,“任宗六年有一宫婢,深得孝宁皇后喜爱,当时三王叛乱冲入后宫,这位宫婢带着殿中三百宫人保着皇后杀出重围而自己惨死于叛军之手,令人可歌可泣,孝宁皇后痛哭流涕感动至深,追封其为一等忠勇女官。”这些个事都是实实在在记载于大晏王朝的历史之中。 “一介宫婢尚且如此,陆以蘅出生魏国公府,怎就做不得王侯将相,”凤明邪舒展了下身子,指尖一缕一缕挑着绣花,“这一官半职无论大小,买的是魏国公府的戴罪忠心,可收的,是天下归心。”他棋子落下,便是大局已定,“我朝圣皇金口玉言、求贤若渴,又岂会在乎身份高低、贫富尊卑——诸位,是不是这个理?” 他问的是堂下的肱骨大臣,答案却已在九五至尊心中。 御书房内,顿,无言以对。 天色落下帷幕。 陆以蘅驾着马车回到府中时,花奴已掌了灯,陆婉瑜听着自己大哥手舞足蹈将西校场的惊心动魄一一道来,手里的帕子都拧成了一团,她胆战心惊,怎么大哥说着去比武,结果小妹带着一身的伤回来了。 “哪有那么夸张,我这都是皮外伤。”陆以蘅恨不得在陆仲嗣的屁股上多踢两下,没眼见力的男人,没看到三姐的眼眶都红了? 陆婉瑜不多说,忙将自己小妹扶到了寝屋,嘱咐着今天定然劳累得很,谁也别打扰,早点歇息,有什么事都搁置到明儿一早。 陆以蘅直到躺下才觉得浑身伤筋动骨,好像被千军万马踩踏过一般酸痛难耐。 “三姐,不要告诉母亲。”她忍不住多嘴,张怜本就混混沌沌,若是知晓又该撑不住昏死过去。 陆婉瑜点点头,吹熄烛火将轻纱帐曼放下,手腕却再一次被陆以蘅轻轻拽住了,黑暗之中,那小丫头低声道:“会好起来的。” 不要担心,会好起来的。 陆婉瑜眼眶发烫,她不知道阿蘅说的是这些小伤会好起来的,亦或是在向她保证,陆家今后,会好起来—— 一点点,慢慢地。 陆婉瑜关上房门,抬手就去抹眼睛。 “你哭什么,阿蘅都说了,那就是皮外伤而已。”陆仲嗣咂嘴嫌弃,自己这个妹妹就是性子柔软见不得一点儿委屈,动匝就能掉泪花,要是叫母亲看到,可就瞒不住了。 第二十六章 金丝雀鸟笼 “都怨你,”陆婉瑜不敢放声,就学着陆以蘅平日里的样子轻轻踢了男人一脚,“我不是哭阿蘅的伤,是疼惜她的心。”陆家的一切都成了陆以蘅肩头的重担,而他们两人竟似个无用草包一般,身边这个陆家长子文不成武不就,除了一双膝盖会打弯还能干什么?! “她不是为了你才跑去跟那些男人比什么武,她是为了陆家。”陆婉瑜恨不能敲醒自己这不争气的大哥,“你何时才能让母亲安点心?” 张怜对这个儿子早就失去了信心和期待,陆仲嗣担不起这片天,反而将魏国公府陷入水深火热,自打她卧病不起就几乎没有再见过这个长子的面,府里的奴婢家丁一个个减少,花瓶釉盏消失不见,张怜看着,不言不语。 “娘、娘她不愿意见我。”陆仲嗣抿着唇别扭道。 “娘是怨你厌你,你也怨她厌她不成,”这个局面是谁一手造成的,“这大半个月下来,但凡她清醒着就会叫花奴开着半宿的窗子,”她在看,她在等,看自己的女儿一鸣惊人,等自己的儿子何时长大,“你难道还要躲避她一辈子?” 陆婉瑜恨,又恼又恨。 魏国公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母亲的病情渐似有了好转,难道这个当大哥的,这辈子都不愿意抬起头来去见自己的母亲好好的认个错? 陆仲嗣没再反驳,陆婉瑜见他无动于衷,摇摇头拂袖步过拐角。 今夜月色落地满堂,将长廊里的石阶都照如明镜,陆仲嗣偶尔也会想起年幼时母亲宽慰的笑容,先生的喝彩,只是时光荏苒竟叫他回忆不起那时的面孔,然后酒色财气就充斥在了脑海,与狐朋有狗们成天醉生梦死,有钱了就赌,没钱了挨打,反正这条烂命没上西天,睁开眼就又是一条好汉。 浑浑噩噩、茫然度日。 月光将树影摇曳落下斑驳剪影,不远处陆婉瑜的绣房烛火亮了起来,那纤细的身影还在忙着熬夜绣花,男人的脚步就好似被定在了原地,久久不能挪开。 陆以蘅说,很快会好起来,到底什么是好事—— 这不,三天一过,好事当真临门。 圣旨下达。 魏国公府陆家姑娘,特封神武右武卫行队副使,官从六品,拜简亦简校尉门下行事。 这一下盛京城可炸开了锅,坊间传闻是五花八门,魏国公府参与了皇城盛事不说,反是将世家子弟们压的抬不起头来竟得了魁首之称,天子呢,心胸若海、不计前嫌,更是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举,大笔一挥,圣旨一道—— 陆家幺女,入宫为武。 瞧瞧,旨意下达,吏部、兵部就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官服量身定制大张旗鼓的送到了魏国公府上。 陆家这是出头的日子到了? 大街小巷七嘴八舌的跟放飞了一箩筐的麻雀,原本冷冷清清的国公府门前都挤兑了不少张望的小老百姓,盛京城里沾亲带故的谁不来掺一脚,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儿们,亲自上门,半大不小的官儿,就遣人上门,至于那些眼高于顶的达官显贵,得,还看不上。 花奴忙里忙外的一张脸上就没露个酒窝。 魏国公府内本就人手不够,这大半个月来,红墙绿瓦还来不及翻新,院中花圃还等不到重植,花奴平日里帮衬着陆婉瑜做做绣活、补补家用都忙不过来,现在可好,还得死撑着一张嬉皮笑脸去应付那些个官员们的家奴。 家奴们的嘴脸可就有意思了,别看表面上恭恭敬敬的,一出了魏国公府门还不是朝地上啐口唾沫。 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副将罢了,说的好听是在简校尉门下,可压根没个实权,说到底就是皇家圈养的看门狗。 花奴皱着鼻尖撅着嘴朝巷角那些奴才们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就听到身后的小姐发了问。 “全都打发走了吗?” “是,”花奴点点头,她一早带着清点过的送礼单子,官员们随车的馈赠,从哪来的退回哪儿去,“奴婢还是喜欢清清静静的。” 陆以蘅正给院子里那枯木逢春的桃花树翻土,偶有花瓣翩跹在她的发梢,一动就零落在了拖地的罗裙上:“你不喜欢府里热闹?”她抬手擦去额头细汗。 花奴蹲下身和陆以蘅肩并肩,她没有小铲子,索性伸手去拔一旁长歪的野草:“小姐,这些热闹都是别人的,奴婢觉得,虽春光三月却只能冷暖自知。”送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的人,不光凑热闹,还看热闹。 “聪明。”陆以蘅心下一笑就捏了捏花奴稚气的脸蛋,送礼的、道贺的,全都是看在天子的脸面或者自家门庭的仕途,没有一个真心诚意,相反,这里面暗藏云涛诡谲。 现在的陆家刚有些许起色,一不能结交权贵,二不能收受赠礼,不管天子拿不拿她魏国公府当一回事,她都不能自毁前程,朝廷里那八百只眼睛正盯着瞧呢。 花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子转了转:“堂屋还留下了一份礼,没有署名也没有清单,奴婢不敢擅作主张。” “哦?” 花奴很会察言观色,就陆以蘅发愣的一瞬,她跑进了堂屋将那份“礼”给取了出来,小小的圆筒正用着金丝暗纹的缎布笼着,花奴两个手指就能提起,看来分量不重。 “打开瞧瞧。”陆以蘅也心生两分好奇。 花奴福了福身,这便抬手将锦缎扯了下来。 “呀!”小丫鬟没忍住,惊喜的叫出了声,这是哪门子的礼,只见细丝百叶笼中,正有一只小小的金丝雀上蹿下跳,阳光徒然耀到了它的眼睛,小雀儿扑棱着翅膀在笼中啼鸣起来。 花奴甚是奇怪:“这几日的大人们,有的送奴才,有的送金银,奴婢倒是头一回见着,送只鸟儿的。” 第二十七章 要来日方长 陆以蘅接下了鸟笼子转了圈,眼瞳里也同样倒影出金丝雀斑斓鹊羽,她不说话,反将鸟笼挂在了桃花树下。 “小姐要留下它?”花奴看懂了自家小姐的意思,可是她还不明就里,“奴婢觉得,送礼的大人,古古怪怪的。” “怎么个古怪法?”陆以蘅已经捡起了地上的枯枝探进笼中逗弄起了金丝雀。 “他们送上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不是拉拢便是交好,想着有朝一日,小姐您总会为他们所用或者能拉拔一把,现在还不愿意明着面上与魏国公府挑刺儿,”花奴也对着金笼子直打转,“可这只鸟儿,就不像讨好了。” “是啊,反而像警告。” 从今往后的金丝雀,要学会在笼中啼鸣,也要学会,好自为之。 花奴一愣,怎么主子好似通透又明了:“小姐可知,是朝廷里哪位大人送来的?” 陆以蘅不说话,但花奴却觉得她一清二楚。 “你有话,就别憋在心里头,陆家人不多,你我没什么可瞒的。”陆以蘅的眼神没瞧花奴,话却有的放矢,她带着花奴从南屏到盛京便是将她当成了自家的姐妹,事无不可对人言。 花奴就搓了搓衣摆,欲言又止:“奴婢可不是长舌妇,只是今儿个一早,瞧见大少爷在后门见了几个朋友。” 偷偷摸摸的见朋友。 陆以蘅正在逗弄金丝雀的手就停了下来:“不就是狐朋狗友吗。” 那些个酒桌、花桌、赌桌上的朋友就跟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陆仲嗣虽然言辞凿凿说着不赌了,哪能这么容易就一刀两断,加之陆以蘅又突然入了天子的眼,陆仲嗣以前那些“生死之交”自然也想来讨个彩头。 “你怕他重蹈覆辙?”陆以蘅知道花奴担心什么,陆仲嗣是个没什么骨气血性的人,难免受了蛊惑又一头栽进去,“我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声张。” 花奴乖巧的点点头。 “阿蘅、阿蘅——”长廊那头是陆婉瑜雀跃又兴奋的声音顺着春光明媚而来。 桃花树下的两人扭头望去,见她正搀着不见天日的张怜走下阶梯,老夫人的脸色病态苍白,颤颤巍巍每行一步都要花费半身的力气。 “娘怎么下床了?”陆以蘅倒是意外,张怜佝偻着脊背,一手驻着拐杖一边倚着陆婉瑜,花奴立马跑上前去一并搀起了老夫人。 “今儿个高兴,我想出来走动走动。”张怜的腿脚还打着弯不利索,常年卧病在榻光是摸着拐杖站起身都折腾了半个时辰。 “娘她听见院里吵吵嚷嚷的,知道陛下开恩,予了你赏赐,就一定要出来瞧瞧。”陆婉瑜温言浅笑,她服侍汤药的时候说漏了嘴,可这么大的事哪里能瞒得住的,母亲每日神志逾见的清醒也叫她欣喜若狂。 张怜眯着眼睛,三四月的春光不灼亮可还是叫她浑身上下泛起刺痛感,许是在那个冰冷的房间里呆的太久太久了,连血脉、骨子都腐朽寒凉,如今被大太阳一照,脱胎换骨似的。 “娘,可要见一见大哥?”陆婉瑜见张怜心情不错便试探开口。 张怜闻言脸色沉郁:“不见!”她回的干干脆脆,想到那个败家子胸口的气都梗成了一团。 “娘……”陆婉瑜还想在说什么就看到陆以蘅轻轻的朝自己摇头,她只好噤声。 陆仲嗣是长子,张怜对他寄托了太多的信任和厚望,在魏国公府惨遭巨变时,他是陆家的希望,可是,这个希望却带来更深重的灾难,张怜对他,爱之很、恨之切,十年下来,心已蒙尘。 “阿蘅啊,婉瑜说,你得了盛京城校武会的魁首,此话当真?”与其谈那个败家子扫兴,不如来看看她这令人扬眉吐气的女儿,张怜说着伸手拍了拍陆以蘅的手背,掌心里难得带上了阳光温度,“可,你是怎么……”校武试艺是名门男儿参与,陆以蘅一介女流,居然没有冒犯天威。 陆以蘅就笑了,她反手抚住张怜的掌心:“是大哥执意带我去参加皇城试艺,阿蘅虽然不济,可没有辱没陆家名声。”她的话半真半假,笑起来的时候沾着娇俏。 “你大哥带你去的?”张怜狐疑的看向陆婉瑜,见她也点了点头,这脸色才缓和了下来,“那败家子,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陆仲嗣多年一事无成,怕也就今次头一遭了。 陆婉瑜暗暗叹了口气,心里反是敬畏起来,分明是陆以蘅进宫求得元妃首肯,设计踏上擂台,冒犯天威也要求得官职,她只字不提反倒让陆仲嗣沾了份光。 与其说好话,不过做实事,陆以蘅很清楚如何去消磨这对母子间的嫌隙。 张怜步履蹒跚在自己两个嫡亲的女儿搀扶下,压着拐杖进了大堂,这不,堂中央的大红双花担架上正覆着金丝锦盖,上绣玲珑八角飞鱼走兽纹。 “快,阿蘅,你穿上那身衣裳,让我瞧一瞧。”张怜眉开眼笑,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欣喜。 陆以蘅拿张怜可没法子,就连自个儿三姐都在一边巧笑嫣然的起着哄,她无奈抱起那一堆锦绣花纹进了内堂,不肖片刻,粗布帐帘一掀,出来的俊俏姑娘连陆婉瑜都惊叹不已。 及腰长发一束婉转如同一泼水墨横亘,玄色暗花服上飞鱼绣纹穿梭在猛禽虎爪之间,威仪非凡,这轻身简装将陆以蘅的身形衬得矫健又曼妙,陆家姑娘昂首阔步,眉宇里映着骄稚明艳也映着风华正茂。 小花奴忍不住拍手叫好:“小姐可要把那些莽夫都比下去了,”恩,这是实话,若陆以蘅是个银鞍白马的少年郎,花奴这就以身相许,“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摇头晃脑的好像个教书先生。 “小花奴,你可真不害臊。”陆婉瑜取笑嗔怪。 花奴吐着舌就躲去陆以蘅的身后:“小姐教的,她还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南屏的老家没有教书先生,是陆以蘅整日将花奴带在身边教她读书写字,对她亲如姐妹。 “阿蘅在南屏都教你这些?”陆婉瑜笑起来眉眼弯弯,“花奴,你这脑袋瓜是记住了,可你懂吗?”情情爱爱世上万般,丫头小小年纪就开始风花雪月了。 “小姐说过,来、日、方、长。”小婢子拖着调子眼珠转转回的是一本正经,陆以蘅的话从来都是至理名言。 陆婉瑜伸出手指就轻轻戳戳这个鬼精灵的小婢女,花奴嘻嘻哈哈一溜烟赶紧窜出了正堂,满屋子的欢声笑语都未曾停歇。 窗外四月春光明媚,娇俏儿女正嬉笑怒骂,张怜的心头氤氲起多年不曾顾盼而久违的暖意,心酸往事翻腾起眼底里的泪花,一瞬之间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第二十八章 顾卿洵到访 “阿蘅,真是好生漂亮啊。”老夫人一双浑浊眼就没有从陆以蘅的身上挪开半寸,这身武官晋服,上绣鱼纹鹤吟虎踞,当年的陆贺年一身铠甲之下也身着这般花色,张怜踉踉跄跄的抱住了陆以蘅,泪水扑漱漱的浸透了小女儿的肩头。 这一晃眼,仿佛看到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陆贺年,仿佛回到了魏国公府盛世之初。 “娘亲若是喜欢,阿蘅就一直穿着。”陆以蘅温柔的揽住母亲苍老的脊背安慰。 张怜低低抽噎着知道自己失态,忙抹去泪痕:“别说胡话,我就再多瞧那么一眼,够了、够了。” 陆以蘅可老实了,索性转着圈儿的讨好着张怜,就瞧见花奴惦着小脚跑来,在门口轻声道。 “小姐,老夫人,有贵客到访,顾家药庐来人了。” 顾卿洵。 “你不愿意来叨扰我,那我只好亲自上门拜访了,”顾卿洵人还没踏进门,声音先到了,他一身青衣长袍随之而来就是清雅药香,男人朝着堂屋内的张怜行礼,“老夫人,在下是药庐的大夫,以蘅请上门来为您专诊的。” 他可一点也不认生,这屋内数来数去就三四人,倒是陆以蘅这一身的新裳飒爽反叫顾卿洵愣了神。 陆以蘅不好意思极了,忙请他入座。 “顾家的药庐,你是……顾卿洵吗?”陆婉瑜反应了过来。 “正是在下。” 顾卿洵在盛京城里的名头不可谓不大,他时常出入深宫内苑与达官显贵有着不少的交情,虽不领太医衔,可上上下下谁不把他看成太医院之首啊。 张怜盯着顾卿洵打量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花白的眉头翘了又翘:“顾卿洵……”她口中喃喃念叨,“顾长鸣家那整天在药材铺里打滚的混小子?” “老夫人好眼力,”男人哑然失笑,“家父与魏国公府虽然旧交不深,但总记得以蘅的病情。”当年陆贺年可是遍寻了五湖四海的名医想要为自己这位小女儿诊治,顾家当然也在其中,“请。” 他上门来不光是寒暄叙旧的,魏国公夫人这病延误了十年,一个人的精气神便能看出这个人的心情、心态和心理,这望闻问切里,单是一瞧,老夫人皮骨苍白,神情之中略显呆滞,声色干哑,今日有大喜有大悲,疲态却已深种根骨,张怜本就病入膏肓,不是一副药、一剂量就可以转圜的。 陆婉瑜看着顾卿洵搭脉上手,好看的眉峰会偶尔不着痕迹的轻蹙,她也跟着提心吊胆的,但凡顾大夫的问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夫人心病在骨、沉症在身,洋金花此物虽性温,但有大毒,常年服用对身体百害无一利,还易致幻听幻觉,令人昏昏沉沉、自言自语,醒后不知所作,性情更容易躁动偏激,最后恶性循环,无一善果。” “对对对,”陆婉瑜一听忙附和,“顾先生,您可有良方妙法?” 母亲当年痛心疾首,身心俱废,她性情暴躁疯疯癫癫的,陆家没有更多的人手和能力来照顾她,只能让她整日整日躺在床榻不省人事,一回想此事,陆婉瑜懊悔之情油然而生。 “小疾速医,重症缓治,老夫人身体孱弱,不可操之过急,加上心有郁结,还需多方开导、疏通心志。”张怜卧榻多年这副身子骨里沉淀了多少的悔恨交织,想药到病除,非三五年不可成,他细一沉思,花奴就心领神会的递上了纸笔,男人下笔没有犹豫,末了将药方塞进花奴手中。 “你且去趟药庐,药材按着上面的抓,掌柜问起,便说是我吩咐的。” “是。”花奴得令就像小蝴蝶一样飞了出去。 “多谢。”陆以蘅知道,顾卿洵看似两手空空上门,但这份礼可比那些送上金银珠宝的情谊重太多太多,她回头见张怜这半晌折腾下来已开始喘着粗气昏昏欲睡,忙道,“三姐,先扶娘回房休憩吧。” 陆婉瑜不敢怠慢,挽着张怜徐徐步出堂去。 “你的伤好了吗?”顾卿洵看着外头那一老一少互相扶持着消失在拐角,这个魏国公府谈不上风光、谈不上荣耀,倒是多生出了几分相依为命的取暖感,叫他感慨万端。 陆以蘅抬手晃了晃:“已经无碍,肩膀的伤口也结了痂,过几日就消退了。” “那便好,”顾卿洵似现在才安下心来,陆以蘅亲自为他斟满了茶盏,他晃了晃茶盏许久才小酌一口,“圣上为这校武试艺没少动心思,你怎会招惹到那小王爷?” 第二十九章 作金科玉律 想起那日,惊心动魄,历历在目。 明玥公主是娇蛮任性无可厚非,但凤阳王爷会愿意下台一较高下就出了所有人的意料,那位皇亲国戚便是不乐意动动手开个口也能叫陛下三思后行,顾卿洵就看明白了,那男人是因为陆以蘅。 只是凤明邪那般随心所欲的人,会因为陆以蘅这么个小丫头就大动干戈? 不,除了戏弄和调侃,顾卿洵想不到其他缘由。 “几面之缘罢了,”陆以蘅谈到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口吻里不免染上两分烦躁和厌弃,“那家伙……” 顾卿洵的指尖就抵到了陆以蘅的唇畔,一触即逝:“他是天子最信任放纵的人,以蘅,你入了宫可不能这么口出狂言,大晏朝有王法条例、有律法纲则,但盛京城里,他的话便是半框子金科玉律。” “我不信。”陆以蘅挑眉,指尖掐着小瓜子“喀”的挤压出脆响。 天子就算再宠爱再放纵一个人,也不会容他坏了自个儿的威严。 “我也不信,直到凤阳王爷来了盛京城。”顾卿洵言笑晏晏,他也嗑起了瓜子,就像是在跟自家的小妹唠着家常,“众人皆知当今圣上对他情如同胞兄弟,自从小王爷外放封地,但凡有直言上疏的折子全教吏部给扣下了,久而久之,百官就司空见惯,天高皇帝远嘛,”顾卿洵也是对那个百无聊赖的小王爷生性无奈,“直到年关太后思念情切召回了凤阳王,这下可好了。” 他没再说下去,朝野上下看着平静无波,可暗地里鸡飞狗跳的,别人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小王爷偏要行得天经地义。 “天子脚下,皇城重地,文武百官就不好好的参他一本?”陆以蘅只觉古怪。 “小王爷本不是盛京王爵,不理朝、不参政,算不得庙堂之中的人物,他是皇亲国戚却又不带实职,你说说这百官该怎么弹劾他,”计较来去只能说这位王孙贵胄任性妄为、不识体统云云,顾卿洵说道这儿也无可奈何的苦笑,他将剥下来的瓜子肉一颗颗的丢进了茶盏中,“年关时营缮清吏司郎中提名修筑御金行馆为迎番邦各族朝拜觐见所用,工部侍郎大笔一挥就交给了将作监和度支分拨,可户部不乐意啊,这行宫一建得多少的人力、财力,征用调配多少的土地和百姓,劳民伤财又不合时宜,民用、军用、商用、工用,别看表面上一座小小的行馆,这暗中有人排挤、有人升迁,也有人勾结商户日进斗金,谁不是为着自个儿的利益在朝上咋咋呼呼的争执了不下五日,吵得圣上头疼欲裂。” 陆以蘅没说话,她知道顾卿洵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事。 “最后啊,凤阳小王爷,就拉着三车的美酒去了六部。”男人一拍案朗朗大笑。 “什么?”陆以蘅错愕惊起。 六部是参政议事的地方,岂容官员饮酒作乐,那可是触犯天威龙颜啊。 “三车美酒,酩酊大醉,几个时辰后,工部侍郎大人脱下官服就跑到了都察院那痛哭流涕说着要负荆请罪,不光是他,在场喝了酒的大人们说着自个儿饮酒误事,都该挨板子回家自省,御金行馆的事只能暂且搁置,从上到下原本调派的官员、拨动的银子纹风不动都打了回去,”顾卿洵啧啧感叹,“没有人知道那天六部里发生了什么,旁的大人们问起,在场之人只道,那天的酒,美极了,一时贪杯谁还记得呢。” 可不是,人人烂醉如泥。 “简直荒唐胡闹。”陆以蘅脱口而出。 “荒唐胡闹就对了,小王爷自然免不了被圣上苛责,勒令回行宫思过两日,此事便作罢了。”瞧瞧这罪魁祸首不痛不痒的,顾卿洵如是说,自打凤明邪来到盛京城,庙堂江湖鸡飞狗跳,可你硬要说那男人做了什么,不就是花前月下、美酒千杯,百无聊赖了就逗弄逗弄那比人还金贵的六幺儿,他干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干。 偏偏什么也没干,却叫人觉得心有余悸,曳着五彩雀羽,行事堂而皇之,膈应的你胸臆心头一股子气没地儿发作,他呢,举重若轻,还能对着你洋洋一笑,流风倜傥。 众臣百思不解,圣上置若罔闻。 “知道宫内外都怎么说?”顾卿洵压低了声仿佛在谈论着什么小秘密,“小王爷随心所欲、百无禁忌,他是一把不识趣的刀,点滴开刃、藏芒微露。” “不识趣的刀?”陆以蘅眉宇一蹙,脑中却清明起来,“陛下在借刀杀人。” 第三十章 我等了十年 借刀杀人。 顾卿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天子临朝十多年,膝下子女无数,如今朝之中分庭抗礼、鼎足而立时有发生,虽任宰辅一心扶持东宫党派,可三殿三阁中不少老臣早已为晋王所用,晋王为人雷厉风行喜大张旗鼓,动则声势一如雷霆万钧,相比宽厚仁德、不露圭角的太子殿下着实叫人亮眼许多。”他不为站在哪一个立场,而是实话实说,晋王行事利索干练,的确是朝廷的一把好手。 而凤明邪呢,突然在这个时候揽着那招摇过市的五彩雀羽来了盛京城,他放肆、荒唐、百无聊赖。 他是天子的一把刀,专杀那些动不得的戾气,外放十年没有韬光养晦却偏生教养出了一个横行无忌、以柔克刚的小王爷,朝廷里老狐狸们的算盘一局接着一局翻,小王爷呢,仍然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顾卿洵见陆以蘅沉吟,朗朗一笑:“你要记着,小王爷的酒,不能喝,”上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自己跑到都察院请罪去了,“小王爷的棋,更不能下。” 他将自己跟前的茶盏推到了陆以蘅身前,陆家姑娘看到清水濯在杯壁上透出浅色。 不可否认,那家伙言笑晏晏时连唇角的弧度都叫人捉摸不透意图,善恶正邪到了他身上都成了一笑泯然的嘲弄讪意,时而撩拨试探,时而放浪轻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便是一副不学无术的富贵荒唐骨,可你若是往他身边一站,嗅不到半点儿的世俗胭脂,反而云杉玉骨、风月叠肩。 陆以蘅心头莫名一跳。 顾卿洵的掌心就落在了她肩头,温暖如外头铺天盖地的明光:“魏国公府的案子是天子心头的刺,扎进去的时候疼,可拔出来更疼。”他很聪明,能兜转在深宫内苑之中的人,哪一个不聪明,陆以蘅故意支开张怜和陆婉瑜,她瞒着陆家所有人,想做的可不光是要重振家门那么简单。 那欺君误国的罪名陆贺年承担了,天子震怒、天子忍痛,十年已过,陆以蘅却想着要翻江倒海。 “圣上昭告天下的旨意,我不可违背,”陆以蘅知道顾卿洵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他也想劝诫自己,明哲保身、息事宁人,“陆家在盛京的十年,不,陆家将来的每一步路,都是戴罪之身,就算有一天我陆以蘅功成名就、飞黄腾达,也同样抬不起头来。” 这就是个名利场,罪臣两个字,就是一辈子洗刷不掉的标签,买卖终身,任何人都可以趾高气昂的嘲弄、奚落。 任何人。 “我的话兴许你不爱听,魏国公亲笔画押承认,若不是证据确凿,他又何须担下这么大的罪名。”顾卿洵当时尚年幼,皇榜昭彰的那日,自己的父亲坐在厅堂抽了一袋子的水烟,最后只是淡淡道着,陆贺年啊陆贺年,时也、命也。 陆以蘅站起身缓缓踱到门廊,阳光从布裙挪到衣襟,将她明眸照灿:“他在入狱的一个月后招认了所有的罪状,从都察院大牢到刑部大牢,三法司共商,刑部侍郎、大理寺卿还有诸多主事连夜提审,六部加上三阁三殿旁听数人,陆贺年这才画押认罪,岂不惹人质疑是屈打成招。” 顾卿洵一愣忙跟上前去:“你从何处得知?!” 他不是因为陆以蘅质疑“屈打成招、威逼利诱”觉得意外,而是——陆家这姑娘从何处得知这些秘闻?! 密旨夜审都是暗中进行,朝廷里更没有人会去翻大案旧案,当初负责审理的官员一级一级牵扯过多,而陆以蘅呢言辞凿凿的要将那些覆盖在枯枝腐叶下的真相抽丝剥茧而来。 顾卿洵是震惊,是错愕,更是担忧。 那姑娘没有回答,她只是摊开掌心,抚摸着倒刺的伤痕变成密密麻麻的小疤:“我等了十年。”她淡淡道,平静无波。 我等了十年。 顾卿洵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嗓间,难以下咽更难吐露。 魏国公府有一门的罪孽,那死去的八万人也是有妻儿子女,这个世上谁都不可置疑九五至尊的决策,唯独,陆家子孙,他们肩负的不光是罪名,更是八万同胞的鲜血和身家性命。 顾卿洵深觉自己没有任何的立场来要求陆以蘅放下一切迷惑和不甘,他叹了口气:“你得答应我,不可操之过急。” 兹事体大,当年审理的,复核的,弹劾的,勾结的,朝夕之间,兵败如山倒,魏国公府曾经有多少的人心所向,就有多少的悠悠众口,一旦这个案子薪火复燃,朝堂之上必然酿成轩然大波。 陆以蘅一听便知道顾卿洵是答应帮她的忙了:“多谢卿洵哥哥。”她笑逐颜开。 “先别急着谢我。” 无功不受禄,陆以蘅人小心思不小,单单凭一个丫头的臆想和猜忌就要去颠倒翻覆,倘若——倘若魏国公陆贺年的确是降将逃兵,的确是罪大恶极,那么陆以蘅又该如何自处? 顾卿洵没有问出口,突觉这一身无衔也轻松不起来,说着时辰不早不多做叨扰,陆以蘅不留人,将顾卿洵送出堂外,男人的脚步顿了顿,扭头就瞧见了路边桃花树下挂着的金丝笼。 那鸟儿正上蹿下跳好不自在。 “这礼,送的可真是好啊。”顾卿洵喟叹言笑意有所指。 陆以蘅却思忖片刻,一拍裙摆入内堂换回了女儿装,正巧遇着刚侍奉完张怜的陆婉瑜。 “阿蘅是要出门去?”她瞧瞧天色不早,黄昏近已入晚。 第三十一章 木头亭护卫 陆以蘅点点头:“一会待花奴回来就把门廊锁上,给我留个偏门便好。”怕是今晚不能早归。 陆婉瑜对自个儿小妹的举措从来都是不多问,她应承着摘了桃花叶也忍不住逗弄了下金丝鸟儿,不知是何人送来的礼,但是叽叽喳喳的,倒是叫府里增添了不少的人气热腾。 盛京城的黄昏落得早、落得快,夕阳才淹没的那瞬,百花街头已华灯初上,月色悄悄的浸没水榭亭台,陆以蘅这一口气,就跑到了阅华斋。 只是,赌坊不是她该来的,花街也不是她能逛的。 所以陆家姑娘还没能入得了斋中就在门口叫人给堵着了。 “陆小姐,你现在可是盛京城皆知的神武右武卫行队副使,大晏朝的明文规矩,不会忘了吧?” 官职在身者,不得入花街赌坊,否则,定以藐视君威论之,现在的陆以蘅虽然是小小的从六品也只是个名头官,但天子下了恩赐,就人尽皆知了。 那花信美人儿俏生生的,就那么倚着桃树轻轻娇嗔都能叫你骨头发酥,除了岳池没有第二个。 陆以蘅忙退开两步,明了的点点头:“多谢岳池姑娘,”她拱手抱拳恭恭敬敬,“我还是要与你道一声抱歉。” “陆小姐不欠我什么。”岳池笑吟吟的,春夜的暖风扬起她柳腰轻纱更是将这美人儿的身段衬得曼妙而惹人心动。 “上一回来阅华斋,是我冒犯在先、使诈在后,偷天换日非正大光明之举。”她承认的坦荡,在赌场使诈本就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岳池和凤明邪当时没有拆穿她,已经是种恩惠。 岳池闻言倒是呛笑了起来:“好,这个歉意我接受。”她不推诿,看着陆家姑娘提着裙摆掉头而去。 陆以蘅会使诈、会欺人、会迷惑众生,可偏行得端、坐得正,矛盾又妥帖,叫岳池心里都不免有两分古怪的喜欢和敬意。 “她不会,就为了来和你道个歉?”桃梨树旁不知何时早就站着的墨衣人开口了,话当然是对着岳池说的。 这里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不是带着脂粉气就是带着醉酒意,东亭的目光隔着人群就能发现陆以蘅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街角那头的花树旁停下了脚步。 “当然不是,她是来找小王爷的。”美人儿噗嗤一笑,早就看穿了意图。 “你故意拦着她?” 岳池小嘴一撇,手中的锦帕就往东亭胸口拂去,香味顿时扫入鼻息,着实叫人心猿意马:“我是实话实说,哪敢拦她,她是个小木头。”岳池这话怎么听都怎么觉得实褒非贬。 小木头,东亭觉得这说辞新鲜。 “就像您一样,”都是木头,“亭大人,您觉得这陆家小姐如何?”岳池呢不着急进堂屋,那双凤眼美眸就隔着千树万树娇娇俏俏地瞅向身边面无表情的护卫。 “哪方面?” “相貌、身段、性格,”岳池打量的目光都变得品头论足起来,“你们男人看女人,怎么看就怎么说呗。” 东亭反而被这话给噎着了,她是个在风尘里打惯了滚的女人,花信年华没有成熟婉约的风韵可偏偏美艳凌人,一声娇嗔能叫你骨子发软,若是板起脸来,那眼中的目光就似雪色利剑能直直刺穿你的心脏,除了在凤明邪面前不敢冒犯着半点儿规矩,其他人啊在岳池的眼底里就剩下了两个字:戏弄。 东亭此刻就觉得自己正在被这千娇百媚的女人戏弄,顿时一张脸都羞窘的红了半边,支支吾吾吐不出字。 岳池笑得花枝乱颤:“亭木头,你跟着王爷这么多年,怎么什么都没学着,叫女人瞧上两眼还能如此害羞?”这个男人简直也是个世上活宝的正人君子,明明在进王府前走南闯北深藏不露,可偏偏对着女人就没半点法子。 “在下怎能和小王爷相提并论。”东亭一脸正色。 “是不能,”岳池撇撇嘴,可她就是喜欢逗弄这一本正经的东亭,“你这不懂风情的模样,谁见了都生气。”她哎呀哎呀的叹息,纤纤玉指不老实的在男人身上故意爬来爬去,惹得东亭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凤阳小王爷天生就是个百无聊赖的懒散胚子,五彩绝伦掩映着活色生香,凤阳城中若是他笑一笑,那些个门名闺秀谁不是趋之若鹜,可是呢,小王爷笑归笑,就是从来没留过情。 东亭的脚步就踉跄着往后退去,那女人指尖走过的地方好似都能带起一圈火热的涟漪,连娇嗔细语听在耳中都像细雨击打屋檐迸裂的水渍,他节节败退的狼狈样惹得岳池眼底里都映出漫天繁星的璀璨。 “咳,”东亭察觉失态忙正色道,“陆家姑娘小小年纪却有一身劲力,武学造诣绝非平庸,将来必定无可限量。”他见过陆以蘅的本事,西校场试艺叫他刮目相看,一点也不像个会夭折的药罐子,更不像是个十五的小丫头所能按捺的力道和策略的果决。 岳池“啧”的在男人胸口狠狠戳了戳:“你们大男人眼里除了打打杀杀就没有其他了?”应该说这亭木头的脑袋瓜子里就压根不存在什么美色、撩拨、曼妙这般词汇,“小王爷不是派人去南屏打听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在意陆家姑娘吗?” 她老神在在一副好似万事瞒不过的表情。 第三十二章 放浪不可欺 东亭昂起头想也没想:“王爷行事,你我不该多问。”他老老实实的,还真跟个木头一般。 “无趣,”岳池拂袖,就没见这呆头鹅思考思考,小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接下来又要做什么,人家说伴君如伴虎,这九龙至尊的心思全天下都在猜,他呢,连自个儿主家的性子都摸不清,“陆以蘅和王爷非亲非故又是萍水相逢,偏偏小王爷要招惹她。”她挑眉。 “陆小姐生性倔强,不爱迎奉更不畏强权。”怎么能叫招惹,东亭不爱听,分明是陆以蘅在招惹他家主子。 哈——岳池闻言突然哈哈大笑:“咱们小王爷不喜欢不畏强权的人。” “怎么说?” “王爷自个儿就是强权。”岳池觉得和这个呆头鹅一问一答真是有趣极了,她笑吟吟的也不管他是否想得明白,施施然的就进了内堂。 东亭一愣,是啊——凤明邪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就是个无视大晏律法条令的皇亲国戚,随心所欲、招摇过市。 男人跨进阅华斋前忍不住看向了街角,陆家的丫头还没有离开。 月色渐渐静谧,赌徒们骂骂咧咧,酒客们醉生梦死,就连这最繁华热闹的阅华斋也悄悄的熄了两盏琉璃灯。 春夜中流淌细微凉意,树旁有着隙虫寂寂。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的脾气,从来都是吃亏的。”男人的话洋洋不经意的自陆以蘅头顶落下。 整整两个时辰,她就站阅华斋的街角吹冷风等着,凤明邪算是看明白了,小丫头不畏流言蜚语更不畏旁人冷眼,但凡是咬定了的事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鲁莽不草率,可也绝不改志。 陆以蘅的腿脚着实是站得有些酸麻了,她还未回话,凤明邪那青牛宝马七香车上坠着的玉珠就落出碰撞。 “上车。” 他干干脆脆。 陆以蘅迟疑却不推诿,一手提起裙摆就钻进了马车,车夫轻轻挥鞭落在高头骏马后,马车轮子“轱辘”“轱辘”。 车厢内的琉璃灯盏挂在一角,随着晃动好似光阴流转,铺张的金丝绣毯上是五彩斑斓的锦绣雀羽,就如这懒懒倾身卧在雍容锦簇中的男人,大晏朝最明目昭彰的小王爷手中正捻着一枚玉子。 这厢中没有书卷,没有沉香,有的只是一袭桃色流风。 “本王听闻,天子圣旨下达七日之后,你便是京都神武卫一员。”言行举止是该要妥帖了。 “臣女是来谢过小王爷的。”陆以蘅面无表情,甚至还有两分疏漠淡然,嘴上言着谢意可口吻里没有半分的感激之情,什么话到了她口中都被那一身避讳冲得平淡无波。 那日凤明邪在军医营中不是去故意堵她的,而是在告诫她,陛下的面前要如何循序渐进,若是贸然提及十年前魏国公一案的细节和疑点,反而会惹得龙颜震怒。 这个世上人人都爱听好话,天子也不例外,而你们陆家的血,流够了吗。 醍醐灌顶,茅塞顿开——陆以蘅实话实说,凤明邪那些不经意的言辞现在想来点点滴滴都成为了不着痕迹的算计。 魏国公府的罪臣之女,虽然得了校武试艺的魁首,可要跨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城郭为职难免会遭到不少人的反对,就如同凤明邪所言,三大营,吏部、兵部,晋王的虎贲卫可都睁着眼睛看着,将来的镇南使也早有了人选,这个时候却被她坏了一锅将要煮好的粥—— 陆以蘅还没穿上那身锦瑟绣花,树敌已经颇多,而三日下来,圣上却力排众难、当机立断下旨要这罪门之人入宫就职,为什么? 好戏要开场了。 “你这样子可不像要谢本王,”凤明邪眉眼轻抬打量,瞧瞧,能坐多远就多远,那姑娘明明站得腿脚发酸可还硬撑着,男人朝她招招手,“过来些。” 陆以蘅没有动。 “本王又不吃人。”他的样子有这么可怕? 陆以蘅的眼眸低垂两分,好似在思忖眼前的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终是缓缓挪近了两步,琉璃灯盏的光华在脸庞闪烁,突得耳边窜过一道气流微动,她下意识抬指便擒住了那正欲探来的手腕。 凤明邪的指尖还没有触碰到陆以蘅的发髻就被抓了个正着。 男人讪笑起来:“阿蘅,你的防备心,太重了。” 嘴上感恩,心存敌意。 陆以蘅一顿就嗅到了清甜花枝的香气才发现,凤明邪的手中不知何时折了一枝小小的桃花,六瓣玲珑、娇艳欲滴,她抿了抿唇缓缓松开手,下一刻,发髻微动,凤明邪已将那枝桃花斜斜的簪在她耳畔。 “这才像个姑娘家。”疏落的花瓣凋在裙摆上,凤明邪看着满意极了,娇小玲珑又骄稚明丽,只是这丫头鲜少对旁人笑的真心从容,他倒是极想看一看那在晴天日宴下灿若朝霞的笑靥。 陆以蘅一愣,好像有什么古怪的情绪突就给挤压在了胸臆间,又惊又悸,她懊恼至极下意识抬手拂落花枝:“小王爷,请您自重一些,臣女可不是那些随意轻薄的无知女子,更不是花坊流言中贪慕虚荣之辈!” 凤明邪那星眸微澜的故作姿态反叫陆以蘅深恶痛绝,仗着皇权贵胄的身份,施舍点儿好处,轻佻放浪几许就能叫女人们都趋之若鹜,呵——陆以蘅轻蔑不屑更觉无耻,身为王侯公卿未以身作则便罢,她更不喜欢这个男人刻意亲近的念着自己的名字。 阿蘅、阿蘅,从唇齿之间轻轻落下,携着花香温软与春风鉴月,叫她无端端觉得膈应、觉得厌恶。 凤明邪见她恼了,反而兴致更高,他还清楚记得那天红缨枪刺过耳畔呼啸的冷风,这姑娘一身的好本事,三言两语不合,兴许能将你的五脏都给挑出来瞧一瞧,她就是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小刺儿头。 “你当然不是。”男人倾身拖长了声调,马车外拥趸的花香蔓延在他肆无忌惮的目光中,令陆以蘅屏气凝神、动弹不得,仿佛自己所有的意图都被那双看起来温软又意兴阑珊的狭长眉眼看穿,只一瞬,就会露馅,“只是,恼起来时,赏心悦目。” 男人突得付诸笑言。 陆以蘅唇角紧抿,衣袖中的手就“啪”的握成了拳,你郑重其事、如坐针毡,他却不屑一顾当耳旁风,试问谁面对这般荒唐放浪子弟还能谈笑风生?! 第三十三章 胜天要半子 然,陆以蘅愠怒归愠怒,却硬生生的隐忍压抑着这股子气,憋得一双明眸晶莹锃亮。 “看来,本王今日的礼送到了。”凤明邪向来不知何为收敛,悠哉游哉的就喜欢看那姑娘眼角透出的凛冽又不得以藏下眉峰的克制。 相比当初街头她未给秦徵半分脸面挥拳就上的模样,现在的陆以蘅,倒是“乖巧”了许多。 金丝雀儿,笼中啼鸣。 陆以蘅是个一点就透的姑娘,但偏对任何人又疏远淡漠,就好像那天她在魏国公府门前嘲弄着,王孙勋爵,都入不了她的眼。 恰好,凤明邪就是其中之一。 “小王爷的拐弯抹角、含沙射影,臣女也领教了。”陆以蘅冷言,她曾在凤明邪面前大放厥词的讽刺他客至盛京、金雀低语,如今男人反过来送了一只笼中鸟,戏弄又警告—— 从今往后的金丝雀,要学会好自为之,陆以蘅一旦踏进王城,更要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凤明邪“啧”的乍舌,不承认不否认反而疏疏落落的笑了起来,好似春夜里的微风带着三分轻笼的香溢,不是俗世的胭脂,不是呢喃的酒意,五彩昭彰剩下的唯独那眉目中流淌的旖旎艳锐。 “你不用紧张,校武驰名惹得众人不解议论纷纷,这身武艺当真是师从乡野艺人?”他漫不经心的将捻在指尖的白玉子轻轻抵在桌案,“咯”,落出好听的脆响,皇亲国戚的一双手都似是玲玉所铸,养尊处优,眼见着陆以蘅要张口,他却抢先一步打断,“冠冕堂皇说给天子的话,都是谎话,不听。” 省得这丫头又搬出九五至尊面前那套说辞,谁信? 鬼信。 他耍着性子你无可奈何。 陆以蘅挺直了脊背,缓缓道:“臣女在南屏有一位师父,博古通今,武艺非凡。” “你这位师父定是不世之才,有机会,本王倒是想讨教讨教。”把一个不谙世事的药罐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和本事,可不是常人轻言十年就可脱胎换骨的,他也不计较陆以蘅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玉子落下的声音引出了六幺,小猫儿从男人那一堆锦绣衣衫中探出脑袋,喵喵直叫一下就窜到了案上,昂首挺胸尾巴竖得是顶天高。 陆以蘅这才发现,那案上原来有一方小小的棋盘,盘中墨白玉子平分秋色,个个点粹雕琢、鬼斧神工,只见六幺在那棋盘上来回一晃荡就好似看懂了凤明邪的意图,伸出爪子莫名的按捺在墨绿玉子上往前那么一挪。 还真似在和那男人对弈的不亦乐乎,凤明邪就眉开眼笑的。 “您这是……在和猫儿下棋?”陆以蘅心底里忍不住都想嗤笑出声,一只猫儿,和它下棋是安的什么心理,不过,倒是像极了凤明邪这等荒唐无稽之人的行事作风。 “不可?”凤明邪见她诧异,自顾自一本正经的将手中捻着的玉白子搁了下去。 “与狸奴较艺,闻所未闻。” 陆以蘅想起午后顾卿洵告诫自己的话,小王爷的酒不能喝,小王爷的棋更不能下,是啊——这和猫儿斗智斗勇的确非“常人”所及。 凤明邪挑眉倾身往软塌里一沉,锦绣簇拥:“狸奴不通人性、不讲人情,你可以不遗余力,也可以争锋相对,它没有章法更不需要算计,所以从不论结果输赢,但人就不同了——”他顿了声。 “若不为赢,又何必要设局。”陆以蘅眯起了眼,她不认同眼前这纨绔子弟的散漫想法,天底下多少人不择手段力争上游不过就是为了一个胜天半子,到他的口中化了过眼云烟。 男人眼底里有着百无聊赖的意味,没有朝堂的功利又不染市井的庸俗,那副多情眉眼明艳旖旎带着优雅从容,叫人恍然难辨是非起来。 他手中的白玉棋子顿在半空,就连陆以蘅都看出来,这子落下便可大获全胜,可男人突得拂袖“哐当”将整盘棋子拂落在地,玉石在马车内噼里啪啦的跳动,就好像霎时打在心头的雨点——胜场成了废局。 “如果事事都想要赢,反容易一败涂地。”凤明邪如是道。 为人处世,也应张弛有度。 “您是在说,臣女该学学您。”陆以蘅心头一惊暗暗瞥了眼,碎裂的玉子撞在案角,一盘散沙。 “学本王?”哈,男人大笑,金丝鞋履踢开脚边碎玉,“本王是个放浪形骸的人,从来恣意习惯了,管不住性子也管不住骨子,你的脑袋可不够砍。”凤明邪说的大咧咧,是啊,他行事作为不按常理,那是天子纵着他,可是换了别人,一百个脑袋都也不够掉。 陆以蘅肩头轻颤,她并非畏惧,她在笑:“那您便是在说,臣女该敬而远之。”话毕还小小后撤了一步。 她不喜欢跟前人的故弄玄虚,更不喜欢他装模作样的说教,她对小王爷的“慷慨”保有一分谢意,但言谢,不代表她就要听之任之,不代表她就是与凤明邪站在一条船上,男人恣意任性在校武场军营对她“剖心掏肺”还不是惹得那些重臣要员更加的瞩目。 陆以蘅记仇的很。 莫说她这个野丫头将小公主戏弄了,凤阳王岂非当着天子的面将文武朝臣都玩弄在鼓掌之上。 外头的风言风语在陆以蘅看来,不过都是被这个男人迷惑了的俗世众生。 他的话,只能听一半,信一半。 陆以蘅的防备和小心谨慎在面对凤明邪的时候总丛生的好似浑身都扎了针,既轻蔑不屑又不得不肃然危坐,像个小刺猬。 外头原本寂寂的深夜里突得传来了犬吠人声打破了宁静和马车内的沉闷凝滞,这时辰除了街市的花坊堵楼还有繁华光景,西城区官家府邸这一片早该熄了灯火,不知是谁家这般热闹。 第三十四章 心有志未平 陆以蘅下意识掀开半缕帷幔:“这是……任大人府邸的巷口?”马车缓缓行过,可见巷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再过半个月,宰辅大人就要六十大寿了,光是筹备就花了不少时间。”腾屋子、备酒水,这可算是盛京的喜事之一,就连近日天子都在朝堂上都嘱咐着任安,这次的寿诞一定要好好的办,大大的办,凤明邪撩起窗花,漫不经心。 “那岂非朝廷要员,王侯公卿都免不了要走一趟。”陆以蘅看着大红灯笼沉吟。 “何止,一品至三品的诰命夫人都需上门道贺,任府女眷不少,皆可趁此机会寒暄近交。”他话中有话。 陆以蘅的眼珠转了转,马车踢踏踢踏的溜过三道巷口就停下了,正是魏国公府正门,冷冷清清,唯剩灯火余光微弱。 陆以蘅跃下马车,裙摆曳地扫过残花落叶,就看到月色将男人的脸庞隐匿清冷,窗口金丝银花都成了他眸中剪影。 “告老还乡的连大人的确对在任百官了若指掌,陆以蘅,本王很好奇那样一个金银不能利诱、生死不能威逼的糟老头子,你是怎么叫他口吐真言的。”凤明邪拂袖倚在轩窗,袖袍上的五彩雀羽落出了马车迎着夜风被月光浸透,笑起来时毫无正经之态,连大人人称“八百疏”,但凡通过吏部文阁晋升的官员哪个不在他的肚子里装着,盛京城中可没有什么洁身自好、光明正大的人。 陆以蘅的脚步就顿住了,很显然,凤明邪对她的行踪和意图早已有了摸底,小丫头不慌不忙转过身。 “小王爷,我魏国公府是虎落平阳的罪门,攀不上云巅高枝,无德无能,也无权无势,只盼着精忠报国,效劳大晏。”她答非所问,反倒是自我剖析的直白赤裸,所有的心照不宣到了她口中皆削去了委婉妥协。 俗话说的好,言语只可三分满,绝不能有七分厌,毕竟,将来抬头好相见——可陆以蘅好像不懂,不,不是不懂,她压根讥拧不屑,连敷衍都省了。 “那糟老头子有两个儿子在患安城为官,患安地处西北全靠四座驿站往来互通,你在八个月前特地跑了一趟,”凤明邪不计较陆以蘅表露的恶意,这两个人倒是自说自话起来,他是在告诉那姑娘,一举一动都不会逃出有心之人的眼睛,“本王喜欢韫匵藏珠爱移花接木之人。” 他那是在变着法子夸赞她。 “可臣女,不喜欢明目张胆还惹是生非的人。”陆以蘅蹙眉,捧杀不敢当,她索性不给这自以为是的家伙任何接话的机会,“多谢小王爷相送。”她扭头拍了拍裙袍,身影就匿入了桃梨丛生的侧门。 这意思,可就是明摆着的,宁不与其为伍,或者说,王侯公卿都碍了她的路。 凤明邪眼眸微阖,不气不恼躺回了锦绣簇拥里,指尖敲了敲案上的棋盘,六幺忙不迭叼着碎裂的玉子一枚一枚的捡回。 马车咕噜咕噜前进。 “有什么想法?”男人奖赏似的在猫儿脖子里轻挠,话却是说给马车外一直跟着的人听的。 东亭,自打凤明邪出了阅华斋,就寸步不离的跟着。 “多加一条不知好歹。”陆以蘅对凤明邪的任何善意恶念,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都视若无睹,东亭对她的印象似乎并没有多少的改观。 男人点点头:“她不想成为待宰的牛羊,更不想成为刀子。”可盛京城中,究竟,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他轻轻点着怀中狸奴的鼻尖,六幺很会揣摩自个儿主子的心情,挨着脑袋久往凤明邪怀里钻,直惹得那男人身心愉悦,只是马车外那形影相随的东亭反而话语吞咽不定起来。 “岳池又在你耳边吹的什么风了?”凤明邪显然对自己身边几个人知根知底,让东亭这么犹豫不决的,也只有那个千娇百媚的女人。 东亭这叹了口气,想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好拧了拧唇角:“她说,王爷不喜欢不畏强权的人。”陆以蘅是个不识趣也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仗着自个儿的小聪明想凭一己之力上龙山爬云巅。 “说的好,”凤明邪闻言朗朗大笑,月光落进珠帘令五彩雀羽熠熠生辉,“难得见到岳池会欣赏个小丫头。” 欣赏? 东亭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可什么都没听出来,倒是忙跟上几步将袖中的红漆信笺递进了轩窗,这是南屏来往的结果。 马车内唯剩下细弱的猫语呢喃,原本流转的灯火刹那熄灭,车轱辘都似放慢了速度,于寂夜中消匿。 陆以蘅这几夜睡得莫名安稳,只是天刚蒙蒙亮,外头鸟雀的啼鸣总吵了耳朵。 她匆匆忙忙起身就发现花奴早将金丝雀儿挂在了桃花树下,瞧那小鸟欢腾的紧,膀羽的流光像极了那夜马车内铺张的锦绣繁华,这大晏朝的富丽堂皇可都镌刻在那男人的眉眼和衣袖之间,陆以蘅蹙眉—— 叽叽喳喳的,就好像六幺毛茸茸的爪子,挠在心头发间,她下意识抬手摸向了耳畔,没有桃花枝,没有疏落香。 轻轻吁出口气,那个装模作样又轻佻放浪的皇亲贵胄,哪怕是一颦一笑都叫陆以蘅觉得是引人入彀的阴谋诡计,什么韫匵藏珠、什么移花接木,凤明邪所有若有若无的试探,不过是看低了她、小瞧了她,陆以蘅懒得装聋作哑。 扳着手指估摸三五日后她便要入宫就职,也不会有闲情逸致在国公府里忙活,所以趁这两天将花圃翻新,后院整肃。 “花奴,这几天可有见着大哥?”魏国公府中人不多,数来数去就这么几个熟面孔,倒是陆仲嗣,频频不见踪影,陆以蘅将笤帚搁置一旁,绿荫下明光稀疏。 花奴正提着水桶赶往厨房:“大少爷日日早出晚归的,今早巳时奴婢瞧见他从书房里出来后就没再见了,”她想了想,“这两日他还特地嘱咐奴婢为他留个门。”说什么倘若有事回来晚,不要惊扰陆婉瑜和阿蘅。 陆以蘅想了想示意花奴去忙,她直起身,双手在布裙上抹了抹便出了魏国公府。 第三十五章 断指立誓约 陆仲嗣在盛京城里没什么知交好友,不,应该说朋友很多,都是狐朋狗友罢了,他能去哪里,就是用膝盖想也一清二楚。 喏,只要随便逮着个从赌坊后门出来的赌徒,一个拳头下去,可不就问出结果了。 “陆、陆仲嗣那败家子……”挨打的男人捂着眼睛,鼻青脸肿的蹲在墙角,一看到陆以蘅的拳头举起来,吓得差点尿裤子,连忙改口,“那男人找六疤指好几天了,姑娘、姑娘,我没说谎、真没啊!” “六疤指是谁?”陆以蘅眯起眼。 “就是南浦街那的地痞流氓,管了三街六坊的堵楼,这借钱、还债、当宝贝的,那个没经他的手啊,”小赌徒浑身打颤,可嘴巴还算利索老实,“我要是骗你,天打雷劈!” 陆以蘅在他屁股上踹了脚:“滚。” 那家伙连滚带爬的窜进了巷子,就跟个过街老鼠似的。 六疤指,陆以蘅没听过,不过想也知晓不是什么善茬,能掌管三街六坊怕也是个强龙压不住的地头蛇,陆仲嗣找那种地痞流氓做什么? 莫不是当真叫花奴说中,重操旧业去了。 陆以蘅一咬牙,心里头便压不住这股子火。 盛京城里的大道多,穿街小巷也不少,南浦城片想要寻扎堆的地头蛇并不难,陆以蘅找到陆仲嗣的时候,那男人正被地痞流氓们堵在小巷子里。 她不动声色背倚墙角,随手捡的小石子正捏在掌中一抛一落,听着街角拐处那跪在地上的大少爷痛哭流涕。 “六爷、六爷,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一回吧……”陆仲嗣的头压得低低的,他向来膝下没黄金,任是对着谁都能弯着膝盖骨讨好。 “没银子也敢来?”众人身后尖声尖气,倒是走出个小老头儿,身形瘦削、皮肤干瘪,手中摇着把纸扇装得一股子俗气腻味,嘴上两撇小八字胡奸猾又狡诈,挤满了褶子的脸庞上有一道贯穿右眼的疤痕,刻薄的嘴脸更添狰狞,“陆仲嗣,你好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公子哥,你们魏国公府不至于连这么点金银珠宝都凑不出来吧。” 陆以蘅对这个尖瘦小老头很是诧异,她还以为“六疤指”会是个肥头大耳、虎背熊腰的草莽汉子。 陆仲嗣看到了来人咽了口唾沫,双手不安的在怀里摸索却什么也没摸出来:“府里有没有银子,您不清楚吗,”他以前偷偷将家里的东西拿出来变卖,还不都卖在了这位小老儿的手中,“我是——我是真的没法子呀!” “哟,你那小妹不是得了个什么官,我瞧着那些大人成天往国公府送礼,你说没银子,是诚心糊弄六爷我吧,”老头子悻悻然说着,这盛京城近日最大的消息可就是魏国公府突然沾了光,六疤指啧啧啧的,眼角都发了光,“还有你那颇有姿色的三妹,在孙家当了几年少夫人,怎么着也该带回来点积蓄吧。” 六疤指的纸扇“啪”的一笼在掌心里敲打,陆婉瑜名门闺秀,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德有才德:“哎呀,只可惜浪费了一副好皮囊。”他嘬着牙花子,身边的地痞们顿时哈哈大笑,他们当然是在笑话羞辱陆婉瑜,嫁给孙少爷还不如嫁流氓胚子呢,至少——至少他们这些个粗人可会疼人不是。 嘻嘻哈哈的笑声回荡在巷子里,刺耳极了。 陆仲嗣的脸涨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红,家中的妹妹成了他人闲话的笑柄,他的指尖陷进了烂泥里,咬着压根沉声道:“六爷,小弟不求旁的,只想要回……” “闭上你的狗嘴!”六疤指脸一板,唾沫星子都溅在了陆仲嗣身上,地痞们满脸的横肉都叫跪地的男人胆战心惊。 老头儿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玉玦,成色不好绝非什么臻品:“这破玩意当给老子的时候可是三十两纹银啊,你想要回去,成,咱给你算少的,这么着,三百两,就当我六疤指发善心给你小子保管的。” 陆仲嗣额头的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六爷我……我没有能孝敬您的了……”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这才从怀里颤巍巍的掏出个小砂壶,有些年份,可不值钱。 六疤指没有去接,嗤笑着一脚踢开了陆仲嗣的手,小砂壶滚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我这儿可不是什么善坊,这种壶老子一天能收到十七八个,”他冷眼不屑,声音却轻飘飘突得放软了起来,“陆少爷,您缺银子,爷可以不计前嫌,这赌桌上谁不是一掷千金、穷奢极侈,谁不是一夜发财、荣华富贵,”他的手掌缓缓按在陆仲嗣肩头,“您想想清楚,真金白银都是能抓在手里的。” 这些话语从尖嘴猴腮的老头儿口中道出似都成了往日醉生梦死的执念,陆仲嗣浑身都在打颤,白花花的银子、娇滴滴的美人,酒色财气、挥霍无度,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连眼瞳里都浸染上了美梦的色彩,可一瞬,都成了当头棒喝的泡影。 “六爷、六爷……我答应过阿蘅,不再赌了、不再赌了!”男人的眼睛瞪的大大,对着六疤指一边磕脑袋一边往后退去,那无能的模样叫老头儿看着直倒胃口。 “你堂堂男子汉,还要听一个小姑娘的话,陆仲嗣,你可是陆家大少爷,不是她的看门狗!”六疤指朝地上啐了口,胆小怕事扶不起的阿斗。 “不,我、我不赌了,我不赌。”陆仲嗣狠命的摇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 “妈的,给脸不要脸!”六疤指失了耐性,恶狠狠揪住陆仲嗣的衣襟将男人提小鸡似的提了起来,“你想要这玉玦回去,就得拿出直当的东西来,你有吗?没有,就给老子滚!” 这大老爷们,借钱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没钱的时候被打的跟条癞皮狗似的,六疤指拧着脸,别说盛京城的王公贵族瞧不起陆仲嗣,就连他们这些地痞流氓也瞧不起他! 第三十六章 他迷途知返 地痞打手们一窝蜂的上来拖着陆仲嗣就朝外头拽,陆仲嗣急的抓心挠肺,他双脚乱蹬在泥地里拖曳出土痕:“六爷、六爷,求求您老了——”男人哀嚎着双手乱舞,就着那正摁住自己臂弯的流氓挠了过去,竟把那男人脖颈子里的皮给撕去了一层,那流氓胚子顿时疼的嗷嗷直叫。 这下可好,着实是惹恼了地痞们,七八个上来对着陆仲嗣就是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六疤指呢,摇着纸扇装腔作势在一边看好戏。 突得那滚做一团围殴的人群惊叫着散了开来,小老头儿纸扇一笼,就看到狼狈不堪的陆仲嗣浑身是泥的从地上爬起来,手中正颤颤巍巍的握着一把匕首,许是从那些地痞身上抢夺来的。 陆大少爷一辈子都在花天酒地里打滚,哪里摸过刀枪剑戟,他捏着匕首的指骨发了白,嘴角躺下的血水和唾沫都混在了一起,踉跄着东倒西歪。 “陆仲嗣,你拿着刀子,能干什么?”六疤指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觉得可笑,他的声音尖尖细细,窝囊废握着匕首想要恐吓他们这些地痞流氓不成。 陆仲嗣六神无主,他不断的吞咽着口中的唾沫:“你、你想要直当的东西来赎回那枚玉玦,我……”他的眼睛徒然睁大,狠狠咬紧了后槽牙,刀光掠过众人心头也同样闪花了他们的眼,利器割断了肢脉,“啪嗒啪嗒”,是血渍滴落在长袍的声音。 所有人大惊失色,竟在这瞬屏气凝神无法喘息,谁也没有想到陆仲嗣这么个毫无血性的败家子会有如此愕然的举动。 地上的斑驳血迹中躺着一截小指。 “哐当”,匕首应声而落。 陆仲嗣捂着满手血迹:“我是不成气候、酒囊饭袋,但是、但是——也绝不会再进赌坊!”绝不!他脸色惨白,一字一顿,“陆仲嗣愿断指立誓,赎这枚玉玦!” 断指立誓。 六疤指几乎被这景象骇得怔在了当场,他见过太多的赌徒说着洗心革面到头来还是哭天抢地,他也见过爱财如命,不惜抛妻弃子的无能之辈,倒是头一回被眼前人这么决绝的气势给震骇到了,好像陆仲嗣这个败家子的心底里腾起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气焰,教唆着他不再与蝇营狗苟为伍。 一刀两断。 那些地痞打手似都被这血腥味所慑,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胆敢上前。 六疤指背后发烫,他握紧了玉玦,厉声一喝:“好有骨气啊陆大少爷,只可惜你这颗脑袋都抵不了几两白银,”更何况只是一段血淋淋的手指,“把这肮脏东西拿去喂狗,再给老子打得他不能吭气!” 这世道,银子就是真理,没钱,就是把脑袋剁下来也不会有人赏你一口饭吃。 打! 六疤指一声令下,那尖锐的细吟都叫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可这声还没落下,小老头儿就“哎哟”怪叫起来,他虎口突得酸麻发痛,玉玦眨眼就落了下去,陆仲嗣眼明手快,几乎是扑身过来接下了玉石才不至于令它粉身碎骨。 六疤指低眉一扫才发现,脚边正滚落着一枚小石子,刚才就是这东西打中了自己的手腕,他恼羞成怒一脚就将陆仲嗣给踹开:“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 转角扬起的裙摆掩下腥味,未及人高的小丫头歪着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尖嘴猴腮的老头儿,脚步轻轻落下又似不染微尘。 “小姑娘,你什么来头?”这南浦区可是六疤指的地盘天下,六坊八街谁人不识,半个盛京城里要银子有银子,要官道有官道,他打点过的大人比眼前这个野丫头吃过的盐还要多! “我只是来带自个儿的大哥走,还请六爷高抬贵手。”她的眼睫眨了眨,抬手躬身做足了礼数。 六疤指的八字胡一翘,他知道眼前人是谁了,那个流言蜚语中得了皇城校武会试艺魁首的陆以蘅,他没说话,伸手朝前一挥,身边的地痞们横眉怒目就朝着那姑娘扑了上去。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有什么可怕。 陆仲嗣整张脸刷白刷白,他死死捏着玉玦直往墙角里缩,耳边顿时充斥鬼哭狼嚎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原本夹着暖流的风都好像带上了呼啸的戾气,不消片刻,大男人们就头破血流、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六疤指惊的合不拢嘴,怀里的纸扇啪嗒落地都还没蹲下身去捡,哪里敢嚷嚷。 陆仲嗣还没缓过神来就察觉到自己的臂弯被一双小手搀着拉了起来,他知道那是陆以蘅,只是这男人抬着满手的血遮遮掩掩不敢看她:“阿蘅……你、你都听到了……”不光听到,还看到自己如此卑躬屈膝、狼狈不堪的模样,他被唾弃、被折辱却无能为力,他所有肮脏不堪的理由,陆以蘅都一清二楚。 陆仲嗣是羞,羞愧也羞耻。 无地自容。 陆以蘅却没说话,不问也不答,她只是支撑着陆仲嗣倾颓的身体将人送到了顾家药庐,顾卿洵正吩咐着清理草药,见到满身是血的陆仲嗣吓了一跳,不过他是个很识趣的人,不该问的,不多问,忙给那男人包扎上药,嘱咐着利刃切割的伤口定要好好的保养。 兄妹两回到魏国公府的时候天色入了夜幕,陆以蘅的沉默不语叫陆仲嗣心头膈应的紧,一踏进府门就推说去瞧瞧母亲的病况,抹着满脸疼出的汗渍进了后堂。 “大哥他……”陆婉瑜从廊下悄悄步出,她神色不好,虽然陆仲嗣和陆以蘅都不声张,可是留门的花奴却瞧见了大少爷长袍下了血渍,他受了伤。 陆以蘅摇摇头,堂屋留下的三菜一汤都没了胃口,她随意拨弄着小碗索性收拾起来,这才缓缓将今日陆仲嗣所有的遭遇与陆婉瑜陈述了一遍。 陆婉瑜的脸色就没有变好过。 “那枚玉玦,究竟是什么?”陆以蘅没忍住,连她都看得出来那不是什么稀罕物,为什么大哥拼了命去找六疤指非要赎回来。 第三十七章 那就继续跪 陆婉瑜顿了顿声哀叹道:“是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之物,虽不是什么臻品,可母亲很是宝贝,几年前被大哥偷偷拿去变卖了当作赌资,母亲因此一直无法原谅他。” 陆以蘅微微倒抽口气,难怪陆仲嗣这几天频繁去找地痞流氓,是因为想要赎回自己的错误,想要解开母子的前嫌,老实说,在见到陆仲嗣之前她一度以为那混账东西又跑去花街赌坊逍遥快活了,没想到——没想到那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突然顶天立地起来,拿着匕首就斩断了自己的手指立誓为凭,陆以蘅得承认,她惊喜、她震骇。 想不到自己的大哥,身体里还有两分的血性和骨气。 “大哥不是那么无可救药,对不对?”陆婉瑜听到阿蘅的喟叹中有着不着痕迹的欣慰,她将灯烛揽近,最后锦帕上的绣花就要完成,她轻轻咬断指尖的丝线就看到自家小妹好奇的翻弄着锦帕似要帮忙,她忙按住那姑娘,“你这双手,就别糟蹋绣花了。” 阿蘅啊,舞刀弄枪、跃马花间就够了,女孩子家这些灵犀弄巧的东西,还真不适合她。 陆以蘅撑着脸努努嘴:“迷途知返,为时不晚。”俗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陆仲嗣有这份心她都觉得是一种莫大的鼓舞和安慰。 “那他的伤……” “无碍,难不成三姐还期待他金戈铁马、鏖战群雄不成?”断了一根手指,对于陆仲嗣来说,是教训,也是誓言,刻骨铭心。 “你啊,就别磕碜他了,”陆婉瑜的指尖穿针引线还忍不住在陆以蘅的鼻尖一点,“明儿个我让花奴将这些绣品送回布庄去,对了,你若是有喜欢的,我就留下。” 陆以蘅摇摇头,她倒是对自个儿三姐这双巧夺天工的手羡慕不已,怎么三两婉转,那色泽鲜艳的绣花就跃然其上,她瞧得是一愣一愣,这才回过神就发现陆婉瑜锤了锤久坐的腿脚,执着一旁的小盏出了门去,她忙亦步亦趋的追上,像个小跟屁虫。 夜凉如水,花枝微漾,陆婉瑜在树下惦着脚尖就落了满裙的芬香,长廊下的灯火忽明忽暗却与月色恰好好处的和衬。 “三姐,摘桃花做什么?”陆以蘅不明。 “桃花糕,”陆婉瑜那温柔可人的笑颜就似沾染了春风微杏,“你小时候最喜欢了,每回不肯吃药,母亲总会取块桃花糕哄你,衬着早晚露浓,摘一些风干藏在窖里,你什么时候想吃了,我就做给你吃,好不好?”她突然觉得变着法子宠这小妹,看到她乐乐陶陶的,自己都心满意足。 陆以蘅喜上眉梢:“好。”难得轻声细语里的都带了桃花的香气,她索性帮忙。 夜风吹拂,总有翩跹香意落在她的发梢,陆婉瑜伸手替她拂去,姐妹俩相视一笑竟还觉得餍足极了。 “过两日我去街上置办些面点做些清淡小粥给母亲,对了,花奴还缠着我学手艺,那丫头心灵手巧的很,做什么都一学就会,”陆婉瑜对唠叨事如数家珍,隔着花枝万千就瞧见陆以蘅莫名其妙瞅着手发呆,大概觉得这双舞刀弄枪的手硬邦邦的和精妙糕点怕是无缘了,“你若是想学,一起来。” “我可以?”陆以蘅瞪大了眼,她从来没那么不自信过,下厨房这种事,老实说,小姑娘这辈子都没有想过。 陆婉瑜扑哧就笑出了声,她将面容悄然隐匿在落英缤纷中,话语里是犹豫不决却又不想隐瞒的无奈:“大哥除了去找那些地痞,还去寻过孙大人,他特地叮嘱我不要告诉你,怕你不开心。” “孙大人?” “吏部尚书大人,孙延平。”陆婉瑜有些难以启齿,这位孙大人可不就是自己的前夫,孙成旭的远方表亲,虽关系不密切,可多少是有着血脉联系的。 “他找孙大人做什么?”陆以蘅正在摘花的手就停住了。 其实这个答案她应该有底,陆仲嗣选择赎回玉玦与那些赌徒划清界线不就是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孙家与他倒是有两分的薄面关系,否则当初魏国公府还没倒台的时候也不会定下了姻亲。 只是如今,姻亲是没了,只怕,还有旧恨呢。 陆婉瑜支吾其词:“你知道的,当年文华殿的大学士可都是夸过大哥年少聪慧,原本应该参与殿试,名正言顺的进东书院,只可惜……”只可惜后来,陆仲嗣成了个人人唾弃不学无术之徒,“大晏朝有着规矩,若没有举荐人,公卿大臣的子女也是不得入东书院的。” “书院里的年轻学士谁不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个个是三阁三殿的候选人,我记得任宰辅便是由东阁大学士晋升。”陆以蘅很了解,进东书院的都是皇家的伴读和侍从,陆仲嗣有心向学不是坏事,只是要举荐他,怕是叫人笑掉了大牙。 “正是。” “孙家因为父亲和你的事本与我们魏国公府有成见,孙成旭若是瞧见了定然少不了冷嘲热讽,这几天大哥过的很是艰难啊。”陆以蘅明了,可口吻中没什么心疼反而好似在戏谑。 “你劝劝他就别去了。”倒不是怕丢人现眼,而是怕陆仲嗣这份自尊心饱受凌辱打击,陆婉瑜什么都害怕、什么都担心,只好请这最能让大哥听话的陆以蘅出马。 “不,让他去,”陆以蘅呷出笑意,今儿个她看到了一个男人骨子里最后的尊严和傲气,她想赌一把,“就让他去求着、去跪着,如果去东书院做一个奴才,做一个下人,做一个小伴读,那将来耳边的话会更难堪,遭受的冷眼更尖酸,他也得忍着、耐着。”小姑娘看得明明白白。 要一个人燃得起傲气,也要杀得住锐气,要磨练他更要磨砺他——况且这事儿没那么容易成。 孙延平大人是个什么人,圆滑世故,在六部中名声好坏,左右参半,因为他从来不偏颇任何一方,那意味着这个人不爱得罪人,更懂的怎么让自己下台面,纵横朝堂几十年,见过平地起高楼,见过树倒猢狲散,上面——他得看着天子和任安的眼色;下面——他得注意着大晏朝百官各司的升降任免,陆以蘅打个赌,孙大人是最不愿意沾惹这等事的。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风口浪尖,去举荐一个败家子? 第三十八章 恰逢寿诞日 就让陆仲嗣去求、去跪。 陆婉瑜不明白陆以蘅的用意,还想再多劝几句却看到她老神在在的扯下枝头娇花,气定神闲、从容无忧,莫名地——陆婉瑜的心里也安然安定了下来,好像自个儿小妹的言语神采总有着奇怪的安抚人心又志在必得的力量。 只是——她忍不住呛笑,这小丫头言辞凿凿的说着进了宫当了皇家的侍从就要学会忍、学会耐,可偏偏呢,她自个儿板着一副疏漠冷淡的面孔,表面上漠不关心,可骨子里火最烈的,还是陆以蘅,这冰火两重天的姑娘却在刻意按捺、拿捏着陆仲嗣的性子,好有意思。 “三姐你笑什么?”陆以蘅听到了捂着唇角的细语,手中的花瓣洒向了那温柔女人,顿一身沁香。 “阿蘅真讨人喜欢。”陆婉瑜的眉眼里好似沾到了月光清辉。 “我?”陆以蘅怪叫起来,“我若是惹人喜欢,那就更惹人厌憎。”她看的明明白白。 “大哥虽然看着怕你,可心底里是敬你。”陆婉瑜还能对自家人不了解,陆仲嗣天生是个软骨头,谁只要板起面孔呵斥下去,他就能缩起来当墙头草,又或许是陆以蘅回来的那一天着实震撼到了陆仲嗣这浑浑噩噩的三十年。 陆以蘅哈的一笑,她挑眉:“得,明儿一早,我得入宫备职,早些起来帮三姐取晨露,至于家里的大小事嘛……”她眼珠子转转,“就让大哥学着挑担子,你可不要护着他心疼他。” 魏国公府十年来,为了照顾维持老母的生活,责任全都落在陆婉瑜肩头,如今陆仲嗣想要挺起脊梁,就得从府中做起,而立之年的老骨头,该活动活动了。 陆婉瑜叹笑着拿陆以蘅无可奈何。 桃花渐疏,落英缤纷,金鸡赶早一声啼鸣,陆家小丫头哪里还有睡意。 她得偿所愿的成了盛京皇城神武卫一员,轻身简行倜傥过,不穿霓裳穿绣装,不过,这神武卫行队副使是个什么官职,哦,说的好听,从六品,还是在堂堂简弈简校尉手下当值,可其实呢,光左右神武卫就分了二十支干,再往下层层递减,然后拨出二三个小卫队,你呐,就是那个小队长罢了。 手底下数来数去不过几十人,这些皇家卫队的男人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年轻儿郎们不是手下功夫真便是京中有底子,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陆以蘅高了大半截,哪里会心甘情愿听个小丫头的摆布和号令。 神武卫的小将士们都扭着脑袋嗤笑。 陆以蘅知道这差事不好当,特别的不好当,尤其自打进宫,那争锋相对的明玥小公主总爱时不时在她领队巡逻站岗的路上来回往返,趾高气昂讪笑道,陆副使呀——这三个字充斥着凉薄讪意,更别提不可一世的达官显贵们撇下的尖酸冷眼。 爱出风头嘛。 在校武场上耀武扬威,将他们那些个门生世侄都揍得是屁滚尿流,你以为风光得了一时就风光得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和魏国公府一样,满盘皆输。 陆以蘅不理不睬,依旧昂首挺胸。 只是她入宫多日下来见过端庄高雅的后妃,见过繁言吝啬的百官,却没有见到那位轻佻放浪、百无禁忌的小王爷,似从那日她表明“道不同不相为谋后”就当真没有再见到他,若不是后来得知,那散漫子弟不爱留居深宫,若无要事,怕是十天半个月也懒得与王公大臣打交道,陆以蘅都几乎要怀疑,那男人是不是在刻意的避着自己—— 这念想着实古怪又荒唐。 陆家姑娘不着痕迹的锁了眉头就听到些许客套寒暄的附庸话语,这个方向而来的大人们,约莫刚从金殿候旨完,花丛白玉廊后传来的脚步伴随着笑声。 “秦大人今日入了学士之名,将来飞黄腾达、无可限量啊。”有人朗声高喝,引得周遭随行官员也一阵附和。 “不敢,还有孙大人您多提携之处。”男人声音清朗,对着孙佬头子就是躬身一鞠,正是春风得意的秦徵秦大人。 吏部尚书孙延平如今知遇之年,看起来倒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从来脸上堆的笑吟吟,可骨子里圆滑的很,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沾边,升官了就是恭喜恭喜,落马了就是可惜可惜。 这几位大人说说笑笑的就撞见了正要领着神武卫巡视而过的陆以蘅。 秦徵下意识的顿了脚步,他一双眼明晃晃的盯在那小姑娘身上,身边的诸位大人心照不宣就互相使了个眼色。 “咱们秦大人如今是青云直上,可不像有些人,孔武有力还有眼无珠。”阴阳怪气的正是工部的员外郎曹籍大人,虚与委蛇谄媚之术头头是道,他自然瞧见秦徵的眼神了,当初陆以蘅回了盛京可没给过秦大人好脸色,如今进了宫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个时候自然要落井下石一番。 曹大人歪着嘴角一笑而过却发现,秦徵没有挪动脚步,目光也没有丝毫的避讳,就在陆以蘅与他擦肩而过时,男人清朗的声音落出了口。 “刮目相看啊,陆副使。”他踱步挡住了那姑娘的去路,身影遮下一片明光,好似在说试艺一鸣惊人,如今入职宫中叫人另眼相看,“前几日,你去兵部做什么?”他突然接了个不相干的话题。 “回秦大人的话,报道、入册。” “仅此而已?” 陆以蘅因他这试探的话语反而笑了起来:“秦大人如此关注末将的一举一动,是另有图谋呢还是别有用心,”她轻轻压低了声音,也不叫那头几位多嘴多舌的大人们听了去,“您曾是任宰辅的门生,又与晋王关系亲近,可惜宰辅大人一心辅佐太子殿下,不知道会不会令秦大人两难呢,不过您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单看陛下如今多番仰仗宠幸便知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之说,都不是浪得虚名。” 秦徵的脸色一沉,这话赤裸又刺耳,就好像他第一日见到这姑娘时曾有过的错愕与惊艳,陆以蘅不笨,她聪明的紧,知道什么时候会装傻,什么时候该挑明,什么人可以接近,什么人避而远之。 你若是将她当成了一腔赤忱的热血丫头,怕栽跟头的就是自己了,瞧瞧这张利嘴,小东西明嘲暗讽的他体无完肤。 秦徵负手拂袖,他本自命不凡,如今冷声一喝,更是清高孤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站上金殿者,谁人不是大晏子民,谁人不为江山社稷,岂是一家一人可以独掌。” “妙啊,秦大人。”陆以蘅忍不住拍手称道,这话回的妥帖又不失风度,理当好风直送上青云。 秦徵微微磕着后槽牙,清明眼底却浮起几许质疑迷惑。 第三十九章 狗眼看人低 “秦大人,您何必与她计较,”那头不耐烦的曹籍索性朝秦徵招手,“今晚是宰辅大人的六十寿席,别找不痛快。” 曹大人看不上陆以蘅这只会舞刀弄枪的小丫头片子,小小从六品本就不应该在受邀之列,当初他还挺诧异怎么任老头子居然会给魏国公府下请帖,但回头那么细一想,陆以蘅刚得了陛下金殿嘉许,任府怕是不愿意失了这份“礼数”。 谁会将她当回事。 “可不,通政司宁大人还等着呢,别耽搁了。”远远还落了招呼。 秦徵退后两步这才拂袖离去,那几位达官显贵不知窃窃私语了什么,又落出了欢声笑语,所有的不快烟消云散。 众所周知,魏国公府如今在盛京城中,能说得出个名头的,大约也只有“陆以蘅”这三个字。 所以几天前那六十大寿的请帖落在了陆家后,陆婉瑜一个好觉也没睡上,要知道当朝宰辅是何等位高权重,受邀之人绝非泛泛,不是家底雄厚就是高朋满座,哪一个如同魏国公府这般环堵萧然又孤立无援,陆婉瑜心头惴惴不安。 当然,她不安的,更是阿蘅的两手空空,任安六十寿诞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失礼? 她思来想去还是在陆以蘅跨出府门的时候将她给拦下了:“我还是觉得不成体统……”陆婉瑜焦作踌躇。 “那三姐瞧我魏国公府上可有与宰辅大人相衬之礼?”别人金银千斗、绫罗万匹,饶是珍馐美酒、古玩字画都信手拈来,可陆家没有,破罐子、破瓶子倒是一堆,拿出手更丢人现眼罢了,陆以蘅问得很是直白。 陆婉瑜跺跺脚,她不正是愁这事儿吗。 陆以蘅就歪着脑袋踮起脚,伸手将陆婉瑜眉心簇拥的褶皱抚平:“与其虚情周旋,不如表明立场。” 陆婉瑜不明白。 “朝廷里风言晋王与东宫明争暗斗已久,任大人必定借着大寿来试探人心,陆家初回盛京夺人耳目,既不能大张旗鼓又不能坐以待毙,要装傻要沉得住气,也要争要抢要让他们难受,总有人急躁难耐先发制人,我们才能随机应变、见招拆招。” 凤明邪说的没有错,这个盛京城中谁是清白无辜,谁都在寻着时机踩着别人上位,两党相争必暗潮汹涌,还有一堆人坐壁上观等着看好戏开场,陆以蘅不想搅进这个漩涡但也绝对躲不开这个纷争,所以,与其示弱,不如争强,让那些人都错愕惊呆,再杀一个回马枪措手不及,他们越是闹不明白,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否则,小小的魏国公府,怕是转眼就会被那些惊涛骇浪给吞没。 陆婉瑜却听得直摇头,她不懂那些为官之道更不懂一个魏国公府,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又怎会牵扯那么多事,反倒是陆以蘅,人小心不小,未雨绸缪、深谋远虑,陆婉瑜虽不明可她喜欢极了陆以蘅眼底里的火光明簇。 “三姐不用懂,”那女人茫然的眼神就出卖了自己,“那些豺狼虎豹我能应付。”陆以蘅拂袖一笑跨出门去。 今日,她可不光是去道喜的。 任安大寿,客满门庭。 任宰辅少年有为,弱冠之年已金榜有名,天子钦点入东阁,不出几年的大学士下来,就被举荐成了上一任宰辅的接班之人,任安这辈子不管从学从政都是一帆风顺,一人之力辅佐两代君王,功不可没。 夜幕还未尽,皇亲国戚能到场都到了场,不能到的也早就一车一车送来了贺礼,九五至尊大笔一挥题匾“鞠躬尽瘁”浩浩荡荡的送到了宰辅府,任大人老泪纵横,跪地感恩。 陆以蘅来到任府的时候不早,大红门内早已语笑喧阗,认识的不认识的,达官显贵门拱手言笑就对了,一箱箱的红担金礼数百的仆人都周转不过来,身边更是车流不息、人满为患。 于是,这一身荆钗布裙的小姑娘就给拦在了府门外,既面生,又无礼担,怎么看都不是名门望族,倒更像是谁家的丫鬟。 “哪来的小丫头,去去去。”门口的小斯不耐烦,今儿个送往迎来都来不及哪有时间管这些看热闹的小老百姓,“这儿可是任宰辅门上,不是什么凑热闹的地方!”他朝地上啐口唾沫。 陆以蘅那一张小脸面无表情的,挺直了背脊不卑不吭:“神武卫行队副使陆以蘅,特来贺任宰辅大寿。”她说着掏出袖中的拜帖呈上。 门口站的腿脚发酸的两名小斯一愣,陆以蘅,这名字听过,就是魏国公府那个刚回来月余的幺儿,在皇城试艺会上得了个魁首获圣上嘉奖赞许,神武卫行队副使,从六品,满盛京都传得沸沸扬扬。 第四十章 该积点口德 这两个家奴小斯惊奇怪异,唯独没有半分的敬畏,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姑娘,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给宰辅大人提鞋都不配,他们这些家奴自然瞧不上眼。 “哟,是陆副使呀,”小厮阴阳怪气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过蔑然一笑,“不知礼单何处,小人好送进后院去。”他明眼瞧着却刻意刁难,陆以蘅两手空空不带任何杂役仆从上门,哪像是来送礼的。 “无礼无财,唯有贺意。”陆以蘅面不改色。 家奴互相眼神一对,闻言恍神半晌竟以为是自个儿耳朵不好使听岔了,上门来道贺居然连贺礼都不带,瞧瞧那些王孙公爵,谁不是几车几车的金银财宝心头好往任府里送,巴不得在那红箱子上再大大的署上自个儿的名叫任安大人好好看清楚,可眼前这个人的呢,实在是——不识趣又呆板,像个、像个小木头——说得直白了,那不就是来骗吃骗喝的嘛?! 家奴们讪讪一笑,索性将双手往袖子里笼着,既不赶人,也不请人,扭过脸嘻嘻哈哈的互相寒暄嗔闹起来,得,就将陆以蘅就似空气一般丢在外头吹冷风。 这世道,就是那么黑白分明,有权有势,那是大爷,请都请不到,这没权没势的,送上门来也不待见,还得叫你热脸贴着冷屁股。 陆以蘅是看出来了,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冷嘲热讽、嬉笑怒骂,个个狐假虎威不都是仗着自己主子的威风,至于这究竟是任安那个老狐狸安排的,抑或是这几个家奴故意刁难,陆以蘅压根不想知道。 “任大人在朝为官四十年,先天下之忧而忧,初年时任大学士还曾走遍三省六府开学设讲,令数万学子铭感五内、肃然起敬,而后一介布衣入主东阁,先皇更是赞颂敬仰,圣上今日送‘鞠躬尽瘁’四字以表其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却不想治国有道却治家无方,竟教唆几个不成器的小人唯利是图、爱财如命,纵恶奴无视礼法、当街狂吠,看来任大人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小姑娘抬头看了看任府上月色流淌过的牌匾,言辞凿凿、掷地有声,冷笑着掉头便要悻然离去。 这下,反倒是那两个恶奴一脸的懵,小丫头这张嘴将两人言行罪过全扣在了任宰辅身上,败坏的名声、不德的品行,皆是主子教唆怂恿,这、这这——任宰辅要是知道他们作威作福传了出去还不得打断了他们的狗腿?! 家奴们急得跳脚忙上来拦住了陆以蘅:“陆小姐陆小姐,刚才是小的们和您开个玩笑,任大人一早吩咐了,要好生将您请进府门,刚刚、刚刚是小的们瞎了眼怠慢了。” 对对,怠慢了。 “您请——您请——”两个家奴点头哈腰的,就跟陆仲嗣那哈巴狗一个模子刻出来。 陆以蘅这才提起裙角大大方方的踏了进去。 外头汗流浃背的家奴吹着冷风咽下口气:“你、你怕什么?”他撞了撞身边人的臂膀,方才着实是叫那姑娘给唬住了。 “这些话传到了任大人耳朵里,咱狗命都得不保。”另一人抹抹嘴角的唾沫星子,任府的家奴对外人向来刁钻刻薄惯了,来送礼的大人们见着了他们还时常会讨好着送点儿银子花销,这不是就想杀杀那小丫头的气吗。 “那这魏国公府的礼单,咱怎么记?”那家奴敲了敲手中的红册子,名门贵族送礼的清单,每一位上门的贺喜者,可都是清清楚楚的。 “老老实实写,就说她陆以蘅那目中无人的样子,一个从六品的小丫头她显摆什么?!”这不,越想越气,堂堂任府的家仆还被个姑娘给压下去了势头,“老爷问起,咱可要‘实话实说’。”不,是添油加醋,陆以蘅完全没将任安这宰辅放在眼中,府门之前大放厥词,对宰辅大人四十年的功过是非说长道短、品头论足。 俗话说得好啊,大王好见,可小鬼难缠。 这两人贼眉鼠眼的一拍即合,刚要落下的笔就叫人给截住了,跟前人锦衣华服,乍一看文质彬彬,只是眼角眉梢清敛倨傲,很自视不凡。 小家奴们脸上慌忙扯开笑:“秦大人,您来了,秦大人快请进!”这位可是碰不得的圣上面前大红人,任安就算不嘱咐,盛京城谁敢不给他薄面。 可是秦徵没有动,反而从袖中落出两颗金瓜子搁在了那账册上:“二位说话莫要刻薄了。” 他的话有些莫名,可是那家奴一下子便听懂了,忙将金瓜子塞回秦徵手中:“哎哟,小的们哪里敢要秦大人的赏赐,您收好,刚才是我等多嘴多舌了。”方才发生的怕都叫这位秦徵大人听到了,或许,他早在一旁目睹一切,这两颗金瓜子,那是装腔作势在嘲弄他们唯利是图也同时警告这些恶奴莫要丢了自家主人的节气和尊威。 两个家奴脑筋不算差,眼珠子转转就想的清清楚楚,忙作势抽着自己的嘴巴子:“小的不会胡说八道,您快请进。” 赔笑的嘴脸都快要僵了,秦徵这才安然入内,家奴们满头大汗重重呼出口气,可心底里不解的很,这盛京城中不都传闻陆以蘅丢了铜雀金珠与秦家的婚约那是名存实亡,秦大人更是圣上看中的乘龙快婿,怎么今儿个,破天荒的,竟然帮那无权无势的小姑娘说辞? 见鬼了都。 任府内人声鼎沸中早已不见了陆以蘅的影子,秦徵思忖着那小姑娘平日里看起来面冷寡言,在校武场上荆钗布裙红缨如花的确一鸣惊人,他眯了眯眼,陆以蘅—— 这三个字在脑中如同温吞水一般反反复复的翻涌,有时候连他都不明白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当然,绝不是单纯为了陆家一门重振那么简单,陆贺年是个罪臣,这个污点洗刷不掉,陆以蘅再出人头地也是罪臣之女,想当然耳,她若要攀龙附凤,当初回盛京就该当机立断奏禀圣上赐下婚事,毕竟秦家在盛京城一门五官,可是少有的名门望族,如今更是风生水起,平步上青云,可那小丫头呢,偏偏冷眼旁观,似觉得“位高权重”四个字还阻碍了她的道路。 有些出人意料,却又有些捉摸不透,叫秦徵这向来一点就透的人物都对那陆家姑娘起了不小的防备和心思,竟迫不及待的妄图拆穿那张冷淡面孔下包藏着何等的壮志和祸心,从初入盛京的第一天,一步步撒下星罗密布的棋局,究竟会开出一朵如何惊艳的花。 所以秦大人愿意拿袖子里那两颗金瓜子来打赌,今儿个,这丫头可不是单纯来道喜的。 绝不。 任府的前庭大院中酒香肆意,喧闹冲天,这百官众生一张嘴脸,陆以蘅啊,不得安生。 歌功颂德的谄媚样子叫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朝廷重臣还是芝麻小官,或者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爵王侯都来掺和了一脚,花灯璀璨下,人声鼎沸。 陆以蘅不饮茶、不沾酒,就看着那些面和心不和,脸上笑吟吟的说今儿个不醉不归,好像一场喜宴就能化干戈为玉帛,换她陆以蘅怕是难做这般笑脸相迎之事,与其混在这群装糊涂的“老酒鬼”中,倒不如去女眷的花亭,毕竟那风流放浪的小王爷说了,寒暄相慰,恰到好处。 只是这步子还没迈开,就被人给堵在了酒桌。 “哟,今儿个陆家这小丫头也到场了?” 正是三杯黄酒下肚就没了分寸的程有则大人,本在陆以蘅任职一事上吃了不少的憋,心里头窝火的很,满打满算安排好的局,叫她给当了回程咬金。 第四十一章 陆家不孝子 “程大人。”陆以蘅起身行礼。 “任老怕是糊涂了,”程有则拉着旁人假装交头接耳,可声音压根没压低,“那些厚颜无耻之徒请来做甚。”他一喝酒,嘴巴就大,原本三分的气恼都高涨成了七分,不光因着试艺会和陆以蘅不对盘,当年他的知交好友便是陆贺年的副将,武怀门里就有他一具尸骨。 陆贺年那老小子,如果现在敢站在盛京城,他程有则还要跟他斗下去,别说参一本,就是十本、二十本,也绝不手软。 “的确,我也觉得奇怪,程大人说的,是我那数典忘祖的二哥吗?”陆以蘅倒是不慌不忙,对着冷嘲热讽没有任何的愠怒,反而话题一转,叫周遭的盛京城中人脸色顿变。 魏国公府有大儿陆仲嗣,三女陆婉瑜,与陆以蘅同胞的陆仲何早已夭折,可也人人皆知,陆家还有一位二子,但偏偏至今无人多提。 原本的二公子陆仲棋,在魏国公出事的那年已与陆家恩断义绝,抛弃母亲又摒弃弟妹,为攀得荣华富贵而入赘程家。 就是这位都御史程有则大人的女婿,陆仲棋从此改名换姓,为程仲棋。 这件事当年也轰动一时,盛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多数人对程仲棋冷眼不屑可到头来那都是人家的家事,况且陆家是因为罪孽而身败名裂,你且问一问,整个盛京城有哪位少年公子宁愿背负骂名还拥得上这胆识,没有。 程仲棋,有人唾骂,就有人欣赏。 “住口,他可不是陆家人了!”程有则的酒意早就上了头,整张脸涨的通红,一拍桌案力护自己的女婿,当年陆家一门破败,陆仲棋识时务为俊杰立马划清了和陆家的关系,与自己的女儿成就一对恩爱夫妻鹣鲽情深,这些年来他帮衬着自己在朝廷里也算是打下了一片奠基。 陆家可配不上那男人。 “那是,”陆以蘅不怒反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程大人,您可要小心啊。” 南屏陆家就算落魄潦倒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荣光担得起,罪孽受得了,天方地圆、正大光明! “陆以蘅,你好大的口气。”程有则还没反口,老头子的身后就踱上来了人,伸手忙不迭搀住了程有则替他顺着背后的气,可不就是话题中心,程仲棋。 周围的老大人们一拍脑门就觉得今晚上怕是不得善终了。 程仲棋年轻气盛也风华正茂,看向陆以蘅的时候眼底里没有一份久违的亲情反斥着显而易见的厌恶。 每每听闻陆家的风言就似回到了当年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那时,陆仲棋正值束发之年,胸怀鸿鹄之志还未等一展宏图就被家族罪孽连累,四壁颓唐、家不成家,凭何他陆仲棋就要遭人白眼,就要一蹶不振,凭何家中老母无用,大哥好赌,三妹柔弱只会啼哭! 恼,但是更恨。 恨陆家一事无成,恨陆家人无法给予名门望族、荣华富贵。 程仲棋义正辞严的挡在程有则面前,好一副父子情深面庞,在他的心中,陆家就应该一败如水,就应该日暮穷途,如今的魏国公府再一次上了风口浪尖,只让程仲棋浑身如扎刺一般的难受。 “程大人,今儿是开心事,您这美酒,喝多了。” 一旁事不关己的大人们叨叨囔囔的忙作和事佬,七嘴八舌。 “就是,两位快歇歇,何必跟个姑娘家一般见识。” 俗话说,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更何况是个武夫,这一家还是两家人的事,在任宰辅的门里吵吵嚷嚷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小老儿我没喝多,还能再来三坛子!”程有则咋咋呼呼,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刘畅大人忙讨好的上前来搀住了他,老头子呢一把推开刘畅,嘴里絮絮叨叨没停,“姑娘家就该回去绣绣花弹弹琴,帮老爷们整持家务,在这里……嗝儿,”他呛声打了个酒嗝,“在这里有她说话的份吗?!” 石海那个三大五粗的大老爷们喜欢,可他们文官不喜欢,没错,就尖酸刻薄瞧不起舞刀弄枪。 “是是是。”刘畅低眉顺首的讨好自个儿上司,瞧瞧那陆以蘅,眉目疏淡、不近人情,任是这些落地雷到了她耳中,还能扬起脑袋满不在乎,眼瞳里仿佛蘸着温宁无波的光,不,哪是什么省油的灯,分明蔑然挑衅、刻意乖张。 “我陆以蘅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从小恶疾缠身,年幼就被送往南屏,南屏是个乡野之地,论高瞻远瞩、真才实学,哪儿比得上盛京城的诸位,乡村镇甸的夫子教导却不敢相忘,区区小女子还懂得,为政以德,行之以忠,事君者,敬其事而后其食。”陆家姑娘拱手拜向九五禁城方向,话语掷地有声,昂首挺胸。 周遭窃窃私语戛然而止,顿有些瞠目结舌,这小丫头不光武艺惊人,一张嘴将所有盛京城中饱读诗书的达官显贵都讽刺了个遍。 “你、你放肆,陆以蘅,”这下按捺不住的就是刘畅大人了,在场众人谁不是这小丫头的前辈,谁不官压她数级,岂容得陆以蘅自以为是,“再如此胡言乱语,本官可要上奏——”上奏到兵部、吏部,参一本她亵渎上司、口出狂言。 “上奏说刘大人您包庇了工部侍郎,三车美酒下肚,他糊涂了,您也糊涂了吗?”陆以蘅接话的快,眉目一转眼神已如针锥般盯在刘畅身上,这刘大人霎没有预料矛头转换,左顾右盼竟接不上话,“嘉成八年泗水大灾这件事人尽皆知,但天下不知,其后二十多年工部奉命检修重建旻江大坝,三年小动、五年大动,河滩上的蚬子壳,还晃眼吗,刘大人。” “你!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刘畅“踏”的往后退了步,他没喝酒,自然不是醉步。 这围成了圈有点儿眼见力的大人们都听出弦外之音了,互相使着眼色悄悄默不作声也频频散开几许,嘉成八年泗水灾无人不晓,堤坝的确是坍垮了几回,这有坍自然得有修,大大小小也好几回了,总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在里头—— 下派的官员克扣点银子那不算什么大事,一百个官,九十九个是贪的,多点儿少点儿罢了,尤其是朝廷拨款到地方的工程,有时候怠慢工期,有时候偷工减料,这河滩面上的碎石没了料,就索性铺上一层蚬子壳,来验收的官员远远那么一望,白花花亮堂堂的一片自然还以为是铺好的碎石滩头。 当时视察旻江堤坝的是哪位官员啊? 众人的目光这一溜烟的就跟追寻答案似的“蹭蹭蹭”瞪去了一旁还后知后觉的曹籍曹大人身上,可不就是午后陪同秦徵一起出宫的那位工部员外郎吗。 “哎,这、这跟本官可没有干系!”曹籍矮胖矮胖却一下子蹦得半天高,连忙往老程大人身边靠,是不是蚬子壳他不知道,反正这么多年过去死无对证,总之那些碎石滩亮堂堂的,好得很! 周遭的人心怀鬼胎也好,逢场看戏也罢,不是挑着眉就是搓牙花子,大庭广众下,政绩和脸面都丢不起,若是叫自个儿的政敌听着了回头那么一翻老底,指不定就成为抓在别人手心里的把柄,谁敢认? 谁也不敢。 “桥坝坍塌的事,旻宁知府可都据实上报了,修筑事项、拨款次数都水清吏司条条例例全都在册,岂容你张口就来?!”曹籍振振有词。 第四十二章 女眷的秘密 “旻宁三位知府却金暮夜、台阁生风,的确是据实上报,从嘉成八年至今大建两回,小修八次有余,”陆以蘅点点头,周遭的大老爷们都紧着神经,而她偏悠哉悠哉,指尖搅动着身旁玉盏中的清水酒液,“只是,除了例行检修,当真就没有其他事项上传通禀吗,曹大人。”她又问了一遍。 话语轻轻柔柔的就好像方从枝头飘落的桃花,可曹籍额头不知为何冷汗频出,他悄悄的朝着刘畅看去,却见刘大人暗暗摇了摇头。 泗水之畔,旻江堤坝,这些都是旧事,窃窃私语着的老大人们还没摸到头绪,可刘畅和程有则记忆犹新,因为年关的时候,那凤阳小王爷不是拉着三车的美酒去了六部,把工部侍郎大人给逼得负荆请罪去了,那老大人在都察院吐了个半死,倒腾出的大罪小罪可不止一两件,这啊,就是其中之一呢。 不光有人贪污工程,还有人谎报险情、耽误民生—— “刘大人,您别光摇头啊,”陆以蘅瞧见那两个人的小动作了,她这么俏生生一唤,反而叫刘畅也惊得跳脚,小姑娘笑吟吟的将蘸了酒液的指尖点在唇上轻泯,果真美酒佳肴,“我朝大晏律共肆佰零六条,其中问刑条例,百官治下若有隐瞒包庇灾害者,当处何刑?” 令灾伤去处有司不奏,许本处耆宿连名申诉,有司极刑不饶。 这条律令怕是突然窜在众人的脑中,太祖皇帝开疆辟土后修改大晏律法三回,这一条却越来越严厉,但凡有官员误报隐瞒各地灾情者,杀无赦。 三个字足令人心头一凛。 这些过了年头的旧事若不是小王爷那几车美酒,谁人能翻出来,陆以蘅的问话在场自然只有当事者才听得明白,工部侍郎痛哭流涕,说着当年堤坝贪污案,说着数年灾情的谎报,他醉醺醺的酒后吐真言,程有则却在堂上听得寒毛直竖—— 当然,程大人权衡利弊下没有全部上报,大小罪状不少,一来事过境迁,二来牵扯过多,三来又难寻确凿证据,谁现在倒腾出来说要拿罪当年的人,谁就是众矢之的,所以程大人瞒下了一切,而刘畅那日正是旁听。 程有则原本几杯酒下肚脑子晕乎乎,可陆以蘅这几句意有所指的质问带着冷风一下就将他给吹醒了大半,几乎是下意识的,程大人狐疑的目光已经恶狠狠的盯在了刘畅身上—— 陆以蘅怎么对二十年来泗水堤坝的事那么清楚,甚至还知晓侍郎大人跑到了都察院“吐真言”,除非——除非是自己手底下的人出了岔子,做了内贼! 刘畅呢脑中“咯噔”就知道自个儿被顶头上司怀疑了,可哪里敢喊冤,委委屈屈的在一旁夹着尾巴做人。 然当时酒后吐真言的人,可不止一个工部侍郎啊,若是任宰辅知道大坝案,知道都察院擅作主张的事追究起来,可得不偿失,这一下,形势逆转,反而在陆以蘅面前人人自危起来。 “小丫头,今儿个是任佬大寿,你可不要闹事。”程有则一双老眼眯了眯,警告又威胁,不,应该说,终有了妥协之意。 “程大人说笑了,我陆以蘅人微言轻,岂敢呢。”她不过是个小小的从六品,哪比得上这一院子颠倒黑白喋喋不休的朝廷要员,他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程有则硬生生将愠怒给憋了下去,那头熙熙攘攘的就簇拥着人过来了,可不就是今晚上的老寿星,任宰辅。 任宰辅是个混惯了官场的老狐狸,言笑晏晏的从来不给人当面摆脸色,他不笑的时候就像个满腹经纶的老书生,一笑呢,又像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子,他才将几位小郡王给迎进了内院,怎么这头一窝子的官员那脸色都跟噎了馒头一样,还剩下一个陆以蘅,不喜不怒。 得,怕是吵起来了。 尤其是程有则,那个程大人啊就是个爱挑刺儿的,自己的女婿就是陆家捡来的,更见不得陆家如今想要往上头爬的模样。 任安可不想这氛围闹僵了:“魏国公与本官同朝几十年,如今能看到他的女儿光宗耀祖也是一件喜事,陆家的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啊。”他一笑,周围的官员们也只能跟着干笑。 陆以蘅当然见好就收,瞧瞧哪几个皮笑肉不笑的,正恨不能将她给生吞活剥了,这任老头呢,话好听,可不见得安好心,朝廷里的事,你都得拆来分开两面看。 “任宰辅,是我冒犯了这几位大人,尤其是这位程小大人,”她的目光看向自家二哥,把程仲棋气得额头青筋直冒,“小女子还是去向夫人们讨一杯茶水。”她提着裙摆福身,假惺惺的做着礼节。 任安不拦着,小丫头搁在这里就碍了所有人的眼,他暗暗瞪了周围那些不识趣的官员一眼,这是他任安的大寿宴,非要搅和得和朝堂上一样水深火热不成! 若是传到了天子的耳中,他一张老脸往哪里搁。 大家只得陪笑怯懦着不敢搭话。 都说任宰辅为人行事一丝不苟,就连府上的婢女们也是精挑细选,个个钟灵毓秀,只稍一点儿的眼色就知道该如何做,这不,忙有两个小婢女将陆以蘅引去了一旁琉璃灯花下的女眷群中。 “多谢。”陆以蘅颔首示意。 女人们锦绣衣衫、珠光宝气,能来参与寿诞的世家都不可小觑,不是诰命就是名门,这些个花枝招展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炫耀和显摆,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善茬。 更别说,当日陆以蘅在校武场大出风头,她们不少都亲眼目睹,小丫头一身荆钗布裙,袖子捋的半天高和少年儿郎们打成了一锅粥,大家闺秀们不喜欢,咋咋呼呼的,就跟个山林里出来的野猫子似的,没一点体统。 花案上茶水果点一应俱全,女眷们正嬉笑怒骂、其乐融融,案上摆着八面棋令骰,小玉子五色各异,一看便知是王公贵族们闲来无事最喜的棋牌小局。 六博,樗蒲,骨牌,握槊,美人儿们轻罗小扇,精妙指尖亦可指点江山。 “魏国公府的小姐?”西北边角抚髻簪花的女子约莫四十风韵犹存,看陆以蘅的眼神中沾着挑剔,哪像个小姐,分明和自家的丫鬟差不离,“没想到啊,十年过去了,这国公府竟还能翻起身来,”她讪笑着,原本的雍容华贵就变得有些刻薄尖酸,“陆小姐你不是个从六品的女官吗,跟咱们一桌,委屈了。” 陆以蘅俯首笑道:“小女子无才无能,只得来此饮茶作乐。” 老女人一愣就反应过来了,野丫头分明在调侃她们这些女眷无才无德、一事无成,她素手拍案就要起身。 “应夫人。”一旁嗔怪的声音就好像出谷黄莺,甜腻腻的,不用看也知晓是个婀娜多姿的小狐媚子,那是新抚司夫人,香肩一揽,眉眼可人,她瞧出来这位目中无人的应夫人与陆以蘅很不对盘,悄声示意着这场合谁都该留点儿口德不是。 应夫人呢,是个寡妇,信安侯应固益的遗孀,当年老侯爷战死沙场,天子感念功不可没特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 老女人没什么好脸色,她哼声懒得多瞧那狐媚子,一个攀龙附凤的女人,仗着年轻颇有姿色得了抚司大人心头好罢了,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以色事君的人,区区一个夫人衔有什么资格与她这一品诰命平起平坐,这会儿居然还收声敛色地教训起她来。 随侍的小夫人小丫鬟们忙言笑着缓和气氛,瞧瞧这小棋局才走了一半,胜负还未分呢。 抚司家的狐媚子眼珠转转,倒是热情地一把拉过陆以蘅:“陆小姐可会?”她指着案上的一盘散沙。 “略知一二。” “好啊,”娇俏小狐狸眨眨眼,胭脂香都飞散了开来,“来来来,咱们应夫人还未出阁时可是青柳园博彩飞花第一人,听说三年连冠不绝,叫盛京城的大家闺秀都心生艳羡、倾慕不已。”这女人虽然矫柔造作,夸赞起人来也不吝啬,拉着陆以蘅就入座,显然就是和那应夫人杠上了。 第四十三章 六幺是赌注 应夫人闻言仰起了脑袋,志得意满、飘飘欲仙,没错,她当年冠绝盛京的名头是够这些小狐媚子吃一壶的,就连后宫盛宠的元妃娘娘都曾是她手中败将,老女人浑身都舒坦。 “那就与你们怡情两把,只是陆小姐有没有玉牌啊?”她将自己手底下压着的玉片金花推到了桌心。 女人,自有好酒、好赌,也好玩者,可不能与男人那般粗犷豪迈,她们细腻也讲究。 偶尔行棋作娱,赌资并非金银而是玉牌或者花簪,所谓玉牌,是由金玉制成的小签,哪怕是一枚也巧夺天工、价值不菲。 应夫人这话悻悻然地,别说魏国公府有没有那点钱财能力,怕什么是“玉牌”这陆以蘅都不甚明了吧。 一旁附和的女眷们都瞧出了老女人的意图,私底下窃窃带着几分讪笑,看别人演戏自然是过瘾。 突得,案上的茶几“哐当”倾倒,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影子窜了上来,惊得一众女眷脸色都变了,只见橙眼的长毛黑猫翘着尾巴趾高气昂的在桌案上转悠。 这,这不正是那只盛京城比人还金贵的小主子吗? “本王这只猫儿,可能抵万金呢?”男人的声音隔着花枝隔着微风暖熏,轻飘飘的落在耳边,五彩雀羽不知何时已掩映在琉璃灯下,辗转的珠光明色叫人心头悸动。 应夫人忙僵着脸谄笑道:“小王爷的猫儿,岂止万金。” “那就委屈六幺,勉作玉牌吧。”凤明邪满意的点点头,漫不经心的拨弄了下案上的金花钗鬟,女人啊,就是花点子多。 众人一听可都傻了眼。 莫说那些个名门贵妇四下环顾面面相觑,就连陆以蘅都一怔正要开口推辞,男人已经擦肩而过,发髻鬓角都带着微风倾泻如拂面云澜,雀羽繁花突得盛开在身畔,好似长亭外的桃花落满怀。 “六幺是本王的爱宠,借你一个时辰,可别叫本王,失望了。”他意有所指,声音像淌过青岩的夜泉,温凉又细腻。 陆以蘅回过神,那男人早已出了花亭,若隐若现的身影正与文武百官谈笑风生好似刚才压根没有移步女眷亭一般,那花孔雀有的是迷惑人心的本事。 案几上的六幺伸爪挠着长毛,还没意识到自己被凤小王爷给“卖”了。 陆以蘅深吸口气定了定心神:“应夫人,请。” 她也不再客套客气,既然有人给了明路,自然要把戏演完。 飞花棋令开了场,又是另一番的嬉笑叫好,偶尔欢声笑语也惹得前庭频频相望。 任安虽然不在花亭,可女人们的一举一动他侧耳了若指掌,直到身边这曳着五彩雀羽的男人落了座,素衣之下流光溢彩,任宰辅忙笑吟吟的递上一杯酒。 “小王爷可真是为我大晏朝全心全意、选贤纳能啊。”他是在变着法子嗔怪这家伙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帮衬着魏国公府的事,还非得打着个官腔,眼神呢,老狐狸似的一瞥,就落在了那头。 那头是谁,可不正是气定神闲一派儒雅的,秦徵秦大人。 “应该的,”凤明邪一听点着头称道,他这个人呢,就喜欢别人说好话,天底下谁不爱听,你赞他他高兴,你骂他他更高兴,所以意兴阑珊的索性顺着任安的话溜梯子下去,“到盛京来这几个月,大大小小本王哪一件不曾费心。” 殚精竭虑,这就是殚精竭虑啊,为了圣上可是心怀千岁忧。 任安干笑,是啊——这百无禁忌的凤小王爷分明在敬告案上所有人,盛京城里的大狐狸小狐狸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任安就朝着一旁正喝酒喝得爽快的周大人使了个颜色。 周寄铭,文渊阁大学士,师从任安,自然同仇敌忾,他咂咂嘴就好似醉了三分,这个话自然也是三分醉:“老臣还以为,魏国公府的事,秦大人才更加关注。”毕竟,那可是陆以蘅“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秦徵手中的酒盏就顿了顿:“下官从来就事论事、无心偏颇,魏国公府是魏国公府,秦家依旧是秦家,为的都是我朝圣皇罢了。”不像某些皇亲贵胄,仅凭一己之私就上蹿下跳将盛京城搅的不得安宁,不管立场如何,但是在对待凤小王爷这件事上,在场百官的观点都能出奇一致。 “听听,秦大人的话真是如雷贯耳啊,”凤明邪一笑,周遭的人也跟着笑,“这才是天子倚重之臣,难怪明玥对你是情有独钟。” “可不是,小公主一番美意,奈何咱们秦大人心系朝廷,呕心沥血啊。”说到那后宫娇宠明玥殿下,几人心头不约而同都能回想起那日在擂台上,两朵名花相较的场景,颇有几分因秦大人而为,老大臣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小公主因为大闹擂台被陛下关了半个月的禁闭,现在还气呼呼的,有事没事就上缀霞宫找元妃娘娘寒暄,还不是旁敲侧击的希望那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人将这好事给早日促成了。 小公主,迫不及待。 秦徵眉眼微抬没有任何情愫,明玥是个刁蛮丫头,他见的不多却每每听闻闹剧:“公主是金枝玉叶,秦徵无能相配。”他婉拒。 凤明邪的指尖点着酒杯:“看来,咱们秦大人是瞧不上明玥。” “下官并无此意。”秦徵忙道。 “那便是瞧上了?”凤明邪的话接的很是快,好似无意更像刻意,夜风轻拂起金银织花,他能从眼角瞥见不远处灯火流转下的陆以蘅,那姑娘疏漠的脸上倒是有了些敷衍笑意,兴是手中棋局恰和衬她的心意,琉璃灯光将她的侧颜照彻,眼底里蕴着的微芒似苍穹繁星点缀又似深海珍珠引月,凤明邪莫名心念一动,话就落出口了,“可要本王替秦大人向陛下奏准这天作之合。” 他当然是在说,明玥和秦徵。 秦大人不提成婚,天子偏生还在等着这“不开窍”的男人请婚,小公主又在深宫内苑搅闹的人不得安宁,得得得,你们赶紧凑一块儿,皆大欢喜。 “秦大人,你可有福了。”任安哈哈大笑,明玥是圣上的掌上明珠,多少重臣子弟倾慕已久,可偏偏小公主只看的上秦大人。 秦徵的脸色沉了三分连忙拱手退避:“岂敢劳烦小王爷,秦徵位卑言轻,未曾立业何以成家,如今南方灾患不断、西北虎狼环伺,我大晏朝还未海内生平,大丈夫岂敢肖想如花美眷。”他吐气如兰、咬字清晰,端的是倜傥清高之态。 听听,哪一句不是肺腑、不是忠义。 “好啊,这等开阔心胸,何愁不成大业。”撇开立场是否相同,周寄铭倒是极其欣赏,论博古通今、宏儒硕学,秦徵的确可堪大学士一位。 任安皮笑肉不笑的就听着这一桌人暗潮汹涌的谈笑自若,时不时地,他的眼神总瞥向花亭,与秦徵不同,陆以蘅就是个令人不得不侧目的刺儿头,别看她面上冷冷淡淡,可要是一言不合,那绝对能扎得你血流如注! 推杯过盏,觥筹交错。 尤其是周寄铭,好酒贪杯惯了,今晚上更是没个节制,嘴里念叨着“这朝中事务还要多方仰仗宰辅大人啊”,可话还没说完,“呕”的一下就抱着椅子吐了起来,惹得任安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有人酣畅淋漓,有人晕头转向,天上的星星都数了十七八回,嘻嘻哈哈的互夸也变成了喃喃低语。 呯—— 酒后越发聊赖的深夜中徒得是玉盏落地的碎响,惊得在场所有人酒意都清醒了大半,伴随着的是暴怒的咆哮。 正是女眷席。 随侍的小奴婢们各个惊慌失措的蹲着身,仔细一瞧,原是案上的五色玉子都被扫落在地,怎么着,怡情娱乐的棋牌还能斗出了气不成? “无事、无事,”那抚司老爷的小娇妻见到引来了不少目光,忙安抚道,“只是落了几局下乘,扰了诸位兴致。”她赔笑,笑起来当真娇媚动人。 “什么几局下乘?!”应夫人怪叫起来,偏生看不惯这狐媚子讨好逢源的模样,好似谁都吃那美色一套,她脸上愠怒成积,手中的玉子砸落在地,“你也觉得是我输给这野丫头不成?” 玉子砸的四分五裂,六幺受惊“哧溜”一下窜到花树上躲了起来。 “应夫人,您莫要恼了,不就是几张玉牌而已。”狐媚子秀眉一蹙我见犹怜,信安侯夫人盛气凌人易动怒是人尽皆知,不就是在陆家姑娘跟前输了几局挂不住脸,现在把气撒她这和事佬身上。 “这小丫头定是使了诈!”应夫人口沫横飞,额头青筋都突了出来,棋牌娱戏一半靠运气,一半靠算计,没有人能摸透老天爷的意思,输,就是输在,技不如人。 “兴许是我否极泰来、鸿运当头呢,”陆以蘅不以为意,应夫人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只要稍微那么一激,就能叫她雷霆震怒,“您说我使诈,这一桌八人,莫不都使诈了?”否则怎么单单只输一人。 第四十四章 他阴险狡诈 应夫人一时语塞,涨得满脸通红,心里憋屈着一股子气就看到身旁的女眷交头接耳的,神色里仿佛充斥着对她的鄙夷和不屑,想她堂堂诰命夫人,飞花也好、棋令也罢,盛京城数一数二,怎么着,今日就偏偏输给个瞧不起眼的黄毛丫头。 还被几个狐媚子眉飞色舞的看好戏,她恼羞成怒。 “陆以蘅,你别得意,就算你踏进了盛京城,惹得天子对你刮目相看,可也没有人会忘记,你们魏国公府犯了什么滔天罪孽。”应夫人眼中泛红,听到周遭微微倒抽口气的惊愕,竟觉得自己夺回了焦点和主动权一般的傲慢昂头,仿佛这刻她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底下的陆以蘅才是应该觉得羞耻、觉得愧欠的罪人。 那及笄小姑娘眼底里的平静无波和三分疏离令她刺眼无比。 “那应夫人是觉得自己有立场评判了吗?”陆以蘅歪着头,将手中的玉子一掷——瞧啊,她说过什么,只要魏国公府的头顶压着这座大山,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以此为由来奚落踩踏。 “你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可我清楚的很,魏国公是疯了,当年单枪匹马要带着八万侧翼盘踞武怀门,是我的丈夫——信安侯直言上疏拼了命的拦着他,可他冥顽不灵,”应夫人看陆以蘅的眼神里不光有怨更有恨,“他逼得那些人跟着他去送死,害得淯岩统领遭前后相击无法救援,我丈夫儿子都战死沙场,你怎么不去问问那个被发配到裕海去守关的罪人,为什么这辈子都回不到盛京城?!” 因为他策敌有误,因为他冥顽不灵,因为他——害死了八万手足,而单单自己却活了下来。 这下深闺女眷也好,文武百官也罢,闻言皆是脸色大变,多有惊恐。 “住口,应夫人!这些旧案天子十年前就已明令不再言提!”任安拍案而起拨开人群,满目嗔怒——如此无视天子禁令者,是你信安侯一家的脑袋都不想要了吗! “禁了又怎样,堵得上嘴,堵得上人心吗!我堂堂一品诰命夫人,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是大晏朝的忠烈之臣为国捐躯,怎么这个罪魁祸首的女儿却能登堂入室?!”应夫人咬牙切齿,指尖颤颤巍巍的指向陆以蘅,恨不能化为手中剑,也同样刺穿这个野丫头的皮囊,就像当年从战场上送回来的那些尸首,残缺不全。 若不是魏国公一意孤行,如今的应夫人也该享着天伦之乐,然现在呢——信安侯一门凋敝只剩下几个不成器的女人,头上顶着一品诰命衔却再也不能立足朝堂,陆以蘅——她横空出世、一鸣惊人,叫应夫人如何不艳羡,如何不怨恨。 “你们——都忘了吗?!”应夫人声嘶力竭,脂粉扑满的脸扭曲狰狞,“那就去问问,问问三年前留得一条残命告老还乡的宗政大人,他当时就在大军之中,侯爷予我书信便知武怀门有去无回,连发五道八百里急件奏疏恳请撤回大军阻止魏国公此行,然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她的眼神扫过所有人战战兢兢的面庞,“你们怎么不怀疑了,十年前是谁扣下了五道奏疏,是谁没有呈报天子,否则,我的丈夫和儿子都不会白白送死!” 老女人冷笑着,这些话许多年压在心底不曾再提,今日竟一吐为快。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似乌云压城窒息心胸,哪里有人胆敢喘个气、说句话,这些所谓的宫闱秘闻不论真假都可能会掉人的脑袋。 老宰辅的手指死死捏得发白。 “五道奏疏,本王怎么没听说。”屏气凝神中有聊聊闲语一旁传来,众人忙退开步子,就见那凤小王爷懒洋洋的倚在椅上,表情毫无郑重,仿若只是在听一段稗官野史,周围的文臣武将汗流浃背,唯独他闲情逸致,“任大人,你可有所耳闻?” “闻所未闻。”任安面不改色,毫无波澜。 “那应夫人的意思是,这五道奏疏是该叫人好好查一查了?”凤明邪挑眉询问。 “妇道人家,胡说八道而已。”任安拂袖,这个女人在这里妖言惑众,就凭封子虚乌有的家书就说朝廷里有人隐瞒了实情,试问,做下这等荒唐欺君事的人,又有何好处! “任大人,我孤儿寡母没什么好骗的,还是您认为我们信安侯府的人都好欺负吗!”任安视若无睹的态度叫应夫人冷眼讪笑。 凤明邪呢,看戏不嫌事儿大,他长指顺过耳畔,五彩雀羽流转出的明灿旖旎相衬繁星,慵懒的男人从椅上缓缓站起身:“啧,咱们任大人是亮辅良弼,应夫人若想讨公道,他可是唯一能为你做主的。”这话当然没错,你就问问,倘若都察院和大理寺当真要将十年的旧案翻出来,那朝中哪个人能肩负重担、力挽狂澜,当然只有咱们万人之上的宰辅大人啊。 “小王爷!”任安怒喝,又急又恼,这家伙煽风点火不是一回两回,你还没想明白呢,这原本对准陆以蘅的矛头,怎么就突得变成了对准他任安?! 老宰辅朝着男人瞪去,可那放浪子弟呢,压根没在意自己说了什么惊涛骇浪的话,指尖卷着长发眉眼云波生澜,任安的话就硬生生的卡回了嗓子眼里,凤小王爷最擅长的可不就是用这番活色生香演绎阴险狡诈。 三个女人一台戏,一张嘴就是信口开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叫人当了一回活靶子还不自知,别说应夫人这颗脑袋保不保,她若再撒泼下去,就是整个侯府该赔命了! 可应夫人呢,妇道人家,哪里憋得下这口气,既然脖颈子一粗掏了出来,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老女人推开身边的椅子,走上前一步:“怕是六部里都没几个大人知道吧,我不管陆贺年有没有通敌,有没有叛国,那些朝廷中结党营私、视而不见的人就该同罪论之,他们那是恶意,分明——分明就是等着陆贺年出纰漏好坐收渔翁之利,哈——拿八万人成就自己的平步青云啊!呸,当初棒打落水狗的时候,还不都是踩着应家的血,瞧瞧这朝廷里,欺上瞒下、自作多情的人还少吗!” 痛快—— 应夫人直言不讳,顿觉心头积压数年的疑惑和愤懑一扫而空,痛快得很! 尤其是眼前这些敢怒不敢言又战战兢兢的所谓“肱骨之臣”,她拧着嘴角就恨不能叫他们的脸色更难堪一些。 她是个妇道人家,可妇道人家不是傻瓜! “应夫人,你怕是疯了——”任安勃然大怒,“哐当”扫落一旁的酒壶,银玉碎了一地,将漫天星辉都收纳在影。 所有人倒抽着气不敢有所动作,甚至缓缓的倒退两步,好像害怕在这个时候会成为下一个死在枪口的出头鸟般畏畏缩缩。 “你可知你口中说的是什么荒唐言论,你在质疑朝廷,质疑内贼,质疑天子——”任安横眉怒目须发倒竖,一双眼都变得血红血红,口沫横飞,“当权者扣了奏疏隐瞒不报、欺君罔上,你知道自己质疑了多少人?!”任安的怒喝震得所有人心撼动,他不退反进,一步一步,蹒跚的走到应夫人的跟前,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目光中凌锐不减、问心无愧,“六部七卿二十司百人朝堂,从武怀门至盛京的塘报、奏疏,经八省二十三个驿站,你知道你在质疑什么,你担得起这个罪吗!” 任安的手掌重重的砸落在女眷花桌上。 案几的茶水震了三震。 连根针掉落在地都清晰可闻。 封疆大吏也好,驻军大将也罢,但凡急件战报倘若当真如同应夫人所说出了隐瞒谎报的岔子,要牵扯的官员一级一级算下去,何止百人,他们或是盛京重臣,或是知府大员,应夫人一句话,就要将黑锅全扣到他们的头上,妇道人家——不知何为惹祸上身吗?! “应夫人,你要公道,你要什么公道!”任安的嗓子带着沙哑,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声嘶力竭已对她忍无可忍。 应夫人被这言辞凿凿的怒声惊得连退三步,“呯”的呆坐在椅子上,发髻的珠花落地都没有注意到,她好似明白了任安的言下之意,顿时一张脸从嗔怒涨红变得惊恐苍白——祸从口出。 “我、我我只是……”她六神无主、无处辩解。 “身为一品诰命夫人,无凭无据、无端臆测,圣上为表你一家在武怀门一役中的卓绝功勋而赐封你称号,你呢,置喙天子不公,置喙朝臣败坏,心胸狭隘、洗垢求瘢,闹到我任府大寿上来——”任安重重喘出口气,哈的凛然喝笑,应夫人心底里意难平、怨憎生,不过是因为一门惨死,却不掂量自己口中会闯出多少的火。 玩火自焚。 “送一品夫人,回府去!”老宰辅背身拂袖,懒再看那个老女人如今是惊慌失措还是痛哭流涕,哪怕是一个字眼,他也不想再听到! 第四十五章 黄雀在后头 整个任府都肃然无声,一场喜宴活生生的就叫这信安侯夫人给搅黄了,可你若仔细想一想,当初掀起这场风浪的,究竟是谁。 是那个从南屏不远千里而来盛京的姑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原本春风拂槛的百花深夜竟叫人觉得透骨心凉。 客人们七零八落做鸟兽散去,谁还有那个心情坐下来道喜,总之喝醉的没喝醉的都踩着醉态步子,索性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赶紧离了这是非之地。 很快,任安府中灯花满盈的热闹景象换成了一片凄凄,残羹冷炙似在嘲笑着觥筹交错,任宰辅却没有离开,独自站在花亭下看府中的小厮奴婢们收拾着残局,疑窦丛生的心底也难免增添哀叹感慨,今夜是他的六十大寿,却成了一场可笑不笑的闹剧,在多少人心底里埋了火种埋了线啊。 “任宰辅。”小心翼翼的声音叫宰辅回过了神,竟是还没有离去的周寄铭周大人,他明明在酒桌上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可如今眼神中清明如水。 “周大人还有事?” 周寄铭深深一拱手:“宰辅心中不安啊。”他不想和自己这位老师打什么官腔哑谜,可今夜发生的事吵闹又震撼,令他无所适从。 任安颤了颤肩头,似笑非笑,他捋着山羊胡,仰头看皓月千里:“周大人觉得今晚上这出双簧唱得怎么样啊?” “您是说凤阳小王爷和应夫人?” 任安摇摇头,他看着被扫落在地还未来得及收拾的五色玉子,突然弯腰捡起了一颗八面骰子,个面玲珑镶嵌玉珠,面上不是数字而是各色人文与画像,最是那些女人爱玩的花样儿。 周寄铭不明其意,老实说,他也没想到,几个女人娱乐怡情居然也能闹得这般顶天高。 “应夫人是名门之后,及笄之年已冠绝盛京城,论飞花行棋,无人能出其右,你觉得,陆以蘅会是个玲珑剔透的不世之才吗?”任安花白的眉头挑起,他哼笑着将骰子掷进了草丛。 周寄铭当然清楚,任安这是在嘲弄反问,陆以蘅论见识论才学绝不可能比得上应夫人,除非,她使诈。 老女人没有说错。 “应夫人向来心高气傲,从来不曾在盛京女眷中输了自己冠绝之名,哪怕是元妃娘娘盛邀一叙,她也没有留过情面,”周寄铭轻声道,当初元妃刚入宫时好奇邀请应夫人一“赌”,结果呢,输了从自己娘家带回来的百宝青书,这件事人人皆知,周寄铭的拳头在掌心里一击,恍然大悟,“陆以蘅故意在激她。” 他才反应过来,一个女人既然这么好才好脸面,要逼得她“口吐真言”,只能挑起她的妒火,陆以蘅带着目的而来,甚至连目标都很明确,那曾经与自己的父亲同袍为战的信安侯夫人。 一个人总是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将迫不及待将心头憋屈的话一股脑儿倒腾出来,口不择言。 任安干瘪的唇抿了抿:“你得看,是谁,给了那丫头底气。” 周寄铭眼睛一亮,那出双簧摆明了是凤明邪在为陆以蘅铺张道路,好像小王爷今儿个就是来看一场天翻地覆的好戏,似是那心照不宣的两人有了什么契机,故意将旧事翻腾了出来,可,这谱子摆给谁看? “小王爷与她非亲非故,一来二去几面之缘,他们做什么要唱这双簧给您听。”周大学士百思不得其解。 任安咂咂嘴,思忖半晌,一旁家奴心领神会的递上了两个硕大的核桃,不,是美玉精雕细琢成的核桃,老宰辅沉思的时候就喜欢拿捏在手里把玩。 “周大人也别揣着明白当糊涂,小王爷随心所欲惯了,圣上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就是在看着底下那群老臣子开不开窍,可凤阳王爷呢,他不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周寄铭左思右想,挨靠上去两分,压低声:“您的意思是,圣上以他为剑,而他,正拿陆以蘅当枪使?” “何止,”任安手中的玉核桃碰撞发出细碎的碰撞,脆声琅嬛、渐渐明朗,“这几年来晋王与东宫分道扬镳之势越见明显,你瞧着,陛下那些个皇子一天天长大,这朝廷里还乱着呢,咱们,得做好准备啊。”他舔了舔干裂的唇。 周寄铭就知道任安要有动作了,可是他一想到那只招摇过市的花孔雀就觉得头疼:“那小王爷何时才回凤阳?”整日在盛京城里晃荡还捣乱的很。 “那得看陛下,何时对你我,都放下了心。”任宰辅看得通透明了,在周寄铭胸口拍了拍。 “我等可都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子,陛下应该不放心的,是凤阳王爷才对!”周寄铭闷着声恼火,晋王也好、东宫也好,虽说各为其主可到头来还不是为着大晏的江山社稷,可凤明邪呢,在周寄铭这些人眼底里看来,那就是个混账小王爷,仗着天子纵容行自己喜好之事,几个月下来拆了多少台,数都数不清。 “周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学生失态了。”周寄铭脸色微变忙俯首,他没说出口的,是九五至尊何以对自己的兄弟这般放任,虽说当年先皇对其隆恩盛宠,可皇家之人若生二心,拿着恩威当令箭,就不怕有朝一日他翻了天吗。 任安看出来周寄铭的疑惑:“小王爷是当今天子的救命之人,此恩之大,不可不报啊。” 周寄铭一愣:“这事学生也有耳闻,当真?”他三十八才入了文渊阁,对皇家事知之甚少。 任安点头,遥远往事不可及也不可忘:“陛下对他有感恩更有歉疚,这寻常人家报恩,赠绫罗、赠金银,可这皇家嘛,小王爷一不缺钱财,二不贪美人,三呢本就皇亲贵胄骄矜不怠,你让陛下拿什么感恩?宽容、放纵,才称得上是‘明君’。”当皇帝难啊,你若是板起个脸来,天下莫不都说你忘恩负义、背信弃义。 周寄铭啧啧感叹,转念又道:“那程大人那档子事……” “都察院自己能保,你见小王爷追究过吗?”任安悻悻然,若要出事早出了,还会等到现在被陆以蘅拿来作文章吗,陆家姑娘和那个男人都是一个做派一个性子,“陆以蘅是在给人下马威呢,她不光是想立足盛京城,她呀——” 任安顿了顿——仿佛是来报仇的。 她见招拆招也得寸进尺。 周寄铭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任安的下一句话,他眼珠子转转:“魏国公府如今孤立无援,太子殿下正需人心所向,为何不将陆家收为己有?” 任安长叹口气,拍了拍身边周大人的肩膀:“陆以蘅可精明着,比她老爹谨慎多了,你也听到应夫人的话了,你信吗?”说信安侯快马加鞭五道奏疏,朝中有人谎言隐瞒、欺君罔上,“十年了,有些棺材板的确按不住,该派人去趟胡乐,长了一张嘴不能光吃喝玩乐。” 胡乐县,可不就是宗政大人的老家嘛。 周寄铭点点头心领神会的退了下去。 任府的红漆大门缓缓关闭,“嘎吱”,就好像连天星月光也隔绝在外。 周大人的轿子晃悠悠的从巷口离开,这一旁花树下倒是闪出了人影,不知想着什么,瞧见那蓝帘大轿消失在夜幕中,转身拂袖,上了自个儿侧门的小马车。 秦徵。 要说秦家最深谋远虑、善揣圣意的,莫属这位秦大人,秉得是一身高洁气质,言行举事有理有据,你还别说,他虽多傍身晋王可三殿三阁不少大学士对他依旧是敬仰有加。 今夜一场大闹,不相干的人早早巴不得离了席别惹事上身,周寄铭留到了最后自然是和任安说了不少悄悄话,秦徵不多细想,只是敲了敲马车壁,车夫打着拐弯就溜进了另一条巷子。 魏国公府。 秦徵掀开帘子一角就能瞧见国公府内微弱的火光,陆以蘅兴许也刚回府不久,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小姑娘的场景,就在这斑驳门前,她提着水桶像个不修边幅的野丫头,可言辞犀利、寸步不让,险些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公子,可要前去敲门?” 车夫小奴瞧见秦徵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国公府大门,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不了。”秦徵回神摆手。 马车骨碌骨碌,再后来呢——再后来就是那翻飞如花的身影,至宫中任职女官,那轻装模样玲珑有稚,连同眉宇里都衬着不可冒犯的傲气。 小丫头,大概还没意识到,自己在招惹什么样的朝群党羽吧。 秦徵莫名其妙的笑了声:“掉头,去孙大人府上。” 小奴应声忙调转了马车,孙大人自然是指吏部尚书孙延平,深更半夜,宰辅大人的寿日刚过,可想而知孙大人也该醉意熏天、晃晃悠悠,秦徵没忘记,应夫人闹得最欢腾时,这位孙大人退得最远,一个人摇头晃脑的喝闷酒,得——什么乌烟瘴气、狗屁倒灶的事,他一概不知。 不知就对了。 马车转几个小弯停下,秦徵掀开帘子,哦厚,巧了。 孙延平大人还站在大宅院门口呢,好似刚准备进府,一扭头也瞧见了秦徵,晃晃脑袋忙迎了上来:“哎呀,秦大人怎么也还没回去呢?” “路过偶遇,”秦徵文质彬彬的,轻笑一声就指着那灯笼已经照耀不到的阴暗处,“方才那是谁?” 他眼睛不差,远远的就瞧见,孙大人不进府那是因为在送人。 第四十六章 平地起波澜 方才那是谁? 孙大人闻言眉毛都耷了下来,唉声叹气的:“还不都是陆家那个不争气的大公子,日日来我府上求着希望得一封荐信。” “荐信?”秦徵有些好奇。 “是,秦大人可还别说,那小子十来岁时受过大学士称颂,老夫当年的确说要为他亲写荐信,可此一时彼一时啊。”孙延平摊手,这话说的太对没有了,你若是个才学有为的世家公子,他巴不得举荐你,将来飞黄腾达共沾光,可现在呢,陆仲嗣是个一事无成的败家子,谁举荐他,那是谁成笑话! “他以为东书院是什么地方,文不成武不就,本官岂可昧着良心?”孙大人义正辞严。 秦徵闻言倒是笑了起来,忙不迭点头:“他来求了几日?” “足有半个月。” 所以孙大人头疼啊,轰走赶走都不顶用,跟个癞皮狗似的,对付耍无赖的,孙大人没招。 “还挺有毅力,”秦徵舒身,“他说想进东书院,可没说要做大学士啊。” 孙大人听出了弦外之音,眼皮一跳:“秦大人,不如指条明路。” “高、抬、贵、手。” 孙延平怔了怔:“你的意思是……”这话不用说完,官场人说官场话,也做官场事,这秦徵虽是才华横溢、年轻有为,可偏生觉得多了两分狡意,不黠反有些诈。 孙大人一想,还是赞同的点了脑袋。 这一夜,盛京城里怕是没有几人能够好眠,任宰辅的喜宴叫一场鬼哭狼嚎给搅了,然陆以蘅还是很佩服任安大人。 昨晚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可第二日金鸡啼鸣就翻了篇章,朝廷里更是无人相提,见了面还是依旧的寒暄客套、笑脸相迎,就仿佛昨天夜里盛世太平,妙不可言啊。 只是这姑娘没料到,才跨进自家门就见陆婉瑜多日不见的笑颜展露无遗,她正要出门去。 怎么回事? 破天荒的,陆以蘅从中得知,原来孙大人悄无声息的就应了陆仲嗣的请求。 “荐入东书院?”陆以蘅大惊小怪叫起来,这事有点蹊跷。 陆婉瑜忙摇头:“不不,没有荐信,只是让大哥去曾夫子身边作个书院打理。”打理是干什么的,当然就是个仆从,别人坐着,你得站着,忙进忙出就是帮衬夫子和皇家侍读以及才高八斗小学士们的杂役,通常这些个活,绝不是王侯公卿的子弟们做的。 “大哥愿意?” “他巴不得,做什么都好。”就跟阿蘅说的一模一样,跪着求着,就算进去当个奴才,他都乐得高兴,陆婉瑜瞧陆以蘅眉宇微微轻锁,“你可不要膈应他,上次回来断了小指,母亲知道后偷偷在房里流了一宿的泪,难得大哥有上进心,母亲释怀许多肯让他服侍汤药。” 陆婉瑜长长舒出口气,好像心里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大哥可有说,在孙府见到了谁?” “还能有谁,孙家的家奴,来来往往的客人,哦,遇到了秦大人。”陆婉瑜不隐瞒。 “秦徵可有刁难?”陆以蘅想也没想就问。 “秦大人名门望族怎会轻易与人为难。”陆婉瑜笑道,阿蘅啊有时候防备心就是太重,对谁都跟个小刺猬一样,“呀,趁天黑前我得去置办面点,过几日给你做桃花糕,对了,给大哥也做上。”那女人巧笑倩兮急冲冲的跨出府门去。 陆以蘅就明白了,这件事当然不可能是孙大人的意思,而是秦徵从中撺掇的,他怎么突然就伸手拉了陆家一把? 她没想明白,可看着自家三姐难得这么兴高采烈的样子,倒觉得挺值,这不一扭头就看到小花奴正在廊下朝自己招手。 “小姐回来了?”小丫鬟跑上前忙将陆以蘅拉进了正堂,指着案上正用红锦遮盖的底盘,“信安侯府上,送礼来了。” 花奴可什么也不敢动。 “信安侯府?”哦,就是昨晚上口没遮拦的应夫人府上,陆以蘅一把扯下红锦,下面整整齐齐摆着不少银锭子。 花奴点头就跟背书般一本正经:“信安侯夫人说昨儿个心直口快,一时不小心气恼上了头,说的话不好听还请多担待,这些银子不是礼,是赔给小王爷猫儿的棋令玉牌,可给猫儿银子哪像回事,所以只好送来了魏国公府上。”花奴说着一边将礼单递上。 陆以蘅“啧啧啧”的咂嘴,抓起银子捏了捏,实实在在,老实说,金银财宝啊谁不喜欢,她笑吟吟的:“你信?” 花奴当然不信,这么多天下来她算是看明白了达官显贵们送礼的套路,什么理由都能给你扯出一堆,总之小姐没说收,是绝对不能要的。 “那,奴婢给退回去。” “退回哪儿去?”陆以蘅眨眨眼瞅着花奴。 “信安侯府呀。”这不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的。 “什么名义?” “当然是小姐您。” 陆以蘅“扑哧”一声:“是说送给我的吗?” “哎?” 这下还真把花奴问懵了,她一双眼盯着礼单上的字来来回回反复看了两三回,还真没,只说是昨儿个下棋令一时气恼了,吓到了六幺,那是赔给猫儿的。 六幺是小王爷的猫儿,拿六幺作赌的是陆以蘅,银子当然不能送去王府,只能运来了魏国公府。 “哎哟,”花奴拍着脑袋犯愁,“这还退不回去了?” “这银子,不收也得收,”陆以蘅将红锦一盖收拢推给花奴,“送银子的人,是为了息事宁人。” 花奴更不明白了,可是她不多问,既然小姐说这银子能收,那就是清白银子,魏国公府里正愁没银子花销,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嘛。 陆以蘅却没闲着,这银子,借的是诰命夫人的手,行的是任宰辅的事,任安—— 那个老头子昨晚上大发雷霆,送上门的钱财定是为了让她陆以蘅息事宁人,魏国公陆贺年、五道奏疏、百口莫辩、是非对错,有人害怕翻案,有人害怕连坐,这可是,封口费啊,显然,任安绝对是一个知情而且对魏国公府案撇不开干系的人。 陆以蘅的脑中并不清晰,甚至可以说混沌的很,千丝万缕每一步都可能行差踏错,顾卿洵的话没错,她绝对不能操之过急。 窗外花树下金丝鸟雀的啼鸣打断了她的思绪,陆以蘅眨眨眼,鸟儿上蹿下跳不亦乐乎,突得有什么心念一下翻涌上来,陆家姑娘的眼神里顿时陷入了某种迷惘又难解的情绪,拾起脚边落下的枯丫逗弄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小王爷,高招啊。”她似只是在对着金丝雀说。 话音刚落,那墙头树下静卧的身影眨眼就跃过了亭台楼阁没入喧嚣闹腾的阅华斋。 花楼赌坊从来是人间极乐天。 六幺正窝在那堆锦绣花丛里“咕噜咕噜”满足的发出声响,急促的脚步惊到了它,橙黄的眼睛一睁就“嗖”的窜到了自家主子肩头,还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脸颊。 凤明邪就知道,是东亭来了,因为岳池那美人儿也俏生生的掀了琅嬛珠帘,酒香弥漫。 “亭大人来我这儿,都是匆匆如流水。”岳池笑吟吟。 一本正经,不笑也不闹,不吃也不喝,简直木头。 东亭有些尴尬“咳”的清了清嗓子,是,他偏生对什么风月场所、金银赌坊这类三教九流聚集地有着无所适从的抵触,只品清茶不饮酒,有时候他也想不明白,凤小王爷来了盛京这么久,明明天子在内苑为他留了行宫,可他偏偏喜欢逗留这等烟花之地惹人非议。 东亭不是没有问过,龙蛇混杂不适合小王爷这般身份的人,可是呢,凤明邪不在意,他只会将手里的美酒掷给东亭,笑道:“你该醉一醉,醉了,就懂人间极乐。” 东亭哪儿敢,他是凤明邪的身边人,似乎从睁开眼到闭上眼,唯一的职责就是留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危,饮酒,那是大忌。 岳池撇了木头一眼:“她说了什么?”显然,这男人是刚从魏国公府回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东亭抱拳,话是对着凤明邪说的。 岳池就笑了起来:“不算笨,还能知道,谁在用心良苦,”她将酒盏推到了凤明邪面前,“小王爷,您喜欢吗?” 也不知道她问的是喜不喜欢这样的回答,还是喜不喜欢陆以蘅那个玲珑剔透的小姑娘。 岳池向来是个大胆又任性的人,敢说敢做,有时候东亭觉得,她压根没将凤明邪当主子,而是当成了一半的哥哥。 “总有人不甘利用,可偏不得不屈于互相利用。”凤明邪的指尖没有触碰酒盏,答非所问。 “她知道那是小王爷逼着任大人送的?”东亭还有些恍然迷惘,你要说应夫人是因为任安的压力而迫不得已以“输”玉牌为借口送上银子,这点很容易想到,可要说任安会因为一个妇道人家空口无凭的话就当回事去安抚魏国公府,那绝不可能,他有所压力才会有所行动,压力来自于谁? 昨晚上那煽风点火、意有所指的,凤小王爷。 一出双簧、平地惊雷。 第四十七章 孙少爷的理 这道雷,激不起千层浪,却能埋在万人心。 凤明邪懒洋洋的逗着六幺,猫儿眯着眼只管将小脑袋往男人怀里蹭,好似这世上最温柔旖旎之处就是他的衣襟胸怀,男人眸色轻敛,酒色醇香,满室的浮光掠影都乍然收纳在他云杉之中,流光雀影入浮屠。 他指尖在酒盏上轻轻敲了下,“叮”好听极了。 “陆以蘅知道那三车美酒的事,她也知道去任宰辅的大寿必定会遭人冷眼奚落,甚至贬得一文不值,她倒好,与其示弱不如争强。”瞧瞧昨晚上,新帐旧帐把那些大人给唬得冷汗涔涔,她可不是个任由谁人喜欢就捏扁揉圆的小东西,男人唇畔笑意不减,“像不像韬光养晦、藏巧于拙,在南屏十年足将前尘往事翻看一遍,他们把她当成了小野猫,她可只是小老虎,不光奸猾狡诈还初生牛犊。” 有些人喜欢见缝插针,就好像陆以蘅,耐着性子抓着底牌死咬不松口。 凤明邪挑眉,看六幺的神色温柔细腻就如同在揣摩那个姑娘的言行举止。 东亭和岳池自然明白他在欣赏什么,陆以蘅对于目见耳闻的每一个细节都极尽可能的掌握在手,若不是得知侍郎大人跑到都察院去痛哭流涕、负荆请罪,她怎么有机会找到程有则和曹籍的把柄,若不是知晓信安侯夫人心高气傲、心存怨怼,怎么逼得她大闹任安寿诞。 陆以蘅行事目的光明磊落,她不愿遮掩也不屑于讨好,她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人,别招惹她。 可仔细想,哪一件事这凤小王爷没落下三分引线,风轻云淡偏又至关重要。 “她信任小王爷吗?”岳池撑着脸颊抵着下颌,眼神却去看直挺挺站在后头的东亭,千娇百媚的。 “她防本王就像是防贼,怕是厌极了。”凤明邪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却开怀大笑,别说信任,陆以蘅对他简直避如蛇蝎。 岳池也跟着噗嗤一笑,惹得东亭纳闷不解。 “你懂?”老实说,东亭不愿理也不明白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他的职责只有一个,听主子的话。 岳池花枝招展的站起身撞了撞他的肩头,惹得亭大人满脸羞红。 “你见过王爷这么喜欢一个讨厌他的人吗?” 东亭一愣:“不明白。”他言简意赅,什么喜欢讨厌的,岳池说话他越来越听不明白了,这女人说陆以蘅是小木头,凤明邪却说岳池欣赏她,陆家小姐分明是个不知好歹的犟牛,岳池却说自家主子心底里欢喜着。 简直乱套。 “也许陆家的人骨子里都埋着热血慷慨,只可惜被压抑的太久,反倒是那个小丫头一回城,令几个兄弟姐妹都脱胎换骨。”陆仲嗣当着六疤指的面把自个儿一根手指砍了起誓说不再聚赌,还去孙延平府门跪了半个月,哪怕去东书院做个杂役都心满意足的,奇哉怪哉。 岳池美人儿说话轻声细语,柔和又香艳,任何人听在耳朵里都是一番享受。 凤明邪瞌上眼:“且不说魏国公府是不是罪有应得,将门虎父无犬子,陆贺年千里之外也该为国公府感到欣慰。”他任由六幺窝在自己胸前软绵绵的娇嗔,指尖在那猫儿身上轻抚拨弄,也不知享受的是谁。 岳池看着那咕噜咕噜的猫儿,心里也直痒痒,抬手就搁上了东亭的肩膀,身体娇娇软软的往那木头人一靠,东亭“轰”的一下整张脸都通红的好像个苹果,他下意识想要推开那“矫揉造作”的女人,可是满鼻息清甜的脂粉味涌来竟叫他推出去的力道软了下来,手掌不知怎么反而接住了那女人细小的腰肢。 “嘎吱嘎吱”的是东亭后槽牙磕碰的声响,连气都不敢大声喘出来。 岳池“哎呀”娇嗔,她才不管那木头尴不尴尬、乐不乐意,他不推开自个儿,那她就要得寸进尺,仗着他不敢在小王爷面前“轻举妄动”,所以自己只有上下其手咯,但是她这张玲珑嘴也没停下。 “只怕陆家没那么好过,陆婉瑜得罪了孙家少爷,陆仲嗣又得罪了地痞流氓,陆以蘅脚跟还没站稳,拉拢、靠近的人都被她一股脑儿轰走了,任宰辅防备着她,秦徵和晋王虎视眈眈,明玥小公主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那程有则大人与陆家更有着百般恩怨,这大寿一出,小丫头把六部给得罪了,盛京城——越来越热闹,可瞧着,那把剑,快要出鞘了。”岳池更像是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看好戏的吃瓜群众,她巴不得天塌下来。 “她不撞南墙不回头,是时候,吃点苦了。”凤明邪慵懒拂袖点着头,岳池说的在理,那丫头骨子倔,不爱攀权附贵、不爱引身折腰,若不能力挽狂澜,那必会兵败如山倒,他倒是想瞧瞧,她有什么能耐,绝处逢生,“你就不要捉弄东亭了,他迟早有一天,得死在你手上。” 凤明邪不用回头都能知道身后是怎么一副春光灿烂,东亭这气再顺不过来,立马就得憋死。 岳池哼哼着声推开亭木头,还一副没欺负够的表情,这不,就听着阅华斋外头有着吵吵嚷嚷的声音一涌而过。 东亭好似终于找到了可以喘息的话头:“又是那些爱闹事的赌徒。”这八街六坊的败家子有不少还曾是世家子弟,醉生梦死、一掷千金,要说地痞流氓自然就不得不提到六疤指那个老滑头。 他知晓,六爷是盛京城地痞中数一数二的大家子,手底下不光有着银楼花坊,还掌管着几条街的铺子,甚至两个船坞码头的上工杂役都是他在背后掌管,这般“家大业大”自然少不了与盛京城里达官显贵们的打点,否则这条地头蛇早就被连根拔起了。 六爷,算是个地痞里的佼佼者。 岳池手中锦帕一扬,胭脂香腻人:“亭大人可别瞧不上眼,地痞流氓是最会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不讲道义、无需情面,给银子什么都干,比官场的人实在,不用虚与委蛇,不用故弄玄虚,他们才是,真正的表里如一。” 朝廷里才会演绎牛鬼蛇神、阳奉阴违。 “岳池这话说的好。”凤明邪拍掌大笑。 乐声靡靡将一切人间俗世的烟火都遮掩了去,阁内歌舞升平,阁外水深火热。 天色渐渐暗下,盛京城的街道车水马龙繁华不歇,倒是陆以蘅在家中坐等了许久却没见到自个儿三姐回来,算算也出门了半个多时辰,她索性溜进厨房一灶上锅,一灶上药,母亲的汤药需要慢慢煎熬,晚上入睡前的最后一剂她得先备下。 只是,陆以蘅在厨房里转悠几圈,一个头就顶两个大,对付刀枪棍棒她有的是办法,对付柴米油盐,那是一筹莫展,叹着气就跟要去慷慨就义似的一撸袖子,“踏踏踏”,厨房外已有脚步慌慌张张冲了进来。 “小姐,不好了,出事了!三小姐出事了!”花奴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 陆以蘅心头咯噔,忙丢下手里切了一半的菜,拉起小花奴就往外头跑。 这才知道,花奴也是半天没瞧见陆婉瑜回来心里着急才想出去寻人,结果这还没到半路就听见满大街哄哄闹闹流言蜚语的说着—— 孙少爷把陆三小姐给拦下了。 孙成旭,陆婉瑜那心胸狭隘、趾高气昂的前夫。 花奴心慌意乱知晓自己一个婢子拿孙家少爷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这才跑回来告知了陆以蘅。 天色落近黄昏,枝头叽叽喳喳的麻雀吵得人心烦,街上的行人不见减少,无不是朝着那人头攒动的地方望去,正是孙府。 听说没——孙少爷府里抓了小贼呢。 什么小贼,不说是个流氓胚子吗,偷鸡摸狗的死不承认,结果几棍子下去,桶出了个天大的事。 街上行人窃窃私语的调侃,争先恐后往孙家涌去。 陆以蘅带着花奴挤到孙成旭门前时,只见到那大少爷正横眉怒目的扼着陆婉瑜的手腕,陆婉瑜受了惊,她神色仓皇见不到一丝血色,原本替家中置办的面点散落一地。 “孙成旭!”陆以蘅一瞧见陆婉瑜那惊弓之鸟的神色就怒上心头,小姑娘跃上前去,五指已经捏住了孙成旭手臂,“我三姐可不是你那逆来顺受的夫人!” 男人似没料到陆以蘅会来的这么快,惊愕吃痛下意识就将陆婉瑜往边上一甩,女人腿脚发软,整个人摔趴在了路边,花奴见状连忙上前来将陆婉瑜搀在怀中,看着自家三小姐那惶惶神色和手腕上触目惊心的淤青,就连小花奴都气得直咬牙。 孙成旭虽有意外却不惊慌,忍着痛昂首道:“陆以蘅,自个儿看清楚你那三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盛京城里都道是我孙成旭亏待了她,可她呢,原来在孙家多年勾三搭四、不守妇道,如今我孙成旭倒成了百口莫辩的恶人了?!” “你胡说什么!”陆以蘅怒不可遏,手没松开反而较劲的往下一扭,拧得孙成旭面目狰狞嗷嗷直叫,“想要污蔑陆婉瑜身家不清白,你可有证据?” “证据,”孙成旭抱住自己触痛发麻的臂膀将身后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给踹了出来,那个人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土,显然被狠狠凑了一顿,鼻青脸肿的,“你问问他,什么是证据。” 第四十八章 谓证据确凿 孙成旭冷笑着伸手直戳到那人脑袋上。 陆以蘅不是没有听到周遭的喁喁私语,这人是南浦街的地痞流氓,时常走街串巷、偷鸡摸狗,与些大户人家的小丫鬟勾肩搭背,小流氓浑身上下的骨头大概都给人打散了大半,绳子一松就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孙家家奴贼眉鼠眼的最是会察言观色,忙尖声尖气道:“这地痞偷入孙家后院被抓个正着,咱们少爷原以为他和家中丫鬟有私通才叫钻了空子潜入府中,可谁料到这偷儿私通的竟是当初的少夫人。” 少夫人,陆婉瑜。 此话一出,原本还是交头接耳的私语顿变成麻雀一般的吵闹,翻天了。 陆家向来以温婉贤淑为称的三小姐,居然不守妇道。 “我、我没有……我没有……”陆婉瑜因为孙成旭的推搡早已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她惊慌失措抱着脑袋,直往花奴的怀里躲去,“我没有做过、我根本不认识他!不认识他!” 陆以蘅拳头一握已挺身站在了陆婉瑜的跟前挡去那些非议目光:“一张嘴空口无凭,什么时候连个东诓西骗地痞流氓的话都变呈堂证供了。” “陆、陆三小姐,您怎么能说不认识我呢,”那倒在地上抱着肚子发抖的小地痞听到了陆婉瑜的否认也是一脸不敢置信,仿佛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真真实实,“孙少爷家中美妾如云是冷落了你不少时日,你说受不住闺中寂寞,更忍不了他沾花惹草,这两年下来也予了我不少金银钱财,还有、还有,”地痞舔着嘴唇迫不及待证明自己的话,“您说过您大哥好赌,常去花坊酒楼,您还托我照看他,您怎么能不认账啊!” 小地痞抹着脸颊的汗水和嘴角的血渍,他在孙家遭了一顿毒打实在忍受不了才和盘托出,他见陆婉瑜只哭不言,忙爬到了孙成旭跟前,伸手指天誓日:“孙少爷,我、我说的都是实话,您不信,您不信的话,问问陆仲嗣,陆仲嗣认得我!” 这下,确信的、疑惑的、矛盾的,任是谁人的目光都全全定格在了那泣不成声的陆婉瑜身上,是——众所周知,孙家确实美人如云,陆婉瑜耐不住寂寞倒是情理之中,况且那小贼言辞凿凿的说着败家子陆仲嗣铁定认得他,那这八成是没跑了。 “想不到想不到啊……” “都说陆婉瑜是大家闺秀,魏国公府也出得这等败类。” “我就说,天底下哪有这般贤妻良母耐得住自个儿丈夫沾花惹草的,嘿。” 人群中不乏尖酸刻薄,嘲弄嬉笑之徒,他们无所事事唯恐天下不乱,最好,再煽风点火倒一把油,管它是真是假有没有真凭实据,总之这热闹,要大要乱才好看,才满足得了人的猎奇和道德至高感。 陆以蘅脸色微僵恶狠狠的瞪向那几个以讹传讹说风凉话的小人,直将他们硬生生的逼退进了围观者中,如同缩头乌龟。 很显然,在这些人的眼里,坑蒙拐骗不算什么大事,偷鸡摸狗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一个女人有了勾三搭四流言就该变成声讨的对象。 那地痞见风势已倒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花簪递上前:“陆、陆三小姐,这是您的陪嫁之物,若不是您所赠我怎么会有,如今东窗事发,您不能不认账啊,这……这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可拍不响,您也不能光怨是我勾引的您啊。”流氓捶胸顿足,更是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两句话实在是古往今来有罪论的至理名言。 陆婉瑜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六神无主、百口莫辩。 因为就连陆以蘅也认得,这支花簪的确是三姐从娘家带过去的随身之物,她可以听到自己的槽牙紧绷的“嘎嘎”发响,那些对着陆婉瑜的偏见和嘲弄也同样加诸在自己身上般烫热。 “陆三小姐,您在孙家这么多年的教养和大度都是装腔作势,私底下给我家少爷丢了多少的脸面,表面上大家闺秀,恪守妇道,实际上卖弄风情、水性杨花。”家奴煽风点火更上一层楼。 是啊,孙少爷是冷落了你,男人谁没个三妻四妾的,旧人从来比不上新人妙,可这是你为人妻子不忠不贞的理由吗。 围观中的感慨哀叹不绝于耳,以前总觉得陆三小姐有多委屈,现在想想,原来是自作自受,那些逆来顺受都是假装的,人家“风生水起”的很啊。 陆婉瑜的眼泪好似终于流干了,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血红、脸色苍白,女人缓缓从花奴怀中站起了身,突得一把推开了身边的丫鬟扑上前去,抓走那地痞掌心的花钗就往自己心口扎去! “三姐!”陆以蘅眼明手快,大喝一声,猛得打在她臂弯,花钗落地,如同敲碎了心。 孙成旭并不意外这样的结局,甚至他早就料到了陆婉瑜可能的行为,他只是冷眼旁观,悻悻道:“陆婉瑜,你不要装腔作势在这里证什么清白,既敢做了就得敢承认,奸夫和证据都有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他一摆手,“来人,把这偷鸡摸狗的地痞送到府尹江大人的牢里去!” 几个家奴七手八脚的摁着小流氓就往外拖去。 “陆三小姐、陆三小姐,救救我,您可要救救我啊——”鼻青脸肿的男人声嘶力竭。 孙成旭轻蔑的神色早已盖过了原本的愤怒,陆婉瑜的颜面尽失好似终于令他挽回了所谓“休夫”的尊严。 “我孙成旭可没有必要污蔑一个残花败柳。” 陆婉瑜再也别听不进任何的话语,嘲讽也好,奚落也罢,没有人在乎关心,她失魂落魄的倒退着,“啪”撞到了一脸担忧关切的花奴,她突觉心头窒痛、无地自容,女人推开小丫鬟掉头就跑。 花奴不敢怠慢,甚至来不及等候陆以蘅的神色就追了出去。 “陆以蘅,你是该好好整整魏国公府的家风,怎么教出来的都是水性杨花的女儿。”他孙成旭宽宏大量还没将这“下堂妻”拿到府尹堂上问罪呢。 “孙成旭!”陆以蘅怒目而视。 “别那么生气,”孙少爷冷笑,眼前的小丫头多气恼,他就有多痛快,“我劝你一句别学她,人、尽、可、夫。” 陆以蘅的拳头忍无可忍的举了起来,捏得咔咔直响,孙成旭脸色一变忙躲到家奴的身后,老实说眼前这个小爆脾气的姑娘揍起人来二话不说,是真疼。 “你想做什么,理亏了就想屈打成招啊,好——好!你、你给盛京城的百姓看看,你们陆家人的拳头可真有出息!”孙成旭的声音里带着瑟缩,脑袋一探一探刻意鼓动着那小丫头。 陆以蘅拳头上的青筋都一跳一跳,可最终还是愤愤然放下了手。 这夜,魏国公府内寂寂无声。 陆以蘅哪里还有胃口吃饭,陆婉瑜哭得双眼红肿一回府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里不声不响,花奴压根不敢去敲门打扰。 小丫鬟忐忑不安,踌躇难耐来回踱步:“孙成旭真不是个东西!三小姐书香门第,最是看中名节二字,如今遭孙成旭如此污蔑不守妇道,她那里受过这等侮辱……” 就连花奴都看得出来,陆婉瑜虽说柔弱无依,可她就像蒲草,柔软但是坚韧,当初孙成旭对她拳脚相加,污蔑她偷鸡摸狗,她都可以默默承受苦苦支撑,但是一个女人最看中的是自己的清白——对于陆婉瑜来说,这是书香世界里顶了天的底线。 陆婉瑜自从嫁给孙成旭,恪守妇道,做足了一个妻子该有的宽容大度,但是换来的,是孙成旭的恶意中伤。 “奴婢可不相信三小姐会是那样的女人,她贤淑大度、知书达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比谁都分得明白,谁娶了她都该是三生的福气,那些张口就来的地痞流氓最是该死!” 定是无耻之徒收了银子做了勾当,也不知从哪里窃来了三小姐的花簪,压根就是将陆婉瑜的性命视如草芥。 花奴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自个儿也冲上去恶狠狠踹那个流氓两脚。 她见陆以蘅一言不发,心里更是不安:“现在怎么办呢,老夫人那儿奴婢是万万不敢告知的,大少爷今儿个还没从东书院回来,奴婢真是怕三小姐……怕三小姐不知该怎么面对明天的太阳。” 从养在深闺到抛头露面,陆婉瑜为陆家做尽了一切,如今,却不能保她安宁。 花奴唉声叹气,怎么好人就没有好报呢。 陆以蘅闻言,手指微微一颤打翻了茶盏,好似思绪被什么东西徒然扼断叫她浑身一凛,她猛起身一阵风似的就跑出了厅堂。 “小姐?”花奴惊叫忙追了出去。 陆家姑娘几步便冲到了陆婉瑜的房门,黑漆漆的没有半点烛光也听不到半分声响,陆以蘅不假思索“呯”的一脚踹开房门,就听到那厅堂内“咚”的一声似是板凳倒地的声响,门外的月光嶙峋落进照亮了半空中的一段,白绫。 花奴随后赶到吓得尖声惊叫,陆婉瑜这是在,自寻短见吗! 第四十九章 有仇要报仇 陆以蘅倒抽口气,眼明手快一把抓起柜上的小花瓶“哐当”砸碎,握住碎片就掷向月色白绫,布料被锋利的瓷片割出破口而无法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撕拉”一下整段便裂了开来。 两人手忙脚乱冲上前去抱住那从房梁上摔下来的陆婉瑜。 她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如鬼,这口气险些就咽了下去,脖颈子上带着淤血的痕迹清晰可见。 花奴被这瞬间发生的事震得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手脚冰凉:“三小姐!您何苦要寻短见啊!”花奴虽是一个小小的奴婢,可是这辈子没见过一个人在自己面前险些走进鬼门关的模样,她更不想知道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要扼杀自己生命的理由。 可是陆婉瑜泣不成声。 就如同她所说,陆婉瑜是个墨守成规的女人,名节是比他的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如今被自己的“丈夫”污蔑与他人苟且还不如一刀给她来个痛快。 陆三小姐哽咽着嗓子,死死捏紧裙角:“我不能……让陆家蒙羞。”盛京城里多少人,以讹传讹,明日所有人都会知道魏国公府教出了个败坏门风的女儿,她被人陷害被人抓到把柄,她无力洗刷自己的清白,唯一能做的,只有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哈! 那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勇气和最大的悲哀。 花奴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陆婉瑜的手背,滚烫滚烫,她哇哇大叫:“三小姐,那不是您的错,我们都知道,孙成旭那个混账东西怎么配得上您,我们、我们不要听他说,那些地痞流氓的话,谁也不会信,我们都不信。” 陆婉瑜的声音细弱,终于能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你们不信,可是盛京城里有多少人不信……他们不认识我陆婉瑜,他们不在乎真相,他们却会对我指指点点,花奴,我不想陆家被人指指点点。” 陆以蘅看着花奴和陆婉瑜抱头痛哭的模样,她气恼更心凉,那些撺掇在身体血液的憎恶怒火烧得人抓心挠肺。 “三姐,那个混账东西要泼脏水,不会管你是死是活、是对是错,你死了,就会清白吗,你死了,只会更加有口难辩!”孙成旭都不怕你长了一张嘴,何惧一个不会开口的死人,真是天大的讽刺啊! 陆以蘅的话轻缓但是尖锐,好像薄冰,明明没有分量却刺痛你的骨骼心脏:“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要求你对那些污蔑毁谤置若罔闻,”她不应该去苛责陆婉瑜从小到大的观念和想法,“可如果你出了事,母亲会伤心的,我也会很伤心。” “你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吗?”小丫头的话从唇舌齿间落出,没有怪责苛求,只是那么淡淡的,轻轻的询问。 陆婉瑜这双迷蒙泪眼恍然定格在陆以蘅的脸庞,月光清冷轻薄,似走过了所有人的眉间,一片亮堂也一片荒凉,她呼吸一窒似被轻巧的问话牢牢扼住了颈项,陆婉瑜下意识的握紧了自己的手腕,能感受到皮肤下涌动的血液,脉搏的跳动,真好。 她还是活生生的,她有母亲、有大哥、有深明大义的小妹,有忠心耿耿的花奴,为什么——要伤她们的心。 陆婉瑜徒然,失声痛哭。 陆以蘅这才松了口气,浑身上下紧绷的弦都放松了下来,陆婉瑜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而不是憋着声咬着唇死死往心底里咽下去,那才能证明,她放弃了寻死的念头。 思及此,陆以蘅“蹭”的站起了身。 “小姐,你要去哪里?”花奴一个激灵。 “你照顾好三姐,”陆以蘅沉声道,“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长廊里,桃花疏落,陆以蘅踩着月色踏出魏国公府时未注意到身后的影子里多了一只悄悄跟随的黑猫儿。 这个夜晚过的格外缓慢凝重。 才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那南浦长街的巷子里就呼天抢地了起来。 地痞流氓被凑了个底朝天躺得是横七竖八,那小丫头好似憋足了一整日的怒火,现在全然发泄了出来,下手没有丝毫的迟疑,杀气腾腾、拳拳到肉。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啊,六爷,”陆以蘅俯身一脚踩踏住正在地上打滚的小地痞的胸口,疼得那人气喘如牛又不敢呼救,“你我可又见面了。”她的目光落在正闻讯赶来的那个细瘦小老头儿身上,六疤指。 “臭丫头,你来这里闹什么场子。”打了他的人,踢了他的场,六爷手中的纸扇一合,他可不怕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六疤指认识的达官显贵随便拉一个出来都够叫陆以蘅吃上一壶的,现在,六爷的心情糟透了。 “那要看六爷您惹了什么场,孙成旭那一事无成败家子的银子,你们也敢收敢做,惹得盛京城如今人人都对我三姐闲言碎语。”陆以蘅眼一眯,脚下更是用力,那小地痞的唾沫星子混着血渍就淌了下来。 “那、那是你们陆家的女儿不知羞耻,她勾人可怨不得我们!”一旁战战兢兢瘸着腿脚的小喽啰忍不住嘲弄多嘴,孙少爷抓到了陆婉瑜偷人,证据确凿! “啪”,那人话音未落,这脸庞上就恶狠狠遭了个耳光,嘴里一股子腥味涌上,血流如注,他“哇啦”呕了出来,竟是一颗后槽牙。 小喽啰顿给吓得魂不附体哪还敢多嘴半个字眼。 “陆以蘅!你现在可是神武卫行军副使,顶的是皇家的脸面,闹大了事,你也吃不了兜着走。”六爷厉声一喝,用眼神示意那些鼻青脸肿的地痞们都退开,老实说,眼前这个臭丫头年纪虽小,可行事果决又胆识过人,若不是和自己发生过这么多的冲突,他六爷也该竖个大拇指。 只是,一个神武卫和他们这些地痞流氓聚众闹事,传出去,谁该被问责? 陆以蘅冷笑,抬脚踢开小流氓,她张狂又厌恶不耐,满脸的戾气显而易见:“我陆以蘅只是个罪门女,丢不了皇家的脸面,孙成旭拿着一支唾手可得的花钗,收买个流氓就想置我三姐于死地,那个窝囊废想从陆婉瑜身上把尊严脸面讨回来,没那么便宜的事!” 不过一支花钗,陆婉瑜当初带去的嫁妆数不胜数,她与孙成旭生活那么多年,姓孙的手中有,没什么可奇怪的。 “呵,小丫头,你怕是找错了事主。”六疤指的眼睛就像老鼠,贼溜溜但是精明的很,他这么目不转睛的时候,就好像在揣测你的心意,洞悉你的意图,小老头儿错手开扇,扇上画着硕大的两吊铜钱,不慌不忙摇了摇。 “就是,如果孙成旭污蔑了你们陆家,你该去找姓孙的!”小喽啰们一声声附和起来。 陆以蘅也不着急,她扯过身边疼得正呲牙咧嘴的小流氓,在他膝上一踹,那人“哎哟”大叫就扑通跪了下去,紧接着腰身上力道一抵压得他抬不起头也动弹不得,陆以蘅裙摆飞扬旋身就坐在了那小喽啰压弯的脊背上。 活脱脱,好似她才是这南浦区的地头蛇老大。 “我听说,六爷您掌管南浦区也有二十个年头了,好的坏的黑白两道是通吃不误,盛京城的大小赌楼共二十有六,买卖、放款,收息,抵当,您心里的账那是一清二楚,”陆以蘅好整以暇的拍了拍手,“每年五万的孝敬银子相信府尹大人江维航可没白收。” 六疤指眼角一抽,纸扇半横就直指她眉心:“空口无凭,你这是污蔑!”小丫头说他六疤指给府尹大人送银子打通官道,抑或在指责江维航贪赃受贿,可有证据?! “污蔑,哈,我陆以蘅是什么人,与您六爷,不,与江维航大人也毫无干系矛盾,我有必要污蔑地痞流氓和一个高官厚禄者吗?”她讪笑,分明是在讽刺孙成旭当街妄言所谓的,堂堂孙大少爷有必要污蔑一个残花败柳吗? 六爷的脸色微微有变,这盛京城里他送过的礼可不止一二十家,江维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不,你应该说,整个盛京城,谁人不收礼啊,所以,他并不明白陆以蘅此话何意。 “渡船码头、花楼赌坊、官道、商道,二十年来没六爷您的功劳也有苦劳,”陆以蘅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她隔着那些灯笼昏暗的烛光看向明暗交错中的六疤指,“对了,那个被孙少爷抓了现行的‘奸夫’是叫刘猛吧,听说他在六爷您手底下当差也有个七八年了,今天陆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陆以蘅现在跑到府尹大牢要求江大人做个主,审一审那小流氓,不为过吧,只是不知道审出来的,是我三姐呢,还是您六爷了——” 这盛京城中的达官显贵、皇亲国戚谁没贪赃枉法,谁没行贿受贿,重刑压身想活命的人自然会愿意“口不择言”,得,再抖出几个同谋,再抖出几两银子,做个污点证人,做个被迫陷害,就说——喏,江大人,江大人您不也收过六疤指的银子嘛。 对簿公堂,谁会信? “府尹大人会因为一个地痞替您六爷讨公道吗?”陆以蘅的话轻飘飘的,却一针见血,扼住命脉。 第五十章 我脾气不好 江大人若是知道东窗事发,第一个该死的是谁? 是他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地痞,达官显贵可不会承认自己与流氓打了交道,朝廷里也不想知道自己的官员干了什么肮脏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活口变成死口,然后,盛世太平。 倘若那被关在大牢中的刘猛当真因为陆以蘅的威逼利诱在江维航面前屈打成招,反将他六疤指拖下水,将这些年达官显贵怎么勾结黑市买卖,放款收息的事给抖了出来,那掉的,是谁的脑袋。 六疤指的脸色变了,的确是慢慢的变了,连神色都凝重迟疑了起来,如今那个被孙成旭收买坐实陆婉瑜偷人证据的刘猛,反而成了陆以蘅的突破口。 “六爷您别急,您南浦区有兄弟一百八十二,拖家带口谁不是讨个生计,心照不宣便是。” 陆以蘅着实很会说话,恩威并济、软硬兼施,狠狠给你一巴掌再指引条活路。 “你想怎么样?”六疤指权衡利弊,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手指顺着扇骨慢慢滑动,似在思虑。 “我大哥在你这里丢了手指,我三姐因你险丧性命——”陆以蘅歪着头。 “呵,与老子何干,收买刘猛污蔑陆婉瑜是姓孙的要和你们过不去,”六疤指话出了口才觉自己也着了道,言多必失,“你也说了‘收人钱财,不过替人消灾’,咱们是地痞流氓,不说官场话、不做官场事。” 既然能收孙成旭的银子,自然也能受陆以蘅的要挟。 陆以蘅点点头,六疤指是个聪明人:“孙成旭觉得我们陆家好欺负,但他看错了我,”小丫头的拳头在袖中捏得咔咔响,她站起身一步步朝着小老头儿走去,“我陆以蘅脾气不好、护短,尤其护我陆家的女眷,他敢逼得我三姐悬梁自尽,我就要叫他身败名裂。” 六疤指那尖下巴颤了颤,没敢接话,这小丫头一身是胆,敢作敢为也敢当,别人阴谋诡计,她一样要人暗箭难防。 地痞们诚惶诚恐,想要上前拦着那姑娘得寸进尺却又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跟散了架的泛疼,她进一步,他们只能齐刷刷的倒退一步,六疤指不耐烦的咂嘴,摆手让他们全都滚开点儿,这说明——六爷,妥协了。 “您渡船码头六十六位劳夫,我想烦请他们,帮个忙。” 小姑娘的声音落在灯花满地的巷子里,清清脆脆。 大晏王都盛京城,从来不缺少新鲜事。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孙少爷的家门口熙熙攘攘里三圈外三圈的堵满了人,吵的孙府仆从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怎么回事,外头都是些什么人?”孙成旭听到了吵闹,不耐烦的把身边的小厮往外推,示意出去瞧瞧。 小厮探了回来满头是汗,反而更不解:“少爷,他们、他们说来讨债啊。” “讨债?讨什么债?!”孙少爷啐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这辈子只听说别人欠他孙成旭的人情,没听过孙成旭欠别人的银子,“是不是你们招惹了什么地痞流氓?” “怎、怎会,他们口口声声说得可是找少爷您的事啊,哎哟,今儿个孙延平大人不恰好要来府上探望,这、这还得了?!”小厮话没说完,屁股就狠狠挨了一脚。 “狗屁,你少爷缺那点银子么!走,出去瞧瞧!” 孙成旭抬手一挥,领着家奴们气势汹汹大开府门,这光景孙少爷自个儿也没料到,还真是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闹场子的,看热闹的,指指点点的,谁是谁啊都瞧不清。 “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在我们孙家府邸闹事,是不知道孙延平大人是谁吗?!”孙老爷子虽然不住在这里,可盛京城谁不给小孙爷一个面子,家奴们叫叫嚷嚷的忙着赶人。 “滚,我孙家见不得你们这些狗东西。”孙少爷可不想当天桥上的猴,整日给人当戏耍,“去去去!看什么看!都给我打出去!” 府中家奴们得令纷纷抡起了棍子要来驱赶看热闹的盛京百姓,顿时孙家门口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突得嘈杂人群之中缓缓让出了一条道,家奴们才冲上去叫嚣却被那高头大马一脚给踹翻在地。 “哪来不长眼的!”家奴凶神恶煞,这脑袋一抬,舌头都打了结,“江、江大人……” 江大人,盛京府尹江维航。 前有两三衙役开路,后头还洋洋洒洒跟着小队,男人正骑在黝黑骏马之上,衙役们已经一把擒下了这个不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厮。 江维航年纪不大不小却不苟言笑的很,一双眼就似鹰眸,淡淡瞅过来就能叫人惊得毕恭毕敬,乍一看,你会觉得这定是个严掌大晏律法的酷吏,一丝不苟容不得半分瑕疵。 孙成旭一瞧忙上来跪叩:“江大人您来的正好,这些个地痞流氓一大早就来孙家闹事,下官肯请将他们一并捉拿回府尹大牢,好好的严刑拷打审问一番。”孙小爷话虽是这么说,可心底里就差骂娘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叫江大人给撞了个正着,自然,要先发制人。 “孙少爷。”头顶的声音几分冷清又疏漠,晴天日宴下倒像划破天际的银雀。 江维航没开口,反倒是他身后有散漫的马蹄落出,踢踢踏踏,如同踩踏在众人心头。 陆以蘅。 她个子不高,身形娇小,银鞍白马上轻装敛袖、明眸如灿:“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将人拿进大牢,昨儿个的孙少爷可不是这番做派。”昨天侮辱陆婉瑜的时候,将那女人扣在门口,任由众人在“奸夫”面前百般羞辱、当面对质,怎么今儿个事情到了自己的头上,就迫不及待的要撇清。 “陆以蘅,你——”孙成旭脸色微凝就好像恍然大悟,讪讪笑起,“昨儿个你三姐出了事,你想替她讨公道不成,江大人,这小丫头与我孙家素来成见颇深,您何必要听她三言两语?”江维航怎么和陆以蘅同行而来,他不得而知,但多半是嚼了舌根,“陆以蘅,你该在神武当差,何故离宫,不知这是重罪吗!” 神武卫当值者,没有上谕不得擅自离开深宫禁城防卫,陆以蘅这丫头平白无故跑出来,怕是在江维航的面前倒腾了什么幺蛾子。 “今日,我陆以蘅是奉了简校尉之命随同江大人来巡防街市,去往九门兵马巡捕营,岂会是故意跑你家门口抓你痛脚来,你莫自己做了亏心事,却往我们陆家头上扣,你就是扣,也该有点儿眼见力。”她没把话说完,这盛京父母官还在呢,孙小爷是在说我陆以蘅和江大人串通一气故意找茬吗。 这黑帽子挺大,小姑娘坑的是光明正大。 江维航一直没有说话,他向来沉默寡言、吝啬笑意,只是听着陆以蘅一番意有所指,脸色也阴沉了下来,这两日陆家和孙家的非议绯闻闹得是漫天飞。 “孙小大人,你可是个盛京八品,言行举止还请慎重。”江维航面无表情。 “江大人所言极是,”孙成旭忙点头称是可偏生又看不惯那小丫头片子如今狐假虎威的劲头,“这分明是宵小们聚众闹事,我孙成旭可不是陆家那败家子。” 陆以蘅闻言眼睛眯了眯:“那就劳请尊驾睁大眼睛瞧瞧,这些人是地痞流氓吗?”她昂首挺胸,束起的长发迎风微漾,小丫头高扬声线,眼睫下藏着三分傲然凛凛,“今儿个一早八街六坊三十二所铺子一纸状诉告到了江大人府上,江大人一查才发现你参与了南浦城区不少的商铺买卖,孙小大人,你可要知晓,大晏朝有着规矩,在朝为官者不得经商从商。” 她不再称呼他为孙少爷,而是改口,孙小大人。 陆以蘅的话还没说完:“不光贪商,你还参与了渡船码头杂役工人们的抽成,克扣利钱,私停南运货船!” 她轻声一喝,晴天之下当如一道霹雳,盛京城不少的富商子弟大捞油水,可爱财也该取之有道,仗着自家那点名望和声威偷鸡摸狗,莫不视王法为无物? 孙成旭的脸色一瞬之间惊变无数,他似乎连自己都没有办法消化这一切,陆以蘅在说什么? 说他官商勾结,不光买卖铺子还扣下了南方入北的船务,指使从中克扣工人们的利钱?! “你——你说什么?!”孙成旭跟见了鬼一样的跳起来。 陆以蘅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厚厚一叠“状纸”:“船坞渡头六十六位工人全都有据实画押,你认是不认?” 如同一个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孙成旭的脑门子上,晕头转向、神思恍惚,这不明不白的事态发展的比他想象的不可预估,借口——画押——认罪——顺理成章的出乎他意料。 “这、这都什么狗屁东西,我、我孙成旭凭什么要认罪,我没做过,认什么罪!”孙少爷的脑中一片空白,像极了昨天手足无措的陆婉瑜。 男人看着那厚厚一叠所谓六十六人的画押,看着江维航一脸正色并非玩笑的模样,还有陆以蘅信誓旦旦、义正辞严,看着——看着周围所有人异样眼神、窃窃私语,他突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张无法挣脱又百口莫辩的,天罗地网。 第五十一章 去负荆请罪 “江大人、江大人!”孙成旭急得双脚发软“噗通”就跪在了江维航的骏马前,“这些人,这些人都是故意来污蔑我的,不信……不信的话,您审审、审审昨晚上送进大牢的刘猛,他跟在六爷身边可知晓不少事,绝、绝不是我孙成旭在那勾结什么商贩子克扣码头工人的利钱!绝不是啊!” 孙成旭跪着一步步往前爬,抓着江维航的马缰呼天抢地,双目瞪红鼻涕眼泪全挤了出来。 “孙小大人您不提还好,本官倒是想问问,你这些家奴下手可真是重啊,一条人命,就在牢中命丧黄泉了。”江维航喜怒不形于色的看着孙成旭,昨儿夜半那个刘猛在牢中因为重伤不治一命呜呼了。 “什么?!”孙成旭眼角沁出的泪就凝住了,他震惊的看向身后的小厮。 小厮们匍匐在地颤颤巍巍:“没、绝没啊,咱们没下重手啊。”家奴们有口难辩,昨天不就是给了两三拳,怎么可能把人打死? “杀人灭口这招,孙少爷你耍得真是顺溜。”陆以蘅适当的添油加醋。 “你、你放屁!这、这是造谣,这是污蔑!陆以蘅——你,一定是你故意的!”孙成旭从地上跳起来歇斯底里。 “光天化日之下,孙少爷莫要恼羞成怒,”陆以蘅老神在在,她一点儿也不着急、不气恼,昨天说陆婉瑜偷情的是孙成旭,说有证据的是孙成旭,将刘猛打的半死的还是孙成旭,与她陆以蘅到底何干?!“这案子若是坐实了,你这远大前程不说,指不定还要连累尚书大人,啧。” 孙成旭额头的汗珠就跟黄豆似的拼命往下掉,明明才要入初夏可阳光燥热难耐,他狠狠吞了口唾沫,这么多年下来他花了不少的人情银子才谋得一官半职,虽无实权可好歹算个官场中人,如今竟遭了个措手不及的身败名裂。 “当然,现在一未审,二未报的,只能委屈您先去江大人的牢中‘小住’几日。”陆以蘅的话轻飘飘。 衙役们上来七手八脚的就将孙成旭给按下了。 “不——我不去!我不去府尹大牢!江大人,您要相信我,我没有勾结船坞码头,我没有买卖商铺,江大人,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孙大人啊!”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它是个丑事,这般亵渎家风家纪的丑事千万——千万不要让孙延平大人知晓啊。 孙少爷杀猪似的哀叫哭嚎,孙老尚书若是听闻此事还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别说真相,那就是假的,孙延平也得阻止引火烧身而把它给一刀切了,孙成旭拧着浑身的力道想要挣脱衙役们的钳制却被当街嗯在地上动弹不得呼天抢地的样子,像极了垂死挣扎不得的野狗。 “孙家这小少爷平日里寻花问柳不说,背地里尽做些蝇营狗苟之事,陆副使,就将他关入牢中,且待孙老大人详察,你觉得如何?”江维航的话不快不慢,好似无论说什么都卯足了道理、占尽了上风,他的官职的确是比陆以蘅高,可陆以蘅今天代表的是简校尉和九门兵马巡捕营,自然不可怠慢。 陆以蘅听着沙哑叫喊无动于衷,这次换她银鞍白马,居高临下。 “好极了。” 这副嘴脸,赏心悦目。 饶是今儿个盛京城里的风向又变了,一日一个新花样,昨天是陆婉瑜勾搭奸夫,孙少爷绿帽多年,今天就变成了孙少爷勾结地痞流氓行资放贷,还将刘猛打了个半死,结果呢,一命呜呼死无对证,看来陆婉瑜才是个糟陷害的清白之身,可见其用心险恶啊! 真是丢尽了老孙家的脸面。 花奴听的一愣一愣的。 “小姐,你怎么知道江大人不会帮着孙成旭?”怎么说孙老大人都是在朝二品,江维航可不是什么廉政清明的酷吏,官官相护这档子事,谁没少干过,盛京城要给孙佬太爷面子的人,多如过江之卿。 花奴从陆以蘅口中听闻了事情的经过,一面惊叹,一面不解——昨夜小姐说要有仇报仇,没想到,今天孙成旭突然身败名裂。 “江大人是个清官吗?” 花奴摇头,当然不是。 “江大人是个好官吗?” 花奴又摇了摇头,这次却是,不知道。 陆以蘅将花奴鬓角的碎发抚顺,笑的明明白白:“他不是个清官,可他是个干吏,江大人的手上的确有着不清白的银子,如今六疤指的人找上了门,你说江大人审是不审?” 万把两的孝敬银子可不是白给的,这盛京城里谁干净?谁也不干净,能做京畿地区的府尹,自然聪明过人,有胆识、有魄力、知趣又会兜转,收得了银子,办得了事,瞒得了上头,抚得了百姓——江维航算不算好官,陆以蘅不能断言,然他在盛京城三年下来,没有一丁点矛盾反而风调雨顺你就知道他的能耐和本事。 这个人,笑不笑都好像板着面孔,捉摸不透,才能风生水起。 “他纵着那些地痞也得堵着地痞的嘴,自个儿还享受着银子带来的恩惠,当然不能把事情抖个鱼死网破,孙成旭这事儿嘛,表面上证据确凿可背地里难经推敲,因为一推敲啊,捅出来的篓子就会更大,所以咱们江大人给足了尚书的脸面,直接把小少爷交给孙延平处置。” 妙极了。 江维航一双鹰眼会看不出其中的道理? 陆以蘅为何在巡防那天突然领着简校尉的口谕来陪同,为何刘猛一命呜呼,为何六疤指在船坞的劳工作了伪证——江大人聪明着呢,只要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谁该救,而谁,救不得。 “那小姐就不怕孙延平大人转头放了自家人?”小花奴一惊一乍的,眼睛瞪得圆溜溜。 “孙大人还能饶得过孙成旭?”陆以蘅哑然失笑,“江维航可以不作为,但是,孙老大人不能不作为——他是个老大臣,向来左右逢源更不能叫人抓着把柄,论做人嘛,孙大人最是会,别人可以不罚,但是,他会狠罚。” 狠狠地。 江大人给了人情面子,那么孙延平就得识趣,就得顺应着面子,礼法从严。 “咱们江大人,可会做官着呢。”陆以蘅是打心眼里称颂。 花奴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直到两天后孙成旭鼻青脸肿的跪在了魏国公府门前,花奴才不得不惊叹陆以蘅什么都猜对了。 孙少爷在老孙家挨了一顿严苛的家法,瞧瞧一条腿都给打瘸了,孙老头子捶胸顿足的说着治家不严、疏于管教,立马将这个不成器的败家玩意削了官职裁撤下去好好反省,去——去给你那位遭毁谤污蔑的“夫人”赔不是! 于是孙成旭就这么跪在了魏国公府门前。 陆以蘅视而不见。 花奴视而不见。 陆婉瑜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的踏出门来,她看着自己这个厚颜无耻的“丈夫”,这个勾结了流氓胚子来污蔑自己的“丈夫”,只是为了心中一口闷气憋不下去却险些要了自己一条命的“丈夫”。 陆婉瑜痛心疾首,她站在孙成旭的面前,狠狠一耳光就扇了下去。 啪—— 重重的落在他脸上,陆婉瑜的眼泪也同样洒在臂弯,她喘出这口气抬头看着青天白云,不知为何,竟觉得心中所有的怨恨和委屈都烟消云散,她不爱了,也不恨了,她与这个男人终于——无情无义,一笔勾销。 陆以蘅和花奴就躲在树后悄悄的看。 小丫鬟义愤填膺的鼓着脸直撸袖子:“换了是我,还要再踹两脚,这个混账东西可是害惨了三小姐。”要不是陆以蘅发现的快,陆婉瑜说不定早就悬梁自尽,孙成旭根本是用心险恶,一个耳光怎么够! “三姐温婉淑良,亲手给‘丈夫’一耳光都要了她半生勇气。”陆以蘅深觉这已快意。 花奴哼哼唧唧的嘟囔,将来若是找夫婿定不能选孙成旭这般败类。 “哟,你这一眼就能瞧出哪个男人是好胚子,哪个男人是坏胚子?”陆以蘅伸手戳戳花奴的脑瓜子,想得还真是远。 花奴嬉皮笑脸的:“花奴是笨,可是小姐聪明着,洞若观火一定可以瞧出来。”至少到现在为止,小姐还没瞧错过人呢。 “帽子太高,我担待不起,”陆以蘅笑吟吟拉过花奴,“教你一条至理名言如何?” 花奴虚心好学忙不迭的点头。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陆以蘅义正辞严。 “大猪蹄子?”花奴懵得很。 “对。” 花奴蹙着眉,她压根不明白,可是小姐说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她正色捏着拳头一遍遍默念,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小丫头正体会的津津有味,就瞧见陆以蘅已经在厨房里捣鼓了起来,等等,她这个小姐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煮饭做菜小糕点,那都无缘,在南屏的时候,陆以蘅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偏偏对着美食无可奈何,花奴压根不想她碰,因为上一回,差点烧了南屏老宅。 “哎呀我的小姐,这些活还是奴婢来做吧。” 花奴惊呼着上前却“呯”的一下,被陆以蘅给关在了厨房外头。 第五十二章 厚颜无耻徒 小丫鬟拍着脑门只好蹲身等,这一等啊,足有两个时辰,再待到陆以蘅兴致勃勃出来时,她的手里正端着个热乎乎的盖碗小碟子。 “小姐,这是什么?”花奴踮着脚尖忍不住凑近,陆以蘅忙将小碟子当宝贝一样的护在怀中。 “当然是好东西。” 陆家姑娘眨眨眼还乐嘻嘻的偷笑。 花奴嗅了嗅,是糕点? 带着一股子糯米香味儿,真是破天荒了,自家小姐什么时候学做了一手点心? 花奴还错愕着,就看到陆以蘅转角去了陆婉瑜的房间。 陆三小姐这几天闭门不出,今日甩在孙成旭脸上的耳光现在都还膈得她掌心发烫发痛,阳光落下半寸挤进窗缝,外头有着鸟语花香,有着春光灿烂,可是陆婉瑜没有心情欣赏。 她顾影自怜,她惆怅失落,这段时日发生的糟糕事也许要花很久的时间才能缓缓的平复起来,她甚至担忧着自己如何撑着笑脸去侍奉老母亲而不被瞧出来。 镜中人有着姣好的面容,她也曾纤纤玉指精妙无双,陆婉瑜的指尖触碰上皮囊,看看如今,以泪洗面,她憔悴的不复人形,除了惹大哥和阿蘅担心,几乎一无是处。 “嘎吱”,木门轻轻的推合,她知道是陆以蘅进来了,小姑娘的脚步向来很轻,动作也极为悄然,你想象不到她气恼的时候会是何等利落果敢、雷霆万钧。 同时窜入鼻息的,是一股香气。 陆婉瑜忙拭去眼角的水渍转过身,陆以蘅的手中正端着个小碟子,一看就是刚刚出锅,小丫头眼睛里大放光芒,献宝似的将上头覆着的小碗盖掀开。 陆婉瑜一愣,表情僵了僵,顿不知该笑不笑,“噗嗤”,还是没忍住。 破涕为笑。 “阿蘅,你这是做的什么……”陆婉瑜唉声叹气又感动的一塌糊涂,瞧瞧自己这个算不上“心灵手巧”的小妹,碟中是一团烧糊了的糕点,糯米挤在一起,里头原本添加的芯仁混着一片片皱巴巴的花瓣流淌了满碟。 陆以蘅又惊又尴尬,别说陆婉瑜看得目瞪口呆,就连自己都没了尝一口的欲望,她支支吾吾的:“桃、桃花糕,”陆以蘅的眉头都蹙在了一起,“三姐说我小时候怕苦,喜欢吃。” 她没说下去。 陆婉瑜伸手扯下糕点一角就往嘴里送,陆以蘅没有下过厨,这份糕点不甜,不但黏糊还带着些许的涩味,油盐酱醋没有一分的掌握,可是陆婉瑜一口一口、一点一点吞咽下去,她牙关紧咬心口烫热不已。 陆婉瑜知道阿蘅是在说,她害怕自己心里苦,所以,才想要做一份桃花糕化她的心结,温婉女人的心头被复杂又完满的情绪堵得喘不过气,她何德何能还拥有这样一个心思细腻小妹。 “我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了。”陆婉瑜一边吃一边哽咽,为什么还要沉湎悲痛和委屈,她的母亲病痛渐好,她的大哥洗心革面,还有如此心思慧敏的小妹,她有着世上诸多美好的家人,为什么要为那个不争气的男人而伤害自己的身体,伤害亲人的心。 陆婉瑜擦去眼泪:“三姐不会再想不开,你放心。” 她紧紧握住陆以蘅的手,有血有肉有温度。 人世间所有的苦楚和病痛,都会被情感消弭殆尽,魏国公府虽门庭冷落,可陆婉瑜却觉得温暖如同初生之阳扫却阴霾。 陆以蘅这几日没有去宫中复职,特地向简校尉告了假在家中陪着陆婉瑜,自己的大哥反倒是勤勤恳恳地,瞧见陆婉瑜心情好转了,他也不在家中耽搁,说是最近东书院从全国各地收纳的精册运抵,大家都在忙着分拣,早出晚归,竟成了魏国公府中的“劳模”。 花奴看着陆家总算回复到了往日的欢声笑语这才松了口气。 所幸老母亲张怜并未察觉有异,偶尔还会叫花奴搀着在长廊里小站一会儿,她不想当个只能在病榻上安度晚年的老太婆。 陆以蘅收拾完了厅堂就听到廊外花树下那只金丝雀儿突然叽叽喳喳的吵闹起来。 不用看,她就知道是谁来捣乱了。 瞧瞧,底下垫着高脚上蹿下跳的黑影儿,可不正是六幺,小猫儿的眼瞳随着树间光影和鸟儿跃动变换,它越是逮不住越是心焦难耐,陆以蘅呢抓着笤帚装模作样的一挥,六幺忙“呲溜”窜上了围墙伏低身,小眼睛瞪的圆溜溜,警惕极了。 陆以蘅不过是吓唬吓唬它,总觉得六幺这小王八蛋简直把魏国公府当成了它自家般来去自如,有事没事就晃荡晃荡,也只有花奴喜欢它,每每见着兴高采烈的亲亲抱抱举高高,六幺算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为什么? 因为这猫儿在花奴怀里老实,可一到陆以蘅面前,好似感觉到她的不善,愣是一丈开外就躲了起来。 陆以蘅将树下的零散落叶扫了个干净,转念一想索性提着鸟笼挂个高枝,省得那猫儿整日里肖想,她指尖揣着金钩,卯足了力气踮起脚,总觉得再使把劲儿自己就能“噌”的拔地而起,阳光透过斑驳树叶落在她浅淡的眉宇,眼角光芒闪烁不定,好像破碎了的光阴盈满瞳孔,脚下力道有些泛酸,几分埋怨这娇小身形力不从心,突得腰身被人大咧咧的揽住了,好像借着上抬的力道,她身体也轻轻往上一撑,“咯”,鸟笼稳稳当当的卡在了高枝,只是—— 那腰际的温暖不是错觉,耳边流过的气息更叫陆以蘅心头一凛,好像有什么羽毛轻飘飘撩过骨骼脉络的浮突和悸动,这个时节的桃花早已败谢,可她分明嗅到了满怀的花香,顿时整个人跳了起来,就好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蹦了出去。 她就该知道是哪个王八蛋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轻薄之事。 一袭素衣掩了五彩雀羽,明光下的金银织花如同蝴蝶翅翼的流光溢彩,眉目慵懒轻曼又灿烂旖旎,陆以蘅一直不明白,怎么这个男人就能将那些轻佻暧昧彰显得如此正大光明、云淡风轻,偏偏,还恰到好处。 大晏朝的雍容华贵都在他言行举止中,富贵荒唐骨“后知后觉”极了。 男人当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瞧瞧那小姑娘踮着脚费尽了力气,他不过是好心帮了一把,要说窃玉偷香,不,那不算。 “臣女见过小王爷。”陆以蘅急急道,皮笑肉不笑,恨不能一口啐在那雀羽上。 什么风,让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纡尊降贵跑来了魏国公府,张扬放肆、大摇大摆,对,凤明邪的目光可不光只逗留在眼前的小姑娘身上,他四下里没闲着,在陆以蘅看来,更像是在审阅评判着府内的一切。 “礼就免了。”男人一拂袖,身后齐刷刷站出了一排的杂役,还不劳他开口,那些个仆从点头哈腰的就窜进了国公府去,整修院子的,除草翻地的,还有人已经架着木梯爬上了屋檐开始修缮起边边角角。 “这是做什么?”陆以蘅看得目瞪口呆,她瞧出来了,这可不是小王爷的作风,毕竟这男人喜欢招摇过市可不喜欢劳师动众,向是独来独往,虽说荒唐却一点儿也不荒诞。 “小孙府的奴才们闲着没事,本王请他们来帮忙。”凤明邪眉眼一掠云淡风轻的很,说“请”那是客气。 陆以蘅就知道了,小王爷八成是听说了陆婉瑜和孙成旭的事,不知好歹的孙少爷污蔑了陆家小姐,结果呢叫孙延平打瘸了一条腿还丢了官在魏国公府门口跪了两天,盛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是个老百姓都知道孙成旭的丢人现眼,所以,小王爷怎么能不踩一脚呢。 既如此,孙府串通一气的奴才们也不能歇着,不如就来帮忙整修整修魏国公府,也算是将功折罪吧。 当然忙碌的是别人。 养尊处优的小王爷只稍摆摆手,花奴知趣忙将长椅案几搁在了园中林荫下,阳光正好,春色明媚,男人简直将这魏国公府当成了自个儿休憩的别院,桃花谢过梨花开,他就这么躺着看杂仆从们来来往往,花盘果子一应俱全,凤明邪自在的很,可是,陆以蘅不自在了。 “你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本王令你无所适从?”男人的腔调洋洋洒洒,百无聊赖的询问。 “小王爷身份不凡,任是搁在哪都惹人诚惶诚恐。”陆以蘅一本正经俯首连个笑脸也不赏。 “啧,刻薄。”凤明邪咋舌,言简意赅。 “谬赞。”这厢不肯相让半分。 凤明邪索性翻身懒懒躺着单手支在脸侧,目光兴味,话语更是兴味:“上回你来找本王说是道谢,这回,本王亲自来国公府上,你却连个谢字都吝啬其言。”别说好言好语,瞧瞧陆以蘅那浑身跟长了刺似的态度,那就是个刺猬还有柔软松懈的一刻,他看出来了,陆以蘅哪里是刺猬,分明是个苍耳。 哪哪都下不去手。 第五十三章 别肖想花奴 陆以蘅一听就明白,凤明邪是在说任安大寿的事,的确,她绞尽了脑汁想要从应夫人口中掏出两句实话,可若不是凤明邪在场三言两语的帮衬,那天晚上的矛头还指不准在谁身上,哪里轮得到任老头子自顾不暇、恶语相向。 而信安侯府送来的银子,说到底,是凤明邪在推波助澜,心知陆以蘅不愿意收下任何人的赠礼,索性借任安和应夫人的口送的正大光明。 凤小王爷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叫人难测意图,你以为自己明察秋毫,不,你只看穿了他的皮肉,而不是,他的骨血。 陆以蘅迷惑的,恰是这一点。 一个你百思不得其解的人,一步步装腔作势,一步步巧言令色,你不得不防、不得不退,尤其,还是个位高权重,招惹不得的家伙。 哪日,兴许陆以蘅脑袋掉了,她还蒙在鼓里的去对凤小王爷道一声谢。 呵——可怕,可惧,更,可气、可恼。 然这件事上,陆以蘅的确是理亏了,她深深吸口气,仿佛要慷慨就义般往凤明邪跟前一站,俯身做谢礼:“既然小王爷您开口了,臣女——”只是她这话还没说完,臂弯已经叫凤明邪给搀住。 “心不甘情不愿的谢意,本王厌极了,”男人拦截住了那张嘴,“收了信安侯府的银子,可也要对得起任大人的一片心,怎不见魏国公府置办家业、安置家奴。”整个园子里依旧是冷冷清清的。 “母亲卧病在床不喜喧嚣。”这真是个好借口。 凤明邪装作了然,话头总绵里藏针:“盛京城的富贵人家大户大院谁没有百十个使唤,也是,人多口杂,难免疏忽。”成了别人刺探的眼睛和耳舌——哪怕是一品大员的府邸你敢说干干净净? 陆以蘅没有回话,她向来谨慎小心。 凤明邪懒懒靠着长椅,他就喜欢这般坐没坐相,随性而意,长袍的雀羽顺着微风轻漾,阳光落下折射浅影,几许斑驳璀璨:“本王以为你胸有成竹、志得意满,不怕盛京贵戚虎视眈眈,不怕朝廷重臣心怀鬼胎,却未成想,是怕府中被蒙在鼓里的人知道这颗心思——” ——海阔天高。 “小王爷!” 凤明邪的话没说完,已经被陆以蘅亮声打断,她几乎是惊跳起来伸手就捂上了那男人的唇。 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因为小丫头正心虚心悸的左顾右盼着,生怕叫陆婉瑜给听去了三言两语。 你越惊惶,他就越张扬。 陆以蘅踌躇满志、来势汹汹,与诸位大人的碰撞那是火花频出不分上下,可偏偏——偏偏在魏国公府里要安心的做一个陆家小妹,不愿陆婉瑜和张怜等人窥探了她的秘密而忧心忡忡,关于魏国公府十年前的通敌卖国,关于朝廷十二人的联名诬陷,武怀门八万人的死不瞑目,陆以蘅要扒开血肉、挖出骨髓,瞧一瞧,这个世上,谁是妖魔鬼怪。 小姑娘这么一顿神就看到男人眉眼弯弯满是戏弄的表情已近在咫尺,掌心里是他轻触的唇角好像突然烫到了陆以蘅的血脉筋骨,还没等她抽回手,腕节就叫人轻轻一扣,眼底的笑颜化成了白日苍穹和绿荫澄碧,头晕目眩霎没有意料的落进了长椅。 她本就娇小,几乎不占地儿,不,与其说陆以蘅倒在椅上,不如说,她是躺在男人怀里。 掌中楚腰,盈盈一握若无骨。 蝴蝶翅翼的流光恍了所有的心神。 陆以蘅不知是羞是愤,凤明邪是个没规没矩又轻佻放浪的王孙贵胄,上下其手从来没点儿羞耻心,她一时情急挣脱不掉反满脸涨得通红。 “南屏除了老宅中侍奉超过十七八年的老奴,其余人你一概没留的遣散了去,自己的身边也仅仅是收了花奴一人带来盛京,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凤明邪对陆以蘅的急躁视若无睹,话语轻懒,一点点撕开你的隐藏。 “你、你暗查我?!”陆以蘅瞪大了眼。 “和你学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凤明邪无辜极了。 陆以蘅还当真有那么一瞬觉得无言以对,甚至拿凤明邪这个男人毫无办法,他明朝暗讽的笑都带着刻意戏弄,可心底里的怒火慢慢就变成了一种无奈的颓然,陆家姑娘有些明白为什么朝廷里那些老狐狸们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感受了。 陆以蘅只得恶狠狠瞪他来宣泄自己的不满和厌恶,凤明邪得承认,他就是喜欢看这明眸璀璨的姑娘又急又恼的模样,比起点尘不惊、疏漠寡淡来说,背地里张牙舞爪的小老虎,更容易叫人撩拨上瘾。 喵呜—— 六幺软乎乎的叫嚷突从椅下传来,黑猫儿探头探脑跃上凤明邪肩头,惊得陆以蘅乍然回神,下意识抬腿就朝着男人踹去,手肘在长椅一撑就跳了起来。 凤明邪啧啧感慨,要不是他松手躲得快,这一脚可真是不给脸面的要命。 六幺还挺会找时机,忙窜进了男人怀里咕噜咕噜的索求着安抚,好似方才自家主子抱着另一个姑娘反叫它那小心眼不舒服极了。 陆以蘅斜睨了眼,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东西,不管做了什么惹得旁人难以释怀,对他来说都是漫不经心。 “看来小王爷今日心情甚好。”如同他曾经说过的,逗人比逗猫有趣多了,如今的凤明邪可谓身体力行。 “本王见着你,心情自然好。” 男人压根没看陆以蘅,而是逗弄着怀里的猫儿,仿佛话也只是对六幺说的。 无耻之徒。 陆以蘅退避三尺,呷出声冷笑:“岳池姑娘不伤心吗?”凤小王爷得了空子不上阅华斋,反而来她魏国公府倒腾事,就不怕那些个到手的美人儿伤心欲绝? 凤明邪“哎”了声,雀羽长袖抖了抖当真好似只招摇过市的花孔雀:“阿蘅,你可别吃醋。” 呸,陆以蘅心里啐了口。 她吃醋,她巴不得将这尊大神送的远远的,听听近日来宫廷中的小太监小婢女们流传着什么风言风语,任安大寿之后非但没有嚼宰相和信安侯府的舌根,倒是关于她陆以蘅“逢凶化吉”的谣言是越来越多,可不就是攀上了什么凤头钗,如今这男人越发的胆大妄为。 她越要敬而远之,他就越要死缠烂打。 陆以蘅算是看明白了。 长廊旁路过的花奴突得咯咯笑了起来,凤明邪眼睛尖,索性招手把那藏在花丛里的小丫鬟给招了过来。 “回王爷,花奴不是在笑您,”丫鬟忙呛声一本正经的,面对皇亲国戚,花奴知道不可胡言乱语,只敢跪得老老实实,眼睛盯着那落了地流光溢彩的绣花一动也不动,“而是在笑小姐……” 可不是,陆以蘅对朋友古道热肠,对同朝为官者冷面疏远,只是今儿个,这好似从小心眼针尖上冒出来的避讳和尖酸,叫花奴都觉得,可笑又有趣。 陆以蘅闻言瞪大了眼作势要抬手去打这拆台的小花奴,凤明邪“哦”着声恰如其分的扭头望来,陆以蘅忙缩回了手左顾右盼,最后干脆仰头观云。 小花奴捂上嘴扑哧一笑。 只是这半盏茶的时光过去,男人轻声细语的直把花奴哄得是乐上了天,凤明邪只要那么微微一笑,小丫鬟就乐陶陶的咧着嘴角点头,天真单纯里满满充斥着热情洋溢,一张脸上红扑扑的好似遇到了招人喜欢的家伙,这不,小丫鬟不知得了什么令撒腿就跑开了。 “你这小花奴挺有意思。”凤明邪的眼神没收回来。 陆以蘅眼皮一跳,顿觉不妙,“啪嗒”就站在了那男人跟前挡住了视线:“我家的丫鬟,学不会攀龙附凤。” 尤其是像小王爷这般甜言蜜语信手拈来的,几个女人挡得住活色生香风流倜傥,可别肖想花奴这种心思单纯容易受骗的姑娘。 她还当真是有些莫名的气恼,却又一时不知究竟是气恼他不吝的笑意,还是气恼花奴兀自的欢愉。 凤明邪愣了愣突得扬长大笑却不解释。 那头脚步“踏踏踏”的飞奔而来,花奴手中端着小碟子,连空气里都充斥了一股清香,五谷杂粮混着桃花。 正是云片桃花糕。 桃花糕?! 陆以蘅还没来得及拦下小丫鬟,花奴已经献宝似的将糕点递到了凤明邪的跟前。 陆家姑娘急得跳脚:“这是我做给三姐的云片糕。”凭什么要给这无耻之徒? “三小姐说有贵客到访,自然不能怠慢。”花奴一边偷笑一边暗暗的落出手指点向花廊深处。 陆以蘅偏头看去,果不其然瞧见陆婉瑜正端着要去服侍母亲的汤药,藏在廊后偷笑。 陆姑娘一拍脑门,顿觉得全家人都在想方设法的讨好着凤明邪,不,是想方设法的跟自己作对。 可不是,凤小王爷什么身份地位,突然驾临了魏国公府,还不得叫人诚惶诚恐,要不是张怜卧病在榻,即便是魏国公夫人也得毕恭毕敬的迎出府门,寻常人家求不得百般巴结着那些朝廷权富、王孙贵胄,要是陆仲嗣在家中,这会儿八成就跟个哈巴狗一样鞍前马后的效劳呢。 陆以蘅不喜欢卑躬屈膝,也不喜欢耀武扬威。 第五十四章 我还不稀求 陆家姑娘只觉得今儿个男人来魏国公府的目的性太强,当然不是带着孙家家奴来“赎罪”,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偏又卡在喉咙口说不清道不明的膈应。 云片糕本该滋润细软,片薄凝白,凤明邪从小养尊处优,他见过吃过的珍馐美酒数不胜数,至于眼前这盘“云片桃花糕”嘛,卖相——差了点,不,太差了,切口窄宽不分、厚薄混搭,黏腻的粉末将原本秀色的桃花瓣都糊成了团,一看便知烹饪者毫无经验,只是他更在意的是—— “你做的?” “不是。”陆以蘅回嘴的速度很快,通常,她反驳的越快,就越心虚。 凤明邪闻言也懒得寒暄客套,不由分说就捻了一小片糕点泯入口中,顿眉头轻蹙,哑然失笑。 “小王爷——”陆以蘅制止不及,看到男人神色有着古怪细微的变化,连她都迷惑着不自信起来,是,陆以蘅尝试着做过一两回手艺,可是每次都不尽如人意,偏生是绞尽了脑汁都学不会三姐那般心灵手巧,“味道很怪?” 难得陆以蘅放轻声了低语。 凤明邪咕咕哝哝的却不说话了。 这一刀一刀切的四不像的桃花糕连自己都还没吃过,陆以蘅忙不迭抓了一片塞进口中,“哇啦”一下,苦着脸全呕了出来。 “去,备水!”陆以蘅推开花奴,口中甜腻的浓糖味险把人腻死,她抹着嘴角不解的瞪向凤明邪。 这家伙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吞了下去,黏糊的仿佛糖疙瘩揉在了一块,就连她这亲手烹饪者都觉得难以下咽。 凤明邪看她皱成了苦瓜一样的脸笑道:“宫里什么八珍玉食没有,偶尔尝一尝‘人间烟火’也不错。” “是臣女手艺不精。”陆以蘅还挺懊恼的,倒不是懊恼凤明邪吃了这云片糕,而是怨怼自己十指分不清油盐酱醋,掌不了七八火候。 “无妨,”凤明邪不甚在意,撑着下颌还在欣赏,“阿蘅做的东西,宫里可没有。”物以稀为贵。 这话在理。 陆以蘅一愣,“噌”就跟个兔子一样跳的半丈远,好像凤明邪又说了什么令她猝不及防的刺儿话,只是这阳光明媚下倒是可以清楚瞧见小姑娘脸庞微微发烫,她的防备比羞赧来的更迅猛如虎。 花奴急冲冲的捧着清茶来,对着小王爷福了福身,这才站到了陆以蘅的身边悄声道:“小姐,老夫人醒了,正找您呢。”进了汤药睡意也消弭了许多。 陆以蘅都来不及捂上花奴的嘴已经叫一旁的男人听到了,凤明邪将茶盏搁下,洋洋起身舒展了筋骨,月白素衣流泻下五彩雀羽的昭彰流光。 “魏国公夫人既然醒了,本王是客,自然要见一见主人的。” “小王爷,母亲长久卧榻,未整仪容不应见客。” 陆以蘅刚想要去阻拦凤明邪的脚步,男人似早就预料她的行为,反而轻身闪过:“本王可不是那些修身养性讲究举止得体的老夫子。” 这话再对没有了,小王爷向来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陆以蘅跺跺脚只好硬着头皮跟上,每每遇到这不讲道理的无赖就束手无策。 张怜并没躺在床上,精神好了两分正倚在床头,想着办法撑着拐杖站起身,她一抬头就见到了凤小王爷,神一愣拐杖脱手而去就落在了凤明邪的手中。 “老夫人莫急莫慌。”他笑吟吟地,予人安宁。 张怜看看凤明邪又看看正在门口站得毕恭毕敬的陆以蘅才知晓,原来,小王爷今日是特地登门来了,若说不震惊是假的,要知道自打陆贺年出了事后国公府一蹶不振,门庭若市似乎都成了往日云烟,盛京城最懂得趋炎附势、权衡利弊,渐渐的,国公府门可罗雀。 老夫人的唇颤巍巍小心翼翼的问着:“小王爷您今日来,是——”是什么?她问不出口,可是凤明邪从老妇人如同枯井一般的眼底里闪烁的微光渴求中便能读懂。 “是陛下,陛下欣喜魏国公府有女如此,特遣本王宽慰探望,还望老夫人您保重身子。”凤明邪脸不红心不跳,说的情真意切。 张怜闻言老泪纵横,口中喃喃着:“陛下还没有忘记我们魏国公府……贺年,你真的应该回头看一看……看一看这盛京城,看看大晏朝,天子,从来没有忘记我们啊……” 陆以蘅的指尖轻轻掐住了袖口的绣花,张怜的心头也有着刺,关于儿女,关于丈夫,关于这座深宅大院的罪孽和救赎—— 她知道,凤明邪是在欺骗张怜,天子从没有特地下旨命他前来看望魏国公夫人,可这男人呢,有时候花言巧语蛊惑人心有时候又机巧玲珑百转千回,妥帖的叫人觉得刻意——刻意的示好。 张怜哑着声抹眼泪直向凤明邪赔罪说着自己失态了,可这嘘寒问暖才不过两刻钟,老夫人就能对着凤小王爷乐呵呵的笑起,陆以蘅着实是觉得奇了怪了,怎么这个男人一张嘴巧舌如簧的,当真能把女人从八岁哄到八十岁,大小通吃?! 再看看魏国公夫人,好似得了天底下最大的隆恩盛宠恨不能对着凤小王爷掏心掏肺,时不时的还朝着陆以蘅投来关切慈爱的目光,似乎自打神志渐渐清醒以来,张怜可没有这么开怀的笑过。 陆以蘅不知道自己是该气得牙痒痒还是应该对着凤小王爷谢天谢地,因为那个让你糟心的男人好整以暇的婉转眼角眉梢,刻意让你发觉他“意有所指”的目光神色,就仿佛在说原来魏国公府的趣闻轶事如此之多,合该——合该多来走动走动。 陆以蘅结结实实的体会了一把忍无可忍却只能强颜欢笑的悲惨境地,短短的片刻钟都叫她觉得是漫长煎熬。 张怜今日的心情极好,可耐不住身体虚乏,她喘了口气察觉了自己的体力不支,凤明邪瞧出来忙起身示意不便多扰,是该请魏国公夫人好好养病了。 “小王爷,”就在男人起身时,张怜似想起什么忙急急道,“老妇人还有一个疑问。” “请说。” “铜雀金珠。”张怜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这四个字落出口,叫陆以蘅正跨出门去的脚步也顿住了。 铜雀金珠,那是魏国公府和秦家当年指腹为婚的信物,张怜因为身体的状况从来不曾多提,只是今日见到了凤明邪,却不得不开口。 陆以蘅并没有听清楚那两人究竟谈论了什么,只是隔着明光微尘看到母亲重新躺回了榻上,所以她倚在门外,等。 等那个男人出来。 “你这么紧张,是怕自己被卖了不成?”凤明邪早就瞧见那裙摆正被微风吹拂过门槛,他知道陆以蘅心里急着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到底说了什么。 “只要小王爷肯‘得饶人处且饶人’。”陆以蘅斜睨他一眼,这个男人做幺蛾子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三言两语还不是能轻易扭转风向。 凤明邪随意的掸了掸手:“魏国公夫人担心着你的终身大事,”这是实话实说,张怜既然开口提到了铜雀金珠定然是想起了陆以蘅的婚事,“怕秦家不肯认你这个儿媳妇。” “呸,我还不稀求。”陆以蘅双手环胸嗤之以鼻,区区一个秦家,说的好似她陆以蘅要攀龙附凤扒着不放似的。 凤明邪眉眼一弯,对,他就是喜欢阿蘅这个态度。 妙极了。 “魏国公夫人开明之至,说着名不正言不顺,既已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便恳请本王劝陛下收回成命。”男人眉眼略抬,阳光透过花楼长廊斑斑点点洒在他的长袍,五彩锦绣都成为了光阴流转。 陆以蘅“哎”了声,很意外自己的母亲竟会有这般想法,她还以为张怜会苦心孤诣的请求小王爷劝陛下将这场婚事早日履行以重振国公府昔日荣耀。 “那小王爷的意思呢?”毕竟在九五至尊座下说话最有分量的人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 凤明邪的眸光懒洋洋的撇下,他俯身凑近陆以蘅的脸庞,好似满院未开的花香都一瞬涌入怀中,他看到那姑娘微微证神,这才笑道:“阿蘅的心上人,自然是要阿蘅自个儿挑选才是。” 陆以蘅张了张口,这是唯一她没办法反驳的话。 她看到男人并没有停留昂首跨步而去,颀长的身影后曳着五彩绣花,明丽又艳锐,树丛间的光影偶尔照亮落在他肩头的微尘,懒散飞扬,陆以蘅的心里就好像被那只跟在凤明邪身后的黑猫尾巴轻轻扫了下。 浑身一悸。 那头的花奴将重暖的温茶奉上,凤明邪寥寥摆手:“不必了,时辰不早,这些孙家的奴才手脚还算勤快。”午后的时光整个园子都翻修一新,男人轻轻咳了声,奴才们哪里敢多言,忙一溜烟整整齐齐的在府门口候着了。 小花奴看着那花孔雀招摇出府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清茶,满脸的失落感慨。 “喂,小丫头你这是春心荡漾?”陆以蘅在花奴脑袋上一敲。 第五十五章 宫中风波藏 花奴吃痛忙摇头:“哪有哪有,奴婢是头一回瞧见宫里的人,只是觉得……”她转着眼珠子左思右想,“只是觉得,小王爷像极了王孙贵胄,可……又不像是王孙贵胄。” 在小花奴的心里,那些位高权重者都目中无人、趾高气昂,哪怕低头一眼都是你莫大的荣光,可是凤明邪呢,明明冠着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却浑身上下都没沾着朝廷里的戾气和凌锐,反而旖旎倜傥、流风满目,饶是倾身一笑都能博你满心开花,就好像个被珍馐美酒、金银玉珠堆砌出来的贵人儿。 只可远观,不得亵渎。 花奴咂咂嘴:“宫里的皇亲国戚,都这般好看吗?”小丫鬟嘴笨,可是她觉得那凤小王爷就像在南屏时夫子们说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眼角眉梢都漾着随心所欲的入骨艳情。 “我看你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陆以蘅揶揄。 花奴跺跺脚,懊恼道:“小姐就喜欢误会人。”她哼哼唧唧的忙将清茶端了回去。 陆以蘅叹笑,花奴的心里有着欢喜有着敬畏,单纯的是抬头仰望着皇亲贵胄的遥不可及,她好奇也敬重——只是,那男人行事向来叫人摸不着边,今儿个来魏国公府一颦一笑,就收买了她的贴身丫鬟——简直十恶不赦。 她正收拾着糕饼碟子,一双纤纤玉手已经穿过眼前将碗碟都端了起来,陆婉瑜笑吟吟的:“我瞧他平易近人,不像是外头流言蜚语里说的那么荒唐无稽。” 他是谁,当然是凤小王爷。 陆婉瑜也从来只在别人的口中听闻过,所以当初阿蘅询问关于凤明邪的过往,她和陆仲嗣皆表明,那男人恃宠而骄,百无禁忌,盛京城的瑰丽都能成为他明火执仗的理由。 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位凤小王爷来到了魏国公府,没有什么浩浩荡荡,没有什么颐指气使,反而潇洒倜傥、明艳悸人。 陆以蘅心里一沉,呜呼哀哉,凤明邪连个眼神话头都没接,怎么自个儿的三姐也被收买了。 “他就是个欺世盗名之徒,”陆以蘅咬咬唇角,那被男人轻轻揽过的腰身莫名烫热,指尖总是恰到好处的抵在椎骨令她难以推拒,“我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凤小王爷的话,从来只能听一半、信一半。 陆婉瑜看着阿蘅信誓旦旦的模样,低声笑:“你不觉得,他在示好吗?”一个皇亲贵胄,有必要和魏国公府周旋吗。 “他那是在戏弄人罢了。”陆以蘅回嘴,哪次见着小王爷,他言谈举止规矩过,好似纵着性情便笃定了所有人都该买他的账,抽丝剥茧的欣赏无法反抗挣扎的猫儿一般。 但陆以蘅不是小宠,也不想做他的小宠。 “怎么说?”陆婉瑜和自个儿小妹肩并肩的穿过绿荫阳光。 “小王爷来盛京也有四个多月了,不管是东宫党还是晋王派,抑或那些想要明哲保身的大人们都对他深恶痛绝,这个时候,谁与他亲近谁便要引火烧身,三姐,你不觉得他,是在拉我们魏国公府下水吗?” 陆以蘅分析的头头是道,沉声:“盛京城的好,都是有代价的。”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平白无故。 陆婉瑜却顿住了脚步,她扭过头去看身边好似足智多谋又小心谨慎的陆以蘅:“有时候,我当真不希望阿蘅你踏进禁城做什么光耀门楣的女官……”原本明媚无端的姑娘就该撒娇嗔怪,嬉笑怒骂,而不用这么费尽心思老谋深算,将旁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拆分成四五六段,然后吹毛求疵。 陆婉瑜头一回困惑,不知道这样的阿蘅究竟是好是坏。 “三姐,你不了解他。”陆以蘅努着嘴摆摆手,只将那女人当成是同样被凤小王爷一颦一笑迷了心神,她将碗碟搁下索性抱住自家姐妹的臂弯。 “那你了解吗?”陆婉瑜随口回道,却把陆以蘅给问倒了。 陆以蘅了解凤明邪吗? 不了解。 那男人凤眉修目招摇过市,慵懒作态哪怕随心所欲往椅上斜斜半倾也成就得流风倜傥玉骨云杉,陆以蘅的眼底懵神茫然片刻。 “你这个小脾气若是放在旁人眼底,早该治个大不敬的罪了。”陆婉瑜拍拍她的手,可她从没有听过一句关于凤小王爷和魏国公府之间的水火流言,“小王爷欺过你吗,骗过你吗?” 陆婉瑜的声音很轻巧,好像温柔的流水趟过你的思绪,她不是质问,而是悠悠然的在与你讨论一些人之常情。 “他倒像是由着你、纵着你——”越发的让陆以蘅在男人面前胆大妄为了起来,她看到小妹若有所思的模样,“我从来不置喙阿蘅你对人的防备和谨慎,也许——”陆婉瑜窃笑也感慨,外头那只金丝雀正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女人的话就没有再说下去—— 也许魏国公府里当真有那位天之骄子想要得到的东西呢。 一颗不开窍也不解风情的明珠。 这几日下来陆家和孙家在盛京城里那点二三事总算从沸沸扬扬到落下了帷幕,陆以蘅瞧着陆婉瑜和花奴能将府中照料得当,特地去找了简奕校尉请命夜勤以弥补这段时日来的惰怠。 夜勤是个累人的苦差事,夜半三更得在宫中巡视保卫内苑安危。 陆以蘅从未在禁城中彻夜不眠,白日里金殿巍峨,夜里皆成了阴影中的具象,屋檐上的角兽就似狰狞的怪物一般望月哀鸣,宫娥太监熄了后妃园中的灯火,大半的皇城都湮灭了生人的气息。 除了巡防武卫的脚步,听不到一丁点儿的动静。 月色皎然。 冷不丁的尖声厉叫惊动了陆以蘅所携的这支小队,阴影之中,杂乱的脚步越来越近,一个小太监惊慌失措的冲撞出来跌倒在地,脸色苍白犹如见鬼,口中念念叨叨的:“出事了,出、出事了,东书院出大事了——快来人呐——” 神武卫已一把将那小太监制住:“什么事,夜半三更如此大喊大叫。”若是扰了皇亲贵胄和后宫佳丽,该当死罪。 小太监吞咽着唾沫,神色仓皇:“东书院、东书院死人了!” 什么? 众人大惊,转过这条小道就是那翰林学府,东书院里头的饱读诗书者个顶个都是皇家伴读和将来的小学士,谁也不敢怠慢。 一群人忙不迭的赶至东书院,这个时辰书院里早该熄了灯火,只是今日还有两盏孤灯未眠,那小太监战战兢兢的引领着神武卫,月色敞亮,隐约能见到那花丛树影下,正倒着一个身影,身体下有着黏腻的血色沾染在花草,一看便是没了声息。 神武卫刚想要上前却被陆以蘅拦住了:“你动过尸体没有?”她在问那个小太监。 “小人哪儿敢,今夜本是多送两盏暖灯过来,谁知晓会遇到这档子事。”小太监牙齿还在打颤,指着地上摔碎了灯火,可真是吓了他一跳。 “那你认得他吗?” “认得,是东书院的林贞大人。” 说到林贞,陆以蘅也有了印象,那是几位小皇子的伴读侍郎,就负责为还未束发的小殿下们传道授业解惑,算得上年轻有为,可一个皇家伴读,平日里和朝中大臣来往不密又不掺和勾心斗角,怎会突然遭人杀害,还是在东书院中。 “先勿声张,封锁现场、搜索书院,看看有没有人还在这里。”陆以蘅思维倒是清晰,指挥起人来利索的很,深更半夜的死了个小伴读这件事还不至于劳烦到天子的耳中。 身后的神武卫领命涌进了院中,只是片刻的功夫,就听到有人叫叫嚷嚷的给拖了出来。 “你们、你们凭什么抓人——我、我犯了什么王法。” 陆以蘅一愣,这声音可太熟悉不过了,陆家大哥陆仲嗣,她心里一沉顿感不妙。 “大哥你深更半夜逗留在东书院做什么?”这个时辰早该回到魏国公府了。 陆仲嗣挣脱不开钳制急得焦躁难耐,可一瞧见是自己的小妹带着神武卫在巡视倒是安心了两分:“这几天新到了一批《羽宁摘记》,我本是帮忙分册可一瞧就上了瘾,阿蘅你们、你们怎么在这儿?”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似乎还没发现所有人都神色凝重,陆仲嗣脑袋一歪拧着手臂就看到了倒在树影中的人,这才嗅到空气中血腥味的弥漫,“这、这不是林大人吗,他——”陆仲嗣终于发现了异常,他惊叫起来,“他死了?他怎么死了?” “林大人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硬生生摁着陆仲嗣的神武卫小将冷喝道,整个东书院就只有陆仲嗣,现在门口躺了个死人,你要说你一概不知,岂不是像个装疯卖傻此地无银的人。 陆仲嗣脸色惊变:“我怎么会知——”他反应过来了,“你们以为是我杀的他不成?我、我为什么要杀林大人!” “呵,”那人讪道,“陆仲嗣你是个赌徒人人皆知,谁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进了东书院,是不是你见财起意,杀了林贞大人。” 神武卫的小将们奚落起陆仲嗣来可压根不会给陆以蘅留颜面。 第五十六章 东书院闹事 “你胡说八道!”陆仲嗣口沫横飞,激得满脸涨红,“阿蘅你可要相信大哥,大哥真的没有杀人啊。”他几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陆以蘅的身上,想伸手去抓她的衣袖,却根本动弹不得。 神武卫押着人就要往外拖去。 “慢着。”陆以蘅喝道。 “陆副使,陆仲嗣虽然是你的大哥,你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偏袒他吧。”小将们一双眼都干瞪在陆以蘅身上,那眼神中分明的嘲弄讪笑看好戏。 瞧瞧东书院死了个小伴读,如今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陆副使的大哥,她抓,还是不抓。 “陆仲嗣虽然懦弱无用,可绝不会杀人。”陆以蘅沉吟,还是一个同在书院的伴读。 “这不能你说没有就没有吧陆副使,他出现在案发现场,这里是皇家书院,凭一句话可做不了主。” 陆以蘅当然知道兹事体大,她也知道不应该拦着所谓的“秉公”处理,但是这些人——这些人分明是在以公谋私,他们被自己这个小丫头“欺压”已久又早看不惯陆仲嗣这无用之人,若是不分青红皂白任由了去,怕是自己的大哥百口莫辩,等不到水落石出。 东书院内气氛凝固,一厢哀嚎一厢对峙。 “这里——出了什么事?”清清朗朗的声音落近,灯花之后,来人正色凛然。 神武卫忙躬身退避:“秦大人。” 秦徵一瞧这人还不少,他刚去六部送完批复的折子正要折返文华殿准备回府,路过东书院时听见了里头吵吵嚷嚷,要知道这书院落了太阳后向来清净的很,所以,他好奇进来瞧瞧。 结果,这儿,正出大事。 皇家伴读林贞大人莫名其妙的死了,而所谓的嫌犯正是这位带人巡视搜查的陆副使的大哥,耐人寻味。 “通知大理寺。”秦徵不多话,宫廷内苑出了命案,不管涉及大小,先通知大理寺可没有错。 旁人领命不敢怠慢。 “先将这杀人嫌犯拿下。”秦徵指了指陆仲嗣。 陆仲嗣顿时双腿一软痛哭流涕:“阿蘅,我没有,我没有啊,你相信大哥,大哥真的没杀人……”秦徵怎么说也算是名义上的“妹夫”,一句话能顶旁人十句,偏偏不给任何的情面。 “秦大人慢着,”陆以蘅心有所忌,“即便要拿人也不急在一时半刻,我想听一听,陆仲嗣的解释。”至少,要让陆以蘅先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也好想清楚怎么将自己这傻大哥拉出火坑。 陆仲嗣哽咽着声,呜呜咽咽哭哭啼啼的,没一点儿大丈夫的气魄和胆识,秦徵就没阻止。 于是陆家老大哥瘫在地上,看到林贞趴倒的尸体就觉得瘆得慌,忙撇过头:“我说的都是实话,前几天新到了《羽宁摘记》分册后就送往了各宫各殿,今儿个回来我有心瞧了两眼就上瘾了,一直、一直在东书院中,方才乏了才小睡片刻,谁知道——谁知道就给拖了出来。” “我没有杀林贞大人,他是东书院的皇家伴读,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平日里我对林大人更是敬仰有加又怎会去残害于他,不信——可以问问曾夫子,他、他一清二楚。” 陆仲嗣的眼泪鼻涕一块儿淌下来,他忙抬手就着袖子一抹。 “我、我若是当真杀了人,为什么还要在东书院里等着给抓?!”再傻的凶手也没必要在犯罪现场睡觉吧。 “兴许这就是你刁钻之处,反其道而行罢了。”一旁有人七嘴八舌。 陆仲嗣急得就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他脸上是泪痕,手心里却是热汗,腿脚呢,正僵得冰冷冰冷,恨不能抓着那小侍从的衣襟好好的理论上一番。 秦徵自然也将他的话都听进了耳朵,他没着急断言和下令,因为陆以蘅已经蹲在了林贞的尸体旁,好似在就着月色仔细观察那尸身上的情况。 衣物并不整洁,看来是跟人有过拉扯,兴许是夜幕微凉,月色下可以隐约见到衣物有着细密的水渍,花丛树影下,难免沾染露水。 “陆副使,还有何质疑?”秦徵昂起头,他对尸体可没有半分的兴趣。 陆以蘅抿了抿唇角,陆仲嗣可怜巴巴的祈盼着她,可她只能摆摆手,在大庭广众之下拦了神武卫和秦大人两回,事不过三,她不能再为了自己的大哥而逾矩。 “阿蘅,你要救救大哥、救救大哥啊!我没有杀林贞大人!没有!”陆仲嗣撕心裂肺的哭喊几乎响彻了东书院,只是这人还没拖出去,就叫门口的人给堵了回来。 琳琅花灯长长的好似漫漫游龙,前前后后跟着不下二十多个宫娥太监,不光神武卫的小将们一愣,就连陆仲嗣都怔了神,膝盖一弯,统统跪了下去。 “小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里头的秦徵和陆以蘅忙迎了出来,这个盛京城中,能唤声“王爷”的人,兴许不少,可要人跪下来恭恭敬敬低眉顺首唤“千岁”的,也就只有一人了。 凤明邪。 凤小王爷。 真是奇了怪,这晚上饶是什么人都到了场,凤明邪那一袭月白的长衫曳着五彩雀羽,花丛流泻的月光都成了点缀陪衬,他没叫平身,自是没有任何神武卫胆敢站起身来。 来龙去脉一两眼就能瞧个明白,出了人命案子,秦徵要交托大理寺也是情理之中。 陆仲嗣惊慌失措,秦徵故作高深,陆以蘅按兵不动,哪个人都不敢出声。 凤明邪懒洋洋的摆手:“胡太医,你倒是上来瞧瞧。” 这不,立马有个老头儿蹲在了尸体旁。 “本王今日无事恰好陛下闲情逸致相邀了几局出宫晚了,没想到,东书院也会发生这般匪夷所思之事。”凤明邪才一掸长袍,已有宫娥搁下了椅子,男人款款入座。 对,小王爷坐着,你们只能站着、跪着。 胡良泰是太医院的院首,虽未必在月色下能辨得清时辰,可大致估摸不会有差:“回小王爷的话,以林贞大人的尸冷和尸僵程度来断,死亡约在五六个时辰。”这地上还有一滩不大不小已凝固的血迹。 “五六个时辰……”一旁的小将士掐着指,见缝插针,“今日午休陆仲嗣可一直都在东书院,嫌疑最是大,他若说不知不晓,谁也不信。” “你别血口喷人,”陆仲嗣双眼发红,“东书院虽然平日人少,可、可晌午也不光只有我一人啊!”午休时偶尔有老夫子和小学士们进出,怎么就变成他嫌疑最大? “那些饱读诗书者,会是杀人凶手吗?”那头冷飕飕的讪道。 陆仲嗣有口难言。 陆以蘅不理会那这些无稽嘲弄,对着胡良泰一拱手:“胡太医,您可能悉知林大人的死因?” 胡良泰眯了眯眼,轻轻翻动了林贞的尸体:“林贞大人腹部遭到了重创,大量失血,极可能就是死因。” 有人给林贞的腹部开了一道口子。 陆以蘅定定道:“您能确定吗?” 胡良泰皱眉不耐:“陆副使的意思是,要老夫在这里验尸不成?”直观的死亡原因一目了然,但陆以蘅的追究的确叫胡良泰有了些许迷惑,他眼神看向那好整以暇的凤明邪,这里大大小小一堆人,最有说话权的男人,却没有开口。 不说话,就是默认。 胡太医没法子:“去,拿灯火来。”他无奈道,光靠月色可验不了尸。 不一会儿,小宫娥们就取来了琉璃灯,胡太医将林贞尸体上的衣服裁开,众人不免倒抽口气,这尸体穿着衣服倒不觉得,脊背上竟坑坑洼洼的有着多处淤血淤青。 胡良泰一瞧也目瞪口呆,忙拿着灯火上上下下仔细检查:“是新伤,有人曾重重的殴打击伤了这位林贞大人。” “我的大哥不会武艺,又如何与这位伴读斗殴致死。”陆以蘅捏紧了拳头,这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秦徵闻言却没什么神色变动:“致命伤不见得是重殴,陆副使,结论不要下的太早,胡太医虽说这是新伤,也许是一日前、也许是两日前,也许与他的死根本毫无干系。”兴许是这林贞此前与人结怨大打了一场,他本人并不是因为斗殴而死。 胡太医却“哎”了声,将手中的灯火低低的拉近了地上的大滩血渍:“这血色暗红甚至略带淤黑,怕是死后所为,腹部的口子极可能是迷人耳目。”方才月色之下未能分辨血色故而妄言是一刀致死,胡良泰虽然自视不轻,但面对人命案子还是有一说一,不予隐瞒,毕竟眼前站着的几个人可都不是什么好打发的善茬。 陆以蘅眼睛一亮:“胡太医,您确定林贞是死在五六时辰左右,身体重伤淤血极可能是殴打致死,而腹部那一刀并不是致命伤?” “陆副使若是质疑老夫,老夫可以听一听你的高见。”胡良泰并不愿与陆以蘅过多纠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在这里大放阙词指挥他做这做那,仵作这份工作通常是大理寺的下人们干的,他胡良泰照顾的从来都是皇亲国戚。 第五十七章 顾卿洵相助 陆以蘅听出胡太医的不情愿和怨恼,她顿了声,毕竟陆以蘅不是什么大夫更不是仵作,她的话怕才是最没有威信和公证的。 琉璃灯火将林贞尸体的上半部分照的通彻,紧贴地面的腰际微微沉淀着少许暗红斑点,看起来就好像是积压的淤血,陆以蘅并没有接话,伸手轻轻触碰了血液凝结的地方,指尖微微的寒凉才让她发觉林贞的皮肤上还有些水渍,兴许是露水浸透了衣物残留其上。 “无论如何,陆仲嗣都是杀人的嫌犯,断没有就此放过的道理,小王爷您觉得呢。”秦徵可不管这些人在争执什么死因什么尸体,他俯身征求凤明邪的意见。 “秦大人,您张口闭口就是杀人嫌犯,若按着胡太医所说,这六个时辰所有来去东书院中的人都该是嫌犯,怎么不见您将他们一并捉拿?”陆以蘅回嘴极快,她心思灵敏,尤其是善于反驳对方,此时更无心再验看什么尸体。 “有道理,”椅上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不见凉薄,温温软软的倒像是春夜里的桃花靡靡而开,“那个发现尸体的小太监也是嫌犯,去,把六个时辰、不,七个时辰内所有踏入过东书院的夫子、殿下、学士、杂役、宫娥、太监全都给本王拿了送到大理寺去,就说,秦大人质疑他们是杀人凶手。” 凤明邪谈笑风生地狠狠浇一把火。 “小王爷!”秦徵沉声喝道。 没错,凤小王爷就喜欢把人逼地狗急跳墙无言以对,看似无理取闹,却字字打在节骨眼上,压弯你脊梁骨都动弹不得。 “秦大人可不要着急,人总要一个个拿。”凤明邪一笑还反着味道安慰你。 秦徵咬咬牙拂袖。 胡太医一看脑袋都疼,地上还躺着个死人,上头又膈应的不可开交,他可是哪方都不敢得罪,忙道:“小王爷也别这么劳师动众,既然陆副使对老夫有疑义,那么,就请陆副使荐个信得过的人。”胡良泰是看出来了,都说陆家小姑娘是个刺儿头,对谁都防备的紧,如今牵扯到自己大哥的生死安危,更是放不得半分的心。 陆以蘅脱口而出:“顾卿洵顾先生。” 凤明邪的眼睛眯了眯。 “好,”胡良泰应了,更是因为一股子意气,“顾先生方才与老夫一同在缀霞宫,这会儿怕还没出宫门,去,请顾先生来东书院。” 顾卿洵着实是一脸的茫然,小轿连第一道宫门还没出呢就给人拦了下来,一路驱到了东书院,如今挤堆的人是越来越多了,然后他就看到陆以蘅略显焦灼的脸庞,这才得知始末经过。 顾卿洵当然不敢怠慢:“胡太医的初断在六个时辰左右且是内伤致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他朝着胡良泰招招手,胡太医忙挤了过去,两人对着那些缓缓沉淀在尸体腰际的细小血红斑点对望两眼,“如果这不是因为重伤形成的小淤血,而是尸斑的话——” 胡良泰将林贞尸体的衣物掀起,顺着如同被殴打所致的淤色顺着痕迹可以一路追溯到椎骨的附近:“尸斑移动过。”他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脸色也有了少许的变化,忙将尸体整个儿翻了过来,腹部的伤口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这伤口不是利器,不是刀枪,倒像是临时起意。”破口的皮肤坑坑洼洼沟壑之状。 “这么说,这不算抛尸现场,倒像是个伪作故弄的案发点。”凤明邪好似有了几分兴致。 顾卿洵点头:“回小王爷,这里不是第一现场,杀人者很可能移尸此处再开膛破肚,为了错判地点和拖延时间。”草木深深,既然不是为了隐藏杀人的意图那么究竟为何将尸体挪到了这里? “如果移尸,不会只留下这么一条线索。”胡良泰忙将灯火凑近尸身。 “露水。”陆以蘅突然开口道,“尸身上原本有露水,也许那不是露水,”短时间的露水只会附着在衣物的表面,但她在尸体刚去除衣物时就触碰过,林贞的皮肤上也同样沾着细小水渍,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很是怪异,“而是寒气。” “寒气?”顾卿洵一愣顿有什么念头浮上了心间,“如果寒气导致尸体僵硬程度的错判,也不是不可能,”他若有所思踱开两步,“啪”的合掌一惊,“冰窖。” 冰窖藏尸。 此话一出秦徵也反应了过来:“东书院西长廊尽头有一个废弃的冰窖,原本是夏日留给小殿下们的。” “那不如,诸位一起去瞧瞧。”柳暗花明,凤明邪站起身,所有人都不不敢怠慢的跟了上去。 一行人才靠近那西长廊尽头就看到满地散落着珠花宝簪和细碎银子,脚印杂乱泥泞,仿佛是一个斗殴打劫的现场。 冰窖的铁索已经被破,门半掩着。 看得出来,这里有过剧烈的争斗但并没有太过狼藉,下手之人的速度又快又稳还极重,林贞并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败下了阵来,这与方才初步的验尸结果符合。 “看起来,像是见财起意。”有人暗暗道,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的在陆仲嗣身上撇过,无他,陆家大少爷向来是爱财如命,曾经倾家荡产去赌博,如今发生了这样的案子,第一个怀疑的当然是他。 “别、别看我,我可没有杀林大人。”纵是陆仲嗣以前被地痞流氓满街打着讨债也不觉得屈辱,却在此刻万分委屈,因为曾经的过错,所有人都将他理所当然的看成了一个卑贱的杀人犯。 “的确像见财起意,但不是陆仲嗣。”站在最后的男人歪着脑袋,脚边踢着零落在地的玉珠,在月色和灯火下璀璨如故,“林贞不是死于腹部伤口的大出血,而案发的现场又是在冰窖,顾先生,死者身上重创的痕迹来看有过剧烈的打斗,以你之见死亡时间应如何推断?” 顾卿洵忙拱手:“死者死亡的地点和死前的挣斗导致其在毙命之后加速了尸体僵硬的程度,而死亡时间则容易被推缓延迟,尸斑曾经的移位更证有人居心叵测、藏尸移尸。” 凤明邪“哦”了声似在云淡风轻的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那说明林贞出事,应在申时到酉时,而非六个时辰。”他这才看向陆仲嗣,“那个时候,你在何处做何事?” 陆仲嗣身体一僵却浑身颤抖起来,那是一种抓住了救命草的兴奋,他对着凤明邪直磕头:“回小王爷,那个时候曾夫子正派我前往小殿下们的宫中送《羽宁摘记》,各位小殿下和老夫子都可以、都可以作证啊!” 他忙着奔波于各宫,自然有不少的宫娥太监见过陆仲嗣。 陆以蘅一听也喜上眉梢:“这么说,我大哥可以洗脱嫌疑了?” 凤明邪点头:“只要曾夫子和诸位小殿下作证,再由大理寺的仵作验明死因和时间,自然有理有据。” 陆仲嗣松出口气如获大赦,顿时整个人瘫在地上爬不起身,浑身的热汗被夜风一吹又冰冷冰冷的刺痛血脉。 “小王爷,在下愿协助太医院和大理寺。”顾卿洵看陆以蘅紧绷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轻松,转向凤明邪征求着,毕竟他参与了进来,这件事关系到陆仲嗣的安危,他希望陆以蘅能安心两分。 “若这东书院中还有见财起意之人,岂非亵渎了天子门生的恩威,小王爷,本官愿承担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秦徵虽看起来书生意气自命清高,可如今一喝义愤填膺。 陆以蘅却已经跨到了秦徵的跟前:“不,这件案子险要了我陆家的名声和大哥的性命,小王爷,臣女恳请将此案交托我陆以蘅。” 不是她要与秦徵作对亦或为难,而是那位秦大人眼角眉梢都有着不怀好意,方才一心就想要将陆仲嗣下狱,这个案子虽然现在与陆家无关,可保不准交到了秦徵和大理寺的手中反而变了说辞,叫人偷梁换柱—— 她对秦徵的谨慎从来不曾减少。 凤明邪想也未想,背过身摆手:“陆副使,这件案子,你该避讳,就劳烦秦大人、顾先生与大理寺通力合作。” “是。”秦徵领命斜睨了陆以蘅一眼就将尸体一并带走,顾卿洵朝着陆以蘅摇摇头,示意她别为难凤明邪,小王爷的话的确在理。 陆仲嗣呢,自然也得跟去作个表面上的记录,还得寻人作证。 很快,这一锅的人就散了去。 “小王爷为何如此?”陆以蘅没有走,她可憋着一肚子的话,方才是忍了又忍。 陆以蘅并没有什么好口吻。 “怎么?”凤明邪才要迈开的脚步就退了回来,可以瞧见灯花隐约下那姑娘紧绷着一张脸。 “秦徵对我陆家本就有成见,将案子交到他手上,若是私心动了手脚,岂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陆以蘅愤愤道。 “真相?”凤明邪扭过头,那眼神里错落着疏影月光,好像苍穹中不眠的星辉,“你陆以蘅关心的是真相吗,你是气、是恼,林贞被谁所杀都与你无关,你只是担心陆仲嗣逃不脱罪责罢了。” 第五十八章 要将她重用 陆以蘅张口结舌一时语塞,是,林贞与她非亲非故,他和谁殴斗,他被谁所杀,那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想要陆仲嗣早日脱离这场是非。 “顾卿洵已经证明了陆仲嗣的清白,秦徵没必要惹祸上身再将他拖下水,这件事,你不便插手,否则再公正严明也只会叫人觉得你心有偏颇,处事不当。”凤明邪挺直脊背,颀长的身影正落在陆以蘅的脚尖。 “秦徵自命不凡却心胸狭隘,难道就能光明正大?”一副道貌岸然正人君子模样,用着义正词严的假相也不知欺了多少人的心眼,她越想那家伙面对杀人命案却不屑一顾还要拿陆仲嗣问罪的样子就越发难耐气恼,忍不住抬起脚就要追上去。 啪——手腕已经被凤明邪抓住了。 “宫中可不是任由胡闹撒野的地方,阿蘅。”他轻轻道,总是那两字变得轻柔又妥帖,叫陆以蘅心头不免触动。 好似再激烈的情绪都被隐约悄然安抚。 小姑娘没再往外冲,却是低头沉思了起来:“当初孙延平大人从未想过要举荐我大哥,偏是秦徵去了趟孙府促成,如今东书院莫名发生命案,他又恰好赶到——呵。”怎么看都像是被蒙在了鼓中的阴谋诡计。 秦徵,究竟意欲为何。 陆以蘅的话已经在明指秦大人有意陷害,凤明邪却没有大惊小怪:“你可有证据?”他的慵懒司空见惯,这宫里谁不在正大光明说胡话、做假事,他们笑着未必开心,恭维未必敬重,哪怕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只要走出了殿门也能恶狠狠捅你一刀,“你没有,一张嘴空口无凭,若是传到了陛下耳朵里,你知道他们会说什么,说你魏国公府表面上赤诚忠心可心底里一直念着旧案对朝廷、对重臣,甚至对九五之尊心存芥蒂、图谋不轨。” 一语中的。 陆以蘅的目光顿狠狠直刺向凤明邪,这些她想要隐藏的却被男人总轻而易举剖析,每每都叫陆以蘅心底里产生一种抗拒和不甘。 他越是明白越是了解自己,她便越是恼憎。 陆以蘅没忍着指尖紧紧一掐这才发觉,凤明邪还抓着她的手腕没撒开。 “小王爷。”她挣了挣。 没挣脱。 所以凤明邪视若无睹。 “恩?”只有懒懒呢喃似的回应。 “您——”陆以蘅着实拿这个动不动就喜欢戏弄还没半点儿自觉的王孙贵胄没法子,索性往后退去硬生生的将臂弯给扯了出来,鞋履却踩到了珠花碎银。 喀。 在黑夜中格外有动静,冰窖还没封严,破坏的铁索断裂在地,渐渐的有着冷气萦绕在四周,阴森森的,翡翠玉珠琉璃金片都将月影照重,陆以蘅不知为何怔了怔神。 “有想法?”凤明邪看出那张脸上的迷惑和思索,这小姑娘遇事时常有出人意料的表现,思维清晰、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只是偶尔会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不过人之常情,沉稳与热血,缺一不可。 陆以蘅点着满地金银簪花:“一个人为什么会带这么多金银珠宝来东书院?”她自问自答,“假,假的很,秦徵却能一口咬定是见财起意。”林贞大人身为殿下伴读又向来洁身自好,他没理由更没必要带着满身的银子到处跑。 凤明邪并不意外,显然,他早就看出来了:“秦徵何等人才,岂会不知。” 陆以蘅抬头看向凤明邪,既然他早已窥探真伪,为何还要将案子交到秦大人手上? “小王爷,您不觉得,这像是个故意伪造的杀人案用来栽赃陷害陆仲嗣吗?”陆以蘅大胆推测,如果今天不是她恰好途径书院首先发现了命案,不敢想象当大理寺传讯到魏国公府的时候,说不定已经一锤定音、难改乾坤了。 “像,”凤明邪不含糊,是非对错他心里早有着运筹帷幄的底,“证据呢?”老生常谈,凤明邪这无关紧要又毫不在意的口吻足能气死人,“你对陆家人太过看重,对陆家事太过执拗和维护,必会遭人诟病、引人非议。” 俗话说得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退避三尺。 而陆以蘅的小爆脾气总是在面对自家人的问题时表现的淋漓精致。 果不其然那姑娘冷冷嗤了声:“小王爷天生富贵,自然不需要未雨绸缪。”能说出这番“慷慨”言辞的人,此生未面临生死不能,未面临进退两难,未面临求而不得,可陆家不一样,魏国公府就是在走钢丝,前有狼后有虎,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 凤明邪很清楚陆以蘅从骨子里对王权的轻蔑藐视,五彩的雀羽曳过珠花,月色透过琉璃碎片,美不胜收:“执法者理当不枉直不漏恶,执政者却要权衡利益、斟酌短长制宜,刚才站在这里的人,有三殿大学士、神武卫侍从、太医院院首,很快大理寺和都察院都会知晓,陆以蘅,你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就想要正义要真相?” 若事事都想要赢,反容易一败涂地。 男人摇头叹喟:“阿蘅你明明很聪明,怎么就学不会……”他顿了顿声,轻轻歪了下头,月光从他眼角眉梢透过也同样了落在了陆以蘅的眼眸里,“笑一笑呢。” 这官场中的笑脸就和你的酒量一般,那是游走锋刃的傍身技能,这小丫头察言观色、老谋深算,拿着一颗棋子也想着要保它千变万化,唯独可惜这张脸就偏偏不会“順首”二字。 凤明邪不再多言其他,宫娥们簇拥着灯花长龙渐行出了东书院。 陆以蘅咬牙无从反驳。 如果说秦徵的突然出现像极了精心安排的栽赃嫁祸,那凤明邪的无意路过就更像是算准了阴谋诡计的拆穿,这乌烟瘴气中有人抓杆爬藤上,有人顺着梯子下,谁也没有撕破了脸面,唯独陆以蘅,心有不甘。 有时候你分辨不清这男人到底想要摆布一场什么局面,他好似随心所欲游走人间,又似将这大晏盛世看了个玲珑百穿,一扬袖能如蝴蝶翅羽迷惑人心,一负手却如毒蛇敛信瑰丽致命。 在陆以蘅看来,凤明邪可以用着那无关紧要的口吻来说顺理成章的事,无非是仰仗他身份不凡养尊处优,整个大晏朝无人胆敢对凤小王爷有任何的质疑和偏颇,而陆以蘅想要釜底抽薪,只能如履薄冰,出奇制胜。 陆家姑娘敛了袖袍,拂过束起的长发走出院门,背道而驰。 东书院命案这件事说大不大,林贞大人的哥哥和父亲原本远在偏隅的藩司手底下行事,那里十万大山水陆不便,不料一年前发生地震垮了隧道,恰好压死了这两人,从此林贞大人无依无靠孑然一身,这次又在宫内遭了意外变故,可叹可惜。 元妃说着东书院中皆是名门之人、世家子弟,如今出了个丑事是该查个水落石出。 秦徵点头称是。 也不知道九五之尊是从何处得到了那天晚上,险些叫陆仲嗣做了个替死鬼嫌疑人,所以天子还忍不住的多问了两句,陆家是不是洗脱了嫌疑。 是。秦徵回得老老实实。 陆仲嗣就是魏国公府那位盛京败家子?九五之尊又问。 这下就连元妃娘娘都咯咯笑了起来,老实说在陆以蘅回盛京之前,陆家最有名的就是陆仲嗣,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少爷,可是这个无能的墙头草,居然断指立誓还去孙延平大人府上跪着求了半个月,这才进东书院当个小奴才。 天子听完了始末也不气恼,反而觉得,这朽木居然也可雕——不枉,不枉。 元妃在一边察言观色,陛下若是觉得亏待了陆家,倒不如再给他们个机会。 可不是,陆家幺女刚上任呢就闹了这么一出,被看成了冤大头,盛京城里的风言风语大概还会说朝廷给陆家下绊子,明明不待见人家还非要表现出深明大义、慷慨宽容之貌,结果呢,污蔑、毁谤什么都翻腾了出来。 原本就是死了个伴读,但流言蜚语就似猛虎了。 九五之尊斟酌些许大笔一挥下旨:“下个月的祭天大典,今年就交给左右神武卫来主持巡防工作,简校尉,你可要好好的重用手下那位陆副使啊。” 这都点名道姓了。 简奕忙谢恩叩首,可一出金殿就满头是汗,祭天大典是何等隆重的盛事,诸位殿下藩王和九龙至尊要一路从禁城东门入皓天台,行叩拜典后,再顺武应门返回大殿。 为了展现皇室风范和恩赐与民同庆,太子殿下会代表皇亲国戚出禁城巡视游访三街,东宫的安危就变得极其重要,往年都是由虎贲卫和左羽林卫负责。 简校尉身负皇恩皇命,这份荣耀也是压肩的重担,片刻不敢松懈。 至于——陆以蘅,一个小小的副使丫头,还要重用,简奕头疼得很,他领了圣旨就去往西校武场,每日巡逻换班后总有不少的将士和小都统们会来武场操练修整。 第五十九章 一念生死间 只要一抬眼就能从校武人群从中分辨出那个娇小的身影,简奕虽然没有多看得起魏国公府,可对陆以蘅这姑娘倒也没轻视,小丫头一身的好本事,陆家枪诀、百步穿杨,何等英姿飒爽,假以时日,定是个能征善战之辈。 简奕在比武当日也曾心头震撼,无怪乎,石海将军得知圣上的旨意倒是开怀的很,成就大晏朝的人才来说,他也该喜闻乐见。 陆以蘅向来不在意旁人眼光和多方口舌,在宫中数日我行我素,校武场算得上是她唯一可以放纵任性的地方,手中的长枪虚实奇正,红缨翻飞顿如棠梨花开、飞散如链,天心固守而天罡步走,眼花缭乱中隐了杀气却锋芒毕露。 就连那长棍刺破空气的声都如狼嚎虎啸,她聚精会神毫无保留,突觉耳畔身侧有着凛光如同点芒碎星穿透这明光艳阳而来,陆以蘅下意识收了力量将长枪后棍反手一退,“咯”,枪尾抵在了泥土中,她卯足了力道转手弯过枪,木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再一触碰必定分崩离析! “呼——”的一下,那棍尾已被小姑娘一脚踢开,巨大的冲力直朝微光处扫去,重重击在那人臂弯。 轻轻的闷哼落下,那人反应也极快,已将那原本突刺的长剑横劈,一剑竟斩断了刺来的红缨枪头,而他手中的三尺青锋也因为臂弯方才巨大的疼痛酸麻不已而掉落在地。 咚,枪头直直的刺入了脚下的木板中。 陆以蘅这才看清了来人,他眉目沉稳柔宁,略带着三分书卷气,朗朗一笑间端得是天朗水清的心胸福海,正大光明。 简奕惊得三魂七魄都没了边:“太子殿下!”他厉声高喝忙跑了上来,“陆以蘅你简直大胆!” 陆以蘅一怔,连忙抱拳叩首:“臣女不知是太子殿下,还望恕罪。”她以为又是哪个不长眼的神武卫小将咽不下心高气傲,故意在背后放冷箭,这段日子来她可没少遇着。 那人不在意的摆手示意两人起身:“无罪无罪,本宫早就听闻陆家有一个幺儿得了校武会魁首,一直想要见见却没有机会,对了,你们比武那时,本宫正与郭大将军从暨渊赶回盛京的途中,没有亲眼见证实在可惜可叹,今日刚落了脚路过校场,特地来瞧瞧你。” 男人意有所指。 东宫太子明琛是位宽厚仁德的殿下,这朝堂上下若说有一个人极少遭人诟病、惹人非议,费劲了心思怕也寻不出个理由来弹劾的,就是这位东宫,九五之尊对他的满意和欣赏从委以重任就可以看出,天子时常将太子外派前去军机重地视察探访,而明琛不负众望,将皇家威仪带至各地,礼贤下士之名传扬大晏。 陆以蘅是头一次见到太子殿下站在自己跟前却没有任何的厌恶情绪,相比那自视甚高,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机敏狡诈的明狰,这位东宫殿下有的是安抚人心的本事。 陆以蘅忙将长枪搁置一旁:“岂敢劳烦殿下。”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副使,在盛京城里激不起半点儿浪花,何德何能。 “你们不要拘谨,虽说我是东宫,但除去是父皇的儿子外,与你们一样都是同朝为官者罢了,”明琛左看看陆以蘅,右看看简奕,虽然他平易近人可身份摆着总叫人难以适从,明琛很能理解,“本宫回城的路上一直听人说,你武艺精湛,一手陆家枪法精妙绝伦,本宫原是不信的。”但是现在,不由得不信。 这小丫头反应速度和机警果决的确叫人刮目相看,难怪,这盛京城里的风波是越来越大了。 “这宫里多了一份女儿家的骄气,反而叫人赏心悦目,简校尉,你手下可真是能人异士辈出啊。”少年儿郎中多一抹红颜,这姑娘眼底里傲气满满,娇骄相宜,阳光都似剪碎了在那明眸璀璨里摇晃,的确是独秀一枝。 简奕拱手忙称是大晏之福,今年的校武会的确看到了不少的好苗子,将来都是为我朝效忠的肱骨,说罢还朝着陆以蘅使了个眼色。 陆以蘅也不笨:“殿下谬赞了,是臣女野性难驯也给简校尉惹了不少的麻烦事”可不是,陆以蘅自从出了风头那是小灾小祸不断,任是谁见了都面有难色。 “哈——”明琛点着头朗笑,这姑娘很有自知之明啊,“本宫听说明玥和你闹了不少的性子,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公主,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心里又一直倾慕秦大人,陆副使你可要多担待,”太子殿下出人意料的好说话,将所有的怪责先挪到旁人头上,他让你觉得待人真诚不欺瞒又不故作玄虚,若是当真成了朋友是一等一的好,“至于本宫那位十四皇叔——” 哎呀,明琛咂咂嘴也是满面的无可奈何:“他是个百无禁忌的人,父皇一直信任放纵他,若是有什么冒犯,陆副使也千万别计较。” 喏,都知道那凤阳小王爷是个不好招惹的家伙。 “臣女不敢。”陆以蘅恭恭敬敬的,可心底里忍不住要给这位太子殿下叫一声妙,显然,东宫是个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人,虽这几个月不在盛京城,可刚回来就将大小事务一一道来,也不知道是在展示自己的宽厚仁德,还是在偷偷的给她一个暗示。 陆家骄女,也该在朝廷里立有一席之地了。 简校尉忙不迭的引着明琛从这武夫们的校场离开:“殿下您才刚回宫风尘仆仆的,陛下可正等着觐见呢。” “瞧瞧本宫都忘了时辰,”明琛似恍然记起,可刚要迈开的步子又停顿了下来:“本宫知道父皇将这祭天大典交由简校尉和左右神武为卫负责巡防工作。” “正是。” “这么着吧,本宫此次出行的近身行辕不如就交给陆副使带队安护,你看如何?”他虽是问话却没有多少商量的余地。 “啊?”简奕霎没有预料这太子殿下怎么突然搬出这么个大问题。 连陆以蘅都一愣,东宫的车辕护驾任务非同小可,向来都是武卫队中数一数二的人担当,她陆以蘅算是几斤几两? “太子殿下,还需三思。”简奕不敢随口作应。 “殿下,兹事体大,切莫儿戏。”陆以蘅闻言也几近跳起。 “太平盛世,国富民强,祭天本是顺应天道民心,有何可惧,”明琛直言,朗朗乾坤下倒是激昂慷慨,任何阴谋诡计妖魔鬼祟都进不了这一身正气的太子殿下,“魏国公半生有荣耀有耻辱,本宫希望,陆家的子女可以再次光宗耀祖。”他定定道。 魏国公四代辅助大晏君王,且不论是否罪孽加身,任何有热血慷慨之情的人都会觉得可惜可叹,十年了,陆家也该,东山再起了。 简奕看着东宫远去的身影,喃喃道:“太子殿下虚怀若谷,有容乃大,将来定能除旧布新、继往开来,大智者如此是天下之幸,只是,陆副使啊,本将也不知,这是你的福还是你的祸啊。” 简奕算是个实话实说的人,不跟你客套也不讨好,保护太子的安危,本就是一把双刃剑。 陆以蘅笑不起来,这位东宫看起来胸怀宽广,目光长远,可怎么看都是在收买人心,将所有的好坏过错与你一一解释清楚,叫你心生感激更有怀才得遇明君的错觉。 真是,一念生,一念死。 陆以蘅心事重重,回到魏国公府时,花奴正在逗陆婉瑜。 这段时间陆家经历了不少的变故,孙家再也不敢来打扰陆三小姐了,而陆仲嗣呢差点在东书院成了杀人凶手,那个晚上的惊心动魄,陆大少爷现在想想都能屁滚尿流,要不是凤小王爷来得及时,怕是陆以蘅都不能阻止自己被丢进大牢中。 鬼知道都察院跟大理寺会怎么折腾自己,他没少听说书先生们的段子。 什么屈打成招,什么草菅人命,先给你一刀子,再说你畏罪自尽,那些黑暗官场里的路子一套套足叫你目不暇接。 花奴呢最怕陆婉瑜担心了,她变着法子几乎把从南屏老家艺人们手里学来的把戏都耍了个精光。 一桌饭菜热腾腾的,檐下有着金丝雀的低鸣,屋内兼着欢声笑语。 所以陆家人顺理成章的得知了陆以蘅肩头正扛着的重任。 异口同声的尖叫,她可以预料。 “这可是平步青云的好机会啊!”陆仲嗣最是兴奋,天子将保卫的重任交给了左右神武卫,而太子殿下又指名道姓要阿蘅保驾护航,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不得的。 “大哥你就知道金钱权力,一个劲儿的往上爬,”陆婉瑜拧了他一把,“刚刚才叫人救下现在又忘了深宫险恶。”可不是,陆仲嗣自证了清白后回来没少添油加醋的跟花奴和陆婉瑜描述那天晚上的惊心动魄。 什么林大人死因难辨,他是唯一在现场的人,险些被秦徵一声令下就丢进了大理寺中,幸得顾卿洵和凤小王爷三言两语点破迷局,真是有惊无险,人生大幸啊。 第六十章 祭天起祸端 “那,那与我可没干系,我是老实人。”陆仲嗣一点也没有危机感,还大咧咧的直指自己是个诚实可靠小郎君,“阿蘅你说,大理寺那边给了个什么交代来着?” 几天下来多少也查出了端倪。 “秦大人说是两个长水卫的侍从在东书后院聚赌被林贞大人发现了,威逼利诱没用就心慌意乱害怕桶大了篓子才杀人灭口伪成见财起意,因为大哥以前是个赌徒又久在东书院中整理杂物,是个遭人怀疑的对象,所以栽赃嫁祸这事已经画押定罪了。”陆以蘅咬着筷子,显然她压根不信这套说辞,随便拉了两个小侍从抵罪,这些事见多了。 “瞧瞧、瞧瞧!”陆仲嗣敲打着桌案,他辨不出真伪,只知道案子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这宫里的蛀虫可多着呢。”现在陆仲嗣好像成了高高在上瞧不起赌徒的正人君子了。 恬不知耻。 陆婉瑜美目一瞪:“你还真是蹬鼻子上脸,目光短浅,”她努了努嘴,索性搁下了筷子转向陆以蘅,“阿蘅,给东宫办事,好坏皆可,福祸难测……要不然,就推辞婉拒了吧。”陆婉瑜想不到其他法子,她说过,她不想阿蘅当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厚禄者,有时候平安是福、平淡是珍。 “那、那怎么行啊!”陆仲嗣跳得比陆以蘅还要快,“咱们阿蘅武艺精湛在校武会上夺了魁首,这要保驾护航第一个钦点的不是阿蘅还能是谁,再说了,这小小的从六品哪配得上小妹,难得太子殿下伯乐识马,若是办好了,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啊。” 到时候谁不来巴结,谁不来称颂,何必还要看他人的眼色行事,陆仲嗣这次在东书院的哑巴亏吃的是有口难言。 陆婉瑜“啪”的在案几上轻轻一拍,对自己这个大哥的想法嗤之以鼻:“这满朝文武多得是身经百战的都统将军校尉,又怎么容得阿蘅占了风头,”到时候的矛头指不定还在自家小妹身上,“大哥你若这么有本事,就别挨着阿蘅,自个儿参加殿试金榜题名,什么大学士、什么辅政臣,将来都不再话下。” 站着说话不腰疼,将自个儿的赌注和炫耀压在陆以蘅一个人身上,像话吗! 陆仲嗣鼓鼓脸理亏啊,畏畏缩缩的只好闷头扒饭不说话。 陆以蘅知道陆婉瑜的心底里为她着想,叹气苦笑道:“三姐,你觉得我是能违抗皇命还是违抗太子之意?”哪一个都能掉脑袋,都会成为你不识好歹的理由。 有些人开了口,就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陆婉瑜何尝不知,这祭天是举国大庆没陆家半分转圜的余地。 于是温婉女人总在扳着手指数着院子池中的荷花何时才会露出尖尖角。 一天一天的,最好,再过得慢一点儿,可再慢,祭天终如约而至。 陆以蘅这半个月来忙进忙出很多的时候连魏国公府里都找不到她的人,除了每日的操练还要与简校尉一同确定保护的计划和周密行程,东宫虽出巡只有三条街,可每一步都得小心至极,万分警惕。 陆婉瑜既为阿蘅得到赏识重用而高兴又为压抑在心头的阴霾而担忧,张怜自然也听闻了陆家受了东宫行辕保驾的事,魏国公夫人热泪盈眶,一天天的嘱咐着陆婉瑜一定要照顾好阿蘅,阿蘅肩头的担子啊,比那小丫头脸上表现出的可重多了。 陆婉瑜偶尔还会故作轻松的揶揄小妹:“阿蘅看起来气定神闲的很。”小小从六品,刚出那么点儿尖头,就被太子殿下选中成了祭天大典护卫车辕之人,好大的山压在头顶,可陆以蘅呢,脸上看不到一丁点儿的焦灼。 “不,我紧张,紧张的很。”难得那小丫头压低了声,细细弱弱的对着陆婉瑜嗔道。 陆婉瑜失笑:“你摆着这么一副冷脸,是吓唬谁呢?”别说旁人,那就是陆婉瑜这自家人也时常琢磨不清楚陆以蘅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每每对着旁人格外的沉着冷静,一副踌躇满志天崩地裂也泰然处之的模样。 所以陆以蘅肯对自己说“心里话”着实叫陆婉瑜想要偷着笑。 祭天大典前一夜,陆以蘅几乎没有合上眼片刻。 直到简校尉指挥着浩浩荡荡的神武卫站列两旁,东宫的马车缓缓轧过盛京城平坦宽阔的街道,百姓们的欢呼和雀跃才能叫陆以蘅感觉到阳光照射在身上是何等的温暖和煦。 东宫明琛贤名远播,却因为不长在盛京,所以难得有机会能让老百姓一睹真容,如今万人空巷,城楼水泄不通,欢呼喝彩随着明琛时不时的掀开马车帘而阵阵高扬,不管男女老幼皆是群情激奋。 陆以蘅不敢怠慢,所有保驾护航的神武卫都不敢,一双眼天上地下、东南西北的直瞅,简校尉高头大马开路在前领着队伍转过拐角,通过这段天纺街就要到禁宫了,陆以蘅骑行在行辕一侧,抓着缰绳的手心早就出了汗,黏腻腻的,连这一身的劲装轻甲都闷得浑身燥热,紧绷得不敢动弹的神经终是有了些许放松,远远的,她看到禁宫金碧辉煌高耸的城楼。 陆以蘅轻轻吁出口气,突地,就在简校尉的马车转过拐角的那瞬,视线遮挡了前行的队伍,空气中徒然一道破风的呼啸直逼她面门而来! 陆以蘅心头一惊已听到街角那头传来简奕如临大敌的高喝:“保护殿下——有刺客!” 有刺客。 这声音传的很快也很嘈杂,因为刀枪剑戟顿时就炸开了锅,陆以蘅面门的冷风已经掠至,她下意识抽出腰际的三尺青锋抬手劈开戾气,“锵”,金属相撞的声音带着花火断裂成了两截。 那不是普通的木箭,而是一支倒钩铁箭! 陆以蘅心惊肉跳,能用弓弦拉开这般重箭还力破千钧,何等杀意?! “保护太子行辕!”她跃下骏马厉声高喝,话音还未落已更有数道铁箭直朝马车轮刺来。 “咚咚咚”,正中木辕,那些箭矢的末端拖着细小的链索,“嘎吱”,因为急飞的速度和拉扯的力道,那三条链索顿时绷得挺直挺直,还没等人反映过来“咔”的一下,马车一侧的轮子竟叫那三支箭矢给卸了下来! 几乎是电光火石的瞬间,太子的车驾已经倾倒了下去,陆以蘅忙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矗,跃上前去用身体抵住了马车欲要倾斜的角度,车身何等重物,断裂的木痕一下就死死的嵌进了陆以蘅的肩膀,那姑娘狠狠咬着牙根,她来不及去感受肩头皮肉被刺穿的疼痛,脑中唯有一个念头—— 如果行辕现在倾倒,太子非死即伤,谁也别想活命! “陆副使!”马车内的人显然是看到了陆以蘅肩头鲜血淋漓,她咬牙满脸涨红已无法再多支撑片刻。 “殿下快下马车!”陆以蘅压着声。 明琛一瞧眼前兵荒马乱忙跃身而出抬手帮那小姑娘支撑起马车以便她脱身,“呯”一下,两人闪躲开的瞬间,行辕撞击在地还被拖出了三丈远,震得尘土飞扬。 一时之间,人荒马乱,尖叫四起。 逃命的百姓哭喊叫嚷,飞窜的利箭扎穿皮囊、血肉横飞,神武卫的呼喝高喊,屋檐高阁上的黑衣人趁乱如鱼贯一般跃入了场中,顿时厮杀成为了主旋律。 “殿下,您请退后,神武卫誓死保您安危。”陆以蘅手执长剑挡在了明琛跟前,周围的神武卫纷纷上前与刺客们拼杀,刀光剑影,谁也分不清究竟倒在地上的是同袍还是逆贼,热血飞溅在身上更能叫人感觉到自己的手竟是冰冷异常。 明琛是头一次遇到自己被行刺,可他镇定冷静,甚至袖中的拳头都狠狠的捏紧了起来,他虽心悸可绝不退缩:“大晏王都,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恶人胆敢如此行凶!”男人怒目圆睁厉声大喝,不,他不畏不惧,身为大晏朝的东宫太子,他是江山社稷的继任者,岂会被一些獐头鼠目只敢背后放冷箭的乱臣贼子所吓到! 眼前的混乱场面是陆以蘅不曾意料的,远远地简校尉的高喊声嘶力竭,神武卫的大队被刺客从中间切断拦截,将太子滞留在马队的后方,所有的人都在奋勇砍杀几近红了眼,震撼和惊恐充斥在每一个人的脑中,锋刃携带的血腥令人作恶。 “保护殿下,不退半步,胆敢惧战者,杀无赦!”陆以蘅低声厉喝,团团围上的黑衣人已与神武卫交上了手,陆以蘅的手心从冰冷渐渐变得发烫,她掠身上前,袍摆在阳光下跃动着金鲤山河的绣纹,如蛟如龙、寒光飞溅。 血渍撒上金盔银甲,三尺青锋砍伐下去的力道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臂膀、肩头、胸口,还是脊背——黑衣人的血渍淌满了手心滑溜溜的,陆以蘅感觉的到自己的臂弯都在发抖,她的左肩胛因为疼痛而渐渐没了知觉,小姑娘索性一撩袍摆扯下绣花内衬的长袍狠狠将自己的手和剑柄包裹在一起。 很快,也沁成了一片血红。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 第六十一章 全部都有罪 陆以蘅身形娇小倒是给了她灵巧穿梭在慌乱中的机会,伤痕累累浑然不觉,挥出的每一剑都会在脸上多添一分血色,所有人都跟从血泊里打捞出来般,声声爆喝不觉在耳,但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 伤口还在不断的流血,嗓子干涸烫辣的很,好像有人在里面洒落了一把辣椒,连像条鱼一般张口呼吸都刺痛难耐。 阳光下的剑影闪烁出灼目的斑点,拼杀的刺客们也意识到了神武卫的顽强抵抗,破风的剑刃与铁箭直错开陆以蘅的身侧朝着东宫掠去,两面夹击,必要万无一失。 “殿下!”陆以蘅眼明手快看到了,她来不及叫明琛去躲开刀剑与铁刃,小姑娘抬脚踹开与自己缠斗的刺客,提剑旋身一把拉住明琛将他推出丈外,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倒钩铁箭已从她背后的肩头刺入,穿透了本已伤痕累累的骨头,而黑衣人的利剑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势不可挡迎面刺进陆以蘅的胸膛。 血溅了黑衣人满脸。 突如其来的疼痛撼了四肢百骸,陆以蘅感觉到身体中的血汩汩而出,她低喝一声几乎是用着最后的力气抬剑劈下,顿时切下了那刺客的半个臂膀。 黑衣人哇哇的痛苦大叫,双眼怒睁另一手已抓起了匕首恨不得立马割断这个碍事小姑娘的脖颈子。 “嗤”的,又是一剑,从陆以蘅的身后臂膀下刺出,捅进了那黑衣人的心口,正是惊魂未定的太子殿下,黑衣人应声而倒,陆以蘅早已没了站立的力量,直直的跌进了明琛怀里。 东宫的脸色顿时苍白,他知道若不是陆以蘅拉了他一把替他挡了两剑,现在就该是自己半死不活了。 “陆副使!陆以蘅!”明琛的声音里带着恐慌的颤抖,你看到一个愿意为自己粉身碎骨的人在面前倒下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动容。 踢踢踏踏的马蹄凌乱奔至,紧接着传来了高喊—— 护驾!护驾!盛京府尹江维航带九门兵马巡捕营护驾来迟!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数百的巡捕营将士冲了上来,将东宫殿下团团保护了起来。 “护什么驾,救人要紧!江大人,请胡太医,还有顾先生,快!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给本宫找来!”东宫急怒攻心咬牙切齿,怀中的人早已没了神志,大片的血渍染红了明琛的长袍,他抱着奄奄一息的陆以蘅直朝江维航怒喝。 东宫代表皇室出巡祭天,却在途中遭遇贼子行刺,这是何等大事。 整个宫中的气氛危险凝滞,御书房内请罪的文武大臣跪了一地。 “呯”,九五之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 “简奕,你的左右神武卫干什么吃的!若是太子有半分闪失,你提头来见朕吗?!”龙颜震怒。 人心惶惶,哪里还有人胆敢上前劝谏。 “末将有罪,末将该死。”简奕战战兢兢却不敢有半分的反驳。 “你是有罪,是该死!”天子气头之上,盛怒之中,咬牙切齿恨不能现在就叫人把这简校尉给拖出去砍了。 “父皇,儿臣也有错,”晋王见简校尉满头大汗趴伏在地不敢应声,他忙跪了下来,“儿臣也该分拨虎贲卫一并保护东宫行辕。” “错错错,你们每一个人都有错!”天子怒喝,指着晋王抵地的脑袋,狠狠一闭眼,“九门巡防,晋王你手中掌有巡防营和虎贲卫,有人在盛京城中安排下了刺客,你居然毫无防备、毫无察觉,倘若是朕出巡祭天,你们——你们这些人,有几个脑袋够砍!” 御书房内一品二品的文武朝臣连个大气也不敢喘。 任宰辅一言不发,神色凝重,边上的老臣子们偷偷的使着眼色瞧他,这种紧要关头谁还能安抚安抚皇帝陛下的怒气,只有这位老宰辅才有开口的资格,其他人啊,得,谁开腔谁惹得一身腥的倒霉。 任安见自个儿身后的大臣人屁点儿不感动弹,拜首一叩:“陛下,这些贼子不像是贸然行动而是有过周密的计划,甚至可能早就得知了神武卫的防御和所途径的线路,从而将简校尉与太子殿下的行辕阻隔在街市。”见过大风大浪的宰辅没有惊慌失措,他甚至平心静气的,如同在于皇帝陛下分析,这次行刺的目标更是明确,就是东宫,要置太子殿下于死地,倒钩铁箭,卸下车轮,若是人仰马翻,太子不死也重伤,更何况那些黑衣人身手不凡,像极了训练有素的杀手。 盛京城这锅汤水,马上就要搅和了。 天子重重怒拍桌案,震的人心发怵。 “查,给朕查!挨家挨户的查,翻天覆地的查,朕就不信,这些胆敢在盛京城中撒野的宵小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众人领了命哪里还敢在御书房上多带呆片刻,忙急急的退身出去。 一旁的老太监汪得福已经数年没有见过天子如此大发雷霆,吞着唾沫不敢上前就害怕这火不小心撒到了自己头上,那可是一触即死啊。 “去,”天子的气息缓缓沉寂了下来,御书房里见不着那些令人头疼的“肱骨”,皇帝上头的怒火终下降两分,踢了踢茶盏碎片,“把凤阳王爷给朕找来。” 汪得福忙招呼小婢女收拾好御书房,自己抹着冷汗退了出去,这朝廷上下任宰辅的言行举止的确是有着安抚人心的作用,可人心不是圣心,要这圣上安心,还得是那位凤阳小王爷。 可是凤小王爷在哪儿呢,今日祭天完毕所有皇亲国戚都得留守,自然还未出宫。 汪得福派了不少的太监宫娥一块儿帮着找,瞧瞧,盛京城都乱了套,宫里都水深火热了,怎么那位养尊处优的小王爷不见了踪影。 “去,去行宫看看。”汪得福话是那么说,可他也知道凤明邪几乎没在这陛下安排的行宫内住过两天,整日里就知道出宫吃喝玩乐。 他急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哎呦喂,可、可叫他汪得福上哪里给陛下变个大活人出来。 汪公公抓耳挠腮的终于在御花园里找到了盛京小王爷。 定睛一瞧,汪得福险些就给跪求了,这天塌下来了也只有小王爷敢做这档子事——他在钓鱼。 御花园中的碧波池养了不少的鱼儿,小王爷倾身卧榻,五彩雀羽曳在身侧,懒洋洋的还打了个哈欠,斜阳轻轻于他的眉目覆上昏黄,他眼睫颤颤,朗声轻笑间,水面“扑”的一下,竟当真钓了条小锦鲤上来。 汪得福有那么一瞬傻眼了,有时候他都不觉得这位凤阳王爷是个王孙贵胄,他一点儿也不沾朝廷里的势利铜臭,相反,那眉眼中有着云生海涛一般的波澜,五彩雀羽、蝴蝶翅翼正掩着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庞。 也许,是闲云野鹤,也许,是人间谪仙,俏生生的就能惑了你的心神。 汪得福心头一咯噔就回过了神连忙擦去额头大汗就跪在了凤明邪身边:“小王爷,出大事了,陛下正、正找您呢——” 凤明邪扬袖一甩,钓饵“咕咚”重新落进了池里。 “不去。”男人的声线里都充斥着慵懒。 “啊?”汪公公觉得自己的脑袋掉了一半,谁敢这么当面拒绝天子的旨意,更何况现在那九龙御座上的老虎正在发威呢,“小王爷,待会再钓鱼,宫里都闹翻了,天子龙颜大怒啊。” “又不是本王行刺的太子。”男人耸耸肩,这叫什么,事不关己己不操心。 汪得福一愣,这小王爷在宫里怎么什么事都知道,不对啊——他既然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还闲情逸致的在这儿钓鱼? 要说这天底下的臣民那都该为天子分忧解难,小王爷是个金贵的主儿,深受两代帝王恩宠,更应该以身作则,否则岂非辜负了圣上的放纵——老太监焦头烂额直跺脚,难怪满朝文武都瞧不顺眼这放浪形骸的凤小王爷,压根——压根就没将自己当成是个皇家人呐! 汪公公急得一个头都快两个大了:“您是不知道啊,简校尉现在还跪在金殿外等着领罪呢,那陆副使为了救东宫殿下是生死不明,老奴听说前胸后背都是伤,整个太医院都给宣到了国公府去救命,”这都是什么事啊,老太监心急火燎的,没发现凤明邪捏着鱼竿的指尖轻轻动了动,“陛下下了严旨彻查,晋王现在正带着大理寺和九门巡防挨家挨户的搜呢,太子殿下惊魂甫定怕还一时半会回不过神,任宰辅……哎,小王爷,您去哪儿啊。” 这汪得福的话还没说完,凤明邪已经站起了身,五彩明光微绽却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小王爷,陛下召见呢!” “召见之前,本王总该给皇兄一些他想要知道的‘惊喜’。”男人头也没回,消失在花丛,留下汪得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似的。 凤小王爷知道天子想要什么? 他这伺候了几十年的老太监还没摸透圣心呢,怎么小王爷三言两语就运筹帷幄似的。 “哎,小王爷,等等奴才啊——”汪得福不想琢磨了忙跟了上去。 夕阳已被崇山峻岭吞没。 第六十二章 不轻言生死 如今,宫中不敢有一句闲言碎语,魏国公府里更是一片愁云惨淡,陆婉瑜哭哭啼啼的,张怜听闻自从听闻了东宫遇刺陆以蘅舍生相救后一时激动晕厥了过去就没再下得了床。 整个太医院都几乎驻在了魏国公府,陆以蘅伤的很重,她的左肩因为拼命支撑着马车而嵌入了木屑,那支倒钩的铁箭直扎穿了肩胛骨,太医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取出,而最危险的,是胸口的一剑。 也许是福大命大,也许是苍天开眼,冰冷剑锋并没有刺穿心脏,老太医们花了一晚上才止了血,可陆以蘅并没有脱离危险,这小姑娘的气息太弱,弱的好像你稍不留神,她就香消玉殒了。 胡良泰虽然对陆以蘅没什么好印象,尤其是上回在东书院,这小姑娘对他没半点儿信任反倒是对那个顾卿洵偏爱有加,顾卿洵虽然手底下有几分真本事,可哪里能跟他们这些老太医相提并论,偏偏天子和后宫妃嫔倒是喜欢他的很,在胡良泰看来,这男人就是个不知好歹抢太医院功劳和饭碗的家伙,还自命清高不愿入朝为官,然,面对现在这躺在床榻上生死不能的小姑娘,胡良泰的确是敬佩。 说句不好听的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太子遇刺的关头,这小丫头居然明知可能性命不保却还义无反顾的冲上去挡刀挡枪,就凭这一腔的胆识,胡良泰就该给她竖个拇指。 但敬佩归敬佩,敬佩救不了命。 好在这小丫头算是个争气的,至今还没有咽下这口气。 陆以蘅在病榻上躺了几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偶尔迷迷糊糊觉得眼前敞亮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稍稍有一点体识就能察觉浑身都发烫的厉害,耳边有些许啜泣声,她听得出那是陆婉瑜的声音,一定是梨花带雨的,她想抬手去触碰一下那位温柔可人的三姐想要给予一分安慰,但是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甚至连嗓子里想要发出一声喟叹,一声嘶哑也不能。 整个身体仿若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更别说越来越清晰的痛楚,全身上下都似在煎熬之中。 直到有模糊的光缓缓照耀到眼底,她的眼前才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 “哐当”,茶盏打翻在地,接着是花奴惊喜的声音:“小姐,小姐醒了!” 她这一惊叫,外头立马涌进来一堆人,有陆仲嗣、陆婉瑜,还有顾卿洵,陆家的兄弟姐妹各个都红肿了一双眼,剩下顾卿洵终于能够长长得吐出口气。 陆以蘅想要说什么,顾卿洵倒是先一把按住了她:“别说话,”看得出来他激动也宽慰,“不要吵着她,以蘅能醒来就没有生命危险了,我吩咐药炉送来调理的药材,只是要再劳烦小花奴了。” 花奴忙不迭的点头,为小姐效劳那是万死不辞。 “好、好,多谢顾先生。”陆婉瑜恨不能对着顾卿洵千恩万谢。 要知道这几天下来,每一个人都食不下咽如坐针毡,陆以蘅肩头刺穿反是小事,但是胸口的那一剑实在太过危险,险些、险些就刺到了心口,整整五天炎症不减高烧不断,顾卿洵和老太医们衣不解带日夜守候,才把这条命从阎罗王那扯回来了。 胡良泰带着人回宫复命,顾卿洵因为担忧所以没有陪同一起。 陆以蘅朝着所有人虚弱一笑,想要安慰,但是唇角根本扯不出什么弧度。 “你、你别笑,”陆婉瑜的啜泣声停住了,她一抹眼泪,脸蛋红彤彤的,目光却突的倔强了起来,“谁让你去、谁让你去挡那不要命的箭了,你、你是疯了吗!”要是偏差那么几毫厘,自己的小妹可就命丧黄泉了。 “你别吼她啊婉瑜,她才刚醒……!”陆仲嗣连忙拽开陆婉瑜,平常自己这位三妹可最是温柔贤淑的,在床边守的五天不眠不休,瞧瞧眼中血丝布满,明明心疼阿蘅的要命,怎么见到人能睁开眼了,第一句话就是发脾气——陆仲嗣也着急,急得直跳脚。 陆婉瑜最宠溺的就是这个小妹,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现在人家刚从鬼门关回来,怎么就要摆着铁青铁青的脸色。 陆婉瑜倒抽口气,顿觉自己失态的厉害:“我……”她看到陆以蘅那虚晃的眼神望过来,鼻尖一酸推开陆仲嗣就冲去了外头,百感交集,竟一时无言以对。 陆以蘅浑身动弹不得多少,她的指尖微弱的抬了抬,目光却追着陆婉瑜的身影,陆仲嗣就明白了。 “我去追她,阿蘅你别着急,她是太心疼你了,没事没事儿,你醒来就好,顾先生说你醒来就转危为安,你别念着,我去劝婉瑜。”陆仲嗣的嘴巴不会说什么好话,更没有什么长篇大论的文采,在家中从来是惹人嫌弃,如今倒是看开起一家子的遭遇来,形形色色冷暖自知,哭着笑着闹着,他反觉得一家人的心都紧紧的拴在一起。 陆仲嗣手忙脚乱的,险些撞上正端药进来的花奴。 花奴小嘴一撅气恼极了,方才听着顾先生说陆以蘅没事了,心里也不觉舒缓了一口气,这几天提心吊胆的,大家伙没日没夜的守着,就连老夫人都昏昏沉沉,但凡一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阿蘅醒了吗,阿蘅没事了吗——如今,总算所有人心头的大石头放下了。 陆仲嗣陪着笑倒退着出门。 陆以蘅身体虚弱靠自己爬不起身,花奴忙将她搀起倚在臂弯将汤药轻轻抵到她唇畔,陆以蘅才有了两分力气扶着瓷碗,花奴看着她脸色苍白艰涩的吞咽汤药,心里发酸眼泪就涌上了眼眶,可又不敢出声,细细的掐着嗓子。 陆以蘅察觉了,指尖触碰着花奴,看她泪眼盈盈的抬头,陆以蘅稍稍坐直了身子:“都好吗?”她的声音很低,带着干涸沙哑。 花奴眉头微微蹙了蹙,她知道陆以蘅在问什么,家里都好吗,朝廷里都好吗,这几天下来,他们……对魏国公府都好吗? 陆以蘅等不到花奴开口,她轻轻动了动脑袋,花奴忙按下她将药碗收拾好:“都好,三小姐和大少爷天天守着小姐不敢离开一步,陛下派了太医驻守,因为行刺的事龙颜大怒,现在整个盛京城都在盘查贼匪,晋王殿下很生气,下令虎贲卫挨家挨户的搜索,大理寺也在着手调查,东宫命内务府送来了好些救命调理的良药,就连府尹江大人也前来探视过……”可是花奴说着说着却吸了吸鼻尖,哭腔都带了起来,“小姐……咱们……咱们回南屏好不好?” 她瓮声瓮气的。 陆以蘅的眼神动了动。 “我们……我们不找什么真相了,我们也不要查什么老爷的过往,也不要为了魏国公府去争什么荣耀,光什么门楣,我们……”花奴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在陆以蘅的被褥上,“我们不要管陆家了,好不好。” “南屏老家人丁不多,可是吃穿无忧,这盛京城虽然繁华热闹……”但刀光剑影无所遁形,花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像过,陆以蘅会是这样浑身血的被送回了魏国公府,不是说要去祭天,祭天,不是皇家喜事——这样欢欣鼓舞的日子里,怎么会有如此恶劣血腥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是发生在陆以蘅身上。 花奴是个小丫鬟,她第一次见到如此血淋淋的画面出现在至亲之人身上,她当时脸色惨白险些也晕厥了过去,陆婉瑜的惊恐不下于她,看着花奴吓傻了的样子,狠狠掐着小丫鬟的臂弯才叫她醒过了神。 这几天下来,花奴也跟丢了魂似的,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陆以蘅撑不下去了,如果——如果她的小姐突然就那么香消玉殒了。 她该怎么办,陆家该怎么办。 最后,花奴想的头疼欲裂,只敢悄悄的躲在窗外等消息。 盛京城,天下至要——文武百官,皇亲国戚,这里是世上最繁华之地,也是世上最勾心斗角之地。 她看着病榻上毫无血色奄奄一息的陆以蘅,满脑子竟是落荒而逃的想法,应该离开盛京城,应该回到南屏老家,应该走,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没有人能够伤害她们的地方。 花奴浑身都在发抖,手就被陆以蘅轻柔包裹住了,陆家姑娘的手也冰冷冰冷的:“离开南屏前,我对你说过什么?”她的口吻很轻,声音沙哑。 花奴哽咽道:“小姐说,‘这一次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许没有荣华富贵还会刀山火海水深火热,花奴,你愿意与我一同去吗?’” “你愿意吗。”陆以蘅喘了口气又问。 花奴的眼泪掉的更凶,她点头如蒜捣:“花奴的命是小姐救的,随小姐来盛京从没想过要退缩,但是,”她呜呜咽咽的,“但是不想看到小姐受这么重的伤还要强颜欢笑。”明明那么痛,流了那么多血,一个近在眼前的人轻易就会死掉,花奴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没有一点的安全感—— 她只是,她只是突然想起南屏多年的岁月静好,夏花冬雪、纸鸢流萤,可是扭头看到陆以蘅昏迷不醒的样子,花奴觉得曾经的幻想崩塌了大半,盛京城从来不是正大光明的,阴险狡诈埋伏在暗处等着每一个踏上来的人片刻的懈怠瑕疵。 第六十三章 不要告诉我 花奴对陆以蘅有信任更有信心,慷慨之情、全心全意,小姐聪明、周旋、未雨绸缪更运筹帷幄,她身手好、本事高,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也会受那么重的伤,足见当时的情况何等危机。 花奴不害怕,但是害怕陆以蘅受半点儿伤痛。 南屏多年的陪伴,她将陆以蘅当成主人,当成姐妹,当成最知心的朋友,她们有着许多不予旁人分享的秘密,陆以蘅毅然决绝从南屏来到盛京,重掌陆家门楣,花奴的眼底里也曾有过倨傲的光,那簇光的来源就是陆以蘅,可是——她不想小姐死,她不知道,这一场北行会变得如此叵测起来。 “别哭,”陆以蘅抬手去触碰花奴的脸颊,这个丫头还小,就要她跟着自己经历如此腥风血雨,也是难为她了,“我出南屏只带了你一个,你应该理解明白。” 花奴点头:“小姐,”她瓮声瓮气的,“你也要答应花奴,经过这一次,你万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一定、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千叮咛万嘱咐。 陆以蘅勉力一笑算是应承了,口中的汤药味久久不散,脑中倒是昏昏沉沉疲乏的紧,花奴不敢多打扰忙将陆以蘅扶着躺下盖好被褥,闭了轩窗轻扣上门。 陆以蘅并没有睡的很沉,许是周身的疼痛搅扰胃内翻腾,一些细小的轻声都能将她从睡梦之中惊扰起来,眼前依旧是一片蒙蒙亮,看来这夜还没过,红烛燃了大半宿,她眯了眯眼,觉得手有了些力气能支撑自己坐起身,大约是因为顾卿洵的药和休憩了一觉的原因。 她才刚有动作,臂弯被人轻轻一托,才发现,自己的床边一直坐着人,怕是守候了大半夜。 陆婉瑜。 不知道三姐是什么时候进来坐着,一直没有合上眼,看得出她眼底的浮肿和近日来没有休息好的淤青。 “三姐。”陆以蘅轻轻喘了口气。 陆婉瑜忙给她身后垫了枕头,忙前忙后的,不说话,只把陆以蘅当个小祖宗的伺候,看的陆以蘅心底里也一阵酸楚难受,她知道陆婉瑜是真心对她好,为了这个魏国公府付出了很多,她越是气恼说明越在乎自己。 自己身上的一点痛,一点血,都能让这个女人感同身受——要她放弃这样的陆婉瑜,着实做不到。 “三姐,”陆以蘅又唤了回,声音还是那般细弱,伸手轻轻揽住了陆婉瑜的胳膊,那女人没舍得睁开,陆以蘅就胆大放心了,“你别生气了好吗?”她轻轻问,有气无力的。 陆婉瑜的唇抿了松松了泯,这才缓缓坐在床沿,她只是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陆以蘅不说话,眼底慢慢凝出些许水渍,她吸了下鼻尖:“我没有生你的气,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她的眼神撇到陆以蘅的臂弯和肩膀,胸口的纱布上还透着血痕,好像也能从中看到那刀光闪着冰冷刺向心脏的千钧一发,失去眼前人,只是一瞬,“没用得——只能让阿蘅你一个人为了陆家抛头露面,挡枪林弹雨,我呢,一个无用的妇道人家,只会躲在小楼中刺刺绣、做做饭,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的眼泪啪嗒洒在陆以蘅手臂,滚烫滚烫。 陆以蘅心头一紧,忙想要哄下自个儿三姐,这手一抬扯到了肩膀疼得是龇牙咧嘴的,倒是把陆婉瑜吓了个半死:“你、你不要乱动,顾先生说了,你只要这么躺着、坐着,好好的,躺上个把月,至少、至少半个月,母亲那边我和大哥会照料,你现在,就照料好自个儿。”她心慌意乱,一口气就唠唠叨叨个不停。 陆以蘅一愣,“扑哧”才笑出声就呛得胸口疼,这下好了,可把陆婉瑜惊的手足无措、坐立难安。 “三姐可别胡说,”她急急喘息,惹得陆婉瑜又不敢动弹,“你哪里一事无成,你瞧,你会做好多我不会的事,陆家有你这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也是一种福分,”陆婉瑜温柔婉约,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谁娶了她都应是一辈子的福分,“三姐,你何尝不是个女中豪杰。” 女中豪杰。 在陆以蘅没有回到盛京城之前,她遭受冷眼、逆来顺受,却也一手支撑着母亲和整个陆家。 陆以蘅对这个女人,从不敢小觑。 陆婉瑜一愣,她抹去眼泪,捂着脸颊呜咽着不敢放声,陆以蘅不阻止,她这个三姐的情绪从来掩藏不住,难过了要哭,感动了要哭,不给她哭,怕是能憋死了她,陆婉瑜抹着脸庞,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将案几上的碟子递到陆以蘅跟前。 一碟小小的云片桃花糕。 香沁可口,一看便知是陆婉瑜亲手做的,陆以蘅久病初愈五感不识甚至都没有嗅到一丝糕点的气息,可就这么看着竟也觉得食指大动。 陆以蘅不客气,喝了汤药睡了半宿,的确是有些饥肠辘辘,她细嚼慢咽的泯着,那模样看得陆婉瑜心情好了不少。 “好吃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陆以蘅想也没想就点头:“好吃。”虽然这满身的伤痛折磨的她早已失去了口中甘甜的味觉,只有涩味蔓延。 “你小时候总是缠着母亲要吃云片桃花糕,父亲送你走后,我便向母亲学了一手,想着,有朝一日,阿蘅你若是天命不绝回了盛京城,我这个做姐姐的,一定要为你做一回,”她眉开眼笑,感慨万分道,“我总觉得,阿蘅你太苦了。” 从前是为了这条命所谓良药苦口,可是,每一次迸发那些衰败入骨的症状,那些撕心裂肺的叫嚷都叫陆婉瑜胆战心惊,现在呐,她终于不再受重病的折磨,可却总满身是伤,陆婉瑜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究竟还有多少的艰险困苦在等待着。 她不敢想,口中顿有股甜腻腻的香气,陆以蘅瞧她失魂落魄索性也塞了一片桃花进她唇瓣。 “三姐,有福同享。”她笑眯眯的。 陆婉瑜破涕为笑,陆家人,有难也应同当。 她看着眼前的姑娘明明疼得时不时眼睫打颤可还硬生生的撑着不想让自己发觉而赶到内疚难过,陆婉瑜只觉得自己的心底里好似被什么东西触痛,一阵一阵正中胸怀又绵久不散,陆以蘅的眉目不显得尖锐,相反,细眉悠远,浅浅淡淡,明眸璀璨极是漂亮,一说话,不,只要她一笑,这三月的春光都好像镌刻在你心间,稚气又骄昂,她让你想像不到,那竟会是一个如此倔强又固执的丫头。 “我总是在想,那个体弱多病、孤立无援的阿蘅死去了,我哭哭啼啼的送走了她,也许也送到了尽头,”许多年前出城门的那天,扬尘蔽日,陆家陷入了黑暗之中,她叹了口气将陆以蘅的被角掖上,指尖顺着她散乱的黑发一缕一缕的抚平捋顺,就仿佛在对待什么心爱之物,你能想象那个药罐子一般的陆以蘅是如何银鞍白马,英姿飒爽跃然花间,她走鞭长枪,在擂台之上挑花飞扬,她看到陆以蘅愣了神,反而轻笑起来,“然后,我见到了你,你一点儿也不像‘她’,”陆婉瑜伸手捂住阿蘅的嘴,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如果你不是她,也不要告诉我真相,我很喜欢你。”她定定道,眼神炽热,“为能有你这样一个有担当有傲骨有争锋,为了陆家不惜一切拼死相搏的阿蘅而感到欣慰,感到欢喜。” 陆婉瑜的手轻柔的抚着陆以蘅如今瘦削无血色的脸庞。 如果你不是她,也请不要告诉我,那个体弱多病的阿蘅也许真的死去了,回来的人,是我朝思暮想也脱胎换骨的阿蘅,我喜欢她、深爱她,她身上的光芒,是我此生遥不可及也是陆家永远遮挡不住的。 陆婉瑜掐着嗓子细细小轻吟,拼了命的要将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憋回去。 她不想自己狼狈柔弱的那一面总是毫无保留的展现在陆以蘅面前。 “三姐……”陆以蘅抿着唇一字一句道,“阿蘅永远都是你的小妹。” 陆婉瑜喜极而泣,纤柔的手悄悄探被被褥握住了陆以蘅的小手,她能触碰到掌心里的伤痕和薄茧,这不是一双养在深闺绣花小姐的手,而是那些能够横刀杨帆、跃马花间叫人心头震颤的双手。 “你不知道,三姐好羡慕你。” 陆婉瑜的眼底里噙着泪却显得温柔又强大:“阿蘅和我是不一样的人,你的路还很长,不用循规蹈矩,不会墨守成规,三姐羡慕你,敢说敢做敢闯荡,可以天高海阔任鸟飞——”陆婉瑜的眼睛里泛着光芒,是信念是祈盼也是渴求,“不畏流言,不惧蜚语,我陆婉瑜成不了这样的女子。” 她很清楚,所以可惜可叹也羡慕嫉妒,她是个守了半辈子规矩的人,哪怕旁人的指指点点都叫她介怀在心,想着每一句话、每一步路都不能叫人看出了半分的瑕疵,这样深入人心的旧习已经更改不了。 第六十四章 出头鸟之罪 陆婉瑜从来都行走在一片茫然懵懂又黑暗的世中,陆仲嗣的浑噩是对于遭遇的不堪,她的浑噩是来自生活的所迫,陆以蘅呢,却像一道阳光绽开了魏国公府的灰烬,然后,浴火重生。 她是陆婉瑜在这座深宅大院中看到的希望和自由,如同珍宝,藏于掌中,心怀敬畏、不可亵渎。 陆以蘅知道自己的三姐多愁善感,小心翼翼的不敢触碰她所有设起的心防,身受煎熬却百感交集:“三姐不要妄自菲薄,阿蘅还有许多想要向你求教的地方,”她支吾了声,“我、我明儿还想……” “嗯?”陆婉瑜抹着眼泪。 “明儿个还想吃三姐做的桃花糕。”陆以蘅浑身疼,笑得牵强。 “你想吃多少,就给你备着多少。”陆婉瑜俯身点着那小姑娘的鼻尖,有着几分糯米香糕的气息,她轻轻拍打着被褥,就好像哄着孩子入睡一般。 烛火未熄,陆以蘅却觉得安心极了,一觉便能天光破晓。 陆家的情况有了好转一切都上了正轨,陆仲嗣很难得竟将前庭后院的事都安排了妥当,花奴忙着照顾陆以蘅,琐碎的事情陆家少爷都索性自己扛,好似陆以蘅的重伤反倒令他提起了自觉担当,陆婉瑜很是欣慰,那大男人忙了府中的事昂首挺胸整理了衣冠金带就入了宫继续当他的东书院小侍从,整日里帮着夫子们整理学籍和书籍,定装成册,分拨书卷。 陆仲嗣倒真是成了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顾卿洵的伤药尤其见效,止血之后便再也没有崩溃的情况,饶是每一日醒来,身体的疼痛也减少了三分,只是嗓子眼里依旧火辣辣的疼,言谈举止都只能轻声细语的,花奴揶揄说着总算——总算像个大家闺秀了。 平日里活蹦乱跳的陆以蘅虽然面上生疏冷漠,婉转眼角那么一瞧,出口的话都沾惹着争锋,每每花奴听闻又是觉得快意又是胆战心惊。 这五七天下来,陆以蘅清醒的消息就传开了,魏国公府却大门闭得紧紧的,谢绝了一切探病,只是今儿个,来的不是别人。 晋王殿下。 这就很是古怪了,神武卫巡防不善,陆以蘅救驾有力,太子殿下感念差了内务府分了三波送了不少东西上门,只是天子如今喜怒未定还没动静,怎么八竿子打不着的晋王殿下却出现了。 在这盛京城官场上打过滚的都心知肚明,晋王明狰向来与东宫不善,明争暗斗互相较劲,太子殿下刚在祭天大典遭遇行刺,晋王领命负责全城抓捕黑衣贼匪,这段时间下沸沸扬扬、草木皆兵,本就是应该避讳的人物却大咧咧的来到了魏国公府,怎不叫人心生疑窦。 然晋王今日轻装简行,将随侍的虎贲卫留在了府外,只言顺道路过,是该拜访探望一下那救了自己大哥的小丫头,国公府无人敢拦。 男人进房时,陆以蘅正在浅眠,只一点儿的声音就将她惊醒了,顿有些迷乱的熏香透入鼻间,那些属于深宫内苑中萦绕独有的气息,陆以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看到了堂屋内正站得笔直的男人。 剑眉星目,明狰。 “晋王殿下。”陆以蘅心头一怵忙爬起身跪于床边。 明狰没开口,那小姑娘自然不得起身。 男人放肆的环顾了陆以蘅的闺房,简简单单,没有那些名门闺女的琳琅和花哨,这才将一旁的椅子缓缓拖到了床榻旁入座,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脸色不算好的小丫头。 “抬起头来。” 陆以蘅昂首,目光凛凛如炬的撞上明狰狭长的眼眸,男人向来言辞寡薄,眼角眉梢总透露着探究和诡秘,哪怕一眼你都能深觉他的不善和狡诈。 “啧。”明狰咋舌,肩头的绷带上隐约有着斑驳血痕,这么重的伤她还能眼不眨眉不皱,晋王记得头一回见陆以蘅,正是明玥和她闹得不可开交,那时候他驾马在远处看了许久,不知道这丫头说了什么惹得小公主恼羞成怒那一鞭子就抽在了她的臂弯上,不,是两鞭子,百人擂台上她被明玥激下了场从而一鸣惊人。 晋王必须要承认,陆以蘅的确是个叫人心惊也心悸的小丫头。 “挺有能耐的,陆副使。”明狰掸了掸衣袖上一路而来散落的两三落叶与微尘,“明玥视你为眼中钉,天子却对你刮目相看,如今还一跃成了东宫的救命之人,倘若陛下觉得该论功行赏,你应是第一位啊。” 他的语气仿若赞扬欣赏,瞧瞧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突然之间,绝处逢生。 从籍籍无名成为了东宫救命人,重伤不死便是否极泰来,这场龙颜大怒的行刺反倒是给她推波助澜了一把,明狰寥寥而道,寒光夹着窗外的明尘才叫你发觉,有把银匕已被他拿捏在手中把玩,男人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匕刃,锋锐可见。 陆以蘅听过传闻,晋王年幼丧母,这把匕首是他的母亲从家中带入宫最喜佩身的,自从那女人病逝后,晋王便视此遗物为至宝,甚至得了陛下隆恩天赐,准许明狰进出宫廷可刀不离身。 陆以蘅的眼睛被那寒光一凛,她不得已别过眼:“臣女,只是做了本职。”她的手肘支撑着床沿有些虚累,长久跪坐的动作令她腰脊酸软,额头沁出细汗连呼吸都带着喘顿。 “好一个本职,”晋王讪笑,他视若无睹,偏生就是要看眼前人苟延残喘般,“难怪秦大人都要夸赞你一句,将门子女、慷慨热血。” 不管这场阴谋是谁策划的,但凡听闻陆以蘅为东宫当刀箭而险命丧黄泉这件事,换了谁都会觉得脊背骨发凉而不忍感慨这般忠义之诚。 只是这话由明狰说来就增添了几分嘲弄,他今日来者不善,陆以蘅很清楚。 “看来晋王与秦大人才是心意相通,听闻陛下派您负责此次行刺事件的善后,黑衣匪贼自当追寻,可据臣女所知,天子将祭天巡防交予神武卫之前是由虎贲卫全权负责,”若不是东书院事发,天子临时起意,今年的祭天典也会和往年一样,“神武卫不过接手了巡防营原本的调遣,东宫的一切安排,三军皆知,不知道殿下您,会如何追责那些可能潜藏的军中宵小呢。” 陆以蘅这番话就意有所指了,左右神武卫的确犯了疏漏的错,可在此之前究竟是谁策划谋划,抑或谁透露了风声,可不光应该全由神武卫来承担,虎贲卫、巡防营或者在朝廷中——早已有人暗度陈仓! 明狰“哦”的好似恍然大悟:“陆副使重伤未愈还如此心系家国大事,管得可真是宽。” 陆以蘅微微弯身捂着唇角,细微的喘息咳嗽声从指缝里流出,她索性掐着嗓子咬牙轻喝道:“殿下深受隆恩又受百官爱戴,天子愿将重责交托与您,众人只道神武卫失职在先,却不问那同室操戈、祸起萧墙之疑——” 陆以蘅的声音戛然而止,晋王那张不冷不热的脸庞已经放大在自己跟前,明狰年轻,尤其的年轻气盛,剑眉星目不含温情不带笑意,狭长的眸中迸出的除了冰冷的花火和凛冽的寒光,别无其他。 因为陆以蘅的脖颈子已经被手掌恶狠狠的掐住了。 嗓子眼里的气吊在半空,年轻殿下的眼底里容不下半粒沙子。 明狰的脸凑的很近,他的脸上看不出怒意可也绝没有笑意,若说陆以蘅的寡淡带着疏离,那么明狰的漠视就带着冷厉。 “你、说、什、么?”他吐字清晰,话语轻缓,甚至偏过头将耳朵都贴上了陆以蘅的唇角,“你在怀疑本宫手下的人泄密,你在直指本宫犯下了行刺太子的大罪?” 真是荒唐! 明狰狂笑了起来。 陆以蘅的嗓子发不出声,可她眼神中苍白的憎怒无不是在指控明狰的用心险恶。 “新鲜。”明狰笑够了。 是,晋王与东宫暗潮汹涌水火不容,就连下面慢慢长大的几个弟弟,看他们的眼神都渐渐带了谋算和疏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说陆以蘅要怀疑他,就是朝中老谋深算的任宰辅大概心底里也将他明狰摆在第一嫌犯的位置上。 “这一次是东宫命大,”晋王的拇指在陆以蘅颈项上微微摩挲两份,这样,引颈待戮就对了,“下一次不知又会是哪个出头鸟白白送死呢——”他眨眨眼。 陆家姑娘气息哽咽。 “陆以蘅,太医院说那把利剑运气好,离你的心口差了三寸,但是本宫想着,三寸,是很容易一命呜呼的,”明狰稍稍捏紧了指尖,已经可以感受到掌心下纤细的颈项中忍不住试图吞咽气息的动作,将旁人的生命拿捏在手时的快感和危险感都一样叫人沉溺,“也许这重伤还没等康复就复发了,药石无救、听天由命,就像十年前那个药罐子一样。”男人倾身,宽大的身形就能完全将那跪坐在地无法动弹的小姑娘覆入身下。 第六十五章 谁许你动她 陆以蘅喉头无法出声,顿觉肩胛和胸口的伤处狠狠刺痛,晋王的手指死死的压在伤口上,指尖已经掐进了皮肉,她感觉得到自己的鲜血汩汩而流浸透了半边衣衫,疼痛和虚弱感一触即发,喉咙因为被手掌掐住而只能呜呜咽咽的发出零星细碎的痛吟。 “你想说什么?”晋王的表情没有狰狞,压根不像正看着一个痛苦的垂死挣扎的人,“揣测、痛骂、还是救命?就算你今时今日,此刻死在魏国公府里,也无人能替你讨个公道。”晋王哈的凉薄一笑,可手里的力道不减,指尖“嗤”的一下,已经狠狠捅进了伤口中搅动,血肉模糊,“本宫以为你这么个小丫头有何可惧,却不想,你这一步步算计倒是恰到好处。” 陆以蘅眼角沁出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不知是当真恐惧抑或是怨憎恼恨的绝望——她无力反抗、无法嘶喊,更无法为自己的生死争一口气。 陆仲嗣是个身无长物的败家子,陆婉瑜是个逆来顺受的大小姐,他们在盛京城无权无势更无人看得起,明狰说的没有错,如果陆以蘅此刻死在魏国公府里,陆家无人能够讨公道。 而魏国公府,只会慢慢的沉寂,然后,死去。 陆以蘅因为虚弱缺氧无法挣脱晋王的钳制,胸口的刺痛让她不得不死死抓着男人掐住自己脖子的手背,指甲在上面胡乱的抓出了血痕,可根本于事无补,反而,她越发的难以呼吸。 就连脑中也渐渐窒息成一片空白。 呯—— 窗台花盆突得摔落,声音清脆的好像怀中匕首发出的吟动,令晋王浑身一顿,手中力道恍然撒开半分给了陆以蘅喘息一口气的机会,窗外悠悠然传来了声娇柔的猫语。 喵呜。 甜腻腻的,好似只是在这初夏的午后散漫打着盹。 明狰却背后冷汗涔涔,他如同丢下破布一般甩开陆以蘅追出了门外,却没有见到那所谓猫儿的影子,他看到阳光照彻自己的襟袍在身后落出长长的阴影,他顿了顿心神回过头,陆以蘅半死不活的瘫坐在地,半身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浸没,那纱布包裹的伤口狰狞如同猛兽的血口,血肉翻腾。 明狰狠狠咽下口中的唾沫。 只要再多那么片刻,不,下一瞬,这个从鬼门关回来的小丫头就应该已经在自己的手上一命呜呼了。 可是现在,一鼓作气戛然而止,便再也不能下这个杀手,脑中冲动的热血一下子浇醒了晋王的神志,方才因为她口出狂言和争锋相对,险些惹得一身腥。 “陆副使伤得不轻,陛下有旨,着在国公府好生养病,其他事务无需多理。”陆以蘅的伶牙俐齿迟早会成为心腹大患,晋王掏出袖中的锦帕一点点将手上的血渍擦干净,这才拂袖而去。 男人前脚刚跨出魏国公府,陆婉瑜就不放心的跑进了陆以蘅的房内,这一看险些魂飞魄散,忙把瘫软在地满身是血的小妹抱回了床榻。 “阿蘅!你,你是怎么得罪了晋王殿下?!”陆婉瑜整张脸煞白煞白的,“不行,我得去找顾先生!” 陆婉瑜还没来得及撒开腿,手就被陆以蘅抓住了,她没什么力气,一抓又脱空而去,陆婉瑜明白她的意思是不希望今天的事多生枝节,她忙退回来将原先留存的草药纱布全都搬来了床头,一边掉眼泪一边替陆以蘅将血肉模糊的绷带解开重新包扎。 陆婉瑜在盛京城多年自是清楚晋王的不少风评,可她不知道自己的小妹是怎么招惹的那位皇子殿下,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跑到家里来杀人放火了。 “没事……”陆以蘅噎着气,疼得连嗓音都变了。 陆婉瑜看着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又气恼又心疼:“你——是不是又多嘴了,大哥就说阿蘅总是学不乖,偶尔讨个好给个笑,还会——还会要了你的命不成!”她只以为是自家的小妹心直口快,不愿谄媚讨好他人脾气冲,把晋王殿下给惹得大怒这才失了态。 陆婉瑜拿自家小妹毫无办法,她得承认,她不喜欢陆仲嗣那卑躬屈膝、奴颜婢膝的样子,可是她也不希望陆以蘅因为骨子里的倔强不甘而惹祸上身——官场上的人,有时候交道是必不可少,有时候迎奉才能独善其身。 真是又爱又恨。 陆婉瑜气得捶胸顿足:“这幅样子还嘴硬,什么没事,我让花奴赶紧备药,你这伤怕只会更重,你——”陆婉瑜不忍心多看那胸口初有愈合的地方如今一片沟壑狼藉之像,“就不应该让你见任何人,你……阿蘅?阿蘅!”陆婉瑜的话还没说完,怀中的小姑娘已经痛的呲牙咧嘴昏死过去,惊得陆三小姐三魂七魄险些散了一半。 外头的花奴听到了叫嚷,手中刚端的水盆“哐当”落了地。 这魏国公府的劫难,还没过去呢。 晋王的马车出了巷子便遣了所有的虎贲卫去巡防营,明狰自个儿直往宫中而去,这几日大街小巷草木皆兵,全然因为东宫太子遭行刺一事人人自危,谁也不敢知情不报,路上巡逻的衙役官兵也比往日多了许多,盛京城的百姓交头接耳又不敢大声喧哗。 不过都是些无知无趣的刁民罢了,明狰嗤之以鼻。 马车在宫墙小道中独行,指尖黏腻的血渍已经干涸,晋王低下头甚至还可以回忆起手指掐进陆以蘅肩头皮肉时的触觉,那个姑娘别看年纪小小可心机城府绝不是你眼睛看到的烂漫单纯,那双眼底的明澈和篝火竟叫人有些心有余悸,若是为太子所用,怕将来更是一步步要阻碍他晋王之路—— 方才就应该掐死了她。 若不是那只野猫—— 惊了明狰半身的冷汗,大概现在魏国公府就等着收尸了。 晋王轻轻咳了声,却发觉马车缓缓的停下了,外头的奴才支支吾吾道:“殿下……” “何事?”明狰不悦,掀开车帘。 车夫指着马车前的红墙宫道:“这、这有只猫儿拦住了去路。”马车往哪儿掉头,那猫儿就跟到哪里,明摆着是在拦路。 明狰定睛一瞧就蹙了眉,黑猫正懒洋洋的趴在路中央,你要么退着马儿回头,要么就从它身上碾过去,可明狰认得,那不是普通的宫墙夜猫,而是盛京城中比人还金贵的小主子。 六幺。 晋王想了想,跃下马车,摆摆手示意车夫将马车驱至一旁,说来也奇怪,他一下车,那猫儿就“哧溜”窜进了旁边的支道,明狰不傻,这是——有人在相邀呢。 果不其然,晋王殿下才转进小道,就看到那凤眉修目的男人,月白的长袍错落着昭彰雀羽的摇曳,怀中抱着黑猫儿倾身慵懒,眉目里流淌的微光旖旎,饶是平白一眼都叫人觉得心头撩拨起意。 明狰错开眼,凤明邪撇开那懒散放浪的性子,这身皮囊的确是明家皇室少有的艳情,不夸张的说,男人扯着唇角弧度端端一笑,眉眼里就似丛生着云海波澜,一缕缕的镌刻攀爬入他的发髻鬓角。 “小皇叔。”明狰不敢造次。 凤明邪一松手,六幺就乖巧的从怀中攀上了肩头,昂首挺胸的样子就好像天底下唯它能与身边这绚烂纵情之人并驾齐驱:“殿下从何处来?” “刚从校武场检视而回。”明狰眼不眨心不跳,突得手腕就被凤明邪抓了起来。 “校武场还有人敢与殿下大动干戈?”这指缝指尖残留的血痕和手背上的抓伤清晰可见。 他的问话轻飘飘可是落在明狰耳朵里却很不是滋味,明狰很清楚,凤明邪对自己的行径一清二楚,他在等着自己说实话,你越要掩饰,他越会穷追猛打。 明狰抿了抿唇。 “谁的血?”凤明邪懒得等他想明白,他只顾着自己的问话,声色轻懒间没有一分的压力和紧促感。 明狰就知道瞒不过。 “魏国公府……”他的话还没有完全脱口,心头充斥的不详还未掩盖脸上的挣扎,呯——脊背因为巨大的力道恶狠狠的撞在了宫墙上疼得直发怵而自己的脖颈已经被面前的男人一把扼住。 凤明邪的眼底不带丝毫的寒意和戾气,甚至还有着春风鉴月的温软。 可是那只手掌却不是这么告诉明狰的,晋王殿下只觉得呼吸一窒仿佛胸腔中的空气被掠夺一空。 那眉目生花的男人从未这么近在咫尺的距离,明狰能够感觉到凤明邪微微吐出的气息似乎还撩拨着桃花的香气,也是杀人的利器。 “本王许过任何人,动、她、吗。”这不是问句,而是陈述,男人的唇角就擦着明狰的耳畔,温热的气息落在他的颈项,却仿佛一把驾在脖子上的冰冷刀锋,眼角余光下透出的不善和锋芒叫明狰吞咽不了唾液。 晋王殿下不知不觉手脚冰冷,他很清楚,凤明邪没有在开玩笑,这位小皇叔向来言笑晏晏,嬉笑怒骂,他是百无禁忌的天之骄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眼底里从来镌刻五彩雀羽的斑斓,刺目又绚烂,可是如今呢—— 这种绚丽就好像千万把刀一样直直的刺在明狰心头。 第六十六章 该论功行赏 晋王殿下第一次深刻清晰的意识到,凤明邪恼了。 只是因为,他妄图置陆以蘅于死地。 而小王爷从来不示人的陌生情绪竟叫他觉得毛骨悚然。 明狰想要说什么,可是那手掌掐住的力量恰到好处压根发不出半分的求饶和懊悔,只有呜呜咽咽细碎的轻吟,像极了方才在魏国公府里,他用同样的方法企图掐死陆以蘅那般。 凤明邪的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任何的表情,仿佛只是在欣赏手底下的皇侄垂死挣扎:“魏国公府是大晏朝的忠义之臣,他们的血是热的,不知道皇侄你的血,是不是一样沸腾?” 还是早就变了冷血无情,理当六亲不认。 明狰没反应过来凤明邪说什么,脖颈上顿有一股刺痛,六幺的爪子已经毫不留情的划过他的皮肤,三道血痕立现。 他察觉到喉咙终于被松开的时候已经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汲取着空气就好像一条快要濒死的鱼,可是嗓子眼里除了干呕再也发不出别的声响,而他的小皇叔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不需要任何的眼神,不需要任何的词汇,这个原本活色生香,艳情纵横的男人竟让明狰觉得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凤明邪缓缓蹲了下来,珠光彩绣流泻一地,叫晋王下意识的抵向了红墙。 “这个天下是谁的?”男人歪着头,长指绕着耳畔黑发,云淡风轻。 “是、是明家的。”晋王哑声道。 “错,”凤明邪眼一眯,冷喝,“天下是你九龙御座高高在上那位父亲的。”不是你晋王明狰的,也不是东宫明琛的,更不是那些玩弄权术者自以为是的。 你们还没当皇帝呢,一个个都在暗度陈仓、铲除异己——可笑! “皇叔教训的是。”明狰哪里胆敢反驳,硬生生的压抑下眼角徒然丛生的怨憎恶恼,咬着牙低声下气。 男人知道自己这位侄儿心高气傲的很,表面上因着身份就算跪下来也压不住心里头滋生的不甘,就好像面对自己那位东宫大哥一般,这些个皇子,个个心怀鬼胎较着劲想着把对方拉下“神坛”,好自己走上康庄之路。 谁将来能继承大统,不是凤明邪应该关心的,但在如今九五之尊的治下祸乱朝纲者,就该掂量掂量什么是本分。 凤明邪伸手拨开明狰腰际的襟袍子,这位殿下一直不离身的银匕已经落在了男人的手中,上头不刻猛禽凶兽却独独是用银丝缠出了数百的小花,着实巧夺天工。 明狰哑着生不敢开口阻挠半分,一双眼追着匕首不舍离开半寸。 凤明邪视若无睹,他抽出匕首,刀刃开过锋,利得很,只要轻轻割过皮肤就会沁出血珠子,是一把好刀,刮骨削肉,绰绰有余。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凤明邪肩头微颤,且不论此番行刺究竟是谁在背后谋逆,然身为堂堂皇亲国戚,对一个陆以蘅报以恶毒狭隘的心胸,妄图谋害魏国公府忠良之臣,然后呢,再随信捏造个借口草草了事,这盛京城,是你明狰可以一手遮天的吗! 明狰低下了头去:“明狰、明狰不敢了。”可是话还没说完,他的下颌就叫凤明邪手中的刀尖抵着被迫抬起头来,与那男人四目相交,男人星眸微澜就好似有着桃花的温软意气,也似夜半苍穹的碎星点芒,可是这些星芒现在就如同一片片刀尖直直扎进明狰的皮囊骨肉,令他如坐针毡不敢造次。 “东书院的案子,无论秦徵有意无意陷害陆仲嗣,本王都不予计较,手底下的人办事利索可未必万无一失,”凤明邪轻轻扣了个响指,六幺就从一旁窜了出来,它口中叼着花簪,正是东书院案发现场散落满地中的一枚,“这支花簪,瞧着很眼熟。” 明狰一听脸色更是难堪。 “这花色在宫中虽并无出奇,”每年逢佳日,大大小小喜事盈门,哪个宫中没有成堆的金珠银玉,手脚不干净的小太监们还会偷偷摸摸的窃取一二出宫贩卖,这些都是不成文的规定,“只是簪花上的小玉珠好似是五年前戈邺番属进贡的一批轻鸾玉,早已收入国库之中,只是太后寿日命司制坊打造了一批簪花赐了后宫几位佳丽。” 凤明邪的话听在耳中你甚至不觉得是威胁、是质疑、是警告,反而清清冽冽,漫不经心,却好似滴水落岩击穿心扉:“只要查一查,当时是哪些后宫娇宠得了封赏,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你说是不是?” 他还刻意压着声反过来问你。 明狰的眼角不着痕迹的抽了抽,哪敢答话,凤明邪这番不明意味的“拆穿”,不,根本是已经将矛头全都对准了他晋王,直指东书院的诡秘叵测可不光是为了陷害一个陆仲嗣,他前因后果早已了若指掌却偏偏还要给你留一线生机,这哪里是生机,分明是拿捏威胁旁人的稻草罢了。 这个男人平日里嬉笑怒骂,可心底里百转千回、城府颇深。 “抓两个小侍卫说是杀人凶手并不是什么难事,总有些人冥顽不灵喜欢自找麻烦。”凤明邪的指尖在那银匕上轻扣,落出的脆音足以证明它,见血封喉。 “皇叔,明狰绝无谋害东宫的念头,大哥心胸宽广已是诸位皇子心佩之楷模,明狰向来脾性急躁,因陆以蘅口出狂言才一时不克在魏国公府失了态。”晋王袖中的指尖掐成了拳头,他额头细汗凛凛,看得出来五内俱焚,不知是因为凤明邪的话还是动作,都叫他有几分六神无主的惶恐。 凤明邪“哦”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晋王舔着唇角还能感受到嗓子里的干哑,他目光不敢越矩,见凤明邪并无任何表态反而更忐忑:“这……这把匕首是母妃的遗物……”他的小心翼翼着实难见,哪怕面对九五至尊时也仅有为臣为子的恭敬。 “本王记得,这是丽妃从家中带来的陪妆,她在病榻上亲手交给你,而你带在身边十余年之久,未曾有一天离了身,可惜小贵人红颜薄命,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学学你的母妃。” 明狰咕咚咽了一下唾沫。 凤明邪终于站起了身,懒洋洋的轻呷喟叹,月色的长袍曳着五彩的织锦绣花,美不胜收。 明狰听到自己的头顶落下轻巧的话语。 如微风,如细雨,也如剑刃,如钉刺。 “本王不杀人,”凤明邪顿了顿,“但是,本王诛心。”男人突得笑了起来,可是明狰却觉得那笑意中充斥着邪谑和恶意。 “喀”的一下,凤明邪手中的匕首应声而断落在地上。 明狰一双眼布满了血丝,目眦欲裂,他年幼失去母亲,视为珍宝的唯一遗物却叫眼前的男人如此漫不经心、轻而易举的毁去了。 就好像徒然扼断在心头的明光裂痕让他失神片刻,明狰的后槽牙咬的嘎吱作响却只能硬生生的憋下所有的怒火和愤恨,他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将断裂的锋锐匕首捡起来。 凤明邪呢,就这么冷眼旁观着,末了旋身六幺跃进他怀中蜷缩着享受温存,男人的长指顺着黑猫长毛就好像一瞬间,凤明邪又回到了那个纵情散漫、慵懒温软的王孙贵胄。 直到脚步声都消失在耳畔,明狰才敢站起身颤手掸去袍上沾染的灰尘将脸上的泪痕摸了个干净,狠狠捏紧了手中的碎片,掌心被刺的血迹斑斑,脖颈上的疼痛提醒着刚才并非一场幻觉梦境—— 凤明邪要置他于死地,几乎在一瞬间,甚至不畏不惧这皇城之中、天子脚下,要一个皇子的命也是易如反掌。 那个男人从来不曾示人的另一面,恶毒又乖张,就像是突然出了桃花匣子的妖魔,他不曾受到禁锢,不曾予以限制,生杀予夺都在转眼之间。 许是凤小王爷向来的纵情放肆、百无禁忌叫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男人深受先皇恩宠,至今依旧似得到陛下毫无猜忌的信任,在天子与文武百官之间毫无章法却如鱼得水,这个男人——才是大晏王朝真正的博弈者。 凤明邪的三言两语,一为陆以蘅,二为党群乱朝,三因东书院杀人案——每一件事都没有躲过凤小王爷的眼睛耳朵,他没有拆穿反视若无睹,因为他拿捏着所有人的把柄。 明狰的目光缓缓落在手中断裂的银匕,半晌才将碎片搁入怀中,整了衣衫缓缓踏出小巷,所有的痛哭流涕、卑躬屈膝都不曾存在一般。 阳光正盛,而祸事未结。 盛京城东宫遇刺自然不可小觑,几天下来抓起来的人都快把大理寺给塞满了,别管有没有罪,总之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 杀手刺客抓到了吗,抓到了。 审出结果了吗,没有。 那些个重伤者无一不是咬舌自尽,别说审了,大理寺卿那是压根没摊上半分的热,急得是抓耳挠腮。 剩下的不过就是些捕风捉影者,再怎么严刑加身那也问不出屁大的事来,整个盛京城越是风声紧闭越是人心惶惶,老百姓们害怕,怕一个不小心说错半个字眼就给当成同党论之。 第六十七章 查出了端倪 任安瞧着参与者都畏罪自尽了,该找出的“同谋”也都丢进了牢中,可你要是想找出罪魁祸首,难——难上加难。 再闹下去,不是抓人,而是扰民。 任宰辅就催着大理寺卿赶紧将案子结了,该上报的上报,该嘉奖的嘉奖,皇帝老儿虽然不想买账,可宰辅大人条条框框言之有理,只得下令将龙武卫调入东宫府中保护太子安危,其他的皇家内眷也都要小心谨慎——这罪罚了,剩下的,就是——论功行赏。 简校尉一听,跪得是头都不敢抬,天皇老子没砍掉他的脑袋,他都已经庆幸了,哪里还敢给神武卫的人邀功。 “末将是罪该万死的,神武卫绝不敢领功。” “启禀圣上,神武卫众人情有可原,更何况保得太子毫发无伤,”任安就事论事替简校尉开脱,“倒是此番魏国公府陆以蘅,可圈可点。”任宰辅虽然对陆以蘅这个丫头心存防备,可不妨碍她应得的嘉奖。 救下了太子,那是大功! 那站在一旁的东宫太子明琛听到了,也忙跪在了殿下:“父皇,儿臣也认为陆副使的确是第一功臣,若没有她倾身相护,如今躺在病榻半月不省人事的,怕就是儿臣了。”哪怕是现在,明琛的脑中还能清晰回想起当时千钧一发的景象—— 那小姑娘支撑着马车任由肩头血肉模糊,还有那替自己挡去箭矢时的热血浸透了自己的长袍,可敬可佩。 天子不动声色,他的气可还没消退的干净,没找出最后的元凶就如同梗刺在后,更何况大理寺那群饭桶竟然连几个犯人都看护不好。 难得那向来对陆家很少开口表达想法的秦徵也站了出来:“微臣觉得这件事不应神武卫负全责,若要论功行赏,第一人自然是陆以蘅,简校尉以为呢?” 简奕忙抱拳正声道:“是,若要说神武卫还有什么功劳,便是护下了太子殿下,否则末将万死难辞其咎!”要不是陆以蘅拼死相救,一旦太子出了意外,别说简奕的脑袋要掉,这神武卫多少小将士得遭殃,这次,陆以蘅算是保住了所有神武卫的颜面和性命。 可天子还是没有说话,他好似在沉思,在揣摩,眼神时不时的瞥向了一旁的山水屏风,屏风前的长榻上可不正懒洋洋的倚着一位王孙贵胄,凤小王爷。 自从行刺发生以来,小王爷就再也没有出过宫了,一直都跟随在九五至尊的身边效“鞍马之劳”。 可屁的鞍马之劳吧,瞧瞧那个只会谈笑风生的家伙—— 男人逗着怀里的六幺,好不惬意,他虽然老老实实的,可压根心思就不在朝堂之上,也没听这殿里的文武大臣在商讨什么国家大事,得,他不操心更不关心。 九五之尊抿了抿唇角,那小子不说话,就是在默认。 于是天子大笔一挥:着吏部,从重议奖。 御书房中的人缓缓退了殿外,只有凤明邪还没有离开,他向来在皇帝老子的面前也懒散惯了,说好听了,那是兄弟情深不分你我,说的不好那就是狂妄自大、目无法纪。 九五之尊也将他索性当空气,批阅着手中的折子,最近的烦心事可不止那么一两件,三省的知府道台苦恼着匪贼为祸,南方呢下着瓢泼大雨闹着水患,边疆大吏又是八百里加急直送兵部,好似内忧外患突然都涌了上来,的确无力再分心处理什么盛京城里抓不着的鼠辈宵小。 不过手里的折子有一点异口同声了,就是夸赞着魏国公府那位幺儿。 平心静气的想一想,作为天子来说虽可将别人对皇家的牺牲看成是理所当然,但却不可辜负这片赤忱忠心,就好像陆以蘅第一次踏入金殿时,跪在地上说出那样的慷慨陈词——臣女别无所求,只希冀,这一身武艺,一腔赤诚,能戴罪立功,为大晏朝的百姓做出表率和贡献。 如今,心口如一、身体力行。 “陆家的姑娘的确不同凡响。”天子眯着眼也不由要感慨两分。 一个小丫头挡在太子跟前面不改色心不跳,朝中这么多人,宫中十二卫队,要找出几个忠肝义胆在生死面前泰山压顶而不崩的,不多,尤其是她年纪小小却如此果决有胆识过人,更不可多得。 凤明邪却不说话,只是朝着天子颔首。 “这次不给她说好话了?”天子记得没错的话,自己这位十四弟不是一直对陆以蘅侧目相待的。 “臣弟揣摩着,怕是皇兄要问罪了。”凤明邪抱着六幺软声道。 “哦?你何罪之有?”换句话说,这天底下还有人能问你凤阳小王爷的罪?天子悻悻然的原本翻阅奏折的手也停下了。 凤明邪还是那般慵懒散漫的模样,一甩手,六幺跳入怀中耳鬓厮磨的没有丝毫在面对真龙天子的自觉,男人一笑,眼角生花活色生香的,有时候九五至尊都怀疑,自己这位十四弟当真是他们明家的子嗣吗,怎么就偏偏调教出了这么一个百无禁忌风月叠肩的小王爷,眼角眉梢那么一挑,就容易叫人心神悦动。 小王爷呢,只笑不回答。 天子挑眉:“朕的皇弟可从来不会承认是自个儿的错,”有些怪责也绝没有追究的意味,“你找过狰儿了?” 凤明邪“呀”了声,仿佛被打小报告这事还挺意外。 “别给朕装聋作哑、装腔作势的!”天子意扔折子从龙椅上站起身缓缓踱步下来,满脸无奈,“你是狰儿的长辈,平日里行事言辞还得要多做出些表率来。”别一天到晚的躲在金珠银玉堆里,对谁都是一股子放浪形骸的模样,这不教训起人来还没有半点长辈的风度。 “那您教教臣弟,何为表率?”凤明邪耸肩。 天子眉宇一蹙就恨不能将他底下坐着的长榻给踹飞了去,得,都是皇家宠出来的骄纵性子,现在谁治不了。 凤明邪还就喜欢看九五之尊气得吹胡子瞪眼可还拿他没法子的模样,小王爷堪堪一笑,春风鉴月。 “听闻你前段日子去过魏国公府,”天子踱到了金殿门口,一旁的太监忙退避三尺,阳光落在他金丝的龙靴上,灼灼耀眼,”他斜睨了男人一眼:“朕难得见你小子又几分兴趣盎然的样子。” 凤小王爷虽然常年不在盛京城,可凤阳城的大小事什么都没逃过天子的耳目,这男人向来流风倜傥好似惹人多情可偏偏在朝政上极少敞开了心怀的赞誉,如今对着陆以蘅总频频出人意料。 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 凤明邪“噗嗤”一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天子就咂咂嘴,若是手中有折子,这会儿就忍不住朝这小子的脑门砸去,什么话头由他的嘴里说出来都似假非真,他更像是铁了心的任着你们猜忌怀疑,不过天子闻言反而松了口气,越是大咧咧说出口的越是容易消磨的乐趣,那些遮遮掩掩秘而不宣的,才是真心真意。 所以凤小王爷能脱口而出,无非是猎奇在作怪,就仿佛寻到了可以戏弄的“玩物”一般。 “你少动她的心思,”不是九五至尊要劝诫,这个姑娘可不是随便去个男人招惹得了的,听说位高权重的秦徵都叫她给堵了回来,自己这位皇弟要是不收敛收敛,迟早头破血流,何必跟一个不解风情的小木头过不去,“要知道陆家和秦家可是有婚约的。” 如此招惹戏弄大晏朝的巾帼红颜,岂是皇亲国戚正人君子所为?! “臣弟也知道,秦大人会是您的乘龙快婿。”凤明邪压根不买账,喏,婚约本就废弃的心照不宣,又何必要管着臣弟怎么当个窃玉偷香者。 天子的话噎了噎,这小子是天生来和自个儿作对是吧。 “凤小王爷,”皇帝陛下中气十足,身形也魁梧的很,可他生气归生气,见着凤明邪还是那么笑吟吟的,这九五之尊倒也气不到哪儿去,更像是硬生生憋了回去,“狰儿说你断了他那视为珍宝的银匕。”那干脆就来算算账。 “臣弟疏忽了。”小王爷云淡风轻五个字一笔带过。 “那可是丽妃唯一留下的东西。”人家的生母去世的早,唯一的念想就是这致爱之物。 “那改明儿送他三车。”不就是一把匕首。 “你——”天子的话又给噎着了,那能相提并论吗,小王爷哪是不识人间愁滋味,分明是装疯卖傻恶狠狠踩你痛脚,“罢了罢了!”真要给晋王送了三车乱七八糟的匕首去,怕自己那个儿子要大发雷霆了。 天子蹙了蹙眉,摆手。 明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是裂成两段的银匕送来了御书房,可天子一眼就能知道,谁有胆子坏了当年恩宠百般丽妃娘娘的遗物,那也只有自己这个横行无忌的十四弟,至于缘由为何,晋王没有说,小王爷没有认,可天子不傻。 兴许,是为了那一鸣惊人的,陆以蘅。 第六十八章 欲取必先予 陆家丫头不善言辞,不,哪里是不善言辞,虽然天子没有与她有过颇多的接触,可也从往日风评和朝中重臣的言谈中了解到,那姑娘从来疏漠冷淡的很,既不与人结党,又不看人脸色,一张嘴倒是冷嘲热讽的,不管你是一等重臣还是二等武将,圆滑世故是休想从她身上窥得半分—— 与当年的陆贺年可是大相径庭啊。 然在朝为官者,岂能心高气傲,受不得半点儿委屈,这官啊,做得越大,就越得懂得膝盖打弯。 这样的姑娘偶尔就应该得到一些教训,只有知道痛了、乏了,罪有应得了,才会懂得怎么走上这平步青云的路。 但凤明邪似就是喜欢那丫头崭露的锋芒和不愿交好的脾性,在这里暗度陈仓的帮着“助纣为虐”,天子可不愿意看到这般挑衅皇家权威的景象。 “一个陆家的小丫头而已。”他意有所指,也许那姑娘出言不逊惹恼了明狰,晋王殿下即便下手“教训教训”,那也是顺应着君臣之道,值得凤小王爷如此大动干戈吗?! “是啊,一把匕首罢了。”凤明邪也懒声道,假意听不懂自个儿皇兄在教诲什么。 “凤明邪!”天子脸红脖子粗的怒喝,听听,这个皇家子弟像不像话竟还敢当众噎他的话,陆家的丫头不过是奴才,那把银匕可是丽妃留给明狰唯一的遗物,岂能相提并论?! 魏国公府当年犯了重罪,他给了薄面让陆家的幺儿入宫为侍,而凤明邪呢,堂堂皇亲国戚,天子十四弟,凤阳之主,在盛京城里,他说个“不”字,就是那些亲王公爵都不敢反驳,整个大晏王朝给予他得天独厚的恩宠,怎么着,还要为个罪臣奴才出头不成。 天子连名带姓的怒喝足以证明他如今的气梗在心头。 凤明邪这才慢慢坐直了身子:“臣弟有罪,臣弟有错,谢皇兄教诲。”吊儿郎当的口吻充斥着嬉皮笑脸的敷衍。 天子对他的“乖顺”嗤之以鼻:“你可不要玩火自焚。”女人嘛,一时觉得新奇戏弄戏弄便罢了,就连秦家都是陆以蘅高攀更何况是皇家,九五之尊慢悠悠踱回龙椅,这次东宫遇刺根本没有善终,无怪乎他心情郁燥,“你让朕将大理寺中畏罪自尽的匪贼尸首‘赏’于你,怎么?瞧出端倪没有?” 皇帝轻呷了口温茶斜睨了下头的凤小王爷一眼,对,大理寺的人还没顾得上严刑拷打呢,那些刺客都一窝蜂的赶着去送死,大理寺卿一觉起来心慌意乱就跑去金殿请罪,天子大怒啊——竟然连几个刺客都处理不了,要这大理寺卿何用,是不是——是不是要等着下次,下次这些匪贼将他九五之尊的脑袋都一并摘了,你们才甘心?! 大理寺卿满头大汗脑袋磕在地上咚咚直响。 当时这小王爷就站在战战兢兢的寺卿身边,笑吟吟的——不如,就将那些没用的尸首赏给臣弟,臣弟,给陛下一个交代如何? 别说大理寺卿懵得头晕目眩,就连九五之尊都不知道小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凤明邪就在大理寺里“住”了那么几天。 今儿个,陛下可要来讨交代了。 凤明邪不慌不忙的,颇有种“总算想起正事”来的态度,一扬袖:“抬进来。” 这不,外头就有几个小侍从担着架子抬了具尸首进了御书房。 站在殿后的汪公公一瞧“哎呦喂”的在心里直打哆嗦,凤小王爷这是闹的哪出呢,这些贼子可都是罪大恶极之徒,您有什么就说什么,何必要把这搁了几天臭烘烘的尸体明晃晃的丢到天子跟前? 那不是存心吗! 凤明邪不以为意,哗啦掀开了覆盖的白布,那贼子的尸体衣衫不整,鲜血早就变得僵硬暗红,还有几处陈年的刀疤伤口,满脸横肉一看就叫人深恶痛绝。 “皇兄可以亲自瞧瞧。” 天子站的远远的嫌恶的瞪那小子一眼,分明凤明邪已经找到了破绽却硬生生要给你来这么一出,摆的什么谱,他可不想买账:“朕瞧不出有什么古怪之处。”得,皇帝是连多看一眼都不乐意。 凤明邪不气不恼的,他抓起尸体的臂膀将衣物一撩又把裤腿给卷了起来,这才发现,这具身体的手臂和腿脚上有很多陈年的疤痕,不是什么剑伤刀伤,看起来像极是藤蔓草木割裂的痕迹,一缕一缕在伤口处结成了细小的绛紫疤痕多年不退。 “这些痕迹不光这具尸体有,大多数畏罪自尽的刺客都有,且只在臂弯和脚板,上不过肩膀,下不至腿根。” 站在后头的汪公公有些好奇的伸长了脖子想瞅瞅清楚,九五之尊皱眉朝他使了个眼色,汪得福就明白了,他得代替这位天子上前去看个明白,赶紧的,老奴才就凑到了尸体旁,旧伤痕布满小臂和脚板脚踝,小腿上也勾勒了不少花纹。 “哎哟,还真是。”汪公公惊叫了声,收到了天子一记白眼,连忙退避回去。 “有何可奇?”天子负责发问。 小王爷则负责解惑。 “这种绛紫伤痕还会形成不小的疹子,痕迹多年不褪,乃是一种名叫荨剑草的藤物所致,说明这些人曾经在荨剑草生长茂盛之处居住多年,然而这种藤蔓,盛京城是没有的,我大晏朝中能寻出的不过三处,及江、乐夷山和安奄,其中又数乐夷山区十万连绵,水陆难通,更是漫山遍野,这些刺客兴许就是有人从此地收买而来。” “乐夷山……”天子闻言眯起了眼,倒是对这个地方有些印象,“朕记得那是偏隅的入口,三五年前,莫何、顺宁两省知府上疏说是匪患不绝,贼子们大有立寨封城的势头,更是搅扰的周边百姓无法安宁,朝廷曾派两省官兵相助围剿,虽未有大获全胜,可也听闻有所收敛,怎么——这些个毛贼竟把主意动到了盛京城来?!” 不,或者说,这盛京城中还有什么高官厚禄者以钱财收买贼寇,来行大逆不道之事,简直——简直该诛杀满门! “可能查到,何人指使?” “怕不能,”小王爷实话实说,追踪到刺客的源头的确会给朝廷里办事行个方便,但既然有人搅了这么一出,自然也会断去后路,“皇兄有所不知,近年来您未接到有关偏隅纵寇为祸的消息只是因为有人一手遮天,”他拂袖挑眉,怎么都是吊儿郎当没半点儿要为君分忧的模样,“天高皇帝远嘛,两省知府、指挥司、布政司、通判等几年轮番下来也换了不少人,朝廷里有人卖官,私底下就有人买官,怕是府衙里不少高位早已是贼寇坐镇。” 一辈子做个匪贼那永远不会名正言顺,要想独霸一方做个国中国皇帝高枕无忧,自然是要想办法混入其中,一旦掌控了乐夷山两省府衙,皇帝不知道的事,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知府们胆小怕事不敢上奏,有的担心自己家眷性命不保,有的担心丑事败露朝廷追责,总之既然已经同流合污了,倒不如就这么“顺水推舟”。 天子闻言拍案而起:“简直狂妄,放肆!”他堂堂天子,竟要被几个贼寇玩弄在鼓掌之间不成,这世上,最不能信的,怕就是那些折子! 这历朝历代贪赃枉法、买官卖官、结党营私的事屡禁不绝,可如今呢——瞧瞧,都动到了大晏朝江山社稷的份上,那就是撞到了枪口子上。 “陛下、陛下息怒……”汪公公连忙好言安抚。 “息个什么怒,朕还以为那些府衙是给朕分忧解难的,没想到纯粹是来添堵的,朝里说着什么丰功伟绩、台阁生风下放到各地的官员就是这么报销我大晏朝的?!”收点儿银子给人抓着把柄就在那吞着苦水倒卖尊严和良心,一步错,迟早步步错——这偏隅的贼寇实在太过于猖狂。 汪公公急得忙拍天子的后背顺气:“陛下您别气着自个儿身体了。”他朝着小王爷使眼色。 “皇兄也不能太过怪罪于两省,这本是个遗留问题,如今更由不得他们做主,只得日常推诿,谁人也不愿做那个出头鸟,匪贼既然控制不了,那就关上大门不漏风声,瞒过一年是一年,瞒到告老还乡便功德圆满,”新任的大人哪怕是个百折不挠的常青藤也架不住上下的沆瀣一气,“臣弟已经派人前往偏隅打探情况,如今之计,宜静不宜动。”小王爷眨眨眼,似在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动向,盛京城里闹了这么大的事还未行刺成功,一旦朝廷里起了干戈岂不是叫那些暗中宵小警惕而更难露马脚。 难得的,汪公公这老奴才都听得一愣愣,可不是,流风倜傥又从来没个正经的小王爷怎么说起正事来又头头是道,哪里是个纨绔子弟,分明是胸有城府、运筹帷幄,连天子还没思虑过的事他都未雨绸缪替你备好了还滴水不漏的将前因后果告知。 第六十九章 他没心没肺 “这笔账,迟早要讨回来。”九五之尊定定的看了凤明邪半晌,的确,现在该忙活的事一大堆,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不能操之过急,言下之意便是要人时刻注意着偏隅的形势。 凤明邪颔首躬身,摆手由着侍从将贼寇的尸体抬出了殿门,自己也跟紧而退。 汪公公松了口气:“陛下,这小王爷可真像个‘万花筒’。”他觉得有意思极了。 “怎么说?” “什么趣闻轶事好似都略知一二又见闻广博,就连朝廷里伸手够不到的地方,他都能信手拈来。”汪公公笑吟吟的这么一说,突然这笑就僵在了嘴角,他瞧着天子抬眼,忙醒悟过来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子,“老奴,说错话了。” 这见多识广又知晓所有折子上不知晓的事,岂非——岂非比这个九五至尊还神通广大,比九五至尊还像个明辨是非的天下之主。 汪得福惊的是浑身冷汗频出。 天子探究的神色在老奴才脸上晃荡来去:“你没说错话。” 没说错。 这样的一个天之骄子,总用着纵情放肆的性子掩了那颗玲珑剔透的心,叫人爱之深,也恨之切——叫人,无论如何也搁不下心底里的芥刺,凤小王爷当年是如何得宠于先皇帝,几乎,比他这个“东宫太子”还要惹得父皇满心欢喜—— 可偏偏,最后继承江山大统的还是他。 “凤阳城的人,有什么消息?”九五之尊拂袖一扬龙袍,人已经端端坐在了龙椅之上,正大光明、天子气概。 汪公公一招手,就有个小太监匆匆忙忙低着头端上一颗蜡丸:“这是晌午刚送到百起司的。” 九五之尊捻着蜡丸却不着急将它碾碎:“猜猜,朕这位天之骄子的十四皇弟会给真龙天子布什么迷局。” 汪得福哪敢吱声更不敢多看天子的神色,那种轻声细语却显得探究的阴冷从不曾在凤小王爷跟前袒露过的半点儿眼神如今全然暴露于汪得福的跟前,叫这老奴才恍然意识到,天子所有的示好和放纵更像是一种虚伪的热情,他并没有天底下想象中的那么信任凤小王爷,这对兄友弟恭之下是不为人知的暗潮汹涌。 百起司,乃是帝王专用于驭下委派使任查究监察百官忠心而培植出来的宦官势力。 大晏朝有大理寺,有都察院,可那些都是明面儿上给别人看的,唯独百起司,是天子专权容不得他人染指的秘密组织,谁若是招惹了这些个宦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帝的信任和纵容也同样是架在百官脖颈上的利刃。 汪得福看着天子将蜡丸中的纸条一阅而过,神色微动不知是喜是怒,直到那秘条在烛火下燃成了灰烬。 天子仰头望着金殿,突得喟叹喝笑起来:“恐怕朕,才成了那小子的心腹大患。” 汪公公闻言“噗通”腿脚一软跪了下去:“小王爷虽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儿,可也是仰仗着陛下爷您的恩宠啊。”这话也是个理,凤明邪的百无禁忌还不是因为有天子在这儿惯着、纵着,就一介臣子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殊荣,天底下、那天底下谁敢将皇帝老子当成心腹大患,巴结还来不及呢。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朕难道还不够宽纵着他吗。”天子眯起了眼,“你以为那小子当真稀罕朕对他亲如兄弟,不,他骨子里仰仗的,可不是朕这个当今的皇帝。”而是——他们那早已驾鹤西去的父亲。 先皇帝在凤阳——藏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你,派人去偏隅瞧瞧,朕要知道,他的人都做了些什么。”九五之尊重新执起了折子,气定神闲又正大光明。 方才的猜忌似乎都只是这个老奴才看花了眼,汪公公张了张口连忙委身退下:“陛下英明,奴才遵旨。” 御书房外的阳光铺天盖地,悄然不觉的入了盛夏,好似深宫内苑也渐渐有着藤花荷香的缭绕。 凤明邪很是难得没有急招马车出宫而是悠哉悠哉的绕着花池,闲情逸致的。 东亭已跟在了他身后。 “王爷,陛下可有诘责?”盛京城的闹事叫人神经紧绷,金殿上的大臣们害怕多说一句话就会成为枪口鸟,战战兢兢,而自家主子就从来没这点儿危机和紧张意识。 老实说,东亭对凤明邪吊儿郎当还放浪形骸的模样不知是喜还是忧,每每在九五之尊面前造次的脸不红心不挑,别人瞧着惊慌失措,他呢,还能与你海阔天高。 他方才就瞧见了,简校尉一众人那是满头大汗的从御书房中退了出来,陛下心情并不好。 凤明邪抬手拂过眉眼,仿若有着温软的花香散落,他看到东亭微微低垂着脑袋欲言又止的模样,脚步顿停了下来:“你是觉得,他想要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究竟借的是他凤明邪,还是文武百官。 “属下不敢。”东亭心头一惊忙退身要跪下,臂弯已经被凤明邪搀住了。 “天子用人无可无不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伎俩先皇屡试不爽,”男人轻轻拍了拍东亭的肩头,这护卫忠心耿耿自是担心他陷于九五之尊的彀中,然满朝王文武皆知,天子正在用他凤小王爷的百无禁忌权衡利弊,同时也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迟早有一日流言蜚语罄竹难书——凤明邪是一把剑,以风流倜傥作掩,以百无禁忌为由,仗着恩宠明火执仗,“锋利的剑,总会溅血,也容易伤身。” 男人歪着头笑吟吟的,眼底里没有丝毫的担忧和叵测——天子的火烧到何处为尽头,可不是由着龙椅上的人,说了算的。 东亭轻轻噎了口气,他知道自家主子不是表面这般玩世不恭,自打接到太后懿旨来到盛京城,就得明白踏入的是什么勾心斗角水深火热,因为有人,开始按耐不住了。 凤明邪的长袍曳过满目夏花,懒声道:“这几日秦徵去哪儿了?”他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东亭有些意外自家主子居然会关心起秦徵的行踪,但细一想,秦大人是晋王一党的左膀右臂,的确不容忽视:“似是去了几回太医院。” “太医院?”凤明邪眯了眯眼,秦大人在那可没什么熟人。 东亭点头:“近日朝中有两位大人得了风寒正休假,入夏之际寒热交替容易小病缠身,不少大人都去太医院添了几副药方才安心。” “秦大人可没那么娇生惯养的。”一点头疼脑热就担惊受怕,他去太医院自然是有着另外的图谋,比如——那将陆以蘅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胡良泰,想要知晓陆家姑娘的近况,问一问那位时常要走动魏国公府的老太医,岂非最合适不过。 秦徵,好似也悄然的关注起了自己那位“未婚妻”。 凤明邪懒洋洋的意有所指,东亭好似听明白了:“王爷可要去魏国公府?”这盛京乱事算告一段落,陆家姑娘养精蓄锐了大半月,如今应该活蹦乱跳了吧,倒是自家主子,原本总爱花着心思去调侃戏弄的人,偏偏静得不像话,别说去探视探视那从鬼门关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人,那就是半眼都没瞧,不,连半个字都没搭上陆以蘅过。 东亭实在不能理解。 “不,留宿行宫。”凤明邪却突然拂袖转身,走得是头也不回落踏潇洒,仿佛那宫墙外的陆以蘅是生是死与他毫无干系。 很快,吏部遵旨拟下了嘉奖,经天子特赐,重头彩自然就落到了陆家。 魏国公府这才打开了大门迎来送往好不热闹,不是绫罗绸缎就是珍品药材,大大小小的官吏也不管认得不认得,都得遣人上门来聊表心意,至少——至少这表面功夫也得做给东宫太子看不是。 陆以蘅原本初愈的伤口因为晋王的“失态”又遭了一回罪,惹得花奴几天几夜没合眼恨不能就此日日夜夜守在床榻寸步不离,省得,省得这姑娘眼角眉梢锋芒一露,又跑去吃哑巴亏。 陆婉瑜劝了小丫鬟多少回都不听,就连卧榻长久的张怜都在陆婉瑜的搀扶下来宽慰花奴,丫鬟铁了心撅着嘴摇头说要守在小姐的床边,张怜感慨,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奴婢——从南屏一路风尘仆仆也不在乎陆家一门倾颓没有荣华富贵可享,却对陆家人尽心尽力。 这般执拗又赤诚的丫头,世上也不多见。 张怜看着满屋子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热泪盈眶,她何尝不知,这些赞美和荣光是自己女儿险些豁出去一条命换回来的,就好像这座魏国公府,也同样是丈夫和祖业上功高震主一代一代挣回来的。 家族荣耀,正在延续,如同血脉,生生不息。 张怜动容,泣不成声,陆婉瑜只敢悄声劝慰着母亲要好生休养,别辜负了阿蘅的心意,张怜反手就把陆婉瑜给推了出去,嘴里念念叨叨的:你啊,不用管我这老太婆,去——都去照顾阿蘅去! 老太婆,自个儿能看护好自个儿。 第七十章 暗涌起夜祸 在小花奴的衣不解带下,陆以蘅也算下得了床榻能说能笑了,陆婉瑜没事就挑着些新鲜有趣的听闻说给陆以蘅想要博她一乐,比如那两看相生厌的秦府也送来了不少补身珍品,顾卿洵三天一小看,五天一大诊的不敢怠慢,只是近几日来的少了,说是朝中有几位大人得了风寒急症卧病在榻急冲冲的叫了顾卿洵去瞧病。 陆以蘅肩头的绷带还没有完全拆除,轻轻揉搡时的痛楚消退了许多,夏日午后的时光美好,每一缕气息都带着生机勃勃仿若新生。 “这几天盛京城里还有什么新鲜事?”小丫头闭门不出的大半个月来,城里从人心惶惶到息事宁人,只知晓大理寺结了案子,刺客凶手也都“绳之以法”,陛下无心再多追查。 “对了,”陆婉瑜一合掌这才想起来,“信安侯夫人出城去养身子,府里的丫鬟起了炉灶结果一时贪睡不小心烧了宅子,”可是她黛眉轻蹙,“你说这祸不单行的,原本大家都说应夫人逃过一劫,谁知呢,回城的途中马车却不慎翻了,听说老夫人和身边两个随侍的丫鬟当场就一命呜呼。”脖子都摔断了,惨不忍睹。 陆婉瑜长叹口气,世人祸福难测啊,颇有些,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的错觉,毛骨悚然的。 “信安侯府?”陆以蘅一愣,好快的动作啊——不知道是朝廷里哪位大人的作为,若单纯说是起灶失火,她陆以蘅第一个不信,那天晚上得知五道奏疏的人可不少,应夫人言辞凿凿说着老侯爷有家书伪证,怎么看都像是“毁灭证据”,趁应夫人不在盛京城将宅子烧个精光岂不是连同那封“证据家书”都烧了,再反手给马车动手脚作什么“不慎”,总之活口不留,家书难寻就对了,不知——究竟是谁授意,选在这个众人无暇顾及的时间,可真是,“妙啊。”她不由沉吟出声。 “妙?”陆婉瑜可没听明白,“阿蘅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陆以蘅回神忙摆手,园中池里荷叶田田,花枝亭亭玉立煞是好看,她的唇不自觉动了动—— “那,小王爷呢?”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口而出,才落出又觉得太过冒失了,好似如今嗅到散落的花香都会莫名其妙的想到那个眉眼温软,流风倜傥的混蛋。 小王爷呢。 陆婉瑜“噗嗤”一笑:“阿蘅想他了?”鲜少从自家小妹口中主动出现关于“凤小王爷”的词汇,平日里,旁人要提,阿蘅都是撇着嘴角不屑一顾。 “哼,”陆以蘅不齿冷哼扭过头,上看下看索性盯着枝头娇花,“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坐卧花丛,醉享云端,金金贵贵天之骄子。 “小王爷自从祭天出事后就没有来过魏国公府了。”老实说,陆婉瑜也觉得很奇怪,这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派人上门拜访张怜,东宫太子更是嘱咐着内务府和太医院,时不时的还遣人来探望病况,结果呢——那个从来没正经爱戏弄调侃人的盛京小王爷,反倒是一回都没有来过。 奇哉怪哉。 陆婉瑜歪着脑袋看陆以蘅仰着头,也不知道她是在看花看叶还是在看天看云:“失望了?” 陆以蘅蹙蹙眉,呸,对那种家伙有什么可失望的,她只是隐隐觉得肩头的伤口有些翻腾罢了。 “小王爷还是派人送了东西来,”陆婉瑜故意拖长了调调,她瞧见阿蘅突得转头有些“迫不及待”的表情,自己反而先哑然失笑了,“亭大人送了不少鸟食,说是怕你卧病在榻,无心照料。”省得把那只金丝雀给活活饿死了。 陆以蘅“哈”了声:“王八蛋!”小姑娘咬着嘴角愤愤道,她闯一回鬼门关,那个王八蛋只关心家里的金丝雀饿不饿,敢情她陆以蘅在凤明邪眼里连只鸟儿都比不上。 “噗”,陆婉瑜还是没忍着,原本是当真在担心阿蘅会不会气恼,可是真的看到她气得这般脸红脖子粗的又觉得有意思极了:“阿蘅可别恼,恼坏了身子多不值,要争宠,也不该和只鸟儿争。” “谁说我和只鸟儿争宠,我是和那富贵荒唐骨过不去。”陆以蘅咬牙切齿的,要不是肩头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真恨不能一拳就揍到那个男人向来活色生香的脸上—— 来掩饰自个儿好似从心头脖子根里爬出来的某种心虚和躁动,陌生又莫名。 陆婉瑜的心里倒是终于落下了石头,阿蘅会笑会恼会发脾气了,才说明身体是真的康复起来。 陆以蘅呢,偷偷瞧见陆婉瑜揶揄的模样,还真有些撑不住脸的羞赧,硬生生哼哼着扭过头就要撇开她。 “好好好,三姐不笑你了。”陆婉瑜连忙将那丫头拉回来,花树斑驳的绿荫在她脸上闪过,美妙极了。 每每次聊说到那个放浪形骸的家伙,陆以蘅的心底里总有着不可名状的抗拒和懵懂的迷惑,陆婉瑜明白,阿蘅对任何人都没有放下丝毫的戒心可那不妨碍她对一个人渐渐产生的祈望和期待,也许欲擒故纵的那人正等着看她这份焦灼不可耐的心思。 陆以蘅挑眉眨眼感慨道:“我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哪里像三姐这般心思慧敏、多愁善感,我瞧着就该趁此大功向陛下请个旨,为三姐再寻门当户对的好夫家。”这个女人若是一辈子被栓着照顾陆家,岂非埋没了贤妻良母,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路,也许还会有一段良缘圆满她这颗玲珑剔透心。 “你——”陆婉瑜伸手戳了戳陆以蘅的脑袋,“可别拿我逗趣开玩笑。”遇人不淑,一次就足以叫她尝尽了心酸苦涩,老实说,陆婉瑜对于爱情和婚姻早已不保有任何的期望,她只盼此生能与陆家人平平安安,知足是福。 陆以蘅皱皱鼻尖,难得露出些许小女儿一般的俏闹娇态,挽住陆婉瑜的臂弯长廊踱步,好似很久没有和自己的家人这般亲近悠闲的倚着阳光嗅着藤香:“三姐,我是认真的。”她只好又唠叨一回。 她是认真的希望陆婉瑜能够遇到一个让自己敞开心扉的人。 陆婉瑜想了想却叹口气,伸手轻轻抚着陆以蘅的鬓角,将耳畔的发丝绕至耳后:“只要你养好身,三姐有你们就很开心了。”她勉力一笑,眼神微微抬起时,笑意就突然僵在唇角,瞳孔中顿有些惊诧慌乱,连手都不由自主的离开了陆以蘅的肩头。 陆以蘅转身顺着陆婉瑜的目光看去,心头也“咚”的一跳:“花奴?!”她惊呼才发现,长廊转角处的那个小丫鬟。 花奴昏倒在地不省人事,许是刚要去张怜房中奉茶,如今茶盏碎裂一地,水渍浸透了她的袖口。 陆以蘅刚想将她抱起来却肩膀酸痛后槽牙“咯嘣”一咬,才想起自己的伤口还没彻底愈合,陆婉瑜见状已一把抱下了小丫鬟,急冲去了厢房。 花奴看起来脸色不好,不,是奇差,眼睫时不时的颤抖着,浑身有些烫热的颤栗,陆以蘅吩咐着先给这丫头煮碗退热的汤药,也许是这段时间日夜不弃、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疲劳所致,花奴本就体虚乏力,如今支撑不住才昏迷在地。 陆婉瑜点着头不敢怠慢,只是熬好的汤药送服了两贴,从夕阳渐落到新月升起,整整半个晚上没有见到丝毫的好转,反而还发起了高烧,豆大的汗珠额头密集,陆婉瑜手忙脚乱的照着当初顾卿洵留下的杂病方子却都没有任何见效。 “这样不行,”看着花奴备受煎熬的模样,陆以蘅哪里还有心情躺下休息,“我得去找顾先生。” “等一下,阿蘅你大病初愈,还是留在家中照顾花奴,我去。”陆婉瑜拦住她也压根不给陆以蘅反驳的机会,已经急冲冲的跑出了门去。 谁知,陆婉瑜这一去,直到月色过了大半才回来,原来顾卿洵并不在药庐中,陆婉瑜敲了半日的门才有一位小童应门还不敢将人请进屋中,只道是顾先生已经三五天没有回来了,若是有事怕无法分忧,还劳烦另请高明。 陆婉瑜没有法子,在药庐门口等了好一阵子又跑了几家药铺医馆,可大夫们都推说着深更半夜又不是要命的事儿,等天亮了再来候诊,如今这天儿多是劳累体虚小风寒,熬两副药这自然而然的就好了。 陆家三小姐急得是双眼发红可一丁点儿办法也没有。 陆以蘅却觉得有些不妙,顾家药庐即便顾卿洵不在铺中也不会随意拒绝夜半上门求医者,更何况是陆家:“那小童还说了什么?” “没有。”陆婉瑜现在回想只记得那人神色谨慎,夜半三更也无被搅扰的疲态。 “近日宫中可有事发生?” 顾卿洵向来似乎个举止得体言行妥帖的人,若是有要事离开药庐三五天,必定会告知下人去向和缘由,而不是模模糊糊的一句话。 第七十一章 恐慌初现情 宫中要事? 陆婉瑜仔细想了想还是摇头:“大哥最近小住东书院也没说过宫里出了什么大事,许是……许是哪位后妃娘娘身体不妥?”这才把顾卿洵宣去了几日,否则太医院那些老骨头足以应付,陆婉瑜说着忍不住探身去瞧花奴,人还没走到床榻前就能嗅到一股子腥味,看起来,那丫头呕吐过,陆以蘅已经清理掉了,“花奴的身体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妙,不知是不是感染的风寒症,”陆以蘅蹙眉忧心忡忡,“这样吧……等天亮,我就去宫里找胡太医,三姐不要太担心。”看看陆婉瑜自责的模样,怕是要把花奴浑身疼痛的遭遇都刻在自己身体上,“今晚我来照顾花奴,你去休息,可别这丫头没好,你和我都倒下了,那才是不妙。” 陆以蘅大病初愈,花奴就遭了罪,若是陆婉瑜也一起病倒那才祸不单行。 无论如何都得有一个人养精蓄锐,陆婉瑜嘱咐着小妹如果能小憩一会,哪怕闭上一会儿的眼睛也好,这才不情愿的退出了房门去。 陆以蘅还没来得及关上房门就听到床榻上的花奴嗓子眼里作呕的声音,她哑着声,几乎是从胸腹间上涌出了一股子黄疸水,全全然呕在了床边的洗漱盆中,顿时整个人虚脱一般直挺挺的瘫在床上。 陆以蘅忙上前去将她的唇角擦拭干净重新掩上被褥,院中的月色倒影着池中清水,陆以蘅清洗了所有却没有坐下歇息,而是翻箱倒柜的将小药盒倒腾了出来,就着那些曾经去顾家药庐中抓来的药剂,嗅了嗅,拼拼凑凑。 红烛一不留神,燃到了尽头。 天色微微有些灰蒙时,魏国公府的大门被人敲响了,很意外的,竟是顾卿洵。 “我听小童说魏国公府来过人,可是你身体有碍?”顾先生风尘仆仆,发丝上还有着些许晨露,看得出是才回到药庐听闻了经过后便马不停蹄的来了国公府上,叫陆以蘅都有些感动。 “不,是花奴。”她忙将男人迎进了房中。 顾卿洵一瞧见花奴的状况和奄奄一息的模样,他神色微变凝重,搭脉上手没有一丝的宽慰:“花奴这样发烧有多久了?” “一天一夜了,没有好转,偶尔还有呕吐之状,足有四五次。” 顾卿洵嗅的到空气中的酸腐味:“呕吐物呈何状?” “苦腥极重,呈褐色微带血丝,瞧着应是黄疸水。”陆以蘅尽量将所知如实告诉顾卿洵。 顾卿洵的眉头微微动了动,他将花奴的手藏回被褥中:“你知道朝中有两位大人前几日得了风寒,体热高烧故而请病在家,我这几天便是在他们府上照看,可今日,他们的妻子妾室也同样出现了体热之症,发病急骤,来势汹汹。” 顾卿洵的口吻并不显焦躁,相反,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好似在告知也同时在安抚眼前人—— 陆以蘅却怔了神倒抽口气:“你——你可有定论?!” 兹事体大,陆以蘅也隐约察觉出这症状的可能性,若是那两位大人的家眷病症相似,那说明这疾病极具传染性,而花奴与他们非亲非故也有了病症,那——在整个盛京城中绝不会是少数人得此急症。 顾卿洵不摇头不点头,只是沉沉地喘出口气,人已经将陆以蘅拉倒了一旁,尽量远离花奴的床榻:“你听好我说的,花奴所穿的衣物包括这两日接触的一切都得用热水清洗,你不能再这么照顾她。” 这是对付传染性病症最简易也最简陋的法子,花奴是患者,陆以蘅倘若没有任何防范措施而日夜陪伴才是最容易被感染的对象。 “我已有所准备,”陆以蘅的神色虽然不善沉郁,但话语手头没有停下,她将方才倒腾出的药材推到了顾卿洵跟前,“用雄黄桐子大,在火中烧烟薰脚绷、草履、领袖间,可用以防止病尘通过衣物的接触而传染,只是府中药材短缺,怕不能熬太久。” 顾卿洵一愣,眼中光彩乍现,竟错愕惊诧几分这姑娘对医术懂得不少:“你懂这些?”他喜上眉梢,“药庐中存有不少药材,天一亮我就遣人给你送来。” 陆以蘅点头,但一瞬神色又紧绷起来,是啊,国公府好解决,可如今不光是一家一府的事情:“现在的重点是盛京城,你——你早就知道有这个可能的定论为何不说?你应该提醒江大人,提醒朝廷和太医院做下准备啊!”传染性的疾病一旦控制不住而大规模爆发起来,那才是措手不及被杀个人仰马翻。 顾卿洵咬了咬后槽牙也是满脸无奈:“你以为太医院那些老古董会听我一个后生小辈的话?”他早将朝廷两位官员的症状提交到了太医院,可太医院只开了普通风寒的方子,批下条子说着不过春夏交替的后遗症,每年都难免有些人要得个风寒头疼脑热的,有什么大惊小怪,那些老太医各个都自称医术高明、悬壶济世,怕是倚老卖老压根就没有仔细看过他提交的一叠症状透析,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听从一个抢饭碗的顾卿洵来指点江山。 “可是——可是,这很可能,很可能是疠气,”陆以蘅一把抓住了顾卿洵的手臂,“疠气,是时疫,这不是儿戏啊!” 一旦盛京城如此人口密集的地方发生了不可控的时疫,那才是最可怕的。 “我岂会不知!”顾卿洵的拳头捏的紧紧的,刻意压低了声可见他本也是焦灼万分,“顾家药庐这几天都没有对外再开,我所见的疑似病症都送去了药庐避免他们再接触外人,花奴也得去,她不能留在国公府。”这里还有健康的人,更何况张怜本就身体孱弱如今久病有了渐好的势头可遭不住这疫病。 陆以蘅倒是能理解,难怪陆婉瑜去请他时,药庐紧闭,唯独一个小童应门还小心翼翼的,原来,顾卿洵早已察觉异常将感染的风险者都送去了药庐妥善处置起来。 “药庐中有多少人?”陆以蘅忙将桌案上的药材都整理好。 “原本只有五六人,可我今日回府才知,短短几天,已增至二三十人,我是怕——怕那些还未有症状或以为只是小风寒而卧病家中无人照料者,那才是症结根本啊。”潜在的传染者可能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无意之中感染他人,一传十十传百。 陆以蘅的手顿在半空,没想到这病症传染如此之快,她愣神半晌:“可你不能将人全压在药庐,这件事得告知朝廷,至少要告诉江大人,就算不能上达天听,也要极尽可能的通知百姓早做预防。”该做好的防御措施刻不容缓,如果人人茫然无知,岂不是将他们送上了断头台? “现在不可人尽皆知,这件事的确不能瞒着,也不能在不明情况之前大肆宣扬。”顾卿洵心有余悸却力不从心,前怕狼后怕虎,他不知该如何作为才是个万全之策。 “盛京城,六十八万人啊!”陆以蘅咽了口唾沫才觉得嗓子眼里有些干哑,背后冷汗频出,这是国家的都城,是政权和经济体的集中之处,兹事体大啊! “我知,我知你着急,我何尝不是!”顾卿洵就差拍案跺脚了,“这朝廷中有多少为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而自欺欺人?在他们看来,大晏朝是龙神护体绝不可能叫邪气盛行,在他们看来,这祭天大典刚过就应是风调雨顺,岂会被这小小的寒症所牵制,我顾卿洵算什么?就算现在当真去大街小巷敲锣打鼓,那掉脑袋的也只有我一人罢了!”男人一扬长袖,本如沐春风的温宁里也沾上了急不可耐的焦躁,“若是为国为民,即便抛头颅洒热血又怎样,可谁甘心当那些势力者的牺牲品?!” 陆以蘅狠狠捶拳在案,知他忧国忧民,也知他心力交瘁无能为力。 “顾先生,我倒是有个法子。”她突得转过身,眼中恍然流淌月色烛光,“你是盛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夫,对各家药房医馆都了若指掌,你马上派人去各家,将这几日所有发热、呕吐、见血之症的记录都拿到手,还有药铺,抓过药的疑似症也统筹整理。” “你的意思是……”顾卿洵好似明白了陆以蘅的想法。 小姑娘点点头:“你说的没有错,我们空口无凭就算跪在皇上面前也没有半点作用,不管朝廷里做法是否雷厉风行,他们有时间按部就班、从长计议,可这盛京城的百姓没有,他们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如果要瞒,就索性在恐慌爆发之前,斩断一切。”陆以蘅定定道,天灾人祸面前,没有什么残忍与怜悯,每个人都是同样的生命与个体。 “你要做什么?” “我去找府尹大人江维航。”陆以蘅斩钉截铁就要跨出门去。 “江大人岂会听你片面之词。”顾卿洵一愣忙追了上去。 第七十二章 封锁城门计 “姑且一试,一旦消息先走漏,盛京城只会爆发恐慌,百姓如果知道这里发生了时疫,他们会拼了命的往外头涌,那才是大难临头。”陆以蘅没有回头。 顾卿洵顿住了脚步,他看到那小姑娘脊背挺直,束起的长发微微落在肩前,她没有犹豫也没有思忖,她想到的,便是要身体力行的,迈开的步子都似斩钉截铁落了千钧的重担。 “好,”顾卿洵莫名喝笑了声,“你我,可是孤军奋战啊。”这看起来安居乐业的大晏王都盛京城,正开始一场梦魇。 “无妨,结伴同行,何惧之有!”陆以蘅昂首朗道。 魏国公府前分道扬镳,苍穹启晨了东方的第一寸日白,陆家姑娘快马一鞭赶到了江维航的府尹府,她跃下白马抽下鼓锤“咚咚咚”狠狠击打外头的闻登鼓,那睡得正香的衙役东倒西歪跑来开门,一瞧—— 怎么是个小姑娘。 “天还没放亮,哪里来的野丫头!”搅扰清梦。 “呯”的一下,陆以蘅重重将鼓锤掷在鼓面,竟断木如飞,碎痕顿时惊得几个睡意朦胧的衙役都清醒了大半。 “陆,陆小姐?”他们揉揉眼睛这才看清了来人,陆以蘅,魏国公府那位东宫救命恩人,哪里得罪的起,“您、您怎么这个时候来衙门了?” 陆家姑娘瞧着衙役们总算不浑浑噩噩了,忙推开他们兀自往堂内走去:“江大人呢,我有急事找他。” “这……这时候,江大人自然还在睡觉呢,”衙差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得罪人,只好点头弯腰的陪着笑,“小人这就去通禀,还请陆小姐稍后片刻。” 案上的茶热了两盏。 透过纸窗都能瞧见天色微萌的灰亮,江维航这才缓缓从内堂踱步而出,他是个不善言笑的男人,轻轻整理了自己的衣衫一丝不苟,可见每日在见客前的仪容修整花了不少的时间,下颌有一小撮短短的胡茬,反而添了几分严谨肃然感。 “陆副使,天光微亮,你来我府上所为何事?”他一落座,就有小婢奉茶,衙役们都老老实实的站在了一旁。 江维航和陆以蘅的交道不多,最开始不过是因为六疤指的事两人“心照不宣”的教训了孙家那造谣生事的小少爷一回,那时候江大人只觉得陆家姑娘面上无暇疏漠可心机狡诈偏都生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再后来亲眼见着东宫抱着满身是血的小丫头,听说——那是硬生生的替太子殿下挡了刀枪剑戟。 属实叫人刮目相看。 可江维航与她没有什么一回生二回熟的交情,公事公办——夜半三更击鼓禀事,若子虚乌有,他定当以重罪论之。 陆以蘅忙从椅上跃起倒也是微微松了口气,好在,江维航看起来并没有染上这疠气。 “江大人府上近日可好?”她莫名先问了这么个问题。 这算哪门子? 江维航没弄明白,小胡茬一抖,手中的茶盏“喀”的搁置在了案几上:“家中一切安好,自康乐无事。”他的口吻不见得好,甚至还有些恼恶了。 “那你们诸位呢?”陆以蘅转过身,眼神划过一旁的衙役们。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面相觑,断不知这陆小姐究竟想要做什么。 “陆副使,你这是何意?”江维航眯眼轻喝,大半夜的跑到他府门就为了寒暄不成? 陆以蘅抬手示意江大人稍安勿躁,她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堂下那十来个奴仆衙役:“魏国公府上的小花奴昨儿出现了头疼脑热的迹象,浑身高烧不断、呕吐不止,任是服用几味良方皆不见效。” 衙役们互相对看了几眼,咋舌之下有人战战兢兢的上前挪了两步,轻声道:“我、我家中老母前两日倒是得了体热风寒,不过她身体向来不好,也许是一时疏忽……” “这么一说,小人也想起来了,昨日回家中才知晓,隔壁老张家两个女儿都得了风寒,闭门不出、呕吐不止呢,今早我赶着来衙门,没想到老张他自个儿也卧病在榻了。” 衙役们在底下窃窃私语的唠嗑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无不是关于邻居亲朋之间突然得了这所谓的“小风寒”,竟有些人心惶惶。 陆以蘅没有接话,目光缓缓望向了江维航,江维航的神色渐渐收敛起来,连眼底原本有的几丝倦容都消失殆尽,他似是明白了陆以蘅在证明什么—— “这是……怎么一回事。” “前几日关于宫中有两位大人得了寒症的事您知晓吧。” 江维航点头,心底里有了些许不详的揣测和预兆,他的神色带着迷惑,可迷惑中俨然有了一个答案,只是不敢宣之于口。 陆以蘅“啪嗒”上前一步,那步子轻缓,可声音却清脆:“顾卿洵已经带着药庐的人前往各家药铺和医馆,江大人要做最坏的打算,倘若——”陆以蘅的话却适时的顿了顿,看到江维航的眼中闪过焦灼和不耐,“倘若——这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 疫病突发,毫无防备。 “可能确定?!”江维航脸色大变打断了陆以蘅的话,他不想承认也不希望这是真的,所以必须要得到更确切的证据——尽管陆以蘅的话的确有说服力,她并没有着急着一进门就直言祸事发生,而是旁敲侧击,反叫江维航心生疑窦进而确信不疑。 “十之八九,天光大亮后怕是更盛,臣女恳请江大人即刻封城,避免传染人员外流,引发举国病症!”陆以蘅退身抱拳,话语掷地有声。 江维航闻言手微微一颤,竟险些碰翻了桌案的茶盏。 底下的衙役们无不是神色惊恐惶惶,时疫——盛京城对这个词汇陌生的很,很多人一辈子不见得会遇见一次,一旦大规模的爆发则意味着所有人在劫难逃甚至赔上性命,衙差们手脚冰冷胆战心惊而频频后退喧闹起来。 “都给本官闭嘴!”江维航被这些聒噪的话语吵得不甚其烦,他一拍桌案瞪向陆以蘅,“兹事体大,如若不曾上报就擅自封城,你可知本官要担多大的罪,更何况这盛京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多如牛毛,即便本官一声令下,也未必管得住他们的脚、他们的心。” 这的确是实话,江维航不过是个盛京府尹,不大不小的官还得看着皇亲贵胄们的眼色,谁只要心情不好溜达到了城门,他都得乖乖的让道开门。 “等官官互通再聚成奏报、上达天听,要多少时辰,这分秒必争时片刻就要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倘若时疫酿出了大祸,江大人——您是盛京府尹,难道就撇得了干系?”陆以蘅见江维航左右为难、举棋不定,急得咬牙怒喝道,“江维航,您是盛京城的父母官,父母之名,可比天子更重!百姓仰望的哪里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无非——无非是您一介府尹大人!” 她一把拽住江维航的臂弯将他扯到堂门口,“看看今夜万家灯火,您再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怕是明日,这府上的灯火也不复存在了!” 老百姓还自得其乐的以为过着太平日子而毫无防备,这真是可笑的景象。 江维航结结实实的愣住了,陆以蘅焦灼的脸上,目光坚毅明亮比月色还要撩灼心扉,好似连同那些字句都一下子刺入了你的骨骼血脉—— 您江维航大人是父母官,父母之名,重于天子。 百姓能仰仗难道是那遥不可及的皇帝老儿吗,不,他们能依靠的,仅仅是您这将盛京城治理的风调雨顺的府尹大人啊! 好似这几句话徒然撞到了江维航的心底里,如同一块巨大的岩石激起了千层浪—— “大人,大人——”外头有衙役突然奔入堂内,“顾家药庐的小童来了!” 顾家药庐? 江维航与陆以蘅对望一眼,忙示意把人带进来。 那小童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可见跑得极是匆忙来不及停歇,他将手中被揉捏成皱巴巴一团的纸张交到了江维航手中:“这是方才询查过城中八家医馆和药铺所整理出来关于‘风寒’症的病人以及家住情况,我家主人说,烦请江大人细看之后马上做出定夺。” 陆以蘅心头顿有三分安慰,顾卿洵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他知道自己也许无法打动江大人令行禁止,所以先派遣小童将临时搜索到的“证据”交来了这里。 江大人一目十行,他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所有的病症都出奇的一致,甚至第一天还是妻子,第二日来就诊的便是丈夫和儿女,显然传染性极强且不可预估,从头晕目眩、乏力体虚到呕吐不止,迸发溃血也只用短短几天,这才——这才是八家医馆和药铺的统计,还没有涉及全城呢。 江维航额头的汗珠“啪嗒啪嗒”滚进颈项,顿足一咬牙:“来人!传本官之命,去兵马巡防营告知封城门、禁出入,将消息立马上禀六部和太医院诸位大人议审,人命大如天呐!” 衙役领命急忙奔出府去。 第七十三章 掉头去秦府 陆以蘅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忙千恩万谢。 “你别急着谢,兵马巡防营和虎贲卫本是一体,他们的人大多是晋王麾下,将军校尉千总一大堆可未必会听我一介府尹的话,”江维航说着已将陆以蘅携出了府门,“咱们得找个人,找个,能顶天的人。”江维航定定道,已有所思虑。 “谁?” “小王爷。” 凤小王爷,凤明邪。 江维航很笃定,招呼着陆以蘅就上了备好的马车。 “为何找他?”陆家姑娘很是错愕惊奇,这个时候不找朝廷要员,不找王侯将相,反而要去找那个散漫荒唐、吊儿郎当的小王爷。 马车轱辘轱辘驶的不慢,偶尔“咯噔”一下,是碾过小石子的颠簸。 “盛京城的人怕,盛京城的官也怕,小人怕大人,小官怕大官,大官呢,更怕得罪人。”江维航毫不遮掩,仿佛是深觉陆以蘅耿直赤忱,方才的肺腑之言叫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江大人产生了几分敬佩的推心置腹感。 “那小王爷就能成事?”陆以蘅不以为然,老实说,自打知晓兹事体大后陆家姑娘唯独没有想到的人,就是凤明邪。 “哈,凤小王爷不是官,”江维航摇着头讪道,“他是权。” 权力。 凌驾一切之上。 这个世上,有钱好办事,有权能成事,既有钱又有权还无人能耐何的人,便是天之骄子独秀一枝,在江维航看来,天子高坐龙椅却不得不受到皇位的禁锢,有些事做不得,有些话说不得,可凤明邪呢——恰恰相反。 他才是那尾能够凌驾于天子权威之上而又得天独厚的,矜贵雀羽。 陆以蘅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些话语,两人的马车已经驶到了阅华斋前,欢声笑语不绝在耳,你都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就能知晓这里的美酒醉人,美人更醉人,胭脂香粉早已浮溺在鼻息间——这里是不夜天,娇声如莺,美人如花。 “江大人,您可是稀客呀。”岳池姑娘是头一个迎出来的,说来奇怪,这女人年纪轻轻娇俏妩媚的身段就勾人心魄,好似有着料事如神的本事,江维航才跨下马车,她已经站在了身边。 江维航的脸上没有什么羞赧,仿佛司空见惯,只是拱手道:“请问,小王爷可在。”显然,凤明邪喜欢逗留阅华斋这事在盛京城的官员中那是人尽皆知。 岳池摆摆手:“小王爷近日在宫中留宿,不曾来过阅华斋,”她顿了顿已经眼尖的瞧见江维航身后还跟着神色凝重的陆以蘅,“江大人,有什么事吗?” 江维航有些意外,怔了怔倒也没失态,只是摆摆手回避道:“无事,劳烦岳池姑娘了。”江维航拳头一握脸上不免有三分失落,真是赶巧不干早。 岳池摸了摸耳坠子,江大人是个沉着冷静向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在这天光灰亮,就连酒客赌徒们都已经醉醺醺的要入眠的时候劳师动众跑到阅华斋来,谁信那口中的“无事”。 不光有事,怕,还是大事。 女人咕哝两句瞧见陆以蘅跟在后头发呆:“陆小姐。” 陆以蘅回过神:“岳池姑娘,夜深露重,早些闭馆,近日便宵禁吧。”她神色凝重,不似在开玩笑,要知道这一条的花街赌坊可从来不识什么是闭馆,什么是宵禁,盛京城的不夜天,不在皇宫内苑,而是在这七拐八弯的巷子里,得遇者,醉生梦死。 “陆小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岳池好似瞧出了端倪,她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身后的一片流光溢彩。 陆以蘅摇摇头,欲言又止,时疫之事绝不可私人声张:“倘若岳池姑娘有心,我想请你帮个忙。” 岳池点点头,长指在唇边一落,俏生生的模样叫陆以蘅都有些恍惚。 她清了清嗓子:“虽然我陆以蘅最是不喜那些一掷千金的败家子,但六爷毕竟与我有两分‘交情’,岳池姑娘若是遇着了他,也将我方才的话带给六爷,愿他们,好自为之。”陆家姑娘抱拳退身,头也不回的上了江维航的马车。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若说整个盛京城最易出大祸的,便是这些纵情旖旎、穷奢极欲之地。 岳池看着那马车趁着几缕东方日出的天光云影消失在街角,眯了眯眼,江维航和陆以蘅虽然没有明说但眼角眉梢的焦忧是遮不住的,盛京城,出事儿了—— “姑娘们,老爷们——”她轻纱薄衫,回眸一笑百媚生,“今儿个,就到此为止吧。”熄灯、闭馆——就如陆以蘅所说,只是岳池还忍不住有些奇怪,陆家姑娘怎么“关心”起那小老头六爷来,按着理儿,六疤指的手下与陆以蘅可有过不少的摩擦,什么坑蒙拐骗、栽赃嫁祸都沾了边,如今,似是有了几分“不打不相识”的交情。 不,岳池对陆以蘅那是心里头藏着赞赏,小丫头是在“收买”人心呢,这盛京城的犄角旮旯里能干出腌臜事的货色,迟早有一天也能派上用处,是敌是友都得分开来看,陆以蘅对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达官显贵们从来没想过趋炎附势,反倒对“实在”的地痞流氓留了不少心。 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 很快,这原本热热闹闹喧嚣沸腾的花街就寂静了下来。 江维航的马车穿过三巷,两人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眼见着天色就要慢慢敞亮,面圣述情是绝无可能,就算是皇子,自己的父皇也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更何况还未有确凿证据,甚至连太医院都还没有上禀过,你就跑到天子面前危言耸听,岂非不要脑袋了。 江大人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是个老陈又严肃的人,平日里不爱闲言碎语,他只管看着晃动车帘外的天空发呆,料想此刻,府尹的衙役应该已经通禀到了九门巡防营,只是—— 呵,江维航自己都觉得可笑,他的命令对于只听命于晋王的将才而言,那就是狗屁。 陆以蘅深深吸了口气,打破沉寂:“去秦大人府上。” “秦徵?” 江维航愣了愣却不反驳,马车一溜烟就到了秦家府邸。 两人在内堂稍后了片刻这才见到了主人,秦徵穿戴整齐没有丝毫的疲态,似是这个时辰他理应已起床相候,无论何时皆神清气朗、文质彬彬。 江维航说明了来意,秦徵听得仔细却没有任何的焦灼和紧张之态,反而示意稍安勿躁的让小婢女们奉上了新茶。 “陆以蘅人微言轻,只想请秦大人帮这个忙。”陆家姑娘现在可没心情品清茶香茗,如今还能让九门巡防营听从调派以遣动盛京城防卫的,唯独晋王亲信大学士秦徵。 秦徵轻轻泯了口茶盏,眉宇微动,将递呈上来那些皱巴巴的纸张看了一遍,漫不经心道:“这些都是确诊的?” “只是近两日,今日的还未有统筹,也并非确诊,是疑似却不排除感染性。”陆以蘅尽量将话说的完整谨慎,却见秦徵不为所动也不表态,“如今危在旦夕,还请秦大人做个主,若是引发了恐慌扩大了传染途径,届时人人自危、草木皆兵,只怕短日就会泛滥成灾。”要知道,百姓心目中惊慌的祸事远比灾难更可怖。 秦徵眨眨眼目光就从跟前那两人身上撤下,将纸张往案几上一搁,茶盏一压:“盛京城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了。”他这话说得也很古怪奇妙,不谈疫情、不提人命,单单指了指这皇天后土。 江维航闻言暗暗摇头,瞧瞧,他早就说过,小官怕大官,大官怕得罪人更怕权贵,谁都不想在这乱事里作个没有建树的出头鸟。 “陆以蘅,你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你甚至连太医院的通审都没有上禀,就和顾卿洵一起拖着江大人‘危言耸听’,”秦徵歪着头,看那姑娘冷脸上展露的愤懑,初出茅庐就自以为是,陆以蘅脾气犟性子倔,偏生面上疏淡寂离,瞧不出几分情愫变化,“本官来告诉你,如果这是时疫,如果泛滥成灾,即便最后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被问责的——也不会是你我。” 这盛京城里,既然不能兼济天下,就就好好独善其身,当出头鸟的人总是吃力不讨好,而马后炮却能高官厚禄平步青云——既然得了“先知”,那就好好的看护自家院里的人,等着后知后觉的朝廷来收拾烂摊子,若你“处理得当”,还能享个一等头功——岂非,妙哉。 何必现在兴师动众惹得天怒人怨。 江维航站在笔直笔直,秦徵大人的话——实在是官场经典之作,若换了他江大人站在这风口浪尖上,大概也会宁可当一个后知后觉的“马后炮”吧。 陆以蘅闻言整个脊背寒凉,心中怒火油然而生,她一扬手“呯”的将秦徵手中正欲要饮的茶盏扫落在地。 “哐当”,四分五裂,茶水溅满了秦大人的长袍。 第七十四章 伤口疼不疼 江维航脸色没变却是默默倒抽口气,秦徵是晋王手底下的肱骨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就算是两朝元老也要给他一分薄面。 “大胆!”秦家的家奴瞧见了,厉声大喝就要上前来怒斥却被秦徵摆手拦下了。 陆以蘅可不畏惧什么位高权重、天子门生,她怒目而视:“秦大人这话说得好啊,是,你我不会被问责,我是救驾东宫的第一功臣,理应在府中好好休养两耳不闻窗外事,该被问责的是顾卿洵、是太医院,不,在你看来,没有人发现这是一场时疫,不过是突发的天灾人祸罢了,死了一些命中遭劫的贱民而已,秦徵,枉你是个饱读诗书的大学士,说话却和放屁一样!”还自以为是、得意洋洋,陆以蘅冷声大笑,“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只想独善其身、党同伐异,你不觉得羞耻,我都替陛下感到寒心!” 陆以蘅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江维航僵着身子一动没敢动,他不是害怕,而是——从心底里突然窜起了一种从未有的强烈情绪撞得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 好一句放屁! 好一句羞耻! 好一句寒心! 陆以蘅这野丫头小小年纪看起来风华正茂、稚气骄纵,但言行举止自制犀利,有勇有谋,破口直言都叫人觉得痛快又舒畅,这身骨子里的热血绝无仅有也难能可贵。 江维航不敢出声叫好,可心底里却是暗暗的鼓起了掌,对,虽然自己的言行未必比秦徵大人高贵到哪里去,可也忍不住要拍案叫绝,相比在这个官场中摸爬滚打许多年的人,陆以蘅保有的一份他们早已磨砺平淡冷却的热血赤诚,叫人可歌可泣,也可敬可佩。 秦徵的脸色乍变,这厅堂内的气氛沉闷窒息,他却没有反驳也没有怒斥反而冷冷地看了陆以蘅半晌。 陆家姑娘咬着后槽牙只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她一抿唇索性拉起江维航转身便走,求人不如求己,尤其是这个自视甚高的秦大人。 “站住。”男人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悉悉索索的是他起身的声音,“巡防营的调动需要晋王殿下的谕旨,你有吗?”就这样带着江大人跑去城头可没人会听你们两个的话。 陆以蘅暗暗咬牙。 秦徵已经轻步走过了他们身边:“没有本官,你们怎么封城?”他话音未落,人已经自顾自的朝前而去。 陆以蘅错愕和江维航对望一眼喜上眉梢,连忙跟上了马车。 这一整晚到天色敞亮的九门兵马巡防营着实是热闹上了头,府尹衙门的官差说着要授命封城,巡防营的校尉千总自然不肯,封城是何等大事岂能儿戏,更何况还是天子脚下盛京城,有你说话的份吗?! 秦徵赶到的时候两边正吵的不可开交险些就该动真格的刀枪棍棒胡抡上了,巡防营的人见到了秦大人这才憋着气哑着声的换了防,虽然对于封城大事还有所迟疑,但看秦徵斩钉截铁,几位千总也不敢怠慢。 陆以蘅见他百般周旋其中也是知晓,若光靠江维航和自己是绝不可能轻而易举的将盛京城大门封锁起来,巡防营的人马不停蹄的分散去了九门,高头大马、齐声厉喝,秦徵虽然看着书生意气,但指挥起来倒是有些运筹帷幄之觉,也幸亏——幸亏这家伙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良知。 夏日卯时一过,天色亮得极快。 陆以蘅站在城楼看着底下人头攒动,许多早起的百姓已经开了自家的铺子准备着小本生意,他们对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官兵投以迷惑不解的神情,九五之尊已经不再彻查行刺案,怎么突然这氛围又紧张凝重了起来。 有些起早想出城的百姓已被拦在了城门口与官差起了不小的冲突,吵吵嚷嚷的,好似一大清早盛京城就不得了安宁。 陆以蘅袖中的指尖握在掌心,尖锐又冰冷,突得,身边有人递上了帕子,锦瑟绣花煞是美妙。 她一愣扭头,竟然是秦徵。 秦大人见陆家姑娘不为所动,索性伸手将锦帕轻轻覆上了她的肩头,陆以蘅回过神顿疼得龇牙咧嘴,这才发现,在江维航府门前砸断了鼓锤时伤筋动骨撕裂的伤口,如今渗透而出的血渍浸染了肩头衣衫,她因为心不在焉竟一直没有察觉流血了,如今被秦徵一触碰就好似动到了心头发颤的弦,轻轻细吟了声忙按住肩膀退却半步。 “你的伤还没好,”秦徵意有所指,见她脸色恍然苍白,“这么拼命,不见得有人会感激你。”他的口吻凉薄冷淡,好似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这般高高挂起的态度。 时疫一旦惊动了盛京城,朝廷自然会大费周章的控制和防疫,到时候功劳未必是你陆以蘅的,而是那些朝廷里名正言顺派遣下来的“大将”和“人才”。 陆以蘅蹙眉,她并不喜欢秦徵这分寸都喜欢计较和权衡的态度,就好像他在秦府里可以正大光明的表态,死一些事不关己的人,只要不是你我,什么都好—— 陆家姑娘对此嗤之以鼻没打算回答这蠢问题,她只是突然想起凤明邪在马车中告诉自己的金科玉律—— 如果事事都想要赢,反容易一败涂地。 在这朝廷争权夺利之中,倘若每一个人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谁又能心安理得的享受这高官厚禄、百姓爱戴,当然,这其中可不包括那些贪图享乐的无能之辈。 秦徵见她爱理不搭的与自己刻意保持距离,气氛有一瞬的凝滞尴尬,他知道自个儿的“未婚妻”脾气倔得很,朝廷里大官小官流言蜚语的谁能不知晓个一二,他得承认,秦府中的冷眼谩骂言辞犀利叫他都不免心生几分敬佩,就好像一种早已失去的热忱和难能可贵的精神,令这在文武百官中如鱼得水的秦大人都难免心头触动。 “疼不疼?”男人歪着脑袋,也不上前,只是站在原地轻声询问。 陆以蘅反有些错愕,今儿个她脾气不好态度冷,秦大人不恼不怨也没趾高气昂的拂袖离去,奇哉怪哉,她有些迷惑的看向秦徵,这个男人本就文质彬彬、器宇轩昂,饶是落下的每一眼都带着自负和傲慢。 官场路上,他有过轻蔑、不屑和冷眼,效忠之人是为权,屈膝之人是为利,除此之外皆凡人,他骨子里有读书人的清高儒雅也能趋炎附势、摧眉折腰,他跪着身看不起任何人,唯独,他自己。 陆以蘅低垂下眼睫,对于秦徵突然的“关心”丛生出微妙的隔阂。 “怎么秦大人不视我如仇寇了。”毕竟陆以蘅“悔婚”在先,嘲弄在后,从来没给过晋王党好脸色,当初在魏国公府门前还险些招惹得他勃然大怒,现在又在秦府里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是阻了我的升官之路还是碍了富贵之门?”秦徵挑眉耸了耸肩,他有什么必要与这个小丫头争锋相对的,“你救了东宫太子,是大晏朝的忠义之臣,本官理当为朝臣为百姓关心你。” 陆以蘅还真有点不可思议。 秦徵索性撇开脸,目光落在城门下,话却是对陆以蘅说的:“秦府送的礼中有宁古果特制的伤药,对断骨溃腐见效极好。”想来陆以蘅根本没有留意过,毕竟这段日子来光是内务府赏赐的珍品就叫人目不暇接,他顿了顿声不等陆家姑娘回答,“你初到盛京城的时候说把铜雀金珠弄丢了,当真?” 男人的话不是质问,而是带着些许连自己也不理解的迷惑。 陆以蘅的喉头微微一哽:“是。”其实她心里清楚,秦徵是什么人,岂会不知真假。 秦徵张了张口却没再问话,只是单单的点了点头,城楼下的人影已清晰可见,大道上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铁甲卫队井然有序的已开拔到了城下。 领头之人正是晋王。 众人忙不迭下去迎候,这才知晓,九五之尊终是在早朝前得知了盛京城可能突发时疫的事,当机立断下令由晋王携虎贲卫统领九门巡防严管疫情期间一切防卫工作,顾卿洵陪同候驾,其他各级官员,皆由晋王调遣。 顾卿洵翻身下马,他第一眼就瞧见了秦徵,忙把陆以蘅拉倒一边:“你居然叫得动秦大人?”怨不得他大惊小怪,秦徵向来心高气傲又是晋王的得力助手,还别说,就算江维航跑到秦府去哭诉都不见得能打动这位大人。 “那家伙还有点良心,”陆以蘅看着晋王正和秦徵交头接耳的,时不时分派着虎贲卫前往九门换防,她倒是想起个人来,“你进宫可见到了小王爷?”她和江维航是白跑了一趟阅华斋,如今见顾卿洵与晋王从宫中携同而来,这一夜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上达天听。 顾卿洵当然没闲着,他不知道陆以蘅能否说动江维航,更不知江大人是够能如愿以偿的封城,防范未然一狠心索性就驾马入了宫。 第七十五章 安设救治营 可见到了小王爷? 顾卿洵点点头,挥手就示意守城官兵将后头几车从御药房运出来的药材全都卸下:“我不敢惊扰其他的大人,进宫第一件事就是找小王爷说明事情原委,是王爷当机立断带我去了太医院将所有太医和留守六部的侍郎大人一并带上,”他呲了呲牙,“就、就这么擅闯了缀霞宫。”说到这个,顾卿洵脸色还有点尴尬,可不是,带着一群老头子跑到元妃娘娘的寝宫把皇帝老儿从睡梦里硬生生的拉起来——这种事,顾卿洵想想就觉得背后发毛,就是给任安十个脑袋也不敢,偏生那小王爷行得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他到现在都额头起大汗,小王爷要闯缀霞宫那是连通禀都省了,宫娥太监跪了一地,汪得福是爬着哭着嚷嚷——小王爷您就容奴才先去通禀一句吧! 你给盛京城的百姓慢慢通禀去吧——凤明邪拂袖懒搭理老太监,侍郎大人和太医们哪里敢跟进去,齐刷刷的都跪在外面候着,要知道,万一那内苑之中温柔旖旎,皇帝老儿的裤子还没提起来就叫你们败了兴,别说你的脑袋,那是全家的脑袋都没了。 你问问宫中还有谁敢这么不给天子半分脸面的,也就那富贵荒唐骨。 陆以蘅头一次觉得,这个百无禁忌,实在是太妙了。 顾卿洵不免深深松了口气:“如果没有小王爷快刀斩乱麻,怕是今早根本无法见到陛下禀报实情。”等天光大亮再去太医院还要上报任大人,任大人为了求稳必然不会立马通传,等皇帝得知再来议事,天晓得要耽误多久。 “那怎么晋王就成了这次防疫的领头人?”陆以蘅压低了声,眼神还偷偷瞥了秦徵和明狰一眼,她对晋王向来没什么好感,那阴险狡诈的男人被拆穿了阴谋诡计想要扼杀自己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说一句坦诚话,她竟不由得希望是那凤小王爷来主持大局,至少觉得安心。 安心,这个词怪极了,那男人明明是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既不是重臣又不爱理政,也不知是不是耳濡目染久了,竟觉得只要他一出现,便能化腐朽为神奇,便可以叫人坦然处之、安然度之。 “那是因为天子正要决策时,晋王便赶到了。” “不早不晚,刚刚好?”陆以蘅又问。 “刚刚好。”两人心照不宣。 “便宜他了。”小姑娘咬牙。 凤明邪闯了缀霞宫但因为呈报实情天子自然不能明面上得责怪,可心底里多少还是憋着一股子气的,恰好——自个儿精明能干的儿子赶来了,喏,这么重大的防疫任务,交给谁也绝不交给那个目中无人的凤小王爷,天子总得出口“恶气”吧。 只是——晋王在深宫内苑怎会突然得知疫情辗转又恰好赶在凤明邪闹完了缀霞宫时,赶至—— 陆以蘅的目光越过顾卿洵就直直的落在那头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秦徵身上,在秦家得知疫情时秦徵定是派人悄悄去了晋王府通知了那个男人,是啊——反正天子知晓了,起床气也撒完了,最初的质疑、迷惑全都豁然开朗了,该以民生为重、救灾为重,这个时候进去告知自己也刚得知疫情前来征求父皇意见,岂非恰到好处的第一功。 秦徵,算得好、算得妙,不亏是晋王麾下第一谋臣。 陆以蘅不齿冷哼,这个男人做什么事都在阴谋算计着好处利益,然现在不是计较得失的时候,确实——谁来领命这总指挥她并不在意,只要把疫情控制住,只要百姓不流离,只要花奴好起来,她就听谁的话。 虎贲卫已经动手开始在城楼前搭建留宿行营,如今派遣出来的大军不可随处流动,只将小分队的行营建在九门周围,以便轮流换班。 “那小王爷去哪儿了?”陆以蘅不闲着,抱着锤钉斧木索性和士兵们一同动手起来,凤明邪让可能的时疫得到了重视,那么他又做什么去了,该不会悄悄的躲了起来,冲锋陷阵的事儿,定是轮不到皇亲贵胄身上。 顾卿洵闻言反而低低一笑。 “你笑什么?” “以蘅现在,怎么三句不离他,你想他了?”顾卿洵打趣,他知道陆以蘅向来跟凤明邪不对盘儿,小王爷是个难招惹的,可偏偏对陆以蘅另眼相看。 陆以蘅后知后觉的一愣,别人不说还不觉得,一说吧,好像还当真如此,她有些呆滞的蹙了蹙眉,不说话了。 顾卿洵就清了清嗓子把她怀中抱着的木锥卸下:“小王爷已从永燕门出城了。” “什么?”陆以蘅险些没惊跳起来。 “他说既然盛京城的防疫工作由晋王总领,便请旨出城替盛京百姓调运周遭各省各府衙的粮仓和药材,你知道的,如果这场时疫来势汹汹,盛京城里那些医药铺子根本抵不住需求,朝廷需要一个能力挽狂澜的人调配一切民用、军用,”顾卿洵定定道却可以听出他口吻里已不显得那么焦灼,“小王爷去,我也能放心。” “你这么信任他?”陆以蘅只是随口快意一接,凤明邪是个无论如何都看起来吊儿郎当不善其谋的人,怎么——她只是突然想起江大人要找的第一人也是凤明邪,而顾卿洵呢,这么一个稳重之人竟也会对凤明邪寄予厚望,好似——他们对那个男人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解读。 “是你为何不信他?” 顾卿洵看得出陆以蘅眼底里的矛盾和理所当然,她对凤明邪这位名声古怪的皇亲国戚总是保有很微妙的抗拒和好感。 “因为——”陆以蘅这话顿在口中,因为他举止言行都轻佻放浪不可信,因为他甜言蜜语巧舌如簧不可欺——陆以蘅突然觉得这些理由本身就很荒唐—— 可不是,小王爷就是个荒唐的人,什么话都说得,什么事也都做得。 顾卿洵瞧着她欲言又止怕是自己把自己给为难了,这不连忙转移话题,眼前的危机可是这刚刚有变的时疫。 “天亮时花奴已经被送到了顾家药庐,你要嘱咐陆三小姐,千万别去药庐探望。”陆婉瑜对花奴像亲妹一般,得知她患了时疫恨不能跟到药庐去细心照顾,现在可不是表现什么姐妹情深的时刻。 陆以蘅点头:“你回药庐也要小心,如今这城中不是一日一变,但凡多一个时辰都可能有变故。”谁知道身边有多少人已经成了隐形的传染者,百姓还不知其严重和危害性。 “我也正等着晋王宣颁政令呢。”顾卿洵深深吸了口气,盛京城中如何抗疫防疫都得听从晋王的口谕,“只是巡防营人多口杂,如今贸然封城,怕还是要惹起百姓恐慌啊。” 他正这么担忧着就听到城门口传来喋喋不休的争论。 可不是,原本盛京城的流动人口就不少,如今做生意的要出城,寻亲回访的要进城,一早上就来了大批的官兵封锁了九门岂不是惹得天怒人怨,老百姓可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直嚷嚷着城门凭何封锁? 虎贲卫的人哪里会给你半分的脸面,抓着人就往里一踹,厉声大喝着——这是朝廷的规矩,皇榜已经张贴,谁要是不服从禁令闯城,那就去江大人的牢里报道。 岂有这等道理?! 老百姓七嘴八舌的抗拒。 看过告示的人更是嗤之以鼻,小小的风寒竟还要闹的封城锁门,说得什么可能疫症感染,可能疾风骤雨,他们这些赶着去外地做生意的岂不是让白花花的银子溜走,不过是每年都有的头疼脑热竟在危言耸听是什么传染病症,简直荒谬。 这城门口人越是拥挤的多越是炸锅的快,人群中不乏有面热潮红咳嗽者也掺和着要闯门过关,可还没等虎贲卫的刀枪棍棒招呼上来,就听见“呯”的一声,吵吵嚷嚷中有人捂着唇角直挺挺的摔倒在了大街上,顿时头破血流。 众人面面相觑围了个圈谁也不敢上前。 顾卿洵和陆以蘅赶到时,晋王和秦徵也恰至城门,顾先生忙不迭上前搀起那昏迷倒地之人,搭脉上手脸色顿变:“快,送去顾家药庐!”他厉声大喝,却见一旁的衙差惊慌呆愣不敢动弹,“你们发什么呆!”若是连这些本该保京安民的将士都心存畏惧,那盛京城还怎么来救命?! “还不快听顾先生的!”晋王见状厉喝,衙役们回过神手忙脚乱的抬走了病患。 这下城门前拥趸着吵闹要出城的百姓都瞧明白了,光天化日之下倒地不起、血流满面,这疫病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凶猛和不可预测,难怪会惹的晋王殿下如临大敌,那原本还强词夺理的人顿时四下逃散,谁还敢在刚刚倒下了一个病人的地方久留? 陆以蘅见状思忖二三忙抱拳以示晋王:“殿下,既然顾家药庐已安置了不少的病患,臣女建议在药庐附近设置集中救治营帐,避免原来的病患四处流动,而且,药庐的位置僻静安宁并不是在闹市区,就让各家医馆药铺发现的疑似症状者全都送到救治隔离营来。”她扭头去看顾卿洵,“顾先生觉得呢?” 第七十六章 擅闯城门者 在顾家药庐旁就近设救治隔离营帐。 “求之不得。”顾卿洵正有此意,原本他不敢贸然提议,如今既然大刀阔斧,正是上上策。 晋王并无多思虑点头同意。 “看盛京城的势头,民众如今心中还多有猜疑,臣女第二想提请,设置道坊查岗,派盛京城中愿意相助的大夫前往五大街口辅佐查岗,轮班三时,虽老百姓不能出城,可平日的吃穿用度仍不可阻止,所以但凡路过关卡皆要由医者查证其没有初步征兆才可通行。”目的一来是防止携带时疫的人接触旁人,二来,更快找出可能疑似的症状者。 “好主意。”顾卿洵合掌一拍,喜上眉梢。 “顾先生,盛京城中有多少医馆多少药铺,你可清楚?”晋王见顾卿洵对陆以蘅的提议很是赞同,他昂首道,“盛京城中的人便是大晏王臣,面对任何灾情理当刻不容缓、自告奋勇,本宫不管他们愿不愿意、畏不畏惧,悬壶济世者便应在此刻挺身而出!” 明狰向来雷厉风行,既说出口便不会改变也绝不会给人任何的退缩和思虑时间,盛京城如今面临灾祸为患,医者仁心,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刻,晋王可不容许他们胆小怕事个个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 “是,在下定不负厚望。”顾卿洵领命,晋王的意思很明确,由他顾卿洵清点盛京城中懂得医理之人安排好所有的查岗巡防。 “本宫这就去巡查九门封锁情况回宫复命,这里就交给诸位了。”晋王不含糊,好似对眼前的两人有着无以复加的信任。 陆以蘅瞅着男人高头大马消失在街角,都说宫里的人两面三刀、表里不一,瞧瞧晋王殿下,上一回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恨不能掐死了她陆以蘅,现在呢又仿佛摈弃前嫌将她看成了心照不宣的肱骨之臣—— 这等境界,陆以蘅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 如今皇榜招贴、兵马告示,城楼下进出和换防的营帐陆陆续续搭建,最初的混乱都在一点点变的有条不紊起来,顾卿洵手忙脚乱,除了要将全城的医馆和大夫进行统领更重要的还得对江大人耳提面命,如何防治、如何隔离,满大街小巷的敲锣打鼓分发药材,看着一群人焦头烂额,偶尔也会忍不住要劝劝陆以蘅趁时机多休息休息,总这么大半日的滴水未进,身体怕是熬不住。 可,哪里有这闲心。 陆以蘅摆手,她忙着要将挨家挨户巡防官差们的衣物用草药燃烟熏烤以防止疫尘传染。 顾卿洵正想在说些什么就听见营外城门前的大道上传来一阵狂奔的马蹄声夹着惊呼怒斥,陆以蘅已经掀帘而出。 一辆青帐马车冲破了阻拦带倒了两个衙差正翻滚着哭爹喊娘,眼见着就要疾驰到城楼下,陆以蘅一把抓过身边官差手中的长枪,蹬脚在堆叠的草垛上一踏,身如轻燕过江水横蝶,卯足了力道直直将长枪朝着车轱辘下掷去。 “喀”的骤响,车轮因为巨大极速的转动一下就碾断了长棍,但同时自己也受到了阻碍,“嘎吱嘎吱”,车轱辘受拧,控制不住马匹疾驰的力道—— 吁—— 车夫满脸惊恐的勒紧着缰绳想要停下马车,轮子下卡着半截长棍拖拖拉拉歪歪斜斜的就这么撞上了路边的草垛,这才停了下来。 一众官兵立刻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车中是何人,不知晋王下了严令不得出城?”陆以蘅厉声喝道,在大街上纵马驰骋将行令者连拖带拉,甚至妄图闯出城去,简直猖狂! “放肆!”里头带着愠意的叫斥在衙差们的手还没触碰到马车时落了出来,显然是惊魂甫定,帘子一动,有个面色惊惶的小丫鬟搀着一位小妇人缓缓走下马车。 “程、程夫人……”众人一瞧心头忌惮的频频往后退却半步,这位看起来娇俏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都御史程有则大人的女儿,程敏,也就是陆家那位数典忘祖的少爷,程仲棋的夫人。 “是何人拦我的路?”程敏的眼睛不大,小小的在眼尾有些吊起,整张脸上没有笑意的时候略显刻薄,尤其是此刻带着愠怒和方才马车冲撞颠簸的惶惶神色,她正在气头上。 这位程小姐养在深闺多年,与程仲棋的婚后鹣鲽情深自然同仇敌忾,她一眼就瞧见了陆以蘅,不自觉就讪笑冷嘲挺起了身子,众人这才发觉,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已经身怀六甲:“原来是陆家的野丫头,”她目光斜睨到马车轮下碾碎的长枪,后槽牙轻咬,“陆以蘅,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如何向都御史大人交代?” 她有孕在身,方才的马车若是翻了倒了倾塌了,别说陆以蘅,那就是站在这里的所有目击者都别想逃脱干系。 程大人向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众所周知与陆家素来不合,周围的衙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的悄声默然起来,是啊——这程家和陆家之间斗个你死我活的,其他人,可别掺和。 陆以蘅瞧见了,衙役们不愿意惹祸上身的想法是理所当然,她只是拍了拍掌心的碎屑,淡淡一眼:“程夫人,莫说你只是都御史的女儿,即便你是公主殿下,也要守这盛京城的规矩。”这话中规中矩,现在正是疫情突发的危机时刻,谁挡在禁令前,谁就是百姓和朝廷的大敌。 程敏闻言“哈”的嗤笑起来:“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有孕在身要去姑母府上探亲静养,这事儿一个月前就定好了。”当时没什么风寒,没什么病症,也没人说要阻着出入城。 “可有晋王殿下的手谕?”陆以蘅抱拳侧身,说的是不近情面冷冷清清,天子下旨由晋王统领盛京防疫,谁要进出城都得有手谕为凭,什么去外府省亲,只是好听的借口罢了,这女人不过是因为畏惧恐慌而想要出城避祸罢了,“这城中有孕的妇人不止程夫人你一个,若人人都想出城去‘省亲安胎’,盛京城岂还有王法可言?!” “你——”程敏的脸色一阵难看,陆以蘅明摆着已经瞧出了她想要避祸的意图,只要高抬贵手大家都相安无事,可她冥顽不灵还非要犟着脾气冷言嘲讽,程敏的指尖狠狠一掐身边小婢子的臂弯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忍不住要赏眼前那“不懂规矩”的野丫头一个恶狠狠的耳光。 “啪”,程敏的长袖僵在半空,陆以蘅已经扣下了她的手腕,毫无波动的表情却让程敏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烫热,城门口的所有下等官兵可都睁着眼睛看她程大小姐被矮自己一头的小姑娘给钳制的动弹不得。 “你——你放手!那些个贱民的孩子能与我程敏的孩子相提并论吗?!”程敏情急破口就骂,她的孩子生来高贵一旦成人便是三殿三阁的学士,用不着什么举荐什么考试,父亲一句话那就是任安大人也得给两分脸面——陆以蘅竟然将这般骄子与那些水深火热连吃饭都顾不上的小老百姓相提并论,可笑。 “大胆!程夫人若有半点儿损伤,你、你拿命来赔吗!”一旁的小丫鬟看的瞠目结舌却又不敢上前来,只好拧着嘴角在后头狂吠。 陆以蘅眯了眯眼,瞧瞧这些娇生惯养狗眼看人低的达官显贵,她不屑一嗤甩开那“弱不经风”的程敏,拍手掸尘的模样就好像方才触碰的是什么叫人恶心嫌弃的脏东西:“程夫人,你肚子里的孩子,算着关系也该唤我一声姑姑,若是纵你出城,岂非叫人说我陆以蘅徇私枉法将来有何脸面继续留在神武卫。” “你少在这里攀龙附凤蹬鼻子上脸的,你也配?”程敏咬牙切齿暗道,陆以蘅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做自己孩子的姑姑,她程小姐出了宫是都御史女儿,入了宫与众妃嫔和小公主都相处融洽姐妹情深,凭何要在城门口受这等鸟气,“我偏生是今儿个要出城,你又能奈我何?!”女人一拂袖踩踏上马车,昂着头傲慢无礼。 陆以蘅连瞧也没瞧,当即冷喝道:“拿下。” 周围的官兵们面面相觑竟没有人胆敢上前将马车上耀武扬威的程敏抓捕,可不是,现在动手的人若是遭了秋后算账,全家老小在盛京城也不得安宁啊。 程敏歪着嘴角洋洋得意。 “愣着做什么,是要把你们都送去江大人的牢中算算渎职之责吗?!”陆以蘅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过是害怕惹祸上身,最好,最好叫一些不长脑子的出头鸟担罪。 咕咚,饶是每个人的嗓子眼里都狠狠的吞下了唾沫,众人终是一咬牙涌了上去七手八脚的按住了程夫人。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如此无理!”程敏顿时惊慌失措、恼羞成怒,她长这么大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还从来没叫几个巡防营卫兵这么粗鲁的对待过,“陆以蘅,你疯了!” 第七十七章 再未思独活 这城门楼下的街头哄闹的沸沸扬扬,另一头已有纷乱的马蹄闻声赶来,高头大马上的男人先声夺人:“住手,谁敢动敏儿,本官可绕不得他!”那人怒喝,马匹还没勒停,身影已经跃下将花容失色的程敏护在了怀中,女人脸色半红半白、半羞半怒,秀眉一蹙就好似要晕眩过去,男人见状直瞪着陆以蘅嗔道,“若是她腹中的孩儿有什么不测,你们一个个都拿命来偿吗?!” 男人年轻气盛,这一喝震动人心,不用多看就知,定是这位掌上明珠程小姐的丈夫,程仲棋,他将女人搂在怀里,微微弯身将她的袖袍抚平,似这些粗鲁无理的衙役一双手触碰了程敏的裙角鞋履那都是玷污。 官差衙役们唯唯诺诺只得退开,老实说盛京城达官显贵这么多,谁比谁惹得起,不,小老百姓听差的,那是谁都惹不起。 “陆以蘅,如今是晋王统领盛京防治事务,你可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程仲棋剑眉朗目,气度非凡本不是陆仲嗣那个败家子可比,明狰为栽培己方势力对朝中诸多大人也曾拉拢示好,程仲棋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瞧瞧这个所谓的陆家小妹,自以为是、螳臂挡矩,哪怕江维航站在这里,也未必敢对程夫人如此口出狂言,在盛京城当差只有一条金科玉律,那就是管好手底下的小老百姓,至于头顶上的人,你管得着么? 陆以蘅见巡防营的兵士退开,她也不为难:“程小大人明鉴,如今盛京形势严峻,程夫人定是心有余悸这才一时口不择言、慌不择路急着想要出城,”她的话不急不躁也没有什么恼意,口吻听起来很能理解程敏的所作所为,“想来都御史程大人并不知晓,他执掌都察院三十余年自是明察秋毫、严于律己,断然不会知情不报更不会徇私怂恿,这才会遣了程小大人前来追妻,是不是?” 陆以蘅眨眨眼,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程仲棋和程敏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竟是被这陆以蘅几句话囫囵兜了一个圈,先发制人。 反将所有冥顽不灵的罪过都推在了娇滴滴不懂事的大小姐身上,而程老大人呢,是个克己尊法之人,这不,刚得到消息就派了自己的女婿前来将女儿带回府中,简直就是文武朝臣之楷模榜样,若程敏还要一意孤行连累家人那可就怨不得这巡防营和晋王殿下了。 程仲棋张了张口,竟一时不知该反驳还是该迎合,怀中的程敏更是暗暗咬着牙根,气恼至极却无处发泄,原本以自己的身份巡防营的小官差哪里胆敢阻拦,可偏偏遇到的是这个软硬不吃的小刺儿头! 陆以蘅的神色就妙极了,她咂咂嘴:“程夫人您可想清楚了,今儿早晋王就下了严令,谁若胆敢擅闯出城,”她顿声指了指城楼,旌旗猎猎,“杀、无、赦。” 这三个字轻轻悄悄的从舌尖落出,惊得程敏背后直起白毛汗,好像下一瞬那城楼上站的笔直笔直的弓箭手就会对着自己万箭齐发,死无葬身之地,她咕咚咽了下唾沫,心颤道:“罢了,就等盛京城安宁了再出城省亲也不迟。”她拧了拧程仲棋的胳膊转身上了马车。 男人鞍前马后的伺候,抚着她脊背轻声宽慰,喝着马车按原路返回,末了跃上高头大马还恶狠狠的瞪了陆以蘅一眼。 梁子,从来是不差结的,多点儿少点儿。 街头重归平静。 “晋王可没说什么杀无赦啊。”顾卿洵的声音带着紧绷下的释怀,他方才跟着出来在一旁看了许久,为这姑娘捏了一把汗,陆以蘅胆大包天,对着程敏也敢假使晋王的旨意。 “这些个欺软怕硬目中无人的女人,见多了。”陆以蘅不以为意,将地上断裂的长枪捡起,她看到顾卿洵暗暗带笑的模样,清了清嗓子进了营帐,“顾先生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招惹不得的家伙。”陆以蘅的自我评判向来不高,她就是个不识趣又不知好歹的硬骨头,与其示弱不如争强,偏生血脉里沾了点儿愤世嫉俗的凉薄,惹了点儿慷慨仗义的赤诚。 顾卿洵失笑:“招惹?谁招惹得了你呀。”这是实话,从小公主到秦徵大人,从位高权重任宰辅到花街的地痞流氓,谁都在陆以蘅跟前撞的头破血流。 男人有些嗔怪,有些欣赏,更多的是无奈。 “你在拐着弯骂我。”陆以蘅不傻。 “夸你。” “夸我是个刺儿头?” 顾卿洵笑而不语。 陆以蘅挑眉将分拣的草药掷入火盆中点燃,药香带着烟尘慢慢的浸没满营:“我瞧着你的药庐中有一匾额,上书‘独活’,这个词儿不好。”小姑娘手上不停歇,仔仔细细将青藤香切成薄片,每每去顾家药庐,这个匾额总叫她觉得奇怪。 独活这味药材,春发秋挖,味辛、苦,似是连名儿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无奈和酸楚。 顾卿洵原本正在帮衬的手就顿了顿,眼神没瞥向陆以蘅:“你若是不喜欢,等时疫过了,我便换下,另取——”他想了想。 “合欢。” 两个人竟异口同声,错愕之间抬眼四目相对,就能从对方的瞳底瞧见一模一样的惊喜。 陆以蘅眨眨眼还当真思忖:“合欢,味甘、性平、可归心,喜光喜暖,耐寒耐旱,合欢蠲愤,萱草忘忧。”就好像眼前这个男人,温和祥宁、如沐春风,一句话就能叫人心宁神怡起来,她觉得这解释才当真是和衬的妙,心头一乐,指尖传来的钝痛惊得她龇牙失声,“哎呀!” 血珠子顺着小刀口落在了药材切片上。 顾卿洵忙将她的手抓住:“心不在焉,平日里舞刀弄枪的没受伤,这会儿切个片都能切自己手上。”他眉间带着些紧张,将血珠子拭去轻轻涂抹上药膏,不敢怠慢,陆以蘅的掌心和指根有些许细薄的轻茧,那是常年握着长枪刀剑磨练出来的,有时候顾卿洵当真是想不明白—— 这姑娘英姿飒爽跃马花间,刀光剑影里来去自如似乎少了多年前那份熟稔的柔软也多了叫人艳羡的目光。 独活,为何这样的匾额要挂在顾家药庐,他日日看着想着念着,却从未宣之于口,十年前,她久病不愈离开盛京城,也许顾卿洵选择的便是“独活”,而十年后,她脱胎换骨回到了盛京城,顾卿洵再也不想“独活”。 陆以蘅抽了抽手没有挣脱:“小伤而已,不碍事的。”她从未发觉过男人细微而敏感的心思。 顾卿洵轻咳了声掩饰心中深潭渐起的涟漪:“我只是担心,程敏擅闯城门定然是程大人在背后撺掇,如今遭你挡了回去,她出不了城就只能进宫,到时候添油加醋数落你的不是,将来恐举步维艰。”这深宫内苑的女人中已经有一个视陆以蘅为眼中钉的小公主,再加上程敏在那些后宫娇宠的耳边唠叨,她们每一个都是陛下的枕边风。 “这些个女人一张嘴,堵可堵不住。”陆以蘅耸耸肩,她在禁宫中的敌人只多不少,不是讨好着嘴脸就能收买的。 顾卿洵见她不屑一顾的模样,心知这小丫头多的是嗤之以鼻的理由。 “程小大人这几年跟着都御史越发得到朝中众人赞赏,他对陆家向来深恶痛绝,听闻,但凡谈及魏国公府的事,他从来都是想方设法压下。”顾卿洵想起那男人上马的眼神,瞧着陆以蘅的模样可不似看着自家小妹,反倒像是看仇人。 “那是自然,”陆以蘅揉了揉指尖,“曾经背离的家族有朝一日重耀门楣,那让我们程小大人的脸往哪搁?”程家对程仲棋视如己出,那男人想要报答程有则大人这并无不妥,可绝不应该踩踏着陆家的尊严和名望当垫脚石。 他怕是忘记了,自己曾经冠的,也是陆家的姓氏,他的骨血,来自南屏—— 冷嘲热讽,冷眼旁观,这么多年下来,眼睁睁看着陆家生不如死却无动于衷,对自己的兄妹、自己的父母不闻不问,呵。 “这场时疫说巧不巧,盛京城里的事儿也该静一静了。”营帐外轮班值守的巡防营卫兵都在悄声的窃窃交谈,顾卿洵将铡刀和药材笼了回来。 陆以蘅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信安侯夫人那件事?”宅子烧了人死了,看似意外,实在谋害,她也不自觉压低了声,“你怎么看?” “滴水不漏。”顾卿洵寥寥四字,这件事在盛京城里几乎没掀起半点儿的风波,朝里几百号人心底里清明着,“前段日子我在闵府见到了周大学士。”闵大人就是这次疫情中朝廷官员里最先得病的那位老侍郎。 “周寄铭?”陆以蘅迷惑道。 顾卿洵点头:“周大学士是任宰辅的门生也是他的左膀右臂,似是询问了闵大人以前同僚的去向,”吏部向来掌管各级官员分派调遣,包括衣锦还乡的记载,“我特地去了一趟鉴修馆,找馆译调了抚籍册,可少了五页。” 第七十八章 该狗血淋头 鉴修馆中有不少吏部历年留存的官员档案,生平、政绩、出入、升迁或下遣,犄角旮旯都能翻腾出来。 任安在找一些早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么巧?”陆以蘅想了想,“你是觉得任大人在暗中追查那五道奏疏的线索?”任安当着凤明邪和百官的面,直言子虚乌有、妇人之言不可信,可私底下,他倒成了最疑神疑鬼的那个人。 “也许和当年魏国公的案子有关。”顾卿洵放下药碾从怀中取出折叠好的纸张塞进陆以蘅手心,“若有机会,你稍加留意。” 陆以蘅不用看也知晓那上面的名字定是任安与周寄铭同样想要找出的线索,顾卿洵平日里虽不做声响可明里暗里的帮着自己悄悄的关注陆贺年案的一切,叫她心底里难免产生感激动容。 她点点头不言谢也不示意,对顾卿洵来说,你越是千恩万谢的,他反而还要板起脸来嗔怪你,君子之交,便应心有灵犀。 这段时日因为疫情突然的传播草木皆兵,不少看起毫无症状的民众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盛京城,翻墙的、越碍的,趁着天黑浑水摸鱼的,比比皆是,每每被抓回来都呼天抢地、哀嚎连连。 这是可以预料的场景,人有畏惧心,才会做傻事。 不光老百姓人心惶惶,太医和巡防营也一样人人自危,他们不光害怕自己会被传染,更害怕阻止不了疫情的蔓延,届时一城连一城,连快刀斩乱麻的机会都没有,莫说天子是否震怒,百姓是否原谅,他们自个儿就应该提头来谢罪了。 一个月下来,原本热闹繁华的盛京城中不再有人嬉笑打闹,大街小巷清冷的如人去楼空般萧条寂寥。 江维航大人每天派遣衙役们带着煎好的药水洒在各处犄角旮旯,苦口婆心挨家挨户的叮咛,若家中没有病患者,就以藜藿、虎头、雄黄、鬼臼、天雄、皂荚、芜荑等药碾末,蜜丸如皂子大,只稍燃一丸于床上,便有助于防患未然。 整个盛京城中不见人烟,但嗅苦涩,街角巷尾遍地药渣。 渐渐的,哭声惊动了四巷。 有人病了,有人死了,甚至家属不能为他们收敛遗体,那些尸骨若收治不慎也会感染他人。 哇哇大哭的孩童被官兵硬生生的拉扯开,大颗大颗的泪水落在地上好似夜里星辰炸开的辉光,妻子与丈夫的生死两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助哀恸,天天都在上演。 陆以蘅心力交瘁。 兵马司压力大,太医院压力大,每一个支撑在这里的人压力都大,秦徵并不常到城门口来巡查,他是天子门生还要偕同宰辅及六部处理家国大事,皇亲贵胄们更不会出来和那些生死打交道,他们看不到痛心疾首,看不到呼天抢地,看不到那皇城外的悲欢离合叫人心如刀绞。 偶尔陆婉瑜会偷偷的来到城门口的营中探望陆以蘅,陆以蘅巴不得快点儿赶她走:“这里是什么地方,三姐在国公府照顾母亲便好。”陆以蘅这段时间也鲜少回府,一来营中调配繁忙,二来自己每日都处在可能感染的边缘,自然不能时常与陆婉瑜等人接触。 陆婉瑜挨了几日才见到了自家小妹,唠叨着陆仲嗣这段时间留宿家中照顾老母亲,只是花奴现在还在顾家药庐情况不明,她既不能去探望又不敢询问盛京城中可怖病况,末了踌躇着来回跺脚。 “阿蘅你这样忙里忙外的,身体受不受得了,”她问着就觉得陆以蘅好像又清瘦了两分,明明自己也才是个大病初愈的人,做什么要冲在最前头当个吃力不讨好的,这盛京城里有权有势有能耐的人这么多,为何不是他们身先士卒,“你随我回府好不好?” 陆婉瑜没有什么壮志和鸿鹄愿,她只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平平安安的度过浩劫。 陆以蘅知她心有顾忌,轻轻握了握那搅在一起的指尖:“我怎么也是个朝廷命官,岂可躲在自己家中避祸,想一想江大人,想一想顾先生,还有守在这里没有退缩回去的所有官兵和衙役。”她拍拍陆婉瑜的手背,现在时疫当头,盛京城的百姓还没有倒下,他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商贾们通过银坊流通也想尽一切办法在外省筹措粮草和药材——盛京城应该有为这样的百姓而感到骄傲,好人难做,只求无愧于心。 陆婉瑜柳眉轻蹙就有些温山软水的愁绪萦绕不休,她知道自己劝不住陆以蘅只得嘱咐她万事小心,临走还频频回首:“我还在等你回家呢。” 陆以蘅抿唇重重点头。 陆婉瑜轻叹口气掀起帐帘就恰好撞到了正要进来的江维航,她虽然不认得江大人,但看这绣着鹤羽金丝的官服也知是位朝廷要员,如今还肯不辞辛劳、不畏时疫忙碌于前线者皆是这盛京城的楷模与英雄。 陆三小姐眉眼温柔,忙俯身轻道:“您辛苦了。” 江维航一愣,女人的声音柔软的就好像一只乖顺的兔儿,叫人忍不住多瞧两眼,一瞧又心底里带着些许不明的跳动,他心头微微一颤:“她是?” “我三姐。”陆以蘅头也没抬。 “陆婉瑜?”难怪,早就听闻陆三小姐名门闺秀、知书达理,饶是愁眉低头都觉风情万种,江维航错愕的紧,忍不住回头才惊觉营帐外那娇柔的身影早就失了踪,不免有些失落。 “江大人有事?”陆以蘅还没瞧出端倪,只见他若有所思便问道。 江维航轻咳回神,他下朝就被皇帝老儿逮着询问城中情况,御书房中的战战兢兢到现在还能体会,这不一出宫就匆匆忙忙来了城门前。 “本官倒是有一件奇事,”江维航伸手揉了揉发酸的鼻梁侧,疲累之态尽显可哪有闲心安然休憩,“今日早朝有几位大人劝谏天子该携后宫和皇家女眷出城一避,待盛京城这时疫过去再回王都。” 陆以蘅怔愣,眉目一敛,脸色都变了:“荒谬!”她脱口怒道。 “本官也觉得好笑。”江大人淡然道,只是这会儿多了几分讪意嘲弄,这叫什么?有事儿了就撒腿跑,没事儿了就回来作威作福——狗屁,若是陛下连王城都可以丢,那还能以何信服于天下百姓。 “这是天灾人祸,既非战乱又非存亡,天子若贪生怕死携带家眷弃城而逃留下一群无家可归的百姓尸横遍野,那还是个明君所为吗?”陆以蘅冷笑,“愚不可及。”提出这等谄媚讨好建议的人才应该被拖出午门斩首示众以安民心。 江大人抹抹小胡茬哈地喝笑,也是万般无奈、苦中冷嘲。 “猪脑子就不提了,任宰辅那是当朝第一个反对的,老头子义愤填膺已经将人骂的是狗血淋头。”说什么你不要脸面,难道连皇家的脸都不要了吗,天子放弃王都、抛弃子民,我大晏朝自开国来都没有这等折辱皇家之事,你要天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君王?! “任大人撇开德行,起码是个勤政爱民的官。”陆以蘅实事求是,有一说一。 “怎么,陆小姐还质疑任大人的德行操守问题?”江维航本也不是个喜欢嚼舌根的,他索性抓了一把草药帮衬着揉捻成丸,这江大人不摆官威也不冷眼附和时,还挺亲民。 “若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何惧旁人流言蜚语,这个世道,虽清者自清是过誉了,但人正总不怕影子斜。” “话是好听,可不是为人之道,也不是为臣之道。”江维航与陆以蘅好像因为这场疫情衍生出了奇怪的情谊,他挺欣赏这个陆家丫头,不光是因为她性子豪爽、处事果决,更难能可贵还玲珑心思,只是这一腔的热诚和骨气有时候会碍了平步青云的路,江维航唾弃可不代表他不钦佩。 毕竟为官之道,因人而异——有人求权,有人求财,有人求的是江山社稷、百姓安宁,喏——那些心胸开阔,怀有山河湖海的人,江维航的确敬重,可,他成不了心怀天下苍生的慷慨热血之人。 江大人自己承认,清官他不是,好官也要两头说,执掌整个盛京城,稍有差池就是粉身碎骨,有时候你得什么人的话都听,对,没节气的听,什么银子都得收,脏不脏,自个儿心里有着秤。 清清白白,这四个字,说来简单,但——这世上哪有圣人呢? “江大人说的是,”陆以蘅一笑报之,难得和这关系算不得紧密却如今“同甘共苦”的人产生了几分惺惺相惜感,“哪怕是九五之尊,有御下之术也有天子之道,行之深浅,因人而异,说到底,这忠臣未必能有好报,奸臣未必不能当道。” 陆以蘅有些悻悻然,历代王朝之上,又有什么真正的明辨忠奸。 江维航却听出了话中有话,他手中的动作停下,目光在陆以蘅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脸上逗留来去:“陆小姐,家门不幸之事搁在谁人身上都难坦然视之,我江维航不说什么风凉话,也没什么恭维词,魏国公府曾四代尽忠为大晏朝立下汗马功劳,你父亲也曾一口承下通敌卖国、血祭八万人的罪孽,陆贺年的是非功过,我无权也无能置喙。” 第七十九章 装疯卖傻人 江维航在陆贺年面前也只能算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那些名将名臣的事迹似乎流传在别人的记忆和脑海中,书册上的白纸黑字,你别信,也许,就连那皇榜昭彰的,不见得就是所谓真相,所以他从不对自己不了解的事做下自我的臆断和评判。 “江大人真是快人快语。”陆以蘅不气恼,反而觉得爽利,相比那些只会阿谀奉承和落井下石者,江维航出彩太多。 “当年北戎来袭,魏国公临危受命开拔启程,”要说起大晏朝历代征战兵伐中,周遭蛮夷虎视眈眈,北戎绝对是最危险的老虎,尤其是上一任北戎老皇,生性暴烈爱东征西讨,如狼似虎吞并漠岭十九部收归己有一统荒原,自然就觊觎到了大晏盛朝,多年侵扰试探下便选在了节骨眼上,“当时我皇新帝刚登基年月不久,朝中有九位权臣把持朝纲令新帝难免心生揣测顾忌,内忧不解,何以抗外患。” 江维航对过去的事更多的是来自于见闻和听闻,与其说任安宰辅是当年那九位挟持朝纲的权臣之一,不如说,他是力助当今皇帝破除权臣把持朝政的心腹者,的确,任安为君为国尽心尽力。 江维航见陆以蘅似沉思之中神游太虚,他的指尖轻轻在桌案上落下,执着那些性平辛苦的药材,淡淡道:“任大人没有表的意,就是不应再提的案。”天子对任安极其倚重,更何况,陆贺年那些旧事即便子虚乌有,可八万人死的不明不白,让你做个替罪羊,又如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案中案,情中情,局中迷局,管他生死是非、功名利禄,何必偏要翻他个底朝天呢。 陆以蘅的后槽牙紧绷了一下,牵扯那张疏冷的面庞带下三分细小的凛冽和不齿,江维航能感觉到她的矛盾和不忍屈折的倔强。 “陆小姐,本官有时候很欣赏你,忍不住想要劝劝你,你若是对天子的圣旨提出了异议,就得明白自己在和谁作对——”你在和大晏朝最至高无上的皇权过不去——那一十二人联名上疏,九五之尊既然下批了,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就算你魏国公府含冤莫白也绝对不能反抗半个字眼,除非—— 你不要命了。 江维航的敬告陆以蘅心存感激。 “江大人知道,这世上最是何事荒唐可笑?” “何事?” “不畏苍天畏鬼神。”陆以蘅低垂下眉目兀自捣药。 江维航心头一怔缓缓吐出气息,他就说,他是真喜欢这个魏国公府的幺儿,陆贺年究竟是怎么在南屏把个药罐子养成这般——有谋略、有心意,用忍辱负重掩铮铮心骨,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忐忑不安欲言又止地就被营帐外的哄闹所阻。 外头大吼大叫颇有些撕心裂肺,官差衙役们怒喝暴起,顿乱成了一锅粥。 江大人和陆以蘅忙丢下手中的事夺门而出,这才发现几个衙役抓了个灰头土脸正骂骂咧咧的人,那人衣衫褴褛、神情恍惚,嘴角的唾沫都没抹干净,好似是惊吓过度带着几分癫狂之状。 “怎么回事!”江维航蹙眉。 “回大人,有人以讹传讹,散布谣言!” “谣言?”江维航和陆以蘅对望一眼。 “是,这疯子在大街小巷骂骂咧咧,说封了盛京城的出入便是要所有人一起等死,到时候土一埋,火一点,就什么都没了。”衙役们怒目而瞪,看他恍恍惚惚,唾沫从嘴角淌到了脖颈子都不自知。 “胡言乱语,”江维航袖中的拳头捏的咔咔直响又无可奈何:“既是个疯子就将他送到大营中看护起来。” “慢着,”陆以蘅低眉上前,那男人被摁在地上嘻嘻哈哈的,“我瞧着,脑袋瓜挺好使的。”至少,比那个在朝廷里出馊主意的大人有理有据多了。 疯子? 呵。 那疯子盯着陆以蘅的鞋履踩在自己跟前浮起小小尘土,他哈哈一笑,突得又朝地上恶狠狠啐了一口:“你们、你们凭什么抓我!”他扭动着身体拧得自己的胳膊直泛疼,面红耳赤惊嚎起来,“你们——你们都是索命鬼,封城,封城就是自取灭亡!你们活不了,我们活不了,大家都活不了!” 他瞪大眼睛的时候血丝布满,偶尔尖啸偶尔冷笑,叫一旁的衙役们看了都毛骨悚然,疯子的疯话何尝不是在暗示当初第一个要求封城的人,就是罪魁祸首——陆以蘅。 江维航的眼神微微一眯看向陆以蘅,那小姑娘歪着头,脸上没有半分别样神色,反而蹲下身一把掐住那狼狈不堪疯子的下颌,强迫他的目光直视自己的明眸。 “继续。”她淡淡道,竟有了三分看好似的味道。 疯子微微一怔,充满血丝的眼球动了动,目光下意识的撇开,看天看地,嘴里咿咿呀呀的:“你们封了城池又治不好病,哈——那不是,不是在拿咱们老百姓的命当赌注,要咱们一起陪葬?!”他瞪着眼睛强硬的昂起头在衙役们脸上逗留一圈,“我知道,那些皇亲国戚一个个的都偷偷的溜出了城,很快,皇帝也会走,带着那些后宫女眷全都逃了!嘻嘻——”他说的有模有样还撅着嘴直发嘘声——嘘,皇帝老子要跑了,就留下盛京城里的贱命等死呢! 现在谁乖乖躲在京中,谁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呀! 陆以蘅唇角微抿没忍着拳头已经狠狠的砸到了疯子的脸上,那人的鼻血顿时如注涌下,他呆滞错愕大概压根没料到眼前的小丫头会突然将自己的鼻梁打断。 “你——你——”他抹着血迹斑斑,神色里惊慌乍现,脖颈子里的衣襟狠狠一勒连呼吸都困难,人已经被陆以蘅提小鸡似的从地上硬生生拖拽了起来。 他们身后,是宽敞却无人空寂的街道,街道的尽头有着高耸的禁城楼门、紫金巍峨。 陆以蘅的手缓缓抬起指向那街道深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大晏王都,你转过头看看自己的身后,那里有武文百官、有九五至尊、还有我盛京屹立百年的威严殿堂,谁迈开这脚步,谁丢下这子民——”她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几乎是从齿间咀嚼出来,落下口都激荡起空气的轻颤,“你看清楚,皇亲国戚没有走,府尹大人没有走,盛京城悬壶济世者还没有走!” 却偏有人,爱装疯卖傻,一张嘴颠倒是非黑白,蛊惑人心倒是巧舌如簧! “你这么珍惜自己的命,这么害怕掉了脑袋,来人啊——”陆以蘅怒喝,“把他送到顾家药庐去,好好看一看什么叫做生死不能,什么叫做垂死挣扎!” 药庐中的病人,每天都在水生火热里,药庐中的大夫忙着救死扶伤,他们不顾自己生命的安危,却要遭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胡乱诋毁。 简直该死,该杀,该剐。 “喝”那人闻言顿时倒抽一口气,双腿发软,跪地求饶,竟也不似初时的疯癫模样:“不要、不要把我送去药庐,不要!”顾家药庐是个什么地方,早已被患病者占据,太医院将集中防治营设在附近,谁对那地儿都是避如蛇蝎,一个不小心,明日躺在里面生不如死的,就是你了。 男人嗷嗷狂吠被衙役们拽着拖走。 疯子。 呵! 陆以蘅不为所动,这么想装疯卖傻,就学学真正的痛苦、挣扎、无能为力。 “如此危难时刻妖言惑众,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陆以蘅对此深恶痛绝,“还请江大人下令,但凡在危急之时还不分青红皂白煽动百姓,造谣扰乱民心者,杀无赦。” 江维航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缓过神来,小丫头处事不乱、处变不惊,临危受命时果断决然直叫人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江大人忙退却点头:“本官正有此意,这就立禀晋王与九门。” “多谢江大人,方才臣女越俎代庖了。”她一时激愤下令,似是没将身后的江大人放在眼里,瞧瞧,江维航才提起早朝有人想要谄媚帝王心术,现在就有人以此造谣生事,你以为只是个疯子胡言乱语吗——背后,究竟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想要利用疫情来惹是生非,党同伐异。 恶毒之心,令人作呕。 江维航深谙超重限额岂会看不出这等伎俩:“哪里那里,有陆小姐相助本官甚是安心。”他不以为意,对陆家姑娘很是宽纵,这丫头自发现疫情以来的每一步都叫人拍案叫绝。 这是实话,朝廷里近来也是愁云笼罩,早朝晚朝匆匆而过,身体稍感不适的都统统遣回了府中“休养”,太医院召回了不少人料理后宫内苑的安危,江维航偶尔与秦徵、顾卿洵碰头商讨疫情,虽未必乐观可几人对于陆以蘅倒是不约而同的赞赏,尤其是秦徵,脸上没表情,话头也不多,可看得出对那姑娘许多的处理方式也报以宽慰。 第八十章 火烧阅华斋 近两个月下来,闻不到鸟语花香,整天就和草药打着交道,看着患病人数的剧增,从几十到几百,你一个眨眼就成千上万,盛京城划分了病情轻重的片区,渐渐地,似乎隔离治疫有了成效,疫情的扩散不如初预的广,只因没有快速的治愈方法导致重症患者不幸殒命颇多。 有死人,便会有尸体。 有尸体,就得处理。 起初,就着城墙角挖个坑,想填埋了事,可这并非长久之计。 顾家药庐中每日,不,每时每刻都有新的生命陷入迷途。 整个盛京城哀声不绝、哭嚎漫天,生灵涂炭的模样叫人看了心头不忍泛酸,满目疮痍。 顾卿洵思来想去便上禀晋王,病发致死者不可土埋不能暴晒,应当立马处理,最好,是集中焚毁。 如今的尸体运不出城,只能在城中寻一个僻静地儿了事。 可盛京城,寸土寸金,无论哪里翻个犄角旮旯出来那都是人满为患之地。 瞧瞧,禁宫自然是动不了的,那就是皇宫周围的房子街道都不可触碰,官员宅邸自然也不能铲,那还剩下什么? 江大人携着九门兵马和陆以蘅等人请意的时候,晋王执着茶盏轻抿了口老神在在:“本宫早已选好了地界,派人划分隔离区将周围街坊民居拆除安置,只待将尸体运抵,即可焚烧。” 这还真出了江维航和陆以蘅的意料,晋王雷厉风行,名不虚传:“敢问殿下……”选址何处。 “阅华斋所处的八街六坊。”晋王“咔”的合上茶盏,声音清冷,没什么商量余地。 他只是在告知。 陆以蘅冷不丁心头一骇,旁边的江维航也愣了半晌一个字没吐出来,谁人不知,这阅华斋是凤小王爷常去光顾的地儿,莫说这是盛京城的一绝,里头的美人儿也好,赌坊银楼也罢,金碧辉煌、琳琅满目,可算名满盛京的胜地。 而晋王,偏偏挑中了它——在凤明邪离盛京后,指名道姓用以焚尸。 “那可是——”陆以蘅下意识的就要脱口而出,那可是小王爷的地儿,这盛京城中谁人动得,如今凤明邪为了盛京百姓离城周转,若不是这段时日从牧津、祝庄两府运抵了不少药材和用度,怕盛京城里的大小医馆早就弹尽粮绝了,而明狰却要以公谋私、堂而皇之的烧了阅华斋。 陆以蘅的话没有说完,不光是因为明狰冷眼斜睨而来,更是因为一旁的江维航轻轻扯了扯她摇头示意。 小姑娘的话吞咽了回去。 晋王岂会瞧不出陆以蘅那满脸的心不甘情不愿,他站起身掸了掸长袍:“本宫听闻陆副使向来对吃喝嫖赌的地痞流氓是深恶痛绝,如今这些京城蠹虫一般的堵楼花坊总算有了个为朝廷、为百姓做贡献的机会,你好像,不乐意啊。” 明狰说话挑剔着刺儿,你陆以蘅不是逼得自己大哥洗心革面了,你陆以蘅不是嫉恶如仇,那些吃喝玩乐的地方成日里叫花花公子们醉生梦死,既是人间极乐也是人间地狱,如今国难当头,该代替百姓们“牺牲牺牲”了。 “阅华斋中有歌姬舞女一百零三人,小奴侍从五十二,他们却皆是无辜之人。”陆以蘅并不正面回答晋王的话。 晋王摆摆手:“楼中所有男女老幼已遣散,纵观那条不夜街,也就属它最是宽敞,烧个三天三夜,也好叫百姓们瞧瞧,我等的用心和决心。”他掀开帐帘跨步而出就示意外头巡防营的将士赶紧按着计划将填埋的尸体也一并挖出送去阅华斋。 今儿个,就要火烧不夜天。 陆以蘅抿着唇角跟出了营帐却没有一丝的释怀,风吹拂而来的熏风都带着怜悯的哭声和苦涩的草药味,这个夏日就如深秋一般萧瑟和哀鸣。 “晋王殿下这口气怕是憋的太久了,”江维航心里明白得很,凤小王爷离城他就有了动作,分明是故意的,如今还冠着安民防疫的名头,你无可奈何,“都是丽贵妃的遗物惹得好事啊。”江大人也朝着边上的衙役挥挥手,该去敲锣打鼓的继续,该烧闸药材制丸的继续,该去巡防换防的继续,阅华斋啊救不得了,他们呢,就听着上头的旨意行事便是。 “遗物?”陆以蘅一愣,“那是什么事?”老实说,晋王与凤明邪那是叔侄两不相碍,她不明白为何突然晋王对小王爷如此针锋相对起来。 江维航“哎”了声,他瞧着陆家姑娘茫然的神情,挺了挺脊背将她引到了一旁说话:“晋王殿下有一把视如珍宝的匕首,乃是当年丽妃在病榻上奄奄一息之时所赠,天子特赐晋王可随身携入禁宫朝堂,本官听说那匕首叫人给折了,晋王羞愤难当就跑陛下那告了一状。”江维航的话没说得直白,眼睛瞅了瞅陆以蘅。 这天底下谁敢从晋王身上硬生生的掏出刀子来,喏,也只有凤小王爷了。 “天子知晓此事竟也云淡风轻的过去了,可晋王睚眦必报啊,当然怀恨在心。”江维航见陆以蘅还是一知半解的模样,他反而不明白了,“陆小姐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不知道啊?” 陆以蘅懵得身子骨一僵。 “宫里宫外的风言风语也不知几分真假,小王爷为的是谁啊,”江维航叹着气耸肩,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胡茬,“那场东宫行刺中伤的是谁啊。”他也不指名道姓。 祭天大典东宫遇刺,伤的最重的,自然是陆以蘅。 可陆家这姑娘站在风口浪尖却跟个不解风情的丈二金刚似的,看的江维航都有些不知该哭该笑。 “江大人的意思,小王爷,是,因为,我?”陆以蘅指着自个儿直白得很,这句简简单单的话竟然顿了五顿,俨然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江维航抚了抚额头喟笑:“陆小姐,我听阅华斋的岳池姑娘说你是个木头,本官原本不信,现在信了,只是如今,苦了阅华斋,这盛京城第一银楼的名头怕是要叫咱们晋王殿下撒撒气儿了,你可别跟他杠,否则,随手就能给你捏个不分轻重的罪名。” 一个银楼赌坊,不值得。 陆以蘅呢,仿佛是江维航几句话当真把她给问懵了,这段时间来忙得人焦头烂额,满目看到的不是血肉就是病态,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紧绷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携带,只是“凤明邪”这三个字却突得因为江维航的话从九霄云外落进了脑海中——小王爷那是为了谁啊? 陆以蘅的脑袋瓜子没兜转过来,心头顿被无数的丝线像缠绷带似的绕得发慌窒息,她不明白、不理解,或者说,凤明邪那些她从来不在意甚至觉得不耻可笑的戏弄撩拨都变成了意味不明的暧昧。 江维航轻轻“咳”了声,那姑娘才回了神。 “我、我去帮着他们运送尸体。”陆以蘅脸色微变就忙闪进了一旁的兵差小队。 不光是顾家药庐,其他收治病患的医馆和附近的医治营中也无时无刻不有人死去,如今一声令下,堆积起来的尸体从四面八方运去了阅华斋。 木板马车一趟一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陆以蘅随同运送的车板就到了阅华斋,这宝楼金雕玉砌,乍一眼便觉美轮美奂,别光看外头那屋檐棱角兽首雕琢,里面更是珠光宝气、富丽堂皇,叫人目不暇接,可是如今呢,所有的美人儿都一扫而空。 是啊,空落落的,只有风,穿堂而过。 男女老幼的尸体在楼中堆砌起来,雕花窗子都叫人用木头给封住了,敲敲打打的正在进行最后的封锁,仿佛是怕这屋里的鬼东西会在深更半夜从地下爬出来似的。 梦魇。 如今的盛京城,人人梦中除了魇鬼和呼喊怕是再无其他,虽然疫情的控制有了成效,但死亡还近在咫尺,失去亲人的孤儿寡母老弱病残依旧叫人唏嘘不已。 陆以蘅身形娇小力气倒不小,推着板车一提抬过肩头往里头一倾,看着尸体一具一具就好像被遗弃般滚落然后胡乱的堆成了一叠,兵役们无不是捂着口鼻匆匆忙忙的丢下就跑,片刻都不愿意在这死人楼里多待。 陆以蘅叹了口气,将倒腾下来的尸体拖进去,才发现板车上原来还有个孩童的尸体,小小的,约莫七八岁,灰头土脸,那模糊的泪痕分割了灰尘的痕迹还没消退,手背臂弯上满满是被抓破的红痕,也许是哪位母亲至死不愿放手。 陆以蘅心底发酸,这样的灾困面前,每一个人都显得太过渺小,对于死者,对于高权,对于你睁开眼看到的千疮百孔,都颓然至极、无能为力。 她将孩子的尸体轻轻拖出来搁置在最上面,任是铁石心肠也会颤动震痛。 这里繁华奢靡,这里尸横遍地。 呼吸困难好似挤压在心里的沉闷一团团笼在胸口叫人难以抒泄,回过神的时候兵役们早早的收了板车人去楼空,很快,这盛京城最美的不夜天就要化成灰烬了。 陆以蘅缓缓转过身轻轻推了下楼门,却发现,那门扉纹丝不动。 她又推了推,“咯”,门更紧了。 陆以蘅闹脑中顿然一炸,有人,将她和这些尸体一起锁在了阅华斋内! 第八十一章 逃离火场中 呯呯呯—— 从木门外透过的几许光影黯然,巨大的木板横亘在楼门和窗户上,将所有可能破开的缝隙都钉得死死的。 陆以蘅大惊失色,她狠狠的拍打着门板,可除了更多钉匝木板的声音再无其他。 “来人!放我出去!放我、放我出去!” 可是,外面的人无动于衷,光线越来越弱,可见大门已被封死,他们不知道还有一个人被困在里面吗? 不! 他们很清楚,他们故意的! 那些晋王派来的兵役,就是为了置陆以蘅于死地! 他们要将这姑娘和尸体一起烧死在阅华斋中。 陆以蘅浑身上下都在战栗,她意识到了严重性,意识到自己已经掉入了明狰的陷阱,那个阴险狡诈的小人,无所不用其极,抓着你们每个人失神恍惚的片刻就能名正言顺的将你打入地狱。 陆以蘅抓起一旁的木椅狠狠掷向门扉,“哐”的,发出了重重的撞击声,这般动静一清二楚,可偏偏无人作答,她听到了脚步纷乱离去,嗅到了火油蔓延在木料,缓缓的流淌过门缝。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呯呯呯——跳动得比外头的声音还要快速响亮,硝烟的火气已经缓缓上升,噼噼啪啪的是木头在火光中炸裂的声响,只一瞬就借着热度和火油窜了上来,炽热的气流扑面而来灼得陆以蘅频频后退,浓烟带着馆中搁置几日的尸臭叫人作恶又呛在喉咙口,干涩痛痒。 她忙抬臂弯捂上了口鼻可于事无补,陆以蘅猫起身四下环顾,这楼中除了尸体和更易燃的桌椅外,只有白玉坛中一方锦鲤小莲池,平日里是那些金贵客人用来逗鱼儿的,陆以蘅神色一动,伸手就扯下裙角花饰的布条用莲池水打湿捂在鼻息间,以防止被这浓烟熏呛了过去。 可就那么片刻的时间,肉眼能见的火苗已经窜上了花雕门楼吞噬着阁内的梁木,浓烟充斥将微弱的光芒遮掩,你退却一步便分不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听得头顶“喀”的一声,好似有什么重物支撑不住火蔓的灼烧直直的砸落下来,陆以蘅惊慌抬头的瞬间耳边顿有一阵熏风漾过—— 呯! 是木窗被狠狠穿破的声响,脸庞已被碎裂一地的琉璃珠玉划过,竟是梁顶那盏金丝宫灯炸裂的支离破碎,陆以蘅还未反应过来,甚至都还没察觉脸上细小的血丝,手腕已被人狠狠一拽,浓烟顿蔓上了她的眼眸,刺痛的眼角发红,眼泪直流。 她的确受到了惊吓,震撼的动弹不得,与其说身处险境和差点死于非命的叵测叫她六神无主,不如说,掩住口鼻的襟布落地,那突然混着作恶气息一并流落的花香和指尖传来的温度更令她措手不及,五彩雀羽若隐若现,月色衣衫已挡在了她身前。 “小王爷?”陆以蘅又惊又骇,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走!”凤明邪袖间的绣花被星火点缀,烟尘也遮不住那流光溢彩,他难得没有了任何的调笑懒散,如今分秒必争生死存亡,大火早已蔓烧了整个阅华斋的门楼廊厅,话音刚落,前楼长梁顿发出“噼噼啪啪”的木裂声,“轰隆”一下断裂砸下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喝。 陆以蘅倒抽口气,火光撩灼了双眼,皮肤被熏烤的发烫又疼痛,甚至连呼吸都带着烟尘和星火难以为继,大火只会越烧越猛,马上头顶的横梁和柱子都会坍塌,出不去了——陆以蘅的脑中不断充斥着这样的话,如果没有人从外面接应,他们两人是不可能从这一片汪洋火海中逃出生天的。 陆以蘅能察觉到凤明邪抓住自己的手腕捏得更是紧,男人的脸上并没有焦灼无主,他抬眼仰头看着火光浸没过眼睫:“阅华斋前门一厅是木梁,正楼横梁与圈梁皆是石砌,前庭会坍,但正楼不会。” 至少片刻之间还不会。 男人没再说下去,陆以蘅顿时就停明白了,生机就是在前庭坍塌的那瞬,趁着正梁还能支撑,他们若是反应迅猛便有机会冲出火海。 凤明邪指着早已被火舌吞没的天顶:“火梁一断,你就不要回头。” 陆以蘅一愣下意识接口:“那您呢!” “怎么,关心起本王来了?”凤明邪突然笑道,火光绽亮了他的脸庞,男人原本收敛起的几许戏弄神色徒然缭绕在了眉目中。 陆以蘅恨不能跺脚一拳头砸过去,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能如此谈笑风生仗着言辞占便宜:“您若是出了事,臣女如何向陛下交代!”她恶狠狠道,谁、谁关心眼前这个风流浪荡子的身家性命,可要是这金贵小王爷因为陆以蘅而出了事,陛下追究起来,她魏国公府岂非万死难辞其咎,“您就不能——”就不能正经个眉目?!——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凤明邪眉间微微一蹙,竟有几分从未见过的凝神专注,指尖已经抵在陆以蘅的唇角制止了她。 木梁骤然断裂发出巨大的声响,洒落的星火灼痛裸露的皮肤,陆以蘅只觉得劈头盖脑覆下厚重的烟尘和热气,紧接着自己的腰身被人狠狠一托,好似有股巨大的力道将她朝着梁断的风口送了出去,门廊坍塌带着热浪和火舌,冲击的力道舔舐过浑身上下都有一种仿若重生的错觉,整个人借力一踏—— 她越过火墙,重重地摔了出去,几乎在那瞬,发红刺痛的双眼能看到明火卷着信子吞噬着空气和可触的凉意,浑身沸腾的血液竟觉骤然冷熄。 “凤明邪!”陆以蘅下意识的大喝了声,若不是借了他的力,自己绝无可能这么轻易越过火海。 身体狠狠砸落在地上的感觉似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陆以蘅抹去脸上的灰土才发觉手心里全是血痕,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她忙回头就看到男人那一袭月色长袍下的雀羽似都沾染着碎火辉金的痕迹,好像从火光星海中重生出来的凤鸣,叫陆以蘅心头狠狠一扼,抽气声卡在喉咙里这才发觉自己的脊背疼得四肢百骸都痛入骨髓。 “王爷!”不远处传来焦灼的低喝,是闻讯赶来的东亭,那护卫看到阅华斋腾起的大火心惊肉跳又见到凤明邪被火光点灼的长袍带着尘灰,他忙冲上前来将男人搀住。 凤明邪轻轻咳了两声,许是方才吸入的浓烟呛得他无法出声回应。 陆以蘅怔了半晌才从地上狼狈爬起,腿脚冲撞的疼痛还打着颤,人确实下意识的靠了上去一把抓住他襟袍的绣花急切道:“小王爷,您有没有受伤?” “无妨。”男人总算是从嗓子里缓缓吐出气息,背后的火光冲天与天色沉暮恰成了极度的反差映照着三人的脊背都,热浪一股脑儿冲着面门背后袭来,若是方才未来得及逃离,现在那火场中的枯骨就怕要多算两条人命,陆以蘅不觉心头一跳。 阅华斋,终是成了一片灰烬。 从惊慌的战栗化成愤怒的颤抖,陆家姑娘的指尖都快把雀羽的花色掐了下来,齿根一咬扭头。 “站住。”凤明邪在身后一唤,没拦住她的脚步,东亭人影一闪“嗖”的就已经挡在了陆以蘅跟前。 “小王爷!”陆以蘅愤然转身,阅华斋的火光映照着自己和凤明邪满身的狼狈不堪,要她当做没事人一般咽下这口气,没这等道理!“这分明是晋王授意所为,难道就要这么由着他去,若是您在这阅华斋中有什么闪失,晋王他逃得过追责吗?” 凤明邪微微低垂下眉眼,他的目光里没有苛责没有追究,甚至看不到半分的恼意和愠怒,他轻手掸去雀羽长袖上的灰尘,就好像方才不过是看了场烟花戏码。 “此时寻去,晋王不在营中,你又如何解释?” 空口无凭就直言明狰想要杀你陆以蘅吗,他堂堂晋王何必大费周章和你一个小小的神武卫过不去,说起来,贻笑大方,就算——就算叫你抓着痛脚言辞凿凿了,大不了推几个不成事的小侍从出来,说是没发现你陆以蘅在里头,这不过是场意外,再不然就说那几个卫兵居心叵测,是他们心胸狭隘起了异心要加害,跟晋王,丝毫干系也没有。 你是亲耳听到还是亲眼看到,咱们晋王殿下,要置你于死地呢? 凤明邪的话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却饱含深意,陆以蘅不是不明白,正是因为太明白才知自己拿明狰那个奸险小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捏紧的拳头咔咔作响,灰头土脸遮掩不住面庞上绽露的两缕血痕,与那愤懑神色相似极了。 “那阅华斋的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陆以蘅咬唇,“他分明以公谋私,趁您不在盛京城故意而为。”就连江维航都看出来了,撒口恶气的小人行径,若是放在平日里谁胆敢在阅华斋里闹恶事,偏是这个小王爷最喜欢的,都成了碍眼的东西。 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陆以蘅的瞳孔里就好似有一团火,和阅华斋燃起的大火不相上下,凤明邪看到了,他踱步上前来,东亭知趣的退了开去,男人俯身眨眨眼笑得开怀起来:“阿蘅你这么生气,是因为阅华斋烧了,还是因为本王险些伤了?” 第八十二章 配万世无双 陆以蘅一愣,反跺了跺脚,她正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呢,这男人怎么还笑开了花,一张嘴里吐出来的不是暧昧言辞就是撩拨闲语,叫陆以蘅这口气上不能下不去,亏她方才感激动容、心焦如焚,陆家姑娘心里一噎暗暗咒骂,烧死这混账王八蛋算了! 可光是这么一想,反而背后寒毛直竖,楼中的闷热和灼痛现在也能感受的一清二楚,热风吹熏的空气猛烈又窒息—— 轰隆一下,半个阅华斋都徒然坍塌了下去,扑起的烟尘火光叫陆以蘅眼底有几许失神,原本背后的热汗被风一吹都凝结成了冰珠子般刺骨,她咕咚咽下嗓子眼的唾沫,方才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看到栩栩雀羽时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就像是那般——日思夜想,朝思暮想却突然撞到心里的那种——眼花,直到那人的声音和手心的温度才令人缓过神来。 如今惊魂未甫,面对那笑吟吟几乎没将生死看在眼底里的凤小王爷,她竟然发不起火来。 “咳、咳咳。”陆以蘅捂着鼻尖闷着声只管呛的眼泪花都出来。 凤明邪招招手,东亭已驱来马车,男人没急着上去,反倒是瞥向不远处街头的拐角,依稀有着白玉绣纹的长袍被吹拂了角度,东亭也看到了下意识就要上前去却被凤明邪阻止。 有人,也在“关心”着陆以蘅的生死。 如今天色落幕,这般狼狈的样子也无需再回城营,陆以蘅觉得嗓子稍有缓解回过神时,已经上了凤明邪的马车,也许是今天的遭遇太过突然,叫她至今仍魂不守舍,若说东宫遇刺事件陆以蘅有过最坏的打算,晋王殿下前去魏国公府“探望”的暗潮汹涌是她有所始料不及,那么这次突然被困在阅华斋,险和尸体一起烧成白骨便是她未曾想到的突如其来。 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 她从没有体会的如此深刻过,从最初的惊慌失措、愠怒愤懑到如今这言笑晏晏背后的生杀予夺,防不胜防,小姑娘抹了抹鼻子,神情紧绷手脚冰冷。 “见识到盛京城的草菅人命了吗?”凤明邪洋洋轻声道,好似无论什么字眼从这个慵懒男人的口中落出都消退了所有的刀光剑影,月色的长衫沾染着烟尘和灰烬,雀羽失了光彩却好好丝丝入扣镌刻上心。 有人能光天化日行刺东宫,就有人能借着捕风捉影火烧侯府,还有人能瞒天过海杀人无形,没头没尾的乱事谁也不会计较,在这场时疫之中死人根本不算什么,毕竟每天都有无数人挣扎在边缘。 陆以蘅的唇动了动:“是臣女,太疏忽了。”她得承认,自己从未想过竟当真有人会在这种关头利用死人来置人死地。 案几上的温茶袅袅有烟,外头的马蹄踢踢踏踏发出错落的清响,凤明邪的马车里从来没有什么书卷沉香,有的,只是一袭流风桃色,男人将瓷盏朝陆以蘅推去。 她不推却,舀着汤勺轻轻抿了口,突得顿住了,那盏中不是温汤不是良药,竟是措不及防的冰糖莲子羹,清甜的味道一下子浸没了咽喉和大脑,陆以蘅错愕回神,自打这场时疫开始,不,自打这个盛夏开始,几乎没有感受过什么是“甜”,她低头,莲子随着马车的颠簸在冰糖水中沉浮,偶尔轻轻撞在白瓷玉盏上的声音就好像撞在心上叮当。 陆以蘅偷偷瞧了眼凤明邪,男人闭着眼正轻轻揉着额角,可以看出他眼底有些许风尘仆仆的疲态,这两个月来凤明邪原本就本奔波于周遭府道处理应急,她听江大人偶尔说起,两省周转往来不下七八次,若不是小王爷在外头运筹帷幄,怕盛京城的人心更是紊乱不堪,她轻轻搁下瓷盏不忍打破如今难得的宁静,哪怕是自己徒然松懈下来后一身的沉重疲累、昏昏欲睡,陆以蘅险些忘记了,自己已经几天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马车中的呼吸渐渐的轻弱下来,凤明邪臂弯肩头微微一沉,他睁开眼。 陆以蘅倒着身子歪着脑袋,气息温软,似是放松了神经后不带任何防备警觉的,睡着了。 凤明邪一愣没有拂开,反而伸手轻轻一揽就将那小姑娘搂进了怀里,到头来,他这个不修边幅、放浪形骸的家伙好似得到了陆以蘅最安宁的信任一般。 那小姑娘脸上还沾染着的灰尘血痕,发髻鬓角上洒着泥土木屑,邋邋遢遢的,可是凤明邪却瞧着有趣的紧,不安的睡梦中,她眼睫微微颤动,眉宇时不时触动的蹙起,不知这场偷得半日闲的梦里有些什么—— 也许,正忧国忧民着,又或者,还得担心自己的遭遇处境。 偶尔,陆以蘅嘴里还会“咕噜咕噜”的发出一些嘟囔,听不清楚,凤明邪轻轻俯下身,微弱的气息洋洋扫弄着他的耳畔,不是胭脂,没有花香,反而带着异样的好似漫山遍野藤蔓疯狂生长的急切和活跃—— 魏国公府前,这丫头不知他身份,明眸狡黠伸手就捉下他的衣襟,蜻蜓点水一样的亲吻落在脸颊,无论是冰凉的,还是烫热的,都叫人心猿意马。 凤明邪有些无力的喟叹,这些仿佛猫儿餍足的咕噜声就当真好像长着毛茸茸的爪子,听在耳中痒痒的,不,是心头泛滥,瞧啊,她还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足以撩人。 凤明邪“啧”着声收拢了臂弯,陆以蘅本就娇小,裹挟着长袖好似与那五彩的雀羽化成了一体,这小丫头骄气的很,从来不肯在人前示一分弱,就好像那不愿意对着凤明邪真心诚意开怀一笑的唇角,男人突然想起在魏国公府里尝到的那块甜死人的桃花糕,不知道现在睡梦之中的小丫头,是不是也会如同那糕点一般,甜腻却可口。 喵呜—— 六幺歪着脑袋蹲在马车一角,睁着圆溜溜橙黄的眼睛。 “嘘。”凤明邪朝它作着噤声的手势,可别打扰了这片刻难得的宁静,陆以蘅不吵不闹也不冷眼相待了,瞧瞧,现在就像只乖猫一般趴在自己怀里。 六幺蜷起了尾巴缩成一团不敢吱声。 凤明邪哑然失笑。 只是这茶盏还未温凉,怀里的姑娘就轻声咕哝着动了动身子骨,醒了过来,陆以蘅这一觉睡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很沉,没有梦,只有无垠的黑暗,甚至睁开眼的时候还头疼的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她看到五彩昭彰,嗅到温软桃花,甚至身体还依着温暖的胸膛,男人揽住自己的臂弯没有要松开的迹象,令她一时之间无法挣脱。 她居然就着小憩睡着了——就倚在凤明邪的怀里,还一本满足,毫无察觉。 陆以蘅反应过来的时候“噌”的一下,脑中惊诧满脸涨红,整个人几乎是惊跳着的从男人怀里挣了开来。 “臣女失态了。”她又羞赧又窘迫伸手抹了下脸颊退的远远的,脑子里原本的昏沉霎那消退的一干二净,“还没有谢过小王爷今日之恩。”若不是他及时赶到,自己怕是难闯大祸。 凤明邪就喜欢看她不似平日里疏离的神态,最好是气急败坏,最好是羞涩难掩:“本王的救命之恩,你得好好的谢。”他向来不客套,大咧咧的。 这下陆以蘅反而有些尴尬的落不下阶梯,思来想去:“来日,小王爷若有需要臣女之处,定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她俯首抱拳定定道。 “啧啧啧,”凤明邪蹙眉,怎么什么话由这丫头说来都是这么凶戾,“本王可不喜欢打打杀杀的,阿蘅,你得温柔一些。” 听听,这男人总有法子逼的陆以蘅想要退避三尺:“陆以蘅身无长物,魏国公府也非名门望族。”俗话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且不论立场如何,将来凤小王爷深陷险境,陆以蘅自然是赴汤蹈火。 凤明邪就古怪的瞅着那正襟危坐的姑娘,指尖敲打着案几:“救命之恩不该以身相许?” 喏,这才是天下大道。 陆以蘅只听见自己的后槽牙磨的是“嘎吱”直响,嘴里那句隐忍许久的“王八蛋”险些脱口而出,凤明邪戏弄的神色就跟堵在胸口那股难以舒吁的气息般,小姑娘咬着唇角索性一昂头:“还来。” 她朝着男人伸手。 “什么?” “铜雀金珠。”她也不客气。 凤明邪挑眉:“到了本王手里,要回去可没那么容易,”当初这小丫头视它如烫手山芋,这小金色珠怎么说都是陆以蘅指腹为婚的信物,说得直白了关系这眼前人的婚姻大事,怎么能说还回去就还回去,“阿蘅,你这是过河拆桥。” 陆以蘅瞧着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懒散样就觉得当初抓着的哪里是金穗,根本就是个大麻烦,他手里捏着的铜雀金珠反而成了陆以蘅的“心腹大患”似的,还得由着这男人在跟前油嘴滑舌。 第八十三章 南屏山中事 什么理由到了他嘴里都正大光明。 陆以蘅嗤之以鼻:“您这桥怕是自个儿搭的。”还厚如城墙,她吸了吸鼻子,胡乱在脸上抹一把,倒也没打算和这男人斤斤计较。 “本王岂会比不上秦徵。”凤明邪满不在乎的歪着脑袋,支手撑着额边懒懒倾着五彩斑斓,哪里像是从火海里逃出生天,分明是养尊处优不知愁思的富贵骨。 陆以蘅忙收回视线:“秦大人当然不能与您相提并论,”不管是从身份还是身价,说到底了,一个皇家,一个奴才,自然是没什么可比性,“王爷可别说笑,您天之骄子当匹万世无双。” 好听话,陆以蘅也能张口就来。 凤明邪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他笼着衣袖倚在锦绣上,也不答话,眼眸狭长这么一望,眉眼微澜就似星辉月影,反叫陆以蘅心慌意乱起来。 何止,简直坐立难安。 “臣女听闻,您出城去筹措药材,可有一些好消息?”陆以蘅的指尖掐着裙摆上擦坏的绣花,好似是自己拼了命的在找着借口和由头避开男人的“锋芒”,也是,盛京城的疫情有了显著的控制,但是人们更需要一些好消息来消除对未知的恐惧。 “顾先生所需,本王已经命人安置妥当,盛京周遭三省两道倒是不少人听闻疫情而毛遂自荐前来相助,商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江大人已有安排,”他瞧着陆以蘅闪躲的神色就觉得有趣,没打算逼太紧,伸手执着茶盏晃了晃,“本王此行回程遇到了杏林先生,就将他一并请来了盛京,想来顾卿洵会事半功倍。” “杏林先生?” “那是上任太医院首,胡良泰的师父,那老头儿任职期间,整个御药房都马首是瞻,他可没招少揭胡太医的底,不过,对顾家药庐的顾长鸣倒是赞赏有加。”顾长鸣就是顾卿洵的父亲。 陆以蘅虽不了解可也听说过杏林先生松季筠的大名,这老头儿五十才入了太医院,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就辞官退隐了。 “您是说松老先生如今就在盛京城中?”她看到凤明邪点头,莫名心头就深深的松了口气卸下包袱一般,“太好了。” 有这位医中圣手、在世华佗倾囊相助,盛京城的情况定能乐观起来,她低声喃喃着还能听到马车外传来隐约的啜泣声,人人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陆以蘅微微掀开马车帘,夜幕已落,只是这街头城郭不如往日的热闹繁华,还真有些冷清的思念,步履蹒跚的老人正将药渣子倾倒出屋,整个街头都充斥着草药的浓郁味,令人窒息。 “盛京城的夏夜本是热闹非凡,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凤明邪大概瞧出陆以蘅在想什么,这时节没了春夜的细腻反而给少年们增添了情动的欢愉,百花灯、琉璃响,火树银花不夜天。 “南屏乡野倒是安静,花奴喜欢在夏夜去扑萤火虫,”陆以蘅趴在马车窗口,看着天上的寥落繁星,好似有那么一瞬思绪都回到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然后把流萤装在一个个小罐子里挂在方伯的屋外,她很喜欢老家。”陆以蘅没说出口的是,她也很喜欢老家。 “为什么,不留在南屏。”凤明邪斜睨了她一眼,偏安一隅也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 陆以蘅想了想就把身体缩了回来:“有些事不得为之,有些事不得不为。”她言简意赅,带着花奴来到盛京,这条路就不能回头,既然不愿苟延残喘,就只能选择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凤明邪探究的神色在陆以蘅的脸庞上兜转,马车就停了下来,外头的东亭没有掀开帘子,只是轻声道。 “王爷,九门巡防营的人拦了路。” 陆以蘅眼睫一抬,就看到凤明邪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倾身掀了帘子,火把的光芒将铁甲映照憧憧,虎背熊腰的男人正握着腰间的大刀,站得笔直笔直。 “木都统,这么晚还在巡防,有劳了。”凤明邪漫不经心顺着耳畔长发,目光将眼前人扫了一遍。 木都统一看到凤明邪立马正色退开两步:“没想到是小王爷的车架,您是何时回的盛京?”他话是这么说着却没有让开碍道的意思,毕竟凤明邪一直都是在外调遣民用,怎突然就回到了盛京城中,他眼底有着不少难掩的惊愕。 “本王行程需要和木都统报备?”凤明邪还在笑,但是笑意里没有什么温度。 “不,不不,”木都统一咯噔忙躬身低头,“末将失言,只是担心王爷安危。”这话当然好听,身为皇亲国戚为盛京城四处奔波的凤小王爷就该千人拥万人护的,若是不小心惹了时疫,那陛下还不得龙颜震怒。 凤明邪的唇角有着轻蔑戏谑的弧度:“晋王殿下,现在何处?”他懒于搭理这些巡防营的人,一个个都是明狰的耳目罢了。 “晋王忙于防疫调动,正在各门巡营,也有三天没回府上了,您若是找他,末将这就派人去寻。”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的朝马车内张望了眼。 “免了,省得那小子不安心。”凤明邪摆手,端的是一副长辈口吻。 “是是。”木都统谄笑着打开街道口的障碍。 凤明邪退身回来,揉了揉额间:“一群牛鬼蛇神,瞧瞧咱们晋王殿下,做事滴水不漏。”陆以蘅呢,还想当面对质抓他痛脚,明狰可不见得给你这机会。 陆以蘅疏淡的眉宇轻蹙。 “你以为木都统当真是在为国为民深夜设置碍口巡防吗,这条大道通向哪里?是官家府邸,他想找的人是谁?”凤明邪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将案上的小果盘子也往陆以蘅跟前推。 陆以蘅恍然大悟,晋王虽然人不在城门大营中却能暗中派人将她封锁在阅华斋,所以现在,是为了来确认她到底死了没有,让木都统由着借口蹲守,若是陆以蘅没死定会回到魏国公府,这事儿一目了然。 “无耻之徒。”陆以蘅呯的一拳头砸在小案上,震的清茶三晃,她还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别人阴谋诡计戕害自己却没有办法揪出幕后凶手,“邀功论赏倒是积极的很,若不是王爷您当机立断带着顾先生面圣,这次防疫根本没那么容易促成,晋王倒是好,不过是挑了个好时机就成了盛京城的头等功。” 还有秦徵那个可恶小人,在秦府还以为慷慨陈词醍醐灌顶没想到不过是被人利用,叫他人借花献佛,全权为自己的主子尽心尽力效犬马之劳。 呸。 凤明邪瞧着那小姑娘口吻中愤愤不平,脸上依旧疏漠冷淡带着不齿神色更显不近人情。 “这如何在圣上面前表现邀功,也是一种才能和技巧,即便你有惊世之才也得容于当权者方得一席之地。”凤明邪的指尖轻触着下颌,什么话由他说来都带了几分涓涓细流的轻柔感,你做了什么办了什么必须要让顶头上司看到,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没看到的,就算你呕心沥血、死而后已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陆以蘅深知凤明邪这话有道理,有时候她也对自己骨子里的小爆脾气有诸多不满,可偏偏逆鳞反骨、生性如此。 “臣女想不明白,天子为何不将盛京城大事交给东宫殿下?”在她看来,明琛是个成熟稳重、深明大义之人,定会将民生民心放在首要位置。 “东宫很快要去咸邺监军监事,咸邺正在修筑瓮城大搞边防,盛京城的大小事务不能全压在一个人身上,否则那个人很快会垮掉,”凤明邪说来轻描淡写,他泯着温茶耸耸肩,“况且祭天之事天子的气还没消。” “祭天遇刺怨不得太子殿下,他才是那个受害者,陛下未免偏颇了。”陆以蘅心直口快,在凤明邪面前的遮掩倒是少了三分。 “天子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就会有权衡。”男人一笑泯然。 “那小王爷呢?” “本王向来不公。”凤明邪不光有自觉还义正辞严。 陆以蘅大概没料到这男人会承认的这么正大光明,“噗嗤”,她怔愣下没忍着居然笑出了声:“那王爷不打算尽快为自己选好退路?”晋王和东宫的水火很快就要烧起来了,谁也不能幸免于难,这天子膝下多少的孩子,可九龙御座却只有一个。 凤明邪摆摆手:“本王对谁能坐上大统没有兴趣。”他将桌上的小糕点推到陆以蘅面前,你若是不主动些,这姑娘就跟个小木头似的,永远不会伸手、不会开口。 糕点甜香,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太累还又恼又惊,死里逃生后放松了心绪被这味道一勾,陆以蘅自个儿都听到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好似现在才想起,别说这晚膳,午后更是忙活的滴水未进。 盘中碧粳、如意、吉祥果一应俱全,陆以蘅清了清嗓子眼神挑来拣去的最后只抓了一块小小的枣泥酥塞进口中,入口绵软,枣香四溢,竟觉得更是饿,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垂眼睫,甜味好似顺着脉络与那碗冰糖莲子汤融成了一团儿。 第八十四章 多踩他两脚 满城散落的苦涩药味到了她的嗓间竟化成了几分桃花软语的香甜,陆以蘅心头微微一动,眼前人那原本懒散轻曼的态度似乎都习以为常、理所当然起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陆以蘅轻道,凤明邪的确有高枕无忧的资本,无论是哪一位皇子登上九龙御座都得唤他一声“皇叔”,可若是朝中党争越演越烈,谁能常走干岸不湿鞋。 凤小王爷斜睨了她一眼,陆以蘅这姑娘每每见着都喜欢针锋相对没半点儿示弱,眼底里耀着几寸明光几分傲气偏偏用着冷嘲热讽的口吻教唆出来,只是如今难得的轻声细语里好似多了些许不在意的“关心”。 “你这小聪明不该用在本王身上。”凤明邪不那么好糊弄,他挑眉意有所指,陆以蘅看是言者无心、关怀情切,可实际上呢,分明使着小心眼在试探他的意图,毕竟这身受两代帝王恩宠的凤小王爷选择何处站边实在是举足轻重。 小丫头变着法子想要混迹其中、未雨绸缪。 他看到陆以蘅轻轻感慨的呼出口气也并没有任何想要隐瞒的意味,男人指尖在案几上“咔”落下,声音清脆好听如同雨滴砸在青岩:“就说任宰辅一脉,根深树高又对各方形势内政了如指掌,他一句话三阁三殿和六部都能马首是瞻,若有心想要平步青云,任安的确是很好的踏脚石。”凤明邪说的正大光明,你若是肯讨好任宰辅,以那位老大人的能力,保你衣食无忧荣华富贵都不在话下,若是得了心头好还能举荐后辈、位极人臣。 陆以蘅的眼底里没什么明光闪烁。 “任宰辅今年六十了,谁也不知他会衣锦还乡还是晚节不保。”陆以蘅直白的很,话一出叫凤明邪都有些忍不住哑然失笑,的确,像任安那样权倾朝野的老宰辅,一旦高楼坍塌,那底下的门客骄子少说一并压死几百个都嫌少。 荣华富贵,也得有命享。 凤明邪不客气“哈”地大笑出声:“那个时候,你就落井下石,多踩他几脚便是。”对,就是这么个理,朝廷里平地起高楼的那么多,哪个清清白白,做人就该见风使舵,就该相机行事。 “您认真的?”陆以蘅不可思议的抽了嘴角,瞧瞧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说的是人话嘛——不知恩图报就罢还要雪上加霜趁火打劫。 男人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耸肩摊手,端得是无辜做派。 陆以蘅突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不齿还是深觉至理名言,凤小王爷的行事作风从来都是明火执仗的“无耻”之名。 “这宫里眼睛看到的未必是事实,耳朵听到的也可能迷人心智,天子膝下儿女诸多你已有所偏颇,又何必追问本王所向,”陆以蘅对明琛所表现出的好感早已令她成了半个“东宫党”,打抱不平、心存怨怼,太子殿下收买人心从来都棋高一着,“本王就和你论一论这次东宫行刺,第一点——” 男人伸出指尖。 “东宫遇刺谁受益最大谁便最可能是幕后之人。”陆以蘅脱口而出,这是显而易见的,明狰的奸险和恶毒在她看来都是灭口的证据。 “晋王殿下。” “难道不是?”她想起魏国公府之中险丧明狰之手,这肩头的伤口都隐隐作痛。 凤明邪支着下颌低眉思忖二三却不着急答复,就仿佛看陆以蘅略有心焦的脾性和情绪,他有得是时间来静待平复。 “东宫遇刺后本王去了一趟兵部,一趟五军营,找到了三疏调遣军令,五军营四位千总两位都统分派三千和神机营。”凤明邪的话点到即止。 陆以蘅一愣,五军营中不少将领都是倾向晋王一党,将人员调动入其他大营岂非有渗透意味,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太过于明目张胆,不似他的作风。 凤明邪见那小姑娘低头不语便知她心里已经有了质疑:“明狰的确嫌疑最大,可要知道兵部的奏疏并非晋王一人可挟,六部以下的尚书、侍郎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却轻轻松松能将晋王推到风口浪尖,”男人的唇角好似有着弧度,不是赞赏不是嘲弄,更像是对于那些朝廷里明争暗斗你来我往的戏谑,“有人能顺理成章顶风作案,有人就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晋王一党许是暗藏沟渠想要借祭天造就一场‘叛乱’,任宰辅兴许也正借机卸晋王左膀右臂,而东宫,以你生死难测来压明狰一筹,谁人都可以用深明大义来草菅人命。” 祭天一事闹得人仰马翻,除了刺客畏罪自尽,民众人心惶惶外,三大营中以“护驾不利”之罪被兵部罢免三人,听起来水到渠成,可到底是谁在背地里设局铲除异己。 陆以蘅微微张开的嘴就没合拢,她着实是愣住了,枣泥酥捏在手中一口也没有吃,眼前这个男人轻描淡写侃侃而谈,仿佛什么样瞒天过海的阴谋到了而他口中都化成了一番平静无波的溪流,他早将事实看的透彻,早将朝堂分析明确,他——他才像是那个幕后抓着所有人把柄强迫他们走钢丝的——罪魁祸首。 陆以蘅呆住了。 的确是呆住了,或许她从没期望从这个懒散轻曼的人口中能听到什么义正辞严的话。 凤明邪叹了口气:“本王不吃人。”他笑道,陆家姑娘何必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陆以蘅的指尖死死捏了下掌心才回过神来,低眉就看到自己浑身的灰尘和火痕:“王爷不吃人,王爷会诛心。”她深深吸了口气,到底是轻看了凤明邪,听听别人都怎么说的,小王爷是个不爱理朝政的皇家子弟从来只因着自己的喜好行事,在陆以蘅看来,那些才是被蛊惑的世人,男人眼角风情旖旎、活色生香,就和他的皮囊一样,颠倒众生又迷惑人心,“臣女只是觉得,小王爷……不像小王爷。” 不,不是不像,而是,和她所“以为”的,不像。 “那本王应该如何?”凤明邪觉得陆以蘅的怔神和矛盾都有趣得紧,“应该纵情声色、花天酒地?”他看到那姑娘闷着声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可不是,他这身皮囊这副腔调的确是叫人不敢苟同,意乱情迷也容易忘尘却步。 “阿蘅,你眼里的凤明邪是旁敲侧击探来的,是你从那些以讹传讹人口中听来的,”他微微一笑,只要稍稍贴近就会有温软桃花的气息散落,素衣之下的五彩雀羽、金银织花不过将他的眉眼衬的更加明艳旖旎,“本王如今就在你面前,你为何,不亲自问一问。” 真正的凤小王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以蘅听到自己的心跳顿停了那么一瞬,就在凤明邪懒洋洋凑上来时连他微微颤动的眼睫叫人心慌意乱,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问什么,或者说压根不敢开口,仿佛惊恐、畏惧,只要张开了口,就会连同一些不可思议、不敢置信的情绪一并迸发,那是她骨子里无法控制无法掌握的心绪,所以,她死死的忍着、耐着。 喵呜。 一旁的六幺突然软绵绵娇滴滴叫出了声,“哧溜”一下窜到了凤明邪怀里,伸着爪子挠着男人的长发好似在嗔怪他冷落了自己许久。 凤明邪笑道:“瞧啊,这猫儿都比你乖巧,懂得讨人心头好。”阿蘅呢,偏偏冷着那张不解风情的脸,愣是你的撩拨都触上了心头,她还能揣着自个儿的矜持。 马车“咯噔”停驻了下来,就好像磕碰到的小石子也同样在陆以蘅的心上重重砸下。 “王爷,魏国公府到了。”外头的东亭轻声道。 陆以蘅也听到了,可她并没有动。 “魏国公府到了。”凤明邪见她不为所动,索性重复一遍。 陆以蘅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今儿个的行为思绪都好似带着几分停顿和迟疑,从来她都是巴不得跳着脚离这大神远远的,现在反而犹犹豫豫磨蹭了起来。 “舍不得?”凤明邪说话向来欠打,还洋洋调笑起来。 “呸。” 陆以蘅终于拧着嘴角啐了口,惹得凤明邪开怀大笑,小姑娘跳下马车时听到身后的脚步也缓缓落下。 “小王爷,”她的指尖才触碰到魏国公府的朱门斑驳,陆以蘅突然转身叫住了凤明邪,男人搂着黑猫儿正要跨上马车,回头望来时,月光淋了他半身仿若衣衫轻掩,叫陆以蘅心头漏了一拍,“来日,臣女想与您手谈一局。” 顾卿洵说,小王爷的酒不能喝,小王爷的棋不能下,呵,有时候,你就该不信邪。 凤明邪没预料到陆以蘅的脱口而出,他松开手,六幺就轻步跃在地上:“与本王对弈可是有代价的。”这是实话,就连九五之尊想要邀请凤小王爷深宫内苑一坐消遣,也得输赢有具才有趣味。 “臣女若是输了,悉听尊便。” 凤明邪负手,眉间轻蹙一闪而过:“记着你今儿的话。”男人转身,长袖下的金丝蜷成雀羽流光,突地一道黑影窜上,利爪狠狠勾下了绣花抱抓住了凤明邪的臂弯。 六幺,龇牙咧嘴的。 第八十五章 她的回天术 黑猫儿向来乖巧,这猝不及防的扑上来惹得凤明邪眉头一蹙,好似吃了个痛轻轻闷着声呵斥:“六幺!” 臂上划过刺痛的痕迹,黑猫儿被厉声一喝,蹬腿“噗通”就跃了下去,橙黄的大眼睛闪闪哧溜一下就窜到了朱门旁的花树上躲藏了起来,跟个犯了错误害怕被教训的孩子一般。 凤明邪下意识的抬手捂上臂弯,可下一瞬雀羽长袖已经叫人给狠狠抓着撩了起来,男人来不及出声阻止就看到陆以蘅一脸怒容的瞪着自己。 “小伤而已。”他还说得云淡风轻。 雀羽长衫下有着斑驳的血色,小臂上有被星火灼烧的痕迹,血迹被衣衫遮掩,那是阅华斋前梁坍塌时他为了救陆以蘅替她挡了一旁倒下的星火而烫伤的,只是当时太过混乱,她惊魂未甫又急怒攻心,满眼里除了怨怼和两人狼狈的尘灰样子再也没注意到其他,尤其是—— 这男人从头至尾半个字也没有提,甚至还装得不痛不痒云淡风轻想要一路瞒下去,若不是方才六幺被抱在怀中嗅到了半点儿血腥气,这才窜上去抓到了痛处,大概陆以蘅压根不会知晓他受了伤。 “什么小伤?”陆以蘅急急道,这家伙是当真富贵骨习惯了什么都可以满不在乎,问问太医院的老头子深宫内苑谁就是半点儿擦伤都叫人战战兢兢,天子对他的纵容自然也包括对他安危的关切,更何况现在这皇亲国戚还是因为她陆以蘅受了伤,呵,刀子还不得跟架在脖子上似的,陆以蘅对自己情绪的解释“义正辞严”,“您都不打算宣太医吗?” “盛京城防疫颇有成效,太医们都在忙着大事岂能劳烦,”况且他被星火灼伤的事若是传到了天子的耳中追究起来,大概又是一场鸡飞狗跳,凤明邪还挺深明大义的,“阿蘅?”男人话音未落,手腕就被那姑娘拽着不由分说的拖进了魏国公府。 同样是清淡带着些许苦涩的草药气息,盛京城的同一片天空下充斥着一般的阴霾,只是这份寂寂中多了半寸的荷香,那是后院池中的夏荷竞相开放,只是如今华灯不上,无人欣赏。 “你这是做什么?” 凤明邪就看着那小姑娘在香炉中新燃了一颗药丸子,顿时浓烈的药味铺张了满厅,她将小香炉轻轻搁置在凤明邪的长椅旁,约莫是为了让这烟尘熏染一袭衣衫,然后自个儿翻箱倒柜的端出来一堆瓶瓶罐罐——这景象着实是古怪,不,是凤明邪觉得有意思极了,这小丫头从来是懒得搭理他,如今为了自己忙里忙外的——他想了想,还真有些不习惯。 “我受伤的时候府里备了不少药,您既然不宣太医,那么,臣女只能尽绵薄之力。”她轻轻按压住他的臂弯撩开衣衫,伤口被火焰灼烧的沟壑触目惊心,陆以蘅不自觉蹙眉,老实说这男人虽平日慵懒荒唐,可眸光眉目里纵得是旖旎多情、完璧无暇,如今硬生生落下了疤痕何尝叫人不觉得叹惋可惜。 陆以蘅挑拣着药材掷在药碾中轻轻捣弄,伸手从桌子底下掏出了一小葫芦酒,咬开上头的小木塞倾倒在凤明邪的伤口上,烈酒将血痕冲淡,浸透皮肉的刺痛顺着经脉流淌四肢百骸,陆以蘅偷偷的抬眼瞧他,那方神色未动反刻意那么洋洋望来,好似痛楚都化成了享受一般。 凤明邪看她轻车熟路的样子有些好奇:“你还懂医术?”瞧不出这小丫头到底带了多少本事来混迹盛京。 “不,”陆以蘅眼睛也没抬,专心致志的很,“是从顾先生那儿偷师学来的。”她说着不由有些发笑,好似提到顾卿洵,想到那个人,都莫名觉得安心怡然,只是如今每一个人都忙的焦头烂额甚至没有空闲的时间坐下来好好寒暄一番,这么想着,顿又染了愁绪。 凤明邪歪了下脑袋,突觉这臂上的伤口的确叫人焦灼难耐。 “顾卿洵是顾长鸣之子,本王听闻当年为了给你治病,陆贺年请遍了五湖四海的名医,其中也有这顾家。”凤明邪这话说的轻飘飘淡淡然,可言下之意中藏着两分小心眼——十年了都没治好这病症,顾家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陆以蘅可听不出别有深意,只顾着点头:“顾家与魏国公府是旧交,”她言者无意,“他说臣女一人在宫中当值舞刀弄枪的总会有不时之需,所以教了些皮毛。”可不是,陆以蘅一路来到盛京就那么几个月的时间里见了多少人这辈子难以忘怀的经历,生死都不过一念之间,阎罗王的府门她快要成常客了。 “顾卿洵。”凤明邪沉吟两分,看陆以蘅低着头轻轻抚压着臂弯将刚揉捻的草药覆上,小心翼翼用绷带包裹起伤口,“你很喜欢他?”他突然问,还笑吟吟的。 陆以蘅“吓”的错愕抬眼,就撞上凤明邪光明正大的目光,她抿了抿唇:“小王爷可别胡言乱语。”她是欣赏顾卿洵,就似对待至亲朋友一般,顾家先生是个温润大方的男人,堪堪一笑如沐春风,他叫你信任和感恩,甚至有一种期待分享秘密和情绪的冲动,一个人是不是真心对你好,你感受的出来。 凤明邪反而笑了起来:“那便是不喜欢。” 陆以蘅顿觉自己又叫这个男人活生生的给戏弄了,受了伤还压根不老实,三言两语的就喜欢占人便宜,可偏偏这家伙流风倜傥倚着长椅回眸眺来总叫人忍不住几分心慌意乱,对,就好像心底里潜藏的秘密赤裸裸被剖开而无处可逃的感觉,陆以蘅索性不客气的狠狠一勒绷带,看着男人终于不着痕迹的吃痛蹙眉,她这才觉得心里爽快了。 “为什么要救我?”陆以蘅看他揉着手腕开口,之前她一直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因为气急败坏又恼于晋王的卑劣,如今烛光映衬着半室的昏沉寂然,长椅下的香炉青烟袅袅,竟叫她有些忍不住的想要问个答案,凤明邪不是说过,喏,本王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不亲自问一问。 所以陆以蘅没掩饰,就在给这个男人清理包扎伤口的时候才会察觉,就算是这样高高在上天之骄子的皇亲国戚,也是轻而易举就会受伤的,没有什么人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没有什么人理所当然应该赴汤蹈火。 凤明邪闻言挑眉瞧了她一眼,不是在思虑答案,而是陆以蘅问出这样的话来反叫他觉得古怪:“自然是舍不得你受伤。”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还需要他凤小王爷来解释个通透不成。 陆以蘅却没有想像中的欢欣和羞赧,好似凤明邪的示好对她来说反而成为了一种迷惑,一种揣测,一种……不明的意味,惹得她有些怨怼俏生生的瞪了男人,她在说正经事,可凤明邪呢,总用着调侃又散漫的口吻将什么事都堆叠的信手拈来一般。 反而,不能信。 也不敢信。 陆以蘅收回手清了清嗓子,坐得是端端正正:“真的,还是假的。”她的话说的很慢,一个字眼一个字眼的,却也没有要追根究底的味道,只是那么自然而然的对上了他的轻佻放浪。 凤明邪伸手支着下颌笑道:“阿蘅,你问男人这样的问题,那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诚意,女人的问话总是贪图着温情、贪图着眷恋,只要一个眼神,她就能心甘情愿。 陆以蘅愣了愣低垂下眉眼,似是凤明邪的话总含着什么她不明白的深意。 瞧啊,就像个不解风情的小木头一样,明明是个聪明的姑娘,却总是装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眼光来看待盛京城,假——假的却似真,所以这姑娘不信任何事,也不信任何人。 陆以蘅轻轻叹了口气突觉面庞有着细风将烛火的光芒都拂歪了去,她下意识伸手就一把扼住了那正探来的手,凤明邪微微倾身,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己被掐住的手腕:“本王只是想看看你的伤。”不用这么如临大敌,好似他凤明邪是个十恶不赦的混世魔王一般。 这姑娘近身的防备和小心谨慎从来没有松懈过半分。 陆以蘅这才发觉男人的目的是自己在祭天中受过伤的肩胛骨,她忙松开手却下意识的退后避嫌:“已经没有大碍了,等盛京的疫情过去,臣女就可以回宫复职。”她这一场重伤没料到会接二连三发生如此多的变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用这么着急,宫里不差那么一两个人。”凤明邪摆摆手,宫中近卫三千有八,陆以蘅在不在那对整个神武卫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是陆家就不同,陆以蘅对魏国公府来说是顶梁柱一般的存在,若是身子没有养好惹出什么后遗症来,陆家这老老少少的岂不是该水漫金山了,“下回,别那么拼命。” 男人摸了摸自己臂上紧缠的绷带,将长袖掩下,五彩雀羽栩栩如生,好似又成了那个轻佻散漫的富贵荒唐骨。 第八十六章 讨好讨好他 别那么拼命,好似这样的话顾卿洵也没少顾虑。 “臣女说了,剑伤无碍,若不是那些宵小光天化日胆敢行刺东宫行辕……”陆以蘅还在试图做着解释,看到男人兴味的眼神连声音都不自觉轻弱了下去。 “本王不是在说剑伤,”凤明邪打断了她的话,目光隔着一旁闪烁烛火的流转,缓缓的落定在那小姑娘的脸庞上,明明没有任何的探寻和追究,却叫陆以蘅浑身发烫,好似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过眼前这个男人的揣测,他很清楚,自己全部的意图,“故意弄得生死难测也算是你的回天之术?” 凤明邪的笑意不知何时隐藏了起来,连眸光也渐渐深沉。 陆以蘅竟哑了声,她动了动唇思忖着:“臣女,不得不为。”凤明邪,看穿了她所有的意图,所以陆以蘅不打算故弄玄虚的隐瞒,“如果太子殿下受了伤,不管大小轻重,我陆以蘅逃不了罪责,陆家也逃不了,臣女可以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臣女,要保自己,也要保陆家。” 陆以蘅咬着牙,压低了声。 她可以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想办法阻拦所有对东宫有不轨念头的刀枪剑戟,可是她没有办法确保太子殿下是否能在这样一场行刺中毫发无伤,所以,她选择了最蠢也最有效的法子。 以命换命。 陆以蘅为了救明琛身受重伤险些一命呜呼,这样的事传到了皇帝耳中,传到了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的耳中,谁不对她肃然起敬,谁还能去苛责这般忠心耿耿,为皇家粉身碎骨的烈烈忠臣。 没有人。 陆家要全身而退,这是最简洁有效的方法,看看简校尉,跪在金殿外一天一夜不敢动弹就等着天子降罪的战战兢兢,看看三大营那些不明不白就被罢官夺爵的无辜将领,陆以蘅用自己险些命丧黄泉来换太子殿下平安无忧,还得了论功行赏敬重有加。 可不是,就连那些平日里不屑于她的神武卫小将士都对这姑娘另眼相看,从说长道短变成了顶礼膜拜,一时之间,陆家姑娘似成了个风口浪尖的“小英雄”。 对陆以蘅来说,她一个人扛了所有的伤痛就能换来对陆家最有利的环境,何乐而不为。 凤明邪眯了眯眼,饶是他有过千万思虑可听她亲口承认反而多了几分感慨和无奈,这姑娘临危不乱,在这片刻之中还要利用阴谋诡计给自己铺平一条康庄大道,该说她是聪慧还是愚笨。 那前胸后背的伤,也不知道她在故意撞上去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害怕和后悔。 “这世上从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理当惊才绝艳的故事。”陆以蘅轻声道,你付出了多少,才能有多少的获得,那些刻在门楣上的荣光和显耀,哪一条不是用着性命来作赌注,有些人赌对了,有些人堵输了,可想要平白无故就扶摇直上、一步登天,那才是做梦。 傻,傻的不可救药。 凤明邪没回话,这姑娘又狠又戾,那些藏在骨子里的冰冷透出稚气的皮囊后化成了疏漠和凉薄。 陆以蘅可不想知道凤小王爷怎么看待自己,也许奸诈小人,也许卑劣无耻,她做着自己的陆四小姐我行我素:“既然小王爷看穿了,臣女想请您——”能否作为分享的“秘密”保守这个小小的约定,她的大方和诚实不可多得。 “本王是喜欢嚼舌根的人?”凤明邪还有些嗤笑,自己在陆以蘅这丫头的眼里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大概就是—— 整日里花天酒地无所事事的放浪纨绔,说出来的一百句话里九十九句都是为了哄女人开心的甜言蜜语,对,也就是谎话。 陆以蘅忙摇摇头,好似听出凤明邪略有的自嘲,的确,小王爷若是有心要拆穿她又何必拿到面前来说,这回,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厅堂的药香渐渐隐没了气息,陆以蘅忙将长椅旁的香炉取出,这才一低头就听到厅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混着嘘气,她抓起果盘里的一把小花生就掷了出去。 “咯”,花生砸在门扉上。 外头树影斑驳里贼头贼脑的就落出了身形,男人涎着脸怀中抱着的可不就是六幺儿,他一手还死死捂着那黑猫的嘴生怕落了声就给发现了,正是陆仲嗣。 “陆少爷。”凤明邪一挑眉就看到陆以蘅已经头疼的捂着自己的额头。 陆仲嗣点头哈腰的没敢直接进门:“小王爷,在下路过,就是……”他眼珠子转了转,可不,府中深夜安静,他起身看看老母的动静谁知发现厅堂亮着,还有这金贵六幺蜷在一旁,可想而知谁在府中,他忙抹抹着嘴,“刚巧路过。” 瞧瞧,口不择言的。 凤明邪站起身,五彩雀羽曳过长椅,他不经意掸去尘灰,缓缓道:“那就有劳陆少爷帮衬照顾府中老小,也好叫陆副使免去后顾之忧。”如今盛京城里初有安定,陆以蘅在外手忙脚乱自然照顾不到魏国公府,但她心里还是系着自己的兄弟姐妹,陆仲嗣如今正该有大丈夫担当才是。 “是是是,”陆仲嗣忙躬身,“王爷说的是。” 凤明邪一拂袖,六幺瞪了瞪眼就挣扎着忙从陆仲嗣怀里跃出扑上了小王爷的肩头,乖顺的舔着爪子。 “夜深,本王就不多叨扰了。” 男人没回头,只是告知,不消一会外头的马车声也隐匿在了暗夜里。 可陆仲嗣却没想着回房休息,老实说,他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陆以蘅了,这小妹不是在城门忙活就是去顾家药庐,所以他涎着脸索性看陆以蘅收拾桌上的残局。 陆以蘅没想搭理他,可越发觉得自家大哥那目光叫人焦灼难受起来,她“哐当”将药箱狠狠一磕碰:“大哥你想说什么?”磨磨蹭蹭的让人心里膈应。 陆仲嗣嬉皮笑脸的:“我听说小王爷去京外筹措周转,怎么回来了?”当然,他压根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他今儿个刚回盛京。” “哦,刚回盛京还没去宫里,先来魏国公府了?”陆仲嗣咂咂嘴,意味深长,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陆以蘅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陆仲嗣嘿嘿笑:“我瞧着,小王爷对你挺好的。”他并不知道今日阅华斋的事,在陆仲嗣看来,凤明邪位高权重又是当朝天子的皇弟,虽然在盛京城里花天酒地的可压根没什么不识趣的绯闻,瞧瞧文武百官谁人不给颜面脸色,若是阿蘅讨了他的欢心,那将来的陆家岂不是平步青云? 陆仲嗣没什么远大见地,他现在满头满脑就盘算着如何让陆家出人头地一雪前耻。 “那又如何?”陆以蘅听出了自己大哥口中的意思,她不否认,凤明邪是个会甜言蜜语撩人欢心的男人,可是在陆仲嗣的眼底里看来,什么都变了味道似的难受,陆以蘅斜眼睨他,“我劝大哥你收收那些心思,小王爷是什么人,用的着讨好我陆以蘅?” 盛京城也好,凤阳城也罢,多得是名门贵女,皇家娇宠,凤小王爷若是愿意,那就是金屋藏娇八儿千百的也不为过。 陆仲嗣“哎呀哎呀”的直感慨,恨不能上前去把自个儿小妹的脑瓜子给敲醒:“好好好,他不讨好你,你就不能讨好讨好他吗?”男人愁眉苦脸的,这多少人喜欢巴结龙凤权贵,摆在陆以蘅面前这么个好机会,别人可是求都求不得的,怎么自家小妹从来不知道把握? “大哥是在教我做攀龙附凤之事吗?”陆以蘅冷声。 陆仲嗣就觉得背后发毛,他的眼睛望着天光板,讷讷道:“这……这凤凰下来给你攀,你也没抓着机会啊……哎哟!”他额头一痛,小花生恶狠狠的砸在了自己脑门,得得,阿蘅发脾气恼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陆仲嗣忙抱着脑袋窜出了厅门。 魏国公府重归寂静,灯盏暗下,月色早已没过了花影树梢,斑驳朱漆的红门旁,弄堂小道里踢踢踏踏缓缓行出一辆马车,浅色的帘帐没有掀起。 “少爷。”车夫轻声问道,见马车里的人不作声,这才挥了挥马鞭,继续朝巷口去。 秦徵。 秦徵在魏国公府侧门小巷中已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自然是瞧见了凤小王爷将陆以蘅送回了府中,他思来想去没敢露面,没敢出声,耐着性子愣是等到了凤明邪离开,等到了国公府没了声息。 车轱辘碾压在石板上“咯噔咯噔”的,这两个多月来因为时疫,别说夜晚,就是白日的街道也恍若无人空城。 秦府留着门儿,小丫鬟急急忙忙的打开朱门却见秦徵脸色凝重,她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话就退了下去。 夜凉如水,府中的家眷大多已经入睡。 秦徵的房中只燃着一盏昏黄小灯,他合上门扉却心神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秦大人。” 突然,屋内的声响惊得秦徵冷汗一渗,老实说,秦徵为人向来心思慧敏,从来不曾失意恍神,如今他关上房门竟未察觉原来屋中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似等了很久,秦徵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更是脸色一变故作镇定。 第八十七章 你是动心了 “晋王殿下。”秦大人躬身低眉。 晋王明狰,竟在府中候着自己,难怪方才的丫鬟欲言又止、神色有碍。 明狰没有动,他大半的身形被屏风书架所遮挡,蜡烛的光芒照耀不到,黑漆漆一片,你分不清他的心情和用意,所以小心翼翼。 “这么晚,去哪儿了?”问的轻然却叫人听在耳中心头一跳。 秦徵抿了抿唇角:“如今疫情控制了大半,下官想着该多调配三大营的人,也好叫江大人府衙的仆役各归各位,所以……”忙到了现在,对,他在撒谎,但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秦徵自己就顿住了口,晋王不喜欢撒谎的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你最好半个字都不要欺瞒。 明狰若不知情,就不会开口,既然开口,你就该老实交代。 秦徵认了。 明狰轻轻的“哦”了声,手中的茶水已凉:“魏国公府的女人就这么讨喜?”他心知肚明,秦徵去了哪里。 “回殿下,只是路过。”秦徵额头的细汗已经渗出。 “路过,”明狰玩味的咀嚼这两个字,“本宫以为秦大人你会更义愤填膺,你这心里头怨着、恼着,你更担心着——”担心谁,当然是陆以蘅,夜半三更堂堂秦大人候在魏国公府前不就是为了看看那个小丫头今天受了惊受了伤是否安好,是否无恙。 “哐当”,桌案上的茶盏倾倒,水渍缓缓顺着桌沿流淌了下来,明狰的话语中不见半分的嗔怒,可是秦徵知道,他恼了。 秦大人深深吸了口气,索性昂起头:“既然殿下皆知,那么容秦徵一问,为何要火烧阅华斋。”那是凤小王爷最喜去的地方,他知道明狰对凤明邪的不甘和敌意,可是趁小王爷不在盛京城就背后捅刀子,这么交锋的后果是什么难道殿下不清楚吗。 秦徵这句话问的很急很快。 晋王却不以为意,他站起身,看着那些茶渍一点点滴落,男人缓缓踱步而出,阴影将他的脸庞刻画的更加深邃又欺诈:“你这是在替谁发问?” 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平日里巧舌如簧的秦徵给堵了回去。 “你想问的,是本宫为何要杀陆以蘅吧。”明狰索性将话题丢到了明面儿上。 秦徵唇角微微一动:“陆以蘅虽然人微言轻,若突然死了,您身为盛京城防疫的吊调配者,如何脱得了干系?”他好似很为晋王着想。 “交代的法子多了,尤其是在人心惶惶的时刻,”明狰哼笑,转而阴恻恻的盯向秦徵,“你心疼了?你怕她死了?” “没有,”秦徵否认的极快,“她刚救了东宫太子殿下,天子论功行赏,她是第一人,如今又上禀疫情,功不可没,她若是徒然出事,朝廷追究起来,您怕也难逃追责。” 晋王没有说话,他反而是围着秦徵踱了两圈,就好像在上上下下的打量他所有的口不对心:“那个丫头野心不小,她和谁都不对盘,朝廷里看不顺眼的大人可多着,若不是她频繁搅局,朝中形势早已天差地别,东宫如今对她也颇为看重,巴不得将她拉拢成为门下客,她越得人赏识就越容易造反,你控制不住她,”明狰的手掌落在了秦徵的肩头,秦徵的身体明显一颤,“秦大人,你动心了。” 秦徵这次没有再反驳,好似任何的话语都是徒劳。 男人晦涩的神情在明灭烛火下无处可藏,他不知道什么是晋王所说的“动心”了,在听闻明狰欲要火烧阅华斋的时候,他已嗅到了阴谋诡计的味道,这才匆匆忙忙从城北纵马赶去阅华斋,恰好见着凤明邪将陆以蘅救出了火海滔天。 他藏身在街角,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是轻松还是郁懑,背后淋漓的大汗被夏风贯彻得冰冷刺骨。 晋王瞧着秦徵闷不吭声反而长长的叹了口气,好言相劝:“这盛京城美人无数,环肥燕瘦、秀外慧中,不管是富家千金还是深宫娇宠,你对谁都可以动心,偏偏不能对她。”这话听起来多可笑—— 秦徵笑不出来,陆以蘅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可是,自己效忠的男人却一再警告,天底下的女人何其之多,喜欢谁,也不能喜欢那个“未婚妻”。 明狰打铁趁热拍了拍男人的肩头:“你是本宫极为倚重之人,三阁三殿里的学士们对你也是赞不绝口,父皇视你为巩固之臣,你可不要自毁前程,如今秦大人你已位高权重,将来要什么女人没有,那个小刺儿头可没什么好,”晋王的唇角微微扯开,这次是大步的走回了桌案边将方才打翻的茶盏又扶了起来,“青年才俊嘛,我那位明玥妹妹对越发的喜欢你了,他是父皇的掌上明珠,你若是当真娶了他,便是三生有幸。” “你的父亲和家中兄长论才情论智谋都不及你,你是秦家最大的指望,若是明玥与你永结连理,秦大人可就成了天子的女婿,就是我晋王和东宫殿下的妹夫,你我亲上加亲,朝廷中的大人瞧见了,自然会更以你秦徵马首是瞻足以和任安相抗衡,将来宰辅大人若有个不济,你,一手便可拥有半朝人心。” 美人和江山,权势和财富,都唾手可得。 晋王的话太过诱人,想要在朝廷中立于不败之地,你就必须要不择手段的往上爬,如今有个天赐良缘,天大的机会摆在面前,只要你点头,但是秦徵,却步了。 晋王这么多年看下来也是明白的很,若是秦徵对明玥有心,早可以寻着机会将与魏国公府的婚约撤销再请天子赐下良缘,偏偏大家左等右等,直到把那药罐子都等回了盛京城还不见秦徵有任何表态。 他,一拖再拖。 “是,明玥娇生惯养,脾气是娇蛮了些,可她金枝玉叶,难道配不上秦大人?”这满朝文武多少的富家子弟少年儿郎喜欢着小公主,天之骄女花落谁家,那谁家就是此生大富大贵权倾朝野。 “秦徵并无此意。”男人的情绪并没有波动,只是了然冷淡道。 “等时疫过了,本宫就替你向父皇提请。”晋王没可不想多耽搁时间给他商量的余地。 秦徵的脚步往前踏了踏又缩了回来,在晋王的面前,他并不敢明目张胆的反驳逾矩:“微臣还未有成家之念,公主美意怕不能成全。” 晋王凉凉冷笑,斜眼睨他:“本宫瞧着,你还想等那颗‘还君明珠’吧,”秦徵的心不在焉说明早已对陆以蘅动了念头,铜雀金珠捏在手里就断不了这个妄想,晋王瞥过那忽明忽暗的烛火,“呼哧”一下,火光顿然湮灭,空气中只留下一段焦炭味,月光白晃晃的落进窗槛,照在两人的鞋履和袍摆,“你可不要忘了,本宫那位小皇叔是什么人,他看上的,你有什么资格争。” 凤小王爷凤明邪,那百无禁忌目中无人的男人,对陆以蘅百般讨好帮衬,就是眼瞎心盲也该看出来了,那小王爷埋得是什么志在必得的心思。 老实说,晋王不明白,以凤明邪的身份地位,岂会在意一个山野丫头,可偏偏,那个男人就是这么一意孤行,为陆以蘅明里暗里动了多少的手脚,上回宫道拦路不过是因为他伤到了那小丫头,今日火烧阅华斋,凤明邪会突然回城闯进楼中,这件事令晋王都大吃一惊—— 他要承认,得知凤明邪回城的那刻,有种大难临头的错觉。 陆以蘅死不足惜,可是凤明邪不一样,天子追究起来,就是作为亲生儿子也难逃罪责。 凤明邪为了一个野丫头连命都不要了,你秦徵——凭什么和小王爷去抢女人?! “你有什么资格。” 这几个字落在秦徵的心头就好像石头咯噔咯噔的砸下。 晋王对于秦大人的耐心熬到了头:“小皇叔若只是一时兴起也就作罢了,倘若,他当真喜欢陆以蘅,那么那个丫头,就更留不得了。”无权无势都已经闹翻了天,有了凤明邪这么个男人撑腰,将来还不知要坏他明狰多少的好事。 留不得,绝对留不得。 “东书院的案子已经出了纰漏被那小丫头察觉了,秦徵,好自为之。”晋王不再多言跨步而出,别说那个小丫头,凤明邪都对他们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只是小王爷还不想拆这个台罢了。 好自为之。 秦徵向来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朝堂之上如鱼得水更是一点就透,失意不过一时,春风得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房内昏暗似连呼吸都停滞了。 晋王的来去悄无声息,仿佛只是来给这位秦大人一颗定心丸,秦府的大门缓缓紧闭,马车已经停驻在了明狰跟前,晋王并不着急离去,他摆摆手,身后不着痕迹的就有道黑影贴了上来。 “派人看着他,这小子心野了,迟早要出大事。”晋王说的自然是秦徵,咱们秦大人城府算计都不下旁人,若死不了心,怕也会成为他明狰的绊脚石,有些人,你要拉拢更要防备。 那阴影点点头,低声道:“陆以蘅呢。” 第八十八章 拨云见青天 陆以蘅呢。 “姓陆的该死,但不能在盛京城中动手,小皇叔在,谁也动不了她,”晋王想了想,今日阅华斋的事未成便就这么翻篇了,谁也不该重提,“她不是怀疑秦徵吗,她不是质疑东书院的案子吗,很快,那女人会自投罗网的。” 凤明邪可不是三言两语糊弄得了的,别看整日里自由散漫的模样,若真惹到了他骨子里,一字一句一针见血,况且天子对他的态度不明,即便是东宫和晋王明争暗斗下也不敢逾越了规矩叫自己的父亲察觉了暗潮汹涌。 那人接了令悄无声息的失了身影,晋王这才上了马车,车辕声渐行渐远直向宫门。 盛京城的时疫近三个月来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杏林先生一入城,别说顾卿洵喜上眉梢,那就是整个太医院都齐刷刷的跑来接迎,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的就给了胡良泰一记头锤,唠唠叨叨着老太医不济事儿,还没——喏,还没人家魏国公府的小娃娃懂事! 陆以蘅从来没见过松季筠,可人家松老先生没少从顾卿洵口中听闻了此次突发时疫的前因后果,鹤发童颜的老人还捶胸顿足的,要不是当年不喜欢朝廷里那些官僚作风,自个儿也不会御医位置没坐热就拍拍屁股走人,可好,自己的徒弟们悬壶济世没学会,倒是尔虞我诈学了个淋漓尽致。 若不是陆以蘅和顾卿洵提前发现了重症加以隔离防疫,还不知道整个盛京城会酿成何种灾祸。 杏林先生没什么其他本事,倚老卖老还会那么点,毕竟在皇帝老子面前卖两分脸面也说得过去,这不,盛京城防疫马首是瞻者自然就成了松季筠,晋王也得耐着性子学着配合。 渐渐的,出入城的限制解除了,时疫来得汹涌如潮,闹得人心惶惶,如今去得也悄无声息,除了些许还未痊愈的病人留在顾家药庐中休养。 城门口的营帐一座座拆除,巡防营和府尹官差都各归其位,当然,最先发现疫情的顾卿洵自然是受到了圣上不小的嘉奖,尤其还是当着太医院诸位老太医的面,可不就是专门膈应他们的—— 这若不是有顾先生明察秋毫,盛京城怕是人仰马翻生灵涂炭! 老太医们慌得哪里敢反驳,顾卿洵说着这次的功臣还有一位,就是陆以蘅——陆家姑娘虽然在家修生养息可为了这次的疫情也是东奔西走在所不辞,江维航点着脑袋顺声附议起来,圣上思来想去,眼见着盛京城的各方禁令都解除了,魏国公府的小女儿还真是大放溢彩、可圈可点。 本就是救驾功臣,如今在时疫面前还临危不乱,指挥自若。 江山代有才人出嘛。 不过什么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的,魏国公府早就受了封赏,这次,天子便动了心思——下旨,将陆家幺女封为三等侍卫兼神武卫副校尉,与简奕偕同管理宫中武卫军备。 这下,就连陆以蘅都大吃一惊,这三等侍卫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小职,虽是正五品却可以入朝听政,当然,听政不代表你有权发言,要上达天听还得需要陛下的许可,然,多少在武卫军中数年的将领都未曾能得此伴驾殊荣。 魏国公府,可喜可贺。 好似这夏天过了大半才叫人缓过神来,早已辜负了良辰美景,池中的荷花落了鼎盛之时,夏日的燥热蝉鸣不绝在耳。 陆以蘅这段时日本就忙的不可开交,花奴病体初愈,顾卿洵就乐呵呵的亲自送她回魏国公府,陆婉瑜就差揽着小花奴抱头痛哭好似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直把花奴给惊得手足无措。 老夫人张怜拄着拐杖倚着花廊角嘴里直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婆想死小丫头了,瞧瞧,都瘦了—— 她那是真心疼,原本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现在都给折腾的弱柳扶风、面黄肌瘦,如今的张怜几乎将小花奴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女儿来照顾的无微不至,结果那一旁只管嘿嘿笑的陆家大哥腿上就挨了老母亲一拐杖。 “去,去给花奴备点儿好吃的!”整日里跟个大少爷似的,怎么着,还要人伺候你呀。 陆仲嗣哪里敢反驳张怜,忙点头哈腰的跳脚去了厨房,看得陆婉瑜都忍不住笑出声,得,如今小花奴的地位都比自己这大哥高了一截。 魏国公府一家团圆总算充斥了欢声笑语。 陆以蘅叼着顺手折下的杂草不时逗弄高枝上的金丝雀儿,它叽叽喳喳好不惬意,阳光落下两三屡斑驳掩在她眉心。 从东宫遇刺到盛京时疫,几个月下来她没有心思也没有任何的闲情去细想关于魏国公府的从前往后该何去何从,信安侯府烧了个精光,应夫人也命丧黄泉,这条线无论是谁暗中布下都证明着,陆以蘅的言行动到了十年前案子的心骨,所以——有人在悄悄的清扫痕迹。 如今对当年旧案还多有了解的人,不是大病枉逝就是告老还乡,至于应夫人提起的那位曾在军中的宗政大人,陆以蘅身在盛京城无法去寻找他的归处当面对质,武怀门八万人虽然丢了性命,可那些将军都统手底下有着几十万的大军,难道他们就一概不知? 蛛丝马迹不会自己显露出来,要靠你一双眼明察秋毫与老奸巨猾斗智斗勇。 摊上事儿的官员们哪一个不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肱骨栋梁,有一动,就该有一静。 陆以蘅眼角眉梢流光一转,她瞧着自家三姐和花奴笑逐颜开的模样,思忖片刻丢下陆家老小索性进了宫去。 这一趟,她不去兵部、不去武卫更不去西校场,而是一个连自己也觉得很古怪的地儿。 司制房。 司制是尚宫局门下,主掌后宫女眷簪花、珠玉配饰以及所用胭脂水粉的内坊,嘉成三年时为了笼络盛京中的文武百官便行令,京中王侯公卿的女眷亦可入宫记录在册,便能从司制房拣选喜爱珍品。 这一举措的确惹得许多贵族女儿心花怒放。 深宫内苑皇亲国戚所般配的饰品落在自己的青丝云鬓上,光彩明艳如坐云端。 陆以蘅其实并不那么喜好胭脂水粉这类女儿家的东西,所以她踏入司制房的时候还惹的几个小宫女错愕着交头接耳,可不是,陆家姑娘的大名宫里的太监宫娥都如雷贯耳,是不是就是那个武艺超群还救了太子殿下的魏国公府小女儿,对对,这次盛京城的时疫防治,也叫人刮目相看。 小宫娥们红着脸儿偷偷瞧却没有人敢上前来搭讪。 “陆副校尉,”身边突然有着清凉凉的娇气声音,“尚宫大人如今不在司制房,您若是想要挑选胭脂,就由奴婢代劳吧。” 陆以蘅错愕转过身,是个小宫娥,看起来俏丽稚气一脸的笑,很是亲人良善。 “奴婢宝鸳。”小宫娥恭敬的很,在陆以蘅开口前先自报家门不敢有一份的逾矩,可眉眼弯弯里的闪光好似对她保有着好奇和赞叹。 这个宫廷里是男人的天下,就连冲锋陷阵也是由着他们说了算,可如今呢,眼前的姑娘一身玄色暗花服上飞鱼绣纹穿梭在猛禽虎爪之间,威仪非凡,陆以蘅脸上没有迎奉的笑意,也没有卑恭的乖顺,更毫无名门贵女皇亲国戚那般傲慢蔑然的神色,她自然而然就叫你深觉骨子里透出的风华正茂和性情淬真。 将门骄女,登堂入室,宝鸳许是听闻过不少关于陆以蘅的故事,所以她的期待更充斥着好感。 “那就劳烦了。”陆以蘅不推诿。 宝鸳忙不迭的点头,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行为举止得体大方,反倒像极了大家闺秀的小姐,偶尔叫陆以蘅错觉,自己的三姐若也是这个年纪是否与小宝鸳几分相似。 “这是明元十二年时堇丹进贡的香料合着蜂蜜、剪桃才能调配出的熏香。”宝鸳对于司制房内的一切都如数家珍,她伸出芊芊细指轻轻点了一下涂抹在陆以蘅的手背,然后稍稍一扇,幽淡的香味就散发开来。 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陆以蘅一嗅都忍不住觉得身心俱松,难怪男人们喜欢窝在胭脂水粉里,女人们更是爱不释手,好似光闻着你都觉得自己的身体陷落到了百花丛中,好不惬意。 “还有这些,胭脂、傅粉、唇脂、黛粉,都是今年司制房的新作,深得明玥公主喜爱。”宝鸳说的头头是道,她看着陆以蘅好奇的对着各色脂粉盒轻嗅,时儿蹙眉,时儿舒展,她忍不住“噗嗤”失笑,惹得陆以蘅都侧目。 小宫娥以为自己冒犯了人,心头一跳就要跪下去,臂弯已经被搀住了。 “你笑什么?”陆以蘅不以为意,动不动就下跪也不知道这宫里的人是不是膝盖都站不直了。 “奴婢以为陆副校尉是不屑于花心思在胭脂水粉上的。” 宝鸳抬眼,陆以蘅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似乎从不在意自己的明眸璀璨究竟能带来多少的艳羡和渴望,眉目细长疏淡就好像眺目而望的远山,偶尔辗转瞧来就有着几分疏落和宁淡。 第八十九章 我偏不如意 宝鸳偏生喜欢这种带着些许凉薄又疏冷的面庞,而不像是这宫里其他的女人,总是想尽办法衬托自己的美貌,再利用这份可怜的优势企图得到垂怜。 “我家中有位姐姐。”陆以蘅嗅着手中的胭脂倒是心满意足笑了起来,她长发一束,干净利落。 “呀,是陆三小姐,奴婢听过,”温柔体贴的陆婉瑜从来在盛京城中都是逆来顺受出了名,结果一怒之下休了丈夫这件事儿可都传开了,孙小少爷就是个不识趣的男人还企图污蔑自己的前妻,该呢!“不过近日,司制房还真是蓬荜生辉。” “怎么说?”陆以蘅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这个小婢女闲谈不需要勾心斗角,反而舒适的很。 宝鸳眨眼笑吟吟的:“原本尚宫局就不热闹,各宫的需求都是大太监们携领通传,谁料得前几日,小王爷突然来了司制房。”尚宫大人是手忙脚乱,小宫娥们,那是心慌意乱。 深宫内苑的美人儿娇俏如明玥,艳丽如元妃,哪一个不是万种风情、旖旎缱绻,可偏生及不上凤小王爷半分风月叠肩张扬放肆。 陆以蘅的手顿了顿,凤明邪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可不是,自从松老先生来到盛京后,不,自从那日他离开魏国公府后,陆以蘅着实很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偶尔从江维航冷嘲热讽的口吻探寻一二,无不是那皇孙贵胄打着初回盛京身体抱恙的幌子呆在内苑的行宫三天三夜没出来搭理人了。 皇帝老子特地上门好心去探望,凤小王爷呢,闭门羹严严实实,你还拿他没辙。 “呵,一个大男人。”陆以蘅忍不住讥诮着声,凤明邪还会摆弄什么胭脂水粉不成。 “嘘——”宝鸳忙拉住陆家姑娘的衣袖,这样堂而皇之的奚落皇亲贵胄谁都担待不起,“小王爷当然不是为自个儿挑选。”小婢女一副了若指掌的模样,喏,你要问一个男人为什么突然关心起女儿家的东西来了,那只有一个解释,他有了心仪的姑娘。 “为女人?” 宝鸳点头如蒜捣。 “奇了怪了。”陆以蘅直白大笑起来,凤小王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连金珠银玉都不看在眼底里还会稀罕什么胭脂水粉送给女人。 宝鸳被陆以蘅这嘲弄的笑意惹得怪不好意思的,她嘟囔:“陆副校尉,您不懂。”她过来人的模样语重心长。 男人折腾这些小玩意儿的模样的确是傻里傻气的,可是,女人们喜欢啊,这就够了——她们把这些当特殊、当荣耀,心底里一开怀,那整颗心还不都是你的了。 就是——就是可惜了眼前的陆家姑娘,不懂情不识爱的,也不喜讨好谄媚之术,当然看什么都觉得贻笑大方。 宝鸳少年老成的样子叫陆以蘅忍不住想起花奴撅着嘴说着关于一生嫁娶的话,这些个丫头,个个都跟情场高手似的,令人忍俊不禁。 “不光是小王爷,”宝鸳数着手指,“连秦大人都来了呢。”陆以蘅好歹是个姑娘家,秦大人可不一样,位高权重、一门五官,还是明玥公主的心上人,文武百官里占的那一席之地就连任安对上了也要斟酌二三。 “秦徵?”陆以蘅比宝鸳还惊讶,“大学士还有这等情趣。” “本官刚从御书房来,顺道路过善金局遇到了刘司制,就替他给各宫的小主将一批簪玉送来尚宫局。”身后突然窜出的声音将那两个挨在一块儿交头接耳的姑娘给吓了一跳,可不正是文质彬彬的秦徵大人,许是碰巧踏进庭门就听到了陆以蘅那不冷不热的嘲弄。 男人的神色没什么波动,端的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他的眼神落在了陆以蘅手中的胭脂盒上,老实说,他才没有料到这姑娘还会来尚宫局这种地方。 宝鸳忙不迭的福身行礼。 秦徵摆摆手,身后的小奴婢就忙递了一支小金钗上来,不是什么云海生花,而是用青玉雕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被一团细长绒毛所包裹,若簪上发髻定精致俏丽、富贵堂皇。 秦徵居高临下的目光扫来,就仿佛在证明自己的话,突得阳光下就闪出一道明丽身影和衬着裙摆的金丝绣纹都熠熠生辉,那簪花已经被人抢走了。 “好漂亮的兔儿,”那人举着簪子笑吟吟的,“本宫还没有见过,这是司制房的新作吗?”声音里带着惊喜和欢心,娇骄相宜,除了明玥小公主还能是谁在皇宫内院里如此大胆放肆,公主殿下显然对这支金钗爱不释手,“秦大人,不会不舍得心头好吧?”她噘着嘴将簪花抱在怀中,满目的期待,她就似是真心喜欢这支小花簪,因为那双眼里,容不下别人半分。 尤其,那被当成了空气的陆以蘅。 小公主也不知何时何地的跳出来,满心满眼只问秦徵一人,甚至眼角眉梢都没有瞥向一旁的任何人,在场的奴才们可都是心思澄明的人,小公主喜欢着秦大人,而秦大人的“未婚妻”就站在跟前,这——这可真是,一台好戏连番上呀。 别瞧明玥好像抓着心爱之物,可她压根就不是喜欢一支钗子,而是不喜欢秦徵对陆以蘅说话的态度,聊表的“殷勤”罢了。 她偏不要他们如意。 秦徵的眉宇一蹙稍纵即逝,显然是心中有所厌恶恼增,但他克制隐藏的极好:“公主殿下。”他轻轻道,希望眼前人可以学着深明大义而不是无理取闹。 小公主趾高气昂的仰头,不依不挠。 “秦大人慷慨,自然有成人之美。”陆以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插话,可若她再不表态,这水深火热的司制房怕要刀光剑影了,一只金钗而已,何必闹得不可开交传到了天子耳中,岂不是丢了自家脸面。 宝鸳瞧着这司制房的气氛怎就越来越有火药味,小公主的话是对着秦大人说的,可气明显是撒在陆以蘅身上,她忙赔笑躬身上前:“是啊,秦大人送来了善金局的宝镊珠花,奴婢这就为公主送上。” 啪—— 小宝鸳的话还没说完,脸庞上已经挨了火辣辣一记耳光,身体猝不及防的就倾倒了下去,若不是陆以蘅眼明手快忙将那小丫鬟搀在怀中,怕是人也摔在地上晕头转向。 明玥冷笑:“本宫还没问话,什么东西都敢出来乱叫,宫里的规矩都成了摆设吗!”她本就明丽,眼光下更显傲慢,明嘲宝鸳,暗讽陆以蘅。 既然不能对陆家姑娘动手,那么这个不识相的小奴婢就受点儿苦,挨罪不就是奴才们的天职吗。 “碧贞,掌嘴。” 小公主双手抱胸一声令下,身后的丫鬟步上前来,才举起的手腕已经叫人一把扼住。 “宫里的确有宫里的规矩,元明年早已勒令不得对宫女因喜怒无故私下刑罚,公主莫不是要自己坏了规矩。”秦徵捏着碧贞丫鬟的手力道不小,直掐的小婢女手腕生疼。 “宝鸳那是顶撞主上,怎能算无缘无故。”碧贞脱口而出,她听得明白秦大人的言下之意是在说明玥无理取闹,破坏宫规。 “是吗。”秦徵的眸光流转,轻飘飘的话语叫碧贞背后突得一凉,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也顿被一股劲力恶狠狠的刮过—— 呯,碧贞整个人捂着脸颊倒在了地上,惊得一众奴婢都错愕呆滞。 秦徵当着明玥的面,反手赏了大宫女一个耳光。 男人的力道岂是丫鬟可比,碧贞的嘴角渗出了血丝。 “如果宝鸳顶撞了公主理当受罚,那么碧贞顶撞了我秦徵,是否也该赏罚分明。”他秦大学士还没有问话,小小一个宫女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在他面前叫嚣,呵,可笑。 明玥浑身一怔:“秦徵!”她怒喝却不得发作,男人当然不是在为一个小丫鬟出气,而是为了那个陆以蘅。 “公主有何赐教。”秦大人冷眼一瞥还说的堂堂正正,叫你一时哑口无言,他朝着一旁的陆以蘅摆摆手,示意她带宝鸳下去,瞧瞧那小丫鬟红肿的脸颊,碧贞心狠,他自然也没要留脸面。 陆以蘅犹豫了下,毕竟秦徵是因为她才和小公主杠上的,可此时此刻,陆以蘅若再多说一句话,怕是小公主今儿个就要在尚宫局上房揭瓦闹个底朝天不可。 她轻轻吐了口气点点头,朝着小公主礼貌性的福身忙搀着宝鸳退出了庭门。 明玥咬牙切齿的看着那两人消失在视线中,她知道秦徵是故意在拦着她的路下她的脸面,小公主恶狠狠一跺脚:“秦徵,本宫到底哪一点比不上那个野丫头?”她咬着唇脱口而出的话中充斥着厌恶和戾气。 陆以蘅哪有姑娘家的仪态,既不是大家闺秀又不是金枝玉叶,她就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山野丫头罢了! 为什么秦徵本对她不屑一顾,临到头却刮目相看起来,不仅多次在圣上面前美言摆明了那点儿藏不住的小心思。 明玥可都看在眼底。 第九十章 何曾意难平 “公主这话从何说起。”秦徵仰首挺胸,他的装聋作哑似是对于一个无理取闹人最冷淡的态度。 小公主心底的怒火顿时烧上了头,她高高的举起了从秦徵手中夺来的玉花簪:“就从这说起!”她厉声大喝,狠狠将簪子砸在了地上,“本宫得不到的,谁也休想得到!” 小玉兔粉身碎骨,薄裂的玉片崩在小道花丛上,声音清脆却惹得一众宫娥奴才频频退步,不敢上前。 秦徵袖中的拳头轻轻握了握,对这个刁蛮公主的容忍快要到了尽头,他本有着极好的教养,喜怒不当形于色,这深宫内苑里他也曾借好风扶摇直上,那么就得遵守平步青云的规矩,面对无理取闹的公主殿下,秦大人依旧不能大发雷霆。 “这是善金局打造的吗?这是送来给后宫佳丽的吗?”秦徵的沉默叫明玥更加愠怒,小公主高高昂着脑袋,她满身翠玉雍容华贵,眼底里都好似闪烁着璀璨的宝石,如今灼灼的刺痛着秦徵的脊背,“还是你秦大人也学着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骗人了!”小公主冷嘲热讽,一把揪紧了秦徵的袖子,“她算什么东西,你居然还能为了她几次三番的拒绝本宫好意,拒绝父皇的赐婚?!” 小公主看上了谁,谁就是天子的乘龙快婿,那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可是秦徵呢,偏偏视若无睹,九五之尊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不,是她,是她明玥小公主的倾慕整个盛京城都人尽皆知,然而秦徵,无动于衷。 这对于一个公主殿下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是明玥不在意,也许是秦大人羞于启齿,也许是秦大人还未建功立业,也许秦大人不希望流言蜚语说他是靠着公主的地位才平步青云,所以小公主等——一天天的等,一年年的等—— 等秦徵终于成了大学士,成了天子门生、国家栋梁,可是,这门婚事还没有着落。 然后,陆以蘅回来了。 这个秦大人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回到了盛京城,小公主压根就不怕,什么样的对手都没有她来得高不可攀,区区一个乡野丫头就算出人头地又能如何,他们陆家一介罪门,配得上秦大人吗,争得过小公主吗? 明玥从来都是胸有成竹,势在必得。 可是——小公主渐渐觉得,变了。 态度变了,人心变了。 就连这个向来自命清高的秦大人,看陆以蘅的神色里都带上了明玥从来得不到的那种殷切和笑意。 “秦徵无心成家。”秦大人侧过身淡淡道,他不着痕迹的将自己的衣袖抽离了明玥的手心,每一次的借口都简单的无以复加,是他已经懒得去想理由的敷衍。 “你放屁!”小公主眼角发红,破口大骂。 秦徵闻言脸色凝滞:“公主,这次盛京城时疫若不是顾卿洵和陆以蘅发现的早及时上禀,整个京中的百姓包括这里的皇亲国戚都极可能遭受无妄之灾,书院对皇家子女教习之首,便是感恩。” 不管陆以蘅的立场是什么,她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无不是令人拍案叫好,生而动容,这样的女子,本就是巾帼气概、赤诚之人,又岂会轻易陷入心胸狭隘之人的偏颇中。 小公主不分时间地点的对一个家国贡献之人口出狂言,仅仅只是因为心存嫉妒,这等荒唐事说出去怕是贻笑大方。 “那又如何?”小公主偏是见不得秦徵口中有对那姑娘的半句好话,“本宫是君,她是臣,本宫就算要她做牛做马,要她死而后已也是理所当然,难道还要本宫对她感恩戴德不成?”阳光明艳落在小公主的脸上,她的确问心无愧,深谙君臣之道更何况要奚落一个野丫头,陆以蘅是皇家的奴才,为皇家生死那都是义不容辞。 “简直,无理取闹,”秦徵轻叹口气,终是忍受不了这娇娇女的目中无人,“臣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你站住!”小公主一下就跳到了秦徵跟前拦住他的去路,“你——你是不是喜欢她?”明玥一双美目怒瞪,拽住秦徵的衣袖不依不挠,“本宫、本宫不许你喜欢她!不许!” 秦徵没有低下头,他的目光直直的落在前方,眼底清明如许甚有着读书人特有的傲慢,小公主知道,别看秦徵表面上文质彬彬可骨子里有着三分桀骜不驯,唯独在婚事上不肯纡尊降贵半分,她抹去眼角酸痛凝结的眼泪,极力克制着将声音试图放轻缓,她在努力的希望秦徵不要一味的认为她只是个养尊处优蛮不讲理的公主殿下。 “秦徵……”明玥抿着唇,声音颤抖的有了低声下气的味道,“本宫喜欢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肯回头看一眼呢,我帮了你这么多忙,父皇跟前,明狰哥哥跟前,还是太子殿下跟前,本宫哪一天没有帮你说话?”她的指尖滑落触到了秦徵的手,男人的掌心很温暖,可是没有半分想要握住她的意味。 她的气恼变成了不甘,不甘又化成了委屈。 眼泪夺眶而出。 秦徵大约是头一次看到天之骄女的小公主不顾礼仪不顾皇家颜面在一众宫娥奴才面前嚎啕大哭,她的眼睛红通通的,眼角散落的珠色让秦徵心里也好似被什么凶猛的力道狠狠抨击了一下,沉闷得有些窒息。 小公主咬着唇掉头就跑。 秦徵却始终没有追出去,哪怕一步。 堂堂大晏朝的公主,人尽皆知她对秦大人情有独钟,可只有秦徵,对此不屑一顾,小公主的眼泪控制不住哗啦啦的流了满心满脸——秦徵、秦徵,不过就是仗着她的倾慕才如此胆大妄为,才如此,不知好歹! 明玥满眼模糊泪痕,这一头“咚”的就栽进了个温暖怀抱里,那人“哎”了声,瞧见怀里的受气包哭得撕心裂肺反而笑了起来:“能把咱们小公主惹得梨花带雨的,只有秦大人了。”男人还故意拖长了调子,调侃极了。 明月眨眨眼,哼哼唧唧的抹去眼泪鼻涕:“大哥不像话!”她只要听着声音就知道是谁了,东宫太子明琛。 “是你放肆了。”明琛假装板起面孔,瞧瞧自己这个妹妹,向来骄纵惯了不爱将宫里的规矩套在自个儿身上,对,她就喜欢往别人身上套。 小公主鼓着脸,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整理了衣裙福身行礼。 明玥委屈的模样东宫着实见的不多,毕竟深宫内苑的女眷见了她也都是毕恭毕敬的,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吃亏憋气呀。 “本宫想嫁给他有错吗?”小公主咬牙切齿的将来龙去脉给自己的大哥一股脑儿倒腾出来,明琛和明狰不同,明狰善冷眼嘲弄、善阴谋诡计,但东宫太子哥哥总是给人一种光明正大又特别能主事的感觉,小明玥忍不住会将自己的情绪分享给他。 “没错,”明琛示意一旁的小奴才退后,他陪着明玥绕着花池溜达散心,“毕竟想嫁给秦大人的名门贵女趋之若鹜。” 明玥恶狠狠一把揪下手边的花枝瞪了明琛一眼:“哼,父皇怎么还不把你给遣去咸邺!”听听大哥说的话,表面上看起来温柔无害,言下却还能暗暗捅她的刀子。 “本宫正是来给妹妹辞行的。”明琛缓缓一笑,伸手抚了抚明月的发髻。 明玥一愣,好像原本上头的愠怒就轻易被明琛简单的动作给抚平了,然而一听到男人口中的话,顿又气呼呼的鼓起脸:“你,你真的要走了?大哥才回来几个月又要离京,父皇真狠心!”娇娇女心里也不知道究竟在为谁抱不平,一会儿无理取闹一会儿又似天真无邪,他们几个兄弟姐妹从来是聚少离多,她这么说着扯住明琛的袖子晃荡晃荡,“咸邺,可有什么好玩好吃的?” 小公主忽闪着眼睛,有时候还挺难想象,这个娇蛮任性出口恶毒的姑娘对自己的哥哥们又显得单纯稚气。 明琛哭笑不得:“你以为本宫是去闲逛的?”他可是去督造边防,近月来朝廷奏报北戎三军调动,大晏防范于未然自然要加紧边关防控,不过这些事没必要让这个小公主知道,明琛还想逗逗她,“本宫听说咸邺异域风情的美人儿最是多。”可要带两个回来给你和秦大人解解闷? “大哥!”娇滴滴气出了声,跺脚在男人胸口锤了一记就飞奔着跑去,临转过了花园角还要回头做个鬼脸,“本宫才不会想你呢,哼,都走都走,走得越远越好!” 哥哥们最是讨人嫌! “傻丫头。”明琛哑然失笑,对这个恃宠而骄的妹妹无可奈何,纵使她娇蛮任性,皇帝老子会生气,可只要小公主委委屈屈掉眼泪,天子再大的火也得平息。 “太子殿下,小公主和陆家姑娘的矛盾是越发深了。”花丛后一直悄悄跟着的小太监跳了出来,他跟在明琛身边许久自然察言观色学得好,衬着自家主子和明玥闲聊的档口已经将方才发生在司制房的事都给打听的一清二楚。 第九十一章 哪来的飞醋 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 “是啊,”明琛思来想去却不见一点儿焦灼的模样,相反就跟看着逗趣一般,“是该让咱们秦大人二择其一了。” 秦徵位高权重又才情纵横,自然是惹得满盛京的姑娘们都巴不得嫁给他。 “秦大人是晋王的门下臣,秦家深受晋王恩惠,若是娶了明玥公主,晋王如虎添翼啊。”小太监分析的头头是道,眼珠子转着就跟个猫着腰的耗子一样。 “明狰不是去过秦府了,”明琛对盛京城的了解也绝不下于晋王和任宰辅,这偌大的中心谁没在安插几个眼线关注着对手的一切行动,别看皇帝老子老神在在,可私底下的百起司还不是在翻江倒海,“瞧见了吗,秦徵是个硬骨头,有本事,也有傲气。” 你越是要逼着他,他越是低眉顺首,那骨子里的叛逆就越是根深蒂固。 秦大人的膝盖可以为了金钱权力弯下来,可你若是绑着他摁着他的头磕地,恐怕是两败俱伤。 小太监龇牙:“可就怕公主按捺不住。”到时候闹大了事儿鸡飞狗跳的如何是好。 “让她闹,让她气,”明琛昂首微微一笑,那笑里温厚仁德端得是满心满腹的海阔天空,可眼角余光中却暗藏杀机,“本宫马上就要离京了,盛京城里太过太平,对本宫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是要让明月急不可耐,就是要让秦徵忍无可忍,明狰一双手十个指头打什么好算盘,他东宫一清二楚,明玥是这后宫内苑一棵好乘凉的大树,没道理就轻易成为晋王拉拢人心的手段。 小太监张了张口:“主子,您是当真欣赏陆副校尉吗?”怎么看都好像是隔岸观火纵着小公主去膈应人家。 “欣赏,”明琛点头,那姑娘胆大心细、步步为营,金钱、权力都不是能成为收买的殊荣,你不能明目张胆,不能欲迎还拒,“这朝廷里想拿她当利剑的,可不止本宫一人。” 小太监明了的闭了嘴。 “啪嗒”,明琛折下了一旁的花枝,花粉随风散落:“只要明狰成了小皇叔的心头刺,任大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东宫太子虽常年外派似无法对文武百官多加渗透拉拢,可留在盛京城里也不见得都是好事,你得面对的是比那些豺狼虎豹更难缠的角色。 “奴才实在是不明白小王爷在盛京安的什么心。”别说这小太监不明白,就算是跟在天子身边多年的汪公公都时常对凤明邪的言行一筹莫展,这要不是个皇亲国戚,这要不是个对天子有过救命之恩的人,怕是脑袋都给砍几百回了。 把盛京城给搅和的水深火热、天翻地覆不嫌事儿大。 “佛口,”明琛笑起来,花枝落在地上,鞋履踩踏而过,“蛇心。” 佛口蛇心。 有些人就是有着迷惑人心的风情,说最漫不经心的话,做最阴险毒辣的事。 小太监看着自家主子朗朗一笑似青天白云一般的惬意,忙跟了上去。 落日余晖渐逝。 陆以蘅回到魏国公府的时候,天色已晚,司制房宝鸳挨了罚,她自然不能当作无事发生,陪着小丫鬟上了药解了闷,听从坊前战战兢兢回来的奴才们绘声绘色的描述秦大人与小公主的“交锋”,陆以蘅这一个脑袋能两个大。 宝鸳朝着那些小奴才努努嘴还知道安慰陆家姑娘,这——这小公主骄生惯养习惯了,挨打两个耳光几句骂不是什么事,奴才们,也已经司空见惯,陆副校尉千万别放在心上。 一个司制房的小小宫娥都还能如此深明大义,几番寒暄来去的,险些误了出宫的时辰。 魏国公府的朱红大门紧闭着,原本该华灯初上的庭院里竟是一片寂寂。 虽说国公府平日里也不热闹,可家中老小早该齐聚一堂,尤其是花奴初回不久,全家人就当个宝贝似的哄着。 “花奴?”陆以蘅下意识推门而入,“三姐、大哥?” 无人应答。 陆以蘅咕哝着这么晚了人都跑去哪儿了,就听得门外传来细碎的马蹄声,琅嬛翠玉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魏国公府门前。 夜风里带着细碎的桃香,陆以蘅就知道是谁。 男人掀开帘子朝陆以蘅招招手。 “小王爷这是何意?”她话虽这么说,人倒是老老实实的上了马车,好似对凤明邪早已没有了最初时的疏离和防备。 凤小王爷的车马中总有着旖情般的熏香,他倚着琉璃金丝,手中执着清茶温盏惬意慵懒极了:“魏国公夫人一直想进宫拜访元妃娘娘,此前身体不适未能有幸,如今时疫已过也能行动自如,陛下便应承了。” 午后将魏国公夫人和陆婉瑜等都宣进了宫中,陆仲嗣一得倒消息忙从东书院赶去了宫门口陪同,这一整日魏国公的家人都在后宫里打着转儿,只是陆以蘅不在府中无法及时通传。 张怜的确是十多年没有进内苑了,一双老眼瞅着繁华似锦,瞅着金碧辉煌,记忆都好像回到了陪同陆贺年走进盛京城的第一天。 荣辱与共,不离不弃。 一行人在宫中寒暄了半日,荣宠后宫和深闺女眷聊得不亦乐乎,这不夕阳西下,皇帝老子一高兴就将他们留宿在行宫,等明儿个用了膳再出宫也不迟。 所以今晚上,只有陆以蘅是个“孤家寡人”。 陆以蘅闻言是又惊又喜,宫中人对她的态度向来褒贬不一,有人欢喜,就有人嫌恶,她一直不愿意自己的母亲进宫和那些后妃娇宠打交道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张怜年老体迈,要一个老妇人再去学什么察言观色、阿谀奉承,实在是叫陆以蘅心里直泛酸。 “只是母亲晚上需进药膳两回,不知道宫中……”她还担心着张怜的病况。 “陆婉瑜和岳池都在照料着魏国公夫人,用不着你这小丫头操心。”凤明邪指尖轻触着茶盏,宫里还有太医院和松老先生,可比孤身留在魏国公府强的多。 凤明邪漫不经心的话倒是让陆以蘅脑中一闪,没错,自从阅华斋焚毁之后,岳池就不知去向,她一直不便问出口:“岳池姑娘近来可好?” “她是无根萍,哪儿落下都是家。”算不得没心没肺,随波逐流的女人心胸开阔的很,有个栖身之地就能安享。 “这么说,小王爷已经安置妥当?” “明狰遣散了阅华斋,岳池慷慨将身家所携千金散尽,”凤明邪有时候还挺佩服这女人,金银财宝丁点不看在眼底,将所有人的卖身契一撕还赠下真金白银返乡之路,“本王暂将她留在行宫。”那“矫揉造作”的女人初时还不乐意,一口一个“宫里是非多”,可一瞧见能和东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二话没说就搬了行李。 原来岳池姑娘已在宫内,陆以蘅倒是不由释怀了三分,可这口气一舒吁险些哽到了喉头:“臣女听闻,您前几日还去了司制房?”话是脱口而出的。 “岳池喜欢胭脂水粉又碍于身份不能去尚宫局,本王代劳罢了。”凤明邪说的是大大咧咧的没有半分遮掩。 陆以蘅眉宇微不可见的蹙了起来,好似是突然想起了宝鸳那些嬉笑的话,喏,一个男人会去司制房那当然是为了女人,陆副校尉,您不懂。 她是不太懂,可就是觉得,这浑身上下膈应的难受,袖口上还沾着午后司制房的胭脂香,只是如今不觉得那么清甜。 突得指上的温热触动了陆以蘅的心神,凤明邪见她闷不吭声就将案几上的温茶推到了她手中,似在用眼神询问着——心不在焉,想什么? 陆以蘅忙一把抓过茶盏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尴尬:“岳池姑娘与小王爷识得多久了?” 凤明邪没回答也没收回目光,而是看了陆以蘅半晌似在探寻这姑娘问话的理由,才缓缓道:“岳池来盛京十多年了。”就在那姑娘还跟陆以蘅这般大小的时候,不,还未及笄就已经落足于盛京城。 陆以蘅愣了愣思忖片刻:“臣女该早些猜到,她是凤阳城中人,”而不是什么单纯的阅华斋小花娘,也不是与凤明邪才认识数月的姑娘,而是这个男人一早就安插于盛京城中的眼线和探子,“否则晋王欲烧阅华斋,您不会那么快得到风声赶回。” 晋王有意对阅华斋下手,是岳池提前通禀了凤明邪,才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救她出了火场,若半点儿不慎,他们两个兴许都成了晋王阴谋诡计下的亡魂。 “啧,”凤明邪哎呀一咂嘴,满脸无法掩饰的失落里却还藏着戏弄的笑意,“本王还以为阿蘅你是吃味儿了。”才这么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关于岳池的消息,所以,他凤小王爷可是一个字都没隐瞒。 足见真诚。 陆以蘅脸一烫硬生生的扭过头去:“谁有那档子闲情。”人人都跟眼前这个风流倜傥多情恣意的男人那般喜欢斤斤计较么。 “那是本王自作多情了。”男人叹息,可神情戏谑得很。 第九十二章 本惊才绝艳 阿蘅说好还是坏,嬉笑还是嗔怒,好似都得了他的心意。 陆以蘅白了男人一眼,眼角余光看到凤明邪在那偷偷低笑,顿又觉得心底里翻涌什么古怪情绪,绞尽脑汁的岔着话题:“臣女只是觉得您身边的‘金童玉女’各有各的好,东亭大人不善讪笑,不爱作弄,一本正经又忠心耿耿,岳池姑娘却嬉笑怒骂、自由自在,这两人若时常在一个屋檐下,恐怕小王爷不得安宁。” 凤明邪大笑起来,好一个金童玉女,的确,岳池那女人就喜欢搔首弄姿对着东亭上下其手的,可亭大人呢,整日板着脸僵着身不敢作答,连凤明邪都替他感到尴尬,啊,最难消受美人恩,东亭虽有一身的好本事可生性腼腆又不爱风花雪月,偏生叫这么个姑娘给缠上了。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嘎噔”,马车轮子在石上碾过带起了不少颠簸,显然这不是平坦大路,陆以蘅倒是才发觉,马车一路疾驰没有停下也没有通往七拐八弯的小巷,压根就不是进宫的大道,她本以为凤小王爷是来寻她入宫一家团聚的,陆以蘅下意识掀开车帘,外头的夜风带着山林僻道的幽谧,哪里是进宫,分明是,出城。 “小王爷,要带臣女去哪儿?”她扭过头不解。 凤明邪笑而不语。 直到车夫驾停了马车,陆以蘅才发现他们身在山麓之中,盛京城外有三山并起蜿蜒而往南去,俗称玉璋三山,风景独是秀丽,一面临渊,一面依势,盛京城就成了被保护在腹中的福地,当年大晏建都后,原本住在山中的乡野之人都被遣下了城来,如今盛京城里的一半儿人口,都是当年玉璋山里的后人。 陆以蘅听到身后细碎的脚步,没有了六幺和东亭的陪伴,男人很难得有孑然一身的错觉,他长袍逶迤轻轻抚平雀羽折痕,金丝流转过月色斑斓,好像来赴一场与她的独处。 陆以蘅竟有些心神不宁。 凤明邪转过身时,手中提着一盏清水琉璃灯,落出的荧光点点滴滴透过疏影月色恰好映照成双,有些静谧、有些悠然,和着夏风夜半与男人周遭时不时漾出的花香,好似漫山的春色都暗暗浮动。 叮铃、叮铃。 提绳上系着的小铜铃落出细细的铃音,衬着脚步煞是好听。 陆以蘅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有迷惑不解也有好奇兴致,她自打来到盛京就没有踏出过城门半步,老实说,从内到外、从上至下,陆以蘅满脑子里想的就是如何安置好魏国公府,如何在朝廷的勾心斗角里存活下来再崭露头角,然后算计着好,算计着坏,算计着怎么才能一鸣惊人,结果鬼门关一场生死劫下来又遇到天灾人祸,从没有放开了心怀去看一看,这宫廷外的美景、老百姓的热闹,更别说深山幽林、蝉鸣竹静。 陆以蘅没那个闲心。 如今听清风过耳拂着裙摆长发,夜里的隙虫寂寂重鸣,夜禽撺掇过树梢枝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一切都显得朦胧幽暗,你看不清也不需要看清,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清馥馥的。 陆以蘅顿了顿呼吸,生怕一丁点儿的动静都会坏了这份天地间的安宁,她抬头就能看到男人颀长的身影有着月色覆盖的痕迹,好似此时的清风云澜都成了他的云髻冠带,偶有落叶遗在他的肩头,顺着长袍成了五彩雀羽的点缀,这漫天似水的明光都成了他的半身缩影,你以为他是游戏人间的浪子,不,他更像这山麓林间不可捉摸的流萤,也许,一眨眼,就真的成了闲云野鹤。 陆以蘅呼吸一滞,因那凤小王爷突得转过身,流风满目、春风鉴月,笑吟吟地好似将身后姑娘的想法看了个一清二楚。 陆以蘅有刹那的局促,凤明邪已经朝着自己伸出了手,陆以蘅这才发现,脚下是青苔布满的溪水断石,他是出于恭谦和礼节—— 她还没细想就握住了男人的掌心,借着轻拽的力道越过溪流。 “小王爷……”陆以蘅其实并不明白,凤明邪为何要带她来这玉璋山中。 “嘘。”男人的指尖已经落在她的唇角,眼神里有着细微的明光就似是天上的繁星突得璀璨一亮,凤明邪已经熄了琉璃灯,铜铃握在掌心,他指了指身侧。 陆以蘅才发现,眼前是山中一片清湖,溪流的尽处蜿蜿蜒蜒,月光将水色的粼粼波光都映照出了斑斓之觉,陆以蘅不由微微倒抽口气—— 一点、两点、三点。 渐渐地,在清湖和溪流边有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飞舞了起来,就如同刚才的清水琉璃灯一般点缀,好似这苍穹星辰都遗落在了人间天地。 流萤成群,如,星河长流。 “南朝人说的好,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凤明邪轻叹,“南屏的山麓,可也曾有这般良辰美景?” 陆以蘅一愣,心头反而有些许的沉重突然化成了微算泛堵,她只是随口说过想起南屏曾与花奴夏夜捕萤,没想到这男人居然记在了心里,她想回头去看一看凤明邪的神色里究竟有着几分认真,几分戏弄,可挪不开目光,她不想动,突然,不想去探究每一分的好坏对错是不是都要有一个猜忌的理由。 “小王爷还少说了一句,‘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人生在世得遇知音,谁人不惜献出自己的微薄力量来相助—— 凤明邪反而眉头轻蹙,他一动,那小铜铃就有清脆的细响顺着微风拂过,他没有说话,可是这气氛里多了两分怨怼,好似他凤明邪做什么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一般,比如,收买人心,他堂堂凤小王爷还需要在盛京城中给自己锦上添花吗。 陆以蘅听出来了“噗嗤”一笑,是是是,凤小王爷百无禁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也不得不承认,即便这男人存了心思当真想要收买他魏国公府,也的确叫人——难以抗拒。 凤明邪将铜铃随地一落,踩踏过尘泥直到湖水轻轻拍打在鞋履边,伸手轻轻一拂,流萤从五彩雀羽上溜走:“本王记得南屏地处滇藏,丘陵频多,奇穴洞窟更是数不胜数,县志中曾载,伦灵有凶兽出没得遇奇人化解而封固守山神,自此人杰地灵,更有不少奇门之人顿悟此处,当真?” 他并不是要问出个缘由来。 陆以蘅诧异凤明邪会对“南屏”这样的乡野地方产生兴趣,但嘴上就是忍不住的调侃:“小王爷若是将这心思花在经史子集、治国韬略上,怕无人能及。”这不是陆以蘅的奉承和嘲弄,凤明邪是个聪明人,总喜欢用招摇过市掩韬光养晦,百无禁忌又慵懒散漫的模样惹得多少人咬牙切齿恨不能驱之后快,可偏偏,奈他不何。 这个人,比朝堂上那些明争暗斗的大臣们可明白的多了。 凤明邪一挑眉,懒洋洋就斜倚着山石,好似这天地为庐的石榻正和他心意:“本王论经史子集,无一不通,治国韬略,文武可定,难道就不能对稗官野史感兴趣了。” 陆以蘅撇着嘴角,还能这么夸自己,她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那臣女还要多谢小王爷厚爱,无以为报。”陆家姑娘双手环胸调侃,因为一个小小的陆以蘅,凤小王爷还如此大费周章呢。 “不,你有。”男人笑道。 “但说无妨。” “阿蘅。”男人扬了扬长袖,换了个舒适的躺姿,这山石都成了那金殿上的长榻。 陆以蘅眨眨眼,不明就里。 “阿蘅。”凤明邪好整以暇重复。 她突然反应了过来,脸一红身一僵,他是在说,陆以蘅就该以身为报。 “小王爷!”陆家姑娘怒嗔道,简简单单两个字就好像烙铁一样烫得她浑身上下都不舒坦,又羞赧又愤恼,下意识的提了裙摆抬脚就踹了上去,“啪”,男人好似早就琢磨透这姑娘可能的行为,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脚踝,身体向后那么一滚,陆以蘅带着惊叫的呼喊都没来得及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扑通—— 两人几乎是滚做了一团摔进湖中。 湖水突如其来盖没了头顶,呛到了她的耳鼻口中,陆以蘅大惊失色,断断续续的呼救没办法从口中喊出,只要一张口,满是冰冷的湖水涌进喉咙,突得腰身被人一揽轻轻提起两分,陆以蘅就跟抓到救命稻草般下意识抱住了那臂弯,惊得苍白的指尖忙不迭攀上男人肩头。 “凤明邪!”她恶狠狠道,脸上是恍然的惊恐错愕,自己险些给淹死了,这男人竟还能笑的无辜无害。 凤小王爷呢,一点也不知错,反而大咧咧的,湖水淹过他的胸膛,男人低头兴味的看那狼狈的小姑娘:“原来你不懂水性?” 陆以蘅一身武艺刀枪棍棒耍的是有模有样,多少盛京城少年儿郎都不是她的对手,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结果,不识水性。 第九十三章 就爱欺阿蘅 他凤明邪还以为陆家姑娘天不怕地不怕,一身是胆呢。 陆以蘅脸色更白了两分,好似自己的小秘密被人给探究到了一样,想要跳着脚蹬腿挣脱,可男人揽着她的臂弯却更是紧,陆以蘅几乎能从相拥的胸口听到自己的心跳——呯呯呯,慌乱惊恐。 “你——你放手!”登徒浪子无耻之徒。 凤明邪歪了下脑袋,神色里充斥着戏谑:“确定?” “放手!”陆以蘅嗔怒大喝,腰身的力道徒然一松,她的身子顿往下沉去,“咕咚”狠狠呛了一口湖水,双手连忙不自由自主求生的拽住男人的肩膀牢牢抱着攀了上去,“凤、凤明邪!” 他分明是故意戏弄—— 陆以蘅眼角发红也不知道是太过于紧张还是刹那挫败不甘的快要急哭了出来。 凤明邪视而不见,摊手表示无辜:“本王可什么也没做。”瞧瞧阿蘅这控诉的小眼神,简直恨不能将自己给碎尸万段了——多有趣,他就是不喜欢那姑娘一本正经的疏离,越是怨憎喜怒,他就越乐意钓着惯着。 陆以蘅唇角微抽,后槽牙咬得死紧恶狠狠的直瞪他,连双手都捏成了团恨不能一拳砸在男人脸上,这世上就属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夏夜的湖水清凉的很,陆以蘅却觉得浑身发烫,可是那被自己抱着的身体似乎更炽热,好像带着古怪的触动混着夜里云松落花的气息反而变得旖旎缠绵,竟微妙的有些叫她陷入了难以抗拒的进退两难。 “您、您除了戏弄臣女,您还能做什么?!”这不,陆以蘅才刚有两分的赤怀感动就被男人的放浪轻佻给洗刷的一干二净,这个混账王八蛋对女人从来没个正经,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哪一点像个皇亲贵胄,倒像是借着名头的花街酒徒。 “还能做什么,”凤明邪挑眉低低一笑,手掌突就掐住了陆以蘅的细腰,嗯,男人还挺享受,他就是喜欢阿蘅这不盈一握小蛮腰,夜半氤氲的水气与从他眼睫落下的水珠混成了一片,“阿蘅想知道吗?”他的声音好像隔着茫茫风雾又好像尽在咫尺耳畔,漫天摇碎的星河都落在了凤明邪的眼底里,叫人有一瞬的迷惑沉沦。 陆以蘅屏气凝神,浑身都紧绷得好像一只充了气的小刺猬,谨慎又防备,难得你能从她向来疏漠的脸上看到带着羞赧和不知所措的惊惧神情,叫凤明邪忍不住想要再多欺凌一会。 啪——掌心劈开湖面水花迸裂的瞬间,落进眼底都化成了月色。 陆以蘅的动作很快,她的腰身虽被凤明邪拿捏住,可双手的自由给了她反抗的机会,水花劈头盖脸的洒下,男人错愕试图抬袖遮挡模糊的视线,陆以蘅手掌狠狠一推他肩头妄图借力挣脱凤明邪的钳制。 男人察觉却不着急,索性一松手,陆以蘅没预料身体突然的松懈,真个人向后一仰,手腕“啪嗒”就被男人抓住了,那人根本没有使什么劲道,身体已经贴了上来,陆以蘅惊恐之下反掌直朝他面门劈下,临到胸前便掌为抓,一把扣住凤明邪的衣襟向身侧甩去。 耳边划过清风朗月,划过细微喟叹。 “啧,陆以蘅,你可真是狠。” 男人大咧咧,也不客气拧着陆家姑娘的手腕反身一旋,要不是自己反应快,这胸口怕是要叫小姑娘抓出血痕来,陆以蘅微微吃痛,闷哼了声就能察觉自己的双手已被凤明邪牢牢制在身后,还来不及寻个机会脱开,男人稍稍用力,她的肩膀就泛酸发疼得厉害,后背已经抵在了湖岸,退无可退。 陆以蘅气急败坏。 男人还笑吟吟的跟看好戏般轻懒又放肆,他鬓角脸庞还落着水珠掩映出美伦月色,陆以蘅咕咚就轻轻吞咽了嗓子里半口湖水。 “你这一身的本事,就是用来对付男人的?”凤明邪咋舌摇头,小姑娘出手向来快速不给你任何思考的余地,你以为她意乱情迷,她还能背后给你一刀子。 “小王爷就会欺负女人吗!”陆以蘅反唇相讥,现在的脸色可不苍白反而涨红了起来,她知道自个儿在凤明邪面前时技不如人,所以不光气,还恼自己恼得不得了。 凤明邪却笑了起来,陆以蘅鬓角的长发服帖的顺着脸颊在颈项里蜿蜒然后落在漂亮细瘦的锁骨,夏日轻薄的衣衫早已湿透,可以想象那湖面底下究竟藏着如何曼妙惹人肖想的模样:“此言差矣,”他的话轻缓极了,眉间舒展好似对着的只是清风明月,可是眼底里望来时却落了星辰辉芒,“本王只欺阿蘅一人。” 他朗朗一笑,指腹轻轻在她唇角摩挲两分,微凉柔软,也许,更应该是肆意动人的,叫人想起春日的银雀在藤蔓上自由清歌的模样,恨不能,占为己有。 “呲——”凤明邪指尖徒然吃痛,陆以蘅已经不客气恶狠狠咬了口正轻薄自己的手指。 看啊,他就知道这姑娘凶得狠、恶得狠。 “小野猫,是该罚一罚。” 男人的嗓音好似陷落的沉云,指尖一错陆以蘅下颌就被扣住了,她心头微窒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离了钳制,她应该推开跟前这个人,可是浑身好似失了力道,双手颤抖的压根用不出半分的劲反而抵在对方胸膛的样子像极了欲迎还拒。 空气中充斥了稀稀疏疏的桃香,陆以蘅以为自己嗅到了花香,看到了万紫千红,那些五彩斑斓都成为了瞳孔中的剪影,男人的眉目中流淌着旖情月色,连气息都与湖水融为了一体,水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到下颌,然后“啪嗒”,在胸膛顺流而下。 她感觉到耳畔温热的气息,是他的唇角擦过自己的耳廓,咚咚咚的——是自己的心跳,猖狂不可控。 擦边走火,似是凤明邪向来得心应手的把戏。 他戏弄的轻吻没有落在陆以蘅的脸庞,反点水而过一场空,男人突得大笑了起来,松开了所有钳制侧身倚在了陆以蘅身边,看着浑身都僵硬的跟石头一般的小丫头。 “这舍生取义的模样好似本王在逼你就范似的,我凤明邪怜香惜玉还不够吗?”男人可叹可惜——啧,强人所难可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行为。 陆以蘅“轰”的一下整张脸都炸成了红色,若不是这般月下看不清楚,陆家姑娘怕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了百了算了,四肢百骸里丛生的竟不知是失落还是侥幸。 这装模作样的家伙,无耻、龌龊、流氓王八蛋! 你若说他是正人君子,他言行举止里就没有一个“君子”的态度,每每戏弄得你信以为真,可你若说他是个登徒浪子,偏偏他从未上下其手让你在大庭广众失了颜面,私下反而成了不可言说的风流情趣。 陆以蘅的拳头就没有松开过,抹了一把脸,扭头半声不吭狼狈极了的爬上了岸去,水珠顺着长裙滴滴答答的落了一地,夜风带着微凉将原本浑身的烫热都消散的一干二净。 不消半会儿,小簇的篝火就燃了起来,夜半深更、荒山野岭,水里打了个滚若不想着赶紧烘干了衣物,怕是明儿他们都得躺病榻去。 凤明邪就看着那姑娘脸个眼神都不赏了,琢磨着莫非当真戏弄过了火:“恼了?”他问道,雀羽在火光下带着灼色熠熠生辉与星辉的疏冷形成了流光。 陆以蘅隔着火堆自顾自的将裙摆抚平。 “哪儿敢,”她没好气,如今所有的羞赧和窘迫都烟消云散,这满朝廷里被小王爷膈应气到的还少吗,你问问谁敢恼,她陆以蘅人微言轻更是不敢,“我只是想起南屏的一桩旧事。”她将手里的小木枝丢进火堆中,星火呼哧一下照亮了陆以蘅的脸庞。 “南屏城里有位周姑娘,家中贫寒无依还有三位弟弟需要抚养,平日里在天桥卖唱倒也能维持生计,后来不知怎么就叫东市的王家少爷看上了,周姑娘的父亲好赌,索性一甩手就将她以五十两银子卖给了小少爷作小媳妇儿,出嫁的那天还是王家的奴才把人给绑走的,”吹拉弹唱走了东门一整条街,可那哭声哀嚎不绝于耳,陆以蘅讪笑了声,“把一个姑娘压着上了花轿,泣不成声的,男人还觉得荣耀了。” 那些道贺道喜可从来没有停过,好似,男人们以此彰显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占有和能力。 凤明邪闻言点头:“说的好,可男人们,不在意,哭哭啼啼方显喜庆。”这是许多人的通病,有钱有权就能使鬼推磨,唾手可得的东西从来就没有特殊价值。 陆以蘅抖了抖已经干透了的衣袖,绣花落下了半寸影光,她斜眼睨来:“这么说,小王爷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凤明邪没急着回话,陆以蘅在明朝暗讽,他听得出来,男人忍不住叹了口气感慨,什么时候陆家姑娘不在他面前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那才是这小丫头肯交心之时。 第九十四章 山中有奇遇 凤小王爷有的是耐心时间,一点儿也不着急。 “本王不喜欢惹哭姑娘家,姑娘就该笑着,心底里欢喜才是。”凤明邪虽然爱轻佻作弄,可从来,不惹女人伤心啊。 他多得是招人又羞又窘又局促的法子,也许心花怒放,也许急不可耐,偏偏,没有惹哭过姑娘,凤小王爷很有“自知之明”。 女人嘛,是花,是月,是不可得,怎么能让这世上娇柔受了人间苦楚,那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陆以蘅呢索性凉凉的嗤笑了声,得,凤明邪这男人就是站在那儿不动不语的,春风鉴月那么一笑都能哄得姑娘家意乱情迷。 凤明邪抖了抖衣襟,五彩雀羽在火色中似有灼光流淌,叫人一瞬之下恍了心神。 “瞧出来了,小王爷喜欢强人所难。”陆以蘅嘟囔。 凤明邪闻言笑道:“本王偏要勉强口是心非的人。”他也不反驳,陆家姑娘就是个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姑娘,心底里的话偏爱反着说出口,末了还要装作满不在乎的嘲弄一番,啧,“今儿个,你不是在司制房遇到秦大人了。” 不是问句,是陈述。 “您怎么知道?”陆以蘅这脑袋还没闪过光来,凤明邪到底几双眼睛,宫里犄角旮旯的事都一清二楚的。 凤明邪笑吟吟:“那可知从来不去司制房的秦大人为何会出现在尚宫局?” 陆以蘅摇摇头,秦徵不是恰好路过善金局所以代替刘掌事送一批新作嘛。 “那本王告诉你,”凤明邪支着下颌,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眼底里饶是万般春色都难抵这旖旎艳情,“他想送你一只玉兔花簪,你是属兔的,而今天,是你的生辰,他想博你好感,讨你欢欣。” 陆以蘅闻言浑身一怔,这张开的嘴就没合上,凤明邪说秦徵是特地去送她玉簪的,因为想要讨好她,等等,陆以蘅满脑子突然变成了乱糟糟一团,她疑惑的眼神落在凤明邪脸上:“今天,是……我生辰?” 她好似连自己都很莫名得知这个消息,陆以蘅压根就没关心过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而秦徵却一清二楚,不,等等,为什么跟前这个人也比她明白,陆以蘅一时无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男人俯身,指尖已经抵在她唇角阻止她接下来的“胡言乱语”。 “本王不喜欢他献殷勤,尤其是对你。”男人理所当然的一挑眉,先发制人。 陆以蘅的眼神晃了晃,她从凤明邪的脸上看到了理所当然的窃笑:“您,是您告诉小公主秦徵在司制房的?”陆以蘅恍然大悟,瞧瞧这个小心眼的男人,竟然怂恿明玥来做个搅局人,惹得秦大人都险些大发雷霆。 得,真没讨上任何的好。 说无耻之徒,这男人绝对能占得七八九分。 陆以蘅眼角抽搐:“小王爷真是用心良苦。”她看着男人正大光明的点头,忙自己撇过脸去,陆以蘅倒不是气恼,也不知是不是这篝火太灼热发烫,如今他一颦一笑一招摇的,都好像牵着根弦似的心神不宁,这凤小王爷有时候的举动目的还真跟个孩子一样,赌气又别扭,“您怕是觉得臣女在宫中树敌不够多呢。” 陆以蘅哼哼,瞧瞧今儿个的架势,她不过是“偶遇”了秦徵叫明玥抓了个正着,那娇娇女就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再多来两回,陆以蘅恐怕连深宫内苑的门都进不了了。 “你怕过?”凤明邪耸肩,这小姑娘来到盛京城后就没消停,自个儿不就是个到处扎人的刺儿头,何必在意多几个女人与之为敌,这该叫磨练才对。 陆以蘅竟觉得哑口无言,不是她畏不畏惧,而是好似自己成了什么博弈和拿捏的掌中物,成为了眼前这人举手投足算计下的产物,多少心里有点儿膈应,还硬生生被吃定的摆了一道。 可她好似也气恼不起来,与其说秦徵为了讨好她想要赠她花簪,那不如说,这凤小王爷特地带她来玉璋山中取流萤岂非也在讨好她,他的心思明目张胆毫不遮掩,反而叫陆以蘅有些小心翼翼不敢探寻。 “南屏山麓崎岖小道频多,本王听说每年秋日你都会上山小住一月。”凤明邪瞧那姑娘暗暗瞅了自己一眼,他低笑替她转开话题,陆以蘅可不是那些养在深闺的名门娇女,别人敢做的她敢,别人不敢的,她也照样不皱个眉。 不同于城郭,私塾里学到的很多东西在荒山野岭可不管用,盛京城里的王孙子弟恐怕还不及一个魏国公府的小丫头见多识广,这是实话,富家子弟求的是高官厚禄、平步青云,他们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所以不论过程。 陆以蘅这次不发问了,小王爷想知道的事谁隐瞒的了,只是那眼神里充斥的疑惑早就出卖了自己。 “花奴。”凤明邪这不就答疑解惑了。 陆以蘅这下还真诧异,这家伙什么时候和小花奴的关系好到知无不言了,好像她背过身一眨眼,魏国公府里的人都统统被这男人心照不宣的收买了。 就好像他头回踏进国公府大门那日,只要笑一笑,花奴都蹦得比天高,连自家那三姐大哥老母亲都突然对这家伙赞不绝口起来,一个个比陆以蘅还了解的透彻—— 这种感觉很奇怪,奇怪哉,他的语笑嗔怒都好似真心真意,轻而易举的就能俘获别人的信任。 迟早就一天,魏国公府的一切都能叫这男人了若指掌了。 陆以蘅撇了撇嘴角,拿着木枝在篝火中轻轻挑动,星火飞舞在她眼睫:“我的师父不爱下山、不爱喧嚣,所以常年久居山麓,林中无人烟人迹独鸟兽为伍,”她说着顺手抓起了一旁的落叶,夜风轻拂,只要松开手寻到落叶的轨迹就能轻易捕捉到风向风速和这林中点滴动静,“山里唯耳目聪明、听风辩位,也可夜观星辰昼观云,”陆以蘅站起身,长裙曳过星火和花色,她昂起头时的表情微微一凝,“玉璋山里可还有猎户?” 她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凤明邪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瞧去,林中虽枝繁叶茂,可满天星辰下隐约能瞧见不远处的山麓中有星火闪点,若是不注意定不会轻易发现。 凤明邪眯了眯眼:“玉璋山早已是皇家狩猎场,平日也不允百姓留宿山中,岂会有人烟。”更别提什么猎户。 “呼哧”,两人身边的篝火骤然黯去,陆以蘅踢散了木炭焦枝,将泥土覆盖其上快速湮灭火光。 凤明邪显然已经知晓那姑娘想做什么,所以并没有阻止。 玉璋三山连绵往南,定都后划了鹿鸣围场,逐年扩大,百里山麓、千里松林,秋冬季节天子总爱携着群臣来山中策马一番纾解理政之乏。 而春夏更多的是维护和修筑。 月光如水洒着在林间空地,高坡下露出嶙峋奇石,石旁歪歪斜斜的筑着二三帐篷,小堆的篝火被夜风吹拂呼哧呼哧的散着声,帐篷中隐约还有人影,地上散落着大小石箱、绳索和炭木。 有人掀了帐帘出来,虎背熊腰看起来很是凶恶,一双臂上虬结着肌肉,他双手勒着铁索拖出木箱,浓烈的气味顿被夜风吹散,额头虽有着黄豆大的汗,但听不到粗重的喘息。 “都别偷懒,小心着!”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他并没有怒喝,一双眼也没有停歇的在周遭晃荡,“出了差池别说脑袋,咱们都得粉身碎骨。” 周遭几人不多吭声,闻言提了口气,搓木、混搅,缚绳,碎石,竟还有条不紊。 “这活儿下来,咱还能回去吗。”有人低低嘟囔了声。 “收银子的时候你可没较劲。”虎背熊腰的人似是这儿的领头人,他一边帮衬一边巡视狠狠在那男人背后锤了一拳,这世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管他什么天皇大道,人间对错,“去,先埋了。”他指指一旁的小木箱。 那人领了命正扛着箱子要走,突然夜风里落下两缕花香,叮铃—— 是铜铃声。 凶恶男人警觉地竖起耳朵。 叮铃。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男人小心翼翼的取了火把朝着声音落出的方向看去,才发现树梢上挂着一只小铜铃,正迎着夜风叮当作响,男人刚要呼一口气突得浑身紧绷起来—— “谁!”他跳开脚厉喝,夜半三更哪来的铃铛。 可是篝火之外一片寂寂,除了分风声、叶声和月下禽鸟偶尔的低鸣,再无其他。 几个男人“咕咚”吞咽了喉咙里的唾沫。 “该不会是……”有人手臂上起了一阵白毛汗。 “脏手的银子都不怕收了,还会怕鬼不成!”凶恶男人冷笑。 咯,背后突的发出细碎声响,像鬼魅一般,是指尖扣在木箱子的清脆,众人心头一凛忙不迭回身,原本的细汗被夜风吹成了冷汗,这才发现,篝火映照处,竟站着一个小姑娘。 个子不高,看起来娇娇俏俏的,只是一张脸上没有什么喜怒哀乐的神色,火光忽闪忽闪映照在她的瞳底,目光并没有注视着这几个人,指腹已划过木箱上残留的细碎粉末。 轻轻一嗅。 第九十五章 埋线黑火药 “硫磺、木屑,地霜,”小姑娘的声音清冷冷的,和着夜风竟有两分毛骨悚然的凉薄,“黑火药。” 她眉宇微不可见的一蹙,话出,众人面面相觑神色一凛不知这是哪冒出来的姑娘,眼角轻瞥,不惊不惧,反而大咧咧一跳就坐上了小木箱子,裙摆顺着风微微晃动连绣花都透了漫山花香。 “哑巴了?”她口吻不见得好,活脱脱就跟个山大王似的,面对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没有丝毫的退缩,反而好整以暇双手环胸,“我瞧着不像是开山,倒像是埋线,你们是什么人,又从哪里来,在这玉璋山中私埋火药,安的什么居心。” 她分析的清清楚楚,问的是明明白白,或者说,根本懒得和这些人多费唇舌。 领头那虎背熊腰的大汉眼角微微一抽,原本的惊愕回了神,竟让个小姑娘骑到了头顶上:“哪来的野丫头!”他朝着身边几个弟兄挥手,一群人就跟窝蜜蜂似的狠狠扑向了,陆以蘅。 火光瞬如星辰闪烁。 鞋履扬起的黄土飞沙一下蒙蔽了几人的眼睛,还没等他们伸手想要擒拿那从木箱上跃下来的小姑娘,顿时胸口狠狠的挨了一拳,那拳头八分力道,两分透骨,迅猛凌锐,大约压根没想到会是个小丫头砸过来的力气,这激烈的冲撞下,呯——是自己后背倒地的声音。 大口的气还未来得及吞咽,耳边生风,绣花裙摆曳过眼底化成了满天星河的波澜,除了哀号惨叫,再也没有其他。 那虎背熊腰的恶汉一见自己的弟兄三两下竟都给收拾了,手中的火把顿如同开合的大刀劈了下去,陆以蘅虽赤手空拳可早已察觉动静,俯身闪转的时机卡在男人劈砍的空档,哧溜一下,人已经落在了他的身后,抬脚朝那屁股狠踹了过去。 那大汉扑了个空就摔成了狗吃屎,别看他壮实魁梧可还算得灵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就朝那正在拍去尘土的陆以蘅飞棍而来,火把的光呼哧一下就燃到了木屑,星火飞溅,陆以蘅不慌不忙还游刃有余,顺势抢下了一旁的篝火的烧木,“呯”的,撞在了一起,那大汉怒喝声里夹杂着痛呼,原是户口叫陆以蘅点指打了个正着,手中的火把脱手而去,恰好星火烧到了臂弯,惊呼哀鸣、痛不欲生。 陆以蘅的手肘已经击到了他的腹部。 这下黄疸水都险些没吐出来。 “阿蘅,下手轻些。”啧啧的感慨从头顶落下,是该轻些,可别弄伤了手,否则他该心疼了。 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这才发现,原来那树上还懒洋洋的倚着一个看好戏的男人,微风漾过他长袍衣摆,零零落落的好像是半寸花香,他一点儿也不焦灼,就那么笑着等着,待那小姑娘在底下收拾残局。 虎背熊腰的大汉刚一抬眼才触及男人那金丝雀羽的袍边,膝盖上已经狠狠吃了一级猛踹,痛得不得已跪了下去,手臂被那小姑娘一剪就跟个犯人似的押在了前头,再看自个儿的其他几个弟兄,呵,早就翻滚着不敢动弹的哼哼,这恶汉技不如人吃了亏,可嘴上半点儿不饶人。 “啐,原来是对儿上山偷情的——”奸夫淫妇,他恶寒的笑着拧嘴角,三更半夜、孤男寡女。 “啪”,话还没说完,就叫一记耳光甩得脸都骗了过去。 “嘴放干净些。”陆以蘅不用想就知道这些个匪贼流氓口里吐不出象牙来。 那草莽大汉心知自己反抗不了,索性凉讪讪一笑,玩味极了。 “哎呀,”懒洋洋的喟叹传来,树上的男人翻身已轻悠悠落了下来,五彩雀羽曳过流光溢彩叫人眼底里都斑斓生花,月色伴着火光点灼,“这玉璋山本是皇家猎场,年初时工部下了扩建令,你们怎么瞧都不像是清吏司和估料所的人,这点儿小事只有六部商协下了意,你们,是哪位大人派来的?”凤明邪笑吟吟的,仿若无意无害,可哪句话都似在套那幕后之人——显然,鹿鸣围场的维护扩建并没有大张旗鼓,这几个人却偷偷摸摸的上山埋火药,若不是朝廷里有人走漏了声息允了意,难道还是他们自个儿寻上门的。 那壮汉咕咚吞咽了嗓子里的唾沫,背后僵了僵,嘴巴张张合合却没露出半个字眼,散落的篝火灼得额头冷汗频出,他很清楚,眼前这对出口高管显贵的男女绝不是普通人。 凤明邪拢了衣袖,见人不说话,他慢条斯理的蹲了下来,直盯着那把头压的低低的男人:“不能说,还是不敢说。” 陆以蘅压着那人的手臂狠狠一拧,疼的那大汉都龇牙咧嘴的。 “小王爷,您说如何处置。”陆以蘅倒也一唱一和的,这些个贼人偷鸡摸狗私藏火药上山埋线,居心叵测人尽皆知,断不可能轻易绕过。 “不如就送去江维航府上,让朝里诸位大人都来瞧瞧。”谁识得,谁不识得,凤明邪耸了耸肩,云淡风轻。 那草莽大汉闻言却突得抬起了头,目光直挺挺落在凤明邪脸上,火光映照着两人的面庞,跪地之人的神色中充斥着不敢置信,好似“小王爷”这三个字突然触动到了他。 “小王爷……”他有些战战兢兢,“哪位、哪位王爷……”他的身体虽然瑟缩,可目光却一瞬不瞬。 陆以蘅眯起了眼,这恶人有些古怪。 凤明邪“哦”的挑眉,他眉目间好似有着朗月清风,你甚至觉不出凉薄讪弄,可笑里却多了三分冷感:“看来,这怂恿收买你们的人,还是一位盛京城的达官显贵,抑或是某位皇亲国戚。” 那大汉顿时脸色僵凝,下颌已经被凤明邪一把掐住,他没有给人半分退缩的权利:“说。” 他只是轻声喝道,没有任何的强迫可那眼底里的神色就好像千万针锥刺的浑身触痛,你的半寸犹豫迟疑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他看着你,却好像透过了皮囊看透了你的心思和心骨。 草莽大汉的牙齿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蝉,这种感觉就仿佛,五彩雀羽的男人已经琢磨投透了他们目的,他要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追究的借口。 “硬骨头。”凤明邪的唇角微微翘起了弧度,可话语里藏着那眼角不曾流露的恶毒和戏谑,魁梧大汉的颈项上已经有了血痕,小王爷的指甲毫不留情的刺透了皮肤,“这条死罪,你们收银子的时候的确就该料到了。” 那人嗓子里呜呜咽咽的发出细碎的呼喊,他想要挣扎可又不得挣扎,颓然的好似终于放弃了任何的反抗。 就连陆以蘅都轻轻倒抽口气,她不知道为何凤明邪突然动了杀机起了杀心,可还没等男人的指甲卡进脖颈子里,那大汉竟憋着气一下子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顿时口中血流如注。 喝! 饶是陆以蘅都被这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所震惊了,她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人畏罪自尽,臂弯已经被凤明邪一把狠狠的扯了过去,身体重重的摔在了男人怀里,两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冲力甩撞了出去,只听得背后猛然发出的轰鸣巨响—— 呯—— 火光伴随着炸裂的震撼,地动山摇。 竟是有个小贼偷偷摸摸点燃了火线将这营帐中残余的两箱黑火药引爆了。 碎裂的木片山石瞬间迸裂而出划过了陆以蘅和凤明邪的臂弯脸颊,你能感觉到从自己身体上攒所过的呼啸,石子劈头盖脑好像雨点一样砸在身边,半个山体都在摇摇欲坠,若不是他们闪躲的快,现在大概就和那些匪贼同归于尽四分五裂了。 “简直疯了!”陆以蘅惊恐的从凤明邪身下爬出来,灰头土脸的,耳中爆炸的轰鸣现在还嗡嗡作响,臂上的衣衫早被碎石草木擦破,颈项上血痕布满,索性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这夜风凉飕飕的叫她因这场景不寒而栗—— 她的确没有料到,这些人会突然选择玉石俱焚的炸毁所有证据。 “毁尸灭迹,无可厚非,”凤明邪爬起身掸去尘灰,绣丝沾染上了泥泞,点点星火都落在鞋畔,“比起他们想做的事,这些贼人的上封教的可真是,太妙了。” 落人口舌,抓了把柄,除了死,还有什么选择。 最好,拖一个,带两个——死无全尸、死无对证。 陆以蘅掩着口鼻闷着声咳嗽,烟尘和硫磺浓烈的气息叫她难以忍受,她转头看到凤明邪,突得跳上前去,踮脚伸手去抹男人颈项耳后,丝丝血痕都叫人触目惊心。 “您受伤了?!”相比那些死去的匪贼和目的,她更关心身边这个人的伤势。 凤明邪不以为意摆摆手,他耳后叫碎石割破,血痕顺着颈项流淌下来,若不是那姑娘先发现了,他压根没有知觉,不过看陆以蘅努力伸手想要关心伤口的样子还挺叫人心花怒放的。 “心疼了?”他挑眉一笑,换来陆以蘅恶狠狠在伤口上一抓。 呲—— 凤明邪微微倒抽口气,得,不疼,还甜得很。 第九十六章 所谓的真相 陆以蘅就觉得这家伙有时偏是惹人嫌得很。 拨开呛人的烟尘,翻过碎石,这里已成了一片狼藉,迸裂的山石草木覆盖了所有的痕迹,她沉沉叹了口气:“银子不能叫人以死封口,若不是上封权太大,便是后果太严重。”所以宁死也要将一切化成烟尘,一旦消息走漏,到时候死的,可就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了——做了这档子买卖,还妄图留着贱命吗。 “再过几个月就是秋猎,”凤明邪捡起地上的石块轻轻往前一抛,哒哒哒,石块顺着残垣滚落下去,“你也听到他方才的话了。” 陆以蘅抿了抿唇角,那虎背熊腰的男人在得知凤明邪身份后的反应的确叫人心生疑窦。 “鹿鸣围场修缮过后便要迎来皇家狩猎,届时这大晏朝的文武百官肱股之臣可都在这儿。”凤明邪玩味极了,长袖掩去硫磺作恶的气味,这些火药若是在不经意间炸了,猜猜后果会如何。 “这些贼子未免胆大包天。”陆以蘅光是那么一想就觉得心口发凉,不,那幕后指使者的目的才叫人毛骨悚然。 “你以为他们想要谋害几个王公大臣引起举朝上下的混乱?”这是最容易令人联想到的。 “难道不是?”陆以蘅不明,转念手心里的拳头都握紧了起来,“若是伤到了九五之尊,谁都死无葬身之地!”不,当场就该被千刀万剐了。 “可若是没有呢?”凤明邪漫不经心的,夜风吹过颈项时,血痕带着丝丝凉意。 陆以蘅没有想明白,她下意识的转头去看男人,凤明邪踢开了脚边的的碎石指了指跟前那些被埋过黑火药因为爆炸而产生的坑道,可以看清,深浅不一。 “这片林地不是深猎区,虽是必经可并非逗留之处,坑道排布疏散不密,黑火药虽用竹筒包裹可混合的比例威力不大,”若不是方才那两箱炸药被同时引燃,这些零散排布的火药并不能造成太大的伤及,“如果陛下巡视狩猎场故意撇开众臣燃炸火药引起恐慌……” 陆以蘅张了张口,话头又被凤明邪截住了。 “如果这些贼人被活捉进了大理寺,如同方才那么一问一答,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似是模棱两可,似是意有所指,遮遮掩掩、闪烁其词,“如果有一个人要背上谋逆弑君的罪名,你觉得,谁最可疑?若他们直言是本王的意图,你觉得大理寺会秉公执法吗?” 凤明邪语出惊人。 “怎么会!”陆以蘅想都没想张口反驳,“盛京城中王侯将相可不少,别说正式封名的,便是外番也有几位常驻盛京的王爷,随手抓一个可不见得就是‘凶手’,那些贼人张口就来,即便想要污蔑您,大理寺卿又怎么会是糊涂之人,天子又怎会听信几个匪贼的片面之词!”几张嘴空口无凭,进了大理寺说凤阳王爷意图加害天子—— 简直可笑! 谁人不知,九五之尊对凤小王爷视如兄弟,否则朝野上下的满城风雨早该让这男人收敛收敛,非但没有,他好似还仗着这些恩宠时不时的给九五之尊摆谱子,若是心里没点儿底气,谁敢。 天子不就是纵着他,宠着他,谁还那么不见眼色的去污蔑凤小王爷。 凤明邪顿住了脚步,他回过神就这么定定的看着陆以蘅,那小姑娘脸上竟有些义愤填膺好似站在他的立场理所当然的打抱不平,凤明邪心下一笑:“阿蘅,本王问你一句,”他歪着头的模样总有些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可那双狭长眼眸中却淋漓着月色,清明又透世,“九五之尊,为何要对我凤明邪,推心置腹。” 他这句话,简略却不简单——凤阳王爷是天子同父异母的兄弟,当年深受先皇宠爱,如今又是天子请至盛京的皇亲国戚,在所有人的眼睛里,他是大晏朝最欺瞒不得、招惹不得的人,因为你在他的面前没有理,而他在天子的面前,便是理。 陆以蘅却被这样一句简单的话给噎住了口,那些呼之欲出的理由和借口突然就被那了然神色抹的烟消云散——饶是要陆以蘅实话实说,她若是那个坐在九龙御座上的人那绝不会像天子这般放肆纵容自己的“兄弟”来破坏皇家威仪,可是——当今天子却忍了——忍得甚至像个缩头乌龟。 用所谓的兄友弟恭来成就自己的宽厚仁德。 陆以蘅的眼神有些晃动也是心绪心悸:“臣女只是听闻……听闻小王爷曾经救过陛下。”也许——也许是因为这个缘由才让九五之尊因为感恩而对他无端信任放纵。 “哈——荒唐,说出这般话来,你也竟不觉得可笑。”凤明邪前俯后仰的,丝毫不给陆以蘅面子—— 他仿佛就在喟叹,陆以蘅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不应该用这种蹩脚的借口来当理由,能排除万难登上九龙御座的人会被区区一个“恩情”绊住脚而对他一个臣下来俯首帖耳吗? 陆以蘅被这笑声所惊,下意识的抬头,看到凤明邪眼底里闪烁的光几乎将皓月渲染,三分讥诮,三分轻蔑,剩下的是从来不曾展露的乖张和戏虐——那是对天子、对朝臣的不屑一顾。 陆家姑娘屏气凝神竟有那么一瞬不敢呼吸,跟前这个人可不是什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富贵荒唐骨,他所有的放肆都在一步一步的试探九五之尊的底线,而那高高在上的人也正在利用他的百无禁忌,作一场的对峙。 小王爷喜欢擦边走火。 越是惊险越是其乐无穷。 “换个说法,”凤明邪挑了挑眉,他长指绕着耳边发丝,一缕一缕好像山泉从他指缝中缓缓流走,月光萦绕下还带着未烬的星火:“本王在盛京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大晏朝还有一个人有胆子有能耐置本王于死地,你觉得会是谁?” 他这个问题并不需要多想,陆以蘅已经有了答案。 “天子。” 她的话从口中落出的时候浑身都有些僵硬,满朝上下也许有不少的官员的确对这个百无禁忌的富贵荒唐骨爱极恨极,但是如果有一个人要设下一个必死的圈套,以谋逆弑君罪论治,那么——只有九五之尊,有这个魄力、胆识,以自己为注,赌命。 陆以蘅的话虽是脱口而出,但心底里却未必那么笃定,虽说小王爷的确在盛京城惹得人神共愤,可他的言行举止轻佻放浪并没有威胁到天子的地位和政权,除非—— 陆家姑娘狐疑的神色看向凤明邪,除非,这个人的身上,还有一个令天子也不得不谨慎防备,甚至,恨不能杀之后快的秘密。 互相的猜忌对峙,迟疑和犹豫—— 如果皇家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这个秘密,就在凤阳城。 她并没有问出口,历朝历代的皇室从来都不是史书中记载的那般兄友弟恭、举案齐眉,荣华富贵遮掩下的血肉横飞手足相残,见的比听的都多。 “这些人不是盛京城的流氓地痞,也不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他们来自顺宁府。”陆以蘅翻着碎石,偶能看到肢体被炸开时残留的血痕,触目惊心,“方才那人臂上有多年不退的绛紫疹痕,乃是荨剑草所致。”她擒拿那恶汉时早已察觉并且对于这类杂草生长地很是了解,盛京城不宜生长,唯独及江、乐夷、安奄三地,皆在顺宁。 凤明邪诧异,不是奇怪这些贼人来自何处,而是奇怪这小姑娘竟知晓这些乡野听闻:“这可有趣了,”他哼笑着声,“东宫行刺时那些刺客的身上也有荨剑草伤痕。” “什么?”陆以蘅闻言惊跳起来,“刺客的身上也有,为何从来没有听人说起?”是啊,东宫行刺案过去了这么久,当初任大人只说是所有抓到的贼子都畏罪自尽,没有留下更多的线索,为了防止劳民伤财这才结了案子。 “朝中知晓此事的人,本该只有我凤明邪和九五之尊。”小王爷哎呀哎呀的笑了起来,瞧——像不像是他凤明邪作了下三滥的勾当来谋害皇亲国戚。 当初在御书房中将一切结果和盘托出,同一批刺客匪贼,先意图谋害东宫,又妄图加害天子,其心其行,罪大恶极,可偏偏,他凤明邪对此知根知底,若不是有人想要构陷他,那便是他凤阳王爷言行可诛。 陆以蘅一瞬也顿悟了男人的意思:“这个人,何其恶毒。” 不显山露水,就可以有置人死地的借口,难怪方才凤明邪动了杀心,那虎背熊腰的莽汉也不过是一手落子的棋,不管他口中几句真话几句谎话,当真送到官府反而要掀起惊天巨浪,还不如,死在这荒山野岭。 恶毒,盛京城里的恶毒,从来都流淌在骨子里。 你要猜忌每一个值得猜忌的人,防备每一个从眼前走过的人,他言笑晏晏却反手给你致命一击。 第九十七章 怕你吃了亏 所有的艳羡,都是有代价的。 哪怕位高如凤明邪,也同样是在刀锋行走的贵胄,稍不留神,兴许,就掉入了万劫不复的沟壑,陆以蘅有时候当真是钦佩他,既知自己的言行轻曼却偏生没有任何的收敛,好像正大光明给着所有人抓你把柄的理由和借口,他就爱这么等着瞧着,待谁的居心叵测崭露在眼前,然后,他笑吟吟地,将军。 将军。 所以,小王爷不喜欢循规蹈矩,就爱明火执仗、剑走偏锋。 两人熄了散落的星火,将血痕尘灰在湖边拭尽,天色竟已有了几分昏沉的透亮,不知不觉一夜终将过去却谁人都不觉困倦乏意,反而心事重重,一桩桩没头没尾的事故总好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却无法拨开云雾见月明。 回程的车马比来时更缓慢,天光微亮透进了帘子,陆以蘅一言不发的握着茶盏,那是方才燃了小炉重新暖上的,她有些心不在焉,显然,神思不知飞去了哪里,自打来到盛京城,阴谋诡计都没有断过,稍不留神你就可能铸成大错。 “东书院死去的林贞大人,他的父亲兄弟不是也在偏隅吗,”陆以蘅眼睫一跳突得回了神志,马车晃荡颠簸,话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这事没那么简单。”为什么莫何、顺宁的山匪贼寇屡次出现在盛京城,偏隅是两省山道入口,她听闻过匪患不断,却不想竟会祸及盛京——小小的贼寇断没有如此滔天大胆,显然,这朝廷里有位高权重之人在迷惑利用,甚至,将九五之尊蒙蔽。 凤明邪淡淡瞅了她一眼:“你一直在查林大人的案子?”倒也不见得意外,陆以蘅就是个抓着线头不愿轻易松手的姑娘,换了旁人大概早将这些个“小事”抛去了九霄云外,他记得岳池提过,盛京城初现疫情时这姑娘不光到阅华斋找过她,还托她告知了六疤指。 地痞流氓向来入不了陆以蘅的眼,为什么要如此照顾六爷,只有一个原因,陆以蘅有求于他。 那姑娘神色略有迟疑还是点头,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必要在凤明邪面前撒谎,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手中的茶盏就被男人按住了。 他低眉顺首望来时,眼底里有着难见的温和:“林贞之事你怀疑和秦徵有关意图陷害陆仲嗣,秦徵的背后是晋王,你可知晋王背后又是谁。”他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告知——明狰也并不见得就是一切的源头,深宫内苑朝廷上下能一手遮天的人不在少数,凤明邪曾经也奉劝过陆以蘅不要在晋王跟前明目张胆,宫里头的大人们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顺墙倒的草儿总有安身立命的本事,陆以蘅呢,非得做竹园里那压不弯的万年青。 陆以蘅眼底的流光一闪,凤明邪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深宫内苑的陈年旧事,揭开了反而容易人头落地。”他轻轻拍了拍陆以蘅的手背,瞧着那小姑娘微微暗淡却不甘的神色,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听话的小猫,你越是遮掩阻碍,她越是牵强倔强,所以要反其道而行,“当年北戎老王在世时曾大举进犯我大晏朝边界连夺三城屠杀百姓二十七万以示威胁交恶,奈何先皇天不假年郁郁而终,而后当今天子初继帝位,朝中便有权臣把持令其数年不得主政,九五之尊夺权不易更容不得他人染指,”凤明邪的话语沉沉,似在回忆当初的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年人罢了,“大晏自此休养生息,魏国公一直视屠城为国辱想要一雪前耻夺回桑泉、赢夜等城,可连年征战易致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朝中众臣自然倦了、厌了,陛下也不愿劳民伤财,恰逢此时,北戎使者递上了议和书,赠美人数百,骏马数千,黄金万两示好,天子决定鸣金收兵下了撤军令,然前锋大营的将帅并未按旨撤回,天子一怒之下落了金牌诏书,可还未到边关就出了武怀门一案。” 没有人知道究竟前营数多的将帅究竟发生了什么。 九五之尊如何不震怒,君王既已下令撤兵,不管你多不甘心多不情愿都得回头,可陆贺年呢,偏偏置若罔闻、好大喜功,为了自己一时意气反送上了八万将士的性命,是不是落人口舌引人怀疑你魏国公居心叵测? 朝中人多有诟病,这无可厚非,你怨不得他们对魏国公府报有怀疑轻蔑,怨不得别人心存芥蒂,更怨不得那些死者的亲属对你厌恶嫌憎。 谁不想自己的家人意气而去,平安而归,本可以避免的战乱却因为得陆贺年的一意孤行毁了,哪怕九五之尊给他盖上欺君罔上的罪名,他也得担着。 陆以蘅的眼神动了动,她对当年的旧事了解的并不多,甚至身在盛京城才能感受到那些敌意和目光,想要从别人的口中套出陆贺年三个字都举步维艰,她的指腹不动声色的摩挲着茶盏,温热渐渐都泛了微凉,目光悄悄的看了凤明邪一眼,仿佛对于他的坦诚不明就里,这盛京城的大人们个个都视此为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般。 “你不就是想知道?”凤明邪看那姑娘悄然遮掩的诧异,他还大大方方的,陆以蘅回到盛京城后的确大放异彩,国公府家喻户晓还时不时的惹人青眼,陆家总算出了个有骨气的,可陆以蘅呢,心思里藏不住的是对前尘过往的追究。 “您……不打算劝劝臣女吗?”她这话也问得莫名。 顾卿洵曾劝她独善其身,江维航曾劝她见好就收,有了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保得一家温饱安宁又何必管他前尘往事——所以陆以蘅很奇怪,凤明邪既然看穿了她意欲作为为何不像他们一样规劝自己一番,那才像个维护皇家威严的皇亲国戚。 凤明邪百无聊赖的一耸肩,意思是,你这姑娘,劝得住? 陆以蘅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下定了决心便是死磕到底。 陆以蘅长长吐了口气还真颓然,瞧瞧这人把什么话都说尽什么事都做尽了:“那臣女有个问题想问问小王爷。” 凤明邪眉眼一弯,好像窗外落进的晨光,清透又温软,叫陆以蘅心头不由一动,男人已经叹笑着摇了摇头:“这个答案,本王不知。”他好似已经料到了陆以蘅想要问什么,索性回绝。 陆以蘅还张着的口僵了僵,马车“咯噔”就停了下来。 魏国公府。 不知不觉这半晌过去,竟已回到了盛京城中国公府前。 陆以蘅跳下马车下意识瞥向男人的颈项,原本耳后淌下的血渍已经清洗干净,长发遮掩了伤痕,除了袍上斑斑点点的尘灰还能证明着今夜玉璋山中曾经发生过的地动山摇外,并无二致。 她没有急着推门,反而寥寥的目送凤明邪的马车离开小巷,直到转过头才发现,魏国公府的大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挨个儿排着几个脑袋,陆仲嗣、陆婉瑜加上一个小花奴,正大光明的偷着笑——瞧,陆以蘅和凤小王爷一夜未归,天光大亮才“依依不舍”。 陆以蘅一愣,不知是羞是愤的顿时脸都烧红了大片,像极了被公开处刑的感觉。 她连忙清了清嗓子,装的镇定自若:“你们做什么?”一个个好的不学,都学会了偷鸡摸狗的模样。 “看看阿蘅有没有吃亏。”陆仲嗣心直口快,话一出口就叫陆婉瑜给捂住了。 “哪有,我们就是想看看,看看……看看阿蘅给你什么时候回来……”这不,一家人用了早膳就离宫了,正等的着急呢,陆婉瑜这谎扯的实在不怎么好。 陆仲嗣呜呜咽咽的呼着气扯开陆婉瑜的手,拆台丝毫不给面子:“哦,刚不是你说的,阿蘅彻夜不归的可别叫小王爷给占便宜了?”现在又脸不红心不跳的改口,男欢女爱本来天经地义,再说了,小王爷若是当真和自家小妹成了金玉良缘,那他们陆家岂不是鸡犬升天,将来更是没人胆敢给他们一个冷脸不是? 俗话说得好,打铁要趁热,阿蘅是个不解风情的小木头,当然不能光由着她去。 陆婉瑜一听就知道陆仲嗣这脑袋瓜里想的是“攀龙附凤”的词儿,她狠狠踩了自家大哥一脚省得口没遮拦,回头硬生生把小妹对个男人刚升起的那点儿好感给扼断了。 阿蘅这样的姑娘,你不能强扭,你得推敲,对,旁敲侧击、半推半就的那种。 陆以蘅眉一皱就没松开,抬手“呯”的一拳头就锤在斑驳朱门上:“你们可别胡说八道的!”这要是听不明白,那她就是个傻瓜了,什么吃不吃亏,满脑子竟是些下三滥的玩意儿。 “对,我还怕小王爷吃亏了呢。”陆仲嗣的鼻子被大门撞了个正着,他还嬉皮笑脸的,阿蘅这小脾气,谁在她面前花言巧语的怕是舌头都得给拧下来,更别说能捞的上下其手,哎哟,陆仲嗣想起阅华斋那四分五裂的赌桌,啧啧啧——皮肉生疼。 第九十八章 江大人有心 陆仲嗣捂着鼻尖偷笑。 花奴在一旁忍不住眉眼都弯弯:“咦,大少爷言之有理啊。”她竖着大拇指,可不是,自家小姐这小爆脾气的若是当真没忍着那就是天天上房揭瓦的节奏,难得小花奴会站在陆仲嗣这边挤眉弄眼的。 陆以蘅张口结舌,深深错觉得全家人在跟自己作对,不,这些人怕都是给凤明邪那富贵荒唐骨给收买了吧。 陆婉瑜掩着唇角忙把小花奴给拉到自己身后护起来,一唱一和的取笑揶揄陆以蘅。 “你们一个个都同仇敌忾起来了?”说好的全家人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呢,陆家姑娘双手叉腰,不知该气该笑,现在她反倒变成了“全家公敌”了。 “哪有,阿蘅是咱们魏国公府的宝。”陆婉瑜朝着陆仲嗣使眼色。 “对对,阿蘅说往东,咱们绝不往西。” “可不是,小姐心仪谁,那是小姐说了算,什么秦大人,小王爷的,那、那都不算数。”花奴眼珠子转转忙跟上一句。 陆以蘅听着怎么这么别扭不对味:“凤明邪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她索性白了一眼嬉皮笑脸的几人,自顾自的往长廊花庭去,阳光透过树荫一缕缕明暗闪烁,金丝雀叫声伶俐,叽叽喳喳的就没有停歇。 一群人面面相觑装无辜的直摇头。 陆以蘅可不信,那混账王八蛋在背后使点子的手段高明着,只是如今没半点儿想追究的意味,反而言笑晏晏的成了一家子戏弄的由头。 “昨儿个你们进宫遇着谁了,”陆以蘅折了小花枝逗弄着金丝鸟儿,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我瞧着三姐今日红光满面,像有喜事。” 陆婉瑜一愣忙退身隐进了一旁的花树:“哪、哪有,阿蘅可别胡说。”她的嗔怪听起来反而像是轻弱的撒娇。 “有啊,”陆仲嗣一拍胸口大咧咧,“阿蘅真会察言观色,昨儿个入宫拜访了几位小贵人,恰好遇到了江维航大人,他俩呢,那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啊!哎哟!”老大哥话还没说完脚上就给人恶狠狠踩了一记,疼得是龇牙咧嘴的。 陆以蘅一眼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抛下枝桠拣了花案上的小香果“嘎吱”咬了下去,人呢,已经跳坐在了石凳上,端的是一副看人好戏的模样:“哦,江大人江维航呀,”她砸吧着嘴一把拉过陆仲嗣的衣袖,“来,大哥说说,这江维航如何?” 陆仲嗣眼珠子转转,看到陆以蘅朝自己偷偷使眼色眼,就明白了,这不,他也抓了个果子与小妹面对面的坐着:“江维航江大人向来不苟言笑,不是个好相处的角儿,谈不上什么铁面无私,也论不得什么百世奇官,为人不是上品,为官也非下品,总的来说,普普通通、普普通通。”陆仲嗣摇头晃脑的,得,这混账男人对他人品头论足起来还的确是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你、说的什么普普通通!”陆婉瑜闻言伸手就戳在了陆仲嗣的脑门上,数落起别人来头头是道,自个儿的德行品行也不见得多高呀,论当官,论为人,陆仲嗣还有许多该向江大人学习的地方,“江大人这盛京府尹何尝未将王都治理的风调雨顺,大官有大官难处,小官有小官的抱怨,府尹大人能上达天听,又能俯仰百姓,便已是难能可贵。”就问问,整个大晏朝,哪里的官最难当,自然是——京官,这京官当中什么人最难做,可不是什么大学士、辅政臣,而是天子脚下百姓的父母官。 人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事事躬亲也未必做得人上人。 在陆婉瑜看来,江维航也许不是什么两袖清风傲骨不折的清流,也许也不是什么能够抛头颅洒热血为恩义挺身而出的英雄,但的的确确是盛京城最好的父母官了。 她的眼底里有着些许光彩,那是陆以蘅从未见过的欣赏和欣慰,光彩转瞬就成了娇羞,好像从口中吐露任何关于“他”的字眼都令人心绪沸腾。 “哦,那三姐觉得江大人如何?”瞧瞧,这么快就替江维航打抱不平了,还说没把人家放到心坎里,朝夕相处抵不过一见倾心。 啧啧啧,陆以蘅啃着觉得,手里这果子甜极了。 陆婉瑜想了想,目光微微悠远绵长起来,好似在回忆思忖,半晌才慢条斯理道:“我原以为江维航大人是个酷吏,从来不苟言笑板着一张面孔,叫人一瞧就觉得疏冷又严谨,却不想,竟也是学富五车、博古通今,这千万般的事由他看来都能侃侃而谈。”尤其还举止得体、平易近人,相处起来没有半点儿的官架子,反而觉得如沐春风。 如沐春风,这四个字放在江维航身上,那的确是叫许多人不敢苟同。 陆仲嗣一张嘴都笑歪了过去,这分明就是个怀春的大姑娘,陆婉瑜是个已经成过亲的妇人,在孙家的数年似乎都没有体会过何为欣喜快乐,离开了孙家又遭污蔑轻曼,她虽坚强可对着陆家人的笑容里总浅浅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酸楚,哪像如今,一提起江维航好像触动到了心底里难能可贵的镌刻初情。 陆家老大哥挤眉弄眼的朝着阿蘅使眼色,女大不中留啊不中留,这才几面之缘就把人三魂七魄都勾走了。 “咳咳,”陆以蘅憋着笑清嗓子,见陆婉瑜回过神羞得无地自容直恨不得钻到了地缝中的模样,她快人一步忙把陆三小姐给拦下了,“难得看到三姐对盛京城里当官的混账家伙都能另眼相看,是我陆以蘅看走了眼,大错特错。”她拖长了调子赔不是,可不是,陆以蘅自打来到盛京城里便觉,那些个官场里混迹的千挑万选也找不出个“好”官来。 “你——你这是在取笑我!”陆婉瑜听出来了,这几个人合伙在调侃她呢,她抬手作势就要去敲自家小妹的脑门,陆以蘅灵巧的很,一下就钻到了陆仲嗣的身后抱着老大哥的腰,脑袋从他咯吱窝下钻出来直做鬼脸。 “三姐三姐,可别恼羞成怒。”越是气恼,越是被人说中心事,你呀——就是心仪了江维航大人。 陆婉瑜又急又气,直跺脚的围着陆仲嗣打圈圈,这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不停歇,如同夏日的明光蔓延在心头,暖洋洋的。 花奴看着自家几位主子们嬉笑打闹也乐得高兴,好不容易祸事过去,魏国公府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盛夏的燥热开始消退,池中的荷花虽有衰败可若有若无的总能嗅到那日凤小王爷来时落下的三分桃香,似,生根发芽了。 小花奴满心欢喜,正提着小木桶就瞧见府门外有人整了整衣衫有些踌躇的伸手想要轻叩门扉,她“噗嗤”一笑索性就朝里头喊道—— “小姐、三小姐,江大人来了。” 她这么一唤忙上前去应门。 陆以蘅哎哟怪叫着和陆仲嗣一起看陆婉瑜徒然惊变的神色,大家闺秀坐立难安的窘迫实在有趣极了。 江维航落落大方的很,脸上并不见什么和蔼的笑意,但是相较于之前所谓的板起脸来,已经和善多了,至少在陆以蘅看来,他在有心示好,而且真心诚意,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扯开这嘴角来演绎一番笑逐颜开——毕竟,那不是江大人的“为官之道”。 江维航瞧见魏国公府众人都在,他也不腼腆,抬手躬身礼仪从不怠慢:“陆副校尉,陆少爷,陆……”他顿了顿,好似在想该怎么称呼,“陆三小姐。” 陆婉瑜朝他轻轻一笑,江维航的嘴角不由自主都扯开了半寸,自然,有佳人如夏花,温婉可人又良善,哪怕单单只是一笑都能叫人心花怒放。 “江大人,昨儿个入宫听闻叨扰了许久,怎么今儿个又上门来了,难道,是想念的紧?”陆以蘅很少用打趣调侃的腔调和口吻,眼神在哪两个做小动作的人之间晃来晃去。 “是,啊,不是不是,”江维航顿觉自己失神失态,忙退开两步,“只是昨日听闻陆三小姐对诗词书画极有研究,这不,凑巧家中的库房翻寻得了几幅多年藏品,想请三小姐品鉴品鉴。”江大人一挥手,身后的小仆就递上了几卷精心装裱的画轴。 陆婉瑜脸上一烫,哪有、哪有人两面之缘就这么夸的,江维航可摆明了是冲着她来的:“哪里,我只是个深闺无知小妇人,岂敢品鉴名家之作……”话是那么说着,可一旁的小花奴心领神会已经抓起画卷“哗啦”一下摊开在陆婉瑜的面前,惹得陆以蘅都想要竖起拇指赞一赞这神助攻。 水墨微澜中便是迎春报喜、登鹊踏枝,陆婉瑜顿时眼睛闪亮:“这是柳铭溪的旧图,成禄三年,是他刚受封上任知府前所作,春暖花开,一路从开言奔至筑州,少有的意气风发、磅礴大作。” 陆婉瑜几乎舍不得眨眼睛。 柳老的旧图流传少之又少,大多是在官场沉浮洗尽铅华后的落寞之态,这等年少轻狂意欲指点江山的风华正茂感,实千载难逢。 第九十九章 他是真性情 “陆三小姐莫要妄自菲薄。”看得出江维航喜上眉梢恭维的小心翼翼,身为盛京城府尹整日面对的上封、体恤的百姓,手里的大案小案焦头烂额,江大人为数不多的兴趣便是欣赏名流佳作,权当在这浑噩官场中唯一能令自己还保有两分清高孤傲的体悟,如今,遇到了知音人,着实叫他心潮澎湃。 “哦,柳先生的大作。”陆以蘅听在耳朵里,这两人眼神之间似暗藏秋波,交谈调侃如入无人之境可见默契十足,她窃笑着瞥向陆仲嗣。 “哦,凑巧从库房中翻到了。”陆仲嗣识趣摇头晃脑的配合,现在,他和自家阿蘅倒成了整个魏国公府天衣无缝的兄妹。 难得一见少有的佳作偏偏这么凑巧的就在你江大人的库房中发现了,谁信呢,也不知道江维航花了多少的心思才想来博美人一笑。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揶揄,江维航轻咳了声,他不似陆婉瑜那般扭扭捏捏,反而落落潇洒大大方方。 陆以蘅眼神这么在江维航脸上晃荡,倒是眼一瞪,愕道:“江大人,您的胡子呢?!”说来奇怪,江维航的下颌上原本有一小撮胡茬,显得几分严谨、几分世故,当然,也更将他衬老了几岁——难怪陆以蘅方才就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来江大人的那一小撮胡茬,不见了。 现在干干净净,还别说,江维航如今三十有三,可小胡茬一刮,面若清风,哪是三十二,分明二十三。 “本官,修理些许。”江维航伸手摸摸光洁的下颌,他素来不苟言笑也不爱说闹,所以总给不易近人的错觉,偶尔,改改这一尘不变,也不错。 “您该不是怕显得少年老成吧,其实那小胡子也别有一番风情。”陆以蘅实话实说,她笑吟吟地衬着晴天日宴,一场闹的沸沸扬扬的盛京时疫反而让陆以蘅和江维航之间丛生了几番相惜好感。 陆仲嗣没憋着笑忙把喜欢窜话题儿的陆以蘅拽到一遍咬耳朵:“还不是昨儿个婉瑜随口说了句什么‘江大人年轻有为,风华正茂,只是平日里板着脸一丝不苟的叫人觉得严苛生疏了’。”陆仲嗣翘着兰花指,索性掐着嗓音惟妙惟肖的模仿起陆婉瑜的神态表情来,直惹得一旁的花奴咯咯大笑。 “大少爷是在说,江大人因为咱们三小姐一句话就把胡子给刮了?”小奴婢啧啧啧的感慨,“哎呀,那不是别有居心?”她跳着脚,脑门上挨了陆仲嗣一记头锤。 “那叫用心良苦。”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一干人等哈哈大笑,索性将园子留给了这对初见钟情的小情人,陆以蘅对江维航并没有什么厌嫌感,这是很古怪的——就好像你知根知底一个人,他的好他的坏都没有刻意在欺瞒和隐藏的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至少,都是真性情。 真性情这三个字在世道中实在是,太难能可贵。 比如说秦徵,卓尔不凡、自命清高可骨子里势利奸猾,再比如说任宰辅和程有则等人,表面上谁不是忠君爱国、殚精竭虑,陆以蘅喟叹一声,脑中不自觉的落出朗朗笑意,来自那个好像闲云野鹤一般的皇亲国戚,五彩雀羽、流风倜傥,任是你如何猜忌质疑都捉摸不透的王八蛋。 她这么一想就察觉了自己的失神,回眼看到张怜不知何时驻着拐杖蹒跚来到了长廊,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花奴眼尖瞧见忙不迭上去搀扶,魏国公夫人昨儿个在宫中拜访了几位后妃娘娘又留宿了一夜很是开怀,虽身心疲累可一点儿也不想瘫在床榻浪费大好时光。 张怜步履缓慢,眼睛还没花,脑袋一探就瞧见了那在园中小石亭下专心致志赏画的两人。 “那……那是江大人吗?”她拍了拍花奴的手背。 “正是。” 张怜闷不吭声的看了半晌,偶尔有些许欢声笑语隔着绿荫和花香传来,她拉过刚踱到身畔的陆以蘅:“阿蘅啊,江大人如何?”她不问陆仲嗣,也不问花奴,只单单抓住了陆以蘅,好似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自个儿这眼明心清的小女儿的话才能让她安心。 张怜不傻,江维航是盛京府尹,官可不小,俗话说得好,无事不登三宝殿,就为了几卷画轴那断不可能,她看得出来,陆婉瑜笑起来的时候眼底里都有着光芒,那是倾慕、敬佩、心向往之,可是,那女人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她将所有的苦楚都搁在心底里,强作笑颜的模样张怜都觉得心疼—— 江维航,会是那个值得陆婉瑜交心的人吗? 陆以蘅却沉默着没有着急开口。 张怜不解地看向她,却见她微微蹙眉思来想去,末了唇角带着小弧度:“娘,女儿觉得,三姐曾经太苦了。” 人生五味陈杂,逆来顺受、卑躬屈膝,整日里以泪洗面却得不到丈夫的疼宠和爱恋。 张怜的眼睫微微低垂似在反复咀嚼陆以蘅的话。 “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三姐能笑得这么真心开怀。”陆以蘅叹了口气,听,鸟雀从青空划过,白云下掠走了尘埃,陆婉瑜抿着唇角袖口有着娇羞的闺秀姿态,可是眼角眉梢的欣喜是藏不住的,就好像那只飞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张怜愣了愣,突得就明白了—— 陆婉瑜的前半辈子从没从丈夫的身边得到过快乐,如今——她笑得这么开心,那是从心底里腾烧的热忱,而陆以蘅,并不想用官场冷暖和为人处世来评判、禁锢这样一份感情。 张怜的指尖有所触动,动容地轻轻搂紧了陆以蘅。 陆家姑娘眨着眼能看到那两人的背影掩映在一片春光烂漫之中,好似一对璧人,也许,陆婉瑜说的没有错,不应该每一次都费尽心机老谋深算,将旁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拆成四五六断,然后吹毛求疵。 魏国公夫人释怀,索性躺在花廊的长榻上闭目养神,这般安宁的时光不可多得,陆以蘅将花奴早已备上的轻毯覆上张怜的半身免得吹多了风身子不适,刚给自己的母亲打理好一切就瞧见小花奴正站在那头的花树下朝自己悄悄的招手,那神色有些不耐焦灼。 陆以蘅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轻步凑上前去。 “小姐。”花奴探头探脑地附在她耳边悄声耳语。 陆家姑娘眉头一动:“六爷这么说的?” 花奴点点头指了指后院侧门,陆以蘅偏头看去,正是两个贼眉鼠眼点头哈腰的小地痞,他们都是六疤指的手下,今儿个,是来魏国公府传话的。 陆以蘅从袖子里落想出两颗金瓜子给花奴:“喏,赏给他们。” 花奴捧着小金子撅着嘴还挺不乐意的:“不就是几个传话的小喽啰,小姐,您这么信任六爷?”花奴不甚理解,六疤指是个不讲道理的地头蛇,流氓的话三分真就有七分假,她不知道自家小姐究竟请了六爷打探什么消息,但是看陆以蘅对那小老头的回复很是信任,心里多少有些不舒坦。 毕竟陆婉瑜上回还差点栽在六疤指那些喽啰手下呢。 “六爷是‘英雄好汉、正人君子’,”陆以蘅耸肩笑得轻松,一丁点儿也不吝啬夸赞,“这点儿小忙,没必要哄我陆以蘅。”盛京城时疫时她不是请岳池知会过六疤指小心谨慎这事儿,地痞们可不兴虚与委蛇那套,六爷虽是个混黑道的可恩怨分明,有钱一起赚、有难也能担,对陆以蘅是心里恨得牙痒痒可又佩服的很。 小花奴乖巧的点头:“可、可也用不着赏这么多吧。” “反正不是咱们陆家的银子。”都是那些个达官显贵们拿来讨好魏国公府的,这些银子放在家里看得她都起鸡皮疙瘩。 花奴噗嗤一笑,说的也是。 那头的小喽啰收了金瓜子眉开眼笑的,朝着陆以蘅的方向千恩万谢这才一溜烟的从侧门跑了出去。 陆以蘅思忖片刻目光就挪到了高枝上,踮起脚将上头原本悬挂的金丝鸟笼取下,小鸟儿的眼睛圆溜溜乌黑乌黑,好像能倒映出陆以蘅微微上挑的眉角。 “小王爷,您猜猜,这一局,谁赢了。” 她笑了起来,满目都是了然的意味。 如今的陆家幺儿已是三等侍卫,神武卫副校尉,可以金殿随侍,这一晃眼盛京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陆以蘅自然通报了兵部,一切到岗按部就班。 金殿可不比外头神武卫的巡逻,你得矜矜业业不眠不休,几天朝会下来,陆以蘅不敢怠慢,倒不是说她面对九五至尊和一众位高权重的朝臣心存畏惧,而是,每一个人的话每一件发生的事,她都小心翼翼铭记在心。 大多是关于半年来的全国考量汇总,哪里涝了,哪里旱了,哪里风调雨顺、民心所向,偶尔兵部有两三关于西南边陲的急件传来,周围的番邦有了什么新动静,哪里的大军又进退迂回了数多里,陆以蘅的耳朵竖的尖尖,生怕遗漏了半寸。 第一百章 元妃的盛请 既然陆家姑娘每日都在金殿行走,自然少不了会遇到几位“常客”,任安宰辅对她视若无睹,好似她不过还是那个神武卫中的无名小卒,不,任大人的样子瞧着就跟忘记了还有陆以蘅这号人物的存在,老神在在、对答如流,倒是秦徵,时不时的总撇着眼神在她身上。 东宫太子在数日前奉命前往了咸邺,只有晋王每日会在金殿准时向天子上禀九门巡防营和虎贲卫的调配,看得出来,九五之尊见到他时龙心甚悦,毕竟在盛京时疫这件大事上明狰一直负责疫情防御给百姓创造了不少的环境,天子对他赞赏有加无可厚非。 老实说,陆以蘅对晋王的防备和关注恰是最多,不光因为他曾意图置自己于死地,更因为玉璋山中的一切,就当她是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小人,她偏是对明狰有着百般的猜忌,尤其那些黑火药,可不是冲着魏国公府去的,而是天子秋猎—— 若是有人居心叵测妄图谋害天子制造百官混乱朝廷动荡,而恰逢此时东宫又不在盛京城而无法主持大局,那这大晏朝的枢纽重权岂非全落在晋王一党手中,呵。 陆以蘅得承认,自打入了金殿看着文武百官虚以委蛇的谄笑,竟觉得人人心怀鬼胎、不可捉摸。 所以魏国公府接到元妃娘娘盛情邀约的时候,陆以蘅很是意外,这是元妃第二次单独请她进宫一叙,上一回,是陆以蘅刚回到盛京城,默默无名。 雍容华贵的女人还是同样光彩照人,她年轻、美颜,一颦一笑都惹人心动,今儿个,元妃没将陆家姑娘请到缀霞宫,而是在阳光明媚的御清园里设宴,园子离寝宫不远,听闻是元妃初入宫时陛下为了讨她欢心特意命人花了两个月时间打造,草木芬芳、鸟雀莺语。 宫女们打着小扇为那独宠六宫的女驱赶盛夏入秋时仅剩的燥热。 树荫案几上香茗糕点一应俱全,就似是一场午后的女眷体己话小宴,就着阳光灿烂、花影翩跹,陆以蘅难得今日入宫并没有着那金丝绣纹的官服,倒是像个大家闺秀般好好收拾了一番,当然,这不是她的本意,而是出府门时硬生生的被花奴给拦下了。 “小姐,您就这样去应元妃娘娘的请?”小花奴当时瞠目结舌的,看看自家小姐荆钗布裙的模样,现在她们国公府怎么说也是出落在众人眼前一亮,当然要给自己的言行装扮增添几分派头。 陆以蘅还不明就里转了个圈自我审视一番,挺好的。 接下来就被花奴按在了闺房里,绣裙金钗小步摇,似是活生生的要把一个将门虎女收拾成名门千金雍容华贵。 陆以蘅面对这样的自己着实不自在的很,她连这会儿端坐着都忍不住指尖捏了捏绷紧细腰的裙扣,老实说她想不通那些美人小公主们每日花在这精心装扮上的时间就只为了出门的炫耀艳羡,每踏出一步,摇摇欲坠的珠花就敲打在鬓角脸庞——难道、难道她们就不觉得扭捏、不觉得难忍? 她轻轻咳了声来掩饰自己这身僵硬造成的局促。 倒是元妃娘娘眉开眼笑的,很少见到陆以蘅会如此盛装穿着,从来她在宫里见到的小丫头,一身劲装官服风华正茂,鱼鹤绣纹就如同跃出深海松林,丝毫不在意他人目光在校武场上和大男人们平分秋色,偶尔还能从小宫女们窃笑的口吻里听说,喏,那个魏国公府的丫头又做了什么出格事。 就连元妃都没有意料到,那个不起眼的小小的魏国公府幺儿,原本早该一命呜呼的人,如今在盛京城抛头露面名声大噪起来。 “陆小姐不用拘谨,”元妃俏生生的,倚在金玉椅上挥挥手,身边的婢女心领神会的上前轻轻扇了扇案上金丝香炉中的袅袅青烟,那是元妃最喜爱的香料,并不那么浓郁的气息,只稍一丁点儿就随风而逝,钻入你的发间衣袖,“前几日魏国公夫人来缀霞宫与本宫相谈甚欢。” “那是母亲的荣幸。”陆以蘅点头示意,元妃有的放矢。 美人儿笑意盎然,今儿个鸟语花香,好天气更让她的心情上一层楼,纤纤玉指轻触着白玉茶盏:“本宫听老夫人说如今你二八年华,正是该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老夫人一直为此踌躇困扰,”元妃的眼神没有看着陆以蘅,她似是在说一些突然想起又漫不经心的话,随口试探着,“本宫想着陆小姐这样的英姿风采定也该是配个将门虎子才算是门当户对。”她旁敲侧击,偏是不提铜雀金珠和秦家,一出口就已经否决了曾有的“婚约”。 陆以蘅听出言下之意,她不动声色。 元妃这倾倒六宫无颜色的美貌,笑起来如同出水芙蓉娇艳欲滴,她伸手抚了抚发髻,一娇嗔都是风情万种:“建威将军家有个小孙儿,如今弱冠之年,学富五车知书达理,更是与老将军学的一身好本事,本宫瞧着就是好苗子,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不,还交过手,可记得?”元妃指尖一翘,婢女适时的给陆以蘅添上温茶,不容她退避。 陆以蘅还当真想了想,建威将军是朝中一品重臣如今也是耄耋老翁,他家的小孙儿何时与自己交过手,她眉宇微微一蹙,恍然想起——初回盛京时的校武试艺大会,的确是与不少高官子弟交了手,不,还把人家少年人揍得是落花流水。 齐轩瑁,如果她记得没有错,的确是有一面之缘,那少年眉清目秀的,乍一眼看去好似个小书生,擅长使剑舞矛,动起手来些许冲动不计后果。 元妃见陆以蘅微微发呆,笑道:“瞧瞧,这就‘朝思暮想’起来了?”她是揶揄。 陆以蘅回神忙道:“婚姻之事,臣女从未想过,虽前有父母之命,后有媒妁之言,恐怕也是要枉费元妃娘娘这一番好意。”她可不想随随便便的就把自个儿的一生幸福给葬送了,这话头都没接触两句就要许嫁,哪有这等道理。 元妃闻言,眉角轻佻,那是她惯有的姿态,有些高傲、有些不屑,而你在她脸上找不到任何的不满:“盛京城里的姑娘过了及笄就许了人家的不在少数,就算是皇亲国戚,谁又不想找个好夫家,魏国公夫人这是心里头着急不愿和你这丫头明说,你可不能不体恤老人家的心情。”她索性将张怜给搬了出来,瞧瞧,哪个姑娘家都二八年华了还说不操心自己的婚姻大事,将来人老珠黄了,谁还稀罕你。 “建威将军家有三个孙儿,盛京城的姑娘谁不盼着。”元妃又加了一句,你陆以蘅得了便宜还卖乖,别人抢着想要的人你还弃如敝履,真当自己是什么绝世珍宝不成。 也不知是哪来的资格,还生了嫌弃。 “臣女初回盛京不识体统,怕是要耽误了齐小公子。”陆以蘅婉言,不卑不吭的。 元妃说得好心好意,想要为陆以蘅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可陆以蘅心底里明白的很,建威将军年老体迈,很快就不会立足朝堂,他的儿子如今是三品副尉,哦,还少说了一点,那男人与东宫素来不合,自然就是晋王一党的人,若是陆以蘅当真嫁给了齐家的小公子,那将来岂非生活在晋王的眼皮子底下,这一步棋,也不知道是妄图诏安呢,还是立敌监视。 不管哪一点,都叫陆以蘅觉得可笑。 “不瞒陆小姐说,这门亲,可是建威将军特地领着小公子来示意本宫的。”元妃感慨一叹,也不知那小公子着了什么魔,主动求着自个儿的爷爷来向元妃打听陆以蘅的消息,顺便就提了一嘴,“原本是该过问魏国公夫人的,可是本宫想先问问你。” 陆以蘅一愣,这她当真没料到,齐轩瑁与她一面之缘,怎么就非她不娶了,她有些想笑,“噗嗤”没忍住,她这个病怏怏的身子没叫老天爷收回去,突然,变成了盛京城的香饽饽不成。 建威将军一家看上了自己究竟图的是什么—— 爱情?别开玩笑了。 权力?有点儿倒贴。 至于将来——将来,老头子都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孙子谋划将来的基础了,晋王也好,东宫也罢,这横空出世斜插一脚的魏国公府小丫头屡建功勋叫人刮目相看,将来必能一鸣朝堂呢,谁不想得点儿好处。 而元妃呢,若是促成了这一段婚姻,将来的大将军,将来的魏国公府和整个朝堂的权衡岂非也都要看她一分的情面。 这世道每个人都在打着算盘,所有阴谋诡计就凑合到了一起,还天衣无缝。 “齐小公子真是错付了,我陆以蘅是个粗人,哪值得。”她报以一笑,眼神就瞧见不远处的花丛微微一颤,她老早就注意到了,每每言辞婉拒,那花儿就跟懂得人性似的抖上三分,这不,遮遮掩掩的人按耐不住了。 噗通,跳出了花丛。 第一百零一章 御清园闹事 定是潜伏了许久,忍无可忍。 那人影铺张的绣裙上落花沾满,气呼呼的双手叉腰,娇蛮任性淋漓精致:“元妃娘娘,您用不着好言相劝,本宫瞧着,她陆以蘅偏生就是金贵,建威将军的家门她可瞧不上眼!” 不是明玥小公主还能是谁,偷偷摸摸的躲在树后,可有半个时辰了。 陆以蘅忙起身行礼可心底里到底是明白了,今儿个哪里是元妃娘娘请她来相商婚姻大事,分明是这位小公主按捺不住了,求着元妃来将这档子心事给个了结,得,既然求不动秦徵请婚,难道还使唤不动一个陆以蘅的终生事了,总之把眼中钉除去,心里快活比什么都好。 小公主拍拍裙摆上的尘灰,推开忙不迭要上来替她整理衣冠的小婢女们,明光落在她眼睫,傲慢张狂。 “公主殿下说笑了。”陆以蘅瞧着元妃微有讶色却没有什么惊愕的神情,她也是知情者。 “本宫不和你说笑,”明玥踢开鞋履边的落花,大眼睛直瞪着陆以蘅,“上回在校武场,你我还没分个高下,那今儿个就在御清园里较量较量。”小公主从来任性习惯了,想到什么便要做什么,旁人那是拦都拦不住,既然动口不成,那就动手,“你若是输了,就别总拿铜雀金珠说事儿。” “明玥,休得胡闹。”元妃瞧着轻咳了声想要阻止小殿下,说好只是偷偷听一听让她来旁敲侧击片刻,怎么的自个儿忍不住就跳了出来,上回的校场比武那是明玥输了脸面输了气度,天子龙颜震怒,怎可怪罪在陆以蘅头上,元妃看起来深明大义的很。 小公主这话一出,陆以蘅只觉得可笑,她从来不提及铜雀金珠和秦家的婚事,这秦徵不愿意和明玥成就连理却偏要算在她陆以蘅的头上,好似是她在怂恿着那男人对小公主爱理不搭来横刀夺爱似的。 “公主既然有心,何故刁难臣女。”既然这么喜欢秦徵,为何不亲口告诉那个男人,非要跑来计较她这不相干的人,得不得人心可不是陆以蘅说了算的。 明玥后槽牙一咬反而被陆以蘅这云淡风轻的话惹得脸上一阵羞红,若是秦徵愿意听还用的着为难陆以蘅,可不就是因为她撇去了尊严脸面,哭着求着,秦大人都不肯低下头来娶她? 想她堂堂大晏朝的金枝玉叶、天之骄女,为了一个男人什么下三滥的法子都作了。 小公主顿恼羞成怒直觉陆以蘅是在故意羞辱自己。 “你别得意,本宫瞧着你与小皇叔走的近,盛京城里达官显贵不少你偏要独占鳌头,别以为有小皇叔给你撑腰你就可以目中无人,”明玥没少听那些闲言碎语,可不是,陆以蘅瞧着好似个疏情寡淡的姑娘,不喜欢摧眉折腰事权贵,可瞧瞧私底下传出来的风言风语,呵,“凤阳王爷迟早是要回封地的,他在盛京城呆不了多久。”明玥凉薄一笑,小皇叔惹不起,可你陆以蘅将来什么都不是。 “明玥!”元妃眉头一蹙,小公主口没遮拦,可不该把那个富贵荒唐骨给牵扯进来。 “元妃娘娘,您向来都疼爱本宫,就由着明玥一回吧。”小公主撒娇晃了晃元妃的长袖,不等她点头已经窜上了前去,就好似知晓那雍容华贵的女人不会拒绝一般,明玥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而亡,元妃初进宫年轻又可人,很快就和小公主打成了一片,私底下如同姐妹如同母女,明玥自然是仗着深宫娇宠胆敢恣意妄为,她一双美目瞪着那不慌不忙的陆以蘅,发髻的步摇顺着微风发出好听细碎的声响,明耀的珠光剪影在她娇俏脸上一闪而过,“陆以蘅,废话少说,敢不敢!” 小公主跺脚,不依不饶,哪怕是你今儿个跪地示弱都不见得能消了她的火气,她昂首挺胸一招手,身边的婢女已经递上了长剑,显然有备而来。 明玥抓着剑柄朝陆以蘅一抛,对面的人挽袖接剑,唇角反而有一丝笑意。 “好,”陆以蘅欣然应战,小公主虽然性格不善、心思不良,可至少敢作敢当,气恼不会作笑谈也不愿虚以委蛇,陆以蘅将裙角掖入腰身,“倘若公主输了……” “本宫不会输!”明玥喝道,抢先扼断陆以蘅的话,那瞬,长剑如虹早已顺着日光明媚刺向目光所及。 陆以蘅踮脚后撤,仰身闪躲当面劈来的剑锋,顺手抓起发髻上的步摇一掷,金花碎了彩影,丁零当啷全砸落在地,原本挽起的长发如墨撒下,花裙绽开的艳丽和她眼角眉梢张扬恣意混淆,长袖被她紧紧一拧裹在臂上,顿,水到渠成、干净利落。 碍事的东西,早该卸去一身。 元妃一瞧头疼不已,小公主任性就罢了,这陆以蘅压根也不爱给人台阶下,这可好了,御清园成了个撒气胡闹的场子! 长剑相触的交织清响不绝,元妃目不转睛盯着那两抹身影在花丛树影间穿梭,一旁的宫娥太监都目瞪口呆,大约是从未料得深宫内苑里还会上演这般戏剧性的事儿,当着元妃娘娘的面,竟动刀动枪了起来。 明玥师从简校尉,行剑步伐自然有三分简奕的风采,而陆以蘅跟在简奕身边几个月,不说多的,也识得不少他的剑法招式,简校尉身法刚猛喜大开大合,霸道又凶猛至极,剑法犀绝独有攻城略地之感,可明玥这样的小丫头耍起来,风屏九叠的起手未稳就直奔面门而去,破绽百出。 对付小公主,你得要她知难却不可不给脸面,陆以蘅盘算着进退有度,剑身的铿锵划破长空,惊得园中银雀吱喳吵嚷。 这点到为止的较劲与力道,即便是明玥也心生了疑窦,陆以蘅分明是故意,她没有拼尽全力,这种态度在小公主看来就似是无言的嘲弄和挑衅,她惊怒交加,几乎鼓起平生之力,直劈向陆以蘅的右臂,剑到中途却突然急转,反手往上一砍,“喀”,她狠狠斩断了头顶花树的几节枝桠。 花瓣顿如细雨翩跹而下。 陆以蘅没料到小公主此番用意,她微微怔神就看到明玥在笑。 “陆以蘅,知道他们都怎么说,你该吃点儿教训。”小殿下皱着鼻尖龇牙咧嘴的,长剑再次狠狠朝着花树劈去,花粉的香气浓烈充斥在空气中,鸟雀惊飞,这混乱之中,有细微的破空声穿过树荫花色而来。 流箭。 陆以蘅下意识抬剑就挡,“咯”的,是木箭撞在剑身的声音,可是破空声没有停,不止三四支,几乎是四面八方徒然就攒射向这片园中花树下的狭小区域。 众人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嗡”的,歪斜的木箭一下擦着元妃身边的小宫娥脸庞而过,那婢女尖叫一声瘫软在地,顿时,场面乱成了一锅粥,不少的小太监见状抱头鼠窜。 “公主小心!”元妃见状并没有落荒,反怕明玥受了伤害,她下意识就要跑去拉小公主的臂弯。 惊变发生的太快,陆以蘅才委身闪躲过三两箭支,卷起的长袖掠过花丛,“叮”,箭支互相碰撞中改变的轨迹令周遭的草木无一幸免,遗落的木箭迅猛竟偏离着刺向那正要去护小公主的元妃背后。 她毫无防备,甚至无法反抗。 陆以蘅大惊失色,跃身踢翻了身边的案几,手中长剑横劈过金丝小香炉,“咚”的,在那支箭矢险些刺入元妃后背的瞬间,香炉撞到了箭支,“哐当”砸落,香灰倒了满地,不少撒在元妃的花裙上烫出了焦痕。 元妃脸色可不比死人好,抱住小公主的双肩腿脚瘫软,宫娥们见了慌忙冲上来团团围住保她安危,小公主原本苍白的脸色顿时惊怒起来。 “疯了你们!还不住手!”她厉声大喝道,原本只是想给陆以蘅一点儿的教训,受点儿伤害、吃点儿苦,结果闹的御清园里人仰马翻还险些伤到了元妃娘娘,一群不会看眼色的蠢奴才,脑袋是都不想要了吗! 她急得眼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怒吼之下,箭矢停了,远远的跪了一堆小侍从不敢抬起头来,掀翻的案几,滚落的香果,还有满地狼藉凌乱的花枝,足见方才千钧一发时是何等的混乱。 元妃受惊不轻,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看的明玥都一番心疼:“快送元妃娘娘回缀霞宫,请太医、请太医去!” 这还比什么剑,论什么输赢。 众人急急忙忙的将元妃和小公主拥回了缀霞宫。 一来一去大半个时辰,胡太医摸着脑门子上的汗珠:“元妃娘娘只是受了惊吓,磕碰的伤口无碍。”他哪里敢多问别的,怎么娇贵的妃子在自个儿的园子里弄的如此狼狈,别,别问、别说,他瞧见还在殿外候着消息的陆以蘅时就知道,这件事和魏国公府脱不了干系,再看看明玥小公主恼得眼睛都发红,兴许还与秦大人有关—— 胡良泰可惹不起这些祖宗,他只尽自个儿的本分便是。 第一百零二章 真是出好戏 眼见着一众宫娥太医不敢搅扰的退出了内殿,小公主脸上的焦灼这才缓和两分,软塌上的元妃美则美矣可花容失色的样子叫明玥都心有余悸,她小心翼翼:“元妃娘娘,明玥不是故意的……”她的确有歉疚有担忧,甚至不知道怎么片刻就演变成了一场混乱闹剧,看到那些箭矢胡乱的刺向宫娥太监和元妃的时候,小公主有一瞬的呆滞脑中全然空白。 元妃瞧着她也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将明玥招来自己身边,抚了抚她稍有凌乱的发髻,轻声道:“本宫不会告诉皇上。”她似答非所问,可她们心底里明白,若是御清园里这么大的事叫天子洞悉了,随意添油加醋的谁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没有一个人有好果子吃,包括明玥公主。 明玥张了张口顿时破涕为笑,一把抱住元妃的细腰亲昵极了,她就知道元妃娘娘是这个宫里最疼爱自己的美人儿,又漂亮又温柔还蕙质兰心,但凡她闯出什么祸事,元妃总愿意替她遮掩收拾。 元妃拍了拍明玥的后背安抚:“为何要安排弓箭手?”小公主娇蛮任性、不计后果,但这是她也没有预料的,明玥按捺不住跳出来说要和陆以蘅一较高下的时候她已经有所察觉,没想到骄蛮丫头还安排了这么一出。 明玥的眼底有着歉疚更多的是倔强不甘:“我、我只是想教训教训陆以蘅。”这是她的真心话。 元妃叹了口气将一旁的锦帕携来擦去小公主脸上的灰尘:“谁教你的?”她问的轻飘飘。 要教训陆以蘅的法子多的是,为何在御清园,为何是弓箭手,为何要当着她元妃的面,为何——那些箭矢在混乱之中的目标,悄然改变了,不是陆以蘅,而是她大晏朝最隆恩盛宠的妃子,宫娥太监小公主都没有瞧出来,但是——陆家姑娘发现了,若不是她眼明手快,那支利箭就该活生生的刺进自己的后背,也许—— 一命呜呼了。 如果元妃娘娘今儿个受了重伤,不,今儿个死在深宫内苑,那么,是谁的过错。 小公主单纯,可背后的人不单纯。 元妃的问话,有的放矢的很。 明玥愣了愣,好似女人突然对这问题尤其的执着叫她也慌了心神,她咬着唇角鼓着脸犹豫了片刻:“是、是言邦那个小太监出的馊主意,本宫还以为他是个能人,没想到也是个草包!”小公主咬紧后槽牙,索性一股脑儿和盘托出,好似也找到了一个怪罪的理由。 “言邦?”元妃的神色动了动。 “可不,”小公主跳起来直跺脚,“元妃娘娘您不知道,那些个小太监鬼精灵的很,本宫也不过、不过是一时听了谗言,想给陆以蘅些好瞧叫她知难而退,没想到那个小太监安排的人这么不济事!”明玥懊恼极了,她一点儿也不是因为自己险些闯了大祸,一点儿也不觉得在内苑“刺伤”一个三等神武卫有什么不妥,她不甘心不乐意,仅仅是因为那些小侍卫没本事。 方才的惊慌失措过去了,她便心安理得起来。 明玥义愤填膺呢,千错万错都不是自个儿的,手就被元妃温软的掌心握住了,女人没有一点儿要计较的模样,反而是看着孩子气的小公主浅浅一笑包容放纵的很:“下回,别这么任性了,否则本宫也瞒不住,去,这会儿给你父皇请安去。” 她看到小公主不解的神色,哑然失笑:“你以为当真能滴水不漏,那么多宫娥太监瞧着呢,先去讨个好,陛下不会追究的。”天子会不清楚这深宫内苑发生了什么?你要主动“请罪”,讨好讨好你的父亲,他疼爱你自然既往不咎,可你要是装聋作哑的,那才是亵渎了皇威。 小公主眼珠子转转一知半解的点点头,元妃娘娘有时候就像个百宝囊,总有奇奇怪怪的妙计来替她排忧解难,明玥得了便宜忙福身退了下去。 元妃原本温柔的笑颜凝了两分,她摆弄着自个儿的指尖,朝着帘外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心领神会消失在内殿。 “娘娘,您打算怎么处置?”一旁的小宫娥长得眉清目秀,可眼底里流过的狡黠光芒是与元妃如出一辙的明锐,她已经为自己的主子端上了安神茶,跟在元妃身边数年自然知晓,自家的狐媚主子可不是什么温婉良善的解语花。 元妃抚了抚发髻将妆台上司制房新送来的珠花比划比划,镜中的美人雍容华贵:“送去慎刑司,告诉李大人,别审了。” 别审了,那些动了杀机、动了心思的小侍从一个个都别想留着性命。 “那,言邦呢?”小宫娥眼珠转转,接下元妃手中的珠花替她簪在发髻。 “咱们的太子殿下算盘打的好,表面上正大光明礼贤下士的,人不在盛京城可对盛京了若指掌,那就请言小公公,来缀霞宫喝杯茶。”元妃笑吟吟的,镜中人的唇角没有一丝温软和暖意。 方才的御清园别看好似是小公主意气用事安排的闹剧,可元妃清楚着,箭矢是要借着混淆“误”伤她元妃罢了,若不是陆以蘅眼明手快,她非死即伤。 而言邦那个太监,不正是东宫掌案太监的小徒弟,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从不颐指气使,连说话的声音都跟个蚊虫似的嗡嗡嗡,就如同明玥所说,小太监们心思鬼精灵的人,馊主意一大堆,所以才有了这场“误会”。 元妃凉凉哼笑了声,若跑去拿了人,非说一个小太监想要置元妃于死地,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谁人巴结这后宫娇宠都来不及,岂会有胆子暗下杀手,更何况还怂恿着借了明玥小公主的由头,不能也不敢追究—— 漂亮呀,就连九五之尊恐怕也得吃个闷亏。 所以,元妃没打算把事儿闹大,既然是个闹剧,那就将计就计,有些人胆子大、埋线深,那就一个个的挖出来,悄悄摘掉项上人头便是。 宫娥们会心一笑,内殿终于安宁了下来,唯有刚燃起的熏香烟烟袅袅。 外头的陆以蘅候了许久,直到胡良泰将方子、药量都嘱咐妥当,内殿的宫娥说着元妃娘娘受惊疲乏已经卧榻而眠,陆以蘅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裙摆上沾染的落叶告退出了缀霞宫。 她不急着出宫,反而是转向了御清园,园里方才的狼藉早已有宫娥打扫的一干二净,你甚至想象不到片刻前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枝桠间的阳光缕缕斑驳显得更是安宁无碍。 裙摆微微浸没在清池石阶,她蹲下身将双手探入冰冷水中,眉头微微紧蹙带着些许吃痛时的呲牙,双手晃了晃带起了半池涟漪,指尖轻轻揉捻着掌心,这才发现,她手心烫红,不,是因为紧攥着滚烫的东西而烧灼出的痕迹。 那是为了救下元妃时她情急之下掀翻了案几踢飞了香炉,金玉落地,香料倾倒,就连元妃的裙摆都被烫灼出了焦痕,而陆以蘅趁人不备上前抓了一把炉中的香料在手中。 火热、滚烫,她闷声不吭,捏的紧紧的压根没有人察觉,半个时辰下来,从烫热到冷却,纤弱的皮肤早已和香料黏腻在一起,清洗时就如同硬生生将掌心的皮囊都撕扯下来。 疼,的确是疼的四肢百科都在发憷。 “呲”,陆以蘅嘴里不由自主有着轻呼,四下无人的时候,好像才愿意透露些许。 如今冷水浸泡过伤口,她都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烫伤还是撕裂更叫人浑身刺痛,但她并没有停手,将掌心的香料浮去尘灰,拣去杂质,剩下的便是二三如同枣核大小的硬物,那是混在炉中的香料。 她轻轻嗅了嗅,沉香淡雅,辨不出有什么特别。 “你在做什么?”身后徒然响起清冽的声音,惊得陆以蘅几乎跳了起来,水花溅湿了衣袖,她下意识将手捏紧藏在身后,扭过头才发现,竟然是秦徵。 秦徵眯了眯眼,撇去陆以蘅眼底转瞬即逝的心慌,倒是很少见到她会盛装来应邀宫内的小宴,这儿是御清园,自然是赴了元妃的约,陆以蘅微微福身行礼时竟有些许叫人不敢置信的端庄,这个词出现在她你身上已经不可思议,微风漾过脸侧,仅有的温宁被鬓角散落的长发掩去,明艳之下、俏丽无遮。 她没有迈步,涟漪晃动着裙角,好似是个从湖光山色里施施然出落的姑娘,叫秦徵有一瞬恍了眼。 “秦大人。”陆以蘅眉眼低垂,神色里是一贯的防备谨慎,可话还没有说完突得手臂就叫男人给扼住,她张口轻呼,秦徵已经抓住了陆以蘅想要藏在身后的手。 掌中的伤痕触目惊心,虽被冰冷湖水浸泡过却还是一片难退的红印,皮开肉绽。 陆以蘅惊出了半身冷汗,捏了捏藏在另一只手中的香料,几乎有那么一瞬,她以为秦徵发现了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 他们的秘密 可是秦徵并没有其他动作,目光落在陆以蘅掌心半晌才道:“新伤。”他喃喃,这是刚刚折腾出来的烫伤,好似这小姑娘站在那儿风雨总是随行,没有半寸的安宁。 陆以蘅还没反应过来只觉手中有微凉的触碰,秦徵不知何时翻袖已从落出的小盒中剜了药膏抚在她掌中,初有的刺痛很快随之消失,一方锦帕已经轻轻将伤口扎起。 这帕子陆以蘅见过,就在他们赶着去盛京城门口处理疫情那时的一样,秦徵似乎很喜欢这样简单的花色,显得,干干净净。 秦大人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很是快,好似怕被拒绝一般连片刻的停顿也没有,拂拂衣袖,夏末的微风带着仅剩的躁动和秋意的微凉从耳畔吹过。 “在元妃的眼皮子下,也只有你敢做这档子事,”秦徵轻咳了声,索性侧身负手,眼底里还是不自觉的展露些许傲慢,与身俱来的,不免丛生了几分感慨嘲弄,“你把她当成深宫内苑的兔子吗。” 宫里的女人,从小主子到皇贵妃,但凡能走出来的都是血路,哪有什么一颦一笑百媚生,天下城郭为之倾的笑话,别看元妃雍容华贵、娇娇弱弱的,笑一笑那园里的花儿都得低头,可她哪是兔子,分明是个玉面小狐狸。 出“馊主意”的不是陆以蘅,安排弓箭手的不是陆以蘅,可是她利用这场闹剧也在达到一个不可示人的目的,陆以蘅听出来了,秦徵在警告他,别说事后元妃会不会注意到,那就是在秦大人面前也休要装得什么正大光明。 陆以蘅想了想却突得笑了起来,花枝乱颤的,秦徵的神色反僵持凝在了脸上。 “秦大人是在关心臣女吗?”有时候她觉得秦徵是个很奇怪的男人,明明立场不同又与自己非亲非故,偶尔表现出的情绪叫她都觉困惑不解的很。 秦徵顿了顿,他从陆以蘅的眼睛里看到了嘲弄就明白了:“阅华斋的事,与我无关。”那是晋王一手安排下的,秦徵在得知时还曾试图去救下陆以蘅,如今她心生疑窦怀疑自己与晋王串通一气故意陷害,无可厚非。 陆以蘅耸着肩摆摆手:“我没这么小心眼,同朝为官但求秦大人高抬贵手。”她意有所指。 秦徵是个聪明人,自然是听明白了,陆以蘅在内苑是明玥的眼中钉,小公主闹得人仰马翻不可开交,可秦徵却似个作壁上观的陌生人一般,陆以蘅不知心里是否带着几分不齿冷笑,明玥有爱人之心并没有过错,她生来娇生惯养任性妄为,做事不计后果,秦徵也成了那个变相纵容的人。 “明玥公主对秦大人一心一意人尽皆知,她的确是您门当户对的人选。”陆以蘅揉了揉掌心,若是换了她身处秦徵这般家族位置,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金枝玉叶。 陆以蘅言尽于此挑了挑眉对着发愣的男人福身行礼便想抽身离去,擦肩而过时,手腕叫秦徵扼住了,又快又急:“是因为小王爷吗。”他低声问。 “什么?”陆以蘅没听明白。 “这么急着摆脱太皇太后许下的婚约,是因为凤小王爷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就好像心底里有些无法克制的冲动和恼意在陆以蘅面前无所遁形。 他知道凤明邪近来对魏国公府照顾有加就连九五之尊都有所侧目,晋王更是对他的言行举止了若指掌,好似突然那个男人举手投足都至关重要了起来,而陆以蘅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反而众矢之的。 秦徵眯眼,她难道就不明白,凤明邪在盛京城的地位和所处的立场吗。 “你倒是会讨人欢心,若再仗着和他有所亲近——”恐怕,晋王就当真饶不得陆以蘅了,秦徵的话欲言又止。 小王爷那个男人,别瞧他凤眉修目,堪堪一笑好似眼底里都云生雾饶的化了花,一张嘴甜言蜜语能哄得女人趋之若鹜,他权衡过朝堂的利弊吗,他权衡过魏国公府的处境,权衡过自己的际遇吗—— 那就是个及时行乐的富贵荒唐骨,对着你笑,未必是真心,对着你好,也不过请君入瓮。 明狰——正等着抓时机。 小公主的话没有错,凤明邪迟早要回封地,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在盛京城里他绝对不是一个可以依靠和攀附的对象。 “多谢秦大人教诲,”陆以蘅已经张口打断了秦徵还来不及说不出的思绪,她缓缓退开一步,抽出手解开下方才秦徵包扎的锦帕,好似受不得这人半点儿恩惠,有些赌气有些强硬,反手将帕子掷入池中,很快花色就被池水浸没远远漂浮而去,“我陆以蘅从未想过攀附你秦家的门面,自然也不会倚仗凤小王爷的垂怜。” 陆家姑娘冷着脸,目中的明光直挺挺的刺向秦徵,将她看成以色事君需要靠着男人才得以往上爬的女人,呵,陆苡蘅心上厌弃冷笑。 “我能用自己双手双脚走着爬着出来的路,用不着你们来锦上添花。” 她自从踏进盛京城从未想过要靠着攀龙附凤,秦徵这番话莫不是激得陆以蘅心底里一股恶意油然而生——她并未视凤明邪为知交好友,也不曾对秦徵深恶痛绝,她更没有想过要借着这些男人的手和权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陆以蘅若是技不如人,流血流泪自然毫无怨言。 可秦徵的一番话,岂不是将她的所作所为,贬得,一文不值。 秦徵顿觉失言失态,急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以蘅懒听辩解:“秦大人,不要以为时疫之事你封了盛京城门我和江大人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你是当朝大学士,行事作为就该为国为民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我陆以蘅向来恩怨分明,东书院你险将陆仲嗣陷入牢狱的账还记得清楚。”一码事归一码事,时疫风行时秦徵曾经帮过她,而晋王也因此得了嘉奖,互不相欠罢了。 秦徵袖中拳一握,面不脸色心不跳:“便当是我秦徵识人不清,错断了。”他轻描淡写,陆仲嗣以前是个赌鬼,就算惹人怀疑是他见财起意也有理可循。 “秦徵,别说那些自个儿都不信的话,您是什么人,一双慧眼明辨是非,却非要当个睁眼瞎空口无凭就要将案子定死,那只能说明,你在忠人之事,”她看着秦徵一副佯装错愕略显茫然无知的模样就觉得可笑,“秦大人,不明白,那我陆以蘅来告诉你。” 小姑娘往前踱了两步,她不喜欢装聋作哑装疯卖傻,一个个的揣着明白装糊涂,虚以委蛇、卑躬屈膝谁人不会,她也说过,有些人面前,你只能争强不能示弱。 “东书院的林贞大人死了,大理寺抓到了两个长水卫的侍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栽赃嫁祸陆仲嗣败露,这案子理当不了了之,众所周知林贞大人的父亲和大哥一年前死于地震隧道坍塌,我查过东书院和禁宫武卫的记录,林大人这半年来时常出宫,你知道他出宫去见了谁?”一个深宫内苑书院的皇子侍读为何要频繁出宫,那不合常理。 秦徵没有说话。 “六疤指的手下在盛京城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林大人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找到了一年前隧道坍塌的当事人,他对自己父亲和兄弟的死因有疑,所以一直在调查,他不相信他们只是死于单纯的山林地震塌方事故,你猜猜结果是什么?” “偏隅是莫何、顺宁的入口,十万大山连绵不绝闹了不少的匪患,而知府衙门心怀畏惧并没有将局势上奏朝廷,这些本是心照不宣的,在大人们看来只要匪贼还没有闹到不可控危及朝廷的情况,那就可以遮着、掩着,可林贞大人的父亲林勇反水了,他决定带着儿子直言上疏并恳请了盛京城里的林贞帮忙,所以才遭,杀人灭口。” 陆以蘅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冷冷淡淡,疏疏漠漠,杀人灭口这般事从她口中说出竟也平平无奇——这几个月下来,才发现盛京城里最平常的,不过这四个字。 杀人灭口。 呵。 “可是,这朝廷里显然有人注意到了,注意到林贞大人发现了自己父兄的秘密,发现了偏隅贼匪的秘密,若是林贞明察暗访后煽动三殿三阁的大学士们奏禀小殿下同上金銮面圣,可就不妙了。”陆以蘅唇角一笑,秦徵却微微的咽了一口气,“所以,林大人,也必须死。” 一家三口,满门都给“屠”了个干净,相隔千里,不是意外就是天灾,妙极了。 秦徵张口结舌,这小丫头面上一声不吭,背地里却将什么都查的一清二楚,做的滴水不漏,叫秦徵都不敢置信,好似他们还没有开始动手,陆以蘅已经怀揣上所有的阴谋诡计抽丝剥茧起来—— 偏隅匪贼,九五之尊讳莫如深,显然不因为仅仅是一个草寇,在他们中还隐藏着更深的,不得不让盛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动手灭口的,缘由。 第一百零四章 意图有揣测 秦徵心头一跳可脸上还能镇定自若,他袖中的拳微微握紧定神道:“即便——即便林大人如你所说是被杀人灭口又如何,你能知凶手是谁,缘由为何?”他没有追究的意味,这宫里没头没尾的事多了去了。 陆以蘅摇摇头,她不慌不忙:“幕后凶手是谁,我可不知道,但是他一定不愿意让人翻出林贞大人也同样知晓的事儿。” “是什么。”秦徵发觉自己不由自主的就跟着她点拨埋下的话问去。 陆以蘅歪了下脑袋,朝秦徵笑了笑,颇有些娇娇俏俏的模样:“林大人是死在冰窖的,冰窖存封常年不用,鲜少有人会去那里,冰窖的后头有一条小径是通向奉宁殿,那是先帝时期的冷宫,犯了错的宫娥们就被关在里头面壁思过,”这本就是众所周知的事,奉宁殿并没有什么特别和值得追查的地方,“东书院虽在西南偏角,可若是穿过冰窖从奉宁殿的银锡桥走南门绕过御花园,就能到达另一处莺声鸟语的宫殿。” 秦徵细微咽了下唾沫,他可以察觉自己的掌心全是热汗。 “如果臣女记的不错,元妃娘娘的祖籍就是——” “住口!”秦徵徒然怒喝,顿觉失态忙咬紧了后槽牙收声。 陆以蘅也恰到好处的挑眉不说话了,似乎就在等着秦大人忍不可忍按耐不住的这一声严喝。 当今后宫娇宠元妃娘娘的老家,便是顺宁府,那贼寇为患的两省之地——瞧瞧,多巧,偏隅纵寇为患却无法上达天听,两省知府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不敢奏报,东宫行刺案又出现了来自于偏隅的匪贼,为钱财卖命的人从来不与你讲什么忠孝节悌,再加之陆以蘅亲眼所见玉璋山中阴谋诡计,凤明邪三言两语就能解开她的迷惑,饶是她再迟钝也猜的出来,盛京城里有股极大的势力根深蒂固的在纵容着暗度陈仓。 秦徵显然知道陆以蘅在意有所指什么,所以才不得不厉声喝止——她在诋毁宠冠六宫的元妃娘娘,她在暗指元妃与封疆大吏地方官员勾结,不——秦徵从那姑娘的眼底里看到的并不止这些。 “秦大人,看来你知道的可不比我少,”陆以蘅瞧秦徵的神色里盈盈的却带着疏冷的余光,“我与晋王殿下相处的时日不久,从他的衣物相携间能嗅到些许沉香混着的气息,”每个宫中都燃有熏香,这并不奇怪,沉香算是种极为常见普遍的香料,秦徵不明所以陆以蘅究竟以此来断定什么,“可沉香里总掺和了少许绵叶的味道,棉叶多用来除腥,绝不会参杂在香料里,除非——” 陆以蘅面向秦徵,摊开手心,伤痕上赫然躺着二三枚如同小枣核一般的褐色硬物,三角尖尖奇形怪状,那正是她方才想要遮遮掩掩的东西。 秦徵的目光在她的掌心和脸庞上兜转,脸色顿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陆以蘅——魏国公府的这个幺女,实在胆大包天又太过聪慧,秦徵此时恍然大悟,原来她前段日子突然跑去了司制房并不是为自己的三姐挑选胭脂水粉,而是刻意去调查那些香味的来源,方才御清园的闹事中她故意踢翻了香炉抓了满手的香料残渣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后果的猜测——陆以蘅,从来有着自己的一套小伎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后一步步将真相抽丝剥茧,她分明是在影射——晋王与元妃早已暗中勾结,甚至不惜谋害东宫,又纵偏隅贼寇为祸雇命杀手为自己所用。 简直可笑,不,简直可怕,荒唐! 这从上到下牵扯的官员和权势,有人为财,有人为利,有人为名,一步错就是杀身祸。 “这是鹿行子,雪麋在生产小鹿时会随着胎盘而结,趁未冷却时浸没在火岩中掺和棉叶去除腥味凝成小核,据说可以让人永葆青春、美艳不逊,大晏朝没有雪麋,这是域氏的贡品,将鹿行子与沉香混淆更不易察觉。”元妃的熏香中加入了域氏贡品,本倒也不是奇怪之事,可是晋王的身上为何会有,男人可不兴女人那套青春美艳的说法,耐人寻味。 “即便晋王沾染了鹿行子也没有可奇之处,出入缀霞宫的人那么多,就连陛下也时常落足,你不见得怀疑天子吧。”秦徵抿唇。 “您说的没错,臣女倒是好奇,元妃娘娘如今六宫独占鳌头,说到底只是个不得干政的女人,为何有人想要置她死地,”方才的箭矢朝着谁而去,用心险恶人尽皆知,“娘娘膝下也有子女,试问后宫的女人哪一个不期盼着自己的孩子是龙孙皇子有朝一日登顶御座,可元妃不一样。” 不一样。 她就好像笑着看一盘早已摆布好的棋局,她的每一步都没有为自己那两个年幼的孩子打算,宽容大度视为都为自己出,就似个母仪天下的完人一般。 这个世上,没有完人,那只能说明,她的算盘,在另一个人身上。 所有的点都没有联系,可是你若串在了一起,只稍加以点拨,就会发现一张未曾见过的天幕。 “陆以蘅不傻。”她冷哼。 她不是不傻,她是太过狡黠。 秦徵心头一扼:“你不傻,你怕是不要命了,哪一方容得半分的猜忌。”元妃是什么人,晋王是什么人,一旦他们发现陆以蘅的小心思岂非杀之后快,还是你陆家姑娘要跑到圣上面前去大义凛然慷慨陈词,说元妃与晋王的千万条不是,谁会信——不,是你根本拿不出直接的证据,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推测,推测,就是不能放在九五之尊面前言说的陈词。 这深宫内苑,大理寺没有管,任安没有管,都察院没有管,甚至连天子都还没有置喙,你却站在六宫之中上指朝堂、下训百官的要翻开污血看皮骨。 真相? 狗屁真相。 有人求着独善其身,有人愿意随波逐流,陆家这个刺猬偏喜欢逆流而行,晋王已经视她为眼中钉,拉拢不成势必除去,她又何必惹祸上身。 秦徵不知道自己心里的焦灼究竟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即将造成的后果,他承认的担忧和急切关乎的更是陆以蘅这条小命。 “我陆以蘅只是个三等侍卫,岂会冒犯晋王殿下,”她懒洋洋隔着风光明媚,秦徵却觉得背后寒意十足,“不出三五日,这朝里就该无风起浪了。”陆以蘅言辞凿凿、胸有成竹,秦大人,您可要好生的瞧着。 秦徵的额头缓缓渗出冷汗,在晴天日宴下一点也不觉得燥热,那小姑娘不动声色、闷不吭声的就能给你一个平地惊雷。 是他太小瞧了陆以蘅,不,许是所有人都看走了眼,你以为她好拿捏,威逼利诱与旁人无异,她扭头也能反手利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秦徵不知道那所谓的无风起浪究竟是什么,直到五天后听得几位大人在朝会金殿外议论纷纷,程有则是很少与人闲聊蘑菇的,这会都悻悻然的拍了拍周寄铭的肩。 “是张坎和刘淯私下扣押了两省的塘报折子,怨不得任大人,谁知道这次朝会陛下龙颜震怒,这不是明摆着寻借口呢。”周寄铭愁眉苦脸的,显然方才的争执谁都没吃到好果子。 秦徵上前一打听才知晓,原来有人偷偷奏禀了天子说是六部扣押了莫何大吏的折子,天子当着所有朝臣的面花了两个时辰把整个六部给翻了个底朝天,瞧,的确有几道奏疏压箱底了,再看看日子,都过去了半年,上面无不是列数着匪患的恶行罄竹难书。 天子震怒,满朝上下唯唯诺诺的不敢出声,查——给朕查,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胆敢私自扣押,就在这金殿上,一级一级谁也别落下,朕等着! 这不,六部冲进了一群神武卫,人是没抓到,可多了三具畏罪自尽的尸体,心慌意乱的小官员们留下了遗书说着当时大意疏忽才遗漏未报,罪该万死,只好悬梁自尽来平息众怒。 呵,妙啊,也不知道是替谁消灾呢。 这下,任大人也是满头的汗,老宰辅执政这么多年从来没出现什么大纰漏,如今当着天子的面把老脸都给丢尽了,手底下尽出些欺上瞒下没用的废物,你——任宰辅,是知情者,还是被瞒者? 朝上战战兢兢的跪了一地,求情的,讨饶的,作壁上观的,自证清白的——那可真是五花八门,说句不好听的,许多年没瞧见朝会上如此热闹了。 秦徵心头咯噔,似错过了一场好戏,看着这几人脸色惶惶也知晓方才的情况有多骇人:“几位大人可知——”是谁上了秘折,这事总得有个头啊。 程有则咂着嘴嘘声道:“别说,别问。”老头子摇头晃脑踱步而去。 周寄铭看着那干瘪老头儿的背影,他手肘撞了撞秦徵,眼神终是轻轻瞥向了金殿大门,仔细瞧的话,他不是在瞧那金门而是在看门边站着的几个小太监,周寄铭不说话也叹了口气朝前而去,可是秦徵明白了。 百起司。 第一百零五章 可算有见地 百起司。 周寄铭是在说,这些个陈年的东西还会被翻出来,那除了是百起司告了密没有其他,那些在九五至尊手中掌着的小太监,一双眼看的是文武百官,探的是家族忠奸,对于朝臣们来说,百起司这如同暗卫一般的秘密组织就似是索命的冤魂,只要听风便是雨的在圣上耳边数落两句,你就百口莫辩。 伴君如伴虎,容得太监们张牙五爪,狐假虎威。 周寄铭讳莫如深,谁人提及百起司都不愿多谈多想,你永远不知道身边信赖的人是不是就是天子安插在府中的耳目,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秦徵思忖片刻抓了个从内殿出来的小奴才多问了两句,天子龙颜震怒后就退了朝,如今将任安、石海和江维航等人召去了御书房中,人少些,也清净些,朝堂上叽叽喳喳的闹个没完,头疼欲裂。 “石海将军也去了?” “正是。” 这事就有些怪了,任安和江维航那都是身关朝堂、盛京之人,石将军身经百战深谙兵伐武略,若不是调兵遣将之重事绝不会特地邀他御书房相商,看来,天子早已有了盘算—— 秦徵的目光远远落去,陆以蘅作为三等侍卫,自然,是随侍御书房中。 不瞒人说,任宰辅很少有局促不安的时刻,现在便是其中之一,刚从六部查出了有人故意将贼匪情况瞒报谎报,他身为六部之首不管知不知情都是要担责的。 这还没等陛下开口,任安已经跪了下去:“陛下,老臣绝无刻意隐瞒之意。”他后槽牙咬紧,六部中大小官员几十人,还没算上下头经手的小奴才,人人若都动点儿小心思,他的确照应不过来。 天子摆摆手,示意底下战战兢兢的宰辅大人稍安勿躁。 “任宰辅,朕这会儿不谈六部治下问题,只想请你聊说聊说这个偏隅之地。” 任安抹了抹额头的细小汗,这才缓了口气:“偏隅之地多为山区,山路崎岖陡峭纵横之下四通八达,贼患多年诟病不断,先皇帝曾定下政略以安抚为主,然乡野蛮夷未曾开化,养得民风彪悍难以劝训,后来因抢掠夺资,扰得周边数省百姓不得安宁还在山中大筑城寨,甚至霸占过乡镇府衙为己所用,宁化六年曲彦总督曾派遣五千精兵安抚收拢也小有所成,便见匪患收敛之势,经年下来,倒是鲜少收到扰民奏报,故而——故而,没有太过在意。” 任安大抵也是察觉了这其中的问题,声音渐渐细若蚊蝇起来。 九五之尊冷哼了声,贼寇们倒是过的养尊处优天高皇帝远,潇潇洒洒,他们这些高高在上以为掌握着天下大权的人都叫贼子给蒙在鼓里,若不是凤明邪当时发现贼患已经深入到盛京城的祭天大典上甚至意图谋逆行刺东宫,恐怕就连他这个九五至尊,都还闭着眼睛做青天白日大梦呢! 呸。 这世道,奏折上的白纸黑字若是能信,那还要封疆大吏干什么! 石海大将军瞧着圣上捉摸不透的神色,心里已经清明了,天下之主虽然没开口甚至表现的寥寥无意,然对于偏隅的意向已决,这不,正等着寻个机会兴师问罪。 石海抱拳低声道:“末将以为,贼寇为患敢以府衙门路来蒙蔽朝廷双眼,便该杀之后快!”你越是小瞧了他们,他们越是能翻江倒海,一旦动到了皇家根基,呵,那可真是小河沟里翻了大船,石大将军中气十足也不多废话。 四个字,赶尽杀绝。 任老宰辅眉头微蹙忙抬手:“石将军有所不知,偏隅贼寇的来源确有隐情,”不是他对这些贼子有什么怜悯之意,“当年太祖皇帝为了打下江山所以收编了不少悍匪充做杂牌军,立足天下后便将这千万的草寇赏了一方水土休养生息,却不想成了一群虎狼,几朝几代跟更迭下来反而占山为王,朝廷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没有对其多加遏制,”更何况论身份那些个先祖还是有功于大晏朝的“忠臣”,“所以先皇帝一直奉行招抚大计,老臣提议先派遣朝廷专员前往莫何顺宁两地查处属实再从长计议,且有必要先将两省要员宣至京城问话再做定夺。” 如今贼寇的情况,坐镇盛京城的人上人们那是一无所知。 “任宰辅,此一时彼一时,兵部的奏报明明白白,贼寇冥顽不灵,你还要与他们讲什么先礼后兵不成?”石海一拍盔甲铿锵作响,老将军虎背熊腰就斜眼睨着老宰辅,太祖爷时期的情谊早化成了一江春水,纵容了这么多年仁至义尽,如今瞒着朝廷,他们还打算封自己一个山外青山楼外楼的皇帝吗。 分明是藐视天威,亵渎皇恩! 御书房里两位老大臣各执一词,江维航呢,他不说话,他是盛京府尹,站在那儿就是个“旁听”,没有他说话的份,他识相的很。 九五之尊没空看殿下的人是不是又要争个面红耳赤,你有你理、我有我意,他将手里的折子翻阅来去,温茶清盏“喀”的,白玉盖轻轻合上。 “陆副校尉,你来说说。” 天子漫不经心的打断了所有人的话,反而指名道姓的唤了那站在金殿旁随侍的不起眼的小姑娘。 三等侍卫,陆以蘅。 她站得直挺挺的就像一棵小松树,午后的明光落在半身金色绣花上,衬出斜斜的影子与绯红的金门相映,玉面锦绣又英姿飒爽。 任安一愣,得,他险些忘记了这儿还有个魏国公府的幺儿,石海将军也没料到,这两人突的就闭口了,眼睛齐刷刷的看向了那也同样半身错愕的陆以蘅。 江维航却下意识的将眼角余光瞥去九五之尊,瞧瞧站在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比陆家姑娘有说话权有威信力,可天子偏偏当着他们的面问了这么一句,九龙御座上的人依然悠哉悠哉,他方才在朝会上的气似消了大半儿,如今只想听一些不同的声音,省得脑瓜子嗡嗡响。 陆以蘅张了张口,还没反应过来那天下之主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御书房内安静的连一根绣花针落在地上都一清二楚。 她转身朝着金殿上的人跪叩拜服,额头几乎抵到了尘埃,呼吸声此起彼伏。 “臣女以为,偏隅是两省入口,南抵昆华山脉,原本异族繁多民风凶悍不受教化又被眠江隔离了福中和维隆,十万大山就成了天然屏障,俨然构成个国中小国,臣女只知,国有政略亦有战略,安抚不成自然可以威逼、可以剿杀。” 陆以蘅的的话掷地有声几乎没有半寸的停顿,你以为她该唯唯诺诺,可她偏生出口成章。 “安抚乃是政略,剿杀则是战略,当年先帝行政略是因为连年征战用以养民生息,如今行战略乃是为太平盛世以笼民心,”她的话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似乎并没有过多的思虑,“反观我朝当前局势,北戎一族虎视眈眈又向西岐河逼近三十里,虽打着牛羊水草的由头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偏隅贼寇是当前心腹之患,若不除,他日必会引起轩然大波闹的民心尽失揭竿而起,若北戎趁机大举进犯,大晏朝岂非内忧外患又如何防御敌千里之外。” 陆以蘅深深吸了口气。 “臣女主张,剿杀贼寇,六部由任大人主理主审,近年来吏部下放官吏调来盛京一并严查。”任安有一点说的没错,两省的封疆大吏的确应该好好的叫回来“反省反省”。 “我朝圣皇手握乾坤,口衔日月,既有圣意,自有圣断。” 那小姑娘伏身在地,你想象不到方才那些铿锵慷慨之词是出自她的口中。 江维航大气没敢喘,陆以蘅的胆子不可谓小,在任宰辅和九五之尊的面前脸不红心不跳的“指使交代”,干净利落、无言可辩,这次他没看天子,而是偷偷的扭头看向任安,那老头子脸色僵凝了半分,更多的是惊愕,大概也没料到这不起眼的陆家姑娘敢侃侃而谈偏又有理有据。 她对朝局的分析甚至对大晏山川河流都了若指掌一般,你若说只是个女流之辈、妇孺之人,那才真是,小瞧了! 许是这片刻果决的态度叫所有人都恍了心神恍了眼。 哈—— 半晌,九五之尊突然放声大笑,将手里的折子轻轻搁下,这才正眼看向了地上趴着的陆以蘅:“难怪狰儿也要朕听取听取陆副校尉的意见。” 茅塞顿开、海阔天空。 这电光火石中,御书房内的众人心思怕是兜转不下千百回—— 怎么,晋王突然说起了陆以蘅的好话竟还提醒着九五之尊,喏,父皇您的跟前可有一位人小志不小的能人呢。 任安眼珠子转转没吭声,他狐疑的神色直直的盯着陆以蘅,小丫头自从入宫当值后中规中矩的也没与任何党派亲近,除了那个百无禁忌的小王爷时不时的喜欢招惹,可小王爷再两党相争中是个无伤大雅的局外人,今儿听圣上的话中有话,好似魏国公府与晋王一党有着私交。 第一百零六章 正求之不得 私交。 可不是,秦家与魏国公府有着“婚约”,只是陆以蘅模棱两可就算是任安都瞧出来了,那小丫头无心秦家,怎么这会儿晋王突然摆了一道。 别说任宰辅疑惑,江维航也咽下了心底里的琢磨,晋王与陆以蘅的矛盾关系,他在时疫期间可看的一清二楚,如今突然在九五至尊面前高抬她一把,八成是心知东宫殿下有意招揽魏国公府,所以趁着明琛不在盛京先下手为强,将陆以蘅推开东宫党的拉拢,总之,陆家为谁所用都行,绝不能是东宫,晋王有的是办法“挑拨离间”。 捧杀一把,至少在任宰辅眼里,对陆以蘅的防备只会更重。 石海大将军可管不着这些绵里藏针话里有话,他只觉得陆以蘅的每个字眼都在他的心坎上,就该这么大刀阔斧,就该这么雷厉风行! 他突然从陆家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幺儿身上看到了些许陆贺年的风采,眼底里的赞赏是藏不住的。 “陆副校尉此话,深得朕意。”天子喜上眉梢,瞧瞧一个小丫头都比这些个大老爷们有魄力,是该严查——查查那些封疆大吏到底是怎么变得利欲熏心、胆小如鼠,将朝廷的知遇之恩抛到了九霄云外;是该剿杀——纵寇为祸、罄竹难书,将大晏朝的两省都变成了贼人们的天下,叫百姓如何不心寒心凉。 石海一听,有戏,他立马抱拳上前:“既然陛下有心剿匪,那么末将想推荐一位前军将领,苏一粥。”趁热打铁,石将军最是欢喜。 “苏一粥。”天子将这三个字反复咀嚼。 “正是,苏一粥如今是盛京九门治下行队小副将,虽年轻气盛可贵在心思灵巧善随机应变,初生牛犊不怕虎。”猛将遇悍匪,绝是一出好戏,“况且苏一粥年幼时曾流落顺宁府三年,对那儿府衙和山路地形有所了解。” 天子没有立马回应,眼神瞥到了任安身上,显然是想听听宰辅的意见,九门小副将其实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儿,但凡你有点本事早该出人头地,所以九五之尊很奇怪,石大将军放着那么多人才不推荐偏偏选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年轻。 “苏一粥可是前几年兵部从陕凉调来的后补小提督?”任安对经手的折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苏一粥这名儿他有印象的很,原因无他,从一个提督变成了小副将,官是越来越小。 “正是,那小子幼时流离失所过惯了以天为庐地为席的生活,从来懒给人好脸色,行事作风快准狠又难听从调派安排,所以碰了不少的钉子,”身为后补提督结果撒开膀子跟顶头上司干了起来,把人给揍得是鼻青脸肿的在牢里关了两个月,后来兵部就将人给提走了,得,说的好听是去盛京城当差,可不就是给安排了个看大门的活,“末将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犟脾气收敛不了,此人有才有能,少了德却恰好用来对付贼寇。” 看得出来,石海将军很欣赏这人,陕凉一别也有数年,从个面黄肌瘦的邋遢小子到提名后补,最后沦落为城门看防,呵,手脚还未张开便已经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怀才不遇者最是令人扼腕叹息,石海不愿意见着他被埋没。 任安思忖片刻:“此人在陕凉时虽不容于上官可在军中广受好评,来到盛京就似是束缚了手脚,即便是大鹏也展不开翅膀,如果陛下心意已决,他的确是个不二人选。”宰辅大人有一说一,既然要剿匪,朝廷自然就该有万全应对。 “陛下,”众口相商之时,难得一直不开口说话的江维航步上前来,“苏一粥若可担任前军统帅之责,那么,微臣也想举荐一人为副将,”他顿了顿挺直了腰杆,“陆副校尉。” 此话一出,堂下人皆面面相觑。 陆以蘅。 江维航面不改色,镇定自若道:“陆副校尉虽是女儿身,可肝胆相照在盛京城中可圈可点也不知比下了多少少年儿郎,何不由她与苏一粥同赴莫何。”况且方才陆以蘅言辞凿凿把任安给堵了个无话可说,江维航觉得就该给这小姑娘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石海虽有意外却不反对,反而笑吟吟的摸了摸下颌思虑道:“是个好提议。”他一早就看中魏国公府这颗好苗子,初回盛京将一众少年儿郎打趴下就已经深得石将军的心,后来为了东宫险些命丧黄泉,有情有义、忠肝义胆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天子挑眉,没有错愕也没有拒绝:“陆副校尉,你意下如何?”他反问陆以蘅征求她的想法,好似想瞧瞧这丫头是不是一身的虎胆。 “臣女,求之不得。”陆以蘅不假思索,额头“咚”的磕碰在地上。 九五之尊指尖落案,大局既定。 要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个小姑娘也是其中之一,看看大晏朝放出匣子的小野猫们,怎么去对付肆虐横行的恶狼。 夕阳渐落消失了余辉暖意,江维航踱出御书房的时候才如释重负的喘出口气。 “江大人。”身后清亮亮的声音叫住了他,男人顿步。 “多谢江大人。”是陆以蘅追了出来。 江维航歪了下脑袋,这家伙眯起眼老神在在的样子,总给人几分老谋深算的错觉。 “陆副校尉不用言谢,本官只是说出陛下的圣意罢了。” 陆以蘅是在谢过他方才提请自己为剿匪副将的事,可江维航更清楚九五之尊上一句话的用意,晋王既然让天子试图听取陆以蘅的意见必然也曾暗示过九五之尊该引用谁来出任这次剿匪的大计,江维航说句不中听的话,且不管明狰是何用意,他姓江的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 天子也正等着这个举荐。 男人背着夕阳,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色,看着你就好像看着陌生不相干的众人,江维航对宫中的疏淡和陆以蘅不相上下:“两省的镇南兵马中曾有不少晋安郡的旧部。”他没说下去。 陆以蘅明白,当年自己父亲所携的几十万大军中不少兵马已被安置在各省府道,有些还在当差,有些早已成了平民,一来,江维航在不着痕迹的给陆以蘅透露他的力所能及,虽然府尹大人不赞成背着任安和天子去找什么十年前的清白和证据,可一个人想要了解自己父亲的心是没错的;二来,江维航也在提醒陆以蘅小心晋王明狰,他的反常言行总有古怪之处,陆以蘅一个小姑娘踏足朝堂内斗党争不是什么好事,如今涉足不得脱身,江维航难免心生担忧。 当然,咱们江大人算得上是个“薄情寡性”的家伙,好官不差他一个,贪官也不多他一个,管不了上头还得安抚下头,他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关心每个人的生死,至于现在为何偏偏对陆以蘅关怀备至起来,简单,除了惺惺相惜,便是,爱屋及乌。 陆以蘅忍不住感慨,她索性跳着脚上前不客气的拍了拍江维航的肩头:“江大人,魏国公府的画儿快堆着门口了。” “啊?”江维航对着突然转换的话题一愣,反应过来时竟腼腆尴尬的扭过头闷不吭声起来,掐着手指一算好像这段时间的确是几箱几箱的往国公府送画卷。 为什么? 陆婉瑜喜欢啊。 上至名家名流,下至乡野匹夫,只要陆婉瑜说出口的,江维航那全搁在心尖尖上。 陆以蘅一拍脑门,瞧,江大人多了点诗情画意又少了点甜言蜜语,陆婉瑜大家闺秀知书达理自然也不敢逾矩,两个人站在一起看着好像对璧人却从头到脚都被礼教礼法束缚的动弹不得,嗯,大概就是那种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的境界。 哪里像——哪里像那个百无禁忌的凤小王爷,花言巧语信手拈来,眉眼流转便端下了春风鉴月,只要倾身一笑都好似在不着痕迹的挑逗和戏弄,哪家的姑娘落在那男人手里抵的住这般磨人缠绵的。 呸。 无耻狂徒! 陆以蘅心里啐了口可脸上就燥红起来,好似察觉了不由自主莫名其妙总想起那个跳脱的家伙。 她忙拧了把自己的耳朵:“不过三姐很喜欢,江大人有心了。”陆婉瑜装着“愁眉苦脸”的念叨,撑不住张怜和陆仲嗣的取笑调侃,得,江维航为了讨她欢心可快把盛京城的画铺子都掏空了。 江大人闻言偷偷一乐忙噤声清了清嗓子,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陆以蘅还挺好奇这么个三十而立的大男人竟会有这般清纯局促好似少年儿郎讨得了心上人青睐的羞涩模样。 两人随口聊说二三正出了正殿,江维航忙着去吏部审查,陆以蘅目送他背影转过拐角,她扭头没有朝着禁城宫门方向去,而是去往了,太医院。 顾卿洵。 说来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那位总叫人如沐春风的悬壶济世者了,自从时疫爆发以来,顾卿洵整天忙里忙外的就连陆以蘅都碰不到他两回,顾家药炉成了封锁隔离的区域,直到最后一位病人安然痊愈这才收拾好重新营业,而顾卿洵呢,却被“扣押”在了太医院中。 第一百零七章 你是认真的 当初九五之尊都没法子将顾卿洵留在太医院任职,怎么这回这么听话,还不是因为被杏林先生给缠上了。 上至老太医,下至顾卿洵,得,没人敢拂了他的意。 陆以蘅听过宫里茶余饭后的闲聊,松季筠看得起顾卿洵将他摁在太医院里和一群老太医朝夕相处的手把手教习,胡良泰等人呢虽然心里不乐意,可松季筠往跟前一站,那是半个屁也不敢放,人家是神医,是老师,是盛京城的救星,是九五之尊礼待的人,哪里敢忤逆糟老头子半分。 顾卿洵整日想笑不敢笑,老太医们心不甘情不愿的,有事没事还得“请示请示”他这晚辈,顾先生表示,难做,这不,一抬眼就瞧见,陆家姑娘兴冲冲的来了太医院,就跟抓着了救命稻草一样。 稀客、稀客。 顾卿洵忙将手里正挑拣的草药丢下迎了上去,当然,稀客的不止一个陆以蘅,因为小姑娘跨进门才发现,原来这堂内还有一人。 岳池。 陆以蘅很是错愕会在这里碰见她,对了,凤明邪说过自从阅华斋被焚毁后,岳池无处可去就安排进了内殿,反正小王爷喜欢带什么人出入宫廷的无人敢管。 “岳池姑娘本是来找我抓药,索性就在御药局备上。”顾卿洵摆摆手,这太医院人不多,平日里也清清静静的,若不是不喜欢和宫里人多打交道,他也喜欢这儿的青竹绿松,尤其后院珍藏的医典叫人乐不思蜀。 陆以蘅的目光落在岳池正抓在手中的药包:“岳池姑娘抱恙在身?” “不,”那女人笑吟吟的摆手,怎么看都带着花枝乱颤的风情,要陆以蘅说来,比起美艳绝伦来,她可不下于那位深宫娇宠的元妃,只是元妃多了些端雅雍容,岳池多了风尘妩媚,各有各的女人味,“宫里什么都好吃好穿好的,哪儿能,只是亭大人最近偶感风寒,我就做个多事人。” 她掩着锦帕一挥,金粉香腻都蔓过了药材的清气,那是上回陆以蘅在司制房中嗅到的胭脂水粉,娇柔女人眉眼里辗转着魅态,没有宫里半分严肃的规矩,就好像俏生生站在阅华斋门口,她衬着千灯不眠笑对迎来送往的贵客。 一人便撑下了盛京城半夜的荣华富贵。 陆以蘅的心头不由一跳,老实说,若自己是个男人兴许也能叫这花信年华的岳池姑娘给迷了双眼蒙了心,都说深宫内院最是养人,可这风尘里结出的坎坷果,也意外惊艳着迷。 难怪,阅华斋没日没夜的,客满盈门,博了岳池姑娘一笑,那都是三生有幸。 “啪”,脑门上轻轻叫人给敲了一记,陆以蘅回过神才发现美人儿早就消失了踪影,自己跟前是无可奈何的顾卿洵:“怎么比男人还猴急。”瞧瞧这小姑娘看个女人都能那么入迷。 陆以蘅旋身就坐在了椅上,利落的袍摆一甩:“我瞧着那些对岳池姑娘视若无睹的男人,才是睁眼瞎,”当然,她只是说笑,伸手抹了把方才岳池取走药材时案几上留下的粉末,“白背银叶、刺三甲,添了不少八仙草,岳池可没有受伤,这宫里出过见血的事儿了?”陆以蘅眼一眯,盯着顾卿洵。 岳池口口声声说是东亭偶感风寒,可这些药材粉末不是这么说的,她认得嗅得,再多瞧一眼药碾子里的成色就能想象的到,白背银叶用于刀伤,八仙草治出血,岂会是风寒症。 顾卿洵的手顿了顿,他就知道陆以蘅面前很难糊弄过去,这小姑娘出人意料的时候多着,所以他压低了声:“凤小王爷旧疾复发,岳池是来取药的。” “旧疾?”陆以蘅愣了半晌,她没听说凤明邪有什么旧疾,宫里也没任何的风言风语,她想了想却没再多问下去,时疫时那家伙臂上烫到的灼烧都不愿叫宫里的太医们察觉,后来在玉璋山里黑火药迸裂山石也添了些许伤口,这才托了旧疾复发的借口来备药吧,况且岳池单单只找了顾卿洵,定是看中了此人不会随口胡言。 祭天刺客和玉璋山中黑火药的贼寇都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呵,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丫头?”这不,顾卿洵还没回话,内堂传出了一声叹笑,苍老但中气十足,鹤发童颜的老头儿就探出了脑袋。 陆以蘅眨眨眼反应过来:“杏林先生。” “眼见力挺好,”老头儿摸着胡子,走起路来脚下就跟生风似的,一是夸陆以蘅能认得出他,二是赞她仅凭眼前所见能猜到岳池究竟为何所托,不是风寒,而是治伤,“难怪顾小子时常在老朽耳边说你的好话,盛京城时疫你可是他之外第一个发现的人,谨小慎微、处理得当,老头子早想见见你。” 奈何陆以蘅大病过后封为三等侍卫,平日里随着皇驾见不着,偶尔得空,就该轮到杏林先生和顾卿洵在太医院里忙活,盛京城的犄角旮旯都处理得当了,天子不肯放人,将杏林先生请到了太医院奉为座上宾。 “是顾先生谬赞了。”陆以蘅笑吟吟的,这老头子一点儿也不像凤明邪说的那么一本正经还怪脾气喜欢给老太医们脸色瞧,反而好说话的很,“这次多亏您妙手回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这糟老头子能成什么事,靠的还不是底下这群忙里忙外的小辈,心思比我活络得多。”松季筠指了指顾卿洵,可不就是在变着法子称赞他。 顾卿洵没什么腼腆不好意思的神色,反而温和一笑,受之坦然,叫人顿觉这夕阳余晖都添色两分:“您是济世神医,我等高山仰止。” 陆以蘅听着这两人“商业互夸”,捂着嘴笑。 “别,别说济世神医,那乡野之中的闲云野鹤,随手抓一个都是云深不知处的高人,咱们这些,只能称得上是俗人。”松季筠抹着胡子从来不自夸,身在酒肉浮华中,谁不是名利钱财的座上宾,“得,老头子就先回草耳园,不打扰两位了。”松季筠朝着顾卿洵使了个眼色,顾卿洵忙跟了上去。 “晚辈送送老先生。” 这不临出了太医院门,那老头儿一把将顾卿洵的衣领抓了下来:“没想到魏国公的女儿都这么大了,顾小子,你是不是瞧上人家了。”别说他是个糟老头子什么都不懂,可一双眼睛明明白白,顾卿洵对人都行止于礼,对陆以蘅偏偏眼角眉梢里多了两分纵容欢欣。 “老先生说笑了。”顾卿洵被说中了心事却不局促。 松季筠拍拍他的肩:“老朽记得当年那小药罐子病危离京你可是跪在老顾面前求着他的。”魏国公府家的女儿身染重疾,自打陆以蘅离开,这小子拼了命的学起了医理医术,“可别浪费了大好时光。”他听过不少关于陆以蘅的“传闻”,那是个不解风情不开窍的小刺猬,对着谁都能噎话上,对了,和秦家还有着“婚约”,可人家姑娘当放屁一样压根没搭理。 老头子挺欣赏的,眉清目秀、骄矜不怠,有想法、有脾气,不爱随波逐流,像——像他这老头子年轻时候的模样,拗劲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 当然得让自个儿的小小徒弟抓紧机会,瞧他一副温润有致的模样就习惯站在人身后排忧解难却不知道如何吐露心声,看的杏林先生干着急。 顾卿洵还是笑,温温柔柔,眼底里好似有千言万语一瞬就化成了涓涓溪流,目送老先生念念叨叨的离去。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陆以蘅不着痕迹的探出头来。 顾卿洵呼吸一滞好似被发现了小秘密一样:“杏林先生说他很喜欢你,”他侧身一站,斜阳落下的身影就覆住了陆以蘅脸上的表情,“你突然来太医院,可是有事?” 陆以蘅点点头,伸手折下了一旁的小花枝,笑吟吟的。 然后顾卿洵就从那小姑娘口中听到了九天惊雷。 “你说什么?你要去偏隅剿匪?”顾卿洵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错,“偏隅?剿匪?陛下面前请的旨意?”他瞠目结舌,甚至脑子里都打不过弯来,眼前这个小姑娘说要带着大军去千里之外与悍匪斗个你死我活。 “你——你认真的?”顾卿洵怔神后,只能呆呆问出这么一句。 陆以蘅歪了下脑袋,顾先生您看我像是开玩笑吗。 “你——你问过你大哥、你母亲了吗,这么擅作主张他们岂会同意?”顾卿洵的确是着急,甚至现在还不敢置信,陆以蘅轻飘飘的说着自己要随军剿匪就好像在说出城游玩一般轻松,那是侵剿、是杀人,偏隅——离盛京千里之遥,路途不说,便是这军事,少则两三月,多则半年不可休,陆以蘅怎么就这么大的心思?! 陆以蘅还耸耸肩,没点儿自觉的挠耳朵:“那是陛下的旨意,我能抗旨吗?”天子君无戏言,陆以蘅就是个虾兵蟹将。 第一百零八章 火树不夜天 陛下的旨意? “还不是你推波助澜的,”顾卿洵跟上一句,原本的错愕怪责化成了担忧,要说这小姑娘在御书房里什么话什么事没做,他是一万个不相信,陆以蘅喜欢出人意料,喜欢给人平地惊雷,魏国公府的人若是知晓,怕又该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是不是,太冒然了。” 顾卿洵心知若是定了局这件事不日便会在朝堂上宣告,天子金口玉言无人能改,除了接下圣旨做准备别无其他,而陆以蘅会如此轻易将自己的生死置之西行,脱口便要剿灭贼患,除非,她已有了盘算,天子的意图也正是她的意图。 陆以蘅老神在在支着下颌:“我想瞧瞧晋王殿下在打什么鬼主意。”他敢举荐陆家姑娘,那么她就敢顺手接招,在此之前,陆以蘅可不早就怀疑偏隅和深宫内院的元妃、晋王皆有不浅的联系,表面上风平浪静,可私底下每个人都盘算万千、息息相关。 谁想请君入瓮,谁想瓮中捉鳖。 顾卿洵一听便知事关晋王他忙示意陆以蘅噤声,宫里头隔墙有耳多了去,两人招呼了马车咯噔咯噔出了禁城。 自从时疫之后他很少见到陆以蘅,偶尔在深宫内苑擦肩而过也只得报以一笑,如今总算是有的时间来好好瞧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好像长高了些,明艳里更添三分自信,胸有成竹的。 “此番剿匪,胜了功成名就,败了罪孽深重,”顾卿洵的顾虑不少,小丫头不在盛京城里享福非要和一群大老爷们去拼杀,那是女孩子应该做的事吗,“莫说军中晋王能安排他的探子,如今的五军营和九门十之八九便是他的势力,就算是莫何顺宁两省,情势也还未明。” 陆以蘅的势在必得于顾卿洵看来,总有些冒失。 “这次领兵的主将是谁?”顾卿洵嘀嘀咕咕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碎碎念的陆以蘅忍不住发笑。 “苏一粥。” 顾卿洵闻言,皱起的眉头松了下来,好似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叫他安了心:“苏一粥我也略有耳闻,这个人武艺不差喜欢争强好胜,在陕凉的时候就不服从上官调派,容我猜猜,可是石大将军举荐的?” 硬骨头的人难与人党群示好,明狰既然在九五至尊面前表露心思,那么石海绝不会让晋王一党的人来牵头这次的剿匪,任宰辅也不会允许东宫党对这么大的事毫无把控,所以别看这两人在朝堂上一言不合还能互相拆台起来,可心思却能走到一起,那些老狐狸啊,一个眼神就能琢磨出对方的棋招。 这次大军,主将苏一粥,副将陆以蘅,中规中矩又虎狼同行。 可顾卿洵那么一想不由哀叹起来:“苏一粥脾气犟,你和他搭档,怕是……”这话都不用说了,那小子岂会看得起一个女娃娃的指点江山,到时候两个爆脾气掺在一起,上房揭瓦那都是小事,别说剿匪了,咱能不内乱就是万事大吉。 “尽往坏处想,”陆以蘅不用猜就知道那家伙想说什么,她轻哼道,“没准儿我与苏小队长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呢。”瞧,少年儿郎巾帼骄,这本该是珠联璧合的剿匪大计啊。 这话说的自个儿都不信吧,顾卿洵忍俊不禁。 “九五之尊哪会轻易放你们两个去倒腾,到时候随行的副统不是小将军就是校尉郎,人人手中都有着便宜行事的权力。”用来专门节制这猛虎野猫,年纪轻轻自然还不可独当一面担任重任,名头上好听罢了。 马车“吁”声一停,陆以蘅才发现已经到了顾家药庐前。 她跃下马车,清清静静,外头的花草都重新栽种了一遍,大门正半掩着,院里有浓郁的香草气,被风一吹就悠悠扬扬的散去。 内堂的匾额从“独活”换成了“合欢”,连长亭旁都栽了合欢树,郁郁葱葱的。 顾家自从收治病患后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净。 药炉的小童大约没料到自家主人会突然回来,毕竟这段时日顾卿洵时常留宿太医院,小少年着一身麻布袍忙跳下木凳迎上来,案上不过两三小菜,他手里抓着筷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顾先生,没成想您会回来,这晚膳都、都没准备。”尤其是身后还跟着个姑娘,小童认出来了,是魏国公府的陆小姐。 陆小姐是盛京城的救星,那小童眉眼笑的弯弯,他叫青稞,一种酒的名儿,从辛辣到清甜的白酒,少年整个人看起来可一点儿不像醉了神的模样,正经得有些憨厚,可眼珠子转转又显得狡黠灵巧。 “无妨,”陆以蘅快了顾卿洵一步,笑道,“天色也不早了,就在顾先生这儿用个便饭,顾先生不会推拒吧。”前脚刚到可不兴后脚就走,既然来了,就一起用个便饭。 顾卿洵摆摆手做了个稍候的示意,人就出了大堂,青稞见状立马从柜子里抱出了两副碗筷,手忙脚乱的。 “你先别忙活,”陆以蘅拉住那小子,“我听花奴说她在药庐养病期间多承蒙你的照顾,我要谢谢你。” 青稞一愣,被陆以蘅拉住的掌心滚烫滚烫的,他又惊又愕一下子就懵了个正着,少年的脸顿时烧红起来。 “不、不不、不用,陆小姐说句话就好,这、这照顾病人是行医者的天职,”他窘迫的舔着唇角,“顾先生说的。”他又加了一句,看的出来,他对自家这位师父的话是当成金科玉律。 “花、花奴她还好吗?”少年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悄悄的看了眼陆以蘅,青稞记得那小姑娘浑身滚烫发着高烧,整日整夜呕吐不停,他差一点就以为要一命呜呼,时疫期间看多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多了亲朋至友的阴阳两隔,抬出去的尸体,他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活蹦乱跳的。”陆以蘅朝着青稞挤眉弄眼,惹的少年不好意思极了,“每每自己爽利了就开始夸起你来。”她哎呀哎呀的感慨。 吓? 青稞浑身一怔抬起头来:“她、她夸我呀?”少年懵懵懂懂的就是藏不住眼角的羞涩和喜悦。 陆以蘅点头:“可不是,说顾家药庐的青稞为了自己衣不解带、废寝忘食,实在是医者楷模,将来一定能成为悬壶济世的名医,光耀门楣。” 青稞的脸就烧得和猴子屁股一样,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哪、哪有花奴说的那么好……”心底里美滋滋的。 “得,你可别听他们两小东西在那瞎胡诌。”顾卿洵不知何时跨进了门,许是听到了陆以蘅和青稞的对话,手里正端着两盘清炒往案几上一搁。 这下陆以蘅傻眼了:“你做的?”这么片刻的功夫,男人去后厨备了菜肴? 顾卿洵不以为意耸了耸肩:“药庐人不多,通常都是自给自足。”十八般武艺那是样样精通。 “先生做饭可好吃了。”青稞笑吟吟的忙添了句,平日里都是他们这位师父在这儿负责几个药童们的吃食,一旦顾卿洵不在药庐中,他们就是怎么简单怎么来,随便下个面食不饿着就行。 陆以蘅这会儿有点怀疑人生而不由自主看了看自己一双手,得,怎么人人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就自己连个小糕点都做不成,陆婉瑜时常取笑她,最后还在厨房备了一盘的云片糕,省得陆以蘅嘴馋吃不着。 “多话。”顾卿洵嗔怪的瞅了青稞一眼可没什么责备的意味,他回首招呼着陆以蘅别顾着发呆,菜凉了可不好,“青稞这小子平时说话利索可到了花奴跟前,跟个哑巴似的。” 青稞待人一本正经偶尔显得木讷呆傻两分,可是眼明手快,很多药理医理看一遍都能倒背如流,顾卿洵喜欢极了,可自从遇到那个一张嘴叽叽喳喳不停的小花奴,青稞就成了吃哑巴亏的人。 花奴病一好整日里斗嘴怼人那是不亦乐乎,青稞呢,原本还会较着真和小姑娘顶高下,可渐渐的,就不出声了,活像个挨训的调皮学生听老夫子讲课一般,被花奴怼了,他还乐的高兴。 陆以蘅挑眉,她想象的到花奴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先生……”青稞耳朵有点红,在一旁咕哝。 顾卿洵清了清嗓子:“这不,备了不少药材送去了魏国公府上,说是花奴大病初愈身体孱弱,补血补气都不能落下。”臭小子学会借花献佛了。 “先生!”青稞咬着后槽牙,现在耳朵尖都红了,他看看顾卿洵又看看笑的前俯后仰的陆以蘅,索性冲出了堂去。 “这小子,拆台不让说,好话不让说,真是难伺候。”顾卿洵感慨,说他被花奴戏弄了,他不乐意,说他心里关心花奴,他又不乐意,小祖宗。 陆以蘅好像现在才发现眼前这个看起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男人也有如此恶劣的一面,口中吐出的调侃轻声细语却叫人如坐针毡。 第一百零九章 秋夜待祈福 “欺世盗名。”陆以蘅歪歪嘴角恨不能将顾卿洵现在的“嘴脸”都曝光在大众面前,喂,瞧瞧你们眼底里的翩翩浊师世佳公子,实际上端着什么恶趣味。 话那么说着,眼底里还绽着笑意,心头宽予释怀还有点儿欣喜,她视花奴如同妹妹,一路从南屏带至盛京,在未知前路的腥风血雨和暗潮汹涌中,花奴为她哭、为她笑始终不离不弃,如今多了一个对小丫头关怀备至的人,她替花奴觉得高兴。 “你可要提醒你家那小子,若是惹着小花奴了,第一个不放过他的,可是我陆以蘅。”她挥了挥拳头,故作凶悍道,对,陆家姑娘脾气不好,就是喜欢护短,尤其是自家女眷。 顾卿洵捏着筷子哭笑不得:“第一个饶不过他的,是我。”花奴那小丫头怪灵巧可人的,青稞是个傻小子,别说辜负了花奴的情义,那就是稍稍把小丫头惹伤心了,顾卿洵也饶不得他。 噗,陆以蘅失笑,青稞以后的日子似乎可以预见的难过。 “别吓唬他,偏隅数月,魏国公府还需要仰仗顾家药庐的照料。”这是实话,张怜的病况若不是有顾卿洵,这半年多来不会好的如此快,对顾家,陆以蘅从来抱着感恩之情。 “力所能及,义不容辞。”似乎还是那样的老话,在照顾亲朋好友上,顾卿洵不推诿。 夜幕四合,陆以蘅帮着将碗筷都收拾妥当,顾卿洵吩咐着青稞备马,灯火渐明,将院里的草药收拢拾掇,陆以蘅瞧着顾卿洵正邀她上马车。 “去哪儿?”她怎么觉着这家伙也开始神神秘秘起来。 “你从来不会去的地方。”顾卿洵敲了敲马车,车夫会意的掉转了马头。 时疫过后的盛京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火树银花不夜天,只有身处热闹繁华的街市看万家灯火的欢腾才能感同身受。 陆以蘅掀开车帘,瞳底里映照出的是千灯辉映,只是再也见不着那高耸的玉砌云楼。 “可惜了阅华斋。”她忍不住感慨。 顾卿洵还觉得奇怪:“你会惋惜一座银楼赌坊?”陆以蘅不最是痛恨败家子在里头一掷千金的模样。 “岳池是个好姑娘。”陆以蘅叹了口气,阅华斋只是一座阁楼,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喜欢怀念的,可里头的人事不一样,偶尔路过这街坊的拐角,她还能记得岳池倚楼笑看的风情万种,而东亭那个木头就站在花树旁不冷不热的看,他在看谁,自然是在看那个不敢搭讪又不敢表露心迹的姑娘。 陆以蘅没有说,她会想起第一次闯进这赌坊时,黑猫在自己的手背上狠狠的抓过伤痕,铜雀金珠就落在了一个混账王八蛋的手里,那男人的眉目里有着轻曼慵懒,有着锦绣山河,昭彰明灿、灼灼艳情。 她不是喜欢阅华斋,而是,想起了旧人旧事和,旧情。 居然变得伤春悲秋起来,陆以蘅忙甩甩头撇去。 “她是小王爷的身边人。”顾卿洵低垂眼眸轻道。 “你也瞧出来了?”陆以蘅倒不奇怪,岳池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花娘,那是凤阳城一早送来盛京城的“探子”。 顾卿洵不着痕迹的点头:“岳池十年前就已经名声鹊起,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花信年华的姑娘却掌着阅华斋这么大的赌坊,若说背后没有钱财势力那是万般不信,直到晋王,放了一把火。”顾卿洵是个明白人,而凤明邪更不喜欢遮遮掩掩,他将岳池接进了宫里,那不是在明摆着告诉晋王,他招惹了什么,“小王爷丢着内苑行宫不住偏喜欢在酒池肉林里潇洒快活,你以为他真是那等放浪狂徒不成。” “看来只有我一人眼拙。”陆以蘅努努嘴,一度将凤小王爷看成是不学无术的放浪子弟。 她松了身倚在一旁,在顾卿洵面前好似不用紧张不用伪装也不需要考虑话头是否应当说。 耳边皆是周围的调笑声,东边戏曲突响,杂耍的班子也吆喝起来了,沿街的小贩没被比下去,衣帽扇帐,盆景花卉,糕点蜜饯,时令果品,真是应有尽有。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街市重归熙熙攘攘,明灯映照长河绿柳,少女们和着心意临水照花,少年在树后翘首张望好似这入秋时节却更添了几分春意盎然,金桂带着满街芬香洒落在盛京城。 城中庙宇的香火似都旺盛了起来,有人求佛,有人拜神,有人为逝去的亲人悼念,有人期盼着新的气象与心愿。 从车水马龙的流市到清净的竺法寺。 竺法寺不能说萧条,因为地处偏僻,所以也难得的落了个安净。 陆以蘅眨着眼算是明白过来什么是“她从来不会去的地方”,可不就是这求神拜佛之地。 顾卿洵老老实实的合掌默念,好一副虔诚的信徒模样,她只觉得好奇,平日里看顾先生不像什么善男信女,俗话说的好,遇事求己不求人,更何况他这执掌“生死大权”的医者,岂会看着病人去求菩萨保佑。 身边笑吟吟的经过几个抽签姑娘,咬着唇角红着脸,除了为家人的安康,还有对自己的福照,祈的姻缘又究竟是好是坏? 顾卿洵没说话,他眉宇舒展步到庙门,摇晃的签筒中“喀”的掉落那注定的竹签,俯身捡签还没等看清字迹,竹签就被人抽走,那风动带着一些夏夜蔓草的香意,他看到陆以蘅晃着青竹签。 “顾先生原来还信这些道黄之说。”她有那么点恶意的玩闹。 “聊胜于无。”顾卿洵向来好说话,任由你怎么闹腾他都温温柔柔的,“经过这次突发时疫太医院让吏目列了单子提交六部督造库房储药以备不时之需,自然也需要向全国征购采购药材,杏林老先生请我与他一并负责,半个月后,就该启程去槐阳了。” 哎? 陆以蘅一愣,她没想到顾卿洵今天言笑晏晏的,原来心底里还藏了这么件事,此去采办药材征用怕也不止一两个月。 她正要张口,顾卿洵伸手拂去陆以蘅发髻上的落花,是两三点星桂,香气盎然:“你我怕是相隔万里难以照应,偏隅之行凶险异常,是我力所不能及,只好当一回信徒做一回善事。”他说着自个儿也笑了起来,临时抱佛脚嘛。 陆以蘅要西行剿匪,而他很快要随杏林先生南下采药,只能求菩萨慈航普度行个方便。 “唯愿你,平安归来、功成名就。” 顾卿洵不是什么文人才子会长篇大论惊才绝艳,可是话中的温柔相待真心实意实在难得,男人屈膝跪在蒲团上的神情认真到虔诚,叫陆以蘅心头微微有些泛酸,这初秋的凉薄反而化成了躁动,烫到了血脉骨子里的动容,自己何德何能竟有如此深厚至交。 男人从袖中取出一小壶酒,陆以蘅诧异他何时藏了这么个小宝贝,顾卿洵打开封口便要迎风倾倒却被陆以蘅一把扼住,那小姑娘动作很快已经从他手中抢下了酒壶封上。 “这么好的酒可别浪费了,”她轻轻嗅了嗅,即椒酒,椒性芬香又堪为药,是顾卿洵这般人会偷偷藏起来的,陆以蘅心下一笑蹲身轻轻刨开庙门墙垣边的松土将酒壶埋了下去,“待偏隅事了,南下回京,我定与顾先生秉烛夜谈一醉方休。” 这般才算是承诺和誓言,你我虽相隔千里,可心有牵挂,待回京之日亲朋相聚才是良辰美景、大好时光。 顾卿洵哈哈大笑:“好。” 原本式微的离情顿成了期待相逢的畅意,寡枝白梅边的院墙因为年久失修而坍塌了一半,露出了墙里种着的一棵因福树,而刚才那些求签的小姑娘们正在将手中的黄纸嵌入树下的小木牌。 陆以蘅知道这种福荫的事还是因着前两年花奴告诉她的——点上一支香烛,将卦解嵌入木铭封闭,再将这木铭上系着的小红绳改系到因福树上,那么古树就会庇护你所愿心想事成。 真是……无稽之谈。 可你瞧着她们脸上溢满的欢欣又忍不住想要让这千百心愿念念所成,陆以蘅发愣。 “怎么,想做个小姑娘了?”顾卿洵揶揄,陆以蘅可没半点儿小家碧玉的模样,从来在校武场里跟大老爷们滚成一团,泰山崩于前而临危不乱,朝堂之上不让须眉,深宫内苑还怼着小公主直上硬脾气,有时候顾卿洵都为她捏一把汗。 这刺猬走起了钢丝还有条不紊的,尤其是,博得了几分青眼。 比如那位眼高于顶的秦徵大人,比如那位百无禁忌的凤小王爷,他的沉思被陆以蘅轻轻拉扯着臂弯打断,定睛一瞧冷俊不禁。 她正学着那几个小姑娘点烛火,只是接下木铭才发现,这因福树底下的树枝上密密麻麻都是红绳,若想寻个好位置系,自己还没那本事,陆以蘅皱皱眉,红绳就被顾卿洵抢去了,男人伸手轻而易举的够到了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 第一百一十章 花招多的很 陆以蘅每每恼恨的可不止自己这点儿小身板,她拍拍掌心裙摆的尘灰:“方才你在想什么?”她注意到顾卿洵的愣神。 “在想凤小王爷会怎么看这次朝中定下的剿匪之计。”他也不隐瞒,凤明邪虽然名义上不参政可言辞举措能轻易改变九五之尊的用意。 “他可不管朝堂事。”陆以蘅挺奇怪怎么顾卿洵会突然将话题转到那家伙身上,小王爷不在明面上议事,没触碰到皇室的底线,他从来选择袖手旁观,“你别想借着他的口——”陆以蘅戳戳顾卿洵的臂弯,已经猜到这家伙想打什么鬼主意,她“警告”性的斜眼睨去。 顾卿洵闷闷一笑,低下头就能看到那小姑娘发髻上的簪花,俏生生的就好像突然开在了心间,明月带着花灯的光彩将景影模糊:“是我失言。” 庙宇外淡出了僻静便是哄闹街市,马车悠哉拴停一旁,闲话家常都是许久没有的惬意,摩肩接踵之间肩膀突得被人急冲冲的撞开了,陆以蘅回身才发现是个微微佝偻脊背的男人,他顿住了脚步,手掌已经扼下了顾卿洵的手腕。 “顾大夫,您是顾大夫吗?”看得出来男人很焦急,满头的汗似是赶了不少的路程。 顾卿洵忙搀住他点头示意。 男人眼底里顿时泛出了明光欣喜,恨不得立马抓着人就往外拖:“顾大夫我老母亲家中突发重疾下不了床,求求您赶紧随我去瞧一瞧。”眼见着膝盖一弯就要跪了下来,若是顾卿洵这会不随他同去,大庭广之下便是跪死了也情愿。 顾卿洵哪受的了病人家属如此殷切恳求,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陆以蘅。 “你快随他去吧。”游街祈福何时都成,可人命大如天,若是人家八十老母真的患了重疾岂能坐视不理。 顾卿洵点点头,忙不迭的就跟着那男人上了马车消失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周围依旧人声鼎沸,只是突然间显得冷落不少,秋夜的萧瑟不见却微微浸透了两分不该有的花香。 陆以蘅眉头一蹙,后槽牙就磨了起来:“小王爷,您使唤人的花招可真是多。”她恨恨出声转身,脚底下已然多了一只黑猫儿瞪着橙黄的眼翘着尾巴,而跟前呢,这不,正站着那个一脸无辜还笑吟吟的男人。 五彩雀羽在千灯辉映下美妙绝伦,好似这不夜的繁华都是为他一人衬托的光彩,眉眼微软氤氲着湖色山城的潋滟,旖旎就能悄然丛生。 陆以蘅的确是气不打一处来。 难怪她方才觉得那急躁的男人有点儿眼熟,现在回过了神,可不就是六疤指手底下的一个小地痞嘛,得,上一回在司制房特地把明玥公主骗去堵了秦徵一个正着,今儿个呢,找了个小地痞把救人心切的顾卿洵给撵走了——若当真有急症,难道不该先去顾家药庐寻治,再不济也该是青稞来唤人,哪有这么不着边际的跑来闹市街坊碰运气的。 假的很。 陆以蘅想气可对着那满脸笑意的凤明邪反而气不出来,好像这家伙在致力于如何把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个的支走上,有着一大堆的奇思妙想。 “本王,恰好路过罢了。”凤明邪一招手,六幺“哧溜”一下就窜进了他怀中,懒洋洋的还打了个哈欠舔舔男人修长的指尖,惬意极了,他眉目里可没有一点儿抱歉的意味,反而挑剔细腻、活色生香的。 信了你的鬼。 陆以蘅歪着嘴:“看来您是知道御书房的事了。” 凤明邪颔首。 “怎么看?”陆以蘅抬眼刚落在男人眼睫又不得已避开目光,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着什么古怪的情绪会染指你的思想,将人心轻而易举拿捏。 “好。”他的指尖顺在六幺的长毛上,猫儿发出“咕噜咕噜”舒适的声音。 “好?”陆以蘅愣了愣,这人人都念叨着她一个小姑娘不应该参与什么军政大事,朝廷里的将军校尉一大堆轮得到陆以蘅来剿什么匪,若是有个差池,小命呜呼岂不叫人惋惜。 凤明邪挑眉,他突得俯下身,桃花好像将陆以蘅萦了个满怀,她只看到男人乌黑的瞳底好像有着珍珠一般的反色。 “阿蘅不是说,本王当匹万世无双吗,”凤小王爷唇角一勾,昭彰明灿的就好像一只志在必得的狐狸,勾人又热忱,“凤明邪正等着陆以蘅,成为那个,万世无双。” 他的笑温温软软又张扬放肆,眼角眉梢都漾着慵懒轻曼的姿态连偷偷落在耳畔的呼吸都叫人心头窒息。 像是脑中霎那的空白,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口,呼之欲出,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这种不曾有过的怪异感觉让陆以蘅茫然失措—— 繁色的金银织花顺着袖边袍绻绻而上如同夏日里会疯长的藤蔓一样占据心头唯独的净地,天人一样的王孙贵胄在流光溢彩下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优雅多情。 湖对岸的烟花偏在此刻升腾而起。 陆以蘅抬起头。 就跌进墨黑珍珠色倒映下的漫天斑斓。 凤明邪的眼睛,漂亮耀眼的如同星坠。 陆以蘅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干涸没有任何音色,半晌才僵着身子发着愣“嘎噔”跳开一小步,几乎是带着仓皇而逃的意图。 “呸。” 小姑娘啐了口,无耻狂徒。 凤明邪反而乐开花,他就是喜欢看阿蘅那种轻蔑不屑的眼神,你越是逗得她退无可退,她越是窘迫羞涩最后逼到了绝境里,就硬生生的哼唧着不与你为伍。 那涨红了脸后的伶牙俐齿半个字眼也吐不出来的模样,有趣极了。 “岳池说您旧疾复发?”虽然是个问句,不,陆以蘅那口吻就仿佛在说,怎么不再严重一些,病他个三五天下不了床榻最是清净,这性子,瞧着是好的很,恨不能上房揭瓦的那种。 凤明邪不置可否,怀里的六幺缩着爪子在金丝绣边儿的衣袖上挠了挠,看不到锋利只有软乎乎的肉垫轻轻踩踏在五彩雀羽上,“喵呜”,猫儿好似替小王爷作答,甜腻腻的懒声都带着毛茸茸的错觉。 陆以蘅的目光下意识的落在那抖动的猫耳上。 “喜欢吗?”凤明邪将六幺捧到了陆以蘅跟前。 陆家姑娘下意识往后一缩,老实说,她和这只黑猫间的情感古怪复杂,有那么一点两看相生厌,陆以蘅从来没有好脸色,六幺呢也懒得讨她喜,魏国公府里的每一个人见着猫儿都乐呵呵的,花奴更是恨不能把好东西都挑捡着分给它,唯独陆以蘅冷眼相待、扫地出门。 她没明白凤明邪的用意,难不成他还以为自个儿喜欢六幺不成,她的指尖在袖中一掐:“它可不想与我亲近。” 瞧瞧这会儿已经开始龇牙咧嘴了,一双眼睛瞪的就好像看着罪大恶极的人物,活似她要将它生吞活剥了。 凤明邪失笑:“本王喜欢的人,六幺也得喜欢。”他的话向来简单扼要容不得人,不,也容不得猫拒绝,一松手就将后知后觉的黑猫“噗通”丢进了陆以蘅怀里。 黑猫徒然失了重“喵呜”怪叫着就抓紧了那小姑娘的衣襟,陆以蘅下意识伸手一托,忙摁住那挣扎不停的猫儿还怕摔伤了它,这一人一猫没半点儿的默契和好感,活像是硬生生给揪到了一块儿。 六幺浑身的毛竖了起来连陆以蘅都觉得扎手,可又不得不将那猫儿牢牢抓在怀里,否则自己的臂上怕也要多添数道抓痕,黑猫儿也不知是憋屈还是嫌恶,惊恼的眼神化成了可怜无助愣生生的看着凤小王爷没有半点的表态,顿时耳朵都耷了下来,背上的长毛一软轻轻叫人给抚平,许是觉得没想象中那么膈应,从尾巴乱晃到尾尖曲起,嘶哑的叫声变成了温软的哼唧。 陆以蘅不会挠猫儿也不会惯猫,这些王孙子弟家养尊处优的人才喜欢玩弄的小玩意她都觉得棘手,只是那小脖子里的软毛儿触在指尖的感觉还挺叫人心情爽快,她心里感慨不得不说,撸猫一时爽,一直撸猫一直爽。 “咳”,凤明邪瞧着六幺好似还在那怀里享受起来,他轻咳一声,黑猫立马心领神会的蹬腿蹦出了陆以蘅的按捺,他早有预料般的截住了陆家姑娘的手腕。 男人的掌心带着温热死死就捏住了她不知所措的指尖。 满大街的人声忽远忽近,陆以蘅恍惚着愣了片刻,顿时脸颊一烫抽手:“小王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这档子事似乎就没在凤明邪的观念里,都是陈规、都是枷锁,他就喜欢当个戏弄姑娘家的富贵荒唐骨。 自由自在,不受牵制。 凤明邪这回居然很听话的松开了手,叫陆以蘅都有些猝不及防,男人的指尖落在她的发髻扯住了上头系着的红丝发绳一拉,原本束起的长发如同泼墨飞瀑一般落下月色与灯花剪影,金丝绣纹的发带已被男人松松垮垮的系在了陆以蘅的手腕上,另一头轻轻绑缚在自己指尖。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临行嘱意深 “这样可行?”男人晃着指尖眨眼,可不就是故意在戏弄她。 “喂!”陆以蘅被他一扯,脚步踉跄,丝带就根红绳似的将两人栓在了一块儿,肌肤不触却更叫人觉得窘迫难耐。 凤明邪抢先摁住了她想要挣扎的手:“还想叫人看笑话呢?”他眉眼挑向一侧,陆以蘅顺着望去,身处街市虽人潮涌动的,可那头正拉着顽童的老头儿瞧着他们笑吟吟的,旁人看来,这怎么都似是打情骂俏的小情人。 陆以蘅手一松,男人得了逞的拉着丝带牵引,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可又好似是被刻意的吸引,挪动的脚步渐渐跟上了步履,凤明邪那五彩雀羽的琉璃色泽映衬着盛京城最雍容繁华的贵气。 “小王爷,玉璋山中的事您可有查?”她总觉得这暧昧微暖的气氛叫自己有些无所适从,索性挑着话题。 “已经派人将山玉璋山岭清扫了一遍,江大人派了亮白羽林卫守着以防秋猎之前再生变故,只是今年的盛事怕要耽搁了,”疫情惹的人心惶惶,这才刚有了恢复的起色也反映出了盛京城的应对不足,这会儿哪有心情享受秋猎,“更何况接下来朝廷的重心会在偏隅一事上,匪贼不除,朝中不宁。” 而朝中不宁,圣心不安。 “您告诉陛下了?”玉璋山的事陆以蘅不敢多嘴。 凤明邪摇头:“天子若是知晓顷刻就会在朝堂掀起风浪,深宫内苑皇亲国戚之间的防范更深,狐狸不会露尾巴,”他歪了下脑袋,长发落在陆以蘅的肩头,轻轻柔柔的,“将所有人的视线聚集在偏隅和贼患身上,一举击破,才能层层锁定,你不是为此找过秦徵?” 陆以蘅张了张嘴:“您又知道了?”这次没那么多的惊讶反而带着无奈和颓然,莫说宫里眼睛多,文武大臣谁不眼巴巴的看着,但这看起来不理琐事的凤小王爷比那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还厉害的多。 陆以蘅敢在秦徵面前“揭发”自己对晋王和元妃以及后宫多种猜想,看起来像在敌人面前公开了自己的质疑更容易惹得对方想要除之后快,然并非贸然之举。 “投石问路、引蛇出洞,秦徵虽是晋王幕僚可忠君忠国不乏是颗敌我权衡的好棋子,”凤明邪好似很明白陆以蘅的用意包括这次刻意的请命言辞,她不是那么莽莽撞撞不恤陆家或者如同他们所说为了争强好胜不顾生死,“你将他置在中间,一赌他的情义和忠良。” 残忍,又,厉害。 陆以蘅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这家伙分明将一切看的通透却从来不在明面上干涉政事,有时候她的确迷惑于凤小王爷的心性和想法,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荒唐骨,他偏偏机关算尽,可你说他深谋远虑,他分明什么也没做,看破不点破,还能指着风花雪月和你聊说人间极乐。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稍稍怔神,腕上的发带一紧,手中就被塞了个小糖人,香香甜甜的白梅因福树,麦芽糖在灯火下绽出金黄的色泽,上头渐红的颜料点缀出庇佑的福祉色,陆以蘅一下就反应了过来。 这家伙,到底是猜的,还是亲眼瞧见的。 顾卿洵带她去竺法寺求福。 陆以蘅下意识抬眼,男人好整以暇的低眉望来,反瞧的她心头一惊忙不迭撇开视线,捏着糖棍子的手心里汗涔涔的如火烧一般发烫。 “陆婉瑜说你喜欢甜食,”凤明邪牵牵红绳,就好像拽着自个儿的小宠物一般,五彩雀羽掠过满地芳华,“可不要贪吃。”上回在魏国公府,他记得花奴捧了一盘子的云片桃花糕,还是陆以蘅亲手做的,结果腻的险些没把他给呛着。 陆以蘅脚下咯噔,男人说话的口吻就好像在叮嘱不听话的孩子:“臣女不小了。”她嘟囔了句。 凤明邪闻言笑了起来,陆以蘅一头就撞在他背后。 “哦,不小,哪儿不小?”他还不知死活的在那嬉皮笑脸。 陆以蘅顿觉自个儿又给戏弄了,恨不能袖里的拳头直招呼到男人脸上去。 凤明邪喜欢看陆以蘅怒上心头又不得发作还窘迫的神色,料到她打不了人,自然——男人下意识向后跃开一小步,“踏”,果不其然,陆家姑娘恶狠狠一脚就踩在他原本站立之处。 瞧瞧,还说自个儿不是孩子心性。 洋洋洒洒的笑意随星河流月一路落进了国公府的巷子,直到手腕上的红绳松懈了,陆以蘅才发觉到了家门口,一直悄悄跟在后头的六幺适时跃上凤明邪的肩头,舔着爪子甜腻腻的叫唤,好似在埋怨一路上小王爷对它的爱理不搭。 “叮铃”,马车上的铃音轻轻响起,陆以蘅这才发现早有人侯在侧门等候着男人,好像这家伙就是为了陪自己一同游着街市回来特地遣走了座驾。 手里的糖人在昏暗灯火下还有着流光,红绳在手腕上随风零落,陆以蘅看着马车消失夜幕推门而入,竟觉得这小糖人有些舍不得吃了。 府外的烟花盛世还未停歇,盛京城,重归往日。 当然,魏国公府成为了最后得知陆以蘅要随军同去偏隅剿匪消息的人,天子在朝堂下没给迂回的余地,索性点名道姓的调遣着兵部。 十日之后,盛京三千精兵,加之莫何顺宁两省督府所遣一共八千,志在必得。 这下,炸开锅的不是朝堂,而是魏国公府。 陆婉瑜险些将手里的针线篮都给打翻了:“你说什么?!”她一脸的惊愕,“西什么行,剿什么匪?”她以为自己听到了最好笑的话。 陆以蘅正剥着小橘子:“我不怕。”她努努嘴。 “你是不怕,我怕行了吧。”陆婉瑜咬牙,她将手里的针线搁下,原本还平静无波的心现在翻江倒海似的,“朝廷里那么多男人,凭何要你一个小姑娘冲锋陷阵的?”上回东宫行刺就险些没从阎罗王手里抢下人来,明明约好会三思而后行,怎么突然天子就下了这么大的令,要说陆以蘅不知情,她一百个不信。 陆以蘅忙把手里拨好的橘瓤递到陆婉瑜嘴边讨好,那女人呢,一扭头,气恼着阿蘅总是做令人猝不及防的出格事! 陆以蘅对付三姐姐没折,她忙照着那头正一脸悠哉捧着茶盏的陆仲嗣使眼色,赶紧啊,劝劝! 陆仲嗣眼珠子转转拍案叹道:“婉瑜你有所不知,那些个将军校尉的哪儿能跟阿蘅相提并论,天子金口玉言,那是瞧得起咱们陆家,给你一个将功折罪、扬名立万的机会,阿蘅当然不能违抗君令。”他一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陆以蘅偷偷的给那老大哥竖了个大拇指,好样的。 陆婉瑜一听火气更大,她眉头微蹙,原本弱柳扶风的,可这会连陆以蘅都瞧见额头冒出的三丈火,她一手就戳到了陆仲嗣的眉心:“我可不稀罕,偏隅是什么鬼地方,山中飞禽走兽不说,那里的匪贼凶悍如虎,个个都不是好惹的,否则朝廷怎么不早给剿了,还不是两省的锅最后得京里给收拾烂摊子,你让个姑娘家去打打杀杀,你——”她气极了,舍不得骂阿蘅只好拿陆仲嗣开刀,“阿蘅要是少半根头发,我、我唯你是问!” 陆仲嗣眼角一抽,手里的茶盏晃荡:“这、这关我啥事啊……”他扁扁嘴,无辜的吃瓜群众还要被怼,万里之隔的那要是阿蘅跌一跤他还得跪着受罚不成。 “你是她大哥!”你不受罪,谁受罪,陆婉瑜难得强词夺理还理直气壮的,“阿蘅在宫里,你也在宫里,怎么就不见得劝劝她?” 陆仲嗣不敢跟自家的女眷吼嗓门,他受着气掐着声道:“那你还是她三姐呢,你怎么就劝不住她……”阿蘅那个犟脾气的姑娘,十头牛都别想拉回来。 陆婉瑜一跺脚,伸手作势要打陆仲嗣,老大哥一下就从凳子上窜起来跟个老鼠似的一溜烟躲到了正抱着菜盘子在旁看好戏的花奴身后,样子像极了他以前在大街小巷被揍的鼻青脸肿时,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么。 花奴哭笑不得。 陆以蘅“哎哟”着忙跳到他们中间一把抱住陆婉瑜的臂弯,得,这一家子的地位如今是倒了过来,以前陆以蘅整日里教育陆仲嗣,陆婉瑜和事佬当不停,现在,呵,陆家老大哥不知何时反和阿蘅一条战线,惹得那从来动口不动手的陆婉瑜都恨不能一拳头锤上去。 有趣极了。 花奴探出脑袋,娇娇俏俏的:“我瞧着呀,小姐怕是不想见到齐小公子这才急着出京吧,”她晃晃手指,“三小姐您忘啦,江大人前几日还说起呢,元妃娘娘本想牵个红绳,建威将军家的小孙儿文武双全,可惜咱们小姐看不上。”索性请命剿匪,省得宫里人拿来做文章,不甚其烦。 陆婉瑜不听还好,一听眼珠子都瞪了出来赌气,就因为不想叫人牵了红线烦着你,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阿蘅这么冒失考虑过他们这些兄弟姐妹的感受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多一个心眼 陆以蘅一看自家三姐的表情就知道小花奴多嘴了,忙讨饶:“哪有,三姐别听花奴胡说。” “就是,花奴别胡说,”陆仲嗣耸肩“火上浇油”,“是秦大人不够位高,还是小王爷不够权重,阿蘅哪能选齐家臭小子。”他是看戏不嫌事儿大,陆家的姑娘哪儿缺男人,不,她压根就不想着安身。 说着,大男人的目光还意有所指的瞥向一旁案几上那好端端搁置的小糖人,小妹放了几天了都没舍得别人碰。 陆以蘅嘴角都抽了,这群都是什么家人,再扯下去,怕是魏国公府能掀个底朝天! 陆婉瑜袖里捏紧拳头,眼神在这几人脸上转悠来去,心里头憋着的那口气狠狠吐了出来,整个人颓然往凳上一坐:“你们……你们真是要气死我了,大哥现在在东书院风风光光的,诗词歌赋经史子集说起来是没落下,这饮酒作乐怕也没落下,何进侍郎这回又给你带什么来了?”忍不住还是要怼一怼陆仲嗣。 陆仲嗣在花奴背后推了推,可不就指望着这小“团宠”说句好话,花奴心领神会笑吟吟的:“三小姐,大少爷虚心好学,您还不乐意了?” 陆婉瑜瞅了瞅那后头好似“瑟瑟缩缩”的陆仲嗣,心里又软了下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这大半年来陆家大哥的转变,他与狐朋狗友划清界限,断指立誓不再聚赌,哪怕遭人冷眼遭人刻薄也要进入东书院做个小奴才心甘情愿。 渐渐地,好似连心境心性都发生了转变,陆仲嗣变得成熟有担当起来,莫说陆婉瑜高兴,张怜也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就好像看到了当年天资聪慧的小弟长大成人后应有的模样,他该学富五车、他能位极人臣。 张怜看向陆仲嗣的眼里都充斥着光芒和热忱。 陆以蘅瞧见三姐的气消了大半儿,她将橘子塞进陆婉瑜手里:“何进?是从英武殿调来东书院的伴读侍郎?”她有所耳闻。 陆仲嗣点头哈腰的:“正是,何侍郎性子懒散了些在英武殿时因为一时贪杯好酒渎了职这才给下了批文,丢到东书院做个小侍郎反省反省,但他是个有趣人,虽然好酒可见多识广,别说那些奇闻轶事,就光是这酒,他都能给你整出了个十七八九来,”老大哥竖起了大拇指,显然对这何进大人是崇敬至极,“我难得在宫里还有个酒友,你们可不许说他坏话。”陆仲嗣一挑眉。 陆婉瑜哼哼了声:“宫中喝酒,纯粹误事。”这次是渎职,下回指不定又摊上什么。 陆仲嗣敲敲桌子:“偶尔闲下来小酌两杯,不碍事的,”他眼珠转转就从怀里摸出两个小巧的白碧琥珀杯来,也不过一指截深却雕花细致巧夺天工,“原来这喝酒讲究的事儿比吃饭还多,尤其是器皿,什么酒用什么盛,连品起来的味都不一样呢,俗话说的好,葡萄美酒夜光杯嘛,何侍郎懂的可比那些饱读诗书的人多了去了!”这琥珀小酒杯显然是何进所赠,而陆仲嗣喜爱至极,将何进的话都当成了金科玉律。 “你平日里都带身上?”陆婉瑜蹙眉,深宫内苑的带这些消遣把玩的东西,若是叫人抓着了把柄怕也要论你个贪图享乐之错,她并不是反对陆仲嗣所谓的“闲下来小酌两杯”,而是生怕这个老大哥把持不住原形毕露了。 “是个人呐都有风花雪月、闲情逸致吧。”陆仲嗣很会找借口,将琥珀杯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又塞回了袖中,何进这个人吧是个二世祖,不,是个官三代,所以自由散漫也没人当真敢给他穿小鞋,只好灌个罪名丢到不当事的东书院来。 这不,话题来了,谁还不曾经是个二世祖呢,陆仲嗣与何进相逢恨晚。 屋内这两人点着灯火拌着嘴,陆以蘅笑呵呵的退出了门去,她可不想成为夹心饼中间人,侧耳就会落进一两句埋怨和叨扰,吵吵嚷嚷的才像是一家人嘛。 屋檐下的金丝雀吱吱喳喳的上蹿下跳,陆以蘅眨眨眼,这个角度望去,月色的凉薄和屋内微暖的灯火在它的羽翼上衬出光影流转,她微微愣神,臂弯就被人死死抱住了。 花奴。 她也退出了屋来,一双眼里满是方才见不到的担忧和希冀:“小姐,您可以去偏隅,我、我能一同随军吗?” 陆以蘅愣着了,小花奴什么都不懂,唯独这颗心是赤诚热烈的。 花奴见陆以蘅不说话又忙道:“我、我是打不了仗杀不了匪贼,但是我可以洗衣、做饭,你们那么多人总会有人生病抱恙,我还能帮忙瞧病呢。”她毛遂自荐,虽然没什么底气。 陆以蘅“噗嗤”一笑,花奴哪儿懂什么医术,哦,她想起来了:“青稞教你的?”对,那药庐天赋异禀的小子对花奴可是尽心尽力。 花奴脸“蹭”的涨红了:“胡说,是我自个儿看医书学来的。”在顾家药庐隔离养病期间,青稞没少逗她,花奴识字所以看了不少的医书。 “你啊,得留在盛京城照顾魏国公府,”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这会还有小花奴想要随主同行,可敬可佩,陆以蘅探头瞧了眼屋内两人并没有发现她们在悄悄话,“过两日你去江大人府上拜访,拜托他查查何小侍郎从英武殿调去东书院是吏部下的令,还是大学士们示的意,或者说是谁提的请。” “哎?”花奴一楞,“小姐您不会是觉得何大人在故意接近大少爷?”小花奴支着脑袋想了想,“大少爷从来文不成武不就,既没有雄厚身家也没有离奇身世,您不知道何侍郎与大少爷一块儿喝酒的时候那是‘丑态毕露’什么话都敢往外捅。”她忍不住想笑,那样的人心底里根本藏不住话,也难怪在英武点要遭人排挤被丢来当个没权没势的小侍郎。 “总是多个心眼儿不坏,”花奴的话不无道理,陆以蘅在盛京城里对每个人都保有一定的距离和设防,否则也不知道脑袋该掉下几回了,“我离京后,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江大人帮个忙,他对三姐不会不闻不问的。” 喏,恨不得献殷勤的住进魏国公府里头。 花奴重重点头。 “所有送到国公府的东西都不能轻易收。” “那……岂不是会得罪那些大人?”花奴蹙眉。 “陆家得罪的人不少了。”不在乎几份礼。 陆以蘅虽说在御书房里应承的爽快,可心底里的担忧没少半分,陆仲嗣是个不会深谋远虑的人,听风便是雨的,待人接物上不长心眼,而陆婉瑜呢,心思细腻可对官场和朝堂局势未曾涉足,不想也不信这人心险恶,张怜多年卧病在榻更不能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只剩下一个小花奴,心思巧慧却局限在魏国公府。 自己一旦离开盛京城,多方的局势未料,魏国公府在皇权中央怕难以自保而成了任由他人宰割的鱼肉。 “小姐别担心,”花奴握住陆以蘅的指尖想了想,“自从您救了东宫太子殿下,又帮盛京城缓解时疫灾病后,许多大人都对魏国公府改观,就连大少爷都说,东书院里的小学士和小皇子们瞧他的眼神变了三变呢。” 就连夫子都摸着胡子夸赞:浪子回头金不换。 魏国公府经历过最凶险也最困顿的处境,世上的日子不会比过往更差。 “花奴只求您一件事,千里之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那些男人们抢着上的,您可不要逞强,小姐答应过花奴,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上回东宫行刺已经把小花奴吓破了胆子,她不敢去回想陆以蘅躺在病榻上半死不活的模样。 心惊肉跳。 陆以蘅拍着花奴的手背安慰,主仆两人何尝不是各怀重重心事。 因为接下来的日子,陆家姑娘会忙的焦头烂额几乎没时间逗留在魏国公府,整日里在兵部和御书房窜还得与石大将军去三大营点兵,不出顾卿洵所料,此番除了陆以蘅和苏一粥外,朝中另派了邱将军为参将,这个人可就成熟稳重多了,显然是为了制衡这猛虎野猫来的。 压根没给陆以蘅喘息的机会,临行出发的日子就到了。 只是天色一改往日的晴空而变的灰蒙蒙,秋风里带着几许萧瑟,不少人在行军前来给小将军们道别送行,唯独魏国公府无人前来,陆以蘅反而松了口气觉得安心,只是遇着了她意想不到的人。 何进。 何小侍郎手里提着个小酒壶,落拓散漫,虽然穿着官服可偏生给人一种潦倒不修边幅之觉,他不言不语只是朝着她笑笑。 这笑里几分感慨、几分送别,又夹杂自嘲不耐。 陆以蘅就明白了,陆仲嗣不“愿”来送行,这才托了何进,而显然,陆家对何侍郎的“凤言八卦”陆仲嗣都一字不漏的告诉给自己这位至交好友了,有些讽刺又有些无奈。 陆以蘅朝他微微颔首也不语。 旌旗蔽天,大军的行进带着振耳发聩的脚步声,马蹄飞扬,陆以蘅扬鞭一挥,末了,下意识的扭头看去,何进正在城楼上,仰头一口饮尽了那壶酒。 似笑非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别节外生枝 城门的喧哗很快寂静。 深宫内苑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沉水香烟烟袅袅缭绕着窗框花纹,繁杂精致,从城门至宫门的小太监匆匆忙忙报了两回。 “小王爷,大军已经出发了。”岳池扶着发髻轻轻扣了下门扉,今儿个天色不好,虽还是正午可阴沉沉的。 堂内的男人正靠着长椅,衣衫逶迤,五彩雀羽下的月色长袍零零落落的扫了一地尘烟,他伸着指尖逗弄着在眼底下蜷缩的六幺儿,黑猫抖抖耳朵也不知道是享受还是抗议。 岳池瞧他不置可否,清了清嗓子:“小王爷,大军出城都一个时辰了。”柳腰款摆的姑娘打了个响指,六幺一个激灵睁开眼“哧溜”窜到了岳池的脚边,饶着腿脚尾巴直竖的撒娇。 凤明邪这才懒洋洋的支了声。 “您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岳池抱起六幺,有时候他真不懂自家这佛爷在打什么主意,你要说他事不关己,偏偏有事没事去招惹陆家姑娘,你若说他上心,他还能怂恿着你去杀人放火,自个儿选择作壁上观。 “邱参将身经百战还治得住他们两。”凤明邪揉了揉额头坐正了身,长袍落下的流光即非天明也能叫人心神恍惚,好似眉眼里的倦怠都充斥着磨人的缠绵。 岳池抿了抿嘴,若她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怕也能叫这皇亲贵胄迷了心神去,她抚着六幺脊背的长毛,顺溜光洁、爱不释手:“那您把亭大人遣回凤阳做什么?”千人剿匪出发的三天前,自家主子突然将东亭派回了凤阳城,神神秘秘的。 凤明邪脑袋一歪,岳池姑娘心心念念的,就剩下东亭了。 岳池忙扭头:“我可不敢怪您,只是……您遣他去,怎也不命我一同前去?”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不用和东亭在那花街柳巷里你躲我藏了,一个屋檐底下才过了几日就得分开,岳池意犹未尽,“凤阳城里一直相安无事,莫不是天子已经有所动作?”岳池这么一想,突得口中噎顿了半晌。 “阅华斋的事你以为是晋王睚眦必报,明狰没那个胆子。”凤明邪漫不经心。 “九五之尊,”岳池恍然大悟,“火烧阅华斋是天子授意。”晋王要明目张胆的与凤小王爷叫板那是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名头就变成了小王爷与晋王矛盾颇深,不是匕首就是女人,明狰怀恨在心才闹出了火烧阅华斋的事。 可岳池现在想来,晋王只是想顺道把陆家姑娘拉进火坑,阅华斋是凤小王爷平日喜欢的场子哪儿有人敢轻举妄动。 岳姑娘眉头一簇:“可您来到盛京城也有大半年了,百起司的人现在去凤阳又能做什么?”她百思不得其解,如说天子有意针对凤明邪那也应该在盛京城里抓他的痛脚,毕竟这男人百无禁忌,真要是数落起来,罪状指不定还“罄竹难书”呢。 凤明邪起身洋洋伸了个懒腰,将案几上的茶盏往前推了推:“怎么,你还担心东亭对付不了几个细作太监。” “谁担心那个木头,”岳池口是心非,“他整日在宫里和我面对面的也没半点儿情趣,闷死了,”花信年华的姑娘哼哼唧唧着,原本以为和亭大人朝夕相处下,再臭再硬的石头也得开个花吧,偏偏,东亭比那个陆家姑娘还不得趣,她进一步,他能退十步,以前岳池还能仗着灯红酒绿对他上下其手,现在进了宫里可不能将自己再当成个小花娘了,那般作态怕是自己都得先作个恶,“不说那个混蛋了,自从九五之尊下了旨意要西行,宫里看起来一片叫好喝彩可私底下的动作没停下。” 岳池瞧见凤明邪望来,她忙抬手朝着男人,在自己的掌心里比比划划的了几行也不管他看不看得懂的字。 从三阁三殿到议政六部,从宫内嫔妃到三大军营,每个人都借着剿匪的名头下暗潮汹涌,岳池可不是个小花瓶,她的眼睛耳朵都能成为宫里最利的风声。 “小王爷,她敢拿秦大人试晋王的心思,”还怨着当初秦徵陷害陆仲嗣这事,别看陆以蘅年级小小的也不喜欢笑脸相迎,可骨子里夹着几分有仇必报的性子,“而您偏要拿她来试这朝廷里的刀枪剑戟,就不怕这几千人陷入彀中有去无回?” 岳池是个明白人,陆以蘅将猜忌动到了元妃的头上,宫里的人不会放过这么大号的机会。 凤明邪拂去肩头的长发,随手在瓜果盘里摸了两颗小花生米:“她的心野着,可不光是为了魏国公府堵着的那口气,”男人想了想,指尖一用力“咯”,花生壳有着清脆的裂声,“陆贺年。” 陆以蘅不好大喜功也非贪利冒进,她不仅是为了去扬名立万,更重要的因为陆贺年,两省的镇南兵马中不少是晋安郡的旧部,她在暗度陈仓,借着剿匪一来探元妃宫中隐情,更掩藏自己想要查找清父亲当年疑案的决心。 岳池闻言手微微蹙停:“武怀门案?”大晏朝的小老百姓随便抓一个出来都知道这十年前的案子,稀里糊涂的就罪在陆贺年,朝廷里人人都说证据确凿是魏国公认了罪,“小王爷,这事儿不能让她查下去。”岳池的神色一敛忙俯身低道。 凤明邪不置可否只是扬了扬衣袖上沾染的沉香气息,“喀”,那原本手中的花生米突得击到了门扉上,只听得外头“咚”的发出些许碰撞声,细弱的脚步连滚带爬的就跑了。 “最近行宫周围的眼线是越来越多了。”岳池不急着去追方才在门外想要偷听的是哪个小太监,这些个勾当深宫内苑层出不穷,自打小王爷入住宫中后,美曰其名是内务府战战兢兢的拨下来几十人照顾饮食起居,可到头来,谁是谁的眼线呢。 东宫、晋王、嫔妃、天子,还有哪些神神叨叨的大臣们,只要动动手指都能轻而易举安排上奴才们的眼睛耳朵。 “可要我去查查是哪个不长眼的。”岳池俏生生倚靠殿门,张望着眼。 凤明邪摆摆手,不,别问、别查,就让他们胆战心惊,就让他们心存疑窦,凤小王爷依旧做他的风流浪荡子,偶尔撩拨撩拨人心,偶尔指点指点江山,坦坦荡荡无事发生。 岳池指尖绕着耳畔发丝,瞧瞧屋内那不慌不忙的五彩雀羽,回头,透过窗槛,阴沉之中的紫禁金銮外,是远去的旌旗划破青空之处。 无人预料。 来回时路。 从盛京去往偏隅,单说行军便要一个月的路程,一旦靠近了莫何、顺宁两省,即便行在官道之上也能如同踏入深山之行,十万大山连绵起伏、苍穹翠绿繁茂葳蕤,若是个文人雅客定会翘首以盼,山水如画不为过。 苏一粥呢,冷冷咧咧的嗤笑着: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位能人,从后补提督成了盛京看门人,再一跃而起化身为剿匪抚民的小将军,一波三折宠辱不惊,倒是叫陆以蘅刮目相看的很,苏一粥算不得是沉默寡言,与江维航的独善其身相比,苏小将军的沉默是金显得心高气傲了些,骨子里不愿与俗人为伍,口吻里就带着自命不凡的颐指气使感,但凡他做的决定,旁人是够不着也数落不了。 纯粹,是瞧不起朝廷里任何的武将,更别说,眼前晃悠的还是个姑娘。 姑娘家,就回去绣花下厨,再不然当个名门闺秀享着荣华富贵打扮的花枝招展也成,跟一群男人在泥潭里打滚、刀尖上舔血,呵,什么姑娘。 苏一粥难相处,不,是太难相处,这是所有人共同的感受。 一个多月来的行军,时快时慢、有阻有碍,每每邱参将想要就到达偏隅后如何安置以及调兵遣将想与之商量片刻,苏一粥也懒得,大手一挥爱理不理,不用劳烦邱参将顾虑。 这不,陆以蘅才将上呈来的军情都整理打点好,邱参将一线掀帐帘大跨步的进来,看得出来,正在气头上,得,谁能惹他如此赌气,除了苏一粥没有别人。 果不其然,后来跟进来的小子也撇着一张臭脸。 陆以蘅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早知剿匪困难却不知是如此艰难在军中,一个月来没心思顾忌盛京城中会有什么变动,光是想办法摸清偏隅贼匪的情况就花了不少时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这道理每个人都懂,所以小怪人苏一粥下令将千人大军驻扎在山中而非直接开拔进省。 这件事,邱参将当时是第一个反对的。 “我等朝廷剿匪大军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窝在山里,你小子当的哪门子统帅?”大刀阔斧开门见山的将军们不舒坦,就应该大张旗鼓叫那些贼寇知道皇都盛京下了多大的决心要以暴制暴,省得自以为是瞒天过海小瞧了朝廷的施压。 苏一粥呢,没点儿坐相,当时就翘着二郎腿:“邱参将,我听您帐下的兵丁回呈说,昨儿个晚上用了三大碗饭呢,挺不错啊。” 吃饱了撑的,管那么多闲事。 第一百一十四章 要粉墨登场 多管闲事。 这四个字已经呼之欲出了。 邱参将吹胡子瞪眼的憋在气头又觉得和他较劲是辱了自个儿的身份,任宰辅临行前可是密密嘱托,一定不能闹翻了天还得多管制着这姓苏的,小猛虎凶着呢。 得,凶不凶他看不出来,眼睛倒是长头顶去了。 参将大人拍案而起:“小将军你的人到了两省境内还有千余的兵马等着统筹调配,你怎么说也得给府衙里的大人和都统还有当地的王侯将相示个意,打个招呼吧!”上上下下两省里也有不少的武将,你说来这里剿匪却不和他们通个气,有这样做朝廷和地方之间联系人的吗,“好歹,这泯地还有个西川侯呢。” 你不能屁都不放一个吧。 邱参将实在是搞不懂这小子脑中在想什么。 苏一粥摇头晃脑的:“您是来这儿游山玩水,还是来杀人放火的?”要他苏一粥个个行文通告再端茶送水给每个门路讨个好不成,笑话,“那西川侯建过什么功,立过什么业,小爷瞧他不上。” 邱参将当时那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连陆以蘅都怕他这么一口气没顺下去,就两腿一蹦了。 这不,苏一粥打完了人又笑嘻嘻的:“邱参将,您是有所不知啊。” “有何不知!” 苏一粥将案几上堆叠的几日探下的军情军报往邱参将眼前一推,大约是所有人都傻了眼,都说朝廷里那是折子最不能信,来了偏隅要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些个匪贼哪里像是什么过街老鼠,根本就是光明正大胆大妄为,群山连绵之中辟了山岭建了七八个城寨,互通信息以烽火为号,还时不时的打劫过往商客,原本四通八达的山路后来不得已封了,导致两省的山城水路和经济都受了不少牵连,你以为的乌合之众竟如此有纪律有组织还井然不紊。 这制不住就只能任由发展,当官的人扛不住上头的施压下头的叫苦,索性两耳不闻窗外事,收下银子昧着良心,挨到了告老还乡便是大家的福气,你若是心里头还想着怎么把这只硕鼠给连根铲除了,瞧一瞧,盛京城里的林贞大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恶徒的手,拿捏着你全家老小的命脉。 什么莫何、顺宁、什么偏安一隅,早就是贼寇们取之不尽的享乐地。 邱参将看着白纸黑字额头上的汗一滴滴的滚落,这剿匪是任重而道远:“那咱们更应该联合知府衙门把这锅汤水给一并端了。”闭门造车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就想凭着手里几千人打通十万群山不成。 “邱参将还未明白,知府衙门,不可信。”陆以蘅解释,这一点上,她和苏一粥有同感。 “衙门不能信,那咱们还能——”邱参将的话顿在口里,这就是为什么苏一粥不愿将人手营地都暴露在两省官员的眼皮子底下,等等,这小子是在暗指府衙里早已被渗透了贼寇的势力,所以这么多年来,不痛不痒的蒙蔽着朝廷的眼睛,他们这些所谓的剿匪大军指不定还是送羊入虎口,“这不可能,刘德轩大人台阁生风,若不是手中无兵权他定是第一个赞成扫山剿匪之人,张敬大人当年可是上过战场的,随军征战下来的副将岂会惧怕匪贼?退一步,西川侯是因为先帝招安时爆发贼乱,他一马当先杀了八百贼寇拿命换来的功勋,人头可不会说谎!” 一个个高位厚禄者都是对家国有功劳之人,他们不能信,那谁还可以相信? 也许两省府衙中的确有人受了贼寇的淫威而不得不被迫行事,可你要说这些人和匪贼狼狈为奸早成了一丘之貉来欺压百姓故意瞒报,这他是万万不信的,大晏律法当朱九族,头顶的刀子可不和你开玩笑。 苏一粥只是轻蔑冷笑着摇摇头,对,不欢而散。 上一回至今也有半个月的时间了,这两人的脸色就没再对上过,无论邱参将问什么,他都是无可奉告,还别说,连陆以蘅也插不上个话,因为苏小爷谁人都瞧不上。 今日,又是因为什么? 陆以蘅用膝盖都能猜到。 大军驻扎山中已换了三个营点,可苏一粥似是没半点要和那些贼寇们正面交锋的意思,邱参将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苏小将军却整日里声东击西刺探敌情,派了一十二路小队进山可又不给任务,好似在山里玩捉迷藏。 “小将军,末将请命带五百人上山,您若是想要摸清贼寇的城寨消息,末将可以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给您清扫过去!”那七八的城寨情况还不明朗,甚至连他们消息互通的方式,山中烽火设置点都还没摸清,邱参将却忍不住了。 “何必打草惊蛇。”苏一粥淡淡一言,不急不躁,“噗通”跳上椅子将案几上的书本往脸上一盖,像是听烦了教书先生的唠唠叨叨,索性假寐。 简简单单几个字就把那参将给憋的双手都捏成了拳头,可苏小将军没自觉:“陆小姐,没事的话你也请回营吧。” 瞧瞧,苏一粥自打出了盛京城就没唤过陆以蘅一声副将,而是,陆小姐,他压根从头到尾没将她当成是自己的同僚同袍,而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回自个儿的营帐去种花浇水他都懒得来管,只要别在这儿添乱子。 陆以蘅叹了口气,苏一粥这个人和她有几分相似,对谁都有防范对谁都不置信,朝廷派了剿匪的大军,八千人,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心腹,邱参将是任安的人,说的好听是帮衬,难听一些就是将他的言行一字不漏的举报给朝廷,打小报告嘛。 呵。 至于陆以蘅,就更别提了,给他苏小爷配个副将,哪怕来个文臣也好过送来个姑娘,虽说这丫头还是个什么校武试艺的魁首对皇家忠心耿耿,可会打架又什么用,一身忠义是不差,苏一粥喜欢有头有脑心思缜密,而不是一个漂亮的绣花枕头。 真是圣心难测啊。 “啪嗒”,苏一粥覆在脸上的书本子就被人拂开了,烛光落在他微有错愕的脸上,正是陆以蘅双手环胸倚在案边。 “苏小爷,恰好,本姑娘有几句话想向您请教请教。” 她说的也很古怪,不叫他苏将军,反而叫他苏小爷,索性自称一声姑娘,你怎么来招,我就怎么对招,咱们都不兴朝廷里的那种循规蹈矩。 那头的邱参将一个头变两个大。 苏一粥愣了片刻,从盛京城到偏隅,这姑娘的话极少,偶尔他和姓邱的吵吵闹闹,她不做和事佬反而就那么站在一边看。 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琢磨什么,久而久之,苏一粥都快把她当成空气了。 “泯地的库营六个月前收了三百匹骏马,朝廷里早就有明文规定,王侯不可私征军马,这不免叫人质疑西川侯拥兵自重,可偏偏上个月上报的批文里却没有这批马的报告,”真是耐人寻味,陆以蘅敲了敲案几踱步来到营帐中所挂的两省地图前,指尖从椠河划至卢御沟,“这一片是西川侯所掌地域,朝廷里丢失的封疆大吏折上白纸黑字写着半年前贼寇掳杀商队甚至闯入边城抢掠女人财物,可西川侯却对此不闻不问不了了之。” 她说话的速度不快,可是一字一句都好像证据确凿。 邱参将目瞪口呆,他不知道陆以蘅这姑娘从哪里打探来这么多他闻所未闻的消息。 “而两省那么多的官吏竟都视而不见,区区一个偏地侯爷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耐置百姓若无睹,视朝廷如无物,显然,知府衙门里的门道多着,”陆以蘅挑眉,仿佛就在说,两位大人再品品,“众所周知,元妃的祖籍就是偏隅,她的三姑六婆八大亲戚但凡沾了光的都鸡犬升天,在两省里占了不少的官职。” 陆以蘅没有说下去,而是俏生生一笑,指尖“啪”的就点在了地图的中央。 “等等,陆副将,你是在说元妃和这偏隅匪贼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邱参将听出来了,“荒唐!可笑!” 一个深宫内苑的妃子离这儿千百里远,她怎么可能和一群贼寇有关系?! 苏一粥的反应比邱参将冷静多了,他只是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陆以蘅,好似在琢磨这姑娘说话的意图:“这就是前几日你派了三十人下山的缘由?” 陆以蘅颔首:“苏小将军探军情,那么末将只好探民情,毕竟剿匪成败不靠高官靠百姓。” “说的好。”苏一粥笑了起来。 邱参将斜眼睨这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人,心里不知为何反而升起股寒凉,一个欲盖弥彰想要翻天覆地,一个暗度陈仓欲深入宫闱,他们仿佛是各怀心思和目的却都借剿匪唱一出自己的大戏,朝廷,已经管不住一飞冲天的心。 西川侯、元妃、知府衙门、封疆大吏,一个个的都等着粉墨登场。 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西川侯之罪 这一夜邱参将没有睡好,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全是陆以蘅和苏一粥的小眼神,天灰蒙蒙的时候就听到营外起了不少的动静,接着是马蹄声轻轻远去的声响,他一琢磨忙起身洗漱完毕招呼了两个兵丁询问,才知晓陆以蘅一大清早就出了营。 单枪匹马的。 “苏小将军,你倒是评评,如此松懈的军纪军律如何敢担当大职!”邱参将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这八千人的奶娘,从上到下没一个省心的。 苏一粥眯眼还打着盹儿:“邱参将,你莫着急。” 还不急? 他们大军驻扎偏隅都快一个月了,该点的将都已安置妥当,朝廷里催促的折子询问着剿匪的情况,隔三差五的府衙里就传讯而来,邱参将抓耳挠腮都不知该如何回复,若是照实说了,怕是天子一怒之下,都该治他们八千人一个消极避战的渎职之罪! “她私自下山做什么去了?”邱参将一握腰间宝剑,走起路来盔甲铿锵直响。 “小爷哪知。”苏一粥耸肩,他还在大营里睡的香甜这邱参将就把人给拖了起来,喏,那姑娘原本在众人面前晃荡就碍眼,你姓邱的不也从来没将她当回事。 “您是主将,她是副将!”一问三不知,邱参将有时候觉得自己手底下这八千人比那些山贼还要难对付,尤其是他们这三个掌权人,面和心不和,就从来没走到一个点上,“章见知,”他怒喝一声,外头掀帘就跑进来位小副使,正是他一并从盛京城带来的随行,“去,带几个人下山把陆副将招回来。” 苏一粥呢嗤笑着就喜欢看邱参将焦头烂额的样子,好像得罪了朝廷就得了他的心思,这个人的心高气傲里更添愤世嫉俗感,既想要有所作为又看不起达官显贵,若即若离、冷眼旁观。 至于陆以蘅,比起邱参将来更喜欢出人意料,私下山营反而叫苏一粥觉得,卯足了趣味。 苏小将军开始好整以暇的等着,他的陆副将,有何等奇招险招。 泯地是西川侯的掌域同在顺宁,民风看起来淳朴却不见富饶之感,的确,原本的六部折中尽是连篇叫苦,户部没少动匝拨款拨粮以救民生。 陆以蘅这一路行来足有三五日,见过漕运、去过码头、晓达河工,秋日萧瑟下,她径直来到了顺宁府衙门前。 光辉的匾额高高悬挂,红漆大门正敞开着,迎来送往。 只是她这脚步还没跨进去就叫门里冲出来的两个衙役给堵着了。 “哪来的小姑娘,这里是府衙大堂,可不是闲逛之地。” “我想见一见知府张敬张大人。”陆以蘅牵着骏马躬身行礼。 衙役们互相对看了一眼,挥手赶人:“知府是你这小老百姓说见就见的?大人正在会客,赶紧走。”他们不耐烦极了,最近风声也怪,朝廷里派了人来剿匪,大军到偏隅差不多一个月了却没见半点儿动静,除了听说邱参将曾经来两府点了兵就再也没任何的消息传来,结果弄的府衙里人心惶惶。 这感觉太微妙。 好似朝廷不是来杀贼寇的,而是刻意来看看,看看这莫何顺宁两省中的官吏究竟是在干什么吃的,所以大官小官都坐不住了,一个月下来上上下下跑断了腿,最奇怪的是,那传闻中的剿匪小将军,却从来也没踏进两省府衙一步。 奇哉、怪哉,心思难猜。 “去去去,别耽误爷们。” 陆以蘅的肩头叫那小衙役一推,她没动,反而一把摁住男人的手腕一拧,那衙役大约压根没料得这看起来不起眼的姑娘会反抗,力道还不小,脚底下打了个滑,“噗通”竟猝不及防摔了狗吃屎。 “哪来的刁民!”衙役挂不住脸面怒喝起来。 陆以蘅松开马缰对他不理不睬,已经抽出衙门口闻登鼓下的鼓锤“咚咚咚”的敲了起来,声音洪亮,好似传到了远处的群山又层层荡下了回音。 “好,那我就击鼓鸣冤。”她狠狠一甩,“咚”的,将鼓锤砸在地上跨门而去。 外头的人面面相觑,而衙门里当差的自然也听到了动静,还没来得及将人拦下中庭,那小姑娘三下五除二的就已经踏入正堂。 堂中有温茶袅袅。 确有两人,官服官帽正襟危坐的是知府大人张敬,而师爷的位上也坐着一人,锦衣华服、半面虬髯,约莫有了五十年岁,可身强体壮毫无年迈老态,他们对这突然闯进堂来的姑娘不慌不忙也不动声色。 “堂下何人,”张敬在泯地当官数年见过了风浪场面,这姑娘一瞧就不是个贫家女,有胆有色眉目清敛,背后的明光都衬着她隐约的疏淡温宁可动起手来干净利落的很,“可知晓府堂上,不授地方小案,打哪来就回哪儿去,本官,不治罪。” 张大人这话妙的很,眼前的姑娘是来“闹事儿”的,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有的放矢,意在劝谏,少惹闲事。 知府大人慧眼如炬。 再者,这话并没有错,你一个平民百姓告官需按地域和官级来,自个儿的所在地有县令衙门,哪有人一来就跑知府门上喊冤的。 陆以蘅拍了拍裙摆,尘灰洋洋洒洒,她不跪,只是眼睫眨了眨片刻已将整个堂内环顾了一圈:“小民无冤,但有一情怕是底下的官员不敢受理,所以想讨教一下知府大人。”她拱手作揖。 张敬和那锦衣华服之人互相对看了一眼没有阻止。 陆以蘅挠了挠耳后,一挑眉:“小民一路北行而来,听说各衙都下了律令增加村乡镇的马匹税银,但凡交不起的,就要将马充公,而洛河马场半年前就有两百匹军马送来库营,可有此事?”她虽然问话却不等人回答,“田农渔桑、苛捐杂税朝廷里本就有着地域均价但到了偏隅却坏了规矩,盛京城中的粮食七分一担,南方产地四分两厘一担,至于两省嘛却要九分一担,朝廷每年都拨粮拨款救急赈灾可偏偏开仓的粮食还有如此天价,银子都去哪儿了?军用,民用,商用全都将朝廷踢出了界外,我想问问,莫何、顺宁究竟是大晏朝九五之尊治下的皇土,还是西川侯和封疆大吏们坐拥的天下。” “当年行安抚之计时怎就未曾料到,高官厚禄者会将百姓城郭双手奉送给硕鼠贼匪,多年来瞒谎拒报令两省边城百姓流离失所数以千计,张敬大人,您身为顺宁知府,就不觉得脸上无光,家族蒙羞吗。” 陆以蘅的话轻飘飘的,没有任何要问罪的意思,就仿佛在与两个故人闲谈这多日见闻,一路单枪匹马行来所见的民生民情,哪是朝廷折子里那般所谓的太平,别说贼寇在欺压百姓,如日当头的知府不闻不问难道不是助纣为虐吗,呵,再多加一个西川侯将这儿视为了自己的牟利之地。 “你……”张敬愣了半晌,“你简直胡说八道,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轶闻也敢拿到顺宁府的堂上来喧哗!”他拍案而起,“西川侯是对两省和先帝,对百姓有过卓绝功勋之人,当年安匪发生暴动,他一骑当千斩杀八百贼寇,岂由你一个小姑娘空口无凭?!” “哈,八百人头换来的功勋吗,”陆以蘅俯身一笑衣袖飞扬,不惊不惧直盯着张知府,“好,我问问张大人,当年军报所言从白沙渠进禹石峡口不过三百贼寇逃窜而去,他何来八百人头?!” 张敬张了张口,心头咯噔一跳,顿时也慌了神,他甚至不知道这眼底下这姑娘是在虚张声势还是有真凭实据,可她眼底里的光却不容怀疑,知府大人恍然,他一慌就不由自主顺着陆以蘅的话想要解释着打圆场。 “许是……许是兵荒马乱军报错了,许是……山中贼寇另有别寨逃窜而去。”这些事谁能预料。 “成祖时期大晏律有定,战场斩敌五百首级者可报一功,何时,连贼寇都成了家国危难时攀权者的垫脚石了!西川侯平白无故捡了个爵位也就罢了,却不思为家国尽忠、为百姓谋福,几年前的塘报上早有官吏明言其与知府衙门的人狼狈为奸、圈地为祸更兼私征军马用以镇压暴动,名为养兵,实则享乐。” 将老百姓的地都抢占成了自己的,在上搭建豪宅整日里鱼肉声色享受荣华富贵。 “我想不通为何两省府衙里却迫于淫威视而不见,负国负民!张大人,您是被蒙在了鼓里还是一清二楚却知情不报?” 张敬的手一抖,“喀”,将一旁白瓷茶盏盖碰落在地“哐当”如同玉碎,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大声呵斥堂下的姑娘胡言乱语还是应该装聋作哑假似听不懂问话,只是眼神微微的偏向了那边师爷座上不言不语的男人。 那人可没有手抖,而是端着茶盏淡淡泯了一口。 “小丫头,你可知老夫是谁?”他声音浑厚,不畏不惧。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你敢诈老夫 半面虬髯看起来沉稳里带些许凶狠又被那一身锦衣华服衬出两分生搬硬套的贵气。 他是谁,不难猜。 陆以蘅歪了下脑袋:“西川侯王炎莽,年轻时就做过水匪原本在泯江一带讨生计,朝廷招安时第一个投靠了裴将军从此在其手底下效命,当年斩杀贼匪您的确一马当先英勇无比,先皇时期孝敬了盛京城吏部侍郎连大人二十三万真金白银这才买到了西川侯爵,我寻思着,两省因为频闹贼匪当年先皇免除了五年赋税,至今穷困潦倒每年才筹三十万银,哈,西川侯,您可真是大手笔啊。” 一个买来的爵位出手二十万白银,不就为了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捞得满盆钵波再给自己洗地清白吗。 不亏血赚。 张知府显然被这出言不逊的姑娘愕到了:“你——你这信口雌黄的刁民,你这是在指责侯爷拥兵自重违法乱纪鱼肉百姓,而我等知府衙门全是助纣为虐之徒?!” 好个黄毛丫头,一上堂便说底下府衙不敢受理,原来,问责的是王侯将相封疆大吏! “眼见力不差,知道的也不少。”西川侯不紧不慢眯起眼朗笑,句句话有的放矢,分明是故意当着他的面在挑衅激怒,他王炎莽没必要字字针对去反驳解释,那显得做贼心虚。 西川侯爷当过匪徒,杀过贼寇,两边倒的投靠过,他可不在乎什么脸面尊严,花钱买了官又如何,这朝廷上下买官卖官可不少,王炎莽没碍着谁。 “盛京放了多少的权,大人们就敢收多少的银子,您老把军功一报就显得合情合理,只是当初那八百个人头午夜梦回时候可还叫着冤屈?”陆以蘅双手环胸眼角余光里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感,斜睨那端坐在椅上还显得镇定自若的西川侯,“若是谎报也就罢了,只怕八百人头是事实。”毕竟朝廷里点过的数不会作假,陆家姑娘突得凑上前去压低了声可调子里一惊一乍的,“那多出来的五百颗人头,是哪儿来的?” 她眼睛里亮堂堂的,好像一汪清水里点缀上了明日光辉,却叫人顿哽在心头哑口无言。 陆以蘅直起了身。 “杀、良、冒、勋。”她口中四个字冷冷淡淡的流泻而出。 罪大恶极。 杀害无辜百姓砍下头颅用来充当你享受荣华富贵的垫脚石,好一个恶毒无耻罪该当诛之人! 喀。 西川侯的身子没有动,可手中的茶盏顿被捏碎,水渍将他的锦衣华服打湿,好像沾染了一片血迹。 张大人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西川侯缓缓从椅上站起身,水珠顺着长袍绣纹滚落,他身形魁梧,阴影便笼在陆以蘅的头顶,可他的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反而朝着堂上的张敬挥挥手:“张大人,这位姑娘怕是对老夫有些误会,可容老夫与她单独,聊说聊说。” 虽是问话却不容你反驳,张敬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一晃,已经猜到西川侯想要做什么了,他欲言又止还是老老实实的退出了堂门。 嘎吱。 雕花木门紧紧一闭,明光被瞬然阻隔,正堂内黯然了下来,唯独微尘漂浮扬散。 陆以蘅的眼睛下意识朝梁上一瞥,瞧啊,正大光明四字匾额还高高挂着呢。 青天白日。 西川侯没有动,双手负在身后打量着陆以蘅:“小姑娘打哪儿来?” “北行而来。” “又要上哪儿去?” “偏隅本地。” 西川侯老眼眯起,思忖片刻:“老夫听说朝廷里派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来剿匪,哈,天真可笑,简直不将我们两省官营和知府衙门放在眼里。”眼前的姑娘可不畏惧衙堂和权官,手中定有着一把鸡毛令箭,可胆敢单枪匹马闯到知府衙门来问罪,不知该说她是血热澎湃还是贪功冒进,“一张嘴皮子能说会道,朝廷里那些老八股怕都得甘拜下风,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哈!” 老侯爷厉声一喝,突得耳边驰过劲风,拳头捏紧就趸足了万钧之力袭来,他从小就跟着贼匪们刀尖上舔血,见过的世面比眼前的姑娘吃过的饭还多,西川侯这一拳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技巧,带着轻蔑和恶意直挺挺的就朝着身旁的陆以蘅挥去。 用力量,就足以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闭嘴。 “喀”,是骨肉相触时细微的声响,西川侯的拳头被手掌所包容,他三分的蛮力一化,从手腕到手肘的力道好像撞到了某种既有韧性却又刚毅的东西上,进退不得,老侯爷心头咯噔,定睛一瞧,那小姑娘还站在跟前好好的,只是抬手就将他的拳头压下了。 四两拨千斤。 西川侯脸色一变,他反应很快,顿就察觉是自己过于轻敌了,这姑娘不是什么绣花枕头,而是朝廷里派下来手底有着真本事的少年人。 “小丫头好本事,就不知这条小命能不能见到外面的太阳了。” 既然话头都挑明了,这个世道,只有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这姑娘爱惹事,管你什么钦差大臣还是剿匪大将,杀了,就一了百了,这偏隅之地的贼患本就不是三五年才成的气候,朝廷以为派个几千人来就能功成身退,也不想一想,两省府衙里那么多的高官厚禄者可以视盛京为无物高枕无忧的数着银子,是为什么。 他将张大人请出堂门,自然就是为了,灭口。 西川侯不是什么善人,骨子里就是贼匪,以暴制暴就是信条,当年有胆子杀良冒勋,今天也敢杀亲命大臣,顺者昌逆者亡,这几年花出去的银子收回来的账,早就让他尝到了甜头。 人心不足蛇吞象。 老侯爷手底下的蛮劲非一般人能抵,他拧过陆以蘅的手腕脚下生风一扫,陆以蘅早有预料,屈腿就用膝盖恶狠狠的撞在男人的腿骨上,两人顿感力量震麻倒抽一口气,她踩脚一踏,身轻飞燕已经顺着手腕拧起的方向从西川侯的背上滚了过去反死死拧到了男人的手臂,一下就挣脱了他的钳制。 西川侯岂会容得一个小丫头在自己面前上窜下跳,掌风一变成抓扯住那姑娘的衣袖就往自己胸前扼来,另一手劈下戾掌冲她面门而去,陆以蘅眼睫一颤,忙踢腿狠狠撑在男人的腰腹借力将自己身体隔开劲风,掌势顺着自己的脸颊耳畔呼啸而过—— “哐当”,竟是隔空劈断了一旁的木椅,粉身碎骨。 陆以蘅心头大惊,这口气还没缓过来,臂弯上与男人相击的力道令人半身发憷,肩头顿一窒痛,西川侯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捏住了陆以蘅的肩胛骨,她倒抽口凉气,那是曾经为了救东宫太子而受过伤的地方,伤口虽然痊愈了,骨头还有着疼痛的记忆,西川侯好似也发现了那姑娘眉头微蹙有一瞬的心神恍惚,更是下了狠手死死一扼。 陆以蘅呲牙咧嘴连舌尖都咬破了,血腥味顿时充斥在口腔,惊觉眼底下寒光闪过,臂上刺痛发凉,竟是一把软剑割破了衣袖、血溅臂弯。 喝—— 西川侯的腰间还偷藏了一把锋利无比的银剑,如同轻叩的锁链又似倒挂的银河天悬划过,若不是陆以蘅反应迅速,恐怕刚才割伤的就是她的颈项。 西川侯,动了杀机,就不会收手。 寒光乍现叫陆以蘅被束了半寸手脚,血肉之躯自不能与刀枪剑戟抗衡,软剑飞花如同银屏迸裂时溅出水渍,她抬脚踹在他的虎口关节上,微疼的酸痛叫西川侯有所松懈,陆以蘅见势长袖锁住软剑,绣花的裙边包裹了剑锋的锐利,她狠狠将人往自己身前一扯,西川侯刹没有料到会有这般凶猛果决力道,脚下一崴,喉口竟被那只小手从身后死死锁住,她的力道不大,可指间恰到好处的抵在了你的气管上,男人持剑的手臂被压在腰后,若要挣脱必须松开软剑,若弃剑脱手,那岂非便宜了这臭丫头。 西川侯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侯爷不觉得奇怪吗,我一个小丫头竟能得知深宫内苑琐事,朝廷买官卖官内情,几百万两雪花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西川侯怒目一瞪。 陆以蘅的呼吸落在他的颈项上,却叫他鸡皮疙瘩直竖。 “元妃娘娘托我向您老,问候一声。” 西川侯闻言顿时脖颈的青筋直突大喝道:“她敢!” 玉面狐狸卸磨杀驴。 陆以蘅心头一喜,嗤笑道:“果不其然还真有勾当。”她不过是试试水探个路,没成想这西川侯是个耐不住的急躁性子,恼羞成怒后什么话都往外捅。 “你敢诈老子!”西川侯发觉自己失言,拧着臂弯大力一挣。 “不敢,但我想要向侯爷借一样东西,”陆以蘅的指尖已经锁住了男人的手腕,轻轻一点,力道巧妙就将那银剑脱手卸去,西川侯脸色大变,因为他感觉到自己温热的脖子里已经抵到了寒凉剑身,“项、上、人、头。” 项上人头。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是身不由己 西川侯的耳朵里刚落进这声音,脖子上寒凉一闪。 起初是感觉不到疼痛的,甚至还能察觉到温热的血液一下子涌在皮肤上,然后神经狠狠的刺痛起来,你甚至来不及有一丁点儿的反应。 人头已经和身体分了开来,飞溅的血渍落在门堂前昏暗的地面上,剩下的顺着陆以蘅那身绣花裙滚落。 魁梧的身躯轰然倒下。 玉冠金带散落在地发出环佩琳琅的声响,银色的软剑在锦衣华服上抹去肮脏血痕。 室内突如其来的静谧只能听到陆以蘅自己的呼吸,大口大口的,方才的激烈打斗戛然而止,“呯”的,木雕堂门被踹开了,她抬起眼,夕阳正落下绯红的色泽,将她裙袍上的血渍衬的更加艳丽。 一股子腥味顿然涌出,叫外头原本闻声想要闯入的人,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回去。 踏。 是陆以蘅一步步走了出来。 头颅的血迹顺着走过的路蜿蜒。 外头是张敬带着二十来个衙役,他们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背后突起的大汗被冷风吹得冰冷冰冷,从堂内从出的姑娘满身血色,手里提着西川侯的脑袋,就这么,正大光明的来到了斜阳底下。 衙役们的牙齿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去看知府大人,张敬年轻时候也在军中效力,上过战场杀过敌,见过尸山骨海,见过断壁残垣,可偏偏被眼前这般景象给震慑住了,那姑娘手里没有刀剑甚至面无表情带着几分骄气,可眼底里的光湛亮湛亮的叫张敬都有一瞬的心虚,仿佛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玉面小修罗。 手起刀落,没有半分的犹豫。 西川侯原本想要杀人灭口却被人反杀,张敬“咕咚”咽下了喉头的唾沫。 “荒唐……荒唐!”张知府袖中的拳头一握,抬手就指向陆以蘅,“竟敢谋害西川侯,你是疯了不成!”王炎莽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在盛京城中甚至可以说无权无势,可在偏遇、在两省里,他举手投足所涉及的背景和势力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的,否则,自己身为知府又何须看他的眼色,否则,在察觉西川侯想要杀人灭口时,他张敬为何听之任之。 而眼前这个小姑娘,简直胆大包天! “张敬大人,”陆以蘅蔑然一笑,声音轻轻冷冷的,“大晏律法中杀良冒勋乃是死罪,不管杀一个还是一百个,更何况西川侯谎报军情、践踏天威,死不足惜。”杀了他不过是替天行道、为民伸冤罢了,“若是九五之尊知晓你与西川侯交情笃深、狼狈为奸,不知道张大人一家老小三十余口是不是还有太平日子可以过。” 陆以蘅歪了下脑袋,徐徐不急的话,反而好像一把刀子直挺挺的割在张敬的喉咙口。 天子若是将莫何顺宁两省这么多年来的始末经过都差个滴水不露,死的是谁,不,死的最难看的会是谁,别以为你的亲戚家属可以苟且偷生,这律法当中有得是株连九族的方法。 天威当头,如芒刺在背。 张敬,竟迟疑犹豫了片刻,他心有余悸举棋不定,因为西川侯突然的身首分离,因为眼前这个姑娘的字字针锋。 知府大人,在权衡利弊。 陆以蘅瞧出来了,战战兢兢又左右为难,心里害怕着又想要掌控着,最不甘心成为他人口舌上的鱼肉,她冷笑着朗声道:“我从盛京城来偏隅,本也该候您一句,末将陆以蘅,见过张敬张知府。”她晃了晃手里的人头,从腰间的襟带中摸出枚小小的符令丢向张敬。 张敬微微倒抽口气,掌中是兵部所颁的行军调令,他曾经在军中待过自然识得,从盛京城来的陆小姐——就是这次剿匪大军的副将,苏一粥的“得力助手”,更是九五之尊钦点的丫头。 陆以蘅,他很清楚的记得这个名字,一个多月来数次从西川侯的口中说出,听闻是个武艺精湛的佼佼者,小小年纪在盛京城里就担当了数次重任,对了,时疫闹的沸沸扬扬时这姑娘也是一马当先。 西川侯对苏一粥和陆以蘅都嗤之以鼻,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罢了,年纪加起来还没他一个老爷们大,能懂个屁的行军打仗,不过就是在盛京城里荣华富贵享得多了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还妄图剿灭这两省为患几十年的贼寇,他们以为,这些悍匪是地痞流氓那么好打发?! 可笑。 只要稳住了,拖他个一年两年,大军不动,咱们不动,军粮军饷可都是真金白银,朝廷里迟早拿这满山的贼匪没办法,还不是得出个下策来安抚,这只要一想诏安,还会少咱们的甜头吗? 西川侯的笑声如今在历历在耳,可是张敬忍不住去看,那侯爷正在滴血的头颅就握在这个他看不起的小姑娘手里。 张敬有一瞬的怔愣空白,他曾经想过无数次剿匪大将该是何等模样,唯独,不该是这般明稚骄气甚至带着些许莽撞冲动,单枪匹马的闯进了府衙大堂割下了西川侯的头颅。 玉面小罗刹,措手不及的花招。 陆以蘅见张敬至今不敢开口说话便知他被自己给镇住了场子,自然要趁热打铁:“西川侯想要谋害我这剿匪的副将,是不是罪大恶极?”所有人可都看到了,老侯爷闭上门窗,陆副将的话现在就是天理。 张敬泯紧唇角,这会儿已经微微低下了头去,只能随着那小姑娘的话附和:“是、是是……西川侯居心叵测,意图对剿匪大将不轨,那便是亵渎了皇威,无视了天子,罪该当诛。”他摸了摸额头豆大的汗珠。 陆以蘅点点头,走过张知府身边时掠起的凉风让他鸡皮疙瘩直竖:“张大人的祖上也是帮过先帝爷征战沙场的忠良之辈,想来是这些年身不由己被西川侯误了仕途、蔽了双眼,定不会是你自甘堕落要沦为那恶徒的左膀右臂吧?” 陆以蘅这话明知故问,又给足了你脸面。 张敬当然听出来了:“陆副将军所言即是,这些年本官虽然看不惯其嚣张跋扈、鱼肉百姓之举,但身在顺宁不由己,若不从了他的意,本官家中三十余口怕都不能再顺宁府长久,侯爷一声令下,这贼寇还不就是来去自如。” 张知府也是个察言观色、巧舌如簧的人,只要给他一点婉转的风向,他立马就能跳出这个深渊大坑,如今,朝廷剿匪势在必得,而西川侯又莫名其妙被这个陆以蘅给砍了脑袋,真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她似是压根没有想过会造成的后果,偏偏一出手就给了他顺宁知府封疆大吏一个下马威。 这下马威,唬的真是时候。 张敬既然低了头就不能在明面上与陆以蘅抗衡,他必须要做一个“忠君爱国、为民请命”的臣子。 “如今朝廷派了大军前来,实在是偏隅之福、百姓之服,有天子这颗体恤之心,两省必同心协力,剿灭贼患。”张敬的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数年下来捞了多少的银子好处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陆以蘅哼笑着上上下下打量他,斜阳西下,好一身正大光明。 顺宁府被这么一搅和乱成了锅粥,所幸张敬大人看起来是个能力挽狂澜的人,愣是将这事给瞒的是滴水不漏,别说省城里不安宁,偏隅山林的营中同样每日都在炸锅,还不是因为邱参将派出去的人压根没找到陆以蘅,这都快小半个月了,那姑娘跟销声匿迹一般。 “本将,这就写折子参她一本!不,十本!”邱廉是气极了,从日出东方到星月溅地,营外篝火,营内燃着小炭炉,入秋后山林之中是越发的寒凉了,“擅离职守,不听教诲!” 夜露悄悄降临。 哗啦——突得,营帐的帘子一掀,山风吹进将烛火晃了一阵,“咚”的就有个黑布包裹的东西给甩了进来。 邱参将反应很快一把就将那一团玩意抓在了掌心。 外头的人这才笑吟吟的踏进来:“邱参将刚刚说是要弹劾谁呢?”陆家姑娘拍拍手。 “陆以蘅?!”邱参将一愣,“你——”他正想要狠狠斥责一顿突然发现,那姑娘的裙袍上有着大片的淡淡血渍,看得出是经过少许的清洗可压不住痕迹渐露,“你做什么去了!” 陆以蘅指了指男人怀里还死死抱着的东西。 邱参将想也没想三下五除二的就打开了黑布的包裹,一颗人头赫然从他膝上滚落下来,惊的邱廉瞠目结舌,血腥味已经淡了许多,脖颈上的血液在伤痕上凝固。 “这是谁的人头?!”邱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人头面目狰狞早已模糊了原本的皮囊容貌。 “西川侯。”陆以蘅不以为意,还大咧咧的径自入座,一伸手就将邱参将案上的温差取来一饮而尽,好茶。 “西川……西川侯?!”邱廉压根就反应不过来陆以蘅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你把西川侯杀了?!” 这姑娘疯了吗,下山十来天竟把当地一个“王侯”的脑袋给砍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准备好应战 陆以蘅双手捧着茶盏,双腿也干脆往凳子上一蜷缩,哪里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姑娘,分明是个被质问后显得“战战兢兢”可又死不悔改的小丫头,她歪着嘴角,眼珠子转转,茶水在嘴边咕噜咕噜的,说话的口齿不清可明白的很。 “西川侯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一路见闻岂会有假,勾结官府衙门,私征苛捐杂税,百姓敢怒不敢言,更何况杀良冒勋五百余人,仗着天高皇帝远的不将大晏律法放在眼底,就算是押解回京也是五马分尸之罪。” 陆以蘅比划了个手势。 “他杀良冒勋——”邱廉一拍桌案跳起来,“他杀良冒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年那五百人是无辜百姓,张敬一清二楚,不信,您问问。” “张知府也知道?”邱参将目瞪口呆,“他们联合起来保一个西川侯不成,可、可他也不能容你这般放肆啊!”邱廉捶胸顿足,不是怨怼张敬隐瞒了事实而是怪责张知府怎么不拉住这鲁莽的陆以蘅。 “西川侯好歹也是个‘王侯’,你这么不跟朝廷吭一声的就杀了,难道不是大罪?你——你回头怎么和朝里交代?!”就算西川侯是个恶贯满盈之徒,那也应该收集证据一级一级的秉承上奏,将罪状梳理之后提交兵部核实再面呈天子,让九五之尊来做决断。 陆以蘅轻声一笑,挑眉的模样懒懒的充斥着蔑然。 邱廉何尝不知这一来一去的,少说也要半年的流程,回头只要西川侯立马给六部的大人塞点儿银子封口,那些折子压根就送不到皇帝的手上,有钱能使鬼推磨,否则,为什么两省的贼寇情况越演越烈变得如今必须兴师动众的程度。 邱廉摸着案几的边角狠狠一捏:“怎么和朝廷交代?”他又问了句。 “邱参将不是有便宜行事的权力吗。”陆以蘅撇撇嘴,得,皇帝老子既然派邱廉来自然会给足了权力,这个权力不光用来制衡她和苏一粥更是用来压制两省里的官员和当地王侯的。 但凡遇到举棋不定的事件,邱廉有权代替皇帝做出临时抉择。 邱参将脸色一变,这倒好,自己的权力成为了陆以蘅“嚣张跋扈”的护身符了,他怒瞪向一直在那头不吭声的苏一粥:“苏小将军,即便我有便宜行事之权,可你身为主将就制不住一个副将吗?”这手底下的人犯了事,到时候苏一粥你也跑不了。 陆以蘅跳下椅子挡在了邱廉身前也挡住了他质问的视线:“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她连苏一粥的解释都想好了。 “你——”邱廉的确被气的惨兮兮。 “没有剿匪之前,咱们得由着朝廷,剿匪之后,朝廷就得由着咱们的。”陆以蘅昂头,目光里有火光的跳动,不知是暗底丛生还是那烛光散落。 花了这么多人力财力都到了这档口的份上的断没有撤军的道理,现在的形势,就是千里之外的盛京城都得听着他们大军临机应变的“捷报”。 邱廉拍了拍脑门,有那么瞬被陆以蘅这漫不经心又刁毒的话给惊到了,好似那小姑娘在出盛京前就已经有了全盘的打算,这两个主副将才似是“各怀鬼胎”却能一个眼神就读懂了对方的想法。 “为何西川侯死了却没有在两省官吏中掀起风浪,张大人刻意隐瞒了风声,”苏一粥撑着脸颊曲腿盘坐在主将位上,眼神里落落的有些明光,他没有看着邱廉和陆以蘅,而是盯着营帐被夜风吹动的帘子,“众所周知,两省里定有不少人与贼匪关系微妙,西川侯突然死了这样的消息,官道上装风平浪静,那小道里,显然不会太平,很快就会有动静了。”小将军的手指还一下一下敲打在自己的脸颊。 “什么动静?”邱参将懵圈。 陆以蘅也抬眼朝着帐帘望去,“哗”,帘子被兵丁侍从掀开,吹拂进的山野秋风都带着星月的清冷。 那将士单膝跪地一手持剑,风尘仆仆显然是急步奔回。 “报将军,上山的十二队人马有消息传回。”他抬手就从胸口摸出一卷羊皮递上。 苏一粥的速度比邱廉和陆以蘅都快,窜上前来一把抓起羊皮纸摊开,上头用着墨碳潦潦草草的画着简陋的示意图,可苏一粥却朗声一笑。 “好,准备人马,今夜动身探个虚实!” 那小将士应声忙退出了营,账外原本寂寂的大营突的躁动起来,篝火虚晃,盔甲摩擦相撞的声音不绝在耳。 邱廉左看右看反而觉得自己像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苏一粥将怀里的羊皮卷往案上一丢,指着陆以蘅就笑道:“有你的,拿西川侯作饵,就不怕引火烧身?”他没有斥责陆以蘅的擅自行动,反而嫌恶的抓起地上那老侯爷狰狞的头颅随手一丢,如同丢弃不入眼的破烂。 “循规蹈矩、束手束脚,反而会被这些老狐狸牵制。”胆敢与官府侯爵勾结的贼寇可不是什么躲在深山里的老鼠,他们的爪子早就伸到了盛京城中,剿匪大军的一切情况和行踪都可能已经暴露在眼皮子底下,这个时候如果还和邱参将所说与府衙联合,那才是真真的送羊入虎口。 所以,要出奇制胜。 哪怕阴毒、哪怕刁钻,哪怕不合情理。 只有贼寇先乱了阵脚,他们才能一击必胜。 苏一粥眯了眯眼,倒是觉得眼前这副将没那么碍眼了。 “报,行队准备妥当。”外头的将士厉声大喝。 苏一粥脸上难得露出些许兴奋,摩拳擦掌道:“邱参将你就在营中稍候,陆副将随我一同进山。”他也懒得给任何人响应的机会,一掀帘子就跨步而出。 苏小将军喜欢趁热打铁,也喜欢迅雷不及掩耳,外头的小队精挑细选三十人,兵分两路直去青目峰和天允峡口,陆以蘅这才得知方上奏的军报中便是几处可疑的贼匪烽火消息点。 贼人们的城寨不易探寻,邱廉打草惊蛇的法子自然是行不通的,别看苏一粥年纪轻轻可耐心极好,这一个多月下来大约摸清几个寨门,可你要各个击破就必须要封锁他们之间传递信息的营号点。 偏偏,自从剿匪大军接近两省之后贼寇们就好像得知了消息一般没有任何动静,敌不动我不动的状态反而成为了对苏一粥等人十分不利的情势,朝廷里问责的折子一封封的递来,苏小将军心知肚明情势严峻。 苏一粥不怕身负重责、重罪,唯独怕,贼寇的收敛和金银财宝会让朝廷里那些一手遮天的高官们蒙蔽心神,从而误国误民的上疏给天子,请求放弃这劳民伤财的剿匪行动—— 那可真是,功亏一篑! 可这种毫无头绪的僵持突然之间被陆以蘅打破了,她单枪匹马杀了西川侯,这个动静不可谓小,贼匪们自然会得知西川侯的变故和张敬知府的作为,如此一来,乱的就是他们的心思。 这不,才短短两三天的功夫,山里潜伏的探子就回呈递报,贼人小心翼翼通风报信,山中八个号口烽火的营点一览无余。 他们慌着呢。 偏隅的山林中飞禽走兽不少,深秋夜里更是寒凉刺骨,不是冬日铺天盖地包裹的感觉,而是稍不留神就钻进你的耳根后背,让你咬紧牙根拼了命的打冷颤。 更何况,如今,深更半夜。 一行人穿梭在山林草菅,枯枝藤蔓化割开衣衫长袍和皮肤都浑然不觉。 苏一粥下令熄了所有的火把,就着月色和脑中所记的山林地形行军痕迹,几乎没有停歇就摸索着上了青目峰。 有时候陆以蘅都不得不佩服这位小将军,这儿的山路迷迷茫茫,换了她早就晕头转向,可苏一粥呢,百里奔波都不疲累和慌乱,好似从小到大就是个生长在这般山麓的孩子,石将军的举荐真是用心良苦。 夜黑风高。 贼子的烽火营地并不大但很隐蔽,若不是苏一粥把人不动神色的安插在各个峡道隘口怕也很难察觉,如今这小小的山坳里,竟藏着一座看那起来守卫森严的信号点,平日里他们以山林篙草做伪装,只要夜间火光亮起,片刻就能给下风路的山头指引信号。 苏一粥从怀中掏出羊皮卷就着月色粗粗看了眼。 “这个营点一十四人,前哨两人,观风五人,”他压低了声,伸手左右一挥一摆,两边的兵士心领神会悄悄的分兵两路包围起营点来,“哨楼上那两个,能解决吗?”他转向身边的陆以蘅,月色之下看不清双方的表情,询问却变成了势在必得。 陆以蘅捏紧了一旁的长草窜着身子就如同夜里的一阵风,瞬息已猫到了营外的木栏口。 巡逻贼匪的警惕并不高,打了两个哈欠折返回身,陆以蘅委身掠至哨楼下,不等月光走过她裙摆,哧溜一下就好似灵猴般攀着木栏窜上了不高的哨楼,翻身轻跃还没等那握着小火把的匪贼发觉,已从身后一把勒住那人的脖颈子,细微的血腥飘散在空气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往事不尘烟 那贼人喉间血痕立现,压根来不及喊一声就被陆以蘅袖中乍现的匕首给割断了喉咙,鲜血顿汩汩而出浸透麻衫。 男人手一松,火把就落了下去,陆以蘅眼明手快,抬脚轻轻一踢,顺手接下火把轻轻安放在哨卡上。 仿若无事发生。 夜风袭过脊梁,抬眼便能瞅到上风的小林子里有微弱的火光一瞬寂灭,定是苏一粥派去的将士将巡逻的贼人拿下,屏气凝神的哨塔下,阴影之中的小队人马正躲着月色偷偷潜进,营后突传出一声嘹亮的鸟哨声。 清亮亮的,直击到耳中。 好像禽鸟发出的夜啸。 营中人微有怔神,偏是那电光火石的瞬间,陆以蘅心领神会抽出脚下尸体上的长刀一把掷向那头哨楼上正好奇欲要往想声音来源处望去的贼人。 “噗嗤”一下,正中胸膛,那人闷哼这身体已经顺着哨楼往下坠,呯的砸在了草丛中。 那瞬,小小的哨营里火色突起,刀光剑影似有着千军万马的声势沸腾在了帐帘的剪影之中,贼人们压根没有预料到突发的情况,甚至连前哨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更别说反应过来想要去点号火通风报信,顿时整个营地中已经炸成了一团,飞溅的血渍,倒下的尸体,头颅正不听话的满地滚,血腥味弥漫在这一片小小山坳之中。 呼喊声很快就停息了下来,甚至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干净利落。 夜风一吹,令人作恶。 苏一粥的脸上也溅着血痕,他懒得抹去,伸手就将长剑合入剑鞘,月色隐蔽下所有的杀伐氛围,这是陆以蘅第二次忍不住有所感慨,他的行动就好像深夜里在林间窜梭的豹子,下令快狠,年轻人好像生来就是杀人放火的,刀剑握在他的手中不带一点分量,上掠下挑,精准凶猛。 苏小将军嫌恶的看着满地狼藉尸首,踢开脚边的贼人脑袋,朝身后那些在山中修整了接近两个月刚见了血正兴奋的如同猛虎野兽的小将士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将尸身收去一旁整理营地,把所有能用的物资粮草军备全都收拾好一并带回大营。 这处山坳地形隐蔽,下风口望去是一片黑暗无垠,似是往前一步便是深渊苦海,月光走过山峦映照出黑洞的轮廓,身处十万群山中,只觉得林深鸟静如身在沧海一粟,心头不免激荡起半分感怀,可回头瞧去,又是人间火海,尸体倒着,鲜血流着。 妙极了。 “青目峰下是胡老隘口,一线天的峡道不能容大军快速通过,峰下两处营点今晚就可以一并端了,只要廖队长行事果决不拖泥带水,很快,我们就能堵上这些贼人们的通讯,小城寨不足为惧,只怕他们一旦发现我们想要各个击破后,必然弃卒保车。”苏一粥的目光辽远,好像顺着月色一路蔓延过了这群山鳌头,他的心思也飞出了千里之外。 陆以蘅步上前来,坳口的风将她的裙摆吹起弧度,哗啦呼啦的,好像深冷秋山中开出的一朵夜花。 “迟早要与我们水火相拼一场。”她深深喘了口气。 “不出五日。”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打破了少有的沉静,两人微微错愕互相对看一眼,皆从对方的眼底里看到了明月光。 苏一粥“哈”的朗笑索性伸手拍了拍陆以蘅的肩膀,压根就没把她当成是个小姑娘反而称兄道弟的歪着脑袋打量:“为什么杀西川侯?”他突然问,却没有急着等回答,而是慢慢的踱向了营中。 陆以蘅说,西川侯恶贯满盈杀良冒勋,是个罪该万死之人,杀了他那是大快人心——这话说来不免显得冲动冒失小家子气,苏一粥既然问了,便是不相信这理由。 篝火黯淡,将士们早就将贼人们的尸首都拖去了一旁,翻找出来的粮草物资打起了箱子作起了捆。 陆以蘅上去帮衬,扯下麻绳将单担子一头扎紧:“苏小将军要实话?” “洗耳恭听。” “杀他是为了人心,”陆以蘅狠狠一勒麻绳,几乎是从后槽牙里蹦出来的字眼,她拍拍发红的手掌站起身,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裙摆,好似怕沾染上尘埃和血渍,“一取民心,二乱贼心,三嘛,得将心。”她说的潦潦草草又漫不经心。 苏一粥却没有动。 “苏小将军谁也不信,邱参将是任宰辅派来的‘细作’,我呢,是东宫或者是天子遣下来的耳目,兴许因为和秦家的婚约,您压根就将我当成是晋王的探子,退一万步,姑娘家不是娇蛮任性便是绣花枕头,在您看来,剿匪大军八千余人,最一无是处的,就是我陆以蘅。”那姑娘哈哈一笑,这番自嘲倒是贴切,她不生气,就要将你的心思都剖解开来。 “您想靠着自个儿一双手去铲平这十万大山不成,西川侯和府衙里的大人勾结众所周知,不,他的背后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城,那里有着小贵人在助纣为虐,东书院林贞大人的死就是最好的证明,”陆以蘅伸手一指那“远在天边”的苍空星穹,“小将军心胸四海却壮志难酬,生怕这两省官吏误了军机军情,生怕这身边将领充做细作遭人收买。” 陆以蘅可不跟你客套,既然说到了这份上不如大家都摊开了,何必遮遮掩掩的,近两个月来“貌合神离”难受至极,猜忌让这次剿匪行动一盘散沙,甚至快成了个笑话。 “您等着看忠心,恰好,我想表忠心。”陆以蘅合掌一击,简洁明了。 苏一粥眯了眯眼,半晌没有说话,最终唇角动了动:“杀的好。”他淡淡道,口吻里充斥着对西川侯的嫌恶和咎由自取的快意,那是在邱廉面前不曾表露出来的痕迹。 他微微一笑,挥手让所有人整装完毕紧跟下山,他们的时间不多,还要回营与其他三路人马汇合,剿匪的烽火在这一刻已然打响,耽搁的片刻都会成为成败转折。 一行人身形矫健飞奔于昏暗的山林小道,去时不是来时路,可苏一粥压根不需要分辨风向月色,他一双在黑暗中的眼睛早已摸了个通透。 “苏小将军看起来可不像石海所说年幼在顺宁府流落三年。”陆以蘅对此早就有疑惑,石将军说来轻松,随随便便举荐了一个脾气不好的小年轻,就因为他熟悉地形?“您对贼寇深恶痛绝,绝不是因为心系百姓疾苦想要为民请命吧。”要说为国为民感同身受大义凛然者,谁人不羡慕,谁人不钦佩,可不是每个人生来便有这等体悟,更多的,是来自于自身的经历。 苏一粥原本的疾步如风倒是慢了下来,示意让身后的将士们先行一步,他想了想,没有一吐为快,两人之间原本的隔阂因为今夜的行动和陆以蘅的话消弭大半,虽不说推心置腹可的确心神所一。 “我听邱参将说,这儿有您的恩人。”陆以蘅倒不是为了打探什么小秘密,而是身为同僚同袍,既取信于人自然应敞开心扉。 苏一粥的眉头动了动,他是个看起来剑眉星目的年轻人,微微蹙起半分反而有些敛紧了深思的错觉:“是,一饭之恩。”他不否认,说到这里的时候喉口微微紧缩,显然这段往事给于他很深的印象。 “那您这位恩人呢?”陆以蘅下意识接口,苏一粥此番来剿匪是不是也很想见一见那位恩人。 苏一粥愣了愣,脚步又突的快了起来,一阵风似的掠过了她身边。 “死了,很早就死了。”他的声音微凉,好像夜泉。 陆以蘅顿住了脚步,苏一粥转瞬的眼神里是盛满月色下的惆怅和怨憎,她这才知晓这小将军也有不为人知的过往,当年年幼流落偏隅就是个小乞丐,风餐露宿苟且偷生于山林,吃的多是野果野禽,若是运气不好什么都没逮到,那就饿着肚子,后来春暖花开,有人上山祭祖祈福,他遇到了一个善心人赠与香果午膳还有手中的糖葫芦。 小乞丐多方打听才得知了恩人在顺宁府,他下山在船坞码头打了一个月的零工买了一怀抱的葫芦糖人赶去相谢,可断壁残垣人去楼空,才知顺宁府三县遭了匪贼抢掠一空,那人家一十三口死于贼人之手,血流成河,那年,那个笑的春花灿烂的小姑娘正豆蔻年华。 苏一粥其实记的不是很清楚了,连她的样貌都已经渐渐淡忘,多年前的那个晴朗午后,到底是山花太绚烂了,还是那支糖葫芦太甜腻了。 他的糖人碎了一地。 从偏隅到盛京城,他不堪教化、顶撞上司,可不光是因为犟脾气才被调离。 “石将军知道始末。”陆以蘅喃喃道,兵部会突然将苏一粥临时调去盛京城,定是因为石将军知道他有着所谓的“情仇”,所以这次剿匪才当机立断举荐此人,他不会畏惧权贵,也不会折腰金银。 他想要的,是血债血偿。 第一百二十章 陷入贼彀中 血债血偿,蛰伏待机。 陆以蘅轻轻叹了口气就听到草丛中的脚步急促,跟前探路的小将神色慌乱的抱拳一跪。 “苏将军,大营出事了!” 苏一粥和陆以蘅闻言顿是心头怔愣,抬眼望去下山口隐隐约约可见营地处有火光忽闪,细听闻下皆是嘈杂叫嚷之声,一行人忙奔下山去。 营中走了水。 一片狼藉混乱,库营的粮草被烧了大半,将士们正心急如焚的试图扑灭,可惜苏小将军的主帐没能及时救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剩下几根黑哟哟的粗木柱子还挺着轮廓。 这才知晓他们走后不久,营中遭了匪人偷袭,贼寇们似是对营地了若指掌,哪里是粮草,哪里是军备,甚至主帐所在都一清二楚,匪徒们并不是要杀人,偏就是放一把火窜逃而去,杀杀你们的锐气也好叫这所谓剿匪的大军知晓,十万大山里,没有他们不清楚的东西。 简直挑衅。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邱参将呢?”苏一粥听完小兵卒断断续续的解释,反问道。 那兵卒一脸茫然答不上话,营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忙着扑火都来不及,还有不少将士被大火熏伤了眼睛烧伤了手脚,至于邱参将去哪里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竟不知所踪。 “邱参将……不是带了人马追去了吗?”人群中的声音细弱,皆是不敢确定的口吻。 “对,末将好像也听着了。” “邱参将当时怒不可遏,这就率了两队人马直追西林而去。” 众人交头接耳一阵大约是整理出了个思路。 苏一粥后槽牙一咬,拳头狠狠砸在掌心,营中的火光照彻了他半边脸颊,是显而易见的焦灼:“陆以蘅,带三十人马赶紧去西林把他追回来!”他厉声喝道。 且不谈主营为何会暴露在贼人们的眼皮子底下,这等伎俩把戏若是声东击西,那邱廉岂不是送羊入虎口要葬身山林,他怎能如此莽撞。 陆以蘅当然明白苏一粥的意思,领了命挥手带人就跃身上马直冲西林。 月色深寂,马蹄在林间穿梭的声响变得清澈嘹亮,达拉达拉,踏过枯枝、碾过杂草,竟觉在寂寥夜中变得刺耳,山林的鸟禽发出啸音,听的人背后毛骨悚然,深秋的风呼啸过耳边,就好像冰冷的月色与弯刀的冷锋夹杂着钻进衣袖。 西林里没有半点儿声响,甚至连一寸火光都看不到,而行营的人马,越发深入。 眼睛一旦适应了昏暗,反而能衬着月色瞧清眼前的朦胧轮廓。 踏。 陆以蘅突然勒住了马缰绳,她屏气凝神侧耳倾听,抬手示意身后所有的人都静下脚步。 “郑行小队长,”她的声音轻微,深林中好像月光轻轻敲打在岩上,“邱参将以前是跟着裴将军在昊台领过十万大军的吧,回盛京后,天子论功行赏时怎么说的。”她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身边的郑行险些没回过神来:“陛下夸赞邱将军老成稳重、顾虑周全,从不善专善断。”他抱拳实话实说,这也是为什么剿匪大军派了两个小年轻却还要顺带捎上这么一个能镇得住场地的“和事佬”来。 陆以蘅在那瞬一把拉起马缰绳,抬腿狠狠在马肚子上一踢,喝道:“所有人撤退,退出西林!”不同于方才不愿打草惊蛇一般的轻问,这次是疾风厉喝,马鞭子狠狠抽打在身边郑行小将的银鞍白马上。 “退!”她大喊。 几乎是同一时间,黑夜之中数十道劲风袭来,竟是千百箭矢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 人仰马翻、哀嚎嘶鸣。 陆以蘅的脸顿被飞溅的血渍所掩,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谁倒下了,究竟是谁受伤了,只听得四周一片叫嚷混乱,马匹横冲直撞将她也甩下了草丛,瞬时冷风已经掠至耳边,陆以蘅下意识挥剑就挡,“喀”,利箭折断,身边呯的倒下了一具身体,正是刚才还在和她说话的郑行小队长。 反应不及,便是粉身碎骨,郑行的喉口被三支利箭刺穿。 陆以蘅倒抽一口冷气,郑行的高头大马因为主人的猝死和周围哀嚎而惊了马蹄,它长长嘶鸣慌不择路的就冲向了前方,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竟是失足摔落进十丈外的深坑之中,浓烈的血腥味涌起在所有人的鼻息间。 它竟是被坑底所埋的铁器刺破了身体,肠穿肚烂。 陆以蘅能感觉的到自己握着长剑的手在发抖,这里分明是有人早就设计好一场天塌地陷的陷阱,若不是方才她察觉有异,这三十人包括她在内都会与那匹白马一样的下场,全军覆没毫无还手之力。 “所有人,退向崖石后躲避!”陆以蘅一把抓起身边腿上中了箭的小兵卒拼命往后拖,耳边呼啸的箭矢和痛楚都化成了月黑风高下的凄声,在脑中盘旋不散。 他们被截了个措手不及。 片刻,西林之中已是狼藉一片。 崖石后几乎没有完好无损者,三十人零零落落的剩下了十来人,清溪被月色琳琳映照,西林重归一片寂静,可是这种寂静却让人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安,没有人胆敢取出火折子亮半点儿星火,贼人究竟在何处,他们是潜伏着,还是已经离开了? 受了伤的兵卒们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咬紧牙关不敢吭声,有人掬起冰冷的溪水清洗伤口,呲牙咧嘴疼的直打颤。 陆以蘅从腰际拔出匕首,身边那个小兵卒看起来也不过是十六七岁,大好年华就成了为家国效命之人,他腿上的箭矢在逃窜之中折断,还留着箭头在血肉之中,看的出来小兵卒惊恐未定,腿上吃痛,肌肉都虬结了起来,月下流淌出的血色黯然腥臭。 箭矢有毒。 陆以蘅抿了抿唇角撕开伤口附近的布料。 “怕不怕?”她轻轻问。 小兵卒卯足了力气摇头,那瞬,匕首刀尖毫不犹豫的刺入了他的血肉之中,将黏在腿肉里的青铁箭头挑了出来,兵卒脸色惨白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腕才没痛叫出声,这模样看的周围劫后余生的人都心头恍然。 陆以蘅从怀中摸出小药囊,拿是临行之前顾卿洵送来的,每每离营她都要带上以备不时之需,就好像那个男人所说,和刀枪剑戟打交道的人离不开这些,她将药粉洒在伤口处,药囊丢给其他的将士,示意他们都赶紧上药临时处理一番伤口。 然这只是普通的草药,他们必须马上赶回大营,整修的时间不会多,今夜的变故却出人意料。 “陆副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兵卒唇色苍白额头的汗珠啪嗒啪嗒滚落,可他一点也看不明白今晚上究竟是谁在瓮中捉鳖。 “咱们遭人骗了。”陆以蘅眯了眯眼。 “是、是邱参将吗?”一旁的兵卒也纷纷围拢过来,好像唯有拥趸一起才能消除这夜黑风高下带来的震惊和惶恐。 “不,另有其人。”陆以蘅撩起一汪溪水抹去脸上的血痕,冰冷的水渍让人脑中也一瞬清明。 究竟是谁在营中怂恿说着邱廉来了西林,那么邱参将呢,他究竟是追了贼匪,还是当真来到了这里却也遭到了袭击? “稍休片刻,我们便立即回营。”陆以蘅甩去水珠,当机立断。 众人点点头心知这节骨眼耽搁不得,如今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十来人也是心慌意乱的很。 哗啦啦—— 突然,林中的鸟雀撒开翅膀飞掠出天际,连带着响起的林间嘈杂和清亮鸣叫惹人心头发怵,还未等回神,便听得远处有一吼声震天如虎啸山林。 咕咚,有人吞咽了下唾沫,战战兢兢道:“我听说、我听说这偏隅的十万大山里多的是猛兽野禽,它们、它们可是逮着什么吃什么,还有、还有茹毛饮血的野人。” “你可别胡说……”小兵卒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在那人胸前捶了拳头。 “什么胡说,我三姨十年前在山里还见过……”那人一惊一乍的引来哗然。 “哪来什么茹毛饮血的野人,只有杀人如麻的贼寇。”陆以蘅不以为意将匕首洗净往腰间一藏,她可不听这些什么乡野怪异的传说,天色有了些许的朦亮,一宿似快要过去。 小兵卒们互相搀扶蹚着溪水蹒跚而过,突地,最前头的人脚步却定住了,后头的人推了推他的脊背。 “看什么呢。” 那人没说话,可是腿脚却微微颤抖起来,甚至能听到口中断断续续流泻出的字眼,听不清,因为被颤栗搅碎了。 “见鬼了不成。”后头人闷着声埋怨,朝他脚后跟轻轻踢了踢,谁知那人压根站不稳,身体一倒,“噗通”就摔进了溪水中发出巨大的声响。 众人这才惊觉气氛的悚然,忙抬眼瞧去,只见晦涩朦胧的山林里有一巨大的活物正盯着他们,它双瞳贪婪凶狠、炯炯有神,一动不动如在匍匐静待。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下来,不由自主的微微向后退去。 猛虎下山。 第一百二十一章 虎口险逃生 黑纹斑斓恶虎,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跌倒溪水中的兵卒看傻了眼,还未等大家反应过来,他惊叫着连滚带爬就朝着另一头飞奔而去,陆以蘅根本来不及阻止,那瞬哀嚎撕心裂肺的炸在了耳边,水花飞溅,那恶虎电光火石的一跃就将那哭逃的兵卒狠狠按压在了爪下,血色染红了溪水的清澈。 虎口还带着粼粼血光,爪下的男人早已没了声息,一口就被断了咽喉。 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都别乱跑!”陆以蘅能感觉这几个字从口中落出时带着的战栗和惊慌,这可怖血腥又突如其来的景象叫她心生胆寒。 血腥味弥漫在鼻息之间。 有人的腿脚打着颤已经战战兢兢的往后退去:“跑吧……我们跑吧……”他碎碎念着,对,这个时候不转身跑难道还留在这里等死吗!没见到上一个人是怎么命丧虎口的,这十来人,只要——只要死的不是自己,那谁都好! 溪水“啪嗒啪嗒”被踩踏而过,几个兵卒早已吓破了胆纷纷丢盔弃甲四下逃窜,剩下受了伤的人早已软了腿脚,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动弹不得,与方才那千百的箭阵,满地的尸首比起来,现在眼前这血盆大口的恶虎更叫人畏惧恐慌。 兵卒们的“骁勇善战”早就成了一个笑话。 身后的人能跑的跑,能躲的躲,哪怕是跪着爬着也不愿意就这么坐以待毙,可是陆以蘅还没有动,那恶虎一双幽绿的眼睛好像晨昏的灯笼直勾勾的,盯着她,似乎在揣测洞悉猎物的想法和心态。 陆以蘅的掌心全是黏腻的汗水,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在血脉中轰然作响如同擂鼓,缓慢虚浮的脚步足以说明她也一样心焦、一样惊恐。 山中野兽,晨昏觅食,这里的响动和血腥以及活人生肉显然吸引了恶虎的注意,它的双目因为爪下那摊新鲜的人肉而显得更加贪婪残暴。 那瞬,夜风鼓噪过耳边,斑斓猛虎尾巴一扬突得就猛力跃然上前,窜逃的众人一阵惊呼,“锃”,清亮的龙吟划破天际,剑光乍现在陆以蘅的手边如同方才躲进云端的最后一抹月光,剑锋呼啸过那双绿幽幽的眼瞳,恶虎的身形魁猛如同一道黑风快似闪电的压了上来。 陆以蘅心头大惊忙翻身滚地退避可那巨大的力量撞击在肩膀,只听得“呯”一声,自己竟被撞飞了三丈远狠狠摔在地上滚成一团,疼得是背后发毛脊柱发凉,手脚冰冷几乎失去挣扎的能力。 手中的长剑铆足了力驻在泥中支撑着爬起身,在野兽的面前,你若表现的惊慌失措示弱三分,那么它定会将你玩弄至死,再生吞活剥。 陆以蘅可不想落得这般下场。 恶虎的喉中发出阵阵低吼,它悄然往后退却两步微微匍匐起身,虎爪缓缓的挪动,陆以蘅自然不敢有半分的怠慢,不能退更不能冒进,只好随着老虎的身形保持着距离和角度。 突得,林中徒然响起一声明锐的鸣啸,那是陆以蘅在袭击贼寇号营时同样听到过的响动,是——是苏一粥的人! 她心头一喜,顿有了半刻的分神叫那恶虎抓了个正着,它仰天一吼,庞然大物不由分说就扑掠了过来,陆以蘅闪躲不及只能扭头,下意识的不可让自己的面门喉口对上虎爪,背后猛是火辣辣的撕裂感,锋锐的爪子已经扎穿了她的皮囊一下就划破了半身的血肉,她扛不住那猛扑的力道,整个人甩飞了出去。 眼底被尘灰所蔽涌上酸痛的泪水,可压根来不及去感受自己的伤疼,庞然黑影已窜到了身后,千钧一发电光火石她急中生智索性反身劈下“啪”的一下,晨光里只见到风影疾下,直抽打在那斑斓猛虎的腹背,皮毛开窍,血痕立现! 竟是陆以蘅握在另一手中的马鞭,那鞭子被两股强劲的力道相击,折软了大半,虎身吃痛一个瑟缩扑歪了身,大抵也是没有料到会被轻易伤到皮肉,它双眼发红怒不可遏,蜷起爪子反身一掀,虎尾如劲风直铁一般朝着陆以蘅的面门横扫过去。 那小姑娘倒抽口冷气却也眼明手快,剑身挽花劈挡横刀下砍,“嗤”,居然将那老虎的尾巴削断了一截! 怒吼咆哮顿时响彻山林,震耳欲聋,恶虎睚眦欲裂,左突右进显然是又急又气乱了心神,陆以蘅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精疲力尽早已不堪抵挡猛虎的攻势,摸爬滚打十八般武艺的技巧在野兽的面前几乎是不堪一击的存在,背后的热血被冷风吹彻,它们没有干涸,反而因为剧烈的动作汩汩而出,将半身衣衫浸透。 浓烈的血腥味从未散去。 渐渐的人声从林间传来—— 陆副使—— 陆副使—— 有此起彼伏的叫唤显然是有人循声而来,定是大营察觉了异样,苏一粥派遣了小队来找寻他们的踪迹。 可是,陆以蘅不敢出声也不能出声,谁也不能乱了半分的心神,否则下一击就是你命丧黄泉的征兆,她屏气凝神只能狠狠吞咽着唾沫。 恶虎却按捺不住身体的疼痛和等待,爪子在地里压出了浅坑,它与这晨色月风齐鸣,跃上青石三扑两跳,身形不稳可力量十足,瞬间就将那小姑娘飞扑压倒在地,甚至死死拖拽着滑出了两丈远,长剑哐当甩飞,陆以蘅咬着后槽牙却忍不住这闷哼,背后的伤口蹭在了杂草碎石上,疼得她惊呼哀叫出声。 猛虎的力量容不得反抗,血盆大口早就对上了她的脑袋,腥味的涎水滚落在她颈项上,恶心的令人呼吸凝滞,爪子早已嵌入陆以蘅肩头的骨子里,可她浑然不觉,只能看到头顶毛绒的黑影压了下来,低低的吼声似乎在昭彰着自己的胜利。 这般景象无力抗拒,也叫人触目惊心。 风声、禽声、呼吸声,似乎突然在这瞬间静止了。 那些逃窜而去的兵卒似乎也察觉了静谧的氛围,溪水还在潺潺流淌,巨大的黑影好像一座拱起的山丘,无声无息没有动静。 陆以蘅,死了吗。 没有人知道。 那老虎,死了吗。 没有人敢想。 他们堆叠在一起,甚至像一个小小的坟冢。 所有人吞咽着唾沫又踌躇着折返了回来,“喀”,晨光中的虎躯动了动,众人惊呼着忙躲去了崖石后,只敢探出个脑袋静静观望。 “啪嗒”,魁梧的恶虎终是翻过了身,重重砸在地上,虎身下的人缓缓撑起手肘。 陆以蘅。 满身满脸的血,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踹开那庞然大物的,尸体。 恶虎死了。 怎么死的。 兵卒们面面相觑至今不敢相信,那姑娘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身上是还在流淌的内脏肠子,那老虎竟是被她开膛破肚了! 陆以蘅的脸色惨白如鬼,她没有力气站起来,只是如今的血渍淹没了她原本看起来俏丽的脸庞,只有一双眼睛诉说着方才的惊恐惊魂和最后决然的殊死一搏,恶虎的爪子将她按捺,长剑脱手而去,虎口锋锐的牙齿已经到了喉头,她摸出腰际的匕首,一刀—— 没有任何犹豫的痛捅入了老虎的脖子里,血流如注全倾倒在她口中,你顾不上腥咸,顾不上恶心,因为生死只在一念间,所有的力气全都是刀剑上迸裂的求生欲,她握住匕首微端狠狠向下一划。 肠穿肚烂。 老虎这才突然倒在了陆以蘅的身上。 “陆……陆副将……”所剩无几的兵卒们竟一时之间被震慑的无言可对,又羞又愧,更是不敢置信的敬佩敬畏,他们那么多大男人竟然只知道逃跑,还不如一个小丫头,只身面对凶猛恶虎,还将其斩杀刀下。 何等心魄,何等惊魂。 “陆副将……” 所有人都慢慢的围拢了过去,这会的陆以蘅坐在熹微的晨光中,她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心动魄里回过神来,双眼里有些怔愣有些失魂落魄。 “啪嗒”,匕首这才从手中掉落,她抹了抹满脸的血渍想要爬起身却腿脚发软“噗通”又跌坐了回去,一旁的小兵卒见状连忙上来将她搀起。 陆以蘅没有说话,她的眼神落在一旁的清溪,指了指那溪水,看似想要洗干净浑身的污秽,搀扶的兵卒几乎是拖着她往前走,陆以蘅的眼神动了动,嘴里断断续续的落出些许字眼。 “陆副将,您说什么?”兵卒凑了上去想听清楚,可是模模糊糊无法分辨,再定睛一瞧,那小姑娘原本眼底里蓄着的泪水,现在才缓缓淌下来,在满脸的血渍中涤出泪痕,好像刚才千钧一发之中连害怕和哭泣都没有资格。 晨光透过云端落在陆以蘅的眼睫,她眯了眯眼,牙齿打了个颤,竟呼吸一窒,昏死了过去。 “陆副将!陆副将!”众人慌了心神,这才发觉她肩头是虎爪下逃生的几个窟窿眼,背后一片血腥根本不知道伤了多大片儿,这换成个大男人都未必受得住,更何况还是个小姑娘。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怀疑有内贼 林间的声音嘈杂,突得窜出另一支小行队,领头的正是邱参将! 兵卒一见喜上眉梢忙高喝道:“邱参将,快来救人!”他们七手八脚的将陆以蘅抱起。 邱廉见这七零八落的将士和地上已经没了声息的猛虎,剩下便是那满身血渍昏迷不醒的陆以蘅,心中震撼不已,忙叫手底下的人将所有人接应回营。 晨色熹微,天光破了云晓,营中渐有条不紊,只有军医蒋弘忙忙碌碌不曾停歇,苏一粥招来了受伤的兵卒询问事情经过才知营门口那一并拖回来的恶虎是陆以蘅打死的。 别说苏小将军觉得不可思议,满营的将士兵卒皆目瞪口呆,陆副将带着一小队人马直追西林却遭遇埋伏,若不是她反应迅敏恐已全军覆没,谁料才出龙潭便入虎穴,哪个人不是给惊的魂飞魄散、四下逃窜,只剩下陆以蘅一剑一匕、横刀立马,竟将那只下山猛虎给几刀子捅死了,只是自己也险些命丧虎口。 老实说,苏一粥还没从这几句话给予的震惊里回过神来,营帐的链子一掀,军医蒋弘满头是汗的急步而出,苏小将军立马将人唤住:“陆以蘅怎么样了?” 蒋军医如今不惑之年,向来端着老神在在的模样,如今也不免察觉他神色里的担忧急切:“不轻,背后的皮肉伤面积大好在没伤到筋骨,也是庆幸,她肩头有护身轻甲,不然老虎那两爪子,皮开肉绽不说,骨头都能叫它给捏碎。”蒋弘捋了捋小胡茬摇头叹气,方才他在营帐里光是处理清洗伤口都觉得触目惊心,如今走出帐来看到那营门口躺着的猛虎尸体,更觉得胆战心惊。 哪怕是个大老爷们见了也会三魂丢了七魄的恶虎,竟是叫里头躺着的姑娘给开膛破肚了,他真是想问一问,当时,这丫头究竟在想什么?! “这事儿,是我疏忽鲁莽了。”苏一粥沉吟两分,若不是他未曾顾及周全就让陆以蘅披星戴月的去追赶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出营两盏茶后,邱参将突然带着人回了营,这才叫苏一粥恍然大悟。 是,邱廉的确去西林相追,可半道上也同样察觉了此番袭击的刻意之处,若是引蛇出洞声东击西岂非白白葬送性命,所以邱廉当机立断带着人索性调转马头潜伏入山窥探可能从西林方向传来的风声,结果不料,苏一粥反而把陆以蘅派了出去。 阴差阳错。 邱廉赶忙去西林救人,谁知看到十几人的尸体和满地箭支,马匹跌落在深坑之中粉身碎骨,当的邱廉慌的满地翻找着陆以蘅,索幸并没有看到她的尸首,然后,震耳欲聋的虎啸透过层层林间传来,邱廉循声而去,这才找到了剩余残存的几人。 “西林的情况怎么样了?”苏一粥挥了挥手,小兵卒据实相告后附耳多言了几句,小将军未动声色令其退下。 蒋军医正帮衬着那需要重新搭建的主营帐篷:“只可惜,这营帐中的地图都付之一炬了。”他将灰烬里的炭木锦帛捡起拍了拍,十万大山群峦苍翠,若是没有地图给小将士们下令指岂非寸步难行? 苏一粥不置可否,蒋军医说的没错,他对偏隅山地情况了若指掌,可也不能带着千余人天天在身边指着山峰斜径到处跑。 这的确有效的断了剿匪的进度。 “放风信给其余两营,让他们小心谨慎静待三日。”剿匪大军八千余人,自然不会全在这一处规避,而是早被苏一粥分成了数波人马驻扎三山之下,虽然主营被袭,可其他小营应当相安无事,然匪贼们多有诡计不可怠慢。 “是。”蒋弘拱手作应忙退身下去,似是这个不惑之年的老军医更得他苏一粥的信任。 大营里不少将士因为一夜的奔波惊魂疲乏难挡,抱着长剑靠着木枝就坐在营边东倒西歪的睡着了,苏一粥没有叫醒他们,而是掀开帘子进了陆以蘅的营帐。 天光大亮,可帐中还略显昏昏,烛光被山风吹熄湮灭,静静的好像只有两三缕的呼吸还停留在耳边。 这一个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又有太多的惊变,就连苏一粥都来不及去分辨是非缘由。 床榻上的姑娘脸色惨白和濒死的人没有什么差别,包扎好的伤口还有血痕渗出,她并没有仰面朝天躺着,因为背后受伤严重所以蒋弘将她翻了个身,趴伏在被窝里的人衬着发梢落在耳畔,好似突然有了那么两分小女儿的错觉。 苏一粥在盛京城的时候就见过陆以蘅,那个时候正是时疫爆发,陆以蘅站在城楼上指挥若定的样子,他也曾有过临风一眼,听说,魏国公府家的姑娘武艺高强、灵巧婉转,偏偏在对待达官权贵上动不起花脑筋,怼完公主怼秦徵,杠上宰辅拒元妃,人人都说,她是个仗势的小刺儿头,谁得了都不讨好。 所以被委任为大军副将时,苏一粥是极其不满和嫌弃的,本来嘛,派个邱参将来就已经让他束手束脚的,结果还整个姑娘家,呵,怕是要闹翻了天吧! 可陆以蘅呢,不笑不说也不听,到了偏隅却行事果决出人意料,叫苏一粥都想要拍个掌叫个好。 小将军眉目一动,微微侧过脸:“邱参将,不用这么回避,遮遮掩掩的。”他轻声微喝。 帐帘悄悄掀了一角,外头静待的邱廉入了营来,他只是朝着床榻上瞥眼:“这陆以蘅出人意料、不可小觑,如今大营接二连三的出事,不得不叫人怀疑——”他顿住了,声音不大,却都是说给苏一粥听的。 “军中有细作。” 邱廉点点头:“大营的位置贼人是如何得知,末将恐怕,不是营中有人通风报信,而是有人出营相告。”营地守卫森严,若是有人在营中想给贼人们打通大营门路,没那么简单,不免叫邱廉质疑起是否有人在营外接应,他这句话已经在指名道姓了,“这段时间,只有陆以蘅下山最久,虽说杀了西川侯可不代表她不会通敌。”姓陆的下山做了什么、干了什么又见了什么人可没有人知道。 为何,她一回到营中就突发变故? 邱廉捏紧了身侧的宝剑,他并不是在挟私报复,如今谨慎危机关头,任何的疑点都不能放过。 苏一粥喟笑道:“那,为何要救人呢?她若是想要制我锐气,何不将这些杀人灭口?”在西林当机立断又在崖石溪边独斩猛虎,没有任何的道理。 “为了取信你我。”邱廉并不含糊,就事论事,一动,身上的盔甲都西索作响,“她父亲魏国公的罪不就是通敌,这陆家人若天生反骨,怎可轻易驯化,小小一个丫头如何在天子面前请命来这偏僻之地剿匪?”简直匪夷所思,谁不是期盼着在盛京城里当个名门闺秀享受荣华富贵,来这儿和男人们一起刀尖上舔血不知生死,他邱廉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偏见,油然而生。 更何况,这姑娘不听教诲擅作主张压根就没把邱廉放在眼底里,身为一个老将领,他可以接受苏一粥这男儿身为主将对自己“颐指气使”,却无法人受一个小姑娘的指点江山。 凭什么。 苏一粥扭过头目光在邱廉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可邱廉丝毫没有退避,那说明咱们邱参将把这些教条当成金科玉律一般,他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疑错了人,因为陆以蘅,的确有被质疑的资格。 这一点,苏一粥也不否认,他踱到陆以蘅的床榻前:“那么,好处呢?”他又问。 邱廉怔愣,没反应过来苏小将军的意思。 “做叛臣贼子,总该有利可图。”否则谁还那么傻不愣登的背个千古罪名在身上。 邱廉张口却又咋舌了片刻。 苏一粥伸手将陆以蘅的被角掖好,缓缓道:“陆贺年的事人尽皆知,可小爷不明白,将自己的八万兄弟送到贼人的手上对陆贺年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他荣华了吗?富贵了吗?平步青云了吗?还是那什么北戎的老皇帝出来保他护他给他金银财宝了?”小将军耸了耸肩,“嘁,他什么也没捞着就给押解回京,既不叫苦也不卖惨,最后索性傻乎乎的认了罪,一个为家国守了几十年国门的老将军,封王拜相唾手可得,为什么,要晚节不保?” 苏一粥的话说的很轻松,就好像一个毛头小子对世事的不解用着可笑荒诞的口吻问出了一连串的话,他天性不爱人云亦云、听之任之,这天下到底是老百姓的千家言至理,还是那朝中一张嘴巧舌如簧能颠倒是非? “再说这陆以蘅,她大可丢下兵卒自行逃生却没有一走了之,若是当真通了敌,我们今夜捣毁匪贼的烽火营时就该全军覆没。”陆以蘅不推诿不拒绝,满口应承,毫不犹豫。 邱廉心头咯噔一跳,恍然大悟,原来苏一粥执意带陆以蘅上山袭营压根是为了试探她,小将军从来没有全心全意的信任过任何人,西川侯的死只是一个机缘,而苏一粥要看看陆以蘅的“忠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趁热要打铁 邱廉当时还以为那小子是被一颗人头收买心冲昏了头就想上山搅和个天翻地覆呢。 思及此,邱参将也不免身后起了白毛汗,苏一粥这几句话同样是在说给他听,每个人都不曾是他信任的对象,他试探、揣测你的一举一动,单独留在营中和西林袭击究竟是谁在窥探人心。 肩头叫年轻人的掌心按压住,邱廉抿了抿唇角:“既然苏小将军信任她,我自无话可说。”他下意识在退出营前又瞧了瞧那神色苍白的陆以蘅。 苏一粥拍了拍掌心,掸去尘灰,将帐中因为人来人往打乱的杂物轻轻摆放好。 “多谢。”细若蚊蝇的声音自床榻上传来。 苏一粥并没有觉得惊讶,甚至手中的动作还未停下,陆以蘅醒了,不,她根本就没有安然入睡,被急冲冲送回营中痛醒之后就再也没有睡下了,自然听到了邱廉所有的话。 “就事论事。”苏一粥将案几上倒翻的杂乱药瓶重新排序,这是蒋军医在疗伤时候留下的备用药,当然,陆以蘅说的“多谢”,并不单单是因为苏一粥信任她,更多的是因为陆贺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廷里的人可以众口铄金,而苏一粥却有着自己的一番理解。 “你知道我早就醒了?”小姑娘勉力支撑着身体缓缓爬起身,一动,浑身就疼的发怵。 苏一粥指了指桌案:“方才蒋军医说他没有用麻沸散,你这案几上的药瓶子一大堆,唯独少了安神镇定,是你不许蒋军医让你神志昏昏沉沉,”他亲眼见过陆以蘅的伤,大片的撕裂,轻微的触碰都能痛入骨髓,但是既不肯接受麻醉又不愿意安眠,她似是想要保证自己清醒的思维,尤其是在刚回营的这片刻,“你有什么话要对小爷说的?” 苏一粥是个聪明人,陆以蘅也不傻,她轻咳了声动了动酸痛的臂弯,慢慢挣扎坐起,被褥从她肩头滑下:“邱廉的话没有错,军中很可能有细作,八千余人可不会个个都是忠孝节悌义。”这是她在西林时也一瞬闪过脑中的念头。 “你怎么看?”苏一粥双手环胸一跳就坐上了案,药罐子乒乒乓乓的又倒了一桌,他咂咂嘴,率性又不羁。 “总之,不会是邱参将。”陆以蘅捂着唇角轻声道,可见额头因为疼痛而沁出细小的汗珠。 “有意思,”苏一粥眨眼,“他第一个怀疑你,而你,第一个为他开脱。” “就事论事。”每个人都是用自己的立场和思想提出意见和看法。 苏小将军点点头,两人目光一触相视浅笑,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灵犀之觉,陆以蘅的眼睫微垂,目光落在案几下光线照不到的角落,伸手指了指。 苏一粥心领神会忙跳下桌案猫着身子就把里头的东西给拖了出来,竟是十来张可以串联拼凑的卷轴,一打开才发现是悄悄藏起来的两省地形图,从标注可见,是诸多县志修订时留下的版本。 小将军心头一跳眉开眼笑:“你、你从哪儿找来的?”昨夜大火烧了主营,他正愁着如何分派兵力如今却迎刃而解了。 “下山这么久总不能一事无成,两省四十余县走了一半儿,顺道搜刮来的。”陆以蘅左眼一眨俏皮极了,若不是现在她这大病衰容,定是骄纵明媚的很。 “有你的!”苏一粥大喜过望,又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伸出手指就朝那心机颇深的小姑娘点了点,两个人心知肚明、点到即止,莫说苏一粥在试探陆以蘅,陆以蘅何不同样在揣测这小将军和邱参将,毕竟剿匪这件事别看是千里之外荒山野岭的贼人,可实际上动的是达官显贵的“命根子”,买官、卖官、纵寇为祸、蒙蔽天听,你若是没有一点儿觉悟,那是休想衣锦荣归,这小子抱着地图如获至宝,突得耳朵一动,“谁?” 小将军厉喝。 帐帘偷偷的先开一角,药香味和外头的阳光一并落了进来,叫陆以蘅都眯起了眼,端着汤药的正是邱廉一直带在身边的侍从章见知。 “邱廉参和蒋军医让我来送药,”他将木碗搁在床榻边,望陆副将好生修养身子。”他不多话,外头从虎口死里逃生之人无不是关心着陆以蘅的伤势,他朝着两人躬身行礼就退出了帐去。 “听说章见知被邱参将派下山去勒令五天之内得把我找回来,难为他了。”领了命上下奔波可哪里追的上陆以蘅,回来后大概没少挨邱参将的训。 苏一粥将地图卷起来牢牢抱在怀里:“邱参将嘴里说着怀疑你,别放心上。” 陆以蘅点头,回到盛京城后什么尖酸冷眼、刻薄不公都见过,邱廉起码还算正大光明,绝非无理取闹之徒。 “那现在,可以安心用药了?”小将军挑眉,这汤药里添了不少的镇定安神药材,蒋军医知道陆以蘅的心思,谈完心才让你安心睡下好好养伤,都疼得小脸煞白了怎么还有心情和他苏一粥来“就事论事”呢。 汤药一饮而尽。 小将军这才安心的端着空碗掀帘而出,过了晌午的山中不见燥热,他笼眉抬首,绿荫之外可见的天穹未见澈蓝,下一步是什么。 正面交锋。 三五日的修养时间,陆以蘅倒是听话的跟只乖猫似的,蒋军医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连邱廉的话也不挤兑了,苏一粥更是大手一挥,索性就趁主营没时间重建将所有的军机要事都搬至陆以蘅的营帐中讨论,得,你总不能不将病人当回事吧。 再说,你瞧她的样子,像病人? 邱廉有时候会多嘴抱怨,倒不是因为陆以蘅不该参与,而是他嘟囔着是不是让陆副将少操点心多匀出时间修养,毕竟那皮外伤看的人触目惊心,苏一粥就会指着那坐在床榻上正端着木碗一饮而尽的姑娘丢出上头的问话。 是,陆以蘅的恢复比预期的都好,除了脸上还带着少许虚色,倒还真没一天到晚的躺在病榻上,除了举止不再那么大开大合毕竟牵扯到伤口容易恶化,其他的就装的跟个没事人一样。 那叫逞强。 邱廉摇头叹息,明明可以躺着,非要站着,还真不腰疼呢。 可他心里也清楚苏一粥的用心良苦,索性真过一只眼闭一只眼。 “瞧着苏小将军神清气爽,好事将至?”陆以蘅正瞧着地图打趣。 苏一粥和邱廉今日进帐来就笑吟吟的。 “天降神兵。”小将军一嘚瑟就喜欢往桌子上蹦,“兵部前段时间送了十门红夷大炮去午凉道,我这不就让邱参将给周将军去了一封信,反正是顺道,不如先将红夷大炮送来咱们手上耍一耍,听闻每炮所中,糜烂可数里,恰助我等一臂之力,剿了贼匪再给他送去就是了。” 陆以蘅一愣,抬眼看向邱廉,那参将点点头便是千真万确:“红夷大炮,何时能到?”有了这玩意,剿匪还不是马到功成,陆以蘅险些从床沿跳起来。 “刚接到驿站风信,两天后,”苏一粥把桌案上原本给陆以蘅刚送进来的热茶仰头饮了,“这段时间贼寇的位置早就探明,小城寨,”他于地图上一个个山坳点去,“每寨小几百人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只是那些贼首都在这儿。”他的指尖在雾鸣峰下狠狠一点,“要想攻破这座,就没那么容易了。” 陆以蘅撑着下颌想了想:“大炮不需进省,直接上山,也别管那些小城寨,十门全都埋伏在雾鸣峰下,山腰有一处矿场,几年前开山时留下的,恰有路径可通。” 邱廉愣了愣和苏一粥对望:“你的意思是,直接集中兵力炮轰夷城?” “火器攻城,非炮不克,”陆以蘅点点头,“但末将有一个要求,可否活捉贼首?” “为何?” “我有个人情想要还。” 邱廉没听明白,可是苏一粥明白了,陆以蘅在的人情不在偏隅而在盛京,盛京城中与她关系颇深的人不少,有政敌有亲朋,可身份特殊、位高权重的却只有一个人,凤小王爷。 他虽不知为什么陆以蘅想要为凤明邪活捉贼人,但没有反驳:“两天后,大炮直上雾鸣峰,峰下城寨乃是山地所阔,未时末刻先由红夷大炮炮轰城头,三十鸣过后停炮攻城,由陆副将带领三千人提前一日埋伏在城寨下风口,待炮鸣声停便杀入城中,寨里定也有不少被贼人掳掠的商客百姓,切记,莫要误伤。”先乱贼心,再以顽兵围剿,“我等将带领剩下两营兵分七路前往其他城寨各个击破,另由朱齐小将带领百余人封锁信号营,以防有宵小突破封锁通风报信,剿灭之后回雾鸣峰助你。” 陆以蘅闻言又惊又喜,苏一粥竟任命她带领三千人去剿匪大寨。 邱廉在一边听得恍惚,等等,他们两家伙一来一去的就这么趁热打铁一般定下了所谓的“剿匪大计”? 两天。 他就没有见过这么不负责任又冲动的军事行动。 第一百二十四章 马有失蹄时 “不是,我说、我说陆副将你的伤都好了吗这就要带兵去雾鸣峰,末将不同意。”邱廉第一个反对,陆以蘅前几天还半死不活的,这就要上阵舔血,她以为跟悍匪作战是女孩子绣绣花浇浇水那般轻松?! 撑得住? 扛得住? 能临危不乱镇定自若,能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若是这主营剿匪发生什么意外情况,他们两营又支援不上,她能独当一面吗——在邱廉看来,苏一粥是无理取闹,陆以蘅是妄自托大。 小将军瞧着邱廉一本正经的脸色耸了耸肩笑道:“邱参将,人家一个小姑娘都不怕,你怂什么?!”这会连看邱廉的神色都带了嫌弃,苏一粥转向陆以蘅,满是信任放纵,“能不能活捉,看你的本事。” 眼神相交便是心领神会。 邱廉左看看右看看:“这不是末将胆小怕事,而是千思万虑,陆副将,你可不要硬撑啊。”他下意识的看向那小姑娘的肩头,受过的伤还没全好,逞能倒是第一个。 “邱参将多虑了。”陆以蘅拱手作谢并没有任何要驳回的意思,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给予安慰一般转身扭头就踱出了帐去。 邱廉咋舌一把抓过苏一粥:“你小子也由着她胡闹?!”兹事体大,那姑娘来剿匪就是为了功成名就给国公府戴罪立功,可你苏小将军难道也这般鲁莽? 苏一粥拍了拍老将领抓着自己衣襟的手:“邱参将,捣毁了烽火点剩下的各个小营都不过是乌合之众,你我可不费吹灰之力击破,但主寨大营非同一般。”苏小将军的话顿住了,示意般的点了点头,连话语都不免有了些许的深沉。 邱廉的手松了下来,似也明白了苏一粥的意思长长叹了口气。 别看好像给了陆以蘅一个天大的光宗耀祖的好机会,可谁人不知,剿杀大营何等危险,脏活累活杀人不见血,陆以蘅眼睛不眨都要扛身上,是仅仅为了给国公府添无上荣光吗? 邱廉没说话,苏一粥敲了敲桌案。 喀。 就好像盛京城中的那声更漏。 这两日整个大营都无人能安睡好眠,营外练兵,营内担心,蒋军医没少劝陆以蘅,瞧瞧,身板又不硬朗还非得跟那些大男人争着去刀尖舔血,皮开肉绽的痛楚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蒋军医是拿陆副将没办法,轻甲一着不出两个时辰就能闷得你背后直起热汗,伤口若是不小心撕裂,保准半身的衣衫都跟皮肉黏糊在一起脱都脱不下来,何苦遭这罪?! 他是站在医者的角度想要劝她三思而行,可陆以蘅从来只是摆手回绝好意,今儿个夜风萧索,营中已开始悄然准备严正以待,过了子夜便要潜伏上山,明日天光开朗,未时末刻一到,就等着炮火起鸣为号。 陆以蘅深深吸了口气,外头的篝火熊熊燃灼,噼噼啪啪的声响就好似敲打在心头,火光照亮她的脸庞,高高束起的长发顺着夜风拂过星火,恰见营帐后有人急匆匆的奔来。 正是章见知,他的手中捧着一只信鸽。 “张大人。”陆以蘅拍了拍轻甲,“是府衙有什么消息传来?”营地之中对外通信不可人言,大多靠着信鸽传递,营中有专门随军的喂驯笼子,如今大军出发在即,最是忌讳临时出乱子。 章见知被人突然叫着,忙将鸽子捧上笑道:“是乐逾府的来信,昨夜红夷大炮已经全数运抵,从文行县上烟峡进雾鸣峰下的矿场,明日天光一亮,我便能接手安排。” “那便好,辛苦章大人了。”陆以蘅轻轻吁出口气,红夷大炮不经顺宁莫何两省是一早就定好的,所以有邻省乐逾管制,直接运上雾鸣峰。 章见知有些不好意思,他在营中并没有出多少的力,很多的时候只是负责邱廉对外的通信和告知,哪像这些将军校尉的,每日每夜都在拿命去拼。 “陆副将,整军完毕!” 不远处有小将领厉声高喝。 陆以蘅握紧了拳,如今弦月高挂,明光如水,而他们,就将踏上最后一夜的征程。 夜风寒栗,三千人兵分两队沿着峡道穿起石径左右围上雾鸣峰,秋色萧索,鸟禽在枯枝上的哀鸣都叫人不由自主的毛骨悚然,行进的路程并不算快,星穹渐渐的隐没在云梢时,恰能见到不远处的山林之中有着隐约的火光闪动。 那是火把。 是守卫城寨的巡逻贼人,看来,他们这千余人已经逼近目的地了。 陆以蘅并不敢怠慢,时不时的示意众人停下行军脚步多注意观察周围的变化和响动,以免打草惊蛇。 林间草木繁杂适合隐蔽,渐亮的天色也让陆以蘅瞧清楚了这座城寨的大概样貌,四面可通背靠山郭易守难攻,若是要从正面以全力冲城的确容易浪费人力物力,巨大的黑铁铜门布满钉刺,再看森严守卫,楼门前一共六座哨塔,塔上各有两人前后守望、远近呼应,城楼下时不时会有十人巡逻小队行进,他们身背渐似,手握刀剑,装备精良,有盔有盾,很是叫人惊诧无比。 哪里是什么乌合之众,分明都堪比虎狼之师了。 陆以蘅的确大出意外,但见天光敞亮之中城寨的大门“嘎吱”一下缓缓开了,所有人呼吸一凝,身边的小将“啪”一下就捏紧了剑柄,城寨的半点风声动静都叫他们如履薄冰,陆以蘅伸手按捺住身边人示意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嘎吱嘎吱。 不远有着车轱辘的声响渐渐临近,定睛一瞧竟是几车矿石运进了寨门,瞧着与守卫打招呼的态度定也是熟们熟路。 陆以蘅眉头一簇,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寨门再次缓缓关闭。 “这些贼人捞金的法子倒是不少。”她算是看明白了。 “矿藏交易。”一旁的小将舔了舔唇角压低声道,“末将倒是听闻过这些和衙门府里的勾当。” 山中的矿石开采权本应是由官府对民间进行竞标,可显然,承包的私人商不可能平安开采,只要这山中的贼人们做个乱,官府就能以低价将开采权卖给相勾结的商客,到时候三方分赃还不是赚个满盆满钵。 府衙之中的人可少不了元妃娘娘那三姑六婆八大亲戚的功劳,若说与那深宫小贵人没有半点儿干系,那是万万不信的。 眼见着正午后的日光越发灼灿,可城中安静如斯,陆以蘅的心头有所动,这种静谧不像是毫无防范,到更像是,守株待兔。 “什么时辰了?”她轻轻摒着气息问道。 “未时二刻。” 陆以蘅咕咚咽了下唾沫,这个时辰按照与苏一粥的盘算,如果没有错,其他两营应该早已打的不可开交,而陆以蘅,只需等待接下来的炮火齐发。 叽叽喳喳。 山雀渐渐的嘈杂惹得人心几分焦虑,似乎耳膜里只捣鼓着重重的心跳,炮鸣一响,城中大乱,就是他们趁虚而入直捣黄龙的好时机。 二刻,三刻。 所有人都已经捏紧了刀枪剑戟,跃跃一试。 时辰一点一滴的走过,如坐针毡。 林间鸟鸣如故,安静的仿佛连呼吸都一清二楚。 没有任何的声响和动静。 周围的小将士纷纷忍耐不住的面面相觑,似乎有什么东西超乎了他们的预料,所有人的目光看向远处山腰的矿场处。 “怎么回事……”小将士们交头接耳起来,“是不是苏将军和邱参将那发生了什么变故?!” 为何说好未时末刻的炮火,竟毫无动静。 究竟是红夷大炮根本没有运送上山,还是章见知等人在半途发生了意外?! 所有人竟在这一刻产生了进退两难犹豫不决的慌乱和惶恐,他们这些人,究竟应该攻上城寨,还是撤回大军,抑或继续在这儿等待炮火讯号。 “陆副将……” “陆副将。” 所有人忍不住心焦难耐起来,细汗让兵器变得滑不留手,他们心头惴惴不安只等着陆以蘅一声令下来决定现在究竟该如何行动。 老实说,陆以蘅如今也是一头的雾水,前两日邱廉正说着若是这大营剿匪发生了变故,两营来不及解救可如何是好,瞧瞧,乌鸦嘴是不是说中了,现在姑且不论他们两人究竟击破的如何,就单论自己,这上下不能偏又逼得你当机立断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一举一动,皆关成败胜负。 “既然没有炮火为信,不如……我们先撤下数里,再行观望?”一旁的将士有了退意。 陆以蘅摇摇头:“上山容易下山难,不可轻举妄动,只怕小将军那没有意外,而是这半山腰的矿场出了变故。” 众人微微倒抽口气,只是这话音刚落,突地,左右两侧的山斜上顿涌起一阵兵戎相交的轰响,连带着怒喝哀嚎惊彻了林间。 陆以蘅一个惊跳起身,“嗖嗖嗖”,竟有数多的暗箭朝着她们潜伏处齐发而来! 嗤,那箭支猝不及防就刺入了她身边那小将的肩头,众军大惊失色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经哀鸣遍地。 是山下以及两侧山坡上突然朝着这城寨前的小山坳里发动了攻击。 四面八方。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白面书生计 被算计了。 贼匪显然知晓主营大军的行动,他们甚至可能已兵分数路绕了山峡从四面收拢将他们团团包围,如今,兵荒马乱,正是他们蜂拥而上的时刻! 胡乱的箭矢擦着耳畔发髻,闪躲不及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尖刺将同袍扎穿。 陆以蘅的长剑才格挡开飞窜而来的箭矢,眼角就瞥见银白刀光乍现在头顶,她“喝”的倒抽口气退身一跃,委身反剑手肘狠狠击向那掠来的贼人,那人胸口挨了重创飞撞在树身惨叫连连,陆以蘅见状忙拽起脚下那死里逃生的小兵卒往后一扔。 “退不了了,冲城,所有人冲城!” 她当机立断高声厉喝,这些贼寇看起来并不是想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反而像是四面八方捞起一张大网,逼得他们不得不退入那巨大的城寨之中,现在可不是热血沸腾拼个你死我活的关头,苏一粥和邱廉等人情况未明,而另一支小队已遭埋伏交锋,局面始料未及,陆以蘅不希望再平白无故损失兵力,只得退避城寨。 她并没有逃撺在最前面,而是喝着几个小将军小队长留在了军阵的尾部来断后,身边的人痛楚哀嚎、血流遍地,他们拖着残破的身子边抵挡边靠向城寨大门。 轰响一震。 那铸铁寨门轻而易举的推开,所有人迫不及待涌进城寨之中,铁门一闭只听得数多的箭支“咔咔咔”的追在脑后全击中在铁门外。 不少人受了伤中了箭失血过多体力不支倒在墙角,剩下的兵卒忙不迭的扯开随身携带的药布给弟兄们包扎。 城寨中没有受到多少的阻碍,少数抵抗的贼人被兵卒所斩,这压根就是一座空城。 “瓮中捉鳖,咱们倒是成了那王八。”陆以蘅朝地上啐了口,她的发丝因为汗水黏腻在脸庞,臂上袍上全是救人时留下的血渍,她捏紧了轻甲下的拳头恶狠狠盯着门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脸色煞白的小将士闷哼着声,他肩头中了一支羽箭,咬着牙抓住箭柄就这么硬生生的将它拔了出来,后槽牙发出“嘎吱”的紧绷声,他重重喘出口气,若不是方才陆以蘅眼明手快,可能他这条命也要交代在荒山野岭。 陆以蘅没有说话,她将耳朵轻轻附在铁门上,听到人声鼎沸,看到人头攒动,匪贼们用着胜利的欢呼将整个城寨包围了起来。 成千上万。 而困兽的他们,都成了战利品。 “周队长,那、那外头的弟兄呢?!”有人按捺不住,连声音也瑟瑟发抖起来,他们这些人是躲进了城寨里,可方才听闻的打斗和惨叫不绝于耳,贼人们早和其他人交锋上了,依照这声势,凶多吉少。 “怕是没命了。”周叶朝着地上啐口唾沫,从军袍上撕下布条胡乱将自己肩头的伤包扎起来。 听闻此话,不少人神色郁然,心慌意乱更不知所措,他们三千人志得意满上山来却不想遭到了贼人的袭击,如今一半的兄弟命丧黄泉,而他们呢,就跟丧家犬一样被逼得躲避入城寨之中! “我们是不是也跑不了了……”恐惧的窃窃私语弥漫在人群之中,担惊受怕会成为渲染的气氛在每个人心头点燃畏惧的火光。 “你怂个什么劲!”周叶拧了拧自己的臂膀,长剑驻地支撑着站起来,既然受了皇命来到偏隅就别想着将来是不是能荣华富贵平步青云,满脑子贪生怕死的还来当个什么兵! 众人心虚的垂下头去。 “那、那要是外头的贼人一窝蜂冲、冲进来,咱们怎么办,跟他们拼了吗,就、就靠咱们这些人?”虽非老弱却是残兵,所有人都忐忑不安。 陆以蘅微微退开两步远离寨门,她自然是听到了所有人的恐惧:“与其担心贼人们闯城,不如想想,若是这个时候那山腰矿场,”她伸手指向雾鸣峰处,“数炮齐发,会如何。” 顿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脸色都微微凝滞。 是啊,若是那十门红夷大炮这个时候对着城寨发动炮轰,他们所有人都得,粉身碎骨。 周叶的眼睛瞪了瞪,只觉肩膀的疼痛异常难忍:“莫非,您是怀疑……” “章见知。”陆以蘅定定道。 “什么?”不少人惊诧回首,是,章见知这个人整日里在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脾气好话不多,对每个人都似关心一手,他是邱廉带来的随身小副将,自然没有人怀疑过他。 “章大人怎么可能!”周叶不敢置信。 “若说营中还有谁人下过山,章见知便是其中之一,”趁此机会将山营中的一切告知府衙贼人并不是不可能,“邱参将的人未必是他的亲信,吏部和兵部举荐章见知乍一看并无不妥,可章大人在四年前驻守寒门途径莫何顺宁,听闻还在莫何知府府邸小住了几日,回京后突然平步青云,”如今想来的确疑点重重,“他在营中负责邱参将与外省以及朝廷的上下通讯,可见大军的动态他了若指掌甚至可以瞒天过海,昨夜的信鸽,并没有挂上飞羽。”陆以蘅眯眼蹙眉,从疑惑化成确凿。 “飞羽是府道百里加急的行令,张大人和谁在通信?”周叶顿着声。 “他说那是乐逾府关于红夷大炮的消息,”如今想来,那分明是与贼人们勾结的证据罢了,陆以蘅的字眼从齿间磨蹭着落出,这两日分秒必争,若是与邻省互通的飞鸽必会挂上一尾飞羽,可那只鸽子的脚上并没有标识,“而他又借此机会得了炮轰城寨的主动权,呵!” 陆以蘅冷笑,好个奸诈小人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希望苏小将军能有所察觉,否则……”她没说下去,在劫难逃。 众人心头咯噔,背后冷汗直冒,,但闻原本密密麻麻砸落在铁门上的箭矢没有了声响,杂乱的脚步声反响彻城寨之外,陆以蘅等人爬上塔楼朝外观望一眼,顿时脸色咋变。 果不其然,那些所谓“乌合之众”的贼人们反倒像是守株待兔之人,手持弓箭,腰系长刀,虎背熊腰的匪徒一挥手,数十人被五花大绑满身是血狼狈的丢到了城寨前。 正是剿匪主营埋伏在山斜上的另一支小队,而这几人显然已经成为了俘虏。 残兵败将、焉能苟活。 这漫山遍野里不散的是血腥气,渐渐的有些许的尸臭浮现,令人作恶。 “啧啧啧,善言巧计,不过如此,”人群之中的声音带着喟叹,语气嬉笑微微有着倾斜的调子,扛着长刀的贼匪们不约而同让开一条路,竟是个白面书生,他看起来穿着体面,不,或者说他穿着的,根本就是府衙官服,男人堂而皇之的穿梭在群山恶徒之中,“陆副将,你们就打算躲在城寨当缩头乌龟吗,”他与周围的草莽大汉着实相差太大,文绉绉的,只是腔调里的讥诮和乖张令人浑身不适,“咱们可以谈一笔交易,这样,你不用拼死拼活,你的兄弟们也都可以苟活一条命,平安回到盛京城。” “狗屁!无耻恶徒,休得狂妄!”那被困得跟个粽子一样的小将领怒声大喝,一群山贼还妄想和朝廷谈判不成,简直痴人做梦! 他刚想挣扎着爬起来,就叫那白面书生一脚踹翻在地。 “不知好歹。” 男人冷笑一声,身边魁梧的贼人已经抓起那满脸是血的小将狠狠砸向城寨大门。 大门发出巨大的轰响,那身体顿被上头的尖刺扎的血肉模糊,那小将连呜呼呻吟都没喊出就咽下了气。 只有血渍顺着那尖锐的弧度,滴滴答答。 城寨内,心惊肉跳。 书生掸了掸长袍视若无睹:“陆副将,只要你们肯投降,劝劝苏将军息事宁人,朝廷里的风声不用尔等操心,你和我,不,我们——我们都可以皆大欢喜。”他拍着手转了个圈,男人笑吟吟并没有任何愠怒的神色。 陆以蘅嗤笑,好个如意算盘,不就是要他们剿匪大军知难而退然后谎言隐瞒朝廷,只要陆以蘅和苏一粥肯罢休,只要这些山贼“平静”两年,朝廷里的动荡就会消弭,他们可以继续做着自己的山中大王。 好处,大家一起分,只要,你情我愿、瞒天过海。 周叶可受不了这等窝囊气,他看着黑铁寨门下缓缓流淌进来的血,一提身侧的刀剑恨不能现在就冲上前去将这些无耻狂徒的脑袋都砍下来祭旗。 “这个人是谁?”陆以蘅忙拉住他。 “是莫何府衙第二把交椅,衙门不少人都被贼寇收买,当年元妃省亲可是特地求着天子下过恩旨的。”周叶并非从盛京城派来的武卫军,而是两省兵营中刚入一年的小将,对两省情况多少了解,那些位高权重大人谁不是在暗度陈仓。 “不出所料。”陆以蘅抿抿唇,这些贼人根本不想赶尽杀绝,更甚者,他们希望剿匪大军活着半数以上用以反诏安,既然已经深陷囹圄,那么贼人们就来给你们一条生路,还是一条荣华富贵皆大欢喜的生路。 着实诱惑吸引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慷慨赴死心 “本官只想相安无事,愿给陆副将一炷香的时间考虑。”白面书生挥挥手,一旁的莽汉已经燃起了细香,“这帮兄弟们的命可都捏在你的手心里。” 他指着剩下那些被俘虏的小将士,瞧瞧一张张扭曲的脸庞,畏惧、愤怒、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妙啊。 书生将所有的抉择权交给了风口浪尖陆以蘅。 识时务者魏骏杰,你若是救他们便是许下了交易低下了头,别再遑谈什么风骨、什么操守,你若不救他们,便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兄死在所有人面前,还算什么运筹帷幄的小将军,算什么生死与共的同袍情谊。 城寨内的兵卒们屏气凝神。 “怎么办?”有人交头接耳了起来。 “不能见死不救吧!” “不就是一条命,流血不流泪!” 众人提着刀剑咬牙切齿怒喝,有一人起,便有数人随。 “与其当个缩头乌龟,不如现在大开寨门,死也能死个光明磊落。”什么丧家之犬、苟且偷生,悉数奉还。 呼喊此起彼伏,好像被外头那白面书生三言两语一激,城寨内兵卒的心虚心惧全然化成了孤勇的愤怒,吵吵嚷嚷一时之间不可开交。 “住口!”周叶徒然大喝,他脸色不好,肩头的伤口还在不停渗出血渍,目光直视逗留在那一声不吭的陆以蘅身上。 小姑娘微微歪了下脑袋,眼神扫过所有义愤填膺的脸庞,无不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这幅景象竟叫她觉得可笑,凉凉从胸腔里呛了声:“就凭你们?” 反手剑柄就撞在身侧那叫嚷最凶的兵卒腰腹,小兵卒猝不及防跌倒在地,瞧瞧,就这样的心态和身体,你们还要装下海阔天空一腔情义去和外面不明情况的贼人们拼死拼活,挽花的剑锋明锐被阳光照彻晃了所有人的眼。 “谁想出去逞英雄,就从我这剑下过去。”陆以蘅面无表情,她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外头白面书生的任何要挟和交易,刻意的轻描淡写反而惹得众人心头更似火烧。 “你怕,我们可不怕!”有人按耐不住,外头的弟兄朝夕相处数月,谁不想着功成名就,谁不想着平安回家,为何独独要牺牲他们的命。 怒上心头的小兵卒抚正了盔甲提剑就冲,臂弯还未掠过陆以蘅面庞,那姑娘出手极快,手肘微压,下盘一扫,轻甲发出清脆的触撞声,长发在那兵卒的脸庞拂过,人已“呯”的被撂倒在地。 陆以蘅居高临下的瞅着他,负手在后将长剑横折,细细咬着齿根才能发现,她的指尖不断的颤抖,手腕的轻甲下有血渍被巧妙的掩饰了过去,可陆以蘅心里很清楚,后背的伤口定是全然撕裂,疼痛蔓延四肢百骸,粘粘腻腻的混着微酸的汗渍,痛如蚂蚁啃噬血肉。 可她只能不动声色。 城寨外的白面书生候了许久不见城寨内有所动静,他啧啧哀叹。 “好狠的心啊。” 一炷香,时辰到。 陆以蘅微微退开脚步,面朝这那些对着自己迷惑、不解,甚至带着愠怒愤懑的脸庞:“我要你们都听着、看着。” 她抬手,剑锋指向那铸铁的黑漆铜门。 那瞬浓郁的血腥味几乎覆盖了原本被草木消弭的腐臭,山林间的藤蔓飞溅上血渍,五花大绑着的小将士个个身首异处,刀锋带着林间鸟雀的脆响,在白面书生的眼神示意下,砍下血肉模糊。 被俘虏的兵卒浑身是血的倒下。 长刀的呼啸风声,来不及喊出的悲鸣,明明在空旷的山间无法捕捉,可血流成河的景象却能鲜活的印在城寨里所有人的脑海中。 你们要看着、听着、记得——这些贼寇是如何凶残侮辱生死与共的人,他们是大晏的祸患、朝廷的芒刺,豺狼虎豹、罪当万死。 无人呻吟、无人求饶、更无人贪生怕死。 光线熹微,渐渐,夕阳浸没在远处的山峦,光影明灭。 “硬骨头。”白面书生眯了眯眼,冷嘲热讽道,“你们还盼着苏小将军前来相救不成,别痴心妄想了,姓苏的的确聪明善保万无一失,未时一刻就派人前往山腰处接应章见知,若不是那行队被半道拦下,陆副将也不至于被困雾鸣峰下,”书生就跟个老先生般,不急不躁和盘托出将情势与那城寨内的人说个明白,希望这种东西,原本就渺茫不可求,“苏一粥嘛,还得忙着去救身陷越岭峡的邱廉,是,那两个家伙的确是多谋善断、迅疾如风,难得一见的将才,几个小城寨怕是已被捣毁难逃此劫,可只要陆副将你在我们手上,那苏一粥和邱廉就会投鼠忌器,他们损失了几千兵力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白面书生来回踱步,这个人思维清晰、口才不弱,什么时候给你一鞭子,什么时候再递上一颗糖,他要左右你的恐惧和心虚,左右你的胆颤和心惊,只要坏了人的底线,你就不得不依着他的想法来思考后果。 “陆副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苏小将军会去做什么。”白面书生摇头晃脑的,落叶下夕阳渐暗、鸟鸣静深,在他看来,陆以蘅不过是个十六的姑娘家,朝廷里的心眼何时变得如此大,竟派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人来剿这十万大山里盘踞多年的贼寇,简直异想天开。 只是——这小丫头单枪匹马闯到顺宁府上提刀斩了西川侯的事的确叫人瞠目结舌。 从张知府战战兢兢的话语中,这不按理出牌的小姑娘反而成了个棘手货—— 棘手? 白面书生可不觉得。 再聪明,还不是手下败将穷途末路。 他踱着脚步悠哉悠哉,折了头顶的树叶:“苏一粥定会下山求兵求援,而且绝不会找莫何顺宁府的人,”这白面书生微微眯眼,若他记得没错,苏一粥年幼时就曾流落于顺宁,因为南城的商户被贼人所屠,这小乞丐就跟个疯子般乱刀砍死了其中一个贼匪,小小年纪爱憎分明又不惧生死,“本官突然很想看一看,他跪地求饶的样子。” 好像这一场剿匪,从来不是朝廷想要收拢的渔网,而是多年前的阴谋再一次轮回。 如今剿匪的大军被打的七零八落,看看那些意气风发想要建功立业的小将军们现在的窘迫处境,接下来的好戏还没有开场。 这白面书生显然在匪贼中的地位不低又是府衙搞职,兴许早年也是个小贼寇,步入官场让他习惯了这一手遮天和钱权交易的妙处。 城寨之内没有再发出任何的声响和回应,那陆副将看起来很是沉得住气。 天色渐暗扎营驻寨,篝火在山林中燃起,星星点点的,在苍穹之下望去才能知晓究竟是多少的贼人将整个城寨团团围成了一圈,从前营到两侧风哨—— 插翅难飞。 “这都两天过去了,寨里还没有动静,咱们何不直接攻进去将他们一网打尽。”草莽汉按捺不住摩拳擦掌,前两日与所谓的“剿匪大军”酣畅杀了个快意,起了性子就难收,更何况,朝廷派人给他们招的麻烦趁早收拾了好。 “急什么,”白面书生歪了歪嘴角,似是鄙夷着这些匪徒的急性子,“你越是逼着他们,反而容易激得同仇敌忾、慷慨赴死,就这么耗着、等着,以逸待劳,城寨本就没有留下多少的粮食,不出小半月他们就得弹尽粮绝。” 届时,若不出来归降,就得等人收尸,何必在这个时候冲进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男人的算盘打的极好,他抬起头看那标杆上的营旗,旗帜的锋锐尖茅上正挂着几颗人头随风晃动,可不就是两日前在营前看下来的,风吹日晒已经出现了些许腐蚀,书生不觉得恶心,他甚至饶有兴味的。 莫何顺宁,没有好人坏人,没有官衙贼匪,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谁出半点儿岔子,那千里之外盛京城里的贵人们就会弃你如敝履,性命,一文不值。 他抖了抖长袍,踢了一脚篝火,星沫子飞舞如同夏夜的流萤,这么多年下来朝廷里没少派虾兵蟹将观望,那些所谓封疆大吏来了的,哪一个逃得出同流合污的套路,钱权交易总比大家刀尖上舔血来的好。 众匪闻言也是不齿哼笑了起来。 突得,深夜里有山风徒然拂起衣襟长袍,铸铁嘎吱嘎吱的声响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是城寨的大门,书生心头一跳忙朝着声响处望去,这两天的城寨白日里安静,深夜里寂静,甚至没有半点儿的火光就仿佛是一汪死水。 如今三更半夜,突然铁门大开,莫不是想要赌一把天命?! 只听得嘈杂叫嚷猝然响彻山林,竟是一支几十人的小队怒喝着杀阵就朝着贼匪的营火扑来,金鼓齐鸣、剑拔弩张,数百的身影已跃然而上扭打成了一锅粥。 刀光血影。 白面书生原本惊愕的神色却突然成了狰狞,冷笑道:“总有送死鬼。”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杀出条血路 总有送死鬼。 书生并没有被突袭的震惊,相反,这大营之中的贼人们似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城寨中的一举一动都被掐算的精准,匪贼反应迅猛,片刻之间营火大亮、呼声震天,提着刀枪纷纷跃上阵来。 不消片刻,满地狼藉。 这几十人的兵卒岂会是满山贼人们的敌手,已遭擒拿干净。 领头的,正是周叶。 白面书生抚了抚额,周叶的眼底里充斥着血丝和愤怒,再抬眼瞧瞧那早已重新紧闭的城寨大门,好似明白了什么:“就你们这几个人,原来是瞒着姓陆的,怎么,分道扬镳了?”周叶年轻,血气方刚,这剿匪大军中不少人正盼着和贼人们杀个痛快,尤其是在看到自己的同袍惨死刀剑下之后,可陆以蘅呢,她是个缩头乌龟,军中千余人千条心可未必全然会听一个小丫头的指挥,就瞧瞧眼前的周叶吧,血迹伤痕灰头土脸,可还站的笔挺笔挺不肯低垂下脑袋,书生没有来觉得嫌恶,一脚狠狠的踹在了他的膝盖上,周叶闷哼着腿脚打软,双手反剪,头颅已被摁在了泥地里吃了一嘴的草根。 “周叶,我记得你是顺宁大营的陪戎副尉,对两省的情况知道不少,何必跟着朝廷里这些人白白送死呢,”书生围着他打转,看看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这么点儿人视死如归冲出来就为了争这一口气?“单枪匹马的孤勇令人可敬,也,可笑。” 火光将书生的脸庞照亮,鞋履踩踏出的草木尘埃落在周叶的眼睛里,红肿刺痛,可周叶闷着声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的盯着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倒着的兄弟们。 死者已逝、伤者哀鸣。 恼羞成怒、愤恨不已。 “啧啧啧,”书生嗤笑感慨,“那我就慷慨大方的,给你这些弟兄,留个全尸怎么样?”男人轻声道,一摆手,魁梧的贼寇们纷纷将地上的人拖去营旁的数座篝火边。 痛楚的嘶吼和眼睁睁看着同袍尸体遭践踏的愤懑令人双目血红。 周叶张了张口,显然,他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他的眼睛瞪的圆溜溜,睚眦欲裂,挣扎着就要地上爬起身,身后的莽汉抬脚踏在他后背,强大的力道压制的他胸腹一阵窒息,肩头顿有股撕裂的刺痛,那白面书生蹲下了身,指尖正掐在他受伤的肩头,鲜血横流。 “你就睁着眼睛,好好的看,什么是——顺者昌逆者亡。” 那瞬,这支孤勇小队的兵卒不论死伤都被贼人们重重抛进了几堆篝火中,顿哀嚎遍野、惊怒四起。 书生好整以暇,原本秋夜萧瑟的冷风在火光下能轻易灼痛皮肤,他欣赏着活人垂死挣扎的乐趣也欣赏着周叶无能为力的绝望,那小男儿的瞳底被花火闪灼,光影如同月色瞬息万变,书生突得一愣,他好似从周叶的嘴角窥见了分寸的,笑意。 笑。 他在笑。 喟笑冷笑。 书生心头一骇,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男人跳了起来惊叫道:“闪开!”他大喝,可声音还没从嗓子眼里完全的落下,只听到耳膜里乍然的轰响—— 呯—— 呯—— 地崩山裂、石破天惊,黑火药遇火爆炸的威力不容小觑,半营血肉横飞几乎夷为平地,那白面书生闪躲的虽快可也被强大冲击的力道撞飞了出去,顿浑身溅血手脚麻痹,连耳朵里都嗡嗡直响,他伸手一摸脸庞,竟被炸飞了一只耳朵却不觉疼痛。 他大惊失色,再看周叶趁乱竟不知去向! “所有人——退营数里!”他颤着腿脚攀着木枝才能站起,浑身的骨头如同散了架——好他个周叶! 不。 好一个陆以蘅。 这哪里是什么分道扬镳,报仇心切的戏码,分明是他们舍生忘死,要杀出一条血路! 白面书生的脸惨白惨白,周叶带领的那几十人小队,竟然是每个人的身上都绑缚了黑火药,遇火即炸,威力不可小觑,贼人们甚没有预料、毫无防备之下,竟被几十人反伤了数百余! 书生“咕咚”吞咽了口唾沫,若不是他反应及时,自己也要葬身在这片火营之中,地上的残肢,匪徒的哀鸣,书生徒然意识到那个他小瞧的姑娘,为什么是章知府口中的,棘手。 而周叶,唱了一出双簧,兴许他们根本就是故意被擒,他们就是要搅乱这围困城寨的匪贼营,好让周叶——趁乱奔逃、通风报信。 白面书生捂着耳朵的手不停的打着颤,血迹顺着颈项淌进衣襟,渐渐的冷风贯彻血肉,刺痛冰凉。 “大人、大人!咱们这便杀进去,替弟兄们报仇!” “杀进去!” “杀进去!” 耳边的声音鼓噪得白面书生无比烦躁,他失去了一只耳朵只觉周围轰响不断,声音忽远忽近缥缈难辨。 “住口!”书生怒喝道,现在这种关头,谁心焦难耐谁就输了一成,陆以蘅能在城寨里利用限有的物资造黑火药,就能准备应对他们的蜂拥而上,如今形势不明绝不能贸然突进,“退营数里,没有听到吗!” 他咬牙切齿,一群没有脑子的废物,成天只知道打打杀杀奸淫掳掠。 “那、那周叶呢。”有人急切。 “小小一个周叶,就算能通风报信又怎么样,邱廉和苏一粥的手里,有能和我们相抗衡的军队吗。”没有,他们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雾鸣峰下的城寨依然寂静无声,哪管外头是不是天崩地裂、天塌地陷。 山腰间的火光忽闪未歇,临风带着呼啸只会助长烟尘蒙蔽星月。 窒息。 窒息。 周叶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涩刺痛,他辨不清山路,分不明月光,藤蔓杂草痕割脸庞浑然不觉,耳朵里除了方才的轰响再无其它,隆隆声盘旋不断快要把人逼疯,眼前混沌黑暗,他甚至不知道脑海里浮现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些兵卒们视死如归的坚定,是城寨中陆以蘅轻轻拍过他肩头的温度。 “怕死吗?”她当时这么问自己。 周叶摇头。 “想报仇吗?” 无人不想,城寨外的弟兄们身首分离,他们恨不得手刃贼寇。 陆以蘅指了指哨塔下,那是他们在埋伏时见到运送进城寨的几辆矿车:“硫磺、木屑、地霜。” “黑火药。”周叶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妙,他拍手称道。 这才有了接下来的一切,既然贼人们与山中开矿有所交易,那么寨中必然有不少材料,只需要稍加搭配组合做简易黑火药不在话下,只要——他们不怕死。 周叶率领几十人的小队冲杀出城,只是为了被擒拿在贼人营地,找机会接近篝火,将贼营搅成一团粥,周叶才能趁机逃脱狂奔下山去寻找苏一粥和邱廉求援,并将山中的一切情形告知他们再拟救援。 直到耳膜中的嘈杂轰鸣渐渐消退,周叶才停下了脚步,麻木的身体和腿脚让他不知这一路狂奔究竟身在何处,他从怀中摸出陆以蘅塞给他的地图,指尖不由触碰到了也同样捆绑在胸口的黑火药,周叶吞咽了唾沫,若他没能逃出生天必也会选择和弟兄们一样的做法。 点燃引炸。 他们几十人能令贼人死伤数百,也值! 周叶就着适应了黑暗的视线瞥了眼地图塞回胸口,这几日来在山上被切断了所有的对外联系,除了日月可见的时辰,就如同被封闭在一个小盒子里,山中一日,似山下十年,周叶压根不知道苏小将军等人的情况,从白面书生的口中可知,其他几个小城寨已被一举捣毁,可邱廉他们必也损伤不少,如今——如今求援应何去何从? 乐逾。 是陆以蘅告诉他该寻去的地方,两省既然与贼人勾结,一旦剿匪大军有所行动必会封锁所有的官道和驿站只进不出,所以,周叶一旦脱困不能正大光明前去乐逾,而是要翻山越岭,规避所有的巡防潜入邻省,而苏一粥他们,也会想到这点。 周叶除了听从别无他法,五天后,风餐露宿的小队长似才踏进了乐逾的府衙门口。 一身狼狈,伤口溃烂,口干舌燥、食不果腹。 他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再也没有力气撑着这口气,直到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伤口已上了药包扎好,朦朦胧胧的眼底里浮现的是苏一粥焦灼的脸庞。 周叶惊跳起来,龇牙咧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眼睛又肿又红,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一时哽咽在喉头半个字眼也崩不出来。 苏一粥忙示意他莫惊慌失措,这里是乐逾府衙,周叶是被衙门巡逻的侍从发现的,因为身着顺宁大营的军袍所以被送来了衙中,而邱廉、苏一粥等人正是在此等候庭寄的消息。 周叶这才得知,苏小将军当日分兵三路剿灭小贼寨却不想邱参将陷入彀中身陷孤峡,苏一粥前去相救却遭贼人暗算,损兵折将八百余人,原本安置在后营和左右两翼的小队却一直没有前来支援,八成也是着了道,情况千机万变、扑朔迷离。 他们带着剩下的三千人忙不迭退出林深在乐逾府,悄然整顿。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朝中多闻言 “未时末刻,我们并没有听到炮火声,想来,陆副将也可能着了道。”苏小将军神色凝滞,当时千钧一发,大营主力兵分被阻隔无法互相救援,军中有人暗通贼人防不胜防,他们心知不可贸然只得退身下来将剩下的兵卒安置在乐逾境内,只身前来寻求知府卓大人的援兵。 周叶忙不迭点头将这几日来的遭遇和盘托出,分兵、遇袭、入城,一半的兄弟死不瞑目,为了送周叶逃出生天,几十人绑着黑火药与贼人同归于尽,周叶现在说来齿根还不住的打颤。 邱廉向来是个看起来老成稳重的人,也不由狠狠握拳砸在了桌案,茶盏晃出水渍,晶莹剔透。 “那——朝廷可有回复?”周叶心急如焚。 邱廉摇摇头,虽然前几日就已经将庭寄送出,可盛京城究竟给什么样的答复,他们并不能揣测。 “这——这陆副将他们还被围困在城寨之中,能等的了几日?!”周叶满心焦灼,他们几十人杀出条血路唯恐会激怒了贼人,若是赶尽杀绝,那山上千余人绝没有生路,更别说还有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两省官员,根本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难道、难道莫何顺宁的兵,一个子儿也动不了吗?!” 苏一粥的拳头捏的咔咔直响:“我们虽受皇命剿匪,可不能接管地方军队和兵营,两省也绝不会听我们的话,哪怕是乐逾府,在没有接到圣旨之前只能按兵不动。” 周叶的指尖死死捏着被褥,这是——要将他们逼入绝境啊。 等待的每一刻钟都如同煎熬。 八百里加急,数日便可经由十二驿站飞送往帝都。 盛京城中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百姓们津津乐道着前段时日颁布的新政,深宫内苑之中多了两分闲情静谧,只是六部议事处,比往日更加的热闹聒噪了。 乍一看,那本独当一面的任安任宰辅并不在阁中,倒是多了不少的大学士,虽瞧着忙中有序可每个人都面有焦色,神情之中皆是揣摩。 “叮”,周寄铭大学士的指尖轻轻敲打了下案几前的茶盏,所有人手中正在翻阅批就折子的动作就停了片刻。 “兵部的急件,该回折了吧。”他是在问堂内这跟无头苍蝇一样在不忙装忙的十几二十人,一个个埋着脑袋两耳不闻窗外事。 “晋王殿下说了,该帮的绝不推诿,毕竟剿匪是灭朝廷之忧,苏小将军等人都是给朝廷办事的。”柳大人轻咳了声第一个回话,义正辞严、堂堂正正,他将手里的折子往桌案上搁置。 周大学士眯了眯眼瞥着柳浩,户部尚书大人正巧告病在家,所以户部的事就交托给了这位柳侍郎,只是那双吊梢眉眼怎么看都有些奸诈小人的样子,周学士平生就不爱这种贼眉鼠眼的家伙,一看世故圆滑,张开嘴就是天马行空。 “乐逾传来的八百里庭寄,苏小将军上禀天听,莫何顺宁府衙有人勾结贼寇故而请求邻省出兵相援。” 柳大人摸着下颌思来想去:“乐逾的兵营大半年前不是归了允南道吗?”他目光落向一旁,“朱大人,这事儿您清楚。”朱大人,正是兵部侍郎。 那人突然被点到了名,忙不迭起身:“正是,大半年前兵部对西南营进行了调整划分,乐逾的悍营已归并至允南道,屯兵六里云,远着呢。”乐逾府中并没有实权实兵,就是想支援也得去允南道借兵,那得花不少的时间,更何况,从盛京到地方你还得一级级的通知下去。 “瞧瞧,哪来得及。”柳大人言表无奈,可心底里压根就没着上急。 周学士给堵了一嘴竟无言以对,一旁正品着茶盏的孙延平大人就明白了,兵部的急件到了也有数日,可所有人没个能做主的,等了又等岂不是在拖延时间故意晾着那在乐逾等消息的苏一粥,这柳大人是晋王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跟明狰一个鼻孔出气,私底下在给剿匪大军出难题呢。 孙延平眼珠子转转:“要不,赶紧着将急件送去玉璋山?”孙大人不想惹是生非,可也不想将来被人扣个大帽子,他擅做和事佬,两边都想挑着不得罪的话,一头是任安,一头是晋王,啧啧,水生火热。 柳浩敲了敲桌子:“我的孙老大人呀,这点儿小事都要将折子送去玉璋山交给任宰辅过目询问,岂非坏了天子狩猎的雅兴?”他还哀叹了声洋洋轻笑。 孙延平眉一挑,大半个月前听闻了午凉的周将军将红夷大炮改道相助剿匪一事后,捷报频频传来言辞凿凿说是即将马到功成,九五之尊自然乐得高兴,这朝廷后宫的左右耳边风一吹就没边了,得——既然剿匪得胜指日可待那么秋猎一事无需耽搁,恰好,秋高气爽心情佳,天子大手一挥,朝中武将连同任宰辅全都陪那真龙进玉璋山“逍遥逍遥”,至于盛京城中的事,就交给晋王和六部以及诸位大学士一并代天管理。 这是个很奇妙的机遇。 一来,天下大权掌控在这内阁众人与晋王手上;二来,天子和宰辅也许正等着看六部治下是否有临危不乱、镇定自若的能力;三来,晋王能否果决妥当,堪受大任——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算盘。 禁城之中的皇亲国戚都随着一并去了玉璋山护驾狩猎,静待天子盛行而归,剿匪大获成功—— 谁知,会突然传来急件。 这一场天子秋猎,似乎也成为了阴谋诡计的一部分。 如今,莫何顺宁两省情况的真假是非,他们只能从所谓的“庭寄”上获取,所有人都被突然蒙在了鼓里,对前方剿匪的战况一无所知。 孙延平虽不是什么出头鸟,可这种茫然叫他生出不少的危机感,若是任宰辅在,绝不可能发生,但如今——他抬眼瞧着满屋子这约莫二十人,各怀鬼胎。 “秦大人,您是天子的肱骨之臣,也曾是任宰辅的门生,晋王一手提拔的栋梁之才,您的意思呢?”孙大人学乖了,索性将问题丢给秦徵。 秦徵是将来注定入住内阁的大学士,这个关头自然也有着决定权,只是几天吵吵嚷嚷下来没个定夺,总不能一拖再拖将剿匪的小将士们丢去了天边吧。 “若真如庭寄中所言,最快是就地取兵,”秦徵挺直了腰脊,眉宇之中可见的担忧转瞬即逝,他实话实说,“本官记得莫何的旱营在怀容还有数千精兵。” “实数一万一千两百三十八人,养兵千日是用于边防征用,不可随意出借。”兵部侍郎朱大人跟上一句。 “剿匪可不是无底洞,他们要什么,咱们就得给什么?当初苏一粥下过军令状,八千人足以,若是剿个小小的山贼还要朝廷惯着他们数以千计、劳民伤财,那要他苏一粥做什么。”柳浩的话并不是无理取闹,兵马,给过了,大炮,给过了,结果却要朝廷里再来擦屁股,哪有这等道理,分明是苏一粥和陆以蘅指挥不力,兵戎相交却制敌不能!“再说了,诸位大人就能肯定,他苏一粥是行得正、站得直的人吗?”柳浩话锋一转突然丢出这么个问题,令在座众人面面相觑。 “本官这里可还有数十道匿名折子,都是递呈上来弹劾苏小将军的,那小子年幼流落莫何本就与两省的衙门有过节敌意,如今将几千人白白送给了贼寇,难道——你们就没有怀疑过是苏一粥刻意诬陷顺宁莫何吗。”柳浩在桌案上翻翻找找摸出了十几本褐色折子塞到了周寄铭的怀中,好似这才是他一直拖延增兵援兵的缘由—— 若是再给那姓苏的派几千人去,你们谁敢拍着胸脯顶着脑袋保证一句,预祝大捷?! 议政堂内顿鸦雀无声,心思千回百转。 这匪贼还没剿干净已经开始互相诋毁弹劾起来了吗。 “还别说,程有则大人给本官提过醒,那姓苏的小小年纪就是个杀人犯,他的话,怎么能随便信。” 柳大人如今一字一句都针对的即有出处,叫人反驳也难。 周寄铭翻了翻怀里的折子,不置可否:“陈年旧事有何可提,”苏一粥杀的那个人就是个贼寇,死有余辜罢了,“苏小将军立过军令状,剿匪不力对他可没什么好处,”大学士嗤笑了声,“明摆着莫和顺宁的府衙出了纰漏,官贼勾结构陷了苏一粥和邱廉他们,怎么,柳大人连这点判断能力都没有了?!” 柳浩不着急,反而耸了耸肩:“啧,周大学士的意思是,这错还在朝廷了,您在暗指吏部派去台阁生风的封疆大吏都是朝廷的蛀虫不成?!”他话是对着周寄铭说的,可手指一点就点到了吏部尚书孙延平的脸上。 瞧啊孙大人,这周学士在啪啪的打您脸呢,说你们吏部挑选出来的贤能只会与贼人勾结污蔑朝廷剿匪大将军呢。 孙延平脸色一变,周寄铭牙根一咬。 唾沫星子都溅不出半寸。 第一百二十九章 谁心胸狭隘 三寸不烂之舌。 只要任宰辅还未坐镇堂中,欺上瞒下、暗中阻挠的事还少吗,推脱一句公事繁忙,这盛京城里大大小小的繁杂就焦头烂额更别说全国各地上报的水力、赋税和灾患,剿匪? 剿匪不过是顺手的一提,就算排个高低贵贱,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秦徵眯了眯眼,议事堂内来来回回折腾了几天也没个所以然,美曰其名从长计议,可谁不知道那是在拖延时间,他琢磨着那些紧绷脸色对峙的大人们,悄悄的退出了堂外。 苏一粥并不是个会铤而走险的人,相反,这个人虽然年轻可老谋深算,但一个谨慎之人若被逼到了绝境上,恐怕会无所顾忌,小将军不愿放弃山中遗卒更不愿意朝着贼人们低头,尤其—— 尤其还有个不按出牌的陆以蘅。 秦大人快步离开,秋风将他的长袍吹的猎猎作响,尽管对两省如今的剿匪大军面临的情况知之甚少,可从乐逾府传来的消息可晓,苏一粥的确是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那么陆家姑娘呢,倔起来时怕苏一粥都拦不住,贼人越是嚣张猖狂,他们越恨不能使食其肉、啖其血。 卑躬屈膝、低眉顺首,不存于他们的字典里。 秦徵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只是眼底花色一亮,斑斓的彩蝶就落在了跟前。 明玥公主。 她跳这脚就拦住了自己的去路,好像掐算这时辰正候着秦徵。 “秦大人这么急冲冲的,是要去哪儿?”明玥的声音娇俏,仰起头时阳光顺着眼睫落下,美丽极了。 可惜,秦徵的眼底从来不入半分。 男人躬身行礼,疏漠冷淡:“公主殿下金安,微臣有要事在身,不便相陪。”他并不想与这娇蛮的姑娘理论,甚至没等明玥示意就直起身子偏转脚步,擦肩而过。 “晋王哥哥不在御书房偏殿,”小公主没急着去追,反而捋着自己的金丝袖口漫不经心言道,“秦大人是想找他商议剿匪之事吧,午膳过后,他已经出宫巡察去了。”明玥对近日朝廷里的风声所有耳闻。 秦徵顿了顿脚步,旋身时宽大的衣袍敞开秋风的角度,男人面无表情不喜不怒时总有着几分潇潇落木的清雅,他想也没想,掉头转向。 “你现在出宫去找任宰辅,明儿个就会有人弹劾你,擅离职守。”明玥哼笑了声,歪了歪脑袋的模样几分灵巧又咄咄逼人,珠花下的剪影五彩斑斓。 果不其然,秦大人的脚步终于被逼停了,“啪嗒”,他背对着明月,一动不动。 小公主看着那僵直的颀长身影,想了又想才软下了口吻:“本宫可以帮你,救那‘未婚妻’。”她说的很轻。 秦徵“噌”的转过身来,那眼中不知是惊还是喜,是憎还是厌,又或者是小公主这般几近戏弄玩笑的话语叫秦徵没由来的迷惑了。 “微臣只是为晋王所思。”他拱手忙将脸色的失措掩饰,凝神敬道,小公主“未婚妻”那三个字点名了是在说秦徵救人心切不过是因为担心着陆以蘅。 “好好好,”难得小公主不为难他,“你是为了晋王哥哥着想,可若是这些话从你的口中说出,不免叫晋王质疑你对其不忠。”明玥折下裙边花圃中正疯狂生长的杂草,折折转转的饶在指尖,“他是什么人会不知道你的心思,想要避开秦大人的求见那是易如反掌。”秦徵怕是连半个字眼都休想在晋王面前抖落,不管你是为家为国为民还是为了那个未婚妻。 秦徵因这话噎了声,目光不由自主在眼前这小公主身上打量,似乎在揣测她的用意和居心。 明玥被瞧的不自在,老实说,咱们秦大人鲜少会拿正眼多瞧她,小公主羞赧的轻咳了声,双手叉腰娇嗔道:“怎么本宫在你的心里就是个不知好歹、蛮横无理、心胸狭隘的小人吗?” “不敢。”秦徵回神忙道。 “陆以蘅本事好能力大,本宫技不如人自叹不如,可如今剿匪事关一方百姓安宁,我可不想父皇回宫还得大发雷霆。”上回东宫在祭天遇刺九五之尊怒上心头砍了几个小将领,这回指不准又要祭旗,小公主虽然养尊处优,可不喜欢这些个见血的事儿,“再说,晋王哥哥向来拿本宫没辙。”她扭捏了下,偷偷示意的眨眨眼,喏,晋王若是要责怪那就全怪在明玥身上就是。 秦徵一愣,好似突然发现小公主也有懂事长大的一天,她竟然不为争风吃醋的夺宠而是将家国民生之计放在了首要,尤其,还为他秦徵心心念念着想,秦大人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他想起在尚宫局的那天,明玥哭的像个泪人儿,低声下气的拽着自己问,你为什么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本宫为了你万事做尽,怎么,就入不了你秦大人的眼呢。 秦徵心头如同被石块狠狠的砸到了,不知是痛是骇,眼前的小公主还是以前的那个,笑起来春花灿烂明媚交织,可又蓦然间,不再是从前任性惘然的脾气。 倒是惹得他心胸不知味的有些梗塞。 “那就,有劳公主殿下了。”秦徵袖中的拳轻轻一握,眼底里不再是那般疏漠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色,而是沾染了两份的感激之情。 他的脚步转过花圃,小公主还依依不舍。 “碧贞,备轿出宫。”明玥笑吟吟的,好像见到了秦徵对自己少见的释怀情绪惹的整日心情都能开出花来。 她身后的大宫女反而犹豫道:“公主,您真的要去找晋王?”碧贞以为,自家主子只是为了在秦大人面前博好感才故意那么说的,有些话,不用当真。 “为什么不?”小公主撅着嘴眨着眼睛不明白碧贞的意有所指。 碧贞四下里张望,把明玥拉倒一旁附耳道:“陆以蘅他们剿匪若是这次出师不利,大不了陛下再派旁人去,可姓陆的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回了盛京定然是要领罪的,兴许——兴许再过个几日,陆以蘅连盛京城都踏不进了。”碧贞言之凿凿,偏隅的贼寇们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草莽恶寒,落在他们手里就是九死一生,如果朝廷迟迟不派援兵,陆以蘅能有多大的胜算逃出生天? 她瞧着自家公主一点儿也不着急的模样,跺跺脚,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陆以蘅若是死了,秦大人还能拒绝陛下的赐婚吗?” 明玥怔了整了整好似碧贞的话醍醐灌顶,转而,她“噗嗤”一笑,在那小丫鬟的鼻尖屈指刮过:“傻瓜,”公主殿下花枝乱颤,“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做固然无过,可做了,就是大功,无论陆以蘅生死。”她轻轻咬着齿间吐字清晰,“她,必须要活着回到盛京城。” 明玥昂起头,眼底里是大宫女看不明白的,某种势在必得。 “有一份大礼,她最好,亲眼目睹。”小公主的笑失却了方才的温暖柔情取而代之的是尖酸恶意。 碧贞了然。 这几日下来,飞往盛京城的庭寄只多不少,可从都城派往乐逾的加急却慢慢吞吞。 拖延再三后,府衙中的度日如年不过是煎熬的开场。 乐逾的知府卓大人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你以为他定是耳聪目明、鹤发童颜,不,他就是个“老糊涂”,怀里揣着这大半个月来陆陆续续送达的回折塞给苏一粥。 喏,苏小将军,朝廷里的回复可都白纸黑字写着呢,你别急、你别冲,有什么火对着我这小老头儿发起来也没辙。 卓知府再过两年也该告老还乡了,这个节骨眼上,他是最不希望任何人闹出事来将自己给推到了风口浪尖,怎么莫何顺宁剿个匪贼还能把乐逾给搭进去。 苏一粥呢,开始几天还抱着回折上上下下一个字都不敢漏,可时至今日,他冷笑着“刷刷刷”就将折子撕了个粉碎,惊的一旁的邱廉和周叶都来不及阻止。 “苏一粥你这是做什么!”邱廉怒道,私毁朝廷文书,你不要命了。 “做什么?”小将军拳砸案几,“咱们在这儿等了半个月,就为了等朝廷的再三拖延吗?!不给兵、不送粮,他们——他们是打算逼死了咱们不成!”苏一粥看明白了,这盛京城里现在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呢,要弄死你们几个千里之外的蚂蚁,那是轻而易举的。 他们要做什么? 显然,要逼得苏一粥和陆以蘅,缴械投降呢。 “兴许朝廷也难做,乐逾的兵营不是早就归去了……” “难做个屁,”苏一粥打断了邱廉的话,他不爱讲大道理,惹到了他头顶上,没有什么是一把刀扛不住的,“小爷这辈子还没这么窝囊过!”报仇心切、救人情切,可那些千里之外的人呢,他们高枕无忧坐享其成还不够,偏要踩踏在死者的失身上要白骨累累为他们的阴谋诡计来歌功颂德,“邱参将——” 小将军冷笑着一把抓过邱廉的衣襟。 “既然朝廷不给咱们兵马,那么,小爷们自己去讨!” 第一百三十章 小爷自己讨 小爷们自己去讨。 邱廉从苏一粥眼底里好似看到了某种狂妄的肆意,他骇道:“小将军,你怕是疯了!”他压住苏一粥的肩膀苦口婆心,“你得相信盛京城……” “哈,可不就是信了朝廷的鬼话!”才落的现在这般田地,苏一粥咬牙耸肩拂开手掌,“贼人们在前头截了咱们的去路,朝廷在后头,断了咱们的退路,现下可好,祭旗的莫不就是那些‘忠烈’之士。” 想一想这大半个月来的鹤唳风声,想一想深秋山林中吹不散的血污弥漫,整个大军死伤过半却没有得到半分来自于两省和朝廷的帮助,他们作壁上观,他们隔岸看火,他们还要助纣为虐! 苏一粥忍不下去了。 雾鸣峰下的城寨能有多少的粮饷,很快就会弹尽粮绝,莫何顺宁封锁了一切消息,贼人们却没有大举进攻,是为什么? 陆以蘅说的没有错,他们在逼降。 逼降。 对于苏一粥来说,这是多么具有侮辱和讽刺性的字眼。 “小爷没怕过什么人!”苏一粥抿唇,深色冷峻,可是——他怕了人心,“邱参将,无非是绝命亡途、孤注一掷。” 小将军喝完,仰天讪笑推门而出。 乐逾府衙疾驰出两匹骏马,扬鞭挥洒绝尘西去。 月上树梢时,高头大马吁声勒停在火光通明的怀容旱营,那是莫何屯兵之处,也曾是苏一粥点将之地。 “苏小将军,深夜前来,可有要事?”营前巡防的兵卒通禀了曹校尉,曹固信三十而立年,见邱廉和苏一粥风尘仆仆夜行而来,心中不免疑惑。 “曹校尉,你这营中还有多少兵马?”苏一粥开门见山。 “一万一千两百三十八人。” 苏一粥扬鞭“啪”的抽在当空:“整营待发,速与我走!”他厉声高喝。 闻言,在场众人皆一惊一乍,邱廉倒抽口气,这苏一粥究竟是来借兵还是来抢兵的?! 曹固信眯了眯眼,几近从胸腔里呷出莫名笑意,这苏一粥怕是脑子出问题了:“苏将军,您可瞧清楚了,这里是怀容的旱营,容不得你放肆,没有兵部的行军令,谁也不能擅作主张!”随随便便来个人就说要带走你的兵,天底下没这等道理,你以为自己是天皇老子不成,尤其,曹固信见不得这小小年纪苏一粥不将人放在眼底的那股子心高气傲、指气使的模样。 他算个什么东西。 当年不过是顺宁的一个小乞丐,后来校友威名却多次顶撞上司才被拨去盛京城当了个看门的,这次是他时来运转成了小将军,却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成,曹固信只觉,他给自己提鞋都不配。 好言笑脸相迎,你还蹬鼻子上脸。 苏一粥的马鞭在邱廉的马屁股上一抽:“邱参将身负皇命,乃是升圣上钦派来两省的,名为剿匪大军参将,实则视察两省吏治官僚作风,随身有便宜行事之权,所到之处即如圣君驾临。”小将军脸不红心不跳,还扬了扬下巴,说的义正辞严,“实不相瞒,陛下早就怀疑莫何顺宁中官贼勾结暗通盛京权贵。” 那一旁的邱廉反而被这一番说辞懵的有些心虚,对,他是有便宜行事之权,可绝对没有资格掌管旱营更何况什么视察两省吏治,所到之处如君驾临,这也——这也扯的太不着边际了,论罪可是藐视天威欺君罔上啊! 邱廉听那苏一粥扯着弥天大谎,他腿脚忍不住有些打颤,又不得不正襟危坐端出一副“的确如此”的模样。 这戏若是唬住了人还能将功赎罪,若是没有唬住坍台了,那他们可真是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啊。 苏一粥人小胆子大,什么窟窿都敢捅。 曹固信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打量数次,竟是一时被噎着嘴的半信半疑。 “此番剿匪若功亏一篑,你们怀容旱营也难逃罪责,若是与我分兵数几冲上山去擒拿贼首,将来朝廷的大功还不都是你曹校尉的。”苏一粥很会威逼利诱,夜风吹的营中篝火噼啪作响,就好像所有人揣测的心跳。 曹固信迟疑了,他下意识的抬手轻轻按压自己的衣襟,那胸怀里藏的,正是旱营行兵的小军印。 “曹校尉,你休要听他胡言!”营后的帐旁突的传来一声厉喝,那人身在阴影之中不见容貌,唯听得讪笑伴随脚步,“朝廷发还乐逾数到回折可没有让怀容出兵,旨意是下给允南道的,命他们整军点兵后便相助于苏小将军,您若是现在发兵,一来岂不是打了允南大营的脸,二来,那是罔顾圣意,杀头之罪。” 简简单单几句话,令曹固信醍醐灌顶,校尉大人顿睚眦欲裂,好你个苏一粥,胡乱扯谎竟骗到了他们旱营来! 别说借兵了,现在的曹固信恨不能立马把这个苏一粥就地正法了。 邱廉心头一凉就见那脚步落出月色下,火光终于照亮了那张熟悉的脸。 “章见知!”邱参将目瞪口呆,“你——你怎么会在怀容的旱营中,你不是护送十门红夷大炮上雾鸣峰吗!”邱廉怔神一愣好像将前因后果都联系在了一起,“陆副将是不是因为你才遭袭的,那十门大炮现在何处?!” 邱廉翻身下马提着刀就冲上前去却被曹固信一把拦下:“邱参将说的什么话,章大人是因为半途遇袭拼死护卒未果跌落沟渠,恰好遇着我等巡山,说起来还帮着咱们剿了两支贼匪小队。” 怎么到了邱廉的口中,章见知反而成了细作。 “章见知,你收了谁的好处在这里假惺惺装模作样!”邱廉可不管曹固信翻出什么花样,正如陆以蘅所猜忌的,当日大军并未听闻雾鸣峰传来炮火声便知出了事,可当时没有怀疑过章见知就是那个会出卖所有人行踪的细作——毕竟,章大人是邱廉从盛京城一路带出来的人,谁会想到他跟千里之外的贼寇有勾结,诚然,大军八千余人中各怀鬼胎被安插进来的不少,可邱廉始终对章见知保有一定的信任,甚至他第一个怀疑的,是陆以蘅。 如今想来,悔恨不已。 “邱参将你有何证据,可不要血口喷人。”章见知不惊不惧,讪道,“下关护送的前因后果曹校尉一清二楚。” 邱廉脸色骤红,指尖死死捏着剑柄一言不发,苏一粥闪身就沾站了邱廉身前,现在不是计较谁是细作的时候,他面向曹固信:“人命关天,曹校尉,你的兵借是不借?!” “借了他,成败与否,你我都得获罪。”章见知很懂得如何抓重点。 “苏小将军,请回!”曹固信扬手,态度明确。 苏一粥“呵”的拍掌冷笑:“邱参将,你可都瞧见了,咱们好话说尽,总有人无动于衷,既如此,还当什正人君子,不如学学这偏隅的草莽恶徒,”他话音未落,跃身就如一道闪电一只黑豹般窜向曹固信,“抢!” 抢! 夺军印,号军令! 曹固信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妄为之徒,那小子劈手就直掏自己胸前,分明是冲着那小印军而来,曹校尉岂容他如此嚣张狂妄,抬手抽下腰际长剑,如银光飞廉一般就要去砍那臂弯。 你不仁我自不义。 苏一粥身形灵巧,他眨眼就算到了对方的用意,抬脚扫过飞沙走石,膝盖狠狠撞在曹固信正要踢来的小腿上,两人吃痛倒抽一口气,大退三步。 整个营中顿鸦雀无声,片刻又呼声四起,兵卒们闻讯赶来,见有人竟然在旱营与曹校尉动手纷纷吆着不可收场,眼见一锅粥就要炸了团,突地—— 大营外奔驰而来一条火龙。 数百人举着火把提着大刀驾停在悍营前。 “住手——都给本官住手!”领头之人高声大呼,声音苍老但是浑厚有力,他跳下马背还踉跄了半步,定睛一瞧竟是那个糟老头子,乐逾知府卓大人。 哟呵,今晚上是什么人都到齐了。 卓老头对苏一粥怒目而视:“来人,把这两个擅闯怀容悍旱营的家伙拿下!”他挥手,身后的衙役们纷纷上前来,“苏一粥,你竟然与曹校尉大打出手,知罪与否!”老头子一双浑浊眼底布满了血丝,要不是周叶按耐不住将事情奏禀了他,卓大人忙率着衙差们前来阻止,还不知道整个答大营万余人要闹出什么样的笑话来! 小将军嘴倔的很,他咬着齿根恨恨道:“不知!”一抬脚就将要上来擒拿自己的小衙役给踹飞了两丈远。 一旁的邱廉见状忙按下这小年轻,卓大人在你还要当着他的面硬抢不成:“小将军!”他压低着声将苏一粥的臂弯一拽,反手将男人用力推拒几乎是摔过了肩膀将那大动肝火什么话也听不进的年轻人给狠狠掷在了地上,邱廉屈膝,半个身子都压在了苏一粥的胸腹,逼得他动弹不得。 “统统拿下!”卓大人见机忙将两人捆绑了起来,这才笑吟吟的对上曹固信,“苏小将军脾气倔强行事冲动也是救人心切,等不及朝廷的多方调动这才失了态,他闯军营闹事本官绝不姑息。”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夜行山中事 卓大人在言在理,寥寥几句就将这几个闹事之人训斥一顿带离旱营。 “苏一粥这混小子,没点儿出息。”曹固信拍了拍袍上的尘灰,小老虎动起手来倒是狠,现在腿脚胳膊都直生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喜欢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他说的是方才污蔑章见知的事,信口开河就说是个细作,章见知护送炮火遇袭是他救下来的,若姓章的是恶徒,那他曹固信岂非助纣为虐。 简直胡言乱语。 剿匪失了利,见人就张口扣锅。 章见知抿唇神色郁然,沉声道:“苏将军想要求兵,邱参将欲要隐瞒,在朝廷和大军之中,实在难做。”他似很能理解那两人为何要将火气撒在他章见知身上,剿匪失利总得有人背锅,他章见知是朝廷里派下来的眼线,说穿了就是个“打小报告”的。 曹固信拍拍他肩膀宽慰道:“有什么话,咱们据实上禀朝廷,请天子圣断便是。”何必怕那两个家伙颠倒是非,他大跨步悻悻然的。 章见知无奈一笑背过身去,笑意却隐藏在风月之下,眼角余光阴沉沉的望向火龙离去的方向,好个卓知府,赶到旱营来救人了——若是再让苏一粥闹上片刻,待顺宁府的官衙来人,怕是就地正法也能先斩后奏。 姓卓的,人老了,胆子反而变大了,究竟谁给的狗胆又从哪得来的消息,呵。 火把烈烈,马蹄纷乱。 卓知府二话没说,压着这两“罪人”就丢进了乐逾府衙的大牢,情景清净、反省反省! “卓远!糟老头子!”苏一粥这股子火气还没下,如今眼见着衙差们稀里哗啦的把牢门锁上,他恶狠狠踹了一脚,“你——你这是助纣为虐,明知道两省干的什么勾当,他们那是倒行逆施,你一个老头儿活了六十了,半只脚踏进棺材板可就这么点胆儿!” 卓远呢,隔着牢门摸了摸自个儿的花白胡须,任是那个黄口小儿怎么咒骂他都不生气,摆摆手示意身边的衙役们都退下,他听着脚步声行远,这才清了清嗓子。 “诚如小将军所言,莫何顺宁的官衙中大半儿都被贼人渗透,中饱私囊瞒天过海不在少数,莫何第二把交椅林大人,原本就是贼首义子,入了官场区区几年就把人收拾的服服帖帖,钱嘛,谁不想赚,权,谁不想沾;”卓知府头头是道,他从来一清二楚,不,周遭的那些边城哪一个不知晓里头的肮脏勾当,“西川侯当年花了二十三万两白银买了官爵,杀良冒勋一笔勾销,您想想,盛京城里多少的大员参与了买官卖官,又有多少的贵人在背地里暗中支撑,你们这是——断人财路啊。” 自古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苏一粥的拳头一捏“呯”的砸在牢门上,锁链发出巨响,可卓老头子神色未动,反而带着两分讪意怜笑:“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天子从来只看折子上的事,功过是非、好坏对错,朝廷里一百张嘴还能堵不住你一条命吗,”老大人哀叹,“一个苏一粥,一个陆以蘅,老头子友句不该说的话,你们,能仗谁人之势在两省撒泼?” “这、这可是天威浩荡,是圣上的旨意!”邱廉面红耳赤,怎么——天子立誓剿匪到了这里都成了狗屁不成,莫何顺宁有这等胆大包天之徒,他日岂不自封为王?! 卓远笑了起来,又笑又叹:“好——就算让你们剿了贼匪,他们降服投诚,可盛京城里的大人们呢,收了脏银子的他们,依旧高枕无忧平步青云,卖命的,不值钱。”他适时踢了踢脚边的尘埃,“过几年等风声平息了,贼人依旧可以卷土重来,小将军、邱参将,剿匪这件事吃力不讨好还得罪人,否则多年下来,为何朝廷那么多的言官却没有非议四起,相反是你们——来到偏隅短短几个月就惹的盛京城中弹劾不断。” 看啊——人言可畏,有些人不用动刀子,就能在千里之外,令忠良自绝。 邱廉的后槽牙磨得直响,他来来回回踱着脚像热锅上的蚂蚁,所以——这卓远从来选择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独善其身者? “若惧流言蜚语,岂是为国为民为官之道!”他怒喝,邱廉曾多年在任安门下听取教诲,深谙大道是非。 “为官之道?在偏隅地区做官,没有忠孝节悌义。”卓老头子抿了抿唇角,“有句话叫做‘养匪自重’你们把贼人杀个干净,那还要两省那么多的官员、兵营、王侯将相做什么。”一旦吏治清明,朝廷就不会拨款、不会救助,随之而来苛捐杂税都要一统上奏,那还怎么捞银子? 别说两省巴不得贼患不除,周遭连带的省衙怕都不会施予援手,也就这几个热血澎湃的家伙,冲着骨子里的义愤填膺,非要叫上天知道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还不够格。 不够。 苏一粥看着卓越了然已不做反抗的神色突得冷笑,笑声里终是落下了深秋的苍凉萧瑟,他缓缓往后踉跄,身形多了颓然无奈:“所以呢,低眉顺首、同流合污?”这世道,在莫何顺宁,没有因果。 卓远想了想,他突然抬手指着那四方大牢中唯一的木窗:“小将军,您瞧瞧外头。” 外头。 深秋入夜,萧索又寒凉,除了月光一缕缕如同鬼魅的缩影,连半寸火光的温暖也汲取不到,好像四方天地之下,所有的热情都被碾了个粉碎,什么剿匪、什么报仇、什么道义,出征前的热血昂扬、慷慨陈词到了如今垂首四顾,竟无一人相伴。 死的死,伤的伤,困兽之斗、身陷囹圄。 怅然骤升令苏一粥顿失所有的力气和妄想,他红着眼睛扭过头去却已不见了卓远的身影,牢房里,唯独自己和邱廉短促的呼吸,好像——垂死挣扎。 “糟老头子——你给小爷回来!” 虎落平阳被犬欺,嘶哑怒喝传遍了整个乐逾府衙。 这几番周转下来度日如年,可想而知在雾鸣峰下,粮草不足又无药品相助,被围困城寨中的兵卒个个皆是九死一生。 深秋夜凛,露水都带着刺骨冰寒。 雾鸣峰上一片寂寂。 自打那日周叶带着黑火药和几十人小队破出重围后,贼人们的确是退了数里,可一入夜远远望去,那如星火闪烁的篝营就如同一条封锁线,自东往西将整个城寨牢牢包围起来。 寨中粮食短缺,不少兵卒因为伤口感染虚弱无力,眼见着回天乏术,陆以蘅曾盘点过寨中寻找出的口粮,约莫维持半个月,想来定是那白衣书生设下的阴毒伎俩,给你们半寸希望再硬生生毁去,磨灭你们所有的热血和昂扬斗志,再愤恨的仇都会在时间和疼痛中消弭,半个月就能让凶兽变成病猫,迟早,一盘散沙。 而退避三尺的那些贼寇,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悄悄的窥伺着,可隔三差五的,便会突然鸣金起鼓、吆声大喝着如同发动攻势,转而又嬉笑怒骂、装腔作势,这几番下来紧绷着神经惹的整个城寨中的小兵卒更似惊弓之鸟,仓皇不安。 疲乏、伤痛、饥饿,足以令人崩溃。 尤其是这半个月下来无人问津,苏一粥、邱廉,他们去哪里去,那突破了重围的周叶,究竟有没有寻到人,又或者—— “苏小将军,他们、他们是不是忘记还有咱们了?!”每日的惊恐中都不免听到诸多荒诞揣测。 “会不会……会不会他们也降了贼人?!”却留下雾鸣峰里这些残兵做着抵死顽抗,其实,不过是一群被耍的猴子,没有人会对你的牺牲歌功颂德。 每个人的脑海无数遍的自问着疑惑和猜忌。 如果——如果其他的人都贪生怕死,那么他们这些人还守着一座雾鸣峰,还守着自己的矢志不渝,做什么? 有何种意义。 “住口。”陆以蘅冷眼抓过那瑟瑟发抖的小兵卒,今夜的月色清亮,没有篝火却能将人神色瞧的一清二楚,恐惧弥漫在神经和双瞳,陆以蘅啐了口将他推开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头磊在身边的石堆上。 苏一粥那家伙若是能行动自如怕早把两省搅了个底朝天,可周叶一去半个月渺无音讯,那只能说明他们被人限制了行动,而朝廷,很可能,袖手旁观。 她不知道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绝不能将这般推测告知身边还心存渺茫希望的兵卒,那只会造成军心不稳。 “吴齐,”她招招手,人群里探了个脑袋挤了进来,也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兵卒,指甲里嵌满烂泥,一身已经干涸的血渍脏极了,“探清楚了吗?” 那叫吴齐的小子抹了抹鼻子点头,从地上捡了根枯枝桠在身前一点一划,这才发现,众人正围着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有些堆砌,有些拼凑,大大小小各色不一,看起来更像一幅简陋的地形图。 堆垒为丘,并排为壑,蜿蜒曲折是峰峦。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绝不为瓦全 今夜的月色不似往日狡黠。 “西南两里有营火三处,观其大小约莫有百人左右,敌营相距两里便设有岗哨,与前几日所勘的南营近似。” 这小兵卒回话步含糊,陆以蘅略一沉吟:“这些都是号营火营,贼寇大军定是在后方双谷之内,既然不急着将咱们一网打尽那便得有新的栖身之地,再探沽溪附近水源有何发现?” 月光不见明晰,众军人头攒动中有人指着石垒道:“五雀岭下本有三处瀑布,其中两处于半山干涸,另一瀑水分九流,与燕峡隔着一峦形成小湖,闻声可辨。”这兵卒原本就是旱营选拔而来又是土生土长的偏隅人,年幼时常偷着上山对附近地形林间还算了解。 陆以蘅思忖抿唇不语。 “陆副将,您有何打算?”众人纷纷凑上前来焦灼询问,显然这段时日来他们对陆家这姑娘颇长了不少信任,所有人都看的明白,援军未必会至,他们早已成了被困在雾鸣峰上的奋战孤军,唯有陆以蘅临危不乱、镇定自若,似乎成了这八百余人手中的救命稻草。 突围、探查、夜袭,陆以蘅并没有被当下的困境所蒙蔽,她每一步的安排都出人意料又令人拍案叫绝。 明知四面楚歌却信天无绝路。 有时候众将扪心自笑,抱着那点儿可怜的希望偏要作垂死挣扎。 “贼人定有新营,必在水源附近,咱们求稳却求不了安,孤注一掷尚有一息活命之望,可这剿匪便是功亏一篑,无论生死与否回了朝堂,有着罄竹难书等着咱们。”言官的笔下不留情。 月色朦胧隐约透着昏暗,众人皆是一阵默然,牺牲了同袍弟兄拼了血汗给朝廷卖命,可临到头来,一个贼人都没砍杀却还要背上大罪——天底下,还有这等道理?! “你们可甘心?”陆以蘅的声音清泠,好像山林中的泉水落在岩石上,迸裂着跃进湖水,激荡起一片涟漪。 她的反问成了宣誓。 不甘心。 灰头土脸的兵卒们咬着嘴角互相对看了几眼,城寨里缺水缺粮,哪怕他们守得住雾鸣峰到头来也是个死字,谁贪生怕死稀求苟活?! “不错!不能这么便宜了那群兔崽子!”有人低声怒喝,捏紧腰际的长剑恨不能当风抽刀。 “就是,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一刀,凭何要叫两省里那些坐享其成的官爷们瞧不起!” “与其苟活,不如顽抗!” 攥紧的拳头纷纷撞击在一起,好像声势浩大的同盟坚定着意志和心绪定睛看向陆以蘅。 “陆副将您说一句话,何时起东信?”他们已然按捺不住,既然决定要和那群乌龟王八蛋拼死一场,又不能大张旗鼓的正面交锋,如今被封锁在峰上,突破重围杀入贼营定是一番血色激昂,那么何时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全凭眼前小姑娘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陆以蘅微微垂下眼睫指了指天上玄月,众人不解抬头,才发现那原本不如往日明亮的月亮东缘竟被蚕食,好似有什么东西一口一口的吞噬,连光线都隐约晦涩黯然下来。 “时不我待,天狗食月。” 陆以蘅凛声,今夜便是最好时机。 半个月来不是徒劳无功,天势风讯皆在掌握! “脏活可都干好了。”那姑娘就着清冷的月色,唇角反而流露两分笑意,“后辈小生们无理,乞望先人们,误怪。”陆以蘅不慌不忙将枯枝立于石堆之中,轻轻一挑,那两错石砌轰然倒塌,众人恍然大悟。 天狗食月约一个时辰左右,天地无光,黯然失色,月明消弭在林间甚比往日的乌云蔽月还要沉浸,一时之间鸟雀无声连夜禽都摒了气息般死寂,几分渗人的毛骨悚然。 大晏朝所记载的食月一共不过一十七次,皆视为不祥征兆,全食主国君之殃,偏食主大臣之灾,秋冬之,兵起兵丧。 呵,还真是应景。 这类奇景百姓们知之甚少更何况山林贼寇,月色在半盏茶内就全然隐匿,深秋的寒风从裤管子中直戳脊背,不寒而栗,哪怕贼人们的营中篝火遍地,可火光一丈开外竟已伸手不见五指,这遮天蔽日的黑暗就好像一张无形的天幕巨网将人压的喘不过气。 “真他娘的见了鬼了。”贼人们骂骂咧咧的哆嗦了下身子,随意踢了踢篝火,阴风阵阵下,若说出现什么鬼魅大概也不足为奇,“要老子说,还守在这山里做什么。”他自言自语的牢骚,要不是林大人再三叮嘱着不得将剿匪大军赶尽杀绝,他们现在早就抱着金银财宝和软玉温香美娇娘了,何必在山里扎营挨着冷风刺骨。 朝廷想要剿匪却溃不成军,苏一粥手中虽然还留着几千人可现在伤筋动骨连他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至于陆以蘅这头,就是被当猴子耍的料——要换了他来指挥这山头群贼,现在就冲上雾鸣峰去杀他个一干二净,至于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嘁,贼人想想倒是猥琐耻笑了起来—— 他们都见过那个小姑娘,长的是几分俏丽明艳,可惜了,眉目疏淡不近人情又偏偏喜欢动刀动枪,女儿家嘛,几个老爷们时不时谈论总会互相讥诮着。 学学怎么让男人疼爱就是了。 “姓林的小子自个儿跑去山下快活了,把咱们兄弟都撂在这儿。”贼人们啐着唾沫,听说是允南道口的兵营开拔了,这不,还得两省里多方“周刊周旋”才好瞒天过海。 那贼人哼哼唧唧的提着裤子索性在营边勒了裤带小解,口中还不停碎碎念着咒骂,突得他咋舌一愣,揉了揉眼睛忍不住再朝那一片漆黑的山林里张望,几团绿幽幽的火光忽明忽暗,徒然地就窜在了几丈远处。 贼人瞠目结舌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见那幽冥火光时而飘忽至远,时儿又近在咫尺,他背后的寒毛一瞬间倒竖而起,张口“哇啦”一叫,脚后跟随即绊倒,迎风尿了一裤子。 “鬼、鬼——有鬼啊——”他惨白着脸色顾不上把裤子提起来,连滚带爬的就朝向大营篝火去,闻声而来的贼人纷纷嗤笑他胆小如鼠。 “哪来的鬼怪,杀人都不怕,还怕鬼不成!”一魁梧莽汉抓起地上惊魂失魄的小贼人往后一扔,抬眼就瞧向他所指之处,果不其然,可见数多幽绿鬼火在远处飘忽,莽汉“咕咚”咽了口唾沫,抽出带着篝火灼热的长刀冷笑,“什么鬼东西,你们与我过去瞧瞧!”他点了身后两支巡逻队,手持火把沿着鬼火忽闪的方向而去。 那幽冥鬼火说来也怪,似是察觉了有人在悄悄的跟着自己一般缓缓朝着东南飘忽而去,时不时的忽闪不希望他们断了踪迹,这月黑风高下,满身都是林间萧瑟的秋风直叫人打颤,手中的火把呼哧呼哧的好像随时都会灭去,莽汉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营地的篝火,火光明灭,远远看去化成了点点小星光,他有些心虚了,背后渗出了冷汗,总觉得,那鬼火,有意无意的在指引他们。 “咚”,身后的小贼一下就撞到了莽汉的后背,才发现他莫名停顿住了脚步。 “别出声。”莽汉突得压着音。 林间只有风声,没有任何禽鸟的细语。 喀、喀、喀喀。 远远的有着奇怪的声音顺着夜风传到耳边,贼人们面面相觑,正愣神间“呼啦”一下,莽汉手中的火把被夜风骤然吹熄,众人惊慌之下骇叫出声,只见数团幽冥鬼火如有生息般顿扑面而来,惊得众人鬼叫连天慌乱逃窜。 有人脚下一崴摔了个狗吃屎,还未痛叫出声,只听得耳边轰然炸响—— 呯—— 竟是黑火药瞬时炸飞半片山地。 而这,只是个开场。 幽绿的鬼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几十贼人们脚底下沟渠中埋好的火药,一点点的星火就能引燃它们,而满地掉落的火把就促成了一场惊天动地。 惨叫被炸声所掩埋,血肉都支离破碎。 火营中的贼匪们自然听到了动静纷纷操起了刀枪剑戟奔出营来——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刚才那出去的几十人莫不是遭遇了袭击不成?! 众人还在震惊之中,突听得这夜色死寂的南边轰然也炸了起来,接着是西郊,好像顷刻之间漫山遍野都响起了动静,四面楚歌的是他们这几个号营数百余人——究竟,哪里是虚,哪里是实——哪里是声东击西,哪里是虚张声势?! 还是——还是那城寨中的残兵败将们全都冲了出来想要拼死一搏? 不不,不可能,他们没有那个胆子,可若不是,又是谁人埋了半山的火药,又是谁人—— 贼匪们哪里还能想那么多,今夜天狗闭月就连篝火都无法给予光明,还有什么是可以一双眼分辨的清的? 众人迟疑这片刻,营旁草木这折动竟窜出数道黑影,耳边轰鸣呼喊的全是一个字眼。 杀。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绝处何逢生 杀—— 就在这暗无天日,篝火凌乱,刀光剑影中。 匪贼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头顶的黑影长刀已当空劈下,篝火一瞬间那就给踢飞的星火四溅,人影憧憧之中是敌是友都难辨清。 “营中遇袭,点号火!点号火!”贼人们大喝着,算是瞧明白了,这些埋伏在周遭突然出现奋起顽抗的,定是城寨中的苟活兵卒,若不是今夜失了火光便伸手不见五指人心惶惶,他们岂会这么容易就着了道。 呵,弹尽粮绝还卯足了求死心不成,被他们的雕虫小技糊弄的跟了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当猴子耍,区区几百残兵败将谁能活着从这雾鸣峰上下去? 包围封锁整座山峰的可是漫山遍野的贼人,就算让你九死一生侥幸逃脱下了山去进入两省也绝无活命之机。 官贼勾结的府衙,就是压垮骆驼最后的稻草。 简直可笑。 四周弥漫的浓郁硫磺火药味并没有让他们惊慌失措,反而嗤笑讪弄,举刀就冲向迎面而来的兵卒顺势砍下,那小兵卒身形瘦弱竟是被门猛力一撞飞出了一丈开外,大腿上猛一剧痛,贼人的长刀已经剜下了半寸皮肉,鲜血横流,小兵卒疼的嗷嗷狂叫,那莽汉见状反而大笑起来,不过是些不自量力的废物罢了。 他朝着地上啐了口唾沫喘着粗气提刀冷笑就要捅进那兵卒的咽喉。 “噗嗤”,寒光乍现眼帘,甚至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热血已经喷洒而出溅了那倒地兵卒一脸,原本正举着大刀的莽汉一整条粗壮胳膊都被人卸下,“哐当”,长刀落地,手指好似还机械性的跳了跳,莽汉瞠目结舌捂着断去的臂膀踉跄两步轰然倒地,连滚带爬的哀嚎嘶鸣。 血水,淌了一地,也同样沾了那动手的人半身,陆以蘅。 她的轻甲卸去了大半,红袖死死的挽在臂上打了个勒结,长发高高束起,发丝因为满脸的血腥而黏腻在面颊,一双眼底里映衬出的不是篝火的片刻灼热而是寒夜里不见星月的苍凉。 除了血,还是血。 “还能起来吗。”她的话语清冷带着干哑,稍稍向前踏了一步将地上那受了伤的小兵卒护下。 那兵卒吞咽着唾沫拧紧了力道咬牙道:“能!”他的额头凸着青筋是因为疼痛难忍,撑着长剑挣扎起身,大腿伤口的鲜血汩汩而出,他简单撕下衣袍胡乱一裹,转头就冲进人群拼杀混沌的战场。 篝火飞星不及苍穹点芒。 眼底里全然是挥过的刀枪寒光和耳边呼啸此起彼伏的吼嚷,每个人都在刀光剑影昏天黑地中,不过是绝命路上的黄泉灯。 鲜血、喘息,生死挣扎,所有人都红了眼。 篝火早已散的七零八落,莫说一丈开外,你甚至分辨不清提着刀锋砍在你面庞那人究竟生的什么模样,抱着什么决心,身边轰然倒下的,是贼寇,还是同袍,你只能嗅到浓烈的血腥开始掩盖原本飘散而去的硫磺腥恶,不消多时便会筋疲力尽,可谁也不敢停下手中挥舞的刀剑,只要蹙停半寸,那浑身上下充斥的颓然会灭绝所有的慷慨激昂,而给对方一击必杀的可趁之机。 月色渐渐从天际破开云梢一缕,天狗食月,即将过去。 呯—— 突然,一片狼藉混乱的营中被炸物击中,顿撞击出了个深坑,惨叫声此起彼伏。 呯。 呯。 数枚炮火齐发,迎面而来! 顿时整个营地里就像是一锅烧开了的水,飞溅的残肢带着血渍砸落在众人身上,是——是红夷大炮! 陆以蘅大惊失色,是那十门丢失的炮火吗? 那么现在开炮的人,究竟是两省官衙还是贼人帮凶,抑或是乐逾派了救兵前来?! 她脑中一时之间风起云涌无法分辨更无法细思,眼见着山下林间明光一闪声音乍响,她忙扑上前去将跟前还在发呆的小兵卒掠下,抓住人滚至营外,原本所立之处的帐篷轰然崩塌,木桩碎石砸的人满头满脸都是血。 别说所剩无几的病卒们猝不及防,就连原本营中的贼人都死伤无数,惊慌不已。 “他娘的,谁放了红夷大炮上山!姓林的那个乌龟王八蛋想要过河拆桥不成!”贼人们捂着脑袋抱着断腿骂骂咧咧奔窜逃亡,可想而知,知晓他们营地所在的只有和山匪勾结的府衙人,如今有胆敢拿大炮炮轰贼营的,除了莫何顺宁府那群王八羔子,还能是谁?! 好小子,莫不是允南道的起兵让他们心虚了,索性来个卸磨杀驴,只要斩杀几个贼人,灭两个贼营,到头来还能算他们顺宁府的一笔功劳。 简直狗屁。 贼人们心底里更是一顿咒骂:“这山林里还有南营、西北小营,很快他们就会接上人马赶来,就凭这剩余百余人能成什么气候,咱们活不了,你们这些抵死顽抗给朝廷卖命的,也别想活!”匪贼们叫嚷呼喊破口大骂,陆以蘅分兵三路,想要阻止其他几营的相助,第一次黑火药鸣响之地定时她分兵所在,那说明,袭击这里的最多不会超过三百人,玉石俱焚而已。 陆以蘅可管不着这些气急败坏的莽汉是不是窝里反水了,若是大炮继续轰炸下去,没有人可以幸免于难:“炮火驾在山下大树林处,左有石岩峰阻挡视线,所有人注意避开炮火射程!”她爬起身厉声大喝想要给自己的弟兄们提个醒,突地,背后的黑暗中有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猛扑上来狠狠勒住了她的脖颈子,巨大魁梧的身体带着重压一下就将没有防备的小姑娘摁在了身下。 尘灰泥土吃了一嘴几乎动弹不得,陆以蘅的脖子被死死的掐着,她发不出任何声响甚至连喘口大气都是奢侈,陆家姑娘抬起手肘狠狠往身后一撞那贼人的胸腹,可以听到身后人吃痛闷哼的声音,可偏偏死不松手。 陆以蘅的双目发红血丝微露,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个干净,呼吸的困难让脑中渐渐变得有些恍然茫白,她下意识一咬唇角,血渍顺着唇缝落进口腔里,腥味能令神志保有半寸,她卯足了劲道又是一手肘狠狠直击背后人的胸口,酸麻疼痛传四肢百骸,她可以感觉到耳后淌下的血渍,整个耳膜因为缺氧和那些炮火的攻击,除了嗡嗡作响她再也辨别不清所有的呼喊和嘶叫。 咚咚咚,是自己清晰的心跳,一切的声音都恍然远去,她脸色惨白挣扎着摸到泥地里沾满血的一把长刀,反手毫不犹豫就捅进了那魁梧匪贼的胸腔,脖颈子上的力道终于松懈了下来,她像一条濒死的鱼般急切的汲取空气,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淌着血水从地上爬起身。 昏天黑地,脑中眼底里盘旋的全是四散的星火。 脚下所踩的,不是尸体便是残肢,可怖的令人直作恶,炮火好似停止了下来,她狠狠锤了下自己的脑袋,反手就赏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这才令混沌的神志稍有清晰。 远远地,好似听到东南西北都是嘈杂的人声,像水一点点的弥漫上山腰山谷山峰,四面八方、漫山遍野有人正冲了上来—— 是更多的贼寇吗。 是他们得知了这火营受到袭击,所以,来支援了吗? 那么她所分派出去的那些小队,是不是全军覆没了。 陆以蘅舔了舔干涸的唇角,放眼望去,月光已经展露出大半,可见满地星火狼藉的画面,尸体堆堆叠叠,有自己的弟兄也有作孽的贼寇。 她吞咽着嗓子眼里的唾沫,撕裂的疼痛好像顺着咽喉下至心肺,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长剑将靴子斑驳袍子上的布襟撕下捆在掌心防止因为鲜血使刀剑脱手而出。 呵。 不过是一死,听不得那些言官们的非议,难道还见不得尸山骨海?! 她深吸口气抹去脸上的血痕,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可感觉不到一点的疼痛,陆以蘅扬起头看到天狗已去,月色自东缘出芒,明光照彻大地。 杀。 她的脑海里只充斥这样的字眼,如果不杀人,你就没有办法活下去,如果注定要死在山林,那么,不怨恨,不亡命,一个人换来数百陪葬,他们这些被困在雾鸣峰的兵卒,从没有贪生怕死,每个人都愿意为民为国——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对所有的侥幸不必抱有幻想,将脑海的恐惧都化成一腔舍生取义的孤勇,仇恨、愤怒、羞辱,都应该一笔一笔的从他们身上讨回来。 陆以蘅倒提长剑,脚步踩踏过的星火,剑锋勾曳出的轨迹,她挥剑砍过的颈项,刺入的胸膛——不需要眨一下眼,血迹顺着那姑娘的长袍滴落,好像从血海战火里爬出来的恶鬼。 一个眼神,就能叫你魂飞魄散。 三处火营五百余人—— “我陆以蘅,且做阎王,收下了。” 她冷冷嘲笑扬天大喝,突得,背后凛风掠至,是不同于深秋夜风的袭面,而是带着衣袖襟摆上的某种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谪仙亦鬼魅 陆以蘅警觉极高,杀红了眼的关头岂会容自己想个明白,倒步三退,反手便是利刃直扫面门而去,冷眼撇过那黑影,掌心一翻就抓向他衣襟往剑锋上撞。 谁知那人反应奇快,好似料定了她出招的路数,顺着陆以蘅的攻势长袖挽花翻转迂回,下盘得寸就占了三分优势,陆以蘅心头顿恼,寒光劈手就恶狠狠使了全力砍伐而去。 “喀”,剑光顿停之际手腕已叫那黑影擒住拧下,只稍轻轻一拽就能将这个快耗尽了浑身力气的姑娘连带着贴身而近,陆以蘅硬生生就撞上了那恶徒的胸膛。 “小阎王的刀子见血封喉,数月不见,越发凶狠了。” 没有恶意却带着几分玩味的声音自头顶洋洋落下,陆以蘅浑身一僵,霎有股不敢置信的久违花香铺面而来。 桃色温软,旖旎明艳。 喝! 陆以蘅猛然倒抽口气,心跳蹙停,她这么失神一瞬,月光下的寒刃如同银链一般劈向她的后脊,“喀”,冷光截然断去,跟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从陆以蘅的手中抽出了三尺青锋挽手的花色不俏却飞溅着血渍一下捅进了那趁虚而入贼寇的胸膛,他脚步顺势微微挪开两分,竟是半点儿的血腥也没沾惹到那鎏金的五彩雀羽上。 月影剖开云层,明光劈头盖脑的洒下。 眉目慵懒轻曼又艳情放纵如同骄灼艳阳,素衣之下的金银织花斑驳入画,哪里是什么人间姿态分明、分明如同这林间山魈月下鬼魅,就这么毫无预警的撞进陆以蘅的瞳底。 “阿蘅。” 男人的唇角落出亲昵的字眼,陆以蘅狠命的眨眨眼晃晃头,这究竟是自己的妄念妄想还是桃花幻化的一场绝境梦魇。 他还笑吟吟的,眼前的姑娘瞪着眼的惊骇模样倒和平日里疏冷又淡漠的性子相去甚远,瞧瞧她,一身血色明明狼狈不堪却还要抓着长剑衬着微光拼死作个月下小阎王,像极了明灭暗影中桀骜不驯的修罗披荆斩棘殊死一搏。 男人得承认,那瞬间有过的心惊心悸。 陆以蘅浑身僵硬,被布条包裹住的掌心不断颤抖,这才感觉到血渍的黏腻和伤口渐渐的发怵疼痛:“凤……凤明邪……”她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知是惊世是喜,转而脸色大变,“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里是偏隅,距盛京千里之外,凤明邪这王孙贵胄怎会突然出现在雾鸣峰下? 还没等到人回复,就听闻漫山遍野贼人们的嘈杂呼喊已经蜂拥而至,陆以蘅下意识抬眼忙将男人往身后一挡:“您、您怕是疯了才想来这儿送条命!” 男人瞧着她一副要忠心护主的模样抚额喟叹:“本王怕是疯了才想来救你。”他按下陆以蘅瘦弱的肩头将她轻轻往怀中一带,“你可瞧清楚了,他们是不是贼人?” 陆以蘅的后背被温热的胸膛抵覆住好似有什么轻柔的火苗一下就烧遍了全身冰冷紧绷的血脉,她使劲揉了揉眼,耳边呼啸的喊声,眼前越过的人影,整个营地中化成了一片厮杀。 竟——竟是官兵?! 她大喜的神色还没掠过眉梢,忙拽住凤明邪的衣袖急道:“两省的官衙早就被贼人渗透,他们的兵营不能信!” 凤明邪不慌不忙:“两省旱营本王瞧不上,这是咸邺屯在嵇阴的五千精兵。” 陆以蘅闻言愕然,眼见着悍兵举着刀枪剑戟将满营慌张狼狈的贼寇赶杀的四处逃窜。 “咸邺……”她脑中有所停顿,“是、是太子殿下?!”东宫明琛几个月前恰被九五之尊派去了咸邺监军,自然有着调动附近城防和兵营的大权,怎么——怎么这凤明邪饶道去了咸邺,借兵?! “正是,另有三千悍营兵已长驱直入剿了几处贼人岗哨如今直扑长湖贼营。” “可若是不能生擒两省官员,他们知晓事迹败露匪贼被剿必会想方设法连夜奔逃,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陆以蘅紧皱眉头。 凤明邪轻缓的目光落在她满是血污的焦灼脸庞:“你以为苏小将军饶得过他们?” 陆以蘅噎了口,脑中茫然片刻,好似自己被围困于雾鸣峰城寨的半个月中,山下发生了许多翻天覆地的变化——朝廷被折子蒙蔽了双眼,晋王暗度陈仓私相阻挠,苏一粥数番求兵不成欲夺怀容大权被乐逾知府卓大人关进了牢狱,而陆以蘅他们呢,被困山野、弹尽粮绝眼看着这场所谓的剿匪便要功亏一篑、无妄逃生,却突然——在天狗食月之际,出现了转机。 陆以蘅其实还没有将所有都理出个头绪,男人的手指顺着自己的手腕将一直攥紧的拳头轻轻揉捻开,她的指甲死死卡进了血肉而浑然不觉,那是陆以蘅今晚原本赴死的决心,混着血水颤颤巍巍,全是她未敢松懈的半分紧张神志。 “那您——您是怎么会——” 怎么会来到偏隅? 怎么会请了救兵? 怎么会掐算着时辰的冲上山野? 怎么会知晓他们所在和敌营位置? 漫山遍野的火光长龙如有数以万计的官兵,几近萦绕了整座雾鸣峰,耳边响起的金鼓和哀鸣,飞溅的残肢和血浆,以及还没从耳膜中远去的耳鸣和眼瞳中退去的暗色叫陆以蘅脑中混沌难辨。 众军剿收贼营下得山去时,正夜尽天明朦朦胧胧,而顺宁府衙却一片灯火通明,衙差官兵们里三排外三排的牢牢把守戍卫着,定睛瞧来便可发现,这些严正以待的官兵并非顺宁府中衙役也非两省旱营,而是——嵇阴大营掌管了整个顺宁府。 陆以蘅咋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火把光影交叠之间模糊的两个身影,苏一粥和邱廉正带着小队跃马而下,小将军眼睛尖顿时都发了亮丢盔弃甲的冲了上来:“陆副将!”他高声大呼,眼底里是遮不住的惊喜,才刚凑近就发现那姑娘瞧着苍白虚弱有惊有疲却满身是血也不知道身上是多了何等伤口,他伸手不是、缩手不是,骇得呆立一旁不知所措。 倒是跟上来的邱廉替他开了口:“陆副将能平安归来便是天大的喜事,这段时日来可把小将军给急坏了,朝廷里的求兵推推拖拖半个月都没到,这小子都急的冲进怀容旱营抢大印去了!” 苏一粥嫌弃的白了邱廉一眼拳头就锤到了那人肩窝,如今这两人之前的嫌隙没了,反倒是多了几分出生入死的损友交情,邱廉呢没生气,大大方方的笑,尽是对这几日憋屈烦闷的纾解。 “你带上山的人都如何了?”苏一粥可不搭理邱参将,这次剿匪大军死伤无数他们都还没来得及清点损兵折将。 “原八百余人,只是今夜恶战过后,余下三百。”陆以蘅抿着唇不含糊,当初被困在城寨尚有千余,只可惜条件恶劣缺少医药,白白枉死百余病重伤员。 邱廉眉头紧蹙狠狠捶了下掌心,那些埋骨荒山的,何尝不是忠义之士。 “我和苏将军当日被困越岭峡便知出了事,我等所剩三千余人退回了乐逾府寻求卓大人和朝廷的帮助,奈何庭寄久传不回,我也曾书信给周遭府衙却石沉大海,呵。”现在想来,的确是自己,荒诞可笑。 结果呢——说到结果,邱廉忍不住干笑,他们几个莽汉擅闯兵营闹了羞人的大笑话还险些叫人抓了把柄。 陆以蘅宽释的拍拍他肩头,心知这些人是不得不为,也曾揪心担心被围困雾鸣峰的他们才出此下策,怎忍心怪责,她抬眼倒是瞧见这里外都被包了三层的顺宁府衙着实怪异,扭头指着远处几个被五花大绑看不清面目的人:“他们是谁?”莫不是山上绑下来的贼匪。 “还不都是那些妄图逃窜的两省官员。”苏一粥嗤之以鼻,方才他和邱廉疾驰而回就是连夜绑了这些“过街老鼠”。 陆以蘅张了张口顿又有疑惑浮现,既然苏一粥和邱廉原本都被关押在乐逾府衙的牢中,今夜是如何得知风讯又出了牢笼反而将所有妄图逃跑的贼人们擒拿到手呢? 苏一粥撇了撇嘴角嘀咕:“姓卓那糟老头子若是现在站在小爷面前,小爷还是恨不能砂锅大的拳头直呼他脸上!”他挥挥手,说的是当时卓远悻悻然的嘴脸把他们从怀容大营押解回程丢进大牢的事儿,那知府大人眼明心清将一切看的明明白白,他说—— 苏小将军,就凭你们想要剿这官僚的贪赃枉法,断去贼寇的财源财路,还不够格。 您瞧瞧外头。 外头? 苏一粥只看到遮天蔽日的黑暗和孤立无援的处境,然后,他瞳孔一紧缩就见到了微弱烛光处款款而来的五彩雀羽,男人的脚步极轻,丝线拖曳在地惹起明尘轻扬,月白织金透过烛火的芒色,雀羽漾出美妙绝伦云海缠绵的涟漪,他乘着月色而来,却分明,艳若灼阳—— 那盛京城最富盛名的,凤小王爷,驾临乐逾府衙牢狱,风尘仆仆却不见一丝疲态,脚边的黑猫如同暗影里蛰伏的妖孽嘶着声吐着舌,一瞬跃在那男人臂弯,居高临下、俯瞰众生。 苏一粥屏气凝神,惊为天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顺宁府夜审 男人笼着袖袍,黑猫儿乖巧的舔舐他微微曲起的修长指尖,面容一半落在阴影之中,声音如遇凤箫偏又带着与生俱来的慵懒散漫。 “苏小将军,本王想劳烦你帮个忙。” 苏一粥狠狠吞咽了下嗓子里的唾沫,这才有了今日与邱廉一同快马加鞭赶至莫何封锁所有关卡官道的事儿,剩余三千剿匪大军已沿山脚搜索山峡小道,二话不说就把大小官员一并擒拿来顺宁府中。 陆以蘅听的是一愣一愣,说风是雨的,不,是雷厉风行,朝夕之间竟有了全盘把控:“所以……” “一个也别想跑。”苏一粥握紧了拳头。 “那章见知呢?”对,那个小细作。 “那家伙潜在怀容大营,别说想跑,如今整个旱营都已经被嵇阴来的精兵包围。”邱廉信誓旦旦难得脸上流露几分志得意满的笑。 “章见知不会承认的,只稍推脱是遭了贼人袭击,便不能用红夷大炮的事做威胁,更何况两省牵扯的官员如此之多。”虽说都给羁押了,可谁会明目张胆的承认自己勾结贼匪,他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如何撬开莫何顺宁的第一张嘴,成了一个难题,“卓大人怕是没有这个本事。” 卓远是乐逾知府,哪儿能提审同级官员,更何况还没凭没据的,指不定现在堂上都吵成了一锅粥。 “糟老头子只是个旁听,今儿,他做不了主。”苏一粥舒眉爽朗。 陆以蘅一愣扭过头,府衙之中灯火敞亮没有要歇息的任何景象——莫非——莫非是——凤小王爷夜审百官? 面对陆以蘅的错愕,苏一粥和邱廉对看眼异口同声。 “好戏,正开场。” 火把氤氲腾出的热气弥漫覆盖在府衙上空,屋檐的宫灯反显黯然,衙门大堂之中还真是站满了人,下至小小县令,上至知府大人,一个个面有菜色、茫然不安。 “咳、咳咳。”后堂踱出个老头儿,可不正是卓远卓大人,只见他挥挥衣袍入座堂上,惊堂木一拍,摸着胡子却不着急开口。 堂下的几十官员坐不住了,虽说卓远是个知府,可毕竟是乐逾的,再怎么也轮不到他来管莫何顺宁的事,更何况,顺宁知府张敬如今也站在堂下,他仰着脑袋不跪不叩反而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 “卓大人,您老这架势今夜是想要审一审咱们这些同僚不成?”得,两省的官员莫名其妙被苏一粥和邱廉给捆了来,“劳烦告知,我等所犯何罪?!”苏一粥是个热血青年,他行事出人意料别具一格从来不顾后果,怎么你卓大人也跟着胡闹,当初可是说好要严加惩治的,如今反而由着他去了,“若有一条不实,待我等上奏朝廷,休怪无情!”他拱手一喝,正气凛然的样子。 堂底下不少的官员们都跟着起了哄。 是啊,卓大人您老是乐逾知府何必趟这混水,说到底,有什么资格来跨域审刑,既非圣旨又非民意,如今胆大包天坐镇顺宁府衙大堂,岂非也是欺君罔上?! 说穿了一句话,乐逾管得着两省的闲事吗。 “就是,卓大人,你倒是给句话,这是何意?” 卓远呢还是端着那张老脸赔笑,他摇头摆手:“稍安勿躁各位。”正说着,就见后堂几个衙差搬着长椅小案一溜烟的摆放在堂前,上置清茶一盏,果盘一叠。 诸位大人们看的更是一头雾水,纷纷怒斥这何等不像话。 “踏”,轻缓的脚步自堂后落下,缓缓衬着火光明灭入得正堂,五彩雀羽刹那掩映入众人瞳底:“卓大人的确无权,”男人衣袖垂摆,懒洋洋的就着长椅舒适的躺了下去,一副金贵懒散的模样,一看便知是享尽了荣华富贵不知人间疾苦,长指捻了一颗小青枣丢入口中,“本王,可有资格?”他耸了耸肩,侧身附耳撑在长椅上,眉目中如有横澜水波一眼扫过堂下的百态众生。 鸦雀无声。 男人不需要自报名讳,那身缭乱雀羽便能彰显的富贵堂皇,他是谁,一目了然。 众人瞠目结舌,具不知为何盛京城中的凤小王爷会突然悄无声息的驾临顺宁府,堂下有些细微的抽气声,“噗通”,有人跪了下去,官吏们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俯首跪叩。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时充斥着整个府衙。 没有人胆敢起头看一眼那男人究竟是用着何种姿态俯视他们,可是众人却在低眉顺首间交换着眼色—— 凤明邪向来是个不管朝廷杂事的闲散王爷,原本以为剿匪之事尽于苏一粥的无可奈何和陆以蘅的殊死一搏,山中匪事便一朝散尽,可今夜突然的变故和外头满山满营都被从嵇阴来的精兵包围,似乎一网打尽的,是这两省自以为是能瞒天过海的官吏——收尾者,不是剿匪大军,而是眼前这个富贵荒唐骨。 男人没有说话,他一点儿也不着急,青枣一颗接着一颗,微酸泛甜,好果子。 一盏茶、两盏茶。 只有堂门口的火把呼哧呼哧,他不动声色好似已经忘记堂下还跪着这么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他只顾自己的吃喝玩乐,耐着性子来耗你们的性子,有些人跪的双腿发酸、背脊发疼,忍不住额头渗出细小的汗珠却又不敢伸手去擦。 这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微妙。 “咔,咔咔”,凤明邪的指尖轻轻敲打着茶盏盖,一下、两下,堂内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烛火微弱的跳动就好像每个人心底里捉摸不定的情绪和思想。 “章见知,”男人突然唤了声,那将头压的低低的人惊得颤身忙抬起头来,“你是随着苏一粥剿匪大军从盛京城来到偏隅,听说负责的是大营与两省的对信统筹,原本从午凉道的周将军处接了十门红衣大炮也是由你护送却不慎遭了贼人袭击。” 章见知忙点头,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他不否认:“正是,下官当日带着炮火前往雾鸣峰矿场……”他的话突然被凤明邪的手势打断,显然小王爷并不想听陈词滥调。 “本王想问问你,”凤明邪的指尖揉捻着青枣,长椅底下钻出的黑猫儿一溜烟窝进了他怀中,男人眉开眼笑的,压根就没有半分如今正在刑审大堂上的氛围,他逗弄着猫儿连眼神都未给章见知半分,“你的老家是在曲丰,家中原本穷困潦倒,三年前突然圈地八顷,收宅数座,妻妾成群足有十二余人,不知道章大人何处讨来的彩头?” 章见知被凤明邪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炸懵了。 “你是朝廷分派与邱大人的副使,可朝廷似乎对你一知半解。”男人漫不经心的冷眼一瞥,言下之意便是在询问,莫不是收受了脏银这才叛了苏小将军。 地下趴伏的官员们闻言侧脸抬头皆用着诧异的神色去看章见知,忍不住腹诽这小小的一个副使,在盛京城中五品武官,竟也如此人心不如蛇吞象,谁料得上了大堂第一个被问罪的是剿匪大军中的人,怎么着——他们自个儿还有细作窝里斗? 章见知的牙齿打了颤,吞咽着唾沫星子拱手道:“小王爷,您可定要明察秋毫啊,我章见知从来没有勾结贼人陷害剿匪大军,家中田宅全是从叔伯那过继而来。”盛京城里谁不为了省事方便贪赃枉法,可若要把谋害苏将军这么大个罪名压在他身上,他可不认。 “五品俸禄不过每月八十贯,你的叔伯当年瞧你不上连进京的盘缠都未曾相助,这谎扯得不太妙,”凤明邪挑眉,信口雌黄的本事谁没有,“不如,本王给你个答案,指使你的人和送银子的人,不是同一个。” 章见知舔了舔唇角,他有些不明白凤小王爷究竟要说什么做什么,渐起的心慌意乱甚至不能冷静应对。 凤明邪见他有所心焦迷惑,反而笑道:“卓大人,劳烦帮个忙,”男人敲敲案几指着章见知,“扒了他的裤子。” “啊?”卓远闻言一愣险些惊跳起来,以为自个儿听错了,堂下的众人神色千变,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当着满堂人要扒裤子,能证明什么——虽说大家都是男人,可这也未免太不像话了! 官吏们七嘴八舌嘈杂着,可章见知不喊冤不叫嚷,反而突然浑身都不自在的颤抖起来。 凤明邪眯了眯眼瞧向发呆的卓远,知府大人没辙只好硬着头皮指挥衙役们:“去,扒了章见知的裤子。” 呵,早就听闻凤小王爷行事从来任性荒唐,如今倒是亲眼瞧见了—— 怕是整个顺宁府衙中头一遭,有人在大堂上,光出个屁股,可是接下来的众人却响起了一阵不敢置信的噎气声。 章见知自知不可在堂上反抗,索性狠狠的闭上了眼,不是因为羞辱委屈,而是因为—— 堂下窃窃私语炸开了锅,这章见知——这章见知竟然,是个太监!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百起司惹祸 卓远“咯噔”一下屁股挨在堂椅上惊的半天没整出完句:“章大人……是个太监……”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这不可能啊。” 大晏朝有过明文规定,太监不可以正大光明入朝为职,更何况还是个五品武将。 唯独凤明邪不出意外的了然挑眉,章见知原本惊慌的神色化成了冷静默然,提溜起裤子索性昂起头正视向那了若指掌的男人。 “百起司。”小王爷的唇角流露出讪笑,指尖的青枣丢进口中。 众官闻言皆是骇然。 这个由天子一手掌控的权力和情报组织令盛京城中的达官显贵们闻风丧胆,一个不小心落了把柄在这些阉人手上,全家许都死的莫名其妙无法喊冤,可如今,百起司的小太监潜伏在大军之中就站在众人跟前,别说官堂底下,就连案后的卓大人都额冒细汗,他们是九龙天子的近侍内卫,哪怕是任宰辅也要给百起司三分的颜面。 “章见知是百起司安排在剿匪大军中的人,”凤明邪坐正了身子,终于失了那份懒散闲情,眼底里流过半分的明光带着探究和讽刺意味,“旨是上封给的,还是天子授意?”他的声音并不响,可是在这大堂内好像带起了涟漪,撞在所有人心头。 章见知的眉宇微微一蹙,可见他后槽牙紧咬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欲望,只是那双眼底里骤然积聚恼意,瞧啊,凤小王爷从来滴水不漏,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想将他逼上哑口无言的绝境。 你若是承认天子授意,莫非败坏了剿匪军机也是九五之尊的意思?这自然是个杀头的死罪,可你若不承认,那便是百起司中的上封命你成了探子当了细作,欺上瞒下背着九龙至尊暗插眼线——无论章见知承认什么,都逃不出一个“死”字,还罄竹难书。 好个凤明邪。 不抓他是否将红夷大炮出卖贼人,是否暗授情报给敌手,却偏偏抓他受谁指派这把柄。 章见知的眼神犹如堂内的烛火晃动,心跳与火光促闪几近一致,似夜风稍猛就会骤然熄去,而他,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伪装下去,章见知的唇角带着细小的抽搐,那意味着他在思忖、在算计,甚至有几分不着边际的心慌意乱。 沉默,弥漫在整个大堂。 凤明邪似乎料到了章见知的心思,现在不开口当然比开口妙,既然已经被戳穿何必自添负债,他咋舌将沾着水渍的青枣缓缓擦拭,漫不经心叹道:“百起司虽说是天子的近侍内卫只受圣上密旨行事,可近年来司中暗勾权贵、中饱私囊不在少数,败了百起司的风气,诚然,作为下属的你是没有资格违抗上封的旨意,杀人栽赃皆是身不由己。” 他倒是很能理解章见知的处境,不过区区司中一个听命太监,除了收下金银美人,上头给什么任务你便只能行什么事,胆敢多问一句便是脑袋也要不得了。 章见知袖中的指尖微微一颤,心头带着不由己的愤懑和无可奈何,凤明邪的话似扯动了他这些年来低眉顺首冷嘲热讽下被迫行事的酸楚竟有些动摇了意志,他眼角余光看向匍匐在地的官吏们,低弱的私语在耳边嘈杂混淆,章见知收回目光瞥向凤明邪,那男人懒散极了,约莫是等的无趣拢袖打了个呵欠—— 章见知心头做决唇角一泯,原本紧闭的嘴微微开启,欲言又止,很显然,他暴露了身份百起司便不会再为他打掩护反而巴不得除掉这多出来的一张嘴,倒不如借此机会向凤明邪吐露示好,只要供出旨意的上封,那罪过便不在他身。 章小大人额头黄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呼之欲出,只是舌尖上的音还未落下,就听得“咔”,凤明邪的指尖撞落了茶盏盖,抢在章见知开口前无谓笑道。 “本王没兴趣。” 没兴趣知道你的上封是谁,没兴趣知道他们有什么勾当,更没兴趣知道,是谁送了金银珠宝让你栽赃陷害。 众人心头一惊一骇,男人眉眼轻佻,那些明灿旖旎的纵情放肆在鎏金的长袖飞扬间化成了阴戾蛇信,每一个字眼都是见血封喉的毒物:“本王已经替你老宅备上三十八口棺材,至于你这条命,就留着押解回京交由圣上亲自裁决。” 山海绝路、悬崖峭壁。 章见知闻言瞪目如铜铃,顿声嘶力竭紧绷的神志一松倒抽着空气瘫软下来——天子若是知晓百起司中私设旨意擅自行事,可不是一颗人头那么简单,都说都察院中刑法百般,可及得上百起司的酷刑手段扒皮抽筋,身为司中人,他最是清楚会遭受何等残酷加身,如此一想,脸色骤变苍白如鬼,身体“咚”的倒地爬不起来。 案后的卓大人作为旁听看的是心惊肉跳,明明跟前的男人还一副慵懒轻曼什么都没有做的模样,是啊,小王爷最是擅长那般“先礼后兵”,他从来就没想着要从章见知的口中寻出百起司里谁人作祟,因为——皇家司察,出的半点儿瑕疵都是欺君之过,凤明邪身为天子手足,保的,自然是皇家威严,可惜章见知——不明白,他以为自己抓到了救命稻草,实际上抓到的不过是见血封喉的刀子,小王爷戏弄人的本事,大着。 他要你活着,亲眼看自己如何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他开口不杀人,闭口不见血,却足以诽人生不如死。 诛心啊。 给予章见知求生的渴望又笑言断去退路,三十八口棺材早已抬到了曲丰,待天子保了自个儿的颜面后,你,就下阴曹地府和所谓的金银财宝如花美眷,作伴吧。 卓远心跳如擂不敢噎气,凤小王爷修目敛眉,活色生香,雀羽五彩掩映着大晏朝所有的富丽堂皇也同样遮掩腐朽铅华,哈,他不是闲人,他是恶人。 就像百花丛中游曳的毒蛇,有着世上最瑰丽的皮囊最芬芳的信子,用旖旎之语,行恶毒之事。 卓远当然也瞧出来了,章见知不过是只“鸡”,杀鸡是为了给猴看,猴子自然就是堂下还战战兢兢的文武官吏,欺上瞒下贪赃枉法设下圈套构陷朝廷大军还企图威逼利诱收买天子门生,罪无可恕。 可是,小王爷不动声色也不升堂问罪,单单挑了个百起司的章见知来开刀。 跪伏在地的官吏们面面相觑,看着那瘫软无法起身的小太监,他们额头的汗珠啪嗒啪嗒的滴落,小一点儿的官员们哪见过这等仗势,这不双腿打颤手心里全捏的滑溜溜的汗只敢悄悄往地上抹。 而凤明邪呢,侧身仰倒长椅上,鎏金衣衫被夜风吹彻晃晃悠悠,这才一惊一乍的恍然大悟道:“怎么诸位大人还跪着,起来,赐座。”他笑吟吟。 众人只听得身后的堂外“乒乒乓乓”的搁置声,也不知衙役们搬了多少的木凳摆放整齐,可——谁敢? 这跪了大半天才装腔作势的嬉皮笑脸,一出好戏到了现在想着要赐座,众人捶着酸痛双腿摇摇晃晃起身可谁也不敢当真去寻个凳儿坐。 小王爷不按理出牌的路数反而折腾的所有人如坐针毡心慌意乱,生怕说错了半个字儿也给抓着把柄莫名其妙进了八十八层地狱。 凤明邪的目光扫过下头一众不敢动弹的官吏,讪笑道:“不坐便是心虚了,汪大人,说说自个儿何罪之有。”不似一本正经的问罪倒像是胡闹。 正缩在一旁不敢吱声恨不能谁也别发现自己的汪大人浑身一个激灵,险些以为是听错了。 汪平臣,实职通判,主掌一府粮运、家田、水利等事项,他神色惶惶然一变看到身边上下级同僚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他下意识的瞥向站在前头的白面书生林大人,书生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莫慌、稳着——凤小王爷的手里头并没有多少的真凭实据,再说这两省里的贪赃案子司空见惯若真要一个个抓起来,那可得罢免搁置几十的官员,朝廷没办法应届补这空缺最后就会不了了之,只要稳住了,把贼人的事藏好,盛京城里的达官显贵还没有抖出来,那么所有人最后都会平安无事。 汪大人定了定神陪笑看向凤明邪:“小、小王爷说笑了……下官……”下官可当真是什么都没做过啊,不过就是——汪通判掰着手指,就是当初走了后门花了点银子这才捞上个通判的位子。 凤明邪瞧他吞吞吐吐,低垂下眼睫示意身旁的衙役换上一盏温茶,得,他有很多的时间来蘑菇这一夜。 “你以为本王要你们吐几个脏银子,言几句诋毁话,”莫说莫和顺宁,买官卖官这等事就是在盛京城都屡见不鲜,“百起司中有人勾结了权贵贼匪自然不会是圣上授意,如今将朝廷机要都给拖下了水,在九五至尊面前,哪一分王权富贵可以保得你们平安无事?”凤明邪的言语轻飘飘的,乍一听你不会觉得那是威逼,相反,更像是婉言劝诫,给你三分直言,剩下的七分,自个儿好好想想。 第一百三十七章 招供林大人 百起司掺和了进来,便意味着动了圣上的根基,天子龙颜震怒那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汪大人顿时汗如雨下,踌躇犹豫间只听闻身后的堂外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众人下意识扭头看去,竟然是一群衙役领着几十人推搡而过,有哀声啼哭的老弱妇孺、有骂骂咧咧青壮中年,火光明灭在所有人的眼底,神色皆乍然骤变—— 那是盛京城中元妃娘娘老家跟着鸡犬升天的远房亲戚,哪一个的宅子里不是百八十个婢女奴才,个个都跟皇帝似的佳丽三千、逍遥自在,如今全给“请”到了府衙后堂。 一众官员们神色百变,下意识的交换着瞳底猜忌的信息,当然,不光是因为那些盘剥当地百姓的富贾名流遭到了“擒拿”,更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明明白白的瞧见了,那方才衙役们摆放在堂外的椅子,不,哪里是椅子,官吏们只听得乒乒乓乓,却不知—— 身后,落下的不是木凳,而是一院子的,棺材。 哪里是“赐座”,分明是“赐死”。 官吏们脊背发凉心境顿有了巨大变化,朝廷里的态度讳莫不明,凤小王爷从盛京风尘仆仆赶来偏隅顺宁府夜审必然是——必然是有了天子的密旨,如今的府衙官兵和山上贼寇遭了嵇阴大营的控制,他们,全都是被捆绑在一起插翅难飞又无法自保的泥菩萨,百起司偏背着圣上安插了眼线在大军中,所以这会儿的火可不光是烧着什么山贼,而是连带出的整肃两省吏治,清查所有不轨,这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如此一念,不少人皆心虚的埋下自己的头颅盘算着如何才能全身而退,然而现在这一锅粥里谁也跑不了,唯独——谁先开口,谁便有优势。 汪平臣思及此,忙地上一跪硬生生从眼角挤出可笑眼泪:“小王爷明察,下官自上任以来确有收了数万银子,另有百亩田地,三座宅院,可、可那院子下官一次都没去过,还有百亩田地,那是、那是五年前,郑大人他表亲想要收了申酉县的灞桥工程,这才、这才硬塞给下官的。”当然——当然不是他汪平臣的本意,要知道在官场上打交道,两袖清风倒的才最快。 汪大人的脑袋磕碰着地,咚咚直响,那头被指名道姓的郑大人当然坐不住了,一跺脚愤道:“汪大人,你可不要信口雌黄,分明是你和底下同谋欺了本官,这事儿班大人可以作证,你不满官衙私吞了清江山的矿场开采权转卖给了钱大人的叔父就出此下策来污蔑本官不成?” 这缩在最后的班大人莫名给点上了,他一拍脑门哪里敢说话,嘴巴里“阿弥陀佛”的直念叨着求饶,眼角余光偷偷去看那同样被点名的钱大人,只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抿着嘴角怨遭遭的瞅着吵成一团的同僚。 莫何顺宁谁没贪污受贿、谁没圈地收田,这些个事儿抖出来别推诿也别觉得羞愧。 顺宁知府张敬站在最前头毕恭毕敬,他可不管身后的小官吏们狗咬狗互相倒腾出了对方多少的黑料子,他微微扬起下颚去看如今的凤明邪究竟是何等表态神色,却见他闭目养神对满堂的吵嚷置若罔闻。 男人指尖一下下落在案几,烛火晃荡,衙役们识趣的添了新烛,大堂外头踢踢踏踏的走过几队巡逻的精兵,凤明邪突的轻笑了起来,瞧瞧这大堂里,像不像当初御书房中那些冷嘲热讽互相指责的肱骨大臣、国家栋梁。 天下的事就和镜子一样。 他一笑,堂下原本的吵闹声戛然而止,许是众人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 凤明邪揉了揉额头,长袖上揽着雀羽的金银织花,美不胜收,六幺儿温温顺顺的窝在怀中,男人的指尖顺着墨色长发滑落胸襟:“几个月前盛京祭天东宫遭遇行刺一事想来诸位都清楚,经由大理寺和都察院调审后发现,刺客乃是来自偏隅的草莽之徒,”他歪了歪脑袋,底下原本还莫名的文武官员一听浑身都僵硬了起来,“而后,预备秋猎的玉璋山中有贼人图谋不轨私埋黑火药,各位大人们猜猜,那些炸药是从何处而来。” 男人的声音还是轻柔细腻,如同云端拂过的清风,可所有人都已经如坐针毡。 哐当—— 案几上的茶盏徒然被扫落在地,凤明邪“蹭”的站起身,一瞬零落的雀羽织金在珠光下刺到了众人双眼,他们慌慌张张全跪了下去。 “那火药中添加了碎岩矿,此矿质地坚硬被削如薄尖,一旦触发断筋锁骨不在话下!”凤明邪冷喝,碎岩矿是清江山特有且稀少的矿产,本由朝廷统筹收购绝不外流,一旦添加在黑火药中更是威力十足,分明、分明是要将上山的人杀个片甲不留。 平日里衣着光鲜趾高气昂的大人们如今就跟老鼠一般团团蜷缩着,显然,他们都听明白了凤小王爷的言下之意。 “贪赃受贿,养匪自重,呵,”小王爷的声音讥诮,如同深秋夜的寒露沁入皮囊血脉,“欺上瞒下是一码事,但,忤逆弑君,便是另一码事了。” 忤逆弑君。 这四个字一出,底下几个早就战战兢兢撑不住的小县官“扑通”就瘫软在地,吓得动弹不得。 看看——偏隅的贼人们和官府勾结窜谋盛京权贵意图刺杀东宫、谋害秋猎百官和天子,这是何等的大罪——触犯龙颜、藐视天威,莫说几十人,那就是成千上万的脑袋也不够砍! 凤明邪一句话,就要将他们所有人都打进十八层地狱。 震惊之下,瞠目结舌。 “不、不不,”顺宁知府张敬忙爬上来趴伏在凤小王爷的脚边,声嘶力竭,“小王爷明察,下官、下官绝不可能谋害皇上,我等虽算不得是两袖清风高洁之人可也为官数十载深知皇恩浩荡,怎敢起这等谋逆异心!” 乱臣贼子这个词,谁敢往自己脑袋上揽?! “下官们,下官们愿向天起誓,绝无谋害陛下之心啊!” 顿时,声泪俱下、哀嚎四起。 “两省养匪自重已是多年来的恶习,下官不瞒定当全然告知王爷,可——”张知府的老脸上全是泪痕,别说自己的脑袋,现在是两省所有被牵扯进来的人的父母儿女皆九族都别想全身而退,他哑着声恨不能抱着男人的长袍哭诉伸冤,转而他猛噎了口气,突然恶狠狠的瞪向了身后的那人,指尖愤愤然颤抖对上,“是你——莫何知事林琼大人,这些年来莫何的上下官吏全都成了你的心腹和帮手,贼匪控制了大半个府衙连顺宁也得听之任之,你——你私纵山匪洗劫商旅几年来来大家都当着睁眼瞎,如果两省有人被恶徒收买,利用矿场暗作黑火药对天子图谋不轨,那么林琼——你必然难逃这罪孽!” 张敬这话风转的很是妙,因为咱们知府大人一瞬就想通透了,凤明邪为什么在顺宁审了半日却偏偏只字不提他们这些官儿最大的人,反而抓着通风报信的小细作、不干不净的小手脚来杀鸡给猴看,他是在等——聪明人就该知道怎么把这张口撬开。 既然事态发展到了不可收拾,谁不想着优先自保,两省的官员们算是完了,但倒台也绝不能背个千古骂名在身上! 那白面书生正名林琼,被张知府指着鼻尖怼来却没有发怒,他冷静异常,捏着拳头从齿间崩出字眼:“张大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可不要自毁退路。” 张敬是慌了,慌了的人最容易受人摆布,林琼看出来了,凤明邪刻意留着这几个官最大最有说话权的人,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反水的机会——他们说出口的话,才是白纸黑字。 那个居高临下的男人,正等着,一场出卖。 张敬岂会不知,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家满门丫鬟奴才六十余口人可都是性命在握,他抿着嘴角,眼底里迸裂的全然是悔不当初的神色,垂首顿足:“林琼,年幼时遭贼人掳掠收养,十年前由关大人领进了莫何府,你本就是贼匪中人可姓关的收了银子不闻不问,几年下来安插在两省里的探子眼线还少吗,前任知府因为不满你的行径上奏三道折子,你怕东窗事发就将他毒杀于后堂对外宣称暴病而亡,朝廷不明就里派了卢云道台核查,你用两座矿场封了钦差大人的嘴,林琼——这些年来我等饱受威胁凌辱不得不屈服于山林贼匪与你同流合污,”张大人声泪俱下好一副卖惨表态,“可没成想,你——你竟敢对天子朝臣下手,此罪当诛、天理难容!” 张敬厉声高呼,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众官吏们见状纷纷随之附和。 林琼冷笑,官场,呵。 他拂袖嫌恶的索性一脚踢开张敬:“这些年来你们也没少助纣为虐,如果收买乱臣贼子的银子脏了手,谁不是应当同罪论之。”贼人们的肮脏勾当,官府都分了一杯羹,现在想起来要撇清关系,哪那么容易! 第一百三十八 有人来善后 “你——你好恶毒!” 张敬一骨碌翻身瞧那奸贼满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气的须眉倒竖——姓林的竟当真敢大逆不道招惹盛京城的皇家乱事,那他们这些原本打不着边际的官吏们,岂不是也要一并送上皇权断头台? 林琼眯了眯眼不置可否,他是个不讲情义的贼人,在两省里捞了不少油水也看透这官场里的钱权交易,打从心眼里就对皇亲国戚没有任何的敬畏感,真金白银才是实打实握在手心里的“权”,哪怕现在真龙天子站在跟前,他林琼也一样能昂着脑袋。 “凤小王爷,下官斗胆问一句,即便我林琼是贪赃受贿、纵匪乱民,可您有什么证据说是下官与盛京城的权贵勾结谋害东宫和天子?!”他问的义正辞严,没有半分心虚,还忍不住眼角余光悻然瞅着底下那群低眉顺首的官吏。 没用的东西,威逼利诱就吓成了软脚虾,凤阳王的大名林琼听说过,那是个荒唐无稽的家伙,当年初到凤阳就上演了一出三把火,朝堂内外褒贬不一却从来没碍着他我行我素花天酒地的本性。 凤明邪倒是挺欣赏林大人这临危不乱的模样,他打了个响指,六幺应声从椅子上叼出本小折子“啪嗒”甩在堂下,紧接着一旁排排站出的奴才们人人手上皆端着厚厚一叠陈年旧折。 “这些,是近年来莫何顺宁所有大小官吏上奏给朝廷的文书和庭寄,有的请开仓、有的请放粮,还有不少抱怨着减免苛捐杂税,”凤明邪随手在奴才们手上挑挑拣拣,“自然也少不了这官员的罢免和上任疏折,这么说吧,如果有人愿意劳师动众将数年来官吏调任一一查证,那么盛京城中究竟是哪些朝廷大员举荐了、弹劾了、复批了——”他顿了顿,“一目了然。” 林琼的眼角敛紧,下意识吞咽了唾沫。 “一年前,东书院林贞侍郎的父亲林勇因想上奏两省与贼人勾结之事而被暗害,可本王寻思,偏隅闹匪由来已久,官贼勾结屡见不鲜,他林勇凭什么这个节骨眼上非要抖出这么个半大不小的事。”凤明邪轻步来回踱步,疏疏缓缓,低眉望来的神色里毫无凌厉之觉,就好似在与一个故友谈心罢了,林勇若是想靠折子和自己的儿子林贞几句话就扳倒一群花了银子打点上下的大官,那简直是螳臂挡矩,折子压根不会被递送到六部,那么林勇为什么会被以隧道塌陷为由隐瞒了死因,“兴许,他发现并且想要揭发的,不单单是贪赃受贿,而是事关,东宫祭天行刺案,他想告知自己的儿子林贞欲要引起朝廷的注意,提醒诸位皇子和陛下,小心谨慎。” 在他们看不到的千里之外,开始交织起一张暗无天日的大网。 幕后的权贵们担心事迹败露这才下了杀手。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林勇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堂上的诸位大人有一半甚至连他是谁也不知晓,自然毫无头绪面面相觑。 林琼轻咬舌尖,刺痛带着两分腥味,他冷笑道:“林勇葬身天灾众所周知,而林贞已死,死无对证,王爷所言,不过是凭空假设。” 凤明邪眼睫眨了眨,笑了起来,竟有三分旖旎七分明艳:“你怎知,东书院林贞大人已死?” 林琼突的被这句话噎住了口。 林贞是个伴读侍郎,皇家书院死了个小侍郎当初大理寺所判乃是两个长水卫互相斗殴怕东窗事发这才灭了林贞的口——这本就是件小事,抛在盛京城里激不起半点儿浪花,甚至还比不上贵妃娘娘被蜜蜂蛰疼了来的重要,加上林贞已经无亲无故无需布告,他的死,远在偏隅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吏又怎会知晓的如此清楚,除非——有人特意告知。 凤明邪从头至尾可都没有提过半个字眼关于林贞是否已死。 “本王换个问法儿,”凤明邪那数分轻懒笑意如今看来分明讽刺讥诮,“是盛京城里的哪位大人鸿雁传书?” 男人挑眉,志在必得的神色已经在宣告众人凤小王爷心知肚明,他只是在等林琼亲口承认。 林琼的脚步不自觉往后退缩半分,后槽牙齿根细细的摩挲着思忖着,凤明邪能大费周章的将两省这几年的折子都翻腾出来那也能在盛京城里抽丝剥茧将林侍郎案子的始末和负责官员审个明白。 白面书生抬眼再看那双如云生雾饶的眼眸,天生富贵骨的男人向来喜欢明火执仗,荒唐却不荒诞,言行举止从来情理之内却出人意料之外,那些流光璀璨所昭彰的放肆如同深夜里辗转流淌的银河,那是他向来拿捏迷惑人心的本事,林琼的眼眸一低垂,便有了示弱之心。 男人每一寸神色都在消弭仅剩的意志,林琼只觉口干舌燥舔着唇角想要汲取空气,那瞬——堂内烛火突然“呼哧”一下全然熄灭。 昏暗如同一张大网覆盖在所有人头顶,还未适应黑暗的眼睛只能见到堂外零落下的月光和不远处的火把,刹那但闻微弱的凛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原本乖巧趴在长椅上的六幺警觉的瞪大橙黄眼睛,咧嘴竟发出一声尖利嘶叫,惊的跪伏在地的官吏们惊慌失措踩着衣摆跳着脚。 “快!快点烛火!”卓大人抱着头顶的乌纱帽大喊,一股浓郁的血腥突然窜上众人的鼻息,他心头猛跳,“有刺客,有刺客,保护王爷!”可老头子也只能看到月光中影影绰绰,衙役们忙不迭的抽出了随身刀剑,寒光在黑暗中乍现,后堂的小奴才连滚带爬的取出火折子将蜡烛重然。 堂底下早已横七竖八一片紊乱,凤明邪眯了眯眼,他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六幺早已跃在了臂弯上,他的跟前多了一人,深衣揽袖,正是一直没有现身的东亭,如今敛眉正色、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众手足无措。 众人就着火光顺眼看去不由发出惊呼抽气声,刚才的混乱片刻就止,可堂下却多出了两具尸体,林琼和章见知,身上并无刀剑显眼伤痕,可是两人面色微有泛青,口中淌下异色唾液,是被毒毙。 卓远不敢置信的从案后跑出,这——这——就那么一晃眼的功夫,怎么,两个重要的“罪人”就被杀人灭口了? 他撸起袖子拍案高喝:“来人,给本官封锁全府搜索!一只苍蝇蚊子都不要放过!”他咋舌不知所措的看向凤明邪,“小王爷……这、这……您看……”该怎么办。 凤明邪的神色没有惊慌,他轻轻拨开挡在身前的东亭护卫,缓缓走上前反动林琼的尸体,可见那男人的颈后被钉入了一支小小的淬毒锁骨钉,定是顷刻之间毒发生亡,章见知也是一样。 有人,一直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眼见着林琼有可能吐露实情就杀人灭口。 这个人,藏的可真是深,是堂内的官吏们,还是堂外的潜伏者,呵。 凤明邪的指尖沾到了林琼发黑的血渍,不以为意抹在长椅案几上,划出似沟壑般的痕迹。 “死的妙。” 他轻飘飘幽幽一句。 “卓大人,案子到此为止,堂下这些大小官吏们就由你——”男人想了想,“和张敬张大人一并好好的审理审理。”小官员贪污行贿、中饱私囊不少,抖一些出来就够了,总不能将几十上百的官吏们全都裁撤抓去盛京城吧。 卓远一听就明白了,他忙踢了踢还惊吓呆坐在一边的张敬,张知府回过神忙扣首谢恩,那说明,凤小王爷不打算追究张敬的罪名,但将功补过便意味着——张知府要将所有的贼人和恶行全盘托出、不可隐瞒——毕竟,张敬深谙此道、了若指掌,一个卓远绝不可能从贼人之中探出水深。 小王爷做事情向来留了一手,用最后的底线逼着你们为他所用。 张敬忙抹去额头豆大的汗珠还得痛哭流涕、感恩戴德。 卓远退避一尺摸着胡子啧啧感叹,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名负圣经的小王爷如何杀人诛心左右人情世故,他不得不敬而远之,感慨又畏惧,知府大人一摆手,满院子的棺材还是排上了用场,喏,就装那两个罪大恶极之徒吧。 凤明邪拍去长袍上的尘埃,看着一堂屋的人嘈杂哄闹,似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不追?”眼神虽未动,话却是对着近在咫尺的东亭所说,方才刺客在黑暗之中现身突然灭口两名朝廷官员,东亭在堂外随身护驾,自然是能够察觉到的。 亭护卫听出了言下之意,他忙抿着唇角跪了下去,小王爷,在问罪呢:“刺客虽孤身一人闯入堂中,可属下的职责是保王爷安危,端是片刻、点寸,都不敢轻易离了王爷身边。”他义正辞严,没有任何的愧疚和懊悔,他是凤明邪的护卫,哪怕刺客将满堂杀个灭门,他的双眼 里只能容下凤明邪一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好好瞧瞧你 旁人生死,与他无关。 更何况,这堂外不知道有没有刺客的同伙,若是东亭贸然追去而令凤明邪遭遇其他不测,那他万死难辞其咎—— 东亭并不觉的自己有任何的误谬和错判,所以回的字句铿锵。 凤明邪轻叹口气,许也是知道这个木头犟脾气死脑筋的想法,伸手抬了抬他的臂弯示意他起身,小王爷可无意追究这等“护主”罪责,只是偶然回想那风情万种的岳池姑娘,可不总嗔怪着亭大人实在是太—— 太绝情冷情。 对她绝情,对众生冷情。 一双眼底里只看的到凤明邪的身家性命,岳池时不时就哼哼着,若是将来凤阳城有了女主人,怕是那飞醋得吃到天上去。 凤明邪拂袖,六幺乖巧的跃下藏身于黑影:“趁目不能视之际能精准将淬毒暗器击入两人后颈海来去自如,这个人的本事未必在你之下,毒液清澈带有腥味,许非来自草木,好好查一查。” 东亭应声不敢逾矩的隐去了凤明邪身后。 原本大堂内就已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如今堂外人声鼎沸、混乱不堪,官兵衙役们分成了小队在院子里横冲直撞的搜索,连府外的大街小巷都燃起了火把,凤明邪这脚步还没踏出堂门,怀里就撞进了一个急冲冲的身影。 可不就是闻讯赶来的陆以蘅。 “方才听院子里大呼小叫的说是闹了刺客?”陆以蘅下意识的先将跟前男人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这才莫名放下了心,“出了什么事?”她眼神探向堂内,卓知府正在擦满头的大汗,可以嗅到血腥味随着夜风渐渐消弭,有所死伤,陆以蘅心头又一扼,一把抓紧了凤明邪的衣袖,“是、是冲您来的吗?!” 原本她和苏一粥等人正在外头相商这数月来得失,突然衙堂内火光一暗便闻呼喝声起,刺客——除了凤小王爷这远道而来窥查真相的人之外,谁还可能成为所谓“刺客”的目标? 陆以蘅情急撇下苏一粥等人就冲撞了进来。 凤明邪摇摇头,倒是瞧着这姑娘满脸的担忧反而心情好了数分:“死的是林琼和章见知。” “什么?”陆以蘅一怔愣就明白了,“刺客”是来杀人灭口的,至于受何人指派就太明显了,盛京城里能呼风唤雨的人可不少,为了防止事迹败露什么都敢做,“便宜他们了!”陆以蘅咬牙跺脚,“罪人”死了那说明他们还没有将所谓的“实情”一五一十的吐露,如今没有了证人想要再往下探查难上加难。 陆以蘅愤愤然只觉此行剿匪,大费周章损耗人力财力还险些命丧黄泉却都只是除去了表面的污秽,压根触不到那来自盛京城里的骨血,她有些颓然有些低迷,掌心里一凉,低头看去,竟是颗小青枣,也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偷”了出来塞进她手中。 “两省里涉及结党营私、养匪自重的官吏部不在少数,真要纠察怕是得闹个人仰马翻,朝廷不会喜欢,”凤明邪踱步而去,他说的是真话、实话,这也是为什么小王爷并没有将张敬当出头鸟去治罪,男人听着身后的小脚步——亦步亦趋,就好像落在心头,一点一顿,“倒是你,”他停住步伐,伸手就把后头的小姑娘拉到跟前,还装模作样的俯身几近抵上了陆以蘅的鼻尖,长廊灯花的明灭光影落在他的脸庞,似还混着如今月明星稀下的半分明艳璀璨,“让本王好好瞧瞧。” 他笑吟吟的,陆以蘅“喀”的莫说咬到了舌尖还险些咬碎了后槽牙,若有若无的桃色总似缭绕在身,不,那不是花香,而是一种从男人眼波横澜之中氤氲丛生出的感觉,一眼,就易沉醉。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这家伙言辞神色没沾着朝廷里的戾气和凌锐,反而旖旎倜傥、流风满目就好像个被珍馐美酒、金银玉珠堆砌出来的贵人儿,可是这个荒唐骨只要眉目轻佻就能逼得人无所遁形。 陆以蘅顿觉口干舌燥,她脚步下意识往后退却“啪嗒”绊上了紫藤根,腰身已经被眼前人伸手揽下免得她屁股着地摔个笑话,可这反叫陆以蘅更心慌意乱不知所措:“臣女,有、有什么好瞧的。” 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人人都这模样。 凤明邪松手由着她退避站稳,小姑娘满身沾染的血污早就干涸,脸上的血痕不见擦拭,一点一滴都在昭彰今夜她也曾发生过一场恶战。 “看看你在偏隅剿匪这几个月来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此行前魏国公府的人可央了本王不少时日。” 果不其然,陆以蘅一听到“国公府”这三个字,巴不得直往凤明邪身上凑,她眼睛里的光忽闪忽闪急切切就绕到了小王爷跟前拦着了他的去路:“是我大哥吗?”是啊,她随军剿匪一走便是几个月,陆仲嗣约莫情急之下到处打听大军的动向。 凤明邪点头:“陛下携众臣玉璋山秋猎,你大哥托人递了八封折子给本王。” “秋猎?!”陆以蘅还以为自个儿听岔了,他们剿匪出生入死、腹背受敌,军中细作频出,两省勾结盛京权贵企图将八千余人一网打尽,穷途末路、困兽之斗——怎么这朝廷里还一派歌舞升平坐等捷报的去玉璋山秋猎?!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小姑娘忍不住嗤之以鼻,显把小青枣都捏了个粉碎。 “这个世上,最不能信的是折子,最不能听的,是朝堂肱骨的奉承话。”小王爷朗朗一笑。 陆以蘅眼帘微垂也心知九五之尊的决策没有错,错在有人暗中把持了朝纲隐瞒天听对大军不施援手至四面楚歌。 “这么说……宫里全都知道了?”她咂咂嘴,期间邱廉和两省也没少递呈塘报,朝廷里自然对他们大军受袭、遇敌、求援等行动了若指掌,更何况谁没安插几个暗哨在大军之中,你就是一天上几回茅厕指不定都有人暗中监视着,这么一想,陆以蘅还打了个冷颤。 凤明邪轻咳了声:“听人说,你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头老虎。”啧啧啧,这事儿可真稀奇,怎么瞧着这姑娘人娇小平常,力气还挺大。 “他们都这么说?!”陆以蘅皱眉惊呼。 凤明邪忍笑颔首。 “胡、胡说八道,”陆以蘅鼓着脸,自己不成了个大力莽夫了,“我可不是武松。” “武松是谁?”男人挺好奇的。 陆家姑娘双手一环胸撇嘴:“一个喝了酒就三拳打死吊睛白额虎的人。”院子里火光明灭,朦朦胧胧的夜半早已过去,东方天际有了敞亮明色,“魏国公府,都好吗?”掌心里的小青枣捏的温软,陆以蘅忍不住咬了一口。 甜。 “能吃能睡好的很,”凤明邪瞧她细嚼慢咽的模样,几个月不见这小丫头了,偶尔从盛京城里传递的消息上窥她一举一动,本只觉得有趣不觉想念,可是如今,人站在他面前时,凤明邪突然觉得,念想的紧——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奇妙,带着些许朝思暮想的归顺,他心念一动脱口而出,“今儿个可是本王救了你,怎也不见你谢过?” 咕咚,陆以蘅被嗓子里青枣给噎住了。 她忙捂着嘴嚼两口,嘟囔着眼神闪躲:“这事儿臣女还没明白,您手上怎么会有红夷大炮的?”当时她以为是山匪炮轰营地,要将他们玉石俱焚。 凤明邪不在意的摆摆手,懒懒散散拨动了下长廊上的紫藤花叶:“从周将军那借的。” 午凉道的周将军,也就是借了十门红夷大炮给邱廉的人。 “他、他还愿意?”陆以蘅不敢置信,第一批的炮火可都叫细作拱手相让了,如今还下落不明,周将军没大发雷霆反而还借了第二批不成? “本王说了,若不借,午凉道这次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原来的十门也休想要回去,毕竟剿了匪患搜到大炮,这递交权可是在两省手上捏着,不,现在是在凤小王爷的手里捏着。 周将军哪敢说个“不”字。 陆以蘅哭笑不得,这男人有时候撒泼无赖的叫人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那——您怎么会在今夜上山?”这是陆以蘅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若是陆以蘅没选择今晚上突袭贼营,如果贼寇们将城寨围困冲杀,兴许连她也早就命丧黄泉,这里有许多的巧妙之处,陆以蘅一时之间无法分辨。 凤明邪的指尖轻轻落在陆以蘅唇角,似乎还带上了藤香,五彩雀羽在地上拖曳过撩人的痕迹:“从朝廷的呈报可知你们被围雾鸣峰有半月之久,卓大人奉本王之意将那两个擅闯怀容大营的给捆到了府衙防止擅作主张走漏风声,”憋屈的卓大人还挨了苏小将军一顿臭骂,“而后,小将军将前因后果局势上呈并将所有行军分布都借图所画,至于你——” 凤明邪的眼神在那姑娘脸上一晃而过。 第一百四十章 需本王代劳 陆以蘅眨眨眼。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被困城寨半月之久定不甘心就此颓靡而要选择反扑机会,苏一粥和邱廉的消息久传不回你定然要做最坏的打算,剿匪大军许已兵败如山倒,没有人能够请得救兵助你们一臂之力,既如此倒不如激得一腔热血慷慨与贼人,殊死一搏,天狗食月就是最好时机。”凤明邪怎会盘算不出那点小心思,陆以蘅所能算计的天文地理,小王爷一样了若指掌,那姑娘当初可是信誓旦旦的说过,南屏山中要学会听风、观星、夜闻雨——他指着如今已然淡去的月色,东方天际出现微弱曙光,陆以蘅在山中这半个来月不就是为了掐算天时地利人和吗,“阿蘅,本王可是等了你半宿,才见有所动静。” 他们,都在伺机而待。 陆以蘅心头“咯噔”,着实是愣着了,好似自己每一句不经意的话都叫人妥帖铭记,眼前这家伙对自己笃定的信任和了解远胜于她所料,陆以蘅轻轻倒抽口气,这种感觉叫人局促却不觉得生厌。 凤明邪探究的神色撞进陆以蘅的眼瞳,她忙转过身闪躲避去:“我让人,挖了山里的老坟。” “聪明。”男人挺直脊背了然赞道。 陆以蘅趁着月黑风高派遣不少熟悉山路地形的兵卒探贼人营地也同样将半山的乱葬老坟都给刨了,坟中还未腐化的骨头带有密封的磷,只要削断了骨头遇到空气就能引燃,也就是所谓的“鬼火”。 所以在城寨的行动前,她曾告慰这些腐骨的在天之灵——后辈小生们无理,乞望先人误怪。 “那乱坟岗下不少是以前被贼人们掠夺杀害的过往客商埋骨之处,先人鬼火引路,恰助我等破贼营。”小姑娘字句坚毅铿锵,早就提前埋好的黑火药和故弄玄虚的幽冥火不过是为了让贼人们惊慌失措不明就里,误断诸营互相援救的时机,而陆以蘅——就要带着这八百余人,与他们杀个酣畅淋漓! 她说到此处还忍不住捏了拳愤愤不平。 凤明邪将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的确,他带着嵇阴的精兵埋伏在山腰处就为了等陆以蘅的一声令下,可没料到等来的竟是突如其来的火药炸响,两山之间左右开弓出了凤明邪的意料,直到——直到他急驰上山看到那个火光遍地中正满身是血、倒提长峰的小姑娘。 三处火营五百余人,我陆以蘅,且做阎王,收下了。 她分明筋疲力尽却迸发出从骨子里不屈又不甘的愤懑怨仇,挥剑砍伐从无犹豫,溅起的血渍划过那双看起来疏漠又凉薄的眼睛,刀山火海之间,反而从容的好像是一方战场的主宰。 他们都在叫嚣、逃窜,而她,不动如山。 如果注定今夜要有一场恶战,那么,就让陆以蘅来作下一篇终章,不要想着乞求,不要期待苟活,身体的每一分力量都是让对面溃不成军的理由—— “小阎王。”凤明邪咀嚼着这三个字眼,是飒然,是决绝,是陆以蘅不想却不得不成为的模样。 经此一战,大概这个名号,会传遍盛京城。 可偏——沾染了身不由己、穷途末路的凄凉。 凤明邪难得轻叹口气,陆以蘅这姑娘临危不乱、随机应变,行的是出人意料,谋的是神机妙术,端上一腔热忱铮铮铁骨,宁逆天折寿也不愿苟且度日。 男人的唇角微微有些不着痕迹的弧度,像是,赞笑了起来。 转而一抬手就搭上陆以蘅的肩头,趁那姑娘还没反应过来,狠狠一扣,陆以蘅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肩胛骨上随之而来的钝痛叫她脸色霎然惨白连个闷哼都囫囵不出唇角,那是她一直没有好的伤口,猛虎的利爪刺破了轻甲在肩膀留下窟窿眼的伤痕,被围困城寨的半个来月里因为缺少换洗的药物和纱布,只能做简单的处理,每每结起的浅痂不断撕裂,如今徒然遭压痛麻交织,陆以蘅就跟吃了黄连一样苦不堪言。 “果然,伤口还没好,作的什么强颜欢笑。”凤明邪睨她眼嗔声,不由人拒绝就将她拽回了厢房中。 听听,外头似还在“兵荒马乱”,火把影影绰绰的照亮长廊和墙头,屋内的烛光点亮晦暗,房中布置简洁淡雅似还有着远处飘来的桂花香。 “这几日你们都得留在顺宁府,卓大人已经安排妥当,”小王爷将房门一闭,缓缓踱步瞧那姑娘一脸茫然,他好整以暇双手环胸笑道,“是自己脱,还是本王代劳。” 吓? 陆以蘅一愣,压根没反应过来凤明邪这话是什么意思,可里头有所指的不怀好意让她下意识跟个兔子一样捏紧衣襟跳着脚退避三尺:“小王爷,您、您可别胡来。”这台词连自己都觉得耳熟,那不就是良家妇女遭受恶霸欺凌时候最常用的表态。 陆以蘅浑身一个哆嗦,臂弯已被男人抓着摁回了案几,她挣脱不及却能察觉那双手压着她肩头直往脊背抚去,刺痛顿游走在四肢百骸,片刻额头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陆以蘅脸色惶变哪里是羞赧,而是伤痛被发现的怨恼:“凤、明、邪——”她喝着声咬牙怒瞪。 小王爷呢洋洋洒洒的瞥来一个眼神,仿佛欣赏着小姑娘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的憎恶:“本王在,你若是想叫,可要大声些,”男人一点儿也不觉得羞愧,反而蹬鼻子上脸的,“明儿全府都会对你另眼相看。”可不是,陆家姑娘在凤小王爷的房里沉声吟嚷、声嘶力竭,那还能有什么好事,整个顺宁府的大小官吏,几千精兵可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陆以蘅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若是眼神能杀死人,大概现在的凤明邪就该万箭穿心了——只是闷声归闷声,陆以蘅曲起的手肘狠狠直冲向身后那装腔作势的男人,肘关节“呯”一下抵在了对方覆来的掌心,凤明邪眼一眯,那姑娘的腰肢轻轻一扭猫着身从自己胳膊底下绕出了臂弯还不忘恶劣的抬脚踹来,男人对这些反抗毫无厌意甚至还有些欢喜,他屈腿压下陆以蘅扫来的下盘,俯身一把按捺住她的腕节,倒是自己的臂弯也叫那姑娘的指尖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这才像阿衡。”他的笑语听起来好似戏弄可眼角余光里像了赞赏,陆家姑娘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从没有拖泥带水,“顺从”这两个字未曾存在在陆以蘅的脑中,她就是个炸了毛的刺猬,谁惹着了都愿意扎一扎手,血流如注才互相痛快。 男人顺势攀着她臂弯耗力一拧,那姑娘微微抽着气只觉颈肩微凉,沾染泥污血渍的轻衫竟叫人扯下了肩头,原本的伤口因为剧烈的挣扎破了痂如今血肉模糊,疼得陆以蘅呲牙咧嘴,更是想要摆脱这个混账男人的钳制。 “别挣,”凤明邪神色收敛一黯,伤口比他想象的严重,“止不了血本王可要心疼了。”他语似轻佻可笑意全然消匿,响指一扣,门扉有了清楚的敲打声。 陆以蘅身子一僵,就被力道直挺挺硬生生的摁回了椅上,肩头落下一缕轻衫,带着五彩雀羽在珠光下流转着绚烂旖旎,小王爷不知何时卸下了那绝伦轻衫覆在陆以蘅身后遮挡了那半身的血污伤口。 “进来。”男人这才唤道。 推门而入的是个小婢女,秀气干净,手中提着木栏药箱,她没敢抬头多瞧,将吩咐的东西搁置在案几福身就退出了门外。 可陆以蘅分明还瞧见了那小奴婢嘴角一丝羞赧窃笑,想当然耳,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眼角余光就能瞥见陆以蘅覆着谁的衣衫,还不惹人遐想? 小奴婢不会问,可是猜得明白,呀,这是多大的福气呢。 陆家姑娘的牙齿咬的咯嘣响,这一传十十传百的,指不定明天整个顺宁城都知道这等毁人清白的“龌龊”事了。 “无耻狂徒。”她哑着声低低咒骂。 男人不以为意反而嬉笑着将药箱打开,陆以蘅好似这才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小王爷,臣女、臣女可以自己上药。”这种事就不需要劳烦金贵男人了。 凤明邪缠下绷带,瓶瓶罐罐的例数了一遍,从箱底摸出银花小匕首,刀光明亮,锋刃冰寒,一闪就抵在了陆以蘅的小脸蛋上。 “啧,信了你的鬼话,”话音未落已经抢先压住了陆以蘅欲要挣脱的手腕,就知道这姑娘不会安安稳稳的任人“宰割”,“听蒋军医说你被那猛虎抓伤了背,不出三五日就央着要带兵剿匪,以山上的条件,背上的伤只会越加恶劣。”他一脚踹过椅子,旋身就已经拧着她臂弯站于身后,陆以蘅从山上下来至现在都没有喊过一句疼,没说要找个大夫好好瞧一瞧自己的伤——也不知道是刻意隐瞒还是压根不当回事—— 凤明邪懒得给这姑娘讨价还价的机会,既然信不过所谓的军医和大夫,那么他凤小王爷倒是乐意来为她“效劳”一番。 第一百四十一章 非圣上授意 指尖拨开陆以蘅的长发将轻衫笼至她身前,匕尖就着血痕浸透的粗衣轻轻划下,落进眼底的可不是什么软玉温香、凝脂如玉,而是早已破了痂的爪痕,沟壑蜿蜒,布料粘粘腻腻的与皮肤凝在了一起,刀尖割下时便如同撕下了半寸皮囊。 陆以蘅咬了牙关,指尖将五彩雀羽的轻纱都拧的皱巴扭曲。 破痂的伤口缓缓淌出血渍,不如常人的殷红,而是带着些许淤色,凤明邪眉宇细微一蹙。 “能忍吗?”他轻声问。 陆以蘅只是闷着声吞咽嗓子里憋着的气,咬牙切齿中发不出任何声响,下一瞬直觉背后的伤口如同冰锥刺入直通脊髓,惹得身体都忍不住要蜷成了虾米状,那是凤明邪手里的刀子,正在割去她沟壑伤痕上的腐肉。 半个月里缺少更换的药物还得耐着夜深露重,身体的状况不敢叫身边的兵卒们发现,否则只会增加所有人的危机感和颓然心,陆以蘅都忍下了,疼痛、感染、腐溃——每一天都可以折磨的人痛不欲生。 陆以蘅从自己的嘴里尝到腥味,唇角的血渍渗透进嗓间。 这个世上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 男人的银花匕尖挑开沟壑伤痕,血肉模糊,一手拧开案几上的药瓶惦指轻轻洒下药粉,他听得到从跟前那副身体里抖出的颤栗,陆以蘅低声的抽气和发白的指骨预示神思可以承受的极限。 有时候凤明邪都不明白,蒋弘说她杀了猛虎被人救回营中时候半死不活的却还拼命憋着那口气嘱咐不准使用麻沸散,那会让人意志消沉,你畏惧了疼痛,便畏惧了死亡,贪恋生存会让人消磨骨子里还在流淌的热血——凤小王爷的确不明白,一个姑娘家到底想要证明什么才逼得如此坚毅又无情。 她对自己,显然,极度无情,可堪残忍。 陆以蘅细弱的轻吟终是落出唇角,凤明邪将手里的绷带混着草木药香覆上:“苏小将军说,你原本打算活擒贼首。”苏一粥在小王爷面前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凤明邪倒是寻思着转移陆以蘅的注意力。 她点点头,缓了好半天这才重重喘出口气:“想将贼人与莫何府衙的官吏们当面对质……”陆以蘅挤着后槽牙,从凤明邪手中接过剩余的绷带缓缓缠绕在臂膀,“只可惜……现在没有意义了。” 光要从莫何顺宁的官吏们口中撬出盛京城的权贵那是异想天开,陆以蘅原本琢磨着剿匪大获全胜便可以趁机打入两省内部抓出细作将大小官吏拖下水,届时就能借林贞大人的案子将禁城里的那些黑手都坐实了。 凤明邪眯了眯眼,将绷带收回,那姑娘苍白如鬼、唇色发僵,额头上早就因为疼痛卯足了豆大的汗珠,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凌锐,可陆以蘅却觉得“咄咄逼人”,就仿佛在静等示意——还有什么,没有告知本王? 她绞了绞指尖才发现双手因为疼痛痉挛,颤的不像话:“臣女本想给小王爷一个交代。”当初他们在玉璋山中发现了黑火药和贼人们的诡计,这件事凤明邪没有声张便意味着要暗访而非明查,陆以蘅主动请缨剿匪的另一个目的是想借此打入两省探寻出关于玉璋山里图谋不轨的真相,毕竟那日凤明邪因她受伤,这件事,不得不上心。 小王爷倒是有些诧异,将烛火挪近半分,热度和明光洒在陆以蘅苍白的脸庞:“那现在又是何想法。”他不是在追问逼问,轻缓的将答案交给你自己去思考发掘。 陆以蘅有些分忿忿的咬唇:“是臣女,异想天开。” 想要凭借一道天子的旨意,带着八千人,就算有苏一粥和邱廉,难道就能将两省闹个底朝天,难道就能惩恶除奸辟出天地,可笑—— 回想起来,陆家姑娘深以为然。 苏一粥何尝不是秉持着一腔情义热血对权贵金银视若无睹誓要将贼寇除尽,可最后落得什么下场,是他们这支“正义之师”遭到了深恶打击,在官贼勾结、官官相护下,没有什么是奸人做不出的无耻行径。 热血这东西,一文不值。 凤明邪轻叹口气却是微微勾起了唇角,他欣赏又似奖励的捏了捏那小姑娘的下颌,瞧瞧这双眼睛,原本的疏漠被不齿和自嘲充斥,他们曾经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们曾经慷慨激昂浴血奋战,却轻而易举就败给了王权富贵、人心不古。 “你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你知道结果的严重和畏惧性。”凤明邪的指尖触碰到她唇角,冰冷冰冷的。 陆以蘅的神色收敛一动,他指上沾染的浅淡药味香渗透唇舌,背后原本火辣的刺痛感随着覆上的新药似有所安抚,男人指尖的轻扣反而没有让人要退避三尺的欲望,陆以蘅没急着开口,而是在凤明邪的脸上来回打量片刻。 “你怀疑东书院林贞的死,和元妃有关。”男人见她犹豫不决,索性替她回答,说出来兴许一百个大臣听了都得摇头,后宫娇宠元妃娘娘冠绝六宫,天下之物有陛下的便有她的,怎么会跟一个小小的皇家侍郎过不去还要杀人灭口呢——实在是荒唐荒谬。 陆以蘅的喉咙里落出一声细弱抽气,那说明小王爷说对了。 “偏隅有不少元妃娘娘的老家远房,即便抓了一两个只要推说是擅作主张与元妃无关,宫里的贵人依然可以置身事外,”陆以蘅想了想,似乎在思忖能否在跟前的男人面前全盘托出,“即便贸然说是元妃和盛京城里的权贵勾结放纵两省为患,她从中得了钱财权势的利益,可并没有证据,臣女甚至怀疑——”她顿住了口,接下来的字眼半个都是大逆不道杀头之罪,“东宫行刺案和玉璋山谋乱,都少不了她的份。” 在陆以蘅看来,元妃长袖善舞,表面上一副温婉大方、与世无争的模样,可私底下早就将朝野上下的大人们用银子打点了,而两省就是她的钱袋子,喏,数百官吏们的晋升、罢免、封赐,什么好处大家都是一起捞的,更何况有了元妃娘娘在千里之外的盛京城为他们做掩护,又如何不水到渠成呢。 凤明邪眼眸一黯,好个陆以蘅,胆子不小还当真敢说。 “元妃膝下有儿有女,虽如今宠冠六宫可陛下并无意罢黜东宫另择太子。”换句话说,即便元妃参与了东宫行刺案欲要除之而后快,可她自己的孩子并没有能力登上东宫之位,又何须冒大不韪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如果陛下或太子遭遇意外,会有另一人更又能力争这个位子。”陆以蘅急切道。 凤明邪直起身了然:“晋王。” 陆以蘅眼睫微垂,抿唇喝道:“晋王与元妃,根本就是,深宫有染。”她很早就怀疑过两人的同谋,可这犯了天威忌讳的话是她从来没有对人说出过的。 凤明邪的指尖“喀”的敲打在案几上,长袍微拂,眼神里闪过的明光不知是晦涩还是灼艳:“这话,可说不得。”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诧异震惊,就仿佛只是听到了些许寒暄,婉声轻道。 晋王与元妃娘娘在名义上存在辈分但并无血缘,况且,元妃虽过花信可美艳动人,有少女的俏丽更兼妇人的成熟魅力,雍容华贵势不可挡,而晋王殿下正值青春茂盛之际,若说两人你来我往动了情愫小心思,倒也不见得是什么“怪谈”,毕竟皇家那一锅的乱事里,寻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怕是真真说笑了。 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元妃没有进宫前,圣上最宠的是班淑仪,元妃入宫两个月,班淑仪得了怪病一命呜呼,“六宫之主”这才移了位,可现在你是掌上珍宝天之骄女,谁知道下一回选秀又是哪个美人儿得了圣上垂青呢。 皇家恩情薄似水。 元妃可不是什么哭哭啼啼的娇儿女,她是个小狐狸,玉面小狐狸。 陆以蘅瞧着凤明邪并不出意外的神色,她“蹭”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小王爷,您该不是早有猜测?!”盛京城中的百般往事浮现心头,她竟从未发觉过,凤明邪有半点宣之于口的心思。 凤笑王爷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伸手就丢了个小果儿捂下那姑娘“口没遮拦”的嘴。 陆以蘅顿觉口中甜腻腻的,竟是颗糖果儿,甜的有些叫人发腻,好似连背后原本还在发憷的疼痛都缓解了大半,她嚼着糖轻轻扯了扯男人的衣袖,踮着脚攀他衣襟悄声问:“您这次能来偏隅调动嵇阴大营,想来也是圣上发现了深宫内苑的勾当,这才派您前来。”既然天子的圣意已达,凤小王爷从盛京城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赶来—— 分明是手中握着利剑。 有何可惧。 凤明邪眨眨眼,好似被陆以蘅的一本正经逗笑了,他一笑就似缠着满身的桃花氤氲缭绕,惹的陆家姑娘微微怔神下意识就想要退开身去。 “是谁告诉你,本王携了圣旨而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他独算乾坤 凤小王爷一副懒散极了的表情。 吓? 陆以蘅反被惊吓到了——她张着嘴怔神眨眨眼,脑中还没反应消化过这句话的意思,整个人“蹭”的跳开两步,哐当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您——是私自出京、假传旨意?!” 陆以蘅整个儿呆若木鸡,所有人都以为凤明邪的胜券在握和志在必得是因为他的手中有着圣上的密旨,如此大张旗鼓的来到偏隅之地调动嵇阴大营围困两省夜审百官,没成想,竟然——竟然——只是他,虚张声势! 不——这,这可不是一个虚张声势可以解释的,这分明是欺君之罪! “您、您是疯了吗!”陆以蘅的脸色从苍白突然涨得通红,“嵇阴的兵营是太子殿下在掌控,您该不是假传圣旨从大营调动了精兵,这不是——也将太子殿下一并拖下水了?!”陆以蘅震惊的不敢置信,一旦天子知晓两省发生的事,凤明邪这个不按理出牌的王孙贵胄少不了要领罪,那暗中帮了他的明琛自然也难逃法网。 凤明邪不以为意笑道:“本王何时传过圣旨?”他怎的不知,从头至尾,小王爷半个“天子”也没落出口,皆是他们自以为是乱了阵脚的猜忌罢了。 陆以蘅恍然觉得连自己也被这个装腔作势的男人给唬骗了过去:“可如果您不是圣上授意又怎会有兵部的调令,如何驱使嵇阴大营精兵,太子殿下权衡利弊自然不可能轻易让您动权。”明琛不是什么头脑一热就听之任之的皇子殿下,如今他奉命监军咸邺军事,手中掌着嵇阴的兵权,别说要使唤他,就连那头的几个将军都统的也不是傻瓜。 “他还欠着本王一个人情。”凤明邪老神在在没当回事。 陆以蘅愣了愣,神色在烛火跃动下流离辗转两分,东宫明琛很少驻京,而凤小王爷又常年在凤阳,他们两个是怎么酬成了人情,小姑娘张了张口,呼之欲出:“当初,太子奉命监军之事,莫非,是您力荐的?!”这是唯一的可能,咸邺是军机重地,左右三省各屯了两营在道州,一旦树立起君威,东宫之路自然水到渠成。 对于明琛来说,机会不可多得。 陆以蘅见凤明邪满脸不置可否的表情,她顿觉这个男人有着何等“欺世盗名”的面目,他早就料到有朝一日偏隅会集结剿匪,而且,剿匪必“败”,两省旱营阳奉阴违、花样百出,迟早——迟早得向嵇阴借兵,所以,他安排了一步棋,在所有人挪子之前,定下了天元所在。 “您是什么时候……”陆以蘅微微倒抽口气,直觉背后有些毛骨悚然,凤明邪是什么时候开始打这算盘的。 “祭天遇刺。”小王爷顺着耳边的长发落落大方,他没打算隐瞒,伸手将茶盏掀盖沏满香茗,淡雅的茶香与药味混合充斥,竟有几分莫名的暖意。 东宫在闹市遇刺,陆以蘅身受重伤,天子大发雷霆,而汪公公愁眉苦脸找了半天才在御花园清池边寻到了正在钓鱼的凤小王爷,他并没有直接去向御书房,那时,凤明邪去寻了太子殿下,虽不知他们聊说了何事,可不久之后,男人便向天子奏探,这群图谋不轨的匪贼来自偏隅。 一步一步,好像都顺理成章起来。 只是凤明邪也着实没料到,跟前这姑娘敢说敢做更敢请缨一战。 “本王来的可及时?”男人眨眨眼,所有的正经都一瞬间轰然崩塌,温宁眉目流风倜傥,如同蝴蝶膀翼上的流光掩映着金银织花的绚丽,他有着欺人的外表也有着诱人的话语—— 真像是游走花丛的毒蛇。 一不留神,见血封喉。 戏弄讨好的情话,旖旎明灿的眼底,可只有凤明邪知晓,长衫背后有着一丝寒凉,若他再迟疑几日没有当机立断,怕是今夜陆以蘅就压根没想要活着下山,别人是忙不迭的推卸责任,陆家姑娘呢是恨不得将责任往自个儿身上揽,苏一粥是颗小火药,陆以蘅何尝不是个火药桶,两个人撞在一块儿非要将莫和顺宁翻个底朝天不可。 陆以蘅被男人明晃晃讨好的话语激得浑身起了一圈疙瘩,她有些气恼的跺跺脚,凤明邪就是个身在皇家却从来不爱避开皇家忌讳事的混账,她眉头没有舒展:“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能谈笑风生的!” “阿蘅担心,本王欢愉还来不及。”哈——他洋洋洒洒,还能来段儿你侬我侬。 陆以蘅的齿根嘎嘣直响:“臣女还真想看看,您回了京如何向圣上交代!”她有些赌气,这会儿又怨又忿,凤小王爷离京、动兵、越俎代庖——三条罪状可是明明白白的,在言官看来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小王爷摆手将掌中的茶盏一饮而尽,仿佛在说陆以蘅的担忧是小题大做,大堂之上章见知的言行足以证明百起司内有谋乱之心,啧,天子该忙着肃清的是自己的内臣心腹才对。 陆以蘅瞪他一眼,这意思是九五之尊还得感恩戴德不成?! “自古兵权不二动,小王爷,不计后果这等事可不应该出现在您身上。”陆以蘅笃定,地方兵营的军权没有兵部的调令绝不可能轻举妄动,尤其是凤明邪这微妙的身份,仗着天下至尊的宠爱,怕是有朝一日能分疆裂土成为山中皇帝——朝廷里的言官可正等着抓你的小把柄。 偏这养尊处优惯了的家伙,喜欢天下大势占的七分妙处,对于九五之尊的纵容和退让,他从来不懂收敛。 苏一粥脑子一热闯怀容大营去抢印,若不是凤明邪抢先一步让卓大人去营中截人,恐怕现在小将军已经身首分离。 千谋万算,唯独未将自己置入乾坤。 陆以蘅嗔着男人嬉皮笑脸毫无危机感的作态,还能笑吟吟的与你谈尽风花雪月。 “伤口不疼了?”他突然道。 陆以蘅被这话锋转的有点儿懵神,方才情急之下没顾上,如今回过神才觉得背后原本火辣的痛楚化成了麻痹的清凉,竟还有些舒适。 “秦大人对你很是关心,”凤明邪指指药箱,从盛京城里带来的奇效妙药中自然不乏秦徵备上的宁古果,对断骨腐溃疗效极好,想来也是猜到陆以蘅是个不安生的姑娘,不弄的自己遍体鳞伤不足以收手,“六部议事,他虽不得违抗上命却托了明玥向晋王阐明利弊,明狰的确派遣了允南道的大军,只是路程遥遥拖延了时日,未及本王神速。” 关于允南道整肃的消息有所耳闻,苏一粥当时还咒骂过,等他们援军到了,怕是剿匪义军早尸骨寒凉。 “公主殿下?”陆以蘅还奇怪明玥居然会替她说话,转而她沉吟片刻,秦徵身置文武百官又是晋王麾下,对于明狰在后宫的行事作为,他究竟几分知晓、几分参与,在她与秦大人的数般交锋中似也未见他有半点流露,除了——除了在御清园,陆以蘅将猜忌之事和盘托出,秦徵大为震惊。 凤明邪睨眼:“你想要引蛇出洞,晋王何尝不等着这机会,”陆以蘅对秦徵的“坦诚”不过是在臆测明狰“赶尽杀绝”的企图,每一个人都在悬崖玩一场擦边走火的戏码,男人悻悻然,“秦家深受晋王恩惠,他活是明狰之人,死是明狰之鬼。” 陆以蘅咋舌蹙眉,这男人的嘴不光花言巧语信手拈来还刁毒的叫人恨不能缝起来,方抬眼就见凤明邪俯身吹熄了烛火,房内一瞬黯然却朦胧可见事物清晰轮廓,外头原本敞亮的灯花和火把不知何时全然湮灭,东方早已明色,曙光洒出两缕在云层。 天光,即亮。 “怎么,”凤明邪见陆以蘅满脸不解迷惑,他挪步扣了扣房门,笑道,“莫非你还想留本王房中一宿?”他调侃着。 陆以蘅啐了口就恨不得将男人赶紧踢出房去。 门扉轻落,外头长廊里的脚步清浅渐远,陆以蘅偷偷的听着声音悉悉索索的像鞋履摩挲在柔软的花草上,带出了满怀氤氲的芳香,就好像心底里有一颗微弱的种子,生根发芽,开出一朵花。 陆以蘅抱着脑袋摇摇头,她趴去床榻却睡不着觉,顺宁官衙的审讯未果,他们所有的猜忌都沦为了笑谈虚构,这一夜困顿、疲乏、疼痛,半个月的颓然和绝境孤勇在身体终于得到一寸安憩之地后的放纵,她不想动弹却无法安心。 陆以蘅心乱如麻、辗转反侧,在屋外听闻婢女的脚步声后索性一骨碌跳起来,换了身干净衣衫洗漱出门。 府衙里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安静下来,她才踏出衙门就见到苏一粥也正整装,小将军忙挥手打招呼可话还噎在了嘴里。 可不是,自打出了盛京城后,小将军很少正眼瞧她,后来这姑娘天天穿着轻甲在男人堆里打转,倒是忘记了——陆以蘅也是个魏国公府的千金小姐,本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现在满脑子能回想起的,全是和男人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模样。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千里遇故人 如今,还显得虚弱的神色衬得一身娇儿女装身形纤弱,才叫苏一粥恍然醒悟,这跟自己勾肩搭背的,到底还是个姑娘。 神色虽显苍然可眉清目秀如远山悠扬,一身荆钗布裙不觉得金贵,然骨子里倔带的骄曼皆被明光照彻,隐约透出几分疏漠淡然,叫人好不惬意欢喜。 “陆副将,不多休息休息?” “没心情。”陆以蘅向来简洁明了,三个字可把苏一粥一晚上的憋闷也概括了出来。 是啊——章见知和林琼死了,谁还有心情倒头睡大觉。 “你的伤蒋军医嘱咐了要好生静养,昨儿小王爷可交代了。”苏一粥本还觉得奇怪,那千里迢迢盛京来的皇亲贵胄对陆家姑娘好似有着别样的关注。 昨晚上闹了刺客,苏一粥跟着衙役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府里兜了个圈,本还想去陆副将房里琢磨琢磨这事儿,可人还没到门口呢就叫邱廉给一把拉回去了。 当时邱廉的眼神就跟见了鬼似的:“小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大半夜的进人家姑娘的寝房,真当陆以蘅是你兄弟? 苏一粥后知后觉,摸着脑门一脸茫然:“这不,找王爷和陆副将商议两省政事啊。”他理直气壮的。 邱廉恨不得一拳砸上去:“你啥时候不能商议,非得挑这时机?!”没见到凤小王爷和陆家姑娘之间有着微妙的眼神,你现在闯进房里去,坏了好事,脑袋是不要了吗? “嘿,这事还分先来后到、时间地点?”苏一粥没听明白爽朗大笑,惹得邱廉果断伸手就是稳稳当当的一拳,砸的他脑门嗡嗡响。 “二愣子!”邱参将低声咒骂,苏一粥懵圈着捂头就看到一个小婢女正窃笑着从房内跑了出来——等等,好像,苏一粥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盛京城里褒贬不一的魏国公府小姐,莫非当真和——和大晏朝最百无禁忌的凤小王爷假戏真做了?! 苏一粥“哎哟”一声大退三步,这才想起来,似乎在盛京城时也有所耳闻,魏国公府的境地际遇他知道不少,凤阳王爷明火执仗的事也知道不少,偶尔听风便是雨的传闻苏一粥从来没当回事,如今瞧来,那十有八九,还是真的。 啧啧啧。 哪怕现在陆以蘅站在苏一粥跟前,小将军打量她的神色不免都变了,变得很奇妙、很古怪,有迷惑,还有嫌弃—— 等等,这个嫌弃是怎么来的。 你要说陆以蘅不漂亮吧,不,她稚气动人娇骄相宜,看着还挺叫人眼前一亮;你要说她美艳吧,不,她哪里及得上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细细想,这小身子骨的拳头一挥,得,连山中猛虎都不在话下的几拳打死了——不得了,谁人消受的起这般美人恩。 至于凤小王爷,苏一粥对他的印象似总停留在那个昏暗牢狱的夜晚,烛火明灭中五彩雀羽的昭彰来到恍然眩了所有的目光,眼帘下的挑剔细腻沾着活色生香,若说人间绝色,怕也不过如此,怎么——怎么眼光品味如此独特,偏偏就爱招惹这个不算讨人喜欢的丫头片子? 苏一粥突然对陆以蘅兴味的品头论足起来,看的陆以蘅浑身鸡皮疙瘩一哆嗦,总觉得苏小将军的眼神不怀好意了可又说不出的怪异。 “咳……”陆以蘅难受极了,清了清嗓子。 苏一粥就嬉皮笑脸的凑到她耳边:“陆副将,你这伤口还疼吗?”他意有所指,这话可不正是昨晚上凤小王爷同样言说过的,喏,外头伺候的小婢女听得清清楚楚。 陆以蘅霎没有预料一愣,突然反应过来这该死的苏一粥竟也有心调侃,她脸色轰然一炸就跟个半熟的小虾似的,跺脚恨恨道:“苏将军,昨夜嵇阴大营突袭贼营,攻破五山小营,两座火营,哨塔少说七八有余,在厌湖劫得匪贼千余人,今日应都遣下了山来,你可有核实?” 苏一粥被她突变的神色一骇,言辞凿凿中顿条件反射似站得直挺挺一本正经:“大营众贼已被擒拿,贼首伏法,半山逃窜的如今正由邱参将带人上山搜索,”他回到一半儿才觉得不对劲,“等等,你是主将还是小爷我是主将啊!”他伸手下意识就在那姑娘额头一点,唠唠叨叨着自己怎么险些给唬住了。 陆以蘅笑吟吟的:“走,咱们上山瞧瞧!”如今这些参与偏隅剿匪的领头人从各怀心思成了无话不谈。 府衙到林山不间歇的皆是三大营的兵卒,闹腾得整个顺宁不得安宁,不少百姓正蜂拥赶来府衙,这点陆以蘅还觉得奇怪。 “哦,那是卓知府昨晚拟了布告,奉小王爷的意思要归田还民,”苏一粥解释,这些年不少富甲仗势霸了农民的田地,“只要拿着当初的田契、地契来报,经查核实便当日退还。”一开始不少老百姓都呈观望状态,毕竟莫何顺宁就是天子的话都可以斟酌三分,如今突然说要退田还民,谁信? 卓远派了几十人大街小巷的叫唤这才将消息散了出去——对,就连张敬张知府都被“拖下水”—— 老头子一早上给那知府大人备好金锣,说着,顺宁是您老的地界,作为顺宁最大的父母官您应一马当先的去布告,老百姓才会信你啊—— 张敬当时气的是吹胡子瞪眼,可哪里奈何得了卓老头,只好跟个当街叫卖的小贩似的,敲锣打鼓去“宣传”。 “糟老头子挺会磕掺人。”陆以蘅听罢笑的是前俯后仰。 从半山腰望去可见这山底的城郭繁荣无暇,一片大好河山、人间百态,却只是乌烟瘴气下的缩影。 苏一粥挥手示意正在山上搜索的行队去往雾鸣峰。 “这次剿匪算得上成了大半,”小将军拍拍甲袍,只要到此为止不往下查,匪贼们已经束手就擒,官吏们也抓了不少贪赃之徒,“你我这也是,‘功成名就’啊。”他话是这么说却全全然是自嘲。 陆以蘅无奈苦笑,这“功成名就、凯旋而归”失去了初时的风发意气,反而生搬硬套的叫两个人都膈应。 如今两省各派遣旱营两千精兵与原本剿匪大军所剩的三千人正漫山遍野逐步的搜索,以免有未察的小城寨成为漏网之鱼,除了被押解下山的草莽匪贼外,还有不少是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百姓。 “这些大多是被贼匪抢掠之人,还得登记核实后遣送回家。”临山的镇甸饱受侵扰,不少良家妇女被奸淫掳掠皆是常态,穷苦人家告官无门便是妻离子散、白首难送,而过往的商客们若是没有打点好这一行路上的官衙,就免不了在官道上也会遭受打劫,更别说你要走那捷径山路。 陆以蘅不禁顿足,有老有少、喜怒枉然——若不是她亲眼所见,怕难以想象山高皇帝远的十万大山处究竟能嚣张狂放到何等境界。 她长长叹口气,正蹒跚行过身边的老叟脚下石子打滑险些绊倒,陆以蘅忙不迭搭手搀扶,才发现那老头儿年过知命,一条腿瘸着一只眼瞎着,手心里抵满了老茧。 老叟心慌忙爬起身道谢。 陆以蘅摆摆手,前头就传来了苏一粥的叫唤:“陆以蘅,可快些!”怎么磨磨蹭蹭的。 陆家姑娘忍不住腹诽都当将军的人了,性子急躁没点儿沉淀,她正要快步赶上,臂弯突的一紧被形容枯槁的手给死死握住了,正是方才那位老叟。 他浑浊的眼睛下意识的瞪大,在陆以蘅脸上不断探究打量,甚至伸手不置信抹了抹摸眼角,老人家的手心带着几分发烫颤抖。 “陆、陆以蘅……”他干瘪的唇角动了动,“你是……你是陆贺年的女儿吗?”他似好半晌才问出那么一句。 “正是,老人家,认得我父亲?”陆以蘅诧异,极是莫名。 老头子舔了舔干涸的嘴角,抓着陆以蘅的手霎然松开,像一瞬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陆家的幺儿,你是陆家那个送回南屏的陆以蘅……”他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慨,一时之间无言开口。 “老头儿,你是谁?”苏一粥跳脚奔下山来闻言和陆以蘅对看一眼,怎么这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岭里还有人是故交? 陆家姑娘名不见经传,自然不是人人识得,可是她的父亲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南屏陆家魏国公,深受先皇帝和太皇太后的倚重,若说起往日昌盛,那也算得上是占了半部分的大晏风华录,而后所牵扯的密案也是人尽皆知。 老叟话不多,陆以蘅索性将人给请去了顺宁府里。 清茶淡茗,这才知道,原来老叟姓孔名评,年轻时便是陆贺年手底下的兵卒跟随他出生入死,十年前因为受了重伤离开战场回到老家经营小本生意,由于脾气倔强不满给莫何顺宁的府衙上交过路打点而遭了贼人的抢掠,随行的八个侍从都被残忍杀害,他如今半个瞎子又是瘸子实在无法和贼人拼命,这不,当牲口似的给关了两个月才知道朝廷里派了剿匪大军,如今,是来救他们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启程回盛京 苏一粥闻言无不是感慨良多。 孔老头子这番旧话言来手中的茶盏是半口也没有泯过,南屏陆家当年的风光似还都镌刻在他的脑海中,只可惜一朝树倒猢狲散成了大晏不齿的罪门,且不论陆贺年的是非功过,几十年跟随下来的老将领,在他的眼底里,魏国公有再多的不是也磨灭不了心底里曾有的风华荣耀——看看这陆家的幺女,娇娇俏俏、明艳动人,孔评的感慨里充斥欣慰,一个药罐子十年之后没承想竟然带领剿匪大军救了他们的命,如果——如果陆贺年得知陆家有女如此,定也是倍感欣慰。 孔评看陆以蘅的眼神不亚于一个父亲看待自己出人头地的孩子。 只是可惜——十年了,孔评也知道,自从武怀门案后,陆贺年回京请罪发配边疆再也没有踏进盛京城一步,他早已不配涉足皇权重地。 “孔先生,当年武怀门时您也在军中,可有所耳闻?应夫人说,信安侯曾经上疏力阻父亲的作战方案,可他冥顽不灵,是否,当真有这等事?”在陆以蘅看来,陆贺年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绝不可能一意孤行罔顾左右做出将自己的八万同袍献给敌方的耻辱之事,更何况朝廷里给的罪名字句都在污蔑他是个卖国求荣的乱臣贼子。 孔评想了想,似在回忆曾经过往,那么多年了,陆贺年那饱经风霜的脸在印象里也显得极其模糊,他老茧摩挲着茶盏:“当初我们还未至武怀门时盘踞于云门峡图一战为快,北戎王庭传出有心示好,朝中党派分庭抗衡连日不歇,”主战主和吵的是不可开交,有人搬出了百废待兴,有人搬出了马革裹尸,“恰逢此时,北戎刺客暗中偷袭了我方从管余至汾绵的粮草护送队,一百零八人葬身延河,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孔评说至此还能体会到当时的愤懑,他拳头一握“呯”的砸在了案几上。 “虽天子圣意已决,魏国公还是决定听取幕僚门客们的建议,信安侯得知此事欲要阻拦,令魏国公三思而后行。”这天子的圣意不得违抗,门下的食客们多的是为了一己之私逞一时之快的想法,凡事但求从长计议。 孔评无法指责陆贺年的独断专行是否有错,也不能言说信安侯退一步海阔天空是否就对,作为军人,有些奇耻大辱无法吞咽——这才有了后头信安侯直笔上疏的事,就连大军之中也开始尔虞我诈、分崩离析,有人欲战,有人欲和,有人正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俗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战事不等人,魏国公擅做了主张听取了幕僚的建议后决定带着八万人潜伏入武怀门直击北戎王庭薄弱后方。 这本就是步险招,当时军中不少的将领都提出了反对,甚至威胁陆贺年若固执己见,那么一旦出现危机旁人将无法施以援手。 “时至此——军中大半儿已经倒向了信安侯,”谁不想鸣金收兵回家坐享天伦之乐,既然天子都有意讲和,你一个小小的魏国公难道还要越俎代庖,孔评舔了舔干涸的唇角这才抬手“咕咚咕咚”猛将茶盏一饮而尽,“众人皆对魏国公执意听取那些不可信的建议而感到不可理喻。” 军中的矛盾,朝廷的变革,各怀鬼胎,陆贺年带走八万人大败,自然是讨不了任何的好果子吃。 “那您还记得当时的幕僚都是什么人?”陆以蘅蹙眉轻问。 孔评摆手叹了长气:“名不见经传的多,谁还能记得,都是些籍籍无名者却又想着横空出世,”每个大小将领门下谁没几个“小军师”出谋划策,偶尔大军举步不前时也会有慕名而来的隐士,说着有妙计良方但求一闻,可大多都是虚有其表罢了,“魏国公本也不信这些跑江湖的,不知为什么促膝长谈一夜后就断然下了这般决定。”孔评连连摇头,他也不过是个军中无名小辈罢了。 陆以蘅点点头:“多谢孔先生了。”她知道老者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遂站起身示意,“还请多留在府衙两日,容小辈为您打点收拾。”好不容易遇见父亲曾经的同袍,陆以蘅忍不住想要与他多攀谈两分。 孔评也不拒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他摸着小胡茬这才退出了堂门。 苏一粥倒是难得热心的带这老人家去厢房。 “没想到呀,十年了,还有幸能见到陆贺年的女儿。”孔评还在啧啧感慨,他有耳闻过盛京城里的风波,陆家如今只剩下三个孩子,却不成想这最出人头地的是当时本该一命呜呼的姑娘。 苏一粥拍拍老人家的肩头,他没那么多的规矩讲:“陆副将是个人才,您可没见她在盛京城校武试艺上得了魁首的模样。” “当真?”孔评一愣愣的,看起来身娇体弱竟还将一干王公子弟打的落花流水了,突地,老头儿臂弯一紧被被苏一粥忙不迭的拉去了一旁。 孔评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到一袭五彩雀羽落进了眼底,明光照彻流光溢彩,那人轻步走至跟前时,苏小将军正拉着自己往地上跪去。 “免了礼节。”男人的声音好像凤萧声里的珍珠,从九天落下。 孔评还没从那袭华丽衣衫上挪开视线,臂弯就被搀了把,男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就仿佛只是随手波澜不惊的动作,孔老头子一怔神就听到那如同清风拂在耳畔的声音。 “孔将军,别来无恙。”话音出口即被秋风吹散,只有孔评听得一清二楚,老头子浑身僵直再抬眼去看时,男人唯独留下了颀长背影,曳地的长袍五彩昭彰、风华秀丽。 孔将军——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再唤起了,他在云门峡的小战役中瘸了腿,另一只眼睛还是陆贺年救下的,武怀门后孔评告老还乡,“将军”这两个字,早已不是他所能承受和担待的起的。 “他……他是谁?”老人家的手颤巍巍。 苏一粥显然没有听到那两人的私语,嘿嘿一笑,这老兵卒老实巴交的叫人忍俊不禁:“小王爷呀,”他咂嘴,“凤阳王爷凤明邪呀。” 凤小王爷。 孔评突地一个趔趄,苏一粥忙将人挨着,瞧瞧这不济事的模样,吓到了吧,一个小小兵卒这辈子大约没见过什么皇亲国戚,也是,就说苏一粥吧在盛京城里的日子也算见了不少名门望族,可当真要说一眼万年凤明邪,依旧,惊为天人。 孔评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脑袋由那小将军唠唠叨叨。 倒是堂内的陆以蘅连凤明邪踏进的脚步也没发觉,男人瞧着她低眉沉思的模样,笑道:“还在想魏国公府的事?” 陆以蘅回神忙将案几的茶盏递送到这小佛爷的面前:“临行前,江大人说原本两省的镇南兵马中有不少晋安郡的旧部,只是这次剿匪遇危便未有时间细思。”也许连江维航都想不到,莫何顺宁所在的偏隅之地早已成了一盘散沙。 陆家姑娘不打算隐瞒凤明邪,毕竟眼前这男人千谋万算的早就知晓她的意图也从来没打算阻止。 “怕是没有机会了,三天后,准备启程回京。”男人懒洋洋的,响指一叩,也不知六幺是从哪儿突然窜了出来在他怀里温温顺顺的。 “吓?”陆以蘅没有预料吓了一跳,这么快?她本以为还要等所有的事都收了尾才会动身。 “卓远和张敬会将审查的结果上禀六部,查证的官员随后会一同押解至京,咱们不能等,盛京有旨传来。” 陆以蘅原本微微蹙着的眉头突的一跳,指尖下意识就扯住了凤明邪的长袖:“盛京来旨,是给您的吗?!”她的急切焦灼写在脸上,凤明邪在两省做下的小动作天子岂会不知,要兴师问罪也理所当然。 凤小王爷眼一眯,悄悄笑了三分:“不,旨意是给苏一粥的,命你们剿匪事了,便即刻动身回京听封。” 陆以蘅这才放下心的喘了口气可这转念又迷惑道:“半个字眼也没提到您?”不合常理啊。 凤明邪晃晃指尖,确定。 “好生奇怪。”陆以蘅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古怪,可天子似不想也不愿将凤小王爷的擅作主张拉扯进这场剿匪中,毕竟论起罪来,岂非要将东宫也一并给治了,陆以蘅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凤小王爷明火执仗向来拿捏的得心应手,但回头又见他云淡风轻、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乾坤大局都在一手掌握之中。 眉目流转春风鉴月,眼神里蕴着轻曼慵懒,也刻着锦绣山河。 这一晃,邱廉和苏一粥接下了旨意不敢怠慢,八千余人的剿匪大军如今剩下三千,将两省旱营悉数打点后,小将军的麾下便只得千余人随行回京。 咱们小将军是极不乐意的,整日里念叨着,着个什么急,盛京城里那些文武百官就是吃饱了撑的,当初来剿匪怎么不见他们一马当先?! 第一百四十五章 山野藏屠戮 每每邱廉惊的忙不迭去捂他那口没遮拦的嘴,别回了京城还一口一个吃饱了,人家会说你恃才傲物,剿了个匪就眼睛长到天上去了。 呸。 苏一粥啐了口,他不稀罕什么封赏。 得得得,邱廉跟个看护小少爷的奶妈似的安抚,小将军稍安勿躁,听卓大人说是北戎近月来有了动静,圣上这才急招回京商议,毕竟——喏,那凤小王爷还懒洋洋的窝在两省里一副事不关己己不操心的模样。 一行千余人终是拔营起寨,浩浩荡荡的出了偏隅,这不,还有一件事叫陆以蘅百思不解,就是孔老先生,那老头儿说着“恭敬不如从命”的打算留在府衙几日,没成想,第二日清早丫鬟婢女们就发现他不告而别,只留了口讯说是家中事务繁忙挂念老小故只能辜负好意了。 清晨带着朦胧冬雾,寒风早已不似秋日的燥寡,遥想当初离开盛京前来偏隅时方才入秋,如今秋日成了过眼云烟,不免叫人唏嘘那些慷慨豪情都化成了壮志未酬。 众将虽不言,可马背上相视一笑也是百般无奈。 然回头再想,这盛京城里还有等着阖家团圆的亲人们正焦灼祈盼,谁不是归心似箭? 这才方出两省还未尽十万大山僻林的陆以蘅都有些按耐不住了,几个月未见,不知大哥持家稳重几分,三姐可还能笑的无忧无虑,小花奴是否依旧娇娇俏俏惹人怜爱。 苏一粥瞧着陆副将那总莫名其妙笑出声的模样,忍不住调侃,毕竟姓苏的在盛京无亲无故,一条命一颗头,无牵无挂潇潇洒洒。 “陆副将,你冷不冷?”苏一粥驾马踢踢踏踏来到那小姑娘身边,冷不丁道。 陆以蘅懵着脸。 “渴不渴?”小将军摇头晃脑又道。 陆家姑娘恍然大悟,嫌弃的斜睨他一眼,这小子现在时不时的就喜欢拿她当乐子耍。 苏一粥挥挥马鞭朝后头一指:“怎的不去随车侍驾?”他挤眉弄眼的,如今剿匪事了大家悠哉悠哉回盛京,何必天天骑马烙的屁股疼,喏,小王爷那青牛宝马七香车的搁在眼前,陆以蘅是个不会享受的姑娘。 “小将军以为我是来寻乐子的?”陆家姑娘轻哼着声也没恼。 苏一粥笑嘻嘻,夹着马肚子索性贴近了陆以蘅并驾齐驱:“老实说,王爷这次来偏隅,当真是因为你调动的嵇阴大营?”苏一粥是个直愣子,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不善隐藏更懒得搭理什么欲迎还拒的戏码。 好奇就问,硬道理。 “岂会。”陆以蘅双目正视前方,回的是义正辞严,别看凤小王爷慵懒散漫,一双眼底里春光无限,所作所为似都凭了一己喜好大动干戈,那男人的脑中可不只有风花雪月四个字,况且陆以蘅不过是个罪门女,担不起这般仰天殊荣。 “陆以蘅,你这是脸红了?”苏一粥好像发现新奇事一样叫叫嚷嚷。 “没有!”陆以蘅恨不能一脚把这混账家伙踹下马去。 “得得,”苏一粥嬉皮笑脸的忙勒住马缰绳,“小爷只是瞧着前几日蒋军医时常出入王爷的营帐。”这不,才找你陆以蘅来旁敲侧击。 “蒋军医?”陆以蘅愣了愣下意识回头去瞧那五彩帷帐的座驾,“许是水土不服……这事儿你该问蒋军医。”她撇嘴,凤明邪的身体向来不差,如今苏一粥倒是把那男人摆在了心尖尖上。 苏一粥挠挠头讨了个没趣,想着若小王爷抱恙,蒋军医定会第一个通知邱廉和他,小将军仰头瞧着渐渐沉寂的天色,如今才近酉时怎突得天昏地暗起来,许夜半会遇雨雪交加,他扬鞭驾马就快奔骑行到了队前,一声令下,林间就地扎营,省得一会手忙脚乱—— 今日风讯,不宜行。 果不其然,才一盏茶的时间,天色从昏沉变得暗暝,众军燃起了篝火,夜风呼啸有了冬日深寒的味道,不少人抖擞着衣物恨不能将手也藏进袖里。 “麻利点,把营帐都收拾起来!”苏一粥高声大喝。 陆以蘅没闲着,帮衬着扎桩勒绳燃火营,凛冽之下倒也不觉冷,只是山林间朔风侵肌夹杂着一星半点的冰凉,陆以蘅下意识抬眼,今夜星月无光更似有风雪疾驰,这般夜色若说有什么山魈鬼魅出现,大概也不足为奇。 她抹去胡思乱想,突得一旁的火盆“哐当”砸落,不是被夜风所袭,而是有一支铁箭直直刺穿了盆底,她还未喊出声,只见身边的兵卒“呯”的猝然倒下,鲜血汩汩从他的腿根处涌出。 “贼人袭营!”陆以蘅恍然厉声,整个营中穿梭过几十数百的箭支将还未有所准备的小兵卒连刺带桶的重伤在地。 陆以蘅提剑跃身,阴影之中顿然窜出数道黑影,如同深夜雪地里的豹子悄无声息的靠近却能一击必杀,兵卒们根本毫无反抗的机会,落手的刀匕长剑,唯独火光闪烁过的片刻叫人心头悸动,随后是温热的血液带着腥味飘散。 “来者不善,苏将军,小心——”陆以蘅一眼就能瞧出这些人绝非什么草莽之徒,能在黑暗之中屏气凝神且身手敏捷,必然是经过特殊训练。 “锵”,锋锐的长剑与刀匕相触,陆以蘅几乎能闻到跟前这黑影身上所散发出的杀意和戾气,带着满营的混乱和血腥,篝火四下飞溅,她衬着火光才能看清这刺客手中的匕首五段弯曲如蛇身,上雕兽纹炼丝,并非常人所用的兵器,陆以蘅眼角一紧,踢腿抬手隔开对方想要以力量压制的念头,俯身闪躲过挥刃一击,她握拳狠狠捶打在那黑影的胸膛,变掌为抓,一把就想将人衣襟抓回跟前,却不想,抓到了一团毛绒,随之溜手而去。 陆以蘅大惊忙退身两丈才惊觉,那人浑身裹着兽类毛皮,也不知是虎是豹,头上还扣着山林野狐扒皮后的脑袋遮挡了半张脸,根本瞧不清容貌,那刺客的嘴里发出的更不似人声,像是野兽在呼叫同伴。 嗷嗷呜呜—— 陆以蘅背后毛骨悚然,压根不像是人,倒像是茹毛饮血的野人! “陆副将,这些野人可凶残的很!用不着体恤怜悯!”不远处的苏一粥身影半现,大声厉喝,这些野蛮人力气极大,他眼见着自己身边的兵卒连胳膊带手肘的几乎都要被撕扯下来,这是哪里来的怪物! 陆以蘅可没空多想,眼前那黑影已猛扑上来,这营中顷刻便现身二十多名刺客,大营之中火光透出的皆是飞溅鲜血,打斗的身影随着哀嚎窜起。 也不知何处的一声尖啸,几道黑影如同听闻了号令一般掉头直窜向营地后方的帷帐,那帐中微光渐影如有熏香缭绕,那是——凤小王爷的主营。 只见那刺客的指尖方一触碰到帷帐,整个身体就“呯”的被撞出了五丈开外,倒地不起,帷帐中飞窜出的身影一袭墨色长衫,可不正是东亭,那男人一脸怒容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显得轻蔑不齿。 “大胆狂徒,竟敢夜袭王爷行营!”他厉声怒斥身影早窜进了篝火满地之中,几个小小的刺客也想要动凤小王爷的营帐,简直,痴人做梦! 帷帐轻轻掀开,男人的脚步踩踏在泥泞之上,点尘不惊,他看着眼前混乱嘈杂的营地,那些兽毛裹挟的刺客正与千余人拼杀,所有的血腥都被阻挡在外,男人眉宇微微一挑,今夜无光,可点星篝光都似将他袍角的金丝银线都燃灼。 男人眯了眯眼讪笑轻道:“月黑风高杀人夜。”他好似还挺欣赏这些刺客所选择的时机,不慌不忙也不闪躲,眼前的刀光剑影在他看来都不需要眨一眨眼,那从前方黑暗中劈来的长刀带着野蛮人一般的嘶叫,直挺挺的就砍向凤明邪面门。 男人没动,眼角余光都未给予,那刺客的长刀还没来得及触碰,整个身体一僵,“噗嗤”,刺客的心口被一支长箭刺穿,“噗通”跌倒在凤明邪面前,如同俯首称臣。 小王爷微退两分似不喜那尘灰沾染了自己的鞋履,不远处是陆以蘅正举着长弓,一双眼中迸出的怒火和焦灼比篝火还要撩人。 “小王爷,还请回营暂避!”她不敢怠慢,这种场面实在不适合皇亲贵胄,这里有三大营的精兵也有神武卫的将领,岂容得这般山野之徒惊扰了皇威! 凤明邪微微一笑,压根没半点要躲避起来的意思,瞧瞧他的好姑娘,百步穿杨救人水火,他就是喜欢看陆以蘅挡在自己面前那般铁骨铮铮临危不乱的模样。 陆副将这段时日可见惯杀戮场面,风驰电掣、眼疾手快,丢下长弓反手就拧着身后袭来人的腕部过肩狠狠一摔,她自个儿也在地上打滚一爬,虽是灰头土脸可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那人的脊背撞在了山林的碎石上顿疼的嗷嗷直叫翻身跃起就直劈陆以蘅肩头而去—— 陆以蘅何曾惧过,掌风横截便要去挡那拳势,谁知,刺客手中徒然微光半闪,竟转手出现一朵荷莲,机敏小巧,荷尖寒光乍现。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所谓的旧疾 寒光乍现。 陆以蘅大惊忙收势旋身按住那人的臂弯,反手指尖就折到了暗器莲梗,金属质地,触之冰冷。 好家伙,明枪不成就来暗箭! “雕虫小技罢了。”陆以蘅撇嘴蔑哼却见那人狐狸躯壳的眼底掠过寒光,她指尖一憷,原本紧闭的机关荷莲骤然散开,十朵莲瓣机敏灵巧,陆以蘅刹觉中计收手不及有人已快她一步截下手腕,五彩雀羽曳过眼底,素衣下的金银织花化成流光溢彩,几乎是在一瞬,只听得“嗤”的声响,血腥味蓦然涌上。 陆以蘅被这向后的力道一拽推搡在地,骇然大惊,那原本的荷尖竟如同绽放一般开成了一朵莲花,丛中迸出数枚骨针,若不是凤明邪眼疾手快,现在猝不及防被重伤的应该是她。 血渍沾染到了男人的袖角长袍,他的掌心被三枚骨针刺穿,殷红血液正顺着他修长的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尘土之上,与此同时,几乎是半营的惨叫哀嚎嘈杂窜起,这暗器片刻已伤人无数。 男人微微抬手就着四散的光影星火试图握紧手指,这疼痛可真叫人神志清晰:“看来,学聪明了。”他似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说给那些暗箭伤人者听。 话音未落,高风之下腾起的两道黑如同迅雷一般直突向凤明邪后背,弯曲的匕首如深夜里蜿蜒的毒蛇吐露信子,“叮”,脆音在夜中极是好听,转而“咔”,又是一声,那黑影徒然趁着股凶猛劲道劈了一个虚空,无他,只因手中短小精悍的匕首,不知何时应声而断。 声势骤止。 黑影刺客倒抽口气错愕个紧,定睛细瞧,竟是方才男人藏在袖中的一枚暗器骨针,就这么硬生生的刺断了自己手中的匕首,震得虎口直发麻,他后槽牙咯嘣重咬,另一方的掌风已逼至凤明邪面门,男人旋身便挡,长袍转过的光华似是暗夜中湮灭的流萤与蝶翅,手肘“呯”的互相撞击在一起,马步半跨横扫已过,月白袍下无法遮掩的雀羽曳着星辰不见的微芒眩了所有人的眼,那刺客已然摔了两丈远。 “小王爷!”陆以蘅心惊肉跳,翻身欲要冲上前去却被趁虚而入的刺客们纠缠不能,她心有余悸,眼角余光点寸都不敢离了那男人半身,不知是否是自己恍了眼,凤明邪指尖带颤,轻步踉跄左手忙不迭抚上胸膛徒然掐住了臂弯,连神色都有刹那的紧绷痛苦转瞬即逝,一时林间尖啸声起,乌木箭矢铺天盖地而来。 众人大惊忙逃窜躲避,男人屈指紧扣衣襟似有一刹的恍然,从旁闪出的寒光弯匕割裂了他的袖袍,金丝银线如零落的珍珠一般闪着明光色泽,还未及站稳只听得迅风中箭矢呼啸,“嗤”,轻易就划伤了凤明邪的右肩,肩胛骨的刺痛和血渍的浸透让他的神志回了些许,他晃晃头却越发觉得眼前的人事都模糊遥远了起来。 满营的嘈杂叫人分辨不清声音来自何方,远远的是苏一粥的指挥若定,厉喝着身边的小队冲入林中擒拿贼子,还有——似乎是陆以蘅的声音,忽远忽近。 凤明邪。 凤明邪。 她在叫唤,心慌意乱。 枪林弹雨之中,贼人不会给予片刻的喘息,刺客见凤明邪有所失神,荷莲转手直扑而去,陆以蘅的喊声卡在嗓子眼里,手中长剑横劈着扫过跃身一把扣住了那刺客的手腕,拇指恰点在了他虎口,狠狠一捏,手肘击在这狂徒的臂弯穴道上,痛楚如尖刀刮过经脉一般,手背已经被那小姑娘以极大的力道硬生生拧了过去,似还能听到错位的骨骼发出“咔咔”碎响,陆以蘅根本没想要将这力道记了分寸,刺客呜咽一声指尖微松。 荷莲便落进了她手中,陆以蘅想也未想踢腿就揣在那人膝盖上,趁他吃痛仰身之际抬手毫不犹豫的将暗器荷尖刺进了那人胸口,轻捻微转,“咯”,莲花乍然开放,十枚骨针针针扎入黑影的心脏—— 血脉爆裂,喷溅而亡。 陆以蘅满身都是恶心人的血渍,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这一番动作电光火石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念头,她只想——置这狂徒于死地! 不敢想象若是这支暗器刺入了小王爷的胸膛会发生何等危事,她不能回想、毛骨悚然,双掌里热汗直冒,肩头突然一沉,是凤明邪支撑不住身体而倾倒在她怀里。 吓? 陆以蘅顾不得满身是血,慌忙搂住了男人双双跌倒草丛。 “小王爷?小王爷!”那姑娘抹去脸上的血痕不知所措,凤明邪的脸色并不好,指骨紧紧攥着长衫已发了白,他被骨针所刺又受了箭伤,可断不会突然之间面有异色甚至脚步虚浮毫无站立之能,“邱参将——快叫蒋军医!”她哑着声嘶喊。 穿着星火而来的邱廉正提着那从人堆里救出来的蒋弘,老军医一瞧顿神色大变:“快,快送王爷回营帐去!” 邱廉不敢怠慢忙与老军医一并将凤明邪从陆以蘅身上搀起急冲冲送回了后营。 可是陆以蘅没有动。 夜风凛冽,她不觉得冷,手上还有凤明邪的血,温热温热却叫她六神无主,小姑娘狠狠吞咽着唾沫嗓子眼里干涩的直发疼,连呼吸都好像裹挟着刺骨的寒意,营地二十多人的刺客几乎被擒拿干净,说擒拿是过了,地上多了几十上百的尸体,那些裹着兽皮奇装异服的刺客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都是不要命的疯子,似乎就是来寻一场同归于尽的行刺。 “啐,肮脏东西!”苏一粥的愤懑带着悻然怨恼,踢了踢脚边的兽皮尸体就看见陆以蘅还呆坐在原地,他忙将失魂落魄的副将从地上拉起来,“你还傻愣着干什么!” 一营的贼子,死的死,伤的伤,满地狼藉正等着收尸,如今最重要的是营中那位皇亲贵胄,若是出了半点差池,千余人的脑袋怕都是不能要了。 陆以蘅这才缓过神来提了口气忙奔进大营,蒋弘正捋着袖子和邱廉温声交谈着什么,眉宇一直蹙着。 “蒋军医,小王爷如何?”她人还没进去,话是先到了,心急火燎的。 蒋弘没说话但面色不善。 陆以蘅回头去看,床榻上的人右手落于被褥之外,指尖不断的滴落血渍,已在榻旁的小盆盏中积了薄薄一层,陆以蘅倒抽口气,忙抓起凤明邪的手,他的掌心用匕首开了三道口子,流淌在盆盏中的血液并不如常人殷红。 “这是……暗器有毒?”陆以蘅反应过来了,莫非这才是导致方才凤明邪突然脚步虚浮甚至无法躲开乌木箭的缘由? “是孤伶草毒,这种草生长在北地,大晏并不存在……”蒋弘抿了抿唇,“所幸此毒发作需要一盏茶的时间,趁此放了淤血散毒应无大碍,只是——”蒋军医吞吞吐吐的指了指案几。 陆以蘅正奇怪着,如果不是因为中毒,那凤明邪为何方才神色刹变,她顺着蒋弘的指尖望去,才发现药罐旁搁着三枚细小的银针,若不说,便与绣花针无异,此针带血,眼看就是从血肉里挖出来的。 “这些银针是怎么回事?”与方才那些皮毛兽人的暗器有异曲同工之处,可荷莲机巧射出的是猫骨针,针尾夹着细小的毒囊,而这几枚太过普通。 蒋军医却朝着东亭看了眼,见他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这才步上前来微微掀起凤明邪的衣袖,男人的手腕上有着细小的针孔。 “这两枚银针是从王爷身体中取出,放淤血时恰好游走到了手臂,在下发觉异常这才逼了出来。”蒋弘唉声叹气。 “他体内有银针?”陆以蘅只觉不可思议,一旁的苏一粥都瞪大了眼。 “前几日王爷旧疾复发,在下本也以为只是水土不服,未曾想是这体内银针作祟影响了气血穿了经络……原本王爷打算拖延回京再行商议。”蒋弘老实不打算隐瞒。 陆以蘅不敢置信,仿佛在听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凤明邪的体内一直有银针游走,怎么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 她狐疑的目光转向东亭,似在质问。 东亭闷着声思忖半晌才道:“王爷年幼救当今天子时,落下的病根。”他言简意赅。 这话一出倒是满营的人心知肚明了大半,的确,曾有所耳闻,凤阳王爷年幼时就救过天子,不,当时还是东宫太子,故而先皇帝和如今的陛下都对他恩宠有加,所以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旁人——他的身体里,还藏着银针?! “这、这能取出来吗?”陆以蘅抓住蒋弘的衣袖急切道。 蒋军医摇头:“十多年银针入骨,若非机缘巧合游走至肌肤,很难察觉,最怕走入心肺,便是朝不保夕、无力回天啊。” 凤明邪是何等身份,若是能医治早已请遍天下名医,何故放着杏林先生和太医院那么多悬壶济世者不闻不问。 陆以蘅闻言怔神,不由的握紧了拳头好似脑中被蒙了一团无法开化的迷雾,茫茫然然又压抑沉闷:“您的意思是……”凤小王爷的命数唯有天知,而非人予——兴许哪一日,他天命知尽,无能为力。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千里归凤阳 大晏朝最金贵的小王爷,随时都可叫老天收回了所有的骄矜和宠爱。 陆以蘅倒抽口气,她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百无禁忌喜欢花言巧语的男人还会藏下一个这么大的秘密,似行走人间从不为片刻鳏寡而忧乐。 那姑娘的指尖攥紧捏得指骨咔咔响,她起身“蹭”的窜出了帐去,邱廉使了个眼色,苏一粥忙跟了上去。 帐外除了东倒西歪的尸体,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起来满身是血的贼人,陆以蘅想也未想一把拽起那家伙,纤细的手指已经掐住了他的脖颈子:“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行刺小王爷!”她扼住的力道从指尖收紧,那贼人的脸色微微有变可宁死没有开口,只从那狐狸躯壳空洞的眼底落出两分嘲弄得逞的讪笑,嘴里“咿咿呀呀”皆是她听不懂的字眼。 “陆以蘅!”苏一粥见状知晓她乱了心绪忙要阻止。 那贼人的嘴角一抽顿呕出口淤血全喷溅在陆以蘅的身上,可陆以蘅没有松手,她就这么冷冷地、死死地,盯着这个恶徒,好像手指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她控制不了也动弹不了。 刺客嘴角流淌出带暗绿的血痕说明,他服毒了。 苏一粥咽了口唾沫忙抓着她的臂弯摇头:“陆副将……”这些贼人不可能供出自己的身份和背后的主谋,“他已经死了。” 陆以蘅的指尖动了动这才咬着牙关松开手,那尸体噗通跌在地上,就好像一团毛茸茸的兽皮,她俯身揭开那刺客脸上的狐狸面具,只见那人被遮掩的额头上赫然画着三道血痕图纹。 “死士,他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陆以蘅咬牙道,这些人行动迅猛以弯匕和暗器为武,身着奇装异服,额画兽血斑纹,口中的语言听起来更像是山林野兽之间互相呼唤同伴的声音,“营中如何?” “猝不及防,死伤百余人。”苏一粥压低声音,他们连日奔波本就疲乏,今夜月黑风高寒意凛人,大家正等着篝火熊燃暖暖身子好好饱餐一顿休憩解乏,没想到,突然被一群野蛮人袭击,众人惊慌失措自无法正面抗击。 “二十来人换百余,他们不亏。”陆以蘅嫌恶的在那尸体脖颈子上踢了脚。 “只怕得在这里驻营几日,通知附近官道来人接应,毕竟不知这些野蛮人是否还有内应,王爷如今受了伤更不便劳累,不变应万变吧。”苏一粥心思清晰,抬手就指挥着一旁的兵卒赶紧收拾这片狼藉,如今要加强周防戒备,分派五队将附近山林肃清,等府衙派官兵前来接应。 这夜突袭,叫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断壁残垣,篝火覆灭。 陆以蘅一声不吭,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的握紧手中长剑旋身,苏一粥眼明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臂弯:“营中的安危交给我们,”他看出来了,陆以蘅神色肃然一副想要去报仇雪恨的模样,“这次剿匪大捷……” “我们根本就没有胜。”陆以蘅不客气的打断苏一粥的话,她神色冷厉,话语中浓浓自嘲,怎么苏小将军你还真把这当荣耀了?! 陆以蘅的心里有一股憋紧的气,方才全然发泄在那已死的刺客身上恨不能当场就掐死了他,她的情绪变化显然是因为营中正躺在床榻上的凤小王爷,若不是她自以为是技不如人,凤明邪根本不需要救她,不,如果他们这次剿匪真的是志在必得、马到成功,真的是所谓的“众望所归、凯旋而返”,那么,凤阳王爷现在应该在盛京城,而不是千里迢迢来替他们这些人收拾残局—— 凤明邪如今会受伤,全是他们的错,不,也许,全是陆以蘅的错。 苏一粥闻言神色阴郁,那双乌黑的眼眸蓦地深重起来,他只是挡在陆以蘅的跟前压低声道:“陆副将,你失态了。” 这段时间来每个人都经历过阴谋诡谲生死难测,每个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和坚持,甚至将身家性命都丢诸脑后来为天子圣意抛头颅洒热血,如果有错——也是错在那些贪官污吏,错在那些奸诈小人,而不是他们——他们皆是忠肝义胆的血性男儿! 陆以蘅的眼神一动,她仓皇踉跄两步,已瞬间了然苏一粥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她浑身打着细颤轻声:“抱歉小将军。”是她迁怒旁人,不,她只是在迁怒自己罢了。 将所有的因果罪责都联系在一起,竟觉如此卑微无力。 苏一粥并不计较,关心则乱,他拍拍陆以蘅的肩膀:“别太自责。”他意有所指,径直朝着营门而去,这一夜,他姓苏的怕是不能好生休憩了。 陆以蘅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心神这才掀了帐帘,邱廉和东亭早已不在凤明邪的帐中,烛火影影绰绰如同胸腔中无处安放的心跳,她缓缓步到床榻边顺着床沿伏下,榻旁的盆盏早收拾的一干二净,只有男人肩胛处透出绷带的血色叫陆以蘅觉得刺眼。 看着他突然不笑不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睡着,似乎凤明邪都不是印象里的那个王孙贵胄了,陆以蘅撇过头,月白长衫也掩不住的五彩雀羽,好似蝴蝶,好似孔雀,总是昭彰那些流光璀璨的张扬放肆,只是如今,那些热闹都突然远去了,令陆以蘅都觉得这空荡荡的营帐静的心头发虚。 陆以蘅枕着下颌嘴里落出的字眼轻飘飘的就像今夜欲落的雪花:“小王爷,何苦呢。”她轻声问,陆以蘅是个不知好歹的姑娘,吃一堑才懂得长一智,脾气犟心骨傲,凤明邪时常取笑调侃着,小丫头要吃点儿苦才长记性。 可陆以蘅义正辞严、心高气傲,哪怕龙潭虎穴也想凭着本事闯一闯,是生是死、是哭是笑,都由着姑娘家一厢情愿的感受,她挥刀斩刀戟,世上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然,凤明邪偏偏就爱招惹。 陆以蘅伸手下意识的覆上小王爷的额头,然后轻轻触碰到他的眼睫,缓缓的,指尖拂过眼角,盖上那双不需要睁开的眼睛,她想,她并不讨厌这男人促狭调侃的神色,那会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阅华斋的富丽堂皇,百无禁忌的王孙子弟,眉目慵懒轻曼又明灿旖旎,她未曾想自己会和这样一个家伙牵扯纠缠上,每一回打趣,每一回戏弄,每一回撩拨,好似都在映证陆以蘅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 是,她承认,这大晏朝最喜欢明火执仗的富贵荒唐骨就如初至盛京时遇见的那抹夏日骄阳,在心底里绽出了微光,似—— 三月烟花。 不,陆以蘅不想承认,她有所动心。 小姑娘眨眨眼,收手扳着指尖:“凤明邪,你又救了我一回,”一、二、三,总有一日她陆以蘅会偿还不清,“下回、下回……”陆以蘅哽着声抹了抹眼睛又强迫着自个儿紧绷着脸,她倾身附耳,“别有下回了,好不好。” 她抿着唇角趴伏床沿,身心俱疲。 一夜无梦。 昏沉的脑中还残留着魇中暗暝,不吃不喝未觉饿,只是身体的倦怠叫人提不起半分的精神,陆以蘅晃晃脑袋,突然发觉这帐中温暖如春,瞥眼就瞧见案几和床尾皆搁着小暖炉,一角的熏香正云烟袅袅,疲累顿消了大半儿。 陆以蘅吓了一跳“蹭”的整个人从床沿蹦了起来,“哗啦”,肩头原本覆着的月白轻纱落在地上,她下意识转过头才发现床榻上的男人已经靠着枕垫坐起,手中执着书卷,不,是军帖,也不知何时传到的营中,眼底里是难得一见的收敛正色。 “醒了?”凤明邪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的模样叫陆以蘅几乎觉得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伸出手狠狠的捏了一下自己的脸蛋,痛的低呼一声。 不是梦。 “小王爷……”陆家姑娘咋舌,“这话该臣女问,您、您醒了?”她没想到自己这一觉睡过了头,凤明邪伤中醒来却已经将一切打点好,营中暖炉熏香,薄衣覆身,似乎是在为她缓解这多日来的奔波劳累。 男人闻言大笑,这是什么蠢问题。 陆以蘅咂嘴只觉自己又丑态百出:“您……”她想要问一问,凤明邪的身体、昨晚的刺客,营中那么多的乱事没有头绪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瞧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凤明邪屈指在唇上一抵,轻咳了声:“本王已无大碍。”除了掌心肩头的伤,其他的不过是陈年旧疾罢了,男人如今失却了原本的艳锐骄矜却玉骨云杉,叫人不敢惊扰点寸。 “您——”陆以蘅闻言倒是想起什么似的气不打一处来,愣着声道,“什么无碍,别装的一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您体内的银针是怎么回事?!” 凤明邪并不意外陆以蘅的追根究底,他抬指揉了揉发髻,掸去袖上残余的药粉:“东亭应该告诉你们了,当年落下的病根。”他旧疾复发定然是蒋军医相救,那么邱廉、苏一粥和陆以蘅知道始末并不奇怪。 第一百四十八章 始分道扬镳 陆以蘅“咯嘣”咬了后槽牙,双手一摊:“这是昨夜刺客所用的暗器,这是您体内拔除的银针,”她将左右掌中物并至一起,“他们,是冲您来的,对不对。”这两种暗器虽然不同,可造型相似皆在针尖涂抹半寸微赤用以辨认,可见源出一物。 凤明邪眼睫一垂,轻手捻起她手中银针暗自摩挲,思忖片刻才道:“北戎王庭有一效忠君王的校卫组织‘枕骸’,枕戈待旦、相忘形骸,多以培养死士为忠,但出任务无需生还,以命换命、不计得失。”他眼微微一眯,说到“枕骸”时好似眼底里绽着嘲弄不屑的光芒,“他们身披兽皮,似茹毛饮血,人人在额间涂抹狐王血以表赤诚忠心。” 难怪那些人头戴掏空的狐狸脑袋,现在想来着实渗人的厉害,陆以蘅虽闻所未闻可也听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昨夜行刺袭击的是北戎刺客?”好大的胆子,竟偷偷摸摸来到大晏的地域图谋不轨,可为什么目标是这个嫌少理政又常年在凤阳城的小王爷,他与北戎王庭的暗杀组织到底何干? 陆以蘅对这个结论倒是大吃一惊,原本她还以为是那些未被肃清的贼人装神弄鬼。 “许是因为前两年上奏的关外戒严合省分兵,北戎这些年四处征伐扩域意图明显,在入侵宛勒时,本王曾与王都护商议请奏调遣通安大营数万铁骑相救,同时借机与宛勒建立互通互商打开了西南边境的贸易之路,从而阻断了北戎妄图扩张之意。” 若说怀恨在心,理所当然。 凤明邪将银针轻手一掷,掀开被角整了整衣衫下了床来:“祭天大典东宫遇刺,天子龙颜震怒,你可知为何,”九五之尊在御书房撒了火气彻查,三大营的不少将领都被牵连,“因为,他也曾经历过。” 陆以蘅愣着嘴一僵:“当年,北戎刺客也曾在祭天时行刺过圣上?”不,应该说还是东宫太子的他,陆以蘅脑中一闪,“是您——当时,是您救了陛下,对不对?” 凤明邪众目睽睽之下成了如今九五之尊的救命恩人,这份皇家恩情,先皇铭刻在心,天下人尽皆知。 小王爷颔首屈指抵在唇角轻咳了声,顿觉嗓中有些许腥味,他低眉便见指尖沾上血渍,神色一动,忙掩袖拭去。 “甫南省传来消息,明日便有三千精兵前来护送,只等行营到驾便可启程。”他方才看的正是甫南知府送来的快报。 “这么快?”陆以蘅错愕,一个晚上的功夫,苏一粥都将周遭省府都安排好了,原本还以为会在这山林小驻几日,毕竟凤明邪的伤还未愈,蒋军医没说话,谁敢自作主张,她蹙眉抬眼就瞧见那凤小王爷好整以暇的瞧着自己。 “咕咚”,陆以蘅险些叫自己的唾沫给呛死:“您瞧什么呢?”怪不自在的。 凤明邪了然挑眉,将榻上的文书拂乱,指尖绕着耳畔长发,懒洋洋:“苏小将军说,你昨儿个很生气?”恨不能掐死了贼人。 “自然。”陆以蘅昂首挺胸,北戎外族的宵小之辈竟如此大胆擅闯大晏疆域,简直欺人太甚。 “小将军还说,你哭了。” 陆以蘅一愣,嘴角动了又动,硬生生憋出字眼:“胡说!” 这姑娘铆足了气想要掩饰情绪的样子实在好笑的紧,凤明邪“啧啧”感慨:“本王还以为你心疼了。”他大咧咧的没半点不好意思。 陆以蘅下意识就跟上“啐”了口,牙根死死咬紧,男人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样子,得了便宜就知道卖乖。 凤明邪“哎呀”一叹:“也不知是谁,昨晚上委委屈屈,满怀自责。”他眉目轻佻,俯身就落在陆以蘅的眼前,好像有着缭乱的花香拨动了心头的那跟轻弦,嗡——应声而断。 噗通、普通。 是自己的心跳。 陆以蘅张口结舌,眼底里倒影出的是男人取笑的慵懒神色,她呼吸一窒:“凤明邪你——”这王八蛋不是因为麻沸散和安神药昏睡了一晚怎么会知道自己在他耳畔的轻语和所有变化的情绪?! 陆以蘅的脸“轰”的炸红了大半儿,好像自己的小秘密全然不落的在他眼底一清二楚展现,她跺跺脚恨不得把袖里的拳头砸男人脸上去。 凤明邪还笑吟吟的:“本王也不爱那些小伎俩。”痛要忍着、耐着,世上多的是人走不过去的坎,贪求一时的迷惑不过是逃避的借口,有一便会有二。 陆以蘅眼角忍不住抽搐起来,可看到男人神色间重现那些流光璀璨的张扬放肆,倒是莫名安心两分,压根儿不想计较他的“小得逞”。 “您的伤,可还好?”她多嘴问一句,不是问如今,而是这十几年。 “时不时复发,早已是常态。”凤明邪满不在意的摆手,也不关心是不是自己的生命有朝一日会突然走到了尽头,也许今日,也许明日,他看到陆以蘅迷惑不解的神情,坦然道,“否则,你以为该如何,怨天尤人还是坐以待毙?”他扬声一笑,极是放纵洒脱,“本王拿捏着天下至尊,为何不放手,好好享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所以这男人行事作为从来横行无忌,偏爱明火执仗,挥霍与享受,在他身上相辅相成。 陆以蘅的不可思议转瞬即逝,她笑了起来,这才像那个名满盛京的小王爷,百无禁忌、肆意妄为,能将整个大晏朝的堂皇都镌刻其上的富贵荒唐骨。 “啧,还以为你会巴不得本王早日……”一命呜呼呢,瞧瞧那姑娘一言不合就冷眼相待,张口闭口混账王八蛋,冷眼嘲弄啐着声,好生厌嫌。 “住口!”陆以蘅脸色一变跳着脚就伸手去捂他的口没遮拦。 呸呸呸,哪还有人咒着自个儿早死的。 凤明邪杨眉:“那便是舍不得。”他挺会自我讨趣的。 陆以蘅脸上一烫,反驳不是,应承更不是,她感觉到那唇角落在自己掌心中蹭起的微痒,像蝴蝶的翅膀轻吻而过不留痕迹,一团小火突然灼到了四肢百骸、彻心彻骨,她知道自己应该抽回手,现在、立刻、马上,可是,双脚如被定在原地,连动作也不听使唤,僵着身子仿佛沉溺在这片刻的温宁暧昧中。 “王爷……”突得帐帘一掀,顿窜入的冷风惊扰了一室的旖旎,惹来熏香袅袅缠绕,东亭的话噎在嗓子眼里,“哗啦”忙把帐帘给放下,整个人僵了半身站在营外一动不敢动。 咳、咳咳。 就不该在自家主子和陆家小姐单独相处的时间闯入,哪哪都觉得自己没眼见力。 帐帘掀开了小小一角,陆以蘅涨红的脸色也没比东亭好,钻出帐来装的一本正经:“亭大人,王爷有请。”她这话传完转了脚步窜去了营门口,得——比个小老鼠还快,被东亭撞了个正着,她这会儿浑身上下都觉得羞赧尴尬。 东亭整理整衣衫这才正色踏入,凤明邪正倚在长椅,将炉中的熏香置换,案几上搁着薄薄一叠册子,亭大人的眼神一晃而过:“王爷,凤阳城有报传来。”他将怀中藏好的单信递给凤明邪。 男人接下却没急着打开,只是伸手揉了揉方才微微觉得猝疼的心口,东亭见状忙不迭要上来搀扶,凤明邪抬手制止了他:“你来偏隅之前去过凤阳,先说说。” “百起司。”东亭压低了声站的直挺挺。 “可有遮掩?” 东亭摇摇头:“说来奇怪,几个小太监以回乡省亲为由请了不少当地的名流富甲作了三日流水席,还邀约了知府大人。”声势浩浩荡荡的,生怕凤阳城不知道盛京来了人似的。 凤明邪思忖片刻,这才打开了密封的信件,掠眼一扫,眉目流转:“计划有变。” 计划有变。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朦时,甫南府的三千护卫精兵竟已马不停蹄踏着清霜赶到,冬风凛冽吹的旌旗猎猎作响,陆以蘅只觉得鼻尖一酸惹的眼底发红直想掉泪,她朝着手中微微呼出口气,已经见到白色水汽凝在掌间。 总不知不觉,冬日覆盖。 众人看着整军待发,小校尉跪了一地,这才知晓,凤小王爷决定转道回凤阳修养,便不能随大军一同回盛京城。 “这岂非抗旨?”陆以蘅一愣与苏一粥面面相觑,他昨儿个什么也没提,怎么决定做的如此突然。 “圣旨里可没说要本王也随军即刻返京。”凤明邪最是喜欢抓人痛脚,他拍了拍身边的枣红骏马。 邱廉摸摸下颌,的确,天子没说,小王爷就什么都敢往外捅。 “这几日的事甫南知府已据实奏禀上京,本王这旧疾一时半会好不了,与其奔波不如转到凤阳休憩一段时日。” 合情合理,毕竟小王爷在凤阳十多年平安无事下来所积累的经验比回盛京手忙脚乱再找太乙可好的多。 凤明邪长袖清扫,那原本在马蹄边打盹的六幺哧溜就钻进了宝马香车中,小王爷回身一笑正欲要跨上马车的脚步停止了下来:“苏小将军,此番剿匪无论如何都是捷报,圣上必有封赏,你可有所求?”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久违盛京城 你可有所求。 苏一粥想了想,金银财宝、荣华富贵对他而言都是身外物,本就是个不喜欢循规蹈矩的刺儿头,若把他安在朝里为官怕是能憋屈的冒火,当初应下剿匪不过是因为见不得当地贼人嚣张妄为,图个报仇雪恨罢了。 所以苏小将军茫然又迷惑的挠了挠头,半个字没坑出声来,邱廉“啧”了声忙拧他一把示意,瞧,小王爷这不是在为你讨赏嘛,想要什么,说就是了——天大的好机会摆在跟前,怎么就跟个二愣子似的。 凤明邪瞧出来了:“这次顺宁莫何搅得天翻地覆,有裁撤就会有出缺,苏将军,你可愿远离盛京重回怀容旱营领兵作将?”男人的指尖撩拨过车帘上垂落的珠玉,啷当作响,好听极了。 盛京城虽繁华也腐朽,不适合苏一粥这样海阔天高的少年郎,倒不如放他回怀容,还能以兵权限制两省作为,小王爷的算盘向来打的好。 苏一粥顿时眼睛放亮:“求之不得!” 凤明邪颔首,目光转向邱廉:“邱参将,你原本是在朝五品,如今回京任宰辅定会保举你进入兵部主事,将来可要协助好苏小将军。” 邱廉忙不迭点头,跪叩谢恩。 陆以蘅瞧着这两人皆眉开眼笑:“邱参将也算得偿所愿。”邱廉虽是武将却性格温和,处事不急不躁,这回进入兵部自然可以缓解如今六部里的水深火热,况且邱廉在盛京城的作为可圈可点,确有青云之志,苏一粥铜铃怀容旱营后,与周遭省府的大营调派之间还需多方周转。 一旁的东亭轻步上前来:“王爷,准备启程了。”整装待发。 众人互看眼皆退下半步,男人却还没动反而朝着陆以蘅招招手。 陆家姑娘一愣,旁边的苏小将军按耐不住索性使劲在那姑娘肩头一推,磨磨蹭蹭的害什么臊,苏一粥大笑着这次抢先将邱廉一并拖走。 陆以蘅跌了个踉跄险些摔进了凤明邪怀里,她忙站定脚步,呛声作镇定:“王爷有何指教。”她轻轻嗓子,眼睛看天看地的就是不看那男人。 凤明邪蹙眉,指尖在她额头一点偏是多了两分放纵宠溺:“这次回凤阳许有时日顾不得盛京,距你离京数月已久,朝廷局势早已变了模样,万事小心。” 陆家姑娘怔了怔跟着魔似的点点头:“可——可元妃娘娘和晋王之事……”他们还有许多猜测没有验证,如果两省那么多的乱事皆是元妃和晋王在收拾烂摊子那么—— “此事不可再提。”尤其是回到盛京后,凤明邪正色道,见陆以蘅抿了唇角这才旋身进了马车,长袍一角落下金银织花,美妙绝伦。 天光下的云彩,瞬息万变。 号角声起,三千人护送着青牛宝马七香车浩浩荡荡,只留下一抹滚滚烟尘。 苏一粥振臂一挥招呼着整肃拔营起寨,分道扬镳,朝盛京出发。 初入冬的时节偶遇风雪霜寒,原本行动缓慢的大军更是耽搁了不少形成,陆以蘅这一路上的话不多,有时候苏小将军忍不住调侃她,是不是小王爷一走就觉得混在一营的男人堆里,格外无趣? 是啊是啊,哪有凤小王爷那般风姿特秀、潇洒倜傥,眉目山海总有缭绕,甜言蜜语信手拈来,他们啊都是些粗人,苏一粥对皇亲国戚从来没有半点儿好感,唯独这个凤明邪总叫他拍案惊叹。 陆以蘅“呸”着声,苏小将军也挺会挑着别人的痛脚来取笑,这才跟在凤小王爷身边几天,就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了。 苏一粥嬉皮笑脸的,听说盛京城里原本有位齐小公子向元妃娘娘提请了魏国公府的婚事,结果得知陆副将你一拳头把老虎打死了,吓的人家小公子哭着请老爷子进宫把这欲结的姻亲给断了。 苏一粥哈哈大笑,换来陆以蘅的冷眼。 正经话没有两句,八卦倒是一字不落。 这大半个月从西至东,陆以蘅大多的时间是与苏一粥并驾齐驱于大军先行,她的眼睛看过万里景色,耳中落下千里风吟,可思绪似乎不在此处,飘飘扬扬地心不在焉。 “想什么?”小将军拍拍她肩。 “那些北戎刺客。”小姑娘挑挑眉,正视前方。 苏一粥一夹马肚子,马蹄踢踏踢踏:“不过是些藏头露尾的宵小罢了。”只会暗箭伤人,行蝇营狗苟之事,想他们做甚?! “如果他们要置小王爷死地,为何不选择见血封喉的毒木,而偏要给蒋军医救人的机会。”陆以蘅沉声叹气,她只是单纯的在说一个萦绕了几日的疑问,没什么追根究底的意味。 “我听蒋军医说孤伶草这毒易中难解,若真叫渗入血脉一旦发作,生不如死。”苏一粥咂嘴,“兴许那些贼子们打的就是这算盘。” 小将军“嘁”的冷嘲,杀人并不是难事,身体和精神的折磨才是打击一个人最好的方式,那些涂抹了狐王血的死士从未将自己的性命当成生命,不过是个苟延残喘杀人如麻的工具罢了。 陆以蘅闻言默不作声,再抬头时,已遥遥可见前方旌旗猎猎、大军整肃,竟是石大将军率部出城十里迎候—— 盛京城,终于,是归家了。 众人相视一笑不多寒暄,将所有的疲累都抛诸脑后,快马一鞭、疾风如讯。 王都还如往昔的热闹繁华,不少百姓夹道相迎、万众瞩目,这冬日的萧瑟寒凛也渐渐变了氛围,陆以蘅勒着马缰绳的手下意识停顿,苏一粥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这通天大道的小巷子,转三个弯便是魏国公府邸,她数月未回,必是心焦如焚。 “等了一个月,不差片刻钟。”小将军打马而过,他们必须先入宫侯旨听封见过圣上,才能回家宅享天伦之乐。 陆以蘅点点头。 这一行似是一帆风顺,九五之尊早已接到了甫南知府的百里快报,更何况莫何顺宁审查的结果也通禀了六部,忙的盛京城里焦头烂额,这剿匪大军凯旋而归,自然少不了一番歌功颂德,天子在御书房接见犒劳众人,竟与那分道扬镳的小王爷在临行前所说的如出一辙,苏一粥和邱廉得偿所愿、眉开眼笑,可奇怪的是——九五之尊并没有封赏陆以蘅,甚至半个字眼也没有提及。 只道是众将辛劳,回府休憩。 苏一粥很是不解,要说这次剿匪行动出力最多的莫过于陆副将,若不是她在雾鸣峰保得那千余人冲出重围恐怕如今回到盛京阖家团圆的还得少上一半,她救过不少人的命,甚至不惜自己的生死来相助同袍,为何天子只字不提。 不赏、不罚。 苏一粥出了御书房忍不住拉着石海将军抱怨:“这皇帝老子是不是脑袋糊涂了?” 石海闻言须眉倒竖就在这少年郎的脑门子砸了一拳:“你小子不要命了?”不分尊卑质疑天子的行令,祸从口出也是苏一粥从来学不会的道理。 “可,可这不公平啊。”苏一粥急道,如果剿匪有功,那也该是众军一起分。 “公平?”盛京城哪来的公平,石海转向一旁没说话的陆以蘅,“陆副将,你可觉得委屈?” 陆以蘅摇摇头,她心里有了底。 许是因为这次凤小王爷擅自离京调动大军相助剿匪平乱,越俎代庖的把两省官吏给“私审”了,还死了个百起司的暗哨太监,这件事且不管凤明邪是对是错,他未曾奉诏也未持天子旨意就这般任性妄为、我行我素——朝廷里的言官们早已将他的“恶性”弹劾的千百遍。 你再细品,那自行其是的荒唐王爷是个为国为民不惜牺牲小我的大义之人吗? 不是,当然不是。 所以九五至尊看来,这笔账,大概会算到陆以蘅的头上——尤其是那横行无忌的男人竟还敢回凤阳暂避风头,好小子。 九五之尊的不悦虽然没有言说,甚至天子看起来笑吟吟极是愉悦,可从他对待陆以蘅的态度上便知,他心底里这口气,早就憋足了。 “剿匪是非,你功我过,”陆以蘅想得透彻明白,手指晃晃,“公平的很。” 石海摸了摸胡须,这小丫头倒是宠辱不惊淡看名利,挥挥衣袖风尘仆仆的就转过了东门。 去哪儿,还用问? 东书院。 陆以蘅脚步轻快,不,应该说她思念情切,既然已经入了宫不如先去见见自己的大哥,老实说,他们剿匪大军回城的消息应该是传遍了盛京城,可一路行来竟也未瞧见魏国公府任何人出现,陆以蘅不得不说两字羡慕,羡慕那些归家的兵卒有不少妻儿守候在城门,摇首期盼。 皇家小书院临近三阁,一靠近总觉书香隐隐,东书院以整理文献籍册居多,平日来往的杂役较少,颇为静谧。 只是,陆以蘅总觉得路过的小婢女步履匆匆,远远的瞧见了她,一低头就拐了转角,似在回避。 这不冷不丁的,不长眼的小太监就撞到了陆家姑娘跟前,惊得险要跪下身去,陆以蘅托住了他的臂弯:“陆仲嗣可在书院?” 第一百五十章 天罗地网案 陆仲嗣可在书院。 那小太监神色慌乱眼神闪躲:“陆、陆仲嗣……小奴不认得什么陆仲嗣……”他退身行礼便告退了下去。 陆以蘅反被他整懵了,东书院谁不认识那个曾经的“败家子”,这小太监莫不是新来的,慌慌张张跟见了鬼似的。 她陆以蘅,有这么可怕? 小姑娘不以为意,就听到身后的藤门口有人轻声叫唤。 “陆大人……” 那声音轻巧像小黄鹂偏又不敢大声的遮掩着,陆以蘅回头,只看到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婢女掩着身子藏在门外朝自个儿招手,这不是那个尚宫局的小丫鬟,宝鸳。 她东张西望,跳着脚出来忙将陆以蘅拉倒了一旁:“陆大人,奴婢听说今儿个西行的剿匪大军回城了,方才去贤宜宫送了珠花金钗就瞧见您往东书院来,是找陆侍郎的吗?”宝鸳声音细细轻轻的,还带着追赶疾跑的喘息。 “陆侍郎?”陆以蘅听的有些懵。 “您大哥呀,”宝鸳蹙眉,“他不在东书院中。”小丫鬟说到此处,神色微有动荡,唇角一泯一松,欲言又止。 陆以蘅好似察觉到了不详:“他在哪儿?” 宝鸳挠了挠耳后:“他、他……他在都察院。” “都察院?”陆以蘅更是一头雾水,且不说陆仲嗣进东书院本就是个无品无衔的“杂役”,怎么突然成了人人口中的“陆侍郎”,更何况人跑都察院去做什么?! 宝鸯的手拧着衣袖,脚下轻轻跺了跺,咬牙道:“两个月前陆侍郎被引荐给了十一殿下,小皇子今年六岁,天生聪慧,见着侍郎大人谈天说地很是欢喜,书院夫子便向三阁和吏部提了请,说是陆仲嗣这半年来也算熟读四书五经,不如就赐个伴读侍郎的头衔陪小皇子读书写字解个闷,打那以后陆侍郎风生水起与不少的达官显贵都有了交情,半个月前,延华宫为十一皇子办了生辰宴,陆侍郎也在应邀之列,谁知……”宝鸳的话噎在嗓子里,难以启齿。 “发生了什么!”陆以蘅一把抓住小婢女的手腕,力道大的叫她生疼。 “他、他饮酒失态不光闹了宴席,还夜闯了御花园企图玷污宫娥,逼得其走投无路,东窗事发后,就……”宝鸳不用再说下去,这就是陆仲嗣被关押在都察院的缘由。 陆以蘅闻言浑身一怔如晴天霹雳,“啪嗒”松开了宝鸯的臂腕踉跄着大退三步,后背抵在了腾门——陆仲嗣,欲借酒玷污宫女,这在深宫内苑可是宫闱大忌大讳! 难怪这一路行来的太监宫女见到自己的神色惶惶怪异。 “这、这不可能。”陆以蘅的脑中霎然一片混沌喃喃自语,虽然陆家大哥算不得什么品行如兰的正人君子,是,他是市井之徒容易得意忘形,但——但若说他见色起意喝了酒就想要玷污小宫女的清白,这陆以蘅是千万个不信。 她深深吸了口气,这如同惊雷一般的消息还未及消化,难怪大军凯旋而归,圣上却只字不提,并未对陆家有任何的褒奖和封赐,原来竟是因为,魏国公府中的人,犯了事。 宝鸯忙搀下陆以蘅:“宫里风言风语人尽皆知。”东书院里有不少羡慕嫉妒者对陆仲嗣的出身和经历报以轻蔑,他的自我陶醉和忘乎其形早埋下了祸根,一旦被抓了把柄,立马就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 陆以蘅定神咬紧下唇:“那个宫娥,是什么人?” “是延华宫的大宫女,叫眉佳。” “她现在何处?”陆以蘅的问话并没有停顿,异常清晰。 “东窗事发后,眉佳自觉无脸见人,留下遗书羞愧自尽。”宝鸳说着还唇齿打颤,一文不值的小宫娥遭了不堪的对待也无法为自己讨得多少公道,除了悬梁,没有其他出路。 陆以蘅轻抽口气,当事者,竟已死,这案子显然不能息事宁人,而是越演越烈了——她手中的热汗一捏滑腻腻的:“你可知……当初是谁引荐的十一小皇子。” 宝鸳想了想,他们这些小宫娥虽然人微言轻可宫廷里的风声传闻从来滴水不漏:“听说是何大人,延华宫生辰宴那日,何大人也去了,只是离的早。” “何进,就是那个饮酒渎职给下放到东书院的小侍郎?” “何大人已经不是东书院侍郎了,”宝鸳压着声,“他半个月前就调回了英武殿。”这些事都不奇怪,何进本就是个世家子弟,当初说是受罚才丢到东书院也不过是命他反省反省,这面壁过了自然还是要官复原职的。 陆以蘅脑中顿有什么微光闪过,恍然有悟,她不吭声扭过头抬脚就走,宝鸳见状忙想要拦下她:“陆大人,您、您可千万别去趟这混水!”她急得跳脚,陆仲嗣犯了不齿的宫规,满禁城的风言风语传的是难堪刺耳,瞧啊,败家子就是败家子,除了给祖宗丢脸、给陆家蒙羞外成不了半点气候—— 而陆以蘅呢,远在千里之外杀人剿匪几乎豁出了命去,天子没有牵连便是对陆家最大的恩惠,何必要惹得一身腥! “陆大人!”宝鸳没有追出去,她看到陆以蘅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就知道,那姑娘不会善罢甘休。 都察院前庭平日素来人少,陆以蘅急步正巧不巧,就撞上了佥都御史刘畅。 刘大人不光识得她,还记恨着自个儿在陆家姑娘跟前吃过的哑巴亏,任安宰辅大寿时可是被怼的半个字眼没撒出气来,他拂袖就挡在了陆以蘅跟前拦住了去路,站在三阶台上,居高临下的。 “陆大人,来都察院何事?”他装腔作势、明知故问。 陆以蘅捏拳抿唇行礼道:“我想见见陆仲嗣。” 刘畅从鼻腔里掐出一声讪笑,满是不出所料的意味:“陆仲嗣如今犯事在押,任何人都不得相见。”包括,亲属在内,他摆摆手,不耐烦的打发人。 陆以蘅牙根轻咬,知道刘畅是在故意刁难:“陆仲嗣是否犯了罪未据实证、有待商榷,凭何不得探监?!”从都察院的态度来看可不像会做什么明察秋毫,这里头的一丘之貉可多着,陆以蘅自然心急如焚。 “陆仲嗣借酒撒泼众所周知,人证物证皆在,稍加详勘便有定论,陆大人,本官劝你别浪费时间,如今凯旋而归应是功成名就时,不如好好回魏国公府享受享受这数月来应得的天伦。”刘畅微微发福的身体带着一颤一颤的讪意,难得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可别叫那个败家子给拉下了水。 “眉佳在‘东窗事发’时已经自尽,当夜无人目睹,何来人证一说,众人所见,不过是贪杯闹事,你的物证又在何处?眉佳遗书的真实性还未证,缘何就能用来定罪?” “姓陆的!”刘畅脸色一变,“怎么调查审理是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事,可没有你陆以蘅说话的地方,”这姑娘言辞狡辩、咄咄逼人,尽是质疑三司能力,怎么——堂堂都察院还不如一个丫头不成,“本官说了不能见,便是不能见,请回!”他扬袖如同掸去尘埃,下了逐客令,闻声所矗在两旁的兵卒纷纷按住腰间的长刀踏上前一步,欲抽刀将人逼退。 “好生强词夺理!”陆以蘅眼角一凛,一把抓过身边的小兵卒,手肘“呯”的撞击在他胸膛,“咔”的一下,那原本要抽出的刀柄就被陆以蘅的掌心按回了刀鞘,兵卒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力推搡,倒退着脚跟“噗通”摔倒在地。 刘畅见状如抓到机会把柄般须眉倒竖厉声高喝:“陆以蘅,你敢在都察院动手,来人,将她拿下!”都察院是什么地方,容得了她大呼小叫舞刀弄枪? 佥都御史这么一嚷,周遭的兵卒们互瞧一眼,虽都看出了陆以蘅并没有敌意,方才不过是将那刀柄推回了刀鞘,可他们没有反驳的资格,一咬牙抽着长刀就冲那姑娘劈来。 刀风啸过脸庞耳鬓,陆以蘅反手按住身侧人的臂弯,借力横刀,“铛”的就挡住了右侧砍来的劲风,松手那瞬旋身轻跃,擦着他们的脊背稳稳落地,俯身便扫腿踢向那人膝盖,小兵卒哀嚎一声,手中长刀不知何时已被陆以蘅夺去,她转刀左右速度极快如同虚影轻晃,刀柄已砸在另一人虎口,酸麻顿涌。 她似在防守,却让那些长刀小兵都手忙脚乱难以应对。 “住手——”不远的廊下有着急声厉喝伴随着匆匆脚步,是闻讯而来的都御史程有则,“你们这是做什么,陆以蘅你擅闯都察院,可知何罪?!”程大人那精瘦猴子脸十分不悦。 陆以蘅一见,松开了手底下正钳制的小兵卒:“程大人,下官不过也是想要句公道话罢了。”她瞅了刘畅一眼,这位佥都御史显然不会说“人话”。 “公道?”程有则冷眼,“陆副将是觉得三司处案不公?”他看着那些灰头土脸的兵卒连滚带爬,陆以蘅风尘仆仆可想而知才刚进宫见了天子就赶来了,“刘大人不允任何人见陆仲嗣自有道理,你以为你大哥的案子单单是饮酒逼死了个小宫娥这么简单?”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何止一罪名 都御史程有则负手在后,悻悻然的从阶上踱步下来与陆以蘅擦肩而过,连个正眼也未曾瞥:“陆仲嗣自打成了小皇子的伴读侍郎可谓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谁知这不检点的事一出就有人匿名检举,陆仲嗣借出入延华宫之机暗通了几个小太监偷鸡摸狗变卖了不少宫中珍奇,半个多月前还有人瞧见他时常出入盛京城的花街柳巷砸了不少银子。”程有则扳着手指最后伸出了三根在陆以蘅面前晃晃,三万两白银—— 倒是想问问,你们陆家大少爷为何突然出手阔绰,有三万雪花银供他吃喝嫖赌? 陆以蘅唇角紧抿,目光死死盯着瘦老头儿的脸,看看那嘲弄的笑意,一副陆仲嗣纯粹罪有应得的模样。 “哎哟,本官险些忘了,”程有则装腔作势一拍脑门,从怀中摸出一叠揉皱的纸,一张张翻着数着,眼角余光瞅那愠怒不言的小姑娘,“陆仲嗣贪赃、行贿、渎职……啧啧啧,”他手里的皆是陆家大少爷入狱之后被人翻出来的“黑料”,好像突然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的坏处、他的奸诈,人人忙不迭的要来检举揭发,一时之间罄竹难书,是啊——细想想,一个败家子二世祖,从来只会喝酒赌博的男人,会干下这些事,不足为奇。 他将这些“弹劾检举”递给陆以蘅,陆以蘅的手一颤,没有接,目光轻扫,上头的每一个字眼都觉得嫌恶恶心。 程有则不以为意,冷笑着耸肩:“眉佳之事东窗事发后,何进手上多了五万银票你可知为何?”他的反问便是肯定,“陆仲嗣欲要封上何大人的嘴,可谁知眉佳留下了遗书含恨悬梁,这事便纸包不住火,何大人哪儿还敢隐瞒,只好将当晚如何故意引诱眉佳前去御花园和盘托出,陆仲嗣——如今涉嫌的罪名,哪一个都能身败名裂。” 这件事,九五之尊已然震怒,一个小小的伴读侍郎,竟还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深宫内苑之中屡教不改犯下诸多罪行,可见其肆无忌惮、胆大包天! 查。 查个清楚、查个明白。 天子下了旨,喏,他程有则是在按律行事。 “不过是些风闻言事罢了!”这宫里的人掩盖着名字遮挡了面目,一张嘴一支笔就能给你编造个荒诞故事,怎么,还成了真凭实据不成?! 陆以蘅的脸色因为愠怒涨得通红,千万人前百口莫辩。 “早知陆大人你不信,”程有则朝着刘畅一摆手,刘畅从袖中掏出一份白纸黑字递上,这精瘦老头儿一抖“哗啦”摊开,陆以蘅没有看清上头写了什么,可最后那鲜红的指印叫她心头“咯噔”,如同尖刀直直捅入皮囊,呼吸一窒,“陆仲嗣如今画押两案,延华宫暗通的太监宫女一共八人,根据五刑十恶已全部杖毙,至于眉佳一案,还不够说明吗?”鲜红的指印便是认了罪,陆仲嗣的确做了偷鸡摸狗和玷污奸淫之事,“可这,不过是冰山一角,后头的案子三司有的是时间慢慢审。” 程有则从鼻腔里落出蔑笑,和贪赃行贿比起来,意图玷污宫女是小巫见大巫,只要陆仲嗣点了头,还怕没有追究的理由吗。 陆以蘅的脚步微微踉跄,程大人捕捉到了。 “陆大人,你可要好自为之啊。”他将手里的案卷交给刘畅,陆以蘅这次立了功,可谁知道会摊上陆仲嗣这般无用的废物大哥,功过相抵怕还不够,一旦坐实了所有的罪状,陆家没有好果子吃。 陆以蘅的掌心被指甲掐的生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都察院的大门,怎么走出这座禁宫城门,八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她却觉得这个冬日异常寒冷。 勾心斗角、鬼蜮伎俩。 她嗅到齿间的血腥味,不小心咬破了唇,离开盛京时她千叮咛万嘱咐每一个陆家人都要小心谨慎,一步错就可能陷入沟壑无法脱身,可陆仲嗣呢——陆仲嗣那个混账东西总是忘乎其形、自以为是,如今被人拧着痛脚,污蔑陷害! 陆仲嗣玷污宫娥、偷窃珍宝、贪赃行贿——陆以蘅不信。 千万个不信。 那都察院中干的什么勾当她还会不知道,屈打成招、威逼利诱,有的是叫你生不如死的法子! 陆以蘅后槽牙咬的酸疼,胸腔中腾然窜起无法纾解的沉闷憋的喘不过气,她抬手恶狠狠的朝着路旁的老树砸下一拳,枯枝落叶零于发髻,指骨撞的生疼,血渍顺着指缝流淌,好似这样才叫人觉得不是一具手足无措的行尸走肉。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不——陆以蘅不能方寸大乱,因为魏国公府中的孤儿寡母正等着盼着期待着。 不能慌、不能退。 她深深吸口气,寒冷北风刺的胸腔发颤,她终是站在了魏国公府的门外,推门时的“嘎吱”声一如既往,数月不见的思念没有消退,只是失却了开怀,唯独忧心和疲累压得人无法挺直脊背。 府中安宁,她的脚步很轻,绿树红花早已凋零,不远的小亭偶有两三青竹还径直挺立,塘边的梅树似有暗香浮动,她动了动唇角,却是什么字眼也没喊出。 堂内有烛火昏黄跳动,影影绰绰。 “小、小姐……”门旁的长廊下突地落出不敢置信的惊呼,“小姐——小姐回来了!”是花奴,惊的险些打翻的手中端着的汤药,“老夫人、三小姐——小姐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脚步声从堂内飞快窜出,是陆婉瑜,她的眼睛带着红肿,眼底还泛着泪光,神色些许憔悴,只是看到陆以蘅时忍不住喜极而泣:“阿蘅……阿蘅终于回来了!”她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礼仪举止,提着裙角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瘦小的陆以蘅,双手舍不得离了她臂弯,目光更是黏着不肯放,“阿蘅、阿蘅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花奴连忙将汤药断进堂屋搀扶着老夫人颤颤巍巍的迎出来,张怜早已听见呼喊迫不及待住着拐杖。 “娘。”陆以蘅搂着陆婉瑜,眼神里带着屋檐的花灯和如今天色暗暝时星辰的辉光,看向张怜充斥着思念的迫切。 张怜抚着胸口,激动心情有口难言。 “阿蘅……你瘦了,我听说你受了伤,你们、你们在回城的路上还遭到了袭击,你——你有没有事?”陆婉瑜忙将陆以蘅打着圈儿从上到下看了遍,她对剿匪大军的很多消息来源于江维航,一个月以前,陆婉瑜心里满满的全是陆以蘅的生死安危,他们被围困、被暗袭,陆婉瑜整日整夜的睡不好觉对着星辰祈求老天一定要让阿衡平安回家。 “三姐,我没有事了。”陆以蘅眉头微不可见的一蹙,陆婉瑜搂住她的脊背也同时压到了肩头后背的伤口,有些发怵作疼。 “你们今天凯旋回城,原本、原本我该去城门口……”她何尝不想,待小妹功成名就日,魏国公府也要出城相迎,可是—— 她没有说,手腕被陆以蘅轻轻按住了。 “我都知道。”陆以蘅朝她点了点头,花奴和张怜的神色一瞬黯然下来。 都知道了——关于陆仲嗣在禁宫内犯下了诸多的罪行,现在还被关押在都察院中,魏国公府的人没有办法探监也没有办法了解始末,张怜等人就仿佛坐在断头崖上,听天由命。 陆婉瑜招呼花奴再多点上两盏花灯,将小妹拉至案旁:“阿蘅,大哥他不会因为贪杯醉酒就见色起意,他、他答应过母亲在宫内绝不贪图享乐饮酒,这大半年来的改变,你我都亲眼所见。”陆婉瑜忍不住为陆仲嗣开脱,那说明她的心底里也是万万不信。 花奴伺候着张怜饮下汤药,老夫人因为儿子入狱一事心力交瘁、日夜难眠,消瘦形容让小丫鬟心疼的很。 “阿蘅……你、你得想个法子,救救你大哥啊……”张怜握住陆以蘅的手,几乎带着恳求祈求。 陆以蘅没有挣开,她平静异常:“怎么救?”连口吻都充斥无奈无奈,“都御史说他在延华宫暗通太监宫女窃取了珍宝变卖,半个月前有不少人目睹他进出烟花柳巷之地,这如何解释?”就如程有则的疑问,三万银子不会凭空变出来,陆仲嗣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婉瑜闻言眉目一跳:“大哥去烟花柳巷不是为了吃喝嫖赌,他、他将银子赠与了几个欠债的地痞流氓和食不果腹的流民,他、他是想去帮他们……”陆婉瑜咬唇。 陆以蘅一愣:“那,这三万银子,他从何处来?!” 陆婉瑜的神色微有闪躲,目光看向了张怜,张怜点点头,那女人才敢张口:“大哥在东书院晋升伴读侍郎与小殿下朝夕相处的事,阿蘅你应该已经知晓,东书院里不少人阿谀奉承、投其所好,渐渐就和几位大人聊说攀谈上了,盛京城里一锅粥,钱财权势不可分,自然、自然就少不了……” 陆婉瑜没敢往下说。 第一百五十二章 屋漏连夜雨 陆以蘅已经明白了,她神色一变“蹭”的拍案而起:“你们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了?”她张口一喝,“花奴!我临行前叮咛嘱咐,这盛京城里的礼,千万不能收!”她咬牙——怎么陆以蘅前脚出门,这后头就当了耳边风。 花奴眼泪汪汪吓得“噗通”跪在地上:“小姐、小姐……魏国公府没有收礼,但凡大人们送至府里的,花奴、花奴便是一文也不敢收。”小奴婢委屈极了,眼泪花“啪嗒啪嗒”往下淌,小姐的话从来都是金科玉律,花奴哪里敢忘怀。 “不是花奴收下的。”陆婉瑜忙挡在花奴跟前,生怕陆以蘅迁怒,“是盛京十大商行牵的头,大哥几杯酒下肚便应承了,娘原本不同意,可大哥说只是些不用上台面的小忙况且也并非官场的礼尚往来……” “后来呢?”陆以蘅蹙眉抿唇。 陆婉瑜吞吞吐吐:“后来大哥就分了红利还掺和了几家作坊……他喜欢上了摆弄器皿,便委人名义入了抽成。”采石、矿藏、冶炼,他头头是道,似是从酒器渐渐的对饰品雕作都有了兴趣。 “我告诫过他,官场图名、商场图利,帮了一个小忙就会有第二个‘小忙’……”张怜的拐杖驻地一扎,削瘦的手指捏的死紧死紧,大晏朝为官者不得经商是律法所定,陆仲嗣呢,和那些商人们一同钻着文字和律法的空子,用自己的职权谋得商行的分红,你赚了一文钱就会想要一吊钱,“可因为当时是何大人亲自来找他帮的忙,他义不容辞。” 人心不足蛇吞象,陆仲嗣曾经一掷千金也曾经穷困潦倒,他知道没有名利,没有钱财所被人看不起的底层生活,老鼠一般的地痞流氓都可以朝你吐上唾沫星子,他喜欢银子,也想要银子—— 他更想出人头地,平步青云,周转在所谓的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之中。 “糊涂!”陆以蘅咬牙,拳头砸在案上,烛光晃动好像人心闪烁不定的跳跃,陆仲嗣的心里并不是只有金银珠宝,他也想成为众人想象中才德兼备、文武双全之人,只可惜好高骛远、急功近利。 陆婉瑜心口一跳,陆以蘅的焦灼怒容从来不曾表现在陆家人面前,虽然对陆仲嗣没个温和笑脸,可大多时候是善意的嘲弄,如今除了恨铁不成钢外更夹着满腔的怨愤,她忙安抚下陆以蘅。 “大哥入狱后我常常托人去询问,可石沉大海,阿蘅……你从宫中回来,可能见到大哥?” 陆以蘅摇头:“他身上负案累累,如今程大人了咬定了要他和盘托出,自然容不得我们魏国公府说上一句话,今日大军回城,天子没有苛责,便已是对陆家最大的宽容和恩惠。”陆以蘅现在想来着实是背后冷汗频出,“你们……这半个多月来,可有出过府门?” 都察院既然在押犯人,恐怕大理寺会派人密切注意魏国公府所有人的行动,越是牵扯的人多,越不容易脱身,最后很可能被捕风捉影、指鹿为马。 陆婉瑜和花奴对望一眼:“没有,江大人托小厮送来了口信,宜静不宜动。”闭门不出就是对这案子最好的帮助。 “那便好。”陆以蘅口中喃喃稍显安下三分心,还是江维航想的周到也是他唯一能帮忙的地方。 陆婉瑜看着自家小妹还没缓和过来的神色和一直皱紧的眉头这才想起来,踏进府门后她便没有饮过一口水,陆婉瑜忙伸手沏了新茶,雕花的木门“呯”的被夜风吹开,寒凛窜的烛火一阵晃动,花奴立马轻掩门扉。 “咱们谁人不是站得直、行得正。”陆婉瑜暗暗咬牙,如今蒙冤受屈的魏国公府反而成了害怕人人喊打的老鼠,需要藏头露尾一般。 “程有则能让大哥认一条罪,就能让他认第二条,只要大哥点头——”陆以蘅的话顿住,陆婉瑜正递上来的茶水,袅袅有着升腾热气。 “会如何?”陆婉瑜下意识接话。 “都察院便会派人来魏国公府查抄。”陆以蘅的目光落在陆婉瑜微有泛红的眼睛,定定道。 查抄。 哐当——陆婉瑜的手心一颤,指尖没有抓着的茶盏滑落,应声碎裂,烫热的茶水溅到了陆以蘅的裙摆,湿哒哒的在地上沁成一片。 一直安静的张怜也倒抽口气,“咯噔”又呆呆跌坐回了椅上。 花奴愣了好半晌这才慌慌张张的上前来收拾一地碎白瓷却看到自己心慌意乱的手指不听使唤,一不小心就割出血痕,刺痛从指尖传到经络。 查抄——这两个字,并不陌生,至少对于陆婉瑜和张怜不陌生。 当初陆贺年出了那么大的案后,魏国公府也被翻天覆地的倒腾了一遍,大理寺衙的官差们奉命找着任何可疑的书信和线索,而陆贺年呢,跪在门外,对着一方明黄圣旨连头也不能抬。 不悲不喜、不惊不怒。 张怜的呼吸急促顿有些喘不过气,她的嗓子里呜呜咽咽的如同旧鼓风机一般破碎的声音,陆以蘅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屋子女眷忙围上张怜,端茶、递水、轻抚安慰,花奴拍打着老夫人的脊背替她顺气,张怜的神色恍然惨白,再睁眼时眼底里浑浊不焦的眸光叫人看了心疼。 查抄。 张怜见过,所有的女眷回避在偏厅,她看到自己的丈夫跪着,自己的儿女哭着,她看到那些面无表情的衙差们翻箱倒柜,恨不能掘地三尺找出所谓的“证据”——她心头窒痛,不敢回想,所有的身败名裂、一蹶不振,都从那一天开始。 盛京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娘亲、娘亲……”焦灼的声音唤回了张怜两分飘忽的神志。 “老夫人,您可还好?”花奴不敢大声。 张怜颤抖着指尖想要握住什么东西,可抓了一把控,眼底除了烛火闪烁的光晕再也看不到其他,她咿咿呀呀的张口无言只有眼泪沁在眼角。 “花奴,送老夫人回房休息。”陆以蘅朝花奴示意,张怜久积痨病,这半年来好不容易神志清醒略见开朗,陆家虽不求重回盛世可也不用看人眼色卑微行事,只是如今——百废复兴,才刚有一寸的盼头,却突然——毁于一旦。 老夫人如何遭受的了。 花奴心领神会搀起张怜步履蹒跚的退出堂去。 陆以蘅看着那一老一少的背影竟然觉积几分心酸,如今陆仲嗣在都察院里会被迫“袒露”什么她不得而知,但是程有则的话却是一条明路,是,魏国公府无法辩驳无法质疑也无法反抗开脱,那么就得想办法自救—— 什么是自救。 “阿蘅,我们——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陆婉瑜手足无措,她没有一点儿的底,甚至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应该说什么,天知道这半个多月来她只求阿蘅早日归家将一切理清头绪。 陆以蘅将烛火拆下,套上新罩,提起灯绳。 “大理寺若查无所获尚可,若发现咱们魏国公府当真藏了不明来历的真金白银,那才是百口莫辩。” 陆婉瑜没明白自家小妹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见她环顾堂内四周如若审视,提起灯盏便跨出门直向偏院,陆婉瑜忙追了上去:“我们……我们从来没有收过什么贿银,大哥手上也只有那三万的红利银子全都赠了旁人,阿蘅,你一定要相信他,他绝不会背着咱们行那些肮脏事儿的。”说什么陆仲嗣贪了银子帮了手没少跟自个儿的同僚“花天酒地”,绝不可能! 屋檐的花灯昏暗,陆以蘅伸手护着小灯沿长廊将为数不多的几间厢房都查了个遍。 “我不是不信,是害怕,害怕,无中生有。”每个人都会当睁眼瞎,每个人也会说瞎话,程有则既然能信誓旦旦的让陆仲嗣认罪,必定会有把握找出“证据”,“府中可曾有人来过?” 陆婉瑜摇着头细细回想:“自打大哥入狱就再也没人敢来攀谈了。”大难临头各自飞,谁和陆家牵连越深谁也会被都察院请去喝一杯,这个时候,作壁上观便好。 魏国公府不小不大,人丁稀少也不爱招仆,几个院子都是空置荒芜了数年,冬夜昏暝,提灯都照不到的诡秘角落中,树影倾斜好似潜伏着密布的阴影,正瞪着眼睛将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悉数在心。 “那是什么?”陆以蘅瞧见西苑一角堆叠的阴影,用粗布遮掩,她记得走之前还空空荡荡的。 陆婉瑜探身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眼便了然:“是冶炼作坊送来的鍮石,原本是要炼制器皿的,可是一个月前采煤的山中封了道无法按时送达,屋漏偏缝连夜雨,作坊的泥炉坍了缝正在重修,所以只好将这三车的鍮石寻个安置处,大哥说西苑空着也是空着,就全运来了府中。” 只是谁料得后来出了这档子事,哪里还有人敢来国公府上相讨,堆了一个月无人看管。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她是好姑娘 陆以蘅闻言步上前去抬起灯花掀开覆盖的布料,鍮石是一种提炼黄铜,由炉甘石与含锌矿物相熔所得,没错,陆婉瑜说过,陆仲嗣近来沉迷铸造器皿,所参与的怕多是熔炼和精巧制作一行,这一角堆砌的黄铜被熔铸成了小块状,摆放的整整齐齐,表面因为长久接触空气而微微泛着灰黑。 花灯轻晃,光影明灭。 “阿蘅,怎么了?”陆婉瑜见她有所沉思,不禁轻问。 陆以蘅瑶瑶头,正要迈开的步子又退了回来,她突然扔下花灯,双手抓起一块沉重鍮石狠狠的朝地上一砸。 咚的,那鍮石翻滚两圈,发出的脆响吓了陆婉瑜一跳。 “阿蘅你这是做什么?”她不明白陆以蘅的行为。 “三姐,如果这两车不是鍮石而是黄金,你觉得可能足抵三十万两?”陆以蘅的声音不快不慢,没有惊讶没有诧异,目光打量着“黄铜料”,俯身将地上那“鍮石”掂了掂沉沉抱在怀里。 陆婉瑜脑中一炸,她的眼神在鍮石和陆以蘅之间来来回回,咋舌吞吐:“你、你说什么,你说这是黄金,这、这分明是——”黄铜的表面都已经泛了灰黑,若是黄金怎么可能呈现这般色泽,莫非—— “以黄金为铸,表面渡上黄铜,别人以假乱真,他们偏要以真乱假。”陆以蘅眯了眯眼,这可真是个不错的伎俩,黄铜与黄金色泽相近,然黄铜铸品落地会带有金属的沁响回声,而黄金则没有,要不是陆以蘅多一个心眼,恐怕也要叫这堆鍮石糊弄了过去。 陆婉瑜倒抽口气脚步踉跄,自家院里竟然堆砌着这么多的真金他们毫无察觉,若当真被查抄发现,跳进黄河怕都洗不干净! “你、你确定吗……”她咕咚吞咽着唾沫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颤着指尖在鍮石料上摸索,怪她天真无知以为只要自己行得直端得正便能水落石出、清白自证,然这盛京城里的肮脏勾当总叫人防不胜防,“那——那咱们不能留着这些黄金,得、得送出去、马上送出去!”陆婉瑜慌乱踱步,丢在哪儿都行,绝对不能留在魏国公府。 这都是下三滥的陷害、污蔑! 陆以蘅掂着自己怀中那“鍮石”,瞧啊,金银珠宝谁不喜爱,如今避如蛇蝎:“魏国公府外日夜都有大理寺的人监察着,你出门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逃不出他们的眼皮子。”现在推着两车黄金去倒腾,是怕不够招摇吗? 兴许正等着抓你个现行。 陆婉瑜听罢更是背后寒毛直竖,急的火烧火燎:“那、那怎么办,总不能留在家中叫人逮个正着吧……” 陆以蘅思忖片刻,慢悠悠将花灯提起点了火折子重燃,虚晃的火光因为夜风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她的眼神环顾整个庭院落成,从长廊至花圃再挪到暗香浮动的梅树下,突得眼底一亮。 “把花奴唤来。”她低声道。 陆婉瑜并不清楚自家小妹的想法,但凡陆以蘅说出口的便不疑有他,花奴刚照顾老夫人休憩退出房门,从陆婉瑜的口中听闻了西苑的发现更是愕的合不拢嘴。 “这、这……难不成还得挖个坑给埋了?!”小奴婢跳脚。 “没这精神功夫,”况且你挖个坑还不叫人一眼就看穿这地儿动过了土,大理寺的人若来搜查定掘地三尺不放过半分可疑之处,陆以蘅显然早有了后路,她指了指梅花树下,“花奴,下水。” 她没有半点的迟疑,令道。 小花奴一愣,顺着她手指望去,梅花树后是院中的一方雨花塘,夏日里荷叶田田几乎覆盖了整个湖面,入了冬后无人照料,水位下了不少更是充斥着残腐枯枝。 花奴很是聪明,陆以蘅点一,她就懂二,自家小姐的意思是,要将那些鍮石藏在水塘的淤泥之中,以烂泥和枯枝作掩,她抿抿唇二话不说将厚重的外衣脱去就爬上了塘边。 “等一下,”陆婉瑜急得一把抓住花奴的臂弯,“这个时候下水一定会冻伤的……”夜里寒风凛凛,别说碰一下水,就是光在风里这么站着也觉脸上有如刀削,小花奴却要跃进这池中,那就是个壮年男子都扛不了,她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住! 花奴知道陆婉瑜是心疼她,可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魏国公府如履薄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们,是在和都察院斗,陆以蘅要绝了程有则所有栽赃嫁祸的念头才能保住魏国公府的每一个人,否则——花奴压根不敢想象。 小丫鬟一咬牙决绝拂开衣袖,深吸了口气,“噗通”就跳进了池中。 冰冷的水花溅在脸上好像冰锥刺入肌肤,激得浑身疙瘩窜起,慢慢地,从小腿到小腹然后浸没胸膛,明明接触不到寒风可水下的扎骨却像一张渔网将她浑身上下都包裹的密不透风,连呼吸都觉得艰涩困难。 “小姐不识水性,花奴可以做到的。”小奴婢的话都带着寒颤,她狠狠捏紧了拳头朝着陆婉瑜点头就没下水去,若是陆以蘅会水性,恐怕现在已经第一个跃下了池塘,她花奴是个不会舞刀弄枪也不会弹琴绣花的姑娘,能为魏国公府做的不多,但,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陆婉瑜张口结舌,她读懂了小丫鬟眼底没有说出口的话,愣在一旁。 陆以蘅已将鍮石以小车逐步搬运,陆婉瑜回神忙不迭的上前搭手帮忙,两人默不吭声的看着花奴在塘中上浮下潜,脸色从原本的微带红润渐渐变得苍白如鬼,她不说话,大约生怕一开口就泄了这股子好不容易打起的勇气。 谁也不能说话,谁也不敢说话。 水花泛起的涟漪打在塘边的青岩假山,咕咚咕咚,一层层的好像也打在所有人颤动的心头。 水下的淤泥柔软,每一脚踩踏下去都仿佛是踩在棉花上,偶有碎石扎的脚底生疼,花奴每次浮出水面都要深深的吸一口气,肺部的刺痛可以让她神志清晰,双腿和双臂似乎已被冻得毫无知觉,连从陆以蘅手上接下鍮石都不觉得沉重,枯枝划拉开她的脚踝和手臂,冰水将伤口沁出的血渍晕开,每一寸刺痛都没有区别,她的脑中憷得发胀发痛,可咬着牙根死撑着不闷哼出声。 陆婉瑜偷偷背过身去将呜咽吞回嗓子里,直到最后一车鍮石都送下了水,她撇过头不敢看花奴伸出水面冻得僵硬惨白的手臂,小丫头的气息和心口跳动一般的急促频率,连爬出水塘的力气都没有,陆以蘅半个身子几乎浸泡在水里才将那丫头拉了出来。 小花奴蜷缩着就像一只濒死的小虾。 陆以蘅忙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花奴身上,带着身体的温度沁入肌肤,花奴一张口全是颤白的气息,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好像困兽的低吟,浑身麻木无法动弹,哪怕现在提刀将她剁成两半,大概都不觉得痛苦,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水珠,冷风一吹,似都要结成了冰珠子,脑袋一歪,竟不省人事。 “三姐,煮汤起炭炉!”陆以蘅倒抽口气轻喝,一把抱起冻得晕厥过去的花奴就冲回了房中。 热汤搁在案几,暖炉三盏。 很快房内温如春晓。 小花奴虽然还未清醒,可脸色稍显缓和两分,陆以蘅一直守着不敢离开,时不时的号着脉听着心跳,生怕这小姑娘突得就没了声息,半个时辰过去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陆以蘅不断为她搓揉的手脚也泛起了温度,她这才将也不放心离去的陆婉瑜给“撵”出了房间勒令她回去歇息。 陆家的遭难,才刚开始。 谁也不能倒下。 她坐在床头缓缓托起花奴的脑袋,抬指挑起下颌一捏错开唇角,握着汤勺小心翼翼的将热姜汤灌入花奴口中,直到一碗饮尽,才如释重负的喘出口气,小丫鬟回温之后的皮肤多处可见有不退的红肿烧灼痕迹,那都是被湖水和夜风浇灌的冻伤,不知多久才能痊愈。 她抬手抚了抚花奴的额头,所幸,并未发热,小花奴的眼睫颤了颤,似是这昏沉的梦里有着思念的人。 “好姑娘。”陆以蘅轻道,吹熄了烛火这才悄悄踏出房门。 星辰不眠,她更无睡意。 没有急着回房歇息,陆以蘅就着如霜的月光坐在台阶上倚靠廊柱,身心俱疲——她仰起头看着苍穹无垠满天星辰眨着眼,冷风灌得脖颈发凉,顿觉心头酸楚颓然而起,她不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有时候也会迷茫、也会惘然,也会踌躇不前。 陆以蘅晃晃脑袋,磕碰在柱子上。 咚。 像小小的鼓声。 很累、很乏、很厌倦——前路悬崖,退路沧海,你不得不渡,刀山火海——不敢行差踏错,不敢百密一疏,陆以蘅闭上眼,远远的有着梅花的暗香顺着夜风浮动,塘边的花树悄悄绽出了瓣影,陆以蘅纤细的指尖动了动。 “我该怎么办。”她好似自言自语,口中的话萎顿半晌,“小王爷。” 小王爷。 第一百五十四章 迅雷掩耳势 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知否知道盛京城的变故,就如他临别前的提点——距你离京数月已久,朝中局势早变了模样,万事小心——可这,岂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可以避开的? 他们早就编织好了一张网,在陆以蘅选择前往偏隅剿匪的那天,就星罗密布开始收拢了渔网。 陆以蘅要承认,她的确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境况,一场舍生忘死的剿匪换来的不是请赏而是请罪。 两省的一切动作都没有逃出盛京城里的耳目,他们不但杀人灭口还要连根拔除,魏国公府的飞来横祸,不正是因为陆以蘅冥顽不灵触到了痛脚,皇亲国戚、深宫娇宠,所有得了好处银子的大人们一个个都盘算着如何杀人不见血呢。 夜风穿堂。 国公府静谧的好似针尖落地都能听闻,她看着树梢落叶飘零被北风席卷,掐了掐掌心,陆以蘅不能认输,她退一步,陆家人就退无可退。 小姑娘深吸口气稳下心神,身后突有细弱的脚步声,“踏”,陆以蘅原本微有迷蒙困顿的神志一下清醒,整个人因为警惕紧张翻身抬手一把扫向身后,朦胧月色中那双惊慌的眼睛眨了眨。 是花奴。 小丫鬟不知何时醒来,身上裹着被子拖拖拉拉一地。 “你怎么跑出来了?”陆以蘅恨不能立马把这个丫头给提溜回屋子去,暖炉不要,非要出来和她一块儿吹风不成,陆以蘅下意识伸手就去碰花奴的额头,体温恢复了不少,只是身子还在强忍着悄悄的打着颤。 “奴婢睡不着……”花奴的嗓音带着轻咳干哑,把被子又裹紧两分,跟小仓鼠似的团成了一团索性坐下来与陆以蘅肩并肩,她夜半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安置在房内,温暖如春,她一动浑身都带着透骨的刺痛,魏国公府里寂静一片可小花奴却无心休憩,她悄悄推门一角就发现陆以蘅远远地正坐在阶上发呆,这不,偷偷摸摸的抱着被褥悄悄站在她身后不敢打扰。 陆以蘅心知肚明,今晚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安然入睡,她没有催促花奴反而起身回房将自己的被褥也抱了出来用力一摊覆在两人身上牢牢裹紧,就好像汲取体温互相温暖的小动物。 “别冻坏了。”她前前后后把花奴围了个水泄不通,似在伺候着“小祖宗”。 花奴抿抿唇,不断咳着哑声的嗓子,从袖中摸摸索索的掏出什么塞进陆以蘅怀里。 陆家姑娘低头一瞧,竟是两片桃花糕。 花奴缩了缩身子:“三小姐在灶上备了许多,咳、咳咳……每天……每天都在念叨着,等小姐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尝到喜欢的糕点。”陆婉瑜的心眼里似乎除了陆以蘅就再也藏不下任何人。 陆以蘅捏着桃花云片糕轻轻抿了口,甜腻,一点点融到心坎,她想这也是花奴没有说出口的,这盛京城的路太苦了,无妄之灾、飞来横祸,为了能够正大光明的立足王都,陆以蘅骇过、伤过、拼命过。 “奴婢希望,小姐不要这么愁眉苦脸,”花奴低垂眼睫,想要伸手揉揉陆以蘅的脸颊,自从来到盛京似乎南屏陆家的那个言笑晏晏的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苟言笑、疏漠寡淡的魏国公府幺女,“三小姐说,吃了桃花糕,小姐就会开心一些……唔……”她的话一噎,嘴里也被塞了一片甜腻糕点。 陆以蘅灿然一笑。 花奴愣了愣,这笑里带着几分苦中作乐却也似恰到好处的温柔,叫这小丫鬟突然有种微酸泛滥心底,眼角沁了水珠,她砸吧嘴嚼着糕点,也附和着大笑了起来。 谁不是苦中作乐。 “谢谢你,花奴。”陆以蘅揽住她的肩背。 小丫鬟摇摇头,她答应过自家小姐不再退缩,无论如何都不会,踏出南屏的那一天,陆以蘅说过,从此往后,南屏不是家,魏国公府才是——踏入盛京城后,便要将国公府上的每一个人视为家人,情同手足。 家人有难,怎可不挺身相护。 “老夫人待花奴好,三小姐也从来没有将花奴视为外人,”她们不在乎尊卑、不在乎出身,花奴何尝不想报答知遇之恩,“奴婢没有亲人了,陆家人,就是亲人。”她定定道,声音沙哑却坚定异常,她不是饱读诗书的人,说不了什么天花乱坠的词,可是懂得知恩图报,更知晓情深义重。 陆以蘅感慨万千,何德何能有此忠仆,她心下一笑,伸手捏了捏花奴冻红的鼻尖:“小丫头,一副忠肝义胆、铮铮心骨的模样,就当真不怕?” 这话好似还真戳到了花奴的痛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欲言又止,她在南屏的茶馆听了不少说书先生们口中的奇闻,关于刑罚大罪她或许不懂,可是“查抄”这两个字却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所以陆以蘅脱口而出时,这丫头也被吓得不轻,多少的人命血债都系在那些达官显贵的一面之词上。 从古至今。 但凡被生杀大罪盯上了的,都没有好果子吃。 这盛京城里的鬼蜮伎俩她不懂也不想懂,小丫鬟的神色几变,有犹豫、有迷惑,软糯糯的张口:“怕的很……”这是实话,自从陆仲嗣出事以后,陆家就没了主心骨,一群女眷整日里跟没头苍蝇似的打转,她和所有人一样,满心满腹只盼望着陆以蘅早日归来,“可是……又不怕了……”她摇摇头,下意识的抓紧了陆以蘅的手,“小姐在身边,花奴什么都不怕。” 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安抚人心,她横刀立马、披荆斩棘。 花奴信任陆以蘅,不,整个陆家都信任她。 信她可以力挽狂澜,信她可以化险为夷,好似她偏生有着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胸襟气度,就如这姑娘荆钗布裙踏进盛京城的那一天,时光隔了十年的岁月却不改那骨子里的骄矜执拗—— 她是魏国公府藏不住的明珠。 张怜深信不疑。 陆以蘅倒抽口气,对于陆家人的一腔赤诚来说不感动是假的,花奴眼睛里的光如同星稀绽放的微芒,叫人不敢凝视。 “奴婢只是很担心老夫人……”花奴的指尖在不知所措的担忧时会不断的轻轻击打,就像是种下意识的小动作,“原本这大半年老夫人好不容易恢复了精气神,如今措手不及的一击,几乎将她所有的希望都打破了,她其实——很在意大少爷。” 花奴看的明白,张怜不闻不问不过是因为爱之深恨之切,陆仲嗣若一直是个败家子浑浑噩噩一生也就作罢,如今突然的振奋让张怜内心焕发萌生了一寸光明,魏国公府终后继有人,却,一夕崩塌。 老夫人大喜大悲如何承受的起。 “她虽然常常拿大少爷和小少爷相提并论,可奴婢知道……”这只是一个母亲挥之不去的阴霾,将对一个孩子的希望转移到了另一个孩子的身上。 陆仲何是个天生神童却不幸早夭,而陆仲嗣迷途十年后,重新给予了张怜回归正常生活的希望,如同一场冥冥之中的天注定。 她对陆仲何有多爱偏爱,就对陆仲嗣有多少的殷切。 想当然耳,心如刀绞、以泪洗面,仅仅半个月那老妇人已时常两眼一黑看不清跟前的人事。 陆以蘅抚额沉默片刻,从她今日所见,母亲的状况着实堪忧:“还记得我临走前要你去打听的事儿吗?” 花奴一个激灵忙点头:“咳、咳……江大人托了吏部的侍郎周转得知,何大人并不是从六部批的调令,而是英武殿的大学士。” 陆以蘅闻言好似被点明了什么般眼睛一亮:“那三大营可有过动静?” 花奴琢磨着:“圣上前两月在秋猎时,盛京城里的确是动了两支禁军。” “出城?” “对。” 陆以蘅很清楚,何进不过是一个饵,他钓着陆仲嗣就如同陆以蘅在两省钓着贼匪的幕后人,互相拿捏权衡着利弊,剿匪虽然胜了,可她想要追根究底的心却输了,陆仲嗣身陷牢狱几乎将整个魏国公府牵连,他们是在借此机会告诉陆以蘅——无论如何功成名就、出人头地,想要捏死陆家一门就和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陆以蘅一双手,想要平这滔天巨浪。 绝无可能。 “何大人有没有来过府上,”陆以蘅思虑再三,“自打我离盛京后。”她又加了句。 “从来没有,但凡有事也是请大少爷出府相商。” “装得倒是像。”陆以蘅嗤之以鼻。 花奴并不清楚陆仲嗣那诸多罪状的缘由和过程,陆家人甚至是最后才被告知的对象,何进与陆仲嗣称兄道弟,既是酒友又是莫逆,是大少爷在这个深宫中难能可贵的“朋友”,可陆以蘅却从头至尾在怀疑他的真实可靠性:“可、可何大人从来没有与大少爷结过怨仇啊……” 无冤无仇,为何要污蔑陷害? 她不明白的地方太多。 见陆以蘅不予回答,花奴战战兢兢吞吐道:“小姐,大少爷能平安吗?”陆家能平安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来的可真快 陆家能平安吗。 陆以蘅只是拍了拍花奴的肩头安抚,东方的云层渐渐破了光,小丫鬟眯着眼已不敌困乏,院子里细微的梅香氤氲在凛凛寒意中,两人在檐下裹着被褥依偎而眠,迷迷糊糊的片刻小憩却好似沉浸于黑夜的漫长,直到长廊尽处传来一声脆响—— 呯。 白瓷砸在地上碎成数片。 陆以蘅几乎是惊醒着跳起来,连带着把花奴的被子一勒,两人险些抱作团滚下阶去,这才发现天色早已敞亮,堂屋内的那只金丝雀正叽叽喳喳的上蹿下跳,有那么一瞬,陆以蘅以为回到了记忆中魏国公府某日的清晨,只是刺骨寒风掠过颈项一下便将她的神思拽了回来。 响动来自张怜的房门口,陆以蘅赶到时陆婉瑜正惊慌失措的站在那,地上碎的是一只白瓷药碗,汤水洒了一地充斥着药香,想来是正要服侍张怜用药。 “三姐?”陆以蘅不明轻问。 陆婉瑜突然伸手抓紧她的臂弯示意噤声,屋内暗沉如同今日晦涩的天气,山雨欲来风满楼。 张怜很早就醒了,她一直坐在床边,或者说昨夜她几乎也没有安眠片刻,她听到了门外女儿们的动静声响也听到了瓷盏打碎的声,摸摸索索的抓住了搁置在一旁的拐杖:“婉瑜,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有两分埋怨,压着声挪动着拐杖试图去探寻跟前有否障碍物,“今儿个天色这么暗,你们——你们不点个烛火吗?” 陆以蘅一愣,今日天色虽然晦暗,眼看着许要落下雨雪,可已过了巳时,房内不点烛火灯盏也能看得清楚,然而,张怜压根没有发现。 她轻轻倒抽口气,这也是为什么陆婉瑜惊慌失措将药碗打翻的原因。 张怜因着片刻的顿声似察觉了房门口孩子们的异常,脸色微变,她“咚”的一驻拐杖站起身,想要证明什么似的快步就朝前摸索了去,拐杖撞到了桌角,她蹒跚莽撞的步子绊倒凳子,整个人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下,花奴连忙窜上前去抱住了张怜的手臂托住腰身,两人跌坐在地。 张怜双唇一颤明白了。 天亮了。 然而,她看不到。 眼前茫茫然一片无垠昏暗,偶尔有一两抹光晕闪过却无法分辨,她甚至连近在咫尺小花奴的眉目轮廓都看不清。 陆婉瑜捂着唇角不敢泄出颤声:“是、是我不小心,天还没亮呢,这就叫人点烛,花奴……花奴,点烛!” 小丫鬟的目光在自家三小姐和老夫人之间晃动两许,还没站起身,手臂就叫那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的张怜给按住了:“不用点了,”她从喉咙里掐出的嗓音似哭带笑浓浓自嘲,她身染沉疴早已觉得这段时光是偷来的幸福,自从陆仲嗣身陷牢狱,她整日以泪洗面连自己也能轻易察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消极不堪,“老太婆,不中用。”讪笑淡淡挂在唇角。 终于,她看不到了。 看不到阳光、绿叶、花枝,看不到儿女们的模样。 好像早有了这等待的准备,张怜比任何人都冷静。 她面朝向房门口重重喘了口气搀着身边人站起身,整了整衣衫掸去尘土,将散落的鬓发挽至耳后,这才接过花奴递上来的拐杖蹒跚而行,好似再折磨的病痛都到此为止,她跨出了房门,便还是一如既往的魏国公夫人。 母亲的异常镇定叫陆婉瑜心疼不已,年长者很清楚如今国公府面临的畏惧和打击,双目失明对于陆家而言,无意是雪上加霜,她不能亦不敢表露出半点的心虚和慌张,陆婉瑜亦步亦趋的跟在张怜身旁生怕她有半寸的磕磕绊绊。 花奴掐着嗓子尖细的咳了两声,陆以蘅这才想起小丫鬟从醒来至今还未开口说话:“花奴?”她察觉小婢女的刻意掩饰和闪躲眼神。 花奴微微垂下眼帘,指指自己的嗓子张口“咿咿呀呀”落出碎音,她下水冻得厉害又吹了一夜冷风,嗓子彻底的哑了,稍用力开口就疼得打颤。 陆以蘅蹙眉恨不得揪着她的小耳朵,就知道不能由着这丫头去,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花奴的额头,竟带着烫热,恐怕是受凉过渡,陆以蘅嘱托着她回房休憩,自己忙不迭奔进厨房,陆仲嗣的案子还没有结果定论,她甚至还没有一星半点的时间去好好整理出头绪,魏国公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她将汤药上炉。 灶烟呛得眼睛生疼,油盐酱醋总让陆以蘅一筹莫展,不光母亲病重的陈药还要为花奴煎上退热药剂,这儿火、那儿水,还有一家人的饭菜,瓶瓶罐罐、酸甜苦辣,陆以蘅手忙脚乱你扭头瞧见灶上一角正搁着云片桃花糕,她想也没想摘了一片就送进口中,一回头,瞧见陆婉瑜站在厨房门口。 “三姐。” 陆婉瑜有些无措的搅了搅手指:“花奴正在陪母亲,看起来……”她指着陆以蘅手里揣着的碗筷,“你更需要我的帮助。”陆婉瑜强打起精神苦笑了下,瞧瞧自个儿这小妹,明明心思灵巧慧敏,舞刀弄枪无所不能,偏偏对着厨房里的东西束手无策,魏国公府从上到下所有的重担责任都堆砌在了她的肩头,从偏隅回来的姑娘显而易见削瘦许多,而她们对陆以蘅的嘘寒问暖少之又少,她是否身受重伤、是否生死难抉,远在莫何顺宁见过的尸骨,尝过的血腥一厘一毫都未曾带回盛京。 陆仲嗣受陷入狱,魏国公府饱受牵连,她的牺牲被人轻贱一文不值。 那姑娘荆钗布裙似有着当初的山花烂漫,她明明可以银鞍白马、披荆斩棘,可如今却被困于魏国公府这样一座小小的城池里。 “阿蘅,你恨大哥吗?”陆婉瑜细弱轻问。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阿蘅就像一只站在枝头振翅欲飞便能海阔天高的鸟儿,可惜,她纤细的腕上被拷了枷锁。 陆以蘅一愣,抬眼就能看到那温柔女子的眼底噙满了泪水和歉疚,她心头一跳,微软泛酸,紧紧握住了陆婉瑜的手摇摇头:“三姐,不是陆家人的罪,陆家,绝不担。”他们不应该成为被人拿捏践踏的蝼蚁,十年前已经毁于一旦,如今他们想要故伎重施,踏平自己青云路上所谓的障碍,陆以蘅绝对低头求饶。 绝不。 陆婉瑜轻噎口气,眼泪啪嗒落在手背,滚烫滚烫,这支离破碎的家宅却让血脉更加的拧在一起。 怨天尤人没有用,自怜自爱更无帮助,她要紧牙关,天色不见明朗,午后更似暗沉阴郁,入了冬的盛京城仿佛正在等候一场风雪交加。 “三姐,他们来了。”陆以蘅突得顿下手中的盘碗。 “谁?” 那瞬,呯一声巨响,国公府的大门叫人极其无理地推开,马蹄勒停,紧接着脚步纷乱错杂,陆婉瑜等人闻声赶来,才发现是大理寺的衙差。 来的好快。 陆以蘅一眼便明了。 兵卒衙役几十人一纵两列就将半个庭院都挤满了,人群之后慢悠悠的步上前来一人,悠哉悠哉的打量着荒芜的院子,啧啧感慨:“陆大人,本官奉都察院命与大理寺协查,还请府门中的女眷偏厅暂避。” 查抄搜剿这些个事可不是儿戏。 陆以蘅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不是因为大理寺来人的目的,而是眼前站得直挺挺的男人正悻悻然的模样。 程仲棋。 陆以蘅后槽牙嘎嘣一咬,好个程有责,竟故意派遣程仲棋来查抄魏国公府,谁人不知他原本就是陆家人早已和国公府水火不容,这么多年下来骨子里埋不下的怨憎让他恨不能将陆家置之死地。 长廊那头闻声的张怜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她怎会听不出这属于自己儿子的声音,那恶毒的讪意嘲弄叫她心如刀绞。 程仲棋抬眼就看到了自己“母亲”那削瘦如魂不附体的仓皇神色,他的眼底没有半分愧疚,只有一种咎由自取的快意:“老夫人,打扰了。”他刻意朗声,越是恭敬越是叫人作恶。 陆以蘅偏身挡住程仲棋的视线:“无需,娘她看不见,程大人请便。”她挥手示意花奴和陆婉瑜将母亲搀送至一旁的长廊小亭。 程仲棋微微挑眉,张怜看不见了这样的消息似乎没有半分的打动到他,只是了然蹙眉摆摆手懒得多言,衙差们不由分说就冲入了各个厅堂厢房翻箱倒柜。 乒乒乓乓的声音不断从小园檐下传来,金丝雀儿惊慌的吱喳乱叫,花瓶小盏被砸的粉碎,似在查找那些瓶瓶罐罐里有没有窝藏金银财宝,花奴焦急的原地跺脚,这——这是搜查吗,分明是强盗行径! 陆婉瑜不停的念叨安抚张怜气得直发抖的脊背,她察觉的出母亲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沉重,她看不见但是不代表听不到,瞧啊——自己怀胎十月的好儿子,脱离了家族背弃了祖宗不说,现在巴不得想尽一切办法扳倒魏国公府好讨程家的欢心! 老夫人痛心疾首,浑浊老眼中快沁出了血。 第一百五十六章 挑拨离间起 从东厢到西苑,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没有放过,“哐当”白瓷碎裂,云片桃花糕散落一地。 “仔细的搜,房梁、隔墙、壁橱,掘地三尺!”程仲棋不慌不忙下令,他有的是时间。 来来往往的衙差们手脚不停,不知不觉日暮偏西,原本暗沉的天色更是压抑,显然,程大人并没有鸣金息鼓的意思,不,或者应该说,没有查出蛛丝马就誓不罢休。 得了令的兵卒们更是胆大妄为,房中的数多支架轰然倒塌,陈年收藏的旧书散落遍地被人踩踏而过,张怜屋中仅剩的两个红木箱被蛮力撬开,里头几匹绣花的上等布料被撕了个粉碎。 陆婉瑜没有办法制止可见状忍不住怒上心头,那是母亲留下的嫁妆,珍藏多年竟遭这些不通人情的兵卒蛮横对待:“你们——你们别太过分了!” 她的声音细弱,兵卒们不会搭理女眷的话,讪笑着踹门而去。 程仲棋不以为然的瞥了陆婉瑜一眼,正堂出来的衙役不知将什么递到了他的手中,男人耸着肩笑了起来,不可思议的看着手里的糖人,虽被摆放在厅堂的窗下却上头一尘不染,想来陆以蘅很喜欢这个小玩意:“陆大人,知道朝廷里的人都怎么夸你?”程仲棋转过身看向一直神色紧敛的陆以蘅,晃了晃手里因福树的麦芽糖。 “魏国公府里的小刺猬,剿匪大军中的小阎王,听说你在偏隅突破重围救过不少人的性命也一马当先斩杀数百贼寇,好生厉害啊,掌着生杀大权的感觉是否,意犹未尽?”男人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姑娘,想象不到十年前的药罐子除了在盛京城一鸣惊人还能横刀立马罗刹花间,“你人还没回到王都已经得了不少大人的赞不绝口,道是临危不乱、有勇有谋,就连石大将军都在大军回城前向陛下求情务必要将案子水落石出,切勿牵连魏国公府。”啧啧啧,瞧瞧,舞刀弄枪的莽夫偏生就得了众人的青眼,一场剿匪成就了陆以蘅,只是可惜,他们口中的“小将军”、“大英雄”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就好像她喜欢的这支唐人,童心未泯、难成大气,程仲棋俯身压着嗓音在陆以蘅的耳边轻语,“你这样的丫头,为何要回到盛京城。” 为何要为这本来就一蹶不振的陆家出头。 不过一盘散沙,就该日暮穷途,可是陆以蘅的出现让陆家重焕生机,然而,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凭着一腔孤勇热血,又岂能踏过盛京城的千沟万壑。 程仲棋笑吟吟退开,“啪嗒”手中的糖人落地,碎成了一片。 “哎呀,本官不小心。”他挑眉刻意装腔作势,鞋履踩踏过碎裂的麦芽糖,嘎吱嘎吱。 陆以蘅怒目而视。 她在克制,男人瞧得出来,眼神如同带着冰锥恶狠狠的就能扎进皮肤,可他坦然而笑就仿佛在看一只敢怒不敢言的猴子,居高临下没松开鞋履,突得臂弯被人狠狠一撞,有股力道压在身侧顶得他踉跄着大退三步,那身影一瞬已叫旁边的衙役给擒住了。 竟是那个一声不吭的小丫鬟花奴,咬着牙跟涨红着脸比陆以蘅更愠怒三分,显然是卯足了力道冲撞上来,好大的胆子。 程仲棋一摆手,衙差拧过她的胳膊在腿脚上一踢,迫其下跪。 “二哥!”陆婉瑜惊呼,花奴身子骨弱,被两个官差左右拗着臂膀硬生生的几乎将脑袋都贴在了地上。 “谁是你二哥?”程仲棋好整以暇,陆婉瑜就是个只会哭哭啼啼从来毫无建树的女子,就和那些摆放在壁橱上的花瓶没两样,今儿个,好像生气了,怎么着? 就因为一个小奴才? 可笑。 “婉瑜——”张怜循声拉扯住陆婉瑜的袖子,怒道,“别与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讲理。”理是说给人听的,这般混账东西怕是压根听不懂人话!张怜浑身都在颤抖,是给气的。 程仲棋眯眼,目光转向张怜,那老女人虽然看不见,但似是察觉了一般,硬是挺起了胸膛,好一副无畏无惧坦然对峙的模样,男人抹了抹鼻尖缓缓踱步,他如今可有着极好的心情来和这一罪门好好聊说聊说。 “老夫人,您眼瞎了,莫非心也盲了,”他可笑的抬手一指,“陆家一门老弱病残无用废物罢了,除了惹是生非在盛京城里还能落得何种好处,哦,对了,还有个天资聪慧的早夭儿,可惜啊——否则您老现在也不用光依靠着一个‘药罐子’了。”他眼角余光瞥向陆以蘅——你以为你是救世神佛吗,不,你只是她们达到目的的垫脚石,陆家想要翻身的筹码。 喏,若是陆仲何那个所谓的神童还在世,也许压根就没有你陆以蘅一分的地位,她们是打从心眼里对你好吗,不——她们只是利用你罢了。 程仲棋很是想不明白,陆仲嗣是个赌徒,陆婉瑜是个花瓶,一个关着“洗心革面”的幌子进东书院成了伴读,一个残花败柳还入了江维航大人的眼。 而陆以蘅呢,是个冥顽不灵的刺猬,自以为是、我行我素,这般拼了命的努力在魏国公府这些不中用、不争气的蠢货面前,毫无价值。 陆婉瑜袖中的拳头捏的咯咯响,在那个男人站在陆以蘅面前,用着不屑的眼神说着挑拨的话语,将陆家所有的关怀置喙成别有居心的时候,陆婉瑜发誓,她这辈子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愤怒,恨不能将拳头恶狠狠的砸在程仲棋的脸上,让他头破血流! 张怜拉扯住她长袖的手一松捂上自己的心口,猛烈的咳了起来,袖口的花色染上淡薄的血渍,老夫人哪里受得住这般冷嘲热讽,呛着声难以平复。 “程仲棋,”陆婉瑜的满腔愤怒顿化成了悲鸣,“你是要把娘活活气死才甘心吗!”她连忙搂抱住张怜,低啜着怒喝。 男人的心思不在那老不死的母亲身上,他目光锐利、目的明显,每一个字眼都充斥着嘲弄。 陆以蘅眯了眯眼,突得从嗓子里湮出一声呛笑,冷冽的带着轻蔑和不齿:“自欺者愚,欺人者恶,程家收下的废物,陆家——瞧不上。”程仲棋对陆家的嫌恶来于嫉妒,陆家越是光耀门楣,他越是脸上无光。 陆以蘅不避不躲,眼神直勾勾的对上男人的瞳孔,甚至连话语都轻飘飘的就好像在说,程仲棋于她的眼里也同样一文不值,男人嘴角微微一抽,小丫头略带稚气的脸上是那双点尘不惊看似疏冷又淡漠的眼睛,可分明的倨傲的眼神里透出执拗的倔强,仿佛现在占据着云巅正低头蔑视的不是自己,而是她。 口中的话不带丝毫婉转,刁毒的叫人恨不能缝起来。 程仲棋咬牙切齿的噎了嘴,似有所隐忍的往后退了步子,一旁正在审理清点的大理寺司直递上了过目的册子,程仲棋漫不经心的瞥了眼:“三院六厢,清点银子一百八十二两,另附玉碟三只,银坠一对,啧,”程仲棋懒得看下去,这点儿搜出来的小数目连“塞牙缝”都不够,怎么成案呢,他不耐烦的将册子丢还给司直,抬手指尖轻轻叩击着一旁的红木藤柱,哒、哒、哒,“昨儿个陆仲嗣的押都画在了都察院,这点儿,你我都没法交差。” 程仲棋不着急,双手一搅拧着鼻尖清了清嗓:“从善不从恶、从简不从繁嘛,若是当真从犄角旮旯搜出了赃物,这魏国公府可就谁也跑不了了。”意思很明确,交出了金银把陆仲嗣的案子坐实了,陆家人只需要推脱不知情将罪孽都往一个人身上堆就是,况且陆以蘅刚得了剿匪功勋,眼看着圣上都不愿意看将其牵连,到时候朝廷里的大人们帮一把手,陆家又何必自讨无趣。 识时务者为俊杰。 陆家众人惊闻皆倒抽口气。 “哈——”那被拧着胳膊跪在地上的花奴徒然放生大笑,掐着喉咙迫着开口,声音失却了原本的娇俏显得沙哑粗糙,可字句如刀,撬入人心,“奴婢曾从南屏的说书先生口中听过故事,便以为故事只是故事,却不想,世道之上,竟当真有如此,”她感觉的到自己的喉中泛上些许腥味,她贴着地朝程仲棋咬牙,“狗官!” 啪—— 一记耳光已甩在了花奴的脸上,嘴角血渍溢出。 程仲棋反手的速度极快,他朝着地上啐了口:“伶牙俐齿,这般刁毒嘴脸,是和谁学的。”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程仲棋……你、你敢!”张怜听到了耳光声,她晃悠悠一驻拐杖愤然起身就要扑上前来,奈何识人不清脚步踉跄,陆以蘅忙搀住几乎跌倒的老母亲,“你敢——”张怜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耸动的胸口是她呼之欲出的羞愤情绪,花奴是她同样视为家人的丫头,程仲棋恶语伤人、出手歹毒,丝毫不将魏国公府放在眼中。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家破人亡局 程仲棋却似看猴戏,哈哈大笑:“老夫人,一个奴才而已。”这样的小贱婢程府有几十上百个,不顺心了打打骂骂都不是事,若是惹恼了主子便是拖出去杖毙也无人问津,怎么,魏国公府的人却还想装什么情深义重不成,“本官还有的是时间和你们蘑菇,今日,咱们,总有一方儿,得交差不是。” 这哪里是奉命搜查,根本——根本是逼证! 青天白日、正大光明。 陆以蘅揽住张怜的手指一紧,她目光收敛,唇角轻轻的抿了起来,身体微微靠向前连臂弯都挡在了老母亲身前,手腕突地被陆婉瑜掐住,那女人朝她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知道,陆以蘅,忍无可忍。 可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如今大理寺的人正在盘查,而程仲棋身为都察院派来监督执行的人,对一个出言不逊的奴才可以打骂无人追究,然你身为罪门家属绝不得反抗,否则这抗旨阻挠的罪名就够吃一壶的,陆婉瑜抓着她的力道很紧很紧,生怕一撒手,这小妹一怒之下就跳起来将眼前一干人等揍得个落花流水。 程仲棋更是得寸进尺挑眉:“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陆仲嗣若不是个小侍郎也轮不到都察院来办这案子,”无品无级者提交大理寺,他程仲棋如今也不会站在魏国公府里,陆以蘅自然听得明白——陆仲嗣晋升伴读小侍郎一事陆家人还以为是飞黄腾达,可她知晓,一旦有了品级只会更容易让人抓他的把柄难以脱罪——程仲棋看明白了,整个魏国公府也就陆以蘅,不是个傻瓜,“良禽择木而栖,否则到时候,你的下场不会比所谓‘神童’好,最后的那只小鞋不知……找着了没有。” 男人猫着腰儿迫不及待的欣赏陆以蘅的憎恶神色,这是一场示威、一场警告。 咔。 陆家姑娘没有动,反而是张怜闻言脸色大变,僵着身子倒抽口气,那双看起来没有焦距的空洞的眼睛死死瞪着程仲棋,形容枯槁的手“啪嗒”一下就抓住了男人的衣袖:“你——你怎么会知道——”她双目圆睁,好似听出了弦外之音。 程仲棋眼角一紧,神色动荡,几缕心虚闪躲眼底。 张怜的手越发的抓紧,不依不挠:“你——你怎么会知道仲何掉了一只鞋,怎么知道的!”他突然卯足了劲道大喝,震得周遭人都瞠目结舌,老太婆似从没有过这么大的毅力和勇气,一捏拐杖,整个身体从地上弹跳起来,揪住程仲棋的衣襟就将他往后一压,“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仲何少了一只鞋,他从冰河里被捞起来的时候,你不在场,魏国公府无人在场!”张怜眼中布满血丝,她好像琢磨到了什么,一个恶毒的答案呼之欲出—— 她不敢置信,也不愿相信。 陆仲何年幼贪玩,冬日跑出府院去河边玩耍却不慎跌入湖中溺毙,家丁们抱着尸体送回国公府中时,只有张怜看到了他最后的样子,肮脏的水草、苍白的肌肤,还有因为挣扎而掉了的小鞋,每个人都可以想象的到这个孩子是如何在冰河中窒息着求生的反抗—— 张怜泣不成声几欲晕厥,魏国公府的儿女们是在灵堂见到陆仲何遗体的,那个时候张怜为他换上了新衣新鞋,完完整整—— 没有人看到,陆仲何最狼狈落魄最无力反抗的可怜模样。 “是你!”张怜抽噎着气,指甲狠狠的掐进了程仲棋的手腕,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就好像吃人的怪物恨不能一口就将眼前这个恶毒的凶手给生吞活剥,“你当时就在河边——你看着他落河,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在水里沉浮挣扎而不相救!程仲棋——你——” 张怜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牙齿克制不住的打颤,身体支撑不了精神上带来的冲撞和打击,整个人似是失去了理智般扑在程仲棋身上又抓又打。 男人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顿恼羞成怒,一把抓过老太婆的双手将她往后一推:“你疯了!不过是个天资聪颖了几分的孩子,还渲染的满盛京皆知,只有你把他当宝!聪明,哈,能诗词歌赋有什么用,会琴棋书画又有什么用,那个时候他几岁?”程仲棋看着张怜难以呼吸、泣不成声的样子,一股恶毒的快意就涌上心头,忍不住开口,“八岁,还没来得及参加童试,真是可惜,也许是老天爷叫你们瞧清楚,陆家没有神童,陆家翻不了身。”男人冷笑,对陆仲何弃如敝履、不屑一顾—— “老夫人,您想知道那只鞋,去哪儿了吗?” 他突然咧开嘴角,笑的放肆张狂,无比刺眼,将袖中之物抛去张怜怀中。 老夫人的指尖一触,顿,睚眦欲裂。 那是一只小巧的鞋履,白底绣花边,看起来也不过是七八岁孩童的身上物。 “你——你——你这禽兽!”张怜从牙根深处迸出字眼,眼泪哗啦哗啦顺着脸颊滑落,她捧着鞋履如同抱着失却已久的真爱之物,狠狠的揉进怀中,“是你杀了仲何……是你推他下去的,是你——!”张怜急怒攻心,程仲棋从来见不得陆家人的半分好,所有的萌芽都被扼杀,陆仲何当时年幼只知程仲棋虽然离开了陆家却始终是自己的哥哥,哪里懂得人心险恶,也许——也许,他在落下冰河的那瞬,水一点点浸没鼻腔、眼睑,他希冀着求生时口中喊的,不是父亲母亲,而是——哥哥。 哥哥,救救我。 可是,这个哥哥,就这么冷眼旁观的站在岸上,看着他,一点点的死去,然后,扬长而去。 张怜这口气再也无法顺上心头,噎在嗓子里暴怒一喝,双眼翻白“噗”的呕出口献血倒在陆以蘅怀中。 “娘亲!”陆以蘅吓坏了,她从没有见过张怜如此崩溃的模样,忙将她的脖颈枕在自己臂弯伸手去擦她顺着嘴角不断流淌出的血渍。 陆婉瑜骇的脸色惨白,她的手从张怜的胸膛抚至脸庞,指尖颤颤巍巍的探到了鼻息,整个人“咯噔”跌坐在地。 没有呼吸。 就好像死寂一般。 陆以蘅大惊失色,她知道陆婉瑜的行为和神色代表了什么,也知道程仲棋方才那番刻意恶毒的话语带给张怜多大的打击,她本就沉疴在身,这段时日恍恍惚惚筋疲力尽,更何况陆仲何是她多年不愿提及的一块心病,这无意是在拿刀子捅她的心。 不,是剜心割肉、千刀万剐! 张怜压根受不住这般刺激打击,气息一绝,便,撒手人寰。 陆婉瑜的眼泪挂在眼角晃晃悠悠就是不敢掉下来,母亲说,仲何是二哥杀的,因为羡慕、因为嫉妒,因为那病态的情感滋生的恨意至今没有消弭,他杀害了小弟还将母亲逼上绝路,陆婉瑜“咕咚”吞咽了嗓子眼里磨出的唾沫,张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半个字眼也没有,满眼看到的都是血—— 母亲的眼泪,母亲的悲痛,母亲的哀鸣——陆家情感上的一切折磨都是程仲棋一手造成的—— 支离破碎。 是他! 所有的怨憎、爱恨、儿女情—— “噌——”刀光亮起,所有人都没有回过神,陆婉瑜纤细的身影从来柔弱不堪支撑,却突得冲上前去出人意料的拔出了一旁衙役身侧的长刀,她甚至没有那般力气将刀锋高高举起,可是拼死的朝着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砍下。 “我——我杀了你替仲何报仇!”女子掐着嗓子带着哭腔是心胸愤懑无法宣泄的恨意! 杀了你。 杀了你! 陆婉瑜这般温柔良善的女子竟也从骨子里爆发出了一股蛮劲,夺刀而出! 陆以蘅压根没有反应过来,不,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第一个拔出刀要杀人的,会是这向来柔软的小兔子——究竟是被逼到了何种绝境,才强迫着告诉自己无法吞咽爱恨血泪。 “三姐,不要!”陆以蘅惊慌大喊可根本无法制止已经失去了理智的陆婉瑜,这里的兵卒衙差正等着你动手、等着你拔刀,他们要制住陆婉瑜是轻而易举的事,程仲棋固然是个该死的恶徒,但陆以蘅更担心陆婉瑜的不计后果。 啪。 那刀锋还没有砍到程仲棋的跟前,陆婉瑜的手已经被男人勒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想在这里报仇雪恨,简直不自量力的可笑,男人的眼神落在了张怜已经失去呼吸的尸体上,转而扫过陆以蘅焦灼的脸庞,几乎是在一瞬,他没有给陆婉瑜半分退缩的机会,也没有给陆以蘅想要相护的时机,“啧”的轻叹声落,手腕一转,那刀锋就顺势反向刺去。 “三姐!”陆以蘅倒抽着气惊呼窜上前来一把抓住陆婉瑜的衣袖向后拉扯试图引她避开那锋锐寒光,“嗤”,陆婉瑜大退三步身子踉跄着落在陆以蘅的怀中,她的腹上血流如注。 第一百五十八章 生死一念之 长刀被程仲棋夺下就那么轻巧婉转不给一丝余地的,割过了陆婉瑜的小腹。 跌撞的力道让毫无支撑的陆婉瑜直直倒在陆以蘅的胸怀,两人跌坐在地,温热的血渍浸透了女人的衣衫也流淌到陆以蘅的指尖,她惊恐万分忙伸手紧紧捂住陆婉瑜的伤口不敢撒手,脑中一瞬的片刻空白,只觉得这血刺眼的令人头痛欲裂,耳中不断鼓噪的不是周遭嘈杂的声音而是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混着热血,就从陆婉瑜的四肢百骸里流淌出来。 程仲棋虽有错愕却脸色一变突现狰狞,陆家死一个还是死两个,没有差别,他嘴角不由自主的开始抽搐,眼前满是血的景象不知令他更为兴奋抑或骇然,突得,男人失神一窒手里的长刀“哐当”落地,嘴里闷哼着怒喝扬手一甩—— 呯。 冲上来的小丫鬟已经被踹离两丈远,趴在地上爬不起身。 花奴不知何时挣脱了那些同样目瞪口呆的衙差,扑上来抓住程仲棋的手腕就狠狠一口咬下。 呸。 男人朝地上啐了口,看着自己几乎被咬掉了一块肉的手掌,陆家这些人都是屡教不改、冥顽不灵的野兽,野兽就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对付,他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刀朝着不知死活的花奴走去,周围的兵卒衙差们都冷漠的视若无睹—— 每年朝廷里有多少的名门望族犯了事受牵连被查抄?数不胜数。 但凡有所抵抗喊冤的哪一个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们早已司空见惯,更何况你魏国公府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如何与都察院、大理寺相抗衡,连讥带讽算什么,你便有再多的冤屈也最好别让眼泪掉下来,更惶谈提着刀子要报仇。 简直,不自量力。 陆婉瑜和花奴的恼羞愠怒、不计后果在他们的眼底里看来不过自讨苦吃。 “程小大人……”大理寺的官员抱着一叠册子恰赶来长廊亭角,这一瞧心头慌得脚步咯噔,定了定神附耳密语,神色百般紧敛可不是要故意打扰程仲棋的“兴致”,毕竟忙活了大半日没有搜出赃银,这事儿就不宜太过。 程仲棋心知肚明,示意手下人将那个不长眼的小丫鬟扣下,他清清嗓子掸了掸衣袖,就好像在挥去沾染的晦气,昂首挺胸依旧是来时那个不沾血渍人命债而高高在上的程小大人。 “陆家一门顽固,众目睽睽之下抵抗阻挠大理寺执行已被正法,今儿个,”程仲棋狞笑冷道,“算你们魏国公府好运。”蘑菇一个午后没有搜查出所谓的金银财宝藏,可这场好戏意犹未尽。 程仲棋没有任何的惋惜愧疚,他得意洋洋唾骂着反抗者的愚蠢,扬手收了残局,大摇大摆的离了魏国公府。 不知何时起的夜风刮得脸庞生疼,冬日夜幕降临的极早,连空气都透着氤氲起的寒凛。 满地狼藉。 陆婉瑜还没有咽气的苟延残喘着,这一刀口不深不浅,纤细却狭长,她没有当场毙命却要承受割裂不断血流带来的刺痛,她呜呜咽咽着声发不出完整的字句,整个下半身都是殷红的血渍。 “三姐……”陆以蘅咬牙扭头看到母亲早已冰冷的尸体,她伸手一抹,血渍糊了满脸,晃晃悠悠站起身一把将怀中的陆婉瑜抱起,跌跌撞撞冲出府门,“……我找人救你,这就去找人救你……” 深冬刺骨,原本车水马龙的街道早早的闭了市,陆以蘅环顾这僻静无人的巷子,从未觉得盛京城这般冷漠地令人绝望。 陆婉瑜神志模糊早已看不清眼前的人事,她甚至连痛觉也开始麻痹,只能感受到身体中的力量和温度在不断的流逝,眼睛里倒影的是一片无垠苍穹,没有月色、没有星光,暗沉暗沉的,这热闹非凡的王都竟也有片刻黑暗到没有烛火可以照亮。 她倒抽口寒气,“咕咚”就有血从嘴里倒呕出来,她听到踉跄的脚步和慌张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难以压抑。 三姐。 三姐。 我找大夫救你,一定可以救你—— 是陆以蘅,她从没有听过自己小妹这般慌乱无措的情绪,啪嗒,好像还有温热的泪水落在自己脸庞,可是,陆婉瑜没有任何的力气抬手,她很想开口安慰,阿蘅、阿蘅,你别怕。 不要害怕。 咚咚咚——急促的拍门声重重捶打在门板,紧接着是不耐烦的应门声,嘎吱。 烛火照亮了半面。 “大夫、大夫,快救救她——”陆以蘅满眼的希望全然寄托在这打开医馆门的老妇人身上,“她受了重伤,求求你救救她……”小姑娘的眼泪泛滥在脸庞将血渍晕开。 那执着灯火的妇人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眼前一片猩红,满脸是血的姑娘就仿佛深夜里杀了人的恶鬼,而怀中的人半身如同在血水里浸泡过的可怖。 老妇人慌得尖叫起来,她认出来了,这是魏国公府陆家的小姐,听说陆家大少爷入了狱有不少的罪状都在待审闹得是全城沸沸扬扬,今儿个国公府正遭查抄——哎哟,不得了! 闲事谁敢管,这陆家不详,遭了厄运,谁沾上谁就得有血光之灾,艰屯之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呯——几乎在陆以蘅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医馆大门已然紧闭,她倒抽口气,抱住陆婉瑜的臂弯酸痛到麻木可半分也不敢松懈,咚咚咚——咚咚咚—— 开门、开门啊——你们救救她,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 陆以蘅哭喊的声音好像夜里垂死挣扎着哀嚎的小兽,从放生到悲鸣,渐渐没了声息,只剩下嗓子眼里的呜咽混着血泪自己吞下。 “求求你们……”她跪在门口,看着悬壶济世的四字匾额,就这样明晃晃的刺痛浑身的血肉。 可是,无人应答。 盛京寂静空洞的就好像是一座躯壳空城。 “……阿蘅……”陆婉瑜张着口,别再找人了,贪生怕死、趋吉避凶皆是本能,可是嘴角被陆以蘅的指尖捂住。 她不要听也不想听,陆婉瑜毫无力量的手指不知为何能够死死拽住她的衣袖,,陆以蘅不敢低头去看,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从自己的亲人身体中流淌出来,止不住——就好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在悄然消失。 只要有人,哪怕只要有一个人,来帮帮她——帮帮他,无论是谁都好。 可是,没有人。 陆婉瑜感觉到身体的颠簸时陆以蘅脚步不稳连小石子都能叫她错乱了心神,酸疼的腿脚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而跌撞踉跄。 血,流淌了一路,噗通,陆以蘅终于走不动了,瘫软着身体坐在街角动弹不得。 陆婉瑜眼前灰黑带着不由自主的抽搐,从陆以蘅身体上传来的温度转瞬即逝:“……阿蘅……”她嗅到了小妹的呼吸,听到了小妹的啜泣,还有眼泪,滚烫滚烫打在脸庞,陆婉瑜却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悲,有那么一瞬,她想笑一笑,最后笑一笑,“以后……你、你不用那么……辛、辛苦了……” 不用——再这么辛苦了。 她的气息噎在这一刻。 就好像睡着了一般在陆以蘅怀里,没有了呼吸,从她的袖中滚落不知何时被偷偷藏起来的云片桃花糕,沾满了尘灰泥土。 陆以蘅泣不成声。 “……三姐,不要,别这样——不要不要不要——求求你……”她声嘶力竭,最后的镇定全然崩溃,一股前所未有的莫大绝望铺天盖地袭来,陆以蘅抱着陆婉瑜的身体失声痛哭,“三姐,别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求求你——再看我一眼,再和我说一句话,哪怕笑一笑,笑一笑,也好。 阿蘅,可真讨人喜欢。 阿蘅,我这么心疼你。 阿蘅,是羡慕嫉妒也朝思暮想的姑娘。 她是陆婉瑜心里的明珠,遮天蔽月也不会蒙尘。 从此往后,再无人能困得住,魏国公府不是你的囹圄,陆婉瑜也不会成为累赘和负担,那些凡夫俗子们不会再嘲笑你、讥讽你—— 我的阿蘅,就像青天苍穹里掠过的小鸟,振翅高飞、海阔天空。 陆婉瑜似乎在最后一刻充斥的是满心释怀,她终于可以陪着自己的母亲,再也没有人可以欺凌折磨,而阿蘅呢,身上背负的担子是不是可以轻一些,多年来的愧疚歉意,终于到了结束的一刻。 陆以蘅的哭声就好似这座世上最热闹繁华城市中孤寂的幽灵,渐渐的成了寒夜里呼出口的白雾,迷迷茫茫、辗转消弭。 温柔良善的女人死去了,一同离去的好像是那些夏日明光里的娇嗔和安抚,嬉笑怒骂成了毒咒,天伦之乐成了梦魇,陆以蘅脑中划过的每一寸片段都像是刺在心头的尖刃。 一刀一刀。 体无完肤。 缓缓的,有冰冷的雪花飘落在脸庞晕开成水渍,今夜的霜雪悄然而落,似要为殷红覆上盛大素稿,陆以蘅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僵硬的不似是自己可以控制的身体。 她从未惊觉,冬日可以如此寒凉。 万念俱灰。 第一百五十九章 杀人要偿命 一步一步。 她就这样沉默着在漫漫飞雪中,将陆婉瑜送回了魏国公府。 断壁残垣,狼藉满地。 这是家吗。 这不是。 像个令人畏惧的魔窟,黑洞洞的,浸透不了一分烛光。 她将张怜和陆婉瑜轻轻安置在厢房的床榻,挑捡出新的被褥盖上,她们安安静静,就好像睡着了一般,陆以蘅关上房门,将正堂清扫,她没有点烛,也没有眼泪。 哗啦哗啦。 破碎的瓷盏碰撞出泠音。 叽叽喳喳——那被人丢弃在地的鸟笼里传来细碎的叫声,金丝雀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它的眼睛圆溜溜的瞪着,好似也不敢置信这魏国公府中所发生的一切骇人听闻。 陆以蘅的眼神动了动,她捡起鸟笼,“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吵醒她们——她们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 金丝雀好像听懂了,眨眨眼,呆立不动。 陆以蘅的唇角轻抿,目光深邃黯然,同为笼中鸟,不得不在屋檐下低头,权贵、权势,每个分都可能要了你的命、断了你的路,她曾有一腔热血、赤诚忠义,也曾做过很多的努力,千方百计、不顾生死,不过是期待着有朝一日沉冤昭雪让魏国公府重耀门楣,不过是希冀着父母和兄弟姐妹不再遭人冷眼、受人排挤——南屏陆家,是堂堂正正为家为国的名门之后,他们行得正、坐得直——国公府未有任何伤天害理、背信弃义之事—— 可是,落得如今的下场。 哈——这就是天道公理吗。 不,狗屁。 狗屁! 陆以蘅咬牙切齿,她的所有热情被人践踏不值一提,眼睁睁看着家人被屠也不得反抗,母亲惊亡,三姐错杀,却只换来凶手一句“好运”,哈——这就是盛京城里的尊卑、盛京城里的规矩。 可笑。 吸入喉中的凉气刺的心肺生疼,陆以蘅已经失去了所有,还畏惧生死吗? 苍白纤细的指尖轻轻打开了鸟笼,金丝雀“嗖”的窜出了囹圄振翅而去,夜空里只落下一缕羽毛的痕迹—— 天高海阔,任鸟飞。 陆以蘅掐着嗓子冷笑起来,如泣如诉。 被冤者,沉默蜷缩;杀人者,冷眼旁观。 寂寂深夜之中,魏国公府斑驳朱漆的木门紧紧闭上,似要阻隔沉闷冬夜一世光阴。 这场雪并不大,街道还未留下雪痕,大理寺前的灯火因冷风吹拂转瞬明灭,几个衙差搓着手缩着脖子,互相使着眼色算是夜巡值守时的寒暄。 “谁!” 突得,有人抹了抹眼睛上前一喝,还以为是自个儿眼花了,小雪茫茫中竟有个单薄的身影直挺挺的站在阶下。 衙差们面面相觑都聚了过来,那人身形娇小,肩头与发髻叠了薄薄雪片。 “这不是……陆小姐吗……”他们惊呼,阶下不是别人,正是魏国公府陆以蘅,那小姑娘面无表情,不,应该说神色沉寂的比如今的寒夜还要暗暝,在这般雪夜里叫人毛骨悚然。 “陆小姐,深更半夜,来大理寺作何?”衙差哆嗦着挺身,今日程小大人搜查了魏国公府,他们都听说了噩耗,张怜气绝,陆婉瑜愠怒上心对程仲棋出言不逊还意图行刺,这才被反杀——可,是非对错,哪有什么道理。 魏国公府,只能自认倒霉罢了。 陆以蘅没有回话,她只是冷眼瞥了那鎏金的巨大匾额,一步步视若无睹的走上阶来。 众人微退半步,踌躇迟疑着叫嚣:“陆小姐,你要做什么,这儿可是大理寺,莫要胡来!”有人已经警觉的捏紧了腰际的长刀,紧绷着齿根咬唇,“再上前一步,可就休怪我等不敬了!” 踏、踏、踏。 陆以蘅没有停下。 噌——长刀出鞘,摇晃的灯花下落出灼眼的弧度,哐当,那刀柄已被人折手一点,跃起的瞬间如同在黑夜中矫捷似闪电的怪物,那衙差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小腹猛然遭了一记重踹,整个人飞扑了出去撞在了自个儿兄弟的身上,两人哀嚎着乒乒乓乓滚下阶去,剩下的衙役见状纷纷全神戒备、拔刀相向。 陆以蘅出手的速度极快,屏气凝神分寸之间就已经挑开了他们的长刀,手腕一转“咔”的接下刀锋直愣愣的朝着猛扑上来的衙差脑袋劈下,那人顿时脸色惊变双腿发软“噗通”跌坐在地,陆以蘅转手收势之时那锋刃堪堪擦着衙役的额头过去,只削掉了一簇长发。 谁都看得出来,小姑娘手下留情并不想伤及无辜。 这一锅炖的十来名衙差早已被拳打脚踢的落花流水,嘈杂的声响惊动了寺内。 “何人夜闯大理寺!”铜环大门嘎吱打开,来人带着身后的四名衙差各执灯火,他一身藏蓝官袍看似刚正不阿,乃是大理寺寺正罗诏。 可罗大人双眼才看清外头正滚地哀嚎的官差,脑中一怔,脖子根已经察觉了冰冷的寒意,不偏不倚就在他身后。 刀锋横对。 罗大人背上寒毛竖起呼吸凝滞,好快的反应和速度,连自己身后的衙差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在他们举着灯火面面相觑时,这“刺客”若有杀意,那么自己的脑袋早就掉了。 “程仲棋在何处。”耳边的声音干哑却如同雪色彻骨。 “程、程小大人?”罗诏没弄明白,可一瞬就明白来人是谁——陆以蘅,那个魏国公府身手了得的小刺猬,“陆小姐……本官劝你莫要轻举妄动。” 他齿间一颤,察觉到刀口不留情面的割伤了皮肤,陆以蘅置若罔闻:“他在何处。” 小姑娘又问了一遍。 罗诏不敢怠慢:“在、在大牢。”程仲棋今日查搜了国公府后便留在大理寺整理卷宗,还未回到程府。 “劳烦寺正大人带路。”陆以蘅把刀子轻轻一抬强迫罗诏昂起头朝前走去。 “退下、都退下……”罗大人哪儿敢轻举妄动,忙示意战战兢兢的衙差们统统退开,免得这发了疯的小丫头一刀把自个儿的脑袋都给切下来,他听说过不少关于陆以蘅的风言风语,这个胆大妄为的姑娘在偏隅杀人如麻不眨眼,就连西川侯都没在她手上饶得性命。 罗大人“咕咚”吞咽着嗓子里的唾沫,一个脚步一个坑的挪到了灯火通明的大理寺牢前。 里头惨叫悲鸣不绝在耳,夜深之中如此“热闹”,定少不了严刑加身、屈打成招的勾当。 “大理寺执大晏律法,乃治国冈本,可真是我朝表率。”陆以蘅眼底里那簇光芒变成了火苗,明朝暗讽叫罗诏脸色阵红阵白无地自容。 啪、啪、啪——牢中缓缓落出了击掌叫好声,烛火通明下是双不以为意讪弄的眼眸。 “挟持寺正擅闯牢狱,陆以蘅,别说魏国公府本是戴罪之身,你亦是当朝五品将领,知法犯法,便是你的冈本之道?”程仲棋显然听闻了寺中的闹事,他拧着嘴角可见那小姑娘前襟下裙皆有大片干涸血色,是谁的,不言而喻,她狼狈的就像一个落魄的小雪人。 陆以蘅眼底火光一跳,松开手,罗大人连滚带爬的就跑出了大牢,她眯了眯眼只是这么冷冷的站在程仲棋面前,想看看这人面兽心的男人到底是不是石头捏成的,那些血流成河、尸骨遗骸似乎都没有在他的脑海中停留片刻。 无动于衷。 陆以蘅抬手慢悠悠的擦了擦长刀,尖锐锋利,她的目光缓缓转至那倒映出自己脸庞的刀面:“程大人,那天在盛京城楼下见到你,你好神气,程夫人怀胎数月,鹣鲽情深,如今那孩子怕是刚满月吧……”陆以蘅的声音很轻,更像在自言自语,那时盛京城疫情爆发,程敏想要出城躲避被拦下,程仲棋高头大马、银鞭在握,于城楼下冷眼一瞥陆以蘅可没有忘怀。 “你想做什么?!”程仲棋怒道,他不喜欢自己的妻儿从这个野丫头口中流出,简直是轻贱,他不惊不惧只有愠意,谅这小丫头没有胆子在大理寺里嚣张放肆。 做什么? 陆以蘅从嗓子里湮出冷笑,程仲棋,你已经是个父亲了,却对自己的母亲毫无怜悯,为人父母者竟没有半点儿的惺惺相惜和同命相连之情。 她抬手劲力一扬,长刀如迅风一般朝着程仲棋掠去,擦着他的脸颊,直直刺在了身侧的柱上。 程仲棋大惊失色顿恼羞成怒。 “陆以蘅,你疯了!”他的话只卡在嗓子眼里,下半句根本无法脱口而出,因为陆以蘅的手指已经掐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几乎没有留情的扣住了喉管。 “与其哀叹这世道的不公,不如,自己来做这不公者。”陆以蘅的眼中没有半分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决绝,话虽轻飘飘却抬脚猛力朝着男人的膝盖一踢,“噗通”程仲棋跪了下来。 “姓陆的——”男人心高气傲岂受这般折辱,他咬牙切齿咽着声从嗓子眼里冒出恶毒,似乎在警告这个小姑娘,胆敢动他一分一毫,陆家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嘘——”陆以蘅眨眨眼置若罔闻,她指尖冰冷细腻的抚过程仲棋的脖颈,惹来寒颤连连,“程小大人,你问我,掌着生杀大权的感觉,是不是意犹未尽——” 突得,程仲棋双眼猛然瞪大,血丝一缕缕凸现,口中咿咿呀呀的发出不敢置信的碎音,他看起来干净的衣衫染上大片血渍,正从自己的脖颈子里喷溅而出,耳边只有陆以蘅不带任何感情的字眼。 是。 意犹未尽,就像抽出这刀子割过程仲棋的脖子,当机立断,要他,一命呜呼般。 啪嗒。 程仲棋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惊慌知错,头颅,已经落在地上滚了三圈。 呵——杀人偿命啊。 第一百六十章 来的可真巧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似乎没有人料想到这个刚被查抄了府院的小姑娘会单枪匹马跑到大理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斩下了程小大人的脑袋。 她没有半分的后悔和迟疑,说要他的命,就绝不收手。 像个小阎王,冰冷冷的站在牢狱门口跟嗜血的恶鬼没有任何区别,她不怒反笑,看着那颗滴溜溜的鲜血淋漓的头颅,就好像在看一场笑话。 方才连滚带爬的罗大人一屁股“咯噔”惊吓的跌坐在地上,程仲棋在大理寺被人砍了脑袋,就在自己的跟前,陆以蘅仿佛杀红了眼的模样,好似下一刻就会对着在场的兵卒官员一并举刀相向。 罗诏魂不附体,颤颤巍巍的大吼起来:“拿下!拿下!将这个杀人凶手拿下!” 可周遭的狱卒和衙差们纷纷脸色骤变,虽手中握着刀枪剑戟团团围住可没有任何人胆敢上前一步将她擒拿,小姑娘的刀上还在淌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就好像也落在他们的心坎,每个人都很清楚,陆以蘅不怕死也不在乎会受到什么样的刑罚,杀一个人还是杀一百个人,已经毫无差别。 “陆、陆以蘅——本官、本官劝你不要妄想脱罪!”罗诏的声音打着颤从地上爬起来连忙扶正了官帽,一脚踢在身边衙役的屁股上,“去——上去把犯人拿下!” 狱卒们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吞咽着唾沫挪着碎步。 小雪飘零在陆以蘅的发髻,斑斑点点,她冷眼撇过周遭嗤笑抬手,狱卒们如同惊弓之鸟般不中用的慌乱四散退开,“哐当”,那姑娘手中的长刀落在地上,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回话,反而屈膝。 不跪权势跪律法。 束手就擒。 仿佛今夜来不过就是为了杀程仲棋泄恨,而身上承担的杀人大罪从未妄想逃脱,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陆以蘅早心灰意冷、无处可去。 罗诏不敢置信,他在大理寺从职八年,这是头一回看到如此胆大包天又肆意张狂的小姑娘,跪下来的时候脑袋压根不朝地,心底里泛滥的蔑视和傲气就这么昭彰的出落在脸庞。 这不——天才刚亮,整个盛京城就炸开了锅。 魏国公府本就身陷牢狱重案如今在都察院的查抄中死了两个,那陆家小姐深更半夜独闯大理寺一刀砍下了程仲棋的头,现在也被关押其中,如今程家成了最大的喊冤者,都御史死了个女婿,程敏失去了丈夫,最可怜的莫过于那满月的小儿,还没叫过一声爹爹,这——这都是什么破天荒的乱事?! 当时的情况究竟如何,没人说的清楚,大理寺司直罗诏是唯一在场的人,小小官员被传唤到了九龙御殿吓得胆战心惊,他吞吞吐吐口齿不清,唯独那闪着寒光的刀毫不犹豫割裂脖颈的锋锐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光景,简直、简直就是个不惧轮回的索命鬼。 罗诏每每想起都浑身发毛。 冬日入深越发的寒冷,时常霜雪迷蒙不见朗日。 陆以蘅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关押了几日,她的臂弯很酸,因为枷锁的拉扯使得肩膀发憷,瞧瞧这些胆战心惊的狱卒,仿佛他们关押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般,四肢扣着黑铁锁链,她是被吊起来的,踮着脚跟才能勉强站稳,却更让匮乏身体难以支撑,背后的伤口早就因为厮打而裂开,血迹大片大片的渗透凝固,时好时坏,如今麻木得已经感觉不到痛处,血肉模糊、腐败溃烂。 偶尔恶语咒骂,偶尔无水无粮,牢狱里充斥着干哑的嘶叫,哭爹喊娘。 墙头的窗框外掠进的寒风将火把吹拂明灭,呼啦呼啦,陆以蘅浑身满身是血披头散发的模样和一个疯婆子没有什么区别。 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杀了朝廷命官便是知法犯法行迹恶劣,她没有想过要脱罪,母亲死了,三姐死了,大哥早已陷入囹圄,她只知道手中沾上程仲棋热血的时候,没有半分的懊悔,唯独,畅快。 哈—— 死的好! 她就像被丢在角落吊在锁链上等死的小兽,无人问津。 想当然耳,都御史忙着哭丧压根没有心情来审理,大理寺呢,不敢不能更无人做主。 踏、踏、踏。 昏暗的牢狱中,终于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从阴暗的角落带出半寸火光摇曳,一双精巧不染尘的绣花鞋落在眼底,陆以蘅的目光缓缓往上,白衣白服一身素缟,她晃了晃头想将脑中的混沌驱逐,印入眼帘的是一双泛红哭肿了的眼睛,哀伤与仇恨一并滋生。 程敏。 失去了丈夫的她悲痛万分。 “陆、以、蘅。”女人盯着眼前不得动弹的囚犯从齿间迸出字眼,她满身的血色中有多少是程仲棋的呢,程敏只觉得恶心厌恨,突得她双目怒睁,好似有那么一瞬察觉阶下囚的唇角不经意的扯动两分,她在笑,在嘲笑,“你笑什么!” 程敏卯在脑中的怒火被点燃,她袖中指甲掐成了拳头。 陆以蘅不说话,低下了头去懒看她一眼。 程敏恼羞直觉自己被一个阶下囚侮辱轻贱了,她袖口翻飞,突得金光一闪,鞭风直劈下来,“啪”的,狠狠抽在了陆以蘅身上,血痕淋淋带着刺骨的椎痛渗进四肢百骸。 陆以蘅倒抽口气,鞭上早就浸满了盐水,顺着伤口密布,每一寸都好像被千万蚂蚁啃噬痛不欲生,而那九节金鞭也极是眼熟,可不就是明玥小公主时常带在身边最喜欢的玩意儿。 呵——陆家遭了罪,什么样的跳梁小丑都来落井下石,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她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更坦然受之。 程敏拧着嘴角欺上身来,几乎是贴在陆以蘅的耳边,她嗅到血腥味感觉到跟前人不由自主因为疼痛带起的颤栗,她无能反抗只能任由折磨:“我今儿个来不问罪不审理,是来寻痛快的!”她从嗓子里掐出恶意,退身时鞭风如同迅雷,啪——啪——卯足了力道,直要将最痛苦的折磨都抽打在陆以蘅的身上,要她尝一尝自己失去丈夫的绝望和哀痛! 陆以蘅闷声咬着牙,浑身上下血迹斑驳偏是不发出半字呻吟。 “好硬的一张嘴,”程敏一折长鞭抬起陆以蘅满是伤痕的脸,“只是不知道你那个小贱婢是不是也这般硬骨头。”她眼底的寒光叫人发虚,花奴因为在国公府冲撞了程仲棋被一并押回了都察院中,程敏的嘴角抽了抽看起来面目可憎,想要捏死个丫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啐,陆以蘅闻言突地从口中吐出口唾沫溅在程敏的脸上:“你敢——”她哑着声凝着气息从嗓子里咬牙碾出——你若是敢动她一寸,我便要你还十丈! “啪”,响亮的耳光直将陆以蘅的脸打偏了过去,程敏嫌恶的擦着脸上带着腥味的唾沫,原本美艳的脸庞狰狞又丑恶,别说一个奴才,就是现在让她拿起刀子杀了陆以蘅都不能泄去心头的恨意。 那姑娘却倔强的不依不挠,明明狼狈不堪无能为力,可双眼从幽暗中透出的明澄似雪就像她骨子里支撑着的那口傲意嶙峋,叫人忍不住心头咯噔自泯心虚,程敏不喜欢这般不会讨饶的眼神。 “来人!”她磨着后槽牙,陆以蘅死鸭子嘴硬不过是僵着一股子气的逞强,不见棺材不落泪罢了,“挖了她的眼睛。” 越是漂亮,越是生厌! 狱卒闻言面面相觑:“这……程小姐……”陆以蘅如今是重犯,要打要骂不相干,可要是整的缺胳膊少腿不小心一命呜呼了,那就是大理寺看守失责,怪罪下来便是他们几个狱卒的小命不保。 “狗奴才!”程敏看出了他们的胆怯,一把抢过狱卒手中的尖刀就朝着那双不避不躲的眼睛刺去。 喀。 刀锋凛冽尖锐,就在要刺入陆以蘅面庞的那瞬,程敏的手腕叫人从身后一把钳制住了,那力道很急很大,吃了痛的女人低声惊呼,尖刀掉落在地。 她秉着恼意回头一眼就瞧清了身后的男人,烛火下的阴影将程敏的半身覆盖,可是她一瞧反而不自觉的嗤笑起来:“秦大人,来的真是巧。” 秦徵。 男人锦衣华服、文质彬彬,神色自负疏离不带一丝意欲和情绪,他挪步不着痕迹的将奄奄一息的陆以蘅遮掩在身侧,挡住了程敏的视线。 程敏自然察觉了秦徵的小动作:“您深夜拜访大理寺显然不是为了查案审理,晋王殿下可知?”她懒得和这男人装腔作势,秦徵在她看来也是个自命清高固执己见的家伙,仗着一身才学投靠明狰换来现在的地位,可偏偏,晾着明玥公主爱理不搭的,莫不就是为了这个未婚妻陆以蘅—— 哈,盛京城里的男人都瞎了眼吗?! 这么一个狂妄无能的小废物,还得了旁人青眼?陆仲嗣犯了事儿入狱后上上下下的人为了剿匪大军凯旋而归替这野丫头开脱,简直令人作恶。 而明狰从来对陆家没有半分的好感,只是手底下这肱骨之臣,反而怜香惜玉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他们冲谁来 面对程敏的嘲弄秦徵不动声色昂起头朗声道:“程小姐夜半在大理寺动用私刑,想必任宰辅还不知情。”他这话威胁暗示的很是巧妙。 程敏自然是因为程仲棋的死恨不能一刀了结陆以蘅,那今夜所作所为是出于你自个儿的公报私仇还是程有则的暗中指使?大理寺的狱卒们可以装傻,但程大人不可,若是任宰辅知晓都御史一家如此罔顾律法擅作主张,在天子和满朝文武还未作出决断之前就巴不得把陆以蘅往死路上逼,这罪——在谁? 自然是程家。 甚至第一刀就劈头盖脸的打在程有则大人的头上。 程敏听出来了,憔悴苍白的脸色一肃,拧着牙根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失了上风,金鞭缓缓卷起,血痕沾的满手皆是,她仍然昂着脑袋,眼底余光瞥过那半死不活的陆以蘅这才转过身,可离去的脚步顿停。 “秦大人,陆家如今遭了大罪,您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与魏国公府的婚约至今怕是再也无人敢提,秦家和陆家这段“缘分”,终是要尽了——她嗤笑。 女人的脚步渐行渐远,秦徵面无表情的脸上骤然掀起薄薄的愠怒,他转身扫眼打量皮开肉绽的陆以蘅,手指下意识抬了抬却没有更多的动作,那姑娘满身满脸都是血,若不是还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哪怕说他们吊着一具尸体也不为过。 秦徵的额头青筋一爆:“那群狗奴才,你就让他们这么对你?!”他不知道自己的恼恨从何而起,只是眼前的奄奄一息和自己记忆中那个春风明媚的姑娘相去甚远——陆以蘅不是心高气傲吗,陆以蘅不是凌云之志吗,陆以蘅在阳春三月站在西校场上临风一眼倾倒众生,陆以蘅在盛京城下猎猎旌旗中跨马而去绝尘千里——她隐忍、聪明、韬光养晦,怎么就突然失去了理智一般做出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魏国公府一家满门,几乎伤亡殆尽。 而这原本可以振翅高飞的姑娘,成了笼中囚鸟。 陆以蘅的眼睫轻轻眨了眨,她很虚弱,每一寸呼吸都好像扯动了伤口让盐水浸泡的更透彻,她微不可见的摇摇头。 陆以蘅,不是秦徵,学不会所谓的退一步开阔天空。 她很清楚,秦徵的愠怒来自于不甘,是在替她委屈,替她打抱不平,这种情绪极易传染,就好像今夜他也同样不顾自己的身份来见她,定也是思虑了许久却忍不住这步伐。 秦徵的拳头狠狠一捏:“圣上还没有定夺,他们一个个的都敢来大理寺动私刑,来人——”他抓着那满身锁链朝着牢外大喝,“来人,去枷锁!”打从陆仲嗣入了狱后传闻遍地,谁料得陆以蘅一回盛京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令人目不暇接,他发誓——他没有想过会发展到现在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莫说失去至亲的痛苦能否感同身受,即便是面对这气息奄奄、皮开肉绽的模样都于心不忍,陆以蘅曾经拼死相博救下东宫太子的性命却依旧落得如此下场,秦徵不是石头捏的,抛开朝中党群利益纷争,他也同样会为忠魂烈骨感到惋惜。 牢狱里传来的回音空洞辽远,无人敢上前来卸去枷锁。 陆以蘅舔了舔干裂的唇角,满腔腥味:“别蹚这浑水了,秦徵……”她气息微弱,轻道,在这谁也不愿意招惹的祸事面前,反而是秦徵义愤填膺了起来,陆以蘅对这位秦大人向来没有多少的好感甚至几分厌嫌,可她从未憎恨秦徵——人生在世各为其主,身为晋王一党的他为主子尽忠、为家族尽孝,拼了命往上爬并没有任何的过错,有时候,陆以蘅觉得自己和他很相像——都是为了荣耀门楣而恪尽职守。 然而,秦徵骨子里的清高抵不住人情世故、俗尘耐求。 陆以蘅自弃般的婉劝反而更叫这男人心烦意乱起来,很少见到心如止水向来文质彬彬、克己知礼的秦徵会有这般失态且不依不饶的时候:“你不懂!这大理寺卿早年受过都察院恩惠,而寺正罗大人虽奉命关押可畏首畏尾根本无胆出头,现在程家人天天在朝堂哭诉成了最大的受害者,想要你的命还不简单吗!” 牢狱,呵,牢狱有重兵把守,可却是这个世上最黑暗之处。 秦徵见多了莫须有的“畏罪自尽”。 陆以蘅强撑着脑袋勉力压声:“秦大人……”她的眼睛里映衬出火苗的光簇,“是你不懂。”那小姑娘声线微弱却不容置疑,她很清楚秦徵的意思,但是现在,她要秦徵,理解她的弦外之音。 秦徵蓦然一愣,几乎就瞬间,狱中的四盏火盆“呼啦”骤然湮灭,眼瞎还未适应的黑暗中恍然可见两道影子委身窜上,秦徵下意识抓过一旁火盆中烫红的铁支狠狠朝着那人击去,同时一脚踹翻了烧火的炭盆,“哐当”,振耳发聩。 那人手臂一烫哀嚎声猝然惊起,恼羞的拳头已经砸到了秦徵跟前连带着衣下闪过的寒光。 有匕首! 秦徵意识到了自己避无可避,突得右肩膀被人死死一撞险些疼得骨骼错位,他闷哼着摔趴在地,几缕月色淋淋透过窗框,隐约可见另有一人徒然窜入这的打斗中,他动作很快,迅猛又简洁,刀剑相撞火光簇亮,那二名黑衣人顿时惊觉有人暗中相护,他们互望一眼却没想着逃跑,相反,眼底凛寒劈刀决绝就冲着那无法动弹的陆以蘅刺了上去。 剑光凛冽,没有听到劈开血肉的声音,反而,那猛扑上去的人突然捂着脸惊惧哀嚎起来,秦徵已经无法从月色上分辨出眼前状况,他只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陆以蘅!”男心头一紧惊恐大喝,牢中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刀光没有剑影,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牢外的狱卒听到了动静,纷纷举着火把冲了进来。 壁火重燃。 秦徵才发现地上倒着两具黑衣尸体,皆是颈项一剑毙命,出手快很准根本没有给人一丝一毫的机会,只是那靠近陆以蘅的尸体脸上更多了数道血肉模糊的伤痕,也许这就是他劈刀而上时突然惊叫的原因,“刺客”的眼睛几乎被抓了出来,满脸淌血。 罗诏看着满地尸体和惊魂甫定的秦徵几乎说不出话来,关押陆以蘅后,大理寺就没有清净日子可过,如今刺客们都跑来牢狱里杀人放火了。 “秦大人、秦大人您没事吧?!”罗诏脸色煞白满头是汗,忙上前来搀扶,“可有看到是谁下的手?” 秦徵苍白着脸色摇摇头,他下意识去看陆以蘅,好在那姑娘并没有被刺客所伤,显然那暗中相救的人同样也是在护着陆以蘅。 “慢着。” 他突然制止了正要将尸体抬出去的狱卒,蹲下身在那血肉模糊的刺客脸上翻了翻皮肉,恶心得罗大人打着呕都不愿多瞧一眼。 “您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秦徵神色微动转瞬即逝,他回的很快,摆手示意狱卒将尸体处理,“罗大人,您这顶乌纱帽怕是难保了。”今儿个要不是秦徵命大,他堂堂大学士也要在大理寺一命呜呼,别说官帽,就脑袋都得搬家,如今这大理寺牢狱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陆以蘅的处境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罗诏正心慌意乱犯愁呢,一听忙点头哈腰的谄媚:“还请秦大人指点一二。” “派人把手还不够,大理寺的狱卒不能用,你得去找府尹大人江维航,请他亲自与九门巡防营一同派兵驻守。” 偷梁换柱、暗度陈仓,皆是下三滥的伎俩。 江维航与陆家关系匪浅,如今大理寺腹背受敌,请他出面保住陆以蘅,他定会全力以赴,毕竟,江大人最是希望陆家可以平反清白。 罗诏似被点明,立马谢过退身。 “秦大人,”陆以蘅却在男人正欲离去时开了口,“……你知道他们是谁,纵你神机妙算,他也胜券在握。” 匕首和刀剑,不同的武器说明不同的目的,这两个刺客是来警告秦徵的,而不是单单冲着她,陆以蘅。 秦徵的脚步微顿,只是挺直了脊背将她的话收纳耳中这才抬脚离去。 今夜月色如霜,冷风吹彻。 秦徵却站在大理寺门口,如同一枝寒梅青松,那两名黑衣人要杀无法还手的陆以蘅易如反掌,可若是今夜陆以蘅当真死了,那么谁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程家,因为程敏今晚来大理寺动用私刑是众所周知,都察院和六部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人都会被牵连,而程有则年事已高,若为息事宁人他便应该引咎辞官,那么都察院都御史的位子就会立马出缺。 无怪乎,吏部早已提请了一批上调名单。 秦徵今晚救的不光是陆以蘅,更是帮了程家,而谁愿将死人和活人都用作棋子,你很清楚—— 晋王。 男人的肩轻颤,吸入的冷气令他脊背发凉,陆以蘅显然已经猜到,秦徵踢翻铁架是在求救,那剑术高超毙命刺客的人也是他一早安排,秦大人神机妙算又怎么会将自己轻易陷入绝境,然而—— 陆以蘅还有一点没有想到,不,是连秦徵都没有预料。 第一百六十二章 都是有代价 男人定了定神,这才从袖中翻出手掌,掌心里落着一缕锃亮的毛发,那是秦徵方才从那具尸体血肉模糊的脸上发现并偷偷藏起来的。 尖刀匕首朝着陆以蘅刺下去的时候,救了她的不是秦徵,而是那将人眼珠子险些抓出眼眶的黑暗中悄无声息之物,月色下可见,动物的长毛乌黑柔软,秦徵眉宇一簇,似想到什么般突的翻下袖子负手在后。 叮铃叮铃。 夜深露重,竟有一辆金穗银铃的簪花马车缓缓从黑暗中驶来,窗牖玉珠摇摇晃晃,暗纹锦缎的帘子一掀,秦徵已知来人是谁。 “公主殿下。”他躬身,恭恭敬敬,语气中没有半分的诧异,想当然耳,现在的大理寺成了盛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权贵也好、刺客也罢,人人都巴不得插一脚。 明玥的马车并非疾驰,显然是在巷口等了许久。 “秦大人不问问本宫为何深夜在此?”明玥歪着脑袋娇娇俏俏,她金丝绣花的鞋履落地就轻践起一层薄尘,天之骄女珠玉环佩,她的目光越过一本正经的秦徵落在灯火通明的大理寺中,却没有任何要上前的意思,“她可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人羡慕嫉妒,有些人怀恨在心,在他们的眼里,陆家就是个异类。”小公主的话带着三分悻悻然的随意,她很清楚魏国公府的处境也知道整个盛京城的风言风语中,朝中权贵、皇亲国戚们是怎么看待陆家的。 这世道谁没有犯过错行过贿,金银是什么,金银就是人情。 可陆以蘅呢,秉着那身我行我素的自以为是将满盛京的谄媚示好都拒之门外,她以为这是正人君子所为?不,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小狂徒,瞧瞧如今,除了落井下石,谁还能在你够不着手的时候帮你一把。 明玥是个深宫内苑的娇娇女都懂得那些官场“大道理”,偏生陆以蘅装聋作哑、装疯卖傻的。 秦徵一愣,抬起眼迷惑的看向小公主,明玥坦然极了,仿佛在说,秦大人,本宫可不单单是你心底里那个蛮不讲理只会吃醋嫉妒的小丫头。 “公主有何赐教?”明玥的话字字句句有的放矢。 “不敢,”小公主轻笑,发髻上的牡丹格外妖娆多情,竟有几分炫目,“秦大人聪明绝顶,怎么这会儿却方寸大乱蠢钝起来,陆仲嗣是因何入狱?” “大宫女眉佳,”秦徵话出口看到明月挑眉,他恍然顿住,“不,是何进。” 陆仲嗣不是因为眉佳留下了遗书自尽进的都察院,而是因为何进和盘托出所谓的证据确凿才被定了罪。 “那,何进又是什么人?”小公主眨眨眼好像喜欢上了这种“你问我答”的游戏,每一句话都似在一步步的诱导,她见秦徵愣神恍然,耸耸肩毫不吝啬道,“何进一族满门大小官员出过不少,他本也是个学富五车之徒可偏偏喜欢饮酒作乐,时不时的总叫人抓着把柄弹劾两句,久而久之的便见怪不怪,他是伯邑人,祖上搬来盛京才安家落户,”小公主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指尖绕着发髻落下的珠花,轻缓踱步,就像学堂里正在教书的小先生,“明面儿上占着个英武殿的职,背地里和盛京的大商行有着不少关系,他的三伯何链便是伯邑当地有名的富甲,喏,盛京城闹了瘟疫时,何链将伯邑和周遭府门的药材统统收敛了一并低价转给了盛京的商行救急,这件事可让他在王都的商道里落下了不少的佳话,现在这手深入盛京也诸多门路。” 商人们有商人们的门道。 秦徵这回是彻彻底底的呆愣住了,从来只会耍脾性的小公主竟一夕之间将那个不起眼的何小侍郎给盘查摸底的一清二楚。 明玥有些高傲的昂起头,她喜欢秦徵对自己的刮目相看,喜欢秦徵眼底里突然闪过的聚焦目光,比起他的心思总粘在那个姓陆的姑娘身上,小公主贪求极了这种被关注的感觉。 “陆仲嗣虽然被定了罪,可这不还没上刑场呢,就有人想着独善其身了,”公主殿下深深吸了口气,扭过头,“要查陆仲嗣,就得先把何进拖下水。”她了然定定道,谁是第一个反水的,谁是第一个认罪的,那么,他也别想逃脱,明玥拍拍手,掌心落出清响,马车旁的小婢女碧贞已经捧着两本蓝封册子步上前来,“这是近两年来何进出入宫门和盛京以及大宫女眉佳在内廷行事的琐碎记录。”那两个人之间即便没有任何的私情猫腻也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碧贞垂首将本子往前一递,这可是宫廷内录,只此一册,谁得了谁便有所谓的“主动权”。 秦徵的眼神晃动几分束手迟疑,今晚的小公主一点儿也不像他印象中识得数年的那个刁蛮娇雀儿,一反常态的心思细敏、对答如流,甚至、甚至按捺下的心思都不再是针对陆以蘅——明玥的言行叫秦徵万分迷惑。 小公主见他发愣也不气恼,笑吟吟的一摆手:“碧贞,烧了。”既然秦大人“视若无睹”,咱们也别热脸往人冷屁股上贴,她不再死缠烂打,反而快刀斩乱麻起来。 秦徵浑身一凛,看到火折子灼烧起的那瞬下意识迫不及待的阻止:“慢着!” “啪”,明玥的手却抢先一步按在了蓝封上,小公主美目流转在月下娇俏的也如同一只玉面小狐狸,嘴里“啧啧啧”的感慨:“陆以蘅有句话说对了,盛京城的好,都是有代价的。”堂堂公主殿下纡尊降贵帮你秦大人来救“未婚妻”,难道会是突然大发慈悲心吗。 不可能。 秦徵的唇角紧紧抿了起来,他在揣测明玥的意图。 小公主昂着脑袋,目光不偏不倚的撞在他眼瞳,一点儿也没有躲避退让,好像她突然抓到了如何应付这个男人的方法:“本宫与陆以蘅无冤无仇,本就没有任何要置她于死地的缘由。” 小公主学乖了,威逼利诱而不是胡搅蛮缠,呯地——正中靶心。 秦徵眼中的火光闪烁,喉结上下一动,他从袖中摸出铜雀金珠,就这般当着明玥公主的面,狠狠一掷,金珠破空划出美妙的弧度,下一瞬便没入了草丛不见踪影——小公主不喜欢秦徵用着这诸多的借口来欲迎还拒,更容不下这颗金珠所蕴含代表的意味和男人的“自欺欺人”。 明玥的柳叶眉舒展终于笑的春花灿烂,手上响指一叩,碧贞已将卷册乖乖的塞进了秦大人怀中,她神清气爽挺直了脊背,由碧贞搀着上了马车,叮铃叮铃,银铃好听清脆在巷子里渐渐消了声迹。 秦徵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悦意,他没有急着翻看只是抓着书册不知在思虑什么,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缓过神思:“来人。”他低声一唤,偏门小道一直候着的老奴才佝偻着脊背躬身。 “少爷。” 秦徵将卷册丢进他怀中,附耳低声私语几句,末了叮嘱:“亲自,要快。” 秦府的老奴才虽不明白自家少爷的用意但不敢怠慢,忙点着头将后头的马车驾出。 背道而驰。 这一夜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任何差别,大理寺中的闹事没有在朝堂和盛京城掀起片刻波澜,然程家绝不会善罢甘休,就连元妃娘娘这几日都在缀霞宫哭的梨花带雨,念叨着,程小姐和自己情同姐妹,刚入宫时还与她一同游园赏花给了自己不少的安慰,如今那情深义重丈夫的脑袋被个姑娘家一刀砍了,陆以蘅那个小狂徒简直就是藐视王法、无视皇威,定然不可轻饶。 朝堂不得安宁,后宫也水深火热,圣上抚额嗔道:那陆以蘅,可有什么话说?! 都到了这步田地,还不肯低头认错? 大理寺的人跪了一地,有、有有,陆家姑娘皮开肉绽反反复复只有一句——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天子的拳头“呯”的砸在案几,惊得底下人冷汗涔涔、脊背发凉——陆家这一身的反骨,根本是恃宠而骄!怎么着,救过太子,救过盛京,救过两省百姓就以为自己可以恣意妄为,当初陆仲嗣入狱没有将整个魏国公府牵连已是格外开恩,如今,毫无悔过、冥顽不灵! 遥想这段时日来,朝廷里有不少的官吏要求刑法从轻,可她呢,她不懂什么叫做忍一时风平浪静,非要仗着那股子没用的清高傲骨把自个儿往死路上逼! 九五之尊厌倦生烦,原本的怜悯宽容都活生生酿成了轻蔑嗔怒,更别提元妃娘娘那枕边风吹的更是火上浇油。 冷风贯彻金殿,烛火未熄。 老太监汪得福也是一脸愁容,陛下龙颜不展,魏国公府和程家接是满园素稿、你死我活,陆仲棋的案子无心审理,陆以蘅的杀人大罪倒是真真儿的人证物证俱在。 这奴才将热茶奉到案上:“陛下,莫再伤神了……” 天子操劳,汪公公也增添数多的忧虑心疼。 第一百六十三章 该事过境迁 九龙至尊心烦摆手,示意老太监将茶盏搁下便好,汪得福欲言又止,悄悄叹了口气退出殿门,有时候他深觉这朝堂百官、后宫佳丽的,除了会添乱子那是半点儿安慰也没带给天子。 美人儿没说下去,因为天子当时脸色顿变拂袖而去,这不,三天没有踏足缀霞宫了。 这就像是一根扎在肉中的刺,如今被陆以蘅更深的碾压了进去。 温茶袅袅,清茗的香气与熏香渐渐融合,九五之尊头疼的抚额,夜风吹彻堂内,他无心阅折,突得宫灯光影微漾,天子的眼睫抬起,指尖不断捻磨着折子一角。 “陆家姑娘是太子殿下的救命之人,又在两省出生入死为朝廷树立威信、安抚百姓。”屏风后的人声音微带尖细,不快不慢,面对九五之尊也丝毫无战战兢兢畏惧感。 那人并没有思虑停顿,紧接道:“程有则大人乃是当朝都御史,为官几十载与六部密切与宰辅相承,程家不少人都为大晏朝立下功劳,而元妃娘娘的远亲就在偏隅,因为两省官吏的彻查遭了不少罪,陛下,您愿得罪一人,还是得罪百官?” 天子沉吟。 九五之尊眼底的光一亮,折子被攥得更是紧。 “她想做什么?”天子不明,孔评这个人他有印象相当勇武,后来因伤卸甲归田。 “魏国公……”龙椅上的男人在听闻这名字时眉宇微不可见的蹙起,连眼底原本的明光都暗沉两分,那个小丫头重回盛京城拼了命的想要出头,莫非是为了自己的父亲? “咔”,一枚钉子已硬生生扎在了屏风上,好似要穿透红木直刺入锦绣之后那恶毒男人的心口。 九五之尊抬起了下颌,他的眼神中没有诧异错愕只有轻微的愠怒,很显然,他知道是谁那么胆大妄为:“你若不是朕的兄弟,这脑袋怕是掉了成百上千回!”他压抑着胸腔里的怒火,看着正从殿门外逶迤而入的男人。 “你小子不是回凤阳了,怎么这会儿又风尘仆仆赶来盛京。”九五之尊明知故问,连圣旨都敢当成耳边风的弃置不理,现在却霜雪千里不请自来,男人的衣衫上带着三分夜露寒凉,好个星月兼程。 可不就是因为那奄奄一息的陆以蘅,九五之尊原本对陆家就有不泯的火气,如今更胜一筹。 凤小王爷鲜少有正色流露,哪怕是天子朝夕相处十多年也未曾见过两回,他挺身负手而站,洋洋洒洒地竟有几分卓然戾气,似这殿堂上下无人能令他俯首称臣的傲慢。 “臣弟只是想问问皇兄,此番回凤阳见了几个内务府的返乡太监,一个个铺张扬厉、大宴宾客不谈还造谣生事、蛊惑百姓,不知道这事儿皇兄知不知情?”凤明邪只字不提陆以蘅,他侧身,烛火照亮脸庞,薄唇轻吐似是不经心地言语。 “想来也是,”凤明邪眉眼一弯,唇角带笑的如玉模样似是解开了心结般,“皇兄光明磊落又怎会容得下这般龌龊伎俩,臣弟代劳,愿替皇兄严惩这些从中作梗的小人。”男人一拍手,殿外就有两个奴才抬着一个小红木箱子搁在殿中央。 “不远千里,赠与皇兄的礼。”凤明邪示意天子亲自打开。 “凤明邪,你好大的胆子——”箱中竟是百起司派去凤阳的七八个太监人头,可天子压根没有办法发作嗔怒,他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凤明邪方才的一番试探作词——好狠啊。 凤明邪老神在在,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百起司的人明目张胆在凤阳城进出定然是天子授意,小王爷二话不说就将九五之尊的耳目通通逮了个干净送到你面前来膈应你,还要你夸赞一句理所当然、罪有应得,呵! 这两人互相揣测、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捅破,只是殿内气氛紧绷的一触即发。 天子岂会不知凤明邪的心思,这小子在盛京城里就对那姑娘多加关注,偏隅剿匪一事他擅自离京调动驻军,九五之尊还没机会问罪呢,如今倒是好,兴师动众的从凤阳千里赶回,怎么着——还要来说情不成?! “臣弟也听闻了,”凤明邪的指尖在红木箱子上敲打着,咔咔咔,就好像在掂量着里面的人头,“程仲棋奉命搜查陆家没有搜出任何不实金银却在魏国公府冷嘲热讽、威逼利诱,当年陆仲何年幼失足坠落冰河便是程仲棋所为。”要说杀人偿命,该偿的又何止一条。 凤明邪闻言轻嗤而笑:“是啊是啊……陈年旧事又有什么不可放下,当年北戎大军屠了二十七万百姓血流成河,皇兄不也轻松放下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莫针锋相对 凤明邪——简直、简直放肆! 堂下人丝毫没有退缩神色的抗衡对峙,天子岂会不知他的冷嘲热讽,当年先皇在位时北戎曾大举进犯边河地区入侵三城烧杀抢掠坑害二十七万无辜百姓,先皇曾视为奇耻大辱,而后数年的交锋皆是你来我往、两败俱伤,先皇帝郁郁而终,当今九五之尊自登基时起便与朝中权臣相抗,殚精竭虑才集权收归又何来兵力财力一举攻破北戎王庭?! 魏国公等人蛰伏多年调兵遣将却认为此乃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而北戎许也发觉了自身的青黄不接,料到了大晏朝的动向故而几次三番派人千金百马示好于当今圣上, 《贵女楹门》第一百六十四章莫针锋相对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命换一命 苏一粥欲言又止,汪得福狠狠推了他一把,小将军看了看从殿门透出的摇曳火光,殿内没有声音竟沉闷的似要窒息,他抿唇思忖片刻,这才谢过了老奴才拂袖而去。 汪公公抹去额头的汗珠,陆以蘅那姑娘说来也奇怪,自己是个不要命的,怎么身边也都是不惜命的——一个个忠肝义胆,又一个个的冥顽不灵。 老奴才重新跪在殿外不敢吱声。 金堂内烛火呼哧呼哧煽动着,每一点光落在身上都像能灼起一片烫热。 这一次,天子没有半分的退避,双目阴沉如海潮下汹涌的冥火誓要逼得眼前人低头退让半分。 《贵女楹门》第一百六十五章一命换一命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六章 谁才是主子 天子闻言,眼眸微微一动,吓的汪得福毛骨悚然连忙噤声。 “你是要朕退让一步?”天子的口吻听起来并没有气恼,反而觉得可笑荒唐,“堂堂大晏朝的王爷为了一个女人敢与朕金殿争执,下一回,是不是就该挥师北上、兵临城下造反弑君了!” 汪得福一听便知道自个儿说错话了,咚咚咚,脑袋磕的响亮。 “他想要救命,就得拿命来换。”九五之尊的话没有任何迟疑,指尖敲打在案几的一叠折子上,显然他的决定在凤明邪来到金殿时已经做好了,只是在等一个名正言顺,不,明正典刑的机会罢了,“朕意已决,传旨下 《贵女楹门》第一百六十六章谁才是主子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谁不得好死 陆以蘅纹丝不动,好像周围不管是什么景象什么言语都已经无法再打动她半分。 踢踏、踢踏,刑台下人头攒动,一辆马车缓缓的驾至人群前,众人纷纷让开道路,马车帘子一掀,周遭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那是程家的马车。 从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失去了丈夫的程敏,如今程仲棋的头七早已过去,程夫人不再是一身的素衣,相反,今儿个她穿着杏色花袄,好一番喜气洋洋。 呵,这是杀人的刑场,她却穿戴喜色如同要笑看一场喜事,讽刺又嘲弄,想当然耳,能亲眼看着杀害自己丈夫的人获得罪有应得的刑 《贵女楹门》第一百六十七章谁不得好死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偏要带她走 凤明邪,要做什么。 他站在陆以蘅面前,捋了捋袖上落满的细雪:“盛京城的雪,今年落得格外早,”入冬后下了不小几场,男人的嗓音好似陷落的沉云,仿佛冬日某个清晨的寒暄,轻柔又体贴,“冷吗?” 他问,这般单薄的衣衫瑟缩着身子,一定很冷。 陆以蘅还未反映过来,绚烂旖旎的轻衫已覆在了她肩头,温暖无比一瞬便能融化半身傲骨,五彩雀羽在纯白雪地里耀眼灼目。 寒风刺骨,细小的霜雪被冬日的风夹带着从两人中间滚滚而过。 他微微俯首看着她,目光融融,视周遭一切无无物, 《贵女楹门》第一百六十八章偏要带她走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九章 非贪生怕死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无法宣泄。 “苏一粥,保护王爷!”陆以蘅掷下手中还在淌血的长刀,她的声音沙哑并不好听可真真儿是愤怒到了极致,又怨又恨,见那刑台旁的小将军示意,她扭头窜下了人群。 罗诏虽躲在一旁可眼睛很尖:“陆以蘅——”他叫道,“苏一粥别让她跑了!”这是圣上说要砍脑袋的人,若是从他手底下跑了可吃罪不起。 苏一粥恍若不闻,好像只听那发号施令陆以蘅的话:“罗大人,您太小瞧陆家姑娘了。” 陆以蘅既然在杀了程仲棋后选择束手就擒,就不会顶着斩首之令当众逃之夭夭—— 《贵女楹门》第一百六十九章非贪生怕死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章 何意谓轻生 东宫才是名至实归处。 苏一粥心直口快:“那这天潢玉牒本应该在当今天子手中,怎么会在……”他话到一半哽在了喉头,看到石海和罗诏同样阴郁警告的神色才恍然察觉自己这嘴不该再长。 怎么会在凤明邪手中——为什么先皇帝要将这天潢玉牒交给凤小王爷而不是当今天子,因为,先皇最瞩意之人是凤明邪,而不是当今圣上吗? 这句话一旦说出,便是掉脑袋的忌讳! 苏一粥连忙捂口,难得背后起了一层发憷的白毛汗。 “这玉牒不光代表了太*祖皇帝,更能以命换命。”石海没说下去,手里 《贵女楹门》第一百七十章何意谓轻生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太过于残忍 凤明邪神色沉沉不语,只是将药膏涂抹在她血肉模糊的裂痕上,陆以蘅的眼角余光轻轻瞥了过来,撕裂的伤口因为粉末泛起酸腐的泡沫,她下意识的缩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想要极力避开这安抚救治,仿佛在躲避毒蛇猛兽—— 她不需要。 凤明邪察觉了,翻手扣住纤细无力的腕节阻止她过多的挣扎,岳池正将重新备好的汤药端来,男人压低了声道:“桃花糕。”话是对着岳池说的。 岳池一愣,她的眼神挪到陆以蘅脸庞,有些迟疑:“王爷……” “去。” 凤明邪不打算多作解释。 床榻 《贵女楹门》第一百七十一章太过于残忍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二章 陆家的明珠 疯了? 早就该疯。 陆以蘅因男人口吻中的冷淡和眼底的厌恶一怔,腰*身被狠狠拧住,整个身体无法反抗的顺势被压到在地,五彩雀羽的金银织花蹭在她满身的伤口上,痛得细细抽气,凤明邪的长发落在她的脸侧,如墨蜿蜒,居高临下的目光走过她的眉眼、鼻梁、唇畔、从下颌一点一滴寸寸缕缕游走纤细颈项似能带起一层削骨涟漪,凤小王爷得承认,他尤其喜欢怀中那不盈一握的款摆腰肢。 他的气息依旧带着若有似无的花香却没有了令人悸动的感觉,唇角擦过耳廓燃起的簇热令她想起湖边那个夜晚的繁星流萤,陆以蘅 《贵女楹门》第一百七十二章陆家的明珠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三章 会死心塌地 你这是在与本王置气。 “属下不敢。”东亭忙低下头去,回口的很快。 “哈,亭大人可一点儿也不善掩饰。”岳池姑娘站在凤明邪身后摆摆手拆台,她这几天本就拧着心神怕陆以蘅一口气憋不过来,如今见那姑娘解开心结有所好转,正痛快的很,忍不住就调侃上了——这算算几个月没见到木头亭,嘴上自然饶不得。 东亭欲言又止,神色被树影遮挡瞧不清楚,然而这男人一碰上岳池的调侃就拘谨,他目光落在那踏着白雪皑皑风霜的凤小王爷身上:“王爷交出天潢玉牒后,若是陛下有心要对凤阳城不利,属下只是担心…… 《贵女楹门》第一百七十三章会死心塌地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四章 金殿的细作 九五之尊顿了顿,看到凤明邪缓缓睁开眼,眼底困乏显而易见。 “你这几天累着了。”他收回目光揉了揉自己作痛的额头,凤明邪自打在刑场上带走了陆以蘅,转身没再看一眼大雪纷飞,没再看一眼鲜血横流,他闭门不出也足有五六日,除了太医院的人,任是派了什么小太监去都吃了闭门羹,今天,突然来到了御书房。 他忙着什么?自然是照顾奄奄一息的陆以蘅。 九五之尊很清楚,他没多言,甚至半个字眼也不提那天潢玉牒,两人心照不宣、装腔作势,见凤小王爷支起身,金龙狐裘滑落在地,天子踱步至书案旁,伸手 《贵女楹门》第一百七十四章金殿的细作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五章 陆仲嗣之案 汪得福脸色惨白,战战兢兢,陛下的金殿随侍最多的可不就是汪公公,若说风声雨声什么逃不出他的眼睛耳朵啊,老太监眼泪鼻涕一涌而下。 “老奴就是长了一百个胆子也绝、绝不敢勾结那蛮夷啊……”汪得福大半辈子在皇城里可不想晚节不保。 “汪公公服侍两代君王自是忠心耿耿,”凤明邪示意老奴才起身,别跪在那哭的昏天黑地,“那天晚上,还有谁来过金殿?”男人漫不经心却有的放矢。 汪得福抽抽噎噎,拿袖子抹了抹眼角,一愣神的回想起来:“那天晚上……没什么人来过,哦,苏小将军,可人没到殿门就给 《贵女楹门》第一百七十五章陆仲嗣之案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六章 皆是知情者 何进偷偷的吞咽着嗓子里的唾沫,脊背有些发凉,他能感觉到殿内的几道目光正灼灼直射在自己身上,来自晋王和九五之尊,他这会半点不敢动弹,或者说压根想不明白,一个已经认罪的陆仲嗣为何会劳动凤小王爷亲自在御书房当着九龙至尊的面,来提审。 是啊,这可不是单纯的问话,而是提审。 凤明邪不动声色根本是早已明察暗访,言辞有的放矢叫人应接不暇。 从皇亲国戚到都察院,从地痞流氓到盛京商行,什么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何进感觉到男人若有似无的触碰顺着脊椎来到后颈,那小王爷缓缓在面 《贵女楹门》第一百七十六章皆是知情者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戏码可好看 殿外白雪消融,虽日阳高照可空气里充斥着薄冰寒凉。 从御书房出来的凤明邪身后正跟着晋王殿下明狰,亦步亦趋。 “小皇叔才刚回盛京城几日就对宫内外发生的事了若指掌。”明狰看的是脚下的路,消融的雪水上有着男人行过的痕迹。 凤小王爷从凤阳城赶回盛京在金殿与九五之尊对峙一晚,至今不过区区六七天,除了照顾陆以蘅应付朝中上下的质疑外,竟早已将陆仲嗣的案子拿捏在心,胸有成竹。 “陛下与本王一个人情罢了,”凤明邪仰头瞧了一眼日光,有些刺眼,他微微退回来两步,就挨靠在明狰身 《贵女楹门》第一百七十七章戏码可好看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八章 想让你安心 太苦了。 人生那么漫长,有些责任只有一人能够承担,而有些路,也只有一人不畏孤寂,独自砥砺前行。 陆婉瑜最后握住自己的手不知是因为温度还是热血才显得那么发烫。 陆以蘅心头泛酸:“谢谢。” “啧,”岳池知她忆起往事,摆摆手,“我听不得这些话。”她嫌弃极了,说到底自己是凤小王爷的身边人,就是个不成材的小奴婢,哪来小姐少爷对她感恩戴德这道理的,岳池生就艳丽分外妖*娆,唇角轻咬、眉梢一蹙都叫人觉得是自个儿说错了话。 陆以蘅低声一笑,岳池已经将清粥汤水都 《贵女楹门》第一百七十八章想让你安心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七十九章 盛京有喜事 凤小王爷说出口,自然是有着十足十的把握。 陆以蘅恍神了半晌,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这男人不动声色言笑晏晏间定下的罪名都叫人无法反驳和置喙,她不禁感慨哀叹,如今盛京城的乱事混成一锅粥,陆以蘅不知道这扇门外,那高墙红瓦后的流言蜚语究竟会以讹传讹到何等荒谬程度,待到云开月明,是不是陆家还要再经历曾经那一切风口浪尖的罪责。 “本王告诉你,是想让你安心养病,”凤明邪蹙眉,怎么说的越多,这姑娘满脑子里想的也越多,操劳命——大概从陆以蘅踏进盛京城的那天就不敢放松了自己一分心神 《贵女楹门》第一百七十九章盛京有喜事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章 他从不曾想 “外头风凉,你只准在这儿瞧着,不许踏出去。”岳池就像个姐姐在叮嘱不听话的妹妹,“喜欢那支梅花吗?”她看陆以蘅瞧着长廊外正繁茂的白梅发呆,眼角眉梢明光流转,花信女人笼了衣衫上前,踮起脚“喀”的折下梅枝送到陆以蘅手里。 “花开堪折直须折嘛。”岳池笑吟吟的。 陆以蘅捏着那支香郁白梅眼底微微一烫,她想起陆婉瑜似也曾有一日的月色淋漓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她说阿蘅,真讨人喜欢,而眼前的岳池眉眼里皆是柔情旖旎,那是与陆婉瑜不同的温柔,可两人的身影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竟有几分,似 《贵女楹门》第一百八十章他从不曾想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一章 仿若有新生 男人发髻凌乱肮脏如同当初被地痞流氓在街头围追堵截的狼狈模样,陆以蘅眼睫低垂已将身上的狐裘解下缓缓披在那佝偻无法挺直脊背的陆仲嗣身上。 温暖如斯。 陆仲嗣浑身僵硬,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脏兮兮的袖口上,不知这一时翻涌起的究竟是惊愕还是悲痛,阿蘅没有怨憎斥责他反而安抚的不着痕迹,陆仲嗣要承认,来到这府邸站在雪霁初晴下时,他心头亦如坠千斤无法呼吸,男人不祈求陆以蘅原谅自己的过错,因他已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 “大哥,”陆以蘅退开步子,长廊下昂起头,苍穹的青鸟划破长空,“我在家中等你。”她轻轻道,等你出狱、等你归家、等你洗刷冤屈,偌大的魏国公府已只剩下你我二人。 陆仲嗣心头哽咽泣不成声。 他是个罪人,得不到陆以蘅的回应,就是在牢中一头撞死也不得瞑目,如今小妹的关切和宽释让他如同获得了新生。 真正的,新生。 凛凛寒风早将陆以蘅的泪痕风干,她深吸口气,脸庞上看不到更多的悲痛。 “陆小姐。”江维航动容几许从树影后缓缓步上前来,示意侍从们将伏倒在地嚎啕大哭的陆仲嗣搀起,江大人的神色也不好,这段时日不见了意气风发更添苍老憔悴,眉眼里氤氲着化不开的哀伤迷惘,下颌的胡茬落了一小撮无心修整。 “江大人,要保重身体。”陆以蘅淡淡道。 江维航点头,他吸了吸鼻子掩口轻轻捂住了唇角,一摆手,身后的小侍从捧着一卷精心装裱的画轴躬身行礼:“婉瑜说她很喜欢江临子的随性之作,本官托老家的故人寻访了两个月,这才从南行的商客手中购得,它于我无用,”不过徒增相思怀念,江维航的指尖一缕缕抚过画轴,眼底柔情万种,“不如交给陆小姐,想来她也会开怀。” 陆以蘅小心翼翼的将画卷抱在怀中,江维航再三恳切的抱拳拱手,说着节哀顺变这才转身消失在院门。 江大人,着实是很有心的一个男人,陆以蘅在初次遇到他的时候还曾有过鄙夷和不屑,哪里会知晓,这个男人竟情深义重。 6男人发髻凌乱肮脏如同当初被地痞流氓在街头围追堵截的狼狈模样,陆以蘅眼睫低垂已将身上的狐裘解下缓缓披在那佝偻无法挺直脊背的陆仲嗣身上。 温暖如斯。 陆仲嗣浑身僵硬,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脏兮兮的袖口上,不知这一时翻涌起的究竟是惊愕还是悲痛,阿蘅没有怨憎斥责他反而安抚的不着痕迹,陆仲嗣要承认,来到这府邸站在雪霁初晴下时,他心头亦如坠千斤无法呼吸,男人不祈求陆以蘅原谅自己的过错,因他已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 “大哥,”陆以蘅退开步子,长廊下昂起头,苍穹的青鸟划破长空,“我在家中等你。”她轻轻道,等你出狱、等你归家、等你洗刷冤屈,偌大的魏国公府已只剩下你我二人。 陆仲嗣心头哽咽泣不成声。 他是个罪人,得不到陆以蘅的回应,就是在牢中一头撞死也不得瞑目,如今小妹的关切和宽释让他如同获得了新生。 真正的,新生。 凛凛寒风早将陆以蘅的泪痕风干,她深吸口气,脸庞上看不到更多的悲痛。 “陆小姐。”江维航动容几许从树影后缓缓步上前来,示意侍从们将伏倒在地嚎啕大哭的陆仲嗣搀起,江大人的神色也不好,这段时日不见了意气风发更添苍老憔悴,眉眼里氤氲着化不开的哀伤迷惘,下颌的胡茬落了一小撮无心修整。 “江大人,要保重身体。”陆以蘅淡淡道。 江维航点头,他吸了吸鼻子掩口轻轻捂住了唇角,一摆手,身后的小侍从捧着一卷精心装裱的画轴躬身行礼:“婉瑜说她很喜欢江临子的随性之作,本官托老家的故人寻访了两个月,这才从南行的商客手中购得,它于我无用,”不过徒增相思怀念,江维航的指尖一缕缕抚过画轴,眼底柔情万种,“不如交给陆小姐,想来她也会开怀。” 陆以蘅小心翼翼的将画卷抱在怀中,江维航再三恳切的抱拳拱手,说着节哀顺变这才转身消失在院门。 江大人,着实是很有心的一个男人,陆以蘅在初次遇到他的时候还曾有过鄙夷和不屑,哪里会知晓,这个男人竟情深义重。 3男人发髻凌乱肮脏如同当初被地痞流氓在街头围追堵截的狼狈模样,陆以蘅眼睫低垂已将身上的狐裘解下缓缓披在那佝偻无法挺直脊背的陆仲嗣身上。 温暖如斯。 陆仲嗣浑身僵硬,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脏兮兮的袖口上,不知这一时翻涌起的究竟是惊愕还是悲痛,阿蘅没有怨憎斥责他反而安抚的不着痕迹,陆仲嗣要承认,来到这府邸站在雪霁初晴下时,他心头亦如坠千斤无法呼吸,男人不祈求陆以蘅原谅自己的过错,因他已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 “大哥,”陆以蘅退开步子,长廊下昂起头,苍穹的青鸟划破长空,“我在家中等你。”她轻轻道,等你出狱、等你归家、等你洗刷冤屈,偌大的魏国公府已只剩下你我二人。 陆仲嗣心头哽咽泣不成声。 他是个罪人,得不到陆以蘅的回应,就是在牢中一头撞死也不得瞑目,如今小妹的关切和宽释让他如同获得了新生。 真正的,新生。 凛凛寒风早将陆以蘅的泪痕风干,她深吸口气,脸庞上看不到更多的悲痛。 “陆小姐。”江维航动容几许从树影后缓缓步上前来,示意侍从们将伏倒在地嚎啕大哭的陆仲嗣搀起,江大人的神色也不好,这段时日不见了意气风发更添苍老憔悴,眉眼里氤氲着化不开的哀伤迷惘,下颌的胡茬落了一小撮无心修整。 “江大人,要保重身体。”陆以蘅淡淡道。 江维航点头,他吸了吸鼻子掩口轻轻捂住了唇角,一摆手,身后的小侍从捧着一卷精心装裱的画轴躬身行礼:“婉瑜说她很喜欢江临子的随性之作,本官托老家的故人寻访了两个月,这才从南行的商客手中购得,它于我无用,”不过徒增相思怀念,江维航的指尖一缕缕抚过画轴,眼底柔情万种,“不如交给陆小姐,想来她也会开怀。” 陆以蘅小心翼翼的将画卷抱在怀中,江维航再三恳切的抱拳拱手,说着节哀顺变这才转身消失在院门。 江大人,着实是很有心的一个男人,陆以蘅在初次遇到他的时候还曾有过鄙夷和不屑,哪里会知晓,这个男人竟情深义重。 内容可能未显示全,请退出阅读模式看全部内容, 《贵女楹门》阅读地址,牢记网址:0m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该存怨怼 她打开壶盖,药酒的香气顿与梅花缭绕,入夜后的凛风带着萧寒,不过一醉解千愁,陆以蘅仰头便想一饮而尽。 啪,手中的即椒酒被人夺下了。 “饮酒伤身。”温雅如沐春风的声音顺着夜风好像也撩起了三分暖意,清水单衣在梅树灯花下显得沉寂温润,腰下坠着的丝穗香囊落出草药的香气。 顾卿洵。 陆以蘅一愣,约是以为这山中恍神出现的思念幻想,她不敢动也不出声,只是直愣愣的盯着他。 男人晃了晃手里的即椒酒,被封存了数月却不掩酒香,他不多想反手便将酒液倾倒在花树下。 《贵女楹门》第一百八十二章不该存怨怼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他的小别扭 王爷来了。 陆以蘅“斯”的咋舌,心头咯噔一下。 来的不早不晚,偏偏是今夜,她晾着凤小王爷半宿了。 岳池点点头忙附耳轻声:“可不是,你不见了踪影,小王爷都将全府的人都给遣出去寻你了。”她说着还挑挑眉。 陆以蘅蹲觉得脑门儿嗡嗡响,她踱着脚踌躇半晌:“那……王爷什么时候来的?” “见你不在府中,小王爷也不知会个声就上了马车,一盏茶前才回来。”岳池没弄明白,凤明邪前脚跨进院落后脚又出了府门,只把满院子的奴才们都遣了出去,岳池在门口左顾右盼又是担心这个 《贵女楹门》第一百八十三章他的小别扭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四章 记得很清楚 “王八蛋!”陆以蘅嗔骂道,这气头上可不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高官权贵,嘴里不停息只觉得遭这男人戏弄轻蔑了自个儿一片心意,她扯着手肘一挣扎就拉锯了肩头的伤口,顿冷汗直冒疼得呲牙咧嘴。 凤明邪忙松开手:“弄疼你了?”就说这姑娘不安生,老老实实躺在榻上不好吗。 “没有……”陆以蘅咋舌还不忘白一他眼。 “逞强。”凤明邪在她额头戳了戳,支着手肘撑起脸颊退让出半个长榻让陆以蘅调整舒适些许的姿势,他顺手摘了颗葡萄塞进她嘴里。 那姑娘还来不及发愣,甜腻已经渗透进了咽喉,这 《贵女楹门》第一百八十四章记得很清楚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五章 随时可回家 凤明邪伸手将长榻后的轻毯覆上,风雪声都被隔绝在外,陆以蘅的呼吸很是轻巧就好像怀里那只猫儿,男人揉了揉额头抵不住困乏。 这一夜似很是短促。 直到天光大亮,暖色透过窗纸将投影落在他脸庞,凤明邪才幽幽转醒,脑中倒不是昏沉,而是沉淀熟睡过后的清醒,六幺还蜷缩在软塌上,只是不见了陆以蘅。 轻毯被细心的覆在身上,另一半榻上早已冰冷,案下原本该熄的暖炉也不知何时添上了新炭。 凤明邪险些要怀疑是不是自个儿昨晚上做了一场幻梦,就听到堂门轻启,岳池笑吟吟的端着盥洗水盆踏进 《贵女楹门》第一百八十五章随时可回家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相逢曾别离 清池花苑边,有两株梅树正开的茂盛,那是新栽的,甚至在陆以蘅离开国公府的时候,这儿还曾是辟出的空地。 梅枝上系着两条金丝锦带正迎风飞舞。 大晏人习惯在坟冢立上花树系下绣纹斑驳的丝带,风吹飞扬就仿佛每一年的花期都有故人回眸,从容寓下。 这是两株坟冢梅花。 陆以蘅倒抽口气,脚步踉跄踌躇着缓缓挪到了池前,泪光有一瞬怕要决了堤,她屈膝轻轻跪在花树前叩首哀悼—— 有人,替她亲手埋葬了国公府的亲人,覆上所有的悲痛缅怀,就在故园之中妥帖收纳——魏国公府的人心 《贵女楹门》第一百八十六章相逢曾别离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他正人君子 陆以蘅的样子看不出是欣喜还是忧虑,这段时间她恢复的极好,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状态,整日在府中与岳池谈天说地少不了盛京城里的八卦,更让陆以蘅挪出闲心来思考魏国公府的前路。 “陛下,还耿耿于怀吗?”她试探的问了句,筷子在瓷碗里挑挑拣拣愣是没吃上一口。 “岂会,天子气量,有容乃大。”凤明邪笑道,一副为自个儿兄弟说好话那是不遗余力的表情,因为陆以蘅的胆大妄为惹得陆家深陷囹圄,这场戏码明明逃不过天子的眼睛,可圣上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任由事态发展,以陆以蘅一条命换天潢玉牒,不亏。 《贵女楹门》第一百八十七章他正人君子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还敢说敢做 陆以蘅好似想到了什么,眉头一动:“王爷说你及笄就被送来了盛京,如果东亭一直在凤阳,那你们岂非相见无多?”她和那女人肩并肩单手托腮靠着雕花细栏,岳池常年留住京城,偶尔隔年才会探亲为由前往凤阳城,而那木头东奔西走,两人压根没有什么相聚的时光,真有些鹊桥会的意味。 “盛京和凤阳的互通,皆是我与亭大人负责。” “鸿雁传书。”陆以蘅了然点头,像是两个不能见面的有情人互相从白纸黑字中生出了情愫,字里行间淋漓尽致,直到这次盛京城相逢再朝夕相处,岳池从未感到有半分的陌生。 花信 《贵女楹门》第一百八十八章还敢说敢做 《b>贵女楹门/b>》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八十九章 她很可笑吗 岳池姑娘花容月貌,虽在烟花之地却洁身自好,多得是富贾世家小少爷想要一亲芳泽,阅华斋焚毁后还有不少人悉心打探这美人儿的落脚处。 她的确算不得名门闺秀,可金屋藏娇,哪个男人不想呢。 东亭没动手,眼神在那两个姑娘之间晃来晃去,最后落在满桌的画卷上,指尖掠过一层一层,陆以蘅目不转睛比一旁的岳池还要心焦难耐。 在她看来,东亭有情有义却是个闷葫芦,不逼他一把绝不会显山露水,想一想,那个对你朝思暮想与你熟稔亲近的姑娘若是一不小心错投他人怀抱,可追悔莫及,天底下再从哪儿找这样一双追随的眼睛和脚步。 心里若没有半点儿不甘和嫉妒,惶恐和畏惧,她不信。 东亭似是思虑暗忖了许久,终是提了口气,陆以蘅心头一紧,男人“啪”的甩开了手里捏着的画卷,挑眉漫不经心道:“不过一个卖身的奴才,没有王爷首肯,岳池姑娘岂能谈婚论嫁。”言下之意,你们俩这忙活来忙活去的,到底是在做戏给谁看呢,又痴傻又笨拙的方式手段,还当真一个敢想、一个敢做。 东亭的眼里没有无奈只有讪意。 他和岳池打小就是凤阳王府的人,就连卖身契也没有半个说话的份,小王爷便是天是地是主子,虽然凤明邪从不严苛,但东亭心里很清楚,他和岳池是凤阳城的棋子,是凤明邪手里的刀锋剑刃。 他不愿意回应眼前这女人的情感,或者说,从头至尾,不敢。 陆以蘅蹙眉:“不解风情。”她碎嘴的嘟囔,东亭那张木头脸不喜不悲的甚至还带着两分讪弄,好像她和岳池的小把戏不过成为了男人嘲笑的资本。 没有半点儿的怜惜愧婉。 陆以蘅收拾起满桌的画卷,再热情的岳池姑娘也打动不了冰山一角,她的手突被按住了,是岳池,那女人的脸上还带着笑意,只是弧度伪装的太假,她分明被刺痛了某些神经和情绪,她分明,恼憎了。 “可笑吗。”岳池轻轻道,眼睛盯着“义正辞严”的东亭,不躲不避,也不容许他有半分欺瞒。 “是。”他不假思索。 姑娘们欲拒还迎的把戏男人从来不觉得可爱有趣。 陆以蘅却轻抽口气,岳池不是在玩笑,东亭却语出伤人。 “我很可笑吗,”岳池又踏上前一步,她身形相比男人娇小了许多,可是昂着脑袋,眼底里好像开出明艳的荆棘花,誓要逼得那男人低头承认般,“喜欢一个人,很可笑吗。”她的眉峰锋利,在尾部稍稍上翘。 终于岳池唇角的笑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问话。 东亭顿了顿,犹豫乍断:“是。”他抬首,斩钉截铁。 岳池的脸庞紧绷,她似是耐着性子忍着愠怒,花袖中的指尖掐紧了掌心,如果她的眼中有利箭,怕现在的东亭该粉身碎骨了:“呵,我瞧他不是不解风情。”岳池冷道,话是对陆以蘅说的,她是个姑娘家,可以放下矜持放下羞赧表达自己的爱慕和欢喜可容不得他人轻贱—— 东亭的不回应,她从未有过任何埋怨,但绝不——绝不由得自己的热情被视为把戏和尘埃,拿着主子和奴才的身份当做敷衍的借口。 花信姑娘拂去脸颊边的一缕发丝,风情万种,她收回视线与男人擦肩而过。 陆以蘅张了张口忍不住斥责:“亭大人,好绝情。”岳池不过是想讨他欢欣表达爱慕之情,而东亭却将她贬得一文不值。 护卫僵着挺直的身体似是垮了半寸却依旧倔强强硬的高昂脑袋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难堪话,他微微退却一步,对待陆以蘅的恭敬却让那姑娘浑身上下也如同扎了刺的难受。 那种膈应就仿佛跟前的男人有着逼不得已的难言之隐般。 “方才大理寺来人,陆大少爷不日便可出狱回府,”男人说完掉头,“属下不多打扰。”他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陆以蘅看着空荡荡的小亭,满地画卷被吹到了湖中沉沉浮浮,零落的就和每个人的心事一般,她不知道为何东亭突然变了脸,就好像凤明邪一早就料到某种结局般。 她绞着手指对于自己这“擅作主张”抱歉极了,特意将厨房中腌制的小青梅做了羹汤送去岳池房中,所幸那姑娘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女人,好像东亭决然的一番话,伤人却也扼断刺醒了她,岳池反而宽释起陆以蘅来——亭大人是个惹人生厌的男人,既然百般讨好他不屑,那便是自己痴心妄想、高攀不起。 气话,陆以蘅戳穿她。 呸,是他没心没肺——岳池嗤道,舀着陆以蘅碗里的小青梅一口咬下,花信姑娘抹抹眼角却还在笑:“酸的很。” 这个深冬最寒凛的日子已然过去,梅枝突兀,花香浅淡。 陆仲嗣出大理寺的那天,陆以蘅没有去相迎,老大哥独自回到了魏国公府,他是比陆以蘅更需要去沉淀缅怀的人。 岳池派了人去帮衬陆仲嗣收拾附院被男人礼貌的婉拒了,学着像一家之主那般自己顽强的站起身,倒是嘱托着劳烦岳池姑娘照顾好自己的小妹,国公府的琐碎打理他一人足矣。 大街小巷的闲言碎语已不会成为困扰,陆仲嗣在宫里闹了这么一出,侍郎大人是当不成了,东书院的夫子们顾念着旧情恳请将他留下还是原职当个小侍从,陆仲嗣听闻感激不尽,夫子准他在家休养一个月再安安心心的回东书院,毕竟,接下来盛京城,不,整个大晏都将迎来盛事。 明玥公主大婚。 圣上下旨、皇榜昭告,早已引起了轩然大波,冬日乌烟瘴气的乱事渐渐被人遗忘,明媚的春色落出第一缕时—— 十二大轿、绫罗簇拥,公主殿下在后宫行下告别礼,元妃娘娘梨花带雨仿若自己的孩子出嫁般,内务府数多校尉紧跟其后,随行千人骑马军校,一路之上皆有九门巡防营封锁街巷、疏散人群。 这场盛宴,十里花嫁、浩浩荡荡。 初春的明光溅落沉寂的梅花,取而代之的是迎春香桃的气息,天之骄女绣色吉服、玉珠琳琅,她已成了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万人空巷喧天锣鼓震动着盛京城男人们的羡慕、女人们的嫉妒。 驸马府水泄不通、宾客满鹏,从天色初明道日幕西落,人声鼎沸没有停歇,千灯辉映下流光溢彩,今儿,它是盛京城最耀眼的府邸。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火光映照了半边天,欢声笑语似千里之外也随风而转,陆仲嗣正将国公府的小宫灯点燃,昏黄映照着一室的落寞,这几天他将整个后院花池都打扫休憩一新,揉了揉发酸的腰际,下意识的看向东方,那儿正是不夜天。 嘎吱,府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陆仲嗣一愣,从门外探进头来的,竟然是陆以蘅。 “你……你怎么回来了?”老大哥一惊一乍的上来将那姑娘拉进门来,“今儿没去驸马府赴宴?”陆以蘅身子骨修养的不错,她没有被陛下明旨削官自然还是个三等侍卫,作为国公府的幺儿,她理应出席这王朝的盛事否则又该惹人非议了。 陆以蘅不搭理他的错愕,灯下可见花圃被修整一新,她喜欢极了:“大哥不是也没去?” “我——”陆仲嗣尴尬摸摸鼻子,“我怎么说也是个‘罪人’,不好……不好。”他喃喃着很有自知之明,被削了官职又从牢里出来没多久,晦气。 陆以蘅就知道他自惭形秽,摆摆手道:“我托岳池代魏国公府送了贺礼,人嘛,去不去无妨,”她努着嘴挽住老大哥的臂弯,陆仲嗣有些许闪躲却被那小姑娘抓得紧紧的无法挣脱,“大哥难道还要我看着自个儿的未婚夫娶别个姑娘?”她装腔作势的嗔道,可不是——秦徵与她陆以蘅“珠联璧合”天下皆知,如今不过是多了个茶余饭后的闲聊资本罢了。 陆家人受得起。 陆仲嗣无奈干笑了下,陆以蘅对自己的一切都没有怪责怨怼这令他很欣慰却也很不安,不成材的大男人心中有愧。 “大哥用膳了没有?” “没、没呢。”他回神,忙了一天哪有空闲。 陆以蘅眉一挑挽起袖子就往厨房走去。 “阿蘅?”陆仲嗣看呆了,这姑娘是要给他下厨不成,咕咚他吞咽了唾沫,“我、我来帮你。” 两个人在乌烟瘴气的厨房里捣鼓了两盏茶的时间,终是上桌三菜一汤。 陆以蘅噗嗤先笑了起来,她伸手就扯着袖子去擦陆仲嗣脸颊上不自知的烟灰,老大哥在厨房里手忙脚乱险些打坏了锅碗瓢盆,生火的本事比自己还差劲。 陆仲嗣不好意思地忙给自个儿小妹夹菜,很久没有一家人坐下来吃个团圆饭了,只是现在的“一家”剩下的是形单影只的两人,桌旁空下二三小椅如同空落落的心。 他们沉默了片刻。 墙外千灯映彩笙,墙内清冷月盈门。 第一百九十章 把酒话平常 “吃吧。”陆以蘅敲敲筷子打破沉默夹着小菜往嘴里送去,突地神色一敛,她抿着唇却没有动,目光看向了那头的陆仲嗣。 只见老大哥正狼吞虎咽吞下一块酱炒肉就狠狠朝嘴里扒了一大口饭,毫无细嚼慢咽,活像是十年没吃过一顿饱饭,八成那块酱炒肉是什么味儿也没尝出来。 陆以蘅眼角抽了抽,因为她看到陆仲嗣也忍不住的捏紧了筷子的指尖。 “好吃吗,大哥。”她嘴里的小菜一直没咽下,嘟囔了声。 “好吃。”陆仲嗣连头也没抬。 室内的氛围似有一瞬的窒息,“喀”,陆以蘅的筷子互相触碰发出清脆声响—— “呸”,她吐出了口中小菜,又咸又生,压根就没炒熟透,她知道自己手艺不善可没想到会差到这等地步,那头的陆仲嗣终于也忍不住了,方才那口米饭噎的上气不接下去,呕的一下,就将刚送进嘴里的酱炒肉吐了出来,对,这是他亲手下厨的,一不小心酱醋倒多了,这会儿酸得人眼泪都要淌下来,若不是死活憋着那口气根本食不下咽。 这两人苦着脸互相对看一眼突得哈哈大笑,糟糕的手艺、糟糕的演技,哈——可笑着笑着,陆仲嗣红着眼睛落下泪来,陆以蘅踮着脚半个身子越过桌案,掏出手帕替他擦去眼泪。 “别哭。” 她说。 魏国公府中所有的好坏都叫人忆起往昔,曾经的三餐皆是陆婉瑜和花奴张罗,他们从未觉得这油盐酱醋的分寸会成为最令人念想感怀的东西。 陆仲嗣抓过帕子吸了吸鼻尖,瞅着眼前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今日是秦大人大婚,我知道你不在意……”想当初铜雀金珠丢了的时候,他还心心念念的,如今一年过去,秦徵娶了明玥,恍如隔世,“小公主在宫里没少刁难你,如今她得偿所愿,你将来也能少受点儿委屈,对了,”老大哥指着西厢房道,“内务府还送来了些补给呢。” “内务府?”陆以蘅想了想,筷子没动。 “是啊,听说是元妃娘娘吩咐的,宫中喜事又加上当初是都察院的人没有明察秋毫,这才出了冤案,算是、算是些许补偿吧。”陆仲嗣轻咳了声将帕子叠好。 “元妃娘娘……”陆以蘅沉吟片刻,那玉面狐狸无功不受禄也不会做什么安心的好事儿。 陆仲嗣没察觉出那小姑娘的琢磨,只是说着元妃也是个知情达意的人,在陆家深受重难时没有落井下石:“大哥、大哥只是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 他是个没心眼的人,被人唾骂的多了便急功近利恨不能立马进宫与一众高官权贵打成一片来洗刷自己的污点,难得遇到一个酒友便掏心掏肺没有半点防备,陆仲嗣自打得知何进如何栽赃污蔑自己的前后大呼天地、不敢置信。 他视为至交千方百计帮衬着的人反咬了一口。 不识人心险恶呀,当初陆以蘅的猜忌反而都成了真,陆仲嗣追悔莫及。 陆以蘅握紧了他的拳头,俯身从案几一旁提出一壶小酒,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带进了厅堂,陆仲嗣的神色却微微闪躲,老大哥原本是个嗜酒如命的人,见到烈酒就和见到了至交好友一般,如今却丛生出了敬而远之的畏惧。 “大哥,这道坎儿,你得自己跨过去。”陆以蘅打开酒坛,酒香四溢,她给陆仲嗣斟满又给自己也添上,“我陪你。” 陆仲嗣一愣,自家这个小妹向来不爱饮酒,他深吸口气,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水淌过喉头,原本的清洌与随后泛上喉咙的热辣形成鲜明对比,好酒。 “啧,”堂屋外突然传来春夜里的聊聊感慨,“有酒无友岂非扫兴?” 那叫什么,喝闷酒。 陆以蘅错愕扭头,竟是一身清水长衫的顾卿洵,带着几分沉淀的药香在深夜里格外清晰,他敛起衣袍跨进门来。 “你……你怎么也逃出来了?”陆以蘅愣神,身为太医院的常客,顾卿洵是杏林先生的得意门生自然深受皇家厚爱,公主大婚有他一席之地,谁料得这家伙也半路溜达了出来。 几人相视一笑,热情招呼着,那管外头彩旗笙歌不夜天,如今这一方天地里只想把盏话平常。 烛火摇曳、清酒小炉。 陆仲嗣这老爷们一喝酒就打开了话匣子,将魏国公府从小到大的逸闻趣事都给倒腾了出来,仿佛每个人的点滴往事都逃不出他的一双眼,说到了兴起的地方,那一旁言笑晏晏的顾卿洵还会帮衬着搭腔,没错没错,那个时候的阿蘅,就是一个小哭包。 受到半点儿的委屈、半点儿疼痛也忍不了,哭哭啼啼的嚷着要找人。 “对……”陆仲嗣乐嘻嘻拍着桌案,酒气熏天,“他偏偏谁都不找,就找你!”老大哥这会儿不服气了,指着顾卿洵嘟囔。 “她怕生的很,我啊,说不上什么体己话。”顾卿洵低眉一笑,如沐春风,陆以蘅分明最听陆婉瑜的话。 陆加姑娘的脸涨得通红,瞧瞧这几个大男人整日就知道闲话自己的糗事,索性也遮掩着将手中举棋不定的酒一饮而尽,不小心呛到了喉头咳个半死。 陆仲嗣哈哈大笑,顾卿洵手忙脚乱的拍着她的脊背安抚顺气。 “可不是嘛,还有一回,她瞧着人家放纸鸢就非要上树去抓小麻雀,搬着凳子踩着梯子还够不着,结果不小心摔了下来,”陆仲嗣回想着往事,伸手抓起陆以蘅的胳膊掀开衣袖撩上了臂弯,“瞧瞧,就是这个疤,摔的。”陆以蘅手肘上有一个坑洼的错杂陈年小伤疤,是当年被树枝刺伤,“哪能想到现在这丫头上蹿下跳、飞檐走壁的!”陆仲嗣打了个酒嗝儿拍拍胸脯,手却一僵—— 无他,只因老大哥看到那姑娘的臂弯上还有不少伤口,皆是陆以蘅来到盛京城后留下的,是啊,她曾经柔弱无疑、病症缠身,全家如同保护着一颗小小的珍珠生怕她受了半点儿委屈,可如今呢,她在陆家倾颓之际站起身想要力挽狂澜,却在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遍体鳞伤。 忍受千般苦,冲破万重山。 陆仲嗣的声音哽住了,心底里有一种浓稠的化不开的难受慢慢淹过心口。 顾卿洵瞧出了他的尴尬,忙伸手敬男人一杯酒,相对无言不如把酒为快,他搁置下小盏磕了花生:“这几日进宫听太医院里嘴碎的小太监们说,天子有意待你复职便派你前去泗水,监修监督河防工程,”男人支着指尖想了想,“泗水的提防每一年都是工部的中头戏,下游的河防不是最麻烦的,今年,难得是群山之中上游筑坝。” “什么?泗水?阿蘅你、你又要离京了?”陆仲嗣闻言惊的跳脚,酒意让脑中一花险些栽倒在地。 陆以蘅搀了他一手:“大哥可别慌呢。”她笑道。 陆仲嗣摇摇头,他——呵,他经历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曾虎落平阳,也曾平步青云,还被人扣过帽子冤过案,如今宠辱不惊还有什么可以坏了陆仲嗣这心如止水。 人生大起大落,道了这般地步,也是极致。 “我那是担心你……”老大哥愁眉苦脸的,“朝廷里突然派你去管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我也听说了,工部每年都在下旨都在拨款,去年、去年那不还被冲垮了堤坝,砍了两个脑袋,罢了三个官,这、这就是个烫手山芋!”再说了,人一旦去了外省,这朝廷里给你作出什么幺蛾子来就都管不着了,出了盛京那底下的勾当就算一人一抔土也能把你给埋了。 陆仲嗣深有体会,陆以蘅亦感触颇深,这次剿匪就是个明晃晃的例子。 “陆少爷也别如此悲观,”顾卿洵替他开释,“我去年途径泗水,改观不少。” “顾先生方才说,上游筑坝是怎么回事?”陆以蘅对自己即将要去的地方充满了好奇。 顾卿洵想了想,缓缓才道:“泗水南地,雨季持续时久,山地松土多年不扎又峡道众多,一旦月里连降大雨就很容易造成山洪暴发,而山下多的是居民驻地,村庄围绕。”朝廷迁居劳民伤财,想要在山中僻出数座大坝引流泄洪。 “这还不愿听了官府的建议?”陆仲嗣跟上一嘴。 “民风如此,毕竟连年暴雨少见,山洪并不多发,当地的百姓不愿就此离开祖辈生活的地方。” “顾先生来往大江南北,定是见了许多奇人奇事,”陆仲嗣的眼睛里颇显羡慕,这会儿的兴致比陆以蘅还要高,忙不迭的请求着顾卿洵将数年来所见所闻聊说闲谈,他聚精会神地像个听夫子话的好学生。 陆以蘅抿着小酒看那两个大男人兴致勃勃聊得起劲,烛光闪闪烁烁大半夜也不觉得困乏疲累,她眯了眯眼这才觉得方才喝过的酒缓缓冲上了脑门,连神志都些许迷离,耳朵里充斥着那两人爽朗喝笑的声音。 安心无比。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有什么好 陆以蘅微微倾倒的身子叫人贴心的搀住:“困了?”顾卿洵发觉她的昏沉。 陆以蘅摇摇头。 “她那是醉了。”陆仲嗣老酒鬼一瞧就看出来了,双颊酡红、眼神迷离,什么动作都似缓了半拍子,看不清听不清,那姑娘喝得不多,好好睡一觉明儿就好。 陆以蘅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担心,撑着身子站起身,晃了两步就朝着厅外走去。 “由着她院里吹吹风。”陆仲嗣可是个中老手,那点儿酒是刚冲上了脑门,过会儿便能消退下去。 顾卿洵犹豫,如今夜已深沉倒不如送那姑娘回岳池府上免得遭人担心,可这长袍还没离了座,他便见到那堂门外竟卧着一只慵懒黑猫儿,光明正大地,正是盛京无人不晓的六幺,男人心头微微一沉不知是感慨还是失落。 小王爷,看人可看得紧呢。 顾卿洵又不着痕迹的坐回了位子,不明所以的陆仲嗣拉着他笑道:“你我还没尽兴,再来、再来一坛子!”他一上头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陆以蘅踏着月色琼凉,花廊下的新枝展开了嫩叶,连自己也恍然一怔,凛冬已过便是春色满园,她突然想起凤明邪丰神俊秀就站在这明光之下,他俯身时你嗅不到莺莺燕燕的脂粉味,唯独一身清雅烂漫,他那个时候说什么来着—— 阿蘅的心上人,自然是要阿蘅自个儿挑选才是。 陆以蘅的脚步踩碎了落叶,她心头一跳脑中更是燥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和那句话一起印刻进了原本空荡荡的心里渐渐被填满。 夜凉如水。 叮铃叮铃,府门外有铃声和踢踏的马蹄随着微风拂过,陆以蘅眨眨眼就看到宝马香车缓缓的驾停跟前,悠悠的花香都似醇郁醉人。 窗牖一掀,男人的金丝绣花袖摆先落了出来,珠玉琳琅衬他眉目清朗。 凤小王爷。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陆以蘅拍着胸口突地打了个酒嗝儿,她不好意思憨憨笑起。 “没有去驸马府喝喜酒,自然是在这儿。”凤明邪了然示意,看得出来他是从那不夜天的驸马府中驾来却不沾染半分的酒气,“明玥在宫中已与长辈行过了礼,本王不过是去府里走个寒暄的过场罢了。”驸马府中多的是皇亲国戚让他们蓬荜生辉,男人的心思可不在那对是同床异梦还是鹣鲽情深的小夫妻身上。 陆以蘅挠挠头有了两分醉态,她好像不排斥也不觉得上小王爷的马车是什么不合礼仪的事,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攀着爬了上去,脚下虚浮一绊踩到了裙摆,脑中晕沉沉的咯噔,“扑”,整个人猝不及防的跌进了凤明邪怀里,没有半点儿书卷气,没有半点儿胭脂味,清清朗朗的就好像夜泉漾过青岩时那种潋潋波光。 陆以蘅呼哧的喘了口气,她身子一软竟连动都懒得动,好像抓到了什么香香甜甜又舒适的东西,一把抱住男人的袖袍不撒手还心满意足的咕哝着,像猫儿的轻昵。 “你喝酒了?”男人好笑道,徒然充斥的酒香并不惹人厌憎。 陆以蘅眯起来的眼睛使劲地眨了眨:“我没喝醉。”她答非所问又好像在刻意狡辩。 呵,就这脚步无措、晕头转向,连爬个马车都能跌倒的模样,是没喝醉? 男人悄悄的伸手揽住了她发软的腰身,轻轻将那小姑娘搂进怀里:“什么酒?”他问,声音低低好像空谷落下的鸟语,幽幽然,顺耳极了。 陆以蘅咯咯笑起:“你……猜。”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所有的行词举措都与平日里大相径庭,可偏偏抓紧了凤明邪的小心思。 男人神色一沉,拇指下意识擦过她唇瓣,陆以蘅不喜欢女儿家的胭脂水粉、浓妆淡抹,她素面朝天却清澈明艳,所以唇上没有半点口脂,只沾染了些许的酒渍,清香四溢。 “本王尝尝便知。”凤明邪瞧着酒水在千影灯花映照下好似氤氲出的幻彩,他收紧了臂弯俯身落吻在她唇角,细细绵密却不舍分离,有些香软沁甜的气息顺着身下那晕头转向却早已不懂得反抗挣扎的身体缓缓流转蔓延。 小丫头这般乖顺任人“欺负”的时候可不多。 也不知道究竟是口中那些酒香还是这骨子里散发出的沁香叫人忍不住心神一动,那张带着微红羞赧却不知所措的脸蛋显得娇气又清媚。 男人微微滞了气息:“蔗琼,香甜不腻,初入口清冽如春蛇游走,后劲如猛虎窜奔疾上喉头。”也许就和这姑娘一般,叫人越是接触越是容易泥足深陷。 凤明邪笑吟吟地就瞥见陆以蘅的眼眶不知什么时候泛了红,好像要掉下泪来,仿佛在控诉自己趁人之危般,男人还当真心头咯噔乱了方寸。 陆以蘅口齿不清的咕哝模样倒是有趣可爱极了:“我……我是不是好差劲……”她呜呜咽咽地抓着凤明邪的月色袖衫捂在脸上,“百无一成……劳而无功……” 凤小王爷不可思议地瞧着她缩头缩脑的样子,要命,这丫头当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还逞强“没醉”,只有她神志不清的时候才会失了骨子里那份自傲自负,心甘情愿承认自己的力所不能及。 男人有些想笑又有些心疼,伸手捉下自己的长袖托了托她低垂的脸颊:“你只是想要尽力弥补,可弥补不能挽回伤痛也不可回溯过往。”因为花奴和陆婉瑜的遭遇让陆以蘅格外珍惜身边人的一切寻常事,想要替她们圆满,想要看她们幸福,似就能弥补自己心里缺失的遗憾。 陆以蘅嘟了下嘴,迷了神失了焦的眼睛眨眨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抑或是否理解了,小姑娘伸手一把抱住了凤明邪的腰身,就像想要躲藏的猫儿一般将脑袋直往男人怀里钻:“陆以蘅一点也不好……”她哼哼着奶声奶气,口是心非、言不由衷,不是名门淑女也不是大家闺秀,她是尽力要挣脱枷锁的鸟儿却不得不在金丝笼子里困锁一生,她做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依旧保护不了家人,“她一点也不好。” 又蠢又傻又笨拙。 陆以蘅憋着那口气呢喃,似乎在说自己,又似在说另一个人,她是个坏姑娘,不值得别人掏心掏肺,就该——就该让她自生自灭如山中藤草。 凤明邪可抵挡不了这般难见的撒娇亲近,他的指尖顺着她腰身,从椎尾缓缓轻触到后颈,松松垮垮地撩起乌黑长发,流水一般泻下,她的确是南屏山水中那野蛮生长的花藤,只是不巧,落在了他心上。 男人突然丛生出一种偏执的宠护,他想要将这颗小明珠藏进匣中,哪怕,不见天日。 “阿蘅,”薄唇擦着她发烫的耳廓,轻声细语,“愿随本王,回凤阳吗。”他问道。 凤阳王城,会成为她的命匣。 掌心缓缓拍着陆以蘅的后背似在催促着她回应,那小姑娘咕哝着却没再出声,懒懒轻缓的呼吸落在男人的颈项。 她醉了。 也睡着了。 马车角上挂着的翠玉叮铃叮铃,好似成了最后的回答。 陆以蘅几乎没有喝醉过酒,更不知道自己醉了是什么模样,当她感觉到眼皮好像被缝在了一块儿阻止着明亮的光线刺过眼角,她狠力眨眨眼“噗通”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在哪儿? 这是脑子里一片混沌过后唯一清醒的话。 她敲了敲脑袋将琐碎的记忆连成片,可什么也记不清,“嘎吱”,木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不是岳池而是陆仲嗣。 “大哥?!”她惊叫起来,大哥怎么会在小王爷的府邸,昨儿晚上她不是——陆以蘅呲着牙苦思冥想—— “见鬼啦?”陆仲嗣对她的惊愕不以为意,“这是魏国公府。”他好心的提醒。 陆以蘅整个儿懵了:“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不然你想去哪儿?”陆仲嗣眉一挑,笑吟吟才道,喏,昨晚上你喝醉了,不省人事的,小王爷外头溜了一圈还是将你送回了国公府,说是身子骨康复八九不如回府修养,这外头刚送来了几箱子随身物品,还有每日需要煎熬的药单子,“待过几日好好收拾收拾就可以进宫面圣复职。” 陆以蘅因自个儿老大哥连珠炮似的解释险些没缓过神来,凤明邪将她送回来的意思便是可以留在国公府修养了? 陆仲嗣清了清嗓子呛声道:“小王爷还留了句话。” “什么?”陆以蘅揉着微微作痛的脑门子。 “‘本王,可什么也没做’。”对,就这么一句,陆仲嗣负手模仿的惟妙惟肖。 陆以蘅脑中轰隆一炸,什么叫做——什么也没做? 她愣了半晌似才突得反应过来,“哗啦”一下掀开被褥将浑身上下都摸了个遍,衣衫得体,发髻也不乱,王八蛋——陆以蘅咒骂道:“他是不是欺负我了?!”呵,说欺负还是好的,陆以蘅断了片的脑中只记得自己上了马车,后来昏昏沉沉,只有,桃花——嗯,又香又甜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是借花献佛 陆以蘅狐疑盯着陆仲嗣,大哥既然从凤小王爷手中接下了自己,自然是一清二楚。 陆仲嗣两手一摊,无辜表态:“哪有……”他又加了一句,“我还怕你欺负小王爷呢。”这姑娘喝了酒兴致上来指不准一拳头都能把人家皇亲国戚给打趴下,到时候怪罪下来,还不是自己的脑袋要掉,谁敢欺负你呀。 陆仲嗣看待自家的小妹,就跟看待那不通情理的山大王一样一样的。 呯——陆以蘅的拳头果不其然已经砸到了老大哥的脸上,陆仲嗣捂着鼻子嗷嗷哀嚎,衬着外头春光乍现的鸟语花香。 格外“悦耳”。 几天后陆家姑娘轻装素衣、荆钗布裙的进了金銮殿,身边偶尔打了照面的官员们明着面上笑吟吟地,可擦肩而过皆是窃窃私语,喏,就连那头例行的神武卫,屋檐廊角下的小太监都在交头接耳。 陆以蘅觉得自己快活成了盛京城的“传说”。 御书房中紫檀清香夹着窗外桃梨的芬芳,她没料到东宫太子明琛也在,明玥大婚之后众人都喜上眉梢,九五之尊正襟危坐,不喜不怒、不偏不倚的将陆家姑娘这段时日的功过是非历数了个遍,陆以蘅跪地叩首感同身受,天子抿着清茶粘着折子角,一目十行末了才缓缓决定—— 卸去陆以蘅三等侍卫之衔,授外钦监察验收泗水筑坝情况,以禀朝廷。 陆家姑娘领旨谢恩,随太子殿下一同出了御书房。 阳光耀在周身才觉出三分温暖。 “陆大人,”明琛摆摆手屏退左右朗笑对上陆以蘅,这姑娘多月不见比上一回清瘦也清秀了,眼底里的明光傲慢减了清辉却更添城府在心,“本宫在外听闻了诸多事迹,还望你节哀顺变,”见陆以蘅颔首,太子殿下昂首挺胸阔步朝前与其并肩而行在白玉阶上,“此番出京是为监督验收,来去不过一两月,你便当是大江南北历一番新。” 男人宽释着。 “多谢殿下关心,唯恐此前多有连累。”陆以蘅垂眸感慨,听凤明邪言起两省剿匪之后天子曾下秘折将东宫的胡作非为痛斥一顿,不过既然是秘折便没有大张旗鼓,天子还要保着自己这个儿子的声威。 反倒是明琛自嘲一笑,毫不在意:“小皇叔开了口,做侄儿的哪敢不从,这件事从头起因,明狰心里就没有半点儿的自惭自愧吗,”晋王在盛京的“胡作非为”可不比自个儿少,他耽误拖延了军情也是众所周知,“父皇明面儿上不说可心里赏罚分明,前几日下旨在广乐修建晋王府,说是明狰这些年为盛京忧虑操劳,该赏。” 陆以蘅错愕道:“封地?”明狰是个特例,身为皇子虽封了王侯却还留驻宫廷,天子数年并没有为其督造王府也没有另行封地的打算。 小姑娘突得笑了起来,拍手称道,好个明褒实贬。 皇子封地听起来可是大恩,对于晋王却不是—— 明琛从她的笑意上看出,她心知肚明:“五军营的大权得收归石将军,神机营更是换了两位总将、四位参将。” 原本晋王在盛京城中虽头顶上有天子、太子却掌握着军机实权,如今天子一道恩旨下来,说要给你行赏封地,实际上是将京畿地区的兵权从手中搜刮八分,一旦明狰离开盛京,他的手便再也伸不到内苑来。 看的出,太子爷喜闻乐见。 “对了,”明琛想起什么似的,“本宫遣内务送了不少补给去府上,”他从袖中摸出一把白玉的三寸小尺递给陆以蘅,“泗水的情况你了如指掌,朝廷压力大、官员压力大,本宫没什么可以送你的。” “这是……”陆以蘅犹豫着不敢接过。 “你会用的上,”明琛不由分说索性塞进她怀中,“本宫,借花献佛罢了。”他意有所指的笑起来。 陆以蘅脸一红大约猜到了,他是在说那个盛京小王爷,凤明邪对她的青睐是人尽皆知,这不,自打公主殿下大婚,盛京城里的流言蜚语不是关于她这被抛弃的“未婚妻”,而是陆家攀高枝。 遥想指腹为婚的两人,一个成了帝王女婿,一个成了小王爷心头好,在闲人们的眼中看来,秦家一门五官,秦徵大人文质彬彬瞧着便是一诺千金的人物,哪像这胆大妄为从来不按理出牌的陆家幺儿,自然——自然是女儿家“嫌贫爱富”辜负了少年郎的一番热血心意,所幸,所幸明玥公主对秦徵倾心相待,终于云开见月明。 这借花自然也是借美言,东宫现在的处境如履薄冰,他不得与天子为敌,不得与臣工为敌,没有登上九龙御座的人就和底下的众生是一般模样,虽贵为东宫却也要讨好拉拢、八面玲珑,不过是借小王爷的手来示好陆以蘅,再借陆家姑娘的口谄媚于凤阳王爷。 并无不妥,陆以蘅深以为然。 “小皇叔昨日匆忙出京怕也赶不回城了。” “王爷出京?”陆以蘅一愣,她回魏国公府后一直忙于打点家事。 明琛点头:“太后即将回城,小皇叔亲自去云台山接驾。” 寥寥几句却让陆以蘅怔愣片刻,这一年多来她都快忘记大晏朝还有一位雍容华贵、深明大义的李太后了。 “听说,当初是太后将小王爷请来盛京的?” “自然,这事说起来还玄乎的很,太后有一日病中发梦,梦见先帝爷痛哭流涕着言诉妻离子散,她素来信佛,梦中惊醒更是忧虑重重,自认为是神佛的旨意,是先帝的遗恨,故而亲笔提书请小皇叔前来盛京与父皇相聚,她自个儿不顾病态动身前往云台山誓要潜心闭关修佛,亲抄万篇华严经才肯出关。” 这不,连最宠爱的明玥公主大婚也错过了。 “太后归城,可是一件大喜事啊。”明琛意有所指定定道。 如果,泗水的工程能圆满完成那便能讨得太后的心头好,自然喜上加喜,他在暗示陆以蘅。 “多谢太子指点。”她躬身行礼,那殿下摆手笑谈阔步而去。 宫墙深深。 宫径小道狭长悠远,陆以蘅轻轻喘了口气,巍峨皇城、金雕玉砌,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想要立足的地方,她很久没有这么自在轻松的走在这片天空下。 耳中落出轻声细语随着碾在青阶上的小步,陆以蘅抬眼便见到那转角处落进的锦瑟绣花浮云摆。 正是秦徵与明玥公主,今儿个是归宁日。 两人肩并肩不知聊说着什么,秦大人脸上溢着浅笑,明玥的长发早已挽起,玉珠发簪花枝满园,她一身锦绣华服昂首挺胸,恰是夫君在侧的幸福感,这四目一对,小公主俏眉挑起倒是先打起了招呼。 “陆大人。” “公主殿下,秦驸马。”陆以蘅恭恭敬敬退避一侧将宫道让与明玥。 “看来陆大人这段时日修养的很是好,”瞧瞧神采飞扬的,小公主将陆以蘅打量了个遍,“可程家就不同了。”她讪弄嘲道,刻意的嘴脸似压根不将陆家的生死看在眼中,反倒是可惜了都御史一家,死了一子一女,罪魁祸首却还沾着荣光顶着乌纱帽。 秦徵的眉宇因为明玥的话微微一蹙却没有制止,再看那头的陆以蘅不动声色,她比以前,会隐忍了。 小公主很意外,抬手假意的抚过耳边如云绿鬓,“叮铃”,袖中的金丝铃铛掉了下来:“哎呀。”她轻声惊呼,金铃滴溜溜滚去了陆以蘅的脚边,穗子散了一地,小珠玉也磕碰坏了。 陆以蘅没有多想,蹲下身就要为她去捡,指尖刚触到铃铛,“嗒”,明玥绣花精致的鞋履猝不及防就踩在了陆以蘅的指尖上,狠狠地不留情面的拧了拧,小公主还装着惊慌失措连忙跳脚退开:“呀,本宫不是故意的,陆大人可还好?” 分明刻意。 陆以蘅的指尖被鞋跟踩的又红又痛,她将珠玉穗子和金铃捡起,低眉递给明玥:“无妨,公主无意,臣女应该的。”作为臣子自然要为皇家主子们分忧解难才对。 小公主像发现新奇事一般呵呵笑起,以前的陆以蘅这会儿怕早就反唇相讥了,如今好像,学乖了许多,知道什么是尊卑高低似的,明玥妆容艳丽的很,三月的春色寥寥下更是张扬招摇,扬袖“啪嗒”将陆以蘅手中的金铃拂落在地。 毫不领情。 “这小金铃有了瑕疵,就入不了眼了。”公主话里有话,就好像一个女人,有了闲言碎语、不清不白的地方,自然也成不了什么名门贵女。 陆以蘅眼角余光瞥着金铃珠玉,她低眉顺首。 明玥歪着唇角却发现身边秦徵的笑不知何时消融了,他一直在盯着那不吭声的姑娘,她跨步挡住了男人的视线:“夫君,该入宫拜见父皇和元妃娘娘,误了时辰可担不起。” 秦大人颔首,自始自终都没有和陆以蘅有半寸言语目光交集,或者说,是陆家姑娘不予秦徵半分的示意。 第一百九十三章 自始从京下 三人擦肩而过,小公主的衣袂翻飞过秦徵的臂弯,有脂粉的甜腻香气,那是司制房最新调制的胭脂,他却觉得俗不可耐。 “你心疼了?”明玥瞧他心不在焉轻声道,她不过是踩了那姑娘一脚罢了。 “没有,”秦徵正色抬眼,细心体贴地将公主从肩头滑落到臂弯的锦帛重新覆上,“你我成婚便是夫妻,夫妻同心便是同德,秦徵的心中只有也只能是公主殿下。”他很清楚小公主在计较什么。 明玥满意极了,挽起秦大人的臂弯:“那便好,你是本宫的驸马,就不许再多看她一言,多心疼她一分。”她捻着指尖涂抹的丹蔻,殷红殷红的像是淋漓鲜血,陆以蘅与她那小皇叔之间不清不楚的,可以一介罪门女想要轻松攀上皇家枝,那是异想天开,因为,第一个不同意的,便是天子。 秦徵微微一笑,伸手揽住了明玥轻柔的腰肢。 夫妻自是同林鸟。 直到弥漫在宫墙小径中的脂粉香味淡去,陆以蘅才挪了挪脚步,她没有急着离去反而再次将地上的小金铃捡起来,那铃中有一个小核,落地时碰撞在金丝的镂空花纹上,叮铃叮铃霎是好听。 她掌心狠狠一用力,金铃就裂开了一道缝,铃中的小核滚落出掌心,陆以蘅唇角僵持一泯,那是一颗如同枣核大小的褐色尖物,三角尖尖奇形怪状,她见过一次,那一次,是元妃娘娘邀请她去御清园,她从香炉抓过的滚烫香灰中挑拣出来的。 鹿行子——她曾以此怀疑晋王与元妃之间的诡秘关系。 陆以蘅下意识忙回头,只见轻阳下的宫道中早已不见了秦徵和明玥公主,她掩下长袖,这颗鹿行子这么恰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元妃在暗示当初的一切她了若指掌,抑或是小公主在嘲弄,魏国公府这段时间来的祸事,她也曾伸手主导。 达官显贵们蹙一蹙眉、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捏死微不足道的蝼蚁。 陆家姑娘低眉思忖片刻才昂首阔步而去。 魏国公府的厨房这几天都乌烟瘴气,无他,陆仲嗣为了讨好自个儿的小妹整日里在那捣鼓点心,没一盘上得了厅堂,得了得了——陆以蘅看不下去,生怕自己一走,老大哥能把房子都烧个精光。 听说太后快要回城了——陆仲嗣唠叨着街角的闲言碎语,陆以蘅点头,对,凤小王爷马不停蹄的赶去接驾,而她也不能在盛京多耽搁,领了旨便要做朝廷的风信耳目前往泗水地区。 离京那天她轻装简行,老大哥依依不舍的跑上城头来送行,就差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我又不是一去不回,哭什么。”陆以蘅嫌弃极了,连忙拽着衣袖堵他鼻子。 “呸呸呸!”陆仲嗣啐口,“别说不吉利的话,我、我可就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你必须得平平安安的回盛京来!”男人还学会得寸进尺了,就连说话嗔怪的方式都越来越像陆婉瑜。 陆以蘅啧了声,宽慰的拍着他肩,陆仲嗣该学着像个大男人一样撑起国公府的门面了,转而小丫头踮起脚尖附耳轻语,也不知说了什么,陆仲嗣眉头一跳愣着神满脸懵的表情。 驾喝声起—— 陆以蘅的马车已飒沓出城,身后随行几十人的骑行侍卫马蹄扬起风尘。 可这大道还不出两里便遭一人一骑给拦下了。 银鞍白马之上,顾卿洵正一身清雅长衫。 “你莫不是也来送行?”陆以蘅掀开车帘子笑吟吟的。 顾卿洵摇头道:“我向圣上请了旨,与你一并前往泗水勘察。” 陆以蘅着实错愕,她忙招呼男人上马车,这才知晓,杏林老先生就要采办完药材回京复命了,所以顾卿洵应着时机向九五之尊请命,眼见泗水地区快要进入雨季,而大坝还在修筑期间,劳累伤民,一旦入夏极可能发生霍病不可收拾——大晏天监六年就曾在修筑合江堰时因夏日疾疫而死者相枕,史书有载“蝇虫昼夜声相合”,入冬更是严寒相逼,江水凛冻死者十七八——着实是白纸黑字的血淋淋写照。 顾卿洵拿出来那纯粹是给自个儿找个借口,天子二话没说,准,就允顾先生一并前往便当查访民生。 陆以蘅不得不竖个大拇指:“该不会是我大哥恳请你来的?”陆仲嗣如今看护这个幺儿简直就当成自家的宝贝似的。 顾卿洵笑而不语。 小姑娘就唠唠叨叨着陆仲嗣太多事,可心底里还是美滋滋的,家人的关怀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恩赐,不得不承认,有顾卿洵在身边,她安心不少。 从盛京去往泗水,快马加鞭需小半月的行程。 每每行过驿站陆以蘅都将所见所闻记下通报,渐渐地也能发觉这不同寻常的天气变化,盛京城在这个时节通常是艳阳天,如今越是接近泗水越是显得阴沉沉。 五河流域、三湖环绕更是川峡遍地,陆以蘅一入泗水便遣了随行小队去知府衙门报讯,而自己带着顾卿洵单人单车径自小道走马观花。 毕竟,有些人有些事,官场面上你见不到。 顾卿洵已经习惯这姑娘爱出人意料的行事作为,马车踢踏在小径,途径一二村庄,看起来倒是热闹繁荣。 山水相连、村寨连绵。 咯噔,车轮子一个咕噜磕碰过了石子,轰隆隆——苍穹中突得滚过一道闷雷,好像千军万马远远的从天边缓缓倾轧而来。 陆以蘅掀开车链子,天色竟转瞬阴沉,雨点不由分说噼里啪啦倾倒。 河边洗衣的妇人们忙收拾着往回赶,村外几个孩童被惊雷所吓咋咋呼呼的撒丫子横冲直撞地叫嚷奔跑起来,车夫忙勒停了缰绳喝住马匹生怕碰到他们。 雨点一落混合着人声嘈杂。 “噗通”,后头似有水声并不那么清晰,陆以蘅忙扭过头去,只见有个小女孩正盯着河水哇哇大哭,她再定睛一瞧,那河中好像沉沉浮浮的有人在挣扎。 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有人落水了!”她惊叫一声忙跳下马车冲到河边,可陆以蘅不识水性,贸然下水自己也会成为拖累,她急得有些抓耳挠腮,身边人已经撇下外衣一个箭步冲上前跳下了水。 顾卿洵。 那男人水性不差一下子就抓到了正在奋力挣扎的孩子,双手托在他的腋下反身向河岸边轻带靠拢,陆以蘅这才发现虽然这几天天色不好没有下雨,可水位却一直在高涨,如今自己伸手就能够到浑浊的河面,她趴在岸边尽力拽住顾卿洵撑托上来的孩子,狠狠往草岸上拖去。 孩子没有晕厥却明显呛了水难以呼吸,她忙一腿跪地一腿屈膝,将他腹部置于腿上,拍打背部使呛在咽喉气管内的水尽快排除,那孩子“噗嗤噗嗤”咳出一滩水渐渐转醒顿惊慌失措哇哇大哭起来。 顾卿洵满身湿透从岸边爬上,听到孩子啼哭这才安心的大喘口气,陆以蘅那姑娘有时应对急救的冷静和法子叫人刮目相看,他不等将外衣披上先抓起孩子的手腕把脉,好在只是受惊过度。 “虎子、小虎子——”不远处有个妇人仓皇失措地朝着河岸边跑来,想来就是落水者的母亲,她一听到自己的孩子掉进了河中顿时三魂丢了七魄,惊叫着才发现男孩被人救了起来,她忙将孩子抱在怀中,眼泪夺眶而出,“谢谢,谢谢两位相救!”老妇女看起来很是憨厚,“两位恩人,不如、不如先去我家避避雨吧。” 急雨未停,不说跳水的顾卿洵,这岸上接人的陆以蘅也湿了半身。 妇人姓刘,家就在不远的石禾村里,村落不小,就是见不到什么青壮年,大多是妇女和孩童还有几个老人正忙着将晒出的衣物收回。 茅草石墙小堂屋,桌椅简洁,妇人将门窗关好燃了一个小暖炉为恩人烘烤衣物,她的家中还有两个孩子,今天落水的是老二小虎子,幺儿还在襁褓之中,老大是个姑娘,烧了一桌的菜肴招待恩人。 “刘婶,不用这么麻烦。”看着妇人忙进忙出的为他们热情张罗,陆以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要的、要的,没有你们,虎子今儿个可能都没命了,你们都看到了,这河水涨得厉害。”妇人想起那危急情况就脸色发白。 顾卿洵因为湿了个透彻,刘婶将自己丈夫的衣物取来先叫他换上,一身的粗布麻衣依旧掩不住男人的儒雅清秀,他将刚煮的热茶沏上,帮忙收拾着碗筷:“可我们几日来并没有遇到雨天,这还是头一回当真下了雨。”他只是随口自言自语,进入泗水地区后天色阴沉却迟迟没有落雨。 妇人摆摆手:“咱这是下游,还没到时候,水啊是上游积下的……哎,妞妞,去、去拿几个饼来。”妞妞就是她的大女儿。 陆以蘅正在逗那襁褓中的孩子,一蹙眉一抿嘴有趣极了:“刘婶,您一个人在家照顾三个孩子?您丈夫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亲自去瞧瞧 丈夫? “还不都去当劳工了,”刘大婶念叨着,将滚烫的饼递给顾卿洵和虎子,小男孩狼吞虎咽起来,她宠溺地拍拍儿子的脑袋,“这下游的石门堰你们可知道?”她见陆以蘅点头才继续,“督造两年了,去年年底的时候收了工,役夫足有八万,因为兵丁不够,这才取调民夫,现在石门堰是收了工又将人都拉去山上,说是……说是截流筑坝。”她用油纸将饼包起来才递给陆以蘅,生怕弄脏了那姑娘的手。 陆以蘅咬了一口,香甜香甜的:“取调民工,朝廷里该给的不少吧。” “哪儿够!”刘婶说起就不断哀叹,“一开河工就得截流、就得封江,就咱村头那条河,连的可是旻江呢,封锁了江面又圈了山林,许多人没了生计只能去当劳工修河堤。” 山水连环十里八乡,有人靠开垦庄稼也有人捕猎打渔,这一竿子下来,上下游多少人都得泡在水里过活,否则何必勤勤恳恳的日子不过非得妻离子散的去当苦役? 顾卿洵了然,叹了口气:“这我倒是听说过,前两年湖域总督来监察,也不过是走马观花,酒后吐真言才唠叨着说是不少劳工拿到手的银子都不够养家糊口的。” “先生说对了,”刘婶就跟找到知音人一般,眼睛里都闪着光,“就算有心想要修筑堤坝缓解旱涝,可这泗水地大物博,就、就光咱下游这片儿捞不着名头的管事都能有十几二十个,一座县衙里还指不定几个老爷呢。”妇人摇头感慨,银子还不都是一层层一阶阶给盘剥下来了,苦的累的都是他们这些劳工。 “若是这县衙败了,还有知府道台,还有朝廷啊。”陆以蘅下意识跟上。 “狗屁朝廷!”刘婶说到激愤处,忍不住破口大骂,“姑娘你是有所不知呢……”她拍拍陆以蘅的臂弯,只道这丫头是个不谙世事来游山玩水的小姐,“泗水的堤坝跨过多少回了,隔三差五的修筑补缺,不是这儿决了堤就是那儿垮了墩,”刘婶一副深知黑暗过来人的表情,挤眉弄眼的,“这银子不够当然就只能东拼西凑,说是省料子其实是劣料子,运气好些,抵过了今儿个雨季,运气不好,还不是坑了下游的村子,十来年前我那阿姐可是亲眼瞧着的,筑坝堤岸上的蚬子壳,亮晶晶白花花呢。” 那一年不也听说派了什么朝廷大员下来视察验收,结果呢,还不是垮了一半,朝廷连个屁也没放。 刘婶嗤之以鼻也习以为常。 陆以蘅顿了声,她记得很清楚,工部侍郎在都察院哭的稀里哗啦,吐露出的真相不止是贪赃受贿,更有下级官吏隐瞒灾情谎报民生。 简直,罪该万死。 妇人拍打着微微发酸的腰背抱起床榻上的小儿听着屋檐落下水珠,小雨细密却没有要停的迹象,她隔着窗花看着外头早已沉寂的天色,嘴里寥寥哼着似给孩子的歌谣:“‘一道惊山起,三七不过海’,”听着更像是当地的民谚,“今年怕又是灾年啊。”刘婶兀自惆怅。 “为何?”陆以蘅将热饼吃的一干二净。 “这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咱们俗称‘惊山’,”惊动山神之意,“往年还得隔大半个月落下,今年早了。” “这雨并不大,怎说是个灾年?”顾卿洵伸手将陆以蘅指腹下的油纸抽出,折折叠叠拗着痕迹。 “若是大暴雨倒好,老人们说,暴雨是山神在发怒,气消了便雨过天晴,今年的雨水不会连绵不断,反而是这般小雨,恐怕接下来的两个月,山上要出洪啊……”刘婶自小生长在泗水,对于山里和天气情况了若指掌,老人们的话似乎都成了金科玉律。 她的意思是,今年的雨水来的早,雨季持续长,不是个好兆头,一旦山上泄洪,很可能冲垮几道截流小坝,下游的石门堰若撑不住,十里八乡都会成为一片汪洋大海,三七,便是第三个七天,一个月之内,就能见分晓。 陆以蘅呲牙倒是被这些玄乎的民谚折腾的起了一身白毛汗。 “我听说山中早已建成三方蓄水池,正是将截流筑坝处设置在多峡地带,大婶您觉得不妥吗?”相比那些知府衙门里的头头是道,陆以蘅反倒更喜欢和这些山民村民打交道。 刘婶愣了愣摆手笑道:“妇道人家的哪儿说的上话,衙门里说山里有五处截流,虎踞峡道本多有断水流,一到雨季便湍流勇急。” 陆以蘅倒是将她的话都默默记在心里:“那上游截流的虎踞峡是在哪里?” 刘婶指着外头的河道:“喏,沿着这河走,不过你们到不了峡道上游,得进山,起码要三四天的路程,许就能看到那些劳夫搭住的小屯。” 陆以蘅谢过了妇人,刘婶将襁褓中的孩子抱去了里屋哄着睡觉,隐约可以听见孩子软软糯糯的发出些许嬉笑,叫人心里头莫名生出两分温暖。 昏暗的烛光一闪一闪,顾卿洵便知道陆以蘅想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果不其然,第二天天色阴沉,小雨一夜未停,陆以蘅和顾卿洵婉拒刘婶想要多留他们一晚的好意说着要事在身赶时辰要前往虎踞峡,刘婶一听倒是恳请若是在小屯里见到了她的丈夫,可要告诉他一切安好只为待他早日归家。 妇人殷殷切切期盼着一家团聚。 陆以蘅感慨万千。 马车并未星夜疾行,每到一个村甸或河流急转处陆以蘅都要下马车静静注视着河流江面半晌再抓着村民询问情况,皆是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 这第一场小雨连下了三天,可阴沉不过半日,又开始阴雨连绵,雨点越来越大,一场盖过一场,五六天后,山中的道路泥泞坎坷几乎没法再前行,可以看得出靠近渠峡截流的山腰小径是被人特意开辟出来的,简单铺了一层石子防滑,还有不少车辙的痕迹。 是山中运送泥石的板车碾压而过。 远处轰雷阵阵令空气沉闷,滂沱的雨声甚至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山中有着劳工们竭力的呼喝,大雨砸在岩壁与沟峡中碰撞的湍流水声混合成一片盖过所有喧嚣。 显然,正在修筑的截流坝并没有停工。 “快些赶工,让你们来是出力的,不是来当累赘的!”有人怒喝着催促,雨季来的不是时候,比预期的早了大半个月还一直没有停歇的状态,朝廷的敦促文书一天天的逼近,哪有时间给这些劳工们休息。 “误了工程就是误了自己的脑袋,别说你们,妻儿老小一家也别想活!” 顾卿洵手中的纸伞一倾不敢置信:“这雨太大,如此赶工怕是不将他们的性命不放在眼中。”劳工们压根是敢怒不敢言。 陆以蘅看着峡渠的水流已比前几日湍急,山上的蓄水池什么情况还不清楚,这大雨若当真下上七七四十九天,小小的节流坝压根起不了作用,很可能还会连同山上百来人一并葬身汪洋。 两人这片刻怔愣就听得上头“呯”的一声巨响,有人惊慌失措的大叫大嚷起来,推泥石的劳工因为大雨看不清眼前的道路被木材一绊跌了个踉跄,身边的督工已一鞭子抡过来,劳工哀嚎一声整个身子下意识的朝着沟峡边躲去,石车顿时倾倒—— 大小不一的石块顺着泥泞的坑道滚落,而他自己脚下“噗嗤”打滑,整个人眼见就要摔进渠中,突得手腕叫人狠狠用力一抓,身子似被股巨大的力道向侧边牵引,那劳工也是个反应敏捷的,抓过岸边枯草半个身子挣扎着爬了上来,两条裤腿湿了个精光,一旁的劳工们惊呼着忙将这丢了三魂七魄的人拖回来。 众人这才发现,千钧一发之际救了那男人的,是个小姑娘,大雨将她的长发和衣衫都打湿成了一片泥泞的贴在身上,荆钗布裙,雨水顺着她的袖角滴滴答答往下淌。 “这峡渠泥石松散,再冒雨修筑怕是要出人命。”雨湿路滑,一不小心翻了石车,就说方才,她若没有及时出手相救,岂非随随便便掉了一条命,怎么这些官差兵役都无动于衷?! “你是什么人,闲人不得上山上坝!”那督工身着官服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看起来是县衙里的人物,“哪来管那么多闲事儿,工程耽搁了,你担待的起?!”他当跟前的姑娘是上山来闹事的老百姓。 “耽搁?去年年底石门堰收了工便开始上游截流,如今已近五月,为何至今还未夯实?!”陆以蘅目光锐利、言辞凿凿,扬袖直指那泛滥渠峡的坝基,山上的沟渠截流多用木桩做根基、条石做主体,从中以石锭或者铁锭相连,区区一个小峡道的筑坝早该在枯水期完成而不是等到现在冒着滂沱大雨和生命危险赶工!“莫不是泗水的府衙懈怠了当地的调配运作,下头官吏明知朝廷明令却阳奉阴违所致?!” 那姑娘明明淋的狼狈,却义正辞严咄咄逼人的叫那督工脸色一变哑口无言。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记小人过 劳工们惊魂甫定面面相觑,大雨倾盆浇在所有人的头上,他们不敢出声更不知这哪里来的姑娘将那原本嚣张跋扈的督工堵的面红耳赤,可口中迸出的三言两语无不是他们所有的敢怒不敢言,男人们互相打量着狼狈模样,那脸色煞白的险些落水者狠狠捏紧了拳头。 啪嗒,竟是脚步纷纷踏前。 “不错!当初说是修石门堰,完工了不让回家,这都几个月了还把咱们困在山上!”人群中的怒喝仿佛点燃了所有劳工的怒气。 “虎踞峡的木坝,造了三段垮了三段!”交头接耳的话变成了嚷嚷呵斥,“上个月王家那二叔被逼着替他们上堤运石料不小心跌进峡流给冲走了,就赔了二十两银子,还说是他自个儿上坝溺死的,别说救人了,连个尸首都不肯去寻!” “还不是叫衙里给逼的,是你们给逼死的!” 众人挥着拳头,大雨砸在脸庞连眼睫都睁不开,可那些充斥着不甘愤怒的眼神直通通的刺在督工和周遭兵卒衙役们的身上。 显然,劳夫不堪忍受、群情激奋。 “受了伤、生了病的不给治也不给下山,都一窝蜂关在小屯子里,那是把人当人看吗,分明连个牲畜都不如!” 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人命贱,不值钱,若是在朝廷给的工期内没有完成的工程,掉脑袋的也只有这些小老百姓。 拼死拼活换不得一分公正待遇。 陆以蘅和顾卿洵对望一眼,皆在互相的瞳底里看到错愕,这泗水的工程究竟是多大的一潭污水。 “压根、压根就不应该在虎踞峡上游截流!”劳夫们捏着拳头跺着脚,纷纷将手里的石料木料车掀起,碎石圆木倾倒在地,咕噜咕噜的全滚到了那督工的脚边。 督工姓吕,叫吕连兴,虎背熊腰络腮胡子便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一瞧这些小兔崽子们竟闹起了事来,皆是因为眼前这突然跑出来的姑娘一番胡言乱语怂恿所致,他“啪”挥过鞭子抽打在最前头也叫的最凶狠的劳工身上,血痕立现。 “住口!你们这是要造反呢!”吕督工大喝着捏紧了手中的皮鞭,劳夫们抹去脸上不断淌下的水珠被这厉喝吓退了三分,他是知府衙门底下派来监督这些苦力的,自然有“权”决定谁生谁死,吕连兴一挥手示意周遭的兵卒将闹事的劳工团团围起来,“这是朝廷的决策,由得你们说三到四、妄言是非?!谁再敢多嘴一句就给老子下到大牢去,到时候看你们怎么哭爹喊娘!” 这话不是吓唬人的,脏活累活至少还有一条命留着回家团员,可要是入了大狱,就别想再有活着出来的那天。 劳夫们互相搀扶咬紧后槽牙怯懦着声。 衙门,就是这般管理治下的百姓,呵。 陆以蘅冷笑了一声。 那吕督工听到了,眼神锐利一下就瞪到了她身上,扬鞭扫过大雨倾盆就横劈着抽向陆以蘅,小姑娘就该吃点苦别总是想要作什么出头鸟,这儿,可由不得丫头说了算—— “啪”,鞭尾飞出水珠溅到了吕连兴的眼中,刺痛的他下意识闭眼,几乎在同一瞬间劲风扫到了耳边,他的侧脸狠狠的挨了一记重拳,呯的,就连周围的劳夫们都发出了惊呼,力道生猛狠厉使这虎背熊腰的莽汉都猝不及防,身体不受控制的滑脱了长鞭咕噜一下滚到了峡道旁边,冲刷撞击的水花一下便浸没了他半条裤腿,吕督工吓的哇哇大叫。 “他娘的,还不快来救老子!”他脸色煞白比方才那险些落水的劳工还要狼狈不堪。 衙役们惊慌失措的忙上前将他半身从水里给拖上来,双腿早已发软的站不住,吕督工颤颤巍巍满身泥泞,伸手直指那始作俑者:“你……你……你个妖言惑众的小丫头,来人,给我拿下她!”吕连兴这会儿哪还敢上前,振臂催促着那些兵卒一拥而上,“拿下她送到知府大牢定个煽动百姓、妖言惑众,阻挠、阻挠朝廷工程之罪!”他唇齿间还不停打着颤却装的一副正大光明、义正辞严。 还未等陆以蘅有所动作,顾卿洵已经闪身挡在她跟前,那小姑娘却轻轻扯动男人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兵卒的手按在了她的肩头,陆以蘅连眉宇都没有挑动,就这么不做半点儿反抗地束手就擒。 “我倒要瞧瞧,这位知府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主儿。”陆以蘅唇角讪弄一勾,顾卿洵便好似明白了什么—— 踏踏踏,急促的脚步带着重重的喘息从林道上传来:“吕大人吕大人——”来人是个小兵卒,心慌意乱可见跑的很是匆忙连雨伞都没有撑,脚底下不小心打滑,整个人摔扑在了吕连兴跟前。 “什么事这么慌张!”督工被溅了满身泥水。 “蒋大人——蒋知府大人来了!”那兵卒上气不接下气,“现在正在屯里等着呢!” “什么?”吕督工脸色大变,有那么一瞬眼神下意识的滑过被五花大绑的小姑娘,她没有半点儿惊慌失措就仿佛早已料到了一切。 “所有人回屯!”吕连兴一声令下。 泗水地区的知府大人,官可不小,尤其这位子是个烫手山芋,两三年的就频繁换人走马上任。 一行劳工从峡道截流处匆匆忙忙往小屯赶。 吕督工一头的汗水还是雨水早分不清楚,蒋知府从来不上山,府衙公务繁忙何须他亲自出马来管什么监工事宜,况且雨天湿滑、山路陡峭,若是不小心磕碰着知府大人,那才是罪该万死,这些位高权重的人物动动手指派几个小兵丁上山查看一番回头听个奏报便是大功一件,而如今——蒋哲大人竟然冒着倾盆大雨突然来到了半山腰的小屯子里。 究竟是怎么回事。 吕连兴紧张担忧更百思不得其解。 小屯是刚遣劳夫上山赶工时随意搭建的,离坝行走约莫两盏茶的时间,简单的茅草房,也只有督工自个儿住的小堂屋泥砌石垒。 “快快相迎!”吕连兴来不及整理自己泥泞的一塌糊涂的衣衫,进了小屋便跪地狠狠一叩,“蒋大人,您怎么突然上山来了?”他是个衙门里的小官役对知府自是俯首帖耳,连抬头看这朝廷大员的胆子也没有,只从眼角余光瞥见,那男人的褐色官袍边角全是泥水。 “喀”是茶盏盖碰撞的声音:“吵吵闹闹的,什么事?”知府大人知命之年、沉稳老练,双眼狭小微微闭合看似糊涂却精明的很,他听到了劳工们进屯时的叫嚷和兵卒们的怒喝。 吕督工忙赔着笑低头磕地:“回大人,有刁民上坝闹事。” “闹事?”座上人的指腹抚着杯盏,疑惑道。 “正是,小的已经将人捉拿,”吕督工站起身朝外头大喝,“带进来!” 木门一开,凄风厉雨倾倒而入,陆以蘅可不正五花大绑的叫人从外头给推了进来。 她浑身上下湿的就仿佛从水里刚刚被打捞起来,水珠子不断顺着衣袖裙袍滚落,凌乱的长发贴上了半张脸颊,你甚至看不出这小姑娘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她站定身,并没有下跪,而是挺直了腰杆盯着堂上那正在抿着温茶的男人。 “大胆刁民,见到知府大人还不下跪!”那督工恨不得上前在小姑娘膝盖踹上一脚。 陆以蘅却置若罔闻连眼神也没有闪动分毫,她微微扬起头:“泗水知府蒋哲大人,好久不见了。”她轻缓缓的吐出这么一句,就仿佛是故友相见。 方才还在叫嚣的督工浑身一怔,莫说他,就连那位座上人的手也停顿了,愣着神色目不转睛的盯着堂下姑娘,看不太清她的容貌,知府大人似努力的在记忆中回想。 只见蒋大人突地呲牙,脸色霎变“噌”站起身,衣袖带过茶盏“哐当”碎落在地,他似充耳不闻急步走下堂来,唇角微微一触张口大喝:“放肆,还不快给陆小姐松绑!”他横眉直指那站在一边目瞪口呆的吕督工,“陆小姐是替朝廷前来泗水监工巡查的,你真是好大的狗胆!” 连盛京城来的“钦差”都敢捆绑治罪! 吕督工被蒋知府突如其来的勃然大怒骂得脑中空白还没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已经双腿发软“噗通”跪了下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怎么解开陆以蘅的麻绳,那被勒出的红痕就仿佛是搁在自己脖颈子上的长刀——这小姑娘、这小姑娘是朝廷派来的官员?! 可是——她如论如何怎么瞧也瞧不出半点儿大吏的样子。 吕督工哪里还敢抬头,扑倒在地就仿佛一条任由打骂唾弃的野狗,怯懦躲藏只敢念念叨叨、痛哭流涕。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陆以蘅冷眼撇下,活动着手腕筋骨,嘲道:“我不过是个刁民罢了。”多管闲事的那种。 吕连兴的头咚咚咚的撞在地上,狠狠地。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互相有试探 “陆小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是小的瞎了狗眼,您就饶了小的、饶了小的不敬之罪。”外头喧嚣的雨声都掩盖不了他的涕泗滂沱,男人大概就差抱着陆以蘅的裙角哭爹喊娘了。 陆家姑娘不动声色,蒋知府只好给那督工下台面的怒喝:“无用的东西,滚下去!”留在这儿纯粹更碍着人眼。 吕督工抹去眼泪鼻涕连滚带爬。 陆以蘅整了整湿透的长裙瞥了蒋哲一眼:“让知府大人劳心了。”她莫名其妙说了句。 蒋老大人赔着那官场上万年不变的笑:“底下的人不懂事多有冒犯,可要本官将堤上的事查证治罪一番?”将劳夫们一个个调进来当着你陆大小姐的面“审问审问”,也不是什么难事。 陆以蘅摆手:“不用,当务之急是雨季初临,这上游截流堤坝的进程。”现在才说要来治罪可不是时候,她心里明白,蒋大人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陆小姐说的是,你这一声不吭的跑来虎踞峡叫本官好生担心啊。”身为‘钦差’却不在护卫骑行队中,蒋大人不得不承认,他领着官衙一群人却接了个空时那战战兢兢的心情,小钦差不知一个人跑去了哪儿,他的话满是埋怨,可口吻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很是巧妙。 “是我唐突了。”陆以蘅躬身致歉。 “不,是本官疏忽。”蒋大人温温和和聊表歉意,念叨着自己考虑不周,如今既然上山来也正好可以肃清肃清这屯子里的“乌烟瘴气”,“本官命人准备了衣裳,陆小姐赶紧换了,可别在这儿受了寒,还有顾先生的,一并备下。”他拍拍手,便有个长相姣好的小丫鬟捧着干净整洁的衣衫进屋。 可见,他早有准备,上山,就是来寻陆以蘅他们的。 蒋大人识趣的不多打扰,叮嘱小丫鬟搁下衣裳随自己出了堂屋,陆以蘅不着急换衣已听到有人轻扣门扉。 顾卿洵。 那男人自然也被松了绑,一直站在外头等着知府大人离去。 “你怎么还淋雨呢。”陆以蘅忙将让人拽进了屋。 顾卿洵指了指雨帘中的蒋知府:“你知道蒋大人会上山?”否则为何在坝上毫不反抗的束手就擒,不过是要让吕连兴带他们来见蒋哲,也要借蒋大人来道出自己的身份,那比她自个儿来承认来得容易树声势。 下马威,陆以蘅掐算准了时间。 那姑娘摊手喟叹:“咱们入泗水的时候不是先遣了随行去知府衙门?蒋大人见不着我自然会猜到,我这个不听话的‘钦差’会自行其是上山打探情况,他不可装聋作哑、置之不理,这不,上山来寻我了,顺道,我也要他亲眼瞧瞧这山上的堤坝和劳工们的情况,他是蒙蔽者还是知情者。”陆以蘅俯身贴近木窗,窗外滂沱大雨如玉珠点滴却一切盘算皆在心,她一个人说的话不顶用,要这知府大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有理有据站得住脚。 顾卿洵恍然大悟,她是在等这泗水地区的掌权者站在面前才能辨别真假善伪。 陆家姑娘有时候考虑的东西比他这个随身在侧的人要周全的多,一年了,陆以蘅变了许多,有城府、有心机、会和那些魑魅魍魉打交道了,也许——她还是什么也没有变,心有赤忱热血依旧骨中燃烧,似乎每一件发生在魏国公府的事都成为了她心头的一道疤,伤痕越多,越是小心谨慎体悟着为官之道、为人之道,抑或—— 生存之道。 “你冒着雨不会只是为了等我吧?”陆以蘅打断顾卿洵的沉思。 男人灿然一笑:“我听说屯里不少劳工病了伤了,所以……” “还不快去?”陆以蘅接话的很是快,她将案上的干净衣服塞进他怀中,“你是大夫,刻不容暖,难道还要向我请示不成?”她挤眉弄眼的调侃。 “你是大人,自然应该的。”顾卿洵打趣。 陆以蘅恨不得拧他胳膊,什么时候了还拿这种官腔来磕碜她:“再多嘴就罚你随蒋大人一并下山‘享福’去,喏,先将衣裳拿去换了。”大夫可别自个儿先病倒。 “遵命。”顾卿洵朗笑身影已消失在雨帘之中。 这个小屯百人拥拥挤挤的堆在一块儿,有人生病、有人受伤,一入雨季连物资药材都不方便运送上山,为了工程的顺利赶工,督工们不会花人力物力将伤者送下山去医治,索性就隔了个小茅屋,将人丢在那等死罢了。 顾卿洵见了连连摇头,有些伤口并不严重却因为没有及时的治疗而导致溃烂,连日雨水有不少人冒雨赶工得了风寒,他这大夫一出马就颇得劳工们的感激。 这不,听说知府大人来了屯里,不光知府,还有朝廷里的“小钦差”,就是那个在坝上救了人的小姑娘。 劳夫们不敢置信,整个小屯的雨声都带着嘈杂的私语。 天入夜幕,顾卿洵没有回堂屋,想来还在忙着看护病人,那家伙是医者父母心夜市一条奔波劳碌的命。 陆以蘅就着昏黄烛光,雨水噼里啪啦充斥耳膜没有任何减弱的趋势,她绕着一张破旧的木桌不知在想什么,小屋正中央还留有一摊水渍,是方才晚饭后那个被她所救的劳工特地来感谢而跪在地上半晌未起。 如果没有陆姑娘,他今天可能就一命呜呼,也许就和前几日那个落水的劳工一样下场,就值二十两的赔偿银子。 劳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陆以蘅几分感慨,这点银子搁在盛京城里就是富家子弟打赏个花娘都不够,却能在这里买他们一条命。 咚咚咚,木门好似被风吹出了敲打声,陆以蘅怔神,咚咚咚,这才发现确是有人在敲门。 “进来。”她落座案后。 来人探头探脑地,是那个督工吕连兴,男人瞧见光影底下的陆以蘅忍不住怔愣,早先大雨淋了浑身他都没有仔细瞧清楚,如今换了蒋知府送来的轻衫花裙,长发被悉心打理垂顺在耳后,这姑娘倒是有些娇俏动人——像极了那些名门闺秀的大小姐,可偏偏做的是男人们的活儿。 吕连兴跪下磕了个头才爬起身:“小的,小的来给陆小姐送茶水。”他手中的确提了一壶热茶,吊着手腕沉甸甸地,“知府大人说,务必要来请罪。”他今天冒犯了小钦差,罪该万死,男人战战兢兢的哆嗦着仿佛在面对什么吃人的妖魔鬼怪。 “不知者无罪。”陆以蘅随口挑眉,她现在没有心情来治罪这些个狐假虎威的混账东西,毕竟山上的调度还要靠这些人才得以进行。 吕督工点头哈腰的就凑到了小姑娘的身边,好似有一种清澈的熏香突的萦绕在鼻息,他低眉一瞟,瞧见桌案上的纸张上写满了字,吕连兴下意识想多瞧两眼,陆以蘅已取了一旁的油灯压住纸张一角。 她在刻意警告。 吕连兴忙将视线移开,抬手晃了晃茶壶就将案上倒叩的干净茶盏翻过来,手腕却突被陆以蘅截住了。 她不着痕迹的将吕督工的茶壶推开:“与其在我这儿‘献殷勤’不如将茶水送给那些劳夫,你该体恤的是百姓的劳苦功高,而不是担心着自己脑袋会不会掉。”她意有所指。 吕连兴眼角微微一抽却掩饰的极好,忙点头称是将茶壶收了回去退至一旁:“山里雨季一到恐连降大雨,不适合陆小姐久留,知府大人想请您一同下山回府衙从长计议。”瞧瞧山上,危险的很,就连泗水当地的官员都极少上山,您一个小钦差何必演什么“吃苦耐劳、与民同忧”的戏码。 “知府大人事务繁忙,的确不能在山上久留。”泗水的父母官手里要处理的事情比上山来督造什么堤坝可重要的多,陆以蘅深以为然,“还请蒋大人明儿个赶早回府便是。” 她半个字没提自己。 吕连兴错愕张口:“您,您不打算下山?” 陆以蘅指了指木门方向:“咱们顾先生不还要照顾病患吗,就不劳操心了。”抬手便是逐客令。 吕连兴僵着笑缓缓退出了门外,贼眉鼠眼、东张西望一阵,转角就溜进了另一处草屋。 “送出去了?”座上的男头也没有抬,说话慢悠悠,正是蒋知府。 吕连兴小心翼翼摇头:“没、没送出去……” “哦?”蒋哲这才抬眼瞧他,手腕快撑不住那茶壶的重量,里头可不全是茶水。 “那小姑娘心思清明的很,小的晃了晃壶,她就似知晓了。”陆以蘅拦下了吕连兴正要倒的茶水,咣当咣当,那不是水渍的声音,而是细碎的银子在敲打。 吕连兴晃动茶壶是故意给陆以蘅听的,这茶壶里装满了银子,银子自然不能无缘无故上桌,那是封口费,希望陆大人不记小人过,免了他这不中用小人的胆大妄为,倒下半盏茶水便是你愿意收了这一壶银子。 可是陆以蘅眼明手快,她说,倒不如送给那些劳工——将银子分发补助,岂不是在说,她很清楚这些劳夫被克扣的银钱,很清楚泗水地区发生了什么,要想活命、要想脱罪,就好好的拿出一点地方父母官的样子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她狐假虎威 “呵,有意思。”蒋哲笑道,不知是讽是赞,明面上是让吕连兴去送银子请罪,实际上,是探底,瞧瞧咱们这位“小钦差”是吃软还是吃硬,是廉洁奉公还是贪赃受贿。 朝廷官吏与地方官员互相刺探也在互相衡量。 可吕连兴胆战心惊地,他见过不少朝廷派来的大员,从没有一个像陆以蘅这样不按理出牌的,以前的那些大人只是在江岸堤上走一圈,听着地方府衙的安排巡视,陆以蘅呢喜欢突发奇想到处跑还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蒋大人,那小丫头不肯下山。”吕督工压低着声。 蒋哲沉思半晌,摆摆手:“那就遂她的愿。” “您当真要留她在这屯里?!”吕连兴惊愕,这个兴风作浪的姑娘片刻都叫他如坐针毡。 “蠢不蠢,”座上蒋大人忍不住嗔道,“下了山去了府中,得好吃好喝的供着养着,可是,留在山上就不同了,”老大人眼角余光瞥向吕连兴时,督工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这位知府大人向来皮笑肉不笑,表面上和蔼可亲得很,实际上从容自若心狠手辣,“这是你的地盘,管不住一个狐假虎威的姑娘吗?” 吕连兴呆愣。 “她是个名义上的‘小钦差’却没有实权,说穿了是朝廷派下来的眼睛罢了,就是个传口信的,若是不如愿了,还能让她轻轻松松回到盛京城吗?”蒋知府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烟杆子,慢悠悠点燃,啪嗒抽了一口,就先给她三分客气惯着。 吕督工孺子可教的忙跟着点头:“小的见到,方才她正给朝廷写讯报呢。”也不知这一路上驿站传了多少,督工眼睛尖,两三字就明了。 “可知写了什么?” 吕连兴摇头,那小姑娘激灵的很,你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小的不懂这盛京怎么派了一个姑娘来。”小丫头娇娇俏俏的,在京里享福就好,何必千山万水来赶这趟浑水,女人能成什么气候,吕连兴不免讪笑,打心眼里是瞧不起陆以蘅。 蒋大人看出了他眼底的不屑,老头子摸了摸下颌的胡子,略有深思:“你可别小瞧她,那丫头在盛京城里出尽了风头。”蒋哲是封疆大吏虽不说对盛京了若指掌可出了那么大的事怎能逃得出耳目。 吕连兴皱起眉头一脸迷惑。 “顺宁莫何两省剿匪大计,她单枪匹马手刃了西川侯带着几千兵卒闯出围困城寨,那姑娘可是个杀人不杀眼的,‘小、魔、头’。”蒋哲的话慢悠悠轻飘飘却带着冷笑,“都御史大人都拦不住的‘杀人犯’。” 程家可就毁在她手上。 盛京刑场走一遭还能全身而退者,蒋哲从未见过。 呼哧。 屋内的烛火似乎也有所感应的徒然熄灭了。 吕连兴背后发憷,那样一个小姑娘,当真如同蒋大人所说的这般好糊弄吗? 踏踏踏,屋檐下正跑过一个急匆匆的人影,不用多说,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快步的,只有顾卿洵,显然是从病人的茅草房赶回堂屋去。 “一个武夫带着一个大夫就来闯泗水,呵。”蒋哲的声音好像烛火湮灭时弥漫的焦熏,充斥徘徊在整个房间,氤氲不散。 泗水的天,可不是由着姑娘家来翻的。 细长的红烛很快燃至了尽头。 陆以蘅重燃了一支,她不觉得困乏甚至毫无倦意,扭头看着案几上的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竟有些迷茫,影子打在木窗白墙上,恍恍惚惚,她下意识的伸手触碰潮湿的窗框。 寂寂雨声,哗啦哗啦。 “害怕下雨吗?”屋内突然响起的声音惊的陆以蘅心头一跳,她回神才发现是顾卿洵,不知他何时进了堂屋,自己却没有察觉。 太过心不在焉。 顾卿洵浅淡一笑总给人无比温馨安然之觉,他已换上了蒋大人送来的衣衫,干净出尘,外头行过的泥水在袍摆溅出肮脏痕迹却反而更衬得那男人出淤泥不染的洁尘气质。 蒋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山上是个苦难地却非得将他们像菩萨似的供起来,不,是与劳工役夫们隔成天地之端,两人心知肚明相视苦笑。 “不知道这雨季何时是个尽头,”陆以蘅抚了下额头掩饰自己方才的失神,“我只是怕这水。”空山之中如果山巅方塘真如这天降大雨一般倾泻下来,那么谁也跑不了。 她的身体并不疲累,可是神思情绪里充满了倦怠,眼前有着泗水最大的父母官,有着督工和近百的劳夫,却每一个人心怀鬼胎。 顾卿洵安慰地拍拍她肩头:“老天爷才知的答案,可别拿来困扰自个儿。”这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捶捶发痛的额际,他忙了大半个晚上实在是累的不想动弹。 陆以蘅瞧出来了忙将他拉到案几边上座,伸手索性替他揉捻额际:“屯里情况如何?”她关心那些病者伤者。 柔软指腹在皮囊上的轻触,力道不轻不重恰恰好,就仿佛是什么精致的玉器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他的感受,小姑娘袖口的花色落在脸侧,透过眼角余光下的烛火好像绽出莫须有的香气,叫顾卿洵不免心头怔愣,竟说不清道不明这种古怪又贪求的享受。 “不太妙,缺材少药过于简陋,如今下了雨更是难以补给,我命人煮了姜汤分发下去,希望可以缓解。”最好的方法便是雨一停就将重病的劳工送下山去好好治疗,他说着倒是想起来,“方才我瞧见几个劳夫急匆匆冒雨出了屯,他们做什么去了?” 陆以蘅神秘兮兮地歪了下脑袋:“我请他们帮个忙,去山顶辟出的方塘瞧一瞧情况,对山上一无所知才最叫人心慌意乱。”她说到这儿还忍不住小得意的微微笑起,倒了热茶递给顾卿洵。 劳夫们并没有推辞反而自告奋勇的站了出来说要为“小钦差”办事理所当然,顾卿洵倒是吃惊,果不其然啊——这小姑娘一手人心牌打的极是好,这些饱受摧残的劳夫对朝廷大员可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前些年派来视察的官吏一个个收了银子就闭口不谈,大坝垮了修、修了跨,当地被征来的百姓对“官员”两个字毫无信任感甚至充斥着鄙夷和嘲弄,所以陆以蘅要在他们面前表演一场“舍命相救”,她是唯一一个将吕督工和蒋知府都压了下去替劳夫们说话的“钦差”,自然在他们的眼里成为了光明和希望。 要想轻而易举获得信任来调动一个素不相识数百人的屯子,可不是靠着“钦差”两字就能无往不利,那是官场的法条,对老百姓没有用,陆以蘅早就盘算好了一切。 顾卿洵长长喟叹,小老虎快要变成,小狐狸了。 温热的茶盏触到男人冰冷的掌心氤氲出暖意,他呷了一口从怀中掏出两个青涩的果子,塞了一个给陆以蘅:“方才分发姜汤,他们送的,尝尝?”顾大夫可是在用与陆以蘅不同的法子亲近劳夫博得好感,他是妙手回春的大夫,伤者对她感激不尽,他们没有什么可以聊表谢意的,只有顺手从山上摘来的果子,不由分说就硬塞给了顾卿洵。 男人当然不能拂了好意。 他一口咬下,呲牙咧嘴,酸——可是落到心里竟觉得沉淀香甜,陆以蘅看他快皱起来的一张脸哈哈大笑也跟着龇牙咧嘴的一口吞。 “你认得蒋知府?”顾卿洵不是傻瓜也不是瞎子,陆以蘅和蒋哲微妙的眼神言语变化上来看,他们两个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陆以蘅点点头:“四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顾卿洵蹙眉不解,这次随同陆家姑娘出京才觉得在这丫头身边稀奇事从来层出不穷,他这曾经大江南北游历过的人都不认得蒋哲这位封疆大吏,怎么陆以蘅一出马,天南地北都有她的“故交”。 陆以蘅耸肩解释:“我从南屏去盛京之前曾经来过泗水,那个时候蒋大人还不是知府,只是个……八品典史。”没想到三年不见,成了这儿最大的父母官,所以蒋大人今儿个见到她不敢置信,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魏国公府的幺儿就是当初那个小小的陆以蘅,如今成了盛京城来的使者。 小姑娘轻轻舔舐过指尖残留的果汁,这才抽了锦帕。 顾卿洵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声:“你……当时为什么来泗水,”似乎在准备着什么去了许多连男人都觉得意外的地方,“是不是还想查魏国公的事?” 陆贺年曾经在泗水救过一次洪灾。 陆以蘅的锦帕被捏紧,她沉默片刻,初回盛京城那个时候她信誓旦旦,似骄阳似明光,这一年里,荣光伴随着污秽,骄傲也伴随着悲痛,似乎这条荆棘布满的路从来不是想象中那么一帆风顺,顾卿洵很早便提醒过她,江维航也曾悉心开导,与其追求过往埋没的真相不如抓住当下的荣华富贵—— 陆以蘅,你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别离后,是不是还要去追查父亲的曾经。 她也扪心自问。 第一百九十八章 她从未知晓 顾卿洵有时候并不能理解这姑娘的决定。 陆以蘅沉默的时候,只有烛火呼哧呼哧与两人搁浅的呼吸映衬,外头的雨声好像突然大得震耳欲聋。 “是,”陆家姑娘深深吸了口气,“我总觉得,如果我放弃了,我就失败了。”她坦诚,就好像一个落荒而逃者对陆家的一切悲伤都手足无措,他们已经足证黑暗,但这片黑暗不应笼罩在陆以蘅的头顶—— 为何——为何不借自己的双手破开云端见月明呢! 如果放弃了、妥协了,那么,陆以蘅还是当初踏入盛京城那带着三月春光与傲慢的南屏陆家的女儿吗。 顾卿洵看着那姑娘眼底里迸出的微芒细微的倒抽口气,他想,他是当真喜欢极了陆以蘅言辞之中的坚定和反抗,不着痕迹的改变着自己却从来不忘骨子里支撑的那份傲气。 盛京城里,已经鲜少有这般风骨。 哪怕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 “小王爷……知道你的心思?”男人突然问道,顾卿洵很少在与陆以蘅相处时谈论旁人,尤其是凤明邪,那人上人是好是坏行事作为,甚至过往和意图都不是他能干预和揣测的,就好像他深知在陆以蘅的心里,自己与凤明邪是两条平行线,不交融却能和平共处。 陆以蘅想了想,点头。 凤明邪很早就揣测到了她的用意,虽从不明说却在一言一行上都有纵容。 “那你,信任他吗?”顾卿洵的话温温和和没有任何的刻意,就如同在与至交好友倾心相谈的随和。 陆以蘅的目光有所停顿闪躲,似脑中回忆起某些令她举棋不定的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全身心的信任那个王孙贵胄,她不喜欢官场、厌恶权贵,可是凤小王爷的出现一次又一次坏了她所有的自我和底线,她承认,那个男人的确埋下了一颗种子。 可是,她有更多的顾虑。 “有时候坦诚令人为难,”顾卿洵很理解陆以蘅的挣扎和两难,她自己也无法预料陆贺年的陈年旧案查下去会不会牵扯更大的祸事甚至与高高在上的皇权发生摩擦,那个时候该怎么办,她不能过于自私的将凤小王爷放逐在盛京权贵之外,顾卿洵伸手揉了揉那姑娘的发髻,就好像一个哥哥在安慰宽抚小妹的心结,“但是信任一个愿意为你奉上一条命的人,不是难事。” 没有人应该教唆诱导,一个人当下的决定是发自内心所成全的一切,顾虑不会消匿也不该杞人忧天,否则,这世上,何来幸福快乐。 顾卿洵从来都是个完美的理智旁观者,他关心、爱护,也愿在这条路上陪伴和开释。 可是那姑娘却好像抓到了某些不在理解内的词汇,眼神迷茫:“你说什么?” “小王爷闯了东市口刑场,用天潢玉牒换了你一条命,”这件事的目睹者并不多,顾卿洵是从江维航大人那儿得知的,还被告知要三缄其口,他看到陆以蘅不敢置信目瞪口呆的表情,男人一拍脑门,“你……你不知道?” 陆以蘅迟缓地摇了摇头,眼底尽是错愕。 “你、你真的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这次换顾卿洵惊愕无措,他好似说漏了什么秘密。 陆家姑娘只记得杀程敏时那狠恶的泄愤,女人的刀子也刺进了自己的身体,她太过于虚弱便晕厥了过去,周遭一片兵荒马乱,醒来后已经在小王爷安排的府邸,所有的事似乎那个男人一手解决,她从没有听人提过刑场的一切,就好像那个王孙贵胄向来便是如此堂而皇之,让陆以蘅错以为他做任何事便是没心没肺、顺理成章。 天潢玉牒。 饶是陆以蘅也听过不少传闻,自然知晓天潢玉牒的含义,那是皇家的把柄、明家的权势,而凤明邪就拿这天底下唯一可以抗衡圣旨的存在换了陆以蘅一条小命。 所以,天子才愿意息事宁人。 所以,一切都不是她的侥幸,而是,那个男人割舍的情义。 陆以蘅伸手下意识的捂上唇角,踏,悄然后退了一步,腰身撞到了桌案,退无可退。 顾卿洵不用解释,聪明如她怎会不明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九五之尊对小王爷可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典范,他的纵容、他的忌惮,高高在上的天子用陆以蘅的死罪逼出了先皇帝藏在凤阳城的玉牒。 “他疯了……!”小姑娘低声狠狠咒骂了一句,拳头呯的砸在案上,水墨震了三震,凤明邪那个王八蛋才是又蠢又傻,竟如此轻而易举、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不,是将凤阳城的命给交了出去?! 而自己呢,自己是个比那男人更不知好歹的蠢蛋,她想起当初在玉璋山的对峙,那场诡秘的黑火药究竟想杀的是谁、想害的是谁,她傻不愣登的还在为九五之尊说好话,所有的针锋相对从一开始就是凤小王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便是眼中钉、肉中刺。 高高在上者想尽办法不着痕迹甚至不给天下半点儿借口来置喙的一点一点削去凤小王爷的羽翼。 “我不知道……”陆以蘅抚额跌坐回椅中。 “你现在知道了。”顾卿洵叹道,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你对她好,她能十倍相待,你对她不轨,她也能百倍偿还。 陆以蘅的指尖揉皱了案几上的白纸黑字,轻轻咬着唇角,她紧张无措的时候偶尔会有这些小动作,直到烛火有一寸的恍惚,陆以蘅才发现顾卿洵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大雨未停。 烛火燃尽湮灭,散发出一股油蜡棉绳的焦味,室内一下陷入了黑暗好像脑中不断翻涌的思绪,和着雨声嘈杂又难耐。 她轻轻走下堂来,木窗外带着腥味的雨水气息扑面而来,屋檐的瓦片上噼噼啪啪,檐角的水珠子连成了线,她什么也看不到却突然从雨声里油然而生一种强大剧烈的渴求。 千里之外的那个男人,身在何处。 她发誓,从没有如此念想一个人,想现在立刻马上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取笑也好,戏弄也罢,想看他悠然一颦一笑,似骨子里的不安是作祟的歉疚和欢喜,全然化成了思念的折磨。 她离开一个多月了,凤小王爷显然已将太后接回了盛京,如今应是满城盛事,而自己呢——陆以蘅咬着唇角,双手搅和衣衫的绣花,她甚至开始反复思虑回到盛京他们再次见面时,应该说什么。 她从未有这般为难自己的不知所措。 她想,她可能当真得了一种病。 相思病。 一夜无眠。 陆家姑娘在卯时天光乍亮后才浅浅的倚着案几闭上了眼,可一盏茶还没过就听闻屯里吵吵嚷嚷起来。 大雨骤停,天色依旧灰蒙蒙。 原来是昨晚上山顶的劳夫们回来了,还来不及找陆以蘅回禀情况这消息就传了开来—— 山上的方塘已经淹了大半,过不了几天就得溢满,若是石门堵不住冲洪下来,这一片低洼唯恐都要被淹成汪洋大海。 劳夫们交头接耳忧心忡忡,不少人脸色都变的惨白,嚷嚷着不愿留在山上,他们想回家,不光是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更是为了家中的妻子孩子,若是洪流倒泄怕石门堰也拦不住可能来临的山洪,那么下游十几个村庄顷刻之间都会被冲垮,他们更想下山进村通知乡邻。 吕连兴带着其他几个督工厉声呵斥着,劳夫们分明是在聚众闹事。 “当初上山时候可是有契约为凭,不能说下山就下山,坝上没人赶工,这山洪若是泻下,谁来救你们的老婆孩子!”这话多少还有些道理,原本就是卖了苦役身的,若都贪生怕死那底下村子几十万的性命就毁在你们这些劳夫手里了。 “可、可当初只说抢在雨季前修堤,没说要送命啊。”有人忍不住叨叨,雨季提前来临他们已经在刀口舔血了,难道明知要丢了性命还非得做这事倍功半的事,“虎踞峡不适合截流铸坝,前几年卫大人早就明令禁止过!”他们说的那位卫大人,便是上一任泗水知府。 “对,根本就不应该!” 劳夫们七嘴八舌的叫嚷起来,他们都是当地几个村里土生土长的,自小就和泗水的山林江岸打交道。 “你们这是危言耸听!”吕督工怒喝,“昨晚上是谁擅离职守上山了!”他非要揪出来好好的整治一番。 一众劳夫看着男人手里挥着的鞭子不免怯怯往后退去,吕连兴冷笑,上山溜了一圈回来就开始煽动民心、妖言惑众了。 “吕督工,”身后微微清亮的声音惊到了吕连兴,陆以蘅抬眼,大雨虽停可天色阴沉预示即将到来的连绵,好时辰不多,“他们是我派去的。” 吕连兴一听忙收了鞭子点头哈腰的:“原来是陆小姐的意思,不过陆小姐初来乍到不清楚这些刁民的心思,”吕督工一副过来人的表情,“他们本是山下村民向来对虎踞峡筑坝的事多有不满,小的是怕您被他们蒙蔽。”指不定撒了什么弥天大谎故意扰乱人心。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东宫的口谕 “咱可没撒谎!” “姓吕的你别血口喷人。” 被污蔑的劳夫们纷纷挥着拳头怒声呵斥。 “嘁,就凭你们,一张嘴说东道西的,昨儿个涝、今儿个旱。”吕连兴不怕这群乌合之众。 “陆大人,您可要相信咱们啊。”劳夫们纷纷将目光和希望投在了陆以蘅身上,窃窃私语都缓缓的平息了,每个人屏着气等这小姑娘做决定。 “弃坝。”陆家姑娘突然厉声道,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犹豫不决。 众人皆是一愣,鸦雀无声。 “罗汤,你今年三十有八了,打小在这儿生活,以你之见,往年山洪的爆发期是在什么时候?”陆以蘅伸手一指,就点到了人群。 壮实的劳夫心头一咯噔,他下意识看了眼吕督工,吞吞吐吐没敢直接回话。 “莫慌,大胆说。”陆以蘅挑眉,没有人比这些常年生活在江边岸上的人更懂水的恶性。 罗老大哥舔了舔唇角,双手在脏裤子上抹了抹:“近几年落雨不定,小时候我听祖父说,雨不过三旬,可今年提前了,时间不够半个月的。”他没有斩钉截铁,却对自己祖父的话很是信任。 一旬十日,如今留给他们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月,这与石禾村中刘婶的话倒是不谋而合。 “你家那个糟老头子的话能信吗,你说有山洪就有山洪,你说落大雨就落大雨,你以为自己是谁,照这么说,咱都别建堤坝了,请几个神棍跟皇母娘娘求个情不更好。”吕督工一脸不屑刻薄地咒骂嘲讽,“陆小姐,您当真要因为几个劳工的胡言乱语,就‘弃坝’?!” 他挑眉只觉得可笑。 陆以蘅思忖着深吸口气:“虎踞峡的上游堤坝不宜再赶工……”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到身后缓缓踏出脚步。 “是谁说要弃坝的?”有人将蒋知府请了出来,老大人摸着胡子,一双细眼看起来就跟没睡醒似的,可是在所有人脸上一瞪,无人胆敢上前造次,他的目光落在陆以蘅身上,“石门堰修成后上游截流可是请示过工部,是朝廷也同意的工程,陆小姐现在说要弃坝,是不是也应该请示一下朝廷的意思?”蒋知府说话慢悠悠,“公事公办”的很。 “事缓从恒,事急从权。”陆以蘅从齿间迸出情绪,她暗暗跺了下脚,蒋哲分明是来刁难的,“这片洼地后临瀑布,那瀑声前两日可未及今日汹涌。”陆以蘅扬手一指,所有人下意识的侧耳倾听起来,的确,可以听到林间后山有着瀑水撞击在岩石上的声音,昨日下了大雨谁也没察觉出来。 顾卿洵恍然大悟,陆以蘅这姑娘自刚上山时就已经将周围看到听到的一切牢记在心,这瀑布他们还没到截流处时就曾驻足听闻,那时候的水流细小哗啦啦并没有今日这般听起来汹涌如潮,可见,这场大雨已有造成山洪的趋势。 蒋大人眯眼不以为意:“那又如何。”他明知故问。 “虎踞峡渠上游流沙松散容易随波逐流,当初卫大人说的不错,的确不适合截流筑坝,铸基不稳也许下一场雨它就垮了,我上山时途径了泽庄,卸杨河道绕丘流入旻江,在三川交汇地留有一段铸了基的堤坝,”看的出来是一段陈年旧工,“如今条石材料不方便运送上山,倒不如留在山脚将那段堤坝加固重修,卸杨河道淤泥沉淀,两岸有天然堤防且流域多段落差,那本是个适合铸坝之地,为何放弃。” 若当初工部沿用这个方案,许现在几十村庄的百姓都已高枕无忧。 蒋哲轻咳了声耸肩:“那是前任知府卫大人留下的遗工罢了。”新官上任需要重新提交给六部过目拨款才能继续征调督建旧案,显然,蒋大人有了新的方案自然不会毫无建树的选择卫大人的做法,否则怎么体现自己的新政和一番劳苦功高。 若是有所成绩,人们夸赞的也只会是当初的卫大人。 陆以蘅听出了言下之意忍不住狠狠咬了口下唇唾弃,她就是嫌恶这等官僚风气! “蒋知府,今儿个挡得了大水便是你的千秋功绩,挡不了就是你的罪孽深重,只需将山下工地的条石运去旧坝加厚加固,再将卸杨河道分支引流,诸多渠道可在大水过后的退田还民中继续行灌溉之责。”岂不恰好。 这头头是道的说辞听的劳工们一愣一愣可纷纷忍不住拍手称道。 顾卿洵眼睛一亮,好个小丫头。 “开河分流,就凭这几个人?”蒋哲不免发笑,他伸手一个个指点人头数,“几十人想要在洪流前重开河道,你怕是异想天开!”知府大人不客气。 “蒋大人,虎踞峡下游一共三河,环山绕水仅秦山河段便有五个村庄两个镇甸,上万的百姓可以供您调动,您身为泗水的父母官不会连这点儿威信都没有吧?”陆以蘅双手环胸将问题直接丢还给蒋哲。 蒋大人被堵了一嘴:“就算就地取民,银子从哪来,你总不能叫人白白出力。”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陆以蘅都想拍手,叫人打白工不是你们的强项嘛,她的神色里充斥着挑衅和嘲弄,“度支每年为了泗水的水患开仓放粮、拨款赈灾,几百万的银子也不知都花到了哪里。” “河工、运输、石料、木料,可少不得半寸。” “好,我陆以蘅现在就给您出个主意,”那姑娘昂首挺胸、明眸灿亮,“征调卸杨河道旧基附近三个村庄的村民以条石填铺加厚铸基稳固,如今再行开河引流之举的确来不及,秦山河段有多处支流河道,底浅却淤泥堆积数年难排,以绍镇、莱新两甸为中心,疏通支脉,在大水可能冲下峡道迎面击上石门堰前尽可能的分流,所有开河劳工,此次雨季过后退田还民,田地按银两的双倍奉还,若是护堤有功,朝廷兴还能免去他们半年赋税。” 她振臂一喝,仿佛脑中所想是在这一条路上千回百转才得以这般行云流水脱口而出。 对峙封疆大吏亦毫不逊色。 这就是她为何赶上山时是还花了数天兜转在河道与村庄的缘由,那些看起来不经意的问话都成了如今当机立断的决定。 没有时间给你过多的犹豫。 蒋老大人呆愣半晌约莫是被这黄毛丫头咄咄逼人的气势给惊吓到了,一旁的吕连兴张口结舌僵着身扯了扯蒋大人的衣袖,老头子原本狭小的眼睛更是快眯成了一条缝:“呵!”他拂袖负手在后冷笑道,好一番犀利言辞,“陆小姐说的好,可,你哪来的权,真以为自己是代天巡牧还能替朝廷出主意、改策略?!”简直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大言不惭说要开河清淤,还说要弃坝退田,最离谱的是减免赋税,你以为自己是谁?“叫你一声‘小钦差’那是给了三分颜面,陆小姐,一双眼瞧着便好,双手可别伸得太长。” 让一个无权无势的姑娘家站在头顶上指名道姓呼来喝去,那他们这些泗水的官吏们脸往哪里搁,除了差池问罪下来,掉脑袋的,是他蒋哲。 两人目光交错似在空气中都擦出了利刃花火,片刻紧绷的气氛中充斥着窒息感,只有穿过山林传来的瀑布声哗啦哗啦的敲打在众人心头。 吕督工捏着鞭子的手掌心里直冒热汗,他头一回见着姑娘家对上这蒋老儿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仿佛真拿自己当成了钦差大人,周围窃窃私语的劳工们畏缩着不敢说话,谁都看得出知府大人,恼极了。 蒋哲微微佝偻的脊背强硬的挺直,他一步步走到陆以蘅面前,小眼睛里精光四射。 “这泗水,可不是由着你说了算的。”蒋大人冷眼哼着与陆家姑娘擦肩而过。 “蒋大人,”陆以蘅突然出声,声音清亮,她看向老头的背影,“我陆以蘅虽算不得代天巡牧,可也手握谕旨,知府大人这般一意孤行,是要抗旨不尊?” 她抬手。 蒋哲脚步停顿转过身,脸上几分不解错愕却见那姑娘长袖落花、手腕纤细,掌中正握着一块玉,不,不是普通的玉牌而是形如小尺,不过三寸来长,顶端雕着如意花纹,乍一眼看去,你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 可是蒋哲却神色大变,倒抽口气“呯”的跪倒在地。 “蒋大人、蒋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吕连兴没看懂这是哪出戏码,他想要搀起这糊涂了的老头子,手臂却被蒋哲用力一扯。 噗通,吕连兴也跪下了,泥水溅了满身。 “玉者,国之重器、朝廷大宝,敢问太子殿下有何谕旨!”蒋哲的眼睛死死盯着陆以蘅的掌心,他胆战心惊也不敢置信,代表东宫的玉尺会出现在这个丫头的手中,她竟还有这么一张牌在暗中撑腰。 如今,她的话便是权,泗水的调度就成为了太子的调度,当地官员岂敢不从。 第两百章 可有见到他 蒋哲这卑躬屈膝一番话下来,周遭的劳工们顿意识到了严重性,纷纷跪下磕头叩首。 东宫太子,这丫头可不止是朝廷虚有其表的“小钦差”,她有备而来。 “蒋大人不用多礼,”陆以蘅还俏生生的刻意磕碜了他一句,见蒋知府抹着脑门的汗爬起身,“将山上的劳工都调遣下山疏散秦山河段、卸杨河段的村民连夜撤离,迁至渗露坡暂避。”渗露坡是襄角城外的高地,城中无法涌入太多的避灾难民。 蒋知府抽了抽嘴角,脸上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可嘴里吐出来的已是温顺问话:“好、好,本官这就差人去办。” “不,疏散村民、疏通河道,您得亲自去。” 蒋哲的后槽牙一咬:“自然、自然。”他低眉顺首抗拒不得,“只是山上这些劳工……”不如留在山上加固山顶方塘,何必大费周章赶来赶去。 “山上的劳夫必须下山!”一旁的人群被拨开,顾卿洵神色焦灼的挤上前来,“屯里出事了。”他刻意压低着声却又有意让所有人听的明白。 陆以蘅与蒋哲对望一眼连忙跟着顾卿洵快步来到屯子最里头的小屋。 那是病号伤员聚集的地方。 茅草房过于简陋,闷热潮湿,连夜雨水已渗透地面,只见床榻上的劳工正辗转反侧、痛苦呻吟,他的眼睛睁不开看起来更像神志迷惘,那男人的脸颊通红烫热,皮肤上起了不少的疹子,不,应该说是一颗一颗如同小黄豆聚集在一块儿。 众人大惊纷纷后退,蒋知府逃的最快,一下子就窜到了木门边:“这是、这是什么东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病症严重。 “还未待详查,昨晚上好好的,今早起来便已如此,依症状瞧来恐会传染。”顾卿洵退后两步也试图远离床榻,劳工们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一窝蜂的涌了出去。 人人自危。 这么拥挤的小屯子里竟然出现了传染疾病,那岂不是——蒋知府正拼命的掸着衣袖仿佛可以掸去疾病一般,一旁的吕连兴讨好的替他拍打官服长袍,恨不能在水里打个滚。 “屯子不能留病人了,”陆以蘅当机立断喝道,“蒋大人你即刻动身,带上所有劳工下山,有病治病,没病疏离。” “下、下山!下山!这就下山!”蒋哲现在求之不得,就差插个翅膀飞下去,只要能赶紧离开,做什么都好! “顾先生,你随他们一起。”陆以蘅吩咐着收拾满地落雨后的狼藉,朝顾卿洵招手,这批伤员病号都需要他。 “你呢?”男人马上发现了陆以蘅的意图。 “我还不能走,”小姑娘吸了口气朝着劳夫们嚷道,“我需要几位大哥留下来帮忙,可有人愿意?”她悉心征求着他们的意见。 有人缓缓的在嘈杂中举起了手。 “陆小姐,我留下来!”是那个被她相救的男人,他跨步走到了陆以蘅跟前,回头朝着人群失意,“帮陆小姐,就是帮泗水,就是帮我们自己。” 她和以前那些不管他们死活的“钦差”都不一样。 屯中纷纷有人举手示意,蒋哲和吕连兴竟有些瞠目结舌,这些人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还真义不容辞呢。 不需两盏茶的时间,整个屯子几乎被清了空,蒋大人点了人马浩浩荡荡开路下山,顾卿洵叮嘱着陆以蘅千万要小心,下一场雨很快就会到来,一定要尽早离屯。 “你才要小心。”盛京城的时疫还历历在目,回想起来胆战心惊,如今又突然有了传染病,若当真洪灾侵袭恐一发不可收拾。 顾卿洵咋舌突然挤眉弄眼,仿佛一个孩子做了错事却压根不觉得愧疚。 陆以蘅恍然大悟,跳脚狠狠在他胸前锤了一拳:“你骗蒋大人的?”好家伙!“干得漂亮。”她忍不住称赞。 顾卿洵知道蒋哲吃了瘪不会让劳工们轻而易举下山所以想了个衰法子,那病患哪里是什么突发传染病,分明食物过敏所致,起了一大片的红疹看起来很是可怖,难怪他上前来通禀时的神色口吻几分怪异,蒋大人不通医理突见此状自然吓的没法深究,趁热打铁便好。 陆以蘅眼神里颇有——你小子也越来越狡猾了的意味。 “这路上你从来没说过太子殿下有什么谕旨。”顾卿洵承认他吓了一跳,就在陆以蘅掏出东宫信物的时候。 “我唬蒋大人的,那老头子不给点儿下马威,吃不定他。”陆以蘅眨眨眼,玉尺的确是东宫所赠,殿下一句话且凭她如何使用,这叫,随机应变嘛。 顾卿洵愣神,伸手在她额头一弹:“你——”有这般“胡作非为”的吗,他又气又想笑。 陆以蘅目送那男人跟在大队的小尾巴后远去不由感慨,他们把这泗水的知府大人耍的团团转,改天他幡然醒悟可不得把他们两人被扒皮抽筋了。 “陆小姐,您需要我们做什么?”身后齐刷刷的问话打断了陆以蘅的思绪,一十二名劳夫都等着小钦差下令呢。 “拆坝,”她言简意赅,“新堆的条石拆下,将坝上的糊石浇融,峡道淤泥松散,若是大水下来,整个小坝都可能被冲垮,就会沿着江峡撞到石门堰,还不如咱们自个儿拆了。” 劳夫们不质疑陆以蘅的任何决定,他们摩拳擦掌涌出屯去。 这阴天不过一日,夜半就又开始下起雨来,雨点不密,但是很大,可以预见,这场雨的后势也是极大。 蒋知府叫这雨季折腾的骂骂咧咧,他不敢直接打道回府,将伤员病患和顾卿洵都安排去了渗露坡,劳夫们帮着自家村庄疏散村民,蒋哲可是头一回亲自下到庄子里“百般”征求民夫冒雨去疏通河段。 俗话说得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当然,那些回家的劳夫没少为陆家小钦差说话,难得盛京城里还来了一位为他们着想的监察官员,咱们泗水的老百姓也不能丢了脸面! 竟,一呼百应。 下游十几个庄子的老弱妇孺在几天之内全部疏散,青壮年扛着稿子锄头,顶风冒雨去疏河道通淤泥,竟有几分火热朝天的气势。 别说蒋哲,就连吕连兴那督工头子都是第一次见着这等阵仗,周遭县衙的小官小吏一听知府大人都亲自上河堤了,哪里还敢在衙门里闲着,纷纷跑来撸着袖子说要同甘共苦干上一番大事业。 蒋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数日降雨已明显的感觉水位高涨,不少村子的河堤没水过了庄稼地,蒋哲无奈之下只能仓促将疏河人员调离赶往从渗露坡躲避,他则连夜冒雨返回府衙,这几日情急突变,怕是衙中朝廷的信书都快堆积成山。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竟有一位不速之客。 衙差们说,那人等了老爷足有大半日。 蒋哲这几天满脑子浸泡的都是大水,浑身上下都有着一股河中打捞起的淤泥气息,他衣衫湿透也懒得叫人换衣打伞,滴滴答答就奔进了堂屋。 那人站在灯火中央,好像一直保持着这种挺拔又警戒的姿态是他的习惯,墨色劲装的衣衫蒋他身形衬得更是颀长,蒋哲几乎在第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亭大人。”人未到声先至,东亭是凤小王爷的身边人,他们这些封疆大吏自然识得。 “蒋大人。”东亭转过身来,有些诧异蒋哲一身泥水不修边幅,男人无意追究,因脸上有着掩饰不了的焦躁,“小王爷在何处?”护卫大人劈头盖脑这么一问。 把蒋大人给问蒙了:“小王爷?本官没见过小王爷呀,这几日在固河堤疏通秦山河段,这不,连续下了几天的雨上游怕是撑不住才赶回来忙着将众人调去渗露坡,本官没有接到朝廷的文书啊……”蒋哲抹了抹湿漉漉的胡子,皇亲国戚若是莅临地方自然会先由六部批示,大队人马给你开道呢。 “小王爷接太后回京,半途折道来了泗水,我送太后马车入城才赶来,晚了一天,蒋大人当真没有见到?!” 蒋哲这会儿脸色也变了,两手一摊:“真、真的没有!”凤小王爷这么大个人物若是来了泗水,他哪儿敢瞒着,带着文武百官拜见都来不及呢。 “那陆小姐身在何处?”东亭一把抓住蒋哲的胳膊,力道之大把那老头儿都给捏的腰腿打弯。 “陆、陆小姐……”蒋哲没弄明白小王爷和陆以蘅什么关系,“她还在山上的屯子里,哎,亭大人,你去哪儿!”蒋知府话没说完就看到东亭一阵风似的奔出了府衙,溅起的雨水花了眼帘。 “来人、来人!”蒋哲不敢干等着,泗水来了大人物如今还失踪了,“随本官上山!” 凤阳王爷,驾临泗水,在这要命的关头,蒋哲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身上那两条腿一样,该废了。 林深夜半。 瓢泼之雨,狂风大作。 低洼屯里堆砌松散的茅草棚子竟被刮跑了一半,灯笼晃晃荡荡光影闪烁,一眨眼就熄在了呼啸风雨中。 第两百零一章 别再做疯子 陆以蘅丢下不顶事的灯笼招呼屯里仅剩的劳工们今夜务必要下山去,大雨泛着泥水的腥味,空气渗着水珠冰冷冷的,谁也没料到这场雨会持续如此之久,雷鸣在天际隆隆作响,闪电乍下的紫光就仿佛要劈开山巅。 随之而来一声巨响,似在林间又在山涧。 陆以蘅心头咯噔抬眼望去,雨水刺痛了眼睛。 “怕是拦木石断了。”劳工们神色大变,那是山顶方塘的护渠。 陆以蘅抹去脸上的雨水,衣衫裙摆湿透的黏腻在一块儿,她悉心叮嘱:“你们现在就下山,别回头,人都到齐了吗?”她下意识的清点人数。 “富贵今儿个和桩子上堤还没见到回来。”劳夫们忧心忡忡,见那小姑娘收拾着灯笼似要寻人去,众人忙抓住她臂弯,“太危险了,若是拦木石垮了,上头的水很快会冲下来,这雨再过片刻,截流那的小坝压根撑不住,这一片洼地都可能会被淹,陆小姐,您还是跟咱们一起下山吧!” “我上坝瞧一眼,人不在就走。”陆以蘅推拒将众人赶出小屯,当初是她要求劳夫们留下来帮忙,这几天他们不分昼夜冒雨拆坝已竭尽所能,她不能一声不吭就留下堤坝上的人不管。 她将碍事的裙摆系起在腰际打上一个结,拿麻绳随意的用作襻膊捆绑长袖,长发扎起一束就跑出了屯子。 耳边只有哗啦啦的大雨打在树叶林间和岩石的声音,脚底下的泥泞溅的裙子颇显沉重,陆以蘅鞋履打滑几乎是爬着半身上的山。 凄风厉雨是她在盛京城从未遇见过的困境。 坝上暗暝没有任何的人声,只有大雨混合着湍流,你听得到那噗通噗通狠狠打在条石上的撞击声,脚下水汪汪一片,这里昨天还是干岸,现在大水竟已淹没了脚背。 漫的好快! 陆以蘅慌忙退却两步。 嘎吱嘎吱,好像是木材松动又似是周遭不胜风力的枯枝,在深夜的呼啸风声里作怪。 轰隆,又是一道惊雷,天光乍亮的一瞬,陆以蘅恍然看到眼前峡道中顺着湍流而下的一截巨大枯枝,定是上游被火雷劈下的榕树断枝顺着水流极速撞下,她惊慌失措忙闪身躲避,却不料长裙一角被脚畔的木材绊住,身体猝不及防“呯”的被那巨木的枝桠擦撞而过,整个人失了平衡,噗通摔在了峡渠边已经没上的水中,带着腥味和烂泥的河流气息淹进鼻腔口中,在脑海里化成莫名恐惧。 她下意识的伸手乱抓,指甲被碎石和杂木刮出血痕,惊恐之下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指腹触过的岩石青苔滑溜溜的并没有阻止身体下沉,她双腿止不住的乱蹬,踢到了峡边夯起的土砌,指甲卡进了石缝,这才稳了半分心神,血渍顺着指甲被山洪冲刷干净,她不觉得冷只觉得手指臂弯都僵硬的仿佛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肢体,水流湍急的速度远超过想象,她很清楚,若是自己因为疼痛松了手,马上就会被这波山洪卷进峡底。 死。 很快就会死。 可是常年浸泡在水中的岩石难以攀抓,她的指甲盖因为用力而被撬去,疼的呲牙咧嘴,掌心一滑,水倒灌进了口中,脑海在一瞬之间陷入绝望,“啪”,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紧紧地,如同拽到一线命脉。 翻涌在鼻腔的水汽好像搁浅的零落花香,不是夏夜山中的蔓草而是一种氤氲难解的桃色,雨水打在长睫令她睁不开眼,但陆以蘅能感觉的到这股力量并非绝望中的臆想而是转瞬即逝的熟稔,她不知道心底里突然泛滥起的是惊恐还是错愕,神志恍然一顿。 “别松开。”头顶的声音好像沉云中落下的轻羽,男人屏气凝神似在故作着镇定却带着无比恳切——别松开,无论如何。 他的指尖狠狠掐进了陆以蘅冰冷的肌肤,五彩雀羽的衣衫与月白长袍浸在水中竟浮掠起一种交织缠绵的色泽。 “这截流小坝要垮了,陆以蘅。”男人的声音不响,沉着冷静说着即将发生的事实,他就似没有意识到现在陷入生死危机的是他们两人。 隆隆的雷声下紫光一般的闪电交叉着劈开苍穹直冲山梁,竟在林中闪烁起花火渐灭,乍亮的光影打出了他脸庞上所有的惊惧交错和无可奈何。 “喀”,男人试图借力攀着的榕木发出了清响,湍流逐波带动的是更大的推浪和冲刷,不受控的水的力量早已让筋疲力竭的陆以蘅无法挣扎着爬上岸。 “放手……”她咬牙迸出字眼,想要喘口气可只有汹涌的山洪淹没脸颊,鼻腔顿发酸刺痛,喉咙口直往外泛着呕吐感,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从这场洪流中挣脱了,而想要救她的人——只会一起被牵连。 泥水浸没发顶,窒息的感觉令人忍不住下意识的想要抓紧那救命稻草可意志却强迫着自己必须松开指尖。 她害怕大水。 害怕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的感觉。 她辨别不了身体的冰冷,只知道自己正战栗颤抖。 “疯话。”男人斥道,他言简意赅的时候定然是气恼极了。 身体被水流带下的重量令陆以蘅手肘和臂弯都有着被碾压和拉伸的痛楚,山上撞击的水流冲到了小坝前,被凿松了的条石顿支撑不住一下子就垮塌了,石块滚落进山洪眨眼被吞没,这是一股巨大的冲撞推挤力,如同一个漩涡,将她的身体拼了命的向水下带去。 男人察觉了,脸上的镇定分崩离析,从未见过的慌乱从瞳底泛滥,咬牙朝着那姑娘摇头,突地,手腕刺痛,锋锐的刀光折射着大雨落下的痕迹,刀口不深,血痕浅浅被水渍洗净,陆以蘅的手中攥着小匕首,她没有看男人的神色表情。 “那你——你就别再做疯子了!”她从来就是个冥顽不灵、一意孤行的姑娘,陆以蘅声嘶力竭、咬牙切齿,她不想死,可更不能让他与自己落得相同的境遇——凤小王爷是天上天、人上人,她想起东市口刑场这个横行无忌的“疯子”付出了什么代价。 别再做疯子了。 电光火石之间由不得男人吐露半个字眼,匕首狠狠地刺进凤明邪的手腕,伤口剧烈的疼痛叫人猝不及防,男人倒抽口气指尖一松,陆以蘅呛水闷哼了声,似是被水中冲下的石块撞到了额头,转瞬就沉溺在了山洪里。 什么也见不到。 雨水打出的涟漪被急流带走。 “陆以蘅!”男人的喝声里有着惊恐也有着愤怒,她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逼自己放手,哗啦哗啦,是山洪的声音,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席卷而下的大水,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也在这瞬间沉入了海底—— 疯子吗。 呵,男人敛唇,大雨倾盆之下仿佛林深不见却掩着日精月华的鬼魅山魈。 噗通,一跃而下。 水流冲刷着岸边低洼,这里成了半个汪洋海,又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平静得毛骨悚然。 “小王爷——” “陆小姐——” 不远处传来的呼喊漫不过这场雨水的喧嚣。 蒋哲与东亭等人急匆匆赶来,在半山腰恰好遇到了被遣下山的劳夫才知道陆以蘅还在堤坝上寻人,他们不敢耽搁。 “王爷——”蒋哲大声疾呼、喉咙干哑,他忍不住双手撑在腰身膝盖大口大口的喘息如同濒死的鱼。 水流会吞噬掉一切,花草树木、砖石泥瓦,皆不堪一击。 “快看,这小坝垮了!”蒋哲虽然年纪大可眼睛瞧的清楚,当初截流处的堤坝被撞出了一个大缺口,山洪雨水不断倾泻,他步履蹒跚狠狠吞咽着唾沫。 “小王爷——小王爷他们人呢……”蒋大人踢了身边吕连兴的屁股一脚,“快,沿着峡渠被水没过的地方找一找,快去!” 他看不到任何身影,这才是最可怕的。 蒋哲不敢想下去。 东亭的沉默令人窒息,狂风呼啸在耳边扰乱了所有思绪,硕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直生疼,突地,枯枝树梢一动,有道身影快如闪电般的窜向那站的直挺挺的护卫,男人反应很是敏捷,劲装挺拔,伸手一把就掐住了。 喵呜——凄惨的猫儿叫声令所有人心头发颤。 那是只黑猫,东亭低呼一声,猫儿浑身湿透钻进他怀中就仿佛见到了唯一的至亲,它惊魂甫定却睁着橙黄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湍流。 “六幺,”东亭想要安抚黑猫却发现它的后背毛全倒竖了起来,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事情,浑身颤抖、惶恐不安,“小王爷呢?!”他下意识的想问一问这主子从不离身的宠儿—— 六幺,你的主人去哪儿了。 黑猫的耳朵动了动,从嘴里发出一声嘶叫,与这凄风厉雨混在一块儿如山中困兽垂死挣扎。 它在害怕。 蒋哲听的心惊肉跳,他看到那黑猫儿的爪子上缠着一段绣花布襟,顿整个人僵身而立。 “这、这是陆小姐的!”蒋大人惊呼着一眼就认出来了,花色精致,是他挑选亲自送上山来的换洗衣物。 第二百零二章 惊动泗水城 东亭闻言倒抽口气,两人互看一眼似都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双双将目光落向那吞噬了一切的山洪。 蒋哲身体发软,顿整个人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小王爷……小王爷莫不是——莫不是落了水! 东亭浑身冰冷,一把将蒋知府从地上拽起来,他双眼发红怒喝道:“把府衙所有的人都派出去,沿峡渠冲刷的下游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蒋知府早已吓呆了,空洞的双眼直发愣。 “蒋哲!”东亭恨不能一耳光打醒这个老头儿,“小王爷若在这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泗水府衙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还不快去!”亭护卫双手捏成了拳头咔咔响,将蒋哲丢回水里。 雨水打的脸颊生疼。 “是、是是!”知府大人醒过神来连滚带爬的往山下赶。 这场雨在狂风中淅淅沥沥,一直延续了六七天。 上游峡道冲刷积水滚滚而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疏通河段、加固旧坝的缘故,第一场的来势汹汹在石门堰竟息了鼓,倒是上游低洼的河段成了汪洋,所幸三川几个村庄的百姓都疏散去了渗露坡,下游的镇甸并没有受到过多波及。 蒋哲大人属实焦头烂额,忙着通渠、忙着开仓,忙着调度那些躲避灾民的衣食住行,看似过了第一场洪峰的泗水却一直笼罩在阴云之中。 陆以蘅在山上失了踪,连同凤小王爷也消失不见。 蒋知府哪儿敢大肆张扬,派出了各衙百人从上游到下游只要还能靠两条腿走出来的路都日以继夜的搜索,他觉得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不,脑袋都是暂住在脖颈子上的,如果有选择,他宁可一头撞死在衙门大堂也不要如此毫无希望胆战心惊的过每一天。 渺无音讯令知府大人坐立不安,那就是个尸首也没有找到,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绝望,整个衙门里都沉闷的化不开声,亭护卫寝食难安、东奔西走,凤小王爷落水无讯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瞒着朝廷。 “嘎吱”——红漆堂门突地开启,难得雨后天晴的日子,阳光照射进蒋哲的眼帘,老知府还没有缓过神来,已锦绣遮眼、旌旗蔽天,蒋哲见到来人狠狠倒抽口气。 噗通,他膝盖打弯跪地,两眼一翻,竟惊吓得晕死过去。 似梦非梦的明光忽闪。 身体轻如羽毛又似是一片落叶在汪洋大海中沉浮不定,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意志,手指下意识在浩淼无垠的星空里抓着没有任何依靠的存在。 梦魇里水生火热。 像有一双手安抚住了自己所有的不安和挣扎,如同氤氲沁满熟稔气息的怀抱胸膛,令她在片刻的恐惧中安然入睡。 突地,巨大深不见底的漩涡席卷了她的脚踝拼了命的往下拖。 无法挣扎。 不能呼吸。 星空变成了黑暗,如坠深渊。 喝! 陆以蘅口中沉闷的促喘好像喉头梗塞的一团棉花被人撬开了,她除了卯足力气张嘴呼吸以外没有别的想法,空气微凉渗透,明光转瞬游走,缓缓地才觉有一些属于衣物被褥的温暖从四肢百骸渗透进皮囊。 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 活着的人。 睁开眼时恍然如梦,目中所及的一切都不够真实,她的身体很虚弱,连动一下手指都要了半身力气,浑身上下的骨头酸痛的仿佛被人拆了个遍。 “你终于醒了!”耳边雀跃的声音带着云开月明的欣喜。 耳中轰鸣、头疼欲裂,她甩着脑袋想要撑着手肘爬起来,这才发现双手已被人细心的用绷带全部包扎。 “这是……哪儿……”陆以蘅的喉咙发毛刺痛,沙哑的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守在床边的是一个小丫头,十四五岁的豆蔻年华,梳着的两个小髻上绑着漂亮的红绳,耳边有些凌乱来不及整理的发丝,朴实无华。 “这儿是小柳树村,你昏迷了三天,哎,别动,”双髻丫头着急地按下想要挣扎起身的陆以蘅,“村里的二姥爷发现你被冲在江边,浑身都是伤的,他忙找了人……” 江岸,浑身伤……陆以蘅脑中的混沌还没消散,听不清楚那丫头后面说了什么,是自己叫山洪冲进了旻江被附近的村民所救吗? 双髻丫头将被褥重新掩好,摸了摸陆以蘅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热,这才安心的端上刚熬好的薄粥,她贴心的舀着汤勺怕烫嘴的吹了吹:“你额头撞伤了一直在流血,幸好我家还留存了止血的草药,你哥哥也受了伤,不过……” 陆以蘅一愣打断她:“我……哥哥?”她没明白。 “是呀,”小丫头未察觉她神色有变,将汤勺递送到她唇边,“你们运气真好,前两年有个修堤的河工叫大水冲走,全村人寻了七八天都找不到呢。”河工的家人哭的死去活来却连个尸首也看不到,这回救上来的两人定是被前几日那场山洪冲到三川河段进了旻江,奄奄一息竟还没有死,男人的手里缠着一段花色襟带,正是这姑娘衣衫上的,“还烫不烫?” 双髻丫头的汤勺触到陆以蘅苍白的唇。 哐当—— 粥碗因那姑娘突如其来的推拒打翻在地,陆以蘅就如同一只担惊受怕的兔子般几乎是从床榻上弹跳起来,小丫头猝不及防被热粥烫了一身。 “他在哪儿!”病姑娘双眼惊恐怒睁,明明应该只有她一人被冲下河段,那另一人——另一人是谁,她其实很清楚却不敢想也不敢置信,陆以蘅掀开被褥,噗通,整个人狠狠地摔倒在地爬不起身。 她扭过头才发现自己的右腿支着一片薄木板绑着厚厚的绷带,她无法曲腿、无法站立,脚踝触地的压制重量令整条右腿疼痛的如同千万蚂蚁在啃食骨髓。 陆以蘅咬着牙低呼。 “他在哪儿?!我……我要见他!”她不问自己这条腿怎么了,满心满脑只想知道那个男人究竟受了什么伤,她的指甲在山上攀岩时早已被撬的血肉模糊,如今摔得肘骨生疼鲜血淋漓,她站不起走不了就拼命拖着这条无法动弹的腿朝前一步步地爬,原本苍白的脸更是失了血色像地府里钻出来那面目狰狞的恶鬼,“我要见他!” 她声嘶力竭的模样吓坏了双髻小丫头。 陆以蘅似感觉不到疼痛,包扎好的伤口裂开斑斑点点的血迹渗,口中的呜咽变成了某种仓皇的泣鸣,不知是因为浑身上下的神经刺痛还是因为这无能为力的身体,所有的情绪力量结束在疼痛迸发的终点,她的死撑挨不住虚弱身体的承受,嗓子眼里的腥味上涌而来,情绪的激动令她无法克制喉口。 呕,吐出的黄疸水里带着血丝,陆以蘅筋疲力竭地晕眩沉睡。 小屋内充斥着草药熬煮的苦涩气息,淡淡的血腥一直没有散去。 陆以蘅再次醒来的时候,烛火的光晕打在脸侧,双髻小丫头正枕着胳膊趴在小木桌上浅眠。 她嗓子干哑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指尖费力的想要触碰床边的茶盏却不小心将杯盏拂落。 哐啷。 惊醒了那丫头。 她的眼底没有厌烦和懈怠,只有满脸的担忧化成了轻缓的释怀,忙揉了揉犯困的眼角上前来贴心扶住陆以蘅的脊背挨靠在床头。 “你哥哥还没有醒,但是……你不要担心,”她生怕这姑娘再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伤害到自己忙开口安慰,“你的右腿骨折了,我不是大夫也不懂什么医术,都是村子里老一辈的法子,我找了块木板帮你固定腿脚,”那小丫头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村里上山打猎的小武哥常常受伤,大家伙、大家伙都是这么医的,你、你先把药喝了,好吗?” 小丫头端上药碗极有耐心,看来,是她重新熬煮的。 陆以蘅发着愣竟觉感动心酸,素不相识的人救了她的命还如此诚恳相待,她红着眼眶接下汤碗一饮而尽,药味苦涩延绵入喉,突地,嘴里给塞进了一颗小枣,清甜清甜。 双髻丫头笑吟吟:“我每回吃药,二姥爷都给塞个小枣。”身上的病痛折磨可不是一句良药苦口可以弥补的。 陆以蘅心头发软,曾几何时自己的三姐姐也喜欢在良药之后添一片桃花糕解苦,她们都是一样善良且心怀美好的姑娘。 “抱歉……”她在为上一回醒来情绪过于激动的事道歉。 小丫头不在意的摆手:“季叔叔说,你们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陆以蘅伸手抚上自己的右腿,一触碰就好像刮到了疼痛的涟漪,一圈圈的在肌肉里扩散,她闷哼蹙眉。 丫头舔了舔唇角,脸上有些遗憾的歉意:“进出村的大道昨日被水淹了,大家伙儿都在想办法疏通,村子里药材紧缺没有麻沸散了,你这伤只能自个儿忍着些。”泗水正在经历洪涝,听说朝廷里颁了新令还派了大官下来分拨调度,只是现在一双眼瞧出去能见的,除了水,还是水。 第二百零三章 不相信自己 陆以蘅点点头忍不住问道:“那他……我……”她顿了顿口,犹豫不决,“我哥哥有没有事?”这句话还真是有够难说出口的。 小丫头麻利地收拾着一桌狼藉:“小武哥在城里的药材铺子住过两年,他看过你哥哥了,说是断了根肋骨,需要多静养一段时日,其他磕磕碰碰的伤口就都无妨,你甭担心。”好在昏迷中的人感觉不到疼痛,倒是这个先醒来的姑娘得吃点苦。 陆以蘅这才安心两分:“泗水这场山洪怎么样了?”这是她也同样关心的事,那天晚上风雨交加、雷鸣电闪,截流的堤坝被冲垮了,不知道下游有没有抵挡住。 “上游的庄子村民撤离的早,山洪下来的时候都去了渗露坡躲避,听说石门堰有决堤口,知府大人冒雨连夜亲自上坝带着役夫们抢修,暂时是堵着了,咱们下游才没有被淹,襄角城已经开仓赈灾了,今年比往年都要好过,听你的口音不是泗水本地人?”小丫头唠嗑起来天南地北,更似在转移陆以蘅疼痛的注意力。 “我们是来省亲的。”她在适应这“兄妹”说法。 “难怪,今年的雨季提前了,否则你们也不会遇上这档子祸事。”小丫头只当他们是不小心落了江水所致。 丫头是乔家的女儿,村里人都叫她乔妹儿,大大方方玲珑剔透,虽然只有十五却懂事乖巧的很,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可惜父母几年前为了救村人落水溺死了,乡里心疼乔妹儿孤苦伶仃给予了不少照顾,可以说,这小丫头是整个村子里的婶婶叔叔们一起拉拔长大的,就好像是全村人的小女儿一样。 乔妹儿抓过陆以蘅的手拆解下绷带上药,原本的纤纤十指上,甲盖撬了三片,血肉模糊,看得出她曾经拼命想要抓住江边一切可以生存下去的东西,小丫头看的心里发毛,这位阿蘅姑娘嘴上不说,骨子里犟的很呢,药粉渗入血肉的痛楚连村里的小武哥都忍不住要大喊大叫,可她眉宇轻蹙愣是没哼唧。 陆以蘅咬着牙看丫头小心翼翼的将绷带裁剪:“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乔妹儿心知较劲不过,叹口气从一旁推出了个旧木轮椅来:“三姥姥摔断腿时用的,这会儿大方借给我了。”她笑得有点儿小得意。 屋外夜色寂寂,难得可见雨过天晴夜间满天繁星,小轮椅“咕噜咕噜”推进了隔居的小屋子,桌椅床榻,简单整洁,男人躺在榻上安安静静的,就似是睡着了一般。 陆以蘅心里狠狠揪了下,比折了的那条腿还要疼:“我想留在这儿。”她轻道。 乔妹儿挡不住那姑娘看似楚楚可怜却固执的恳求目光,只好合上房门叮嘱她身子才有恢复起色,千万别累着。 夜风晃了烛火光影,陆以蘅倚着床沿,她没有动,指尖却在不断颤抖,好像连轻微细敏的呼吸都怕惊扰了他。 烛光落在男人的眼睫,好像还带着那场大雨的氤氲水汽,她想梦中的那些画面是真实存在的,这个男人跃下峡渠只是因为她落了水,他抓住了自己的手,而她挣扎着如同想要从死亡中挣脱的小兽。 毫无神志的疯狂。 凤明邪的手背上有着不少伤口,那不是被岩石撞擦,而是被她抓伤的。 陆以蘅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是平静还是压抑无法宣泄的怨怼愤怒,她浅淡温如远山的细眉拧在一块儿,想说什么却觉得任何字眼都不公平。 她伸出手顺着男人落在床榻的长发,如同水墨蜿蜒的痕迹,一缕一缕更似心间丛生出难以梳理的枝丫,密密麻麻捆绑束缚,陆以蘅俯身有那么一瞬,她想探一探他的呼吸,听一听他的心跳,就在胸膛上,是不是还那么温暖有力量。 她轻轻挨靠上男人的心口,脸颊触碰到柔软的衣襟,五彩雀羽金银织花,眉目间从来带着慵懒轻曼的神态,从眼睫、鼻尖到脸颊唇角,男人的一切浑然天成、恰到好处,她很少这么大胆正眼的去描摹大晏朝的凤小王爷究竟多旖旎纵情流风倜傥,更多的时候,陆以蘅在克制、在掩饰——掩饰所有自心底泛滥的不轨情绪和情感。 可是这个家伙呢,手腕的伤痕刺眼的很,他枉费了所有的一意孤行,竟就这么从峡上跃了下来,就这么——这么想要与她同生共死不成! 他疯了。 陆以蘅的脑子里迸出“同生共死”这四个字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凤明邪疯了! 疯了才这么不计后果。 陆以蘅咽下哽在嗓子里的气息死死捏紧了被褥,好像要将浑身发泄不出的情绪都从指间迸裂出来,血肉模糊的指甲疼的如被千万针扎,好像肉体的伤痛才能让她的身心得到某种宽恕释怀。 “陛下怕会再杀我一回。”她掩面瓮声瓮气,可不是,陆以蘅“逼”得凤小王爷同生共死。 “你就这么担心自个儿的小命吗……”低低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 陆以蘅浑身一僵,红红的眼睛盯着床榻上似才悠悠转醒的人,见他下意识要起身却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样,陆家姑娘惊慌失措嚷起:“你断了肋骨需要静养,再动我就不客气了!”她装着恶狠狠凶巴巴地斥道。 凤明邪放弃了挣扎,胸腔疼的好像有什么尖锐却沉淀的东西抑住了呼吸,还能活着这么对视似已是最好的境遇,显然,下游村庄的人救了他们,男人抬眼瞧见那姑娘额头的红肿血色,看来她也浑身是伤:“疼不疼?” 陆以蘅缓过神来,他是在问自己的伤口:“鬼门关走一遭,岂会怕疼。”她大咧咧早习以为常,不说、不喊、不哭、不闹,就能自己和着血泪往下咽。 凤明邪蹙眉不忍,她就是这样喜欢掩饰自己的情绪:“可是本王觉得疼。”他轻轻触碰胸口,疼得痛心彻骨,肋骨断了,不得了,这辈子皇亲国戚金珠银玉里堆出来的凤小王爷还没遭过这等罪。 陆以蘅神色一慌:“哪儿?是、是胸口吗?” 凤明邪就喜欢瞧她为自己紧张的模样,一笑更疼,可就是忍不住:“心疼。” “心疼?”陆以蘅懵着脑子转不过弯来。 “心疼阿蘅。”男人好心解释,混账王八蛋已经开始不分时间地点的调情起来。 陆以蘅反应过来捏紧的拳头就要朝着那俊脸落下,突地,风头一转,“咚”,砸在枕头边,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谈笑风生的! 打在他身,还不是得痛在她心。 男人“斯”的咋舌,脸色恍然一变,仿佛真给陆以蘅这“气势汹汹”的一拳吓到了,小姑娘呆愣着眨眨眼,看到男人眼角余光变换的神色才惊觉自己总被戏弄在股掌之上,红着脸又红着眼,手足无措。 这样子着实难见。 陆以蘅向来直面刀山火海从容自若,如今对着个病人反而心慌意乱:“您,您一声不吭的跑来泗水做什么?”转移话题,这姑娘比谁都会。 “想见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绕回话题,男人得心应手。 陆以蘅直愣愣的瞪他,她不听这样敷衍的回答。 “担心你。”男人换了一种说法。 “胡话。”她反唇,原本苍白憔悴的脸色因为言辞的戏弄添了两抹红晕,娇娇俏俏又尴尬羞赧。 “本王说实话,你偏不信,阿蘅,你是不信凤明邪,还是不相信自个儿?” 陆以蘅被这话堵着沉默了,呼哧,烛火燃到了尽头悄然湮灭,她没有再点,似就在这暗暝的环境里,不需要目光的接触对视,不需要直面所有的表情,才让她得以喘息,得以,逃避。 “你……在想什么?”她的声音低哑好像夜里细小的虫鸣,“当时,你在想什么?”她被卷进山洪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让他不顾一切。 凤明邪轻咳了声,视线缓缓适应了黑暗,隔着一室沉闷依旧可以清晰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 “想什么……”男人的嗓音像轻羽落在心头带起一阵柔软微酸,他坦然笑道,“你不识水性,我不能丢下你。”何须犹豫、何须理由。 陆以蘅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不识水性——那是陆以蘅心底里的恐惧,凤明邪曾经在玉璋山发现了她的小秘密,他取笑戏弄却也真真放进了心里。 “还想知道什么?”黑暗之中的男人坦诚的仿佛可以剖心挖肺,不需要遮掩,就好像当初他言笑晏晏坦诚之至,收起所有的拐弯抹角、揣测试探,凤明邪如今就站在你的面前,为什么不亲口问一问—— “别说了。” 那头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遏制,夏夜蔓草的气息扑面而来,男人微微一愣,冰冷的唇角充斥朝思暮想甜而不腻的气息,陆以蘅的吻并不缠绵甚至有些急躁迫切的想要堵上男人呼之欲出的话语,她没有如上回那般一触即逝,而是仿若恳求又似答复般纵着片刻放肆的心绪。 第二百零四章 叫一声哥哥 陆以蘅少见的主动里带着不知所措的青涩,沾染上平日看不到的独特娇媚,男人意外这不够熟稔的欲迎还拒比刻意的撩拨更动人心弦。 沉稳自制皆不堪一击。 唇角渗入的微咸是陆以蘅带着细小轻啜的呼吸。 “这算为本王掉眼泪吗?”凤明邪意有所指,上一回从偏隅回京的途中遇刺恰好他体内银针游走乱了气息受了伤,陆以蘅守了一夜偏犟着声否认苏一粥的话,这次可逮了个正着。 那姑娘没吭声,唇边脸颊温热一烫,男人的唇舌舐过她的泪痕,陆以蘅呼吸一窒,整个人如被烈火触到烧心烧骨般挣了手跌回椅中,好像小兔子被揪住了尾巴惊慌失措还不敢轻举妄动的控诉。 黑暗中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她不禁庆幸对方看不到自己如今窘迫慌乱的神色,男人压根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羞人之事,陆以蘅甚至可以想象到他的慵懒姿态、云淡风轻,眉间的虚弱衬那唇角若无若无的笑意,散落床榻的墨发就像夏夜雨后的清风云岚,瞳底里藏着悄然不见的星河足将你所有的情绪都一览无余,只要瞧上一眼,也会沉醉其中。 “我……”陆以蘅欲言又止,她向来雷厉风行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刻,“我只是——”她尝试浅浅吸了口气调整说辞,伸手握住了男人的掌心,腕上被匕首伤过的痕迹已经绑缚了绷带。 “峡渠的坝塌了,你就上不了岸了。”凤明邪见不得她将话哽在喉头,所以替她开释,这姑娘不是故意要伤他的,如果说还有人能够从山间迸发的洪流中离开,那么一定也只能是凤明邪。 陆以蘅心头滚烫,咬唇瞪了他一眼:“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凤小王爷。”明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受着整个大晏朝的荣华富贵权势滔天,却从来不将自己当成金贵的皇亲国戚,纵情艳丽的皮囊用招摇过市掩韬光养晦,他轻而易举就可以蒙蔽所有人的眼。 你问问,哪一个王孙贵胄,会是这般随性妄为?! 男人嗤之:“如假包换。” 陆以蘅撇嘴反唇:“世上的疯子,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她控制不住油然而生的愠怒,对,这是气话,男人不将他自己生死看在眼中的感觉没有令她受宠若惊,反而担惊受怕,怕——怕他痛、怕他伤,怕他……连命也不要的豁了出去。 这种感觉像什么。 朝思暮想,魂牵梦萦。 她不知道是好是坏,却不想再抗拒。 凤明邪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嘶”的咧嘴咋舌:“你知道了?”他摸了摸鼻尖,那是心虚。 “天潢玉牒,岂是儿戏。”陆以蘅压低着声,这家伙是挥霍习惯了才不将权势当回事,太祖爷的信物没有落在天子的手中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多大的“羞辱”,在先皇的心目中,当今圣上便永远比不上凤小王爷的地位——若换了陆以蘅今天坐在九龙御座上,也会对这王爷杀之后快,势要夺个名正言顺。 这四个字,对于皇家,是何等重要的门面和尊严。 凤明邪却大咧咧一副请君自便不长心眼的模样,叫陆以蘅气的七窍生烟偏又恨不起来:“九五之尊想要在东市口斩了我这杀人犯,那是合情合理,”凤阳王爷擅闯法场,背的就是大逆不道、枉顾律法,“先皇帝将玉牒交给你,绝不会只是为保一座凤阳城。” 她虽然不明却不是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 凤明邪暗暗感慨赞叹,陆家小丫头一知半解却也说了个七八分的有模有样。 “本王不喜欢循规蹈矩,”男人寥寥笑道,“不称意的,皆为不轨。”他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陆以蘅抿着嘴角轻轻啐了口,她看不透这家伙的心思,究竟是招摇过市、锋芒毕露还是剑戟森森、使心作幸,小姑娘忍不住嗔道:“是是是,我的小王爷,所以您现在只能躺在榻上任人摆布。” 她没好气,垫着被褥趴俯在床沿,柔软的被角擦着脸颊,几许空山新雨后的花香盈盈满屋,与这个男人斗嘴两句倒让一直紧绷的心绪终于放松懈怠片刻,整个人心骨松散便沉沉的有了困意,她闭上眼。 手却一直没敢松开。 凤明邪的指尖绕上那姑娘耳边的发丝,一缕一缕如同缠绕在心底里的流墨,她的呼吸很轻很均匀,定已昏然如睡。 男人偶尔想起那场大水之中的绝望,好似现在还能感受到腥味浑浊的泥水不断翻涌上浮下沉,任何希冀在那瞬都变得渺茫不切,就在他抓住了陆以蘅惊恐挣扎的指尖时,他突觉,生死似也不那么重要。 不那么重要了。 “凤阳城的命可不是任人轻易拿捏的,”男人的轻语里带着山野花香也带着流云星芒,他似在说给旁人听又似在自言自语,“阿蘅,想报仇吗?” 盛京城里的撕心裂肺,她满身是血走上杀人偿命的绝望,从痛彻心扉中幡然醒悟。 床边的脑袋动了动,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小丫头嘴里咕哝了声,她早已睡熟。 男人笑了,不知是暖是冷:“你想。”他定定道,安然入眠。 许是环境和这段日子来的焦灼紧张,天色乍亮,木门嘎吱一开陆以蘅就惊醒了。 是乔妹儿。 “阿蘅姑娘早呀,”小丫头担心他们特地起了个早,看到陆以蘅揉着惺忪睡眼,“你哥哥醒了?”她指了指床榻上正支着手肘起身的男人。 “还要多谢你的照顾。”若不是这些人救治及时,凤小王爷和她岂会有这一条命,陆以蘅感激不尽。 凤明邪眼一眯,这两人交流的很是熟稔,只是—— “哥哥?”他呛声。 陆以蘅忙不迭点头还朝着他挤眉弄眼的,凤明邪就明白了,他们如今的身份不宜袒露所以现在是,兄妹? 男人了然,朝着乔妹儿微微一笑:“是我们兄妹意外叨扰了。”他还刻意咬字清晰。 “哪儿的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乔妹儿脸一红,那男人虽神色不佳病态虚弱,可眼神里沾染着与身俱来的慵懒旖旎,恣意一眼都能叫姑娘家心乱如麻,更别提笑起来春风鉴月,“阿蘅、阿蘅姑娘很担心你。”兄妹情深呢,乔妹儿将小窗打开透风,这几日难得天晴雨停,村子里的人赶着去通渠修路。 很担心这词儿凤明邪听着舒心极了,他趁乔妹儿向窗外村民打招呼的机会伸手捏了捏陆以蘅的下颌:“小妹挂心哥哥,那是自然。”他嘴上那么说,口吻里却充斥着调侃。 听听,像不像青梅竹马小情人。 陆以蘅脸上烫热,张口恨不得咬下这男人不规矩的手指,凤明邪瞧着乔妹儿出门生炉子煎汤药,他索性俯身到她耳畔:“啧,阿蘅,还不快叫哥哥。”他有些无赖。 陆以蘅不敢置信,她怎么就没发现男人如此蹬鼻子上脸的。 凤小王爷挑眉:“爱怎么唤都成,本王喜欢。”他放肆极了,哪里像是断了根胸骨,得,就该断他三四五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那种! “王八蛋。”陆以蘅的耳朵都快红的滴出了血,嘴里嘟囔愤愤骂道,一脸羞赧的扭头借着攀扶桌椅的力道推着小轮椅就出了门去。 像极了落荒而逃。 只不过,自打这男人醒来,陆以蘅越发觉得不对劲。 不是她,而是这村子。 每每大清早的她就能被嘈杂的脚步声吵醒,现在全村最关心的不是那道口的大路疏通了没,而是她隔壁那个伤病者。 清一色是豆蔻年华的小丫头,快踏破了门槛。 嘁,陆以蘅嗤之以鼻,凤明邪迎合讨好姑娘家向来有一套,那个眉目多情风流种,张扬放肆偏又优雅从容,只要盈盈一笑,那些姑娘们就得小鹿乱撞,她哼唧着声没察觉手里的小青枣都给掐出了水儿。 咚咚咚,乔妹儿笑吟吟地推开门照例来给她受伤的腿脚上药,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窗外女儿家的娇笑,乔妹儿探头探脑收回视线:“阿蘅姑娘,你哥哥人可真好。”她只是随口闲聊。 “是吗?”陆以蘅应声,心里反而唾骂,那混蛋一颦一笑就是活生生的“勾引”写照。 “村子里的人都喜欢他。”乔妹儿没有心眼,见到什么就说什么,那男人生的好看又学富五车,村里人没见过、没听说过的东西,只要问他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简直比那些想要考取功名的小秀才们都厉害,老人们喜欢与他聊说,孩子乐意和他亲近,姑娘们更喜欢—— 喜欢,看这般如玉模样的男人谈笑风生。 “嘁,花言巧语。”陆以蘅嘟囔。 “你说什么?”乔家小妹将木板重新固定没听清楚陆以蘅的话,她水灵灵的眼睛眨眨,脸颊红的好像苹果,“那个……那个张家的小姑姑托我问你个事儿……”难得乔妹儿扭捏起来,“你这哥哥……哥哥,咳,家中娶妻了没有?”她终于鼓起勇气脱口。 第二百零五章 饶不得你呢 “噗”,陆以蘅正在嚼着的小青枣吐了出来,女儿家们开始肖想她的小王爷了,陆家姑娘心里悄悄堵了堵,在乔妹儿吃惊的眼神下故作镇定地掸去残渣,清了清嗓子:“他……他还未娶妻,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是有一位指腹为婚的姑娘。”陆以蘅鬼使神差给凤小王爷安排好了“终生大事”。 乔妹儿哎呀低呼有些失落,转而带着几分欢喜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可真好运。”她是真心真意的道贺,能有这般如玉郎君相携一生。 “若我多两个这样的哥哥,啧。”陆以蘅调侃,岂不美哉。 “那门槛怕都得给踏破了。”小丫头噗嗤一笑替她将裙袍的褶皱抚平,陆以蘅换上了从村里借来的衣裳,荆钗布裙素面朝天,可这姑娘明眸璀璨,眉目清浅如远山悠扬,这段日子来的悉心静养令她气色好转许多,阳光透过屋檐枝叶落了两缕在她脸庞,娇骄相宜。 她的身上有着新伤旧痕,新伤是在江水中翻腾时撞击刮擦到了石块木枝,旧伤很多是退疤的痕迹,乔妹儿小心翼翼打开药酒,将那姑娘的衣襟解开,长发轻轻收拢在前胸,轻薄的麻布衣衫退至肩头,肩背裸露的肌肤上可见沟壑般的裂痕没有完全结痂,光瞧着也觉皮肉生疼。 药酒缓缓倾倒在伤口,陆家姑娘咬牙闷声,额头青筋因为强忍疼痛而突起,细汗已绵绵密密冒出。 “这旧伤豁了口子又在江水里泡过,淤血腐肉已经除去但不是几天就能结痂的,咱们这儿山里少见猛兽,你这是遇着什么了?”乔妹儿还挺心疼,娇滴滴的姑娘家凝脂玉肤才漂亮。 “你辨的出?”陆以蘅有些诧异,这伤口可怖坑洼,是当初在莫何顺宁剿匪时从猛虎爪中死里逃生留下的,当时深可见骨、血肉横飞,现在想来也胆战心惊。 乔妹儿点头:“村里的男人们前几年在山里被野狼偷袭,王伯伯丢了一条腿,他身上的伤和这差不离。”这姑娘看起来似遇到过猛兽袭击,只是乔妹儿着实想不通,阿蘅姑娘娇娇俏俏却伤痕累累怎么看都不似什么名门小姐,可偏偏,有着与身俱来的从容镇定,多疼的伤都不叫不喊,一点儿不娇滴滴,“晚些我叫金宝送换洗衣裳来。” 陆以蘅感激不尽,透过小窗可以看到乔妹儿和外头忙碌的村民打着招呼将墙角的柴火堆收拾干净,有个孩童蹦蹦跳跳的撞进她怀中,两人笑了个满怀,那是她的弟弟金宝,陆以蘅不禁感慨,家人的安抚和关切比什么金珠银玉都要难能可贵,乔妹儿就像是为金宝挡风遮雨的大树,尽管自己的肩膀也如此瘦弱。 隔着小篱笆,浓重的草药煎煮味儿顺风飘散,陆以蘅眨眨眼,某个“病弱”男人大概正在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待遇吧—— 这不可恶。 可恶的是,男人来者不拒,别人送什么,他就收什么,美曰其名,好意不可相拒,那会伤了姑娘家的心。 陆以蘅每每想到这托词就咬牙切齿,拳头一捏下意识在腿上狠狠一锤,痛得呲牙咧嘴,如今那混账王八蛋可享福了—— 陆家姑娘摸了摸小木轮子打开房门转过篱笆,乔妹儿正给红泥小炉打着扇,陆以蘅悄悄驱着小轮椅帮金宝收拾院子,繁琐缓慢可不觉不耐。 “呀,阿蘅姑娘怎么出来了,”乔妹儿听到声响转头,忙将手在裙子上擦了擦上前眼明手快将圆木捡开。 “我过意不去。”陆以蘅实话实说,掏出帕子替乔妹儿擦去脸颊上因为抹汗而留下的乌黑炭痕,好像有一种很久违的关怀和莫名的亲情,陆以蘅的手微微停顿,她在魏国公府厨房里搅的乌烟瘴气一团糟时,自己的三姐也曾这般轻柔擦拭。 好像,习惯无法改变也不想改变,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是可以透过这样良善的心地传递下去。 乔妹儿憨憨的傻笑,用抹布裹住药壶长柄倒下汤药:“我听人说知府衙门发下了通告,河对岸的村子正挨家挨户的搜查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小柳树村因为堵着进村大道,什么消息都溜不进跑不出,“上游发生了大事。” “大事?” “盛京城里来了高官,”乔妹儿撇嘴却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什么官咱不知,往年还不是隔三差五的来。”因为修筑的大坝堤跨人亡总发生,盛京城里派下来监察的官员们从来只远远的瞧一眼,一不上坝,二不访民,得,泗水地区的老百姓已经司空见惯。 空头文章做样子罢了。 陆以蘅一听便明,泗水的府衙鸡飞狗跳自然是因为凤小王爷在山洪里失了踪,掉脑袋的事能不急嘛,朝廷里瞒不住一旦得知消息定要指派位高权重的人前来坐镇。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乔妹儿!乔妹儿!”篱笆外有人急急叫唤,“村口大道通了,上游村收麻石的马车来了,张老问你可要去瞧瞧啊。” 村道疏通,很快物资药材供给就能连上,乔妹儿喜上眉梢:“哎,这就、这就来!”小丫头忙不迭跑没影了。 于是陆以蘅看着手里这刚熬好的汤药,是谁的,当然是小屋里那“沾花惹草”的家伙。 “叩叩叩”,木门一推。 “小王爷好生悠哉惬意呀。” 陆以蘅悻悻然看那倚着床榻的男人手里不知拿着从何处得来的书卷,看得是目不转睛,真是奇了怪了,好像他要什么,只要开口,村子里都会翻箱倒柜给他寻来。 “怎么是你?”凤明邪意外,陆以蘅腿脚不便,折了骨还缺材少药,那姑娘不希望乔妹儿担心所以整日坐着小轮椅鲜少出门,他将手里的书卷晃晃,是本破旧的古籍,也许是哪位老人家的“收藏品”。 “不然小王爷以为是谁?”陆以蘅双手环胸挑眉,“是张家小妹还是李家二姑娘?” 凤明邪一愣搁下手里的书本子哑然,她没发现自己的口吻有多刻意吗,男人突地哈哈大笑。 陆以蘅没好气地将汤药塞给他哼声:“笑什么。” 凤明邪摇头不语,陆以蘅是个喜欢憋着情绪情感的姑娘,她越是倔,他就越想要捉弄她,男人恶趣味的觉得自个儿对于戏弄阿蘅是得心应手并且,欲罢不能。 凤小王爷高深莫测不说话反而搅得陆以蘅似被拆穿了情绪般欲言又止梗咽的难受,男人利索一饮而尽,抿着唇角却蹙起了眉,苦口良药本不是他该受的罪,还没搁下瓷碗嘴里已被猝不及防塞进了一颗小青枣。 陆以蘅有备而来。 凤明邪眼底流光一动,他没有舒眉反而屈指捂着唇角:“酸。”酸得五脏六腑都搅和在一起。 酸? 陆以蘅怔愣,她忙将手里剩余的小枣丢进口中一嚼,明明清甜的很,这家伙——她狐疑迷惑着还没反应过来,后脑勺被一股力道压着往前倾去,唇角渗透流泻的苦涩药味被青枣的香甜旖旎冲散,气息里萦绕的皆是那纷杂的花香令人意乱情迷,男人近在迟尺似就带着炽热呼吸,柔软的舌尖描摹着她的惊愕轻启的唇,陆以蘅心跳瞬窒,凤小王爷占了便宜眼角眉梢都流淌着落落笑颜。 多好骗的姑娘——还得意洋洋地。 陆以蘅气得张口就咬男人的舌尖。 狠狠地。 “嘶”凤明邪咋舌松开手,腥味在口中蔓延,啧,小老虎可真凶,坏了一室的旖旎暧昧。 陆以蘅哪儿能不知晓男人想什么,她啐了口,仿佛在说凤小王爷这流氓胚子再不规矩可没好果子吃,仿佛自己不再恶言相向针锋相对后,男人越来越肆无忌惮,可恨的是,她骗不了心底里的窃喜和欢愉,这古怪却似被独宠青睐的感觉。 她怕是中了这混蛋的蛊。 被迷的七晕八素! “阿蘅,别吃味儿。”男人笑道似安抚解释,自个儿不正在用行动证明谁才是他想要亲近的姑娘。 “胡说!”陆以蘅满脸涨得通红急切道,“我可没那闲心!”吃味儿,呸,她会吃这个王八蛋的醋?! 凤明邪挑眉,喏,瞧瞧自个儿的言行举止,浑身上下都写着——不爽。 陆以蘅鼓着脸颊怒目瞪视,指尖下意识的搅着衣角,小动作说明她有些紧张慌乱,蓦地,那姑娘大大喘出口气,好像懒于再口是心非的掩饰,她舔了舔唇角,突欺身上前,指尖落在男人胸膛顺着他衣襟和气息的起伏游走过触痛的纹理。 双唇带着若即若离的亲近擦过凤明邪的脸颊带出几分旖旎暧昧的涟漪叫人意犹未尽,撑着身子低俯在他耳边的轻语如同情人之间温存的呢喃。 “胆敢让她们碰一下,我饶不得你。”她恶狠狠凶巴巴道,指下警告般轻轻掐了男人的胸骨,一寸眼神一分心,皆、不、可。 小姑娘脸上的烫红无法掩饰羞赧却昂首挺胸做着“旁人休想觊觎”的宣告。 第二百零六章 知府大人到 凤明邪一愣,痛得彻骨却心胸舒朗,这个小姑娘从不表现的占有欲叫他欢欣也惊喜。 “本王岂是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之人。”小王爷表示无辜,“便是想,也心有余而力不足。”男人叹道,他的伤可由不得大动干戈。 “你倒试试!”陆以蘅轻戳着男人的胸骨,凤明邪吃痛眼唇轻哼了声倒惹得那小姑娘赶紧撒手。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哄闹,陆以蘅扭头隔着窗花望去,几个村民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就听得淤泥小道上发出一声嘶嚎。 竟是头发了狂的灰黑野猪。 许是最近山里发了水淹了不少洼地,野兽没了吃食饥饿难耐冲下山来觅食,这头壮硕野猪嚎叫着横冲直撞,有人闪躲不及已被连带着翻到在地发出阵阵惨叫,“喀”的,那被踩踏过的骨头折碎,血肉模糊。 众人见状挥着矛头锄头却不敢靠近,常年生活在江边山林下的人都知晓,一头受惊发了狂的野猪可不比狼安全,那野兽一身灰黑泛棕的长毛把村民们吓得丢盔弃甲四处逃窜。 “金宝!”人群中有着惊恐失声的尖叫,不明所以的金宝因为好奇跑出了篱笆墙,正赶回来的乔妹儿三魂丢了七魄。 孩子哪儿懂躲避,野猪犬齿一露,眼中凶光粼粼,扭着身子一转就看到了浑身颤抖的金宝。 近在咫尺。 乔妹儿想要冲上前去护住自己的弟弟却被村民们七手八脚的拖了回来,现在谁冲到那发狂野兽的面前谁就是自己去送死,乔妹儿脸色惨白,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跑——金宝!跑啊!”她瘫软在地撕心裂肺,绝不能坐以待毙。 金宝这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什么危险的情势之中,他吞咽了口唾沫转身撒腿就狂奔起来,野猪眼底的精光一现,鬃毛在脖颈子里“噌”的一下全倒竖了起来,细腿硬蹄一曲直冲向金宝的后背,眼见着锋利犬齿就要将他扎个肠穿肚烂! 乔妹儿尖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哧”,破风的声响隔着空气扎入了血肉里。 野猪的蹄子因疼痛猝停,血腥味令它哼哧着喘息勃然大怒,口中不断发出毛骨悚然的嘶鸣。 哧——几乎在眨眼间,大片的猩红染了尘土,那壮硕的野兽轰然倒在血泊里,抽搐着身体只能在鼻息间发出颤抖的呼吸。 村民们面面相觑被这一瞬的惊变所愕,电光火石之中,庞然大物已身中数箭,其中两支正插在它的脖颈子上,血流如注。 金宝儿吓瘫在地动弹不得,乔妹儿冲上前去将弟弟拥在怀中泣不成声。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看向那箭支的来处。 竟是那个从江水中捞回来的姑娘,一旁被夺了木弓的猎户也不敢置信,屏气凝神、不动声色,在千钧一发之际如百步穿杨救下了金宝。 众人啧啧惊呼。 那阿蘅姑娘眉眼之中波澜不兴,折弓收箭行云流水,仿佛她向来便是这般手握刀枪剑戟已身经百战无往不利之人,她身后站着的男人雀羽妖灼、素衣挽云,眼神里纵情旖旎似看了一场理所当然的好戏,他修长的指尖不着痕迹的勾曳着陆以蘅如墨的长发,缱绻缠绵。 一站一坐,一静一动。 乔妹儿感激抬眸,天光从流云之上泻下层层辉芒落在他们肩头,温宁如水又惊艳四方,乔家丫头心头一窒,这哪里是兄妹,分明——分明像极了一对璧人。 大伙儿七手八脚的将野猪抬去一旁,血渍融在积起来的污水中,大老爷们唠唠叨叨的说着多亏了阿蘅姑娘不然金宝这条小命可就没了,哎,还不是好心有好报!众人纷纷笑起,乔妹儿的善心救下了自己的弟弟,这世道还真是好轮回呢。 这厢惊魂甫定,村口有人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衙门、衙门来人了!” 衙门? 只听得纷杂的脚步涌入村中,知府衙门的衙差开着道,乍一瞧足有百人,其后跟着的骑行护卫马队已卫列两旁将不明所以的村民都拦截在外,而泗水最大的知府大人蒋哲竟无车无轿,就这么撩着衣袍两条腿急冲冲的奔了上来。 村民们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平日里连县城的小衙役都少来更别说是蒋大人亲临,所有人诧异着交头接耳,这究竟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一道黑影已快过蒋哲,“哧溜”一下窜进了那素衣流云沾染五彩雀羽的男人怀中。 那是一只黑猫儿。 “噗通”,蒋大人双膝打弯跪在了跟前男人声泪俱下,脑袋磕在地上咚咚响地不敢抬起,浑身颤抖着哽咽:“王……小王爷……下官、下官可找着您了……”他就差抱着男人的腿大哭一场,亲娘咧,天知道他老头子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寝食难安、如坐针毡,活生生的瘦成了麻杆子,底下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头上顶着一座万世大山,弄丢了大晏朝的凤小王爷,他就是个罪人,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儿。 陆以蘅没料到知府衙门的人那么快就寻来了,村里的大道才刚通,简直有如神助啊。 凤小王爷点尘不惊,他安抚着怀里不停磨蹭着喵喵叫的六幺:“蒋大人辛苦了。”他不知是在说蒋哲寻找他们辛苦还是这段时间因为雨水分洪调动泗水百姓辛苦。 “不不不,应该的应该的,”蒋哲拼命吞咽着嗓子眼里的唾沫,小王爷没有缺胳膊少腿那真是老天庇佑、老天庇佑啊,转而他目光一抖好似现在才看到坐在小椅上的陆以蘅,“陆小姐,您这伤……可要紧?”显然伤在腿脚。 “无妨,蒋大人不必自责。”陆以蘅颔首示意。 “担心你们的可不止下官一人呐——”他意有所指,没有站起身反而战战兢兢的跪去一旁让开了路。 所有人抬眼才发现,有一辆金色琉璃玉的马车正缓缓行来,挂着清香的角桂上绣着银丝龙纹,陆以蘅倒抽口气,那是——龙辇。 凤小王爷失踪的事定会惊动朝廷,而盛京派来的所谓“高官”莫非—— 明黄金丝九龙纹的轿帘一掀,男人身着五爪金龙长袍,一旁随侍的公公忙上前将他小心翼翼搀扶,可不正是金殿长侍汪得福,那男人目光辽远只这么轻眼一瞥也不怒自威。 真龙天子。 所有在场的侍卫不约而同的跪伏了下去。 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震天,聩耳欲聋。 九五之尊竟亲临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柳树村。 老百姓们目瞪口呆这才后知后觉的跪了下去,山呼海唤,竟有这般荣幸目睹天子容颜。 天下至尊的眼中没有旁人,一步步踩着尘泥上前,五彩雀羽的男人微微一笑终是站在了他面前。 乔妹儿偷偷抬眼不禁倒抽口气,这个从江水中救起来的公子竟不跪不叩与九五之尊并肩而立却都不属半分的贵气意蕴,他究竟是—— “皇兄。”折素挽云的男人开了口。 皇兄。 鸦雀无声充斥在这片刻静谧的天地之间。 村民们面面相觑,他们这瞧起来流风满目、春风鉴月的偏偏佳公子竟然——竟然是天子的手足兄弟,众所周知,大晏朝那金贵且唯一的凤小王爷—— 他是,凤阳王爷,凤明邪。 九五之尊眯了眯眼将这看起来因为虚弱气色不佳而显得温宁了许多的男人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朕亲自来接你回去,闹够了?”他的话不似追究反而更添几分放纵宠溺,脸上并没有什么玩笑的意味,九五之尊从盛京城千里迢迢赶来泗水,就为了这个皇家兄弟的生死丢下满朝堂的文武百官,天子的焦灼和煎熬可不想当着老百姓与数百官差的面表现出来。 他平静、镇定自若。 就仿佛在“呵斥”自己不听话的弟弟。 “劳皇兄挂心,臣弟罪该万死。” “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九五之尊蹙眉有些气恼,“回知府衙门让胡太医好好诊治诊治。”他拂袖转身上了龙辇就好像料定了身边的兄弟会紧跟其上。 凤明邪摸了摸鼻尖啧啧一叹,天子发了话岂有不尊的道理。 浩浩荡荡的马队掉头折返。 那角落里的乔妹儿人还呆愣着忘记要低头,不知想到什么脸颊烫热不已,眼神不由自主的追随着那跨上龙辇的身影。 “乔妹儿,”声音换回了她的深思,乔家丫头眨眨眼发现是阿蘅姑娘,“这几日多谢你的细心照顾。” 乔妹儿忙不迭摇头可嘴里似因为惊愕发不出任何声响,因为那知府蒋大人正在为这阿蘅姑娘推着小椅。 “这椅子,可能赠于我?”陆以蘅拍拍木头,乔妹儿就下意识的点头。 “阿、阿蘅姑娘,你……”你又是谁呢,她忍不住总想问一问。 “大胆,容得你这般乡野丫头直呼陆小姐名讳。”蒋哲现在低眉顺首跟个这哈巴狗似的,大声呵斥乔妹儿。 “蒋大人莫要动怒,”陆以蘅的声音里有着不悦,蒋哲立马噤声,“乔妹儿救了小王爷怎么说也是皇家的‘恩人’,这一点陛下自会论功行赏。” “是、是是。” 蒋知府这么“乖顺”还是头一遭。 第二百零七章 竟劳师动众 陆以蘅回首安抚那丫头:“乔妹儿,将来你若至盛京,大可来寻我,”她示意着眨了眨眼,明光落在眼睫洒下蝶翅一般的散影,“魏国公府,陆以蘅。” 乔妹儿结结实实怔愣,阿蘅姑娘——魏国公府,陆以蘅——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呆呆站身。 魏国公府这四个字在大晏朝是家喻户晓,有罪孽深重有荣耀万千,她听说过,国公府有位小姐桀骜不驯的很,在盛京城里立下大功又闯了大祸,断头台上走一遭,说书先生们早就编了无数的段子流传在茶余饭后,她偶尔闲心听了很多关于那姑娘的“故事”却不知,陆家小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们都说,她是小阎罗,跃马花间杀人不眨眼,在两省能手刃西川侯,在盛京能冒大不韪,可是乔妹儿却觉得,阿蘅姑娘温柔良善,定是个英姿飒爽的小巾帼。 她下意识的扭头去看那相邻的两间养病小屋。 房前的槐树落下洋洒花粉,红泥小炉还在热着汤药。 金宝半知半解的拉着乔妹儿的手:“那个姐姐和哥哥还会回来吗?”他们救了他,这是他唯一清楚的。 乔妹儿摸摸弟弟的小脑袋瓜子,她嗅到花香与药香融合氤氲在空气中,是雨过天晴的感觉。 “也许不会,”她亲了亲金宝的额头,“但是,将来我们可以去看她。” 金宝雀跃欢呼。 若有机会,定再重逢,此时此刻,便当做是一场奇遇也未不可。 浩浩荡荡的人马远去,小柳树村的百姓如梦初醒,青天白日下仿若饮了一坛黄粱美酒,酣畅淋漓。 马队车行一路未停,龙辇回到了泗水的行馆,馆前早已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了个水泄不通,当地的大小官员齐刷刷跪了一地。 “阿蘅!”有人从人群后急奔着拥挤上来,是顾卿洵,乍一眼看去人也清瘦了许多,这段时间他神色不济没比蒋知府好到哪儿去,“谢天谢地你没有事!”男人提在嗓子里半天高的气终于喘了出来,得知蒋哲送来的消息,顾卿洵马不停蹄从渗露坡赶了回来,“你……你腿脚怎么了?” 他人道了跟前才发现那姑娘是坐在小椅上叫人给推回来的。 “折了骨,多亏了小柳树村的人相助。”陆以蘅宽释。 “我瞧瞧,”顾卿洵不敢怠慢,她额头的伤痕已经结痂,手臂上可以看到多处擦伤,男人小心翼翼将她送入花阁的厢房,轻轻在她膝头包扎的绷带上寻着骨骼的痕迹,那小姑娘触痛呲牙,“这是在水里撞到流石碎了髌骨,胫骨也有损伤……你、你真是托了福的命大。”他有些气恼又对这病人无可奈何。 从山上淹进水流一路冲刷而下,稍有不慎就得丢了性命,他这么一想也觉得后怕极了。 陆以蘅无言反驳只得心虚的吐吐舌头,顾先生拿她没办法,拆下绷带可见隐隐渗透的血痕,小柳树村缺材少药的只能简单的为她固定住骨骼不至于二次受伤,可并没有治本。 “胡太医带了宫中御药,一会儿让他们送来,我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你小心,怎还会如此大意。” 男人的确有一肚子的“苦水”恨不得全倒灌给陆以蘅,当时他在渗露破照顾迁离驻扎的百姓和伤病者,蒋大人一脸仓皇失措不敢宣扬的跑来,他才知道,山上的截流小坝垮了,山洪倾泻而下,陆以蘅失踪了,山上山下都见不到人影。 顾卿洵当时傻了眼只觉脑中晕眩一黑,可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 凤小王爷瞒着所有人悄悄来了泗水,如今也不闻音讯,两人怕是一同落了水。 蒋哲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你可知道,整个泗水的府衙都炸了锅,”顾卿洵大叹口气还不能缓解那种心焦如焚的感觉,“蒋大人不敢声张,一边据表上述朝廷,一边派了整衙的人出去搜寻你们,他呀,恨不得以死谢罪。” “所以……陛下来了泗水?”最让人震惊的莫过于此,陆以蘅没有料到九五之尊会亲临。 顾卿洵点头却忍不住低笑:“可把大家都吓坏了,”天子驾临后的每一刻都如同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听说太后回了盛京得知此事大发雷霆,一道懿旨下来便是‘找不着凤小王爷那你蒋哲的脑袋就别留了,不,你们泗水上下大大小小几十官员全都洗干净脖子等着’。”这还是汪公公满头大汗告诉他的,老太监当时在金殿跪的就跟条不敢吱声的狗似的。 天下至尊火烧火燎的千里而来,顾卿洵的表情有些古怪,于是陆以蘅得知了后事—— “什么?元妃娘娘和晋王等人也一同来了泗水?”呵,可真热闹。 “如今太后坐镇盛京,她老人家一发话,哪有人敢呛声,”顾卿洵替陆以蘅掸去肩头的槐花,“泗水连年洪涝成灾,六部拨款笔笔在账,如今百姓们水深火热又出了那么大的事,作为帝王自然应该劳心劳力亲临现场体恤民情,元妃关心陛下的身体安危自是要随行陪同,晋王殿下很快就要离京去往封地,便趁此时机南下泗水简作视察调度官员。”老太后的话头头是道,对,还不忘揉捻着佛珠,天下至尊有亲情更有责任心—— “太后高招儿啊。”陆以蘅明了轻道,既要找你的兄弟,也要关心你的子民,这是天子收获灾区百姓信任和威望的最佳时机,作为江山主人,深宫娇宠和皇家子弟无时无刻都将苍生放在心底里。 小姑娘的额头叫顾卿洵屈指弹了一下:“这话出了门可不许胡说。”皇家做事向来自有分寸和目的,旁人只可意会言传,看穿不拆穿。 陆以蘅鼓鼓脸,她只在信任的人面前才这么肆无忌惮。 顾卿洵无奈,伸手突然捧住那小姑娘的脸颊,她的气色并不算好可也恢复了几分精神,男人不说话,好像就这么看着感受着也成了最大的失而复得。 “顾……”顾先生,陆以蘅的话搁在嗓子里,她看到男人眼底闪烁水光心知他的顾虑担忧,“卿洵哥哥。” 顾卿洵愣了愣,陆以蘅很少这么唤他,年幼被欺负了她才跟个小兔子似的哭着嚷着要找卿洵哥哥,初回盛京再遇时,她偶尔会想起这个称呼但更多的时候是“顾先生”,带点儿疏离的礼节。 “我只想看看你。”顾卿洵的指尖顺着陆以蘅微微削瘦的脸颊轮廓轻轻抚过就好像在描绘这张时常出现在脑海里的脸庞以确定她真的平安无事,小姑娘心知肚明微微一笑就能让他心里开了花一般安然,“你在山上见到了小王爷,是怎么落的水?” “我上坝寻人不料上游断木冲下……”她耸了耸肩。 “是小王爷救了你。”顾卿洵能猜到,不着痕迹的松开手时—— “嘎吱”,门被推开了,一股胭脂香粉散落。 元妃娘娘。 深宫娇宠一如初见的娇媚温柔,只是眼睛有些红肿好似是落过泪,一副先帝王之忧而忧的表情,也不知是真是假,身后的丫鬟手里提着御药房的药箱,看来是从胡太医那过来。 “陆小姐,”女人轻轻一唤愕道,“顾先生也在呀。”她没有表态可明显已是在下逐客令,顾卿洵何等眼色这便行礼退出了门去。 元妃亲自来找陆以蘅,定有“要事”。 女人雍容华贵,婢女已将椅子铺张,她款款落座与陆以蘅面对面:“陆小姐受了不少伤,蒋知府说你是为了虎踞峡的小坝,为了屯里的百姓才落的水,这番为民之心,本宫也感同身受。”她拉过陆以蘅的手腕轻轻撩开衣袖,臂弯上多的是结巴的伤痕,“这本该娇滴滴的女儿家,本宫看了都心疼。” 元妃眼底黯然伤神,纤纤玉指揭了药箱取出药粉,用小棉花沾上药酒。 “娘娘!”陆以蘅惊呼,腿脚伤口处的绷带被揭开,血肉模糊从未完好的愈合过,元妃竟小心翼翼的替她上药包扎。 陆以蘅的确错愕,尽管她对这个六宫之主的女人没有任何好感,可身份尊卑摆着,岂容得她受这等“恩惠”。 元妃好似料到了挣扎已挡开了她的手:“若不好好上药换药,你想一辈子坐在轮椅上吗?本宫只想替小王爷和泗水的百姓谢谢你,陆小姐就不肯成全吗?” 的确,这话说的很是漂亮,元妃声情并茂眼眶都泛了红,她本就是个美人,美人落泪我见犹怜,再无情也生出了触动。 “这是胡太医用盛京带来的宁古果伤药,很疼,可对断骨腐溃有奇效。”元妃见陆以蘅咬着后槽牙强忍疼痛,她按住小姑娘颤抖着握拳的手,“一日两换,十五日后,减为一次,胡太医说,定能药到病除。” 她吩咐着身后的丫鬟将陆以蘅扶去床榻休息又送上减缓疼痛和安睡的汤药,驻足许久这才安心离去。 好似元妃娘娘现在的心思不在九五至尊而在专心致志的照顾陆家小姐。 第二百零八章 难得的乖巧 陆以蘅的厢房充斥着六宫粉黛的胭脂香,不腻,很容易令人安然休憩,只是那头的蒋知府就没这么好受了。 大小官员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堂屋里头那是皇家兄弟,没有旨意,谁敢动弹半分。 寥寥余晖从隙开的窗缝落下,凤小王爷挑挑拣拣找了张椅子随性一躺便是放浪不羁爱自由的模样,轻轻揉了揉门痛的胸口,这一路上兄弟两还真是心有灵犀如出一辙的没互相搭话,惹得跟在马车边随侍的汪公公满头是汗不敢喘大气。 老实说,小王爷向来在九五至尊面前肆无忌惮,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做,天子呢,在人前纵容着自个儿的兄弟言笑晏晏,他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窒息沉默的氛围。 “为何来泗水。”天子的指尖“叩”的敲打在桌案,圣旨要凤明邪护送李太后进京,结果呢,抗旨不尊跑来了泗水。 “体察民情。”小王爷笑吟吟对答如流,嘴里叼着方才从屋外信手折来的小花枝,漫不经心。 九五之尊的气还真不打一处来,指尖捏成了拳头:“那为何落水。”体察民体到江河湖海里去了?! “疏忽大意。” 呯,忍无可忍的怒气全然宣泄在案几上,茶盏哐当震了三震,自己这个皇弟实在是肆无忌惮毫无规矩:“别以为朕不知道!”还需要你来越俎代庖视察民情,扯犊子,为了什么皇帝老子心里清楚的很。 天子怒喝,凤明邪的话假得连敷衍都省略了,若不是将天子当傻瓜就是刻意为之,他不喜欢这男人的口吻语气。 凤明邪耸了耸肩,一副“皇兄说什么都对”的模样。 天子七窍生烟,天底下也就这混账小子能把他气的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不能杀不能砍,打打骂骂算什么,九五之尊“恨铁不成钢”:“你瞧瞧你,那点儿有皇家子弟的威仪!”从小他们这些弟兄在书院读书习字、循规蹈矩就希望夫子能在父皇面前美言两句,偏偏凤明邪从来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花里胡哨、屡教不改,喏,父皇还能另眼相看,“太后得知你落水失踪急得寝食难安,你便没有半点儿的理亏吗。” 李太后近年来吃斋念佛可抵挡不了这小子的“甜言蜜语”,瞧他男女老少通吃,几句话就能将人哄的心花怒放,这不,小王爷生死不明那还了得?! 凤明邪闻言,眼睫眨了眨:“那皇兄呢?”他似意有所指的试探,对于李太后不闻不问,男人的眼睛很是漂亮,云生雾绕如水波微澜。 九五之尊没急着回答,而是盯着他缓缓走下堂,伸手为这弟弟整了整衣襟,五彩雀羽、明目昭彰,从小到大都是不同于他们这些皇子的存在。 他是个特例。 “朕,自然也担心。”天子诚诚恳恳,“否则何必星夜兼程赶来泗水,你是朕的皇弟,唯一的皇弟。”他的指尖没有松开反而曲着按压在了男人的胸膛上,看到凤明邪眉宇因为疼痛微蹙,“胸骨断了,也没见你消停消停。” 有些人生来反骨,这颗脑袋不掉就不会息事宁人。 凤明邪微微一笑:“臣弟还要替皇兄分忧解难呢。”皇家不缺少循规蹈矩的人,何必多他一个。 九五之尊高深莫测的昂首,两人目光对视一寸似便有了花火的味道。 “叩叩口”,汪公公推门,一霎便觉得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好像满屋子都是不着痕迹的火药味:“陛、陛下……泗水的官员等着召见呢……”他吞咽唾沫,外头的蒋大人急的团团转。 九五之尊这才松开凤明邪颔首,外头的官员鱼贯而入,帝王懒抬眉眼,言说着凤阳王爷和陆以蘅将留在泗水养病半个月,这段期间,天子会对周遭水患地区进行视察,老实说,每个人都胆战心惊,接下来的日子里生怕稍有差池就落得个脑袋搬家的罪过。 至于那救了皇家子弟的小柳树村村民们,自然要个个论功行赏,天子思来想去,得,等雨季过去,救灾得力后要金银珠宝还是牛羊猪马都随他们选,一切交由晋王与当地府衙调度。 蒋大人忙点头称是,急急从库房搬来关于修坝铸堤和如何救治的时令方案,大晏帝王就在眼前还不得好好表现一番。 这头紧锣密鼓的,凤阳王爷有点坐不住,胡太医复诊后说了什么,男人是一概没落进耳朵里,他懒懒走出堂时,外头的启明星已经悄然升起,夜风吹来有些燥热也有些水汽,他想了想调转脚步。 陆以蘅自午后睡下还未醒来。 屋中点着安神的熏香,那姑娘眼睫颤着眉宇一蹙悠悠转醒,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似还有些云里雾里一脸茫然的模样。 “醒了?”凤明邪笑道。 陆以蘅撑着手肘支起身揉了揉额头:“我睡了多久这是……” “半日而已。”他搀了一把,“听说元妃亲自替你上药?”凤明邪还觉得挺新奇,那玉面小狐狸倒是知道如何做才能更拢圣心民心。 陆以蘅点点头:“元妃娘娘说,胡太医带来的御药房的奇药,再过十来天,我兴许就能好好站起来。”听得出,提到痊愈她口吻里有着难得的期待和兴奋,想当然耳,陆以蘅这性子身份,别说要她安稳坐在轮椅上,那就是安心待在闺房中都不可能,她想念舞刀弄枪的日子,想念飞奔如疾的日子,阳光、骏马、刀枪剑戟——现在,连屁股都离不开床榻。 如坐针毡。 “对了,圣上没有为难您吧?”陆以蘅悄悄去看凤明邪的脸色,小王爷私自前来泗水,为了救她还豁出命去了,这种事九五之尊岂能放过。 “本王失足落河,幸得陆大人舍身相救。”男人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陆以蘅一愣,下意识抬手就朝他肩头捣了拳:“您应该实话实说!”这分明是颠倒黑白! 凤明邪耸肩:“他不傻。”九五之尊岂会猜不到缘由,偏偏小王爷喜欢颠三倒四的。 陆以蘅嗔怪一眼,倒是瞧见屋外的华灯初上,窗边有身影悄悄一闪而过,约莫是元妃带来的小丫鬟:“这关怀可不叫人受宠若惊,”元妃娘娘纡尊降贵会成为佳话,然而这名为殷勤实如监视,叫陆以蘅浑身上下不自在,“臣女宁可麻烦顾先生张罗张罗。”她受不起那等美人恩。 凤明邪眯起了眼,外头口吻里就有些唏嘘悻然:“你的顾先生已经赶回渗露坡顾着伤病百姓了。”你啊,省省心。 陆以蘅一愣,她入梦前还见过顾卿洵呢,她狐疑的神色打量男人:“您干的?”喏,把这些“亲朋好友”从她身边找借口支开可是使的得心应手的。 “怎会,”凤明邪挑眉,“是蒋大人的意思,渗露坡已驻扎灾民上万人,不少因为连夜大雨得了小传染,顾先生不在他们可不放心,”男人双手双手环胸,“本王瞧着,你挺舍不得。” “是,”陆以蘅大大方方承认,“臣女与顾先生青梅竹马,这一路相携而来自是有情有义。”她眼角余光偷偷瞥着凤小王爷,好似现在戏弄的情势急转,轮到陆家姑娘来主导了,可这目光还未得偿所愿呢,下颌突得叫男人扣住了,他微微俯身近在咫尺,眸光幽幽深邃如同苍穹云端里崭亮的星芒。 “与他是青梅竹马,与本王,便是‘兄妹之情’,”喏,在小柳树村这姑娘怎就不敢大咧咧了,啧,“阿蘅,那你唤他什么?” 男人的手力道并不大可恰到好处的让陆以蘅难以挣脱,她心头一跳,竟有些许不想挣扎,她唤顾先生什么? 卿洵哥哥。 她好似理解这混账在计较什么。 “小气鬼。”陆以蘅嘟囔了句,脸颊却羞红起来,下意识想要拂开手,还没抬起来的臂腕就被抓在掌中,男人显然不允她躲避,目光低掠几分灼灼,他们做了这么久的“兄妹”,怎么这丫头还不亲昵唤一声? 陆以蘅觉得喉头干涩“咕咚”吞咽了口唾沫,好像呼吸里突然充斥着某种熟稔的欲罢不能的花香和着那艳纵眸光叫人难以自拔,那目光并不温柔,反而似带着强制的诱哄,她唇角轻轻张启鬼使神差一般:“明……明邪哥哥。”声音里的娇柔不是怯懦而且羞赧,听着软软的,有种让人想咬一口的冲动。 凤明邪灿然一笑,指腹奖赏一般刮过她的唇瓣:“乖。”小丫头示弱的时候实在太少,少的——令他忍不住想要发掘更多。 陆以蘅回神张口就咬了男人不识相的手指,啐道:“臣女还不想叫陛下砍了脑袋,”对,该砍的是这个流氓胚子的头才对,陆以蘅又羞又窘,与九五之尊在同一个屋檐下,任何对凤小王爷不敬和肖想的暗度陈仓皆是“罪过”,“陛下来泗水……真的是来寻您的吗?”她压低了声,可还没被意乱情迷冲昏了头脑。 第两百零九章 你比她识趣 真的是来寻您的吗? 九五之尊与凤小王爷的兄弟情里夹杂太多的功利与皇家“恩仇”,曾经的陆以蘅也天真以为天下的至尊兄友弟恭,那是所有人眼中理所当然的模样,自从数番深陷囹圄后才明白其中汹涌暗藏,尤其是跟前这个向来无法无天不知好歹的男人。 陆以蘅开始关心起他身边点滴。 “当然不是,”凤明邪挑眉,看陆以蘅神色一敛满是紧张,他轻松笑道,“天子是为了泗水的百姓而来,视察、督工、赈灾,哪一点少的了九五之尊。” 陆以蘅撇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等心情玩笑。 “您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天子带着元妃驾临泗水。”小姑娘眨眨眼,总觉得这男人面对任何事都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她这么问着反而自己的神色一僵,是啊,她很少见到凤小王爷有紧张失控的时候,唯独,唯独在山上,她松开手的那瞬似乎从他眼里读到了些许的惊慌和恐惧。 “不,本王意外的很。”男人耸肩。 陆以蘅觉得这敷衍中更带几缕惊喜兴奋,她忍不住眼角抽搐,泗水地区因为大坝久未完善工连遭水患,工部很是看重却上下千里隔着数百官员,百姓疾苦无人探知更无人胆敢上禀天听,如今,凤明邪这番“任性妄为”倒是换来了天子的“侧目”,对于泗水来说,兴许当真是件好事。 至少,底下的官员们不敢搪塞敷衍,若再没点儿表现,乌纱帽不保。 男人伸手探过陆以蘅额头将她轻轻搀下,叮嘱着有事吩咐青鸢,青鸢是元妃随行带来的小丫鬟之一,可她不是缀霞宫人而是出身内务府,此次只是负责打点内务随行,凤明邪意有所指便是这姑娘,不是元妃娘娘的人。 未必要信,却不用太防。 陆以蘅了然他的用心,烛火晃动着窗花疏影被微风带熄,她听到门扉轻合,月影在那瞬溜进了细缝。 明邪——她想,先皇定是喜爱极了这个玲珑剔透的孩子,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陆以蘅莫名笑了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忙将被褥一掀盖住了自己微红的脸颊。 踢踏。 鞋履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在夜间灯花下格外清晰,凤明邪已瞧见房门长廊外,正淋着月色跪着一个人,显然是等了他许久。 东亭。 那护卫跪的笔挺笔挺:“属下有罪。”他低声轻道,脑袋不敢有半分抬起,直勾勾的盯着地上散落的花瓣,东亭身为凤明邪带在身边数年唯一的护卫却没有保护好主子的安危。 这一次小王爷身陷险境“失足”落水,若是一命呜呼,东亭唯独已死谢罪。 凤明邪歪了下脑袋,指尖从他的肩头滑过:“是你奏禀的朝廷?”今夜的月色极好,他甚至可以从眼角眉梢中窥探出东亭的自责愧疚,他抬手示意,“起来吧,太后此番回京可有异常?”男人拂过身侧雀羽金丝,月下寥寥妩媚。 “钺陵。”李太后去了一趟钺陵,那是先帝陵墓。 凤明邪唇角一勾:“她和先帝真是鹣鲽情深。”李太后离京吃斋念佛是因为梦见了先皇帝的哭诉,如今回城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告慰夙愿,在所有人的眼里,太后自二十三岁被封后,贤良淑德打理六宫是母仪天下的典范。 “太后不光祭了先帝,还拜祭了端妃。” 凤明邪的眼神有所闪动,端妃是他的母亲被允同葬钺陵,生前与李太后互以姐妹相称,在后宫看来,她们如同珠联璧合,端妃薨逝时,李太后肝肠寸断哭守长明殿众所周知。 他微微颔首便是知晓:“本王吩咐的事办妥了吗?” 东亭点点头,眼神里却隐藏了几分犹豫不决、欲言又止。 凤明邪手中折了一截花枝,轻轻挑起东亭的下颌,花香扑鼻,枝叶刮过皮肤痒痒地:“岳池相比你,更聪慧,而你,比她识趣。”岳池姑娘聪明伶俐,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能分析的头头是道,她娇柔妩媚动人心魄更充斥感性,而东亭不一样,东亭像木头,不言不问不思虑,主子的吩咐便是“圣旨”,理性的叫人不敢置信—— 所以岳池大胆,敢说敢追求,站在凤明邪的身边不似主仆倒似朋友。 “本王的确好奇,那样一个女人却打动不了你的心,”凤明邪喟叹,“东亭,你该问问自己。”男人知晓陆以蘅曾想撮合她们使的古怪法子,他摇摇头跨步,衣衫逶迤落出旖旎倦态。 东亭怔愣半晌,他转过头去,看的却是不远处陆以蘅的厢房,那房中烛火已熄,绝情吗?岳池的愤怒和眼泪偶尔会撞到自己的心头,可有时候——动了情的人,才更绝情。 男人抿着唇角消匿在树影之下。 泗水的夏日在进入雨季后越发潮湿闷热,第二轮降雨重归人间,细细绵绵、终日不断。 九五之尊并不常在行馆,天灾人祸横行之际,帝王自然要指挥若定、地处奔波才显得将老百姓们搁在心尖儿上,就连凤小王爷也不见了踪影,偶尔听小奴丫鬟们提起,那养尊处优的男人,上堤去了。 雨水一连几日,所幸蒋知府带着几个村的百姓趁着天晴时将原本积淤的河道疏通了不少,上游坝上的山洪倾泻时并没有造成过多的人员伤亡。 陆以蘅在行馆里再心急如焚也得乖乖的躺好用药,元妃笑吟吟每日都亲力亲为收拾御药,只要陆以蘅想要脚尖沾地,立马就会有小丫鬟上前来搀扶,老实说,她的伤口并不疼,每每换药丫鬟们都提前掺了不少麻沸散来减轻痛苦。 她的房中燃着熏香,是元妃从宫里带来的特制香料,有安神宁心的功效。 小雨片刻微停时天色依旧阴沉沉,倒是多了两分凉爽。 陆以蘅从花窗望去,可以看到袁飞正在不远处的九曲桥上,落雨时塘里的水将淤泥都翻腾了,如今稍显沉淀,鱼儿们都浮了上来,那雍容华贵的女人出了宫素气起来,简单的妆容掩饰不了她脸庞的美艳,发髻上簪着二三小花,连坠玉流苏都省了,素净却更加耐看。 陆家姑娘不免感慨,美人胚子的确是有着迷惑人心的本事,突地,她眼一眯,有一小队兵卒快步从元妃身边行过,领头的正是晋王,少年皇子朝着美人儿躬身行礼没有半分的不敬。 晋王明狰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如今灾患四起、民心不稳,他时常走动在渗露坡与附近成果调动物资,嫌少出京的晋王看到了痛哭流涕、流离失所心里难免泛上酸楚,民间疾苦会让一个皇子明白肩头重担长大成人。 救灾、赈灾,各处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陆以蘅下意识的摸了摸膝盖骨,指尖顺着绷带包扎过小腿的痕迹试图寻找那骨骼因为拗折而突出的角度,另一手臂弯撑着木椅借力想要一蹬,“咯”,还未完全恢复的腿骨发出些许声响。 “呀,陆小姐!”正推门进来的丫鬟吓了一跳忙上前来将她按回椅上,“胡太医吩咐了绝对不能操之过急,”丫鬟正是青鸢,她心知若能站起身,陆以蘅怕恨不得飞奔上坝,可现在不是时候,她打开手里的锦盒,是从尚宫局专门带来化淤退痕的膏药,她将陆以蘅臂弯上肩的轻衫松开,多的是刀枪剑戟或流石木枝的刮擦,青鸢上药的小心翼翼,“以前延华宫的眉佳姐姐帮小皇子爬假山摘风筝,结果摔下来断了骨,躺了个把月呢。”天天痛嚎的胆战心惊,哪像这陆小姐,从来不吭声。 “你认识眉佳?”陆以蘅有些意外。 青鸢点头:“她是延华宫的大宫女,地位比咱们这些奴婢可高了许多,谁不认得她呀,小太监们巴结她都来不及。” 陆以蘅感慨,一个大宫女就值得太监和小宫女们如此讨好? 青鸢看出了陆以蘅的迷惑,笑道:“太监们都喜欢她。” “哈?”陆以蘅瞪大了眼,“这眉佳莫不是倾城倾国?”她可没瞧见过,小太监们再喜欢那也只能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啊。 青鸢噗嗤一声:“不不不,那是……那是宫里的一些不成文的小买卖,”丫鬟压低了声,她是内务府出身并不是元妃宫中的丫使唤奴婢,所以对陆以蘅倒不排斥,“眉佳因为是大宫女所以时常进出尚宫局挑选胭脂水粉,”自然可以偷偷的藏下不少私用,“太监们在宫里没权没势的,出了宫也不会有姑娘家愿意嫁,他们偶尔在宫里想寻个互相慰籍的对食,小奴婢们对胭脂水粉、玉坠簪花都是爱不释手。” 青鸢没有说下去,陆以蘅已恍然大悟,小太监们从眉佳手中购得胭脂水粉去讨好自己的对食。 “眉佳姐姐能去的地方,是咱们这些内务府的奴才去不了的,有时候延华宫的主子病了累了连祭守钺陵也会派眉佳代替前往。”青鸢看起来很是羡慕。 第二百一十章 做最坏的打算 青鸢羡慕,哪个低贱卑微的宫娥不希望平步青云,小奴才变成大宫女,那是能为主子们分忧解难的存在,就连见到皇亲国戚的机会也多了不少,兴许——兴许哪天交了好运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只可惜,红颜薄命。”青鸢忍不住唏嘘,大宫女活着的时候人人讨好羡慕,死了却无人问津,连为她说一句话讨个公道都成了奢侈,他们都在窃窃私语,眉佳是个咎由自取的小蹄子,暗中偷情勾搭了前廷门的侍卫,自个儿不知检点遭了这个劫难。 活该罢了。 各种真相都变的不重要,眉佳死后无人惋惜怜悯相反所有人都三缄其口,生怕触到了那宫娥身后更诡秘的存在一般。 “那……你也这么认为吗?”陆以蘅看那小丫鬟的手微微顿停。 青鸢的眼神闪躲些许似在思索,犹豫不决:“奴婢知道眉佳的案子惹了陆小姐您的大哥,”这是个众所周知的“冤”案,“可是……您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眉佳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她只是怯懦懦的软声,将案几上的瓶瓶罐罐收拾好退出了门去。 聪明的丫头,点到即止。 陆以蘅眯了眯眼,只有活人才能说话,颠倒是非,罔顾曲直,眉佳之案究竟内中藏了什么阴谋都已消匿在深宫内苑之中,在她们眼中风光无限的大宫女到头来也不过是主子们摆布的蝼蚁罢了。 陆以蘅低垂眉眼歪了下脑袋,倒是发现桌帘下有些密密麻麻小虫的尸体,灰黑灰黑,米粒儿般大小,许是被夏夜灯火和熏香吸引。 窗外噼噼啪啪骤响,天色不算暗暝可突然倾盆大雨,廊外的奴才们叽叽喳喳的忙着奔回屋中,雨滴落在屋檐水池和花叶上夹出杂乱细碎的声音,所有的喧嚣都一瞬之间被滂沱大雨所掩盖。 脑中衬着雨声竟有片刻的沉淀安宁,她滑动小柳树村乔妹儿所赠的那把轮椅出了厢房,凉风带着扑面而来泥土腥味的水汽,淅淅沥沥,雨帘很快从长廊角顺势滚落,那让陆以蘅想起了浑身上下都被山洪浸没的场景,臂弯起一层疙瘩涟漪,好像连呼吸都哽在喉头。 廊下的藤花挂着枝蔓,娇艳欲滴,她眨眨眼,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摘那紫藤,雨水从偏斜的角度打在眼睫刺痛眼睛,她指尖尽可能的拉直拼了命的将力量往双腿上压试图借助膝盖和腿骨支撑单薄瘦弱的身子,只要一点点——再一点点,就可以站起来,就可以摘下那朵花枝,陆以蘅咬着后槽牙屏气凝神,似乎感觉的到身体的重量在积压的蓄力,她拳头一捏卯足了力道几乎跃身而起—— 喀,她抓到了高枝挂下的藤花,雨水滂沱打在身上,几乎在一瞬她也同样感觉到身体的倾斜不受自己肢体的控制,整个人“呯”地摔跌了出去。 泥水四溅。 听到声响的青鸢惊慌失措的跑出来连忙搀住蜷缩在大雨里的陆以蘅,那姑娘的手中还死死抓着紫藤,可整个身子却僵硬呆滞在当场,青鸢惊呼,血渍浸透了陆以蘅的裙袍,她忙掀开长裙可见那膝盖缠至小腿的绷带上早已殷红一片,小丫鬟倒抽口气,陆以蘅摔下来的时候,腿脚狠狠磕到了地上的假山石。 尖锐刺骨。 青鸢惊叫,寒毛直竖:“陆、陆小姐,您疼不疼?!”她下意识喊出口却发现这是多愚蠢的话题,还未痊愈的腿脚如果撞折了,岂非生不如死!她掏出随身的锦帕就要按压住正在流血的伤口,啪嗒,手腕却被陆以蘅扼住了,她指骨发了白,死死咬着牙却不说话。 疼不疼。 陆以蘅也想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她感觉不到疼痛,一点一丝都没有,就仿佛这条腿并没有长在自己的身上,并没有血流如注,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如果她的腿脚开始康复,如果胡太医说的没错,这近十天宁古果上药的疗护,她应该——应该能够凭借支撑自己站起来。 可,并非如此。 青鸢不知道陆以蘅为何失神发怔,忙将浑身湿透的她搀回了房中:“奴婢,奴婢这就去找元妃娘娘!”陆家小姐如果有什么闪失,她一个小小的丫鬟可做不了主。 “青鸢”,陆以蘅鬓角的碎发因为雨水服帖在皮肤上,她唇色发白、齿间颤抖,不知是寒冷还是位居,她已经抓住了那丫鬟的臂弯摇了摇头,别去找元妃,“刀。”她细细喘了口气。 “什么?”青鸢又紧张又着急,还以为自个儿听岔了。 “刀子,给我刀子。”陆以蘅咬紧下唇指了指案几旁的药箱。 “您要做什么!”青鸢心慌意乱,双脚不停的在原地踌躇,“您现在需要止血、需要告知元妃娘娘……”她的话被陆以蘅的眼神制止了,那姑娘眼角余光都凛瑞的仿佛带了寒光的匕首不容她抗拒,青鸢心头一跳吞咽着唾沫鬼使神差一般从药箱摸出了一把银制小刀片递去。 只见陆以蘅毫不犹豫,撕下裙子利索的割开了腿脚膝盖的绷带,青鸢却忍不住频频后退捏紧了衣摆,空气里充斥着腥味,是雨水还是血渍分不清楚,小丫鬟的额头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水,是冷汗——陆以蘅刚结疤的膝盖骨因为碰撞连同腿上的伤痕全然裂开,鲜血汩汩。 青鸢心头发颤,可陆以蘅却无动于衷,她握着银刀片一下就扎进了皮肉。 喝,小丫鬟惊叫着瘫软在地。 看起来原本愈合皮囊下的血肉竟翻腾出异色,带着些许腐蚀的棉絮状和腥臭,陆以蘅的眼睛一动不动,她睁的很大,可眼眶却红了起来,眼泪啪嗒掉落在血肉翻腾的伤口里。 一点儿也不疼。 就算——就算拿着刀子狠狠的扎穿整个膝盖骨,大概也不会觉得疼,这不是麻沸散的效果,绝不——她很清楚,连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如鬼,那腐肉淤血之中竟肉眼可见有二三白色小虫若隐若现,她的指甲掐进了皮肉,用刀片一点点剜去。 青鸢不敢置信,在她看来这是何等可怖残酷的景象,小丫鬟觉得自己的腿骨生疼,不,浑身上下都好像被刀割般刺痛下意识惊恐地往后爬了两步,陆以蘅双眼发红,她的手上满是鲜血,整条小腿满是刀痕、血肉模糊,流下来的血渍暗色深沉失去了鲜红色泽。 “哐当”,银刀片掉落在地,陆以蘅额头黄豆大的汗珠滚落,渐渐地能感觉到凉风和潮湿的空气在黏腻血肉上的触动,骨中突然传来的阵阵刺痛叫人脊背发怵,好像那些麻痹的神经乍然鲜活起来,痛得她嘶声哀嚎、鲜血淋漓! “胡太医……”陆以蘅朝着青鸢喝到,“去、去找胡太医!” 小丫鬟吓坏了,这才颤着手脚爬起身夺门而出。 整个行馆似在夜幕降临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嘈杂,陆以蘅出事了。 半个床榻上血迹斑斑,地上血痕四溅,青鸢一辈子在内务府打点做着安安稳稳的奴婢可从没见过这般场景,小丫头瑟瑟缩缩躲的远远的。 烛火晃动,合着屋檐下落出的水帘,大雨依旧倾盆而泻。 木门轻合裹挟几分焦灼似带入一室温软花香,男人抖落半身月色素衣上的水珠,看的出来,他行色匆匆。 花帘内胡太医正在给陆以蘅的伤痕清理包扎,帘外五彩雀羽漾过珠光摇曳,陆以蘅躺在床上不知是睡着抑或早已疼得晕厥过去,只是额头不断有细小的汗珠冒出。 “情况如何?”男人开口的问话并不显得焦虑,只是目光没有离开床榻上那姑娘的脸庞,他是得知消息第一个赶回行馆的。 胡太医察觉身后那皇亲国戚的“质问”,忙将被褥铺好:“回王爷,皮肉原本已经缝合,皮下却生了淤血腐肉,宁古果有活血化淤生肌止血的功效,绝不可能造成这般后果。”他有些哑口,从陆以蘅的伤势来看非但没有好甚至变本加厉,胡良泰将床边包裹好的一抹纱布摊开,那是从陆以蘅血肉中挑出的两只小虫,白色带斑软体,腹部无足,头部有一对细小的肉钳沾着血肉。 毛骨悚然。 “这是一种叫熄延的枯草虫,”胡太医的神色凝重古怪,“这种虫子喜欢吞噬鲜血腐化皮肉,没有活物时会进入一个濒死期,体型细小干瘪,色泽暗沉,容易混在草药之中,一旦浸入血肉便会蜕变活跃,最后蛀进骨髓,食尽骨血。”陆以蘅的外伤皮囊虽然看起来开始愈合,可骨子里却一片糜烂。 凤明邪一愣:“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好好的陆家小姐治腿伤为什么会在伤口里发现如此诡异又刻意的虫子,显然,有人不希望她的腿脚好起来。 胡太医顿声,似已经听到凤小王爷口吻里的愠怒:“陆小姐这条腿,已有重疾……”他没有直言,陆以蘅的腿近十天被这虫子啃噬侵吞却毫无察觉,伤上加伤,皮肉伤皆为小事,最坏的打算,伤到了骨骼骨髓很可能落下病根——她兴许,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扑朔迷离局 兴许,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话似触动到了房内每一个人的心。 “为何无人察觉?”凤明邪沉声,“这段日子是谁在负责上药。” 那头的青鸢“噗通”跪了下来,痛哭流涕:“奴婢……是奴婢为陆小姐上的药,可、可奴婢只没有碰过腿上的伤口……寻常奴才们都会备上麻沸散,所以没有察觉到痛处和异常,奴婢真的没有碰过那些虫子……是、是……”青鸢头不敢抬起更不敢说话——元妃娘娘,一直为陆以蘅亲力亲为上药的,六宫娇宠。 “是本宫,”门扉倾推,先跨进来的是绣花鞋履,元妃在几个小丫鬟的搀扶下施施然踏步而入,“这段日子,本宫碰这伤口最多,小王爷,您该不会是怀疑,本宫想要谋害陆以蘅吧。”元妃得知陆以蘅出事时也同样诧异惊愕,只是如今变成了针锋相对,瞧啊,有人正迫不及待的要拉她下水呢。 元妃清雅素装少了艳丽却多了端庄,她示意身边的小丫鬟退出门去:“本宫与陆以蘅的确算不得什么体己人,可也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多加谋害,她是皇家的恩人,是魏国公府的小姐更是朝廷命官,本宫岂会冒天下大不韪。”元妃坦率直言,她与陆以蘅之间可以皮笑肉不笑,然犯不着将自己搭进去,“况且宁古果是从太医院调来,该查的,难道不该是太医院的罪过吗?” 元妃意有所指,这药里出了问题,该查的,自然是源头。 胡太医闻言顿时脑门子一黑,推卸责任起来可真是谁都有一手,他忙跪地:“老臣方才查了药箱,的确在伤药中发现了熄延,但老臣敢拿自个儿的项上人头担保,太医院的出药绝对没有问题!”御药房是何等重要的地方,药材选用皆上精挑细选容不得一分瑕疵,怎可说是太医院的不慎将熄延这种枯草虫混入,一个人老眼昏花就罢了,难道整个太医院从上到下都“昏花”吗!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出宫后对药材动了手脚。”凤明邪负手低眉。 胡太医不敢吱声也不敢动弹,屋内所有人都在这刻屏气凝神,生怕一个不慎问罪的指责便全然落在自己头上,想当然耳,从盛京一路来到泗水,只有陆以蘅被寻回后才知道受了什么伤、该用什么用药,能接触到宁古果的必然是行馆中的人。 胡太医“咕咚”吞咽了口唾沫,青鸢胆战心惊的匍匐在低,元妃指腹擦过绣花,里里外外竟几分各怀鬼胎的猜忌。 屋外的雨水噼噼啪啪打在廊角屋檐如同石子砸落在心间的波澜。 “王爷,”木门被推开,风雨侵入一室,东亭浑身上下被雨水打的湿透,他抱拳一跪,“属下在随行草药中还发现了少量莒木香。”他从衣襟中掏出粗布包裹的香料,显然凤明邪早有怀疑命他搜索行馆中所携带的全部草药。 胡良泰闻言却浑身一怔忙抬头:“没错了,是莒木香,”他恍然大悟道,“这香料燃烧时气息清淡易散微不可闻有强烈的驱虫之效,但、但它是香料也是材药,风干以后混上半瓠捣粉外敷足有麻痹感官的奇效,只是,半瓠的性味独特,混合之后反而容易吸引小虫趋之若鹜。”胡良泰检查陆以蘅伤口时是无法察觉莒木香和半瓠的存在,但这足以解释什么陆以蘅感觉不到腿脚的异常。 在旁人看来皮囊之下被熄延啃食的血肉模糊,算是蛀到了骨子里,她却毫无察觉。 凤明邪的鞋履轻轻挪开桌帘,果不其然,那看不到的犄角旮旯里有着不少小虫的尸体——莒木香混合半瓠所致,元妃时常在案几边上药,自有不少粉末被吹散到桌底柜下。 “莒木香……”凤小王爷沉思一喃,掂量着手中的香料,“本王记得莒木香只允许被用在钺陵以作驱虫功效,它是宫廷禁药,就连御药房都没有后备,为何会出现在泗水。”因为药性的特殊,莒木香料在皇家陵墓中也多用来引燃驱虫,从不经手太医院的支出,到底是谁有这等本事得到此香。 胡太医诧异至极与那同样不敢置信的元妃对望一眼别开视线,显然,这两个人也在暗自揣测着意图。 “回王爷,莒木香虽不流通于深宫内苑,可有时候底下的奴才们比主子还要精明。”东亭意有所指,他也是个“奴才”,阳奉阴违在盛京城里实在屡见不鲜。 青鸢的呼吸几乎凝滞,因为她看到五彩雀羽落在了自己的鼻息前,带着尘羽带着水汽,带着那明目照张的灼灼艳情更似是一种威慑的魄力,青鸢额头冷汗涔涔:“……不、不是奴婢……”她浑身上下打着颤唯唯诺诺的落下断句,下颌就被修长的指尖扣住了,小丫鬟的眼睛里装满了泪水和惊恐,她看到皇亲国戚一如往日温软的眉眼,可神色里却干净剔透的如同明澄雪山的锋锐,“宫里的太监宫娥时常、时常会私底下买卖各宫窃品,可是……奴婢从未见过莒木香……”青鸢吓的脸色惨白,眼泪鼻涕一块儿淌下。 “大胆奴才!”元妃闻言拍案而起,“手脚不干净的东西,由得你们在宫里犯下些偷鸡摸狗的事!”宠冠六宫的女人有所耳闻,宫里的主子们向来首饰繁多,掉了玉坠子小珠花也未放在心上,碧玉碗琉璃盏没了踪影也不了了之,“来人,把这个狗奴才拖出去。” 这些低贱的奴才若不严刑拷打她们是不会交代的。 青鸢知道元妃震怒的后果,她痛哭流涕抓住了凤小王爷的衣袖,就仿佛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王爷、王爷,奴婢从来没有私底下买卖过宫廷禁物!” “那,依你之见,宫里哪些人会想方设法购得莒木香?”凤明邪对她的哭喊置若罔闻,他听到侍从们的脚步声也感觉到青鸢的恐惧,男人眉目中温宁的倦怠似不将她的生死放在眼中,或者说,更如警告,如果她不从实交代那么后果便是一命呜呼。 这比元妃的“严刑拷打”还要叫青鸢感到绝望,凤小王爷只要一声令下便能救下她,可,他偏不开口。 “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也许是几个小太监,也许是大宫女,也许……也许是内苑的侍卫们,奴婢身在内务府,虽然身份低贱卑微,但不需要、不需要莒木香……”她声嘶力竭,抹着眼泪朝前爬去。 凤明邪终是松开了青鸢,那小丫鬟浑身瘫软动弹不得。 “不是她。” 男人了然拂袖,侍从们心领神会地退出房去,青鸢在内务府里打杂工却没有受到过多的打骂,相反,那些看起来叫人艳羡的内苑宫娥太监却时常因为半点儿不如意就遭跋扈主子们的折辱打骂,伤痕累累却不得不低头作践自己,莒木香可以令他们片刻忘记身体上的痛楚,那是公中的禁药,同时也是奴才们的“救命药”。 元妃眯了眯眼病不明白凤小王爷要做什么说什么。 男人直起了身,雀羽上灼灼流光随着烛火若隐若现,他的目光落在陆以蘅身上,好像隔着花帘却扰了他的片刻心神:“近两年出入钺陵的人不多。” 既然只有钺陵有莒木香,那么,就从钺陵查起。 “怎么,你还怀疑到皇亲国戚身上了!”屋外声至人未至,明黄长袍落进门槛,众人呼吸一凝忙纷纷跪地,九五之尊。 听得出来,帝王不悦,显然也是得到了消息匆忙赶回泗水行馆,否则以自个儿这小皇弟的性子又不知道会捅破多大的天,对九五之尊来说,担心凤明邪的横行无忌可比担心陆以蘅的生死重要的多。 “小王爷的确似在说笑。”元妃见天子驾临,心神一宁,眼底里流露嘲弄,的确,钺陵祭拜者不是皇子公主便是深宫后妃,好个“查一查”,怕是要查到自家人头上。 九五之尊的眼神落在凤明邪身上,就仿佛在告诫他给个合理的解释,至少,要让这帝王觉得“合理”,而不是如同在盛京城里那般胡作非为。 男人退身行礼,不慌不忙:“除了皇亲国戚,还有一人,”他的声音顿了顿,感觉到周遭的安静,“眉佳。”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眉佳是延华宫的大宫女,确是出入过钺陵几回,只是一个已死之人,怎又与此事牵连上了关系? “眉佳从钺陵窃了莒木香私下卖给了几个宫娥太监小侍卫,她为人和善与各宫丫鬟关系融洽,不少人受过她的好处,她出入延华宫又内院,在别人看来,她与殷茂自是‘日久生情’。” 这大部分都是当初在调查陆仲嗣一案时都察院得出的结论。 “只是本王有些不明白,”凤明邪修长的指尖顺过鬓角长发,“行窃、私贩皆是重罪,一个大宫女如此风生水起必然遭到不少人的羡慕嫉妒却无人揭发,”这宫里别说主子们爱攀比就连手底下的奴才们也踩低捧高,一有机会就陷你入彀,“也许,他们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第二百一十二章 那个人是谁 他们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可有证据。”九五之尊沉声道。 “皆是臣弟的猜测罢了。”凤小王爷说的脸不红心不跳。 那头跪着的青鸢和胡太医额头冷汗频出,凤小王爷向来戏言语无度竟如此“耍弄”天下之主不成。 天子闻言嗓中一噎,掌心呯地砸在案几:“好一个猜测。”空口臆测就属你凤明邪最是得心应手! “眉佳出入钺陵的记录在内务府可以查清。”男人紧跟上一句,大宫女的背后,有人在支撑着,“兴许,那宫娥在钺陵,发现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宫闱秘事。”从而成为了捏在手心里的把柄,凤明邪眉宇一扬,云淡风轻如信口胡言。 元妃的唇角僵了僵,不着痕迹的软下了弧度,凤小王爷的装腔作势总叫人毛骨悚然,就好像这个男人的话语中带着蛊惑人心的本事,他所有的言谈都会成为,无法争辩的,事实。 话中有话,弦外之音。 九五之尊的眼神思忖着从自己的皇弟脸庞划过:“退下。”他低声喝道,自然是下给胡良泰、东亭和那个跪在门边瑟瑟发抖的青鸢。 闲杂人等,该退避三尺,嘎吱,木门重新合上,晃了烛火一阵。 天子的言行意味着,他有心要好好听一听这所谓的“臆测”。 “眉佳再手眼通天也不过是个宫女,私自贩卖禁药必然会被六宫耳目悉知,她出入宫廷内苑便成了最好的‘鸿雁’,尤其与殷茂关系密切,”凤明邪顺手将一旁的木椅缓缓拖出来,凳脚擦着刺耳的划痕声,男人在九五至尊面前也丝毫不敬礼数般扬袍落座,“您说是不是,元妃娘娘。” 元妃一愣并不觉得这问题有什么可回答的古怪之处,她不明白凤明邪的用意,这男人的每一句话似真似假,如推测却又合情合理,不能反驳。 “与本宫何干,”元妃端身贤淑,拧了拧绣花泯唇道,“若是每个小宫娥的私情本宫都要插手,那三宫六院便是不眠不休也赶不及那时辰。”她是后宫宠妃代理六宫,能看着各宫嫔妃狐媚主子就不错了,哪里顾得上宫娥太监小侍卫们的偷鸡摸狗。 “殷茂是商贾世家,在盛京城里没少花银子,经兵部选拔再由吏部小侍郎推荐,一年之内连升两阶成为了内廷的侍卫,出入禁宫自由可是个不小殊荣。” “侍郎大人主管吏部迁升,有何不妥?”元妃并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值得推敲的东西,她嗤之以鼻,凤小王爷越说越离谱,都快不着边际了。 “在他升迁之前,秦徵去过侍郎府上两回。”凤明邪的指尖在案几上哒哒哒的敲过。 元妃闻言噗嗤笑出了声,多两分矫揉造作艳丽极了,她转向那头未曾发声的九五之尊:“陛下,臣妾算是瞧明白了,”女人深吸了口气,玉簪珠花在烛火下格外的耀眼,“小王爷的意思是,秦大人、刘大人和那小侍卫都是串通一气儿的,都是晋王殿下一手安排的,”秦徵是晋王的得力助手,自然而然叫人遐想六部里渗透了不少明狰的心腹,怎么,小王爷您还真是“忧国忧民”,“可那与眉佳、与本宫又有何干系?!” 元妃美目一瞪,愠怒显而易见,凤明邪字字句句都在画着一个圈套,深宫娇宠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揣摩无度的感觉。 “您身为皇家子弟却不问青红皂白张口便来,上一回为了陆家那个野丫头就擅闯刑场公然藐视大晏律法,如今呢,还要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不成?!”她咬唇时眼角微红,不似楚楚可怜倒是几分刚烈模样,元妃向来自视甚高岂能被人这么牵着鼻子走,若说凤明邪的罪状,罄竹难书,“陛下,俗话说得好,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盛京城中小王爷兴风作浪也就罢了,来了泗水未见收敛还如此咄咄逼人,岂非叫百官寒心!” 元妃娘娘可不止是什么小鸟依人的美娇娘,她掌管后宫多年下来早将男人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她昂首挺胸面向凤明邪:“九五之尊放纵您,那是天下宽容,可由不得您在天子面前指手画脚,”藐视天子威仪,质疑天子心腹,那才是九五之尊心里的芥蒂,“眉佳与殷茂的关系众人皆知也死无对证。” 就如同帝王所言,这一切都是凤明邪的臆断,臆断可算不得呈堂证供。 果不其然,凤明邪这般对元妃放肆的指责令天子不悦,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那恣意妄为的男人身上,却见凤小王爷视若无睹。 得,你们越是膈应他,他越是乐得高兴。 “是吗,那眉佳与殷茂当真有‘私情’吗?”凤明邪飘飘然反问了一句似是无端之语。 “本宫怎知?!”元妃竟被这家伙的寥寥目光灼的有些心虚,“当初不是您立证吗?”凤明邪为了替陆仲嗣洗刷罪名可把来龙去脉都分析的一清二楚。 “啧,那容本王思虑思虑,”男人偏生喜欢装模作样,他指尖落在额头,恍然道,“第一个说出口的是谁,是何进,于是每一个人都默认了,盛京城的六疤指说殷茂买了一支茶花细银簪,而眉佳的确佩戴过,一切都顺理成章,可她死后,那茶花簪不见了,而她的房中还少了另一样东西。” “是什么?”沉默寡言的九五之尊快过元妃。 “大理寺和都察院无疑,臣弟倒是在她的床榻下发现不少虫尸,”凤明邪掀开桌帘,那些虫子就和陆以蘅房中的一模一样,“都是被莒木香和半瓠吸引而来,当时没有人知道眉佳在私售香料故而无人多加怀疑,可现在想来,的确刻意。” 眉佳的房内没有任何莒木香原料。 “那只能说明有人不希望眉佳的私事暴露,所以偷偷窃走了香料。”元妃顺话。 “这个人若不是身份非凡定是身手了得。”能在深宫内苑出入一个被封锁的凶案现场,还能不着痕迹不惊动武卫队的情况下来去自如。 绝非泛泛。 凤明邪指尖一叩似已有了答案。 闻言天子的目光悄然落在元妃还极显镇定的脸庞,似在审视这女人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凤小王爷的无理取闹都是在有的放矢,他虽百无禁忌,荒唐却不荒诞,天子对自家兄弟的了解可不仅仅是那么一点,如今,他的所有咄咄逼人只能说明,凤明邪,认真了。 他在一步步的诱导,一步步的威逼,凤阳王爷可不是那支招摇过市的五彩雀羽。 “本王好奇,眉佳身为大宫女很清楚宫中违禁私情却还如此大胆的将殷茂所赠的珠花日日戴在发髻,”好像生怕别人不知晓似的,“也许从一开始,所有人都被何进误导了,那只茶花簪不是男人送的,而是您,元妃娘娘。” “简直胡言!”元妃美目一瞪、怒不可遏甚至觉得可笑至极。 “延华宫的主子贤妃早已病逝,宫中唯剩闽婕妤留下个小皇子过继给了丽嫔,眉佳却得到了别宫不及的殊荣,她将那花簪戴在头上不过是为了向旁人炫耀,她的主子,是至高无上的六宫之主。”所以,没有人胆敢揭发她,毕竟谁也不愿意和元妃娘娘过不去。 “哈!”元妃仿佛听了一个笑话,脸色涨红从愠怒变成嗤笑,“您有何证据,那只茶花簪普通至极,别说宫外,那每座小殿每座别苑皆有相似之物。”这是眉佳案中不起眼的疑点,大宫女时常佩戴的花簪不翼而飞,现在找不到更无人佐证。 “它没有消失,”凤明邪眉宇微微一挑,“只是有人移花接木企图瞒天过海,”男人释然答析,“试问如果在宫中想要藏一件东西,哪儿最安全?啧,哪儿都不安全,越要隐藏便越要正大光明,元妃娘娘您深谙这各中道理。” 话音未落,凤明邪衣袖一扬,五彩雀羽如繁花落梦一样在眼睫拂过,元妃嗅到了桃花的香气旖旎将自己裹携,男人修长如玉的指尖在耳畔擦过好像带着紊乱缠绵,她发髻一松,凤明邪的手上已折下一支簪花。 那原本在元妃发上普普通通的素雅茶花细银簪。 元妃惊得花容失色:“您这是做什么!”她抚平鬓角的碎发,“怀疑到本宫头上了,有什么证明说这就是眉佳的那只发簪。”这样的簪花,就算去尚宫局也能挑选出十七八九的相似款。 凤明邪歪着脑袋轻捻一笑,眉眼中水墨微澜绽开星光:“眉佳是个聪明人,她既然能发现宮里的秘密也会知道,秘密迟早会害死自己——越是亲近,越是棘手,所以,她留下了证据,证明,谁才是她的主子。”那个人,也是幕后掩藏一切的凶手,而眉佳的秘密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喀”,花簪蕊上的珍珠被男人两指轻易碾碎,粉末中散落了一颗褐色如同枣核般大小的物什,三角尖尖,奇形怪状。 凤明邪吹散粉末,鹿行子——这是域氏的贡品唯独元妃才有资格享受,眉佳显然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何时知晓事 鹿行子。 眉佳心知自己逃不过一劫,故而将鹿行子放入了半颗花蕊珍珠中又重新修复好钗簪。 “这是怎么回事!”天子怒喝,掌风“呯”的扫在桌案,震吓的元妃浑身一颤险些双脚一软瘫身在地。 女人的否认都成为了此刻的谎言和狡辩。 “皇兄,您应该问一问,为何这么重要的证物,一件很可能让这个女人暴露自己的证物她却偏要随身携带,”凤明邪往后微微退却一步,衣袂轻飘就仿佛只是在看一场好戏,“女人会如此钟情,只有一个原因。” 呼之欲出——这只花簪,是另一个男人赠予她的。 “心、上、人。”凤明邪这三个字咬字清晰,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好像一片羽毛悠悠然从空中零落在心头却一下子击打起了滔天海浪。 心上人,元妃娘娘有一位心上人。 天子的脸色沉郁如几欲狂躁的猛兽,元妃从未见过九五之尊这般隐晦的神色,她想要直起身,不,她应该跪下,“哐当”,裙袍带倒了椅子,如同砸在心头掀起的涟漪。 “谁赠予的?”凤明邪了然,这是九五之尊想问却不敢问出口的话,元妃借机将花簪转手赐给眉佳倒是做了好大一个局,让所有人都相信了殷茂便是眉佳的小情人。 “不……”元妃精致漂亮的指尖扯住了九五之尊的龙袍,眼泪花了妆容,哭诉道,“不是、不是的,即便臣妾与眉佳相识,臣妾纵容了她在宫内的一切违禁事宜,可、可臣妾从未与旁人有私情!从未!”元妃娘娘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小王爷您岂可随口污蔑,本宫在缀霞宫的一切行事用度皆有记录在册,如何——如何与人苟且!” 这是实话,后宫嫔妃的侍寝、月事,吃穿住行,见了什么人,诊了什么医全都记录在案,若是有什么男人堂而皇之的在缀霞宫久留,难道——难道所有人都瞎了眼吗! 天子的神色微晃,确有几分动摇。 凤明邪挑眉:“你膝下有两子一女,三年前的端妃祭陵你去了趟钺陵小住两日,这是元妃娘娘入宫后唯一一回去皇家陵墓,”元妃在六宫是个别样的存在,方入宫就颇得隆宠连小心眼都不屑一顾,别的妃子忙不迭的去祭拜希望多得天子一眼好感,她呢,轻易获得所有的青睐,“此事还令太后念念不忘,只是本王记得,有另一人,也正于越岭祭拜。 他漫不经心。 “住口!”几乎在一瞬,元妃和天子异口同声大喝道。 一个震怒,一个惊恐,显然,他们都想起了那是谁。 凤明邪如今这一把刺扎在了大晏朝后宫最忌讳的违禁事儿上,妃子偷情、混淆龙种,对天子来说可不光是耻辱两个字可以掩饰的。 九五之尊着着龙袍身形魁梧,他站在了那娇小美艳的宠妃跟前,烛火的光被阻挡了七八,甚至看不清天子现在的表情神色里究竟几分震怒几分诧异,男人的手掌已经狠狠捏住了元妃的下颌:“凤阳王所言,是真是假。” 他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愤怒。 小王爷意有所指,元妃受尽了宠爱短短几年就为天子诞下三个孩子,其中那小女儿更是继明玥公主之后最得帝王喜欢,亲自赐名惜,珍宝爱惜,可偏偏,就是这个小公主在明朝暗讽之下变成了偷情者的野种,天子不能容忍如此荒唐离谱的事发生在皇家、发生在帝王的內苑。 元妃的下颌联通脖颈被捏得直生疼,她脸色煞白不知是惊是恐,仿佛这夜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演变成了一场不着痕迹的讯问,小狐狸整个眼眶泛红可眼泪却硬生生的被天子的质问逼在眼底不敢淌下来。 九五之尊似从她的态度上察觉了不堪:“朕待你不薄,自十六进缀霞宫,你得到的皆是其他嫔妃不曾有过的殊荣,权势、宠爱,朕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元妃的确是天子的心上娇,她从刚入宫像一只天真无忧的小黄鹂到雍容华贵六宫之主的蜕变,男人都看在眼底里。 “朕要听实话。”男人深深吸了口气。 元妃的眼泪再也忍受不住的从眼角滑落:“臣妾……臣妾没有……”她喃喃着像在渴求着最后的信任和恩宠。 九五之尊的晦暗神色随着珠光晃动:“你可以不认,朕也可以查。”天子拂袖冷眼看那女人摔趴在地上泣不成声,他心胸的愠怒挤压在双眸如童话汹涌翻覆着暗火,没有勃然大怒暴躁的口吻却叫人更加的毛骨悚然。 一个男人冷镇异常的看待这般羞耻事的时候,那说明,他有了决定。 “延华宫的贤妃,昭芸阁的婕妤,”天子的指尖掐紧了掌心,横袖一扫,哐当,案上的茶盏碎裂在地,“朕喜欢你、纵容你如此肆无忌惮的横行,皆是朕的过错!”那些女人是怎么死的,一个个的“意外”当真以为九龙御座上的男人是个傻瓜吗! 元妃是娇媚的玉面狐狸,九五之尊承认自己曾被她迷的魂不守舍,可如今,全成了恃宠而骄的孽障,一笔一笔,皆是死罪。 元妃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滑落,她气喘如急忙不迭跪着身爬上前去抓紧了九五之尊的龙袍:“陛下!就算臣妾有千错万错,惜儿是您的孩子,臣妾没有骗过您,她、她绝对不是……”她的话顿住了—— “绝对不是什么,”天子冷眼,“绝对不是那个人的野种。”所以——在钺陵的时候,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与你发生了界外的私情—— 是不是。 是不是。 “滚出去!”天子怒喝,深宫娇宠捏紧了绣花裙袍,发髻珠玉落在脸庞不再觉得华贵而是肌肤生疼,她连滚带爬的消失在雨声之中。 房内沉闷的如同即将窒息的空气,烛光呼哧着静候湮灭。 九五之尊靠着长椅头疼抚额,良久良久的沉默。 “你何时知晓的?”元妃与旁人有私情,天子还未曾发觉,凤明邪却好似胜券在握,所谓的“猜忌臆想”不过是为了留下最后一点颜面,九五之尊声音里的疲惫是从未有过的陈乏。 元妃曾是男人打心眼里想要宠爱的女人,青涩入宫,千里之外无亲无故,她不同于别的女人附带着权势和显赫家世,天子甚至怕委屈了她才给予更多的照顾和眷恋。 “眉佳案后。”小王爷的指尖绕着发梢,眉佳的案子疑点重重,只是都察院早已无心查访,大理寺又不敢越权,如果眉佳背后真的是元妃,那除了凤明邪还有胆子一探究竟外,朝中其他人便无权过问,不然脑袋怕已上了东市口刑场,“眉佳不过是个大宫女,如果只是因为她窥到了元妃的私情怕就被杀人灭口,而元妃纵着她在宫中来去自如甚至给她庇护私售禁药,定有别样目的。” 若说为钱财,元妃得到的赏赐是旁人一辈子难得的;若说权势,后宫不得干政,眉佳能带来什么地位,所以,只有一个原因,鸿雁传书,眉佳与殷茂不过是人前人后的表象罢了。 她和那个小情人虽平日鲜少见面可不见得没有往来。 “打算瞒着朕多久。”天子的指尖狠狠扣在桌案,可见言语眼底的愤怒,如果自己的女人当真与他人有私情,这对于皇家来说是多大的羞辱,可凤明邪的表态中从未有任何要拆穿的痕迹,到更像是冷眼旁观看着这他这九五之尊被蒙在鼓里。 凤明邪懒洋洋倚着长椅,皇家兄弟面对面的机会着实不多。 “那得看,皇兄想要装傻多久。”他挑眉,每一句话都似有着别样深意。 天子眯起眼思忖片刻:“你希望朕如何处理?”他的话很是奇怪,仿佛在征求着凤明邪的意见。 小王爷一摊手拂袖起身:“您的女人,您的家事,臣弟不过是一介旁观,顺其自然便是最好。”他朝着九五之尊行礼躬身退出了房门,风雨扑面而来,屋檐廊角依旧布满水帘,好像这个夜什么也没有改变。 凤明邪伸出手,啪嗒啪嗒,掌心打进雨滴,他雀羽长袍一扬未朝自己的厢房而去。 大雨喧哗了所有人的心。 知府衙门的大人们不敢多叨扰,陆以蘅出了事,凤明邪和天子都在馆内,谁撞上去自然谁是冤大头,老老实实的都退避三尺。 元妃房内的啜泣声未停,小丫鬟们不知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相劝,渐渐的哭声停止了,好像这场颓然的无力阻止的雨水,元妃哭红的眼睛只让她看起来更加柔媚吸引人。 女人从昏暗光线的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庞,初入宫时比现在更加娇稚,那时候的自己还不懂得放肆的分寸却偏偏得了天子的隆恩盛宠,渐渐的,一步步越往上走越是停不了手,帝王的纵容成了她手中最好的底牌。 她捡起地上碎了的半面镜,唇角嫣红如血,她的指腹触碰咬破的唇瓣,眉眼低垂三分时眼角余光里皆透露着艳丽锋锐。 女人是深宫的玉面小狐狸,谁见了都该魂不守舍。 踏、踏、踏,脚步声落在耳畔,有人“嘎吱”推门而入。 第二百一十四章 谁是聪明人 元妃的眼角还噙着泪水,突地,那张妖艳脸庞变成了梨花带雨,转身抓住来人的长袍:“陛下,臣妾……”她装腔作势的哭诉却噎在嗓子眼,满身氤氲落下桃香与灼灼雀羽带着风雨的气息。 来人不是九五之尊。 而是,凤明邪。 女人的眼泪从脸颊滑落,只是眼底的柔光变得冷洌,她松开手:“小王爷,如今还来做什么?”这个男人在圣上面前拆穿了自己,她已成了阶下囚,不,如果得不到天子的原谅,那么元妃的下场便是冷宫。 呵,从六宫娇宠变成冷宫弃妃罢了。 凤明邪轻轻将门扉合上,他掸了掸长袍似在抖落这女人沾上的胭脂水粉:“本王想瞧瞧,元妃娘娘是否聪明如故,”男人懒抬眉眼也未将那女人从地上搀起,反而自个儿一撩长袍坐在高位之上,“您第一回瞧见晋王殿下,想必是在四年前的挽花会上,杨柳赠故人,惜别依依情,雅致。” 那个三年前同一时间在钺陵祭拜的人,正是晋王明狰。 少年皇子,娇俏后妃,深宫内苑从不缺乏暧昧情愫。 元妃的脸上早已没有了错愕,相反,她冷静异常,缓缓从地上爬起身,将散乱的长发挽起,妩媚至极:“好生厉害啊小王爷,这么多年不在盛京却对王城了若指掌,这是安插了多少的耳目才能眼观六路。”元妃不免心里颤上三分寒意,这个男人言笑晏晏之间早已将深宫内苑文武百官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在他的面前,任何谎言都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把戏,可恨的是,他偏爱装着傻来让你演一场独角戏。 被戏者,足见愚蠢。 元妃的眉眼很是温柔,潸然泪下的缱绻中带着几分俗世浓烈的艳情,她越是掉眼泪,越是迷惑人心,女人轻叹口气慢慢来到男人跟前,她本是个雍容华贵的美人儿,稍稍俯下身就能嗅到清甜的胭脂香味布满周身,近在咫尺的亲近如同耳鬓厮磨的缠绵,她的唇角擦过凤明邪的耳畔,指尖轻触上男人胸膛。 “陛下可知晓?”您这般处心积虑将盛京众人全权掌握其中的对峙,她吐气如兰,带着雨水的清晰。 “啪”,女人娇柔纤细的手腕被凤明邪扼住,拉开的距离中映照进了烛火的辉光,凤小王爷眉目清冷,看着元妃的故作姿态竟觉可笑:“本王可不是那将你捧在手心里的九五之尊。”收起这般迷惑人心的本事,腻人的胭脂香味令人觉得作恶。 六宫之主的矫揉造作,凤明邪见多了。 男人不客气,扬手就将元妃推离身侧,女人猝不及防跌坐在地,转而讪讪一笑,踉跄着站起身将滑落下肩头的衣衫重新整好,眼底没有了哀悯弱态和媚人撩拨,只剩下凛凛傲慢和嘲弄:“九五之尊——天下只有一个至尊,可能成为至尊的人,却不止一个。” 元妃意有所指:“陛下虽然对您放纵仁和,可私底下却猜忌重重,百起司的人头不止金殿上那一箱子。”女人冷笑着抚摸鬓角,下颌轻抬转动着角度似在地上破碎的铜镜中审视自己的妆容是否还妥帖端庄,这么多年下来她岂会看不明白这兄弟的矛盾和偏执,九五之尊的枕边话上至文武百官,下至亲疏子女,“天底下又有几个人不想当皇帝。” 女人勾着唇角吃吃一笑,人心不足蛇吞象,一旦掌握了权力就等于掌握了生死,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她的话就好像一种怂恿一种暗示诱导,屈居人下者总有一日身败名裂。 凤明邪眯了眯眼:“你这是想与本王作交易谈条件?”他的口吻里并没有任何的渴求迫切,反而充斥着散漫无忌。 “臣子有不轨,皇子有犯忌,本宫早把他们看的透透的,”元妃放肆癫狂撒野一般的转了个圈儿,裙上绣着百花争艳美不胜收,好像屋外的雨水都打在这些骄艳的新枝嫩芽上,“否则您既已知晓,何不早拆穿?” 谁都在拿捏着互相的把柄试探。 元妃与晋王之间的诱惑关系瞒着所有人,一个年少轻狂桀骜不驯,一个温软娇柔美艳动人,这般悸动可不是一句“万岁万万岁”就能淹没覆盖,究竟是谁先踏出那一步,真心真意还是虚情假意,早无需分辨。 “宫中的事,藏着掖着才更叫人心虚,才更有说服力,”凤明邪挺直了脊背,将桌案上的烛火执起,火光一下照亮了元妃的脸庞将任何想要掩饰的神色都一览无余——瞧啊,光明正大,恰与他的所言所语形成鲜明对立,男人眉目慵懒却明灿旖旎,他是明家少有的多情皮囊,“您利用通奉大人幺女与龙武上将军成婚一事说服了参知政事背着任宰辅将新任的豫尧知府偷梁换柱,后又借晋王干涉兵部与三大营的指挥司和正侍调动,甚至怀容大营也安插了不少耳目,怂恿着吏部与几位大学士上疏撤换了八位封疆大吏,莫何顺宁也在其列,若两省剿匪本王未至偏隅,你是否打算赶尽杀绝。” 玉面小狐狸虽在盛京无亲无故却凭着自己的手段打通孤立了朝廷和地方的联系,借纵容偏隅买官卖官从而扩大其在盛京的势力,这女人的本事比后宫任何一个人都强,用美貌妖娆掩饰狼子野心。 元妃闻言僵身愣神眯了眯眼,凤明邪的话好似个笑话,可她没有笑,相反,她目光逗留在男人脸庞似在确定小王爷的话几分真假,她是不干政的柔弱富贵花,可撕开皮囊,她也是杀人诛心决不手软的玉面小狐狸,这些年与多少朝中重臣勾结为自己所用,将两省官道封锁,将九五之尊蒙在鼓里。 偏隅是谁的天下,是元妃的天下。 女人的嘴角抽了抽,有些颓然悻然:“小王爷未免不够明智,既然抓着本宫的把柄却又将本宫推出去乱了章法,”元妃想不明白,凤明邪若手里真有证据为何不索性威逼利诱于她,以她在后宫的势力和朝中的把持,凤明邪可以得到的好处只多不少,转而,女人凉薄大笑,“呀,差点儿忘了,小王爷您是爱美人不爱江山,就因为一个陆以蘅?” 刻意揭穿不为什么忠君爱国,倒像极了公报私仇。 “本宫说过,没有害她!”元妃怒目一瞪厉声喝道,“熄延根本不是本宫放在药材里的!”陆以蘅旧疾不复,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她,不傻不蠢,为何作茧自缚。 “本王知道,”凤明邪轻轻朝着烛火一吹,火光熄灭,他的嗓音带着了然胜券,“不是你。” 暗香突地浸没了周遭的空气,元妃背后一凉,颈项上是双修长的指尖抚弄而过,毛骨悚然,凤明邪的呼吸一瞬落在她的耳畔。 温温软软,缱绻缠绵。 元妃心跳如擂,那不是悸动而是实实在在的一种恐惧,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莫非——” “嘘”,男人的指尖落在她唇上就好像带着蛊惑的封印,元妃竟开不了口。 “陆家的三条人命,是时候偿还了。”男人好像还笑吟吟。 “程家不也赔了两条命!”元妃冷喝道,泪痕冰凉,陆以蘅亲手杀了程仲棋和程敏,都御史大人肝肠寸断,魏国公府与程家皆是两败俱伤,“若不是陆以蘅冥顽不灵,这盛京城里还由得她翻江倒海?!”魏国公府的小女儿回到盛京城后没有低眉顺首,没有寄人篱下,相反,撑着骨子里最后那点儿傲气还非要头顶青天脚踏地,“校武试艺夺的不光是个第一的名头,她得罪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前程,难道是本宫要置她死地吗!” 别人不敢说不敢做不敢查的,她非要平那山海底下的波涛汹涌,莫何顺宁能活着回来已经是老天网开一面,否则她魏国公府岂会“家破人亡”。 那个大雨倾盆的晚上,陆以蘅悲痛欲绝、流血流泪,终有一天要偿还在始作俑者的身上。 黑暗之中,凤小王爷的神色表情分辨不清可不难想象,元妃很清楚自己的哀求和示好都不可能触动他分毫,女人呛着声,磨着后槽牙,那是最后的倔强。 “你没有证据,陛下也没有,就算天皇老子要查也证明不了钺陵发生过什么!”她为九五之尊诞下三个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承不承认不重要。”凤明邪不为所动,九五之尊心里的芥蒂便是永远的刺,你碰到了他的逆鳞、他的痛点,便永无翻身之日。 元妃眼睛发红,不是委屈是怒火中烧,怨愤至极:“凤小王爷,您就干干净净?就不怕本宫告诉圣上!” 凤明邪唇角一勾,他笑了起来,俯身压低了声:“你就不怕深宫内苑那三个孩子死于非命吗,”他的话语轻飘飘的一点儿也不似威胁,男人看到元妃的神色惨变,“没有了母亲的庇护又失去了父亲的信任,即便当真是龙子龙女也难以为继。” 别说小公主的身份是否存疑,就是那两位小皇子也会被无辜牵连。 元妃的指尖掐得刺痛:“小王爷,好狠的心。” 第二百一十五章 他是在说谎 好狠的心。 “换三条命,值得。”凤明邪的指尖敲了敲桌案,深夜里混着风雨之声却仿佛是落在女人颈项上的利刃,“元妃娘娘,是个聪明人。” 他又重复了一次,懒抬眉眼略显疲累的站起身掸去微不可见的尘灰,跨出门去时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 元妃计较得失利益,无需旁人多言。 雨声透过隙开的门缝淅淅沥沥,元妃周身一片寒凛寂冷,“喀”,木门被冷风吹开碰撞出声响,凌乱的发丝在那张原本娇俏可人的脸庞上恣意,元妃的指尖摸索到散落在地的铜镜碎片。 聪明人嘛。 女人带着眼泪和哭腔的轻哼轻笑,像极了无妄无名火的幽魂。 大雨清晨方休,行馆厢房的廊下传来的尖声厉叫惊醒了众人。 九五之尊问询赶到时,凤明邪早已在场,婢女和侍从皆被遣退,天子刚跨进门的脚步就呆愣在当场,元妃的房中一片狼藉,她似是笑过哭过疯过后将所有美好圆满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 天子踉跄着脚步,扑面而来的除了那些熟稔的曾经喜爱至极的胭脂香粉外,便是腥味。 血腥味。 元妃死了。 就在自己的屋内,她用铜镜碎片割开了手腕,血流了一夜也流了一地。 她换上了华美的衣衫,将散乱的长发统统挽起大理的整整齐齐,珠花玉簪琳琅环佩,仿佛为了留下最美艳最极致的时刻,然后独自一人坐在狼藉邋遢的角落里,结束了一生。 九五之尊只觉得眼前一黑,凤明邪眼明手快搀住了自个儿的兄弟,这场景看起来多像是元妃自知情事败露,与其等着九五之尊将她打入冷宫赏赐三尺白绫不如自己最体面的引咎自尽。 “朕……”天子的话噎在嗓子眼里,胭脂味变的浓烈又作恶,男人的眼眶下微微泛红,“朕没想过要她这般……”已死谢罪,元妃千错万错,可毕竟是自己宠爱多年的女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九五之尊并非没有任何感情,他记得她的风情也记得她的青涩。 有爱,才会有恨,才会怨恼哀憎。 “喀”,桌案上珠花压住的纸张被风吹落在地。 天子俯身捡起却脸色微变,将纸张掷进凤明邪怀中,男人摊开一瞧,显然这是一封“遗书”,上头不是墨迹而是血渍。 元妃娘娘字字泣血哭诉着这几天来的遭遇,她懊悔莫及在于没有照顾好陆家小姐让有心之人见机得逞,对于三年前在钺陵与晋王相见一事坦诚之极却决口不提两人之间是否萌生私情,相反,她苦苦哀求承认着所有的罪孽,自己不该叫人抓着痛脚把柄污蔑了一身脏水,但天子的孩子有着明家至高无上的血脉不容置疑,元妃含恨,唯独以死相证。 九五之尊的拳头死死抵在桌案一角,眼神甚至不敢去看那血痕遍地却凄美异常的爱妃:“你满意了。”他的声音低沉更带着追悔苛责——因为昨夜的错惊和震怒,令天子都来不及思考各中缘由、前因后果。 话,自然是对凤阳王爷的嗔怒。 元妃在凤明邪的“威逼利诱”下的确“丑态百出”无法自圆其说,可到头来,凤小王爷也不过是仗着没有证据的臆测罢了,如今却逼得元妃不得不以死相证清白,谁对谁错、是真是假都翻了天地没有定论,在九五之尊看来,这封血书分明是在影射凤明邪因为陆以蘅而迁怒元妃。 六宫娇宠孤立无援又心知惹恼了天子,不得不死。 凤明邪一目十行不免心头冷笑,好个元妃娘娘,明知自己活不成还要利用一场血祭将他凤明邪推到九五之尊面前,这小狐狸对于天子的触痛点也是了若指掌。 “皇兄是怀疑,臣弟故意的?”凤明邪了然,他的“追究”变成了刻意相逼,还借着天子的愤怒来杀他的心上娇。 “你是吗?”九五之尊收敛着神色眯起眼沉默寡言审视的时候,不怒自威,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压迫笼罩在你的周身,龙颜面前谁也不干造次,他眼底的怒火中带着些许的迫切和宣泄。 凤明邪并不闪躲,兄弟两的对视谁也未曾退缩半分:“自然,”男人眨了眨眼,“不是。” 九五之尊不置可否,半晌才拂袖而去。 元妃的死密不能宣。 泗水的百官并不知道小行馆中发生了什么,天子对外宣称元妃娘娘感染了重疾已即刻启程回盛京,众人不解虽有诧异却不敢多言,行馆中原本照顾元妃的几个小丫鬟和贴身侍卫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似随着车驾远远离去。 倒是当地的老百姓津津乐道起来,皇帝老子的爱妃得了重病回都城,这天子却还留在水患之地调兵遣将、日夜奔波。 瞧呀,皇兄,臣弟至少还给您留了心系百姓的美名。 凤明邪几分讪弄,嘲得九五之尊脸色紧绷,上下官员们那是瑟瑟发抖。 百姓不晓皇家事,阴雨连绵三五日。 厢房外熬着的草药味氤氲不散,陆以蘅这次是被疼醒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关系,有酸又憷,好像刀锋在自己的膝盖骨腿脚上狠狠刮擦过的刺痛。 她倒抽口气眼瞳被微光晃散,有人已经抓紧了她的手心,竟然是青鸢。 小丫头在凤小王爷“夜审”元妃的那个晚上不在场也非发现深宫娇宠死因的人,所以特例留了下来,只是三缄其口不得言传,她一看到陆以蘅转醒,拔腿噔噔噔地跑出房门,一会就拽了个老头儿进来。 胡良泰。 “胡太医……”陆以蘅的神志被腿上的痛楚刺的很清醒,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忙掀开被褥发现自己的右腿已被重新缠上了绷带,渗出的血渍不如之前的暗沉,她脑中突然有些迷茫断片,似乎自己的记忆还停留在刚发现异常的时刻,“这是、是什么时辰了……”好像似曾相识又大相径庭,腿脚已被胡太医摁下拆解着绷带。 “什么时辰,陆小姐您都昏睡两天了。”青鸢忙解释,将药箱里翻找出来的刀子药粉一股脑儿递给胡良泰,两人配合的极是娴熟。 “两天?!”陆以蘅的惊呼未落就被银白的刀光晃了眼,膝盖上刺穿的割裂痛怵得她白毛汗直起,浑身发颤。 胡太医不多言,他小心翼翼的割开绷带下微微肿胀的破口:“这是熄延留下的后遗症,去除虫体之后容易引发血肉反应生生成脓包,必须每天清除,三五好转之后才能再上宁古果的药膏,这刮肉割骨疼痛至极,陆小姐可要……”可要适当的使用一些麻沸散来缓解? “不必了。”陆以蘅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闷哼道,她脸色惨白,指尖抓着被褥,双眼没有别开反而死死盯着血肉模糊的伤口,破了皮的脓液流下带起些许腥臭,痛得酣畅淋漓才觉得自己能感知、能活着。 倒是一旁的青鸢看的毛骨悚然,手指险些把掌心里的小药瓶都捏碎了,这叫她不免想起上一回看到陆以蘅亲手拿着匕首割开正要痊愈的皮囊,淤血横流,她却还能一声不吭。 只有在那时,青鸢才觉得陆以蘅像极了盛京城那些口耳相传中杀人不见血的小阎王。 “胡太医,我这腿究竟是怎么回事。”陆家姑娘有些急切的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疑问很多,为何会昏睡着么久?期间又发生过什么? 不,应该说,好好的治疗怎会在伤口中出现异虫。 “稍安勿躁,”胡良泰抬手示意,慢悠悠地似在考虑如何说辞才更妥当,他搁下细银刀裁剪下绷带轻轻绑缚,可额头的汗却大颗大颗的冒了出来,他这经过大风大浪给无数皇亲国戚就诊的御医也不免有所词穷,“你的旧伤耽搁了一个多月未痊如今有遭熄延虫噬,血肉腐烂溃败不是一两天便能见效的,十多日熄延早已在骨中排下小刺麻痹了感官所以无法察觉。” 陆以蘅双手撑着床榻,卯足了力道想要施力借力,可除了疼痛,她感觉不到肢体下的骨骼支撑。 纹丝不动。 “陆小姐,切勿操之过急!”胡良泰见状忙阻止她,“你这膝骨受伤严重,现在不能碰地、不能用力啊。”老太医舔着唇角神色一慌,伸手下意识的抹去颈项上的闷汗。 陆以蘅很清楚这表情意味着什么:“不能操之过急,是指多久?现在……还是将来?” 胡良泰顿了顿:“陆小姐你还年轻,只要休息康复的妥当,还是可以——” “您确定吗?”陆以蘅打断了他。 胡良泰下意识哽住了口,思虑再三缓缓点头,他抬手示意青鸢照顾好陆以蘅这才退出房去。 “我知道他只是在安慰,”陆以蘅看着忙碌的小丫鬟背影,她一开口,青鸢就心虚的顿住了手,“胡太医每次说连自己都不确定的事儿时,手都忍不住要去摸一摸颈侧,青鸢,你告诉我实话。” 青鸢叹了口气转身轻轻跪趴在陆以蘅的床榻边:“陆小姐,您不应该多想,胡太医会竭尽全力,他心里有着最坏的打算。” 大夫没有说出口的话,不应当追根究底。 第二百一十六章 夫复有何求 不应当追根究底。 “是说我这条腿脚可能会废掉,将来就是一个废人、一个瘸子吗。”陆以蘅的齿根紧咬在一起狠狠道,她逼着自己保持着冷静来说出不想承认的话。 “不会的,”青鸢忙接口极力想要安抚她,“您就听听胡太医的话吧。”病人不能胡思乱想扰了自个儿的心神,“奴婢听说,陆小姐曾陷于囹圄,也曾斩过贼匪,刀光血影、枪林弹雨您都没有皱过眉。”丫鬟轻轻按压住陆以蘅的手,微微的有些泛暖。 青鸢在盛京城里听过关于她的不屑嘲弄也见过对她的羡慕嫉妒,这样一个小姑娘横空出世、跃马花间,她想,那一天的西校场定是春光明媚,苍穹下有压不折羽翅的青鸟划过天际。 小丫鬟的眼底里有着希冀和惊喜的明光,谁不曾羡慕于这样的恣意潇洒。 陆以蘅似被这简简单单的话语打动了,她眼神微晃下意识握紧了青鸢的手,自暴自弃、意志消沉从未是她的作风,她颔首作谢。 “元妃娘娘呢?”这倒是令她想起了那些个大人物,从她醒来到上药没有见到元妃也没有听到旁人谈论她,行馆之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元妃该风口浪尖、首当其冲。 青鸢张口欲言又止,想了半日才缓缓道:“元妃娘娘昨儿个得了传染重疾已经被遣送回京了。” “传染重疾?”陆以蘅很是意外。 “听说是坝上回来的侍从带上的,奴婢也不知道内情。”青鸢对那个晚上一知半解,她看到陆以蘅若有所思,忙清了清嗓子转移她的注意力,“您饿了吧,奴婢这就去准备膳食。”小丫鬟的脚步很轻,跨出门去时,突得回眸笑道,“陆小姐,您一定会平安无事好起来的。” 陆以蘅一愣,彼时雨过天晴,云端似有无暇辉芒透过雾霭朦胧洒下,不经意撞在青鸢诚恳的脸庞,好像——好像花奴,隔着云端花丛,也曾这般殷殷切切。 陆以蘅的心头愕然一震,青鸢已经出了门去,她不知道心头涌起的是喜还是哀,又酸又痛忍不住哽咽着抬手掩面。 要胡良泰的话说,陆以蘅这喜欢翻江倒海只要抓着你一丁点儿话头毛病就能将人堵在墙角里怼的不安分的大小姐这几天就跟换了魂似的,安安稳稳地,不多言不多问,甚至关于熄延的来龙去脉,关于元妃为何重病回京,她竟都绝口不提。 胡太医和青鸢还挺诧异,原本这两人琢磨了一堆的搪塞话就想着怎么让陆以蘅安心养伤不再胡思乱想,如今倒都成了无用功。 偶尔那姑娘闲暇寥问,提起圣上行踪。 这不,正在安县城里指挥若定呢。 那小王爷呢? 陆以蘅自打醒来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的面,青鸢挠着发髻鬓角摇头,兴许、兴许是和陛下视察江淮两岸,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奴婢,哪有资格和胆子管那些人上人的去向,如今满心满眼的只期待陆以蘅的伤痛早些有起色。 当然,这行馆里人不多,忙里忙外焦头烂额的除了青鸢还有一人,顾卿洵。 顾先生劳心劳力比有丫鬟还衣不解带,青鸢对这个男人并不熟识,只是在内务府的时候听闻过些许的事迹,偶尔远远地隔着屋檐廊角瞧过这位进出太医院颇得九五之尊和杏林先生赏识的顾家大夫。 妙手回春、温润如玉,倒是恰当极了,好似什么样的重病急症到了这男人面前,他微微一笑就能化解你的焦灼和痛苦,青鸢极是喜欢与顾先生谈天说地,不,哪怕这么瞧着也觉得赏心悦目极了—— 光溜神一想,小奴婢探头偷偷从窗口望去,顾卿洵正吩咐侍从们重新分拣胡太医送来药材,她脸一红。 “喂,小丫头,看什么着迷?”陆以蘅忍不住揶揄她。 青鸢回神紧张的险些打翻手中的茶盏,整个脖颈子都烧红了忙跺跺脚:“哪、哪有!只是……只是觉得陆小姐有顾先生这般至交好友,属实不枉。”顾先生随和谦逊,笑起来就像忘忧草,待在身边很是舒适。 “原来是在瞧他。”陆以蘅装作恍然大悟也探头望向窗外。 青鸢这才觉得叫人给戏弄了,扭捏着锦帕踩着小碎步羞赧的跑出门去,这不,小丫头低头不看路,一下子就撞入了正要进门的顾卿洵怀中。 青鸢的脸红的可都快滴出血来,匆匆忙忙抱着歉,头也不回,真像是林间受了惊吓的小鹿。 “她这是怎么了?”反而惹得顾卿洵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豆蔻年华,顾先生觉得呢。”陆以蘅大大方方笑谈。 顾卿洵好似明白了过来,他呲了呲牙有点不好意思,将手里的药箱子一搁示意陆以蘅起身坐好,他没打趣回嘴,这段时日来的顾卿洵鲜少开玩笑也鲜少有笑逐颜开的时候,整儿个一副行色匆匆也忧心忡忡的模样。 陆以蘅知道,那是因为自己。 顾卿洵心里有不少的自责和歉疚,若不是因为他去照顾渗露坡的灾民,兴许早就能发现陆以蘅伤口的异常,什么宁古果什么熄延虫,他闭口不提却明白,这是有人故意在戕害她,这不,任是蒋大人三催四请,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行馆,倒是胡太医见状自告奋勇说着,该换换了——就让顾先生留下来照顾陆小姐,老太医他上渗露坡为百姓们操一把心。 顾卿洵很是感激,胡良泰和他在太医院“共事”,中间夹着天子和杏林先生,任何的偏颇都是“同行相见分外眼红”,胡良泰作为太医院首可从来没有服气过。 “计较归计较,老头子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胡太医当时僵着神色接受了顾卿洵的谢意。 他头一回觉得胡良泰是个有点儿意思的小老头。 顾卿洵清了嗓子回神,他能帮陆以蘅的不多,清理伤口的腐肉淤血,那姑娘忍得住。 “你从来不问我腿伤的事。”男人有些好奇更似随口。 “你会告诉我不一样的答案吗?”陆以蘅叹了口气,不是她不想知道,而是胡太医、青鸢都在极力的掩饰,她不希望顾卿洵为难。 男人想了想,有时候他觉得和陆以蘅之间,似乎变得有些生疏了,不敢实话实说,不敢揭开真相,反而客套着说着讨好安慰的话。 “宁古果虽可生肌止血但不能治愈你这骨伤。”他的眼神落在陆以蘅脸上,尽量放缓慢了口吻,“你知道熄延这种枯叶虫吗?” 陆以蘅摇摇头,她从胡良泰口中听闻过,但见那太医吞吐的模样,想来不是什么好惹的玩意。 “熄延曾被用作审讯之物,它是一种善于折磨人的虫子,引入骨中蚕食血肉后骨外生刺蛀空髓骨,同时分泌麻痹物令人难以察觉,我听父亲提起过,他随祖父前往流域时曾经见过这般审讯罪奴的法子,”顾卿洵的眼神微微一动,在脑中搜索着关于熄延的一切,“它的残余汁液无法根除,稍一使力便是酸痛发怵犹如刀割,最见效的法子,便是砍去受伤之处。”罪奴们痛苦哀嚎着一点一点亲眼看着自己被啃食过的地方血肉模糊,将肢体寸寸剥离,没有人可以忍受这种残忍至极的刑法。 罪奴们大多选择以死了结。 陆以蘅的唇角紧抿。 “要想治愈熄延留下的残汁,需要狡鲤的内脏,我从未见过,唯独多年前游历故西的荒市听人提起一二。”顾卿洵坦诚相诉,指尖轻轻抚过陆以蘅被绷带缠紧的伤口,这细微的触碰好像泛滥起的憷痛涟漪通向四肢百骸,疼的人龇牙咧嘴。 “阿蘅,”顾卿洵轻道,“若是换了别人,我会劝他,可是你,我劝不住。”与其将来的每一步路都撕心裂肺倒不如砍了这条腿,可陆以蘅绝不会心甘情愿,对她来说宁可痛宁可死,也不会成为一个需要靠旁人搀扶才能走路的废人。 陆以蘅很明白顾卿洵的意有所指,额头和背后的冷汗提醒着自己这种痛楚兴许一辈子不会消失:“我不敢想,也尽量不去想。”如果要她失去一条腿,简直生不如死,她看到顾卿洵神色郁郁,反倒是拍了拍他手背宽释,“今早府衙来了信使,说是盛京有加急的快讯传来,圣上可打算回王城了?” “是,行馆里的奴才们已经准备随驾。”顾卿洵挽住陆以蘅的臂弯轻轻向上提着劲将她搀到房门旁,那小姑娘明明触地的脚跟都在打颤还在竭尽全力的掩饰,“陛下的日理万机还没有结束。”男人只好装作不知。 雨过天晴之后是难得的鸟语花香。 九五之尊因为凤小王爷的生死安慰离京近两个月,可不能将江山社稷置之不顾。 陆以蘅的眼睛被明光耀到刺痛的眯了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繁多的夏花香气混淆一起带着暖融的回升温度。 “你也一同吗?” 顾卿洵下意识的点头,才恍然发觉陆以蘅的想法:“你……不打算回城?” 第二百一十七章 让人省点心 陆以蘅没急着回答,她想了想:“大哥若是见到我这副鬼样子少不了念叨,我不喜欢听他念叨。”小姑娘有些埋怨的牢骚着,“他会把我当成什么也做不了的病人。”不,那还是说的好听了,陆以蘅不希望别人将她看成半个无能为力的废人。 顾卿洵伸手顺了顺那姑娘的长发,这么久相处下来竟很是理解她那不甘倔强的想法,说什么都是多余。 三天后圣驾启程。 很意外地,陆以蘅向九五之尊请辞留下时,天子并没有过多的询问,说着既然当初决定让她前来泗水体察民情督工筑坝以便度过雨季,那么,自然要尽心尽力,酌情留下陆大人养伤并且监督水利为朝廷分忧解难。 于是,内务府的青鸢变成了唯一留下陪伴她的人。 泗水知府蒋大人现在是殷勤的不得了,原因无他,一来陆以蘅是圣上点名的“钦差”,怠慢不得;二来,这姑娘与凤小王爷之间的“暧昧”便是瞎了眼也能瞧得出;三来,陆以蘅将这次泗水灾情减缓、铸堤修坝的功劳全让给了蒋哲,说是知府大人废寝忘食未雨绸缪,这不,知府衙门堂上当着泗水全体官员受到了圣上的嘉奖,算是在天子的记忆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喏,蒋哲思来想去还不得把陆以蘅当小菩萨一样供起来,既然腿脚不方便,那蒋大人就时不时的派人前来行馆将附近县城的情况一一通禀。 那——陆大人,水患过去之后,退田修渠这事儿,咱怎么说? 蒋哲反而要讨教起陆以蘅来,得,现在不称她小姐,倒是恭恭敬敬的“陆大人”。 “这事儿,您据呈上奏,务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任宰辅只要将折子递呈天子,以九五之尊此番来泗水的经历,必然是准了,您还能给任宰辅留下不少好印象,就连吏部也不会忘记您的。”陆以蘅眨着眼想了片刻,回的是行云流水。 官场嘛,便是这个理。 蒋哲呲着牙:“圣上能同意吗?”他正思虑着当初陆以蘅所谓的赋税减免之事。 “咱们天子是明君吗?”小姑娘挑眉反问。 “自、自然是!”蒋哲忙谄媚笑着竖起了大拇指,不管是不是,答案那都只有一个。 陆以蘅不说话了,两人皆心领神会。 蒋大人与陆家姑娘的交道并不多,可每一回都能给人惊异惊艳感,她偷偷跑去虎踞峡又言辞凿凿,接拿出了太子殿下的信物孤身一人留在山中小堤上,惊雷之夜落水幸存,这大风大浪的哪件不是人生中一二便足矣,陆以蘅偏偏得了七八九。 蒋哲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倒开始明白为何这样的姑娘敢在圣上面前请旨剿匪,敢王法枉法不低头。 那些盛京城传来的流言蜚语似乎不全是贬低,恰成了褒奖的写照。 泗水潮湿的雨季渐至尽头,夏日的闷热逐步来袭。 青鸢最开怀便是陆家姑娘并没有因为腿脚的病痛伤神,偶尔还会请她这个小奴婢走动周遭县城村子将所见所闻都一一诉听,还真是个有模有样的“小钦差”。 深夜的烛火微微晃动,今夜的花窗隙开小缝,暖风徐徐。 陆以蘅有些疲累的撑着额头轻揉,搁下手中蒋大人送来的文书,如今的桌案上早已不是瓶瓶罐罐的伤药,而是堆叠的县志,她养病无趣自该多了解了解当地的情况。 只是——她的目光往下挪到腿脚上,指尖有些迟疑畏缩的稍稍一触膝盖,猛然的酸痛麻痹激发在经络之中,伤口就似是顾卿洵说过的那般,它的皮囊会一天天的好起来,可是血肉骨髓却从未如意,只要铆足了劲道想要依靠它站起来,就撕心裂肺。 陆以蘅咬了咬齿根,掌心支撑在桌案一角,她试过无数次,想要凭借自己的忍耐哪怕跨出去一步、两步,都是最大的渴求和希冀,身体可以由掌心的力量倚着案几,她左脚使力,右脚不敢触地的微微腾空,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般,深吸口气松开抓着桌脚的手指,身体朝着前方的木椅倾去,右脚鞋履触地瞬间,好像钉刺扎入骨骼中触痛了神经。 陆以蘅倒抽口气,指尖下意识的缩了回来,右腿的疼痛麻痹了感官,令人无暇顾及身体跌倒的方向,她低呼一声吓得闭上眼做好了冲撞的准备,突得肩头叫人轻轻撑了一把,腰身已被搂住,盛夏的繁花都带上春意的撩拨,氤氲而起天旋地转,陆以蘅就知道—— 自个儿不会痛了。 她惊讶错愕,眼底里带上不少的惊喜,男人落于长榻,而自己也安安稳稳恰坐他怀中。 “你便不能叫人少操些心。”低敛的声音里有着小抱怨却没有任何不耐,“难怪胡太医这么心急火燎的想要回盛京。”他还添了些揶揄取笑,陆以蘅若是跌一跤,那这刚愈的皮囊恐要血肉泛滥,胡良泰见了怕是恨不能在姑娘脑袋上来个头槌。 “小王爷?!”陆以蘅惊呼着还没缓过神来,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腿脚的伤痛,就因为这来去如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您、您怎么没有回盛京?”足有半个月没有见着他,还以为是跟随天子一并离了泗水。 “看来,你不够关心本王。”凤明邪挑眉,慵懒轻曼,素衣之下五彩雀羽,如同蝴蝶翅翼上的流光与烛火掩映。 陆以蘅懵神。 “不知本王行踪还敢随口揣摩意图。”小王爷的手掌轻轻托着那姑娘的后脊,“听谁说的回盛京?”他轻哼着蹙眉。 陆以蘅摇摇头,的确,没人说过凤明邪的事,她忍不住腹诽——可您也没说留下来呀——她微微一愣突得腿脚被男人手掌一覆一压,疼得满头冷汗直发憷,低头发现,凤明邪已借着转移她的注意三下五除二就用银刀割开了绷带。 她的膝盖从外部皮囊上看已渐愈合,男人从怀中掏出个景蓝鎏金的小瓷瓶。 “青鸢已经上过药了。”陆以蘅想要制止,却见凤明邪手中的银刀片不由分说闪过明光落下,几乎没有给她任何拒绝和反应的时间,“嗤”的一下刺破了已经愈合的痂口,顿时血流如注,痛得陆以蘅惊呼一声身体微微痉挛,那景蓝鎏金瓷瓶中落下赤红带着浓烈腥味的药汁,与陆以蘅平日里所上的药剂全然不同。 汁水触碰过的地方炸起的疼痛钉入骨髓,转而变成火辣辣的灼烧感,陆以蘅抽着气下意识的捏紧裙角,抓着男人衣襟下五彩雀羽的指骨都发了白。 “狡鲤的内脏打碎成汁兼兰石叶共熬两个时辰能驱熄延的残毒。”凤明邪按住陆以蘅的腿脚防止她因为疼痛过度挣扎。 陆家姑娘这才反应过来,这腥臭恶心无比的东西竟是“解药”:“您……您是怎么……”莫非凤明邪半个月来不见踪影是去为她寻狡鲤的解药,“您是从哪儿寻来的,顾先生说他曾经在故西的荒市上见过,我知道,狡鲤在大晏太过稀少,而流域也只在渊海尚可捕获,您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的?” 凤小王爷倒是很诧异陆以蘅知道的东西挺多,天文地理、珍奇异兽似乎都略懂一二,他满不在乎的摆摆手,仿佛寻找这种连顾卿洵这常年与御药房和大江南北药材打交道的人都愁眉不展的解药来说,是一件轻松不过的事。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费吹灰之力,有的,不过是他愿意为你跋山涉水罢了。 陆以蘅瞧他越是装作随心无畏,越是觉得心里微酸发烫。 小姑娘不吭声,眼眶底下有些发红似要落下泪来,小王爷“哎呀”的感慨,怎么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现在在自己跟前越来越会哭鼻子了,他小心翼翼将绷带重新绑缚好,伸手在她眉心一指。 “啧,本王怕你自暴自弃。”这借口挺差的。 “臣女不会自暴自弃。”陆以蘅扁着嘴角哼哼声,故意拆穿。 “就没一点儿不甘心?” 她顿了顿,盯着那个景蓝鎏金的小药瓶,感觉着膝盖传至整条右腿上的痛楚,似冰似火刺痛灼烧,半晌才道:“不甘心。”这辈子若是要她坐在轮椅动弹不得还不如一刀杀了她来的痛快,“顾先生如实相告后,我只有一个想法,我不想死,宁愿痛也不想断一条腿。” 她眼睫微垂,感觉到耳畔有低俯温热的气息,轻声细语带着释然:“本王还你一片天地。”刀枪剑戟、纵情驰骋,她就该像个跃马花间的小阎王,而不是锁在轮椅上期期艾艾、怨天尤人,男人眉目的明灿旖旎再昏黄夜中却如骄灼艳阳,“啧,有否深受感动当以身相许?” 陆以蘅原本还泛红的眼眶突得收回了情绪,恨不得在他胸口捶上一拳,奈何自己痛得浑身发颤压根使不上力连做个嗔怒的表情都很勉强。 陆以蘅很庆幸的发现自己虽然对于凤小王爷的言行极是悸动却已对这般调侃习以为常:“您对元妃娘娘做了什么?”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还有一场戏 您做了什么。 凤明邪装着讶异:“怎么,本王留给你的印象如此不堪?”好似什么阴谋诡计陷害他人都成了凤小王爷的专利。 “岳池姑娘说我是个言不由衷、口是心非的人,小王爷您也良善不到哪儿。”陆以蘅咬唇轻哼,盛京是个大染缸,这深受先皇隆恩盛宠的皇亲国戚更需要步步为营,若是纯白的像一张纸怕是脑袋怎么掉都不知晓,“元妃在行馆中如何接触堤上回来的杂役小仆,即便是晋王的手下也不曾去过旻江大坝更别提渗露坡,何况……” 陆以蘅轻着嗓子微微昂首挺胸:“臣女听闻晋王殿下在元妃离泗水的那天也被陛下遣去了封地,片刻也不许逗留。”这道圣旨奇怪又匆忙,陆以蘅早有疑惑,不问胡良泰不问顾卿洵甚至连青鸢也不多提,是因为她知道,这些三缄其口的人皆不知内情。 倒不如开门见山,凤小王爷喜欢懂装不懂。 陆以蘅的眼神有一系列的微小变化,疑惑、困顿,转而恍然明晰,她稍稍一愕:“陛下是不是知道了?!” 元妃与晋王同时“出事”只可能是关乎两人之间的某些宫闱秘密“曝光”了,年轻皇子、深宫后妃,这种微妙历朝历代都层出不穷,陆以蘅很早有过怀疑却一直没有证据,却不想,今儿个——莫不叫人当真捅了窗户纸?! 所以,这是一场分开的“处刑”。 而能做到的,必然不是圣上,唯独眼前这个还随性拂袖漫不经心的,凤小王爷。 她可不信谁人有这胆量,陆以蘅的眼神一动不动的定格在男人身上,小王爷耸了耸肩,指尖在茶盏上一叩,“叮”,有好听如同翠玉的声响。 “元妃死了,就在自己的厢房中自尽而亡。”忏悔也好,委屈也罢,血留了一夜一地,叫人看着瘆得慌。 “什么?!”陆以蘅惊呼,她原以为最坏的打算是天子将那女人囚禁冷宫却不想,那深宫娇宠竟选择结束生命,她呆滞半晌,“元妃一向小心谨慎,是出了什么纰漏才令她觉得无力回天……”陆以蘅喃喃,那玉面小狐狸在内苑这么多年恩宠,文武百官见了也要低头三思,她给自己打点的后路绝不可能轻易叫人拆毁,选择自尽是一场穷途末路,“莫非,胡太医查出的熄延当真是她设局?” 陆以蘅眉头紧蹙,脑中思绪翻涌,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矛盾又偏颇,“熄延”意在置她于死地,可这个节骨眼上动手实在不够明智,元妃对于自己的私情被拆穿根本毫无防备。 凤明邪没急着给她答疑解惑,而是慢悠悠的将新烛引燃替换了火光恍惚的灯花,他双手环胸倚在烛旁,火光将他侧脸照亮,神色半遮半掩:“你的伤药中不光混入了熄延,还有莒木香,莒木香用于钺陵驱虫,在宫中是禁药,参杂后足以麻痹躯体感官,可还记得眉佳?”他见陆以蘅点头才继续,“眉佳是延华宫大宫女有权出入钺陵,她伺机盗出莒木香在宫中私下买卖,元妃知情却一再纵容,不过是以眉佳和殷茂做幌子与晋王鸿雁传情罢了。” 陆以蘅张了张口,对小王爷这一番解释竟有些转不过弯来:“所以……元妃与眉佳是旧识,而殷茂与眉佳却并没有真正的私情?”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您从何得来证据证明?”陆以蘅震惊又好奇,元妃只要一口咬定与眉佳毫无干系又有谁可以将她们联系在一起。 “眉佳案中,除了莒木香毫无踪迹外,还有她常佩戴的茶花细银簪不见了。”凤明邪带着些许的引导的提醒,他喜欢看这姑娘自个儿解开谜底时脸上跃然而现的明光,那比你将所有答案和盘托出来的更有说服力。 “茶花细银簪……”陆以蘅沉思片刻,好似听过什么见过什么,“细银簪……对了,元妃也有一志!”呼之欲出,她说过,这深宫娇宠来了泗水后减了行头排场朴素了不少,云鬓上只爱簪小花,其中就有这般细银簪,莫非—— “不可能。”陆以蘅有些自嘲的嗤笑一声就要否则自己的答案,眉佳的花簪和元妃的花簪怎会是同一支,若当真是——这,这该说是巧合还是—— “眉佳在钺陵目睹了晋王与元妃的私情不敢声张,同时借机成为了元妃手中的棋子,一个为情一个为利,各取所需,但她是个聪明人,在元妃赐予的花簪中嵌入了鹿行子。”这些年眉佳托人送回老家成百上千的银子可都是能够查证的。 一个宫女何来如此多的钱财。 陆以蘅倒抽口气,不知是因太过震惊还是不敢置信,鹿行子的确是缀霞宫中特有的最能证明身份的证物,当初陆以蘅怀疑晋王也是通过这小物:“那陛下……深信不疑?” 天子对于自己妃子突然曝光的私情定会十分震怒,但愤怒过后冷静下来也许会从头思虑,元妃娘娘是否当真罪该万死,或者说,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凤明邪反而笑了起来,他不觉得这是一场困惑的迷局,到更像是一个老鹰捉小鸡的赌局,元妃赌输了,而拆穿的快意会令人乐此不疲:“元妃自知无力回天,这才羞愧自尽。”男人的话里没有一丝的怜悯,对于天子不忠的女人,何须他人慷慨。 他理所当然,端的是一副“人都死了,九五之尊再质疑、再不舍也无能为力”的流氓态度。 陆以蘅有些无可奈何的嗔怪,她倒是觉得这家伙的言辞之中隐约藏着挟私报复的爽快,因为眉佳的案子使得魏国公府家破人亡连陆以蘅也险些丢了小命,而大宫女与殷茂的背后究竟是谁在出谋划策,那些人前的奴才、人后的主子,谁也逃不了——男人有一张网还没有收,他言笑晏晏的将他们一个个引离盛京城来造就一场百口莫辩。 泗水,可不是皇亲国戚们的地盘。 只要拿捏了天子的情绪,生死便在一念之间。 凤小王爷对此得心应手,可一旦九五之尊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一个人,恐怕回应的将是滔天震怒。 陆以蘅打了个寒颤,凤明邪是个肆无忌惮喜欢擦枪走火的男人,越是锋利,越是乐此不疲,风平浪静对他而言毫无乐趣,千谋百算、运筹帷幄,都不过在他一手掌握之中。 陆家姑娘怔神发呆的片刻,就听得男人安抚叮嘱着上药静养,不出几日配合宁古果便又能策马扬帆。 “小王爷……”就在凤明邪跨出门去时,陆以蘅下意识叫住了他却欲言又止,想说声感谢又觉得他们之间这两个字太过于频繁而无意义。 “本王可以予你一些时间来好好思虑如何报答。”男人眨眨眼,眉目间似夹杂着屋外的明月光,少了旖旎多了狡黠,他一瞧就知道陆家姑娘的小心思。 看啊,心有灵犀一点通。 嘎吱,木门轻合。 喵呜——外头正在花架长廊下打盹的六幺听到了声响哧溜一下窜进了凤明邪的怀中,爪子在他臂弯胸口一蹬,男人突地呲牙捂住了肩头,好似疼痛难忍,黑猫儿察觉浑身长毛一竖。 “嘘”,小王爷的指尖落在六幺鼻尖示意它噤声,猫儿就老老实实软了身子。 “圣驾启程几日了?”凤明邪轻抚六幺锃亮的长毛,低声轻问似在自言自语。 这才能发觉,不远处的花树下早已直挺挺的站着那悄无声息的东亭。 “足有半个月。” “该至盛京了,”凤明邪微微仰头,月光落在他眼睫,“咱们,可要错过一场好戏。” 一场好戏。 皇家三人行,独自一人归。 元妃“病故”,晋王被遣封地,这么大的动静传到了盛京自会引起轩然大波,首先不信元妃药石无罔在路途中就这么魂归西去的是李太后,可穷追猛打的询问只换来天子的震怒。 更别提文武百官的战战兢兢,缘何? 多年下来,元妃娘娘把持后宫又暗通两省官吏,打通了多少的钱袋子,晋王借机暗插人手耳目更是千丝万缕,一夕之间,两大势力相继倒台,那这些与他们有联系的官员们自是人心惶惶,迫不及待的推卸责任企图寻找新的靠山。 朝中的局势将会发生一场大变,元妃把持的后宫与晋王掌控的半个盛京城武卫军都会在这种局面下分崩离析。 李太后不再多问,吩咐着将那曾经冲冠六宫的女人风光大葬,失去一个宠妃并不是什么大事儿,相反,李太后在某种程度都上更愿意寻找一个听话的、能为自己所用的“棋子”来成为圣上的枕边人—— 元妃盛宠时与老太后不相上下甚至比他这个母亲更得龙心,后宫这座大山从来只容的下一只老虎,李太后喜欢“吃斋念佛”也喜欢“通情达理”但不喜欢有人越权于她之上,元妃的死恰好可以让她培植新人,于是老太后“假惺惺”的悼念了一阵就紧锣密鼓的安排起了选秀。 比往年更盛大、更隆重,毕竟,要安抚陛下这受了伤的龙心。 第二百一十九章 惹到小公主 至于晋王明狰,天子对这个儿子实在感触颇多,明狰是个俊秀的少年郎与自己年轻时几多相似,行事利落、沉默寡言,甚至连笑都很难见到,他从未在自己面前表现过任何的不敬,从方方面面来看都是九五之尊的左右臂膀,可谁能料到这样一个孩子竟然私通了自己最宠爱的妃子——天子的欣赏和信任都变成了自我羞辱。 泗水的官员们不知晓,那个晚上,元妃和盘托出,而晋王殿下夜半三更便跪在了九五之尊的房门前,也许为忏悔,也许为开脱,而天子却连房门也未曾打开。 宠妃与皇子即便没有私通也有利益勾结,传出去岂非皇家颜面丢尽! 天子怎可忍受这般侮辱。 九五之尊恨,恨意涛涛。 然,这场闹剧并没有就此结束,为什么? “罪魁祸首”一个“病故”,一个“流放”,天子的气没有地方发泄自然要撒到文武百官的头上。 任宰辅是头一回见帝王这般兴师动众要求吏部将近年来所有封疆大吏、朝廷要员的调任和升迁册子都搬到了金殿。 整整三天不眠不休,男人阅完批复了所有的折子。 汪公公胆战心惊,他很清楚,这是帝王要算账了。 “呯”,九五之尊手中的折子被狠狠掷在地上,吓的老太监腿脚一软就跪了下去。 “这些人,放出盛京,随便撵去什么地方做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天子拍案,震得茶盏晃动,明黄衣袖扫过另一叠折子也散落在地,“这些,送去督查院给朕好好查查!”曾经与元妃、晋王包括相关人员经手的提携和谄媚,如今都成了结党营私的阴谋和证据。 九五之尊眼不见心不烦,一手遮天下的瞒天过海让他如芒刺在背,好似凤明邪有意无意的提及关于眉佳案中的千丝万缕让这久坐高阁的人徒然丛生了危机感,朝廷之上、儿女膝下就连自己的枕边人都可能明目张胆有着两幅面孔,他们串通一气,让天子成为了高高在上却无权管辖的傀儡。 岂能纵容。 汪得福吓坏了,战战兢兢的趴在地上捡着散乱的折子,不忘小心翼翼的劝慰:“陛下……陛下,您别气坏了身子。” “气?”天子嗤之以鼻,满满自嘲,“朕没这个资格,什么青年才俊、什么台阁生风,有多少人伙同皇亲国戚将朕也玩弄在股掌之上!怎么,还要朕感谢这些‘国家栋梁’为大晏朝选贤纳良了不成?!”一个个的以公谋私、党同伐异,这么多年下来吃里扒外的模样,那就是养条狗也该换来了忠诚,天子说到气头上将热气腾腾的茶盏横扫在地。 哐当,茶水打翻在汪得福的手上,老太监烫的呲牙咧嘴可哪里敢吱声,低着脑袋唯唯诺诺。 “还有这位……朕最是欣赏的这位,”九五之尊的手里捏着折子,反反复复敲打着案几,似是斟酌良久,反手冷笑着撕了纸张,“秦徵与晋王向来关系费钱,他曾是任太傅的学生又深受明狰提拔,盛京里的为官之道没有非黑即白之说,朕可以理解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可不能容忍——他知情不报。”想当然耳,在天子看来,秦徵对于晋王与元妃的事很可能是知情者,毕竟殷茂的升迁可是经了秦徵的手,可即便不知情,他也得算上一分罪过,天子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把他送去慎刑司,治个渎职之罪,廷杖八十!”九龙御座上的人,拳头捏得死死的,连这话都似咬着牙根崩出。 喝! 汪得福倒抽口气险些瘫软在地:“使、使不得啊陛下!”廷杖八十,这谁人受的了,普通文官儿那就是二十个大板子下去都要了半条命,八十——呵,那不就是没想让秦大人留下口气嘛! 天子是在气头上,所以一股脑儿懒辨。 可汪得福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更惹恼了天子:“放肆!你个狗奴才还敢与朕讨价还价,怎么,朕现在连决定一个罪臣的生死都不能了?!汪得福,你是不是也想进慎刑司!”老奴才陪同圣上半辈子,已给了不少脸面。 汪公公满头大汗浑身燥热的动弹不得,他恨不能现在脑袋一黑干脆晕过去了事,这秦大人向来自命清高与百官虽谈不上交情深厚却也未有诸多矛盾,成了驸马爷后更显左右逢源,明玥小公主可是将他看成水中月镜中花,得,殿下宠着他呢,两小夫妻如胶似漆,现在,天子大动肝火要把秦大人给“赐死”,这还了得?! 谁顶得住龙颜震怒,汪得福从金殿软着腿脚带人去了保和殿奉旨“捉拿”秦大人,这保和殿里的学士们可傻了眼,倒是秦徵反而不慌不忙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没有任何的质问和反抗,男人聪明,自打得知晋王与元妃在泗水“出了事”后估摸着天子该顺藤摸瓜了,这段日子盛京城里风言风语、人心惶惶,多少的官吏嚷着“冤枉”进了牢狱,现在对于秦徵,天子必然也是要出这口恶气的。 帝王没有直接摘他的脑袋,已是皇恩浩荡。 秦徵神色沉沉,进入慎刑司的时候,奴才们可都看呆了,毕竟这儿虽管辖宫中乱事可多的是宫女和太监,秦大人这位高权重的人怎么也沦落至此,显然,天子压根不想给他半分的面子,而是在敬告他——秦徵,是皇家的奴才。 一辈子都是。 “秦大学士这是犯了什么事儿?”慎刑司的主事邵大人小心询问着汪得福,秦徵才华横溢又深得明玥公主喜爱,这要是掉了根毛儿,小公主不得把他扒皮抽筋?! 老太监白了他一眼,别问、别管,天子的话就是旨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秦大人,对不住了,”汪得福无可奈何,朝着一旁的奴才们示意,几个小太监已经上前来将秦徵的官服官帽一一解下,“来人,杖刑!”汪公公大喝一声。 可奴才们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敢捏着大板子上前来,邵主事一看,咽了口唾沫催促道:“愣着做什么,没听到汪公公的话吗!” 奴才舔了舔唇角,这才将秦徵的双手用左右两边的铁链子锁起来,几乎是半吊着,红漆的木棍子粗重,上头可见些许干涸血渍,也不知上一个倒霉的犯人死了没有,秦徵闭上眼。 他不闻不问的态度,反而让邵主事心里发毛。 汪公公看着不敢下手的侍从,尖声:“用力地打!”圣上的旨意还由不得他们这些奴才来斟酌,你们不下手,那就轮到自个儿被吊着打个半死了。 侍从互相对看一眼,终是下定了决心般向手心啐了口唾沫,抡起棍子朝着秦徵的脊背重重地打下,秦徵咬牙闷哼,痛楚一下子就似能透过血肉传倒胸腔,震的五脏六腑都翻腾了个遍,奴才们第一棍子下去了,自然第二棍就不会再手软,就那么来回片刻,秦徵满头黄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就连背后都渗出了血渍,粘粘腻腻的沁了一片。 汪公公看的是浑身起毛儿,秦大人是个文弱书生,这么十来棍子下去已经气若游丝,他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可再一看身边同样脸色不好的腿脚打颤的邵主事,汪公公只得抬首挺胸佯装镇定。 “大人——大人,不好了!”外头突然有个小奴才哭爹喊娘、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 邵主事惊了个趔趄拂袖怒嗔道:“何事惊慌!” 那小奴才的脸上有一片红晕显然是叫人狠狠扇了耳刮子,他吞着唾沫星子:“公……公……” “公什么!” “本宫的道儿,这些狗奴才也敢拦着不成!”那奴才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口已掠进一道明光,艳丽的好似夏日晴空下飞窜而出的小黄莺,明玥公主。 来势汹汹。 邵主事和汪得福一瞧忙不迭跪了下来:“公主殿下您怎么来了……这儿是脏地方,您、您请移步花庭。” 明玥不吃这套,她一踏进刑堂,目光就闪烁不定,眨眼就定格在两人身后那被吊着的秦徵身上,奄奄一息、血肉模糊,小公主倒抽口气惊叫着跑上前去一把捧起丈夫的脸颊:“秦徵……”她不敢置信,“你们好大的狗胆,竟然当真对本宫的驸马用刑!” 小公主的心疼化成了满腔恼愤,挡在男人跟前,连眼底都浮现血丝,她今儿个恰好在内苑,也是方才听闻九五之尊大发雷霆派汪得福将秦徵送去了慎刑司,这不,她心急火燎的赶来,想着秦大人是当朝大学士又是自己的丈夫,朝廷上下哪个达官显贵见了都要给他三分颜面,她就不信,慎刑司里几个小杂役敢对秦徵动手。 可现在呢,自己的丈夫没了半条命,明玥气的泪花都噙在眼角:“反了反了!”她怒喝道,“来人!把这两个狗奴才绑起来,廷杖二十!” 第二百二十章 她无理取闹 明玥公主这一声令下,外头涌进了不少武卫军,邵主事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腿脚软在地上就差磕头求饶:“公主、公主……饶命啊!”他惨叫连连。 “饶命?”明玥嗤道,眼神凛凛不带一丝怜悯,她挥手,身后那跟了数年的小奴婢碧贞已心领神会忙不迭的上前来将缚在秦徵手腕上的链子解开。 秦徵哪里还有力气站着,身体一软踉跄着脚步,明玥眼明手快抱住了他的腰背,指尖触到了黏腻的血渍,心头只觉发烫发痛,绕是碧贞也看得胆战心惊,秦徵可不是那些皮糙肉厚的莽夫,就是她这小奴婢瞧着现在那弱不经风的虚弱模样都要心疼个半日。 更别提明玥公主了。 “把姓邵的驾起来!”小公主掌心里湿润一片,她咬牙怒喝,武卫军们可不惧你是否“位高权重”,主子发了话就没有是非对错,几个侍从一下把邵主事给架了起来,邵主事个子不高,矮矮胖胖的,双脚呼啦一下离了地,心里头咯噔就仿佛自己的脑袋也要掉了,他哭爹喊娘的叫着“汪公公救命”。 秦徵一瞧,脸色比方才更是难看两分:“公主……”他蹙眉细细喘了口气,“您别……别为难他们。”邵主事是朝廷命官岂容得后宫女眷来干预,奉旨行事便是天子叮嘱! “你都被折腾成这样了,还要替这两人说情不成?!”小公主怒道,她是深宫内苑教养而成的金凤凰,可不管什么君臣道理、场面功夫,她就要自己快活!“本宫亲自来教训你这奴才!”她大喝,一把从腰际抽出随身携带的金穗长鞭,呼啦一下,鞭尾扫过的横风就好像带着火辣辣的撩触感。 啪,抽打在了邵主事的臂弯上,顿衣衫开裂,血肉模糊。 小公主的鞭子可不是谁人都受得住的,邵主事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半个身子已经发憷,矮胖男人嗷嗷大叫腿脚乱蹬,整个身子呯地摔倒在地上苦苦哀嚎。 一旁的汪得福吓得脸色惨白连爬都爬不动,这小祖宗可真是胆大包天,哪哪都敢闯上一番啊! “公主、公主殿下,这是、这是圣上的旨意与邵大人无关啊!”老太监拦不住也不敢拦着,脑袋低低趴伏,想要劝诫小祖宗,这儿不是什么深宫后院,这里是慎刑司,闹的乌烟瘴气那是谁也没好果子吃啊! “是吗?!”明玥冷笑,她一点儿也不畏不惧,反而脸上愠怒更甚,“本宫不管是谁的意思,汪公公,我念你在盛京城为皇家随侍几十年劳苦功高,若再挡跟前,就别怪本宫不客气!”明玥的金鞭“啪”的抽打在地上都仿佛能飞溅起火星,她心头这口恶气实在无地宣泄,尤其看到那在地上东滚西爬哀嚎不断的邵主事—— 原来,你这狗奴才也知道疼、知道怕,方才对秦徵怎么就不见得手下留情?! 公主气恼上心,对着邵主事又是一鞭子下去,惨叫连连。 “明玥,你简直放肆!”突地,门口一声怒喝震地所有人心头咯噔。 有道身影挡住了堂外的明光,阴影渗进乌烟瘴气的内屋,五爪金龙被黑暗笼罩显得阴郁狰狞,那声音低沉威严,带着怒火冲天。 九五之尊。 所有人不敢抬眼,忙都一溜儿的跪了下去,秦徵抿着唇角便已知今日的事不会善罢甘休,他稍稍踉跄也趴伏在地。 “父皇!”唯独明玥,不贵不叩首反而涨红了脸的跺脚怒嗔,她知道汪公公没有说谎,可就是因为向来疼爱自己的父亲没有给予半分的脸面却频频迁怒于秦徵叫她骨子里丛生出了委屈不甘和反抗的忤逆之意。 “身为堂堂公主,不顾律法大呼小叫扰乱慎刑司,你是疯了吗!”天子怒目而瞪,“朕向来宠着你,就教养出这么一个无理取闹的皇家公主吗?!”与那个恃宠而骄的凤阳王爷根本毫无差别,一个个儿女私情重过家国律法,对天子来说,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在藐视皇威,这是他无法容忍的逆鳞。 小公主当然知道自己理亏,可她不甘更不愿,咬着牙就要上前理论,袖子已被一旁的秦徵轻轻拉扯住,男人朝她摇了摇头,他岂会看不懂天子的意思,现在谁胆敢反抗一句,任是皇亲国戚、膝下儿女人都不管用。 明玥抿唇,眼底里顿浮现一片倔强,她感觉的到自己丈夫的手指还微微带着颤抖:“你也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吗……”若说方才她打了邵主事是因为秦徵,那么现在,她要与自己的父亲来好好一较高下,便是因为心里头这口火气,小公主拂袖甩开秦徵,昂首挺胸站在九五之尊面前,她本就是个俏丽的天之骄女,向来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花裙上金丝银线的绣色瑰丽折射出明光,曾经青涩的小髻留发已如妇人般盘起,明玥公主的脸上有着几分少女的娇俏,更添了数多小妇人的成熟,似乎这女人成家以后连意志都坚强了许多,丛生了与皇权和父亲相抗衡的理由。 “父皇您高高在上,一句话下来多少的人头都不够掉,”她对朝中人心惶惶也多有耳闻,“这段时间来,元妃娘娘病故途中,晋王个个又被遣封地,您一声不吭的只顾着大发雷霆,朝里上下淡其色变,怎么,现在就把气儿都洒在秦徵身上吗,若说不公,若说无理取闹,这个世上还有谁比您更甚?!” 所有人倒抽口气呆愣当场。 啪—— 清晰的耳光落在明玥脸上。 “反了——反了!”九五之尊的脸色从微微泛白变得一片涨红,连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掌掴下去的力道是自己也不曾拿捏的“重”,明玥踉跄着险些跌倒在地。 小公主嗤笑着擦去嘴角渗出的血渍,勉力站稳却依旧不屈不挠的盯着天子,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番赤裸的话有什么不对。 她不要低头,绝不。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别说邵主事吓得连眼皮子不敢抬,就连汪公公这辈子也没见过小公主这么张狂放肆对峙天子的时刻,仅仅因为,一个秦徵。 可明玥显然没有满足于自己父亲眼里的错愕和下狠手后那微弱的歉疚心疼,她如今只想自个儿畅快淋漓,小公主踏步上前,指尖捏紧了衣袖一字一句道:“您保护不了自个儿的女人,现在还不许儿臣保护自己的丈夫吗?!”元妃传回盛京城的旬报上说着是染了恶疾病入膏肓难以救治,呸,她明玥第一个不信,“怎么,元妃娘娘出了事,您却要把气撒在秦徵身上不成?” 明玥并不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她一心想要救下秦徵,一心觉得自己的父亲太过于偏颇,一股脑儿要扳回这局。 闻言,天子眼神中原本的懊悔和疼惜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竟是含恨的怒意,自己的女儿是个从来不理朝政的天之骄子,一心一意爱慕着秦家才俊,他的确有所迁怒,气愤之下下了狠旨,这会儿来慎刑司也不过是想看看吃了这下马威的秦大人是否知晓自己错了——九五之尊拿捏的分寸全叫这金贵的小公主毁于一旦,明玥纵着脾气,一发不可收拾。 九五之尊冷笑起来,目光在这对“同命鸳鸯”身上来来回回:“哈……你想救秦徵,好,你要怎么救?!” 明玥的后槽牙磨蹭二三:“父皇要打儿臣的丈夫八十大板,那么,我这个做妻子的就有权替他承担!”她说着拂袖已走到了刑堂中央,“碧贞,上链子!”小公主喝道,满脸是慷慨模样,现在,她要替秦徵受过。 秦徵倒抽口气浑身都颤抖起来:“明玥,万万不可!”他惊叫道,天子气恼的根源是他,而不是公主。 见他爬起身要去解下明玥手腕的铁链子,小公主叫道:“拦下驸马!” 碧贞哪儿敢不从,连忙将秦徵一把拉回。 天子漠然而视无动于衷,瞧啊,这一家子可真是相亲相爱,如今,他反倒成了恶人,那他——就来做这个恶人! “来人,杖刑!”九五之尊发话了,往后退去了半步。 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邵主事颤颤巍巍的跟着附和:“都听不到吗,杖刑!”一旁的几个侍从奴才抱着板子是骑虎难下,只好大力的一抡,闭着眼睛狠狠朝明玥公主单薄的后背打了下去。 小公主细皮嫩肉的从来没有受过这点儿委屈伤害,疼痛感一下就令她浑身发憷,眼眶里顿噙满了泪珠,可是偏偏咬紧着牙关不肯低头求饶。 秦徵心里不知泛滥的究竟是疼痛还是酸楚,明玥的隐忍触目惊心,他跪地朝着九五之尊爬去,脑袋磕在地上咚咚直响,原本已荏弱苍白的神色上更添楚楚:“陛下、陛下,您就饶了了公主殿下吧……她是您的女儿,受不得这般罪啊!”更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的奴才,分明是要下了公主殿下的颜面。 明玥养尊处优惯了,如何遭得住! 第二百二十一章 她怀有身孕 九五之尊拂袖置之不理。 明玥咬牙怒喝:“秦徵,你不用求他!”自己的父亲最是了解,她从骨子里透出的倔愤显露无遗,眼神里的锋锐带着放纵的艳丽,“父皇,您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会!”她挨了板子疼得呲牙咧嘴,却不肯在口头上妥协半分。 “朕此生,还未有后悔之事!”天子喝道,“重重地打!” 粗重的板子敲砸在后背上发出闷响,带着小公主刺痛一样的抽气声。 “明玥!”秦徵彻底慌了神,心知此刻再求九五之尊也于事无补,他爬起身上前一把抱住小公主的腰身想要替她挡住身后的重击,他从未有一刻感觉自己如此无能为力,在圣上面前,在妻子面前却连半分男人的气概和担当都无法实现。 “陛下……”秦徵眼眶泛红,这才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他苦苦哀求道,“微臣知错了、错在不该轻信旁人、不该混淆是非,不该欺君论罪,更不该——更不该误导公主……”令您的女儿与您为敌相抗,“微臣有错,您饶了公主吧!” 在帝王的面前,子女就和百姓没有任何的差别,这世上,天,只有一个。 明玥是因为秦徵才站在这里忤逆圣上,在九五之尊的眼底,这已是大罪。 小公主闻言狠狠瞪了自己丈夫一眼,眼底已有不堪的血丝浮现:“你……你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那个、那个从来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才是做了无数错事的人!”她声嘶力竭几乎是用着最后那点儿力气从嗓子里嚎叫而出。 女儿的倔强,秦徵的求饶,反而叫天子怒火中烧:“打!这么想做同命鸳鸯,就一起打!” 棍棒无情加身,汪公公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什么也不敢看。 吓软腿脚的碧贞胸口起伏不定,喘着粗气就朝九五之尊爬去:“陛下、陛下,不能这么打啊,公主向来身子娇弱……”这一连七八个大板子下去,明玥已经额头冒汗脸色苍白。 可碧贞还没有爬到天子的脚边,明黄龙袍一卷,碧贞“啊”的惨叫出声,身子已遭男人踹了出去。 “什么狗奴才也敢上来求情?!” 九龙至尊正在气头上,这焰火无人能平,碧贞一个小小的奴婢如何有资格,小丫鬟双眼通红,脑袋磕在一旁的刑具上撞了个窟窿不断的淌血,可她似感觉不到疼痛般伸手抹了一把脸,血泪模糊,丫鬟扭过头去看到的是秦大人半个身子护在明玥身上,大多的板子狠狠砸在他同样受了重创的后脊,而小公主早已支撑不住这痛楚和虚弱,晕厥过去。 碧贞大惊,或者说,她真真是吓了个半死:“陛下……您、您就算不顾及公主,也要顾着您的外孙儿呀!”她的脑袋磕在地上,咚的,就没敢抬起来。 突如其来的静谧令人窒息。 “什么?!”天子情绪正盛,他没听清楚也不想明白。 “公主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她受不得这板子啊!”碧贞的嗓音里全是哭腔,眼泪哗啦啦的混着额头的血迹斑斑流下,颤颤巍巍,又惊又惧。 天子呆愣当场似压根没有反应过来,他缓缓看向同样惊诧的秦徵,很显然,那男人也并不知情,神色仓皇的秦大学士更加惶恐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秦徵很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他双眼通红怒瞪,一把抓起了碧贞的臂弯,疼得那小奴婢齿牙咧嘴,“你为什么……不早说!” “公主……公主也是才知晓几天,她、她不让奴婢告诉任何人……”碧贞哇哇大哭尽已崩溃。 秦徵一把甩开她,也不顾天子的想法和旨意连忙松开了明玥的枷锁,小公主气息微弱不省人事,男人方寸大乱,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大学士竟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只是手足无措的抱着妻子不断询声。 天子这才回过了神来,脑中仿佛遭着一记重创:“太医——快叫太医!” 整个慎刑司乱成了一片,接下来,便是愁云惨淡长乐宫。 这是明玥公主出嫁前的行宫,昏黄旧烛光晕朦胧,自打午后慎刑司出了事,得知小公主受伤晕厥,后宫来了不少女眷探望,直待月色起蒙才渐渐安静下来。 当然,胡良泰马不停蹄的被宣来长乐宫来时着实吓了一跳,他在途中听说了闹事,心想着这明玥公主才刚诊出孕情没几日,当时还一脸惊喜悄悄叮嘱自个儿千万别声张,怎么突然——得,他匆匆忙忙赶来便看到那脸色苍白不省人事的小公主躺在床榻上,作为一个救死扶伤大夫的责任和使命感,忍不住吊起了声惊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喏,挨了十多个大板子。 一旁的碧贞唯唯诺诺不敢隐瞒。 “这是闹着玩儿的吗!”怀孕的人还打板子?!胡良泰当场就起了脾性怒喝,可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世上谁还敢打公主殿下的板子,只此一人—— 再瞧,那一旁的帝王神色沉郁正死死盯着自己,胡良泰咕咚吞咽了口唾沫不敢再多言,来龙去脉,那是一个眼神就清楚了。 定是小公主大闹了慎刑司,惹的龙颜大怒,如今两败俱伤。 九五之尊一言不发看着太医诊断、出药、叮嘱,他的目光缓缓挪到自己那骄矜的女儿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瞬这张苍白熟睡的脸出现在多年的梦中,那时候的小明玥会撒娇、会嗔怪、会仗着自己的父亲是个帝王而为所欲为,如今——她嫁为人妇,不,她已为人母,光阴转瞬即逝,只是这执拗的性子似乎变本加厉,天子心里不知泛上的是否有一分旧年的酸楚,孩子已经会仗着用自己的把柄来向长辈发难,明明怀着身孕却一点儿也不自爱自珍非要惹他动怒——父皇,您一定会后悔的! 天子眯了眯眼,将那些泛滥的心疼统统收回眼底。 “好好照顾她。”男人终究只是沉沉叹了口气简单交代便出了长乐宫。 秦徵寸步不离,胡良泰已经为他的伤上了新药,绷带轻轻缠过年轻学士硬净如玉的后背,老太医看着天子远去的身影,也不由感慨:“秦大人,公主和孩子都是福大命大的人,这一次是保住了,可她是个小祖宗,改一天指不定还能闹出什么来,”胡太医实话实说,明玥以前在内苑没人招惹的起,她是花落谁家谁家耀,可也是一种“遭罪”,“您是她的丈夫,多护着、多担待。” 胡太医诚恳极了,这对夫妻叫人感慨良多,明玥打小喜欢秦徵却得不到他半分青睐,虽然结为了夫妻可有眼睛的人都清楚,秦徵的心里对这天之骄女一直保有着敬意和距离,他不像夫妻,倒像极了君臣。 这是对于小公主的不公平。 秦徵若有所思,沉声应承将老太医送出了长乐宫。 烛火晃了一阵,明玥依旧昏昏沉沉,偶尔眼界微微颤抖似要醒来却一只没有睁开眼。 秦徵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榻旁,似个木头,等过一刻又一刻,目光缓缓流连在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她本就是个娇气的丫头,秦徵对明玥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偶尔出入深宫的照面,张扬跋扈衬着朱玉华贵的衣衫,转而,这个骄傲的丫头在尚宫局哭成了泪人,似一眨眼,变成了自己的妻子。 秦徵伸手轻轻触上她的脸颊,难怪近月来她总是体乏犯困,连身体都似都微微丰腴起来,他却从未追究关心,是自己这个丈夫当的太差劲了,明玥纯粹是因为他闯了慎刑司才糟了这般罪。 他没有任何的理由和资格去怪责她。 男人的眼眶发红发烫,手伸进被褥握紧了小公主的十指,那指尖微微有所触动,明玥好像能感受到秦徵压抑的那份苦楚和动容,眼睫颤了颤,幽幽转醒。 她感觉的到背后依旧火辣辣的,眼帘里映入的是丈夫紧张关切的脸庞,似是许久没有见到秦徵对自己流露这般情绪,她有些受宠若惊,尤其是男人那快要掉眼泪的模样:“你……是因为感动,还是心疼呢……” 她气息不稳,一句话也要费好多的力气。 秦徵连忙按住她的唇:“不许这么胡闹了!” “我不想胡闹……”明玥轻咽口气,“我只是太心急了……所以在慎刑司闯了大祸……是不是?”小公主低垂眉眼,眼睫上挂着晶莹水渍,楚楚可怜。 男人伸手托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颊:“为什么不说?” 明玥当然知道他在“质问”什么,公主怀孕是多大的事,别说秦家那就是整个皇家也该普天同庆,可这丫头什么都捂在怀里。 “我也是……这几日才知晓,今儿个去宫里绛紫阁便是拜访淑嫔想请教请教……”淑嫔怀了龙胎八个月,明玥不想惊动任何人所以直接去向个孕妇询问相关事宜。 “我是问你,为何不告诉我。”秦徵打断了她的话,男人在意的是,身为丈夫,为何不能第一时间得知自己妻子怀孕的事,明玥是故意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这话不爱听 如果有可能,小公主还会继续隐瞒下去。 秦徵目光灼灼不由她闪躲,明玥细弱的喘了口气,背后的疼痛叫她眼底浸上烛花闪烁的泪光,我见犹怜。 “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因此开心……”她甚至有几分怯懦,担心着自己的丈夫对于这样惊天消息的反应,也许只要一丁点儿的错愕和厌恶,就会让明玥觉得很受伤。 秦徵彻底的呆愣住了,小公主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娇娇女,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担惊受怕顾及着自己情绪的丫头,她对于这段感情从来都是全身心付出的那一个,而秦徵,受之无愧、漫不经心。 男人没有一刻如此厌恶自己。 明玥没有听到秦徵的回复,她再次急切开口,似想要挽回自己的半点尊严:“我知道……你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喜欢我,”丫鬟和奴才们讨好的话不再能够冲昏公主的头脑,她嫁给了秦徵,便意味着,不能再浑浑噩噩的做梦了,“你念念不忘的是魏国公府的陆以蘅,可是秦徵,我们已经成亲了,我们才是夫妻……”她紧紧抓住男人的手,手掌心里发热发烫,连同眼底掉下来的泪珠滚落在秦徵的手背,烫的男人忍不住想要抽手而不能,明玥不再无理取闹,而是剖开自己的心扉赤裸裸的摊在丈夫面前。 “你和我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一心想要为了你去改变,甚至可以为你生死在所不惜,你真的……真的不愿回头再看我一眼吗?” 明玥公主句句肺腑,叫人难以抗拒,她的哭腔里都带着一丝凄凉和惨淡,这是她第二次问出如此恳求的低声下气的话—— 秦徵,我这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看我呢? 那春光明媚的尚宫局里,公主将爱恨化成悲情,哭的肝肠寸断,她在这个男人的面前从来没有一丁点儿撒野胡闹的资本。 秦大学士震惊地浑身僵硬,脸色变了三变,似是从胸腔里徒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痛楚和崩溃,明玥——是多好的妻子,他颤栗着手一把将那个梨花带雨的女人拥进怀中。 “对不起……”秦徵一遍一遍细碎念叨,好像千言万语只能化成这样三个字。 “我不要你的道歉,”小公主轻轻搂住他的腰背,细心的尽量不触碰道男人的伤口,她能从秦徵的口吻里听闻微微啜泣的声音,明玥松开手捧起丈夫的脸颊,瞧啊,他还是那个丰神俊秀、心高气傲令自己一见倾心的秦大学士呀,还是那个心底里最依恋可靠的男人,“秦徵,你的心里一直藏着当年太皇太后的那道懿旨。”所谓的“天作之合、相敬如宾”不过是疏漠和防备,明玥吞咽吓嗓子眼里一直掐着的气息,刺痛叫她眯起眼勉力用手肘支撑着身子,颤巍巍的握紧了秦徵的手。 秦徵一愣,他的手中是一颗铜雀金珠。 正是那日他为了救陆以蘅而被迫舍弃的“誓约”。 “你……”秦徵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为何这颗金珠会出现在明玥的手中。 “如果你一直那么不开心,我愿意还君明珠。”小公主死死咬着唇,似这句话带着巨大的决定和不舍却依旧逼着自己斩钉截铁。 掌中的金珠好像被烈火灼烧过一般炽烫,秦徵必须要承认,自打被迫与明玥成婚后,他有着比过往更多的懊恼甚至无时无刻不在思虑着曾经,这场“佳偶天成”从一开始就是“胁迫”,就是“威逼”的一部分。 秦徵从骨子里有着反感和厌恶。 他无法全心全意的重新接纳明玥公主。 可明玥呢,她为了自己辗转反侧,学着温柔体贴、学着善解人意,也许每每的敷衍都成了她的心头刺,然后自己一片片拔除,痛楚被生活融化进了骨血,默默承受。 小公主花了很多的心思去将铜雀金珠寻回,甚至此时此刻还要佯作笑颜装着大方理解的说着——你若不开心,我愿还君明珠。 秦徵被她这番言行所震撼,脑中竟是茫然一片空白,他得不到陆以蘅的任何青睐,可为何还要伤害眼前一心一意为自己赴汤蹈火的人呢。 明玥真的很傻,可,他秦徵枉称聪慧,却实实在在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男人“啪”的捏紧了掌心朝着窗外狠狠一掷,金珠带着烛火的光晕划过,悄然落进了不知名的角落,他一把将泣不成声的明玥搂在怀中:“不必了……我秦徵已有这世上最好的妻子。” 所有的迁就化成了心疼,自打他听闻远在泗水的陆以蘅出了事后就茶饭不思,多次前往六部打探官衙传递上来的旬报只是为了得知那姑娘是否平安,那种感觉虚无缥缈,连自己也好像行尸走肉在浑噩度日,可现在——他将明玥抱在怀中时却实实实在在的拥有了血肉之躯,拥有了一个人最完整的感情。 有付出,就该有回报。 他为陆以蘅的愁眉不展在妻子的眼里是一种嘲弄和讽刺,若是放在以往,明玥那骄纵的性子定会大闹一场,可如今,她渐渐地淡然了,渐渐地……放弃了。 从少女到少妇,每一分寸的改变都在证明着,她爱他至死不渝。 明玥听着秦徵发自内心的感慨,眼泪止不住的浸湿了他的衣襟,这让秦大学士的心疼一发不可收拾,忙抽着素花锦帕替妻子擦眼泪却不知道究竟该用什么话来哄一个哭鼻子的女人。 明玥鼻音软软道:“我这样,是不是好丑。”妆面大概都成了大花猫。 “不,你比任何时候都美。”秦徵突然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的妻子开心,因为他看到小公主噗嗤笑了。 男人将案上留下的温热汤药端来,小心翼翼的舀着汤勺悉心的喂她吃药,明玥受宠若惊。 “苦吗?”男人轻问。 小公主吞咽一口忙摇头,秦徵的真心相待已经让所有的痛楚都成了甜蜜,她现在高兴都来不及,眼见汤药见底,明玥的之指尖搭住他的手腕,推离瓷盏,神色微微一定:“我知道父皇迁怒你是因为晋王哥哥,我不清楚泗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定难以宣之于口,这段日子朝中局势大变,你一定要万分小心。” 秦徵倒是很诧异这养在深闺的娇蛮公主还当真为他的锦绣前程考虑良多起来。 “我的话不中听,也许,你也不爱听,但必须告诉你,元妃娘娘在后宫根基极深,六宫十二殿中少不了她的耳目,更别说当初偏隅剿匪的暗藏汹涌,”明玥朝着秦徵点了点头,她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女,她也可以为了自己的丈夫和家庭披荆斩棘、千谋万算,“这次离京就像是断了翅膀的鸟儿,你也瞧见她的下场了。” 元妃死了,死的莫名其妙,所有人都说是病逝途中,可小公主不相信。 “我不相信是父皇下的手。”元妃死,只可能死在别的皇亲国戚之手。 秦徵眯了眯眼:“你怀疑……” “我没有怀疑任何人,”明玥抿了抿苍白的唇,她已经学会在深宫内苑不要用百分百的确定来“嚼舌根”,“只是听闻陆以蘅在泗水出了大事牵扯到了元妃娘娘,当初小皇叔没有选择送太后回京直去了泗水,他的心里自然是向着陆以蘅的,晋王哥哥和元妃只不过是糟了算计罢了。”小公主的糊涂里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一份清明,当初宠爱她的元妃香消玉殒了,如今的深宫不再是她们的天下,而她,要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出这条路来,“陆以蘅绝不是大家看到的那么正大光明。” 在很多人的眼里,这个罪门女就好似飞上九天的小黄莺,朝夕之间闻名天下,她成了一种荣耀,成了一种传奇,也成了盛京不少官员心里的那根刺。 明玥见秦徵若有所思的模样,蹙眉压低了声:“我怕你对她的旧情会坏了秦家的锦绣前程。”秦徵若不防备陆以蘅,将来定有罪受,这话自然还有另一份含义,瞧啊,你对她念念不忘,可她对你呢,千里之外还能引你惹祸上身,她压根就从未顾及任何的情义。 秦徵细细抽了口气不知是否有所领悟,看到小公主担惊受怕的模样喟叹安慰:“放心,圣上并非当真要我的脑袋,”他抬手轻抚明玥的小腹,温柔极了,“我回小心的。”他将公主搀躺回床榻,盖好被褥,“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别让我担心,知道吗?” 公主可抵不住秦徵这般轻声细语,乖极了点头,眨眼就看男人转身要走,她连忙扯住宽大衣袖:“你……你要去哪里?!” 秦徵拍着她手背,怎么自己离开视线一会儿都要被“问责”了,可现在他没有丁点儿的不耐烦,反而乐的高兴自己妻子的黏人程度:“方才有人通传,兵部有急件,所以圣上来不及等你转醒就回了金殿,我不能不闻不问,去去便会。” 小公主这才娇嗔着满意地松开了手。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兵部的急件 秦徵出门时恰好遇到端着滋补汤正要进来的碧贞,吓得小丫鬟险些打翻了药盅。 “好好看着公主,有什么事都尽快告知我。”他叮嘱道,下意识的回头又瞧了一眼屋内,明玥神色虚弱憔悴正朝着自己勉力微笑。 秦徵会以一笑安心离去。 碧贞没有急着进屋,她看到男人行色匆匆的身影消失在月光疏落后,这才跨进堂门轻轻掩上门扉。 烛火虚晃。 “公主……”碧贞低唤,玉珠帘内的身影撑着手肘缓缓爬起身,小丫鬟忙将药盅搁下将枕头垫在了明玥的背后下腰处。 小公主双颊和唇色不带红润,眼眶底下的红肿我见犹怜,碧贞瞧着颇有触动:“公主,您这代价未免太大了,若是伤到了身子孩子可如何是好啊?”天子的怒气和慎刑司的板子都叫丫鬟胆战心惊,现在都不敢去回想。 明玥杨眉挑起,指尖从一旁的床头小案上拣了颗酸梅丢进口中,缓缓道:“秦徵那样的男人,想靠一个孩子来拴住是万无可能的,要以心换心。”她的眼角余光中没有了楚楚可怜,增添的是绝艳风情,“这十多个板子换他从此对本宫死心塌地,值。”明玥口齿清晰没有了方才嘤嘤啜泣的模样,反而显得冷静冷厉,她岂会不知自己的父皇并非当真要摘了秦大学士的脑袋,可她偏要作着自己张狂无忌的公主姿态硬闯慎刑司,用一场苦肉计来逼得秦徵百般懊悔、回心转意。 碧贞似懂非懂的点头,难怪,公主闭口不谈她怀孕的事,原来心底里早有了一个一股脑儿和盘托出的计划。 “晋王哥哥神机妙算在去往封地前已云书相托,我才能借机收伏秦徵。”明玥眯了眯眼,她对于身上的疼痛毫不在意,一手轻轻抚着小腹,这儿还有她和秦徵所有美好的未来。 “驸马这次对您的态度着实大变,若他愿与公主殿下夫妻一心、同仇敌该,将来朝堂之上定也能平步青云,只是……”碧贞的眼神下意识的在那门扉逗留了一圈,俯身压低,“只是晋王失了盛京城的权,天子的雷霆之火不易熄灭,许还要降罪于他,咱们是不是该与晋王少些接触?”碧贞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可还知道“趋炎附势”四个字怎么写,说穿了,谁风头盛,你就跟着谁,谁若是一朝倒霉失了势,你就赶紧撇清关系随着人潮多踩他两脚,“可惜了元妃娘娘,盛宠之时遭逢厄运,缀霞宫的三个孩子将来该何去何从……” 碧贞不免生出几分深宫女子的幽怨来。 再美丽,再盛宠,再尊贵,都敌不过九五之尊一句话,转念回来,物是人非。 “没有了母妃他们只能过继给后宫几位没有孩子的嫔妃,全凭自个儿的造化,”明玥想了想,指尖的酸梅滴溜溜转了转,“至于晋王哥哥嘛知道自己暂时是回不了盛京了,他在示好于本宫,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小公主的眼神微微一锐,指尖已将青梅掐出了水渍,“更何况,陆以蘅不还在泗水风生水起的吗,可真叫人碍眼。” 秦徵与自己成了亲,可满心满眼都在偷偷想着那个姑娘,明玥将所有的嫉恨都藏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 “眉佳的案子都没让她掉脑袋,”碧贞是为自己的主子受到过的冷待抱不平,那不将大晏律法放在眼中的张狂姑娘,杀了程家夫妇都可以从断头台上活着走下来,呸,她心底里充斥着厌弃,“若不是凤小王爷护着她,早该满门抄斩了。” 明玥嘴角一撩尽是冷嗤:“本宫那位小皇叔的确惹不起……”那男人说亲不亲、说疏不疏,公主对常年在凤阳城的人并不了解,可不代表她看不出自己父亲眼底里的防备,“他为了陆以蘅甘愿冒天下大不韪,别瞧父皇仁心仁德没将事儿闹大,可那账本上都记得清清楚楚,本宫瞧着,父皇也该动手了。”泗水一闹,死了一个深宫娇宠,遣了一个皇家子弟,还不够触到天子的痛脚吗,“倒是陆以蘅……山洪席卷都没将她置于死地,真是福大命大。” 明玥哼着声,碧贞一愣,陆家小姐发生了什么公主殿下的耳目交代的一清二楚,可偏偏没有告诉秦徵,任由着那男人在圣上离京之后还心急火燎的四处打探。 她当然是故意的。 碧贞服了服身:“可要奴婢看着魏国公府的陆仲嗣?” “那个败家子成不了气候,眉佳的案子让他上了风口浪尖,可不能再拿来作文章了,瞧他如今一门心思的在东书院中做个小侍从不亦乐乎,本宫反觉得顺眼多了。” 碧贞连忙点头称是,败家子安分守己的很,不是在国公府就是在东书院,再不然偶尔邀约府尹江维航大人一起吟诗作对、谈天说地,倒当真要成了儒雅人物。 “倒是兵部急件,你可曾听说是什么事?” “方才金殿的小六子来送膳,奴婢多嘴问了两句,听说是南召总督阳将军传来了八百里加急,具体便不知了。”碧贞将枕头笼好,替明玥轻轻捏着肩膀。 “南召总督不是在驻守永兆城吗,永兆位于三国边境,定是和外族有关。”明玥眯了眯眼,蹙起眉时脑中一阵晕眩,她忙扶额。 “我的公主殿下,那可不是咱们能操心的,您现在只管好好地养身子,否则驸马爷第一个要宁的可是奴婢的脑袋。”碧贞噗嗤一笑,见状忙替她揉着额角放松,她是个服侍女眷的奴婢,管不得什么天下大事,军国要政。 明玥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头倒也是舒心美滋滋的,这便掀了被褥安安稳稳躺下了。 呼哧,碧贞吹熄了烛火。 一片寂静。 秦徵深夜此去六部心里自然也有了个料定的数,只是他没料到三更半夜六部大堂竟还如此热闹,几位尚书大人非但没去歇息就连任宰辅和石大将军也正高坐堂上,愁眉不展。 诸人见到秦大学士纷纷客套寒暄一二,午后明玥大闹慎刑司人尽皆知,自然也包括得知小公主身怀六甲,只是现在不是谈论小事小非的时候。 “六部急件,究竟何事?”秦徵开门见山,没必要将他撵去照顾明玥,圣上既然没卸他的位,他就得谋其职。 “南召总督阳将军求兵,迫在眉睫、非同小可。”兵部尚书大人言简意赅,将手里的八百里文书丢给秦徵。 “那是永兆驻城将军,可是北戎有了异动?!”大学士一目十行,犹记得半年前北戎军队已在丹古河附近逗留惹人警觉,迟迟没有行动莫不是在等什么东风战机。 “十天前的丹古河塘报上传,北戎一个月前派出数十骑兵队攻占了尙渚台,周遭燕郡,、奉元皆沦为阶下囚,丹古河以南的域氏喀尔伯特部族被屠了个精光,如今已尽入北戎之手。”吏部尚书孙延平朝任宰辅瞧了眼,平静道出。 “什么?!”秦徵大惊,北戎为何突然之间如此雷厉风行,不似一时兴起倒像是筹谋已久,他扭头看向石大将军正睁着的边疆战事图,目光闪烁起伏不定,“域氏与北戎交恶多年一直为争夺丹古河南北地区两族纷争不断,我大晏虽一直未出兵调节却也时刻关注。”秦徵踱步到地图前。 石海将军已抬手狠点在了三国相交的边缘定定道:“他们恐怕是想借域氏尙渚台为板,上下夹击,以便攻下我孤悬西北的永兆城。” 众人纷纷看向那半壁江山图,烛火影影绰绰就好像所有人惴惴不安的心情,永兆城在大晏疆域最西北,东临域氏,西靠北戎,若遭遇两边夹击则腹背受敌,很容易被外族所侵,而其又是锦邑、洛省的水路连接枢纽,关系了两省百姓生死。 非同小可。 所有人屏气凝神,六部里有一丝窒息错觉。 “诸位怕还少提了一句,这丹古河可不是普通地方啊……”有人细细添了句,好像要提醒这堂内的所有人。 任宰辅深吸了口气,手指不断摩挲在早已凉透的茶盏上:“丹古河外的飞梁桥距武怀门不过几十里,当年魏国公便是与北戎大军鏖战在此,虽全军覆没可那蛮族也损兵折将代价不小,这次他们有的放矢,兴许想要讨那十年前的血债血偿。” “岂由得那些蛮子如此张狂放肆?!”兵部侍郎朱大人沉不住气拍案而起,十多年了,他们大晏也有着一腔热血等着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石将军,你怎么看?”任宰辅颇显沉稳,示意诸位稍安勿躁。 石海捋着胡须,他身经百战当年可没少和北戎交手,最是有说话权:“阳将军求兵是为稳妥起见,永兆城所临的洛州恰有余戟大营做后盾,出兵及时数日便可抵达,北戎此番狼子野心,若朝廷不给些许表态,他们怕真当咱们是好捏的软柿子。” 显然,石海是赞同出兵相援。 第二百二十四章 出兵凤阳城 “秦大人呢?”任安了然又转头问起秦徵,堂内的尚书大人们显然已经表过态了。 “论起国家军事、行兵打仗,我可不及在座诸位,”秦徵很是谦虚也懂再此刻需韬光养晦做不得出头鸟,“陛下想来已经得知了消息,可有圣意?” 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九五之尊身上。 兵部尚书就忍不住抢话,怨道:“陛下只让书信一封发往泗水。”他不懂九五之尊在想什么,现在阳将军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天子却没有任何的表态,泗水——泗水有什么,只有那个招摇过市的皇亲国戚。 要尚书大人说起来,凤小王爷就压根不需要知道关于北戎和大晏的往来,那个家伙不在这惹是生非岂不更好,军国大事,他们商量了、天子过目了,就直抵阳将军处,令行禁止、一目了然。 秦徵踱步思虑二三:“兵是一定要出的,否则下北戎下一步便是叫嚣我大晏,飞梁桥分界他们不满已久,如今余戟大营养兵八万,可也不能全赌在上头,陛下既然发信泗水便是有了打算。” “是何?”朱大人跟上一步急切细问。 秦徵的目光看向了任安,这堂里若说还有谁心知肚明,便只有能揣测圣意的宰辅大人。 “凤阳城。”任大人接口缓缓道。 众人纷纷怔神,石海将军拳击掌心恍然大悟:“不错,凤阳城外的靖良营中还有十万雄兵,当初是先皇帝亲授守将兵权给阮方将军,虽未言明,可小王爷有权调动。” 那可是变相的授予兵权。 这么多年来无人敢轻易提及,不过是因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加上,凤阳王爷是个百无禁忌的天之骄子,他虽然沾过不少的祸事可自从封了地、赐了王后却是连一步也没有踏进过靖良营,在外人看来,凤明邪是个金玉其败絮其中整日里招摇过市的家伙,不管政要还是军事从来都没在他心头留过一寸。 渐渐地,也叫人给淡忘了这茬事。 可现在想来,那个五彩雀羽高高在上的男人手心里,还有着一支皇家命脉的军队呢。 真像是个昭彰轮回的局,究竟是由先皇帝编织,还是由小王爷改写呢—— 然而明白这其中意味的秦徵等人更清楚,天子,意不在北戎,而是凤阳,九五之尊在试探、在收网,他要慢慢折下所赠与出去的“天降神兵”。 几位尚书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瞠目结舌,这话是不错,可—— “那……那小王爷,能答应吗?”说句不中听的,一旦这靖良营的兵权动了就再也收不回凤阳王爷手中了,不管是战是和,不管谁人掌权,天子摆明了要将靖良营归于朝廷。 任宰辅摸着自个儿的花白胡须,也不知道是在点头还是摇头,只淡淡道:“他能不答应吗?” 是啊,给你个“国难当头”的帽子,一道圣旨下来,谁胆敢说个“不”字,这可不是什么“忤逆圣意”,而是身为皇亲国戚不将江山社稷、百姓安危置于身前的家国罪臣了。 众人窃窃私语着,难免惶恐不安、心有余悸,若北戎当真有战意那此时此刻开始,兵部、户部、吏部和下辖的百官都得忙着全国的物资和兵力调动,还得给西北三省百姓避难留下后路,非同小可。 任宰辅示意者诸位打起精神来,明儿个谁也不知道八百里快讯传回的究竟是喜是哀。 六部鸟兽一散。 宫墙道上红砖寂寂,任安的脚步踢踢踏踏的好像都能带起回音,骨碌骨碌,任府的马车来接老人家了,宰辅大人思来想去的,回头还是深深看了一眼羊肠小道。 马车回府已近卯时,盛夏的日光出的早,苍穹天边微微泛白,家丁们可不敢歇着,一听到动静全迎了出来。 老管家佝偻着脊背将任宰辅搀下马车:“老爷,府中有客人在等着呢。”他指了指正堂内的身影,烛火摇摇晃晃,那人影似也带着急躁,正不断左右踱步。 任安诧异,这“客人”莫不是等了一宿? 老头儿张望一瞧就知道是谁,他呲了下牙,拍拍老管家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封黄牛信递给他,低声叮嘱道:“安排几个靠谱的驿夫,八百里加急送往泗水,记着,要亲自送到他手里,这事儿……”老人家的手指在干瘪的唇上一落—— 这事务必不能叫旁人知晓,秘密行之。 老管家忙不迭点头就退了下去。 任安清了清嗓子,整整歪斜的衣襟,将官袍的褶皱捋顺,双手负背昂首挺胸的踏进了正堂。 “陆大少爷。” 泗水的汛期结束后,雨过天晴,七月满荷正盛。 原本圣上在时那无人胆敢靠近的行馆,如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时不时的还能听到铿锵呼喝声,飞云之下,苍穹万里,红缨枪如箭脱弦、疾走一线,一探一收都有着呼呼风声啸过耳边,荆钗布裙的无华却成了阳光下最好的明灿点缀,高高束起的长发利落又洒脱,在花树下划过的曲线弧度似都能带起一荷的清香。 那姑娘的腿脚伤好的很是快,如果,她不是那么着急着非要下床下榻舞刀弄枪的话,兴许更叫人安心。 只是陆以蘅耐不住这寂寞,还别说,英姿飒爽的模样这才能叫人醒悟过来,喏,还真是个夺了盛京城校武试艺头名儿的人,不少驻守行馆的兵士们都瞧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在一旁拍手叫好,偶尔蒋哲大人来拜访,嘴里直呼“哎呦喂”,瞧瞧,半点儿没大家闺秀的样子,可心底里竟也悄悄竖起了个大拇指。 呵,小祖宗一个。 青鸢跟个看西洋镜的小花痴般,只要陆以蘅耍把式,她绝对是第一个捧场的,曾几何时也想象自己拥有这一身的好本事定要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羡慕的眼睛里任是散着光华。 这不,蒋知府提着官袍急匆匆跑进行馆时险些叫人墙给撞翻在地上,他撅着屁股一着地,才抬眼就看到明光里夹着锋锐的雪银色箭头冲着自己面庞“锃”的扎来,疾风过耳,箭到眼前,“铿”,刺在了身边半寸之处,把蒋哲给吓得差点儿尿裤子时臂弯已经叫人稳稳抓住拉起了身。 “蒋大人辛苦了,”陆以蘅笑吟吟的看他呆呆愣愣的模样,“今儿个什么事慌慌张张?”难得见他心急火燎。 蒋哲回过神:“小王爷在何处?”他开口就问。 陆以蘅反手折了梨花枪:“没瞧见呢,许是去了安县?”那男人三天两头的四处巡查,陆以蘅腿脚能动以后倒是先回了一趟小柳树村,对,就是去见见那个救了她和凤明邪的乔妹儿,顺道将那有纪念意义的木椅子给送还了回去。 乔妹儿笑逐颜开的,原本的矜持和胆颤烟消云散,谈天说地好不惬意,时长带着陆以蘅东奔西走去一些连蒋哲都不清楚庄子里“视察”,可比文书里报告上详细有趣的多了。 陆以蘅瞧知府大人面有焦色来回踱步:“要紧事?” “这盛京城里来了急讯,需要王爷亲启呢。” 陆以蘅“哎”了声,扭头就瞧见门口的五彩雀羽晃了所有人的眼:“喏,说曹操,曹操到。”凤小王爷还没进堂,六幺已哧溜一下蹿到了陆家姑娘跟前不由分说往她怀里跳,得,现在这猫儿把她当成了半个主子,简直比与那凤小王爷还要亲近,陆以蘅讲手里的长枪朝边上一掷,那头的青鸢不偏不倚的娴熟接下。 蒋哲忙不迭把怀里今早收到的盛京城快报递到男人眼前,凤明邪草草阅过,眉宇有着些许触动,偷偷瞧了眼那已不安分的陆以蘅。 “说了什么?”那姑娘倒不是有心要打探,装着随口一问。 “好事坏事,想听哪件?”凤明邪摆摆手,蒋哲便行礼退了下去,周遭原本围了个水泄不通的侍从们也作鸟兽散去。 “好事。”陆以蘅想也没想,人生在世及时行乐。 “明玥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小王爷掸了掸袖袍上带入的尘灰,五彩雀羽漾出流光倜傥折花眉眼。 陆以蘅张口错愕惊喜,这的确是皇家的大喜事:“那……坏事呢?” “永兆城外,飞梁桥附近有北戎骑兵集结,域氏的尙渚台已落北戎之手,阳将军曾派两支小队暗查探访却杳无音讯,故而,求兵。”凤明邪撩袍入堂似也带进了一室的花香四散。 青鸢已奉上了茶盏退出房门。 陆以蘅跟在后头倒是对男人的话产生了兴趣:“无一人折返?入山越境不宜追究,怕是凶多吉少,”派出的侦查兵没有回程,自是掉了脑袋,她双眉微蹙,晴天日暮下的明光折过屋檐廊角落在她半张脸颊上,黛眉清浅略似悠扬,“飞梁桥离武怀门并不远,这次是冲着咱们来的吗?尙渚台被侵域氏可有向盟国求兵?”域氏周遭部族有着邦交结盟该风雨同舟共济。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还有个秘密 陆以蘅眼珠子转转,没听见凤明邪搭话,自顾自的解释:“咱们可以由他们借兵的动向来判定北戎的动向。”她响指一扣,明眸璀璨。 凤明邪眯了眯眼,这姑娘跟连珠炮一样的自问自答,好似一聊到行军打仗的话题,她这脑瓜子转的比谁都快,怎么对于男女情感问题就不见得如此灵光,每每需人撩拨的避无可避还不肯低着头承认。 陆以蘅没等到男人的声音,她有些迷惑的转头去看,却发现那家伙正颇有深意的盯着自己瞧,陆家姑娘下意识的抹了抹脸把自个儿从上到下审视了圈:“怎么,臣女脸上有花不成?”这般目不转睛,叫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清着嗓子故作镇定。 凤明邪挑眉,倒不是她脸上有花,而是这姑娘像朵花儿,外头紫藤的香气层层叠叠翻涌入堂,漫山遍野无法阻挡。 陆以蘅微微蹙眉已瞧见男人修长的指尖细细绕着水墨般乌黑的长发,她眼睫眨眨“踏”的一下就欺身上来抓住了凤明邪的臂弯:“盛京城暂时没有颁令,六部也没有拟旨传来,圣上却以书信相告,单单是给您的……”她喘出口气定声道,“莫非,他有意要您亲自领兵前去永兆城?!” 陆以蘅这话中,三分笃定七分意外。 聪明,凤明邪扬眉一笑满是赞赏却没有半点儿的惊异,好似自打拿到这书信他就已经明白九五之尊的安排:“本王有权调动靖良营精兵,况且无需回京复命,取道连蛹,经石没、过楚江、入永兆乃是捷径。” 陆以蘅瞠目结舌的呆了半晌,她怎不知道这男人还有兵权在手,想当初她为了在盛京城站稳脚跟、一鸣惊人可是在南屏做足了文武朝臣的功课,偏偏落下了这个富贵荒唐骨——这个,所有人眼底里横行无忌、百无聊赖的家伙,用着明艳昭彰、风流倜傥的皮囊掩了骨子里的城府算计,男人所有的“天赐”皆是当年先皇帝的恩宠,而这靖良营定是为了护着凤阳城而存在,如今九五之尊一封书信便要将兵权夺去还由不得人反抗称“不”。 一石二鸟。 “何时动身?” “旨到即行。”凤明邪扬了扬手中明黄锦绣丝的布帛,陛下可着急着,边关也等不得。 好快。 陆以蘅神色一敛似有担忧浮现,贝齿轻轻啃咬了下指尖带着些许踌躇,泗水的汛期刚过不久,边疆又逢战事,凤明邪刚闹了一场“案”便身兼领军之责,马上得赶回靖良营点兵点将开拔永兆城。 细声喟叹间,竟觉时光流水,白驹过隙。 小王爷的马队架离行馆时,蒋大人带着泗水地区的大小官员拜别送行,这两天他也有所耳闻那蛮族有了异常动向,指不定凤阳王爷这一去还免不了会有鏖战,想要求个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着实不易。 蒋知府的脑袋磕在地上,直到耳边听不见马蹄盔甲声,阵阵烈风带来的呼啸都似散在了云间,他抬眼,青天白日,早无马队踪迹——好像那抹令人灼眼炫目的五彩雀羽化成了黄粱一梦,老大人晃晃悠悠站起身正要示意诸位同僚各回各府、各司其职,突地—— 身后仰天长啸,竟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奔出人群,那荆钗布裙的姑娘跃马花间,坐骑鬃毛凛凛、劲蹄飞泥,蒋大人的惊愕还恍然定格在脸上,耳边早已啸过疾风掠影。 英姿渐远。 那是谁? 蒋哲压根不需要多想,这泗水还有哪个姑娘能这般肆意驰骋、放纵潇洒,知府大人笼手遮在眉眼间,对着悠悠白云眺望——本官就在此处盼诸位,凯旋平安。 云起云落,有青鸟掠过苍穹。 骏马飞驰,片刻就已赶上了前方行走的大部队,东亭是第一个听到追赶而来的乱蹄,他扭头惊愕的吓了一跳:“陆小姐?!”怎么这姑娘竟单枪匹马的追了上来,对,一手挥着金鞭,另一手将一杆银箭红缨枪压在腿侧。 她这样子,像极了要跟着众军上战场去。 东亭还来不及阻止,那青牛宝马七香车里的男人已经笑吟吟的掀开了帘子,他一点也不意外,好似料定了陆以蘅所有的行径,看那小姑娘勒停疾奔、打马轻随,长发叫劲风吹拂缭乱却掩盖不住那脸上的光彩,亮晶晶的令人爱不释手。 “看来你对‘抗旨’这样的罪行还真是乐此不疲。”男人调侃,圣上的旨意里压根没有提及陆以蘅,她该做的就是留在泗水帮衬蒋知府安抚百姓整顿灾后,汛期一过就该启程回京将这段日子的文书整理成册提交六部与天子过目,而不是这般擅自行动。 “先斩后奏,能奈我何,”陆以蘅爽朗一笑,抬袖抹去额头细汗,“既然天子远在千里之外,那么臣女只好向小王爷请命此番同去靖良营,相护永兆城!”她抱拳,斩钉截铁。 哟,他还挺欣赏阿蘅这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凤明邪拍掌笑道:“此番西北之行凶险异常,不知是福是祸、是战是和。”他可要提醒提醒。 “不带怕的!”小姑娘挑眉讪讪一笑里带着某种执着的渴求,马鞭狠狠在半空一挥落出漂亮弧度,“小王爷,臣女上马能行军,下马能作战,您给的这片天地,可不是为了让我陆以蘅养尊处优吧?” 呵,瞧瞧这伶牙俐齿的,凤明邪松手时,玉珠金丝的帘子顺风而落、琳琅声响,遮挡了男人清朗俊颜:“跟上!” 青天白云下,唯马蹄轻跃,渐行渐远。 从泗水去往靖良营,陆以蘅懒坐行辕,或者说,自打她在床榻轮椅上度过了两个月后实在屁股硌得慌,只要能不坐着,让她干什么都行,尤其这能难得的纵马驰骋、好不快意,偶尔小姑娘勾着帘子与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 她原以为有机会一探凤阳城的民俗风情却不想山水一绕就到了威风赫赫靖良营。 阮方将军早已收到了盛京发来的旬报,男人四十出头,国字脸,虽有撇滑稽的小胡子可一身正气,凤小王爷的马车一停,他就整装抱拳相迎,极是恭敬不敢造次,振臂一挥间—— 千岁千岁千千岁,山呼海唤。 陆以蘅看的很是惊奇,她听说过靖良大营的威名,建营之初便专为收容战后兵役,这里头多得是与北戎征战数年的强兵悍将,这是一支能对那蛮族“了若指掌”的军队,旌旗猎猎于营地之上顺风而翔,众军银盔暗甲、镌花刻兽,一眼便晓威武不可侵犯,陆以蘅更多的是惊喜。 “陆小姐,”沉声令她恍然回神,这才发现阮方将军正站在自己身边,“您一定就是魏国公的小女儿,久仰大名。”中年男人中气十足,一笑就好似震得空气三颤,大将军虽不在盛京城可没少听奇闻轶事,尤其那能把王都都闹得仰马翻的罪门女。 如今,占尽风光。 更别提,凤小王爷时时刻刻没舍得丢开身边,喏,阮方是个大男人可不是不解风情什么也看不明白的傻愣子。 “不敢不敢,”陆以蘅受宠若惊忙退开两步拱手示意,“阮将军曾是薛伯邑的总教头,如今盛京城军防,五军、三千、神机营的校尉们不少皆是您的得意门生,我这小辈属实入不了眼。”面对这样一位武将,陆以蘅打心眼里是敬佩敬重。 阮方吃惊地瞅了她半晌,下意识看向那身影早已消失在营内的男人。 “阮将军威名天下谁人不识。”陆以蘅笑吟吟的添加一句,她所知道一切,可未必是凤明邪字字句句教的,“请!”小姑娘大大方方伸手邀他先入大营。 阮将军倒是欣赏极了这姑娘的态度,他知道陆以蘅以前是个病秧子,十多年前也曾与魏国公有一面之缘,却没料想到今日换了一张面孔站在自己跟前,竟豪情不减似当年。 这靖良营中难得有几分久违的欢声笑语,只是那点兵点将的速度快的超乎了陆以蘅的想象—— 一晃眼大军竟已按照凤明邪的要求整装完毕,陆家姑娘还觉着奇怪,莫不是小王爷在前来靖良的途中早已书信告知,老实说,在她的印象中,靖良营与凤阳城没有半点儿相关的干系,可这两位领头人看起来一副熟络的模样叫她意外连连,活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尤其阮方将军的眼神和言行之中充斥着无比的敬意。 那不光是对一个皇亲国戚身份的尊重,更似是对一个打心眼里憧憬之人的执念,眼角眉梢都无半寸的非分之想。 陆以蘅琢磨半日,得,所有关于凤小王爷的猜测和遐想,是真是假,都得三思。 点将台前那富贵荒唐骨一身金丝绣袍,五彩雀羽缭乱了所有人的心眼,呼声一喝便飞上了枝头云梢,陆以蘅仅仅站在台旁听着铁衣叩响、掷地有声,心潮澎湃如满载的期盼与豪情都成了藏匿在日月里仰天俯地的壮志! 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第二百二十六章 送一份大礼 哪怕这会儿回想晴天日宴、骄阳灼灼下的场景都觉比之盛京皇家三大营,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日日出便要开拔启程,陆以蘅却辗转反侧,营中寂寂又深夏虫鸣,睁着眼半晌亦毫无睡意,脑中总有些乱七八糟的琐碎变成了心事重重的情绪,陆以蘅支愣起身,索性披了件外裳推开房门。 月光寥寥。 她脚步轻踩如猫。 “夜深人静睡不着?”突得有低沉轻语混着夏夜花香顺风落进耳畔,倒是把她惊得一个激灵。 定睛看去,这廊外树影下的石案旁正百无聊赖的坐着一人,自是凤明邪。 陆以蘅张了张口,又是惊奇又是迷惑:“小王爷神机妙算呐。”连她今夜无心睡眠都掐算到了,该不是故意在房门口守株待兔吧。 凤小王爷顺了顺衣袖,怀中的六幺这才懒懒打了哈欠伸展姿态,“噗通”跳到了石案上蜷着尾巴低着声咕噜咕噜,男人亲昵的揉了揉它脑袋,指尖却指示似的敲了敲桌面。 陆以蘅心领神会,清着嗓子大大方方落座在男人身边,这段时间连日奔波,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嘘寒问暖,一到靖良答应便马不停蹄的整军待发,每个人都身负重任不敢懈怠。 男人歪着脑袋,慵懒这眉眼瞧来是总有一些流风顺着审视将你周身都打量个全,陆以蘅虽没有开口言说可谁都能察觉她的踌躇,凤明邪伸手撑着下颌,懒洋洋地:“就算这会儿后悔了,也骑虎难下。”夜风将落花拂上他锦绣衣袍,月色长衫衬着雀羽妖灼、流光私彩,让陆以蘅有那么一瞬恍神一位,置身拿金碧辉煌的阅华斋中。 金银织花都仿佛倦攀附上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庞。 “臣女做了决定便不会后悔,”陆以蘅低头错开目光,话语斩钉截铁的很,“陛下若是不准,臣女不过是抗旨一死,”她如今倒是将生死常言说的大大咧咧,也不知是料定了自个儿命硬还是因为这一年多来盛京城内外大风大浪已宠辱不惊、习以为常,“只是担心家中大哥,若得知此番消息怕该暴跳如雷了……” 她喟叹着长长吁出口气,指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耳后,有些无奈有些俏皮,是啊,陆以蘅离京之初可是信誓旦旦的答应陆仲嗣照顾好自己会早去早回,可后来呢,又是冲入山洪,又是险成废人,历了元妃之死、晋王遣送,现在好不容易风波平息连回京复旨都省下偏要跟着凤小王爷去什么永兆城。 永兆是什么地方,那是边关,是战场,是修罗地! 可见,陆以蘅这姑娘分明将陆仲嗣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她啧啧咋舌,完全可以想象自家大哥现在在魏国公府中的嘴脸,大概恨不能冲到这靖良营中揪着自己耳朵给拽回盛京城去。 凤明邪忍不住发笑:“本王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最是不怕自个儿兄弟。”他调侃,陆以蘅在国公府中的地位之高,堪比家主,既是小明珠又是小老虎。 如今,山大王对自家的“败家子”也关心起来了。 “大哥没有想象的那么坏。”陆以蘅努努嘴,她知道盛京城中无人瞧得起陆仲嗣,可是他的努力和改变,她记在心里,忍不住要“打抱不平”。 凤明邪连连点头:“那他就该理解你的心境,”男人了然,“永兆城东南便是裕海关门,你的父亲如今还在奉命戍边。”男人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案几,叩叩叩,有好听的清响和着他的声音恰到好处,月色朦胧落在他眉眼,似有山海明辉。 夜风轻轻拂过陆以蘅的脸庞,竟有一丝温软触到了心弦。 那姑娘微微一愣,瞬有怔神僵身,不知是因为这月下旖旎亦或这男人的话语,她几乎能从凤明邪的眼底里看到自己的震惊和错愕,是啊,在小王爷面前,陆以蘅无所遁形。 “小王爷明察秋毫,”姑娘的眼神变得柔软似带了无限遐思,“臣女想随您一同前往永兆,并非全为了家国百姓,其一,是十年不见的父亲,臣女盼着能见他一面;其二……”陆以蘅的指尖落在六幺柔软的长毛上一下一下轻挠,“北戎对我大晏虎视眈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十年前父亲犯下了举国皆知的‘罪行’,臣女唯望一雪前耻。”她咬字清晰、铿锵有力,陆以蘅的信念从未迷茫,经历过的痛苦磨难只会让她更清楚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想要追求什么。 魏国公府根深蒂固的荣耀和罪孽,所有风口浪尖,皆来自于,北戎。 凤明邪挑眉,他承认自己喜欢看她明晰的表态,那宁愿顶风冒雨雪逆转命盘的决心,即便折翅断羽、伤痕累累也要披荆斩棘走出康庄之路的执着,明光自她眼底胜过燎原星火,只是男人的心思一点儿也不在她的这番“雄心壮志”上,反而俯身定睛,指尖就勾上了那小姑娘的下颌:“其三呢。” 对,这才是他最希望听的理由。 陆以蘅咯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噌”的一下整张脸都透红透红,好像这“其三”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羞赧,呸,谁说还有第三个理由。 陆家姑娘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哼着声退开,昂首挺胸还装腔作势的打了个哈欠,眼角都假惺惺沁出了泪水:“臣女困了。” 借口从来差劲之极。 她拍拍六幺的脑袋起身,耳边只传来凤小王爷低沉的细笑,好似男人已经心知肚明她所有没有说出口的话,太——太赤裸裸了,对,陆以蘅每每站在凤明邪跟前总觉得自己的情绪和心思都一展无余,男人的言笑,全是撩拨、皆是挑逗。 “第三个理由嘛……”小姑娘转身进房,她将门扉轻合,“秘密。”她掩饰自个儿的心跳如擂。 东方有晨曦涌出。 西北之行,浩浩荡荡,靖良英拔旗整肃六万有余。 这不是个小数目,短短一个月内,从腹中去往边塞,陆以蘅不再关心周遭途径的景色是否美妙绝伦,盛夏的炎热已渐渐被驱,自从踏入西界,阵阵烈风裹挟着南方不见的萧索,秋日来的格外早。 朝廷的催马文书一封比一封着急,那预示着北戎的动作只多不少。 昨儿个袭了域氏,今儿个就偷偷摸摸刺探边陲军情,就连周遭凉酢、郝树等城也难幸免于难,北戎是个马背上打天下的番邦,兵强马壮,尤其是他们的骑兵,座下皆是日行千里宝马良驹,当年的北戎老国主狼贪虎视,地域侵占时常发生,壮年之际便已将疆域扩张至最大化,叫周遭的几个番邦小国惶惶不安。 在尚渚台流传着一句话,“日暮琼山,夜宿西凉”,说的便是北戎骑兵队时常来如风去无踪,日出你见着他们在东边琼山,日落时早已过了西边的凉地,他们烧杀抢掠如风卷残云,铁骑它过隔壁、草原和荒山,人人闻风丧胆。 陆以蘅偶见凤小王爷对着塘报不言不语,便知晓他想起了当初北戎军在边河坑杀了三城,两国交战最是恶劣狠毒的行径,十七万无辜百姓血流成河,这是梗在无数将领心头的一根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的血债之中何尝不包含着当年的国仇家恨。 陆以蘅轻喘口气回神才发现这边陲之地早已一片混乱,不同于盛京和内陆腹地,这里的百姓十成十是惊弓之鸟,一旦外族有所动静他们最是容易察觉,靖良营的大军开走在官道,陆以蘅已见着不少背道而驰的老百姓在举家迁徙,她忍不住抓着一位老叟多加询问。 那老头子脊背佝偻已怕是已有六十多高龄,肩头挑着沉重的担子:“可不是,姑娘你没听说吗,前两日那三更半夜的,北戎有两支骑兵从尚渚台经槐阴峡溜进了桑鸣镇,洗劫一空,死了不少人啊,再不走,可就轮到咱了!”老叟提心吊胆的招手示意身后的小孙女儿们快些跟上。 “朝廷已经派兵前来,永兆城的杨将军也会分兵相救。”陆以蘅蹙眉解释。 “管不了这么多了,”老头子摆手,“县衙里的大人们可都跑了,昨儿个敲锣打鼓的招呼着大家赶紧去临契城避难,咱是个小镇垫,若真叫那蛮子打过来,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啊,好歹临契城里还有几千人驻守,咱不过是想寻个安稳地儿!”老头子懒再言说,急急牵着孩童的手顺着逃难百姓的人流不见了踪影。 这倒不算危言耸听,的确,边陲的几个小城平日里并无重兵把守,一旦遇上危机情况只能自求多福,大部分的兵力都会被派往交战枢纽地,他们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这里的老人们记忆里谁不保留着十多年前的那些鏖战和血流成河。 陆以蘅略一思忖,挥鞭上马,喝道:“亭大人!”她见前方的东亭勒停了马缰绳,“可否予我五十精兵?!” “陆小姐要做什么?”东亭不明所以,他们现在的目的是赶紧去往永兆与阳将军等人汇合,盛京城马上就会有新的旨意下来。 “给阳将军,一份大礼。”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擒桑鸣镇 一份大礼。 东亭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旁架过的鎏金马车倒是停驻了下来,男人掀开金玉珠帘:“本王予你五日时间永兆城汇合,切记不可耽搁。”凤明邪一副了然模样显然已明白陆以蘅的用意。 那姑娘喜上眉梢,抱拳扬声高喝:“臣女遵命。” 金鞭一挥,马蹄飒沓,五十精兵紧随其后,绝尘而去。 是夜,这支精锐已来到了桑鸣镇甸外。 马蹄骤停轻步潜行,发号施令之下犹如夜猫一般循影窜入,这老叟口中被洗劫一空的镇甸悄无声息,没有半点儿笑语灯火,怕是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在这西风夜里竟有几分毛骨悚然的错觉,偶有长影森森晃动,那是几簇篝火,伴随着讪笑嘲弄声,尖锐刺耳。 镇中已无百姓,还能是谁,不言而喻。 陆以蘅示意身边人不要出声,目光扫过大道旁,有几座简单驻扎的行营帐篷,阵阵酒香随夜风拂至鼻息,可见,前两日在这儿烧杀抢掠的北戎蛮兵还没有离去,兴许正在细数打点袭击的战利品,他们畅饮美酒,有说有笑,好不快活。 陆以蘅朝地上啐了口,撞到了枪口上,算他们倒霉。 北戎蛮兵的装束与大晏的军队有着极大的差异,他们即便在炎炎夏日也会着下半身兽皮,赤裸着上半身以麻绳藤条捆绑护臂,颇有几分蛮力强壮的象征。 陆以蘅悄无声息朝着身后训练有素的兵卒们摆摆手,开道左右,横眉颔首,不需要多做解释,早在来此的路途中他们有了全盘的计划,只见那五十人行动迅猛、身手矫捷如深夜里潜藏的猎豹,兵分三路消失在镇甸周遭。 只待,一声令下。 陆以蘅屏气凝神眯起眼,月色走过她的眼睫也走过那篝火堆旁虎背熊腰正在豪饮的北戎蛮兵,他的兽皮长袍上系着一块金盘,想来不是普通兵卒,许是骑尉队长,陆嫁姑娘唇角一勾三分讪意撩上心头,眼神直直未再变换,从身后取下木弓,搭弓上箭,卯足了劲道拉得满月,只听得“嗖”的一下,快如闪电、疾驰飞奔—— 嗤。 锋锐的箭矢一下便带着啸风扎入了那尉队长的心口。 呯——强壮男人还没呻吟出声就毫无反抗的倒在了地上,边上的北戎兵卒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驴皮酒囊捏在掌中似茫然半醉间大梦初醒,背后的冷汗涔涔淋漓,突得——又是十来支利箭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顿篝火光影混乱一片,人的哀嚎、马的嘶鸣不绝在耳,北戎兵卒们惊魂未定操起收在营地篝火旁的长刀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同伴们提高警惕外敌来袭! 从房脊屋后跃入的精锐早已团团将他们包围,誓要拼个措手不及。 杀—— 杀了这些侵扰边塞百姓的恶徒! 大晏兵卒高声厉喝似能激励着同袍们一往无前,陆以蘅折身挽花的长枪已握在手中,她跃身踏入混乱,夜啸的西风、冰冷的刀枪撞击臂弯手肘时发的怵痛却叫人产生无法懈怠的兴奋,银制的铁枪头在半空带过血色弧度,腥味顿涌在整个桑鸣上空。 北戎人瞧着便是一副茹毛饮血、力大无穷的模样,不少人喝了酒没了巧劲更是凶狠野蛮、横冲直撞,陆以蘅抓枪在手,棍尾一扫就巧妙点打那猛扑过来的蛮人小腿,好像经络抽搐一窒,那人猝不及防“咔”的腿脚一软身体已绊倒在陆以蘅跟前,她屈膝一压,裙摆裹挟着腿脚的劲道,狠狠压在那蛮人的咽喉,陆以蘅咬牙细细闷哼一声,不光是因为手心里冒出的热汗更是因为膝盖骨上的刺痛。 她的腿脚伤才痊愈没多久,平日里虽有康复的训练却没有这般剧烈的动作,如今不适的骨骼正预示警告她曾经患过的病痛。 然她没有半分退缩甚至还感激不尽,若没有凤明邪,她今时今日便不能跃马花间在这西地做一个“杀人如麻”的小阎王! 那被锁住咽喉的蛮兵似也发觉压在自己身上的姑娘心神有一瞬的触动,他手指“啪”地狠狠抓住陆以蘅的腿骨用力往身边一拧想要胁迫她松开,那姑娘吃痛就地翻身一滚,长枪点刺、一退一进,趁那蛮人想要握刀顺势砍杀来时,银光枪头已扎在他的臂弯,刺穿了男人的手腕。 哐当,长刀掉落,蛮兵疼的满地打滚嗷嗷大叫。 陆以蘅后背的大汗似被这夜晚的烈风吹的冰冷却刺痛的好像能灼伤皮肤,她气喘如牛,指尖不由自主的微微打颤,眼底全是刀光剑影,耳边皆是铿锵呼喊,徒然从后肩掠来的凛凛刀锋割断她闪躲不及的长发,陆以蘅旋身抬手以长枪银杆驾身一挡,掐好挡住那劈下的弯刀,在铁甲上发出点点火花和刺耳沁音。 陆以蘅心头一凉,刹那的分神都可能让自己死无藏身之地,力量的相交震得她双臂双腿发麻,对面的蛮人似笑非笑里带着狰狞,陆以蘅顿觉不妙,这无法分身动弹的瞬间恰有支利箭直刺向她背心。 喝,她倒抽口气。 锵——电光火石之间,箭到身后竟被一股力道撞击打飞了出去扎入泥墙中,陆以蘅却看的清楚,那是另一支倒钩银箭,分寸力道拿捏的极其巧妙。 她见状扫腿一踢,膝盖狠狠钉在蛮人的胸腹,竟将那北戎人撞得苦胆水“哇啦”一下全吐了出来,陆以蘅挑枪重重击在他后背腰脊,噗通,那人跌倒在尘泥之中已无法爬起身。 死里逃生的庆幸和惊惧还萦绕在脑中,陆以蘅下意识扭头去看那救命之箭攒射来的方向,茫茫月色和火光交叠处有一个挺拔的身影直愣愣,似还呆着射击的动作没有放下,陆以蘅心头一哽,犹如被巨大的山石从天而降砸了个四分五裂的闷痛。 “冲啊——”那人的背后也同时传出几声嘹亮高呼,竟是另一支大晏的骑卫队,与陆以蘅所带来的兵卒同仇敌忾连成了一条长龙,北戎蛮兵在两支骁勇军队的夹击之下毫无还手之力,不肖片刻就兵败缴械。 可陆以蘅却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那个站在月下身影朦胧的男人蹒跚着往前走来,似也有着十足十的不敢置信,一步步,就着刀光血影来到了跟前。 他的皮肤黝黑黝黑,个子不矮却削瘦异常,脸上胡子邋遢可见许久没有用心打理,一双老眼浑浊是因为又惊又惧带着说不清的欢喜和道不明的矛盾,泪水浸没了所有的情绪,可乍一眼瞧去却能从目光中读出几分威严不犯。 他年约五十饱经风霜。 陆以蘅看清来人时,掌心便再也抓不住银枪,“哐当”,落地溅飞尘泥,她只觉得呼吸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中年男人干裂的唇角颤抖不已,一言不发伸手将陆以蘅拉进怀中。 他是谁,不言而喻。 陆贺年。 竟是十多年未见的,魏国公,陆贺年。 陆以蘅的震惊也同样深刻在陆贺年的眼底,他们甚至不知道两支兵卒是如何收拾了桑鸣镇的狼藉残局,马蹄声踢踢踏踏,踏着月色虫鸣而归。 西地的夜晚是燥烈的。 陆以蘅时不时的偷偷去看陆贺年的模样和神色,她要承认,自己一路上魂牵梦萦都是在想若是到了永兆去了裕海关与自己的父亲相见,会是如何场景,又该说些什么?可她没有料到两人的见面来的这般突然,她在这一刻甚至觉得有些,顾盼相对无言。 连“父亲”这样简单的称呼都生疏的令人唏嘘。 “我不知道你会来……”陆贺年沉思良久,轻轻夹着马肚子,或许也一直在思虑着如何与自己十多年不见的女儿开口交流,每一个字眼都成了磨难坎坷。 “我向小王爷请了旨一并西行,路上听闻桑鸣镇被北戎骑兵侵扰,”这才想要来瞧瞧,兴许还能清扫一队骑兵,她扭头看了看战利品,那可都是送给阳将军的宝马良驹,陆以蘅想了想,“父亲……”她的话有些焦灼急切又有些犹豫不决,“您怎么会在这儿?”陆贺年奉命镇守裕海关口,怎能擅离职守。 陆贺年挥手示意众军勒马停歇,这才发现,这山中小荒地里竟驻扎着一个百人小营,定是陆贺年所携的精锐:“桑鸣的事裕海关也听说了,得知阳将军无心分兵,裕海总督便遣我刺探军情。”他的想法和陆以蘅差不离,打个措手不及,吃了的总要吐出来! 两人了然,相视一笑,瞧瞧,父女间的心有灵犀。 陆贺年见陆以蘅轻身跃下高头大马,动作利落的好像个久经沙场的小巾帼,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突然填满的究竟是欣慰还是心疼,他忍不住拉着自己女儿的手:“让我……让我好好瞧一瞧你……”十年了,他离开盛京离开国公府时背负了一身的罪孽,而这个药罐子女儿是被他遣送回家“听天由命”的“弃儿”,他对于陆以蘅有着无可奈何、有着可怜惋惜,也有着深切的歉疚。 陆贺年双眼噙泪,目光都舍不得离开一点一寸,陆以蘅瞧着心头也颇有酸楚触动。 第二百二十八章 你凭何猜忌 “你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不再是那副哭鼻子柔柔弱弱的模样,陆贺年惊喜欣慰地伸手抚过陆以蘅高束的发髻,使劲揉了把后颈,拍拍她肩头,“我甚至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弱柳扶风、病入膏肓的女儿会成为这般跃马花间、披荆斩棘不输任何男儿矫健身姿的小巾帼,实在是——老天不负他陆贺年,没有薄待陆家!“你的病,都好了吗?”当年的一切历历在目,任何一个见过她的人都忍不住要多问这么一句。 陆以蘅看着营地里的篝火熊熊燃灼,光影忽明忽暗打再脸庞,她点点头倚着风栏喟叹口气:“父亲喜欢吗?”喜欢现在这样的陆以蘅吗。 “喜欢。”陆贺年毫不吝啬的表达心境,当然喜欢这般战马戎装的女儿。 “方伯很想您,我也很想您。”这是实话,南屏老家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老主人,她轻身跳上驻扎起的木栏,荆钗布裙勾着花丝,她毫不在意,两人肩并肩在营前无人打扰之处低声细语,似在试图打开许多年来的心门与隔阂。 陆贺年不由自主的握紧双手偷偷抹了抹眼角,他仰头,西北的天空干净清澈,明星闪烁,他快要忘记江南的垂杨柳,盛京的繁华市:“裕海总督偶尔提起盛京城的大事,我听说……”他听说了很多事,关于陆以蘅,关于国公府,关于所有的生死无常,“如今家中,一切可安好?” 陆以蘅眼神骤黯,国公府的家破人亡从来是她心头不忍回溯的一根刺,陆贺年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陆贺年握住了她的手:“那都不是你的错,阿蘅。”男人的话恳切,盛京城里风云诡谲、步步为营,陆以蘅的每一步都艰难异常如履薄冰,他身为大晏的将军,堂堂魏国公却没有给自己的妻儿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有错的是我,是我陆贺年——陆贺年当初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才让陆家陷入泥潭、一蹶不振。”他不怪责任何人,尤其是跟前的女儿,如果没有陆以蘅在最艰难决绝时回到盛京城力挽狂澜,国公府无法撑到今时今日,至少,她曾经给予陆婉瑜、给予张怜的是陆贺年这十年来都无法赐予的安慰。 她就是陆家的明珠和希望。 而不是他这个远在千里之外除了罪孽和逃避一事无成的糟老头子。 陆贺年的拳头狠狠砸在一旁的枯枝木栏,血渍嵌入木屑,皮开肉绽,一想到陪自己多年风霜的妻子无缘相见最后一面,原本才干的儿子却深陷迷途,知书达理的女儿错嫁豺狼,没有丈夫和父亲的支撑庇护,魏国公府的人在盛京城受尽欺凌不敢反抗。 “全是我一个人的过错!”陆贺年自责愠怒,眼眶忍不住发红发烫。 “女儿也有错。”若她不是那么急于求成,不是那么冥顽不灵,也许结局会有所不同。 陆贺年摇摇头,指尖揉捻摩挲着小女儿散落的长发,瞧啊,那个病恹恹的小丫头如今长大了、长高了,手腕纤纤、指骨细长,眉目清浅好似远山悠扬,月光明辉落在她娇骄相宜的脸颊,你想象不到她会提刀上马,血战沙场。 “不……我是个没有办法面对陆家的逃避者,”陆贺年坦诚,“十多年连一封书信也没有给你母亲寄去,阿蘅,你不问问为什么我这般狠心……是我不能、是我不敢,甚至不愿听到任何从盛京城传来的关于陆家的消息。”在陆贺年生不如死、意志消沉的日子里,他所有的抗拒来自内心,只要不听不看就是最大的安慰,“我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我是个连赎罪都无能为力的废人罢了。” 从魏国公到戍边兵卒,陆贺年经历过的跌宕起伏,背负的千古罪孽,已将他所有的凌云壮志都消磨殆尽。 陆以蘅摇头,想要为他否认解释些什么,她抓住陆贺年的手急切道:“您是俯仰无愧天地的大将军,我从不相信他们说的话,在南屏陆家人的眼里,您便是顶天立地!”什么家国叛徒、背信弃义,赶着八万人白白送死,问一问从南屏陆家来的人,谁会承认这些小人得志的栽赃陷害,陆以蘅的世界中,方伯每天重复的都是魏国公的丰功伟绩,老管家对那些风言风语嗤之以鼻,无疑,这对于陆以蘅不断打磨的信念和执拗产生了深远影响。 陆贺年忠心耿耿、保家卫国,却被奸佞诬陷离经叛道,陈年旧账没有消失的一天。 “有你这番话,我心已足。”陆贺年似得到了此生最大的宽恕一般重重喘出口气,他有一个披荆斩棘、乘风破浪的好女儿,还有一个迷途知返的好儿子,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不,”陆以蘅泯唇,目光中有抹坚定和光彩,她跳下木栏站在陆贺年跟前,捏着父亲的手心里不断冒出热汗,好像这一次是她容不得他再逃避半寸,“你我都知那些罪名是假的,假的就成不了真,陆家绝不替人负罪千行。”凭何要冤枉一个贤良忠臣寒了边关所有将士的心,就因为盛京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可以呼风唤雨? 天底下没有这种歪门邪说的道理。 陆贺年一愣:“你的意思是……” “天理昭昭、沉冤得雪,我要南屏陆家重振声威,我要南屏陆家不受轻贱、名满天下!”陆以蘅的轻喝掷地有声,就好像她跪在母亲的床榻前信誓旦旦的发下重誓,污名不会辱没陆家所有的荣耀,该发光的珍珠它们永远不会埋葬在暗无天日之中。 陆贺年怔愣着嘴角动弹不得,似没有想到自己的小女儿还有这般雄心壮志,半晌,他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手,显然男人的情绪并没有受到陆以蘅这般雀跃和兴奋的影响,相反,他思忖着、顾虑着从腰后摸了一根老烟杆点燃。 陆以蘅眯了眯眼,曾经的陆贺年可从来不碰这些东西。 “阿蘅,十年了。”他只是淡淡道,“十年会改变很多缘由,也会让原本重要的东西变得可有可无,我从不在意。”陆贺年扬起头吐出一个懒懒烟圈,放了下长枪拿起烟杆后的魏国公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从雄心壮志未酬者退化而成一个知命乐天的人,所有的不甘心和抱怨戾气都被西地的风霜磨平了棱角,他不想为一个名声、为一口气再争个你死我活。 倒不如——倒不如留着这条贱命来为边疆百姓做一分最后的贡献,至于加诸头顶的究竟是罪孽还是荣耀,与他陆贺年早已无关。 陆以蘅着实呆愣住了,陆贺年的消极反应令她心头原本的一腔热血似被浇了满盆满钵的冷水,可那簇篝火没有熄灭反而更叫她困惑挣扎、越烧越旺。 “可是父亲,通敌叛国虽罪名在你,受累的却是整个陆家,”她振振有词是打心眼里为母亲和长兄三姐的屈辱打抱不平,父亲清清淡淡一句“不在意”,他可以十年不给予家中一封书信,临到头来低头认错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可是——可是在盛京城里摸爬滚打、卑躬屈膝的却是陆家所有人在替他背负罪孽,不是那么简单二三句就可以烟消云散,“女儿入京近两年,有眼睛有耳朵、有心有情,能分辨什么是是非对错,什么是忠奸善恶!” 文武百官一张张笑脸背后的狰狞,他们讪笑、嘲弄,他们捧高踩低,他们趋炎附势,可母亲的委屈、三姐的恨,多年压在陆家膝盖上的怨仇都不再能够打动如今心如止水的陆贺年。 他似是怕了也更是厌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若十多年前的案子再掀波澜,不知如今的盛京权贵又要牵连多少人。 陆贺年的手因为陆以蘅的话僵愣半晌,他敲了敲一旁的风旗倒弄着烟杆,不言不语。 “我看的出来,石大将军、任宰辅都是知情者,就连都御史程大人都不可能撇清关系。”陆以蘅难得在旁人面前将自己的目的表露的如此明确,好似在这人迹荒芜的西地,在自己信任无比的父亲面前,她不需要演示掩饰,“应夫人在任安六十大寿上失言,随后乘坐的马车就意外翻覆,一命归西,难道是巧合?” “应夫人?”陆贺年的眼神被这个名字触动,他想起来了,那个女人是信安侯的妻子,老侯爷的孩子也是死于武怀门案,“信安侯是个好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堪称满门忠烈,“所以,因为应夫人的死,你怀疑任宰辅。”陆贺年摇摇头,任安是什么身份,若是动手的这般明显那还是统筹六部的糟老头子吗。 “女儿不是怀疑,是推测。”种种迹象只能证明有些人做贼心虚,企图刻意掩盖事实。 陆贺年却笑了起来,喟叹道:“任安在朝为官几十年,你若问问大晏朝的百姓,他是不是一个好宰辅,任劳任怨、风雨无阻,阿蘅,你不该诋毁他。”很显然,任安的在陆贺年的心里,武死战、文死谏,他也是个忠义之士。 第二百二十九章 想逗你开心 “可他分明知情不报,”陆以蘅抿唇,压低了声,“您在入狱后一个月招认了所有的罪状,当时三法司共商,刑部侍郎、大理寺卿等人连夜提审,六部与三阁三殿都有不少旁听,这十多年来,原审的大人们有的告老还乡,有的调职迁离,生老病死、杳无音讯,即便还有知情者微有提及便是一句‘年岁已久,记不清了’。”呵,记不清,如此震惊朝堂的魏国公通敌案,记不清三个字就可以轻易糊弄过去吗?! 陆以蘅咬字清晰,口吻中端的是一股倔强执拗,“啪”,她的手腕被陆贺年抓住了,力道大的的她皮肉生疼。 “你从何处得知?!”陆贺年的目光中颇有几分沉沉幽深,似很意外自己的女儿看起来娇俏无心,可骨子里竟早已城府摸透,当年是密旨审理,所有知情者也三缄其口,她花了多少心思在那些老大人身上,就不怕——就不怕被有心之人察觉意图,惨遭厄运吗! “我等了十年。”陆以蘅并没有退缩,她迎着男人的目光,逼得陆贺年都似要被这股拗劲刺痛的撇开眼神。 男人思忖片刻,长长吞咽口气,干裂的唇带着欲言又止:“盛京城里也好,家国政事也罢,从来没有非黑即白之说,从来没有好坏对错之分……”陆贺年松开手敲了敲烟杆子,“我认罪了,十年前就认了,我不要雪耻,也不需要翻案,阿蘅,你不应该为过去的错误再给陆家,招惹这些劫难。”他颓然定定道。 陆以蘅蹙眉不解,甚至有几许困扰涌上心头:“我不是为了过去,我是为了将来,陆家的将来。”她很早就说过,陆家曾经的每一步都是罪孽,将来的前程也是戴罪之身,就算有朝一日她功成名就、飞黄腾达,也同样抬不起头来。 她不认为命运得听从权贵的摆布。 这天底下最大的不是圣旨,而是人心,人心所向。 “永兆城和裕海的将领,余戟营还留有不少当年的残兵,难道就不能从他们的口中探寻真相,父亲,您若愿意将当年当夜发生的事告知女儿,女儿定请小王爷相助,他能帮您讨回公道!”陆以蘅看着父亲的犹豫不决和满心懊悔,他对于所有的厄运无能为力甚至懒再抗争,哪怕有机会摆在面前,也没有了那份违逆之心。 “小王爷……”陆贺年的眼神一亮,“凤小王爷?”他又确认地问了一遍。 “小王爷知道我的目的和缘由,一清二楚,父亲,他能帮您。”陆以蘅好似看到了片刻的希望,伸手抓紧了陆贺年,凤明邪很早就对陆以蘅留有猜忌,她在那个富贵荒唐骨面前就和一张白纸没有差别,顾卿洵说,你应该信任他——因为一个皇亲国戚不会毫无缘由的为你豁出命去,那足够以心换心,在这场权力的相较中,很显然,凤明邪的天枰更倾向于陆以蘅。 她不是孤立无援,她很清楚。 甚至知道如何利用这份权势的抗衡。 可是陆贺年的神色却从惊诧里生出了三分愠怒:“你——你竟然将小王爷也拉下来蹚浑水不成?!我不准你再查!”男人勃然大怒,沉声咬紧了后槽牙,他的手指虽瘦削可劲道十足,反手掌风扫过竟“啪”地劈断了一旁的风旗杆。 陆以蘅被惊吓呆愣在当场,她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大发雷霆。 “我、不、准、你、再、查。”陆贺年挺直脊梁,盯着陆以蘅将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为了陆家还是一己之私,十年前的是非对错,魏国公府还不够偿还吗?!”如今竟将权势交错最风口浪尖的男人都牵扯进来,陆以蘅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她看着翻倒的旗杆滚落三丈远,夜里干燥的风刮在耳畔直生疼,她一向敬重的父亲却在初次见面时否认了她的一切反骨和叛逆,否认了陆家所有的冤屈。 营中不少的将士听到了动静,噪杂里带着窃窃私语。 陆贺年也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震怒惊到,他知道自己做的过火了,可又不知该如何挽回,只好将手里的烟杆捣弄着敲了敲,负手在后,就像个失了三分颜面的老父亲不懂得如何屈下自己的口吻和脾性,僵硬地转身便走。 随陆贺年来的新兵们可没见过他这般匆匆怒容的模样,说来也奇怪,陆老头子身为魏国公身负罪行被天子一道圣旨逐出盛京前来守关,刚到裕海的时候的确有不少人对他奚落嘲弄、嗤之以鼻,所幸,那裕海总督曾经与他有过三面之缘倒是帮衬着,几年下来,陆贺年没受到多少欺辱,倒是那几个出言不逊者统统都叫人给收拾了,后头调来的新兵对陆贺年就没再敢放肆。 “陆佬,闷闷不乐的,这是和女儿吵架了?”说话的兵卒手中长枪一撂,耸着肩跟上前来,这人叫徐澄邈,是个副尉,与陆贺年年纪相仿也是老兵佬将,刚收拾了篝火手里还揣着个正在啃的馕,灰头土脸的抹了把,笑吟吟地,“在裕海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今儿个可算见着真容了。” 喏,别人都说魏国公府出了个小丫头,把盛京城闹的是鸡飞狗跳,第一个不信的,就是陆贺年。 胡扯、胡扯! 可回头呢,徐澄邈时常瞧着陆贺年一个人默默坐在裕海关头,爬到最高的城墙远远眺望着盛京城的方向,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谁不思念亲人呢。 而今天,他见到了十年未见的女儿,他们,也都瞧见了那个小阎王。 “小姑娘带着五十精兵就这么跑到了桑鸣镇去和北戎骑兵叫嚣,有魄力、有胆识,还一身好本事,”徐澄邈竖着大拇指偷偷瞄了眼一言不发的陆贺年,星辉篝火之下,那姑娘长枪抓在手中持劲相击,扎、刺、平、拦、拨毫不拖泥带水,徐澄邈都觉不可思议,馕噎着了话,他猛灌一口清水,“你又不是不知晓,咱们张参知没少数落家中两不成器的儿子,连个杀猪刀都不敢拿。”陆以蘅呢,飒沓如流星,这世上还有哪家小姐有这般英姿胆量。 陆贺年深深的瞧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将手里的烟杆子递过去。 徐副尉接下烟杆,不分你我的就抽了口,缓缓吐出个烟圈:“明儿个咱们都可都要前往永兆了,你家姑娘单枪匹马跑到这即将开战的西地,若要说为了家国百姓,我可不信,她是为了你,”谁都看的出来,陆以蘅眼底里的殷殷迫切,“这世上富贵人家不少,权势滔天的更不在少数,可你若说要寻个忠肝义胆的孩子,那,当世无双啊。” 陆贺年愣了愣,他熄灭了老烟枪塞回身后:“我是不是……不像个父亲。”连如何与自己的孩子心平气和的交流都成了巨大的问题,十多年的边关生涯让人心都变得冷漠薄情。 徐澄邈哈哈大笑,啧啧感慨:“陆佬啊,咱们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已经很多年了。”这些被贬来戍边的军人,离开所有的熟稔,渐渐地,忘记繁华昌盛和音容笑貌,“老天待你不薄,虎父无犬子啊。”徐副尉拍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 他们兴许一辈子也回不到故土,青山埋骨就是最好的结局,更惶谈想要在有生之年享受天伦之乐。 陆贺年长久的盯着篝火。 莫说他心事重重,陆以蘅更是转辗反侧睡不安稳,营帐外偶尔有着细碎巡逻的脚步来回。 她翻身眼神一转就看见帐帘外落着两只飞翅昆虫,定睛一瞧,那是两只大蚱蜢,正在帘上顺着光影风息跃动。 陆以蘅眯了眯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悄然起身掀了后帘跨出帐去,“嘘”,她示意一旁站岗的兵卒不要发出任何生息,她轻步转至大营后,清晰可见月下的草丛里正蹲了个黑影,手里抓着两根长棕叶编织出的蚱蜢互相磕绊逗趣,影子透过月华落在营帐上。 陆以蘅歪了下脑袋,双手环胸侧倚着营柱,原本心里憋屈的气一瞬之间烟消云散,她忍不住嗔笑:“父亲,您这是在做什么?”编两个蚱蜢演一出皮影戏? 那蹲在草丛里的削瘦男人被吓了一跳,有些抓包的尴尬,双手不知所措的想要藏到身后可哪里藏得住,他难得腼腆又紧张的哑口无言。 “逗我开心?”陆以蘅索性替他回答。 陆贺年摸了摸脑袋,他回想着徐澄邈方才怎么和自己说的,喏,哄孩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水到渠成的事儿,可怎么话到了自己嘴边就这么难说出口:“我……我方才把话说重了。”可不是,一见面这亲情还没叙,先来个剑拔弩张,哪有你这当爹的——徐澄邈语录之一。 陆以蘅挑挑眉,俯身捉下了他的蚱蜢,虽手工不够精细可乍一看还活灵活现的,她晃了晃,影子就落在了帐帘上恍恍惚惚,陆以蘅席地而坐,打心眼里有些溢满的酸笑。 “您是父亲,女儿哪敢生气。”她装着“乖巧”,得,方才震惊之余,的确生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闷气。 第二百三十章 军临永兆城 陆以蘅气恼于,陆贺年十年前选择了屈就,十年后依然选择逃避。 “我可不信。”陆贺年眼神一瞥就能知道自己女儿在想什么。 陆以蘅努努嘴嘟囔着,竟有些宽心释怀后的哑然失笑:“只是像起卿洵哥哥以前也爱编这些小玩意儿。”回想起那个擅长温言笑语的男人连心情都会开朗愉悦不少。 陆贺年跟着轻笑:“顾……顾卿洵?”他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个名字,对,那是陆以蘅年幼时的青梅竹马,“那小子可还在盛京城?” “自然,”一谈论到盛京的往事仿佛两人都撇去了方才的怨怼闷气,“他现在可是杏林先生的得意门生,上能入御书房,下能踏太医院,就连九五之尊都倚重的很。”若说谁还能算得上出淤泥而不染,大概也就只有顾卿洵了。 陆贺年摸着胡子连连点头:“出人头地啊,那小子生在玄黄之家,我瞧着就像个好苗子,他的父亲可还安好?”那顾家药庐家喻户晓的老大夫,当年可没少为陆以蘅的病情废寝忘食。 “老先生已经故去数年。”陆以蘅淡淡道没增添更多的悲情。 陆贺年一愣,记忆似是突地有些断片,连陆老头子的样子都在一瞬间变得模糊,是啊,他离京十多载,人情变迁、世事无常,陆贺年可以装着不听不闻不问,然时光却不会饶过任何人。 他“啊”的吱声算是知晓,晃了晃手里的蚱蜢:“顾卿洵那小子对你好吗,我总记得,小时候你最爱跟在他屁股后头喊着卿洵哥哥,就连你、你大哥都比不上。”想起往事,难得陆贺年的唇角勾起半分沧桑弧度,似笑非笑。 陆以蘅可就不好意思了,只觉得自己的糗事掩盖不住:“他很好,在京里帮了陆家不少的忙。”他们相携相持走过一段很长的路,哪怕多年不见的第一眼里也充斥着熟稔和信任,这种情分世上难寻,在陆以蘅失去家人之后,顾卿洵更是她在盛京城里为数不多的寄托之一。 陆贺年隔着月色和火光偷偷瞧着自己女儿的神色变迁,有喜有悲、怅然若失,从生到死又置死而生,这个姑娘眼里心里所容纳撑起的一片天地都不再是自己当年悲痛万分救不得的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儿,盛京城里尔虞我诈、诡谲多变,她历了大风大浪、跌宕起伏,曾经的婚约枉费,曾经的情谊变化,有人平步青云、有人各奔东西,整个魏国公府的孽债都积压在了她瘦弱的肩头。 陆贺年很清楚,陆以蘅有许多的心酸事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笑着,将那些生死伦常用极为轻巧的口吻当做戏言笑谈而出。 两人似心有灵犀般不再提及沉冤情仇,倒是将这些年来边关风情、盛京新貌互相倒腾了个遍,哭哭笑笑的叫人忍俊不禁。 “你是怎么和小王爷闹成了一片儿?”陆贺年对这还挺好奇,凤明邪常年在凤阳,倒是听说过受邀进京的事,他是打死也想不到那传闻中招摇过市、风流倜傥的小王爷能和自己那“药罐子”女儿扯上什么关系,尤其还是陆以蘅亲自向凤明邪求的随军出征。 非同小可。 “说来话长。”陆以蘅眼珠子转转,像是触到了某些难以启齿之处,扭着头只想打哈哈糊弄过去。 “这不,今儿晚上咱谁也别想沾床。”有的是大把时间,陆贺年大老爷们没瞧清楚这其中的“奥秘”反变得死缠烂打起来,或者说,他对那远道而来的凤小王爷更是好奇——圣上竟派了个百无禁忌的男人前来援兵,有趣,有趣的很! 陆以蘅清了清嗓子,喏,怎么开始的,就从——就从咱们那位在阅华斋风生水起的“败家子”说起—— 有惊有险、悲喜交加。 仿佛才一眨眼的功夫,东方云端就已露出光明。 夜话肃寂,然战时延误不得,陆贺年指挥若定,整修待毕便携同陆以蘅的五十人精锐星夜兼程赶往永兆。 终在四日夜,高耸城墙矗立眼前。 虽是夜间火光通明,城楼之上有重兵把守,光晕连绵成了苍穹下草木皆兵的长龙,陆以蘅勒马扬蹄传禀了通牒。 “怕是大事不妙。”陆贺年愁眉不展低声自言自语,高头大马来回踱步踩踏,如同心头焦虑的鼓点。 嘎吱——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紧接着两队兵卒急促的脚步声上前开道,来人是个红巾小将领,朝着他们拱手作揖行礼,神色严峻不带任何笑意,直将陆家两人引领至城中主堂。 夜半三更,庭院内兵卒侍从来往络绎不绝,脚步声里隐约带着紧张迫切,那正堂的木门半掩着。 陆以蘅这才知晓,原来盛京的复旨已经抵达永兆城,除了凤阳王所携的靖良营数万精兵外,朝廷另遣大将自周遭大营调遣相援,不日即到,只是—— “戈漠的探子密报,北戎骑兵近日多有骚扰边塞城镇之嫌,不光咱们大晏,自打侵占了尚渚台,域氏的边城也饱受摧残,只是这戈壁滩外琼山连绵千里,可不能随便捕风捉影,北戎这些宵小显然是在打心理战术,唯恐暗中调虎离山,本将深觉兵力理当着重分布在凉酢、郝树 之地东南,以守琼山要道,若他们有不轨之心妄暗度陈仓,必经此途。”那些装模作样的骚扰,不过是施加和试探的压力罢了。 陆以蘅半只脚才跨进内堂就听得一番掷地有声,说话的人中气十足,一双大眼如铜铃炯炯有神,更似是下山恶虎一般猛戾,只要从你脸庞扫过都觉得心有压迫阵阵战栗,尤其是左脸颊到下颚,连着条沟壑刀疤。 是陈年旧伤。 “阳将军对北戎贼子还是这般了若指掌。”陆以蘅还在纳闷,跟前的陆贺年抢先喝道。 这被称为阳将军的男人自然就是南召的总督阳可山,永兆的守城人,年约四五十,闻声眯起了眼,嘴角不曲,眼神不弯,瞳底里映着几分诧异,令他原本有神的目光变得迷惑又深远,仿佛在说——为何这眼前罪人会出现在永兆城的军堂之上——他不喜欢自己的话被打断,阳将军一身铁青盔甲,缓步朝着陆贺年这瘦削邋遢的糟老头走去时,琳琅作响。 陆以蘅被阳可山这略显不悦凶悍的神色所吓,她正想着是否该上前打个圆场可又觉得这一厅堂的将领里自个儿的辈分是最低的,岂有她开口的份,那虎背熊腰的大将军站在陆贺年面前,身形压了他不止一个头,突地,阳可山伸手一把拥住了瘦老男人,狠狠拍了拍他的脊背,砰砰作响伴随着朗声大笑。 “魏国公,老子还当你怕了北戎那些狗偷鼠窃之辈不敢来了!”阳可山扬声大喝,他抿着唇可见还压抑着几分心胸里荡涤的欣喜和快意,如同两个多年不见的重逢战友。 “不敢不敢,”陆贺年的小身板叫阳可山拍得直生疼,“我是一介罪臣罢了,你休要胡言。”岂敢枉受这边关大将口中的敬意。 陆以蘅目瞪口呆,她对于在桑鸣镇遇到父亲已惊愕不已,现在看来好似陆贺年虽背负了一身骂名可他曾经的荣耀事迹在镇守边关的大将心底里还留有不可磨灭的光辉,这些风里来雨里去同生共死过的男人们,有着荣华富贵无法击垮喝出卖的情谊。 阳可山对陆贺年的到来,意外且惊喜。 陆贺年的眼眶里免不了沁着几分闪烁,他长长喘了口气松开手,这才挺直了身将袍上的尘土褶皱掸去面向正堂高位,那正单手撑颊倚坐着男人,一副无谓表情颇显百无聊赖。 陆贺年跪地叩首,恭恭敬敬:“罪臣陆贺年,见过小王爷。” “陆佬不必多礼。”男人的指尖绕着耳畔长发,一圈一圈、修长精致,怎么看皆是个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五彩雀羽艳情昭彰,寥寥眉目中似有着云生雾绕的多情,半点儿也不适边塞的黄沙血海,凤明邪不称他魏国公,平平淡淡一句“陆佬”反而叫陆贺年心里安然几分,“桑鸣镇的北戎兵卒可已处理妥当?”他懒洋洋问,倒不是当真想要讨什么结果,指尖戳了戳温热茶盏才缓缓端起抿了口,啧叹着好似不满意边塞的茶叶不及江南烟雨里的温软沁香。 只是男人话那么问着,眼神却轻飘飘的瞥向了同样跪地行礼的陆以蘅身上。 陆家姑娘当然察觉了,浑身起了个激灵,凤明邪见他们两人携手而来定是相遇在桑鸣,他的问话更多的是在试探陆以蘅的心情心境,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当着陆贺年的面,恰成了“暗度陈仓”,显然,陆以蘅没敢将自己与凤明邪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儿女情长向父亲阐明。 这时辰、这地点,不、不合时宜——她这么想着,脸上燥热一阵,突然庆幸陆贺年低头叩首不曾发觉高高在上凤小王爷那刻意暧昧的目光。 第二百三十一章节 番邦欲求兵 陆贺年下意识的扭头用眼角余光看了眼陆以蘅,惹得那姑娘慌慌张张忙低下头去。 “小王爷神机妙算。”陆家老头心知肚明,若不是凤明邪算到了裕海不能明目张胆的出兵却决然要派遣小队刺探又岂会同意陆以蘅带五十人精锐就去桑鸣冒险。 凤明邪装着若无其事风轻云淡,可每一步都是运筹帷幄后的胸有成竹。 父女重逢,定悲喜交加。 那是不需要旁人来安慰和释怀的陆家恩仇,就交由陆家两代人亲自解决便是最好的故事和结局。 陆贺年感激不尽。 凤明邪了然挑眉,两人心有灵犀却不宣之于口,男人手肘懒洋洋轻靠案几,示意堂下人都起身,脚边那毛茸茸的六幺不知从何处窜出已扑棱进小王爷的怀里,哧溜钻得衣襟。 陆贺年掸去膝尚尘土:“我等一路前来听闻不少风言风语,不知如今形势何当?”他最关心的是北戎一族的动向。 小王爷微微颔首,那头的阳将军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可不是,他按捺许久隐而不发快憋死了:“尚渚台发来了求兵书。”他言简意赅。 “什么?”陆贺年大感意外,尚渚台是域氏被北戎侵占之地,显然域氏希望永兆城能够出兵与他们里应外合和重新夺回国土,“域氏求兵,可有文书?”他很谨慎。 “且不管是否有文书,两国请兵,必须面交圣上裁决,你我皆无权独断。”凤明邪的话落在耳中,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两国交兵,不,如今是事关三国边境兵防,岂是儿戏。 阳将军咂嘴跺脚道:“的确,可、可盛京距永兆岂止千里万里,即便八百里加急,来回也需要十来二十天,远水就不了近火,咱们的讯报即刻上呈,陛下得知的也是半个月前的消息,迫在眉睫时,盛京可救不了边塞。”阳可山是实话实说,域氏会暗中发出消息定也是察觉了北戎在尚渚台的布放不周有机可趁,他将目光落在凤明邪身上,喏,盛京来的皇亲国戚,又是天子亲授的领兵之将,您不正好可以——代天子作抉吗?! 凤明邪狭长的眼眸掠下,屈膝百无聊赖踏在长椅上就跟个慵懒的二世祖一般,凉道:“阳将军是在暗示本王,越俎代庖吗?” “这、这哪里是越俎代庖,这是,十万火急啊,如今探子一日三报,北戎宵小动作不断,咱们不能让他们抢了先机坐以待毙,域氏有心收复尚渚台,这不正给了咱们一个机会吗?!”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阳将军三大五粗凶悍勇猛,最是瞧不惯那些坐享其成的盛京高官,他站在此处唯保边塞不受侵扰,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什么尊卑高低、富贵权势,全都是废话。 他对盛京城里那些自以为是的规矩厌烦的很,自然也对这位高权重的所谓王爷,打心眼里增添不耐。 陆贺年忙安抚那暴躁将军:“咱不能图一时痛快,就将王爷陷入不义。”守城大将和盛京领兵若不对盘起来,岂非内乱丛生,况且倘凤小王爷独断专行,天子怪罪下来倒扣个罪名,比如,煽动边塞与番邦里应外合很是一出天衣无缝,那将来,是不是也会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拥兵自重、起兵造反? 阳可山好似从陆贺年的眼神里读出了这些弦外之音,他拳头狠狠朝小案几上一捶,气得屁股砸凳膈的慌,他可从来没想的这么“长远”,一个个的全是阴谋论牺牲者。 陆贺年无奈,这凤明邪本就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千百的身价性命,九五之尊的用意唯独一个:莫要轻举妄动。 “阳将军,”站在后头一直没有说话的陆以蘅左瞧瞧右看看,在这矛盾中突然出声,“敢问,侵占尚渚台的是北戎哪一部?” 阳可山一愣,他没注意到陆贺年身后跟着的这个小丫头:“你是……” “这是小女陆以蘅。” “陆以蘅?”阳可山眉宇一蹙就舒展了开来,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你就是陆以蘅?”大将军从嗓子里氤出一声笑,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陆以蘅这三个字从盛京城传来可没少落在他们的耳朵里,如今见到了真容却不成想竟是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娇俏稚气小丫头,有意思,他突然很想听听,姑娘家的高见,“那是北戎赫齐部。” 北戎早年由一十三部落分散统治,再由各自小汗竞出大可汗,每一部族之间皆通过联姻来巩固互相的关系。 陆以蘅的指尖在下颌轻轻摩挲,她思虑二三低声沉吟:“赫齐部如今正效力于赫图吉雅小皇子,”她眉宇微蹙时仿笼上些许轻山软水的愁,此话一出倒是惊了四座,不知这常年生活在盛京城的姑娘对北戎竟如何熟稔,陆以蘅从怀中摸出一个带血小金盘掷上案几,这是她在桑鸣镇用利箭射杀的那个小队长身上卸下来的,北戎每一族皆有自己的行军信物,极好辨认,“桑鸣镇的骑兵就是他手下,我听闻这位小皇子从前深居简出鲜少参与政事,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物,说起来似不食人间烟火,这次赫齐部多加骚扰侵略外族,其中定有蹊跷。” 这世上任何人都俗,不食人间烟火那是神话传说。 陆贺年的神色从错愕到不由自主欣慰了然,徐澄邈说的不错,上天待他且有厚恩。 凤明邪单手撑颊,他喜欢陆以蘅种种出人意料的模样,指尖点检着袖口上的五彩雀羽金丝银线,抖落的光晕趁着微弱烛火似能晃花所有人的眉眼:“北戎老可汗膝下有三位皇子,十多年前太子高勒齐有心称王,听闻老可汗鸣金收兵后意图将太子之位转移,高勒齐发动兵变夜袭王庭,欲将他的兄弟格日特尔囚禁在内苑,可格日特尔手底下有着八大勇将岂会屈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汗归天的消息一传出,整个王庭都乱了阵脚,图兰政变还来不及赶尽杀绝谁料反手闯出个小皇子,赫图吉雅。” 凤明邪目光辽远,透过半掩的厅门,似能延伸至城外荒山大漠。 “三位皇储鼎立之态足有五年之久,各部落征战杀伐、休养生息花了大把时间,十年来整个北戎从上至下分崩离析,故而无力对周边造成边防压力,”光是铲除政敌统一十三部落就足够叫人头疼,“前两年赫图吉雅终将十部纳入麾下,这才渐渐有了统筹整个北戎的趋势。”凤明邪的手指从那壁上地图当空自左至右一比划,就仿佛也拉开了北戎这十年动荡至平息的巨幕。 六幺似懂非懂的探着脑袋张望。 “若说将来欲成我大晏劲敌者,非他莫属。”这个小皇子在王族之争初期没有任何表态,却在最后关头心狠手辣。 众人低眉不语,心思百转千回。 陆以蘅的目光顺着挂在墙上的边疆地地图逐步琢磨:“北戎境内岂非他独掌大权。” “赫图吉雅俨然已是下一任可汗,如果此番吞并尚渚台并能顺利攻打永兆在我大晏占下一席之地,会让他得到更多民心所向的拥护,要知道,那小皇子半年前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将喀尔什五百里大漠都征服了。”凤明邪对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有着敬佩和赞赏。 “他急不可耐,”陆以蘅眯眼,称王称霸之心比老可汗更强烈,“可不管他是声东击西亦或黄雀在后,同时对周边两国造成边境压力定需要强大的后援支持,北戎最近的边防城在哪儿?”陆以蘅脑中很清晰的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结论,所有的问题皆是有的放矢。 “雉辛城,与永兆、尚渚台成扇形,由前可汗手下大将勒木沁坚守三十年,勒木沁此人脾性暴躁却骁勇善战,当初不满大皇子的收买而割城自居,北戎三储夺位多年,他见大势已去不得不归顺降服却成了赫图吉雅的手下。”凤明邪感慨,他对北戎一族的了解不下于在场的任何人。 陆贺年赞同颔首,他们与那番邦可是交手多年的劲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勒木沁,当年曾以三万铁骑攻下了图兰十万大军,这个人阴险狡诈,无所不用其极。” 众人沉吟,堂外突地传来脚步,厅门一撞,小兵卒抱拳跪地不敢抬头:“报——据戈漠探子回报,尚渚台南百里潜伏北戎两支骑卫队,再探北戎驻兵三百。” “正是个好机会!”陆贺年闻言拍掌喝道,他踏步上前指尖一点地图上方北疆区域,“尚渚台南下是一片大漠,没有天子许可我们不得强行出兵,但,打一场里应外合,剿灭这两支外翼骑兵,顺道借域氏求兵,探一探北戎尚渚台的下一步动作,未尝不可。” 一石二鸟。 陆贺年的目光与阳可山交汇,虎背熊腰的将军思忖片刻瞳底皆是认同赞赏,两人不约而同将眼神落在了最有决定权的人身上。 凤明邪。 第二百三十二章 如何报答他 凤小王爷一不看地图二不瞧堂下,他只是把玩着手里的瓷盏,一下一下的敲打杯壁,眼睫与烛火光晕落成了圈儿:“朝廷另遣的兵马何时到达永兆?”男人似未在意阳可山与陆贺年的想法,他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阳将军拍拍铠甲一屁股坐回了椅上:“约莫半个月,行营都已安排妥当,最重要的是粮草,会随军一并押运,北地的藏怒河前几日进了枯水期,从发来的旬报上看,粮草兵分四路由不同的卫队护送,一部分先头走藏怒河道入凛峡,会比预期的早到六日。”阳将军舒了口气,提到即将运抵的粮草也安心不少,这么多的兵马,每天吃穿住行都是个问题,后顾之忧解决了,什么都可商量。 凤明邪没说话,指尖在蘸了茶盏里的水渍,在案几上百无聊赖的比比划划,阳将军看在眼底心里丛生几分不耐,这凤阳王爷他是头一回见,不敢怠慢任是什么大小事务都向他通禀,可脑海充斥的皆是厌弃和讪弄——这里是打打杀杀,一不小心便千军万马有去无回的烽火战场,盛京城里派几个大将军来指手画脚也就作罢,怎么九五之尊偏偏整了一个活色生香、养尊处优的小王爷来。 这男人一落轿,金丝鞋履沾的不是什么黄沙地,而是精雕细刻锦绣丝,眉目之间慵懒轻曼,素衣之下艳情百转,可瞧不出半点儿的雷厉风行。 皇家子弟,温软多情。 得,行军打仗,让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人来,皇亲国戚们,就好好的呆在后头坐收渔翁之利,阳可山最怨怼的地方在于,他不光得看着千万人的性命还得管着凤小王爷的毫毛,若是这男人出半点儿岔子,得,倒霉的是谁,是他南召总督! 阳可山愁,愁的头发都快白了。 “小王爷,您若是没个主意,那咱们……”阳将军忍不住咂嘴抱怨的话被陆贺年打断了,削瘦男人撞撞他胳膊暗示,不敬的话语就少祸从口出了! 阳可山憋着劲往回咽。 “尚渚台南若真如密报所言,两队北戎兵不过三四百人,”凤明邪好似看不出阳大将军的嫌弃,他懒洋洋揉了揉因夜半还不得休憩有所酸软乏累的额头,“陆佬,你对自己的女儿可有信心?” 陆贺年没明白这话的意思,但他扭头瞧见陆以蘅亮晶晶的眼瞳,回想起方才她的侃侃而谈,对于北戎贼子,这姑娘没少做功课,陆贺年抱拳定定道:“罪臣,百般信任!” 她可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她是个杀过人、放过火、斩过贼寇首级的小阎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南屏陆家人,陆贺年对这十年不见的女儿充斥无需置疑的敬畏和赞赏。 “好,”凤明邪的决定似作的仓库,不需过多思虑,“陆以蘅,本王予你三百精锐随同陆贺年,一并前往尚渚台南区,联合域氏调遣的小队剿灭北戎巡防骑卫,探明贼人行径,”男人起身,流光溢彩似落九天,“天明启程,不可耽搁。”小王爷打着哈欠,还装模作样的伸了个懒腰,好像听了大半个夜晚的军情军报实在无趣又困乏。 男人百无聊赖掸着五彩雀羽,衣衫逶迤踏出了堂门。 陆以蘅怔愣,目光从陆贺年和惊愕的阳可山脸上划过,她已不由自主的追了上去:“王爷,这不合适!”碎花布裙划过门扉,像是一只翩跹的小蝴蝶。 阳可山回过神来,咂嘴怨道:“这,这不胡闹吗!陆佬,让你女儿带兵去和北戎的骑兵较量,别说三百,就是六百也不妥,你——你是她老子,你是她父亲,就当个随军的侍从,这、这不合适啊!”陆以蘅就算再骁勇善战也是没有与贼人们交过手的小丫头,现在带兵前往尚渚台南,那是域氏的地盘,更加要小心谨慎,怎么,陆贺年这么个能挥斥方遒、指挥若定的人才在眼前,凤明邪偏偏视而不见,他——他就是个糊涂虫啊! 阳可山急的跺脚来回踱步。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陆贺年好脾气的当和事佬,不计较尊卑和辈分问题。 阳将军是越被劝阻越气急败坏:“你女儿都知晓这使不得,陆佬,去了戈壁你可不能由着她胡来,不,是不能由着这凤小王爷胡来啊!” 皇亲国戚懂个屁的行军打仗。 陆贺年哑然失笑,拍拍虎背熊腰男人的肩膀给他消气:“小王爷深思熟虑可不是什么胡搅蛮缠之辈,我陆贺年是个罪臣,在天子的眼里是被贬去戍边的一介兵卒,岂能担任领军指挥之责,可阿蘅不一样——她是盛京武将、朝廷命官,阳将军,这抱不平,大可不必……” 若是凤明邪出口让陆贺年领军,这才是乱了朝廷的章法、坏了天子的龙威,兵还没出,就得内乱呐。 “我这个罪臣还能‘名正言顺’的随军,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陆贺年的渴求并不高。 杨将军这么一听,倒是突然反应过来了,拍着脑门子“哎呦”起来,瞧瞧,他就是不喜欢盛京城里那套方圆规矩,烦的透顶! 可大将军心里头的气还没消,总得叫他发泄发泄,哼哼道:“就算这凤阳王不是什么拿乔的人,可你也没必要那般吹嘘恭维,盛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心比天高,甭说眼睛在头顶,那尾巴都能给你翘到天上去,荣华富贵在眼前啊那是从来瞧不见这边塞戍卫的艰辛。” 阳可山当年坚决不回盛京城也是懒得参与那些尔虞我诈、你欺我骗。 陆贺年好兄弟般得在他脑袋上揉了把,笑道:“神机妙算?”他进堂面对那凤明邪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四个字,凤小王爷究竟是真聪慧还是假糊涂,他叹了口气,指了指桌案。 阳将军有些茫然地凑上前去,顿,神色一变。 这堂内的烛火悄然没了声息,那头的陆以蘅踩着小碎步就在昏暗的长廊下追上了雀羽妖灼的凤明邪。 “小王爷!”她伸手就拦住了男人的去路。 凤明邪歪了下脑袋,似笑非笑:“怎么,这个时候不自信了?”他很清楚陆以蘅想要说什么,连陆贺年都没有提出异议,怎么这姑娘反而不敢认这领军之责,她不正盼着来西地建功立业吗? 陆以蘅被他那明灿旖旎的眼神瞧慌了心,张了张口又觉得反驳的太薄弱。 “还是你担心陆贺年不听军令、心生抗拒?” “父亲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陆以蘅下意识反驳。 “你们父女倒是互相了解的很。”信任的程度哪像是心有隔阂十年不见。 这些话说来轻松,男人侃侃倒是莫名让陆以蘅放下原有的不安和躁动,她与陆贺年有着旁人不及的默契。 “臣女敢问一句,王爷是第一回来西地吗?”她踩着月色寥寥,西北的夜风吹拂在脸上也揉捻着沙尘,凤明邪对永兆和周边以及北戎的情况了解异常,可不像是常年在内陆繁华之地养尊处优的人物。 她只是好奇。 “自然,本王忠君爱国。”他了然挑眉,既然担了领军之责,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九五之尊失望吧。 陆以蘅翻了个白眼凉凉瞅他,心里忍不住啐道:“您可劲儿吹吧。”得,男人就是夸不得,顺杆儿爬的比蛇还快。 凤明邪低低一笑,指尖撩起她顺风而拂的长发,清香留余,这黄沙夜里竟有着些许怦然心动的气息:“明儿个前往尚渚台南,你要万事小心。” 陆以蘅泯唇,深深吸了口气,月下扬眉,恣意张狂:“臣女既然来了,便从未想过撤下。”什么刀山火海、枪林弹雨,她绝不退缩半分,“定不负王爷嘱托重任之意!”她心里清楚,凤明邪将这些几近前锋的任务交托给陆家父女,也是打心眼里为国公府着想。 百年战机一朝湮灭,无论曾经是非对错、善恶忠奸,从此刻起,光耀门楣、重夺荣耀。 陆以蘅对男人暗中所做的一切感激不尽更不愿不能辜负这般情深义重。 “不负?”凤明邪那张扬恣意的眉目一敛,“啪”,修长漂亮的指骨落在陆以蘅耳边木栏,臂弯撑在她头顶,温热的气息俯身时洋洋洒洒融在这西北寒凛的夜色中,男人早已将她禁锢胸怀,“可有想好如何答谢本王?” 陆以蘅歪着嘴角,神色一慌:“您行事做事尽想着旁人报恩吗?” “自然。”男人回答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喏,他凤小王爷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真以为他是大圣人不求回报,不,他贪求的可不是几句好话。 “无、无耻!”陆以蘅憋着气从嘴里唾骂出一句。 男人伸手索性一环她小蛮腰:“可有人就是喜欢这般无耻之徒。”他无奈至极。 “瞎了眼,该找顾卿洵好好治治。”陆以蘅忍不住怼上了头。 “啧,别这么咒自个儿,阿蘅。”男人失声笑起,低头时下颌轻轻枕在她发髻。 第二百三十三章 这是陷阱吗 陆以蘅美目一瞪,这会儿不想着挣扎反恨不得狠狠踩他脚,沁人的花香若有似无竟撩得心头有些痒痒,突地一旁廊外有细碎的脚步踏过月色,是巡逻的卫队,陆以蘅惊了一跳想要挣脱却被那家伙抓的更是紧,男人坦然,羽翼长袖一掩就将身形娇小的姑娘藏在了怀中。 直到脚步声远去,陆以蘅憋着涨红的脸赶紧从他衣衫下钻了出来,不知该咒骂还是抱怨这龌龊之辈满脑子皆是戏弄意味,她未敢将两人私下的暧昧情愫告知陆贺年反成了男人“暗度陈仓”的理由。 从她唇形中吐出一个“呸”字,小姑娘尽是紧张羞赧之色,扭头窜进厢房,呯,门窗紧闭。 不听不看。 凤明邪毫不在意低声笑,身旁的六幺爬上了树梢,喵呜,跃进男人怀中,他轻轻抚着黑猫的长毛,挠着宠儿脖颈子听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安稳声响。 男人踱步绕着回廊行了半个内庭却没有回自己的房中,西地的夜静谧极了,没有江南的虫鸣蛙声,唯苍穹之上月明星稀。 啪嗒,极轻的脚步踩断了一叶枯枝。 凤明邪慵懒倚着花树,目光顺着指尖游走在黑猫软背:“魏国公。”他了然轻道,好似只是说给自己怀中的六幺听,六幺眯着眼睛翻了个身。 身后的人影跪地叩首,比方才在堂屋内相见时还要虔诚敬畏,正是陆贺年。 “王爷,别来无恙。”陆贺年的额头抵着黄沙地。 “你不该单独来见本王。”没什么不悦埋怨。 “王爷不正在等着罪臣吗?”否则何须久久徘徊。 凤明邪的指尖一顿,似笑非笑:“老头子。”他轻斥。 “罪臣的确是老了,北戎蠢蠢欲动如芒刺在背,”陆贺年抿唇,他有不安也有释怀,对于魏国公来说再踏足战场与北戎交手便是一场了结,“只是……罪臣从未想过,阿蘅会来西地。” 想当然耳,盛京城的文武百官得知在凤阳王爷的纵容之下陆以蘅私自离开泗水合起来整了出先斩后奏,自是闹得满城风雨。 有人暗中叫好,有人行书弹劾,一个小丫头片子上什么战场,真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盖世英雄了不成,笑话——对,最阴阳怪气的就是程有则大人,在石海面前晃荡着讥讽,喏,咱们大晏朝再多几个陆以蘅这般不将天子王法看在眼中的“巾帼”,江山社稷可保百年无忧啊。 “她是个好女儿。”凤明邪不需要听盛京风信都能知道那些老八股的嘴里能出什么“夸赞”。 陆贺年目光黯然,曾经的消极与负罪对比陆以蘅的坚韧和执着早已令他自责颇深。 凤明邪缓缓踱步上前来,黑猫滑落胸怀,小王爷俯身搀起陆贺年,感慨叹道:“您牺牲良多却不及她固执。”是什么支撑陆以蘅从南屏来到盛京,一步步用血泪走出荆棘路,是整个陆家。 男人见陆贺年沉思不语,他挑眉,轻步越过,雀羽丝袖拂过花枝,唯落叶飘零:“不瞒魏国公,本王很喜欢她。” “王爷说笑了。”陆贺年一愣,他未明白凤明邪口中的喜欢究竟带着何种深意,只当那男人随口戏言。 “凤明邪从不玩笑。”小王爷眉眼低掠,沾染几分皇亲国戚的傲慢和强势,凤明邪是个横行无忌的富贵荒唐骨,可你们几时见过他将玩笑予真切。 陆贺年好似徒然听明了弦外之音,张口骇道:“王爷?!”他的神色开始变得迷惑闪躲,凤明邪的坦诚并没有让他感到任何欣喜,相反,陆贺年焦作的原地来回踱步,有些话恨不能呼之欲出又偏哽在喉头难以脱口,“当年的事,不该再牵扯更多的人。” 凤明邪眨了眨眼思忖片刻,他伸手抚过残枝,西北的高树没有花朵,金丝银线好似绽在枝头的星芒:“圣上早有猜忌,魏国公,你逃不了。”这笔旧账翻不翻,可不是一两个人说了算的,别说陆以蘅铆足了心思想要为自己的父亲翻案,便是九五之尊也正利用着这份执着瞧着西北大地每一位守城将领,陆贺年这三个字对北戎和大晏来说,都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十年来,你可曾后悔?” “从未。”斩钉截铁。 凤明邪对这毫不犹豫的慷慨之气有着赞赏:“当年你是天下兵马大将军,手握几十万雄兵在戈漠与北戎殊死数战,令贼子闻风丧胆,他们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你已不再是将军,对北戎人来说,与你,依旧有着血海深仇。” 陆贺年昂首挺胸,提起壮志未酬和横刀立马,老男人的眼睛里仿佛洒下九天繁星,言辞铿锵:“罪臣正留着这条命等他们来取项上人头!”有他陆贺年戍边一日便由不得北戎宵小放肆侵占大晏领土! 不带怕的——凤明邪的耳边好似响起陆以蘅提着长枪驾着银鞍白马追赶上大军时的纵情明媚。 这对父女,有时候,太过相像。 第二日天色蒙亮时,数百精锐已整装待发,陆以蘅高头大马立于城下,轻甲布衫、长发高束,结丝的红绳扎在辫尾,从云端透下的辉芒恰落在她稚气骄傲的眉眼上,这是陆以蘅第一次奉命领军,半点儿也不敢怠慢。 陆贺年在房中将那不合身的盔甲试了又试,最后索性一卸,套上了粗布麻衣,这两人的行头倒是相衬。 西地入秋,气候干燥,一行数百人需要穿过一段戈壁滩,从南口经尚渚台下至松胭,从侧翼绕道埋伏北戎骑兵的必经之途需五六天行程,故而要携带足够的粮草和饮水。 在这种地方,半天不沾水,喉咙也得冒火。 松胭在戈壁的一片小山脊下,陆贺年戍边十年对这带很是熟悉,可饶是他也不敢打包票在荒漠中来去自如,时而的海市蜃楼与狂躁风沙会迷惑你的眼睛神志,令人失去辨别方向的感知,所以军中还携带了指南车。 白日燥热窒息,夜晚寒凉刺骨,昼夜特殊的温差令不少从腹地调来的兵卒难以适应,陆以蘅这几天来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倒是陆贺年,虽然看起来瘦削可精力却比年轻人还旺盛,行军探路都少不了他的份,眼见着荒凉山脊已在眼底,若按密报所言,北戎的骑卫队会时常出没此地。 陆以蘅命众人悄然驻扎,在域氏的小队与他们接洽前绝不能暴露行踪。 戈壁荒无人烟,自打落营三日来,他们连个商旅小马队也没有见着,更别说什么北戎动向。 越是毫无动静越是提心吊胆,眼见着粮草和饮水日渐消耗,人心惶惶。 “巴承,派人越过山脊再入漠三十里打探情况,不管是否见到北戎骑兵,都不得孤身深入,立刻回报。”陆以蘅将手中的木枝丢进篝火,呼啦,火苗窜上两寸,她简要下令叮嘱。 名叫巴承的小队长抱拳领命。 陆贺年扭头看着正在倒腾靴中黄沙的将士们:“你在想什么?” 陆以蘅将自己的父亲拉至一旁:“女儿担心,域氏求兵有疑,这一段路行得太过顺理成章,”从侵吞尚渚台到边塞求兵,再至领军进松胭,“咱们得撤回大晏再从长计议。”现在孤军深入他国领土的是他们这支数百人的小队。 陆贺年略一沉思还未来得及表态,就听得夜深人静之中,脚步细细索索疾奔入营:“报!”小兵卒慌慌张张,“山脊下风数里,发现北戎骑兵。” 什么?! 众人又惊又喜,陆以蘅命令所有人熄去营火不动声色沿山脊潜行,戈漠中的荒山没有植被,多是岩石砂砾,硌得人浑身上下不舒服。 果不其然,月色下可见远处有一条火光长龙延绵起伏,随着纷杂的马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北戎小队人数看起来约莫一两百,陆以蘅目不转睛,突得,“呼啦”一下,夜里寒风拂过脊梁的那瞬,眼瞳底下数簇营火顿燃。 将半边天都打得火热锃亮! 陆以蘅大骇,吃惊的目光转向陆贺年,只见那男人也同样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什么两支骑行小卫队,分明——分明在这山脊那头的戈壁滩上,拥趸驻扎着一支强大的北戎军队! 他们的喝声在辽远大漠中呼应,似有咒骂,似有讪笑,北戎蛮兵们着半身兽皮咋咋呼呼,片刻,篝火上已经烤起了羊腿。 显然,他们心情很好。 陆以蘅的手微微颤抖不由自主抓紧了身下的砂砾,这军营少说有三千余人,还有马队在不断的与之汇合,若不是谎报军情那便是其中出了极大的岔子,如今他们骑虎难下能否全身而退都成了最大的问题。 吁——粗犷的勒马声驾停在大营边,是一支数百人的骑卫队,他们大大咧咧有说有笑的正将几车粮草运送进营中,陆以蘅一把抓紧陆贺年的衣袖。 “父亲,您看那些粮车的行棋!”她压低了声,嗓子被深夜的凛风呛到。 第二百三十四章 当面的较量 行旗是插在驼具的四脚鞍架上用来显示粮草押运官的标识,明黄与橙红相间的杂色,绣有暗沉的御虎图案。 陆贺年定睛一瞧头皮发麻:“那是左屯卫的行旗,这些鞍马是我大晏的护粮车,怎么可能!”陆老头子惊疑窒声,前几日的讯报上说藏怒河提前进入枯水期,所以分派了部分的粮草渡河提前运抵永兆城,莫非——莫非在半路遭北戎贼子掳劫了?! 别说陆贺年震惊不已,陆以蘅也不敢置信。 两人面面相觑。 那蛮子主营前的火光闪耀,帐帘掀飞,里头走出一彪悍大将,半个脑袋是光头,半个脑袋却留了长发胡乱捆了个麻花辫子,那人满脸横肉上有块暗红胎记显眼丑陋,腰际的宽袍上屯了两圈兽毛,背后拖着长长的虎皮大氅,胸口自脖颈垂挂下一块巨大的金盘,右手倒提着一把百斤铜锤在沙土上拖出痕迹,这虎背熊腰的魁梧男人松动了下肩膀,喝声骤起,已将那铸铁锤轻松抗在了肩头,走出的每一个脚印都仿佛能将松软的沙土压陷下去。 营中的兵卒对这为首之人很是恭敬,纷纷让开道路。 陆贺年看到那巨大铜锤时,大惊失色:“他怎么会在这儿?!” 若不是陆以蘅抢先将自己的父亲压下,陆老头子许就这么惊跳起来。 “他是谁?”陆以蘅话这么问可心里有了答案,能让自己的父亲如此震惊,千里之内怕唯独一人。 “勒木沁。”陆贺年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看起来力大无穷的男人,百斤铜锤在他身上似感觉不到分毫重量,“他应该在雉辛城,又怎么会来到尚渚台南下的戈漠,不应该……不应该!” “雉辛大将勒木沁,”陆以蘅默念,目光扫过月下这片明亮火光,心头半凉半烫,凉的是所见所闻,烫的是狭路相逢,“雉辛城原有驻兵近六千,这里至少有大半的兵力,我们从未接到雉辛出兵的密报,更何况他们是如何暗度陈仓,手中竟会劫来我大晏的粮草车马。”显然,这些人偷袭了走捷径过藏怒河的先行护粮车。 陆贺年思忖半晌深深吸了口气,摆手示意身边的兵卒:“去,上风口,点号信,三明一熄。” “父亲?!”陆以蘅忙按住他的臂弯,“您要做什么?!”现在爬上山脊点燃小信便是告知了那北戎驻军,山上有人埋伏,以他们实力悬殊的差距,双方根本不可能一战。 陆贺年眼神微寂,冷静沉着:“大晏的粮草车被劫为何没有直接运送回雉辛城而是驻扎在戈漠中,恰好选在尚渚台南下,勒木沁不傻,他早知你我埋伏在此,”他抓了一把黄沙,砂砾顺风从指间缓缓流失,“你若不信,回头瞧一瞧。” 陆以蘅下意识扭头,但见身后苍穹与大漠相连之处的闪烁渐影如同星云落下了镜面倒影,那是火光,堵截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勒木沁,早知这片戈漠中即将发生的一切,他站在此地,不过是为了与陆贺年有一场面对面的较量。 陆以蘅的呼吸带着急促起伏,她很少心生寒凉畏惧,这插翅难飞又走投无路的时刻便是其中之一。 山脊上火光的闪烁就似是某种妥协与降服。 北戎营中的大将看到了,眯起眼讪笑起来,一手提着铜锤,一手从篝火边捞走一坛烈酒摇摇晃晃来到营前屈膝盘腿、席地而坐,夜风将黄沙枯草吹拂掩盖了虎皮大氅,他毫不在意自己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暴露在大晏的一支小精锐眼前。 这支队伍中可还有着他此生宿敌,当年声名鹊起,无数人曾视为英雄豪杰的魏国公陆贺年。 敌我形势一目了然,轻举妄动可没有一个大晏人能够活着走出戈壁滩。 勒木沁仰头狠狠灌下烈酒,酒渍沾满了粗犷的络腮胡,他们这些人被称为蛮子,行为野性、语言粗鄙,勒木沁倒觉得这词儿和衬极了。 “魏国公!别躲在后头藏藏掖掖跟个缩头乌龟一样,你我可有十多年没见了!”勒木沁的声音沙哑粗重犹如虎哮,他叫嚣着握着铜锤重重在沙土上砸下一个大坑,多年征战令他们成为彼此的劲敌,互相的眼中钉、肉中刺,勒木沁的同胞兄弟就是亲自被陆贺年斩杀在关场,呵,骨血之仇,仇比海深,“瞧瞧如今的狼狈模样,为了大晏舍生忘死,结果捞了个千古罪名,叫你们皇帝老子逐出了盛京城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戍边。” 勒木沁不觉得可惜,他觉得可笑。 当年八万人死在北戎之手的确是魏国公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朝廷尔虞我诈、边塞风起云涌,他们都是刀口上舔血、马背上争天下的人,什么是命,兵权就是命,换了他勒木沁早就带着十万雄兵杀回王庭,叫那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瞧瞧,什么才是“命定”。 而魏国公呢,膝盖一跪头一磕,认罪了。 可不就是个咎由自取的窝囊废吗。 “给老子滚出来!”勒木沁不耐烦,他对陆贺年瞧不上眼却又心心念念。 陆贺年缓缓直起身,身边的兵卒纷纷想要阻止他,那勒木沁就喜欢在嘴皮上耍功夫,摆明了挑衅在前,何须搭理他,陆贺年摇头示意众人不必多言,“啪”,他的衣袖叫人扯住了。 陆以蘅。 小姑娘没有开口劝阻而是朝着陆贺年颔首,一步步跟着自己的父亲下了山脊,远远地,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精锐兵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挺直了腰杆站起身,就仿佛丛生在荒凉山脊上的毛榉树。 无人惧怕。 陆家父女拉长的身影在大漠月色下清晰可辨。 “勒木沁,你那无能的兄弟若还在世,如今也该子孙满堂了。”陆贺年将手里的长枪往砂砾地里一扎,回击嘲弄,勒木沁的弟兄以三万兵力守城却叫陆贺年不费吹灰之力破城,有些人死,死在平庸无能。 勒木沁闻言横眉怒跳,掌心在铜锤上狠狠一拍,“咚”,兵器发出寒凛鸣响:“他娘的,老子迟早拿你的人头祭旗!”兄弟之仇深入骨血,勒木将军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将陆贺年的脑袋摘下来。 “呵,就凭你?!”清亮亮的俏声似从天而落,陆以蘅握紧了手中的红缨长枪踏步上前将自己的父亲挡在身后,她扬眉傲视,眼底里迸着营火光辉与星辰交织,毫无畏惧。 勒木沁被这还略显稚气的声音给愕到了,他缓缓从黄沙地上爬起来,一双眼锋利又猛烈的盯着陆以蘅:“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目光在陆贺年和她的脸庞晃荡来去竟颇觉几分相似,“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莫不是你陆家的姑娘?” 勒木沁年岁天命,可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打量起女人来几分敛色贪图、明目张胆,流氓似的摩挲着络腮胡子,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小丫头,虽然沙尘掩了她原本娇稚的脸庞,可月下明眸如水、绿鬓如云,更是少有飒爽之态,叫他这大老爷们也心生几分热血冲动。 荆钗布裙掩轻甲,高高竖起的红绳长发可真是年轻姑娘才有的明媚如春,叫人好不欢喜。 勒木沁来回踱步,可眼睛没有离开过陆以蘅,他舔了舔干裂的唇:“想不到你陆贺年还生了这么个有胆识的女儿,只可惜跟着你来送死,啧啧啧,怜香惜玉这样的词看来你们大晏人不懂,可老子懂。”他眯起眼,目光赤诚也赤裸,“大晏的娘们儿弱柳扶风、温软如花,抱起来叫人回味无穷。”想当年烧杀抢掠时他们可掳劫过不少的良家妇女作为营伎,女人哭着喊着反抗挣扎,可那股子温软销魂的滋味仿佛现在还能感受的到。 “呸!”陆以蘅厌极这龌龊的神态口吻,她朝地上啐了口,“无耻之徒、卑劣之辈。” 勒木沁挨了骂反而讪笑起来:“陆贺年你这女儿老子喜欢,就是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还这般伶牙俐齿?”北戎蛮子的侮辱言语惹得身后一营的兵卒们也跟着大笑起来—— “嗤”,那瞬,有股破风之势割裂呼啸西风直直就冲着那正前俯后仰的勒木沁刺去。 锵,迅雷不及掩耳的清音落出。 勒木沁胸前的金玉大盘被一支力透千钧的利箭刺中,应声而碎,若不是金盘阻挡了风势,现在刺穿的就会是他的胸膛。 陆贺年。 瘦削男人持弓在手,目光沉寂深邃,他没有出言反驳却将所有的恼羞成怒都印刻在这一箭中,他动了杀心仍知此时此刻不能杀死勒木沁,否则数百弟兄和身边的女儿都会一命呜呼。 勒木沁背脊一凉,老东西——在这星稀晦暗沙尘漫天中还能如此故意精准射穿他胸前金玉盘的,这个世上,屈指可数。 “勒木将军!”北戎兵卒见状纷纷按耐不住,陆贺年不知好歹竟在阵前挑衅于人。 勒木沁制止了身后的骚动,他的目光挪回陆贺年身上:“姓陆的,你被贬边塞十年,想来与小女儿重逢未久,不如,让老子作个顺水人情,送你们一家就地团圆如何,来人!”他鼓掌一拍,“送大礼!” 勒木沁的声音响彻戈漠。 第二百三十五章 他舍生忘死 一声令下。 营中便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叫兵卒们七手八脚的掷了上来。 噗通,那人手脚动弹不得滚了两圈摔了个狗吃屎。 陆以蘅浑身僵愣,瞳孔一紧,眸中尽是匪夷所思的神色,她“啪”的捏紧了拳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似在用痛感确认自己双眼看到的究竟是真实还是荒漠产生的幻觉。 陆贺年的木弓已被捏的嘎吱作响。 那是谁,所有人都看的清楚。 陆仲嗣。 陆家那败家子,应该在盛京王城东书院好好作个小侍从的陆仲嗣,竟然会出现在此时此地还落在了勒木沁之手! 北戎的蛮子将军欣赏着陆家父女的惊骇错愕,他单手将陆仲嗣给提了起来,败家子文弱模样奄奄一息,双腿无力的反蹬着想要挣脱这蛮子的双手可无济于事。 “陆贺年,你这儿子好有骨气啊,老子劫粮草,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汉’竟然冲在最牵前头,刀提不住、剑拿不稳,险些叫人劈成了两段,”勒木沁哈哈大笑,颇有一种“老子可是他救命恩人”的嘲弄讽刺,看啊,陆仲嗣浑身新伤旧痕、血迹斑斑,“听说他求了任安三天三夜,才准与粮草兵马同行做个什么小小的护粮使,千辛万苦到了这西地走了藏怒枯水期的河道,才到凛峡就叫老子给请来了!” 陆仲嗣满脸的污痕早已看不清原本的容貌,一只眼肿的就好像金鱼般压根睁不开,看得出来,受过不少折磨。 陆以蘅双眼发红,扣住陆贺年的手腕咬牙喝道:“那是大哥!” 陆贺年的眼睛一眨不眨,齿根紧咬显然也是隐忍到了极点。 “早知道你们左屯营的飞扬浮躁、急不可耐,一听说藏怒河入了枯水期就会让部分粮车先行,老子得了个便宜罢了,”勒木沁喜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域氏求兵是真,可胆子是假,你们还妄想着那些残兵败将来一场里应外合,哈——”蛮子大笑,前俯后仰,“他们那数百缩头乌龟才到尚渚台南就遭老子派的一千人给围追堵截了回去,现在?现在怕还丢盔弃甲、魂不守舍呢!”勒木沁对自己的出兵沾沾自喜,域氏那些胆小鬼一吓唬就和惊弓之鸟没区别,区区一千人就像猫逮耗子一样,着实好玩。 言下之意便是,陆贺年等人,是孤军深入。 勒木沁粗糙的手掌拍了拍陆仲嗣的脸颊,就好像在对待只剩半条命等着交易处决的狗:“老子不求多的,缴械投降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就放了你这宝贝儿子。” 这可是陆家的独苗儿啊。 “痴心妄想!”陆以蘅破口怒骂,勒木沁的手中有着三千余人,要剿灭他们数百人那是绰绰有余,可蛮子偏不动手,非要逼得你自己跪这皇天厚土,缴械归降—— 对于这些有热血有骨气的兵卒来说,要头一颗要命一条从来都不是难事,难的,是羞辱。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君王。 “啧啧啧,好硬气,”勒木沁笑的张狂放肆,“可你们问过陆仲嗣没有,小丫头,瞧瞧你这大哥,他这一辈子享过荣华富贵也做过人上之人,从来没吃过这般苦头吧?”勒木沁抓起陆仲嗣的双手,指甲被撬了数片,血肉模糊,瞧啊,原本应是个世家子弟、富贵公子,可是这小指不知何时断了一截。 是个旧伤。 陆贺年看到了,他听阿蘅说起过,陆仲嗣洗心革面为了与六疤指断绝关系亲自拿刀斩了自己的手指立誓。 这才是他的儿子,好儿子! 魏国公眼底噙上的泪水一瞬就被燥冷的夜风吹干,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隐忍模样。 常言说得好,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这些在盛京城里立足的达官显贵们也早已将亲情抛之脑后,有趣啊——对至亲见死不救者,勒木沁从未见过,蛮子眼角飞扬,暗红的胎记变得狰狞可怖,好戏这才要开场呢。 “看来,老子低估了陆家,来人,给咱们这位文绉绉的大少爷松松筋骨。”勒木沁丢开陆仲嗣,反手抽出了身后兵卒腰间的金光大刀割开了绑缚在他身上的草绳。 可陆仲嗣双手伤痕累累早已无力支撑着站起来,他屈膝奋力的想要摆动腿脚,却也只是像条小狗一样难堪狼狈的爬了两步,勒木沁身后已有个肩披兽皮的蛮子跨步上来,腰系金盘,看来是个骑卫小队长,魁梧男人不由分说俯身拧起陆仲嗣的头发,拳头“呯”地狠狠砸在他脸上。 陆以蘅倒抽口气,几近窒息。 陆仲嗣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声虚软的闷哼,他的脑袋被打偏了过去,鼻下血流如注,口中难以抑制的不断呕出鲜血,两颗牙齿被这毫不留情的凶狠力道砸碎。 他半张脸又肿又胀已不成人形,不知道是哭是笑,也许,连疼痛都麻木地无法分辨,趴在地上就仿佛濒死缺氧的鱼,喉咙里不断上涌的腥味叫他作恶,陆仲嗣的眼睛充血一片红凛看不清那远处星光下的亲人,究竟是什么心情什么表情。 他铆足了浑身的力道咬牙,绝对不要、不能在自己的小妹和父亲面前发出软弱的疼痛呻吟! 绝不。 还未调整的急促呼吸猝顿,肩膀有撕裂的痛楚蔓延到四肢百骸,蛮力的五爪掐进了他的皮肉,胸口被重重的砸击压抑得连呼吸都扯痛胸腔,如同千万斤的巨石勒断了肋骨,他脑中一片空白,面朝黄沙,如被丢弃的废物般,直挺挺倒下。 “这就是堂堂魏国公的儿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好儿子。”勒木沁的嘲弄伴着周遭众军的嗤笑,他像看猴戏一样来回踱步找着令自己愉悦的角度。 陆仲嗣已筋疲力尽、不堪重负,他的手指动了动勉力的抓了把细沙,砂砾一颗一颗摩挲在僵硬的指腹,他感觉到肌肉的麻痹、神志的模糊,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流血,他微微弯起脊背,皮肉大片被刮擦的手臂磨蹭在流沙上,痛得彻心彻骨,不——他不是无能的废物,他求着任安、求着学士、求着皇子,他把大半个盛京城都求了个遍—— 只是为了,来西地,见一见自己的小妹,见一见自己的父亲。 他不是只能躲在陆以蘅身后的败家子,他一样可以为家国百姓独当一面,哪怕,微不足道! 陆仲嗣的执着坚强超乎了勒木沁的想象,这样一个血流不止的文弱书生,竟然,缓缓地爬了起来,可还没站稳,“哧”手臂上已立现一道血痕,金光长刀在那蛮子手中划出几近破晓的光,割裂他尘灰布满的衣衫,割裂他千疮百孔的皮囊。 陆仲嗣看着满眼殷红,却笑了。 一刀、一刀,血肉上竟不再觉得疼痛,他没有死,他不会死,他们——只是在折磨他,千刀万剐。 陆家大哥蜷缩在地哭哭笑笑,他好像恍然明白,为什么当初陆婉瑜看到阿蘅满身伤的时候哭红了眼,她说,大哥,你不懂! 不懂伤、不懂痛,你是一掷千金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不懂那些刀剑砍在身上的感觉和亲人的怨恨。 不是的——他想,他懂的。 陆仲嗣艰难地扭过脑袋,口中被黄沙灌满,脸上一片泥泞,分不清是血是泪。 “大哥——”那是陆陆以蘅撕心裂肺的叫喊,所有的折磨都在血脉相连的至亲身上感同身受,“父亲,您、您救救他,救救他吧,那是大哥,他会死的,会死的啊!”陆以蘅的眼里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愤怒,只是恨! 可是陆贺年不为所动。 他比陆以蘅冷静、镇定,不,是残酷、麻木。 除了第一眼目光交错时的震惊之外,他没有一点儿的悲痛和想要屈服的念头,好像那个生不如死的孩子与自己没有任何干系。 陆以蘅的手指攥紧长枪,抬步一飒,手腕已经被陆贺年钳住,反手打点就冲着她的虎口扎去,另一手快如闪电般抓住了枪尾,陆以蘅见状忙退步踢腿想要逼陆贺年松手重新夺回红缨枪,父亲又岂会不知儿女的想法,陆贺年变掌为抓,指尖堪堪刺过陆以蘅肩头的旧伤,惹得那小姑娘倒抽一口凉气,掌风已劈到额前,陆以蘅双目突瞪,半个身子顿酸软无力,长枪应声落地。 陆贺年不允许陆以蘅,轻举妄动,更不允许,她的救人心切。 “好狠的心啊,”勒木沁看在眼中,不知浑身的血是烫热还是寒凉,“难怪当初送上八万热血人头也毫不在意。”大晏朝曾掌控天下兵马的魏国公,最辉煌也最为诟病的大将军,对自己的儿子尚且冷血不顾,区区八万人算得上什么。 “啐!”勒木沁的靴子上被人吐了口唾沫。 陆仲嗣恶狠狠的瞪着这卑劣无耻满口诋毁的男人,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怨憎咒骂。 勒木沁眯了眯眼,看着带血的唾沫,他的眼角抽搐,抬腿一脚就踩在陆仲嗣脸上将他踢开一丈远。 陆仲嗣奄奄一息几近没了声息。 陆贺年的指甲狠狠扣着掌心,感觉刀刺痛透过经络传来,他闭上眼良久喝道:“仲嗣,你还记不记得爹曾经说过的话!” 第二百三十六章 声东击西者 还记不记得爹曾经说过的话。 陆仲嗣趴伏在地,用已经肿胀不堪的眼睛看向声音来源处,想要睁一睁眼,再努力的睁一睁眼,可是血丝和泪水模糊了视线,陆贺年的声音就是一道光明、一道信仰,令他不由自主耗尽身心也要去追寻。 是自己无能,才让家人受制羞辱,进退两难。 陆以蘅哽咽着双腿一软再也无法遏制的跌坐在地,陆仲嗣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想起自己的大哥曾经很怕疼,稍稍拧个手指就能嚎上几天几夜,可现在呢,刀光剑影却逼得那后背硬净如玉挺拔,好像一棵无法被压弯的苍雪青松,他的目光中皆是自责愧疚,是这十年来,身为一个儿子对父亲、对家族未尽承诺的愧疚。 陆仲嗣想要张口却虚弱的只浮出几个字眼,他一说话,带血的泡沫就从口中不断淌下:“南屏陆家人……只有战死,没有、没有被俘。”父亲从小到大的格言教诲,陆仲嗣未曾忘怀,就好像在这一刻他了然的自己的结局,听候了父亲的宣判,没有不甘、没有抱怨,他艰涩的动了动眼角余光,落在陆以蘅身上,“阿蘅……大哥、大哥没给陆家丢脸……”他噎着气奋力一喝,想要解释些什么,嘴角却僵在半空,眼中微弱的神采转瞬即逝,整个身体微微抽搐,再也没了声息。 勒木沁大惊忙伸手拽起陆仲嗣,只见那小子的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支利箭已狠狠扎进了心口,正是那支陆贺年射碎了金盘的箭。 陆仲嗣,死了,死在魏国公和陆以蘅眼前。 北戎大营中不少的兵卒都目瞪口呆震惊当场,好个小书生,竟有这般硬朗脾性。 陆以蘅吓坏了,她脑中一片空白还没有因眼前的景象缓过神来便叫自己的父亲强提起身。 “不许跪。”陆贺年沉声,压抑着颤抖。 “不许哭。”那颗眼泪没有掉下来,就不被允许再掉下来。 他命令着、呵斥着。 死去的人不需要悲恸,陆家的孩子会选择做出最伟大的牺牲,就像他一样。 陆贺年的目光越过勒木沁的大营,一直沿着天地线飘往看不到血泪的远方,他甚至一眼也没有瞧自己那尸骨冰冷的孩子。 “心狠手辣。”勒木沁讪道,陆贺年受尽冷眼嘲弄宠辱不惊后,边塞十年让他更加的强大也更加冷漠无情。 下跪、求饶、缴械投降,不过都是痴心妄想。 宁死不屈——陆贺年站在众军跟前,便要万众一心,一寸的脆弱、一寸的心软都是致命伤。 勒木沁将络腮胡子上的砂砾拧落,好戏看够了,玩够了,就该轮到正主儿上场了,他拂过兽皮大氅,身后的北戎兵卒们纷纷举起金刀,区区几百大晏人就算翘勇善战也绝无胜算,今儿个,就要血债血偿。 “弟兄们,得陆贺年首级者,赏牛羊千头!”勒木沁举锤高喝,只是话音未落,突闻一阵疾驰马蹄冲撞到营前,兽皮小兵卒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 “报,报勒木将军,山脊北川发现千人大军正朝大营袭来!” “什么?!”勒木沁骇然一把将兵卒提到跟前,“谁的大军?”这戈漠中竟还会有千人行兵,莫非是不堪一击的域氏? “是、是大晏军队,定是借了域氏贺余道潜伏而来!” 勒木沁脑子动的快,眼珠转了两圈,恍然大悟:“陆贺年,你居然敢用你儿子一条命来换!”魁梧蛮人激愤之下铜锤“呯”地砸在篝火上,星火飞溅。 在干燥烈风中,呼啦一下,陆仲嗣的尸骨竟与营火连城了一片。 “老子让你收不了尸!”烧、烧个精光! 勒木沁气急败坏大喊大叫,山脊另一侧突然乍现长龙,瞬间,喧闹的冲杀声已淹没在所有人的耳中,千军万马从脊上蜂拥而下,劲敌就在眼前,儿郎何须久待! 陆以蘅只看到那高举的旌旗顺风而扬,上题“苏”字,这的确是大晏的兵马可并不是凤明邪所携的靖良营也不是永兆城的军队,而是,怀容大营。 那领军之人—— “擒下勒木沁,小爷给你们算上人头账——”夜色之下高头大马上的少年人早已跃进了战场,可不正是苏一粥,“你那一千乌合之众早就成了阶下囚!”缩头乌龟的域氏被北戎骑兵驱逐无法前来相援,可北戎不知道,他们退却的背后,是因为,苏一粥在不布下陷阱,请君入瓮。 陆以蘅瞠目结舌,这究竟是谁在算计谁,肩上已落下陆贺年温热的掌心:“还等什么!” 还等什么,这就是战场,两兵交锋没有退路,苏一粥的兵马到了,他们不再孤立无援,这个时候,便是杀敌制胜之际! 鲜血飞溅只让这寒凛西地的夜晚更添躁动。 苏一粥是头回见着传闻中的魏国公陆贺年,那小老头儿瘦削好似猴精,可言行举止一招一式毫无花哨,斩杀下马沉稳镇定,少年人眼底尽是敬佩赞赏也同样映在陆贺年的瞳中,自古英雄出少年,怀容大营的主将竟是个如此年轻的小辈。 人才,将才! 陆贺年的激赏给了苏一粥无比的勇气和信心,越战越勇。 杀戮中带着快意亢奋。 勒木沁自知大事不妙,他没工夫跟这些大晏军队纠缠,百斤铜锤一挥便似有着千钧鼓躁的烈风,呯,轻而易举就将冲上来的小兵卒击飞数丈远,勒木沁一身的横肉都在颤抖,他借着人仰马翻、狼藉混乱,一脚踹飞身边的副将夺下受了惊的马匹翻身勇跃,扬鞭就要趁乱逃走,突得,脑后的麻花辫子被什么东西一绕,拉扯的力道让他头皮发麻,整个人吃痛向后仰倒,魁梧的身子从马背上翻下。 一朵红缨已绽开跟前。 荆钗布裙的小丫头。 陆以蘅。 双眼里迸出的是绝不轻饶的恨意。 勒木沁拧着蛮劲将自己的麻花辫扯下一半,火光冲天紊乱喧嚣仿佛一张巨网将众人围困不得挣脱,他们利用域氏求兵引来了陆贺年,利用藏怒河提前进入枯水期引来了粮草队,他们分明占尽了天机将陆贺年的精锐部队变成瓮中捉鳖的把戏,可这“天机”仿佛也是别人的屈指一算。 “小丫头片子!”魁梧男人啐了口中倒灌的黄沙,铜锤提起猛劲一挥,陆以蘅连退三步长枪泛着巧劲掷去,“锵”,铜锤顿被那劲道扎出了拗口,陆以蘅虎口一麻,臂弯震酸,勒木沁也大惊失色,殊不知这看起来纤细瘦弱的姑娘怎有这般无穷巧力! 可陆以蘅显然并不打算给他任何思索的时间,折过手肘直冲撞向勒木沁的胸膛,男人吃痛大掌索性一把拧住陆以蘅近在咫尺的胳膊想逼她松手,酸疼劲直冲四肢百骸,陆以蘅闷哼了声肩头被那轰袭而来的铜锤重重一击,整个人向后翻去,眼见着就要甩出数丈远,那姑娘眼明手快“啪”的一下抓紧了勒木沁散乱的麻花辫子,借力使力,两人抱做一团狠狠摔在黄沙上。 胸口和后背的彻痛叫陆以蘅呼吸困难,嗓中腥味一涌便呕出鲜血,可眼底里尽是倔强不甘的怨憎恨意,叫勒木沁都脊背发凉,那姑娘旋身踢腿松开肘弯从男人魁梧的身躯上掠过,借由弯曲枪杆的弹性,银制枪头快如闪电般“锃”的回归原位。 啪嗒啪嗒,血渍淌在勒木沁的肩头,甚至他还未察觉自己受了伤,低头看去,一只耳朵已被陆以蘅的花枪割下! 男人赫然大骇,嗷嗷叫着更是疯了一般将铜锤舞得生风,急躁疼痛和恼羞成怒令勒木沁破绽百出,陆以蘅的枪头猛烈扎刺却在半路又转手退回半寸,“哧”,银光落进了殷红,枪头两寸不偏不倚扎入勒木沁的胸膛。 “这场好戏,我请大将军,亲自看一看。”陆以蘅面无表情几近麻木,对那些飞溅在脸上的血渍浑然不觉,烫热,寒凉,不过都是该死之徒。 好戏——是方才他拿陆仲嗣的性命一番残忍羞辱的词儿。 勒木沁好似明白了陆以蘅要做什么,匕首已经刺穿了他的腕骨,斩断了他的手筋,哐当,铜锤落地,勒木沁鬼哭狼嚎之下竟不由生了三分畏惧,那姑娘在下手的时候没有半分的心虚心软,她甚至盯着你的眼睛一眨不眨探寻这濒死瞳孔中的痛楚,就似一个毫无感情的,小阎罗。 陆家人——陆家人都他娘的是不要命的疯子! 勒木沁大势已去,他浑身是伤败在一个姑娘手中:“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剿我雉辛城,一群跳梁小丑的把戏,还入不了……入不了赫图吉雅小皇子的眼!”他怒喝,满脸鲜血更是狰狞,“人算不如天算,这大漠,要起风沙了!”他双目充血一瞪,口中的唾液混着殷红,陆以蘅的枪头已狠狠的刺穿了勒木沁的胸腔,反手一掏,整颗心脏都被挑了出来。 雉辛城守将,一命呜呼。 陆以蘅将作恶的内脏弃在脚下,冷眼不看。 第二百三十七章 孤身入戈漠 “杀得好!” 跃马而来的苏一粥看到了勒木沁满身是血的尸体,忍不住大喝这快意的杀伐果决,他将自己手里的长剑掷给陆以蘅。 那姑娘心领神会,接下寒光凛凛的青剑,回手就割下了那蛮子的脑袋。 血淹黄沙迎风点滴,陆以蘅抓着人头散乱的辫发,冲着混乱的营中厉声喝道:“勒木沁已死,无畏抵抗者,杀无赦!” 北戎蛮子哗然惊骇,首领片刻身首分离让原本就大乱的军心更是无法凝聚,满地尸山骨海、血流成河,荒漠中添的苍凉凄惨。 哐当,刀剑纷纷落地,倒戈卸甲。 何必作这无畏的抗争,上一个宁死不屈者,尸体连渣都不剩。 “可叫小爷开眼了,”苏一粥兴奋至极只觉还未战个痛快,他勒令兵卒们将俘虏都押解捆绑起来,收拾满地残骸,“陆副将,不,是陆大人,想不到数月不见这凶狠戾气是半分不减啊!”苏一粥谈笑里有着酣畅,战场之上再次重逢甚有当初偏隅剿匪时的慷慨激昂之情,她还是那杀出重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小阎罗。 陆以蘅却置若罔闻、沉默不语,她只是久久看着营火连城,被烧残的尸体不止十几二十,陆仲嗣便是其中之一。 “青山处处埋忠骨。”陆贺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也许是说给自己听,也许是说给陆以蘅听,陆仲嗣会在这一场大火中升华,是天,是云,是空气,是黄沙也不能掩埋的,陆家的骄傲。 陆以蘅没有眼泪,她再也哭不出来。 甚至看着火光冲破半边天时,心底涌起的是一种鼓噪的无处发泄和安放的喧嚣。 苏一粥心头的畅快变成了怅然,弯着的嘴角也垮了下来,只好兄弟般默默揽着她肩头,想要说些节哀顺变,不,这样的话对陆以蘅来说根本毫无意义,那姑娘眼底没有泪光,微微红透的眼眶不过转瞬即逝,也许坚强了,也许漠然了,也许……认命了。 少年人想起她为了陆家提刀冲进大理寺的那个晚上,小雪满倾城却无法熄灭胸膛的炽烫,可陆以蘅的热血会不会有一天渐渐被这人世无常所浇熄,像灰烬,一吹即散,苏一粥心头泛凉,他不想看到那一天,不希望这原本充满自信骄傲的姑娘被宿命击垮打败。 人,总是需要一点自欺,才能更好的走下去。 苏一粥的话哽在喉头欲言又止,只好不断挠着后脑勺。 “你怎么会带兵前来松胭?”陆以蘅深吸口气,她未再提及任何关于陆仲嗣的字眼,扭头瞅着苏一粥,状似毫不在意的将散落的木炭枯柴踢回篝火堆,朝廷派遣怀容大营的军队虽出意料可她能够理解,只是这数千人显然是半路调转了马头,否则此刻应随正营大军开拔永兆城才对,就仿佛这小子有心灵感应一般得知他们被围困尚渚台南区。 苏一粥将长剑入鞘,双手在脸颊上狠力搓了搓,西北荒漠的夜晚冷的叫人发颤,连呼吸都带着白团:“小爷在半路上接到了阳将军的秘令,这才马不停蹄转道赶来。”瞧,跟着大将军就是有肉吃。 “阳将军?”陆以蘅意外。 陆贺年见两个年轻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琢磨嘀咕,他叹了口气解释:“还记得咱们赶到永兆的那天夜晚吗?”他意有所指。 陆以蘅这才知晓,凤明邪当时听着军报指尖蘸着茶水在桌案上漫不经心的留下了“藏怒河”三个字,显然是写给陆贺年和阳可山的,当时的大将军见了脸色顿变。 藏怒江的枯水期提前了一个月又恰好赶在两国战事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凤明邪唯恐有诈,心知无法调回粮草先行队,故由小王爷出面借域氏之地,阳将军密令来援的兵马分路,苏一粥带两三千人经贺余道前来松胭相援,并且截杀了北戎想要驱逐域氏的千人马队。 “先行的粮草车被劫是意料之中,咱们这不顺藤摸瓜,把三千人大营的粮车和骏马也堵了个正着。”苏一粥解释,北戎兵强马壮,他看上的正是那些骑行千里的宝马良驹。 “他早就知道?”陆以蘅诧道,凤明邪将所有军报背后的阴谋诡计看的一清二楚却未透露半分。 陆贺年点点头,苏一粥并不需要明白他们在聊说什么,对于凤小王爷给的惊才绝艳,他早已领教至深,当初乐逾府的昏暗牢狱中有着无法忘怀的明尘轻扬,那个男人踏月而来,却艳若灼阳。 这次听闻需要出兵相助,苏一粥自告奋勇排第一。 燥凛的寒风吹过前额,鼻息里留有砂砾刮擦过的刺痛,黄沙轻轻扬起落在眼睫,陆以蘅下意识道:“要起大风了。”这是勒木沁在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那时候他似笑非笑却好像有着某种笃定的成竹在胸。 “什么起大风?”苏一粥没明白,这西北地的风从来没日没夜的,老实说,苏小将军头一回来这永兆边塞,整个行程没睡两个好觉,水土不服正愁没地方撒气。 陆贺年屈指笼眉朝远处眺望,抓起一把砂砾观察从指缝里流逝的风沙速度和方向:“西风正劲,砂砾倒流,这几日兴许很快会出现一场大风暴,咱们得赶回营中暂避。”他对西地北漠的气候还算熟悉,大漠一旦起了黑沙尘,不管你是人是马是骆驼都活不下来。 他们必须要赶在沙暴来临前命所有人退出戈漠。 陆以蘅抖了个激灵:“阳将军他们呢?”她突然问道。 陆贺年拍拍掌心中的沙尘也察觉出了几分不详:“小王爷遣阳将军兵分四路,夹道从后方过岭谷,绕过雉辛城直截北戎后方援兵,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入漠。”他这么说着,脸色也顿变,很快会有一场风沙来袭,若阳可山躲避不及留在漠中岂非危险至极。 勒木沁却好似早已知道永兆城的动向一般,甚至期待着黑沙暴带给大晏军队一场洗礼。 莫非,有人泄露了行军策防?! 这头苏一粥还没反应过来,只听的营中嘶鸣,陆以蘅跨上高头大马,扬鞭挥去,马蹄声消失在寂寂夜色中。 她要去通知阳可山,陆贺年心知肚明,苏一粥追上两步:“魏国公,您不拦着她?” 这姑娘是要去闹翻天呢。 陆贺年却摇摇头,拦不住,少年人有着自己的热血和去留两肝胆,苍穹星空,皆是他们的天下。 松胭临两国边境,避开永兆城直入合垅峡,陆以蘅星夜兼程,在戈漠边塞栾羊找到了阳可山的大军驻扎地。 阳将军对孤身前来的姑娘感到诧异,她不正与陆贺年忙着夺回大晏粮草并探明北戎动向吗,怎会突然出现在此,灰头土脸、风尘仆仆,那裙摆上多的是黄沙遮掩不去的血痕,俨然经过一场大战。 “我们在松胭遭遇了北戎三千大军,所幸苏一粥小将军及时赶到。”陆以蘅言简意赅。 “好啊!”阳可山拍掌惊喜,“还是小王爷摆了一道龙门!”他为自己曾误解那男人是个彻头彻尾养尊处优的富贵荒唐骨而感到羞愧。 陆以蘅见怪不怪,凤明邪没有说出口的话一步步都是了然算计。 “这漠中很快就要起黑沙暴了,阳将军你兵分四路的大军可已全部撤回?”此时不宜大动干戈,还需从长计议。 “风信有报,六万精兵已入行营躲避,”阳可山如今对陆以蘅无多猜忌更是知无不言,“可已清点所有探查小队?”他招来方才正在汇报的小兵卒。 “十支小队已尽数归营,唯独龙标营副将还未见踪影。” “龙标营……他们该沿合垅峡探戈壁滩。”阳将军眉头微蹙,他仰头看着旌旗,风声猎猎比方才更劲,“呼啦”,高处支撑营旗的长杆突地被强风所折,轰然倒塌,营中一片混乱,风劲瞬间高涨似沙尘已迫在眉睫,“可有将情况通禀小王爷?” 小兵卒忙点头称是,岂敢瞒着凤明邪。 “等等,”陆以蘅一愣,长发胡乱裹挟着砂砾打在脸庞,微微刺痛,“小王爷也在这行营之中?”他是个皇亲国戚虽奉命领兵可不代表能够亲征战场,他这般人物就该留在永兆城中才最安全。 “我哪拦得住!”阳可山无能为力,他动兵前劝阻了一天一夜口水都说干了,小王爷您身份尊贵非同一般,千万不能以身犯险! 得,全叫那皇亲国戚当成了耳旁风。 陆以蘅拳头一锤掌心,暗道声糟糕,扭头直冲营中主将大帐。 “陆小姐!那是王爷的行营!”岂可擅闯?阳可山追在屁股后头,风沙迷了眼。 前人置若罔闻,哗啦一下掀开帐帘,里头的烛火瞬被寒风吹熄,唯若有若无的檀香花木充斥鼻息。 空无一人。 陆以蘅脸色大变,阳可山倒抽口气:“小王爷人呢?!”他惊骇道,方才还在营中。 众人面面相觑接不知那金贵男人去了何处。 陆以蘅拔腿就奔,那还没被牵进马槽的座驾仰天嘶鸣,马蹄一蹶,千里绝尘。 只剩下阳可山在身后的焦灼呼喊。 是什么,抛之脑后。 第二百三十八章 围困沙中城 骏马急驰的速度在漠中愈见迟缓,逆风而行令这牲畜也察觉出风势中的不善和危机,陆以蘅分不清自己奔出多少里,浓云遮蔽了星光月影,马儿踌躇着蹄子竟有了畏惧的却步之意,好似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荒漠中有着令它极度不安的存在。 陆以蘅唯记得那行军地图所指示的位置,耳畔鼓噪呼啸的狂风将长发席卷,她策不动马儿前行,稍稍睁开眼,无数的砂砾就强迫着挤进眼眶,她呛声掩袖想要抵挡风沙的侵袭,谁料手中缰绳一松,整个人就从马背上翻落下来。 柔软的砂砾能让人轻而易举坳陷进去,在大风的作用下变成滚滚流沙,裹挟着她的身子往坡下滑去,马匹不再受到缰绳的钳制撅着蹄子长鸣一声掉头就朝来时路狂奔。 陆以蘅唤不回座驾,攀住砂砾中的岩石强迫着支撑起身子。 “凤明邪——”她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沙尘里,衣衫被强风所带动的方向连身体都无法控制,手掌连同脚下被流沙掩盖绊附,突地有人在暗涩窒息的沙尘里托住了她倾倒跌撞的腰身,带着转瞬即逝的隐约芳香和柔软触感,陆以蘅心头一跳下意识忙抱住他的胳膊,生怕一眨眼,连感觉都化成海市蜃楼。 “你怕是疯了。”男人有些无奈按着脾性喝道,掌心轻轻压在她发顶替她挡去漫天飞沙,若不是他见到无人座驾狂奔而去的银鞍白马,辨认出它的主人是谁,兴许已经错过这个姑娘。 她不知道这黑风沙即将来临之时最是万分危急? 陆以蘅被糊了一嘴的沙,她直不起身子,一手撑着沙岩一手抓着男人的衣衫挣扎的想要爬起身:“哪及小王爷您明知风沙来袭还要逞能做什么英雄好汉?!”她忍不住还嘴,这龙标营副将还未归军,男人定是循着合垅峡入戈壁滩找人去了。 凤明邪挑眉,墨色长发绕着五彩雀羽如夏生花,明明这晦暗之中没有光线却觉得莫名带着异常的耀眼灼华:“只准你披甲上阵,倒不许本王关护旗下?” 他竟然还有心情在这种情况下谈笑风生? 陆以蘅瞪他一眼:“我、我不同你讲理!”这男人强词夺理的很,她咬牙手肘一撑沙岩崴着脚爬起身,还没站稳臂弯就叫人狠狠一拽,半个身子毫无预警的就撞进了男人胸膛。 “小心!” 他略有急促的声音落在耳畔,只见到暗影风岩下一条正在躲避沙尘受了惊的赤色环蛇吐着信子,一口已咬在了凤明邪的手臂上。 陆以蘅倒抽口气,心惊心惧下不知从哪抽出的匕首,无月风沙中手起刀落,斩下了环蛇的脑袋,鲜血一瞬就被砂砾覆盖。 凤明邪刚要张口说什么,陆以蘅一个愠怒眼神瞪了过去:“你住口!” 她可没什么大小尊卑,脱口而出,抓起男人的臂弯掐至伤口,匕首毫不留情“呲”的划开一道血口,她抿唇俯身就朝着占有毒液的伤口吮下,啐,突出的血渍都带着一股蛇类毒液的作恶腥味。 她唇角温软,与滚烫的热血混合的是冰冷的唇瓣,似感觉不到疼痛,凤明邪竟觉有些许的细痒触到了心弦。 那姑娘已忙不迭解下腰间悬着小水囊,拧开塞子将清泉倒在男人血渍黏腻的臂弯上,她很清楚在这种无法照料解毒及时的情况下如何处理才是最有效的,两人暴露在沙尘之下,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给伤口仔细上药,她想也未想撕下裙袍的碎花布条将他的伤口绑缚起来。 “我们不能往回赶了。”凤明邪沉声,强风已叫人直不起身子,好像有一股巨大的风墙在缓缓地压迫靠近,可怕的是竟不知从东南西北何处来。 “可也不能躲在此处坐以待毙。”陆以蘅抓紧了他的衣衫,黄沙倒灌满嘴,连呼吸都刺痛难忍,沙尘越来越强烈,呆坐原地绝无生路,可若是顶风前行,在已经迷失了方向的大漠中,只会无处可逃、身陷囹圄。 两人稍一停驻脚步,流沙瞬间覆盖淹没脚背,他们虽未曾开口可皆是脸色微沉,暗道不妙。 突地,在狂风砂砾中似隐约有着蹄声和微弱的铃音。 叮铃铃。 时近时远。 叮铃铃。 陆以蘅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她拽了拽凤明邪的衣袖,但见男人好似也听闻了动静。 “骆驼!”她惊道——荒漠中的野骆驼—— 陆以蘅眼底乍现惊喜,循着声音,几乎是拉扯着凤明邪连滚带爬朝着铃音逆风奔去,商旅队时常会在偶遇野骆驼时给它系上铜铃以防自己迷失于风沙中时留下一线生机。 沙漠中的动物会在黑风暴来临前寻找避难所,跟着野骆驼,一定可以找到挡风避沙的地方! 那声音在风中时隐时现,他们看不到野骆驼的身影,只得跌跌撞撞拼了命追寻,不肖片刻,果然出现半座断壁残垣的黑影小城,年代久远,不少的房屋城墙早已坍塌,看的出来,这不是死城而是一座荒城,被埋没在历史洪流中无名无姓的聚集地。 凤明邪推开被压垮一半的残破木门,两人摸索着石墙壁垒躲进了角落,很快,紧闭的木门就被黄沙掩盖大半,只有冷风呼啸着从细缝中穿梭。 北地的夜晚极其寒冷,沙暴中除了风声再无其他,那令人错觉似目光所及中再也没有任何活物的存在。 呼吸声此起彼伏。 凤明邪却感觉到那姑娘不安分的在身上搜寻:“你做什么?”他沉声轻问,脑中微微所有眩然,不知是因为这风沙慌了神还是方才的蛇毒所致。 陆以蘅没吱声,她指尖轻轻抵上男人的掌心,掌中有一道血染干涸的沟壑伤痕,是方才救她托住腰身时磕在砂岩上划出的血痕,凤明邪没有说,可陆以蘅不傻,她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一点点寻着感觉和记忆涂抹在掌心血痕上。 刺痛感在四肢百骸侵入,昏暗闭塞的土墙壁垒中看不清任何身影可足以想象现在的陆家姑娘有多虔诚认真,这可是为数不多的,全心全意的时候,凤小王爷不觉得这是疼痛受罪,尤其那姑娘还俯身轻轻替他吹了吹伤口,就好像在诱哄安慰怕疼的孩子。 近在咫尺的距离就仿佛点滴心绪都能透过呼吸传递给对方,陆以蘅察觉自己顺其自然又不寻常的关切爱护时忍不住心头一跳,总觉得自个儿的情绪在凤明邪面前袒露无遗,还来不及缩回去的手就被男人扼住了,“啪”,她瘦弱的肩头被强制性的压进那充斥着温软花香的怀中。 嘘。 凤明邪轻声示意。 陆以蘅心跳如雷还以为这富贵荒唐骨又是一番恬不知耻的戏弄调侃,然她霎时也觉出了不对劲,被风吹得嘎吱响的木门外有着细碎的脚步声。 踢踢踏踏,四足动物带着焦虑和惊恐,杂毛摩擦过木栏和石墙,隐约夹着急促的呼吸和低鸣撞着破旧木板。 陆以蘅屏住呼吸:“那是什么……”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木门,不敢动、不敢想,沙漠之中有着什么凶猛恶兽她还是知晓的。 “荒漠野狼。”凤明邪呼出的热气打在陆以蘅的耳边有些瘙痒,她因这四个字背脊发凉,也因这四个字惹得半身紧敛燥热。 陆以蘅“咕咚”吞了口唾沫,男人的胸怀很是温暖,松垮的金线勾掠过五彩雀羽的轻佻与奢靡,她细细抽了口气,两人定是狼狈不堪、不修边幅,可只要抬眼就能在黑暗里感觉到男人那双云生雾绕的慵懒眼眸中绽着艳情光华。 可惜看不到,也所幸,看不到。 “它会发现我们吗?”这是一头孤狼还是狼群的探路者,陆以蘅不知。 “它只是来躲避风沙,”凤明邪察觉出她的谨慎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别怕。”他安慰着又几分想笑,“噗嗤”,没忍住。 憋着劲的呛声令陆以蘅蹙眉:“笑什么?” “你不是一拳就把猛虎打趴了,还怕几匹沙漠孤狼。”凤明邪大咧咧的调侃,缓解着两人被困沙漠古城的窒息和无助感。 陆以蘅尴尬的抽了抽眼角,得,分明“造谣一时爽,辟谣跑断腿”的真实写照:“是,我一拳能打死老虎,王爷您可要小心着点。”若是动手动脚轻佻放浪,那天惹她个不痛快,砂锅那么大的拳头下来,那就是十个壮汉也遭不住。 凤明邪喟叹低笑的声音好像暗夜中流转的月华。 陆以蘅这几天披星戴月早已困乏疲累、饥寒交迫,黑暗、昏沉、窒息,所处环境的压抑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人在不知前路的一刻总会丛生许多的绝望。 耳边充斥的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原本悉悉索索的动物脚步渐渐消失在荒漠的夜里。 死寂、死寂。 若不是还有几缕浅淡的呼吸,几乎令人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凤明邪,我们会不会死?”陆以蘅沙哑着声,他们无水无粮,若这场沙暴几天不停歇,他们也许会成为沙漠中无人知晓的白骨。 第二百三十九章 第三个理由 我们会不会死? “不会。”男人回的毫不犹豫。 陆以蘅勉力一笑,多像是轻巧的掩饰,她的手在金丝银线中缓缓摩挲握紧了他的掌心,温暖的胸口总有着若有若无的桃花香,那让陆以蘅在这荒凉边塞竟觉出了三月盛京的明媚与香甜,那时春色正巧,家中欢声笑语,花奴端着云片桃花糕却让凤明邪哭笑不得。 历历在目。 好像记忆中的美好走马灯一般都在脑海中浮现轮回却叫她更觉此刻的黑暗与寒冷。 嗓中干涩,呼吸都带着刺痛。 狂风沙暴如虎啸,如狼嚎。 “大哥死了。”陆以蘅的脸埋在凤明邪怀中,她瓮声瓮气。 凤小王爷一愣。 “大哥瞒着所有人来了永兆,他一定求了任宰辅许久,随同粮草先行队从藏怒河走了捷径被勒木沁所擒,他为了父亲选择了以死明志……”陆以蘅的声音很轻很低,细细弱弱,好似只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他没有对不起陆家。” 那个原本软弱的男人满身是血的模样,陆以蘅再也不愿回想,甚至连他冰冷的尸体也不敢触碰。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陆家。”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感觉到压在肩头的掌心温柔安抚的轻拍,凤明邪有时候是个很善于倾听的男人。 他知道这个时候的陆以蘅,只想倾诉。 若是两年前,不,就在陆以蘅踏出南屏的那刻,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影响到陆家任何一个人的抉择,她从未想过,魏国公府将来的前途和遭遇会有什么改变,可是那些她视为珍宝至爱的人,却一个个离开了。 活生生的,在她的眼前。 “父亲无动于衷的看着,他说,陆家的孩子只有战死,没有被俘,”那宣判了陆仲嗣的死刑,“我从未有一刻觉得陆贺年如此残忍无情,大哥性子向来软弱,是个油腔滑调的墙头草,他怕伤怕痛更怕三姐和我不开心,可是他伤痕累累拼了命的从黄沙里爬起来……”陆以蘅的眼泪噙在眼角始终没有掉下来,她的嗓音颤颤巍巍的仿佛重新经历一遍那场撕心裂肺,“父亲从来没有想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他那般无所畏惧,并不是、并不是市井之徒,得意忘形就一定是罪孽深重,胆小怕事、贪生怕死就是……就是什么千古罪人……” 陆仲嗣的转变,陆以蘅全看在眼里,她不希求他成什么英雄豪杰,只要他是陆仲嗣,那个安安稳稳逐渐变得成熟有担当的陆仲嗣,她就觉得魏国公府还是完整的,还是美好的。 而陆仲嗣的死,终于让他成了那个“英雄”,可是,却让陆以蘅伤心不已。 凤明邪自然是听明白了来龙去脉,他低声喟叹,下颌柔柔搁在陆以蘅的发髻上,轻声细语:“你要相信,他们从未后悔。” 每个人在做出选择的和决定的那一刻,无论是因为何种理由,陆家人都不曾有过半分的追悔。 陆婉瑜在那个小雪满倾城的夜晚,哭着笑着松开了手,她说:阿蘅、阿蘅,你别怕,青天苍穹里的小鸟,展翅高飞、海阔天空。 可是陆以蘅心畏了。 陆仲嗣从一个赌徒洗心革面、弃文从武,不悔举刀自尽,却还要在最后用那般渴求认同的眼神释怀的说着:阿蘅,大哥没有给陆家人丢脸。 可是陆以蘅不在乎。 凤明邪的指尖顺着那姑娘的脸颊抚下轻柔的轮廓:“从此往后,你就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心。”男人的声音好像一根细细的线,刺进心口勒得她五脏六腑发憷生疼。 滚烫的泪水终是顺着凤明邪的指腹滑落,男人心头微微震撼,不得不动容。 她没有在阵前失声,也没有在陆仲嗣的尸首前难以自制,可是现在,陆以蘅再也无法忍受,好像这场封闭喧嚣的沙尘终于给了她放下心防喘口气的瞬间,她找到能容纳自己依靠示弱的胸膛,宣泄个痛快。 她从不知晓,来到盛京的陆以蘅需要这般坚强,坚强到身边每一个重要的人一步步离开,却还要强颜欢笑。 小姑娘呜咽嘟囔着哭累了,索性就着凤小王爷的雀羽衣袖脸上一摸,风沙尘土还是鼻涕眼泪,总之一块儿胡搅蛮缠,指腹上流光溢彩的绣纹,隐约可见初时阅华斋的富丽堂皇,陆以蘅忍不住欢喜的细细摩挲,好像若有似无的花香来自每一缕丝线,令人朝思暮想、意乱情迷。 “臣女,有第三个理由。”她轻轻道。 在离开靖良大营时她隐隐否认。 “那是你的秘密。”凤明邪难得不拆她的台。 “在您面前从来不是,”陆以蘅有些小嗔怪,凤明邪将她看的透透的,什么事也隐瞒不了男人,似成了互有灵犀的心甘情愿,“我不想隐瞒父亲,从南屏去往盛京,我告诉他,我想为陆家一雪前耻,可是,父亲沉默了。” 陆以蘅吸了吸鼻尖,眼角还留有泪渍,她就像猫儿一样乖巧蜷缩:“他害怕畏惧也心累了,不想再因为旧案掀起风浪,他终于对这命运妥协了。” 有没有他陆贺年丰功伟绩抑或负罪千行,大晏这世道不还在照样轮转吗。 凤明邪的眼眸底微微闪过一道黯影,陆以蘅的这些话很巧妙也很微妙,那是她对自己前路的迷惘。 “你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的人?”凤明邪了然。 陆以蘅点点头,看啊,这个男人这么了解自己:“我不想。”时有海晏河清、有沧海横流,世有青蝇点素,有碧血丹心,一个人生死事小,却不能寒了胸腔中沸腾的热血。 人故有初衷、有执念、有信仰——那是立身之本,那是她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的原因。 南屏陆家教养出了一个生性刚烈宁死不折的好女儿,盛京城里,已经鲜少有这般伤痕累累在所不惜的风骨。 凤明邪欣赏并为之青睐动容。 “这个案子我想了许久许久,”陆以蘅对身边人的信任早无需置疑,“除了当时出谋划策的食客与领军之将,绝不会有旁人得知父亲带着八万人埋伏武怀门,有人,通风报信了,”所有的可能性汇聚成了一点,“信安侯早已书信王都,见到了文书的大人们也难逃猜忌,任宰辅、石将军,六部大小零零总总数十来人皆可能暗通番邦却为何无一人牵连入审,大理寺、都察院、三阁三殿那些‘肱骨之臣’一个个都衣锦还乡、销声匿迹了,我去过余彻、到过辛康,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却鲜少从他们的口中打探出有价值的东西。 凤明邪对陆以蘅的坚持执有着些许惊讶,这姑娘背着所有人花了十多年时间想要挖出一个真相,她在踏入盛京城前就已运筹帷幄。 “有时候真相不是所有人希望看到的,”如果陆贺年当真急功近利犯下不可饶恕的罪状,所有的矛头都不是空穴来风,“也许有时候,真相不应被发掘。”凤明邪轻叹。 “真相为什么不能公之于众?”陆以蘅不依不挠。 “因为真相有时候残忍却不得不为、无可奈何。” “您会相信吗?”那些模棱两可,那些苦心孤诣,“父亲痛骂了我一顿,他说我是私心作祟,不是真的为了陆家,否则就该平息风波,别总想着讨一个公道,”陆以蘅的眼底有着些许的迷惘,可转而又清明的很,“也许吧,也许……我真的是私心作祟。” 凤明邪一愣,他的指尖叫那姑娘抓在怀里,他感觉的到,黑暗之中,是陆以蘅的目光落在他的脸庞。 “我希望陆家可以不再背负骂名,我希望陆家成为堂堂正正的名门望族,我希望陆家将来走的每一步路都没有污秽。” 陆以蘅深吸了口气。 “凤明邪,我想成为那个万世无双。” 陆以蘅咬字清晰,明眸如水,昏暗闭塞的空间里看不到任何神采却好像有苍穹星芒从眼瞳底下绽放而出,你看的到渴求,看的到执念,看的到,一个人的真心真意。 那个——足以与盛京小王爷相匹配的,万世无双。 某年某月某日,姑娘的戏言成了真。 陆以蘅觉得,是时候该由她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了。 她终于有了不可道与旁人说的私心。 凤明邪怔神半晌,这是头一回,陆以蘅敢于明确的表态,男人忍不住有些窃喜却还要故作平平:“本王正等着呢。” 以命许命,以心换心。 等她功成名就,等她从自我意识里认可并且欣喜于成为凤明邪的妻子,不因委曲求全、不因依草附木,心高气傲的姑娘终得心甘情愿。 男人想起陆以蘅在魏国公府前昂着脑袋落下几缕冷眼嘲弄,三月春光正明媚,她一笑,便艳若朝霞。 看来,这一天,并不遥远。 正等着?好个守株待兔。 混账如今反故作矜持清高自傲了起来,陆以蘅抬手嗔怪似的捶了下男人的胸膛,嘟囔着声悄然入眠,她的泪痕没有干透,凤明邪轻轻为她拭去,沙尘席卷呼啸,男人的目光落在掩起的木门不知在等候思虑什么,未曾离开半寸。 第二百四十章 待从长计议 陆以蘅并不知道风暴是何时停下的,浑身困乏疲累醒来时嗓子里几乎干哑的起火,凤明邪好似没有合上过眼,鲜有的憔悴反衬得他稍有苍白的脸色几分儒雅致和,金银织花慢慢爬上那双轻曼眼眸,抬眼望来,就稳稳撞在她胸膛。 夭寿,她忙撇开眼咒骂,这才恍然发现,漠中已骄阳似火。 陆以蘅爬出破城心头咯噔,风沙改变了许多地标和沙丘的形状,一望无垠,令人无法分辨身在何处。 经过一场沙暴后,日头更显毒辣,片刻就叫人头晕目眩难以矗立,刚行过脚印被流沙淹没毫无痕迹。 可以想象过往的商客旅人是如何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大漠中,令人绝望无助的窒息感会从四面八方涌来。 凤明邪揉了揉额头,轻咳了声,陆以蘅惊得忙跳脚上来搀住他,倒是自个儿险叫流沙绊住了脚:“可有不适?”她还计较着昨儿个男人被环蛇咬了一口,虽然放了毒血可不敢怠慢。 凤明邪一夜未眠,耳中还有些嗡嗡细鸣,他安慰着摇头:“尧湖曾有旧城名聿兰,不出意外,就是此地。”这座被风沙遗弃荒无人烟的旧址,已经成为沙漠里动物躲避黑风暴的最佳去处。 陆以蘅回身打量救下他们一条命的断壁残垣,满是感慨惋惜:“想不到《旱行录》中提及的四通之路繁华城郭,终不过时光里流逝的砂砾,连叫人回首一眼也是奢侈。” 凤明邪倒是意外这小姑娘读过的书知道的事总能出人料想,不,他才是那个应该见怪不怪的人。 他歪着头,只见陆以蘅似脑中灵光一闪般将那破败的木门打开,蹲身挡住了四方来风,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绣花针,仔细可见那细针的中部用红蜡包裹:“借用。”小姑娘眨眼话音未落,已拽住了凤明邪的衣衫,指腹抽下一缕绣花蚕丝,将丝线绑缚在红蜡上,悬针于静室,那绣花针来回晃动一阵便渐渐定了方向。 凤明邪了然,惊喜浮现,磁针缕悬定南北。 他早该知道这姑娘胆大心细的很。 “如果这里是尧湖,那么朝南已临呼颌山脉能更快靠近来时路,风沙过后,阳将军定会派人前来搜寻,我们得尽可能的去往能与他们汇合之地。”陆以蘅思路清晰的很,嗓子里干哑艰涩隐隐作痛,他们两人无水无粮已焦灼难耐、体力不支,再下去怕是寸步难行。 流沙之地,你若是停驻半日,尸骨都会被风尘掩埋,无人知晓。 这种可怕的念头在陆以蘅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能坐以待毙,他们得自救。 两人相互扶持并肩而行,不多问不多话,保存体力才是当下首选,然凤明邪还是好奇的很。 “咳,本王如今倒是有心想见见你那名不见经传的师父。”他越来越感兴趣陆以蘅那所谓的山野奇人是个何等姿态的名师,仿若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晓仙风道骨的老人家,教予了这姑娘常人所不见的洞察与能力。 陆以蘅闻言挑眉拿乔。 两人笑而不语、心照不宣。 长久的日照下,海市蜃楼所现的热潮和水域都叫人心头发狂,明知渴求、即知绝望,无能为力,呼吸里带着燥风与砂砾鼓动的摩擦,每一步都两耳生疼。 突地,有一道明晃晃的闪光自远处快速的打滑过陆以蘅脸庞,小姑娘心头一怔抬眼看向光线来原处,细小刺眼,她分不清那是什么,只知道,那光束遥远,她抬手笼眉眯起眼,身边的凤明邪揽住她随风飞扬的衣袖。 “是阳将军。”男人确定并惊喜道。 陆以蘅还没明白,就看到男人撕下自个儿月白长衫外五彩雀尾的绣花,金丝银线之中的镂刻栩栩如生流光溢彩,那丝线层层包裹的竟是数多金玉小晶片,在日光下闪耀灼灼,刺痛眼睫。 光晕折射。 陆以蘅刹那了然,她抓起金玉晶片跳着脚双手不断的挥舞,烈日折在金属上点滴透析,就好似互相呼应的信号,远远的发出灼灼耀斑,在黄沙大漠中,声音会被尘土顷刻吞没,是最无力的呼喊和求救。 果不其然,片刻,纷乱马蹄已踏至身前,那是百人搜寻小队。 马蹄还未勒停,人已经跃下,盔甲琳琅,战战兢兢抱拳一跪:“末将来迟,还请王爷恕罪!”阳将军直到这会儿才能从胸腔里缓缓喘出口气,两人虽灰头土脸却平安无恙。 天知道,得知凤阳王爷和陆以蘅深入大漠被困时,他是何等震怒绝望,沙暴一停,立马派遣了数支小队寻找。 “不必自责阳将军,一切皆是本王擅作主张,与你无关。”凤明邪揉着额头摆手将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龙标副将可已回营?”他更关心那风暴前尚未归来的小将领。 “小将无恙,多谢王爷关护。”马后后已冲出两人屈膝跪地,脑袋都低到了尘埃里,一人自然是龙标副将,另一人则是东亭。 阳将军抿紧的唇角没敢松开,浑身提着一口气就想给那小将一记头槌,凤明邪显然是想去接龙标营才孤身入漠,若是出了差池,所有人都万死难辞其咎,如今阳可山再去瞧这富贵荒唐骨,怎么看怎么觉得小王爷是个忠君爱国,体恤边关将士的朝廷肱骨,此前皆怪自己无理眼拙。 恨不得甩一个大嘴巴子。 龙标小将满头是汗连半个字眼都支支吾吾吞吐不出,身边的东亭更是脑袋不敢抬,身为小王爷的护卫却屡次没有保他周全,罪无可恕。 “都起来吧。”这黄沙大漠的,跪了一地成何体统,凤明邪摆摆手。 东亭忙不迭的从砂砾里爬起身,眼角余光瞥见男人掌心包裹着血迹斑斑的布条:“您受伤了?”他神色一紧,惹得阳可山等人纷纷涌上前来嘘寒问暖。 “小伤。”凤明邪轻掩口鼻有些怪责东亭大惊小怪。 “王爷遭漠中环蛇咬伤,已放毒清血,回营后还请阳将军急宣军医就诊。”陆以蘅叮嘱,免得凤明邪每每不当回事糊弄过去。 “定然,”阳可山闻言呲牙,漠中环蛇数十种类毒性不一,“陆小姐此夜无恙便好。”这两人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不知道一夜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他看着脸上跟个花猫似的陆以蘅,怎么着,好像还哭过。 “王爷吉人天相,我只是个沾光的。”陆以蘅终有片刻宽释心怀,接下龙标小将递来的水囊迫不及待倒灌两口,呛到了嗓子眼。 凤明邪轻咋却没有任何的不耐,抬手拍了拍陆以蘅的肩背替她顺气儿,自然的仿入无人之境。 阳可山不知为何觉得心头一跳,孤男寡女在荒漠里呆了一天一夜,凤小王爷瞧着似对那陆家姑娘关怀备至心思非凡,陆以蘅呢,一听闻凤明邪孤身入漠也不要命的进了风沙圈,阳可山的眼神左瞧瞧右看看,莫不是—— 哎呦。 他怎就没第一时间瞧出来两人间那些似有似无的传闻竟都是真的。 皇亲国戚,将门虎女。 “阳将军,”阳可山正在发愣,这不脑袋一懵回过神,凤明邪正拍着银鞍白马的鬃毛,“军中如今情况如何?” “已按王爷的吩咐备妥,只待陆贺年与苏一粥归营,只是不知那雉辛城勒木沁如何应对。”阳可山如一奏禀,示意马队掉头休憩片刻准备回营。 “勒木沁已经死了。”陆以蘅直到此刻才有时间将过程阐述。 “好啊!”阳可山瞠目结舌却忍不住鼓掌叫好,勒木沁竟是死在眼前这小姑娘的手中,“当年他纵兵八千入城烧杀抢掠,边防二十七万百姓的冤魂里也有他一半的份,杀的好!”他们这些对当年坑杀三城百姓惨事历历在目者都恨不能将勒木沁千刀万剐,“小王爷,那如今岂非进攻雉辛城的最佳良机?!”守城大将已被诛杀,雉辛城人心不稳,就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攻打雉辛城?”陆以蘅一听又惊又骇更多的是热血兴奋,“王爷何时打的算盘?”这男人早已将全盘计划做的滴水不漏。 “若不是这场沙暴,兴已兵临城下,”凤明邪唇畔有着运筹帷幄的弧度,“可这也给了我们堵截后方的机会。” “不错,”阳可山一点就透,“这场风暴若是挡着咱们,那定也截了雉辛城的援兵,咱们就该按着原计一路劫兵,一路攻城,届时北戎善膘大营必派大将来救,斡乞烈、乌桓鄂他们一个也跑不了,咱们有一场大战,更有一场复仇。” 铿锵有力,神采飞扬。 “北戎可汗的罪,总要赎清。”凤明邪目光寥远落在天地相接之处。 陆以蘅突然觉得,这男人的心中早已构了一张蓝图,步步为营、小心谨慎,那是从盛京城就开始铺张出的一抹殷红,不,或许,从当年二十七万人枉死开始。 复仇、冤魂,家国百姓、江山社稷,早已刻在心头不能忘怀。 第二百四十一章 献计武怀门 阳可山一提到大军攻打雉辛城就摩拳擦掌、热血沸腾:“走,这便回营整肃,咱们立马开拔!”兵贵神速,北戎与大晏都被这场风沙阻挠了下一步的计划,那么谁敢于此刻进军大漠,谁便有主动权。 “慢着,”凤明邪喝下那魁梧的冲动男人,呛着声顿觉耳目稍有晕眩,若不是东亭及时搀住了身许就要踉跄出去,凤明邪清了清嗓忙稳住身形,一夜紧张疲累果然身子消受不起,“雉辛城守将勒木沁若带着数千人出城被斩松胭,城中应当群龙无首、军心大乱,可为何斥候回报那漠中依旧风平浪静?”凤明邪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反问,他目光掠过所有人的脸庞期求答案,勒木沁死了,雉辛城身处最危险的时刻却毫无动静。 阳可山与身边的龙标营小将面面相觑略一琢磨:“莫非城中还有人主持大局?” “赫图吉雅,”陆以蘅轻吟出声,她眉眼低掠,想起勒木沁死前的话分明别有深意,“他们的‘小可汗’就在城中。” 不是猜忌,而是笃定。 你们的把戏还入不了赫图吉雅小皇子的眼,他在看着、等着——那个人,就身居雉辛城。 “什么?!”阳可山没有预料,大惊失色,北戎“新帝”很可能近在咫尺,他浑身战栗来回踱步,焦灼又兴奋,“如果那小子当真在城中,咱们若一举能够擒拿下他……”他不用再说下去,所有人都已了然,小将们的眼底皆耀着灼灼明光祈盼不世之功。 “赫图吉雅暗入雉辛城定是有了打算,既未带重兵又未求援,”打探的斥候没有报过任何风信,陆以蘅心里有着疑问,“虽然咱们不明赫图吉雅的意图,可勒木沁的死一定不在他的意料之中,”陆家姑娘抓着水囊豪饮一口,擦去唇边水渍,眼神坚定,“城得攻,援得截,但,咱们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槐储距雉辛城最近,若有动静他们定是最先派兵救援,雉辛城后是戈壁黄沙滩,咱们除了大军压境,还得逼着赫图吉雅走投无路,毕竟,贸然攻城太过危险……”陆以蘅微微沉吟,呼之欲出—— “逼他,出城。” 她眉眼一挑已大胆落下星盘棋子。 阳可山眼睛放亮:“说来听听。” “需正面迎敌,也需后方伏击。”陆以蘅言简意赅。 “何地。” “武怀门。”不带半点犹豫。 这三个字一出,所有人心头大惊,尤其是从陆以蘅的口中爆出,当年陆贺年大军兵败武怀门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如今陆以蘅意图携数千将士再次伏击武怀门。 故伎重施,抑或,重蹈覆辙。 阳可山惊叹于这姑娘的深思熟虑也犹豫着这步棋的兵行险招,沉吟未决的目光落在凤明邪身上,但见那男人似置若罔闻或者说,是意料之中般,眼底尽现了然欣赏之意。 “绕戈壁东北过飞梁桥入武怀门,雉辛城到武怀门需经一道大峡口,武怀门是最后的关卡,出得了便是苍茫大漠无法追踪。”陆以蘅沉浸在自己的谋划中,当然,赫图吉雅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从雉辛城后入漠与所谓的援兵回合。 缺一不可。 “阳将军觉得如何?”凤明邪没当机立断,反问永兆城的总督大人,毕竟朝廷派遣来的大军都要经他的手,若阳可山心头存疑那谁担任这领军之责都如坐针毡。 阳可山顶着戈壁荒漠毒辣的日头,思忖半晌终握紧了腰际的宝剑:“此计可行,”他就事论事,陆以蘅的法子虽岁暗部的万全可的确别出心裁,大将军他抱拳,“王爷,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说。” “末将愿领兵正面迎敌任攻城之责,而武怀门伏击,全权交由陆小姐指挥。”阳可山目不转睛正视前方,说的是义正辞严,他没有任何的玩笑。 此话一出,莫说陆以蘅呆了半晌,这搜寻小队不少人都窃窃私语起来,大家伙都知道陆以蘅是个什么来历,那是魏国公的小女儿,在盛京城可是名声大噪的人物,又是偏隅剿匪又是勘察泗水,可说到头来——那中就是个姑娘家。 小丫头对大漠人生地不熟,面对的还是豺狼虎豹一般的北戎军队,万一出了岔子可如何是好。 凤明邪挑眉,好似这个念头极其新鲜:“陆以蘅,你可敢接。”他才是那个仿若将领军作战当成玩笑话的男人。 陆以蘅倒抽口气,她诧异于凤小王爷竟然当真亲口询问,不,不是征求,而是,在授权,她张了张口勉力的调整着呼吸,跪地狠狠一叩:“家国兴亡匹夫有责,臣女有何可惧,但凭王爷吩咐!” 千军万马、赴汤蹈火。 慷慨陈词、铿锵有力。 “哈,”凤明邪朗笑,曲起抚弄骏马鬃毛的指尖,男人翻身上马,五彩雀羽映照着日光竟百般艳情恣意,“那咱们,便有一场志在必得的大捷!”他的回答便是默认。 陆以蘅与阳可山相视一笑,小姑娘勒住大将军递上来的马缰,荆钗布裙翻飞下如同江南的粉蝶绽在百花丛中,她在马背上昂首挺胸,深深吸了口气:“王爷,臣女的话,不是玩笑。” 她意有所指。 凤小王爷扬眉颔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驾喝声起,白马扬蹄飞驰。 陆以蘅大笑,金鞭掠过的剪影中充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之觉:“陆以蘅,自当一诺千金!”她扬鞭高喝,是誓、是诺、是明艳昭彰—— 她要成为,能够与凤明邪并驾齐驱、万世无双的那个姑娘。 似是自九天而落凤萧声里的珍珠,凤小王爷轻言朗笑,慵懒轻曼还是明灿旖旎全都镌刻在言行举止中,黄沙扬尘、银鞍白马,阳可山因那皇亲国戚的身姿眷影失神片刻,陆家稚气明丽的姑娘已紧随其后,阳大将军突然觉得那漠中留下的两串蹄印,竟是如此相得益彰。 斜阳余晖依旧充斥着燥热,黄沙中的剪影被拉的颀长,这支纵马行队回到驻扎漠中的大营时天色已渐入昏暗。 营中正紧锣密鼓的收拾着“残局”,可见那场黑沙暴的破坏力不容小觑,风帷旗杆足足被折断了五根,压垮了一旁的粮草营帐,陆以蘅不想做什么“养尊处优”的小将领,忙不迭跃身下马去帮衬收拾搭建,龙标副将这一路倒是对陆小姑娘刮目相看,说着既然明早就要出发,定要亲自为“小将军”挑选数千精锐同赴武怀门。 两人侃侃而谈倒是兴奋的很。 只是阳大将军刚入了方正大营,就有个小兵卒飞奔而来速递军情,阳可山一目十行,眉头紧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苏一粥那部?”凤明邪不需要多问,瞧着阳可山的脸色就明白七八分,东亭替这王侯掸去尘袍沙土,凤明邪就着长榻懒懒一躺。 “裕海总督发来了急报,要求陆贺年火速归城不得有误,他得与苏一粥分道扬镳了。”阳可山的口吻里无限失落,陆贺年被偷偷来永兆时他打心眼里高兴过,老战友终于能携手对敌一雪前耻,可在这紧要关头,裕海总督偏又将人撤掉了回去,“姓刘的在搞什么贵!”阳可山暴脾气咒骂,就是那总督大人刘将军。 “定是盛京施压了。”凤明邪颔首,掌中斟酌着刚送进来沏好的热茶,“陆佬在永兆和松胭大动干戈自然叫不少人得到了风信,他是罪臣,本不能轻易出裕海,刘将军再不将人唤回去,怕是他自个儿的脑袋得掉。” “可惜!”阳可山锤拳惋惜,陆贺年十年风霜戍边塞,谁不盼着能够与那北戎兵戎相见于阵前冲锋,却求而不得—— 盛京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君臣规矩,总冷了边疆将士满腔热血。 呸。 阳可山一卷衣袍大咧咧地在凤明邪面前也忍不住要唾骂。 “老子可不就是看不惯……”大男人咋咋呼呼地一抬眼就看到那金贵男人身体微微一倾,“哐当”,抓在手中的茶盏碎裂在地,凤明邪指尖啪地捏紧了桌缘,霎时从嗓子里呕出血渍,从那试图遮掩的指缝里滴落。 “王爷!”阳可山与东亭惊诧地异口同声。 “无妨……只是旧疾复发,无需担心。”凤明邪的虚弱显而易见,他抓着桌沿的指骨发白,足见隐忍许久。 阳可山骇然之下懊恼不已,他怎么没有发现小王爷一路上的异常:“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什么蛇毒,不行,末将马上就去请军医!”险些把陆以蘅千叮咛万嘱咐的事给抛之脑后了。 “站住,”凤明邪急急将他喝停,五彩雀羽的绣花染上斑驳殷红血渍,男人缓缓的几近慢条斯理的擦去唇边血色,仿佛这样的情况他已经历数次,“本王说了无妨,休憩片刻便好,东亭。”男人气喘吁吁使了个眼色。 东亭似已回过神来镇定许多,他忙将阳可山推拒到营帐外:“阳将军,方便准备些许干净的清水,再许王爷一室僻静即可。” 第二百四十二章 施压雉辛城 “王爷身子要紧,出了差池,末将、末将拿脑袋也赔不起啊!”阳将军不敢怠慢,忍不住探头探脑的张望,从来没听说凤阳王爷抱恙在身。 “小王爷素有沉珂,水土不服引起旧疾,还请大将军切勿张扬。”东亭再三嘱咐,见阳可山将信将疑又难以回驳这才转回帐中。 凤明邪倚着长榻,额头细汗淋漓,脸色比方才更是苍白难看。 东亭不由心一跳,见男人微微抬手示意,他心领神会忙步上前去将这大营中帐添加的纱帘放下,那是阳可山敬畏于皇亲国戚不同边塞莽汉,这盛京城里的尊卑还是要讲究讲究,特地命人在小王爷的营里多置了一道薄纱。 亭护卫侧过身尽量不去看凤明邪的状态和言行,可他知道小王爷在做什么,旧疾复发,是那些游走至周身的银针有了异常惹得他无法控制压抑自身的气血,上一回是偏隅回盛京的途中,蒋军医神色凝重取出了三枚。 偶尔从轻薄帐帘内传出些许急促的喘息和闷哼,银针落在玉盘内的沁音却叫东亭毛骨悚然,银针入体复发的时间越来越短,不知道这一次又能安康多久,他没时间细想,将一旁早已备好的清水盆端进了帘内。 凤明邪虚弱的侧靠榻背,脸色苍白额覆细汗,金丝雀羽的长袖上沾着斑驳血渍,案几的玉盘中正躺着两枚带血细针,针体已经微微发黑。 “还有八枚,东亭,”凤明邪轻道,难得有气无力连喘息都似耗尽身心,“你觉得本王能撑到那时吗?”男人突然问。 东亭的眼神微有恍然,他一下子没明白,男人说的那一天是指哪一天,又为何,突如其来,要问他一个小小的护卫。 “王爷您吉人天相。” “说的好。”吉人天相,凤小王爷能活二十多年却靠不得这四个字,每一步走出来的路都是谋算与挣扎。 东亭掏出锦帕在水盆里打湿替他擦去指尖的血污,自责懊恼已充斥眼底:“早知就该带着岳池一同前来。” 凤明邪的眼睫动了动,眼底眸光化成了慵懒:“这会儿你倒是念想她了?” 东亭的手半停:“若有她照顾王爷,属下也能安心不少。”总比——总比得陆家那个不安生的姑娘好,虽然知晓自家主子的心意,可东亭仍然对陆以蘅心存芥蒂,凤小王爷因她顶撞圣上的次数不少。 “岳池有自个儿的事,她去伏岭了。”凤明邪状似无意聊说。 “伏岭?”东亭一愣,他们离开时既没听岳池提起也从未听男人说起,“她去伏岭作什么?” “探亲。” 东亭将水盆挪开:“岳池无父无母,何以突然有了亲戚。”一看便知是个幌子。 凤明邪颇有深意的瞅了东亭一眼,那护卫突觉自己多嘴,忙退身恭恭敬敬:“王爷吩咐定有他意,伏岭路途遥远,应该让属下分忧,她一个姑娘家反适合留在您身边照顾起居。” “本王记得不错,当年你因江淮避难流落伏岭,”见东亭点头,凤明邪眯了眯眼:“你既不是打从心眼里关心她又何出此言,若是她在,定会说本王偏心信任于你,事事都将你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凤明邪微微施力起身踉跄两步,颀长的身影透过烛光闪烁打在轻薄的帘子上,背光的脸庞看不清表情,明明身形单薄有着病弱虚靡之态却好像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顺着他的目光萦绕周身。 的确,凤小王爷打哪儿去都喜欢带着东亭作护卫。 东亭张了张口,他低头:“王爷,是信任属下吗?” 凤明邪耸了耸肩对于东亭突然出口的疑问反觉有趣,他抓起玉盘中的银针,原本擦净的掌心再次沾满血渍,松手时银针落地,发出好听交错的声响。 “你说呢。” 似笑非笑。 男人的反问不知是带着困惑还是笃定,又或者每一个字眼里都充斥着置疑,叫人捉摸不定,东亭或许这么多年追随凤阳王爷下来却没有像如今这一刻那般如履薄冰诚惶诚恐。 他的额头渐起了薄汗,狠狠咽下唾沫,呯,人已经跪了下去:“属下对王爷忠心耿耿从未有二!”他抬手立誓,东亭很少在凤明邪面前表态,不,应该说,根本不需要,男人从来不屑于那些口头上的忠心和赤诚。 这一次,小王爷没有即刻许他起身,而是居高临下、轻描淡写:“记着你今儿个说的话,”指尖轻触唇角,仿佛又从那般非人的冷峻化成了虚弱的病人,“去,将龙标营副将宣来。”凤明邪重重喘了口气重新倚回长榻。 “王爷……您当休憩,而非夜半议事。” 凤明邪一个眼神,东亭只得闭嘴。 营帐的烛火半晌未熄。 深夜月明星稀时,风势正劲,万人大营喝声乍起,突飞奔出数十小队消失于夜色。 漠中的晨曦渐早露了微光破云,陆以蘅待不得片刻,一早请命便领着昨儿挑选出赤胆忠心五千余人奔赴飞梁桥武怀门部署。 杨克山倒是被东亭拦在了营帐外,道是小王爷身体不适不能送军出城,杨将军一脸的担忧忙询问着病体可安康。 东亭宽慰,旧疾无碍,只是今日不宜吹风,王爷一早有言,有阳将军在又何须他这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打仗,靠的还是总督大人的热血与激扬,出营,他们是大晏的立国之本,归营,他们亦是家国百姓的英雄豪杰。 杨克山一听心里头美滋滋又肃然起敬,再三扬言定不负小王爷重托。 除三万留守永兆,剩余六万大军,越大漠、过戈壁,开拔北戎雉辛城! 雉辛在整个大漠的西南区,算不得是最铜墙铁壁的城郭,与边塞沿着戈壁和两道黑山脊交融的槐储、戈申等连成了一条长龙般的防线,唯独飞梁桥武怀门横梗在路径上截了一条大道,雉辛在某种程度上便成为了与大晏永兆同一个节骨眼上的尴尬地位,孤悬却不可弃。 当年北戎老可汗为了稳固铸城,特在槐储、戈申设置两个善膘营屯军数万以防外族将雉辛当成突破口,更是任命多年心腹勒木沁为主城守将。 杨克山的这支大军可谓是大张旗鼓沿着漠道奔袭了十来天。 他行军并不快颇有些稳扎稳打的意味,这可把苏一粥给急坏了,这慢吞吞的故意给雉辛城防备求援的时间还怎么打个措手不及,就应该日夜兼程、星月不济,一眨眼功夫突袭敌军守城,这才——这才大快人心啊! 苏小将军年轻,则年轻气盛,他同样有着一腔热血烧的骨子里都在咕噜咕噜的冒泡,尤其是当初偏隅剿匪没尽兴,自从接掌了怀容营后养精蓄锐、勤操练兵,现在恨不得大显身手。 喏,被杨克山一把扼住了七寸,动弹不得。 沙漠中行军,尤其是大军,运送保护的粮食水源可比寻常更艰巨困难,杨克山将营中的行军地图过目三遍这才收起卷成轴:“来人,”他思忖道,“鸣金息鼓,例队重整,就在这附近扎营。” 小将领命忙冲出营帐,险些与苏一粥撞个正着。 “大将军,这是何意?”苏小将军不明白,他们长途跋涉眼见着雉辛城就在跟前,可偏偏,只看不攻。 “莫要着急。”杨克山示意他稍安勿躁。 显然魁梧男人有着自己的打算,三十里、二十里、十里,每天一模一样的行军里程让苏一粥难受的浑身起痒,他等了数日憋了一肚子的抱怨跟着阳可山出了营帐。 大漠月下清辉冷。 远远望去雉辛高耸威严,城楼上偶有星火可看的出来并没有多少的兵卒镇守,就好似北戎人压根没有意识到,大晏正有数万的大军压近城郭了。 杨克山用着竹制的千里望细细观察那旌旗飘飘的城楼。 “您打算何时攻城?!”苏一粥忍不住。 哟,这小子还跟在屁股后头呢? 阳可山挺意外,将手里的千里望丢给苏一粥。 小将军半知半解的撑开望远镜,城楼点滴星火就好似绽开在荒漠中的小花,好家伙,毫无危机意识。 苏一粥竟被这诡异的景象搞得浑身起毛:“许是北戎的斥候无能来不及搬救兵,可咱们就这么干等着吗?” “小将军看到了什么?”阳可山摘下头盔倒弄着里头的黄沙。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这就对了,”杨可山揉捏着自个儿的脸颊,戈壁滩的夜晚冷得令人发憷,耳朵裸露在外不消片刻就被吹的没了知觉,“谁不想冲进城楼擒下北戎皇子立下丰功伟绩,若是赫图吉雅正在此处,如今的雉辛城被十面埋伏为何不急不躁无动于衷?” 苏一粥沉思。 “他们在大摆龙门,想要唱一出空城引咱们陷入彀中,这城里许已机关算尽,侧翼是否埋下伏兵,斥候还未探明,急不得,咱们呢,不吃这一套,明晃晃的告诉他们,大军压境就是要逼得他们绝处不逢生。” 这是一场心理战,谁先按耐不住,谁就破绽百出。 第二百四十三章 闻风夜遁逃 苏一粥恍然大悟,他对于方才的误解脸上愧红一片:“阳大将军说的是,四面楚歌可比强攻一座万备城池好的多。”他倒要看看,这群小王八羔子在耍什么花样。 阳可山抬手笼眉,舒展了下筋骨:“去,去前头再生三堆营火,记着,要让这雉辛城里的人都瞧见了,把咱们营里带的羊腿驼峰端上来学学他们在戈壁滩上的大快朵颐!” 这不,立马有几队小将士分着星夜篝火,抬着大坨新鲜宰起的羊肉围在了营边。 这架势哪像去攻城,分明是在阵前吃喝玩乐,刻意叫嚣! 苏一粥闻着渐起的烤肉香啧啧感慨,阳将军花样百出不偿命这招实在够损,换了他是这雉辛城的将领非得气的吐血三斤立马拼个你死我活。 士可杀不可辱。 苏一粥揣了揣腰际的长剑,伸手扯下半熟还带着血丝的肉片塞进嘴里,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那暗影高耸的城楼,突地,原本只有几点火光的楼门上“呼啦”燃了数座烽火映红了雉辛半边天,城门内有木器轰然乍响,上空掠过几道黑影,带着滚滚的啸声和浓烟朝着篝火营袭来—— “闪开!”苏一粥惊觉大喝,跃身退避,“轰隆”,原本正在烤着羊腿驼肉的篝火已被巨石砸出了大坑,沙尘飞溅落他满身满脸,几个来不及避开的兵卒被撞飞数丈哀嚎打滚,“是石弹!”雉辛城内定是置了投石车,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又是数道飞石凌乱砸落,将大晏营前砸的是一片稀烂。 阳可山身经百战还不会为这点花样乱了神:“莫慌!”他厉声一喝颇是镇定,从这飞石的重量大小来看,投掷距离绝不过半里,这就是为何他将营地安置在此而不会被城内投石器具波及,“喀”,大将军合拢了手中的千里望,“众军备战!” 他一呼百应,方才还谈笑风生吃喝玩乐的兵卒纷纷操起刀剑全无懒散疲累之态,只听得远处幽深城门轰然大开,哒哒马蹄如潮水般声势浩大一涌而出! 苏一粥眼力好,手中刀光乍现:“是北戎先锋马队十余,足有千人,大将军!” “来的正好!”阳可山等着他们先发制人,长剑挥过头顶,“前营将士,冲——” 呼喝声好似上了九霄与今夜清冷明月交相辉映。 城下营前顿陷入枪林弹雨如风卷残云,阳可山甲胄在身砍杀勇武,他看的出来这十来支马队并不是朝着一个方向,而是分了八面四散,不知是企图冲散步兵阵型抑或分散火力拉扯,热血早已溅在脸上,分不清眼前的兵卒倒下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大将军的脑中唯独记着多年前北戎这些蛮子曾经给予的耻辱,虚伪的交好与三城二十七万百姓,那些被烧杀抢掠的女人和孩子,那些战死沙场的丈夫和勇士,如今,他们可以借由域氏求援兵临城下一雪前耻。 绝不手软! 苏一粥从未有这般畅快淋漓的时刻,少年人横刀跃马,带着怀容营精锐几乎从八方阵型中杀出一条血路,眼角余光掠过城楼,突得心头一沉:“阳将军,快看!”石楼上竟已点满火箭,嗖嗖嗖,且不管倒下的究竟是北戎人还是大晏人,霎那万箭齐发!“这些王八羔子是拿自个儿的先锋队开路不成,咱们不能与他们纠缠了!” 阳可山踏着尸横与火光,俯身躲过擦着他脸庞的箭矢:“上木幔,所有人跟着木幔和轒轀车躲避前行!”木幔是一种装备木板起掩护作用的大型器具,可对抛射物进行缓冲和阻挡,而轒轀车则是四轮无底,上着牛皮以人力在下推动遮掩前行的木车,前营众军不敢怠慢,大将军退下身来,“苏一粥,你怎么想?” 难得经验老到者想要征求小年轻的想法,气血旺盛虽不够深谋远虑但热血能撑开另一片天地。 “飞石火箭对缠斗不利,与其撤后重整旗鼓,不如此时此刻借这北戎先锋的攻势杀进去!”苏一粥抹去脸上烫热的尘灰,振臂一挥,“弟兄们,大军攻城擒下赫图吉雅,这些先锋无足轻重不过是来阻挠拖延时辰的,他们想要保着自己的小皇子撤退,咱们不能给他们机会!” 苏小将热血沸腾,孤月清冷却似照亮眼瞳与前路,少年人披荆斩棘一马当先就冲在阵前为轒轀车辟出血路。 投石、火箭、冲车、云梯,硝云弹雨、浓烟滚滚。 刀光剑影破不开城头遮月的阴翳。 “轰隆”巨大的铜门被撞开,苏一粥对这不费吹之力大喜过望。 城中大道兵荒马乱,不少小卒丢盔弃甲带着百姓夹道逃窜,鼻尖充斥的是冷风凝固的硝烟和沙尘气息,苏一粥看不清马前两丈开外连滚带爬哭爹喊娘的究竟是何人,突得,衣衫褴褛窜过马下的人背后寒光一闪,弯刀出鞘,苏一粥大惊,身下的马肚子已遭那人开了道血口。 肠穿肚烂。 马儿哀嚎嘶鸣着轰然倒地,少年人翻身拔剑这才发现,周围看似灰头土脸的“百姓”穿的是沾染血痕和烂泥的囚服,他们个个凶神恶煞、蛮劲十足,手中握着两把寒月弯刀,见人见马不由分说就是砍杀。 好生凶戾! 苏一粥眼见着自己身后的弟兄猝不及防脖颈子就被砍断了半边,少年人颤身惊惧一把搀住那正从马背上摔倒下来的兵卒,满身的血腥味撞得人直反胃。 那莽汉可不怕什么大晏兵卒、带军小将,或者说,他压根不在乎,臂上爆着青筋回身就朝着苏一粥砍来,少年人撩甲踢腿就踹在一身横肉上,手肘冲着那凶悍男人的脊背砸下,那人想也未想抬手就挡,褴褛衣衫下露出了手背镣铐一般的烫痕。 沟壑坑洼,血肉模糊。 “是马贼!”苏一粥一眼就明,“这些人是囚犯,是雉辛城抓捕囚禁的沙漠马贼,弟兄们小心!”他尖声厉喝已察觉背后劈开的火光与浓雾,苏一粥仰身侧翻在泥沙地里两个打滚抓起掉落的弯刀斩下马贼手臂,血泊中的手指还因着神经不断抽动,好个赫图吉雅,尽使下三滥的法子,大漠中的马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多因为截杀商队而被诸国边塞军防抓捕入狱,这些人是刀尖上舔血的亡命徒。 如今眼见雉辛城难以抵挡、破城在即,赫图吉雅竟将这些贼子都放了出来! 死囚者、杀人犯,一线生机的时候,他们可是会拼尽全力去厮杀。 卑劣无耻! “阳将军,这里便交给您了,”苏一粥听到浓烟中传来的马蹄,扯过方才溅满鲜血的马匹,金鞭飞扬,“怀容营,随我直入军机廷,找出赫图吉雅!” 那位小皇子方才自是在城中指挥若定,那般北戎绝色尊贵的人物定有着重兵保护围送,想要找出个老百姓不容易,可要找出一位“小可汗”,绝不难。 雉辛城的结构并不复杂,除了平民区外便是军机大堂,除了守将大臣与皇亲国戚绝无旁人,可苏一粥最纳闷的是,从来到雉辛城前至闯城再攻入军机大堂,似乎并没有受到意料之中的牵绊阻碍和顽强抵抗,相反,小将军带人里里外外包围搜索了足有三四遍,的确——勒木沁的妻妾宠儿包括随侍皇家的宫娥丫鬟都俘虏了不少,偏偏,没有看到众星捧月的,赫图吉雅。 既没有任何援兵,也没有重兵保护,莫非,这一道龙门,竟是一场真真的空城计。 苏一粥不相信也百思不得其解,赫图吉雅要从被大晏军队团团包围住的雉辛城中离开是插翅难飞,莫不是打洞穿山了?! 阳可山得知也诧异至极,一旁的快马已飞驰而来,城后查路的探子跪地奏禀说是发现有小马队踪迹,从后城崎岖峡道转入碎石戈壁滩。 两人对望一眼立刻带上数百精锐驰骋追击,果不其然,星月绝尘下追出三四里地竟当真见到一支约莫五六人的小马队正披星戴月。 苏小将快马一鞭更是兴奋,从身后抽出弓箭就着马背的起伏,颠着身子却目不转睛,满弓如月,“嗤”,那铁箭头如苍穹流星精准无比射中了被数人保护在中央的马匹后腿,那马儿吃痛一个蹶蹄子,马背上的人累缰不及,整个人摔下打了三四个滚吃了一嘴的黄沙爬不起身。 随行护驾的北戎骑兵一阵惊呼纷纷调转马头却被后头追赶上来的大晏兵卒拦截,毋庸置疑,此摔马者定是赫图吉雅。 苏一粥跃身而下,锃,冷剑已经抵在了小皇子脖颈子上,他看起来很是瘦削也不高,头顶为了遮挡风沙还覆着金丝锦绣的斗篷,一看便是皇庭名贵之物。 “让小爷来瞧瞧,这北戎的‘小可汗’究竟何等尊容?!”少年人兴奋至极提剑将斗篷挑起,一阵风沙迷了眼,所有人大惊失色—— 那斗篷下竟只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兵卒,挂着黄沙甲胄,腰下系着一块小金玉,正讪讪看着苏一粥的震惊,冷笑着。 他不是赫图吉雅,他也不怕死。 尤其是为自己的主子出生入死。 第二百四十四章 欲将轻骑逐 这个小兵卒不过是赫图吉雅的代替品。 苏一粥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北戎皇子,可从一个人的眼神举止却可以推断出这个人的生平经历,真正的皇亲国戚即便灰头土脸也遮掩不住眼底里曾有的矜贵傲慢。 少年人弄恼羞成怒手中力道一重,血痕立现在脖颈上,北戎蛮兵被风沙半遮的眼眸晶亮却毫不畏惧。 阳可山“啪”地按住了苏一粥的手腕,斗篷挑起的瞬间,大将军心中已暗叫不妙,他们一行快马加鞭绝不可能追不上,如果这只是赫图吉雅的迷幻阵故意引他们追出城,莫非——那个年轻的小皇子还在城中? 而拿个忠心耿耿的小马卒泄愤,实在有失风度。 苏一粥愤愤收剑入鞘,抬眼间见远处缓缓奔袭而来一条火光长龙,小将军心头大惊霎以为是北戎设下的伏击圈套,立身挡在阳可山面前大喝:“有敌来袭,保护阳将军!” 阳可山脸色肃然眯眼盯着火光,他嗅到风沙中带起的烟尘,提着的心放下了半寸:“是龙标营。” 那军队头阵上高高竖起的旌旗绣着黄绿龙纹,苏一粥脑中转弯恍然大悟:“那天天未明出营的就是龙标?他们连夜提前绕道转入大漠是为了拦截善膘营来的援兵?!” 阳可山深谋远虑,行军布阵从来不会只有一条路,他的算盘打的好,或者说是小王爷那天晚上高瞻远瞩,截断援兵、孤立雉辛,便要先派遣龙标营快马绕过大城。 “正是。”阳可山一手举起营旗,一手挥舞火把,与龙标营的人接头。 他们万人大军装模作样从大道慢慢悠悠进攻,一旦赫图吉雅有所求兵定会与龙标营相遇在山脊戈壁滩上,他们可会先有一场水深火热的抗争,即便大军不希望损失惨强攻雉辛也可以重创北戎三城的善膘营,可如今看来,似乎是阳可山打错了算盘。(.-首发)/p> 龙标营整装和行军看起来并不像是经过了一场生死大战。 众人勒马赶至军前,龙标小将连忙下马相迎,风尘仆仆。 “大将军,咱们在戈壁上遇到了两支善膘营马队,约有五千人,可他们好生奇怪!”那小将不等阳可山问话,跪地抱拳,他的铠甲上沾满了黄沙,脸上一片干燥,这几日风吹日晒让整张脸都脱了皮,“他们打着善膘营支援的旗号将咱们来来回回引出二十里地却只守不攻,就跟个见了猫的耗子一样,末将几番追赶又怕是调虎离山之计,这才急急赶来!” 苏一粥的拳头砸在掌心:“他们根本就不是来救援的,不过是拖着你们待咱们大军攻城,可……可为什么不救赫图吉雅偏偏拱手相让一座城池?!” 苏小将军百思不得其解。 阳可山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雉辛城之行太过于顺利,顺利的像有什么鬼魅在冥冥之中作祟,而赫图吉雅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们在来雉辛的路上可还见到其他的北戎骑兵?” 龙标小将起身回望一眼月下,肯定道:“没有,除了北戎善膘营,这一路上星月寂寂,连只骆驼都没瞧见。”他皱眉,身边几个小副将也七嘴八舌起来。 可不是,槐储城对雉辛那是见死不救。 听说槐储城守将与勒木沁本就是死对头,这可让他逮到机会了。 小兵卒们八卦之心不死,阳可山与苏一粥面面相觑,莫非雉辛城早就料到大晏可能伏击城后山脊夹道的戈壁滩,那赫图吉雅平若没有出逃,为何他们搜遍了全城也没有见到被重兵保护的皇亲国戚,难道—— 阳可山脸色一变:“糟糕!” 中计了。 他翻身上马扭头就跑,苏一粥紧跟其后,雉辛城还如同他们离去时那般被大晏军队围了个水泄不通,俘虏的兵卒、马贼都被五花大绑的赶至了城西囚营,攻城初发时那冲出大门的北戎千人先锋队有大半都被俘杀,剩下的早已逃窜不知踪影,毕竟两军不宜在城门前缠斗,苏一粥等人急着杀进城里,谁也没有心思去管那些无足轻重的小兵卒。 无足轻重。 两人站在如今火光一片狼藉满地的雉辛城楼前,阳可山看过残垣、踩过灰烬。 “赫图吉雅有些本事,那小子跑了。”大将军咬牙恨恨道。 “什么?” “那些冲出城中的敢死先锋队。”阳可山眯了眯眼,星空之下一望无垠。 “您的意思是,他……他混在那些先锋队中令咱们误以为他们只是耍花招拖延时间而急于攻城,那小皇子趁乱跑了?!”苏一粥大惊失色,城楼上的万箭齐发不长眼,北戎的兵卒都疯了不成,不,应该说,那可真是位心狠手辣的小殿下。 所有人都以为身为下任小可汗的赫图吉雅定不会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是北戎的心骨,故而必有大军驻守将他保护的滴水不漏,而他呢,反其道而行,做最危的事,行最险的诏! “小爷这就带着怀容营追去,定要将他擒拿回来!”苏一粥咽不下这口被戏弄的气。 阳可山已经拦住了他:“追不上,入了戈漠,就是他的天下,不过……”大将军唇角了然微勾,“他还失算了一步。” 那消失在黑脊山脉戈壁下的马队疾驰如飞星。 挣脱了城门前恶斗的骑兵们听着夜风中传来的尖锐啸声渐渐从四面八方汇合到了一起,粗略一瞧足有数百人,他们熄了手中的火把,高声吆喝着身下的骏马。 苍穹星芒成为了最后的明灯,他们并没有点火把,凭借的不过是多年在大漠中驰骋的经验和对路途的熟悉。 马蹄翻飞,马声嘶鸣,领头之人带着前锋急转弯刀,突得骏马成群厉声尖啸,前蹄子纷纷蹶起,后腿似踩踏到了柔软的沙地“咯噔”支撑不住冲撞和力道带着腿骨被猝然折断的声响,紧接着,“呯呯呯”数声,连人带马猝倒在地—— 后方紧跟着的马儿大惊失色,主人忙勒挺缰绳,才见月光之下竟有数道粗制绊马绳绑缚在两边石岩枯树上,飞沙闭塞了众人的气息带着隐约的血腥,宝马良驹因为疾速而被绊马绳硬生生折断了马腿,不少人脖颈子一拧,便当场没了声息。 有人埋伏在此! 马队中发出阵阵惊呼,那是大漠中的北戎语,所有的马队突然兵分两路朝着左右侧翼奔去,显然,前路有绊马绳他们不敢贸然疾驰。 可马儿还未抬起蹄子撒开了跑,突地膘肥壮硕的马身一歪,挣扎嘶鸣着纷纷跌进了戈壁滩上早已挖好的陷马坑中。 血腥顿在上空翻涌。 这些陷马坑并不算深,是临时起意所挖掘,然底下埋了尖锐树枝和打磨过的锋利岩石,马肚子一陷落就被割开了口子肠穿肚烂,哀嚎着挣扎却越陷越深,掉进坑中的北戎兵卒有一大部分几乎是被自己的骏马在剧痛慌乱之下踩死的。 所有人惊恐出声,不敢轻举妄动,殊不知这周围究竟还埋下了多少的陷阱。 呼啦—— 隔壁滩的风岩背后落出了一大片的火把光晕,不远不近的,就这么看着。 两军对峙。 沙漠月色如流水。 这突如其来现身的大晏军队让这支从雉辛城逃出生天的北戎马队惊慌失措,可偏偏,那精锐并没有发动攻击,就这么等着、看着,像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火把映红了半边天,也同样映出了他们高高悬挂在旗杆上的人头。 勒木沁。 血淋淋,经过几天的风吹日晒,几乎叫人辨不出。 北戎兵卒倒抽口气,他们大多都是雉辛城戍边人岂会不识这是自家的首领,眼底里里惊恐愤怒一瞬充斥血海滔天,竟有几分敢怒不敢言——殊不知在此处埋伏的究竟是大晏边防营中哪一支小队。 “赫图吉雅,”山上传来的声音清亮亮的,在大漠里似能沿着月色延绵千里,是个姑娘,她缓缓从沙岩后踱步而出,面对这穷凶极恶的北戎马队从容自若,“能从阳大将军和苏一粥的手上逃出生天,你本事不小,只可惜过不了这武怀门。” 她的目光扫过底下一众北戎兵卒,他们灰头土脸,人人都半身铠甲手握大刀,腰际捆着一圈暖融融的兽毛,他们的脸庞在月色下一模一样,你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赫图吉雅,可你知道,他就在这数百人之中。 藏匿身形。 北戎军中微微有些抽气喝叹,大约是没有料到这半路杀出的拦截程咬金竟会是个小丫头,没听说大晏的边防营什么时候来了个姑娘。 陆以蘅不慌不忙,她知道绊马绳、摔马坑和勒木沁的人头已经暂时先将这些人给糊弄住了,她还有时间来找出那位从来没有与大晏人打过照面的皇亲国戚。 “北戎人生性狂野粗蛮喜爱驰骋戈壁大漠,但今天不是你们恣意快活的时候,只要在场的兵卒缴械投降,就不会有任何人再多流一滴血。” 陆以蘅的话说来慢悠悠,似在轻描淡写的劝降,可她清楚,意不在降,而是,激怒。 第二百四十五章 是什么来头 激怒。 在北戎小殿下的面前,越是轻蔑不屑,越是能激起这些北戎兵卒的反抗和抵触,而那位殿下若要稳定军心,若要展现自己的运筹帷幄、远见卓识,就不得不,站出来。 骏马呼哧着来回焦灼踩踏的蹄音,夜里荒漠的冷风刺痛脊背,可是每一个人都站的直挺挺如苍劲青松。 突得,蛮子军中有人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话,前俯后仰却没有半点儿的嘲讽讪弄,“将士们,男儿们,咱们被大晏的一支小精锐给埋伏了,”那声音毫无畏惧,反而将现在的困境当做是一种打闹戏说而出,“你们,有何打算?!” 声音清泠,干干净净。 听得出来,说话的人很年轻,年轻气盛,豪迈之中带着三分的儒雅,不像个成日里与黄沙大漠打交道的蛮子,倒像是私塾里饱读诗书的小先生。 北戎兵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人举起了手中可以反抗相争的兵刃,大声高呼道:“誓死保护赫图吉雅小皇子!” 誓死保护赫图吉雅小皇子。 无人贪生怕死,如宣誓与敬告的呼喊透过千万层云朗朗直上九天,如果大晏人妄想靠着劝降来击溃他们的心防,那是异想天开。 火热慷慨山呼海唤,那瞬,利箭破空的呼啸从干燥空气中刺来,穿过黄沙尘拂,锋锐的银刃在刹那穿透熙攘人群,直刺向茫茫月色中被保护在正中央的人。 喀,铁箭的力道和精准掌握极好,箭头钉刺在铠甲上,割断了绑缚的红绳,哐当,半身肮脏甲胄应声而落,露出年轻人胸前垂挂的金玉小盘,还有一身的,锦衣华服。 枣红大马上,摘下头盔的弱冠青年飞眉入鬓、明眸如星,显露的勾丝锦绸华美衣衫已将他与周遭邋遢的兵卒区分开来。 赫图吉雅。 小殿下昂首挺胸,好个姑娘,竟抓住了分毫的听声辩位就能将他从万军之中寻找出来。 她可是有备而来! 赫图吉雅神色怔愣,目光掠过兵荒马乱的人群,与那头陆以蘅了然淡漠的神色相撞,月色衬着珍珠一般的清冷从瞳底滑过令他心头震颤,大晏姑娘看起来不过及笄年岁,荆钗布裙、轻装简行,一手持木弓一手握长枪竟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 北戎兵卒们回过神来可就按耐不住了,他们的小皇子暴露在了敌人的眼中岂非成了众矢之的,蛮子们纷纷举刀策马大喝着冲上前去:“保护殿下——”一箭中甲,他们若再按兵不动,怕是下一箭掉的就是主子的脑袋。 杀! 两军前阵数百人的交锋席卷起黄沙漫天,吆喝厉喝与哀嚎惨叫充斥在每个人的耳中,戈壁滩上成了一片杀阵。 长枪红缨绽放如莲,进锐退速,势险节短,如游龙般行云流水,赫图吉雅冷眼旁观,屈膝一夹马肚子,悄然隐匿于大军之后,陆以蘅岂会瞧不见他的意图,长枪刺中正欲冲上前来拦马的蛮子。 挡路者死。 赤莲挑开月色,如同黑夜中迅猛的怪物,那小姑娘已横刀立马在赫图吉雅面前,长枪带着柔软的弯曲“呯”一下击中了青年的胸腹,那一瞬,凝气在手直逼得木杆强硬骤压,浑身的力道似透过区区一根木头就击在了男人身上,赫图吉雅霎没有料到一个姑娘家能有这般凶狠劲道,整个人猝不及防就要跌落马背,可小殿下半生驰骋绝不是个绣花枕头,他下意识一把抓住陆以蘅的红缨枪头借力朝着自己一拗。 两匹骏马因为各自主人无法控制的力量“呯”的擦着短毛撞击在一起,陆以蘅与赫图吉雅眼底同时闪过几分吃痛,两人近在咫尺可谁也不甘撒手。 “就是你杀了勒木沁,好本事,”小殿下的身上有一种沙漠深处的糙粒感,没有花香,没有草芳,甚至带了些许骆驼和骏马与身俱来的气息[[醋溜-文学最快发]],“大晏是没有男人了吗,派个小姑娘冲锋陷阵,将来你的丈夫定也是个上不得厅堂的男人!” 如此争强好胜又粗鲁野蛮的姑娘家,长得就是再娇俏可人也得不到男人的心意。 “呸,”陆以蘅啐了口,感觉到手腕的酸麻阵痛,“勒木沁这等无能之人竟也可成为雉辛城守将,北戎莫不是连个将才都寻不出了,不如早早归顺我大晏,本姑娘倒是可以纡尊降贵亲自接你归降回京!”陆以蘅咬牙嗤道。 锦衣华服中寒光凛冽,如同满月光辉滑向她的小腹,弯刀! 陆以蘅眼角余光一紧,抽手松枪,反身在马背一踹,整个人索性扑向赫图吉雅,刀锋割裂她臂弯的轻甲,而陆以蘅已经钳住了赫图吉雅的肩膀,两人就像麻团一样从马背摔落在黄沙里,打了三个滚。 男人握着弯刀的手指修长,他不该是那种平日里刀枪剑戟不离身的人,退去沙尘便有三分文雅:“好大的口气,你是什么人?” 难得他想知道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头。 小丫头啐去口中黄沙,干裂的唇不见香腻的柔媚殷红而带着些许哑然瑰色,她目光灼灼就似盯着想要耍花招的猎物,带着几分冷蔑:“魏国公府,陆以蘅。” 她横枪半扫、长驱直入。 赫图吉雅一愣:“你是陆贺年的女儿,呵,有意思!”青年殿下抓过枪头,俯身手肘就撞击在陆以蘅的虎口将她推离一丈远,顿觉脸上有道冷风绽过,竟不察叫那银锋开了小口子,“当年你老子在这武怀门处赔上了八万人,怎么,是为了今儿个让你也送上一条命的?” 陆以蘅马步紧扎,脚后跟浸没在砂砾中稳住身形,月色火光下那赫图吉雅的脸庞若隐若现,她抿唇,长枪一晃收势直挺挺驻在身边,陆家姑娘不急着进攻了:“我道北戎小皇子赫图吉雅是个聪明又深谋远虑之人,打通边境三途,将南北戈壁统一旗下,更别提一十三部对你马首是瞻,会收买人心者,不是英杰便是枭雄,”她不吝啬夸赞赫图吉雅人尽皆知的功勋,这也是为何他能得到北戎族人支持的缘由,“你大哥起兵谋反至今,足用七年时间来瓦解高勒齐和格日特尔的边防势力与阴谋,将效劳他们的勇将一一斩杀,有能力、有魄力、心狠手辣,倒无愧是小可汗的天选之人。” 赫图吉雅眯了眯眼。 “断訾洲、斗六藩,殿下无不在展示自己的雄心伟略,想要靠尚渚台侵下松胭地区再涉足我大晏疆域,他们都以为你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是想要大举进犯,不,这不过是个试探,”陆以蘅昂首抬颌似将他看了个透彻,“也许想试探大晏皇帝的耐心,也许想试探大晏边防的薄弱,赫图吉雅,你这点雕虫小技,还入不了我陆以蘅的眼。” 年轻殿下的目光从微微错愕转成了明晰赞赏:“聪慧,你这姑娘要是生在北戎,小王倒是可以封你个天下兵马大将军,不,”赫图吉雅伸手抹去脸上刺痛的血痕,轻轻舔舐,“小王还愿勉为其难纳你为妾,共享荣华富贵。”毕竟,聪明的姑娘可以在成王路上助他一臂之力。 “哈——”陆以蘅笑的前俯后仰,“大晏男人都死绝了吗,凭你?”呸,她可不稀求。 “啧,好辣的性子。”赫图吉雅不以为意,笑吟吟抬手口中落出尖锐啸声,所有的北戎兵卒皆收刀退身,如同接到了天旨一般纷纷站去了赫图吉雅身后。 鸣金收兵。 陆以蘅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她罢手喝声也下令身边兵卒勿轻举妄动,赫图吉雅的言行很是反常,他的镇定异常叫人心生猜忌。 火光下那姑娘手腕纤纤,眉目清浅似远山悠扬,脸庞三分稚气骄蛮却又因眼神冷了一身漠然情怀,瞧不出,这丫头骨子里热血赤忱心高气傲的很。 小阎罗。 真像。 “小王不想在此与你们大开杀戒,来雉辛城不过是想见一个人,只可惜,是个缩头乌龟。”赫图吉雅挑眉,“枉了你们大晏一股子的豪情壮志、慷慨激昂。” 陆以蘅忍不住嗤道这笑话,镇守边疆的将领那一个不是有着百战功勋,岂能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赫图吉雅呼来喝去,说见就见可没那么便宜的事,她笑声方落就听闻苍穹上传来一阵尖锐鸣叫,是大漠中的苍鹫。 她下意识抬眼,见其两三盘旋于顶。 赫图吉雅脸上突的笑开了花,他一笑就失了两分草莽多了些许文雅:“小王手底下虽只有数百人,可他们皆是北戎千挑万选出的英豪儿郎,你若是想要带走小王,就得踏着他们的尸首过,”对付拼死顽强抵抗的人需要花些功夫,男人指了指苍穹,“不过小王觉得,你没有那个时间了。” 陆以蘅心头咯噔顿觉某个环节失了算,她还未想明白,不远处已传来一阵纷乱马蹄,斥候小将心慌意乱奔赴而来。 “报——飞梁桥烽火百里求援!” 第二百四十六章 他想见谁人 众军听闻面面相觑。 陆以蘅恍然大悟,她“啪”的捏紧手中长枪狠狠瞪向赫图吉雅:“你做了什么!”她已隐约有了极为不祥的揣测。 小殿下耸肩挠着发,脸颊的伤口还带着刺痛,眼前姑娘徒然从眼底迸出的恼愤花火带着倔强不甘的明丽傲气,有些叫人爱不释手:“飞梁桥的烽火是从河楯传来,离永兆有一段距离,可尚渚台就不远了,陆……陆小将军,”他换了称呼却让陆以蘅更觉得刺耳,“小王可以等,你的百姓等不起,毕竟咱们北戎人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攻城略地的时候不在乎无辜不无辜的子民。” 当年北戎老可汗一路追击直下数百里,坑杀三城二十七万百姓这笔血债历历在目。 陆以蘅睚眦欲裂,赫图吉雅暗中派遣尚渚台的精锐趁机南下骚扰侵占大晏边镇河楯,此时永兆和裕海救援不及,离河楯最近的便是飞梁桥,就是他们盘踞武怀门的这支精锐,你是要与赫图吉雅拼死缠斗,还是赶回去营救河楯百姓。 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卑劣无耻!” 赫图吉雅不置可否。 陆以蘅却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说的没有错,她无更多的时间来做选择:“众军听令,与我速回河楯救援,不得有误!”她挥鞭厉喝头也不回,一骑绝尘。 赫图吉雅掸去锦衣华服上沾染的沙尘喃喃:“这姑娘,将来兴许会成为劲敌。”他不知是说给自己身后的兵卒们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殿下,”一旁的兵卒抱拳低问,“不知大晏是否还在此道上埋伏了奇兵,我等是否退出武怀门绕丹古河西岸经瑁允再入戈壁。” “那得多花五天时间,小王等不得。”赫图吉雅更明白,武怀门是最后的关卡,大晏不会在茫茫大漠中安插更多伏兵。 兵卒们沉默不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满地还有因为绊马绳和陷马坑而半死不活的重伤者,若是置之不理,那他们恐怕要活活饿死、冻死在这荒漠之中,谁也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同袍被秃鹫野狼残食,况且,他们是同仇敌忾的弟兄,还是活生生的人。 如何弃之不顾。 兵卒们不敢置喙可心里皆有了一个答案,所有人都知道,要快马加鞭出戈壁滩,唯独抛下伤者,他们要走的路不是一天半天,要经历的日夜和遇到的黑沙暴并会让这些伤员更好过。 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可不是好现象。 赫图吉雅负手在后,背过身看向苍穹盘旋的苍鹫:“你们,都是我北戎复国之路上的英灵。”他只单单说了这么一句。 非,英杰,而是,英灵。 空气凝滞,安静的只能听到流沙悉索的声响。 锃——冰冷,是弯刀出鞘的声音。 小殿下背后的伤兵齐声高喝:“为赫图吉雅殿下,死而无憾!” 血腥顿弥漫充斥。 没有一个人迟疑,他们纷纷,举刀自尽,为了不成为自己弟兄和家国主人的累赘。 很快黄沙渐渐将尸身半埋,北戎蛮子们卸下自己的兽毛覆盖在那些以死明志的亲朋身上如同在默念哀悼。 赫图吉雅自始至终都没有回首多看一眼,他不言不语,直到身后的将士们跃上马背等待自己发号施令。 “殿下?”踢踏马蹄在月下清晰,兵卒们久久未听到音讯。 赫图吉雅的指尖落在唇边,嘘,他示意噤声。 啪、啪、啪。 不远处的星芒山脊下传来似带赞叹的掌声,回音渺渺。 瞧啊,饶是任何人见着这一幕都会感慨,看似文弱的年轻殿下却心狠手辣不下于自个儿那两位哥哥。 众人浑身一凛循声望去,衣袂翻飞,长袍如练,黑暗中的身影直挺如一棵苍松,沙漠里何来松树。 “什么人?!”兵卒惊魂未定,尤其是方才被大晏精锐给半路堵截了一回,护主心切的小将们早已挡在赫图吉雅跟前,“保护小殿下。”先锋马队五六人不由分说便冲上去刺探敌情。 月下看不清身影的交叠,只听得有人闷哼着摔落马下,弯刀还没有闪出寒光,喀,已被那劲装男人硬生生按回了鞘中,须臾之间,兵卒们躺在地上横七竖八,手中的兵刃却被那黑影轻易卸下丢掷在地。 赫图吉雅看出了端倪,那家伙反应极快却没有刻意伤人,定睛之下就能分辨出,他是受人之命行事,因为这劲装出手者的身后,还有一道人影。 好整以暇如隔岸观火。 那人注意到了小殿下的目光,了然轻轻咳了声,声音好听,像是岩上落下的清泉,男人摆摆手,劲装护卫便往后退却三步,寒凛粗糙的尘风中传来些许花香。 赫图吉雅的眼睛没有眨,他隐约有了猜测却忍不住开口询问:“你是谁?” 金丝鞋履落在流沙上,没有任何声响。 “小殿下不正等着见本王吗?”男人逆着风,懒懒开口,来到兵临城下四面楚歌的雉辛,为了见谁一面? 赫图吉雅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凤明邪!”果然。 他话音刚落,身后突得窜出两道速度极快的黑影,尘沙之下可见那脑袋上带的并不是甲胄头盔而是狐狸被掏空的半个脑袋,黑影的身上有着一股动物堆里的腥臊气息,显然不是普通兵卒,而是杀手,北戎皇室豢养的死士,枕骸。 枕戈待旦、相忘形骸。 他们身披兽皮、茹毛饮血,人人皆在额间涂抹狐王血以表赤诚忠心,与大晏朝不少的交锋中阴险狡诈、藏头露尾。 杀气立现。 好像这两名枕骸等的便是凤明邪现身的一瞬杀机,男人那双慵懒轻曼的眼眸衬着苍穹月影,素衣金银织花如蝴蝶翅翼上的流光交映,好似周身有着清风云岚化成云髻冠带随着暗香浮动,刺客手中冷光乍现,目标极是明确,飞身如驰略向不动如山的凤明邪,突得,有团毛茸茸的黑影从男人脚边突袭窜出,不偏不倚“哧”的锋利锐爪已抓破了那刺客闪躲不及的脸庞。 竟是一只黑猫儿。 黑衣人吃痛哀嚎,他的双眼血肉模糊,手肘已被欺身至前的男人狠狠按住拧着胳膊向后一绕,喀,骨骼寸裂,花香流淌在鼻息间时,刺客已知晓自己没有半分胜算,还没出手的莲花刺正扎在自己的胸口,那掠身而去的男人眼底没有任何怜悯,或者说感情。 同样的招数,不会在他面前生效第二次。 “教教你的奴才,如何在主子面前不那么失礼。”凤小王爷云淡风轻衣,鞋履落在赫图吉雅跟前,飞扬的衣袂正灼着五彩雀羽的绚烂划过另一名刺客的颈项。 死亡未必带着恐惧,那人毫无反应时间,身子已经倒了下去。 好快的身手! 而凤明邪漂亮修长的手指正掐着赫图吉雅的脖颈子,年轻殿下刹觉左眼痛楚难耐,血渍浑然不觉已顺着脸颊淌下。 凤明邪,刺伤了他的眼睛,用的正是枕骸的那支莲花刺。 “在大晏的子民流血时,本王也可以要了你的命。”他俯身靠在赫图吉雅的耳畔,暗示小殿下调动尚渚台侵扰河楯之事,一只眼睛,不过是略施小惩。 赫图吉雅倒抽口气,凝神大喝着阻止身边人妄想的行动:“没有小王的命令,谁敢轻举妄动便是欺君罔上,提头来见!”他心底里有惊有惧更充斥愠怒,“枕骸”暗中保护于他,没有可汗的命令竟敢如此擅作主张想要伤及凤明邪,这些死士的心底里,恐怕还未将他赫图吉雅视为新主——他们效忠的,是那已经归天的老可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未来的新帝虽同样憎恶于凤明邪的欺世盗名,可对自己的死士如此阳奉阴违更是恼羞成怒。 凤明邪很满意这些“听话”的奴才,他懒洋洋道:“退开些,本王与你们的‘小可汗’,有些体己话。” 北戎兵卒们见赫图吉雅没有任何反驳,只好小心翼翼的往后退却,将他们两人团团围在中间。 “你想怎么样?”赫图吉雅吞咽着唾沫,凤明邪的身上有一种与大漠戈壁极其不符的花香,温软慵懒,若不是刀子架在脖颈生死之间,他会承认,令人沉醉着迷。 月色落下粼粼波光在男人的眉目、眼睫、鼻尖,然后游走至薄唇,明明踏月而来却仿若灼灼日华。 这是赫图吉雅第一次,亲眼见到大晏朝那恣意妄为的凤小王爷,那——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男人,听闻大晏国主派凤阳王爷随军出征,他不惜冒险来到雉辛城,就是想在军阵前见一见他,见一见这早就应该死了的男人。 “放心,阿蘅放了你,本王知道什么是‘穷寇莫追’。”男人轻描淡写的态度里带着讥诮贬嘲。 “呵,”赫图吉雅可不喜欢他这口吻,听起来多像是怜悯,“放过小王?别忘了你我之间的血海深仇,今日不下杀手,将来总有一天,小王要亲自摘了你的脑袋!”赫图吉雅低声怒喝。 “噗嗤”,凤明邪笑了起来,花香更浓了,对于年轻人的出言不逊,男人并不生气:“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就好像在面对一个他从未放在眼中的,不听话的孩子。 第二百四十七章 借一样东西 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这种态度对于任何一个有雄心伟略欲要成就大业的人来说都是种莫大的折辱。 “澜先生可不是那么说的!”赫图吉雅脸色难堪,殷红的血痕显出几分狰狞。 轻描淡写里充斥着狡辩,可不像是传闻中凤阳王爷的能耐。 “该死的糟老头子,”凤明邪冷嗤,察觉到血渍顺着赫图吉雅的脸颊淌下脖子沾染到了指尖,粘粘腻腻,男人霎然扬唇一笑,“那小殿下你可要记好了,凤明邪十年前下得了手,十年后也不会心慈面软,大晏的疆域不是北戎兵强马壮就可妄想触及。” 修长的指尖顺着赫图吉雅的颈项滑到锦衣华服的秀色,在垂挂的金玉小盘上落出沁音:“拜你们所赐,这些银针在体内游走不定,折煞了本王,可我凤明邪有个坏脾气,不爱吃苦更喜欢从旁人身上讨回来,”什么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这个世上只有自己的话才是金科玉律,“所以本王,现在来向小殿下借一样东西。” 指尖的主人如在戏言,赫图吉雅神色愠怒却不甘发作,腰际原本被遮掩的锦囊顿然一空。 “你敢!” 这般得逞,简直就是强盗行径! 小皇子察觉了凤明邪的意图大喝,拧身手肘向后勉力一击却好像触碰在柔软的掌心里,他的身体不由自主被力道反推着朝前跌去,脚下流沙一绊,凤明邪推开的角度很是精妙,年轻人只看到眼角余光闪过五彩绝伦的晕色,身体已经被冲上来的兵卒们七手八脚的搀住了。 再回头,那清风云岚作衣冠的男人早已离身数丈远。 “你的两位兄长,一位被囚潘河,一位三个月前自缢王庭内苑,瞧起来似除了心头大患高枕无忧,可蒙兀部早已联合了六营守将妄卷土重来营救高勒齐太子,哦不,是前太子,”凤明邪眨了眨眼,气死人不偿命,“雉辛城被围,善膘营出军五万,其中千人滞留大漠,两万从图兰转入戈虞滩,剩下的皆都被扣留忙豁,至于是谁的兵马谁的令,相信小殿下已心知肚明。”故而阳可山并没有截到来援救的大军,北戎的边关布防中多的是面从腹诽之徒。 从一场兵临城下的围困可以让自以为是的当权者看清十六防中谁对你忠心耿耿,谁对你阳奉阴违。 凤明邪的话不紧不慢就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喝—— 赫图吉雅闻言狠狠倒抽口气,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踱步漫漫黄沙似毫无防备之心的凤明邪,这个男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是在告诉赫图吉雅,这场四面楚歌,要的不是一座雉辛城,而是,北戎背后的人心所向,他在为自己的敌人找出居心叵测者—— 简直可笑! 不、一点也不可笑。 赫图吉雅浑身冰冷战栗,凤小王爷的言下之意便是,他对北戎一切工兵、边防、局势,皆比赫图吉雅还要了若指掌,甚至,蛮族王庭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好生可怕。 小皇子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只觉沙漠中的夜竟如此冰冷刺骨,连想要挪动一根手指都举步维艰,眼睛的刺痛带着某种热辣的触感,他突然很想问一问——为什么凤明邪要告诉他这些原本很可能置他死地的阴谋和防备—— 北戎大乱,他们该称心如意! 可小殿下张开口,话语却不由自主的变了:“凤明邪,”他叫住月下颀长的身影,“当年大可汗是否……” 凤明邪眯了眯眼很不给面子的打断了,他知道赫图吉雅想要问什么,而他,根本无意给予答复,一直在脚边绕圈儿的黑猫识趣的跃进男人怀中,让那皇亲国戚添了些许招摇过市却优雅从容之觉。 “奉劝殿下一句,本王心眼小、脾气差,更不喜欢旁人觊觎,再多瞧她一眼,另只眼睛也别要了。” 男人似善用这般温软慵懒的口吻描述云淡风轻的情绪,却字字都是他的警告。 赫图吉雅后知后觉,这家伙早就等候在此看着陆以蘅埋伏大军将他们围困武怀门,言辞中的“她”除了那位娇骄相宜、眼藏星芒的小姑娘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小殿下抿紧唇角跃身上马,抬手擦去脸上干涸大半的血痕,左眼的伤痕疼痛被糙粒的风沙淡化,扬鞭一挥间忍不住回首望向那黑山脊,流火昭彰的张扬放肆霎那化成了极光缩影,大晏朝横行无忌的凤小王爷与魏国公府一介罪门的山野丫头,哈—— 北戎的马队渐行渐远,沙尘逐息。 凤明邪的身体微微趔趄,指尖迅速狠力捂上唇角,六幺察觉不安从他怀中挣扎落地喵喵急嚷,“啪嗒”,血渍从指缝淌下,一旁候着的东亭大惊立马搀住男人踉跄的身形。 “王爷!”他骇然已明,“旧疾未愈您不该劳累奔波,这等蛮子,何须亲自赶一趟!(-醋溜文学最快发布)”凤明邪因为体内银针游走这几日气血不稳,方才一番刻意压制,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伤了根骨。 在东亭看来,赫图吉雅就是惹得主子如此生不如死的罪魁祸首之一。 凤明邪抓着衣袖尽量放松身体的紧绷感,他踢了踢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那是赫图吉雅一声令下就毫不犹豫挥刀自尽的兵卒,像极了舍生忘死的效忠:“你可都看到了。” 你可都看到了。 这句话似不光是在指北戎小皇子的所作所为,也同样包括凤明邪,身为皇亲国戚对大晏朝敌人的态度。 东亭瞥眼,血腥令人作恶,他欲言又止:“您……您不该带着属下。” 他的职责和本能互相矛盾了起来,在赫图吉雅与凤明邪之间,东亭似触碰到了男人不为人知的一面,有些他闻所未闻,甚至从来不敢想的秘密,呼之欲出。 澜先生。 赫图吉雅口中的那位澜先生,据东亭所知是当年大可汗的老师,可汗死后便成为了赫图吉雅的恩人,是北戎当之无愧人人敬仰的帝师,那个老头子从来没有踏出过北戎王庭半步,可为何,凤明邪的言谈中竟似与他相识许久。 小王爷瞧着东亭为难困扰的神色,他拭去唇边血渍理所当然道:“本王信得过你,事无不可对君言。” 东亭眼底蓦然一亮,些许激荡转瞬即逝,为自己的矛盾而感到羞愧,他不应当质疑主上的秘密和缘由:“可要属下知会阳将军?” “不必,两日后阳将军便会撤军出城。” 东亭愕然,莫非一早凤明邪与阳可山就已经定下了预谋,他依然迷惑:“属下不明白,赫图吉雅是我大晏心头之患,为何不趁此机会将他杀死?” 北戎没有了主心骨必然受到重创,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凤明邪轻咳稳了稳心神才觉胸腔里的赤痛翻涌渐渐平息了下去,他抬手捋着高头大马的鬓毛,马儿呼哧呼哧:“赫图吉雅这十年来休养生息、百废待兴,论能力,他胜过两个弟兄,若他不测,那此番卷土重来的高勒齐就会独掌大权,他和他父亲太过相像,穷兵黩武、草菅人命,届时周遭番邦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男人伸手按压在东亭肩头,“杀了他,会有第二个赫图吉雅,第二个高勒奇,你能杀光所有北戎人吗?” 东亭被堵着话,无言以对。 “况且周边域氏,鹿宛诸地之所以对我大晏俯首帖耳,皆是因为北戎一族虎视眈眈,他们害怕,害怕北戎侵犯疆域时无人肯施予援手,所以不得不交好与我,从这点上来看,赫图吉雅有活着并且成为可汗的必要。” 男人慢条斯理的话却掷地有声。 东亭心头震颤,凤小王爷轻描淡写却根本是在不动声色的干预他国政事为大晏谋求安稳社稷。 他看着男人因为呛声而微微颤动的背影,若说陆以蘅是个病怏怏的小姐,倒不如说,眼前这富贵荒唐骨,这被大晏朝误解的金玉小王爷,才是一身病骨,偏偏装的满腔情深义重、苦心孤诣。 东亭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站在北戎与大晏黄沙交错的荒漠上,竟挪不动脚步。 “跟上。”凤明邪挥鞭赶马,轻声催促。 “王爷……”东亭顿了顿,欲言又止。 男人转过身来,可东亭一被那目光注视就愣住了舌:“无事……”他吞咽下口中的唾沫。 凤明邪歪了下脑袋,不知是否看穿了他刻意的掩饰却没有任何追究的意味。 “回城。” 东亭握紧手中剑,苦心孤诣这样的词汇放在凤明邪身上是在有些荒唐可笑的,可偏偏……偏偏这世上有许多人无心无力更不愿体悟,盛京城中各方势力交错纵横,王权之下,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 所有人都有秘密和身不由己,包括,他自己。 东亭深吸口气,大漠风尘裹挟着砂砾刺痛眼睛和鼻腔,若没有乌烟瘴气的战事,这荒凉黄沙的夜,边关孤寂的月,也可化成苍穹辉芒。 他扬鞭策马跟上那五彩雀羽的身影。 第二百四十八章 带你们回家 天光云影下的沙丘连绵起伏,白日里一股股的热浪叫人觉得呼吸困难。 陆以蘅再次见到永兆城楼上的猎猎旌旗已是十多天后,这一路上的旬报和风言人尽皆知,阳可山将军兵临雉辛夺城后原封不动退出了城郭,其中斩杀顽强抵抗者三千俘虏八千,皆将成为大晏与北戎谈条件的筹码。 显然,苏一粥没有令人失望,虽未与北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可这的确是给了一个不小的下马威,就连雉辛城守将勒木沁都早已被斩杀马下。 陆以蘅策马扬鞭,灰头土脸风尘仆仆,随行的小将领们欢声笑语神才飞扬,可见,他们这支小精锐也带来了一场大捷,不—— 是一场出其不意的大捷。 若要这千人小兵卒说起来,的确不敢置信,那天晚上他们围追堵截赫图吉雅失败被迫赶回救援河楯,可陆以蘅却在半途突然转道。 “擒不了赫图吉雅,也绝不能令他抢下先机占了便宜,咱们同样送他一份礼!”她当时在月色淋漓中勒停勒缰绳扬眉低喝。 所有人左顾右盼、不解其意。 陆以蘅的长鞭朝着东北方向一指:“赫图吉雅如果是在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你们觉得尚渚台的精锐会在河楯逗留多久,与其追他们的尾巴,不如,斩了他们的龙头!”北戎骑兵想要围魏救赵,就会以极快的速度退守回尚渚(看-书就去醋溜文学网)台,那么,咱们就在他们回城必经的路上埋伏,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众将恍然大悟。 八千北戎游击骑兵在河楯烧杀抢掠却猝不及防栽在从武怀门赶来打伏击的一支精锐小队手上。 死三千,俘八百,缴获战马一千三,剩下的乌合之众一盘散沙竟都慌不择路的逃向松胭地区被同样闻讯赶来的域氏部族给剿灭,陆以蘅还没有善罢甘休,她长枪一挥如绽红莲,星光月影下带着两国交兵一举夺回尚渚台并将黑山脊上北戎骑兵部署的三座烽火屯点捣毁。 势如破竹。 这可是一场大捷! 如今永兆城门大开,迎着四方赶回的分支军队,旌旗飞扬迎风,各色龙标随处可见,这是西地入冬以来少见的躁动和欢欣。 陆以蘅荆钗布裙轻甲难掩,虽一身狼狈可她领兵入城时那山呼海唤的声音叫人心情免不了鼓噪雀跃,永兆兵将无人不知这支奇勇精锐险擒赫图吉雅,然这也给了陆小将领转攻尚渚台的机会,如今域氏国主正兴高采烈派遣着领军大将随同押送北戎俘虏,并准备以国书递呈,欲与大晏朝结百年交好。 此乃大快人心、普天同庆的国事。 陆以蘅巧思决断成了两国友好邦交达成的第一功臣。 那小姑娘将长发高高扎起,绣花红丝带简单绑缚在发尾,叮铃叮铃,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轻快的声响,就好像她此刻的心情,俘虏、战报、随机应变,恨不得立马将这几天的遭遇一吐为快! 她忍不住快马一鞭冲入城门,议事堂前卷起长袍往腰间胡乱一塞,想来此时小王爷、阳将军和苏一粥等人定是等候多时,还有父亲——他一定会欣喜于见到自己凯旋而归这刻。 陆以蘅这么一想竟孩童般傻傻一笑,迫不及待要冲入内堂,等等,她的脚步刹停,快步走到院中打出的一方深井旁提了一桶水,水中的自己灰头土脸,脖颈子上糊满沙尘血渍实在难以见人,她寥寥草草洗去污渍,整了整衣衫,将歪去一边的轻甲携正。 踏。 她想,她从没这般骄傲自信、昂首阔步,鞋履上的勾花带着屋檐落下的灼阳,停在门槛。 阳可山显然已经接到了通禀,正站起身想要相迎,苏一粥的脸上并没有欣喜,而是带着些许担忧和惊慌。 别无旁人。 这内堂原本应该为此番众军大捷而欢声笑语,却突然鸦雀无声叫人窒息。 因为,堂内,正躺着一口黑漆棺木。 陆以蘅愣了愣,她的眼神有一瞬迷茫,好像突然化成了一个白光片段,目光落在阳可山身上,似在寻求答案。 棺木中的人,是谁。 阳可山缓缓走上前来,宽厚粗糙的手掌按压在陆以蘅肩头,想了又想沉声道:“魏国公在战前被裕海总督遣信回城,途中听闻尚渚台骑兵骚扰河楯便改道救援迎击,寡不敌众,战死沙场。” 陆以蘅瞪大了眼,她张了张口,好像听到了极为扭曲奇怪不敢置信的事,她的目光转向苏一粥,似在确认——这不是真的,阳可山一定在说谎,那么,苏一粥,你来告诉我。 棺木中,躺着的,是陆贺年吗。 苏小将军的眼神不敢直视的闪躲了开去:“魏国公是为国赴死,起码此时此刻,他俯仰无愧天地。” 好像一个晴天霹雳突得击在陆以蘅心头,可慢慢地,深入四肢百骸的疼痛化成了某种早已预料的结局,陆贺年死了——陆以蘅看着那漆黑棺木,脚步踉跄着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却。 陆贺年死了。 她跃身上马离开松胭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父亲,她承认,她带着一些愠怒一些赌气,因为陆仲嗣死在面前,因为陆贺年的冷血无情,因为他对陆家所承受蒙蔽十年的罪名不屑一顾,在陆以蘅的坦然处之里,父亲承担着自私的一面,高头大马绝尘而去,她甚至可以察觉到陆贺年期期艾艾又充斥着自责愧疚的目光在星辰下追随着自己的背影—— 父亲曾经想要解释什么,又或者,所有的诡辩都于事无补。 他们那些被发配戍边的人,在很多年以前,就被迫失去了家人和亲情。 陆以蘅的指尖掐的掌心刺痛,好像城外的黄沙都倒灌进了鼻腔和嗓子,令她呼吸困难,她放弃了河楯转道去了尚渚台,如果——如果她没有选择夺回尚渚台收复黑山脊,兴许、兴许就能救下陆贺年。 兴许—— 陆以蘅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是充斥着震惊和迷茫,她突地扑上前去一把抓住棺材拼命的想要将棺盖推开。 苏一粥吓了一跳忙上前去制住她的双手按压下双肩几乎是扭送着将她拖开:“陆以蘅,魏国公已经死了,你不需要看他的样子!” 只要记着他的豪情、他的热血、他的至死不渝。 陆以蘅的指尖扣在棺木上掐出了血痕,好像浑身的力气都突然被抽出了躯体,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她的眼神直勾勾带着些许阴沉悲愤,回神看着苏一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她的嗓音有着颤抖的讪腔,你以为——我像那些意志消沉者吗? 寻死觅活,不堪一击? 苏一粥欲言又止,松开了手。 陆以蘅推开棺材木,是陆贺年毫无血色的脸庞,斑驳血痕在他脖子根部若隐若现,他闭着眼,就好像安然入眠。 厚重铠甲已被卸去,从破败的衣衫痕迹上可以看出,陆贺年曾经身重数箭,割开了大口子的刀伤纵横交错,手上有着捆绑痕迹,腕部被狠狠钉入了猫骨针,陆以蘅齿根紧咬发酸,这不是一场普通战斗所造成的伤痕,这是过度杀戮。 他被捕、被杀、被凌迟。 “父亲是在河楯遇害的吗?”陆以蘅的指尖轻触陆贺年的额间,这张饱经风霜的脸究竟能印刻在心底几分。 “据报,他是在赶往河楯的途中遇到了勒木沁义子阿善机所携的一支三百人马队。”阳可山叹道,寡不敌众。 陆以蘅眼睫微颤没有回话。 陆贺年戍边十年最大的心愿便是抵抗外族与北戎鏖战至死,这也算圆满了他一个夙愿,不管朝廷对他的评价究竟是好是坏,戴罪立功还是难以抵过,魏国公从来不在乎,阳可山很早就瞧出来了,这个男人负罪千行仍坦然受之。 可敬可佩。 陆以蘅合上棺材盖抚着黑色棺木,从头至尾,每一缕每一寸雕刻都不肯放过,她的眼底里没有不平没有怨愤,站起身缓缓走出堂门,北地的啸风和灼日,北地的荒漠和寒冷,阳光照耀在身竟似失去了感知一般觉不出冷热。 她伸手折下廊外一株生长旺盛的蒿草,缓缓在手中折了一只小蚱蜢,搁在那黑色棺木上。 好像一颗漂浮的心终于有了归宿。 尘埃落定。 陆以蘅在棺木前重重磕了个响头,大步跨出门去,再也没有回首。 苏一粥这几天过的是胆战心惊,与其说不知该表露什么安慰的心迹不如说,苏小将军也有胆怯的时候,他不敢与陆以蘅说话只得远远的看着那姑娘站在高高城楼上眺望远方。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陆以蘅从来不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之人,仿佛在经历陆家的跌宕之后所有的结局都成了定局,陆以蘅无法追究挣扎,除了,接受安排。 她在等,等什么? 心知肚明,凤小王爷不在城中,定是为了陆贺年战死沙场一事连夜前往裕海交涉,虽然魏国公是罪臣奉旨戍边,可陆以蘅失去了太多,不—— 是南屏陆家,为这一场抵御外敌,耗尽身心,荣耀背后是尸山骨海与爱恨情仇。 第二百四十九章 凯旋归盛京 整个永兆城有条不紊,各方相援皆缓缓归营,很快,苏一粥便接到了盛京传来的旨意。 大军拔营凯旋而归。 裕海总督答应了小王爷的请求,将在城外相送。 离开永兆的那天,旌旗遮天,陆以蘅荆钗布裙不施粉黛,她昂首看着天高海阔茫茫苍穹,袭面干裂的冷风刮的耳廓生疼,这里——曾是她此生未想到过的地方,这里,也是父亲驻守了十多年的边塞重地。 打马回身,漆黑的棺木押运在驼车上,两座灵牌显而易见。 陆以蘅深深吸了口气,挥鞭在马后腿狠狠抽下,一骑绝尘——父亲、大哥,阿蘅带你们回家。 从万里边塞回到睽别已久、朝思暮想的盛京城。 这次归程不如来时那般紧张凝重,如今大张旗鼓万民欢呼,经过的城郭无不是百姓夹道欢送,是啊,他们不光带着胜利还带着与番邦的友好和谈,域氏国主感谢大晏军队夺回尚渚台南区而互相巩固边塞贸易,故欲开通钭才、管鹏、屈山等五个关口,免除两年关税,并与永兆、裕海城一同筹划联防营。 可喜可贺。 不光杀了北戎的锐气给了个下马威,随着域氏的求好,会有更多的邻邦转向大晏,前景可谓一片光明。 九五之尊龙颜大悦,特命东宫明琛携千人出王都三十里地等候,要知道当年可没有几个大将军有过这般殊荣,神机营开道,一路高呼震慑九霄。 太子殿下远远瞧见大军旌旗飘飘下马亲迎,苏一粥受宠若惊,明琛是个看起来极为面善心和的男人,既不摆皇亲贵族的架子又不以身份恃宠而骄,比起深宫内苑那些狗仗人势的达官显贵着实叫人另眼相看,苏一粥曾经在盛京做过一阵子的“守门人”,对这位殿(醋溜儿文学最-快发布)下印象极好,更何况如今晋王明狰已不在城中,王都内外更是充斥对明琛的佳评。 苏一粥觉得,如果这样宽厚仁德的太子便是下一任储君,还挺合自个儿心意,而作为东宫,迎接战功赫赫的大将,正是他结交结少年英雄拉拢人心的最佳时机。 最让小将军感到意外的便是随军一同来迎人的邱廉,如今早就安安稳稳当着兵部侍郎,苏一粥二话不说,上前就给了一个紧紧拥抱,弟兄之间,话多了反而显得生分,邱廉呢,把苏一粥浑身上下打着圈儿的瞧了遍,看看是不是缺胳膊少腿,这“管家婆”似的男人直把少年当自个儿儿子一样照看。 “喏,瞧瞧,还是咱们小王爷面子大啊。”苏一粥嘿嘿笑看着明琛毕恭毕敬对那高高在上的凤阳王爷嘘寒问暖。 邱廉伸手在少年人后脑勺一拍:“圣上原本打算亲自相迎,只是近几个月来龙体不适又入冬风大,太医整日耳提面命不能吹风,这才派了太子殿下前来。”你们呐,一个个都是大功臣,“等着平步青云吧!” 邱廉是真心真意为苏一粥和陆以蘅等人感到高兴,江山代有才人出,上一回剿匪他就见识过这两位的热血慷慨,此番终是众望所归。 妙啊。 “小爷可看不上什么荣华富贵的,快快放爷回怀容大营。”苏一粥哼哼着装作满不在乎的摆手,金银财宝他不稀罕,高官厚禄嘛,空无一物,要不是圣意指名道姓要他回来封赏,他早就随兵卒一同回怀容了。 “就你,装什么清高,”邱廉挥鞭在苏一粥的马腿上抽一把,两人似是无话不谈的知心人,浑然忘记当初是怎么互相把对方气个半死,“这次陆小将可是头功一件!”邱侍郎在六部自然对战况一清二楚。 “你说,圣上能赏她什么?”苏一粥眼珠子转转,劳苦功高、前途无量,偏偏是个罪门家的小姑娘。 “你猜,”邱廉卖关子似的存心要苏一粥浑身痒痒,侍郎大人扭头看到隐匿在人群后的陆以蘅,她似乎并不想参与诸位大人的热情寒暄,冬日暖阳落在眼睫一闪一闪,看起来娇骄相宜隐带疏漠,可骨子里一腔忠魂热血,好一个女儿家,邱廉心头只添增更多赞赏,转眼就瞧见了她身后押运的黑色棺木,“陆贺年与陆仲嗣都战死沙场了?” 他摸了摸蓄下的小胡茬。 苏一粥点头:“你可别多嘴。” “岂会,”邱廉白了一眼,他是那么不看眼色的人嘛,“只是这魏国公府啊……”他没说下去暗暗抬眼,大军已入盛京皇城,这不,正路过国公府的那条临街巷子,想当初的显赫门楣至落魄罪名,再到如今,家破人亡却由着一个小女儿独自撑起了一片丰功伟绩。 陆家跌宕起伏,陆以蘅披荆斩棘。 不可说、不可想,有赞有叹,感慨万千。 苏一粥咂嘴:“陆家姑娘那是骁勇善战,你不知道啊,她带着几千人就跑去武怀门擒赫图吉雅,就、就北戎那个小皇子,可谁也没见过赫图吉雅长啥样,是歪瓜裂枣还是眉清目秀的,有个什么失策极可能全军覆没……”他拍拍邱廉的胸膛,特使劲,“勇不勇?” 苏一粥对于吹嘘陆以蘅,不遗余力。 “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陆家姑娘了?”邱廉发笑,也不想想当初剿匪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可是互看两生厌都不知闹了多少的矛盾。 “此一时彼一时。”义正辞严,是兄弟,就该吹捧! “啧,既勇又猛是我大晏的巩固栋梁,就怕将来没人敢娶,”邱廉使着眼色,“你知道人家都怎么说?”盛京城里的八卦从来没断绝过,关于陆家小姐,哈,数不胜数。 “姓邱的你何时跟个婆娘似的?”尽听街头小巷风言风语。 “学你啊,关心同袍,人人有责。”邱廉觉得自己挺有理。 “呸,”苏一粥啐唾沫,“有这时间,你怎不管管自己家那个母老虎……”他张口就来,对,邱侍郎早年成婚,听说家中夫人凶悍无比时常将他堵的是哑口无言。 “喂,说归说可别扯夫人身上,夫人是天夫人最大,夫人惹不起……”邱廉碎碎念,被老婆知晓怕得跪榴莲。 “瞧把你给怕的。”这厢嗤之以鼻。 “那不叫怕,叫宠。”那厢谆谆教导。 苏一粥哈哈大笑不敢恭维,大老爷们就是要敢作敢当,将来他若是娶妻生子,定要是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他说往东绝不往西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入了禁宫。 不多时,金殿上文武百官早已站妥两侧,如今几位小将走起路来可都是趾高气昂。 陆以蘅忍不住抬眼,殿下玉阶右侧依旧有着一张金丝长榻,那是凤小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雀羽妖濯的男人懒懒斜倚,怀中六幺正眯着眼睛打呼噜,陆以蘅瞧了他半晌,不,从进入盛京城到踏足金殿,一路上,她偷偷瞧他数次,男人似乎并没有发觉自己探究的目光,他忙着与太子和文武百官寒暄交涉。 陆以蘅轻轻咬着唇角,欲言又止的话在脑中盘旋,好似这段时间来一直为此所困,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姑娘的眼神闪躲两分又总是忍不住追寻暖阳光晕下的斑驳。 拔营起寨,凤小王爷一身坦荡,而陆以蘅,却心事重重。 “咳。”石大将军轻着嗓子看出了她的失神。 陆以蘅忙跟着众人跪下,恰看到九五之尊屈指于唇角呛着声掩饰脸色与气息的不佳,果然,太子说的没错,天子抱恙在身,小病小痛不是什么急症,可就像是滋生在年岁骨子里的磨人物难以祛除,太子殿下为此忧心忡忡。 至于这九龙御座上的人到底说了什么客套话,陆以蘅那是半个字眼也没听进去,她的手臂叫苏一粥撞了撞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这么出神,陛下叫你呢!” 陆以蘅“啊”了声,突的脸上就燥红了起来,忙朝着主位狠狠叩首,只听得九五至尊沉声笑道—— “陆家有女骁勇善战、英武绝伦,率军突袭北戎雉辛保我边陲安宁,以五千精兵为域氏夺回尚渚台、松胭黑山脊一脉,得两国友好邦交,朕心甚慰,此立下不世之功,同是万民之幸,即日起,封魏国公府陆以蘅为征西将军,并赏赐黄金万两犒赏全军。” 朝堂上下顿时抽气声起,征西将军。 陆以蘅以一个姑娘家的身份被赐封将军之名,这在大晏朝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文武百官不敢置信炸开了锅。 陆以蘅瞠目结舌,她好像没明白过来圣意,跪在原地呆若木鸡。 苏一粥比她还兴奋,忙拧着她手臂低叫:“发什么呆,皇上赐你将军之职,你可是朝廷堂堂正正的领兵人,代表的是我大晏的风华正茂俯仰生息,还不快谢恩!” 这姑娘是被吓呆了吗?! 陆以蘅倒抽口气,神色一晃忙将脑袋都点在地上不敢离:“谢、谢主隆恩!”她心头狂跳拼命压抑这份狂喜的心绪,张口跟上一句,“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第二百五十章 求亲凤阳王 不情之请。 朝堂上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这个刚刚被封赏了将军之名的姑娘该有什么“出言不逊”? “魏国公曾率十万大军边关抗敌数年,一身戎马、半世罪名,望陛下看在他与北戎兵刃相见为国舍生的份上,在盛京城赐他三尺黄土以安忠魂。”那姑娘声音清脆,她没有羞愧也没有遮掩,掷地有声的为自己父亲争取一席。 文武百官窃窃私语,有感慨有无谓,小丫头虽生活在南屏却对自己的父亲念念不忘,这趟与北戎的交锋,陆家死了最后的男丁,陆贺年与陆仲嗣不管曾是何人犯过何等罪名的确是为了大晏朝的百姓而亡,如今棺椁运到了王都,作为一个虚怀若谷、不计前嫌的厚德仁君,如何能拒绝陆以蘅的这个小小心愿。 何况千里迢迢的始作俑者,是那正在一旁装着百无聊赖的,凤明邪。 天子下意识的瞅了瞅小王爷,他并没有当机立断,神色顺带扫过了在殿下中人,诸位爱卿怎么看? “微臣有句话,当不当说都得说,”程有则躬身,他面无表情毫不动容,陆家身为王侯将相,出生入死是理所当然,陆以蘅呢,只会拿着死人来作好处,“陆以蘅虽然有功,可陆何年依旧是个罪臣,当初陛下白纸黑字明确有言,没有圣旨不得回京,不管是生是死。”他按照大晏的律法,有理有据,“陆小将军,是否坏了规矩?” 并非刻意指责,三分讪弄反问。 石海大将军{cl-om发最快}坐不住了,盔甲一动步上前来:“魏国公一条命抵不了当年的血债,可十年戍边为大晏安邦护国还不够清偿吗,程大人,追根究底可不要翻了天,北戎杀我子民、屠我城郭,怎么,咱们在背地里倒戈相向就是忠勇有佳了?” 这些个满肚子里只知道内讧的茅坑石头得理不饶人。 石将军脾气算不得好,他的话即说给程有则也说给那些墙头草和心知肚明者,当年葬送八万是真,联合弹劾是真,魏国公承认罪状是真,可从头到尾都没有白纸黑字的证据,现在非要抓着一个死人来逐字逐句的计较。 实在叫人心寒。 今儿个是凯旋大归普天同庆,偏偏有人要扫兴。 朝堂上下七嘴八舌跟炸开了小锅似的。 九五之尊头疼抚额,他近来总是夜不能寐心浮气躁听不得这群人闹哄哄:“任安,你的意思呢。”老任身为六部之首,该说句话。 任宰辅花甲之年可背脊还硬生生的挺直:“陆家算是罪臣还是功臣,这个答案,不该由在场的人来判定,”他们都是有私心的人,或多或少与之恩仇交加,“天下人心。” 意思便是,文武百官都别叽叽喳喳,就连九龙御座上的天子也甭来定个是非对错,魏国公已逝,便尘埃落定。 不少人摸着胡子啧啧感叹,任老就是任老,给足了面子又下了台阶,陆家忠良的棺椁千里迢迢,陆以蘅扶灵而归被封将军,这盛京城,不,整个大晏皆知。 还能如何。 盛京城玉璋山,建陵厚葬。 九五之尊眯了眯眼,殿上的气氛缓和不少,他捏着手中正过目的域氏国主亲笔招书,看的出来心情好了大截:“五大关口,税免两年,打通北方入漠的要道,朕倒是想要赏你,说说。” 天子问出话的时候突然想起上一回,陆以蘅得了校武魁首推辞了封赐只希冀能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还真叫她给做到了! 殿下的姑娘想了想:“就怕陛下舍不得。” “朕富有四海,何以不舍。”九五之尊大笑起来,抬手示意陆以蘅起身回话。 陆家姑娘拂去袖口语裙袍的尘灰褶皱,眼睫眨眨很是灵动:“我陆以蘅在盛京城一介女流没什么好名声,杀过人、斩过马,走过阎王殿,上过断头台,恶名昭彰成不了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可是——”她顿了顿,脸上有些微醺似的羞赧却咬着牙根,深吸口气,定定道,“我想嫁给一个人。” 我想嫁给一个人——她荆钗布裙、昂首挺胸,金殿外冬日的阳光寸寸落下,有着白雪后的澄明将她背光的身影打的美妙绝伦,倾侧的脸庞带着令人心悸的辉芒交错。 她已经径直走到了金丝玉銮长榻前,碧玉的偏光将五彩雀羽掩映出流光溢彩,凤小王爷眉眼轻抬,慵懒轻慢艳情灼灼,总是一眼就可令人倾倒沉迷。 陆以蘅的目光毫不避讳。 呼之欲出。 “陆以蘅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九五之尊意识到了,他拍案而起,好生大胆放肆的姑娘,口还没开,要的,竟是大晏朝唯一的凤小王爷不成! “清楚不过。” “风流才子、青年才俊,大可放眼天下。”天子拂袖。 恃宠而骄多生冒犯,天底下的男人何其多,可凤明邪只有一位,真命天子的皇弟岂由得人说求亲便求亲的,荒唐! 陆以蘅微微一笑,她朝着天子躬身行礼转身,明明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笑起来却艳如朝霞:“小王爷,凤阳城中千娇百媚,盛京城里环肥燕瘦,您可有所求?”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皮囊外貌求之不得,而功成名就、万世无双,却只有她陆以蘅一人愿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誓要成为比翼齐肩、相得益彰。 金殿中安静的怕是连绣花针落地都一清二楚。 凤明邪拂衣起身,眼底里的错愕化成了某种坦然却惊喜酝酿的神色,男人歪着头,还是那一惯漫不经心百无禁忌的恣意模样,偏偏,能化了陆以蘅这一腔热血。 “别无所求。” 似遗落在九天凤箫里的珍珠,清亮亮、明晃晃,敲打人心瑰丽。 除你之外,别无所求。 金殿上下一片哗然。 冬日暖阳不骄,此刻却燥热难耐,顺着金銮屋檐的狰狞御兽将斜影拉得老长。 御花园的梅花开的恰是最美。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传来,廊下石桌上摆满了小果和香茗,笑声来自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髻上珠玉环佩琳琅满目,一身棕色织金尤为贵气。 老人家笑道:“她、她当真这么说,就……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这么说?”她很震惊一遍遍的确认,伸手轻轻扇了扇一旁炉中正烟烟袅袅燃起的熏香,宁神舒适的很,她雍容富态又慈祥温婉。 正是大晏朝,李太后。 “可不是,”太后身边坐着一位妙龄俏丽嫔妃,也是满眼不敢置信的惊奇愕叹,她眉眼弯弯小家碧玉,与当初千娇百媚艳绝六宫的元妃娘娘相比少了些毕露锋芒却多了俏皮可人,“整个金殿的人都吓傻了,您没瞧着苏小将军,眼珠子险些掉下来,任宰辅忙着警示忙着掩饰咳了半天就跟闹病儿似的,噗。” 皇亲国戚私定终身不说,还敢当朝求亲凤阳王爷,这陆以蘅实在是胆大包天,肆无忌惮! “陛下怎么说?”李太后挑挑眉咋舌,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可眼底里忍不住对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陆小将军”起了欣赏好奇心。 “陛下哪能乐意,”俏丽嫔妃剥了青橘递到李太后手中,清了清嗓子模仿着九五之尊的神态语气,一本正经道,“‘休得狂妄,陆以蘅你以为自己是谁!’。”小女人噗嗤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李太后被她的惟妙惟肖也逗乐了。 可不是,满朝文武几百双眼睛都看着,上上下下的奴才们都听着,今儿个金殿上发生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现在都跟阵春风似的传遍了深宫内苑。 惊世骇俗。 不自量力。 任是什么褒贬都落在了陆以蘅身上,李太后哈哈大笑屈指在小嫔妃的额头一点,宠溺极了,可见,这位娘娘是新晋的六宫尤物,不但陛下喜欢就连李太后都因为她开朗不拘小节的性子而当自个儿女儿一般疼爱。 静嫔。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咱们皇上还摆上架子了,他那个从来不循规蹈矩的弟弟,有人能制的住就该偷着笑了。”李太后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把的年纪,皇家姻亲看了不下十来场,封王拜相、六宫晋升,还是头一回见着,一个姑娘家在九龙御殿上把凤阳王爷给堵了,“陆……陆什么来着?” “魏国公府陆以蘅。” “对……那陆以蘅可有把天子给憋回去?”李太后看戏不嫌事儿大。 你以为自己是谁,小小丫头就敢大放厥词。 静嫔偷着笑开了花:“那姑娘昂首挺胸,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圣上开口道,‘正是陛下亲封征西将军’。” 喏,巾帼红颜与皇亲国戚,门当户对的很。 九五之尊被这话噎了半晌,没错,他的圣旨宣的明明白白。 李太后拍案叫绝,冬日暖阳落在身上和煦温宁,好像皇宫里许久都不曾有这般奇巧风趣的“八卦”来消遣。 自打凤明邪险些命丧泗水,李太后在盛京城里那是急的团团转,结果呢,九五之尊一言不发的回来就把那小子给派去了边疆处理战事,为此太后可没少跟自己的儿子拌嘴。 如今,凤小王爷终于平安回归城,还带回这般惊天奇闻。 第二百五十一章 寒暄亦暗涌 静嫔笑起来时就好像夏日花朵开在眼睛里,明光灿烂:“臣妾听说,陆家姑娘原来与秦徵大人有过一段‘姻缘’可惜没有佳人成双,如今若互相觅得良人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静嫔很会说话。 李太后支着脑袋思虑半晌才点头:“魏国公府没出事前这也算是天赐良缘,可惜了,”她多少对于当年太皇太后的愿望有些遗憾,“虽然哀家喜欢这丫头可思来想去,魏国公的罪不是战死沙场便能一笔勾销,至于明邪……他从来都是咱们皇家的天之骄子,先帝爷疼他宠他,就连如今的九五之尊都比不上,”李太后不吝啬将陈年旧事抖落,“哀家与他的母亲情同姐妹自视他如己出,如今,竟有几分……” 李太后花白的眉头微蹙起来,愁眉苦脸欲言又止,对,她哪儿说的出口,皇家娇生惯养宠出来的富贵荒唐骨就这么被个小丫头给折下了。 啧。 “无论如何,陆家可算是高攀了。”李太后思忖片刻,缓缓道出一句,纵然心底里欣赏陆以蘅可不管面子里子都得再装个欲迎还拒吧。 静嫔哪[看书就去醋溜-文学网]儿看不出来太后的心思,她抿了抿茶,笑吟吟:“陛下亲口封了她征西将军又予魏国公在盛京城中三尺黄土,这是陆家光耀门楣的大事,虽是高攀也是皇家收拢人心的大好时刻啊。”静嫔压低了几分示意。 李太后轻声嗯着:“不过明邪那小子任性妄为惯了,哀家听说他为了那个陆姑娘擅闯法场、亲临泗水什么没做过。”想起频频藐视皇威的乱事,老太后直扶额。 静嫔却咯咯笑:“太后,少年人有着大好春光,心有坦荡不可欺,臣妾听说您年轻的时候,先帝爷还任雍王被遣禹州,您着急的单枪匹马追赶了三天三夜将人给拦了下来。”清纯可人的眼底里充斥着羡慕和敬佩。 李太后老脸一红哈哈大笑,想起年轻时的热血冲动和骨子里曾经被爱情所激荡的心绪,如今再看天之骄子、巾帼少女,似是自己曾有的奋然得到了某种圆满和轮回。 “哀家可算知道,陛下为何这么宠你了。”这静嫔便是李太后选秀时千挑万选出来的女人。 好一朵解语花。 “咱们小王爷素来眼高于顶,他能瞧得上的,必是世间明珠。”静嫔从不吝啬夸赞。 “呀,这是在说什么明珠呢?”娇俏的声音自梅花小道后落出,正是惦着肚子步履蹒跚的明玥公主,身边是寸步不离的秦徵,小公主快要临盆了,整个深宫内苑都当宝贝似的照看着,“明玥给太后,静嫔娘娘请安。” 李太后一瞧更是笑得开怀,忙令明玥与秦徵入座,可不是,她错过了小公主的大婚,可不能错过孩子的出世。 秦徵替明玥摆正了石凳,顺手将她的繁花裙摆轻轻撩过鞋履,静嫔和太后互相对看一眼,瞧瞧人家鹣鲽情深小夫妻,可真酸死人呢。 “太医说,下个月可就临盆了,公主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静嫔虽入宫不过几个月,可脾性谦和又不拘小节,为人爽快利落,很快就和女眷们混了个其乐融融。 “都好,秦徵喜欢便好。”明玥难掩幸福。 静嫔促狭道:“秦大人,家有娇妻如此,夫复何求啊。”众所周知,明玥情深似海爱惨了秦徵。 秦大学士脸皮有些薄,被静嫔一戏弄便有了红晕,颔首在桌下握紧了明玥的手:“娘娘说的是。” “如此一来,岂非双喜临门。”李太后眉飞色舞,拍手叫绝。 “什么双喜呀?”明玥没明白,她近日虽在宫内小住可挺着大肚子不便外出,消息自然得知的慢。 “小公主和驸马许还未知,”前几日明玥腹痛,秦徵推却了朝堂的政务陪着,“今儿个大军凯旋,皇上封了魏国公府征西将军,陆小姐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地向九五之尊请婚了,本宫还没见过哪家的小姐这么胆大包天的。”静嫔像在说稀奇事。 明玥下意识扭头看了秦徵一眼,秦徵眼睫微颤,不动声色。 小公主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陆以蘅在永兆立下了汗马功劳,是该封赏,她可从来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主儿,”明玥见多了,言谈之间总夹带着些许的尖锐,“小皇叔放着盛京城这么名门淑秀不看一眼,被鬼迷了心窍似的。”她碎碎念道了句。 “明玥,不得无礼。”李太后脸色一板。 “公主殿下是心直口快。”静嫔忙打圆场,她抬首一瞧,“哟,今儿个这御花园可真热闹。”不远处太子明琛正领着那风口浪尖的陆以蘅朝这来了。 “哀家特地让明琛领她过来的。”李太后解释,出言不逊的姑娘还没瞧过呢,回盛京时她在泗水随后又跑去了永兆,有点儿不羁有点儿恣意,八成是跟某个不像话的皇亲国戚学的,李太后反而更想见见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让凤明邪这般舍生相护。 明玥瞧见了那花树外荆钗布裙的陆以蘅,眼底珠色一转,她抚着肚子蹙着眉宇嗓子里氤出一声轻吟。 “怎么了,”秦徵最先察觉关切问道,“身体不适?”越是临近产期小公主总是容易磕碰着疼。 明玥的指尖压了压胸口,似紧张窒息。 “明玥若是不舒服,驸马就先陪她回宫请太医吧,”李太后忙道,“多担待些。”最后那句是特地说给秦徵听的,她瞧出来了,明玥哪里是身体不适,是心头不适,不想让自个儿的男人与那风光大好的姑娘见面罢了。 小公主的计较不显山不露水,今日大军回城她就偏缠着秦徵在内苑陪伴照料。 秦大人通透自然不会与明玥置气,小公主的委曲求全早就化了他一池春水,如果明玥介意他与陆以蘅的曾经,那么,不看不听不闻又有何妨。 明琛一见秦徵搀着明玥先行离去自也明白七八成,他就当做什么也不知晓领着陆家姑娘来拜见后宫如日中天地位的女人。 “都别多礼了,起来吧,难得这院里如此热闹,平日里哀家还嫌寂寥冷清,小王爷呢?”李太后摆摆手,这就想起那富贵荒唐骨来了。 太子忙躬身答道:“小皇叔累了已回殿休憩,晚些会特地前来拜见太后。”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在身前挡着被寒风吹撩起的长袍,很是恭谦温和,“兵部礼部正在行阅父皇的封赏,内务府忙的不可开交,明琛先行告退,还望太后和静嫔娘娘勿怪。” 李太后对凤明邪的恣意放肆已经司空见惯。 “政事要紧,你父皇不宜操劳,明琛可要多学学,”为人、处世、治国韬略,有的是这东宫要面对的,老太后见太子退了身去,她这才朝着陆以蘅招手,“过来些,让哀家好好瞧瞧。” 陆家姑娘个子不高,不施粉黛的脸若与小公主放在一起兴许算不得多绝艳精致,可偏偏眉间带着几分飒踏之气,眼底凛凛搁着宫中鲜少丛生的淡漠,好像烈日骄阳也不能将她的眸光薰暖烘热,李太后呲牙咋舌,她竟有些喜欢这带点儿疏离又藏不住骨子赤血沸腾的骄矜意味。 老太后花白的鬓角一丝不苟的用小花簪簪起,她的指尖顺着陆以蘅的长发抚过略显削瘦的肩头,阳光在眉眼流泻似有一瞬令她的心似也回到了这般年华。 “好,是个好姑娘,原本哀家还打算给魏国公府指一门婚事,如今倒是多余了。”听说陆以蘅得了校武魁首时齐家特地找元妃为小公子请婚,要不是这姑娘一拳打死老虎的事传遍了盛京,怕早该有人踩着门槛的提亲吧,“琛儿很欣赏你,大军还没回城他就急着要‘论功行赏’。”老太后意有所指,大晏朝求贤若渴,东宫也要收拢人心。 毕竟,小小年纪上了战场凯旋而归丰功伟绩者,整个大晏朝都寻不出一二。 “还别说,臣妾原本瞧着钟学士的儿子风流倜傥、学富五车,与陆小姐很是般配,可如今一瞧,哪儿配得上。”静嫔示意身后的宫娥上茶,却自己接下了茶盏亲自递倒陆以蘅跟前,显然,她有心想要与这名声大噪且初次见面的征西将军示好。 陆以蘅受宠若惊:“都是些胡言谬赞罢了,让太后和娘娘见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元妃从前是千娇百媚,这位静嫔倒是眉清目秀、单纯惹怜,笑里也不藏深沉故作,言谈举止舒心舒适。 后宫娇宠的指尖纤细袖长,轻轻在杯壁上扣了一下,有着好听的声响,似是个改不掉的习惯,因为那女人缩手回去时也在自己的杯壁敲打了一下,陆以蘅才发现,她的小指指甲上涂抹着绛紫色镌刻着流云纹,上头沾着极小的半颗珍珠点缀,煞是惹眼漂亮,对了——这是近两个月来盛京城的小姐们尤为喜爱的花式。 在漂亮的小指盖上命画师点缀唯美花色镶嵌珠玉以吸引旁人目光好感。 原来是流传自这位深宫娇宠的喜好。 第二百五十二章 过继的孩子 “哟,哀家本也瞧中他,”说到钟学士的儿子,这两人一拍即合,李太后有些促狭的瞧着陆以蘅,“可惜,让咱们那小王爷近水楼台先得月了。”陆以蘅是个罪门,如今一飞冲天,是朝中各方势力都想要争取交好的人才,偏偏,凤明邪站在她面前,挡去了所有的虚以委蛇。 静嫔咯咯轻笑将自己的糕点盘子推递上,指尖掩唇似被冷风不小心呛到了。 李太后很是关切:“最近陛下身体虚累总心浮气躁的,你也陪着没少操劳,哀家听宫娥们说,你与皇帝在同服安神药,可要多注意身体啊。”她还盼着新晋的美人儿早日有喜为皇家开枝散叶。 静嫔忙点头受下好意。 “静嫔娘娘若是不弃,倒可以试试卜萱草。”陆以蘅躬身轻道。 “卜萱?”静嫔好奇。 陆以蘅想了想点头:“陛下烦闷不得卧始出于心悸、心烦,乃是少阴病,”患此病者因身体阳气对抗病邪产生亢奋容易大动肝火,从她所见所闻中可以推断,“娘娘则不同,您是久视伤血、忧思过度,卜萱性平味甘最适宜这般慢条斯理的休养,您大可命宫女碾碎烹熟夹在糕点之中,不出三天就能见效。” 李太后瞠目结舌,不错,太医似是说过陛下的症结,这陆以蘅张口就来还八九不离十,她和静嫔皆一脸讶异。 “丫头你还懂医术?” “回太后的话,臣女只懂三分皮毛也皆是顾卿洵的功劳。”陆以蘅不敢托大。 静嫔恍然大悟:“就是与魏国公府多年交好的顾家药庐,杏林先生可是将他当关门弟子一般的照看。”说起顾卿洵,就连她这初来乍到的女人也耳熟能详,那是温润如玉翩翩风度的正人君子,一身药香袭人偏偏“不识好歹”不愿接受陛下封赏入驻太医院。 那“臭脾气”和杏林先生如出一辙。 李太后眼里的欣赏更是浓厚,不骄不嗔宠辱不惊,陆家姑娘似有着与同龄,不,是与寻常人不同的心态与心境。 “顾先生的父亲不喜官场,若他多有冒犯还望您多担待,”陆以蘅与静嫔有些相见恨晚的味道,“静嫔娘娘喜欢雪花云苏糕吗?” “听着就可口。”静嫔虽未尝过可眼睛一亮,察觉自个儿有些贪吃的失态忙偷偷朝着李太后吐了吐舌头,俏皮模样反将那老人家惹笑了,满心满眼都是宠溺。 “若是娘娘有心,改日,臣女命人送进宫来。”陆以蘅从入座开始就观察这位新嫔妃,她鲜少品茶倒是极喜欢那两盘花果小点,甜味不浓沾着一些椒酥,她便能猜出静嫔的喜好。 午后隔着暖阳的寒暄,从天南地北至大西往来,陆以蘅见多识广滔滔不绝,静嫔听的是一愣一愣,李太后偶尔会跳脱出一些古怪的问题,陆以蘅竟还都能对答如流,老太后哎哟哎哟的感慨,得,怎不早些将这姑娘给招进东书院给小皇子们上上课。 “你啊,可别太喜欢她。”李太后瞧静嫔目不转睛的,打趣道。 “臣妾哪儿敢,”深宫寂寥难得有一个能文能武还能谈心的,“若多留陆小姐几日怕是小王爷能把内苑闹个底朝天。”凤明邪嘴上不说,可为了陆以蘅冒天下之大不韪惹的满城风雨不可知。 男人瞧着漫不经心,谁若是沾到了那姑娘,就得看一眼凤小王爷的脸色,掂量掂量自个儿几斤几两。 女眷们笑闹着不知不觉夕阳日落。 陆以蘅的展颜里略显疲累,毕竟风尘仆仆万里而来,宫里繁文缛节一堆,下了金殿就叫太子领到了御花园来陪静嫔解闷,这么一想,李太后有些不好意思,叮嘱着回到魏国公府定要好好休憩几天养养身子。 陆小姑娘看起来干净利落英姿飒爽,可战场上下来的岂有完人,言笑晏晏的背后是自个儿憋着一身的伤痛,喏,让内务府把所有的封赏都颁赐下去,赶紧地。 陆以蘅领旨谢恩,突地,破风的凛声刮着耳廓袭来,那力道并不大也不够精准,她下意识侧身一手将扬起的裙摆压下,一手“啪”地,就抓住了那“暗器。” 竟是一支小小的木箭。 做工粗糙,歪歪扭扭,难怪,力道不稳、准头不济。 “谁在这儿胡闹!”李太后一见就蹙眉板起脸来。 神武卫闻声冲上前去就要将那躲在梅花树丛后“暗箭伤人”的罪魁祸首给擒下,可众兵卒一瞧傻了眼,哐当哐当跪了一地。 那是个七八岁的孩童,锦衣玉冠,俏生生煞是玲珑好看,只可惜那一身的华服因为趴在地上沾的脏兮兮,小脸上没有惊慌失措也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错,昂着脑袋眼睛直勾勾的瞅着陆以蘅就仿佛在看令他生厌的人物。 是个小皇子。 静嫔一瞧就急了,忙将那孩童拉到身边掏出锦帕就要去擦他脸上的泥巴:“明湛,你怎可在御花园里舞刀弄枪?”她回头去看李太后的脸色,“都是臣妾教导无方,还请太后宽宥。” 明湛。 陆以蘅想起来了,正是元妃的长子,如今年约八岁,看来是被过继到了静嫔膝下,小宠妃刚入宫就有了一个宝贝儿子,陛下对她很是喜爱。 孩童的目光赤裸裸可以感觉到充斥的敌意,想来是因为元妃的缘故,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和宠溺加上宫里风言风语以讹传讹,明湛的耳朵究竟听了多少歪理她不知,小皇子在梅花树后趴了那么久,莫非就是想等个机会来“刺杀”她陆以蘅? 有骨气、有本事,可惜,刀子钝了,啧。 陆以蘅不以为意,这孩子聪明有耐心,所有的怨憎恼怒都写在黑白分明的眼瞳里,不善也不愿隐瞒情绪,大胆却不恶毒。 陆以蘅缓缓上前将手里那支小小的木箭递还给他,明湛没有接反而衣袖扫落,鼓着脸撇过头哼道:“用不着你假好心。” 母妃去了一趟泗水就病逝在途中,他可不相信什么药石无救,丫鬟奴才们都在窃窃私语,她们说陆以蘅病了,所以,元妃死了。 全是因为陆以蘅。 “住口,哀家早就说过,不许你再将奴才们的话记在心里,现在居然变本加厉闹到了御花园,若是陆小将军当真有什么闪失,你父皇都保不住!”李太后喝起,明湛是个出众又聪明的孩子,撇去元妃的阴谋论不谈,就连书院里的夫子都对他赞赏有加,“过来给小将军道歉!” 明湛的眼瞳终于动了动,他瞧了李太后一眼,向来温和慈祥的老祖宗脸色僵硬,他心有余悸只好挪步上来,低着脑袋却死活说不出口。 静嫔左瞧瞧右看看这僵在原地的两人,明湛的不懂事不乖巧现在可都是算在她的头上,女人抓着小皇子的肩膀苦口婆心:“本宫早将原委告知于你,你怎宁可听信奴才的话,也不愿听我这个‘母亲’的话?”宫里将所有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元妃,只是意外病故。 “你不是我母妃!”小皇子倔强呛声,他的母亲早就死了! “放肆!”李太后拍案而起,吓得明湛脸色一白仓皇失措,“跪下,给你的母妃和陆将军跪下!” 明湛的腿脚站的直挺挺,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 “太后莫要恼了,孩子赌气而已。”陆以蘅看似宽宏大量地缓和双方氛围,今儿个本是欢喜事,不要坏了大家的心情,元妃的确是因为一趟泗水行而死,三个孩子分别送给了三位嫔妃从此不能时常相见,兄妹分离在宫里司空见惯,孩子们不需要知道恶毒的缘由。 “让陆小将军见了笑话,”静嫔轻抚着明湛的后脑勺,苦笑道,“湛儿刚来时,见谁也不肯说话,任是送什么好东西也不吃……”静嫔的清纯可人里带着些许不作的无辜和坦然,叫人感同身受,她在暗中向李太后和陆以蘅示意自己为了这个孩子付出了无数的心血和努力。 明湛呢,只是站在一边,仿佛所有的话与他没有丝毫干系,他的眸子里冷冷的,就连对李太后也只是因为权威的压力而迫不得已听从。 八岁孩子的心底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是非对错,用自己的眼睛看着宫闱内外的一切。 “多亏了静嫔愿意这般照顾,”李太后颇有些觉得明湛是个不知好歹的“小白眼狼”,“去——”她朝着明湛摆手,“去盛华殿面壁思过!” 明湛咬咬牙拔腿就跑。 陆以蘅报以一笑这才告退了下去,夕阳拉长了石瓦花树的剪影,红色宫墙的小径上,她的脚步略带几分迟疑转而渐渐轻快。 静嫔和李太后花样百出,一方面夸赞恭维将她捧得比天高,另一方面却丢出一个对她恨之入骨的小皇子,这不是明摆着在告诉她陆以蘅,瞧啊,出人头地、风生水起之下,宫廷内苑中可还有着,记恨你的人。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该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第二百五十三章 花开直须折 陆以蘅没直接出宫转脚就去了太医院。 红棕正漆的大门敞开着,还未接近就能嗅到正熬作的汤药味,院子里晾晒着刚从各地精挑细选来的草药。 “陆小姐。”经过的宫娥奴才偷着笑行礼,反而叫陆以蘅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阿蘅!”里头正收拾着药箱的顾卿洵心急火燎跑上前来一把将她往堂内带,“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太医院?” 今日大军凯旋,她是受封将军,应该忙的不可开交,若是得了空子还得去内苑拜见太后和各宫女眷,竟在百忙之中来这清静地儿。 “刚从御花园来,舍不得,非得先见见你。”陆以蘅踮起脚像兄弟似的拍了拍顾卿洵的肩膀。 男人低声笑,夕阳余辉的晕红染着姑娘的衣衫和脸庞,漆黑的眸子里却好像有着无端的彩霞浮动,她瘦了一些,或者,长高了一些,顾卿洵宽慰自己,从陆以蘅不愿离开泗水时他就知道,这只小鸟儿该展翅高飞了。 “征西小将军来此,实在是蓬荜生辉。”他促狭道,得了,整个内宫上下都知道陆以蘅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堂堂将军,今时不同往日。 顾卿洵同样为此感到兴奋激昂,心头翻涌的情绪就好像是被这夕阳的余晖所烧灼,看着一个原本柔弱的邻家姑娘终有一天众望所归、功成名就。 “再打趣,我可不理你了。”陆以蘅歪着嘴角,她就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顾卿洵也永远都是她的哥哥,她的知己。 男人心满意足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圈:“让我瞧瞧你的伤。”顾卿洵的手掌宽厚温暖,抚在膝盖两侧轻轻掐着骨头的形状和痕迹,陆以蘅微觉发酸,好像很久没有这种从经络中传来的泛软感触,顾卿洵没停下,一边细微观察着她的变化一边指尖顺着胫骨游走到脚踝,未有半分怠慢。 陆以蘅时常被顾卿洵的关切和认真所打动,看着铺满桌碾了一半药材,她挑挑拣拣:“圣上究竟是得了什么病?”陛下久病未愈,除了诸位太医最了解的应该是眼前的顾卿洵。 男人的手僵了僵,故作坦然轻松地笑道:“能有什么病,积劳成疾都是给气的,泗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一清二楚,陛下回京后闷在御书房中不吃不睡足有三四天,精神不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李太后迫不得已重新选秀,直到静嫔来后才稍有改观,”顾卿洵清着嗓子,“那个时候,你们已经离开泗水西北行,天子这是心病,心病就得心药医。”男人唉声叹气,偶尔九五之尊夜半病中惊坐起就不断呕血丝还不让人告知李太后生怕她担心。 顾卿洵谈论起无为病情没有什么好脸色,原本他还想寻个机会请旨做军医随行,奈何天子身体不适一拖再拖,眨眼,时间如白驹过隙。 他的指尖用着巧劲在陆以蘅的膝盖上掐了一下,陆以蘅吃痛险些从椅子上惊跳起来。 顾卿洵挑眉,兴味阑珊的:“尤其是这征西的大军一回来,就把咱们陛下吓了一跳,你在金殿亲口跟皇上要人,要的还是凤小王爷,就不怕这脑袋叫天子一怒之下给摘了?” 还没治个先斩后奏的罪,仗着功勋大捷就想攀下皇城最不可欺的那支五彩雀羽花。 陆以蘅被自己的唾沫给噎着了:“得,这偌大的盛京城,就没什么秘密藏得住。” 才过半天,天下皆知—— 陆以蘅这个没羞没臊的女人大言不惭非凤明邪不嫁,听听,这般无耻之徒、龌龊之辈,简直是皇家的好白菜被个野丫头给拱了——对,李太后没说出来的话,可不就是这句。 陆以蘅都能想象这大街小巷茶余饭后能以讹传讹出什么“八卦”。 “不过我瞧着,有且只有你,可以这般胡作非为了。”顾卿洵对陆以蘅的惊世骇俗已经司空见惯,这是寻常人会做的事吗? 不是。 那陆以蘅是寻常人吗? 不是。 陆家姑娘澄明通透,想什么做什么得到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顾卿洵有着不可言说的羡慕,当年的小哭包长大了,陆家一门的血债在全落在一个人的肩头,她没有被压垮,千里扶灵有过多少挣扎和决心,从尸山骨海中归来,烈日黄沙不能催折。 顾卿洵曾经的欢喜倾慕,终成了了无遗憾的旁观者。 男人将她的裙摆抚平掸去尘灰,把沾在她发髻上的红梅花瓣拣去:“这次西行可又收获?”他如随口莫名问了句,关于陆贺年,关于叛国罪,你有没有找到你想要的那个答案。 陆以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思忖了半晌,她看着顾卿洵的指尖快速的在泛黄的药方间盘旋,清雅的药香蔓延入鼻息,太医院的冬日午后充斥着安宁祥和,她张口欲言又止,就瞧见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奴才。 “顾先生,宁小姐来找您了。”奴才还咧开嘴偷笑了下。 顾卿洵颔首示意陆以蘅稍候片刻迎出了内堂。 陆以蘅跟上两步,太医院里有红梅有青松,一路栽着花圃过,顾卿洵挺拔颀长的身姿就好像那些白雪压不倒的万年青,然后她看到了那堂门外娇娇俏俏正着一身嫩粉袄衫外披金红绣花长袍的宁小姐。 对,那是礼部侍郎家的二姑娘。 陆以蘅有所耳闻,这位小姐身娇体弱患病三年有余但一手琴艺出神入化,大约是入了冬病情有所恶化故而宁大人时常来请顾卿洵上门就诊,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宁二小姐梳着端庄小髻,神色里带着我见犹怜的柔媚,像极了被这青松衬托出来刚绽的娇弱红梅,陆以蘅突然笑了起来,她看到那姑娘从披风里携出一竹篮的糕点赠与顾卿洵。 大冬天,不辞冰雪来给心上人送吃的。 可不是,要说招蜂引蝶,咱们顾先生也是风靡了半个盛京城的少女心。 “我、我今日是去探望姨母的,正巧回府路过太医院,便来瞧瞧你。”宁二小姐温声轻语,话没说完脸先羞红了大半,哪是顺道,分明刻意。 顾卿洵自然体会到了,他也是薄脸皮的男人,想要推却又拗不过那姑娘,双手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尤其宁二小姐一着急就咳上了,顾卿洵手忙脚乱忙收下好意,娇姑娘这才笑吟吟的委身离去。 远远地,金红长袍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儿,顾卿洵喟叹口气,这糕点还热乎着,也不知路上赶的多急才能趁热送到,他有些抱怨那宁二小姐明明身体不见好怎还不肯善待自个儿。 男人的脚步踏回中堂时已不见了陆以蘅的身影。 案几的药材旁有一枝刚折下的梅花,枝头几多娇嫩含苞待放、暗香萦怀,顾卿洵一愣,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目光辽远越过太医院的红墙青瓦,不知想的是陆以蘅亦或宁二小姐。 花开堪折直须折。 冬幕落的很快,天际青云下偶有孤鸟折羽盘旋。 陆以蘅踏出宫门,夜色渐起、华灯初上,街市的热闹便从这儿开始,酒香、菜香、胭脂香都成了盛京最浓烈的招牌儿,街头小贩的唠叨,茶楼酒馆的喧嚣,她嘻嘻哈哈跟个不想回家的姑娘似的。 魏国公府早已无人,没有母亲、没有大哥、没有三姐,孤家寡人陆以蘅,此时此刻竟找不到一个回家的理由。 搓了搓冻僵的手臂,往掌心里呼出一团白气,夜露悄然降临,她抬起眼,脚步霎停。 原本应该一片漆黑的魏国公府,竟灯火通明。 陆以蘅心头咯噔,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一瞬是希冀着还是畏惧着,手已经不听使唤的推开了斑驳大门。 陆仲嗣离开数月院中本应杂草丛生,可仿佛日日都有人在清理打扫,一尘不染。 梅花开的正好,一树白一树红。 鞋履下的落英浮动暗香,堂内有着一桌刚出炉的小菜,热气腾腾,全是她爱吃的。 陆以蘅呆立在门口,她突然很害怕,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陆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万籁寂静中,兴奋雀跃的身影已窜到了陆以蘅跟前,手里还端着一碗碧玉羹汤。 陆以蘅被吓了一跳。 “青、青鸢,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又惊又喜,这丫鬟是内务府的人,当初在泗水照顾过她一段时间的衣食住行。 青鸢不由分说将陆以蘅拉进屋去:“外头冷,快进屋来,”暖炉将屋子烘的犹如半夏,丫鬟笑吟吟的,“您一离开泗水,小王爷就派人回京将奴婢从内务调来了魏国公府,今儿个大军回城,奴婢等了您好久呢。” 从旌旗蔽天至月上树梢。 陆以蘅张口结舌,凤明邪—— 那男人嘴上从来不说,可每一分每一寸都在用实际行动为你顾虑忧思,陆以蘅没有亲人了,空荡荡的府邸只会平添心寒,所以,青鸢来到她身边,代替她守着魏国公府不染尘埃。 这是陆以蘅心底最后的一方净土。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定不安好心 青鸢没发现她的失神,依旧唠唠叨叨:“哎呀,小王爷还给奴婢送来了一长串的单子,”她比比划划,“全是陆小姐您平时爱做的事喜欢的东西,就连膳食也不敢怠慢,奴婢去御膳房跟着师父们学了好久,”她这一身的手艺活,可全都是凤小王爷给逼出来的,“快尝尝。” 青鸢终于等到了正主儿,急不可耐献宝的将羹汤递到自家小姐面前。 陆以蘅似还没有从青鸢的喋喋不休中缓过神来,小丫头正一脸兴奋眨巴着眼睛,陆以蘅张口将满勺的碧玉羹汤吞咽了下去,青豆带着桃花的香甜顿充斥在嗓子里,那是陆婉瑜曾经为她偷偷风干藏匿起来的桃花干,切成了细碎的点缀夹杂在这羹汤中。 阿蘅、阿蘅,喜欢吗? 好像那个温柔恬淡的声音一次次小心翼翼又带着窃喜的询问,真心真意。 啪嗒,陆以蘅的眼泪突然从眼眶里滚出,掉落在羹汤里。 这可把青鸢给吓惨了:“陆、陆小姐,你别哭,你别哭啊,这……这便是不好吃,也、也千万别哭!”青鸢手忙脚乱,她是个笨手笨脚的丫鬟,连膳食也备不好,可小丫鬟再迟钝也看的出盛京小王爷的用心良苦,而她,居然把陆以蘅给惹哭了。 夭寿。 陆以蘅噎着声抓过她递上来的锦帕在脸上胡乱一抹,红着眼睛将那羹汤给抢下来,咕哝着:“没有不好吃……我是太饿了,饿哭的。”蹩脚的理由借口,她捧着汤碗生怕青鸢抢走似的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底朝天。 青鸢松了口气瞪眼睛忙拍着她脊背生怕陆以蘅狼吞虎咽噎着,她将桌上的饭菜全都推到这姑娘跟前,突觉手腕一紧,自个儿也给陆以蘅拉坐在了身边。 “一起吃吧。” “这、这不合礼数。”青鸢十岁入内务府,宫里的规矩知道的一清二楚,主子和奴才,那是天壤之别。 “我这儿没礼数,”陆以蘅义正辞严的很,“你又不是第一回见。”在泗水的时候青鸢不也跟着“大开眼界”过。 小丫鬟想着倒是一笑坦然。 难得魏国公府里终于多了几分欢声笑语,陆以蘅从没发现,青鸢是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堪比花奴,不,是比花奴还要“多嘴”。 小丫鬟吃饱喝足欢愉了喜欢偷偷数落内务府里那些狗仗人势的小太监们,说到气头上便忍不住在桌底下狠狠踹两脚空气,要是自个儿身强体壮一身好本事定要让那些墙头草都磕下头来叫祖宗,陆以蘅“嗯”着声直竖大拇指。 好志向。 转头小丫鬟又笑吟吟的央求着陆以蘅说说南屏的家乡事,她似对一切稀奇古怪天南地北都充斥着好奇。 “青鸢是哪儿人?”陆以蘅忍不住问,大晏朝究竟哪个犄角旮旯盛产“小麻雀”? 青鸢咽下一块酥饼:“满迴,那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人多地少时常干旱,奴婢家里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许多人家养不活孩子就会想办法送走,我被送给了邻村的杨二叔,二叔逃难来到盛京就把我转手卖进了宫。”青鸢回想起往事,神色里没有更多的伤感唯独嵌着寥寥喟叹,“如果青鸢一辈子留在盛京,到了二十五出宫,也不知该去哪里。” 她茫然地摇摇头,家乡的亲人十多年毫无音讯和感情,青鸢小小年纪受尽欺辱离开了所有人,她不想也不愿意回去,二十五的女人没有娘家没有夫家又失去了生活来源定会很艰难,青鸢始终是内务府的奴才,终要回到宫内作那一纸契约。 “卫国公府好吗?”陆以蘅突然问。 “吓?”青鸢没明白。 “这是我家,也可以是你的。”陆以蘅不吝,落落大方的笑道,离开宫廷,何去何从,可是,她认识了陆以蘅,这是一个全新的际遇,她表达的再明确不过,待青鸢出宫后她愿意留下这个丫鬟。 青鸢愣了半晌,“扑通”跪了下去,脑袋狠狠磕在地上发出声响:“多谢、多谢陆小姐不吝收留!” 陆以蘅被她的感激涕零吓了一跳忙将人从地上拖拽起来,瞧瞧,俏生生的眼眶怎么都红了,说的好似得了救命之恩般,她可担待不起。 只是青鸢这小嘴巴还是叫陆以蘅不由怀疑内务府的总管是不是收错了什么丫鬟,她支着筷子,耳边全是小麻雀的声音。 “陆小姐,奴婢听乔大人家的湘南说……” “湘南?你认得?”听起来是乔家的小奴婢。 “对,她陪乔少公子进宫拜会愉妃时,奴婢有过一面之缘。” “这盛京城还有你不认得的官宦家奴吗?”陆以蘅抚额。 青鸢摇摇头傻不愣登掰着手指一个个细数:“吴大人家的浅笑,曹大人家的月淑,孟侍郎家的昙喜和福禄,还有还有……” 陆以蘅眼角抽搐,凤小王爷究竟送来了个什么背景身份的丫头,她狐疑极了,这分明是个盛京八卦通。 青鸢好似意识到自个儿的话题被陆以蘅给兜转了,她有些埋怨的嘟嘴:“奴婢听湘南说,您向陛下请婚了,”她眨巴大眼睛,唇角的笑里藏着好奇兴奋,“陛下同意了吗?太后同意了吗?”她把凳子一点点的挪近,迫不及待的模样比陆以蘅还要着急,“小王爷他同意了吗……唔!” 嘴里被陆以蘅塞了一块酥饼。 “吃你的去。”她没好气白了多嘴丫鬟一眼却忍不住暗暗发笑。 青鸢鼓着脸:“奴婢这是关心陆小姐的终生幸福,”她就像个老妈子一般,“等陛下指婚天下皆知再置办嫁妆可来不及了,奴婢在尚将军家的姐妹儿说,要什么压钱箱、鸳鸯枕……对了,奴婢要亲手给绣上花色,还有……” 小丫鬟还在美滋滋的遥想,一扭头,哪儿还有陆以蘅的身影,青鸢“蹭”的从凳子上跳下来追出堂门。 “陆小姐,奴婢还没说完呢……” 魏国公府的灯笼明明灭灭却似在摇曳中更加敞亮了,陆以蘅听着叽叽喳喳的呼喊,突然万般安心,国公府不会百无聊赖了。 青鸢勤快,能者多劳,一个人就能把整个府院打理的井井有条。 只是她没弄明白,这圣上亲封的小将军得了太后恩准许其在家中休养时日,第二天就吩咐着她去街市备上一些木头。 木头? 青鸢一头雾水,只见陆以蘅把房门一关,在屋内呆了两天两夜,内务府和礼部送来了不少封赏珍品,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陆以蘅那是半个眼色都没瞧,小丫鬟不放心贴着耳朵在外面偷听,里头霹雳啪啦的还时不时在拉锯木条,哟,小姐该不是自个儿在打造什么嫁妆吧。 青鸢挠了挠袋瓜子,嘎吱,陆以蘅总算拍拍满是木屑的裙摆出了门来,喏,去,备上一篮糯米糍。 是,奴婢马上。 青鸢以为是自家小姐饿了,谁料得,刚出炉的糕点装了满盆,陆以蘅提着竹篮就走。 “小姐,您要去哪儿呀?”这天色已入昏暝,今夜无星无月起了小风许还要落雨,青鸢在身后大喊换来陆以蘅不在意的摆摆手。 盛景城的冬夜凛风似能穿透披风,刁钻顺着毛绒的领子直往脖颈子里钻。 宫里除了神武卫频繁巡防也没有哪个宫的女眷愿意在冷飕飕的夜里离了红泥暖炉。 盛华殿里燃着二三小烛,火光一跳一跳,墙角堆着两只炭炉,整座殿堂位置偏僻不大,主位的长榻早被拆除而是替换着了一幅皇舆图,这儿,是小皇子小公主们犯错面壁思过的地方。 如今,殿中央正跪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明湛,那天闹了御花园在征西小将军面前闯了祸被李太后勒令认错,禁闭十天。 小皇子憋着口气,夜半三更还未合眼,嘴里念念叨叨的背诵着前几天皇家书院里父子们教过的大道理。 “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稚嫩的声音顿了顿,似在绞尽脑汁的思考,“主忠信……主忠信……”明湛摸了摸饿扁了的肚子,脑子里有些空白。 “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夜里殿堂门口突起的声音接了小皇子的话,清亮亮地有些诧异,明湛已经开始学起了为政之道。 明湛吓了一跳抬头细看,竟是陆以蘅,她手中还提着一个小竹篮子,糕点的香气将他的肚子勾引的咕咕直叫。 小皇子浑身防备根个小刺猬似的从地上蹦起来:“你、你来做什么?!”他嚷嚷,眼睛却忍不住瞟向了竹篮子。 陆以蘅看他“心猿意马”的模样耸肩发笑:“送吃的。”她大大方方将篮子打开,竟是五个可口的糯米糍团。 明湛下意识的吞咽唾沫,腹胃拧得发疼,小皇子咬咬牙扭过头哼声,一副不吃嗟来之食的慷慨,天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糯米团,这陆以蘅分明刻意打探过自己的喜好,定是——定是没安好心! 第二百五十五章 必先利其器 陆以蘅不客气地抓起糯米糍咬了一口,香甜可口软韧适中:“这是我家小青鸢特地向御膳房的张管事学的,你知道张管事吧,他负责六宫膳食最是擅长烹饪糕点,李太后对此赞不绝口,”她瞧着明湛倔强的脑袋一点点撇回来,“喂,小殿下该不是怕我下毒谋害吧?” 这么谨小慎微。 “谁怕!”明湛激不得脱口就反驳,赌气抓起糯米糍就往嘴里塞。 香甜软糯一下子充斥口腔,花生与芝麻的香气沁满脾胃,他狼吞虎咽忍不住又去抓第二个,抬眼恰看到陆以蘅笑吟吟的脸顿觉自己在“敌人”面前丢了尊严般的失态,手一松,糯米团子“啪嗒”掉回了篮里,明湛一边咂巴嘴一边口齿不清愤愤嘟囔。 “你、你不用假好心,就算送吃的,我也不会感激!”这个女人是害的父皇大发雷霆逼死母妃的罪魁祸首,缀霞宫的宫娥们都对她深恶痛绝。 “感激?”陆以蘅哑然失笑,“明湛殿下,您是寄人篱下的小皇子,我是朝廷亲封的小将军,何以见得臣女需要您的感激?” 云淡风轻的话很讽刺很伤人,明湛从天之骄子变成了过继孩子,静嫔如今虽视他如己出,可将来一旦那娇宠生下自己的孩子,明湛就会成为一个人人厌弃的累赘。 小皇子心知自己的处境,他咬牙默不作声,卡在嗓子眼里的糯米糍怎么都吞咽不下,他虽然只有八岁,可见过晋王明狰策马狂奔,见过东宫明琛点将列兵,他希冀着自己能快些长大,变得更好更强大,父皇母妃的宠爱让他得天独厚,可如今烟消云散。 深宫路险举步维艰,明湛的倔强可不是个好兆头,小皇子只敢暗落落的咬牙切齿,突地,怀中被塞进了有棱有角的东西。 他回过神来,发现是一把木弓。 做工虽不说多精致可的确是趁手的很,箭筒小巧,箭矢锋锐,他错愕的看着陆以蘅,显然,这是她亲手打造的。 “你做什么?”明湛不懂。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连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就想在御花园里‘刺杀’我?”陆以蘅想起那天的事就忍不住发笑,半吊子小皇子趴在泥地里射出一支歪歪扭扭的箭,就是放只呆鸭怕都射不中,“我陆以蘅是大晏三品实权武官,你算什么?” 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来实在嘲讽。 书院夫子的课文都还没背的滚瓜烂熟,为政、军事、民生,身为帝王之子却这般百无一用只会耍花拳绣腿三脚猫。 可笑。 明湛的小手将木弓捏的嘎吱响,眼眶一红勃然大怒:“你、你不要妄自尊大,本殿下、本殿下将来,将来一定可以——”他若是有一身的好本事,将来一定要—— “杀了我?”陆以蘅眨眨眼接下话茬,突地俯身,脸庞近在咫尺,直把那小皇子吓成了结巴。 杀人? 明湛其实从来没有那股子狠劲,他的确不喜欢陆以蘅,这个平日里看起来疏疏漠漠的姑娘是个会捅破天的女人,道貌岸然、欺世盗名,他最大的心愿就想要叫她出丑失利吃苦头,可——杀人? 明湛被这两个可怕的字眼给噎住了。 “你杀过人吗?”陆以蘅瞅着小皇子呆若木鸡的模样,歪了下脑袋,她身上有着山花烂漫的盛夏气息被炭炉的暖意烘托,“啪嗒”,小殿下被逼得往后退却——显然没有,别说是人,明湛连个小猫小狗都没碰过,“可臣女杀过,还不少,鲜血在手掌里的黏腻,淋漓在脸庞的炙热,怎么洗也洗不掉,那股腥味盘旋你脑海里几天几夜不会飘散,啧,”陆以蘅眯起眼,也不知是恐吓还是享受,“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眼睛里都是他的血,梦里,也是他。” 就像个索命的冤魂,无止休的纠缠着你。 明湛被这毛骨悚然的口吻吓的不轻,心慌打颤浑身寒凛,是啊——他听说过,陆以蘅被派去偏隅剿匪单枪匹马斩了西川侯,这一次北行死在她手中的猛将悍兵不计其数,别看这姑娘年龄不大,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小阎罗。 杀人不眨眼呢。 明湛突然,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出言不逊,后悔自己的大言不惭,他怯生生的想要扭身拔腿就跑,可臂弯“啪”的已被陆以蘅紧紧抓住,明湛脸色一白,直觉得这阎罗王今晚就是来要自己小命的。 他想要叫嚷又不敢喊出声,小阎罗的手捏在他的肘弯已将木弓提起,右手紧紧拉住那马尾弦过满月姿态,她俯身在他的身后,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分迟疑,有一种飒沓又烂漫的生机萦绕满身。 “你看到目标,计算着天时利地,也计算着风速坠轨,放松一些……”陆以蘅的气息打在耳畔暖暖的,她指尖灵巧轻轻一勾明湛因为紧张而捏的发白的指骨,小殿下就自然而然松开了两分,“不要用身体的蛮力,要用双臂的巧劲,你可以思虑,但不能多虑。” 分崩离析,就在刹那。 她目光锋锐炯炯能穿透明湛的视线与准心重合,那瞬“嗖”——离弦之箭迅猛疾驰。 呼哧一下,竟刺穿了烛火,火光霎时湮灭。 小皇子倒抽口气,几乎不敢置信这是从自己手工攒射出的一支利箭,带着从未感受过的劲道和锋利,明湛下意识高呼:“中了!”他的兴奋压根掩饰不住甚至还雀跃的跳了起来,可一扭头才想起那助自己一臂之力的,正是将来他言辞凿凿要“杀”的姑娘。 小皇子跟个脚上着火的兔子般跳开两丈远,一时之间竟不知用什么心态去面对陆以蘅,他不知道这征西将军在打什么算盘,自己明明恨死了她还表达的明明白白,怎么这个家伙又来送吃的又来教他如何射箭。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小皇子脸色涨成猪肝色,绞尽脑汁的想着蹩脚唾弃:“你休想讨好我!母妃因你而亡,是你害得我们兄妹分离,惜儿出生就有哮喘,她一哭就喘不上气,宫娥们表面上关心背地里都不愿意照顾她,她现在被送去了栖澜宫愉妃处,愉妃有两个孩子,怎会对她尽心尽力……”小皇子耷拉着嘴角委屈姿态尽显,好像积压在心里的怨怼忍不住要在此刻统统宣泄,“我连想见她一面也是奢侈……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明湛抽抽噎噎的喘不过气,“我不要你帮我,不要!” 倔强殿下将手里的弓箭掷在地上,他抹着眼角吸着鼻子想要故作坚强可是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这个孩子并不恶毒,他喜欢关心自己的妹妹,生怕她受到苛待而无法保护,陆以蘅打听过,明湛隔三差五的问着静嫔能不能让他去见见明惜。 不行。 得到的永远是这两个字。 小皇子看着地上的糯米糍和木弓,看着害自己失去母亲和弟弟妹妹妹的“罪魁祸首”再也掩饰不了情绪的嚎啕大哭起来。 “我、我只是想见见妹妹……”他抽噎着声哪里还顾及得上自己是个皇子的身份和尊容。 这下反倒是陆以蘅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啪嗒啪嗒,殿门口有小小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锦衣华服上垂挂的玉佩珠花,琳琅作响,娇俏软糯的笑声大咧咧的有些惊讶。 “呀,明湛哥哥哭鼻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哥哥哭鼻子。”堂门外探出个小脑袋,绿鬓如云明眸璀璨,着一身鹅黄蓝花的短袄,小团子嘻嘻哈哈就跳了进来,“哥哥、哥哥!”她看到明湛震惊错愕的眼神笑得更是欢腾,踏着歪歪扭扭的碎步扑进了呆若木鸡的小殿下怀里。 “惜儿……”明湛浑身一僵,明惜的脸色不太好,看起来是旧病复发刚找太医就诊过。 明惜没有察觉到明湛的伤心来源于何,只是看到从来在自己面前装大人的哥哥哭的比自己还像个花脸猫,她咯咯直笑:“一定是挨了夫子老先生的责罚,哥哥不听话呢。”否则怎会面壁思过? “你、你怎么来的这里……”明湛一抱着妹妹就傻不愣登的像个木头,没有愉妃和静嫔的允许,明惜与自己私下见面便是犯了宫禁,况且,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将这小公主给带出了栖澜宫? 明惜咬着手指被明湛拉下,坏毛病,不许啃,小公主嘟着嘴指了指门外:“是、是好漂亮好漂亮的小皇叔带我来的。”她一把搂住明湛的脖子,“惜儿好想哥哥,愉妃娘娘的宫里冷清极了,一点儿也不好玩……” 明湛明白,栖澜宫不是冷清,而是,没有人愿意和明惜在一块儿。 陆以蘅闻言心下一笑。 好漂亮的小皇叔,可不就是凤明邪,这皇宫内苑除了他,无人胆敢捅娄子。 明惜不明白明湛眼里的困惑,但感觉的出那分疏陌和勉强:“哥哥不喜欢小皇叔吗,小皇叔可好了,惜儿前两天病了,愉妃娘娘不在宮里,是小皇叔带了太医伯伯来,惜儿喜欢小皇叔。”她伸手戳了戳明湛的脸,没大没小的拉扯他脸颊,“哥哥也要喜欢他!” 小明惜鼓着嘴气呼呼。 第二百五十六章 是一时冲动 刁蛮丫头不讲理,当哥哥的只能认栽。 陆以蘅看着明湛脸红的跟烧虾一样,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忙清了清嗓子,这对坎坷兄妹已有数月没有见过面,她可不想多有打扰。 盛京城虽然入了冬却还没有下过雪,凛凛寒风刮擦着脸颊生疼,离了暖炉连呼吸都带着微弱刺痛,陆以蘅退出门去吸了吸鼻子就瞧见正待在殿外草苑中的,五彩雀羽。 男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脚步,他仰首瞧着白梅花枝出神,隐隐的,有着沁人旖旎的香意辗转身侧,一瞬之间分辨不清究竟是梅花还是桃花,今夜无月,唯闪烁烛光透过窗纸洒落明暗相间的阴影,清风云澜都化成了他的云髻冠带,偶有落花遗在他肩头缀下金丝银线天水如画,似遇一场江山小雪。 陆以蘅的呼吸凝滞,这岂是皇亲国戚,分明、分明是人间谪仙。 “小王爷怎么来了盛华殿?”她真不忍心破坏这份天地安宁,开口就后悔。 “想见你。”男人大大方方倚花而笑。 陆以蘅歪着嘴角,这家伙向来没个正经话:“您又知道我今儿个偷偷来这?”她可是瞒着所有人,怎么好像凤明邪能洞察所有人心一般,宫廷内外天底下有什么是这男人不知晓的,看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得,陆以蘅可不想知道答案了,“臣女瞧着小殿下是个聪明孩子,没有元妃在,兴许将来才是真正的天高海阔。” 陆以蘅这话也莫名其妙,失去了可以倚靠的父母之情却能让明湛更好的生存和成长,那姑娘踮着脚伸手就折下了凤明邪耳畔的一支小白梅。 “否则,您不会让臣女接近他,小王爷,欣赏骗不了人。”陆以蘅言辞凿凿,她也把这男人看了个透彻。 明湛大闹御花园,陆以蘅却为他备了糕点做了弓箭甚至还教他如何射击,显然都在凤明邪的允许和眼皮子底下,包括,男人选在今夜将明惜带来。 推波助澜。 他并不厌恶明湛,甚至,对明湛还隐约埋没着一种希冀。 凤小王爷瞧着陆以蘅信誓旦旦了若指掌的模样,勾唇一笑:“他可是厌极了你我。” 陆以蘅把玩着梅枝,挑眉:“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李太后拿明湛来做文章,那陆以蘅就不妨陪她们玩一场,她与凤明邪可真是越来越心有灵犀了。 男人察觉出了她的有所意图:“静嫔是数月前选秀入宫,一入银殿便深得李太后和陛下的宠爱,她在宮里没有什么亲人所以不存在势力的权衡反倒让她偶尔的出言不逊都成了最好的上位手段,虽是民间而来出生平凡但学规矩很是快,一个月就将那些人情冷暖描绘的惟妙惟肖,她现在还没有孩子,自会视明湛如己出。” 静嫔是嫌少眼神像小鹿一般灵动又乖巧的女人,她的毫无背景让后宫诸人放下了防备,连天子都能对她的大言不惭泯然一笑。 陆以蘅绕着耳边长发,她跃身坐上木栏偏头眨巴眼瞅凤明邪,夜风寒凉吹来红白梅花翩跹落在长袍上,就好像也落在她的心里,不多不少,打出涟漪。 “小王爷不打算对臣女说些知心话吗?”那些众所周知的可不是你我该知的,“静嫔来自元东地区,老家鼓昔,那儿多山多旱不宜种植农作却很适合云杉树,云杉三年一花最是茂盛,花粉正是制作雪花云苏糕的必备,可她,竟对此一无所知。” 静嫔从未尝过,甚至,并不知晓云苏的来历,陆以蘅却不意外,深宫里的把戏司空见惯。 “她根本就是李太后的人。”不过是冒了名、顶了身份,一个凭空捏造的深宫娇宠罢了,深藏不露者,早就是太后为了笼络接近陛下而走的一步棋子。 失去了无法掌控的元妃,李太后正高兴着安排下自己的天罗地网。 陆以蘅不傻,她心思澄明的很。 “你试探她?”凤明邪微有错愕,这姑娘现在走出的每一步,问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有的放矢,她比当初来盛京时更加小心谨慎也更加游刃有余。 “习惯了,改不了。”陆以蘅云淡风轻道,你身在漩涡中心鬼蜮伎俩傍身,不多个心便是刀山火海死无葬身之地。 凤明邪轻声一叹:“阿蘅,你这般七窍玲珑心,为何偏偏不顾虑本王的所思所想?”他还有些小委屈,侧身伸手,“啪”双臂已压在她左右,额间相抵,那桃花便似在心间盛开了千万簇。 陆以蘅心头一慌,下意识往后退却,这小木栏滑不留手,身体一扭便不受控制向后倾倒了下去,小姑娘“呀”的低唤,腰身已被轻轻揽住,那力道不轻不重只将她往怀里带,陆以蘅就扑进了凤小王爷的胸膛。 “这两日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计较着开口。 陆以蘅被蒙了一脸的花香,突然有些舍不得松开:“您怎么跟查房似的?”可嘴上还得犟。 “这会儿嫌本王管的宽了?” “哪儿敢。”陆以蘅悄咪咪的搂住了他。 “不敢?金殿上的勇气呢?”凤明邪大咧咧的,老实说,男人压根没料到这姑娘会当着九五之尊文武群臣的面来求一眼青睐,不,不是求——陆以蘅昂首挺胸,那日阳光落在她后背有着灼灼舜华,不是请求、不是恳求,没有一丁点儿卑躬屈膝和委曲求全—— 她认认真真的在宣告,普天之下,还有人能仗这万世无双与您凤小王爷一席并肩。 男人听到了,那些埋藏在银鞍白马下,花间归月下,黄沙烈日下的,夙愿——陆以蘅想要披荆斩棘功成名就的夙愿。 是为了能够与他,并驾齐驱。 陆以蘅老脸一红,心跳如擂鼓的连自己都听的一清二楚,得,那是她——一时冲动! 对,一时冲动。 她嘟囔着声还叫凤明邪听了个一清二楚。 “一时冲动?”男人眯了眯眼,这问话可就有些危险了。 “陛下……还没答应呢。”陆以蘅压着嗓子清咳,狗屁的一时冲动,天知道她踏进皇城的每一步,偷偷瞧他的每一眼都是煎熬,对,她的确是轻狂大胆还表达的清清楚楚,摆明了众目睽睽之下跟皇帝老子要人,瞧那九五之尊板起面孔还挺像自家的好白菜被拱了的模样。 满朝哗然得容九五之尊思忖几日,皇亲国戚的终生大事,更何况还是独一无二的凤小王爷。 陆以蘅呲牙咧嘴的,下颌就叫男人给捉着了:“本王应了。”他俯下身,沉眸里似是落下了漫天的星子。 谁都管不到他万人之上的凤明邪,什么九五之尊、母仪太后,普天之下,凤小王爷便是理。 他应了她的请婚,陆以蘅便是上天入地也逃不了。 陆家姑娘一愣,男人笑吟吟地,眉目如画,春风鉴月,瞳底似有着揉碎了的星辰正湛湛发亮,她喉头一哽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动心——也许在极早的时候,在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时候,陆以蘅张了张口,什么言辞都是苍白无力,她伸手将一直在指尖揉捻的那支小白梅轻轻的簪在男人耳后。 疏落有致、优雅从容,富贵荒唐骨从来都是人间真绝色。 陆以蘅突然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去请顾卿洵瞧一瞧眼疾。 盛华殿里偶尔传来的嬉笑声令她回神,她下意识扭头,透过窗花烛影可见孩童的打闹,明湛自从去了静嫔处便显少露笑,如今听来,倒是真情实意。 “喜欢孩子吗?”凤明邪察觉她的心思,他的那些晚辈们有心机城府者,有雄心壮志者,也有单纯如斯者,再长大一点儿,懂得了权利、冷暖、御座王冠,他们就不会这般天真无忧了。 陆以蘅松开男人,突然明白了弦外之音,咬唇带着几分愕然羞赧:“小王爷,你我还没成亲呢。”就开始肖想那些来日方长的话。 凤明邪因她的话反而一愣,也缓过神来了,男人哈哈大笑索性顺道:“只要你想有何不可。” 肆无忌惮。 陆以蘅又气又笑,瞥了他一眼:“臣女瞧着陛下迟早得把您遣回凤阳城。” “那你可得随本王同去了。” 好像他打的就是这如意算盘似的,陆以蘅总觉得掉进什么陷阱里又无法反驳,突得盛华殿里“呯”的一声响动,许是那两孩童玩耍绊倒了长凳,咯噔,小烛熄了,支架倒在一旁。 这动静不大不小,盛华殿原就偏僻平日里无人,怎耐恰好路过一队持灯的宫娥,身后正跟着一位锦衣华服的曼妙女子,她手中提着锦绣玉篮。 行色匆匆。 那女人顿下了脚步看了眼盛华宫方向,近日听闻明湛小殿下正被罚面壁思过,本该安安静静地,她抬手示意,宫娥福身领着她便要进殿一探究竟。 陆以蘅在花树后瞧见了,心头一急,若是叫人发现明湛和明惜未经愉妃静嫔允许就在这里嬉笑打闹,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她刚想上前却被凤明邪拉住臂弯扯到了身后。 第二百五十七章 这是他寝殿 “小王爷?!”陆以蘅惊呼低喝霎不知那男人想要做什么。 只见凤明邪将她掩在身后,衣袂轻扬那金丝雀羽的长衫便滑落下肩头,月白软袍似被这天水都浸透了温凉松松垮垮的挂在臂弯,鬓角懒散携下二三长发与那耳边别着的梅枝连绵成了水墨疏影。 枝丫咯吱,发出悉索声响。 宫娥们被这声音惊扰吸引,梅树丛外探究的火光映照出了绣色鞋履,素衣之下金银织花如同蝴蝶翅翼上的流光掩映,可不正将大晏朝的富丽堂皇都镌刻其上,凤小王爷倚着白梅,男人态似慵懒可显然有着不悦在眉目尽现。 宫娥岂会瞧不出,吓的连忙跪地:“小王爷。”脸皮薄的小宫女们早已一片羞红,这男人本就是个活色生香的主儿如今衣衫半敞风情尽现,身后偷偷藏着的姑娘虽然只探出半个脑袋,可一眼就明了,正是陆以蘅。 禁城皆知,王侯将相互诉衷肠。 她们——她们莫不是撞坏了小王爷的“好事”? 凤明邪可不瞧这些宫娥,他支着下颌只盯着她们身后跟着的曼妙女人,她锦衣华服仪态端庄:“傅昭容这么晚是要上哪儿去?”男人瞳底几分旖旎倦色叫人心头一惊一跳。 傅昭容叫凤明邪一瞧却好像自个儿成了那个被抓包的人,心头咯噔,嘴皮子发了麻,虽身为天子的佳丽可她不得不承认,这明家的好皮囊大约都叫凤明邪给占了魂骨,一颦一笑勾人心魄。 昭容脑中转的也快,小王爷从来就是个富贵荒唐骨在宮里做什么出格事都无人敢管,如今在深宫内苑私会“情人”倒也见怪不怪了,她知自己不可多嘴,心慌意乱忙掩饰着尴尬一笑,装作视而不见。 “原来是小王爷,定是来这盛华殿探望明湛殿下,夜深露重,可要多保重身子。” 指鹿为马,不,这叫随机应变。 挡着谁的道也别挡着凤明邪的,瞧瞧,这才是叔侄情深,陛下有一位好兄弟呢,傅昭容温言只觉得自己身上被那男人注视的每一寸都有些发烫,恨不得落荒而逃掉头就走,然心里却暗暗的讪弄起来,那个征西将军陆以蘅,别看她表面上冷冷淡淡也心高气傲的不屑和文武百官多打交道,可骨子里呢——还未成亲便与情郎在偏园中私会,骨子里也是个妖媚的主儿。 昭容娘娘也不知心底究竟是艳羡还是嫉妒。 凤明邪不喜欢她眼里闪过的嘲讪,拂袖就将陆以蘅的脑袋给按回了身后懒得整理滑落臂弯的衣衫,他正大光明不吝啬那些女人从眼角眉梢透出的倾慕和贪求。 “御膳房在珍宝馆东南,您携着四喜碧玉汤这会儿若是去御书房可要加快些脚程,”凤明邪一眼就把这些个女人的心思看穿了,傅昭容比静嫔早入宫却不温不火的,近日圣上常心浮气躁大动肝火,这不,她想趁天子还在御书房冒着夜半寒凉送上羹汤,讨个好,“皇兄最是喜欢八分烫暖。” 您再耽搁半刻钟,就讨不到半分好了。 傅昭容听的是明明白白:“多谢王爷。”她朝着男人颔首急急忙忙领着宫娥们退下。 陆以蘅听到脚步渐渐散落消失在盛华殿的宫门外,她没抛头露面可脸上撑的是涨红一片,宫娥的偷笑和傅昭容的话里有话她听的清楚,小姑娘清了清嗓子,一言不发的伸手把那王孙贵胄的衣衫笼回肩头,收拾的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你还气上了?”凤明邪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陆以蘅蹙眉:“臣女没生气。” 这男人一颦一笑都纯粹是来勾引人的,瞧瞧那几个小宫娥给迷的神魂颠倒,临走都不忘回身偷偷多瞧他几眼。 什么富贵荒唐,根本就是媚骨天成。 陆以蘅心里莫名不舒坦的咒骂了两句。 凤明邪眯起眼,他倒是很难得见到这姑娘皱着脸还装一本正经,八成又在言不由衷,男人笑了起来:“舍不得?”他俯身,刻意将那温软的气息都贴落在她耳畔—— 若是舍不得叫他多给别人瞧去了,那可得好好看着。 陆以蘅后槽牙嘎吱一咬,压抑心头擂鼓作响,偏着脑袋“哼”声:“小王爷行事作风天经地义,哪儿敢置喙,”她挑眉,轻轻退开一步,目光直直望进男人的深眸,“臣女若是恼了,会把她们的眼珠子统统挖出来。” 她的发狠都似云淡风轻,越是故作轻松越是咬牙切齿,自己看上的男人怎容他人觊觎。 多看一眼都不成。 “真狠。”但是他喜欢极了,凤明邪笑吟吟夸赞。 陆以蘅揉了揉鼻尖,脚边毛茸茸的探出六幺的小脑袋,喵呜喵呜挺惹人怜,她打了个响指,黑猫儿就跟得到了准许般呲溜一下上树窜进了陆以蘅怀中寻着舒适的姿势,如今这六幺就似成了她豢养的小宠似的直往衣裳里钻。 冷着呢。 陆以蘅这才觉得夜半的冷风带着刺骨的凛凉,天际飘下雨丝,果然,下起了小雨,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寒风一灌竟觉膝盖有些发憷,陆以蘅呲牙俯身,敲了敲不中用的腿脚。 “旧伤如何?”凤明邪瞧见了。 “无碍,只是遇到冰寒风雨天气膝盖总隐隐发疼。”在泗水的雨季是因为还未痊愈,后来去了永兆多是大漠风沙不觉有恙,如今回到盛京算是饱尝了寒凛天气的酸痛,陆以蘅装着不在意的摆手,身体蓦然一腾空,人就给凤明邪抱了起来,她惊慌失措道,“臣女无碍的。” “本王送你回去。” “可明惜还在……”不能将这两个孩子丢在盛华殿,这雨瞧着片刻就会倾盆而泻。 “东亭会把她带回愉妃处,你不用多管闲事。”总是顾虑那么多,何时想想自个儿的身体,凤明邪懒得给她多余的拒绝机会。 陆以蘅识相的闭嘴了,毕竟禁宫里天大地大凤小王爷最大。 冬夜的雨很快就瓢泼而下,两人躲避不及淋的满身湿透,穿过内苑的长廊花坊、水榭楼台后陆家姑娘发现,这混蛋说送她回去,哪是回魏国公府,根本是他凤小王爷在内苑的寝殿。 陆以蘅是头一回到这皇亲国戚的休憩处。 金匾门廊,堂屋中多余的器件也瞧不到,一桌一椅一书阁,连路上的太监宫女都没见着两个,实在是简单的有些令人诧异。 这怕不是个冷宫吧,哪像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深受天子和太后宠爱的皇亲贵胄留居之地。 凤明邪拂去衣袍上的水渍,堂内的炭炉烧的正旺:“这大雨,怕是一夜不会停。”屋檐上噼里啪啦的,很快水帘就顺着脊角落下,男人被打湿的长发紧紧缠绕在五彩雀羽的金丝绣花上。 别有风情。 “王爷,都备好了。”堂屋外的小丫鬟恭恭敬敬跪地却不抬头多看一眼。 凤明邪指了指也同样湿透了却好奇正东张西望的陆以蘅:“去,沐浴更衣。” 显然,那宫娥已经准备好了汤浴。 陆以蘅一愣,突地跟个刺猬般从椅子上跳起来,嘴里“您您您”了半晌没出口,满脸吃惊的神色已替她作了答——什么沐浴更衣,给个暖炉,一会衣裳就干了——陆以蘅还朝着墙角的炭炉方向挪了挪。 凤明邪挑眉,正大光明的将那“罪魁祸首”的炉子往里头踢了踢。 “想得风寒?” 陆以蘅抿着唇面有难色。 那宫娥倒是很会瞧眼色,忙朝着那姑娘福身:“陆小姐,还请随奴婢来。” 陆家姑娘思来想去没法子反驳拒绝,都到了这混蛋的寝殿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敞开的门外落进的穿堂风的确令她浑身直打颤,陆以蘅偷偷瞪了还一本正经的凤小王爷一眼,老老实实跟着小宫娥去了偏殿。 这奴才叫眠月,名字格外好听,眠云卧月,生得很是清秀连眼角眉梢都嵌着春意,时不时扭过头等着陆以蘅跟上,这征西小将军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在凤阳王爷面前总跟被堵了一嘴似的有口难言,到底是情人眼里的娇雀儿。 她偷笑,嘱咐着陆小姐安心沐浴,退身时顺手把木门轻轻带上。 偏殿并不大,热气腾腾云生雾绕一般,梁上挂下不少轻罗软帐,飘飘然将整个隔间都饰得朦胧虚幻,陆以蘅掀帘而入,伸手在热汤中搅了搅,温烫适度,涟漪起伏着白梅花瓣,似是刚从园中的树梢采摘下来,还有二两风霜。 她将长发挽起,落下半缕顺在肩头,褪下因为湿透而裹挟在身的衣衫,踏入温汤时顿觉浑身上下都被暖意包裹,不由从嗓间泻出舒适喟叹,到底是风雨夜中的热水浴叫人难以拒绝,陆以蘅几乎把自己半个脸颊都泡在了水中,隐约充斥的白梅和玉案上缭绕的熏香混成了令人放松舒心的气息。 她拨开水面的花瓣,便能从倒影中看清自己的脸——南屏陆家这娇生惯养又一身病骨的小姐,原本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千金。 娇俏可人,玲珑有致。 这副皮囊生的是极好。 第二百五十八章 敢上下其手 陆以蘅的指尖搅动水面,涟漪碎了沉思俏脸,臂弯手肘的伤口历历在目,若不是她事事冲在最前头,这般白皙凝脂也不会徒增疤痕。 小姑娘叹了口气,水温不烫可包裹着受了凉的膝盖骨就似能渗透皮肤沁入骨髓一般,暖暖地将那些微弱的刺痛都化去,不憷也不酸,陆以蘅趴在木沿,软纱拂过山水屏风,她难得惬意的想要休憩片刻。 小炉熏香似能安神,雨点落在屋檐也落在耳畔,渐渐地成了迷乱节奏,浑身放松的陆以蘅眯着眼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似觉有毛茸茸的爪子正搭在自己微凉出水的手臂上,她嘟囔了一嘴想要拂去,身子在水里一动就突地往下沉去,吓的陆以蘅腿脚一软惊醒了过来。 是六幺。 黑猫儿被她这激灵吓到了,瞪着橙黄的眼睛跳开了一丈远,陆以蘅松了口气,她不小心睡着了,兴许就眯了一会儿,水温还暖着甚至比方才还要烫热,陆以蘅有些恍惚,案几的红烛燃了半截烛泪,她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发尾已被人轻轻掬起正细细的拉扯梳理。 陆家姑娘倒抽一口凉气,惊了个趔趄,半个脑袋都沉进了水中。 “别动,眠月已经添过水了。”懒沉的嗓音与微弱的花香早已预示来人,凤明邪不知何时坐在她身后,陆以蘅挽发的长簪被抽走,雨水打湿的凌乱乌发如今正叫那男人用犀木梳子一缕缕梳理。 陆以蘅僵硬着身子一脸窘迫哪敢动弹,混账王八蛋! 她面红耳赤、咬牙切齿。 “啧,本王听到了。”男人挑眉,用膝盖想都知道她这嘴里能冒出什么。 “咕噜咕噜”,陆以蘅没说话,嘴里一个劲呼着气,水面便都是泡泡,得,定是在怨怼。 有些傻不愣登又颇显娇憨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叫凤明邪开了坏,鸦色青丝顺滑的仿若缠绕在指尖的绸缎锦丝叫人爱不释手,小王爷这般皇亲国戚大概一辈子没有“伺候”过人,可手底下却温柔的很,像是在对待什么小心翼翼的珍品。 “这么着急淹死自个儿?”男人扶额,这姑娘恨不能将脑袋都埋进水去。 陆以蘅这才稍稍往上挪了两寸,水珠带着梅花顺着削瘦白皙的肩头滑落,也同样浸过永远消褪不去的伤疤。 碍眼。 凤明邪瞧见了,沉眸一掠,将干净的锦帕轻轻擦过她的长发以碧玉小簪替她挽起,一丝不苟。 “水中添了福容、龟脌,对你的膝伤极有疗效,香炉中置了宁神草,否则要你安安静静呆上三盏茶的时间怕比登天还难,”男人寥寥几句似还在惋惜这姑娘浅眠又防备,醒的太过轻巧,“眠月,伺候。” 小丫鬟应声,男人的脚步已出了堂门。 陆以蘅还怔愣着神,眠月已将新的热水提桶倾倒询问着陆小姐可还觉得舒适? 却见她置若罔闻失神咕哝,眠月笑吟吟的:“王爷随性惯了,鲜少留宿内苑,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人来这儿,奴婢若是照料不好,还请陆小姐多担待。” 这话就有意思,小王爷做什么出格事那都有理有据的,这寝殿平日里连男主人都不爱宿,你陆以蘅却是第一个他愿意带回“家”还吩咐着要好生照料,不,是亲自来关候的姑娘。 可见这份宠爱和青睐,无人可及。 陆以蘅不置可否,你若说这家伙是个正人君子,他偏爱调侃作弄惹一身风流桃花债,可你若说他是个多情当浪子,对上那山眉海目缱绻温情时却可以不沾任何情色与企图,正风做派的叫人诧异,瞧啊,他甚至还抢在陆以蘅发问前解释了所有的缘由,仿佛今夜早就备下了一场“请君入瓮”,想起他早在离开泗水时便不动声色安排下了青鸢作伴,陆以蘅又喜又气却还舍不得当真恼了他——这家伙心细如尘叫人毫无怪责怨怼的反驳理由,所以,你不得不将他放在心尖尖上。 的确是个混账王八蛋。 陆以蘅掬起一捧水打湿了脸庞。 凤明邪踏入正堂时凛风裹挟着长袍将五彩雀羽席卷,好似手边还留有鸦色长发的余香,男人心下不由一笑,六幺跃上桌案团成了圈儿,凤小王爷掌中落下一枚小铜环随性把玩,眼也未抬:“可是岳池有了消息?” 他似在对着空无一人的堂下发问,声音一落门外已闪入人影,正是送了明惜小公主回来的东亭,同是一身湿淋淋的,他不敢先行退下,将藏在怀中的书信交给凤明邪。 男人一目十行未有表态。 东亭站得直挺挺,衣袍上的水珠都淌下了一滩水渍,他悄悄抬眼看到了小王爷手中的铜环身体微微一僵,想要张口却立马又打住了声。 凤明邪并没有发觉他的异常,回身时耳畔落下两片白梅,正是陆以蘅为他扶髻的花枝:“去换身衣裳,别闹了病。” 东亭抱拳告退,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高高在上的男人一眼,只见他将那信笺掷入了炭盆,火光一瞬就销毁了白纸黑字。 护卫神色暗沉扭头险些撞上了迎面来的陆以蘅。 “亭大人。”那姑娘抢先开口打了招呼。 东亭似被吓到梗了脚步,忙俯身低首擦肩而过。 “见鬼似的……”陆以蘅嘟囔着进屋才发现,东窗玉案上的小瓶中插着的不是花枝,而是当初自己从夜市上买来的那支送给凤明邪的小糖人。 这家伙妥善收藏了那么久? “想尝尝?”男人听到了脚步也瞧见她的目光,抬眼一愣,难得这姑娘不是大咧咧荆钗布裙的模样,宫里的织金软衫似带流华衬她不施粉黛的脸庞和玲珑有致的腰身,好像所有环佩都琳琅有声,着实叫人挪不开眼。 “君子不夺人所好,”陆以蘅意有所指,“臣女方才瞧见了亭大人,不知岳池姑娘现在何处?” “她正从伏岭归来,不出几日便到。” “数月不见,有所念想,”陆以蘅深吸口气,岳池的娇柔轻魅硬生生的镌刻在脸上,想当初她为了这对小眷侣也是“煞费苦心”,可惜这般好姑娘偏偏一根筋,着实叫人伤脑筋,她啧啧叹息,大咧咧往御座长椅上一倒,“改明儿臣女就把整个盛京城的世家公子、书香少爷都给寻出来,千挑万选就不怕找不出与她和衬的。” 亭大人那不是木头,是石头。 “你这是乱点鸳鸯谱。”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就强买强卖呢。 陆以蘅眼珠子转转,玩笑道:“小王爷您一句话,这世上还有强扭的瓜吗?”什么叫做皇亲国戚天赐姻缘,凤阳王爷一句话,什么不乐意都得成乐意。 凤明邪颔首了然:“怎么,现在就学着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了?”用他凤明邪的权来涨她的势,男人倒乐得高兴,巴不得这姑娘多依赖几分,“不过你这脑瓜子该消停消停。” 陆以蘅掏了掏耳朵:“哟,王爷这便开始嫌弃臣女了。” 凤明邪冤枉:“绝无。” 陆以蘅抿嘴一笑总觉得和男人打情骂俏的都快成了家常便饭,她拍了拍身边长椅,挪出位子:“方才在思虑什么?”她进门就瞧见了,炭炉中被销毁了一半的信笺。 凤明邪拂袖入座,伸手支在一侧将那姑娘不着痕迹困在自己与长榻之间,窗缝外潜入的白梅合着她浴后的清雅有些叫人心猿意马:“靖良营,阮方小将军被调去了公番掌管悍营,出征的六万人根据功勋不同被打散调配去了神机、英武、怀容三大营,原本的靖良唯剩四万不足,索性叫周遭各府分吃了,解散大营打回老家。” 靖良营就这么烟消云散。 陆以蘅低眉,这结果是她一早就料到的,凤明邪手中那看似不在意的兵权到底是天子心里的刺迟早要被连根拔除,她转而笑眯眯地,伸手将近在咫尺男人耳畔那支疏落小白梅折了下来。 风霜化作香甜。 “臣女压根儿不担心。”小姑娘没心没肺的。 凤明邪是何许人物,十多年来叱咤凤阳与盛京,肆无忌惮却偏偏无人奈何的了他,若不是运筹帷幄如何能行至今天这一步,陆以蘅对自己男人放心极了。 凤明邪瞧着那姑娘将梅花含入口中暗香浮动,他心头一跳:“本王的确有了打算。”男人突的揽住了陆以蘅的细腰,倾身一倒两人便在长椅上滚作一团,他灵巧指尖穿过层叠的罗衣触到了陆以蘅腰际敏感的肌肤,轻柔刮碾。 热气“噌”的窜上陆以蘅大脑。 呼哧,烛火熄灭,梅花落地,一室陷落昏沉。 “凤明邪!”这混蛋还上下其手了?! 男人挺欠揍的“咦”了声,黑暗中好似还缓缓带笑:“本王若要不轨方才还由得你跑?”喏,陆以蘅不着寸缕沐浴浅眠,这般大好春光与时机他凤明邪都未曾动手,如今倒是担心起来了。 陆以蘅闻言屈膝就想踹他,还没弯起的膝盖就叫凤明邪未卜先知给摁下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他是故意的 “别闹。”凤明邪轻噎了下嗓音,指腹触碰到了陆以蘅腹上的疤痕,不大不小,是匕首刺穿造成的,程敏——在东市口刑场,她杀了程敏却也被那女人的匕首重伤,可陆以蘅浑身上下不差这一个伤口,体无完肤。 腥风血雨,纵使这坎坷命途将她磋磨筋疲力尽,她也要昂着头傲着声,不吝寸缕身躯甚是项上人头。 要说热血慷慨,唯她足以。 到底是一身伤痛换来门楣光耀,但,凤明邪突然觉得这些看似已不痛不痒的疤痕碍眼极了,再也不想这姑娘流血流泪。 陆以蘅察觉到男人的触碰不带任何的情色贪求反像是充斥着某种自责怜惜,叫陆以蘅微微有些梗声。 “小王爷……”她忍不住缩脖子扭了扭腰。 男人的手停下了,似在询问。 “……痒。”她咕哝了句,忙将脸藏进了凤明邪的怀里,他越是小心翼翼越像是蝴蝶触角在皮肤上轻柔触碰,捉摸不透的痒痒,小姑娘好像还硬生生咬着牙忍耐从嗓子眼里呷出的呛笑。 凤明邪松开了手将覆在长椅上的锦衾狐裘顺手拉扯盖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 安寝休憩。 陆以蘅不敢吱声,这家伙没脸没皮倒是抱着不撒手了,软玉温香习以为常,你若是驳个“不”字,准能惹他变本加厉。 陆以蘅深觉足够了解凤明邪懒散的“坏性子”。 这场冬雨下的又急又快,一沉淀下呼吸便能听到雨声稀里哗啦的,园中的梅花该被打落七八,唯屋内还燃着半炉的小沉香,烟烟袅袅。 陆以蘅却毫无睡意,她眨眨眼能清晰听到男人轻柔的呼吸。 “王爷。”过了许久,她试探。 “小王爷……”她又唤了一声。 “嗯?”头顶落下慵懒的回应,凤明邪不像被吵醒倒像也一直没真正合上眼。 “您……还没睡呢?”这话题掩饰的实在尴尬。 凤小王爷喟叹:“你倒觉得本王理所当然该坐怀不乱无动于衷。”喜欢的姑娘在怀里躺着不动心思绝无可能,尤其陆以蘅难得跟个小猫儿一样蜷城一团不吵不闹娇娇小小,对,男人尤其喜欢那不盈一握小蛮腰,想着便伸手轻轻捏了把。 陆以蘅打了个激灵险些跳起来:“凤明邪!”她羞赧喝道,混账东西就知道戏弄人,“臣女自个儿躺着去。”她说罢翻身下长椅,手腕就叫人一把抓住,脚还没沾着地,人已经滚回了温暖怀抱。 凤明邪没说撒手,你可别想跑。 “乖一些。”他哼着声,懒懒地却叫人不忍也不舍反驳挣扎。 陆以蘅懊恼,怎么就叫这么个王八蛋给吃死了,磨着后槽牙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我见了顾卿洵。” “本王知道。” 陆以蘅的话又卡在喉咙里踌躇了,一点儿也不似平日里果决风行的做派,黑暗之中除了打在屋檐噼啪作响的雨声,便是凤小王爷轻柔安稳的呼吸,暖暖的落在她发顶。 “我没有告诉他关于父亲的事……”顾卿洵是她的知己,自打来到盛京城她的想法和意图从来没有瞒过他,可是这一次,陆以蘅却选择闭口不言,“太医院中耳目众多,顾卿洵谋在其位身不由己,臣女……不想再给他多添顾虑。” 话语寥寥几句,那日她询问天子的病情,顾卿洵用着平常的口吻说着漫不经心的话,伸手掐了她的膝盖疼的陆以蘅险惊出背后冷汗时,她便知,顾卿洵对周遭耳目的顾忌,而陆以蘅没有将在北地发生的关于魏国公的事和盘托出是因为,宁二小姐。 那小姑娘穿着红色小袄站在青松前期期艾艾的模样,默然温宁,陆以蘅就在那瞬觉得,顾卿洵就应该配这样的女子松萝共倚,而不是因为她陆以蘅的追求去舍生赴死,那对顾卿洵太不公平。 她亦有一愿,愿亲朋至交安康无憾。 “可以理解。”凤明邪淡淡回话,似有些事不关己己不操心,对于陆以蘅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男人甚少干涉,关于亲人、关于朋友,关于一个人的心境和自我的选择,应当给予足够的信任与尊重。 “我总觉得父亲的死不是意外,”陆以蘅沉声,她指尖掐着凤明邪衣襟的五彩雀羽像小动作般挑着花丝,“他是故意的,若有三百人北戎小队他绝不会贸然上前,以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尾随、报信、伏击任是何种都是上选,偏偏,挑了一个最差劲的,被俘被杀,他说过,陆家人没有被俘,他却故意要死在北戎人的手上。” 陆以蘅顿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漆黑棺木中那原本该顶天立地的男人血肉模糊,他们唾弃折磨他,乐此不疲,陆贺年当年威风凛凛令北戎骑兵闻风丧胆,这样的仇敌落在手上岂非大快人心—— 他根本早就辨出那是阿善机的马队,勒木沁义子与陆贺年本就血海深仇。 魏国公根本不想活着回到裕海。 凤明邪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指尖顺着她的颈项抚触,轻轻捏住了陆以蘅的下颌:“你究竟在顾虑什么?” 陆以蘅欲言又止:“父亲是因为我,也许……他不希望我再为他的十年风霜讨回公道,不希望我再将旧案重提,他想要守着这些罪名一同埋入黄沙。” 陆贺年带着魏国公府所有的黑暗和不堪死去来成就陆以蘅的一场功成名就,她从断壁残垣中破茧而出,成为国公府唯一的希望。 “离开盛京时我告诉大哥,府里的荷花池中有着万两黄金,”陆以蘅顿了顿声,她回到魏国公府时那些被黄铜包裹的金条早被打捞而出,“大哥千金散尽只是为了来永兆寻我和父亲。” 陆仲嗣花费了大把的时间金钱打点盛京城的大小官员,弃文从武,跟着运粮车一同来征西的大军。 他的阿蘅和父亲都在这里浴血奋战,叫他如何在家中偷享安乐。 陆以蘅时而很迷茫,她为陆家拼尽一切全力以赴,可所护所爱者却都离她而去。 从热闹非凡,至,冷清孤寂。 终于,她的身前身后,再无一人。 凤明邪的指尖落在她的唇畔感受到微弱的颤栗,明明昏暗的堂屋里没有任何光影,可陆以蘅却觉得男人的目光有着无形牵引,令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定格在他脸庞。 “陆以蘅,你的身边,有我凤明邪,亦有整座凤阳城。”他定定道,声音不大却好像突然盖过了所有喧哗大雨重重地撞进她胸膛。 陆以蘅浑身一僵只觉四肢百骸都烫热难耐,她伸手搂住了男人将眼底噙着的水渍全抹在他衣襟。 她想起母亲在床榻边的热泪盈眶,阿蘅,你是陆家的明珠。 她想起小雪满倾城的那个晚上,三姐,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想起黄沙漫天下的血流满面,阿蘅,大哥没给陆家丢脸。 陆以蘅银鞍白马飒沓流星,消失的背景之后是父亲一路追随的深邃目光。 而从头至尾皆只有身边这个男人,告诉她,所有的失望绝望生不如死下并非孤立无援,他救过她的命更救赎过她的心,这是令陆以蘅不顾一切想要为他披荆斩棘的渴望与夙愿。 何以所求。 别无所求。 陆以蘅心头酸软,泪水消弭在金丝雀羽间:“小王爷……”她哽着声,“陆以蘅自踏入盛京行来的每一步路见过的每一个人尝尽了是非冷暖,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也只有您,从来不曾改变。”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他的嬉笑怒骂、深思熟虑,亦或欺君罔上、横行无忌都成了陆以蘅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记忆和依赖。 真好。 她闭眼轻声道,安然入眠,有你在身边,真好。 大雨在卯时停下,难得冬日的早晨增添几声鸟语清鸣。 陆以蘅茫然醒来时唯剩她一人躺在狐裘衾暖的长榻上,暖炉的炭换了两茬,她支起身,外头候着的丫鬟就心有灵犀一般轻叩门扉。 眠月。 “王爷上朝去了,吩咐奴婢陪着陆小姐。”便是陆以蘅想上哪儿都有了他凤明邪的“通行令”,无人可阻。 陆以蘅揉了揉有些犯懵的额,纵今日阳光普照可北风依旧刮得耳廓生疼,梅树果然秃了一大截,落英缤纷还未清扫,想来是凤明邪不允,陆以蘅洗漱用餐瞧了瞧暖烘烘的屋子,她若再叫这小王爷养着护着很快便能持宠而娇起来,她暗自发笑想了想,取了长椅上的狐裘随手一披—— 走,随本小姐去一趟,西校场。 眠月心头咯噔,她可还没见过哪家的小姐喜欢往那男人堆里扎的。 陆以蘅这一身千金裘锦绣衣将她原本清秀的脸庞硬生生衬出几分艳丽,西校场舞刀弄枪勤兵操练,神武、神机卫的校尉们喝声震天。 “下个月便是太后寿宴,你们不光要负责整个御花园后宫的安危,还要随行东宫去钺陵,不能有半分的怠慢喝放松——听明白了没有!” 喊话的人中气十足一脸正色,正是简弈简校尉,统领禁宫左右神武卫,陆以蘅刚入宫时还曾是他的手下。 第二百六十章 抬不起头来 一晃眼,这两人成了平品同僚。 “简校尉!”陆以蘅高喝,如今在西校场操练的多是刚收入的新兵,这皇亲国戚近卫之职不少是从盛京城有名望的世家子弟里挑选而来,个个桀骜不驯、心高气傲,常常谁也不愿意被压半个头。 简校尉只觉得脑壳疼,这不,转身瞧见那被狐裘包裹成团的锦绣姑娘,他一刹分了神险些没认出来。 “小将军,”简奕拱手行礼,笑的开怀,“我还没有恭喜你征西归来,这几日光听得苏一粥在耳朵边唠唠叨叨,跟个苍蝇似的。”他可烦死了,简奕从来没觉得那小子有这多嘴的毛病,对于夸奖陆以蘅那是绝不吝啬。 “苏一粥越活越似个孩子,别把他当回事儿。”陆以蘅暗笑,与男人“同仇敌忾”的数落。 阳光正好,昨夜大雨将校场打的泥泞,新来的近卫瞧着这姑娘与校尉谈笑风生多有好奇。 “陆小姐。”兵卒堆里有人悻悻然地高唤了声,不称她小将军,只道“小姐”。 陆以蘅回身望去,是个眉目秀气的小年轻,一身轻甲很显挺拔,他正握着腰际的三尺青锋,昂首挺胸却不低头,只管将目光往下轻瞟。 “可还记得我?”即便是问话都带着目中无人的傲慢。 陆以蘅点点头:“常关侯爷家的表亲小公子,如今入了御前神武,前景之广不可限量。”她说的是好话,过几年若升任御前侍卫,那是旁人求不得的好职。 青年人反而讪讪一笑:“好说,如今你是朝廷亲封的征西将军,只是这一身锦绣衣衫罗裙绊腿,”怀里就差揣着个小暖炉,整一副娇生惯养小千金的模样,他喝笑,“不知道还配不配得上那杆断魂梨花枪。” 常珏论起来也是个年轻有为的儿郎,两年前校武试艺原本就该是他夺得魁首之位平步青云出任镇南使,这些都是兵部心照不宣的议论结果,偏偏,自己在这个初来盛京崭露头角的姑娘身上吃了亏丢了大人,若说没有半点怀恨在心,绝无可能。 陆以蘅不过仗着身后有皇亲国戚,霸占着三品武将人人都鞍前马后的阿谀奉承,就这样一个似养在深闺的小姐,得了万千荣光,常珏容不下心头憋了两年的气。 “可敢再与我一试!”他不怕,索性挥剑一舞,当台叫嚣,随即身后的小近卫都发出了看热闹的喝彩。 简校尉气得须眉倒竖:“放肆。”还有没有规矩了?! 世家子弟瞎了眼不成,陆以蘅的在朝品衔压根无需搭理这些小年轻的无理取闹,他们也不瞧瞧那姑娘身上披的是谁家的狐裘,银丝绣花白狸儿,分明是凤小王爷的随身物,惹个陆小姐作罢,惹得了凤明邪吗? 这常珏的确是个好苗子,这几天恰赢了近卫新兵的头名儿得了个卫队长之责就尾巴翘到了天上。 少年轻狂! 简奕想打个圆场。 “无妨,简校尉。”陆以蘅利落道。 她了然,在这些养尊处优世家子弟们的眼里,她陆以蘅不过就是得了凤小王爷青睐才能如此平地起高楼的女人,他们看不到陆家的牺牲、陆家的血泪,看不到黄沙裂日下戍边将士的心酸和挣扎。 人们只看得到,自以为是想要看到的东西。 陆以蘅不气不恼,她将身上的披风卸下:“眠月。” 跟在身后寸步不离的婢女心慌慌上来接下了狐裘,悄声道:“可要奴婢去禀报王爷?”这些个小年轻看着就不是善茬,也不瞧瞧,陆小姐身后是谁在撑着腰。 “我还能给人欺负不成?”陆以蘅忍不住刮了一下眠月的鼻尖灿然一笑,和衬着今日看来明媚的阳光艳若朝霞反叫眠月心头咯噔,面红耳赤。 锦绣衣衫罗裙翻飞,陆以蘅鲜少穿戴的这般琳琅满身,她将腰上的金穗丝带解下绕在双臂作襻膊捆起飞花大袖,裙角一收敛已跃上了木台,落落大方:“兵器任选。” “用不着陆小姐相让。”常珏仰头,傲气的很,你善用什么便用什么,否则岂非说他胜之不武。 陆以蘅不推辞了,她伸手一抽,银枪落在掌心:“成全你!”厉喝间银枪已如游龙激荡而出,开步如风、偷步如钉,那姑娘压根没想过要有任何的压抑和收敛,扎枪平正,直出直入,刺得常珏跳脚拼命往后退又不得不提剑相挡那后手反压而来的长杆。 又快又稳,花样百变,才刚开场,常珏心头已落了下乘。 喀,三尺青锋寒凉坚硬竟被那木杆子给抵压了侧锋,长枪未被削断,也不知是何等巧劲相触,常珏心中骇然抬头只见陆以蘅眼角眉梢那么轻佻一勾,她似还没用尽全力只顾着耍花招要你猝不及防,出枪似潜龙出水,收枪如猛虎入洞,常珏回剑防御的速度不慢却快不过一寸长一寸强,银枪虚晃,他的衣襟已被挑开,前两日刚赐封的卫队小令牌“啪嗒”掉落在地。 中平枪,枪中王,当中一点最难挡——简校尉看的明明白白,忍不住拍手叫好,常珏还是太过轻敌心高气傲了,陆以蘅虽不常用枪却枪法了得,行家一瞧那是清清楚楚,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 常珏大约也发觉了自己技不如人,众目睽睽之下恼羞成怒,他剑锋极转,侧身一拧便直刺入胸腹,陆以蘅蹙眉反向后退似要引他这一股子猛劲延绵泄去,啪地,抢尾在后脚跟的木头上一支,旋身躲过那最是凶猛的刺穿,反手一把抓住了常珏的手腕,青年虎口微麻却死不撒手,挽剑朝着陆以蘅的臂弯砍下,那姑娘不慌不忙,掌中长枪一折,红缨如花也恰似她裙摆锦绣灿烂。 叮,腰腿、臂腕之力与枪合为一体,劲透枪尖,铸铁相击,明明似用着蜻蜓点水的力道却好似浑身的凶戾透过轻触撞击到了常珏的身体。 小青年整个人猝不及防呯一下,摔到了台下,满身泥泞。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突得,爆出了喝彩。 胜的着实漂亮。 陆以蘅收枪在侧,她踱至台边看着台下狼狈的常珏,抬手一掷,正是那枚掉在地上的小令牌,阳光落在她的发髻、簪花至眉眼。 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陆家一十六枪法,其进锐、其退速、其势险、其节短,不动则如山,动则如雷霆,我陆以蘅不过学得三分皮毛就能压得你们抬不起头来!欲穷大地三千界,须上高峰八百盘,仗着世家优渥便在皇城内大言不惭,呵,”她凉薄嘲讪,“简校尉是何人,任八年神机营主帅,他操练出来的兵卒为我大晏守国护疆,你们呢,在家抱着美娇娘,撒着雪花银,初出茅庐的臭小子也配在他面前无理取闹?!” 陆以蘅早就见不惯这些新来的兵卒将简奕的话当成耳边风,还没经历过磨炼的贵胄眼高于顶。 她可不怕下了谁的脸面,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简校尉被这番话震惊了,小姑娘到头来竟还是为了他在打抱不平,哈——他心里莫名欣赏的乐开了花,陆以蘅,到底是个妙人儿。 凤小王爷,眼光独到。 陆以蘅重重喘了口气,挽把过长枪朝着地上一掷,咯,入木三分。 台下的眠月是目瞪口呆的,她一直听闻征西小将军却没见过陆以蘅这般利落漂亮的身手,叫人无端端起了艳羡之情。 不远处的高阁上,李太后和静嫔等人也将一切收纳眼底,众人不由啧啧感慨。 “明琛说请咱们瞧瞧这大寿前的准备,原来,是为了她呀。”李太后笑吟吟地,身后的太子殿下忙躬身,“哀家瞧着陆以蘅着实喜欢的很,这一身好本事都是魏国公府不二传的枪法,绝不能落下了,不如改日,指给哪位殿下作个小师父吧。”也不知道是不是戏言,老太后眉开眼笑。 这倒也非前无古人,明玥就曾经拜在简校尉门下,虽然那娇生惯养的公主只学了个三脚猫的花把式。 “琛儿有什么想法?”李太后还没忘记这“始作俑者”。 明琛今日让几位有说话权的女眷见到了陆以蘅的本事自然是有了心事:“前几日兵部议事倒是有人提及可否让陆小将军去往柑虞营主事两年,可孙儿觉得,陆家的根基在盛京,魏国公府独她一人着实不忍驻留外地,还是留在京城的好。”他这是在给李太后打“预防”呢,京城三大营,五军、三千、神机营,想要挪个位子还不简单吗。 李太后目光辽远没有当机立断,半晌,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静嫔,那女人可无心听什么朝政决策,一双眼直瞧着校场上英姿勃发正舞刀弄枪的姑娘,稀奇极了。 “三大营年前不是刚作了调整,你若是强行把陆以蘅安插进去,又该惹得那些老将领天怒人怨了,毕竟,姑娘家还入不了他们的心,”瞧瞧刚赐了将军就有人不服气了,若是搁在老家伙们面前,怕能捅破天,“哀家瞧着柑虞营去不了,倒是可以外放去监察,代天巡牧诸营走动走动,她啊,是个闲不住的人,困在盛京城里,人家将来指不定得抱怨你。” 李太后这番话语重心长,她算是瞧出来了,陆以蘅像只小鸟,盛京活像个大牢笼。 第二百六十一章 谁是她徒弟 陆以蘅在盛京城,留不久。 这便是李太后的言下之意。 明琛低眉顺首看不到表情:“太后说的是。” 恭恭敬敬地。 李太后慈眉善目笑了:“哀家听说你那弟弟从广乐捎来了治沉珂的奇药,已经送往了太医院,可要记得他的一片心啊。” “明琛不敢忘。”东宫点头称是。 李太后揉了揉额间,瞧啊,孩子的心思动的比老人家还多,明琛见兵部有所动作便想要留下陆以蘅在盛京,终其目的不过是为了稳住凤明邪一颗向他的心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与陆以蘅交好,便是与凤阳王爷交好。 晋王明狰当初一离盛京,太子殿下就开始摆布自己的棋盘。 柑虞营就在广乐道,他那是怕陆以蘅去了之后被晋王打动收买坏了自己的大事。 李太后偷偷去瞧明琛,阳光之下仁人君子正大光明,老实说,东宫的才情和才华她是认同的,可若是要在天子如今身体有恙的时候闹出什么幺蛾子,她绝不同意。 江山社稷,有轮回,也有伦理。 明琛自然懂,晋王自打听闻父皇的身体抱恙后就时不时的托人送来各方奇药,希望打动九五之尊,明琛拦不住药材,可拦下了所有明狰发来盛京如泣如诉的信件,一封一封,烧的一干二净——免得、免得父皇病重糊涂,一时心慈手软将明狰调回京城。 一山岂能容二虎。 几人各怀鬼胎看下高台底下西校场的武卫军。 陆以蘅披上白银狐裘再次把自己裹成了个毛球,回京憋闷了几天终于可以一展身手,自己都觉得爽利许多。 痛快! “喂。”突得,身后冒出了个稚气的声音。 陆以蘅听出来了却没有回头,朝着眠月打个响指拔腿就走。 “喂!”声音主人有些着急。 陆以蘅顺了顺狐裘绒毛,抬头看雨过天晴的万里层云:“我可不叫‘喂’。” 身后的脚步停顿,孩童咬咬牙:“陆、陆以蘅。”好像这三个字难以启齿,“你的枪法这般了得,是谁教的?” “怎么?小殿下想去拜师,再把我给比下去?”陆以蘅笑了。 明湛哼声:“有什么了不起!”他方才跟着静嫔和李太后都在高台上看的一清二楚,陆以蘅枪如游龙、灵机应变着实把小殿下给惊艳到了。 “我这皮毛确入不了眼。”陆姑娘懒懒摆手打着哈欠不搭理。 “陆以蘅!”明湛是真的着急了,他正抓着陆小将军亲手打造的小弓箭,原地踟蹰、抓耳挠腮。 “殿下还有事?”她终于转过身。 明湛满脸涨红,思来想去下了很大决心般,仰头瞪着眼睛盯着她:“昨晚上我把夫子教的《十思疏》和《礼记·大学》都背了出来,”他吞了口唾沫搭弓上箭,目光炯炯穿过陆以蘅,“我练了八十三回,却只中了一十二。”还都是擦边箭,他的掌心里磨出了泡,红肿一片,明湛将尾弦拉如满月,“噌”,箭矢朝着不远处的靶子飞过。 压根没挨着边。 陆以蘅明白他的懊恼沮丧:“力道不稳,准心偏激,射击应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小殿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般急于求成不如回去面壁思过更适合你。”她话带着些许嘲弄不给面子,可心底里暗暗还觉得这小子有趣,居然给她汇报学习情况。 是个愿意刻苦勤勉的小皇子。 身后跟着的眠月目瞪口呆,虽说明湛不受宠,可无论如何也是九五之尊的儿子,还没人敢这么直白的怼上去,再一瞧明湛,眯着眼低着头却也不反驳,好像当真在静思己过。 “这西校场随意寻个武卫将帅皆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殿下若是得了空子不妨多来瞧瞧。”舞刀弄枪、使剑耍棍,这里有的是百步穿杨的佼佼者。 明湛眼睛一亮已经听出弦外之音,只要他在书院的功课完成并且得到了静嫔的允许就可以来校场找陆以蘅,他似想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小殿下——”不远处的宫娥焦灼高喊,正是静嫔宫中的婢女,出来寻他了。 明湛抿唇抱紧了弓箭转身就跑了去。 冬日暖阳照彻银装素裹。 陆以蘅自打在西校场上震慑住了一群新禁卫后再也无人胆敢于她面前造次,小将军每每路过就跟检阅行队似的,人人昂首挺胸不得造次,只是她的屁股后面时不时的多出个小尾巴。 明湛殿下。 那小子思过完毕后只要皇家书院的习课完结的早,就会偷偷跑到校场来,就连简校尉看了都啧啧称奇,鲜少有皇亲国戚愿意来这风沙泥巴里打滚的。 没有大氅,没有暖炉,直把明湛的耳朵冻的通红通红。 陆以蘅对这小子的毅力还挺钦佩。 喂,小殿下你将来踏出宫门的每一步都会有人千呼万拥的跟着,何必?她有时忍不住问。 明湛对陆以蘅谈不上什么好感欢喜,他拉着木弓压着劲道,冷风刺的鼻尖发酸,他浅浅吸了口气调整着呼吸,指尖半扣,箭矢每每与靶子擦边而过,他懊恼却不曾放弃,话到了嘴边,咬了咬牙压低的声音变成了嘟囔。 可陆以蘅听见了。 做哥哥的,自然要护着妹妹。 他是为了那个打小带病失去母亲和兄长的明惜。 陆以蘅错愕感慨,她得承认自己的确被这孩子打动了,这小小的背影让她突然想起了陆仲嗣和陆婉瑜,同样是为了自己珍惜的家人而不得不用双肩抗起全部的负担,身在皇家,失去父母的宠爱便已是最为残酷的事,他没有更多的退路。 “噌”,这一箭,中了靶,可离靶心还差点。 “哎哟,”声到人未至,校场另一头有人大咧咧嘻嘻哈哈的跨步而来,“陆以蘅,这是你的小徒弟不成?”苏一粥脱了黄金锁子甲正着一身墨蓝便服,清俊的很,上来就不客气地在那姑娘肩上兄弟似的拍了拍,再定睛一瞧,“原来小殿下呀。” 明湛扭头瞅了他一眼,心里知道这跟女人称兄道弟的苏将军也是个命途多舛的性情中人,心里多少丛生敬佩可依旧冷着脸装着不屑,嗤道:“谁是她的徒弟!” 明湛嘴硬的很,昂首上前重新拾下木靶上的箭矢却小心翼翼的擦拭干净放回箭筒。 苏一粥被怼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明湛殿下不是元妃的孩子吗,小爷还以为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呢。”他跟陆以蘅悄悄咬耳朵,元妃早就死了,三个孩子分别过继就是要拆得他们兄妹无情,寄人篱下不好过,就应该嘴巴甜点儿说说好话讨宫内外的势力欢喜才对,这小冲毛病,哪里能活得下去。 一点眼见力都没有。 陆以蘅见怪不见,拂落这小子不规矩搭在肩头的手:“他性子倔着,迟早要吃苦。” 苏一粥闻言哈哈大笑:“这不挺像你吗?口是心非、言不由衷,整一个死鸭子……啊!”臭小子的被狠狠踩了一脚疼的呲牙咧嘴,“陆以蘅,你几岁了!”还兴踩脚丫的把戏。 “这盛京城里我看就你小子最多嘴,”她掸去风尘,“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做什么?” 苏一粥立马换上嬉皮笑脸拉着陆以蘅臂弯就往宫外去:“走走走,今儿个别问,跟小爷走就是!”他可是特地到校场来请这位征西小将军的。 青牛宝马,香车疾驰,出了宫门七绕八拐的,直到月过树梢,华灯初上,吁——马车停了。 她听到了仙乐飘飘,欢声笑语。 掀帘一瞧,玉树高楼不夜天,鎏金匾额上“松风”二字跃入眼底,瞧着如娴雅之地可传来的莺声燕语叫人心猿意马。 这混小子,带她来的是什么地方?! “别别别!”苏一粥知道她误会了,不由分说拽着这姑娘就往楼上厢房里拖,哟呵,可巧,丹楹刻桷的房内还坐着一人,不,说坐是好听的,那男人双手托腮支在案几上,一副痴痴迷迷的模样,饮着小酒摇头晃脑。 邱廉。 正是咱们的兵部侍郎,邱廉眼睛都亮了起来:“有你小子的把陆小姐请来了,快坐快坐,”他忙让出自己顶好的位子,挪到一边跟姓苏肩并肩,“陆小姐快来听一听,这是盛京城里新出的小曲儿,还热乎呢,人美声美音调绝,光是品着连酒都能多喝两盅!” 陆以蘅不可思议的挠了挠鬓角。 苏一粥忙解释:“她还以为咱俩来的是风月之地。” “哟,这不可胡说!”邱廉头摇得拨浪鼓,在朝为官者一不入赌坊,二不进花街,三不涉商行——这是众所周知的大律,他邱廉岂能知法犯法,“这松风阁是上个月盛京新开出来的小馆子,吃饭喝茶品酒谈心的地儿!重点——这儿的姑娘吹拉弹唱那是盛京一绝!”莫说人长的赏心悦目,声音宛若娇莺,饶是什么样的器具手中一拨就是九天仙乐落人间。 邱廉绝不是好色之徒,他喜欢听小曲儿,尤其是新奇的小曲儿,就不能给爷们一点自由的兴趣爱好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我俩真多余 美人儿一眼足矣。 “我可不想回府跪榴莲呢。”邱大人老实的很,嗑着瓜子信誓旦旦的敲桌,“你们不知道这儿的雅座有多难入,新馆开张不足三月任是达官显贵三教九流都来者不拒。” 陆以蘅哑然失笑,明白了,上回苏一粥离京他们没时间聚,这次算是弥补,剿匪铁三角难得能一桌畅饮共享欢趣。 松风的酒用的是桂香枝,盛京城风靡了许久的花酿,不那么呛嗓却令人自醉,尤其是和衬着甜腻的嗓音唱着婉转的曲调,烛光晃了珠影倒映出玉帘后姣好动人的轮廓,连陆以蘅都有些心动。 苏一粥不喝花酿专挑烈酒,几杯下肚飘飘欲仙:“小爷下个月就得回怀容营了,咱们聚时无多,这话怎么说来着……”他抓耳挠腮想学学大文豪吟诗作对可半天没放出个屁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陆以蘅努努嘴接上。 “对对对!须尽欢!须尽欢!” 邱廉皱眉把自己手里的酒盅塞进苏一粥怀中:“提这扫兴事做甚!”可见邱侍郎舍不得苏家小子。 陆以蘅有些诧道:“下个月太后就要大寿,你不留下来?” “太后的寿诞与小爷有什么干系,”苏一粥狂的很,他和邱廉互相挑眉一笑,促狭起来,“但若是你陆小姐和凤阳王爷的婚期定了,小爷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得闯回盛京瞧一瞧!” 够哥们吧。 陆以蘅脸上一烫伸手狠狠拧了把苏一粥的胳膊。 “君子动口不动手!”少年人吃痛怪叫着跳脚。 “呸,这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邱廉哈哈大笑就跟看着自己两个孩子在追打吵闹般一脸欣慰。 “……嗟险阻,叹飘零……拆解明珠系金锁,不与画眉叠红妆……身不得,男儿列……”玉帘后的曲调时转急承,原本的哄闹被字句点触,陆以蘅静下心来也是一愣,从前茶楼酒馆的小唱词中多是风花雪月或闺房哀怨,如今变了风气了。 苏一粥发觉她注意到了,是啊,小美人们点着巾帼吆着喝彩,少年人嘿嘿偷笑忙将帘后的唱词女请出来坐坐。 那两位小姑娘也不怕生,略施粉黛娇俏可人,许也是见惯了客人们兴致上头便需陪酒谈心二三,松风阁内卖艺不卖身,吟诗作对无妨,动手动脚可惹不得,也赖得盛京的客人们懂规矩。 所以两姐妹并不推辞。 “这曲词儿不错,谁写的?”苏一粥眼睛亮晶晶又是清俊少年,大咧咧一问,倒是把那抱着琵琶的紫衣少女给羞红了脸。 “是我家姐姐写的,”另一姑娘着着俏粉灵动的很,像个小蝴蝶一样就把自个儿姐姐往前推了推,“盛京城的奇人奇事只多不少,有人少年成名,有人功勋盖世,可我姐姐偏生喜欢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 难怪,那词曲里褪下胭脂铸弯刀,不爱红装爱武装,羡的是谁、写的是谁,一目了然。 魏国公府那位名满天下的小将军。 粉衣少女胆子大,她那姐姐被一夸就娇羞的不敢抬头。 邱廉拍手叫好,挤眉弄眼道:“苏将军,你都被比下去了!”同样是少年人,同样是征西凯旋,怎么你苏一粥就没人给唱曲儿呢。 苏一粥嫌他多嘴,直接一块方糕塞进邱廉口中险把那男人给噎死。 那两姐妹闻言惊诧,面面相觑了半晌才怯生生地问:“苏小将军……您莫不是苏一粥小将军?奴家真是眼拙,”飞花紫衣的姑娘抱着琵琶就福身行礼,眉眼弯弯温柔的很,“苏小将军平生嫉恶如仇众所周知,我们姐妹姓南,原是顺宁人,听了不少关于您的传闻。” 姐妹两人一名南浅,一名南楚,是从顺宁来寻亲的,只可惜到了盛京才知远亲故去,索性便在这松风阁寻求庇护、自力更生。 她们对这些生平纪事格外的钟情好奇。 哎呀,还是老乡呢,苏一粥喜出望外心里美滋滋的,瞧瞧,他也算得“名满天下”呀,少年人的自负自尊心瞬间膨胀了起来,扬手倒酒拉扯着南家姐妹入席,张口便是大江南北你来我往,当初剿匪如何艰辛,贼人得逞被困山坳,再不然便是黄沙烈日举步维艰,北戎骑兵凶神恶煞。 手舞足蹈惟妙惟肖。 听的那唱曲儿的姐妹是一惊一乍,时儿紧张、时儿痛快,想来这般赤忱快意很快就会成为松风小曲的新主题。 苏一粥没闹够,索性把邱廉也拉下了水:“这位,就是咱们当初的邱参将,跟小爷我是生死之交一起夜闯怀容营抢军机大印,结果被卓知府抓了个正着关进了乐逾大牢。” 邱廉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嫌弃的拍掉苏一粥的毛手,呸呸呸,你小子这点糗事还当光荣拿出来说,你不要脸面,我邱廉还要一张老脸呢! 南家姑娘们沉沉感慨:“顺宁莫何的贼人们猖狂多年,我们祖上经商也是潦倒落魄在他们手里,家中父兄皆被贼人所杀,你们是剿匪的将帅便是顺宁所有百姓的恩人,也是我们的恩人。”她们抿唇跪地便是恭恭敬敬一叩,眼底里盈盈水光充斥着感激之情。 看的陆以蘅心里都有些感动发酸,剿匪之行何其凶险黑暗,她说过,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也许错了,你做下的每一件事总有人放在心底里记着,一年十年还是百年过后都会成为某些人刻骨铭心的回忆。 邱廉不好意思极了连忙将小姑娘们搀起。 南浅姑娘眉眼弯弯察觉了一直不说话安安静静的陆以蘅,她好奇也不解:“那……这位姑娘是?”今儿个的客人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这坐在一旁的小女子眼底温宁淡漠却对身边这两位有着打从心眼里的欣赏和开怀,不是亲朋便是至交。 “无名小卒,何以挂齿。”陆以蘅摆摆手无谓道。 苏一粥黄汤灌下拦不住,他咂嘴心道藏着掖着做什么,少年人拍案而起:“什么无名小卒,陆小将军,你若是无名小卒,那咱们岂非都成了脚底蝼蚁?!” 陆小将军。 这几个字眼一出可就惊住了南家姐妹,在盛京城里,只有一个姑娘可以被称为小将军。 魏国公府,陆以蘅。 正是她们词曲里朝思暮想又艳羡倾佩之人。 陆以蘅,就站在跟前。 姐妹两呆若木鸡,一瞬眼神底下流露出无限激动的倾慕情绪,连一直羞答答低眉的南浅都愕然抬眼,惊诧道:“陆小姐……您就是陆小姐,奴家听说您在征西大军堵截雉辛城时,带着千人的小队就孤身去追北戎赫图吉雅小皇子?” 这事可成为传唱佳话。 “对对,”南家妹妹南楚更是兴奋,锃亮的眼睛好像发现了什么珍宝一样,小身板已经挨到了陆以蘅的肩膀,“别说什么赫图吉雅,您调兵回击为域氏夺回了尚渚台还捣毁了黑山脉的北戎哨,这些事都唱到了南边,谁都知道,陆小将军您一身好胆识、好本事,刀枪剑戟无所不能。” 这回换陆以蘅听的一愣一愣,是、是吗? “当然!”南家姐妹异口同声抛却了所有的娇羞和胆怯,眼底绽了星光百转,围着陆以蘅不肯撒手,“尤其是代天巡牧泗水堤坝,为了救下河工您被冲去旻江,所幸苍天有眼。”两人合掌祷告似确有神灵庇护一半。 显然南家姐妹已经忘记邱廉和苏一粥的存在,她们满心满眼只有这个巾帼姑娘。 “奴家听盛京城的客人提起,您的枪法尤为出众,真真是得自魏国公的言传身教,松风阁的姐妹平日里说起您总是忍不住要夸赞,若我等有幸可否、可否见上两眼?” “吓?”陆以蘅发懵,突然面对痴迷自己的姑娘竟手足无措又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 “姐姐说笑,这儿是茶楼酒馆哪容的了陆小姐施展!” “瞧我糊涂!” “陆小姐,”南楚小心翼翼从衣襟中摸出一方绣花锦帕,上面绣不是什么鸳鸯戏水而是长枪激凛,“这是我绣了两个月的花色,技拙不好看,但、但希望您不弃!”她咬牙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也不管陆以蘅什么表情神色不由分说塞进她怀中。 少女有着细弱的脂粉清香,南家姐妹羞红的脸几乎比见到了心上人还要娇媚。 陆以蘅发誓——她这是头一回遇到束手无策的情境。 她被倾慕淹没了。 苏一粥和邱廉已经被抛弃的挤到了角落里,一人抓着一只酒杯,冷冷清清仰头饮尽,邱廉咂嘴道:“兄弟,你觉不觉得,咱们才是多余的。” 苏一粥舔舔嘴角:“有那味儿了。” 他没料到陆以蘅会这么受欢迎,尤其是受少女们的欢迎,好似人人巴不得颠倒那姑娘的一眼青睐和眉眼。 “快,小将军可否给奴家再说说那大漠中的奇人奇事?” 这是陆以蘅的主场,谁也别想争。 她不吝将征西一路所见所闻绘声绘色,娇俏女儿家的惊呼都好像出笼的小黄莺,一室欢欣。 呯—— 突如其来的碎响打断了松风的其乐融融。 第二百六十三章 承六爷吉言 酒盅碎裂。 阁楼下的大厅堂哄闹起来,桌椅掀翻在地夹带着姑娘们的尖叫和大老爷们的怒喝。 南家姐妹脸色一变似是猜到了缘由忙冲出厢房,楼上不少人都踮着脚纷纷探出头去张望,只见金丝银镂的堂里,有个魁梧男人正抓着一娇柔鹅黄裙姑娘的手,那小姑娘早就吓的脸色惨白,另一手还抱着琵琶死不撒。 南浅低呼一声:“是毓秀!”显然,那鹅黄衫裙的姑娘也是这“松风”的乐师,容貌出众性子温软,娇小柔弱难免会遭些喝了酒的少爷公子轻薄二三,然世家子弟总归是要脸面的,怕就怕那些醉酒又无耻的地痞流氓,三天两头来捣乱纠缠。 毓秀姑娘怕就是遭了这道。 “不就是几个银子,老子有的是,唱个小曲还哭哭啼啼的,扫兴至极!”那莽汉粗布麻衣,半身都被酒渍洒了,他捉着毓秀的手腕就把那姑娘甩到桌上,小臂都抵得上毓秀的小腿粗,男人可不管怜香惜玉,琵琶玉弦被粗野扯断,男人却觉得这挣扎反抗才够味,一把就拧住了毓秀的小腰身就要扯下她的腰带。 酒一下肚冲上了头便是浑身躁动,活脱脱枉顾姑娘家的清白和意愿便要霸王硬上弓。 南浅急得直跺脚,南楚性子急胆子大已经一溜烟窜到了楼下抱住那地痞的手臂怒喝。 “流氓胚子,放开毓秀!” 那男人呼出的气全是酒味熏的南楚一阵头晕目眩,她想也不想索性张口就咬了下去。 一嘴的血肉模糊。 这地痞大约没料到窜下来个丫头会这般猝不及防,他吃痛酒醒了大半,丢开梨花带雨的毓秀就掐住了南楚的脖子:“小丫头片子,这阁里装什么贞洁烈女、姐妹情深,呸!”他一口唾沫吐在南楚脸上,抬手就要狠狠扇下一耳光。 莽汉也算是半个练家子,这生风的耳刮子下去怕是能将瘦弱姑娘的脖子都打断,南楚一双眼睛本亮晶晶的好像山林的小鹿,如今狠狠一瞪,绽的如同星辰。 嗤—— 电光火石间几滴热血已溅在南楚脸上,小丫头惊的目瞪口呆,耳光并没有落在她脸颊,脖子里的劲道一松整个人跌在地上时就听到杀猪般的叫嚷,定睛一看,地痞的掌心里竟被插入了一根竹筷! 疼得他满脸涨红呲牙咧嘴。 “他娘的,哪个小兔崽子敢暗算老子!”混迹盛京城的地痞流氓可不怕,周遭人群窃窃私语叫他怒火中烧。 “啪”的,这莽汉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腿脚顿被人踹在膝盖骨,扑通,下意识发软跪了下去,磕的小腿都麻痹了,眼前落下一袭荆钗布裙,没有什么香粉胭脂的气息反而带着清冽的花酿味,一颌胡茬的男人抬眼,才发现,竟是个小丫头—— 翘着二郎腿坐在桌案上,手中还捻着一盏桂香枝,显然,方才的一切都是她的杰作。 地痞的手心还在不断淌血,脸上横肉一抽嘴里的脏话就要喷了出来,谁知那小姑娘眼明手快,没喝完的花酿已经全泼倒在他脸上。 “我劝你嘴巴干净些。”陆以蘅眉眼不动,冷道,不过是个忠告。 那莽汉满脸被酒渍浸没,眼睛一花看的模糊朦胧,只道是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叫自己丢了大人,他怒上心头抬手一把抓住陆以蘅的脚踝就要将人给拖下桌来,陆以蘅眼角眉梢徒然绽上厌恶愠怒。 手肘在桌案一撑,身体反其道向下一溜,脚尖狠狠顺势踹到了那爷们的胸膛,莽汉只觉得胸腹透骨的刺痛也不知道这姑娘哪来这般大的冲劲,脖颈子“咯”的已被手刀劈下,他反胃呕出方才饮下的三两烈酒,整个人毫无还手之力的跪趴在地。 陆以蘅“啐”了口,还是那般端端坐在案几上的轻蔑模样,脚却已经踩在了那人背上。 老地痞动弹不得。 “你、你他娘的什么东西也敢……也敢在这里跟老子动手?!”地痞浑身无力手脚酸软,可还吃不得这般亏,“怕是不知咱们六爷的大名!”六疤指在盛京城里不论黑道白道、商行官场,那都是能说的上话的人物。 陆以蘅挑眉笑了起来:“哈,数月不见这盛京规矩改了不成?在黑市赌坊胡闹也就作罢,闹到人家正经生意上来,可要我亲自向六爷讨个公道?” 地痞也好,流氓也罢,整日里偷鸡摸狗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作奸犯科——呸。 陆以蘅后槽牙一咬。 “你、你是什么人?!”这莽汉的脑中终于有了一分冷静。 “六爷的老相识。”陆以蘅大咧咧,她和六疤指是不打不相识,这混混还不配她自报家门。 老地痞吐了浊酒,脑子里是越发的清醒发凉。 苏一粥在旁看的极是爽利,六疤指是八街六坊的“掌管人”,说穿了就是个除不掉还压不倒的地头蛇,有些名望声威的人巴不得和他撇清关系,可陆以蘅一点儿也不顾忌,身为朝廷的小将军却不愿隐瞒和六疤指的相识程度。 盛京城里做肮脏勾当的人,是官是贼有什么区别。 哈! 苏一粥只想拍手叫好。 “六疤指,你这糟老头儿不收拾收拾擦屁股吗?!”陆以蘅有些不耐烦,她不回头,话却是对着围观正七嘴八舌的众人说的。 “哈——”干瘪的笑声传来,有个糟老头子拨开人群缓缓踱步,那地痞一瞧见立马头都不敢抬起来,可不正是六疤指,还是那样打着铜钱小扇子,瘦削的跟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陆小姐,不,陆小将军,别来无恙。” 老头儿吊着嘴角皮笑肉不笑。 “无恙,只是叫你这狗腿子坏了兴致。”方才这男人不也在说毓秀坏了他的兴致,可巧,凑一块儿了,小姑娘踢了踢脚下的废物。 “不长眼东西,”老头子的折扇交叠,哗啦一下,就跟刀子架在脖上的声音差不离,这群管教不无方的小地痞没点出息就学会仗着他六疤指的名号狐假虎威了,“不劳陆小姐费心,至于摔坏了的小琵琶,老头子自命人赔给毓秀姑娘。” 他低低一喝,身后就有人将那鬼哭狼嚎的虚脱地痞给架出了松风阁,外头传来一声惨烈嘶喊,转而寂寂。 一旁的南家姐妹抱着衣衫不整眼睛红肿的像兔子的毓秀吓的冷汗涔涔,那地痞……是死了吗? 她们不知道。 陆以蘅听着惨叫却好像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六爷,请。”她不吝啬,索性将翻到的木椅扶起,亲自为这黑道的地头蛇斟上一盏桂香枝。 六疤指的笑总叫人徒增脊背寒凉,一言一行都似充斥着变幻,可陆以蘅却好像压根感觉不到,谈笑风生。 真是对奇怪的组合。 可不是,楼里的乐师舞姬也好,少爷公子也罢,谁都知晓这面上冷冷淡淡出手却毫不拖泥带水的女子是谁了。 陆小姐,魏国公府那个征西小将军,原是这般俏丽飒爽的姑娘。 大快人心里有惊叹有艳羡。 苏一粥就在此刻觉得,盛京城的风头要变了,姑娘们心眼里不再是他们这些银鞍白马的少年郎而是那个眉眼波澜不惊的小将军。 “陆小姐一来,可就不给我这小老头儿台阶下。”六疤指摆手寥寥叹道。 “这十里八街的谁不认得您六爷,阿谀奉承的人多了,总得有人给您敲个醒。”陆以蘅歪嘴一笑。 六疤指冷眼却突然懒得还嘴了,陆以蘅这姑娘他初见便有所惊艳惊叹,心想着盛京城里可容不得这样的无暇明珠,他等着——等着看魏国公府从泥潭里慢慢地爬起身,可到头来,明珠还是明珠——六疤指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不是猝然滋生了一簇惊喜。 远山如黛眉,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息宁,可陆家那摊烂泥的确在她的手里发生了奇迹的转变,尤其是听闻陆仲嗣战死在征西大军时,六疤指以为自己幻听了,就那个以前散尽千金、插科打诨的老男人?! 分明,顶天立地。 六爷眼神隐隐晃动:“有你陆小姐在,”他顿了顿,似不知该不该说下去,更压低了声,“我六疤指多少,有些安心。” 盛京城里有陆家姑娘,就好像永远有一抹能破开云层的光翳。 六爷一口饮尽杯中酒也觉自己可笑,酒杯“喀”地重重搁在桌案上,起身恭恭敬敬抱拳道:“征西归来好事将近,我六疤指没什么可道的,唯独祝陆小姐,”他吞咽了下唾沫,扬声高喝,“万世无双。” 万世无双。 这个干瘪小老头儿说好人算不上,什么赌坊黑钱越货买卖他都沾,说恶人,却偏偏骨子里有着草莽江湖的义气——陆小姐万世无双,才配得上那为你舍生忘死,大晏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小王爷。 皇亲国戚的婚礼,不是他们这些地痞流氓可以参与的,六疤指却想讨个彩头,便在这仙乐馆里提前恭祝陆小姐你——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简简单单四个字饱含深意。 “承六爷吉言。” 陆以蘅心头为之激荡感动,她不善饮,可呛着声也要将这盏烈酒饮下,豪迈飒爽的很。 第二百六十四章 他问心有愧 旁观如苏一粥等人许也深觉,陆家姑娘不枉此生,就像个从废墟里破茧而出的小传奇,人尽皆知。 陆以蘅掩唇一抹忙招呼邱廉等人一同上桌,皆是亲朋至交何必客气,几人也甚是利索豪迈,相视一笑举杯痛饮。 周遭不知何时仙乐重响,熏香缭绕、金粉腻脂,方才的不快抛去九霄云外,南家姐妹陪着毓秀换了身衣裳特地来道谢。 陆以蘅摆摆手,赶巧她遇上了怎能坐视不理。 “毓秀!”突地,熙熙攘攘的厅堂里急急忙忙跑进一人,瞧见了惊魂甫定的毓秀姑娘,也不顾这大庭广众,一把就将她揽在怀里。 是个眉清目秀的文弱书生样。 毓秀一见到他,泪珠子就止不住的往下掉,看的出来是对情投意合的小情人,显然那小书生听说了地痞在“松风”闹事,心急火燎的赶来。 毓秀眼角泛红:“多亏了陆小姐。”否则,今儿个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那年轻人错愕感激的抬眼:“陆……”他的话噎在口中一顿,忙退身恭恭敬敬的行礼,“陆小将军。” 陆以蘅方才只觉得这声音有些许熟悉,如今与男人四目相对,她恍然想起:“原来是文画师。”陆以蘅对他有两分印象,这位文岱先生才入宫小半年,擅长人物、界画,尤精仕女,工丽妍雅,色彩韶秀深得几位后宫佳丽喜爱。 “多谢小将军救了毓秀。”他抽了袖中锦帕替那小丫头擦眼泪,小心翼翼好似泪珠子烫手极了,文先生到盛京不久还未深厚立足,本不想让毓秀这般抛头露面尤其是在龙蛇混杂之地,奈何拗不过姑娘,说起这些也是自责连连。 “我、我可以的……”毓秀温柔娇弱,带点怯生生,可眼底里透着强硬和坚持,他们能够互相扶持互相依靠,而不是把她惯养在家中,毓秀更清楚,在盛京城里生活,并不易。 “毓秀姑娘一手琵琶出神入化,连南浅都赞叹不绝,”陆以蘅笑吟吟,南浅的琴艺有一部分还是从毓秀这儿“偷师”学来的,“能听她弹琴唱曲可是盛京城不少人的福气。”她扭头看了眼六疤指,意有所指,“松风是咱们六爷喜欢消遣的地方,有六爷罩着,谁敢胡闹,是不是?” 陆以蘅眼角眉梢一挑,桌下踢了一脚糟老头,六疤指就领悟过来了,哎哟这小丫头将他呼来喝去的使唤呢,老头子咂咂嘴,这么大一顶帽子下来了,怎么也得好好戴着—— “是、是是,我六疤指一句话,文画师放心,您这姑娘没人敢动,毕竟,陆小姐一双眼可精着呢。”得,老头儿也摆你一道,他与江维航大人是交情不浅,可哪里比得上您魏国公府,以及背后那横行无忌的凤小王爷。 盛京城的地痞和权贵,那都是一窝的。 陆以蘅歪歪嘴腹诽,老家伙。 苏一粥和邱廉听出了话外玄音,笑的前俯后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松风可有镇压的神尊庇护着呢。 “多谢陆小将军,我、我无以为报。”文画师感激不尽。 “不,有报,”陆以蘅敲敲桌案朝着文岱先生勾手指,“劳烦先生帮我陆以蘅画一幅画。”她神秘兮兮的俯身耳语几句。 只见文画师的神色刹那惊变,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盯着那姑娘:“当真?” 陆以蘅点点头。 满堂的喧嚣就在姑娘们的娇笑和丝竹声中绕梁不散。 酒过三巡,苏一粥的兴致不减,陆以蘅将邱大人松倒松风唐门口,冷风呼啦一下就刺的鼻尖发酸,她拍了拍跟在后头却还意犹未尽哼小曲的苏一粥:“你小子还当打算夜不归宿了?” 这时辰,快寅时了。 苏一粥摇头晃脑的摊手:“我是个光棍,哪像邱大人,”他指指正披大氅上马车的邱小侍郎,家中老婆坐镇可不敢夜不归宿,“你不也是……哦,咱们陆小将军也不是光棍。”苏一粥挠挠脑袋,小王爷要是知道他把陆以蘅带来“风花雪月”恐怕自个儿得遭责。 少年人嘻嘻哈哈的调侃。 陆以蘅白了苏混球一眼,伸手将狐裘小帽儿给他戴正,就像个装着大人的姐姐在叮嘱弟弟一样:“早些回家去。” 夜半三更的冷风直往人衣袖和领子里钻。 陆以蘅看到松风门前有一滩校小的已经干涸的血渍,也许正是那闹事地痞的,她没停驻脚步,离了闹事花街,冬夜里更显寂寂无声,偶尔有两三夜归人窜进小巷子引来一阵悉索。 她这才发现,原来松风便是新建于当初阅华斋的废墟上,阅华斋——这三个字跳出来的时候,满脑子皆沉浸在月白素衣下的五彩雀羽,金银织花、绻绻攀附,还有那双于琉璃灯火下衬得懒散轻曼的眉目正昭彰明灿,灼灼艳情。 陆以蘅莫名笑出了声,如今寂月皎皎,从夏入秋,冬至春来,不知不觉两个年头过去,她扭头去看火树银花不夜天,喧嚣依旧,众生有自己的欢乐哀怨苦楚悲,似一切都历历在目、不敢相忘,而那若有若无的桃花香终萦绕不散。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好像突然有些明白这纠缠味儿了。 踢踢踏踏,隔着泥墙便能听到小马队策过长街,匆忙奔赴城门方向,陆以蘅静下心来听了半晌,是长水卫,盛京很少会调动驻城军队,尤其还是出城,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若有所思回到魏国公府的时候,朱门轻掩,青鸢竟还未睡,正在门口焦灼等候。 “小姐可算回来了。”她释怀的呼出口气。 陆以蘅颇有些怨怼懊恼:“改明儿我若过了亥时未归,你便自行歇息,无需门口候着。”她这个人说风就是雨的没个准信,瞧瞧青鸢的小手冻得通红冰冷。 青鸢笑嘻嘻的好像还乐得高兴:“奴婢担心小姐,”她搀着陆以蘅的臂弯突然俯身嗅了嗅,有胭脂香有酒气醉,小丫鬟眼睛瞪的老大老大,舌头都打了结,“呀!小王爷前两日出城去处理太后大寿的贺礼事宜,您怎么就耐不住深闺寂寞,出去花天酒地了?!” 定是美娇娘环身再跟“狐朋狗友”大快朵颐。 陆以蘅“哈”了声,伸手在她额头狠狠一敲,什么深闺寂寞、花天酒地:“这话从哪学的?” 青鸢揉揉脑门子委屈极了:“是任府送柴火的小柏说的,”丫鬟关了府门,亦步亦趋跟着,“这几天六部可忙着呢,他说他家老爷都两三日没回府了。”青鸢只是随口聊说。 陆以蘅进堂将炭火盆挪了挪,解下狐裘:“哦?什么事?” “奴才们哪里能知晓呢,听说陛下在六部听政时咳了血,太医院的人都慌慌张张的,李太后大发雷霆直说是当臣子的大人们不能分忧解难还作什么肱骨,”小丫鬟双手叉腰颐指气使表现的微妙威少,青鸢眼珠子转转压低声,“宰辅带着六部忙里忙外的,指不准……” “别胡说。”陆以蘅心中了然立马喝断。 陛下的确自从泗水回去后身心俱废惹了沉珂小症久治不愈,可太医院那么多悬壶济世的名医会诊却也没诊出什么大病,最是心病难医治,如今正是太子殿下挑大梁树威信的时候,这天下……莫不是要起风浪了? 陆以蘅思虑半晌,淡淡道:“你备些东西,明儿个与我去一趟玉璋山。” 哎? 青鸢还摸不着头脑,眨眼恍然回神,对了,圣上专门为陆贺年和陆仲嗣在玉璋山留了三寸黄土,陆小姐这是要专程去山上祭拜呢。 玉璋群山大部分都已成了皇家狩猎场,剩下的辟出了小陵,陆贺年便是埋葬在此处,原本工部要大兴土木但被陆以蘅拒绝了。 简简单单,孤陵一座,不需要什么金碧辉煌大张旗鼓。 陆贺年此生最大的心愿若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希冀能够回到盛京城再看一眼这盛世天下的繁华吧。 青鸢是头一回进玉璋山,路上跟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话不停,陆以蘅有心随着她去胡闹。 雪晴云淡日光寒。 这小陵萧条平日里自不会有人来,陆以蘅的耳力不差,所以她一把抓住手舞足蹈的青鸢将她拖回自己身后,同时伸手捂住了她的唇。 别出声。 青鸢“唔”着声这才发现,不远处的陵前,正有人在祭拜。 好生奇怪。 陆贺年戍边十多年在盛京没什么朋友,当初朝中不少人都是弹劾他的政敌,自然不会有人好心好意的跑来拜祭一个还没有被完全平反的“罪臣”。 “是任宰辅!”青鸢眯眼看清了那人低声惊呼,竟是任安,老头儿没有穿官服,恰如寻常的老叟只是那么安安静静的站在魏国公的陵前,也不知在念叨哀叹着什么。 上了蔬果,烧了经文。 任安盯着碑,待三柱清香燃尽,他仰头看了青天白日最后一眼,这才转头蹒跚离开。 青鸢一知半解却觉得稀奇:“平日里奴婢见到任大人的机会少,以前只觉得他是个高冷老狐狸,现在看来,心底里多少还是惦记魏国公的。” 第二百六十五章 绝不能是他 高冷老狐狸。 陆以蘅瞅了青鸢一眼,小丫鬟也察觉自己失言连忙捂嘴噤声。 “惦记谈不上,”陆以蘅见任安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口吻里不免多了三分嘲弄,“也许,他是问心有愧呢。”六十的老人家不带一个奴才独自跑到玉璋山来,定是不愿意让人发现他在祭拜陆贺年。 怎么,尸骨送回了盛京城,莫不是怕冤魂也跟着惹梦魇。 十多年了,关于魏国公当年的罪案,任安从不在朝中提及,就好像恨不得赶紧埋葬掉这个污点和秘密一样,当初信安侯夫人在其寿宴上口没遮拦后突发坠马而亡,陆以蘅就曾怀疑过是任安下的毒手,而应夫人提起的那位宗政大人,她也曾派人去胡乐查证可得到的答案是人去楼空、杳无音讯,有人总是快她一步在抹杀所有的可证信息。 而任安,不显山不露水将所有的表面功夫和假惺惺做到了极致。 青鸢可听不懂,眼珠子转转就跟个小麻雀一样:“有愧?任大人还亏欠了魏国公?莫非……老头还兴欠债不还钱那套儿……”小丫鬟嘴里吧唧吧唧的直念叨。 陆以蘅又气又笑,在她额头戳了一指,这才领着青鸢来到陵前。 清香一燃,袅袅生烟。 小丫鬟虔诚的很。 陆以蘅低头就能瞧见方才任安烧过的火盆中还留有些许未燃尽的灰烬,她捡起一角,白纸黑字的经文墨迹早已残破不堪,陆以蘅目光紧敛一怔,这哪里是佛经,落款的名儿看不清却能瞧见正红印章的边角。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沉,转身就走。 “小姐你去哪儿?”唯独青鸢跟不上的焦灼喊话。 陆以蘅示意那小丫鬟祭拜完先行回府,她呢,飞奔下山悄悄地跟上了任宰辅的马车。 老大人鲜少出盛京城,他是六部之首年岁又大,去什么地方都是前呼后拥,今儿个只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和一驾车的小童,任安早早就在闹市街下了步行。 陆以蘅亦步亦趋。 老头儿难得起了闲心在几个杂耍摊前逗留了半晌,书斋、学堂、文玩物,他负手在后揉捻着两个精雕细琢的大核桃,微微佝偻的脊背衬一身粗布衣衫像极了寻常溜街的老叟。 陆以蘅眯了眯眼,突地臂弯被人一扯拖进了街巷拐角,那姑娘反应快,下意识反手就要劈下,微带凉薄的眼眸落进瞳底和着一身的锦衣华服。 秦徵。 男人不苟言笑,文质彬彬却显疏离自负,他没松手,轻道:“你不该跟踪任宰辅。”别瞧好似独他一人悠哉自得,背地里谁知有多少的家丁奴才暗中护着。 陆以蘅挑眉。 “他是个老狐狸,盛京城里的每个人都逃不出他的眼睛,别耍小花样。”言下之意便是,那老头兴许早发觉了,故意溜你玩呢,秦徵这才觉得自己失态,忙放开那姑娘。 “秦大人如今是站在自个儿的立场还是任宰辅的立场?”陆以蘅也不着急,那头的任安消失在午后的人潮中,她索性双手环胸后背倚靠墙,寥寥兴叹的问。 冬日暖阳的辉光从屋檐滑落两缕打在她光洁的额头,陆以蘅向来穿着素色,领口保暖的绒毛擦着精致的下颌,脸上的每一寸动荡神情都好像能压到你的心思,秦徵心头一跳忙别开眼。 他许久没有见她,然心底里总有种深藏却久违的情愫,一触即发。 “你从玉璋山回来,定是因为陆贺年的事,”秦徵昂头,说的很是笃定,临风几分潇洒倜傥,是个大学士应有的模样和气度,陆以蘅的鞋底沾着黑泥,发髻有着银松花,玉璋山里开的正盛,“我不知你为何猜忌质疑任大人,然东宫如今是一党独大,你不能在明面上与之为敌,”他眼角余光瞅她,“他能在你动手前,先制住你。” 否则你以为这家大业大的任府是如何作为三代名臣立足大晏朝的。 “就像他污蔑我父亲那般?”陆以蘅心直口快,冷笑。 果然还是那放不下的沉冤。 “他偷偷去了魏国公的孤陵,我想知道,这算落井下石还是,问心有愧。”陆家姑娘嗤着声。 秦徵多少也听过当年联名弹劾的事,他知道这是陆以蘅放不下的芥蒂,原以为会随着陆贺年的死烟消云散,看来并非。 “两年来你都在寻这旧案?”陆以蘅胆子忒大,刀剑直指最危险的人物,秦徵摇头,“查谁都行,不能是任安,即便他问心有愧,你也证明不了什么。” 男人见陆家姑娘不置可否的眯着眼,他轻轻哼笑了声,充斥文人的清高自傲:“你与我多生嫌隙自无信任,秦徵言尽于此。”他还规规矩矩的行礼,陆以蘅从未真正相信和开怀接纳过他,也许在这姑娘的心底里,他是个恶人小人蝇营狗苟之辈,便是她最看不起的攀权附会之人。 “不,秦大人,”陆以蘅笑了起来,艳丽似破开层云的光翳,青天之上飞鸟藏穷,“自始至终,你我只是各为其主,尽忠尽孝无是非,我对您,没有半分不敬。”自然也会将他的告诫记在心中。 秦徵曾经的言行举止也许陆以蘅鄙夷嘲弄过,可若说盛京城风云变幻下趋吉避凶者,秦徵论才思论智慧应是她敬佩的人之一。 秦徵一愣,有着掩饰不了的错愕,突地释怀哈哈大笑起来,好像终于能真正面对一个无话不谈、倾盖如故的旧人,盛京城官场中,陆以蘅也算是个稀少稀奇的人物。 “恭喜。”男人终是诚恳道,这段时日不少达官显贵都拼命往魏国公府送礼以求交好,他这个曾经的“良缘”却还没有表示。 “是我该恭喜秦大人马上喜获麟儿,”公主快要临产倒是能从秦徵的脸上看出不易表露的欣喜,“明玥公主好吗?” “好。”秦徵想也未想,她现在是整个府邸和皇家的宝,怎能不好。 “我是问,她对你好吗?”陆以蘅的话也有些奇怪。 “自然。”秦徵的回答不疑有他,仿佛一说到明玥,男人信心满满,家中一腔深情的娇妻辜负不得。 陆以蘅颔首踱出街角,阳光落在她的绣色鞋履,是夏花芙蓉,她流连于小贩摊子上的琳琅满目,话更似无意:“我听说晋王从封地送了不少药进京,连郁柔的珍品都给寻来了,真是用心良苦,递到秦府的信怕也是如泣如诉。” “你知道?”秦徵嘴快说漏了。 明狰想要再给自己争取机会便要赌一赌,失了势后秦徵自然要倒戈偏向东宫党,盛京城中晋王的部从也在一个个被太子殿下拔出,识时务者为俊杰,晋王在这个时候把信送到了秦府而非驸马府,自然是别有用心。 “猜的,”陆以蘅却灿然一笑不点破,“您也知陛下如今久病不愈正是太子肃清征服朝野的最佳时机,”有正直壮年的父亲在皇位上,东宫畏首畏尾小心翼翼已经许多年,如今是个机会培植自己的心腹和将来的肱骨,好叫他们知道,谁才是未来的九五之尊,“六部唯任宰辅马首是瞻,别人讨不了好,就连李太后都瞧出来了,”人伦常理在皇家不存在,但天下人却会记得,陆以蘅指了指秦徵一直藏在身后的马鞭,“您要出城,定是去三大营。” 秦徵没说话,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高深莫测,他从来不觉得陆以蘅是什么蠢钝的妇道人家,她兴许固执、兴许热血,可偏偏那些赤忱执拗成了玲珑剔透最好的解释——她是个聪明姑娘,点到即止。 李太后在防着东宫和任宰辅。 秦徵是个大学士,奉了谁的旨,唯独,李太后密旨。 咱们秦大人倒抽口气却更显欣赏:“杏林先生数月前离宫做他的闲云野鹤,这段时日太后派了不少人去找却都杳无音讯,陛下因为劳心劳累故而国事多仰仗依赖于太子殿下和六部,太后偶有过问便遭人诟病,说罢,也只是茶余饭后的小事。” 两人似不动声色交换了顾虑和信息。 “时辰不早。”秦徵扬了扬马鞭,他该出城了。 “一路顺风。”陆以蘅了然,真心道。 秦徵颔首多瞧了她一眼,这才背身一跃银鞍白马,这男人本倜傥出众,尤其那点儿不善的清高更显腹有诗书气自华。 打马驾喝,不多时,便出了盛京城。 他没有发觉城门楼上正临风而望的娇俏女子,华盖遮掩了她半张脸,正是明玥公主。 随行的小仆只道公主爱惨了驸马爷,连出城几日都要来依依送别还不愿让那男人知道了担心。 鹣鲽情深。 明玥披着华贵裘衣牢牢护着肚腹,看不出是哀还是叹,一旁的心腹宫娥碧贞匆忙上前在她耳边细语几句,小公主的眼神蓦然一凛,几分怨憎。 “还对陆以蘅念念不忘呢。”她嗤道,碧贞派人跟着秦徵,瞧见了秦徵在街头拦下陆家姑娘,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却好似相谈甚欢的模样。 到底是拦不住一颗向她的心。 小公主虽在秦徵面前表现的宽容大度,可心底里从未放下半分的戒备和嫉妒之情。 第二百六十六章 再下一步棋 碧贞见明玥面有不悦,忙释道:“秦大人对您千依百顺恩宠无加,陆以蘅不过算是个旧识,如今更容不得他妄想,大人不是忘恩负义、三心二意之人。”她说的是实话,秦徵“死心眼”的很,既然认定了明玥便永远不会弃她负她。 “三心二意?”小公主咧唇一笑,“他当然不会也不敢,可本宫不喜欢他的眼神、他的心思,只要有那么一分还在陆以蘅身上,本宫就觉得,碍眼。”明玥难免咬牙切齿,即便知晓秦徵的妻子有且只有她一人,可依旧容不下瑕疵,小公主有着几近疯狂的烂在骨子里的占有欲,“本宫那位小皇叔何时回盛京?” “王爷正忙着太后大寿。”言下之意,没那么着急。 “正好,”明玥轻柔抚着小腹能感觉到孩子在里面的细微动态,她有着身为母亲的骄傲和满足,“那就再给秦徵,下一服‘药’。” 明玥眼底笑意叫碧贞都觉毛骨悚然。 盛京城落了两场稀稀疏疏的小雪,雪后空气更为澄明清澈。 陆以蘅听着青鸢从各家各院的小姐妹口中传来的八卦不亦乐乎,如今魏国公府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很是清闲,尤其是她不爱将院子打扫的一尘不染,那一树繁花落英缤纷菜叫人觉得时光如白驹过隙总华年匆匆。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陆以蘅难得闲情逸致的体会了这般悠哉。 只是青鸢叫苦连天,东家送来了绫罗,西家送来了绸缎,全是非富即贵,金银珠宝那是变着法子和借口的怼,如今的魏国公府高攀上凤小王爷,更是了不得要顶天。 陆以蘅将襻膊绑紧抹去额头细密的汗珠,刚把井水倒进木盆就看到青鸢急急忙忙的跑进园子来,怀里还抱着个卷轴。 “这是六爷刚才遣两个手下送来的。”她好奇。 是一卷画。 陆以蘅已有所了然:“定是文画师委托。”那日她在松风便是央了年轻画师。 “文画师?”青鸢听说过,技法娴熟、画工了得,“奴婢知道他是丹青妙笔,”她看到陆以蘅缓缓拉开卷轴也好奇凑过去瞧,“呀,这……这个不是静嫔娘娘吗?” 画面中的美人儿略施粉黛娇俏相宜,着一身黛色青蓝裙恰似远山云里雾绕中的仙娥,瞧着装扮发式还是刚入宫的模样,正执小扇扑蝶栩栩如生,是了,静嫔封赐正是夏末。 “这应该是每一位秀女入宫请画师裱的画像,用以递交陛下挑选,他为何送这来?”青鸢不解的很。 陆以蘅一眼扫过却将画轴卷起塞到青鸢怀中:“烧了。” “吓?”丫鬟摸不着头脑,扭头时陆家小姐已匆忙出了府门。 这画有什么玄机吗? 青鸢翻来覆去也没发觉异常倒是对陆以蘅的神秘见怪不怪,她不敢多嘴怠慢,忙将妙笔丹青丢进了火盆。 那厢陆以蘅驾了马车径自入宫直往太医院去。 院中依旧青松红梅,霎是好看。 “陆小姐。”堂屋里的老太医提着药箱撞了个巧,“你找顾卿洵的话可就错时了,他叫宁府请走了。”胡良泰笑嘻嘻的朝着陆以蘅打招呼。 “宁二小姐?”陆以蘅想起那个包得像小梅花的姑娘。 胡良泰笑而不语,自然。 “不,我不找他,”陆以蘅指了指老太医的药箱,“您这是要去御书房吗?” 老太医摸了摸胡子顿愁容满面:“可不是,一日三诊不敢怠慢,是我这老头子不济事,陛下的龙体安康最要紧。”多月下来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他这么说着倒是顿了脚步从药箱里翻找出一包小小的草药塞进陆以蘅怀里,“泗水的旧疾定还没有完全康复,征西一路又添新伤,这是老夫特地用太医院最好最新的药调配的,回家外敷内用、事半功倍。” 胡良泰挤眉弄眼,正大光明的以公谋私。 “多谢胡太医。”陆以蘅感激,头一回觉得这老家伙挺有人情味。 “别谢我,糟老头子想不到那么多。”他意有所指摸着山羊胡就跨步出了太医院赶往御书房。 还能是谁,对她的伤痛了若指掌,除了凤小王爷再无第二。 那个男人人不在盛京城却能让你无时无刻不惦记想念着他——耍花样。 陆以蘅腹诽心里倒是美滋滋的。 太医院中的药童奴才不少,正忙着将大江南北搜罗来的药材归类收拾,藏岐阁就是个百宝箱,连大晏不产的珍品也能寻着,阁楼里药香沉郁浓重,数百剂量混成了难熏的滋味儿,药柜堆叠整整齐齐,白纸黑字标注着药名。 陆以蘅一目十行扫视过几个柜子,抽手哗啦一下掀开木屉,晒干的药材奇形怪状带着暗沉色泽,她思忖片刻,就听到外头的脚步传来—— “陆小姐可在?”是个小丫鬟,推开门时恰见到陆以蘅回神望来,眼睛一亮笑吟吟地,“方才奴婢遇着胡太医说您正在太医院,静嫔娘娘吩咐奴婢将您请去微澜亭。”小宫娥福身恭请。 “静嫔娘娘?”陆以蘅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静嫔相邀自不能拒绝。 小宫娥热情洋溢,说着陛下病体有所好转后宫女眷们心情尚佳趁着雪霁初晴要在园里相邀品茶,尤其是提到了征西小将军的风采,忍不住想要一并请了去聊说聊说这天南地北,毕竟深宫内苑的娇雀儿们此生都未能见那广阔天地。 谁没有过年轻时策马杨帆的少女心,多少生出殷切和羡慕。 更别说静嫔一直都对这姑娘心生好感,时不时的跟女眷们夸口,小宫娥比陆以蘅还要开心,若是能得六宫娇宠赏识,在陛下面前也能一步登天呢。 魏国公府也不知是多少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微澜亭在御清园正中,四角长亭、雕栏玉砌,檐角够勾勒栩栩如生的兽形,亭中摆着桌椅,案上早铺了果盘小点还有数盏清茶。 “陆小姐稍后片刻。”那丫鬟说罢便福身退下,花裙刚过转角,就听到女人们的欢声笑语传来。 “瞧瞧,正说着,咱们的小将军已候着了。”静嫔提着锦帕又娇又俏,身边围着的锦衣华服一众女眷都笑了起来。 只可惜,皮笑肉不笑。 来者除了各宫妃嫔还有一二小公主,奶声奶气的看着怪可爱,妃子们前一声姐姐后一声妹妹情深义重,想来皆知,静嫔正专宠六宫,谁也不想开罪。 “公主小心些,否则秦大人回来可要兴师问罪了。”静嫔不喜多生规矩,规矩让人与人这i件的情分都生疏了,她伸手搀住挺着大肚子的明玥,小心翼翼。 周围的娘娘们立马会意,随声附和。 “是呀,驸马对小殿下可宠得紧。” “秦大人一表人才没想到还是个痴情种。” 女人们的话题离不了八卦。 陆以蘅见众人到了亭中一一行礼,自明玥成亲后便鲜少遇见,大多的时间,公主都出入驸马府,在她的印象里,明玥似还停留在那日尚宫局中求而不得的梨花带雨。 若说痴情,谁人及她。 陆以蘅对明玥始终抱着唏嘘,至少得偿所愿,如今看着珠圆玉润的公主殿下富态翩翩,只要旁人一提起秦徵,她的眼睛里都好像会绽放星光幸福洋溢,爱一个人,眼睛是骗不了的,她的真心真意足有百分。 “陆小将军不必多礼,还请快入座。”明玥摆手捻了一颗小酸果丢进口中,细嚼慢咽。 周遭的女眷眼神来去皆是戏,一是为品茶,二是为谈心,三嘛,自然也乐得瞧瞧这两位曾经的“情敌”会不会又增添些许茶余饭后的闲情,如今看来,两人早已冰释前嫌。 这一番谈天说地下来,陆以蘅不觉为自己沦为“后宫女眷群”的处境生出几分感慨,转念想来,若是嫁与了凤小王爷怕免不了要成了皇家的媳妇儿,这些场面不过小巫见大巫。 陆加姑娘心头哀叹。 “听说静嫔从亾水特地托人寻了一尊暖玉来为太后贺寿。”傅昭容笑道,她年岁不大可看起来比静嫔沉稳不少,正是那日在盛华点撞破凤明邪的女人,打那日送了汤药入金殿倒也是得了陛下几分青睐,“太后喜欢礼佛诵经,妹妹尚可在暖玉中雕刻《华严经》,定能深得李太后喜爱。” “姐姐七窍玲珑说的恰是。”静嫔被点化喜上眉梢,“只是太后她老人家一生荣华富贵见多了人间珍奇,我等只能礼轻情意重了。” “可不是。”淑妃附和,她在这群小丫头里年岁最大也最端庄得体,一颦一笑都似从仕女图中走出来般,“咱们谁的礼可都没有公主殿下的重。”她指指那娇柔千金的小腹,喏,开枝散叶,这可是太后嫡亲的血脉,赶巧了指不定还能同月同日。 喜上加喜。 女眷们笑作了一团。 哐当—— 白玉茶盏盖突地落地碎了其乐融融,众人一阵惊呼,只见明玥公主浑身发颤指尖抽搐,“咯”,茶水倾倒在桌案,小殿下眉头紧拧顿有些痛楚难压抑的神色浮现在脸上,她抱紧肚子呻吟道:“碧贞……” 第二百六十七章 都是他的错 明玥痛苦难耐。 亭外候着的碧贞大惊:“公主,您、您怎么了?!”小公主双脚打颤,整个人无法站立瘫倒在碧贞怀中,小丫鬟脸色惨白下意识托住她的下腰却察觉锦衣华服中透出一股湿热。 她惊慌失措一摸裙,竟殷红一片! 静嫔顿吓得花容失色:“快!快请太医——” 淑妃是在场唯一还略显镇定的女人,她生过两个孩子也算得经验老道,忙卷起衣袖在明玥的下腹一探,小公主闷哼着声紧紧咬牙抗拒身体的痉挛,淑妃脸色也大变:“见红了,这时辰不对,把太医院的人都宣到寝殿去!” 宫娥们手忙脚乱,桌角一撞茶水木凳掀翻在地,整个微澜亭里乱成了热锅。 李太后闻讯第一个赶来,心急火燎险些叫正宫门槛给绊着,女眷们慌慌张张候驾。 “走开,都走开,哀家的明玥怎么样了!”老太后满脸焦灼探身张望就被静嫔拦下了。 “太医们还在里头救治,”现在不宜进去打扰分神,静嫔尽力安抚,“希望能够母子平安。”原以为小公主定会在万人期待下顺产,没想到今日突然起了风波。 “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太后定下心神喝道,焦灼化成了愠怒,后宫之主的威仪姿态如今更盛气三分,孩子还没生先莫名见了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与九五之尊交代? 秦大学士出城才几日,怎么着,连个天之娇女都护不住吗。 静嫔不敢隐瞒将午后的事和盘托出,女眷只是小聚片刻,大家吃了点水果喝了新贡的玉萝茶,从头至尾并无不妥。 “是呀,回太后的话,”淑妃的小女儿明嘉如今六岁当时也在现场,她似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明玥皇姐究竟发生了什么,小公主眨巴着眼睛,童言无忌的很,“我们到的时候只有陆小姐在亭子里候着,没见到其他人呀。” 这话本没有什么,可如今听来多生挑剔,淑妃大约没料到自己的女儿这般“天真”忙一把扯过明嘉捂嘴示意她噤声,可众人的目光已经顺势落在了一言不发的陆以蘅身上。 陆家姑娘和明玥公主——本是两个话题人物,如今胶着在一个屋檐之下到底是谁犯了谁的忌讳。 陆以蘅没料到这矛头怎莫名其妙就全揣在自己身上了,她目光扫过众人,有惊愕、有愤懑、有疑惑、有无辜,呵,好一场大戏! 她深吸口气躬身叩拜跪在李太后面前:“今日臣女入宫本是去寻顾先生却巧在路上受邀一聚微澜亭,方才众人受惊忙着将公主送回殿来,臣女特地查看了亭中茶水,清茶玉萝的确是半个月前刚进贡的珍品,其中还添加了沣邪果干,果味清淡能调涩本是添加在茶话中的佳品,然,沣邪有活血大效,尤其,还被苓丸汁浸泡过。” 陆以蘅一番话道来行云流水,她见众人似还有所不解:“沣邪对神经也多触敏感,苓丸汁与大承气汤异曲同工之效,对孕妇有害无益。” 在堂女眷皆倒抽口气。 她们手忙脚乱、惊慌失措,却不想陆以蘅在亭中检查了所有茶水和蔬果用餐? “小公主本已临盆在即自然受不住催动,这才出了红。”陆以蘅将自己的见解告知,这番话前因后果有理有据,她本不是为明玥而来只是半途受了静嫔邀约,若说心怀叵测绝无可能。 “这么说,是有人故意在茶水中添了沣邪?”李太后眯起眼。 “不,兴许是无意。”陆以蘅可不想妄言栽赃,沣邪本对人身无碍,只是恰巧遇到了小公主。 “既如此,众所周知沣邪只有太医院有,只要将药奴唤来寻访记录一问便知。”淑妃提醒,谁出入了太医院的藏岐阁取了药材,还不是一目了然。 不消片刻,神武卫就压着个小奴才跪在了堂下,这药奴早已冷汗涔涔,只听说午后御清园品茶闹出了大事,可、可与太医院何干? “回太后的话,奴才都查看过了,草柜中的沣邪的确少了几两。” “和人所取?” “奴才、奴才不知……”药奴战战兢兢的直发抖,“近日并无人留下询访记录,只道是今儿个正午,陆小姐来过一趟。” 这是事实。 陆以蘅一愣,怎好似有张网叫她把自己困在了最深处。 众人的目光是第二回聚焦,犹如针扎。 “陆小姐,你该不会,贼喊捉贼把。”淑妃口快,似是终于抓到个冤大头无论如何先安上罪名,总比在李太后面前猜忌怀疑来去最后自己讨不了好。 陆以蘅抿唇,只觉可笑:“我与公主并无矛盾也无嫌隙,为何要害她。” 李太后的眼神在几个女人的争锋之间逗留。 静嫔欲言又止道:“臣妾……臣妾自然是相信陆小姐的。” 她温声细婉,叫淑妃看了就来气——哟,现在还想做个两头好,谁也不得罪?! “静嫔妹妹初来乍到对后宫不甚了解,”淑妃咬唇微微凑近李太后,可不就是想在老女人面前表现一番推波助澜,“臣妾听说,当初陆仲嗣案发时,明玥公主还帮衬过魏国公府,陆小姐可不能恩将仇报啊,”她这话明面上对陆以蘅说,实际上是对李太后说,“明玥性子是娇蛮了些从前开罪过不少人,秦大人如今在朝堂里风生水起的自然就有尖酸小人眼红心羡。” 淑妃的话很是巧妙古怪,她不直指陆以蘅是因为和明玥曾经的情感问题而将是非搬弄到了文武朝堂,如今盛京局势不明,九五之尊、太子殿下、六部二十四司都各怀鬼胎,朝廷里多少人在等着一边倒的风头出现,你陆以蘅又是站在哪一方,或者,小将军你究竟是不是受人指使,故意要害这秦家? 儿女私情变成了朝堂利益。 陆以蘅,你这可是明目张胆踩着凤小王爷当跳板将皇家玩弄在鼓掌之上呢? 淑妃挺直了腰杆,一身流光华服、仪态万千:“否则,太医院的草药为何在你去过后,就丢失了。” 李太后听出了弦外之音,她眼里容不得沙子,厉喝:“搜身。” 搜身。 堂屋里的丫鬟们面面相觑,这是——这是趁着凤小王爷不在盛京城里而大审陆家姑娘,她们心有戚戚夹在王爷与太后中间却不得不迫于压力忐忑上前。 啪嗒。 陆以蘅的衣襟里掉出了一包草药,李太后眯眼,已有宫娥眼明手快捡起来递呈。 “这是胡太医赠与的治伤药。”陆以蘅心里咯噔一跳。 “查。”李太后将药包丢给要奴,眼睛死死盯着堂下看似没有半分心虚的姑娘。 小奴才战战兢兢打开,里头数多中药混在一块儿,药奴一一清点,突然手一晃,药草洒了满地。 “回、回禀太后,”奴才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的、的确有沣邪。”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陆以蘅,你还敢狡辩。”淑妃尖叫到,好个小姑娘看起来淡漠疏冷却不想人心如此险恶。 静嫔似是听到了最意外的答案“咯噔”呆坐不敢置信,她在李太后面前笃定了陆以蘅是无罪之人,现在却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 “胡太医的偏方是治疗伤筋动骨活血化瘀之物,有沣邪并不奇怪,与明玥公主见红绝无干系。”陆以蘅袖中拳头紧捏,“如若各位娘娘和太后不信,大可以请胡太医前来证明。” 一直不开口的傅昭容见这似铁证如山,李太后已有猜忌,静嫔不敢开口,如今谁为陆以蘅说一句话,到时候罪名安在你头上可吃罪不起啊,尤其是小公主生死不明,孩子不知保不保的住。 见风使舵,总要有些眼见力。 “胡良泰和你在泗水有着不少交情,他的话,恐怕不足为证。”她思虑二三缓缓开口还偷偷瞅了李太后一眼,落井下石,“毕竟谁也不知你在微澜亭动过什么手脚。” 这些话信手拈来,皆知破绽百出却无力反驳。 陆以蘅突然不觉得怨憎反而想笑。 可笑。 “陆以蘅,有何话说。”李太后似在给予最后的解释机会。 “无话可说。”那姑娘冷声,多言半句都会玷了她的傲气。 李太后神色怒变,她本也不愿意在这关头将陆以蘅拿下,她欣赏这个姑娘更因为她是凤小王爷的身边人,牵一发而动全身,然而这不知好歹的小丫头仗着骨子里的傲慢和清高非要逞着一时义气,像极了那些冥顽不灵的老头子——比如,任安,李太后这两个月可是吃尽了他们的苦正窝一肚子火,如今轰然崩塌—— 陆以蘅何尝不是仗着功勋卓绝与凤明邪的青睐,想要翻天! 她容不得。 “来人,把陆以蘅押下!” 神武卫不敢抗拒,只是手还没摁到那姑娘肩头,就听得殿门外一声高喝—— “慢着!” 声音略显稚气,锦衣华服的孩童匆忙跑进殿来跪在李太后面前:“太后明鉴,明玥皇姐的事与陆小将军无关,是孙儿的错,都是孙儿的错。” 满堂惊愕。 是明湛。 那个被过继给静嫔的元妃的儿子。 第二百六十八章 母子喜平安 明湛语出惊人。 “你说什么?!”李太后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给撞懵了,堂上各宫娘娘们皆面面相觑。 殿下,这话不可胡说! 明湛咬唇满脸的愧疚自责:“怪孙儿,是明湛自作主张,上回在御花园得罪了小将军实在不是我大晏皇家儿郎该有的气度和风范,明湛一直想要赔罪却、却又不甘不敢,孙儿知道陆小将军征西时受了不少伤,特地请教了太医院治伤的偏方,得知午后静嫔娘娘邀请陆以蘅相谈,故而在上茶前于杯中添加了沣邪,明湛只晓这是活血化瘀的好东西,不知道……不知道明玥皇姐会一同前去,这才……” 他哽咽着,眼泪哗啦哗啦掉下来,连口齿都囫囵不清,又害怕又担心。 “是明湛大错伤到了明玥姐姐……” 小皇子哭的稀里哗啦,莫说静嫔呆愣当场就连陆以蘅也瞠目结舌。 李太后被他一番话是气得浑身发抖,痛心疾首拍案而起:“此话当真?!去、去把御花园的司茶太监叫来!” 司茶奴才小德子早吓得两股战战,趴在堂下不敢有瞒,的确,在上茶前明湛拦住了他并且在茶水中添加了沣邪,当时——当时还笑嘻嘻的塞给他银子要他千万保密。 “你、你简直胡闹!”李太后瞳底血丝显现,自家人害了自家人上哪去说理,“若你皇姐有个闪失,拿什么赔!” 秦家岂非要与皇家结矛盾怨仇了。 “孙儿知错、孙儿任罚,只要……只要皇姐能够平安无恙……”明湛双眼红肿,脑袋“咚咚咚”直磕在地上,兹事体大,也幸得他不是个胆小怕事推卸责任的性子,竟有胆当面承认。 静嫔如此一想自不能坐视不理,新宠脸色惨白也跟着跪了下去:“是臣妾管教无方,明湛若有错,那臣妾也不可推卸!” 现在知错认错得赶紧。 殿内气氛一时之间紧绷的几乎要窒息。 突地,内堂传来一声婴儿啼哭—— 所有人心头为之一震,来的好、来得妙! 目光纷纷聚焦玉帘,几个小宫娥兴高采烈的奔了出来:“恭喜太后,贺喜太后,明玥公主生了,是个男孩儿,母子平安!” 李太后紧绷僵直的身体终于释怀的松懈下来,整个人颓然跌坐回了椅子中霎时动弹不得,堂下跪着的静嫔大大喘了口气。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她瘫软着身子不断喃喃。 太医院的老头子们鱼贯而出正拿锦帕擦拭额头豆大的汗珠,宫娥将襁褓孩子抱给李太后,小婴儿说来也怪,刚才还哇哇大哭,一瞧见太后对着自己笑也跟着止住了哭声咯咯笑,把笼罩在后宫之主脸面上的愠怒和愁云都冲散了去。 “瞧他,瞧他多可爱……明玥的孩子眼睛里都像玉珠一样晶亮,张太医!”太后不忘将老头子招呼过来,“公主身体如何,可还要紧?”虽说母子平安但见了红总是不祥的事。 张太医恭恭敬敬:“回太后,小公主身子骨虚弱已经昏睡了过去,保住了这口气自然不会有生命危险。” 现在就让那个金枝玉叶好好的休息。 “这便好、这便好。”李太后喃喃自语,看到那自责皇子还跪在堂下不敢抬头,正色轻道,“明湛。” 明湛泪眼婆娑,懊悔里丛生着挣扎的畏惧抬起头来,任何人瞧见都能生出几分不忍心。 “你的确应该赔罪,险些误伤明玥又险些令哀家误会了陆小将军。” “明湛自罚,面壁思过一个月。”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磕头认罪。 静嫔看他如此懂事也觉心疼:“太后,虽说湛儿差点铸成大错,可您再瞧,这孩子也迫不及待的就想早点儿出生来为您贺寿呢。” 纤纤玉指逗弄孩童,咯咯直笑。 李太后眉开眼笑心情大好,静嫔这张小嘴就是招人喜欢,看着堂上众人还紧张兮兮的绷着神经,她忙宽释道:“别愣着了,都起来吧。” 明湛踮着脚急不可耐的想要来看看自己的小外甥,李太后的气烟消云散:“湛儿,哀家瞧着你不光是想要给陆以蘅请罪赔礼吧。” 意有所指,这个孙子打小不那么活泼,自从元妃去世后更是不苟言笑,对外人外事显得有些漠然,上次在御花园里摁着脑袋也不肯跪下来,如今却心心念念要给陆以蘅赔礼道歉。 着实奇怪。 明湛的心思被看穿像被抓包一样脸红,他的眼泪还没有干,委委屈屈又怯怯懦懦的:“孙儿……孙儿一直想要一位师父……”他偷偷瞅了眼陆以蘅,“在西校场见过小将军的身手很是敬佩,这才想着一来赔礼……二来……”他顿了顿,见众人都七八分明了,又加上那刚出生的孩子好似也听懂了他的算盘而嘻嘻笑,索性——趁热打铁,小皇子一把端过桌案上温热的清茶“咚”地跪在陆以蘅面前,“明湛想拜陆小将军为师,悉心学艺!” 陆以蘅一愣,明湛是个口不对心的孩子,她并不讨厌,可他也绝不是一个愿意跪下来求师的人。 所以她不敢置信的晃神了。 静嫔和李太后互相对望一眼。 “湛儿虽然此前对陆小姐无理,可毕竟是个孩子,玩心重了些,你不要记放在心。”言下之意便是,小皇子都愿意恳请你作师父了,何不顺势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说的也是,”李太后突觉这算喜事一件,不如尽快把方才的不快扫除,“咱们太子殿下对陆小将军也是青眼相看,得,明湛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你拒绝不得。 陆以蘅轻吸了口气:“谨遵太后懿旨。”她道,接下了明湛举过头顶的茶盏。 拜师礼这便算成了。 殿内重新充斥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好像午后的乱事并没有发生过一般,半盏茶还没过,九五之尊下了御书房也心急火燎的赶来,毕竟是自己的外孙,一殿人跪了七七八八,天子忙摆手,不必多礼,今儿个高兴的很。 男人的气色看起来不差却略显憔悴,陆以蘅下意识去看明湛,小皇子虽没有抬头,然眼角余光死死盯着自己的父皇,只可惜,九龙御座的男人眼底里唯独那个新生的孩子甚至没有发现明湛就在一旁。 小皇子眼底原本的殷切突地就熄灭了。 九五之尊抱着婴孩爱不释手,随口闲聊听说午后御清园乱了场子急招太医,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太后眼角的褶子舒展,笑道,只是明玥吃坏了东西赶巧这孩子急着出世,末了她还朝太医招招手,问道:“是不是?” 太医们哪儿敢忤逆太后的意思,纷纷表示,对对,没什么大事,恰巧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这件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这里多少人在天子面前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嫔妃们特别接眼色全都附和着打圆场,就将天子一人给蒙在鼓里,不过是场戏。 陆以蘅离开的时候,宫内已华灯初上,流光溢彩。 红墙小道沉寂,能清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喀。 她停驻,突得不着急走了,双手环胸懒洋洋倚墙:“小殿下跟了一路,是想随臣女出宫吗?”身后有人蹑手蹑脚像个小跟屁虫,还能是谁。 明湛。 孩童探出头来,今夜无月寒风吹彻,冻得人脸颊通红,夜半兴许会有雨雪。 隔着院墙,一树红梅暗香浮动。 明湛吸了吸鼻子:“谁说是跟着你,我要回盛华殿,这宫道又不是你陆以蘅开的。”小皇子昂着头嘴里几分倔强讥诮,全无方才在李太后面前的唯唯诺诺和想要拜师时的恭敬乖巧。 对,这才像他。 陆以蘅对付别扭小子可就拿手多了,挑眉索性不搭理,掉头就走。 “喂,”明湛急了,这女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自己三番四次表现的如此明显,她就不能像宫里其他奴才那般委身示好多询问两句,好歹、好歹,他是个小皇子啊!“我知道,沣邪不是你放的。” 陆以蘅点头并不意外:“臣女也知道,不是殿下放的。”什么半道想要拜师所以拦下了小太监就为了讨好陆以蘅才不小心害了明玥。 胡扯,假似真时真亦假。 明湛是特地来救场的。 小皇子心头一跳,拦在了陆以蘅跟前:“你怎么知道?!” “我像个傻瓜吗?” 明湛被堵嘴抿唇,眼珠子转了转,长风吹起他的衣袍,沉色深深不像天真孩童喜欢的花式,他吸了口气:“皇姐知道茶中有沣邪,定是授意碧贞,可我不能说。”他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陆以蘅却能理解,这场戏你不知道后宫多少人知情多少人不知情,若张口就来,指不定还会被压上更大的罪名,何况,他只是个不受宠的七八岁的小皇子。 “臣女只是好奇,那个司茶太监为何会这般轻易听从殿下你的话?”陆家姑娘支着下颌,在太后面前撒谎可是个技术活,没胆子没能力若被揭穿,全家老小的脑袋都可能不保。 第二百六十九章 可有念想我 他为何会言听计从。 明湛挠挠头,不屑道:“小德子和宫娥玖月是对食,她曾在浣衣局时备受姚姑姑欺凌,后来姚姑姑不慎落井而亡,这事叫本殿下知道了。”自然要作点文章,可想而知,为了保护玖月,小德子杀了姚姑姑并伪装成落井,现在成了不可言说的秘密。 陆以蘅恍然大悟眯着眼歪头看明湛:“想不到小殿下看起来性子倔还寡言,可已经学会威逼利诱了。” 明湛哼声,踢了踢小道旁的石子儿:“要不是惜儿喜欢小皇叔,成天在宫内叨叨,我可不管你死活。”身为凤明邪未来妻子的陆以蘅,自然也成了明惜挂在口头的人物。 陆以蘅“哈”的一笑呛着冷气咳的眼泪都出来,她想拍拍明湛肩头却被那小子嫌弃的躲开了。 哟,心不甘情不愿。 “小殿下为何不喜欢王爷,”或者说更是生厌仇视,“是他不够漂亮吗?”陆以蘅条明知故问挤眉弄眼的逗他。 明湛噎了声,脑中不经意划过了凤明邪的情态身姿,那男人天生富贵荒唐骨是大晏名目昭彰的狂徒,眉目间慵懒轻曼又明灿旖旎压根不像是皇家的风貌却偏偏销魂蚀骨,思及此小皇子莫名脸上一烫忙反口嗤道:“惜儿不懂,可是我懂!” 他为何厌为何弃,他的父母、人生、前途,皆因由凤明邪摆布至此。 陆以蘅张了张口,突然不笑了,语重心长道:“你不懂。” 如果明湛有一日懂了朝堂局势,懂了后宫争宠,懂了什么是平步青云,什么是高楼坍塌,就不会心生少年人的恼恨和意气。 小殿下不敢苟同地狠狠瞪了陆以蘅一眼:“我不和你口舌之争,你为何要去太医院?” “你这是在跟踪调查我?”陆以蘅往前踱了两步,不惊愕,只稀奇。 “谁有那个空闲。” 陆以蘅耸了耸肩,哪管他的口是心非,寥寥道:“微澜亭子里的沣邪浸泡过苓丸汁,但是太医院的没有。” 明湛张口结舌,她明明有可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却偏偏任人误会什么也不说。 那姑娘似是看出了小皇子的困惑,她俯下身:“小殿下,臣女再教你一回,你要分清楚,谁在雪中送炭,谁会落井下石。”这宫里,不是笑吟吟的说好话就是真心对你好,也许那个拿剑指着你的人反能伸手拉你一把。 明湛恍然大悟,他想了想拦在了陆以蘅跟前:“我看的出来,你不喜欢静嫔,正好本殿下也不喜欢她,为何你我不能联手扶持?”小殿下义正辞严的很。 哟,举一反三,不错。 “学的不赖。”陆以蘅笑道,明湛想要和一个“不喜的敌人”联手,毕竟嘛,宫里哪有永远的交情和仇恨,你得随机应变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臭小子虽懵懂却不无知。 陆以蘅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指了指小宫门,分道扬镳:“盛华殿右拐不送。” 明湛却迟迟不肯挪动脚步:“你要知道我今儿个可不是专门要拜师的。”纯粹只是为了解一时忧患。 “臣女明白。”一贯的波澜不惊。 “你、你根本就不明白!”明湛突然气恼的直跺脚,“我救了你,你应该知恩图报,你说谨遵太后旨,意思就是,你也非诚心想要我这个徒弟,是不是!”明湛年纪虽小可心里看的明白,陆以蘅当时接受他的拜师茶只是因为李太后和静嫔的缘故,也许这个小将军压根也看不起他这个不受宠的殿下。 明湛不知为什么心里憋屈难受的要气炸,突得脑袋上有纤细指尖触过,拂去发顶飘零花瓣,那是与凤明邪温软花香不同的凛凛气息,就好像这个征西飒沓的姑娘从那广阔无际天地中带回来的一种自由气息。 明湛一晃神,只看到宫道上陆以蘅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正懒洋洋摆手道—— “小徒儿,还不快去面壁思过。”当师父的,还在等你这“修行”结束。 明湛一听心里突就乐开了花,陆以蘅是个不喜欢将所思所想坦诚表达在言辞上的人,她说出口的,就是真心实意。 小将军打从心眼里认真的收下他这个徒儿了! 明湛手舞足蹈又觉自己太过失态忙轻咳一声掩饰,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转过鞋跟。 夜风摇影吹落梅花二三。 陆以蘅回魏国公府才至半道就洋洋洒洒的下起了雪,闭市晚的小贩行色匆匆擦肩而过,鹅毛大雪降在发髻、眼睫、鼻尖,她不慌不忙反成了盛京雪夜中最悠哉的身影。 一路行来寂寂昏冥。 突地,有抹光晕绽在眼帘,幽闭小巷中的光影隐约闪烁,陆以蘅怔了怔神,竟是青鸢倚着国公府大门打瞌睡。 她心疼又感动的上前去折下清水灯,丫鬟被惊醒了,睡眼惺忪:“小姐,您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陆以蘅揽她进屋:“在宫里看了场大戏。” “大戏?”青鸢一下子就清醒兴奋了,“是《拜月亭》还是《救风尘》啊?”她也喜欢听戏,只是入宫后就在也没了机会,说着小丫鬟还翘着兰花指走了个小碎步。 陆以蘅哑然失笑:“鸿门宴。” 青鸢愕然捂嘴就追着自家小姐把午后的事都打听了个清楚,她还挺义愤填膺的:“小姐以后还是少去后宫走动,否则改明儿,谁家娘娘窗台的花盆跌碎了还得怪您晦气呢。” 听听,这是真理。 青鸢在内务府的时候宫廷小八卦听多了,深宫娇宠们怎么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安罪名她一清二楚,小公主生个孩子见了红还地逮个“罪魁祸首”怪在陆家小姐身上,岂有这等道理。 小丫鬟唠唠叨叨的,然还是眉飞色舞的:“毕竟是喜事,秦大人得知可要高兴坏了,”她见陆以蘅进了内堂,忙将新炭重新添进暖炉中,顺手替她解下披风,肩头已堆积了薄薄的雪花层,“今晚上的大雪看来不会停呢,小姐可要多添条锦被?”青鸢跟个小管家似的,吃穿住行冷一分热一分都掐算的准。 “不必,你去歇着便好。”陆以蘅打发,青鸢来后黑眼圈只多不少。 眼见丫鬟转过拐角入了房,她吹熄了烛火却懒上床榻,反而抱着锦被轻裘和衣滚进了长椅窝了个舒服姿势。 不知为何,像是养成了个不善的习惯。 只喜欢这般拥挤在小小长椅上,好像才能保有凤小王爷几次三番带给她的温暖和安全,今儿个的乌烟瘴气的确叫她困顿疲乏,屋外大雪罗下扑朔声令人昏昏欲睡,熏香烟袅朦胧间,她只觉得被一团温软裹挟,像带着三分雪后清湛的桃花香。 令人沉醉不愿醒。 这一觉睡的难得沉稳香甜,她听到耳边不断叽喳的翠雀鸟鸣才悠悠转醒,四周天光大亮,她裹着狐裘下意识的翻了个身,心头一咯噔差点忘记自己是睡在椅上却没有意料中的跌落感,陆以蘅神志“噌”惊醒,几乎是蹦跳起来,才愕然发现—— 她不在魏国公府中。 或者说,她压根不是睡在堂屋内。 这是一个小帐篷,铺着厚厚的羊绒毯镶着金边绣花,同样有暖炉熏香,帐篷一角堆着漫漫书卷,对,书卷上正有只黑猫儿蜷缩着打瞌睡,陆以蘅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她狠狠掐了把胳膊,疼的呲牙咧嘴。 偶有两缕的寒风透过帐篷钻入,带着霜雪气息也带着山间鸟鸣,这里—— 这里,分明是玉璋山! 陆以蘅倒抽一口凉气,她夜半三更叫人给“劫”来了玉璋山里?! 还有谁能这么大胆,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人—— “可有念想本王?”外头突得落进带着万年松香气息的问话,陆以蘅不用猜也知道,雪霁初晴下那五彩雀羽该是何等艳情动人。 小姑娘掀帘出帐:“您何时也成了犬吠之盗。”把她给偷出了魏国公府,这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 一整夜的鹅毛大雪将山川染成了白玉,稀薄化水,滴水成冰,充斥天地间的清冽和寒凉,叫人身心为之荡涤。 凤明邪正倚着一树白梅,梅后青松相衬,男人玉骨云杉挑眉时的旖旎缱绻似骄凛艳阳,灼灼折射在白雪也同样折射在雀羽流光,叫陆以蘅莫名面红耳赤起来。 “本王邀自个儿的夫人,可算不得窃。”小王爷言辞凿凿,一颦一笑都叫陆以蘅硬生生添上几分无所适从,明明已经和他过多熟稔,可好似越来越抵不住流风倜傥,三言两语都能挑得她心头小鹿乱撞。 这还没成亲呢,将来不知自己得遭多少的“罪”。 陆以蘅忍不住腹诽。 “您何时回的盛京城?” “昨夜,”男人言简意赅,“听说宫里有喜事。”言下之意便是他还未进宫先来了魏国公府。 陆以蘅有些错愕:“您不去瞧瞧?”毕竟他可是明玥公主正儿八经的皇叔。 凤明邪寥寥摆手更无兴致:“又不是本王的孩子。”有什么可瞧的,他抬袖一扬,将手里的马鞭掷给陆以蘅,见那姑娘满脸不解困惑,响指一叩,松后踢踢踏踏的踱出两匹银白骏马。 第二百七十章 飒沓冬猎行 骏马与雪色几乎融为一体,鬃毛飘散、豪迈剽悍,一看便是万里挑一的神驹。 “这是北戎的千里驹‘绿耳’,本王委塞林马场善养调教许久,”他拍了拍马儿的脖颈捋顺鬃毛,将它交给陆以蘅,那姑娘眼睛都发了直,“你在南屏时每年都上山小住,渔牧狩猎无所不为,来了盛京城可享受不了这番悠哉快意。” 这是陆以蘅一早就告诉过凤明邪的,她有一位不世出的师父住在云深不知处,教观星辨风、渔牧狩猎,每年都要陪同小住一月,自打来了盛京都抛诸脑后。 陆家姑娘对凤小王爷的行事作为每每都出乎意料却又感动身受:“您这是……” “冬雪狩猎,欢喜吗?”男人已跃身上马,一席五彩雀羽映衬白雪皑皑就真如将大晏的富丽堂皇都明目照张的宣泄,他潇洒扬袖将马后系着的弓箭丢给陆以蘅,“玉璋千里延绵,今日,便是你我的战场。” 陆以蘅哈的大笑接下弓箭轻抚爱不释手,难得此刻心情放飞如同略过青天的小鸟,她不客气翻身上马,荆钗布裙笑靥如花:“小王爷,输了,可不许叫苦连天。” “笑话。” 这是皇家狩猎场,自然是手底下见真功夫! 陆以蘅眉开眼笑正要挥鞭策马,突得手腕叫那男人捉住了,他并肩而行,眉眼间似能倒影出落花暗香,不,哪里是梅花,分明是缱绻旖旎的桃花。 “你还没有回答本王,可有念想。”男人没忘记那姑娘转话题的能力是一流,他离京数日,陆家姑娘可否如隔三秋? 总之,他是。 陆以蘅一愣,凤明邪那张蛊惑人心的脸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要触碰上她的,陆以蘅心头发憷却微微酸软好像落进了柔情万种里,无法自拔。 小姑娘轻抽口气眼睫如扇眨了眨,突得俯身,带着清冷雪花气息的吻落在凤明邪的唇角,一触即逝。 有没有想我。 有。 她的眼睛都在说——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驾——陆以蘅可还学不会这般豪迈大咧的宣扬情绪,脸一红扬鞭策马,银白宝驹刹成了皑皑风影,青松红梅相得益彰。 凤明邪收纳下她的暧昧小心思,陆以蘅素色的裙摆有着艳红的绣花,一缕一缕就似穿梭在银川中夺目璀璨的星陨,那姑娘低声驾喝可没有世家千金的娇蛮和拘谨。 搭弓上箭,一气呵成。 驾下四蹄翻腾,长鬃飞扬,马蹄还未轻跃她却似已料到接下来所有的起伏,冰天雪地正是她陆以蘅大展身手的好时机,屏气凝神只需一瞬,箭在弦上的电光火石间,身后已发出一声尾弦清音,银箭如同一抹流星直击向前方的枯枝白雪中! 嗤。 远处趴伏蠕动的身影被箭矢刺中后腿痉挛的颤抖两下,是一只雪狐。 陆以蘅当然知道,身后的男人快她一步拿下了猎物,小姑娘没有更多的错愕,她满弓在手恰听闻苍穹顶上有鸟雀清鸣,嗡——箭矢飞迸,头顶的小雀“啪嗒”掉落在马前。 那姑娘挑眉,今儿个比的是数量,她可不会输,还俏生生的扭头刻意挑衅示威的瞅了瞅凤小王爷。 竟是燃起了不小的斗志。 银鞍白马,意气风发。 大学封山,狩猎场里豢养的野物都得出来觅食,不消多时这两人就可满载而归。 “收了个徒儿,阿蘅如今是春风得意。”凤明邪这家伙虽不在盛京却从来对京城了若指掌,瞧着陆以蘅脸上洋溢的欢愉他突然觉得姑娘家就该这般骄傲洒脱才是真性子。 陆以蘅见怪不怪:“不正如了小王爷的愿,”她勒停马缰,那白马似也懂得人性人情,连鼻息间的呼哧声都凝了起来,四蹄在雪地里反复踢踏却没什么声响,陆以蘅眯起眼,弓弦已拉如满月,“您可知秦大人前段日子出城了。” 恰巧没赶上自己孩子的出生,可惜。 凤明邪掸了掸五彩雀羽,腿脚轻夹马腹,他的马儿也跟他一般的懒散性子,缓缓踏上前来:“太后防着太子殿下,可九五之尊不傻,”别瞧着盛京城里表面风平浪静,私底下早就成了一团泥浆,每一件小事的背后都可牵扯出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若看不明白,明日的风头就辨不清,“吏部兵部发了文书去往广乐。” “广乐?”陆以蘅一愣,手里的弓弦微松,“喀”铁箭头扎在了前方的树干,一只松狸惊慌失措的溜烟窜上了树梢。 百步穿杨也有一疏啊。 小姑娘想了想:“他要借晋王殿下来乱东宫,演一场戏。” 凤明邪点头,当初可以稳东宫,如今也可以提晋王再加上皇家书院近来增添了不少的新学士,各宫嫔妾都在给自己的儿子物色好师父将来可以相助一臂之力,皇子们个顶个都是好苗子,再过几年,太子殿下可绝没有如今这般稳固的地位了。 东宫心知肚明,对于收权纳权无可厚非,然身为天子,可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这般明目张胆。 “可臣女依然有些困惑……”陆以蘅锁眉,眼睛盯着那只慌不择路的小松狸,它爬到了最高的树枝正呆呆地俯瞰周遭,她重新搭弓上箭,箭矢稳稳对准它的身体,就在分崩离析的那瞬,突—— 陆以蘅侧身一倾,银箭挪下半轮,嗤——激射出去的时候不再是朝着树梢,而是不远处树底下被白雪皑皑覆盖的小丘,姑娘随着箭音飞迅人已跃下马挡在了凤明邪跟前。 几乎在那瞬,雪色“呯”被炸开了丘! 枯枝下竟掩藏数人,被陆以蘅这突如其来的箭矢所惊,稀疏的腥味在雪中格外清晰,有人受了伤。 这几个刺客一身雪戎装扮倒是极佳的隐匿方式,若不仔细则同雪地里潜行夜伏的白狼,幸得陆以蘅眼明手快,否则疏忽之下难免要着了道。 “看来玉璋山里也不清净,”陆以蘅嗤笑,这世道哪来什么干净地儿,是自己妄想了,她的好心情全叫这些人毁了,冲谁来的无关紧要,陆家姑娘一把抓过白马身侧捆绑的银枪,“这便不劳王爷您动手了!” 区区几个鼠窃狗偷之辈,还入不了她的眼。 反手转枪,陆以蘅委身躲过两人左右夹击,花枪自背后一略便虚势进退疾如闪电,锋锐尖刺与把柄齐眉,红缨开出了梨花在雪色中绽放,激得敌手横臂半挡,她眼明手快抬脚就踢在那人膝盖,刺客闷声抖落浑身雪花时,陆以蘅的手已经抓过他衣襟横摔过肩,那劲道大巧令这成年男人猝不及防! 呯地一下,龇牙咧嘴翻滚成了雪球。 陆以蘅横眉,眼底不现愠怒,仿佛在看着几个不入流的小丑。 凤明邪不慌不忙还眉开眼笑的,也不瞧瞧这些贼人的对手是谁,征西小将军可是赤手空拳打死过山野猛虎的姑娘。 哈! 男人欣赏的更是那姑娘矫健利落的身姿,一静一动都能轻而易举吸引所有目光,突地——青松石岩后窜出一道不同于雪色的身影,棕色衣衫不再是为隐藏,目标自然是那后头的凤明邪,陆以蘅见状挽手长枪便刺,回身想要去拦截那图谋不轨之人却被跟前围困的雪衣刺客挡下了道。 果然是想要拖住她。 “小心!”陆以蘅厉喝,对于凤明邪的身手她是百般信得过却免不了心头紧张,惊慌之下竟未来得及躲开乍现的寒光,细小血口刺痛在臂弯将她的长袖割裂。 凤明邪当是早看出了那些刺客的意图,来人的五爪探到他身前时,男人退身一跃,五彩雀羽如同夏日里翻飞炫目的花色,那人反映倒是极快伸手就掠进了凤明邪素色月白的长衫里,男人眯眼震袖,雀羽捆住了刺客的臂弯旋身一拧,棕衣人的手肘被裹挟似充斥发憷的力道,腕节麻痹“啪”地一下就被拿捏住。 “是谁告诉你的?”凤明邪近在咫尺的唇擦过刺客耳畔,带着千山新雪后的暗香和凛冽,好家伙,目标很明确嘛。 那棕衣刺客浑身一顿拧着手劲翻身躲过钳制,指尖银光夹着锋锐刀片割裂凤明邪的衣襟,折下了一尾凤羽。 陆以蘅已跃身上来一把按住那人的肩膀拗下腕力就要向下压去,那棕衣人见势不妙,拂袖挣脱啸声嘹亮,竟在一瞬之间脱困鸟兽散去。 凤明邪和陆以蘅对望一眼谁也没有追。 “刺客通常是为杀人,他们不是,倒像极了试探,”陆家姑娘眼力不差,那棕衣人几次三番想要去折凤明邪衣襟内的东西,这男人带了什么在身上遭人觊觎,“王爷回京的消息,有几人知?” 看来,盛京城的太平,到头了。 陆以蘅头脑清晰,一针见血。 凤明邪已眼尖瞧见她自己都不在意的伤口,金丝锦帕覆上了血痕,男人指尖灵巧的很,那姑娘才刚察觉低头,这厢已完好包扎,瞧不出,皇亲国戚挺擅长照顾他人。 “喜欢本王这花里胡哨的,还是秦大人那一清二白?” 他置若罔闻,反问道。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太后寿宴起 小王爷这张嘴能管的住,陆以蘅会更谢天谢地,这都什么和什么?秦徵——她绞尽脑汁的回想,好似有那么回事,去年疫病时秦大人替自己包扎过肩膀的伤口,大学士是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之人,喜欢用素色帕子着锦绣小花。 陆家姑娘顿就气恼上头了,你和这男人说正事儿,他却在那风轻云淡插科打诨,吃的哪门子飞醋。 凤明邪一笑置之掸去方才因为打斗落在肩头的雪点,倒是瞧见头顶的梅花开的恰好刚伸手折下,就发现陆以蘅蹙着眉,一双小手冲他衣襟摸来,嘴里还不停念叨。 “您该不是又带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实说,这男人浑身上下神秘兮兮的,有人要他项上人头,有人要他护身之命,保不准哪天又给她个惊吓,只是陆以蘅这叨叨还没完细腰就叫人给顺势搂住,整个人猝不及防扑进他怀里,耳边暗香遗落,梅花已簪在了鬓边。 “有阿蘅在,何需担心?”男人坦然处之的很。 陆以蘅脸上一烫反而更紧绷,得,她成了这家伙的随身保镖不成,真是想狠狠照着胸膛一拳下去,可这手偏就软趴趴的贴服在他身上,轻而易举就能化去她一身的戾气:“亭大人呢?” 平日里那个不苟言笑的护卫不是鞍前马后的,凤明邪受点儿威胁他跳的比谁都高,今天人家都欺到头顶了,怎么不见影。 “本王命他随同各府送来的贺礼先行回宫。”现在?现在恐怕埋在礼单中忙着和礼部内务府交接,头都抬不起来吧。 啧啧,这等麻烦事,凤明邪半点也不想沾。 陆以蘅突然有点同情东亭,与其说像个护卫,不如说更像个大总管:“您就可劲使唤他吧。”她努努嘴突得腿脚一绊呲牙咧嘴的摸了摸膝盖。 “伤还没好?”凤明邪瞧见了,也不等她回答,跃身上马一把将陆以蘅也揽上了马背。 膝盖虽看起来痊愈了却始终留下病根,冰天雪地容易伤筋动骨,失了原本飒沓天地的潇洒。 “不碍事,只是冷风吹多了,”陆以蘅摇头倒也不挣扎,任由凤明邪牵着银鞍白马踢踏缓行,“您不打算追究?”她是在说方才那些小动作的“刺客”。 “啧,”凤明邪满不在乎,“盛京城想要你我项上人头者,只多不少。” 大实话。 风小王爷恣意妄为,陆家姑娘冥顽不灵,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深恶痛绝,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陆以蘅反笑。 银装素裹是盛京难能可贵的美景之一,清晨闻钟,幕时起鼓,天地肃清霜。 所以陆家姑娘回到魏国公府已是三天后。 不察觉府内竟是一片欢声笑语,许久不见的岳池和小丫鬟青鸢正聊的热火朝天。 “你俩倒成了好姐妹。”陆以蘅惊喜惊讶,酸溜溜地逗她。 青鸢就着急了,忙挽住陆以蘅的臂弯:“岳池姐姐心直口快又会好多我不会的,八宝金卷、水晶叶子、熘蟹黄儿……都是御膳房师傅最拿手的,奴婢正想跟她好好学一手,”她兴奋的很,“再说奴婢学会了,受益的还不是小姐您。” 这话在理的很,陆以蘅表示无法反驳。 她想念岳池的红梅香珠已经太久太久了,陆以蘅笑吟吟对上那花枝招展的女人,数月不见反而更加娇美动人,这不,早就心有灵犀的做了一桌子晚膳。 难怪,她还没进屋呢,肚子先叫了起来。 陆以蘅感慨,可惜了,小王爷没能来——凤明邪赶着回宫里准备太后的大寿事宜,陆以蘅也是方才回到了国公府才知晓,这三天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凤小王爷都将心思花在了她身上。 岳池闻言还挑眉傲娇极了:“这可是奴家亲自为陆小姐您准备的。” 王爷没这口福! 陆以蘅哈哈大笑,千恩万谢。 几个姑娘凑了一桌,青鸢最是开怀:“自打苏小将军离了盛京回怀容,魏国公府冷清了许多。”苏一粥没走前常来走动,今儿个上方揭瓦,明儿个下池抓鱼,青鸢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还有点喜欢这个不拘一格的少年郎。 “岂会,你们府上名门大户了,京城里的权贵怕是急着示好呢。” 青鸢支着下颌:“说的是不差,有点儿名望声威的世家都想和咱们沾亲带故的攀,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是……”小丫鬟哀叹,她说不清道不明,“喏,江维航大人偶尔也来找小姐,他从不送礼,可是,奴婢却觉得他人好极了。” 岳池和陆以蘅对望一眼,笑道:“你觉得那些送礼的大人都不好?” 青鸢连忙摇头:“他们都比不上江大人好。”青鸢还分得清谁真心真意,谁虚以委蛇。 陆以蘅正夹着八珍的筷子就顿了顿,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花奴,和青鸢一般大小相近容貌,她说,小姐,热闹都是别人的,春光三月冷暖自知—— 而她的三姐姐,就这么坐在堂屋的那头,笑靥如花,就像,如今的岳池。 那艳媚女子伸手在青鸢额头一戳,嗔道:“小小年纪就变得这么世故,是想和你家小姐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哪是世故,分明清醒。 然人生在世,若不糊涂两分,又怎么越过坎坷。 青鸢满不在乎的嘟嘴:“我倒是想和陆小姐一样哩。”武艺出众、英姿飒沓,都成盛京城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了。 这一点岳池最有说话权。 她原本是阅华斋的主事,如今有多少闺房姐妹三句不离陆家小姐,连即将要到来的太后大寿在她们口中都逊色三分,毕竟皇亲国戚与小老百姓终究隔着那一堵红墙青瓦。 这段时日大街小巷充斥喜悦,过亥时的宵禁也取消了,大有一番与民同乐的气氛。 尤其李太后近几年来潜心修佛已许久没有大设喜宴,如今明玥公主诞下孩子于她已四世同堂,自应该大张旗鼓的欢庆一番。 各州府衙为太后备上的寿礼还在马不停蹄的运送禁宫,夜幕还未降临,宫中早已流光飞舞。 今夜贺寿,太辰园中,大宴群臣。 汪得福忙里忙外不可开交,一方面得照顾还在御书房批折子的九五之尊,一方面得听着小太监们汇报太辰园里的准备事项,哪边都不可耽误。 他回头看到天子依旧埋头于龙案文书,似乎一点儿也没被宫内的氛围所影响感染。 “陛下,一会儿太辰园里座无虚席,您可得早些过去。”老太监小心翼翼的提醒,您的母后今日是寿星,您是最大最重要的座上宾,是时候放松片刻。 天子点点头揉了揉鼻梁,一看外头天色也不早了:“去,去偏殿的膳房将汤药端来,朕先喝了省得她老人家担心。”一日三药,李太后次次叮嘱着不敢怠慢。 汪公公眉开眼笑忙退身下去,母慈子孝,果真典范。 “呼哧”,寒风从殿门掠过吹熄了堂中唯一的烛火,落日已下,一片昏暝。 天子眼眸微抬,他不意外,似知道来者是谁。 “朕的手底下能人异士不少,唯独不听话的狗最叫人烦心。”九五之尊的声音阴沉低哑,指尖缓慢敲打着龙案。 一下一下,仿佛斟酌。 “属下知错。”清冷干练的声音冒出才发现堂下不知何时已站着一道身影,看不清容貌,想来应是百起司。 天子将手里的折子细心叠好:“朕听说当初永兆的军队追上了北戎皇子。”那些发生在荒漠的事,就算是天子也只能靠着风声来辨别。 “是。”陆以蘅的确是围困了赫图吉雅。 “为何没有杀了他。” “边城遭袭。”这些众所周知。 “别拿这些托词糊弄,朕问的是,他。”龙椅上的男人站起身,就好像阴影之中变成了某种危险的庞然大物,你回答的每一个字眼只要不合衬了心意,下一刻也会身首分离。 他,是谁? 除了凤明邪,别无旁人。 那个横行无忌的男人,是不是也见到了赫图吉雅,如果是,为何没有将仇敌的项上人头提来,追其原因,莫非,堂堂大晏的皇亲国戚与北戎皇子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属下,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忠。” “不敢谎瞒,属下确不知情。”几乎可以听到堂下人回话的喘息,百起司是天子的走狗,文武百官弃如敝履恨不得杀之后快,他们就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罢了。 “不敢,就是玉璋山行事的理由和借口?”天子挑眉,百起司的人跑到玉璋山去“行刺”小王爷,可不是他这个皇帝授意的,“要知道,你所有的正大光明,都是朕给予的。” 那人轻抽口气,忙叩首:“属下正是想探清当初北戎阵前发生的一切。”他门不是为杀人,而是试探,在凤明邪的身上究竟有了什么把柄。 “这么说,还是忠心,”九五之尊不置可否的拨弄了下指尖,缓缓从玉阶上下来,“朕要你准备的东西,可都置好了?” 低笑落在沉闷殿内,没有喜庆,唯有,阴谋。 第二百七十二章 未来太子妃 太辰园里早已宾客满座。 除了盛京城里的文武百官,就连封地外放的侯爷都不远千里带着家眷前来恭祝,少不了世家千金、名门淑女,瞧,正与后宫那些娇俏女眷相谈甚欢,从那一张张欢欣脸庞上可分不出哪真心哪虚情,毕竟在这“大观园”中皇亲国戚随处可见,你若是姿容出众又气质上佳留下了好印象,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环肥燕瘦、秀外慧中,即便阅人无数也要被这些千娇百媚的小金钗给晃花了眼。 然,要说别具一格,还得数咱们陆家姑娘。 难得,她今日不再是荆钗布裙,一身潋红暗金艳裳,绢绣五翟凌云在衣襟裙摆镶下细丝雀羽,碎玉如星、光艳如霞,饶是那些整日里与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都大吃一惊。 不得了。 斜髻挽花在侧,锦裘包裹着颈项,暖融融更添娇俏,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若你不说这是陆以蘅,兴许还以为是哪位世家侯爷的名门千金。 “哟,这不是……这不是陆小将军吗!”邱廉上上下下打量了三圈才敢认,习惯了好兄弟似的刚想要拍拍她肩头,这伸出去的手连忙缩了回来,使不得使不得,今儿个这架势,得把陆家姑娘当成个女人。 陆以蘅还不太习惯周遭新奇探究的目光,只觉得这身华服反而令浑身发烫,脚下一绊,身子一斜,邱廉忙搀了把。 “让邱大人见笑了,”她不喜欢繁琐的衣物,更不习惯这些金钗环佩摇曳生姿,老实说,刚踏进宫门她就后悔了,恨不得立马去换上荆钗布裙,“这衣衫不衬的很。” “哎,别别别,”邱廉大笑,他看出来陆以蘅是因为不习惯珠玉随风的穗带而绊住了脚跟,“这不叫咱大开眼界吗,小将军怎么今儿个突然想通了?”陆以蘅姿容不差,只是习惯了那“不修边幅”的模样,一上战场就整日在男人堆里打滚。 陆以蘅有些怨怼的瞥眼,望了望那不远处皇亲国戚们正如常寒暄。 邱廉立马懂了,这当然不是陆家姑娘的想法,而是,凤明邪——小王爷早早的就命人纳云锦锁翠珠裁制了这般华美艳丽的衣衫就为了太后寿宴。 用心良苦啊。 可不是—— “你这份荣光,怕是要将未来‘太子妃’都比下去了。” “太子妃?”陆以蘅心里一咯噔,大晏东宫还没有娶妻纳妾,何来这一说。 邱廉指了指珠光宝气女眷扎堆的梅花丛,胭脂甜酒气似能飘散到鼻尖:“你这段日子在家休养自是没有听说,今年榆阳侯带着夫人和他的嫡长女远道而来,你说还能有什么心思?”邱大人挑眉。 “已经定了?”陆以蘅吃惊道。 “还未宣布,”突得有清声自两人身后传来,陆以蘅扭头一瞧,正是盛京府尹江维航,男人眼底还有着淡淡的淤青想来偶尔还因夜半伤神,只是不再显得那么憔悴,陆以蘅稍显宽心,那男人示意抬眼,“榆阳侯杨昇有一夫人两妾侍,年近三十五才有了第一个女儿,老来得子自是欢喜一场,说来也怪,这嫡长女出生后,妾侍们接二连三的有了身孕,如今膝下还有两子一女,所有人都说是这位长女杨素嫦带来了福气,于是乎全家都将她如珠似宝的捧着,就连那两个儿子都不敢在这小姐面前造次。” 很好,地位极高。 “江大人厉害啊,”邱廉展眉,“您少说了,榆阳侯当年外出作战三年功勋不小,如今掌握着华榆地区所有的军事军备,太子娶了他女儿则如虎添翼,况且太后与侯爷夫人相见如故,喜上加喜。” 如此,背景深厚。 这位嫡长女显然是李太后一早就相给了东宫太子的女人,今儿个,就是特地领来,昭告天下的。 有眼见力的人都心知肚明,那姑娘正围坐在老人身边也不知被什么话逗得花枝乱颤,周遭嫔妃们一路跟着笑,眼底里多生三分谄媚。 陆以蘅抬眼,恰巧,那名门小姐如有预料一般扭头望来,两人的目光在太辰园的白梅凛香中怦然交错,杨素嫦是个少见的美人,面若夹桃似瑞雪出晴,一身烟罗紫轻绡裹着狐裘衬皮肤凝白如雪,只是那了然目光中多增一抹衅然意味令陆以蘅心生诧异,自己可从未冒犯过这位准“太子妃”,何以见她初生敌意? “陆小姐有所不知,”江维航解惑,“侯爷这位女儿与明玥公主有姐妹情谊,虽身在外地却鸿雁传书。”简而言之,千里闺蜜。 难怪,同仇敌忾,怕还听闻了她陆以蘅险些“害”得小公主胎儿不保。 “多谢江大人提醒。”深宫内苑多一个敌人少一个敌人对陆以蘅来说并没有差别,有了底才能坦然处之。 夜风寒凛却不减众人热火朝天的氛围,金铃一响,九五之尊的车驾便到了太辰园,看着大家手忙脚乱,天子笑道:“别坏了诸位的兴致,今儿个,就连朕也得听太后的差遣。” 舞乐不停,欢声笑语更胜,榆阳候连忙趁此机会与天子寒暄,免不了说起华榆地区的军事调动和民生情况,两人竟还聊说的聚精会神兴致勃勃,一旁的李太后就耐不住了。 “这儿可不是朝会,榆阳候的折子都送到了御书房,你们俩就清净清净!”难得有个机会载歌载舞,她捏了捏身边杨杨素嫦的脸蛋儿。 “太后莫怪,爹爹就是这个性子,等不得。”将百姓放在第一位——这没说出口的话耐人寻味,杨家女儿声音甜美娇柔的很。 九五之尊抬首望来,乍现惊艳:“榆阳候,这就是你藏了十多年的女儿?上一回见,她可还只有……”天子笔划了下,“只有这么高,如今亭亭玉立、大家闺秀,好,好的很。” 这姑娘艳丽动人落落大方可把在场的世家小姐都比了下去。 李太后听着眉开眼笑:“哀家也喜欢的很,老侯爷,”老人家眼角的褶子都带着喜悦,“你可舍得自己这宝贝女儿嫁来盛京城?” 榆阳候和杨素嫦对望一眼皆是震惊。 李太后趁热打铁:“杨家姑娘,知书达理、明艳动人,”她在示意九五之尊斟酌意见,“咱们琛儿不也到了适婚之龄,”李太后挺直了腰身清了清嗓子,“榆阳候,哀家不委屈你女儿,东宫太子妃这位子,如何?” 榆阳候大吃一惊,他知道这次携家眷来京便是想要为杨家寻一门靠山,他的女儿就是最好的筹码,却不知,李太后给予了最好的价码——东宫正妃。 老太后笑靥如花说的是云淡风轻,听起来好似是个玩笑,周遭的嫔妃和文武大臣霎然将目光落在那众星捧月的杨小姐身上。 榆阳候很会分辨情势眼色,他一噎气忙拉着自己的夫人和女儿跪拜在地:“老臣……老臣……”他已激动的热泪盈眶无法言说,女儿是太子妃便是将来的皇后,这可是他们杨家天大的恩赐,这辈子生个女儿当了一国之母,也算是家族的无尚荣耀! “还不快跪谢太后!” 杨素嫦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置信,她以为自己成东宫太子妃的路途并不会那么平坦,毕竟盛京城里盯着这个位子的世家小姐多如牛毛,却不想,李太后轻而易举一句话就将她变成了不可企及的皎月。 杨家,平步青云。 “小女杨素嫦多谢太后指婚!”她声音清脆俏丽,将脑袋狠狠往地上一磕,发髻的珠玉落出玉盘上的清响,格外好听。 李太后心疼极了:“瞧瞧这如花似玉的脸蛋儿,可别弄伤了,陛下,您觉得如何?” 九五之尊对榆阳候一家倒没有什么可置喙的,况且他才刚放了话,今儿个要听太后的吩咐,天子一言九鼎岂有反悔的道理,男人沉声笑道:“朕满意可也得琛儿瞧见佳人风华才行,听闻杨家家教甚严,榆阳候之女学富五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何不,为太后寿宴助个兴。” 这便是,要她献艺,惊艳于百官更要惊艳于东宫殿下。 杨素嫦脸微微一红,福礼起身:“小女学艺不精,今日,便献丑了。”她不推辞,干脆的很。 舞乐曲调突然转变,微扬琴声有如水波潋滟,太辰园中为之一震、屏气凝神,目光纷纷看向梅花丛中那一枝独秀。 凌波微步袜生尘,谁见当时窈窕身,帝王于池中偶遇龙女,琴瑟齐鸣,唱传佳话。 杨素嫦褪下外披绒衣,内着轻盈水色织锦段,长袖翻飞间连鬓角的珠花都随之起舞,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时而似空中浮云又似蜻蜓点水,杨家女身形娇柔一颦一笑都能和衬着鼓点和乐曲高潮,真真是叫场下的文武百官都看傻了眼。 “龙女凌波曲。”陆以蘅已经听出了由来,凌波舞,一眼惊鸿之意。 果然有备而来。 长鬓如云衣似雾,锦茵罗荐承轻步,杨素嫦便如同龙宫仙娥在波涛上随风飘逸。 第二百七十三章 满座皆惊艳 一舞倾城可在预料之中。 杨家这位小姐生的清纯可人然眼角眉梢展露三分妩媚叫人难以抗拒,陆以蘅都得承认自己被拧了心神,她下意识看向东宫,果不其然,太子殿下眼睛一眨不眨的就跟见了天仙,早已沉迷这番美艳娇柔之中。 众人叫好久久不歇。 陆以蘅又瞥向任宰辅,只见那老头子正和一旁的周寄铭大学士交头接耳的,仿佛并没有花心思在未来太子妃身上。 李太后喜上眉梢:“好好好,多年没有见到这般婀娜身姿,哀家记得晚伶你当年就是一舞惊艳了襄城得了侯爷青眼。” 晚伶便是榆阳候夫人的闺名,世家小姐养在深闺,候爷有幸在花舟赛上见其舞姿才发了愿非她不娶。 侯爷夫人慈眉善目更显雍容端庄,她一笑就能看出年轻时那沉鱼落雁的美貌影子,如今女儿在舞艺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惊艳于文武百官着实给他们杨家长了不少荣光。 “您这是谬赞了。”老妇人笑道。 “不,不枉明玥总在哀家耳边提起,闻名不如见面,”李太后笑吟吟地示意侯爷夫人顺着目光望去,正是目不转睛的太子殿下,显然,佳人抓住了他的心思,两位老人家相视一笑,李太后已经摘下了手中的翠玉佛眼镯,“这可是哀家戴了二十年的随身物,当年去天法寺恰遇主持圆寂留下了一颗舍利,哀家特地命人打造成了佛眼珠,今儿个,算是为这镯子找到了新主人。” 言下之意,便是要赠与杨素嫦。 杨老夫人一听惊愕惊喜,嘴里忍不住推辞道:“太后,这使不得、使不得啊!”此物何等尊贵珍惜,杨家小女怎么配得上呢。 李太后满不在乎:“哀家今天开心,瞧见她就欢喜,怎地不行?!” 一旁的静嫔见状忙上前来来领下了佛珠,与其让这两位僵持着不如她来做个和事佬,小妃子言笑晏晏就将镯子套在了杨素嫦腕上,那姑娘哪里敢不从,只是跪着谢恩久了鼻尖手指都被冷风冻得通红,叫静嫔看了心生不忍,她把红色羽纱面的白狐皮鹤氅披在了杨小姐身上轻柔安抚着。 这便是,李太后认下了孙媳妇。 杨素嫦还未从场中央退下,就已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多谢太后厚爱,只是,素嫦还有个不情之请。”她昂起头,宫灯流光落在眼睫似有天星闪烁。 “但说无妨。” 杨素嫦站起身深深吸了口气,吐气如兰:“小女身在中圃,已有七年不曾离城,可却尤为喜欢听书杂演,自时常耳闻盛京传奇,陆小姐,”她的声音清脆俏丽,像是深冬夜里啼鸣的莺雀,这几个字一出,所有人都倒抽口气,那姑娘的目光已然落在了座下陆以蘅身上,“您是魏国公之女又是征西小将军,定有番过人之艺,家父榆阳候爷身经百战,可我养在闺门就如拥居井底,今日见到巾帼红颜难免心生艳羡。” 她话里有话,却滴水不漏。 表面上夸赞了陆以蘅,可再风光无限也不过是流传在贩夫走卒和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然那娇滴滴的嗓音带着委婉惜情,就似一个不识愁滋味的大小姐对于银鞍白马少女的渴望和羡慕。 榆阳候听出来了,脸色一板轻斥到:“素嫦,没规没矩,怎可如此与小将军说话?”这不是明言在挑衅吗,老侯爷赔着笑,生怕别人看不出这是红脸白脸唱戏呢。 静嫔被杨家小姐的大胆给惊住了,她小心翼翼琢磨着李太后的想法,只见老狐狸正抿着茶水佯装什么也没听到。 心理便有了数。 杨素嫦在榆阳地区是天之骄女,七窍玲珑心加上一张巧嘴哪儿有她走不出的理:“爹爹寻常教导女儿直言不讳,女儿心慕已久怎就不允了,”她弯眉微微一笑,只是笑里藏刀,“南屏陆家四代名臣,自是有着不输旁人的教导和素养,不知今日我杨素嫦可否有幸一度。” 一睹? 是一较高下吧。 陆以蘅眯了眯眼,心下已有所备,太辰园众人低呼溢出。 邱廉一把抓住了陆以蘅的衣袂,冲她轻轻摇了摇头,莫要争这一时的意气—— 杨素嫦如今风头正盛是故意来挑衅的,瞧瞧文武百官太后陛下都没有半分要阻止的意思,他们都在等待、在权衡,你以为是两个姑娘家在互相争“宠”,不,杨素嫦与陆以蘅,便是东宫太子和凤阳王爷—— 大臣们既不愿惹是生非又想要隔岸观火,他们在猜忌推测,究竟谁更能主导盛京城的风火运势。 陆以蘅本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向来不爱自己吃半点儿亏,尤其是人家欺到了头顶摆明要为那骄矜公主撒气儿呢,呵,陆小将军凉薄一笑,寥寥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皇亲国戚。 梅花玉树下的五彩雀羽更是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好像从头至尾,那男人都没有在意倾国倾城杨素嫦究竟跳了什么舞说了什么话。 陆以蘅突然笑了,带着张狂放肆,让原本紧张兮兮的邱廉都为之一撼。 “杨大小姐过谦也过誉,我陆以蘅说穿了不过是个盛京城的武夫罢了,论琴棋书画、吟诗作对自愧不如,然,杨小姐既然开口,我若不应岂非不予老侯爷人情。”她还深深朝着榆阳候恭敬行礼,惹的那老头儿面红耳赤连连摆手。 陆以蘅不就在说,杨素嫦还不够资格令她下场一较,只是因为她父亲曾功勋卓著入了魏国公府小姐的眼罢了。 面子,给的是榆阳候,而非你杨素嫦。 梅花从中的狐裘小姐嘴角微微一抽,佯装不懂:“敢问,以何所应?” “舞。” 陆以蘅想也未想,脱口而出。 舞。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陆家姑娘要,舞? 先别说方才杨素嫦那一曲龙女凌波舞着实妖娆早已先声夺人,妩媚出尘、千娇百媚,论姿态论技巧,你是无论无何也难出其右,舞,岂非自讨没趣?再说了,陆以蘅——陆以蘅这整天在男人堆里打交道,不是上战场就是在上战场的路上,这样一个姑娘,会跳舞? 难以置信。 邱廉张着的嘴巴就没合拢,他只觉得陆以蘅分明意气用事:“喂,陆小姐,你、你跳过舞吗?”没听说也没见过呀,他压低声咬耳朵,“惊鸿舞还是霓裳羽衣舞?” 陆以蘅白了他一眼还说的义正辞严:“不会。” 邱廉一拍脑门。 整个禁城都要看一场新奇的笑话,两年来只知晓魏国公府的骁勇善战却不知藏起来的小金钗还能如何惊为天人。 “闻所未闻。”江维航喃喃也面露难色,他和陆婉瑜有过一段交往可从未听她提及。 谁不是定格那一副吃了西瓜险些噎死的表情。 白梅落英于陆以蘅的红衣艳裳,金丝绣花带着银鳞流光,似波澜壮阔的河图染了别致江山小雪。 宫乐一变曲调沉寂,顿将太辰园所有鼎沸的人声都淹没了下去,陆以蘅敛神拂落梅花,目光凛凛,她并不着急,相较于杨素嫦,这甚至不似舞曲的开场。 邱廉改捏江维航的袖子,他比花树中央的姑娘还要紧张。 突地,那曲调中传来一声凄冷长啸,似孤雁哀鸣、似苍鹰激飞,电光火石唯见花间月下那流光盈灼中有银链如雪,乍然而出,银屏跌碎、弦冷凝绝,突如鼓点踩踏、铁骑轰鸣,陆以蘅身如雏燕轻盈,腰身红丝绦裹挟着银光便流泻玉树。 剑。 竟是一把雪色软银剑! 周身银辉、长剑如芒。 红衣翩跹与那抹雪色飒练的身影相融合,剑光将落英分离又趁着舞袖飞上枝头,千树万树梨花乍开,她腰肢细软随夜风与剑影而倒却又在着地那一刻扯出金丝羽袖,飞仙之状如欲乘风归去。 足不沾尘,轻若游云。 随鼓点躁动,千军万马像是腾起于太辰园中,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乐至章尾竟满场飞扬,惊心动魄、猛厉无比。 那是与杨素嫦截然不同的剑舞,飒沓流星不可相比。 银光剑影与乐声同眠,那磅礴曲调婉转以闭,就如同征战儿郎落叶归根还家寻访,令人既有感慨又有哀思,甚至在那尾音收略时,所有人恍然未觉。 陆以蘅就那样站在白梅树下,灿然一笑,艳若朝霞。 她恭敬朝着堂上那瞠目结舌的李太后,铿锵道:“陆以蘅战前剑舞技艺不精,便代千千万万戍边将士贺太后万寿无疆,愿我大晏国泰民安、千秋万载!” 她喘息时的白雾从唇边落出,明明额头稀疏细汗却惊为天人。 整个太辰园竟安静的连针尖落地都能听闻。 啪、啪、啪—— 清晰的掌声自高位流泻,那是九五之尊,脸上洋溢的是进入太辰园后未见过的欢欣喜悦,众人这才缓过神来纷纷道贺。 精彩绝伦。 一曲剑舞气如虹,言辞、立意皆在家国之上,高下立分,反将那原本惊艳的龙女凌波曲硬生生压成了闺门乐趣小家子气。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太辰起微澜 陆以蘅的剑舞显然将太辰园的氛围撩拨到了最热闹时刻。 九五之尊大笑着跟李太后挤眉弄眼:“不愧、不愧是敢和朕要人的姑娘。”如此看来,分明是叫凤小王爷捡了个宝。 天子的青眼赞赏和陆以蘅掷地有声的寿贺同样令老太后心头震撼久久未能缓过神来,连对色艺不为所动的任宰辅都捋着下颌的小胡子正眼瞧那从梅花中央笑吟吟离开的姑娘。 这魏国公府家的小姐,孑然一身却偏偏好似得了天下最好的荣光。 不,那是她自个儿争来的。 世上可没有平白无故的赐予。 陆以蘅喘了口气这才敢伸手安抚未平的心绪,老实说,她今儿个本是个蹭太后光来内苑吃吃喝喝的小臣子罢了,可从没有想过要在群臣面前出什么风头,如今被杨素嫦一闹,反而推波助澜了一把,她忍不住想要嗔怪着去瞪一眼凤明邪—— 那家伙在金丝艳裳腰际的锦绣玉珠下掩着一把软剑,她本不知小王爷的用意却不想,莫非这男人还能未卜先知知晓自己有这一“劫”不成。 “陆小姐,”只是还没等陆以蘅想个明白,身后清亮亮的声音已唤住了她,是杨素嫦,大小姐急冲冲的追来了梅花树下,眼底似都盛满了羡慕倾心,“陆小姐英姿飒爽,我自愧不如,更不知您原与凤小王爷定了姻亲,方才实在是多有冒犯,大人大量便不要记挂在心。”她俯首装腔作势叫人不忍责怪。 陆以蘅歪了歪脑袋,发髻碎玉与落英纠缠,红衣艳裳站在那水色姑娘跟前反倒像极了梅花丛中乍生的精怪,她挑眉一笑,也装作恍然道:“我以为自个儿的‘恶名’早已传到了榆阳,天下皆知陆以蘅当朝求亲之事,怎么你们中圃城这般孤陋寡闻?” 她这是讥讽反问。 杨素嫦岂会不先把陆以蘅的底给摸个透就来“挑衅”,这可不好笑。 准太子妃嗓子眼一噎,有些挂不住脸面却还保持着盈盈笑意:“不,只是我……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见识过外头的天地。”她是温室娇花、众星捧月,侯爷和夫人都将她看成整个榆阳的掌中宝,可不像某些大咧咧的小姐在男人堆里过活儿。 陆以蘅理解地点点头:“那倒是,躲在闺房养花种草比抛头露面掺和天下大事可娴雅多了。”小将军直言不讳,一个还没坐稳太子妃宝座养在深闺的女人竟也敢在她面前兴风作浪了。 陆以蘅风里来雨里去,见过魑魅魍魉,踏步过尸山骨海,从未惧怕过一分。 杨素嫦听出了她指桑骂槐的意味,在旁人看来,这两位姑娘不打不相识好似还倾盖如故相谈甚欢:“今日太后亲自指婚,许不久我便要在东宫常住,咱们还有许多的时间可以小聚,来日方长嘛,”准太子妃眉眼弯弯,假笑都成了摘不下的面具,她的地位从踏进盛京城的这一刻就已经注定,不需要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的往上爬,“不过素嫦虽孤陋寡闻却也听说小将军您统军带兵不拘小节,时常与侍从皂吏同吃同住同一个帐篷打着滚,陆小姐,您还未出阁,这未免有些毁了伦常,不顾忌自个儿的脸面也要顾虑大晏皇家的门面。” 男女授受不亲。 陆以蘅的眉头微微笼蹙,唇角的弧度没有收敛反而更带放肆,这可是头回,一个女人在她面前指手画脚怪责不检点——哈! 她的确很想笑,因为,杨素嫦的身后已然站着一抹挺拔身影。 “既知自己即将常住东宫,便该时刻谨遵宫中礼仪。”那声音清雅有着王孙公子的傲慢和洒脱也有着几分皇亲国戚不苟言笑时的收敛,五彩雀羽划过杨素嫦的身侧,姣姣月色恰落在男人眼睫洒下光影恍然,慵懒轻慢却昭彰璀璨的张扬放肆。 杨素嫦心头一撼,那男人已将陆以蘅揽进怀里,仿佛在正大光明的宣告,他的理,才是天下道理。 想也知晓是谁。 凤阳王爷,凤明邪。 “阿蘅是凤阳城的女主人,你若还有身为太子妃的自信,就该视她为长辈,将来许还能唤一声‘皇婶’。”男人昂首,素衣下的金银织花绻绻攀附,梅花从脸颊翩跹而过,清风云澜都化成云髻冠带。 杨大小姐咕咚咽了口唾沫,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凤阳王爷,从来只在茶馆评书里偶尔阅见的大晏传说人物,那个富贵荒唐骨,人间真绝色——将陆家姑娘护在身边毫不遮掩的样子,叫人心生艳羡嫉妒。 男人显然是在暗示杨素嫦的没尊没卑。 准太子妃不敢再逞口舌之快,忙躬身行礼,凤明邪眉眼间的春风鉴月叫她不敢直视:“王爷教训的是,素嫦逾矩了。”她急急退身还要佯装笑脸。 “榆阳候的女儿竟这般骄纵尖酸,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大家闺秀却无雍容宽厚之态,凤明邪冷嗤道。 陆以蘅俏生生的歪着脑袋从他衣袖中挣扎出来:“仔细想想,她所言不乏事实。”的确陆以蘅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是跟兵卒们混在一块儿就是与凤明邪眉来眼去暗度陈仓,这样不好不好。 “休想。”男人直截了当,从前的阿蘅是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木头,如今好不容易开窍,可休想做缩头乌龟。 陆以蘅忍不住挥了挥拳头娇嗔:“就您的算盘打的天方地圆滴水不漏。”艳裳银剑,甚至在杨素嫦第一次挑衅时,陆以蘅便斟酌了凤明邪的意见,那男人的默许便是所有的放纵。 他正期待着,自己的好姑娘将那所谓的太子妃给压下去。 凤明邪理所当然:“该让他们都瞧瞧,你可不是仗着本王的风头才至如今这般地位,谁若是惹着陆小将军了,手起刀落可由不得本王做主。” 你为她递一把剑,她就能为你成就百人杀千人斩。 陆以蘅一愣心头酥软,好像满枝的暗香都化成了春水倾泻,这男人到底是真真儿懂自己的人,她摸了摸脸颊突然问道:“臣女今儿个好看吗?”这可是岳池和青鸢花了一个时辰折腾出来的,她头一回有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小心思,不,不为旁人,只想叫凤明邪好好收纳。 男人指尖掠过她发髻落下的珍珠碎玉,琳琅作响,那姑娘眼底眸子都盈满了星辰:“凤明邪有些后悔了。”一人瞧就足以,何必要这天下群臣一同欣赏,他俯身于梅花隐匿中悄悄落在她额头一缕轻吻。 “您这辈子怕是学不会自重。” “本王该的,是早些将婚期定下。”凤小王爷还认真想了想,东宫都快有准太子妃了,怎么他凤阳城的女主人这般难请。 陆以蘅笑而不语,梅花中央的舞姬们飞袖如花,曲调婉转高昂,杯酒觥筹间皇亲国戚们纷纷向李太后献上寿礼。 “您准备了什么?”陆以蘅好奇忍不住发问。 “太后见过大晏的稀奇珍物,谁的贺礼都不足为奇,图个热闹罢了。”凤明邪满不在乎。 “我瞧着,也就榆阳候的礼,才算得人间尤物。”陆以蘅见人头攒动中,老侯爷正带着杨素嫦拜会太子殿下。 说实话,杨素嫦舞姿动人、骄艳妖娆,的确将太子迷的晕头转向。 “许多女人都以为自己是世间最特殊的一个,不过皆是红颜薄命人,”凤明邪语色微凉,“母妃当年宠冠六宫时不光因为容貌还因歌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连宫檐的莺雀都入迷而甘做笼中鸟。”端妃的一生短暂又传奇,宫廷里的女人不缺少美貌和善艺者,然这样精妙绝伦的嗓子定会招惹明刀暗枪。 只要得了圣上青睐,出众便是死穴。 陆以蘅对于红颜薄命的端妃知之甚少,而凤明邪似乎极不愿提及。 “这是天赐也是天劫,花信年华便药石无救,深宫内苑当真能如同李太后这般‘安享晚年’者,少之又少。”杨素嫦一入盛京便是太子妃,她以为自己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而人生真正的磨难还未开场。 凤明邪只觉得可笑。 “王爷,”花树阴影中一直站的毕恭毕敬地东亭轻轻出声提醒,“都备妥了。” 陆以蘅探出脑袋:“哟,亭大人在这儿呢,您怎跟个鬼魅似的来无影去无踪,可曾去国公府见过岳池姑娘?”她摘下桌案的清酒仰首一口灌,打趣道。 是时候学学苏小将军,人生得意须尽欢。 东亭被陆以蘅的话噎着,男女情事他不擅长表露,脸上不由自主燥热,憋着气不吭声。 “把东亭给气傻了,岳池回头得找你算账。”凤明邪在那姑娘额头轻轻戳了戳,那护卫连忙亦步亦趋的跟上自家主人。 李太后一瞧见凤明邪,忙招呼他到跟前,嘴里不知唠唠叨叨说着什么令自己眉开眼笑的话,一旁的静嫔都花枝乱颤,小王爷拂袖间神色微微瞥向陆以蘅,小姑娘正偷着眼睛瞧呢,目光一撞—— 咳、咳咳,她险些被自己这口酒给呛死。 第二百七十五章 李太后大限 凤明邪收回目光,将东亭手上一直恭敬捧着的流苏绸扯下,轻轻抖落。 月华映在珍珠镶丝的锦绣缎面,犹如天星霜雪都纳在瞳底。 是一件大氅。 绮罗金缕,瑶碧璀璨。 女眷席的惊叹不绝在耳。 “银峭沉碧、百素浣锦,线细如发掺以金丝,采寒脉玉髓蚌珠雕琢点缀,耗时三年零三个月,由一百一十八位工匠齐心手制。”凤明邪笑道,声音随着梅香隐匿为这华服更添一缕神秘。 静嫔目不转睛,饶是她入宫见多了珍奇却还未见如此锦缎,一转一眼之间灼灼璀璨恍如世间的珍宝都压不下它半分辉光:“银峭沉碧、百素浣锦……”她喃喃惊讶,“臣妾听说过浣锦,传言这珍惜织料所制的衣物无需清水洗净,便是现一现月光就能令污秽脱落消除,小王爷,当真有此事吗?!” 她的眼睛亮晶晶,好奇又羡慕,想要伸手又不敢伸手,第一回见到稀世珍宝,都像是开了眼界的孩子一样。 “静嫔娘娘何不亲自一试?” “那儿敢,”静嫔连连摆手只道凤明邪打趣消遣她,大晏只此百素浣锦,赠与李太后的寿诞贺礼,谁敢“玷污”,“小王爷也是有心记挂了这么久。”耗时三年,随手一触的点缀物都费尽人力物力才可完达,谁人不知这位大晏太后年轻时格外喜欢珍奇异兽稀世贵宝——就好像,凤阳王爷在为老人家完满一个年少时不可追求的梦。 静嫔偷偷瞧去,老太后也似被这灼目的光华迷了眼,瞠目结舌中不知是惊愕还是惊喜。 “为人臣子亦为人子,应该的。”凤明邪坦然,每个字眼都将敬意爱戴表现的淋漓精致,李太后这么多年来视他如己出是众所周知。 静嫔俏脸一红忍不住催促:“太后,您别愣着,这冬日寒冷、夜深露重的,快披上,大晏朝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还期盼着您长命百岁、万世无忧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大氅悉心为李太后披覆整齐。 厚重温暖的触感从肩头笼罩至全身,李太后的指尖顺着金丝绣花一寸一寸,她的眼神微微动荡,静嫔灵巧的手指正将细带捆绑就好像要将什么千斤重压狠狠栓在她的背脊,李太后突骇道:“松手!” 神色仓皇竟如同见了鬼怪。 静嫔被吓了一跳,听到动静的文武大臣纷纷侧目,李太后恍然回神才觉自己失了态,她揉了揉眉心将大氅笼在身侧牢牢抓紧:“这几天发了魇,有些心烦意乱的,吓着你了……” 静嫔摇摇头:“许是忙着寿宴您太紧张了,”她见那老人家不小心呛着冷气掩唇微微轻咳,忙将抱着捂热了的小暖炉送到她怀中,“太后若是身子不适,臣妾先行送您回宫休憩片刻。” “也好,别让哀家坏了你们的兴致。”李太后不推辞,她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太医院又该叫苦连天。 这冬夜筵席开了半场,吃喝玩乐本已上了风头,舞姬乐师轮番上场,有没有李太后坐镇已并无相干。 周寄铭大学士隔着宫娥的飞花羽袖看到重华殿的马车悄然离去,有些纳闷:“太后身子骨不硬朗着吗?” 怎么这就挺不住了? 任宰辅只是一杯一杯的抿着小酒,这滋味有些耐人寻味:“有人借题发挥恰好戳在了老太婆的心骨上。”他已然明白为何李太后神色有变。 “怎么?”周寄铭不明白,“是小王爷吗?”他左思右想琢磨着,不过是收了件稀世珍宝的大氅,的确,他也为凤明邪的用心良苦惊叹感慨,难道还犯了什么忌讳不成? “太后可不是第一回见百素浣锦。”任安压低声凉薄道,有人啊,还记着仇呢。 周寄铭呲牙,但见任老头对月举杯,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家的事,谁也管不得。 午夜喧嚣至银河满眼,太辰园正要做个不醉不归不夜天,突然,入园的幽静宫道上一盏小灯被打翻在地,哐当,那宫娥惊慌失措“噗通”跪在了九五之尊面前连头也不敢抬起半分,周遭乐声猝停。 “不好了、不好了——陛下,静嫔娘娘让奴婢来通传,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出事儿了!” 满座哗然大惊,酒意瞬间醒了一半。 李太后,出事了。 天子脸色顿变,酒盏倾倒,男人风风火火赶至重华殿时静嫔正跪在外殿哭的梨花带雨:“臣妾方才送太后回宫,这一路都好好的,只是内殿还未走到,她、她一头就栽了下去不省人事,臣妾立马宣了太医……”嫔妃抽抽噎噎的不敢大声。 九五之尊忙掀帘而入,夜风拂进内殿,重华是李太后居住了几十年不曾修葺过的旧殿,床角素色帷帐上挂着一盏陈旧骨铃随风而响,刹是好听,可现在没人有心情去细细聆听,天子只见自己的母亲脸色惨白躺在床榻,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的呼吸正在衰竭,裸露被外的指关节竟显淤青死灰好像被灌了铅又沉重又僵硬,枯槁可怖。 太医院的胡良泰早已候驾在旁,连顾卿洵也是前脚刚被宣来重华殿的。 九五之尊惊魂不定,这岂是什么小伤小痛的征兆,李太后鹤发童颜身体素来安康健朗,怎会突然潦倒不起:“这究竟是怎么了?!” 胡良泰的脑袋压得低低,欲言又止,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敢说:“……老臣之见,是、是中毒之兆。” 特意选在李太后大寿的这一天。 何其恶毒。 “中毒?”天子不可思议,他来来回回踱步,这简直闻所未闻,若说太辰园里的吃食有问题,那所有人都一模一样,怎就太后一人中了毒。 顾卿洵方才为太后诊脉可察觉,她手腕冰冷冰冷的好像一块石头,并且那种僵硬感在不断的顺着手臂蔓延,他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毒药:“臣倒是有些揣测,许非食毒而是虫毒。” 此话一出,静嫔倒是想起来了:“不错,太后进殿前的确臂弯刺痛,说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臣妾以为那不过是冬夜常事罢了……” 胡良泰闻言跳起身也不管是否恭敬合理,抓着李太后的手腕将衣衫捋过臂膀:“顾卿洵。”他沉声一喝,众人纷纷探首望去,果不其然,老太后的小臂上有一个被咬伤的痕迹,外部泛红、内圈泛青,“不是对齿,好生奇怪。”胡太医喃喃,顾卿洵却听明白了,普通的虫子咬过应该形成某种对称的齿印,可这个痕迹却不同。 静嫔不明白太医院的人在嘀咕什么,她是个内苑女眷,在这种时候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不争气的抹眼泪已经令她愧疚难当,她擦了擦眼角伸手将李太后滑落在地的百素浣锦小心翼翼捡起来。 只是这一抖,“啪嗒”,竟从大氅中掉落了东西。 静嫔定睛瞧去,顿花容失色地惊叫起来。 黝黑黝黑的虫子在地上爬得极块,胡太医跳脚上前,那是一只蝎子。 众人神色恍然,不约而同看向床榻上的李太后,莫不是——这蝎子蛰了太后? 顾卿洵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掘石蝎,被咬后症状立现,不出三盏茶时间关节淤青,两个时辰浑身就会像石头一般僵硬。” 九五之尊双目怒瞪,不可思议道:“你们是说,太后中了这蝎毒,能否医治?” 胡良泰战战兢兢比方才还要恐慌。 顾卿洵眉头紧锁沉沉叹了口气,决定直言不讳:“长不过三日。” “你说什么?”天子语气低沉好像黑云压顶,显然听出了言下之意。 “太后的命,长不过三日,掘石蝎在中原内陆没有自然也不会有医治的法子,它唯独生存于西北之地的大漠风沙中,迁旅的商客皆格外小心,一旦马匹骆驼被蛰便会力竭而亡。” 整个内堂顿鸦雀无声,丁铃丁铃,只有李太后床榻前挂着的那只小骨铃随风落出清冷脆音。 踏。 有人的斜率落在重华殿门,他没有进堂,而是隔着朱漆隔着烛光,寥寥掠眼,正是随后风闻而来的,凤明邪。 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灼在他身上。 无人胆敢吭声,甚至在这一刻,连呼吸都是多余。 “皇兄的意思是,臣弟,谋害了太后。”男人带着几分了然和冷嗤,云淡风轻道。 显而易见,他送的大氅里钻出了一只大晏本不存在的毒物,即将结束李太后这条老命,若不是静嫔无心发现,若不是顾卿洵识得此物,若不是——这蝎子竟还没逃出大殿,根本就该是一场天衣无缝的“毒杀”。 没有人敢揣测这两位皇亲国戚的猜忌和针锋。 一触即发。 九五之尊看着那无谓甚至此时此刻还不愿意踏进重华殿来的身影,睚眦欲裂,他的母亲半死不活躺在床榻,今日的喜宴眼看就要变成一场哀宴,而跟前站着最大的嫌疑人,他的亲弟,这个男人不慌不忙如在言说身外风凉话,简直——大逆不道! 天子很少这般一句话还没开口就先动了怒,龙袍下的指尖狠狠一拧,就像是被自己信任的人重击了一拳,无法忍受的喝道:“来人,将凤阳王押入大牢候审。” 发怒的兔子,几乎濒临崩溃的怒吼。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杀她千百回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理解,天下之主此时此刻不愿听一分的解释开脱。 胡良泰和顾卿洵皆是对眼一撼,帝王从未如此震怒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凤小王爷关押入狱,可李太后中毒病危兹事体大,谁也不敢开口说那一句“陛下三思”更容不得任何人来置喙帝王的决定。 别说内堂中人焦头烂额大气不敢喘,等候在重华殿外远远跪了一地的文武大臣也都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直到看见神武卫压着那富贵荒唐骨离去,皆是一脸诧异震惊。 李太后定是出了大事。 可、可与小王爷何干? 胡良泰前脚刚踏出殿门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胡太医哪儿敢乱说,九五之尊一言不发如今还守在李太后床前,他们这些所谓的太医百无一用,怕是脑袋在脖子上的时间也到头了,老头子脸色苍白连连摆手。 “任大人,您可瞧出……端倪了?”周大学士听着同僚的窃窃私语挤到任安身边。 宰辅大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反看向人群之外格格不入的陆以蘅,那小姑娘脸色恍然沉寂,目光死死盯着神武卫离去的方向,突地,欺身窜上前去。 她要闯殿! 所幸汪公公眼明手快,一把就抓住了小将军的飞花长袖:“陛下有旨,重华殿突生变故,太后中了风染了病,谁也不许进殿打扰。” 便是,要将群臣杜绝在门外。 老太监不断的摇头暗示那冲动姑娘千万要克制、要忍耐。 天子正焦急无措、怒火中烧,谁也讨不了好。 闻言群臣一阵嘈杂哗然,他们久久不肯离去,唯独陆以蘅思量半晌独自出殿,脚步一拐就来到了太医院,重华殿进不去,凤小王爷的牢狱自也休想探,顾卿洵,便是唯一能给她答案的人。 今夜本明月姣姣,如今却黑云压城,她的外披大氅早已落在太辰园中,飞花轻衫透着冷风刺骨,陆以蘅忍不住瑟缩成一团打着颤,直到半个时辰后,才见顾卿洵疲累而回。 男人一瞧见她便知原委,立刻招了马车出宫,内苑耳目众多,千钧一发关头绝不能出岔子。 “究竟发生什么?”似只有在马车上才能坦诚相商,陆以蘅着急的很。 “大事,”顾卿洵将备着的狐裘覆上她冻得直发抖的身体,“太后命不久矣。”男人直言不讳。 陆以蘅倒抽口气打翻了案几的茶水。 “我告诉陛下,太后长不过三日,可事实上,根本撑不到天明。”顾卿洵沉重喟叹,老人家身体不如年轻,他的话已经给了天子一个缓冲的事实。 “根本不是染病中风。”汪公公的话只为了安抚众人。 “李太后中了掘石蝎的毒,这种蝎子只有北地沙漠才有,”顾卿洵说着深深地别有用意地看了陆以蘅一眼,“去过永兆又回来盛京且能自由出入内廷者,可不多,蝎子是从那件银峭沉碧的百素浣锦大氅里找到的。” 多么顺理成章。 凤明邪定然是清楚这其中牵扯的轻重,他没有在重华殿门口反驳解释甚至故意惹恼了天子,因为他知道,若不将嫌疑先落在自己身上,那么神武卫要扣押的还会有陆以蘅等人。 他在试图保她。 “简直荒谬!”陆以蘅满脸怒容“呯”地一拳砸在小案,怎么——李太后出了事,就怀疑到她和凤明邪的头上,理由、动机、目的,信手拈来就可以这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 “天子得知太后病危早已经无心查究,如今倒是恨不得一命偿一命找个人来抵罪。”顾卿洵看的出方才殿里九五之尊的克制和愤怒,他也是头一回见着那样一个呼风唤雨帝国之主的男人苦苦守候着跪在老太后的床榻前几乎泣不成声——到底是自己的母亲,几十年过去了,有恩有怨有喜有悲。 九五之尊有多伤痛欲绝,就有多愤怒怨恨。 撞在他枪口上的决然不会好过。 “你要做好准备,”顾卿洵善意提醒,“盛京城风云变幻的准备。” 天水明月被乌云遮蔽,马车在小有颠簸的石子路上咯噔咯噔,就好像如今每个人在寂夜中的心跳声。 明灭的火把光晕正错落,影影绰绰的将身姿拉长。 凤小王爷这一生锦衣玉食、万千宠爱,怕是头回困在大牢之中。 铁链从桎梏牢门上“哗啦”滑落,有脚步声匆匆忙忙进来喝退了狱卒。 “小皇叔!” 声音焦灼还带着小心翼翼,竟是东宫太子明琛:“父皇不允许群臣探望太后,可是宫娥太监都在窃窃私语,他们、他们说太后病重垂危,说……说这事和您有关……”太子是瞒着九五之尊偷偷来的,在事态没有明朗之前这本就是个大忌,可显然,明琛顾不得那么多了。 凤明邪眯了眯眼,他拂去五彩雀羽上勾曳的落梅,没有半分的惊慌和意外,气定神闲的仿佛这件事于他来说毫无干系更无内疚懊悔,男人修长的指尖绕着耳畔如墨长发,缓缓踱至明琛跟前,凤明邪的目光向来温软不显锐利压迫,可偏偏叫人无从闪躲。 “你相信吗?”小王爷慢条斯理。 相信,是他凤明邪要害死李太后吗。 “自然不信,”东宫坦诚,大概也觉得自己的直言太过于轻浮,欲言又止,“本宫知道您与父皇之间并非众人所见那般良善和睦,”皇家有着皇家自己的恩怨情仇,谁不是言笑晏晏的吞下血泪,“可、可这毕竟是太后的寿宴,您绝不会故意戕害她老太家,这分明有人想要加害于您,想要挑拨大晏皇室自相残杀!” 明琛有着自己的见解,他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双手一把抓住隔开两人的木栏,这四方牢笼怎可困住潇洒磊落。 “父皇近来身体越发虚弱,您……您勿要和他置气,”明琛不知是因为相信凤明邪亦或担心自己的父亲经受不住这打击,“明琛非忘恩负义之辈,陆小将军对本宫有救命之恩,您亦有提拔之情,”太子殿下的态度已经显而易见,在明家皇权的斗争中,他不希望父亲和皇叔两败俱伤,“掘石蝎来自西北沙漠,能得此物者定是军中之人,皇叔……您该小心了。” 他暗示也提醒,凤明邪所熟知的人中,兴许早已有迫不及待要置他于死地的奸佞。 “咳。”昏暗牢狱火光明灭,黑暗之中有人低沉轻咳,明琛闻声立刻退避三尺。 九五之尊。 天子的周身还带着今夜原本畅快的三分酒气,好,真是好,他的东宫太子夜半三更未经允许就急冲冲的来探望这“罪魁祸首”。 呵! “退下。”声音听不出愠怒,只有疲累和悲痛,明琛原本胆战心惊,一听连忙低首躬身快步离开。 前一刻还在火树银花不夜天,后一刻,灰飞烟灭支离破碎。 九五之尊双眼通红还有着未干的泪痕,不过一个多时辰却已经憔悴不堪,男人仿佛一下子苍老几岁,他抬手沉重的抹了把脸庞想要调整自己的情绪。 “太后,薨逝了。” 就在方才,整个重华殿已白衣素缟哭声震天。 李太后年老体迈,哪里撑得住如顾卿洵所说的三天,区区几个时辰就已一命归西。 凤明邪微微怔愣,这个结果似并没有在他预料却也没有半分的意外和震惊,男人眼睫轻轻一颤就好像蝴蝶在轻柔的煽动翅膀。 九五之尊定睛看着,突地笑了起来,几分苍凉悲恸,看啊,所有人都在哭,只有凤明邪,这个被李太后视如己出的男人,竟连眼眶都没有红一分! 天下之主站在凤明邪面前头一次显得这般虚弱又绝望却带着撕心裂肺的尖锐。 “朕要你说实话。” 凤明邪,沉默了。 天子狠狠咬牙可以感觉到下颌的紧绷,突地,从身后甩出那件大氅,银峭沉碧、百素浣锦,采寒脉玉髓蚌珠雕琢点缀,耗时三年零三个月,这是一件无缝天衣,叫人赞绝惊叹,也用心险恶! “大氅内侧一尺三寸有一处接口,蝎子是不是就藏在此处?凤明邪,衣物是你送的,蝎子是你放的,你把朕当成傻瓜来耍弄不成!”天子气急败坏怒喝道,“特地选在太后寿诞,你不就记恨着自己的母妃死不瞑目怀恨在心吗?!”男人愤恨一拳几乎要砸烂这牢狱大门。 太后并不是第一次见百素浣锦,当年的她也曾在照顾病重的端妃时送了一条同样的帕子,丫鬟们说端妃娘娘呕血而亡,可那帕子却干干净净。 天子看着一言不发的凤明邪,睚眦欲裂:“你倒是说话呀!平时里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怎么现在,一个字也不敢说!” 一个人的恨意是没有办法伪装的。 九五之尊没有在此刻流血流泪可是那份悲怆的情绪却不假,他怒火中烧、痛心疾首,他在为自己的母亲打抱不平! 凤明邪,你也想故伎重施。 凤小王爷唇角泯然,神色是不为所动的平静,他开口淡淡道:“臣弟若是想要置太后于死地,方法千百种,老太婆活不到今天。” 好生狂妄! 第二百七十七章 毫无怜悯心 臣弟若是想要置太后于死地,方法千百种,老太婆活不到今天。 这是一个为人臣、为人子该说的话吗?! 九五之尊气急败坏一把拽住五彩雀羽的衣襟恨不能拳头就砸到那张还显得云淡风轻的脸庞:“你简直放肆!”天子咬牙切齿,“如此说便是早有预谋,你心里确是饶不得太后!口口声声说朕装得面上兄友弟恭对你百般忍让,若言两面三刀,你又何尝不是?!亏的太后这么多年来视你如己出,亏的太后对你安危所致牵肠挂肚,你却将她视为眼中钉,时至今日——时至今日,仍不愿意踏入重华殿半步!”天子厉声狂喝,他的眼泪积压在眼眶中始终掉不下来。 或者说,他被自己这兄弟的薄情冷漠刺痛了浑身上下的神经。 凤阳王爷冷眼旁观,哪怕一步一眼也吝啬。 天子深知其中原委,男人自打自己的母亲去世后,再也没有踏进过重华殿,即便,凤明邪对李太后言笑晏晏有着所谓的“亲情纠葛”,可依旧,是抹不去的心头梗刺。 可笑至极。 凤小王爷无意挣脱钳制,只是凉薄一笑,不言不语却讥诮的仿佛在嗤笑那不过是“做贼心虚”罢了。 天子额头的青筋凸暴,呯地一下,就将凤明邪重推压制在石墙,璀璨妖灼的金丝羽线顺着灰败爬藤而上。 “你妄想污蔑她用心不成,她有何亏欠?!” 凤明邪修长的手指攀上天子死死捏成的拳,他松了松衣襟领口,没有半分的愠怒和伤感,瞳底流淌的艳情混着牢狱明灭的火光叫人心头猝然一跳。 他不是杀人凶手,却比杀人凶手更令人毛骨悚然。 “臣弟有近二十年没有踏入重华殿了,”他轻描淡写,“可依旧记得,太后的床榻帷帐上有一盏小骨铃。” “那是多年前她托人从老家祠堂带来,每日命宫娥精心拂料不敢有所怠慢,由绵雍特有的金铃雀骨制成。”琳琅珠玉与软脆骨碰撞在一起,巧夺天工的雕琢令风吹过骨隧时发出动听的沁响。 这件小珍奇当年轰动后宫。 “皇兄听过它的铃声吗?”凤明邪挑眉,声音好似隔着夜色落下的凛凛霜雪,“宫中也曾有一位妃嫔音色袅袅,众人青睐。” 九五之尊神色微变:“朕知道你在说谁,与这骨铃有何关系?”那位莺歌端妃正是凤明邪的母亲,色艺动人,让先皇流连忘返。 “动听的嗓音、美妙的舞姿,哪一种绝艺都令人心生艳羡嫉妒,恨不能——恨不能撕碎她的喉咙,斩断她的手脚,啧。”凤小王爷眯眼,这般腥血的话语听来充斥着享受玩味。 九五之尊缓缓退后两步,双目好像老虎盯着猎物一般不敢松懈:“你虽身在凤阳却几次三番派人暗入钺陵,到底想找什么,是不是非要将端妃的死和李太后牵扯在一起才甘心?!”好像凤明邪所作所为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臆想,“朕说过,当年她是沉疴难治,你不要将她的意外都猜忌在别人身上!” “想要佐证并不难,”男人唇角一勾,艳如山魈鬼魅,“开棺验尸。” “你说什么?!”九五之尊脸色大变,突然明白凤明邪的言下之意,“你竟然——”那是皇家祠陵,里面埋葬的不光是大晏朝受封的后妃,还有帝王,凤明邪是个百无禁忌的皇亲国戚竟当着列祖列宗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你竟敢!”天子震怒,浑身发抖,拳头忍无可忍的砸在了灰白石墙上。 “猜猜臣弟发现了什么。”男人欣赏着天子的怒气,好整以暇。 “你住口!” 显然,凤明邪并不如愿:“谁的嗓音最美妙,就将她的喉骨磨碎,制成风铃悬挂于窗,来年,宾客满庭、候鸟迎逢,都能澈耳倾听这馈赠。” 割开的皮囊,碎裂的脖颈,有人取出了端妃的喉骨作成了一串,巧夺天工的骨铃。 每每那声音随风飘荡,似莺歌雀语,凤明邪却如坠地狱。 “妙啊,”凤笑王爷冷冷一笑,长长叹出口气,“太后并非臣弟所杀,可臣弟,的确没有半分悲悯。”这是他的证词、他的立场,面对一个暗害妃嫔侮辱亡者却还要装作姐妹情深隐藏二十多年的老太后,深宫内苑慈眉善目的“佛心毒蛇”,凤明邪对于李太后的死,激不起半点儿浪花。 他再一次站在重华殿前,临风一眼看的,不过是那串鬼魅般如影随形的,骨铃。 “胡说八道!”天子勃然大怒,堂堂皇后怎会用这般下三滥的法子戕害一个妃子侮辱亡者,太后宽容慈爱的美名天下皆知,岂由得一个凤明邪在这里搬弄是非! 小王爷面对九五之尊的悲愤盛怒反而朗声一笑:“皇兄大可以将罪名全卸在臣弟身上,对您来说,太后何尝不薨逝的恰到好处。” 兄弟之间勿要藏藏掖掖,这里不是装腔作势的金殿,是该坦诚相知的牢狱。 “别把朕想的和你一般忘恩负义,”帝王阴沉目光透过烛火就似带着无形威压,“还是你想构陷暗示,是朕,谋害了太后?”却将罪名扣在你的头上。 凤明邪耸了耸肩面无所谓,雀羽曳过尘灰,他轻轻掸去:“自打泗水回京,太后为您选妃纳贤事事躬亲令人感动,您病体抱恙,她命人熬汤煎药叮嘱参服,朝廷军政事无巨细也要过目一二,这段日子您刻意冷落诸宫妃嫔不就是在示意,可她呢,转身就将秦徵送去了三大营,后宫之中明玥、静嫔和一众女眷都以她马首是瞻,架空所有的耳目,轻而易举,”男人俏生生的转了个圈,金丝银线,煌煌昭彰,“尤其,榆阳候的女儿由她册封成太子妃,东宫如虎添翼,此恩在谁?榆阳候不会谢您,谢的是李太后,您心里何尝不正担忧着,老太婆会趁您抱恙成为下一个大晏的昭宣杜太后。” “你——”九五之尊的话噎在嗓子眼,脸色半白半红,不知是被说了个正着还是这般狂妄又悖德的猜忌叫人难堪。 昭宣杜太后,在大晏史书上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挟天子以令诸侯,险以女流之辈称帝改朝换代还将明家子嗣屠了个七七八八,谈之令人变色。 天子愤涌顿觉喉头腥热难耐,一口血便呕了出来,他身体倾颓“呯”的撞倒在牢门,凤明邪见状忙伸手拉扯住自己兄弟的臂弯想要搀扶一把,却被九五之尊嫌恶的甩开。 他的母亲今夜被毒杀,他的兄弟却在说着风凉话,您该感谢那个为您除去“心头之患”的凶手。 简直——荒唐至极。 凤明邪看出他眼底的憎恶和怨恼,不光因为李太后,还有对于这皇室内斗的不甘和嫉恨。 “皇兄还请,保重龙体。”凤小王爷恭恭敬敬的退身行礼。 呵,假惺惺。 天子抚平自己的情绪,锦帕一点点擦拭唇边血渍:“朕想问问你,征西之行出永兆入大漠,是不是见到了赫图吉雅?”皇家事再恩怨也是家事,可凤明邪的种种劣迹,是国事。 小王爷眯了眯眼:“皇兄这会儿又想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予臣弟吗。” “你罪名少吗,暗中帮着太子打压晋王,元妃的事难道没有你推波助澜,如果不是因为你何须裁撤靖良营,瞧瞧,真是会收买人心,朕的儿子心心念念向着你,”甚至不经过天子的允许就跑来大牢探监,“父皇当初瞒着朕赠予天潢玉牒,怎么不将这皇位也一并给你算了!” 九五之尊就像是一个在长辈眼里优秀却根本要不到最甜那颗糖的孩子。 他几十年的心底里也同样丛生着梗刺,如今,一触即发。 “朕对你,已经有所处置。”帝王拂袖而去,牢狱的火光哧然熄灭——朕倒要看一看,你还有什么可以对峙狂妄的底牌。 乌云闭月。 这一晚上禁城难眠,陆以蘅辗转反侧,魏国公府的灯火挨到了东方鱼肚白,青鸢将茶盏热了一回又一回,好说歹说都没把自家小姐劝上榻。 天刚蒙蒙亮,小雪洋洋洒洒在冬日清晨落下,斑驳红漆的大门就被人急急忙忙叩开了。 是江维航。 府尹大人上气不接下气,看的出来眼底淤青忧心忡忡也是没睡上一个好觉,这不,宫内方才传来了讣告,太后昨夜寅时薨世,素服举哀,辍朝五日。 陆以蘅心头一咯噔,虽然顾卿洵的话已经有了准备,可临到头来依旧如同撞上大石激起千层浪。 “还有一件事。”江维航神色沉郁,肩头积了一层薄雪。 陆以蘅这才知晓,天子夜审小王爷后病重卧榻,已下令将凤明邪即刻遣回凤阳禁步出城,从此不得踏入盛京。 什么?! 猝不及防的消息打乱了陆以蘅的心神,凤明邪已被大军押送出京,她张口欲言又止,突地冲至后院马圈跃身上了银鞍白马。 挥鞭呵斥就如一阵风般刮过了阻止不及的江维航身边。 第二百七十八章 要百口莫辩 小雪落进陆以蘅的眼睫刺痛了眼瞳也同样绽在她一夜未换的金红艳裳,就好像一团冬日里的轰烈火光,飒沓流星飞驰于盛京外的茫茫山道。 冷风刺骨冻得连呼吸都挤压着喉口。 可她一丁点也不想放缓了速度。 驾—— 官道山路都早已没有押送马队的踪影,陆以蘅不知道自己究竟追赶了多久,忘记了疲累和饥饿,寒风穿过轻裳如同冰锥扎进皮囊,浑身上下打着颤连捏着马缰的手指都冻得苍白。 凤明邪离开了盛京城,带着流言蜚语,名为遣送,实为软禁。 她像是木雕一般站在玉璋山巅,看着蜿蜒曲折通向远方的大道,茫茫白雪终于覆盖了目之所及,胸腔中突然空荡荡的似怅然失落了重要的东西,憋屈压抑令人发狂。 她毫不知情连一个眼神一句话也未曾相触。 白雪落在发髻肩头丝毫不觉,呼吸都疲累地耗费力气,膝盖受了寒潮刺痛的彻心彻骨,如有一把尖刀硬生生的劈开了她的骨血。 “凤明邪——”她哑着声朝着荒无人迹处大喊,唯有回音层层叠叠。 山长水阔,已,千万阻隔。 陆以蘅头晕目眩,失神一刹松脱了缰绳从马背上翻身滚落下来,“噗通”溅起雪色。 松石后缓缓步出身影,似是知道难以劝慰又似是无法面对,只得等她失去知觉才敢上前,那人熨红官服上绣松鹤禽鸟,伸手将陆以蘅抱在怀中。 有些温暖有些疏离。 陆家姑娘昏昏沉沉醒来时便知自己身在国公府中,炭炉正暖,一旁燃着安神香,窗外天色沉寂看似已过酉时,脑袋沉重的仿佛灌了铅,张口想要喊些什么,喉咙却干哑刺痛的发不出声音。 驾马追赶了半日,自然风寒加身。 嘎吱,青鸢推门瞧见忙将手中端着的汤药搁置案几,张嘴就管不住的唠叨。 “小姐您怎能这么不要命的冲去城外,就算……就算急着想要去追小王爷的行队,好歹——好歹也要多添两件衣裳……”青鸢搀着陆以蘅靠上软垫,小将军脸色苍白有气无力,活脱脱成了真病秧子,丫鬟忍不住眼泪就往下掉,“先把汤药喝了。” 陆以蘅回来的时候,气若游丝、手脚冰冷,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青鸢都以为那是个冻僵了的死人。 陆以蘅嗓子疼的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只好比比划划。 青鸢忙按下她的手,心领神会:“是秦大人送您回来的,他叮嘱奴婢照顾好您还说您若是醒来,只要有力气定会不顾一切去宫里找圣上评理,”小丫鬟觉得秦徵真是个料事如神的活菩萨,说的一件件都像是陆以蘅会去做的,“但现在绝不能冲动……太后出了事,王爷又被遣封地,深宫内苑流言蜚语多如牛毛,一个不小小心龙颜震怒,您也在劫难逃。” 青鸢深以为然。 如今大街小巷平民百姓都对太后刚过寿诞就突然薨逝的消息震惊异常,谁不憋着心思暗中猜测太后的死和王爷有着非同小可的关系。 ——听说了吗,当年的端妃就是当今太后害死的。 ——太后对王爷视如己出怎会行这等下作事,分明是有人恩将仇报啊。 ——先皇对端妃宠冠六宫,你听说过将情敌的孩子照顾的无微不至吗,再说以凤阳王和魏国公府的关系,以公谋私也未可知,魏国公当年与太后政见不同,说不定,小王爷在挟私报复呢。 茶楼酒馆里的谣言已经漫天横飞。 个个猜忌的有鼻子有眼,都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般。 青鸢索性将国公府的大门里三层外三层的锁了起来,去去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只会叫人添堵。 陆以蘅明白秦徵和青鸢的顾虑,她深吸口气呛着声哑然道:“我不怕。”脑袋点地不过一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青鸢眉头一蹙忙安抚:“奴婢知道您天不怕地不怕,是担心王爷回凤阳这一路有奸佞从中作梗,但是,天子若有意图就该在盛京城里明正典刑而不是千里迢迢谴回封地。” 小丫鬟分析的头头是道。 陆以蘅微有诧异,她顿住了想要下榻的意图,膝盖因为扭拧刺痛令她浑身一个激灵。 “您的膝伤复发不可用力,如今深冬寒凛,若是病根再留岂不是浪费了小王爷当初在泗水寻来良药的用心。” 陆以蘅何尝不知,天子先夺靖良营兵权再借太后中毒众目睽睽之下扣押凤明邪回封地软禁,圣上意在试探,除了天潢玉牒以外的凤阳城如何自保。 “谢谢你,青鸢,”她指尖捂上唇角落下浅淡话语,“也谢过,岳池姑娘。” 青鸢了然,陆以蘅自然猜的出,她一个小丫鬟怎能说出这般安抚人心的大道理,定有名师岳池告知,毕竟凤阳王一出事,他们便心知肚明。 只是陆以蘅这风寒症足足五日,才好了些许,荆钗布裙的姑娘收拾一新。 进宫。 内廷侍卫没有多加阻拦,太后大丧宫内一片哀戚,偶有路过的宫娥太监在陆以蘅身后窃窃私语。 汪得福拦住了她想要踏入御书房的脚步。 “陆小将军,您还是请回吧,”汪公公的手中是正要去重暖的茶水,显然,天子正在里头,“陛下不见。” 老太监愁眉苦脸,这几日谁都过的如行刀山火海,九五之尊自打夜探大牢被那百无禁忌的皇亲国戚气得在床榻过了数日,汪得福可半个字也不敢问,陆以蘅现在最好不要出现在男人面前,尤其,用膝盖想也知,她是要求情。 呵,现在谁将“凤明邪”那三个字抖落,谁的脑袋就得跟着一起掉。 “是所有人都不见,还是,单单不见我?”陆以蘅并没有失落和意外。 汪公公赔笑,答非所问:“太医三天两头往御书房跑,太后这事儿一出,陛下更是形容枯槁、憔悴不堪。”你们呐,就都别来给他添乱。 陆以蘅想了想,便应声退身,转角并不出宫,而是缓步沿着御清园小道,这儿曾是元妃喜爱至极的园子,红白梅花交相辉映,再过些日子,落花凋敝,冬日渐行。 只是还没转出园,就瞧见落英交错中一众女眷宫娥相携而来。 竟是明玥静嫔等人,自然还有那“准太子妃”杨素嫦,想是刚从重华殿来,明玥神色悲恸,太后打小就宠她,寿诞那天因为正在坐月子吹不得寒风她与秦徵便没有参与这盛事,如今反而成为了挂在心头的遗憾,听说小公主得知太后薨逝哭的不省人事,第二日醒来便急着进宫。 明玥怀念旧事抽抽噎噎伤心欲绝,杨素嫦和静嫔忍不住劝慰,是啊,公主要保重身子,您还有孩子要照顾,别让太后在泉下不安。 几人唉声叹气的,就与陆以蘅撞了个迎面。 明玥眼睛通红顿神色紧敛,那架势就仿佛看到了仇人一般,牙关紧咬:“陆、以、蘅,”这三个字恨不得一刀一刺,“你来做什么。” “重华殿,祭太后。”陆以蘅双目正视、问心无愧。 明玥性骄蛮横,冷笑着已站在那姑娘面前,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退缩一步:“本宫倒是想知道,魏国公府的人,究竟有何脸面踏进重华殿,父皇告令说太后是中风猝死,可转眼就将小皇叔遣出了皇城,本宫不傻,天下人也不傻。” 明摆着就是凤明邪与李太后之死有关却又不能公开这皇家的丑闻罢了! 魏国公府,究竟是同谋还是知情隐瞒,就不得而知了。 陆以蘅的嘴角微微紧抿,是啊,瞧瞧九五之尊这步棋下的多好,表面上似是在为自己的兄弟包庇掩盖罪行,实际上将一个置喙的罪名交由天下人来猜忌着以讹传讹,凤小王爷,百口莫辩。 妙极。 明玥看到陆以蘅眼底一闪而过的愠怒竟觉快意,这姑娘从踏进盛京的那一天就宠辱不惊,谁也没能打动那颗石头做的心,除了,凤明邪。 “公主莫要说气话……”静嫔一瞧这火苗不对,便想息事宁人,她的指尖刚触碰到小公主的肩头就被明玥闪躲开了。 显然,不想领情也不下台阶。 “静嫔娘娘别偏心,”杨素嫦尤会察言观色,她看起来温温柔柔娇弱似花,可每一句话都能恰到好处激发明玥的怨憎,“公主虽已不在内苑可终究是皇家人,心底里爱着敬着太后,如今老人家意外,此悲此痛她自然感同身受。” 言下之意,您身为皇家的媳妇儿就该一致对外,而不是站在这里当什么和事佬。 杨素嫦与明玥同仇敌忾,然她对李太后并没有什么特殊感情只是对那天寿诞献艺自己被抢了风头无地自容倒是记忆犹新。 尤其是凤明邪站在陆以蘅身边,言行举止皆为她挡风遮雨的模样,叫人生厌,如今,你的男人自身难保,瞧你,还有什么资格趾高气昂。 “陆小姐,怎不说话了。”哑巴不成,杨素嫦挑眉。 突地,破空声啸过耳畔,呲——竟是一支银色利箭堪堪擦过“准太子妃”脸庞,扎在两人之间那梅花树枝上,如同无形的警告示意。 第二百七十九章 她是我师父 众人心头皆一惊。 “谁人大胆!”静嫔喝道,转念想起上一个敢在内苑里当着李太后的面如此放肆的是谁时,眉头微不可见的蹙起,已了然。 “才出重华殿就听得吵吵闹闹,本殿还以为是哪儿来的麻雀叽叽喳喳扰了御清园的安宁。”那声音几分稚气冷诮,他只朝着静嫔颔首行礼。 明湛小皇子。 明玥脸上讪意更浓,这个皇弟面壁思过后不光在东书院里颇得夫子学士们的赏识就连石将军简校尉等人都对他的武艺精进赞不绝口。 “本宫道是谁这般放肆,”公主将杨素嫦挡在身后,“伤到了你的‘皇嫂’如何向太子交代?” 明湛挠了挠头歪着脑袋瞥了杨大小姐一眼,只见那女人怯生生的躲在后头像只无辜柔弱的小兔子,呵,方才咄咄逼人时分明和母老虎没差,装得活灵活现。 小殿下踮着脚将树干上的银箭拔了下来,不退不避的似看不懂氛围般站在陆以蘅跟前:“还请皇姐和静嫔娘娘恕罪,”他话这么说,脸上毫无悔改之心,扭头又对着陆以蘅道,“小将军也是,后宫女流之辈擅七嘴八舌,您不用放在心上。” 听风就是雨,还嫌宫里不够腥风血雨的。 静嫔闻言顿有些愠怒:“明湛,不得无礼。”她是小殿下的“养母”,孩子口出狂言将所有女眷都拖下了水,这账岂不是要算在她的头上。 明湛不急不躁,挺直了脊梁,正色道:“若说无礼,在皇姐面前,谁不是小巫见大巫。”他冷嘲热讽,的确,明玥公主是天之骄女,因天子和李太后私宠有佳,性子放纵蛮横,宫廷之中无人不知。 他翻起旧账可算是一语中的。 明玥忍无可忍,脸色涨成猪肝红,怒道:“你这混小子竟还站在外人身边,你记不记得,刚逝去的,也是你的祖母!” 明家人的反骨不光长在凤明邪身上,还刺到了明湛的心眼。 “小皇姐,您六岁就随太子哥哥入了东书院一并接受大学士们的教导,难道忘记,夫子有训,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明湛的话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孩童站在梅花树下个子矮矮却顶天立地,他指桑骂槐借她们对陆以蘅的态度来讽刺明玥对凤明邪皇叔身份的不敬,身为晚辈却无凭无据妄议长辈是非——小皇姐,大晏朝明家的礼教怕早已丢失在你的身上! 明玥听出了言下之意,脸色阵红阵白被堵了个无话可说,她气急败坏的指着明湛:“你——你竟敢对我说教!”哪里受过这等气的小公主脚步踉跄、尖声厉喝,“如果小皇叔谋害了太后,那么陆以蘅也是逃不掉的帮凶,明湛——你还敢替她出头帮她说话,你是疯了吗?!” “疯了的是皇姐,”明湛的脸上毫无波澜,这位殿下向来不苟言笑,如今神色一沉竟几分冷肃傲然,扬起头将木弓背在身上,“陆以蘅是大晏朝圣上亲封的三品小将军,是我明湛名正言顺的师父,对她狂言便是对皇家子嗣不敬,父皇还未曾猜忌下诏,总有人喜欢越俎代庖,”来教陛下做事,“皇姐可别忘了,您现在也是秦家的媳妇。”就不为那搁在心尖尖上的秦大人着想吗。 明湛这一番话似乎酝酿在脑中已久不给半分脸面,至于杨素嫦——压根入不了眼,还未踩进明家门就开始学着结党营私,呸。 小殿下看着就厌烦。 明玥这口气被自己这不算亲熟的弟弟给噎的半死,杨大小姐不傻听出了皇子的讥诮意味,眼见着两位殿下卯足了劲头也不免心里打了退堂鼓。 “公主,这儿毕竟是御清园,吵到了金殿可讨不了好。”她还未真正成为东宫女主人,见好就收便是,闹大了说不定自个儿的地位也保不了。 “童言无忌,不要太较真,如今重华殿素缟未撤,一家人还是和和气气些。”静嫔恍然回神劝慰,她诧异于自己平日里带起来的孩子何时这般伶牙俐齿,竟连自己也无多反驳之处,她不由定睛带着探究睨向明湛。 陆以蘅心知这是息事宁人的台阶,忙将小殿下拉至身后,自个儿躬身行礼:“今日是臣女冒犯在先,还请公主和静嫔娘娘勿怪。” 明玥不想咽下这愠恼,杨素嫦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就连静嫔都不断使着眼色,明玥咬牙切齿恶狠狠瞪了陆以蘅一眼,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去。 “榆阳候的女儿可不是省油的灯。” 明湛见多了这些小伎俩,姑娘家初来乍到自然要想办法站住脚跟,光有“未来太子妃”这个头衔可不够,李太后死了,她现在是想方设法巴结明玥与静嫔,她在权衡谁更能主导后宫的地位。 陆以蘅懒看女眷们的背影,她蹲下身拂开落花,从地上捡起了一片巧工雕镂的玳瑁片。 明湛凑上前来:“这是静嫔娘娘喜欢佩在小指上的玉壳,多用玳瑁磨成再命能工巧匠点缀金银珠翠,在宫中流行的很。” 没错,陆以蘅头一次见静嫔就曾被这个小玩意吸引过,后宫乃至盛京城的大家闺秀都在效仿这小心机的作为,她手里这片是方才明玥拂开那妃嫔时不慎掉落的。 陆以蘅翻掌收入手中,倒是微微一笑抱拳:“多谢小殿下解围。” 明湛特地赶来是因为知晓以她的性子岂能忍受女眷的无理取闹,可陆以蘅决不能在此时此刻动手,但明湛不一样,他本就是个善“犯错”的皇子,身份不同,寓意不同,那支银箭破空刺来时,陆以蘅已经明了。 这独来独往的小皇子倒沾了几分凤阳王爷的百无禁忌。 明湛没说话,那神色就似不习惯对方的谢意:“父皇夜审小皇叔的那天,我也去了,”他想了想继续道,“太子哥哥先到一步,父皇紧随其后。”明湛偷偷躲在外头瞧见东宫尴尬的神色就知道是被九五之尊逮了个正着。 “太子殿下那晚也去了?”陆以蘅有些意外。 明湛点头。 “后来呢?” 小殿下蹙眉不理解她的疑惑,现在整个禁宫流言四起,陆以蘅怎么压根不在意自己男人的死活:“你这么关心太子哥哥,是不是怕他因为小皇叔的牵连地位不保,”他努了努嘴,凤明邪和太子交情不浅,又是帮衬又是出兵,“我虽然没有去见小皇叔,可得知父皇下旨后,就提前在宫门口等他,他身边有个像木头一样的……” “东亭。”陆以蘅听明白了。 “对,说皇叔要我将这交给你。”他的手探入衣襟将藏在深处的什么东西掏出塞进那姑娘手中。 是一张折旧的纸条,陆以蘅打开定睛一瞧,不过是段不能再普通的签解——入而易,出而难,恹恹到再三,交加意不堪。 明湛踮着脚探头探脑:“你懂了吗?” “不懂。”陆以蘅坦然将纸张揉捻成团。 明湛的眼神就诧异地跟看怪物似的:“笨。”他嘴里叨叨,脑袋上就挨了记头槌。 怎么和师父说话的。 “你懂?”陆以蘅挑眉,她就不信这皇子没有偷偷拆开看过七八遍。 明湛被堵了一嘴,他这不正期待着陆以蘅解开这神秘兮兮的字条:“你、你不是应该和皇叔心心相映,心有灵犀……”这两个家伙向来配合的天衣无缝,“你若是不明白还怎么救小皇叔,现在宫内宫外每个明家人都言他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这话还说的有点忿忿不平。 “你现在这么关心他的名望生死?” “呸,谁在意。”明湛口不对心。 陆以蘅轻轻一笑,好像凤小王爷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却总有着潜移默化的能力,她不言明,拔腿就走。 “喂,你要去做什么?” “报仇雪恨,可敢?”陆以蘅扭头回望。 明湛张口结舌,手里捏着弓箭松了紧、紧了松,忙一溜烟挡在陆家姑娘跟前张手阻拦,就怕她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不会真以为,我要杀进金殿去吧?”陆以蘅有些哑然,这次不想笑了,却突然有些感动,她想起方才明湛一本正经的对峙明玥时那言辞凿凿的模样,“太后死了,你不难过吗?” “难过,”明湛深吸了口气,他年纪小却沉沉喟叹,仿佛已看透了人情世故,“论亲,她是我的祖母,我理应难过;论疏,我与她相处时日无多甚至还不如与晋王哥哥亲近。”他倒是坦承不讳,也不因为晋王被贬不受宠就冷眼以待。 元妃当初与晋王有着不可外宣的关系,明湛的确是有更多的时间与自己皇兄一同打闹玩乐,这宫中的伦常才真是一锅乱粥。 “我为她悲过、跪过、掉过眼泪,足以。”明湛仰首朗声,他们不是寻常人家,便不该追求寻常情感。 陆以蘅深以为然,孺子可教,是个通透人。 “臣女倒是明白为何小王爷如此看重于你,”她朝明湛招招手,“我想问问你,静嫔娘娘平日里喜欢司制坊送来的胭脂吗?” 她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第二百八十章 怕负他重托 司制坊的胭脂? 明湛狐疑:“司制坊虽定期送来,可因太过寻常静嫔倒是嫌少用,通常都是命宫娥去燕子楼挑选。”燕子楼虽是个小作坊却是皇家香料铺,静嫔这等喜爱精致独特的女人更愿意和调香师切磋一番。 陆以蘅点点头俯身在明湛身边耳语几句,小殿下眉头深锁似压根不理解这女人的用意。 “你就这么信任本殿?”明湛突然悻悻地双手环胸,陆以蘅“知无不言”,就不怕他这个“童言无忌”之人不小心说漏嘴? 陆以蘅打了个响指:“小王爷信你,我便信你。”她不假思索,凤明邪既然能托付明湛送“信”,那她陆以蘅也无需隐瞒。 征西小将军似对凤阳王爷保有着百分信任。 明湛不知是诧异还是羡慕,努努嘴嘀咕:“你俩一样古怪,”时而神秘兮兮,时而坦诚之至,如今一个深陷囹圄,一个千里之外,小殿下这“事外人”都忍不住要糟心一二,倒是陆以蘅轻描淡写平静无波,“父皇这几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命吏部收拾十多年前批复的折子统统送到御书房,他废寝忘食连任宰辅的话都不愿听,说是昨夜咳血急召太医入殿……” 小皇子仰头,冬日暖阳落在眉心却不觉一丝温暖,对于九五之尊,明湛抱着极其复杂的感情,他想了想将流露出来的担忧顾虑收回眼底:“父皇不光身体有病更有心病,我总觉得他像是知道了什么,迫不及待的想要挖掘验证连自己也不清不楚的猜忌,可真相有时候,并不如愿。” 明湛长叹,拨弄着弓弦嗡嗡响,那是陆以蘅赠予的木弓,他爱不释手。 陆家姑娘闻言心头黯然三分,这景况多像是初到盛京的自己,南屏打马而来誓要拨开乌云见青天却没能护住整个国公府——有时候真相,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有时候真相,显得残忍又不堪—— 陆贺年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她抖了个机灵,如一种不祥的预言般令人惴惴不安。 “喂,”明湛唠叨了许多却不见陆以蘅回话,他用木弓戳了戳她还傲娇的撇开脸,“我帮你可不是为了小皇叔,是为了父皇。”那个在龙椅上忧国忧民殚精竭虑的男人。 陆以蘅挑眉,伸手想要摸摸明湛的脑袋,被那小子快速的闪躲开了,她也不计较:“小殿下,是时候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什么兄弟义父子情,山雨欲来风满楼时,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凤小王爷一离开盛京,魑魅魍魉都该蠢蠢欲动了。 明湛低头看到陆以蘅离开时踩踏过落叶的痕迹,他捏紧了手中的木弓,嘎吱作响。 魏国公府华灯初上,陆家姑娘每每回府不早,青鸢习以为常,将大氅小袄一件件替她揭下,暖炉再添新炭,温凉的茶水重沏一遍。 小菜三碟。 雕花木窗咯噔被冷风吹动,青鸢忙将缝隙堵个严实,聒噪丫头这会儿不闻不问的态度反而叫陆以蘅有些憋着难受。 “呀,好似少了些什么?”她敲了敲筷子翻弄着小花生。 青鸢挠头:“什么?” “少了只小麻雀,冷清许多。”陆以蘅打趣。 青鸢听出调侃一努嘴:“奴婢是怕小姐心里生烦,”毕竟这段日子发生了一大串的事,外头流言四起,陆以蘅进宫定也没少遭罪,她本不想给人添堵,不过既然得到了允许,她就不客气了,搬个小凳子就挨靠上前,“小姐今日入宫有什么收获?” 这小妮子倒是开门见山。 青鸢见陆以蘅眼底流露的诧异还美滋滋的昂首挺胸:“奴婢虽是个小丫鬟可不傻,小姐这么冰雪聪慧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特意去金殿问罪戳陛下的脊梁骨,您必然是想要偷偷为小王爷翻案,在深宫内苑过五关斩六将调查李太后意外死因。”她可是把接下来如何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剧情都想了个透彻,得,这辈子不当个说书先生都觉得对不起自个儿。 陆以蘅“啧啧啧”的伸手就在她脑袋上狠狠一敲:“大相径庭。”猜的什么狗血剧情。 “吓?您不帮小王爷了?”青鸢急吼吼的。 “王爷可有罪?” “当然没有!” “既然无罪,为何证罪。”陆以蘅剥了个橘子塞进小丫鬟手里。 青鸢似被绕了个糊涂,颠来倒去的念了几遍,好像哪不对可有似乎哪哪都挺对。 陆以蘅由着她琢磨,倒是想起袖中翻出的玳瑁玉壳,青鸢一看眼睛都亮了:“这玳瑁制工精巧可惜边角泛了白,定是静嫔娘娘的心头好,盛京城里不少大家闺秀都喜欢这吸引人的小伎俩,别说小姐们,就连底下的丫鬟都偷偷的学着打扮呢,”青鸢在京城的小姐妹多,偶尔闲来还会对各家小姐品头论足,她指着上头点缀的玉石,竟如数家珍般能一一指出,“这是绒珊瑚珠,这是锡金,我听内务府的老太监说,静嫔娘娘还未入宫前是个小家碧玉,家中虽无权势倒也不愁吃穿,深闺乐趣便是自个儿捣鼓这些小玩意,倒是令盛京城也耳目一新。”别说男人们被吸引,女儿家都爱不释手,莫名还成了流行风靡之物。 青鸢倒是佩服静嫔,她抬眼却发现陆以蘅若有所思:“小姐,您在想什么呢?” 陆以蘅回神将那精妙绝伦的玳瑁塞进青鸢手中:“你去一趟赌坊。” “吓?”青鸢吓了一跳,她可不会什么吃喝嫖赌,转而见陆以蘅一挑眉,她立马心领神会,去赌坊是为了找六疤指。 “六爷有的是靠谱手下,把这玳瑁送去南屏陆家大院,命他派人交给方伯。”陆以蘅简略交代。 青鸢不多问,点点头就收拾了一桌残局悄然出了魏国公府。 明月悬檐。 陆以蘅推开雕花木窗,府内寂寂一片,落英凋敝后的暗香也消散无踪,寒风刺的背脊发憷,月色寒凉似白霜洒落,她眼睫微垂从怀中取出那张被揉皱的纸条—— 入而易,出而难,恹恹到再三,交加意不堪。 易进难煺,鸟脱樊笼而不得,鱼离网钩而不能,虽厌倦至极却势如离弦之箭,发而难收。 她拂栏轻倚喃喃道:“臣女什么都不怕,唯独,怕辜负了王爷您的嘱托。”不是不明而是太过明白透彻。 冷月清辉减不去心头阴郁,千里之外的人,是否也在望这霜雪满地。 彻夜难眠。 这段时日的煎熬,盛京的文武百官最能体会。 九五之尊因为太后和小王爷的事性情变得暴躁难琢磨,伴君如伴虎这样的词天天摆在面前,尤其天子将吏部的旧账都翻了一遍,群臣战战兢兢生怕曾曾经某些政务没得圣心给抓了小尾巴,好不容易捱过了大半月,京里哀靡的氛围才缓和些许。 榆阳候夫妇今日便要离京回封地,杨大小姐依依不舍的十里送别,天子特地命东宫护送陪同。 老侯爷的马儿一行一停,侯爷夫人的轿帘就忍不住“哗啦”掀起。 “素嫦……”老夫人自然是舍不得这长女,榆阳所有的福气都交给了盛京城。 杨素嫦急匆匆追上两步,老夫人立马下轿将她拉到一边,说了一夜的体己话还不够:“爹娘回去了,你一个人在京城可要自个儿留心,平日有什么事多找公主和静嫔娘娘商量,”千万别一个人扛着,侯爷夫人说着眼眶通红就要落下泪来,抓着杨素嫦的手不肯撒,“我瞧着太子殿下温良宽厚、仁德有致,是个难得的良人,你有幸一定要好好的辅助他,平日记得多给家里来信……”她有千言万语到了临别还要字字叮嘱。 榆阳候虽也不舍却得摆出一副大丈夫的洒脱姿态,女人们就是婆婆妈妈的,他清着嗓子仰头看白云苍穹:“让太子殿下见笑了。”他拱手便见明琛打马上前来。 东宫一笑,很是包容理解:“素嫦没有出过榆阳,这头一次便是离家千里,二老担心是理所当然,”他扭头看到那姑娘正捏着锦帕擦眼泪,想起那天夜半喜宴,梅花丛中惊鸿一瞥叫人惊艳,“请老侯爷放心把女儿交给本宫。” 他这便算是立誓发愿不会薄待杨素嫦。 榆阳候点点头安下心来:“若有需要,老臣定也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他抱拳,信誓旦旦。 “岂敢劳烦侯爷,”明琛朗朗一笑,阳光落在他眉眼,端的是光明磊落,“本宫近来听闻冰不给三水道途下了五将调令,不知是为何动兵?”他状似无意的询问。 三水道途临近晋王明狰调遣之地,难怪东宫有所注意。 榆阳候摸了摸胡茬,思忖二三间下意识去看杨素嫦被冷风吹彻通红的脸颊,这才缓缓点头:“通西连降大雪封了进出山道,那儿正调度发配粮食救灾,这下人见不着,米吃不到,就怕是要一竿子囫囵起来……” 老侯爷笑笑,老百姓要闹,朝廷就得防。 第二百八十一章 静嫔藏心机 明琛心里有了底,眯眼笑道:“谢过侯爷。” “殿下无需言谢。”若不是太后突然薨逝也许这对璧人的婚期也已经定下,老侯爷和东宫是明人不说暗话,互相一番试探便都清楚了对方要什么。 一个杨素嫦,足矣权衡。 榆阳候防着晋王动静为保东宫安稳,而明琛全心全意接纳杨大小姐为正妃,保全杨家的兵权和地位。 心照不宣的交易。 唯独那两个女人还在为伤情离别肝肠寸断。 榆阳候打马一喝,磨磨蹭蹭了一个多时辰还在城门口,他叹了口气吆回自己的夫人,哭哭啼啼叫老百姓们看笑话呢。 明琛轻柔安抚那遥望马队离去的杨素嫦,亲自为她掀了轿帘,俨然是对待即将过门妻子应有的温柔和深情,跟随的侍从们瞧见都眉开眼笑,无论如何李太后都是慧眼独具,皇家很快要添喜事呢。 杨素嫦好似还不习惯有一个男人突然鞍前马后为她打点,尤其明琛地位不凡,她脸一红心底泛出显而易见的喜悦和沾沾炫耀。 小轿轻晃,她偷偷掀开窗口的玉珠锦绣帘可以看到明琛勒缓了马缰正与一武卫军小队长模样的人谈笑风生,冬日暖阳落在他的眉眼,温仁宽厚,太子殿下不似那些武夫的鲁莽虽不显飒沓英武却偏偏有一种仁义温宁充斥上下,儒雅至极。 杨素嫦不免有些入迷。 在进京前她便知道自己是一个非比寻常的“礼物”,没有不甘不愿甚至还潜心了解自己即将嫁予的男人。 杨大小姐的宫闱生活才刚刚拉开帷幕。 小轿在宫门的东墙道落下,她还未成婚自然不可入住太子殿而是让内务安排在了菡萏别院,侍从们都很有眼见力不远不近的跟着,尤其是那对璧人相谈甚欢不愿分离,路过的宫娥窃窃私语,瞧,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从华榆的山川景致到盛京的人文地理,杨素嫦对上明琛竟也无一丝逊色,这令东宫刮目相看,小小姑娘上知天下知地,偏偏逃不离那颗好奇心。 “臣女听闻过盛京以南的孔眉有一名川鹿儿湖,春日一至,便有千万幼鹿前往饮水,堪称奇景。”她眼底充斥着向往羡慕。 “的确,”明琛笑吟吟贪看,“冬尽春来时本宫倒是愿意带你前去一探究竟。”美景要自己去发掘才更有意味。 杨素嫦喜上眉梢又有些羞赧的低首:“就怕,劳烦了殿下。”欲迎还拒。 “岂会。”男人倒是洒脱,正说着迎面正快步而来两位小侍郎,一瞧见太子殿下顿松了口气,显然是任宰辅有事相商,这不,派人来寻太子殿下。 杨素嫦通情达理的很,还不等明琛表态就抢先开口:“殿下有要事在身,不必相送,家国为大、民生要紧。”任宰辅这般着急定不是件小事,岂可因为儿女私情耽误。 “到底是咱们的‘准太子妃’,”宫墙转角落下俏丽女声,正是路过的静嫔瞧见了这一幕,听听杨大小姐说话的水准,开口闭口已经将自己给端在了未来储君妻要母仪天下的地位上,静嫔对杨素嫦并没有什么敌意,相反,东宫有心,她乐见其成,“殿下怕是担心杨小姐初来乍到对宫内不甚相熟,不如由本宫亲自将她送回菡萏院,也省得殿下心不在焉。” 明琛似被静嫔说中了心事哑然一笑:“那就劳烦静嫔娘娘照顾素嫦了。”男人再三回首这才快步跟随着小侍郎转过门廊。 静嫔不推诿,毕竟与东宫和未来太子妃交好只会让自己的地位在后宫之中更加稳固。 妃嫔娇俏,杨女娇柔,这两位相携而过实在是令人养眼的很。 “本宫瞧着你与殿下情投意合。”这在皇家的指婚当中可不多见。 杨素嫦轻轻“嗯”了声,目光闪躲羞怯的像只小鹿:“静嫔娘娘深受天子恩宠又久居深宫,可否为素嫦指点一二。” 静嫔悠然踱步,抿唇轻笑:“你是想多了解了解太子殿下吧?”才一时半会不见,怎么好像如隔三秋。 痴男怨女。 杨素嫦被这打趣的话逗得羞赧至极:“我常年不出榆阳如同樊笼之雀,听闻太子年幼便已随朝中不少将军出行,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她的口吻中不难听出倾慕之情。 静嫔瞧着那如玉雕琢的菡萏别院:“你莫还怕自个儿才疏学浅配不上东宫?”这般顾虑谁家女儿都有,“你是榆阳候女,名门之后、博学多才,丫头是没有瞧见吗,那晚一曲龙女凌波舞可把盛京城里的世家公子都迷的晕头转向。” 官宦子弟家的少年人哪个眼睛都直愣愣地。 杨素嫦细细一笑,两人入得院中更是一番关切体己话,杨大小姐孤身一人留在盛京和初入宫的静嫔似也没有区别。 自然惺惺相惜。 从午后聊至夕阳西下,静嫔才依依不舍跨出菡萏别院,揉了揉酸楚的肩膀打了个疲累的哈欠,一旁的丫小鬟连忙上前来搀扶:“这未来太子妃生的娇柔又平易近人,娘娘可是打心眼里喜欢她?” 静嫔噗嗤笑起却带着几分疏离:“喜欢,喜欢的很。”杨素嫦能达到今天的地位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李太后的拉拢和太子的需要,东宫如今正急着稳定势力获取人心抓紧时间壮大声势。 “奴婢瞧着太子殿下心里头迫不及待呢,”想要与佳人缔结良缘,“杨小姐将来一定能忠心赤诚辅佐殿下。” “说的好。”静嫔皮笑肉不笑,杨素嫦表面上是个世家千金,柔弱无辜的模样很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可他们都没有瞧见她尖酸刻薄、咄咄逼人时的样子。 这女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口蜜腹剑、两面三刀,混迹后宫的女人早已看穿一切却懒拆穿。 一行人慢悠悠踩着满地落花回殿却见静嫔的寝堂内烛火影影绰绰,一旁尖嘴猴腮的小奴才凑上前来在女主人的耳边轻道二三,静嫔拂袖,屏退左右。 她倚门抬眼就见到一个小身影正偷偷摸摸的趴在妆台上。 “本宫这寝殿何时进了只小老鼠,”女人扶了扶发髻轻轻撩起裙摆,“湛儿,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可不是,方才奴才正说着,明湛殿下趁静嫔不在把他们都哄了出来。 那小殿下猝不及防被抓了包,双手一抖,“哐当”,玉瓷小胭脂落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静嫔的目光掠过自己平日的梳妆台,看起来明湛已经翻箱倒柜,不知是在找什么。 “静、静嫔娘娘……”他心慌意乱连忙退到一旁。 静嫔俯身捡起胭脂,碎纹更显艳锐,指腹一抹点在唇上,司制坊不久前刚送来的,香艳绝色。 “想不到小殿下对胭脂水粉还有这般特殊嗜好。”静嫔不点破。 明湛咕咚吞咽了唾沫:“我、我只是想送给惜儿……” 静嫔挑眉,蹩脚借口:“怎么,栖澜宫连胭脂也这般吝啬?”明惜过继给了愉妃,内务府自然也遵旨赏了不少珍宝,小公主还能吃少的用少的? 明湛被拆穿了,他坐立不安的绞着手,静嫔不傻,小殿下来“偷”胭脂自然是“受人之托”,她轻轻喟叹了口气,蹲下身将明湛拉到自己身边,掏出锦帕将殿下因为慌乱而沾在掌心的红痕一一擦拭干净,女人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像极了一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把孩子照顾的无微不至。 “湛儿,本宫不是你嫡亲的母妃,在你心里也及不上她。”这是静嫔的肺腑之言,哪怕她是个装腔作势的女人也将照顾皇子的表面功夫做了个十成十,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明湛,她拍拍一旁的锦凳示意小皇子入座,今儿个她要好好与他聊说一番,母子之情。 “本宫知道你很欣赏陆小将军,她虽是你的‘师父’可终究是个女流之辈,你若当真想要拜师学艺,朝中这么多有名有望的将军校尉,哪一个不比她根基深厚、家世优渥?”静嫔坦诚直言,似对一个是非观、名利观刚要成型的叛逆孩子来说,与其威逼不如利诱,她知道如何语重心长去摆布孩童的心理。 明湛近来多次为陆以蘅出头,她看在眼里,都说陆家姑娘是飞上枝头得了凤阳王爷的青睐,可谁又能知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眨眼间,小王爷背了不清不楚的罪名被赶出了盛京城,那陆以蘅呢——刚得到的信任和地位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在静嫔看来与魏国公府交好,得不偿失。 明湛何尝不是她的一颗棋子。 她见小少年低头不言不语似在思索,趁热打铁继续道:“你为她强出头却容易得罪你的皇姐和朝中大臣,一旦失了人心,你便什么也不是,尤其你的父皇——他不会喜欢看到你为外人和明家人争的面红耳赤。” 这句话,的确触动到了明湛。 少年眼睫一颤,在听闻任何关于“父皇”的言辞时,猛然抬头似在确认。 第二百八十二章 您见到了谁 静嫔心中了然。 明湛有一根刺,就是九五之尊。 少年有很多的兄弟姐妹,他们都是龙子龙女都是九五之尊的孩子,可是,天下只有一个,龙椅只有一个——得宠与失宠不是一个孩子的成败,而是一段人生的成败。 可是明湛,单纯的多。 “您是说……”小殿下想了想又不自信的摇摇头,颓然道,“父皇不喜欢儿臣。”是的——曾经元妃宠冠六宫时他也曾日日面晤天子,后来因为凤明邪和陆以蘅的一趟泗水行,元妃莫名暴毙,天子从此不闻不问。 一切都改变了。 现在九五之尊的眼里或许根本没有明湛的存在。 少年皇子想起明玥公主产子的那天,他站在大殿中也曾充满了期待,可是自己的父皇却连一个眼神也未曾给予。 静嫔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的父皇不是不喜欢你,”她的话就像是有着魔力的诱导,而是因为某些人才刻意疏远你,你明明可以为自己挑选一条更好的路,静嫔见明湛望来的神色里亮晶晶的似有所领悟,女人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湛儿不是一心想要博回天子的好感吗,本宫可以帮你。” 明湛一愣。 静嫔拍拍手,外头的丫鬟心领神会端来热茶香茗糕点的食盒,女人将东西递到明湛手中:“去御书房瞧瞧你的父皇,他这几天没有上朝,胡太医说身子好了些许便允着在书房批阅折子,这会儿,怕是正饿着。” 明湛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食盒:“静嫔娘娘,您、您不去吗?”李太后在的时候,都是那老人家吩咐着由静嫔日日看着天子吃药休憩,太后薨逝,静嫔更不敢怠慢,至于明湛,几乎没有接近天子的机会。 静嫔眨眨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就像你我之间的小秘密,她在为这对父子制造相处的机会。 明湛似明白了女人的用心良苦,难得对她展露一丝感激的笑意。 静嫔抖落肩头渐渐凋敝的落梅,温宁的笑容在明湛转过殿门后也消失无踪,神色紧敛地将方才从地上捡起的小胭脂拿捏把玩,这才能发觉,一旁的梅树后正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像是窥伺已久。 “陆以蘅不显山不露水的,可比想象的难对付多了。”女人轻道,自然是说给那黑影探子听的,魏国公府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大动静,原本静嫔还以为这小爆脾气的姑娘会因为天子定那“莫须有”的罪名闯到金殿和九五之尊理论呢,可偏偏——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做。 一点儿也不像征西小将军。 明湛今日窃取胭脂想来也是和那姑娘脱不了干系,倒不知陆以蘅的心里又在猜忌揣测什么。 “失去母亲宠爱和父亲信任的孩子,总是容易任人摆布。”尤其是明湛这般争强好胜对自己的父亲抱着无以复加的渴求和期望的孩子,在静嫔看来,陆以蘅接近明湛不过也只是想要利用这个孩子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可谁不是在博弈权衡,她未必会输。 女人拨弄着自己小指上的玳瑁,月色下珠光灼耀,她眉眼掠过那黑影:“是时候劝劝咱们主子,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要么不做,动了手,就要斩尽杀绝。 盛京城里既然上了一台好戏,不如就将这炉子烧的更滚烫些,杨素嫦的入宫和太子的牵就似乎叫静嫔也意识到了平静无波下的暗潮汹涌。 那黑影听闻,一闪即逝。 这厢明湛踏着月色已随宫娥来到御书房外,汪得福老太监正候在外头,瞧见小殿下孤身前来倒是诧异,探头探脑愣是没见静嫔娘娘,转念一想,哟,那女人今儿个是特地让父子“团聚”的,这不,点头哈腰的就将人给送了进去。 明湛从未进过御书房,他年小大多的时候在皇家书院和寝殿来回,再不然就是跑去西校场找陆以蘅学弓箭骑射,进殿前小皇子还特地小心翼翼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着穿戴,面晤天子,自然不能不修边幅。 小小金靴落地,殿内燃着炭炉暖烘烘的仿若与世隔绝,他不敢出声,因为看到那疲累憔悴的父皇正聚精会神在龙案后批阅折子,炉里袅袅燃着龙涎香,叫人有些恍惚混沌。 明湛张了张口,突然不敢破坏这安神静谧的氛围,孩童就这么提着重重的食盒一声不吭的站在殿门旁,可一双大眼睛却曾离了九五之尊,他很久很久没有和自己的父亲说话了,后宫兄弟姐妹这般多平日里皆无缘相见,他知道,哪怕是太子哥哥想要见陛下也要命人先行通传得到许可,似乎连和父亲吃一顿饭说说体己话都成了皇家的奢侈。 不知是否是折子上呈的奏报令人心烦意乱,九五之尊喟叹着伸手揉捻额际。 “父皇?”明湛看到男人的焦虑,忍不住出声想要询问。 天子这才惊觉堂下有人,他眉眼突抬好似不敢置信,眼底赫然流露出的一种惊讶和防备的神色叫明湛心头一紧,那眼神陌生的不似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倒像是徒然见到了不可名状的梦魇。 明湛吓了一跳,他以为是自己冒犯了天子,连忙跪地磕头:“湛儿,给父皇请安。”他声音不亮,怯怯地。 九五之尊缓缓站起身似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眼神一瞬从惊惧变成了阴戾,突地抽出龙案底下搁置的宝剑,三尺青锋凛光一寒直挺挺朝着明湛刺来,小皇子甚没有预料“哐当”打翻了食盒,连忙颤着身朝一边闪躲,身子是挪开了可臂弯没有躲掉。 嗤,血痕立现。 “父皇!”明湛惊惧交加大喝,血渍溅在天子的手指上,冰冷冰冷,男人的神志似被这一声大喝和腥味惊醒,充满血丝眼神中的阴寒转瞬即逝。 哐当,青峰宝剑掉落在地,他整个人踉跄着险些跌倒,这一瞬才从瞳底慢慢倒影出明湛苍白的脸庞,那是自己的孩子。 “湛、湛儿……”他虚弱一唤,整个人就像是蹒跚的耄耋老翁般倾颓倒下,明湛见状连滚带爬从地上跳起来,顾不得自己受伤的手臂连忙搀住了天子。 “陛下——陛下——”外头的汪公公听到了声响不敢直接闯进殿来,而是不安的在门口询问。 “……无事。”九五之尊憋着气轻喝,任由明湛拖拽着自己踉跄坐回龙椅上。 “父皇您方才是怎么了?”那神色就仿佛心神被什么东西蛊惑控制,那不是他的父亲,明湛很清楚,“儿臣、儿臣这就宣太医!”他见到天子脸色惨白,龙袍后渗出湿透的冷汗连指尖都在不断打颤,胡太医不是说陛下的病情正在好转吗,可压根——压根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不准宣太医!”天子气喘吁吁一把掐住了明湛的手腕,好像方才那紧绷的情绪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现在只能缓缓倚靠着龙椅来支撑半身,“父皇没事……”他不断喃喃平复心绪。 可明湛看的出来,方才那一瞬,父亲看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所以才会拔剑而起。 就好像,男人的病情总表面上看似好转却早已根深蒂固的埋在骨中,他开始有魇症幻觉了。 九五之尊岂会不知,可他的用意显然是不希望自己的病态被任何人察觉,甚至连太医也不允。 男人微微垂眼看到了明湛臂弯的血痕:“你这伤……”他轻轻撩开孩子的衣袖,好在不深,细细长长的一条,他脸上有着难见的愧疚。 “湛儿不痛,”明湛摇头像个小男子汉一样拍着胸口,“只是湛儿不小心在练剑的时候划伤的。” 对答如流。 瞧瞧,父皇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连托词都想好了。 天子有些诧异,这个孩子向来坚强倔强又喜文好武,近来偶尔听几个大学士说起也是夸赞不绝,他瞧着明湛眉宇间已经开始显露的清明喝英武,突觉自己实在是亏待了他,九五之尊叹了口气从一旁的案格中取出膏药轻轻替他擦拭。 这番无声胜有声的细微关切让明湛的心头趟过热流,他已经太久没有和自己的父亲如此亲密相处,九五之尊算不算是个好父亲?算不得,膝下子女众多根本无心顾及每一个孩子,有时候明湛都怀疑自己的名字早已被他遗忘,任何一个皇子得到他的青睐都受宠若惊。 明湛不想破坏,他贪求这一刻父子之间的温情,只是看到天子额头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自己的父亲在隐忍,孩子欲言又止:“顾先生知道父皇的近况吗……” 天子的手顿了顿。 “您不该瞒着顾先生。”明湛怯生生道,太医说着天子只是因为近来发生的事大受打击,小病缠身又国事繁忙,似乎是每个当皇帝的人都会犯的病,他们没有人提及,魇症。 可是,明湛亲眼见到了。 “您见到了……谁?” 他说的是那个九五之尊双眼血红恨不能一剑刺杀的人,究竟,是谁。 第二百八十三章 当年的旧案 天子眼底的明光骤然熄灭没有了方才的温情脉脉,他拂袖站起身,从父亲变成了九五之尊:“你和陆小将军进来很是亲近,究竟知道些什么?”好似明湛今夜是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天子原有的愧疚烟消云散,“还是,也想来当个说客。”替凤明邪那小子说话求情——真是奇怪,那个常年不在盛京城的家伙一来就翻天覆地,别说太子明琛对他敬爱有加,就连明湛也有了偏颇。 天子见明湛闷不吭声更懒等他想出所谓的“借口”:“你该回去了。”他脸色凝重,不再回头看一眼便朝着殿门而去。 外头的汪公公忙点头哈腰:“陛下,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儿?”男人脸色显而易见的苍白,仿佛刚做了个梦魇。 “六部。” 吓?老太监愣神。 明湛看着自己父皇远去的身影,他的臂弯还在刺痛,大殿里突如其来的安静,食盒翻倒清汤滚地,唯龙涎香萦绕不断,他就这么站在龙椅旁俯瞰殿堂,夜深人静,竟有一种空前绝后的孤寂感压迫的难以呼吸。 小殿下,是时候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陆以蘅的话蓦然闯进脑海,明湛的眼神动了动,指尖小心翼翼又战战兢兢的往上轻抚,沿着金玉的雕花一缕缕细腻触碰,然后少年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深吸口气,鬼使神差般稳稳当当坐在了九五之尊的龙椅上。 这兴许,便是俾倪天下的感觉。 明湛目光一沉,似孩童的天真渴求突然消失不见。 那厢九五之尊一路疾步而行,汪公公护前护后还得吆喝着小太监们都快些跟上脚步。 六部灯火通明。 可不是,前段时间,吏部翻了旧账,其他各司就战战兢兢生怕一道旨意下来二十年前的老底都揭的朝天,私底下跟更是人人叫苦,犯了错没犯错的都怕一不小心掉脑袋。 天子近来喜怒无常叫人胆战心惊。 汪公公弯着腰正要命人进去通禀却被男人阻止了,九五之尊踏至堂门,虽烛火亮了半堂不过人声寂寂,偶尔有阅书翻页的动静,唯独任安还在整理上下折子,天子眼眸一抬四下里张望一圈,似也有些诧异。 “咳。”他清了清嗓子。 任安从书卷中抬起头来,一惊,忙俯身行礼。 “不知陛下驾临,老臣有失远迎。” 九五之尊摆摆手示意太监侍从都退下,他入主座:“老宰辅忧国忧民,还未回去休憩?”他见一旁的小案上有两盏清茶,不动声色指尖探过,还温着。 任安瞧见了:“陈大人刚走,老臣想命人核对户部下半年的税银。”可不是,一年过去了自然要做个统筹瞧瞧究竟是丰年还是灾年,数十省的税收几多?军备粮饷又划拉多少?尤其今年不够顺风顺水,又是灾情又是边关告急叫人愁容满面。 “辛苦了。”天子很能理解任安的忠君忧国心。 “陛下言重,”人在其位便谋其职,任安起身瞧九五之尊脸色恍然苍白,似是方才惊魂甫定,“老臣前两日听得胡太医说,陛下深夜常偶感不适,万望保重龙体。” 男人颔首,指尖点过堆叠起来的折子,轻轻推敲:“朕倒是想问问,琛儿可还算尽责?”他身体抱恙以来明琛忙里忙外和六部各司打的交道比他还多。 任安向来很欣赏东宫太子,一提起他,眼底明光乍现:“太子殿下胸怀大志,处事果决又无多偏颇……相比以前甚是雷厉风行。”这话倒不假,以前的明琛总带一星半点的优柔寡断,如今多谋善断才像个储君样,他偷偷观望天子的神色,“陛下可是有所顾虑?” 任安是两朝元老,现在的九五之尊还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当年也多依仗他的扶持才能快速稳定朝纲,天子一个神色一个动作都逃不出老宰辅的眼睛。 九五之尊抿唇思忖半晌才缓缓问道:“你可还记得,澜先生。” 任安一愣像是不明白为何男人会问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澜先生?您说的可是那北戎帝师澜先生?” 天底下的先生数不胜数,可能让两国皇室都不得不侧目的,便只有那一位。 澜先生是个极其古怪不世出的高人,姓什名甚谁也不知,当你听闻时他已是北戎老皇敬重有加的帝王师,许仙风道骨、许鹤发童颜,他与那蛮子帝王一同征战数年打了半个天下亦师亦友,后来老皇病重,他便成了如今赫图吉雅小皇子的恩师。 这个人,一句话都能牵扯两国恩怨。 “从来只是听闻,未见过。”任安摸了摸胡子来回踱步,他倒是想见见那家伙是何等神仙妖魔,可惜没那个机会。 九五之尊的目光从他脸上悄然滑过,似在窥探:“朕听说,澜先生如今身在大晏。” “什么?!”任宰辅大惊失色,这可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确很震惊意外,险些将手边的茶盏都打翻,“不应该呀,老臣见兵部有报,边疆探子回折赫图吉雅正在筹备谋划将前太子旧部一网打尽,这小皇子急着称王立业,此时此刻澜先生怎会来大晏。” 这样的人物出现在哪儿都是一场焦灼的腥风血雨,任安的顾虑纯粹出于对那么一个神机妙算人物的欣赏—— 澜先生的命值半壁江山、百万雄师,他若落在大晏人的手中,北戎岂非天翻地覆,老头子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价值和处境。 “陛下,消息怕是有假。”任安摇摇头,压根不信。 九五之尊想了想:“你也觉得他这样的人不会孤身入我大晏,定是有人请他远道而来。” 任安听出了言下之意:“陛下怀疑,澜先生有所图谋?”现在的大晏别看表面上似是朝纲稳固,可任安心底里很清楚这底下的暗涌就快要浮出水面了。 “不,朕是怀疑,有人,一直在勾结北戎。”天子压低了声音,眼底的烛火不明跃动黑暗的沉寂,任老头子未免只拣好听话说,“魏国公一案,你应该不曾忘记。”当初陆贺年白纸黑字提笔画押说是勾结了北戎外敌送上八万边关将士,朝中更有一十二人联名弹劾,直将大将军下了狱,说起来是顺理成章,天子盛怒又怎会细心推敲。 任安记得清楚,当初联名之人不少早已告老还乡,生老病死、杳无音讯,怎么,陛下莫不是想起旧案重审? “当时八道退兵圣旨没将魏国公召回,信安侯提交的塘报却被人故意隐瞒,是怕朕知晓陆贺年领旨不遵故意违抗君令亦或……这朝廷里瞒下折子的人也同样包藏祸心,与陆贺年如出一辙?” 他们都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不将帝王的言行放在心里——呵,对皇权的不尊比显露在外的祸心更可恶。 任安大气没敢喘,他知道天子对旧案起了疑,并不是因为陆贺年,而是,朝中抗旨之人。 “他们未必和北戎沆瀣一气,可对大晏来说,便是阳奉阴违的忤逆者,将朕和千万百姓蒙在鼓里,这些人——比陆贺年更该死——”九五之尊沉声,因为愠怒,苍白脸颊上有着不自然的红晕,他深深吸了口气,身体有些颓然的倒在长椅中。 “陛下的意思是……” “查,”天子的眼神别有深意的落在任安身上,“朕要你亲自来查。” 九五之尊的离开并没有让任安的眉宇舒展,反而烛火下的影子显得更为佝偻,任安轻咳两声敲了敲桌案。 “出来吧,陆小姐。” 内堂的帷帐下落出荆钗布裙,没眼底下波澜不惊,仿佛方才的对话并没有触动倒她,陆以蘅只是有些意外。 案上的两盏茶,其中一盏便是她的,天子驾临时,任安并没有任何要屏退她的意思反而悄悄命她藏于内堂,显然,任宰辅是有心要她听到天子的密谈。 “宰辅大人,为何如此。”陆以蘅不解。 这可是欺君之罪,若被发现,他们两人脑袋不保。 “本官以为,陆小姐会想知道关于自己父亲的悬案得到重申的机会。”就似是任安料定了,十多年后,这个案子一定会再起翻覆。 陆以蘅却没有想象的欣喜,她吹了吹烛火,没有熄,只有影子晃晃悠悠,的确,天子意图明显,很知道当年武怀门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天子压根不关心陆贺年的忠心,只在乎文武百官对于皇权的崇敬。 任安知她所想,揉了揉眼角有些疲累的靠在案几,端着温茶磨磨蹭蹭却不饮:“如今,你见到天子了。”圣上这段时日未上朝,前庭后院也没有几人能正眼瞧见。 “为何要我见?”陆以蘅扭头,她一不想为凤明邪求情,二不想质问天子缘由,陆以蘅难得老老实实做她的魏国公府小姐却偏偏,任宰辅,不乐意了。 任安咂嘴,这碧螺春老了,淡了,不入味了:“朝野上下的众说纷纭,老臣从来不信,深宫内苑的真相,亲眼所见也不足为凭。”他虽答非所问却也是斩钉截铁——不相信凤小王爷谋害太后的人,自然深知,幕后者有多可怖。 藏的深,隐的切。 左右大局。 第二百八十四章 千万别回府 陆以蘅不以为意,她猜忌着老狐狸是不是想靠三言两语收买于她,也许天子口中当年有鬼的人就是任安手底下那些一丘之貉,毕竟能将边关这么大事瞒的滴水不漏者,朝里没几个。 咳、咳咳——任安适时的咳嗽了两声,指尖捏了捏细瘦脖子里凸起的喉结。 陆以蘅就知道他在指什么,圣上的病。 “任大人这些话与我说就没了道理,您应当去太医院。”她又不是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神医。 任安摆摆手:“本官倒是想,可惜顾先生近来陪宁府的二姑娘一同去了酉缮,这个月都不能回来。”他话里有话,顾卿洵不在盛京城中,一来无人可为圣上分忧,二来,有人正竭尽所能的保他——保顾卿洵远离这龙潭虎穴,任安察言观色的很,“既然陆小姐也觉得症疾非顾先生不能医治,那,本官这便命人将他请回。” “慢着,”陆以蘅下意识出言制止,老东西,她心里忍不住咒骂,打开天窗的亮话明明白白却不露骨,任安就是看准了她不希望顾卿洵卷入是非才在这儿“威逼利诱”,“没料到任大人对整个太医院防备如此之深。” 任安反耸耸肩笑道:“太医院有时候不是不尽心,而是,不敢尽心。” 陆以蘅想起她回京的那天,顾卿洵未曾敢在太医院中将一切如实相告,小姑娘挑眉——所以呢,她就得来当任安的出头鸟,怎么,她看起来像是把好使的枪? “大晏朝多的是忠君爱国之辈,论资历论本事,什么时候轮到我陆以蘅来为陛下尽心尽力。”文武百官排着队儿站好都能延绵皇城外,陆家姑娘对任安的敌意多少不愿顺遂了老宰辅的心意,她想试探任安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任安晃晃手指,花白的眉头就舒展了开来:“凭你,身负重任。” 陆以蘅的话突地就被噎在嗓子眼,心头微微怔愣,有那么一瞬竟觉得昏暗烛光下的自己无所遁形。 狐狸。 她骂道,不愧是两朝元老宫内外耳目众多一切了然于心,鬼蜮伎俩哪哪逃不出他一双老眼,可是——这个权力最大的宰辅却偏偏按兵不动、置身事外。 呵,算盘,谁不会打。 陆以蘅嘴角牵扯出一抹笑,皮笑肉不笑,躬身拱手退出殿外。 冷风带着些许暗夜里猝开的细微花香。 陆以蘅的脚步不轻快,沉甸甸地在宫墙小道上些许踌躇,任安的意思她懂七八分,李太后的死是一个警告,而天子呢——他的病态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浑噩,面容枯槁憔悴,眼底淤青眼角沥红,眼白带着焦黄浑浊不堪,似几天几夜没合眼却梦魇缠身。 陛下有了臆症为何从未听宫中侍从和太医谈起,究竟是陛下瞒着,还是太医院藏着亦或有人从中作梗。 她揉了揉额角觉得脑袋发胀,出宫门的时候华灯已上,竟瞧见廊桥外有人正来回踱步焦灼等待。 青鸢。 这个丫鬟通常是候在魏国公府,今夜却急吼吼的跑来了宫门,陆以蘅好似想到了什么立马快步上前将她拉至一旁:“可是有消息了?” 青鸢点点头,踮着脚还前后左右张望一番跟做贼心虚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张小纸条塞进陆以蘅怀里:“南屏来了信,奴婢不敢怠慢。”前段时日,陆以蘅命青鸢将那珠花玳瑁委托六疤指快马加鞭送回南屏,说是不日便会有结果,这不,来了。 青鸢本还觉得古怪,南屏来的“秘信”竟是一只小鸽子,差点就叫她当成野禽给赶走了。 陆以蘅就着微黯华灯细细看一遍,脸色有些凝重却又几分“果不其然”的味道。 “小姐,您在南屏的亲人不都是老家的奴才,这信是送给谁的?”青鸢上回就想问却一直没机会。 陆以蘅摸了摸鼻尖挽着她臂弯就入了街市:“南屏除了陆家留守的丫鬟管家,还有你家小姐我的师父。”一想起那个人,有些如释重负。 “吓?”青鸢一愣一愣的,她从来没有听说过陆以蘅有个师父,不过说来也是,陆小姐武艺高强、见多识广,分明不像普通世家养在深闺的千金,“您……您的师父是不是好厉害?”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出众的徒儿。 “自然!”陆以蘅不吝啬夸自个儿的“导师”。 青鸢羡慕惊叹,眼睛里都是星星光芒:“一定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她的脑海中已经描绘出这样一个不世出高人应有的模样,一定、一定就像说书人口中的那些老神仙,来无踪去无影。 陆以蘅伸手在她脑袋上一敲,青鸢不介意嘻嘻哈哈地。 冬至春将来时的夜市热闹不少,盛京城的百姓不识深宫皇家的愁滋味。 摩肩接踵的姑娘们正嬉笑怒骂,河对岸的少年郎将水灯轻轻推开,青鸢抱着双臂看这番盛世太平阖家欢乐景象也不由自主的深吸口气,谁人没有天伦之乐,谁人没有情窦初开,小丫鬟无比羡慕起这些少女们的娇羞,她很久不曾自由自在毫无顾虑的逛盛京大道。 这儿从来都该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喏!”突地,青鸢的神游太虚被扯回,鼻尖下有股香香甜甜的气息,小丫头一愣,陆以蘅正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她。 青鸢目瞪口呆忘了伸手。 陆以蘅稀奇着推搡了她一把:“喂,你该不是没有见过糖葫芦吧?”怎么一副好像见了怪物的表情。 青鸢摇摇头,看着被糖壳包裹的红山楂,她的思绪有一瞬凝滞:“奴婢很久没有吃了,上一回还是入宫前,隔壁姐姐拿破铁锅换的。”记忆模糊早已回不到过去,如今想来感慨万千。 陆以蘅没说话,她张口“啊呜”就啃下一颗山楂,朝青鸢晃了晃。 伤春悲秋不适合盛京城,每个人已经开始走的路,便要自己一个人独自行完。 青鸢会心也学着张口吞山楂,眼角笑意盈盈。 又酸又甜的滋味充斥在口腔,两人相视坦笑只是还没等咽下,街道后突地传来一阵纷乱马蹄,约莫三五十人,黑衣疾驰,长刀凛冽,不少老百姓为了闪躲猝不及防打翻了街旁拥挤着的小贩的摊子不免骂骂咧咧。 青鸢嚼着嘴里的山楂,踮脚张望:“这几日不光白天兵马来回,夜里也闹的很,简直和打仗似的。”她这话说的可再对没有了,盛京城调兵遣将,像要发生什么大事。 “都是哪儿的兵马?”问似无意。 青鸢想了想,悄悄跟她咬耳朵:“奴婢听王长史家的小安说,京外三大营有了不少动静,还有安韶的副都统,前几日去了秦府。” 就知道这个神通广大的小丫头时不时能答疑解惑。 “秦府?”陆以蘅眨着眼睛。 青鸢郑重点头,没错小姐,就是你想的那个秦府。 秦徵。 陆以蘅的驻足思忖叫青鸢也深觉氛围凝重,耳边依旧充斥人声鼎沸,可热闹,是别人的。 “小姐,”她小心翼翼道,“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交代奴婢呀?”青鸢鬼使神差就问出了口,好似某种相处下倾盖如故的心有灵犀。 “什么?”陆以蘅回神。 青鸢扁着嘴却诚恳极了:“奴婢知道自己不聪明也不像您认识的大人们一样神通广大……但是、但是青鸢愿意为小姐分忧解难,”她伸手轻轻抚平陆以蘅没见皱成的“川”字,“小姐,您很久没有笑了。”她是说,那种无忧无虑的开怀朗笑,而不是虚以委蛇装腔作势。 与凤阳王爷秉烛夜谈时的陆小将军,简直判若两人。 陆家姑娘结结实实怔住了,她从青鸢的眼睛里看到皓月千里洒满地,突地将那小丫鬟搂进怀中:“青鸢,如果——如果盛京城出了事、魏国公府出了事……”她顿了顿,“我陆以蘅出了事,你千万千万,不要强出头。” 更不要为了她四处奔波。 “小姐您在说什么呀!”青鸢挣不开急的直跺脚,怎么尽说些人心惶惶的话,就算小王爷被遣封地,可还是有机会平复的,也许、也许等过个一年半载,大家都忘记了淡化了,毕竟凤阳王是九五之尊的亲弟弟,兄弟之间哪有过不去的坎。 怎么——怎么说的好似天要塌了般。 青鸢的脑海里一下子冒出大堆来不及说的话,都怪自己嘴笨! 陆以蘅见她急的眼睛发红,忙刮了刮她鼻尖安抚:“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儿。”别学她陆以蘅傻乎乎的,在京城里久了,就该知道怎样才能活的长久。 “奴婢才不需要什么提醒呢。”小丫鬟怨怼着气呼呼。 陆以蘅可不敢惹会当街哇哇大哭的姑娘,只好躬身赔罪又道歉,得得得,是她这个当小姐的多嘴多舌让青鸢丫头操心了。 两人一路还有说有笑的。 只是陆以蘅脚步刚踏进魏国公府的小巷子,就顿住了身,巷中灯火通明,黑甲褐衣的卫兵高举火把已经将整条小巷子都映照的透彻。 第二百八十五章 他是在解围 火光通明,是虎贲卫。 青鸢纳闷:“这是怎么了?” 陆以蘅神色紧敛忙将她拉到身后压低声:“去,去找六爷,”她说着将袖所中着的那封南屏送来的“密信”塞给青鸢,“今晚,别回魏国公府。” 陆以蘅嫌少有这般郑重其事大变脸的时候。 青鸢更糊涂了,就在看到陆以蘅朝自己摇头使眼色时霎然明了,那些黑甲卫兵——分明、分明是刚才街市上扰了百姓骑行疾驰而过的人,他们的目标就是国公府,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这些兵士一直候在小箱子里,等的是谁,不言而喻。 毫无鸣金收兵的迹象。 青鸢心头一跳,好似有什么不详呼之欲出:“小姐……您、您和我一起走吧,咱们、咱们今晚谁也别回府……”原本温宁安寂的家如今好似成了虎口,陆以蘅没回答只用目光制止了小丫头的话,青鸢明白,她是劝不住的,不由捏紧了手中的密信掉头就隐匿在黑夜之中。 陆以蘅呢,不慌不忙整了整衣衫掸去裙袍上的尘灰,索性哼着小曲儿,手中抓着糖葫芦,一步一口的嚼到了斑驳红漆的大门前。 “哟,好生热闹。”她似没回神的恍然大悟。 火把在寒夜里发着呼哧呼哧的热气。 虎贲卫将整个魏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晋王明狰离开盛京后,三大营权在兵部,而虎贲卫则划入太子卫队。 清俊男人正站在府门前看着藤花一点点爬满檐角,一身简装锦瑟绣花,器宇轩昂、正大光明。 陆以蘅了然却还要装作惊愕道:“太子殿下,这么晚了,怎在国公府前徘徊,臣女今夜未能赶早回府,劳了殿下等候实在有罪。”她还不好意思的将糖葫芦甩了甩,无处安放的小手磨磨蹭蹭。 东宫不介意,一笑更显温润得体:“无妨,本宫要去城门点将恰好路过国公府就来看望看望小将军,是明琛叨扰了,不赶巧。” 陆以蘅回礼解释道:“今儿个武宁街有通天夜市,臣女许久不曾去看,顺道在‘松风’听了个小曲儿,这才回来晚了。”她忙伸手要将太子殿下请进府去,一群人站在门口成何体统。 “不了,本宫还有军务处理,本不应多叨扰,”东宫落落大方,“只是……想起小皇叔被遣封地也有两三月,本宫过驿了不少书信宽慰可偏偏杳无音讯,心里着实焦急的很,不知皇叔可有口信送来盛京?”凤明邪是个百无禁忌的家伙,这次被九五之尊斥了心中定然有怨,明琛想做个好侄儿缓解缓解一家人的情绪和氛围。 然而,这么久,却无任何回音。 陆以蘅摇摇头:“王爷如今是戴罪之身,怎敢随意与人书信。”既然连东宫的回折他都置之不理又怎会给魏国公府口信,若被宮里的有心之人逮着说她陆以蘅和凤明邪是狼狈为奸共同谋害李太后,呵,这可不好笑。 现在,是独善其身的时候,小王爷怎会不明白。 东宫知道她是在说明玥那个不省油的灯,细细一想不无道理,还有“准太子妃”虽然表面上温柔娇弱可和小公主那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是他明琛顾虑欠周:“既如此,本宫就不多打扰小将军了。” 东宫振臂一挥,虎贲卫列队整行,片刻就离了国公府。 小巷内重新恢复平静和黑暗。 直到听不见马蹄声,陆以蘅才缓缓踏入府门,兀自点上一盏小烛,她留心将院中查看一番。 果不其然,叫人翻动过。 东宫带着虎贲卫来自然不愿无功而返,表面上是恭恭敬敬在门外候着,实际上,早已命人将无人的大院全搜了个底朝天。 这个字眼好啊,搜。 尽管他们不留痕迹试图保留原样,可陆以蘅还是察觉了——太子想要找什么,是那些口中所谓凤明邪的书信,亦或——吗,明琛想要的根本是那封南屏送来的“密信”。 青鸢刚收到,若不是跑来了宫门,恐怕就会叫虎贲卫堵个正着。 陆以蘅眯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头有些发虚,吹熄烛火却无心睡眠,雕花木窗开着,夜中几缕春花气息随风卷入,今夜明月姣姣,月光落在屋檐似也打了一层银白霜雪,她倚窗眺望,却不知自己想要看什么。 突地,长廊下一道矫捷黑影,哧溜窜了进来,陆以蘅一惊,怀中已窝进团暖呼呼毛茸茸的东西,她蓦然心头大喜。 六幺! 这猫儿怎会在此?! 那是不是意味着小王爷——她下意识的探身张望却没有见到男人的身影连那熟稔的桃花香也未飘散,黑猫儿察觉了她的期盼和紧张,小舌舔着她指尖喵呜喵呜叫个不停,蜷着身抖了抖毛,叮当叮当,细微的泠音落下,陆以蘅将它抱起才发觉六幺的脖子下挂着两个小骰子。 她恍然大悟。 是那个老地痞,猫儿不知何时来到盛京城却一直逗留在六爷处,今夜她命青鸢去六疤指的赌坊躲避。 青鸢到了,平平安安,还请陆小姐放心——六爷的话在托这猫儿说出口。 陆以蘅松了口气揉着长毛黑猫的脑袋:“你有没有想他?”她在问六幺,也在问自己,有没有想念那个五彩雀羽横行无忌的男人,他知不知道如今的盛京岌岌可危,他知不知道,陆以蘅要因为他的嘱托去做个不知对错好坏的决定。 她今夜出了宫门便心绪不宁、惴惴不安,可如今六幺在怀中撒着娇,陆以蘅突觉,踏实安然。 “今日任大人寻了臣女,不知为何,臣女不那么恨他,”隔阂依旧存在,只是陆以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厌恶任安,老宰辅为国为民政绩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非黑即白的说法,身不由己者比比皆是,她似是从凤明邪被污谋害李太后的事中了然了些许,“臣女好似有些明白当初父亲的决定和心境了……”她寥寥道。 盛世大潮下,每个人都不过是牺牲品,苦心孤诣,却,微不足道。 她一吐为快竟觉无比畅快,抱着猫儿和衣就躺在长榻上。 日光照入眼帘时六幺已不见踪影。 陆家姑娘荆钗布裙懒洋洋将整个府院都打扫修整了一遍,尤其是凤明邪当初为陆家人栽种的花树,她浇过水除过草,抹去额上的细密汗珠,暖意才叫人惊觉,入了阳春月。 她不急着进宫,先上盛京城门口晃荡再去街市转悠两圈,好像最热闹的白日风光都要尽收眼底,那些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多像祈盼渴求中的太平盛世。 锦城宫銮巍峨堂皇。 陆以蘅不是唯一一个来太医院的人,可不赶巧,几位御医都不见踪影,一问才知道,昨晚陛下挑灯夜读在御书房中发了病,什么张太医、李太医的全都给请了过去,现在还没回来呢。 药奴压低着声,喏,不敢声张,他也只是听御书房外的司茶太监小德子说的。 陆以蘅点点头:“那平日里太医就诊可都记录在案?” 自然,奴才指了指堂屋里头,皇家御医的记录都被安置的好好的,某年某月某日什么症状、病了多久,用了什么药都白纸黑字。 这不,陆以蘅信手翻了翻就听到外头有急切的脚步传来,她下意识“撕拉”扯去还没看完的墨迹,就已经有人转门而入撞了个正着。 是许久没打照面的,都察院,程有则大人。 “陆小将军,”程有则的眼神玩味极了,对陆以蘅的敌意显而易见,尽管儿女离去也有一年了,老头子眯了眯眼看到陆家姑娘手中抓着的方子,“这是什么?”他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便想去折。 陆以蘅下意识往后藏:“顾先生的出诊记录罢了。”顾卿洵算不得太医院在列的大夫,他的记录可没那么严格。 “顾卿洵?”程有责显然不信,尖嘴猴腮眼珠子转转刚想探身去瞧,毕竟谁的字迹还是一目了然的,可有人比他快一步突地就从陆以蘅身后将纸张夺去。 两人皆一惊。 任安。 宰辅大人摸着胡子将手中的墨字一目十行阅过,笑道:“程大人顾虑了,本官的老毛病犯了请三个大夫都未好转,咳、咳咳,”他掩唇清了清嗓子,“顾先生不在京城,只好拜托陆小姐将他曾经的就诊记录取来,老头子好依着方子抓药。”他将揉皱的纸塞进陆以蘅怀中。 程有则被这突然杀出的任安给整糊涂了,的确,宰辅大人有哮喘偶发的毛病,瞧瞧他三步一咳眼角有些泛红,像是——真病了。 老宰辅身子一顿,退回来两步:“程大人您来太医院,莫非,也是旧疾复发?” 巧,真是巧。 程有则呲牙,只好顺着话题走:“啊,是、是是,下官就见不得这阳春飞絮。”他那叫过敏,一入春就难受。 任安拍拍他的肩头,半推半拉携出堂门:“哟,那本官要给你指条明路,还别说,咱们顾先生治这些小病小痛真是有奇效,上回……”任大人一谈起顾卿洵的医术是赞不绝口,他一点也没察觉程有则蹙着眉不耐却又不敢打断话的神色。 什么时候任安这么爱唠叨,活像是——在替陆以蘅解围。 可谁都知道,陆家姑娘对宰辅从来敬谢不敏,任安呢,朝野上下他哪个边角没渗透,愣是丢着魏国公府不拉拢不打压,自生自灭的作态。 要说任宰辅会帮着陆以蘅,程有责还觉得新奇。 第二百八十六章 全是她的错 越新奇自然越疑心。 程大人想扭头去看看陆以蘅,可身后早已没了人影,只有任安的叨叨在耳边不停。 太医院中并没有什么骚动,陆以蘅不再东荡西逛,她径自往御书房方向去,一路上竟只瞧见两支巡逻列队,就好像任宰辅早将人都偷偷调开了。 她驻足思忖半晌,从胡太医的就诊记录上可以看到这近半年多来九五之尊的病态变化,只是胡良泰的方子中每每都会比其他太医多加一味金聆子,这是一种乡野潮湿地下虫褪下的躯壳,入药容易除内邪却不能根治唯一些延缓效果,显然胡良泰心知天子病情有恙却不敢声张,有人控制了太医院的嘴—— 或许,连太医们也不知道陛下究竟是如何得了这难治之症。 任安察觉了,所以想要借由陆以蘅的手来分忧解难,她说过,她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神医未必就能将这御书房里的迷障给勘破。 这个赌太大。 任安的胸有成竹恐怕是因为南屏来往的密信,老宰辅早知陆以蘅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更明白魏国公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故意在六部拦下了她。 以顾卿洵的命为筹码,赌一赌,陆以蘅的猜忌。 真相,从来都不尽如人愿——陆家姑娘的脑海中徒然浮现明湛的话,她就这么站在不远处看着黄昏斜阳打在御书房的屋檐勾勒出雕兽的虚影,她踌躇着、掂量着,突然,身后叫人轻轻一撞,哐当,小茶盏险些打翻。 “哟,是、是陆小将军……奴才不长眼,冒失了。”那小太监满脸涨红,手中的木盘上端着清茶糕点,都是九五之尊喜欢的。 陆以蘅定了定神,原来是御书房的司茶太监,小德子。 没错,就是那个被明湛抓了小辫子的太监。 神色间可见失魂落魄,许是因为担忧九五之尊的病况。 “无妨,”陆以蘅扶了一把他臂弯,怎么战战兢兢地,“我听说昨儿个陛下夜半传召太医,他们都还在御书房吗?” “方才静嫔娘娘担心,把太医们都找去御清园问话呢。”小德子吞咽了口唾沫不敢放声。 如今的御书房中唯独天子一人正在休憩。 “胡太医也去了吗?”陆以蘅想了想。 “都去了,陛下昏迷了半宿可把东宫殿下都急的赶回了内苑。”小德子在外头候着茶盏站了整整一夜现在双腿还直打颤。 这话不假,明琛的确说要去城门口处理军务。 “小将军,您这是想要去御书房吗?”否则为何在此踌躇不前,这几日小德子见了不少磨磨蹭蹭不敢吱声的官员,陛下喜怒无常又抱恙在身,连老宰辅都欲言又止不多添乱,“是……小王爷的事儿?”他猜测着,整个深宫内苑都知道凤明邪被贬封地而陆以蘅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这不,大家纳闷呢,明明都快要定下婚期,怎么平日里心急火燎的姑娘没了动静。 到底还是耐不住,想讨个说法。 小德子偶尔跟在汪得福身边听他和宫娥们七嘴八舌。 陆以蘅点点头,顺水推舟,她掌心一抬就接下了木盘:“不如公公就予我个人情?”意思自然是好茶好点由陆以蘅送进御书房,顺道给她个开口机会。 “这……”小德子迟疑,“您、您可千万别急着陛下。”他好心也谨慎提醒,天子脾气差、气色衰,谁都不敢在他面前多呆片刻。 陆以蘅颔首,跨进御书房的时候,小太监轻轻替她将门掩上,嘎吱——这声音不由触动了陆家姑娘的心,总觉得沉闷又凝滞。 御书房中很是安静。 暖炉已经熄了唯有余温袅袅,中草药的气息弥漫在鼻息,轻纱帷帐层层叠叠看不清晰。 陆以蘅将茶水置下,作为臣子不可冒犯有失,她轻轻试探着唤了声。 “陛下。” 无人答复,隐约可见长榻上的天子正在酣睡,许是安神药效的发作令他昏沉不醒。 陆以蘅候了半晌抬脚蹑手蹑脚将轻鸾帷帐细心拢起,金钩倒挂、琳琅环佩,炉中的龙涎香已燃尽断唯断续续微弱萦绕。 “陛下。”她又唤了声,踮起脚尖。 天子的脸色并不善,与昨夜的苍白相比如今稍显平复可蜡黄蜡黄透着一股灰青,男人双眸紧闭,身上覆着轻毯,翻开的折子停留在还未批注的一页。 啪嗒,案上的毛笔被吹拂滚落,在地上留下墨迹。 陆以蘅莫名吓了一跳不知察觉了什么眼神一凛跨步上前抓起九五至尊的手腕,搭手上脉一号一号,脸色霎变,她目光四下搜略,陛下锦衾凉薄不见汪得福前来置换,所有的太医都被适时的宣去了御清园,这御书房内唯独她与九五之尊,而现在—— 这位至尊,似,毫无脉象,竟有死沉之气! 陆以蘅惊慌大喝:“来人——来人——”可殿外竟毫无声息,她心下一沉如坠千斤巨石仿佛陷入某种不知名的彀中,脑海唯独一个念头,她得离开,现在、马上,否则,大难临头! 陆以蘅三步并作两步急忙去推御书房门。 纹丝不动。 殿门竟叫人从外头给栓上了。 将她和已有死沉气的帝王,关在了一间房中—— 陆以蘅的脚步“啪嗒”向后退却,昏沉的日落进了山头,一层阴影渡上门框,殿外竟传来纷乱脚步,宫灯轻晃映照在暗冥的石阶。 “静嫔娘娘到——”太监正尖尖细细的号宣。 陆以蘅倒抽口冷气,瓮中捉鳖、无处藏身。 嘎吱,门开了,静嫔一愣似很意外陆小将军会在这儿,还未开口目光已先掠到了帷帐下那躺在龙椅上的人,暖衾滑落、臂弯捶地,毫无动静。 “陛下?!”静嫔失声惊叫。 “娘娘千万别近身!”陆以蘅一瞧那女人要扑上去,岂非坏了这现场,连忙伸手抓住她的飞花金袖,“先宣太医,快!” 天子原本还蜡黄的神色中淤青开始显露,唇色反而艳锐至极竟像是涂抹了女儿家的胭脂,这分明是出了祸事。 “陛下怎么了……”静嫔浑身战栗挣脱那姑娘,“你、你做了什么?!” 陆以蘅有那么一瞬发觉自己无法解释这质问。 “太医方给陛下服了安神汤药躺下,何以一个时辰不到就成了这般!”静嫔提裙上前探过天子鼻息,她不敢下定义,一把抓住自个儿男人的臂弯,冰冷冰冷,冻得她发憷。 太医们闻讯赶来鱼贯而入,瞧见那在静嫔怀中的天子后个个脸色惨白、瞠目结舌,李太医是第一个上前敢给至尊号脉者,指尖一触,人已经哆哆嗦嗦的跪在了地上直磕头。 静嫔眼角发红急得跺脚:“你们、你们倒是说话呀!” 光磕头有什么用。 “静嫔娘娘,陛下……”李太医的脑袋根本不敢抬,甚至嘴里呜呜咽咽的字眼都不敢落,“陛下……似是、似是千秋了。”他极力的压抑着声音和情绪还不敢用肯定的说辞。 蜡黄成了死灰白,转瞬之间就没了任何气息。 御书房中顿鸦雀无声。 “你说什么?”静嫔不敢置信,她的手还紧紧抓着九五之尊的臂弯不肯撒,“你、你再说一遍!” 太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囫囵的全跪下了。 “陛下、陛下已弃群臣而去。”李太医拧着后槽牙哆嗦。 回天乏术。 “胡说——来人,把这个胡说八道的狗奴才拖出去。”静嫔双目怒睁尖叫着喝道。 “娘娘、娘娘!”李太医被进门的神武卫按住了肩膀急的双脚乱蹬,“您是亲眼所见我等已经稳住了病情,陛下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就此晏驾啊。”他也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苦苦哀求,一双老眼浑浊模糊,“陛下唇色殷红,嘴角微泛黄沫带着鱼腥味,老臣、老臣借此可推这是草头碱引发的病症,张太医,你倒是说话呀!”他恨不得踢一脚两股战战已经瘫软在地的张太医。 张孤失神的双目这才有了焦点,他入太医院一十五年,后宫妃子争斗的那些鬼蜮伎俩看了不下百来回,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手上会经帝王之死—— 张太医这会儿满脑子空白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和自己的名字一样,孤。 老头子恍恍惚惚听得李太医在吼,他一骨碌爬起身抓着案上的温茶灌了口,“噗”,下一瞬全吐在了地上:“的确,有草头碱的味道,”草头碱提取多为汁液,一滴便能融于水中,气息清淡不易察觉,“这是哪里送来的茶点?!” 还不等静嫔追根究底,司茶太监小德子已经连滚带爬哭丧着脸,显然,他听到了里头的动静,这可是要命的大罪,谁也不敢担啊! “娘娘,不是奴才,奴才刚将茶点送到御书房就叫陆小将军拦下了。”他抖如筛糠。 所有人的目光在这刻都全都定格于陆以蘅身上——是在她送进来的茶点中,发现了草头碱。 几位太医抽着气面面相觑不敢吱声,似谁也没料到,天子的死会牵扯到陆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