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 正文 01 风波 我初进宫的那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乾元十二年农历八月二十,黄道吉日。站在紫禁城空旷的院落里可以看见无比晴好的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 鸿雁高飞,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预兆。 毓祥门外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专送秀女的马车,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保持异常的沉默。我和来自各地的秀女站在一起,黑压压一群人,端的是绿肥红瘦,嫩脸修蛾,脂粉香扑鼻。很少有人说话,只专心照看自己的脂粉衣裳是否周全,或是好奇地偷眼观察近旁的秀女。 选秀是每个官家少女的命运,每三年一选,经过层层选拔,将才貌双全的未婚女子选入皇宫,充实**。 这场选秀对我的意义并不大,我只不过来转一圈充个数便回去。爹爹说,我们的女儿娇纵惯了,怎受得了宫廷约束。罢了罢了,平平安安嫁个好郎君也就是了。 娘总说像我女儿这般容貌家世,更不肖说人品才学一定要给我挑最好的郎君。我也一直是这样想的,我甄嬛一定要嫁这世间上最好的男儿,和他结成连理平平安安白首到老,便是幸福了。我不能轻易辜负了自己。 而皇帝坐拥天下,却未必是我心中认可的最好的男儿。至少,他不能专心待我。 因而,我并不细心打扮。脸上薄施粉黛,一身浅绿色裙装。头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除此之外只挽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以彰显我是吏部侍郎的女儿,并非一般的小家碧玉,可以轻易小瞧了我去。 如此轻描淡写,我只需等着皇上“撂牌子”,让我落选。 选看秀女的地点在紫禁城内长春宫的正殿云意殿。秀女分成六人一组,由太监引着进去被选看,其余的则在长春宫的东西暖阁等候。选看很简单,朝皇上皇后叩头,然后站着听候吩咐,皇上或者问哪个人几句话,或者问也不问,谢了恩便可。然后由皇上决定是“撂牌子”还是“留用”。“撂牌子”就是淘汰了,”留用”则是被选中,暂居本家,选吉日即可入宫为妃嫔。 皇上早已大婚,也多内宠。这次的选秀,不过是广选妃嫔充实掖庭,为皇上绵延子嗣。 满满一屋子秀女,与我相熟的只有济州都督沈自山的女儿沈眉庄。我府与她京中外婆府上比邻而居,我和她更是自小一起长大,情谊非寻常可比。她远远看见我,走过来的执我的手,面含喜色关切道:“嬛儿,你在这里我就放心了。上次听外婆说妹妹受了风寒,可大好了?” 我急忙起身说:“不过是咳嗽了两声,早就好了。劳姐姐费心。路上颠簸,姐姐可受了风尘之苦。” 她点点头,细细看我两眼,微笑说:“在京里休息了两日,已经好得多。妹妹今日打扮得好素净,益发显得姿容出众,卓而不群。” 我脸上飞红,害羞道:“姐姐不是美人么?这样说岂不是要羞煞我。” 她含笑不语,用手指轻刮我脸颊。我这才仔细看她,一身桃红裙装,梳一个反绾髻,髻边插一只累丝金凤,额上贴一朵镶金花钿,耳上的红宝耳坠摇曳生光,气度十分的雍容沉静。 我不禁赞叹:“几日不见,姐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皇上看见必定过目不忘。” 眉庄手指按唇上示意我噤声,小声说:“谨言慎行!今届秀女佼佼者甚多,姐姐姿色不过而而,未必就能中选。” 我自知失言,便不再说话,只和她絮絮一些家常。 只听见远处“哐啷”一声,有茶杯翻地的声响。我和眉庄停了说话,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穿墨绿缎服满头珠翠的女子一手拎着裙摆,一手猛力扯住另一名秀女,口中喝道:“你没长眼么?这样滚烫的茶水浇到我身上!想作死么?你是哪家的秀女?” 被她扯住的秀女衣饰并不出众,长相却眉清目秀,楚楚动人。此时已瑟缩成一团,不知如何自处。只得垂下眉目,低声答道:“我叫安陵容。家父……家父……是……是……” 那秀女见她衣饰普通,早已不把她放在眼里,益发凶狠:“难道连父亲的官职也说不出口么?” 安陵容被她逼得无法,脸皮紫涨,声细如蚊:“家父……松阳县县丞……安比槐。” 那秀女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哼道:“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这样不知礼数。” 旁边有人插嘴提醒安陵容:“你可知你得罪的这位是新涪司士参军的千金林玉菁。” 安陵容心中惶恐,只好躬身施礼,向林氏谢罪:“陵容刚才只是想到待会要面见圣驾,心中不安,所以一时失手将茶水洒在林姐姐身上,陵容在这里向姐姐请罪,望姐姐原谅。” 林氏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皱眉道:“凭你也想你见圣驾?真是异想天开!今日之事要作罢也可,你只需跪下向我叩头请罪。” 安陵容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周遭的秀女无人肯为她劝一句林氏。谁都想到,皇上怎么会选一个县丞的女儿做妃嫔,而这个林氏,却有几分可能入选。没有人愿意为一个小小县丞的女儿得罪司士参军的千金。眼见得安氏是一定要受这场羞辱了。 我心中不忿,眉庄握住我的手小声叮咛:“千万不要徒惹是非。”我挣开她的手,排众上前,抬手搀起安氏,柔声对林氏说:“不过是一件衣服,林姐姐莫要生气。妹妹自备了衣服,姐姐到后厢换过即可。今日大选,姐姐这样吵闹怕是会惊动了圣驾,若是龙颜因此而震怒,又岂是你我姐妹可以承担的。况且,即便今日圣驾未惊,若是他日传到他人耳中,也会坏了姐姐贤德的名声。为一件衣服因小失大岂非得不偿失,望姐姐三思。” 林氏略微一想,神色不豫,但终究没有发作,“哼”一声便走。围观的秀女散开,我又对安氏一笑:“今日甄嬛在这里多嘴,安姐姐切莫见笑。嬛儿见姐姐孤身一人,可否过来与我和眉庄姐姐做伴,也好大家多多照应,不致心中惶恐。” 安陵容满面感激之色,垂首谢道:“多谢姐姐出言相助。陵容虽然出身寒微,但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我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大家都是待选的姐妹,何苦这样计较。”她微微迟疑:“只是姐姐这样为我得罪他人,岂非自添烦恼。” 眉庄走上前来对我说:“这是皇宫禁内,你这样无法无天!叫我担心。”又对安氏笑言:“你看她这个胡闹的样子。哪里是一心想入选的呢?也不怕得罪人。” 我看一眼安氏的穿戴,虽然衣裳全是新制,但衣料普通。头面除了发上插两只没有镶宝的银簪子,手上一只成色普通的金镯子,再无其他配饰,在打扮得花团锦簇的秀女群中未免显得有点寒酸。我微微蹙眉,随手从案上取一把剪子,看见墙角放着一盆开得正艳的秋海棠,“唰唰”剪下三枝簪在陵容鬓边,顿时增了她几分娇艳。又摘下耳上一对翠玉环替她戴上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姐姐衣饰普通,难怪那些人轻视姐姐。这对耳环,就当今日相见之礼。希望能助姐姐成功入选。” 安氏感动,垂泪道:“劳姐姐破费,妹妹出身寒微,自然是要被‘撂牌子’的,反而辜负姐姐美意。” 眉庄安慰道:“从来英雄不问出身。妹妹美色,何必妄自菲薄。” 正说着,有太监过来传安陵容和另几位秀女进殿。我朝她微笑鼓励,这才和眉庄牵着手归位继续等待。 方坐下便有小宫女上来奉茶。我和眉庄各自从荷包里取一锭碎银子赏她,那宫女喜笑颜开地谢了下去。眉庄见宫女退下,方才忧心道:“刚才好一张利嘴。也不怕得罪新晋的宫嫔。” 我端过茶碗,徐徐地吹散杯中热气,见四周无人注意我们,才意态闲闲的说:“你关心我我岂有不知道的。只是姐姐细想想,皇上选秀,家世固然重要,但德容言工也是不可或缺的。林玉菁虽说出身世家,但以这样的德行举止是断断入不了皇上的眼的。即便她入宫,恐怕也不得善终。所以又何来得罪呢?” 眉庄点点头,赞道:“你说的果然有几分道理,无怪你爹爹自小便对你另眼相看,赞你‘女中诸葛’。当然,安氏也的确可怜。” 我微笑说:“这是一层。以姐姐的家世姿色入选是意料中事。安氏虽然出身不好,但进退有礼,相貌楚楚别有一番风韵,入选可能比林氏大些。妹妹无心入宫,万一安氏得选,姐姐在宫中也好多个照应。当然今朝佳丽甚多,安氏能否得选另当别论,也是嬛儿一番愚见罢了。” 眉庄动容,伸手握住我的手感叹:“嬛儿,多谢你这样为我费心。只是你如此美貌却无心进宫,若是落入寻常人家真是明珠暗投了。” 我压低声音说:“人各有志。况且嬛儿愚钝,不惯宫中生活,只望姐姐能青云直上。” 正文 02 殿选 今届应选秀女人数众多,待轮到我和眉庄进殿面圣时已是黄昏时分,月上柳梢。泰半秀女早已回去,只余寥寥十数人仍在暖阁等候。殿内掌上了灯,自御座下到大殿门口齐齐两排河阳花烛,洋洋数百枝,支支如手臂粗,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而香气清郁。 我与眉庄和另四名秀女整衣肃容走了进去,听一旁引导太监的口令下跪行礼,然后一齐站起来,垂手站立一旁等待司礼太监唱名然后一一出列参见。只听一年老的太监哑着尖细的嗓音一个一个喊到: “江苏盐道邺简之女邺芳春,年十八。” “苏州织造孙长合之妹孙妙清,年十七。” “宣城知府傅书平之女傅小棠,年十三。” 我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块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砖,拼贴无缝,中间光洁如镜,四周琢磨出四喜如意云纹图案。听着前几位秀女跪拜如仪,衣角裙边和满头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的唏娑碰撞的的声音。我瞥一眼旁边,有几名秀女已紧张得双手微微发抖。我忍不住偷眼看宝座上的帝后。云意殿大而空阔,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花纹,意态多姿,斑斓绚丽,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方坐着的正是我大周朝第四代君主玄凌。那人头戴通天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龙颜,无法看清他神情样貌。只是体态微斜,微微露疲惫之色,想是已经看了一天的秀女已然眼花,听她们请安也只点头示意,没问什么话便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可怜这些秀女紧张了一天,为了顾惜花容月貌连午饭也不敢吃,战战兢兢来参选,就这样被轻易“撂”了牌子。皇后坐在皇帝宝座右侧,珠冠凤裳,甚是宝相庄严。长得也是端庄秀丽,眉目和善,虽劳碌了一日已显疲态,犹自强坐着,气势丝毫不减。 “济州都督沈自山之女沈眉庄,年十六。”眉庄脱列而出,身姿轻盈,低头福了一福,声如莺啭:“臣女沈眉庄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皇帝坐直身子,语气颇有兴趣地问道:“可曾念过什么书?”殿堂空阔,皇帝的声音夹着缥缈的回音,远远听来不太真实,如在幻境。 眉庄依言温文地答道:“臣女愚钝,甚少读书,只看过《女则》与《女训》,略识得几个字。” 皇帝“唔”一声说:“这两本书讲究女子的贤德,不错。” 皇后和颜悦色地附和:“女儿家多以针线女红为要,你能识几个字已是很好。” 眉庄闻言并不敢过于露出喜色,微微一笑答:“多谢皇上皇后谬赞。” 皇后语带笑音,吩咐司礼太监:“还不快把名字记下留用。” 眉庄退下,转身站到我身旁,舒出一口气与我相视一笑。眉庄大方得体,容貌出众,她入选是意料中事,我从不担心。 正想着,司礼太监已经唱到我的名字,“吏部侍郎甄远道之女甄嬛,年十五。”我上前两步,盈盈拜倒,垂首说:“臣女甄嬛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皇帝轻轻“哦”一声,问道:“甄嬛?是哪个‘嬛’?” 我低着头脱口而出:“蔡伸词:嬛嬛一袅楚宫腰。正是臣女闺名。”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实在糟糕,一时口快太露锋芒,把书上的话说了出来,恐怕已经引起皇帝注意,实在是有违初衷。悔之悔之! 果然,皇帝抚掌笑道:“诗书倒是很通,甄远道很会教女。只是不知你是否当得起这个名字。抬起头来!” 我情知避不过,后悔刚才锋芒太露,现在也只能抬头,希望皇帝看过这么多南北佳丽,见我这么轻描淡写地打扮会不感兴趣。 皇后道:“走上前来。”说着微微侧目,旁边的太监立即会意,拿起一杯茶水泼在我面前。我不解其意,只得装作视若无睹,稳稳当当地踏着茶水走上前两步。 皇后含笑说:“很是端庄。” 只见皇帝抬手略微掀起垂在面前的十二旒白玉珠,愣了一愣,赞道:“柔桡嬛嬛,妩媚姌嫋。你果然当得起这个名字!” 皇后随声说:“打扮得也很是清丽,与刚才的沈氏正像是桃红柳绿,很是得衬。” 我赶紧低下头,面上滚烫,想来已是红若流霞,只好默不作声。只觉得眼前尽是流金般的烛光隐隐摇曳,香气陶陶然,绵绵不绝地在鼻尖荡漾。 皇帝含笑点点头,吩咐命司礼太监:“记下她名字留用。” 皇后转过头对皇帝笑道:“今日选的几位宫嫔都是绝色,既有精通诗书的,又有贤德温顺的,真是增添宫中祥和之气。”皇帝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我心中一沉,上面高高端坐的那个男子就是我日后所倚仗终身的夫君了?!我躬身施了一礼,默默归列。见眉庄朝我灿然一笑,只好也报以一笑。我心中迷乱,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中选,无心再去理会别的。等这班秀女见驾完毕,按照预先引导太监教的,无论是否中选,都叩头谢了恩然后随班鱼贯而出。 才出云意殿,听得身后“砰”地一声,转身去看,是刚才同列的秀女江苏盐道之女邺芳春,只见她面色惨白,额头上满是冷汗,已然晕厥过去。想必是没能“留用”以致伤心过度痰气上涌。 我叹了一口气说:“想留的没能留,不想留的却偏偏留下了。”说话间邺芳春已被殿门前服侍的太监宫女扶了开去。 眉庄扶一扶我发髻上将要滑落的芙蓉,轻声说:“妹妹何必叹息,能进宫是福气,况且你我二人一同进宫,彼此也能多加照应。宣旨的太监已经去了,甄伯父必定欢喜。” 我手指绞着衣角的蝴蝶样子,只默默不语。半晌才低低的说:“眉姐姐,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她扯住我衣袖,柔缓地说:“我明白。我早说过,以你的才貌凭一己之力是避不过的。”她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凝声说:“何况以你我的资质,难道真要委身于那些碌碌之徒?” 眉庄正劝慰我,有年长的宫女提着风灯上来引我们出宫。宫女面上堆满笑容,向我们福了一福说:“恭喜两位小主得选宫嫔之喜。”我和眉庄矜持一笑,拿了银子赏她,搀着手慢慢往毓祥门外走。 毓祥门外等候的马车只剩下零星几辆,马车前悬挂的玻璃风灯在风里一摇一晃。等候在车上的是我的近身侍婢流朱和浣碧,远远见我们来了,赶紧携了披风跳下马车过来迎接。浣碧扶住我手臂,柔声说:“小姐劳累了。”流朱把锦缎披风搭在我身上系好。 眉庄被自家的婢女扶上车,驶到我的车旁,掀起帘子关切说:“教引姑姑不几日就要到你我府中教导宫中礼仪。等圣旨下来正式进宫以前你我姐妹暂时不能见面了,妹妹好好保重。” 我点了点头,流朱与浣碧一同扶我上车。车下的宫女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口中恭谨地说:“恭送两位小主。” 我掀开帘子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彩霞,如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织锦。这样幻彩迷蒙下殿宇深广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让我印象深刻。 正文 03 归 车还没到侍郎府门前,已经遥遥地听见鼓乐声和鞭炮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流朱帮我掀开车帘,红色的灯笼映得一条街煌煌如在梦中。 远远地看见阖家大小全立在大门前等候,我眼中一热,眼眶中直要落下泪来,但在人前只能死命忍住。见我的马车驶过来,家中的仆从婢女早早迎了过来伸手搀扶。爹爹和娘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面上笑若春风,眼中含着泪。我刚想扑进娘怀里,只见所有人齐齐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喊:“臣甄远道连同家眷参见小主。” 我立时愣在当地,这才想起我已是皇上钦选的宫嫔,只等这两日颁下圣旨确定名分品级。一日之间我的世界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心中悲苦,忍不住落泪,伸手去搀扶爹娘。 爹爹连忙摆手:“小主不可。这可不合规矩。”浣碧连忙递过一条丝帕,我拭去泪痕,极力保持语气平和说:“起来吧。” 众人方才起来众星拱月般的把我迎了进去。当下只余我们一家人开了一桌家宴。爹爹才要把我让到上座。 我登时跪下泫然道:“女儿不孝,已经不能承欢膝下奉养爹娘,还要爹娘这般谨遵规矩,心中实在不安。” 爹娘连忙过来扶我,我跪着不动继续说:“请爹娘听女儿说完。女儿虽已是皇家的人,但孝礼不可废。请爹娘准许女儿在进宫前仍以礼侍奉,要不然女儿宁愿长跪不起。” 娘已经泪如雨下,爹爹点点头,含泪说:“好,好!我甄远道果然没白生这个孝顺女儿。”这才示意我的两个妹妹玉姚和玉娆将我扶起,依次坐下吃饭。 我心烦意乱,加上劳碌了一天,终究没什么胃口。便早早向爹娘道了安回房中休息。 流朱与浣碧一早收拾好了床铺。我虽然疲累,却是睡意全无。正换了寝衣想胡乱睡下,爹亲自端了一碗冰糖燕窝羹来看我。 爹唤我一句“嬛儿”,眼中已噙满泪水。我坐在爹身边,终于枕着爹的手臂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爹唤我:“我儿,爹这么晚来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虽说才十五岁,可自小主意大。七岁的时候就嫌自己的名字‘玉嬛’不好,嫌那‘玉’字寻常女儿家都有,俗气,硬生生不要了。长大后,爹爹也是事事由着你。如今要进宫侍驾,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来了。凡事必须瞻前顾后,小心谨慎,和眉庄一般沉稳。” 我点点头,答应道:“女儿知道,凡事自会讲求分寸,循规蹈矩。” 爹爹长叹一声:“本不想你进宫。只是事无可避,也只得如此了。历代后宫都是是非之地,况且今日云意殿选秀皇上已对你颇多关注,想来今后必多是非,一定要善自小心,保全自己。” 我忍着泪安慰爹爹:“您不是一直说女儿是‘女中诸葛’,聪明过人么?爹爹放心就是。” 爹爹满面忧色,忧声说:“要在后宫之中生存下去的人哪个不是聪明的?爹爹正是担心你容貌绝色,才艺两全,尚未进宫已惹皇上注目,不免会遭后宫之人嫉妒暗算。你若再以才智相斗,恐怕徒然害了自身。切记若无万全把握获得恩宠,一定要收敛锋芒,韬光养晦。爹爹不求你争得荣华富贵,但求我的掌上明珠能平安终老。” 我郑重其事地看着爹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女儿也不求能获得圣上宠眷,但求无波无浪在宫中了此一生,保住甄氏满门和自身性命即可。” 爹爹眼中满是慈爱之色,疼惜的说:“可惜你才小小年纪,就要去这后宫之中经受苦楚,爹爹实在是于心不忍。 我抬起手背擦干眼泪,沉声说:“事已至此,女儿没有退路。只有步步向前。” 爹爹见我如此说,略微放心,思量许久方试探着问道:“带去宫中的人既要是心腹,又要是伶俐的精干的。你可想好了要带谁去?” 我知道爹爹的意思,道:“这个女儿早就想好了。流朱机敏、浣碧缜密,女儿想带她们俩进宫。” 爹爹微微松了一口气,道:“这也好。她们俩是自幼与你一同长大的。陪你去爹爹也放心。” 我垂首道:“她们留在家中少不得将来也就配个小厮嫁了,就算爹爹有心也绝没有什么好出路,若是做得太明了反而让娘起疑,合家不宁。”爹爹微显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难言的内疚与愧怼,我于心难忍,柔声道:“跟我进宫虽然还是奴婢,可是将来万一有机会却是能指给一个好人家的。” 爹爹长叹一声,道:“这个我知道。也看她的造化了。” 我对爹爹道:“爹爹放心,我与她情同姐妹,必不亏待了她。” 送走爹爹,我“呼”地吹熄蜡烛,满室黑暗。 次日清晨,流朱浣碧服侍我起来洗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正想出门,才记起我已是小主,不能随意出府。于是召来房中的小丫鬟玢儿吩咐道:“你去打听,今届秀女松阳县县丞安比槐的千金安陵容是否当选,住在哪里。别声张,回来告诉我。” 她应一声出去。过来半日来回我:“回禀小主,安小姐已经当选,现今住在西城静百胡同的柳记客栈。不过听说她只和一个姨娘前来应选,手头已十分拮据,昨日连打赏的钱也付不出来,还是客栈老板垫付的。”我皱了皱眉,这也实在不像话,哪有当选的小主仍住在客栈,如果被这两日前来宣旨的内监和引导姑姑看见,将来到宫中如何立足。 我略一思索,对玢儿说:“去请老爷过来。” 不过一柱香时间,爹爹便到了。纵然我极力阻止,他还是向我行了一礼,才在我桌前坐下。行过礼,他便又是我那个对我宠溺的爹爹,谈笑风生起来。 我对爹爹说:“爹爹,女儿有件事和你商量。女儿昨日认识一个秀女,曾经出手相助于她。如今她业已入选为小主,只是出身寒微,家景窘困,现下还寄居在客栈,实在太过凄凉。女儿想接她过来同住。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爹爹捋了捋胡须,沉思片刻说:“既然你喜欢,那没有什么不妥的。我命你哥哥接了她来就是。” 傍晚时分,一抬小轿接了安陵容和她姨娘过来。娘早让下人打扫好隔壁春及轩,准备好衣物首饰,又分派几个丫头过去服侍她们。 用了晚饭,哥哥满面春风的陪同陵容到我居住的快雪轩。陵容一见我,满面是泪,盈盈然就要拜倒。我连忙起身去扶,笑着说:“你我姐妹是一样的人,何故对我行这样的大礼呢?”流朱心思敏捷,立即让陵容:“陵容小主与姨娘请坐。”陵容方与她姨娘萧氏坐下。 陵容见哥哥在侧,勉强举袖拭泪说:“陵容多承甄姐姐怜惜,才在京城有安身之地,来日进宫不会被他人轻视,此恩陵容实在无以为报。”萧姨娘也是感激不尽。 哥哥在一旁笑说:“刚才去客栈,那老板还以为陵容小主奇货可居,硬是不放她们走。结果被我三拳两脚给打发了。” 我假意嗔道:“陵容小主面前,怎么说这样打打杀杀的事,拿拳脚功夫来吓人!” 陵容破涕为笑,连连说:“不妨事。多亏甄少侠相助!” 我笑着说:“还‘少侠’呢?少吓唬我们也就罢了。”大家撑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夜色渐深,我独自送陵容回房,月色如水倾注在抄手游廊上。我诚意对陵容说:“陵容,住在我家就如在自己家,千万不要拘束。缺什么要告诉我,丫头老妈子不好也要告诉我,不要委屈自己。”陵容心中感动,执住我的手说:“陵容卑微,不知从哪里修得的福气,得到姐姐顾惜,才能安心入宫。陵容只有以真心为报,一生一世与姐姐扶持,相伴宫中岁月。” 我心中一暖,紧紧握住她的手,诚恳地唤:“好妹妹。” 正文 04 定 过得一日。宫里的太监来宣旨,爹爹带着娘亲、我还有兄长和两个妹妹到大厅接旨,太监宣道: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吏部侍郎甄远道十五岁女甄嬛,著封为正六品贵人,赐号‘莞’,于九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我心中已经说不出是悲是喜,只静静地接旨谢恩。 又引过一位宫女服色的年长女子,长的十分秀雅,眉目间一团和气。我知道是教引姑姑,便微微福一福身,叫了声:“姑姑。”她一愣,想是没想到我会这样以礼待她。急忙跪下向我请安,口中说着:“奴婢芳若,参见贵人小主。”我朝的规矩,教引姑姑身份特殊,在教导小主宫中礼仪期间是不用向宫嫔小主叩头行大礼的,所以初次见面也只是请了跪安。 爹爹早已准备了钱财礼物送与宣旨太监。娘细心,考虑到陵容寄居,手头不便,就连她的那一份也一起给了公公。 太监收了礼,又去隔壁的春及轩宣旨: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松阳县丞安比槐十五岁女安陵容,著封为从七品选侍,于九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陵容与萧姨娘喜极而泣。因我与陵容住在一起,教养姑姑便同是芳若。 宣旨完毕,引了姑姑和太监去饮茶。为姑姑准备上好的房间,好吃好喝地款待。 去打听消息的人也回来了。因为是刚进宫,进选的小主封的位份都不高,都在正五品嫔一以下。眉庄被册封为从五品小仪,与我同日进宫。这次入选的小主共有十五位,分三批进宫。我和陵容、眉庄是最后一批。 我心里稍稍安慰。不仅可以晚两日进宫,而且我们三人相熟,进宫后也可以彼此照应,不至于长日寂寞。 我和陵容行过册封礼,就开始别院而居。仍住在吏部侍郎府邸,但我们居住的快雪轩和春及轩被封锁起来了,外边是宫中派来的护军站岗,里边则是太监、宫女服侍,闲杂男子一概禁止入内。只教引姑姑陪着我们学习礼仪,等候着九月十五进宫的日子到来。 册封后规矩严谨,除了要带去宫中的近身侍婢可以贴身服侍,连爹爹和哥哥与我见面都要隔着帘子跪在门外的软垫上说话。娘和妹妹还可一日见一次,但也要依照礼数向我请安。 陵容与我都是宫嫔,倒可以常常往来走动,也在一起学习礼节。 这样看来倒是陵容比我轻松自在。男眷不在身边,不用眼睁睁看着家人对自己跪拜行礼。 大周朝历来讲求“三纲五常”。“君为臣纲”在“父为子纲”前边。我这“莞贵人”的封号象征着我已经是天子的人,虽然只是个低等的宫嫔。但父母兄妹也得向我下跪、请安。 我实在不忍心看着父亲跪在帘子外边向我请安,口中念念:“莞贵人吉祥,愿贵人小主福寿康宁。”然后俯着躯体与我说话,叫我忍受这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与伤心。 我只得对爹爹避而不见,每天由妹妹玉姚和玉娆告诉爹爹我的近况,并嘱咐爹爹注意保养。 我每日早起和陵容听芳若讲解宫中规矩,下午依例午睡后起来练习礼节,站立、走路、请安、吃饭等姿势。我和陵容是一点既透的人,很快学得娴熟。空闲的时候便听芳若讲一会宫中闲话。芳若原在太后身边当差,性子谦恭直爽,侍侯得极为周全。芳若甚少提及宫闱内事,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朝夕相处间虽是只有只字片语,我对宫中的情况也明白了大概。 皇帝,就是我的夫君玄凌今年二十有五,早在十二年前就已大婚,娶的是当今太后的表侄女朱柔则。皇后虽比皇上年长两岁,但是端庄娴雅,时人皆称皇后“婉嫕有妇德,美暎椒房”(1),与皇上举案齐眉,非常恩爱,在后宫也甚得人心。谁料大婚五年后皇后难产薨逝,连新生的小皇子也未能保住。皇上伤心之余追谥为“纯元皇后”。又选了皇后的妹妹,也是太后的表侄女,贵妃朱宜修继任中宫,当今皇后虽不是国色,但也宽和,皇上对她倒还敬重。只是皇上年轻,失了纯元皇后之后难免多有内宠。如今宫中最受宠爱的是宓秀宫华妃慕容世兰。传说她颇具倾城之貌,甚得皇帝欢心,宫中无人敢掖其锋,别说一干妃嫔,就是连皇后也要让她两分。 照理说皇后是太后的表侄女,太后为亲眷故或是外戚荣宠之故都不会这样坐视不理。我朝太后精干不让须眉,皇帝初登大宝尚且年幼,曾垂帘听政三年之久,从摄政王手中夺回王权,并亲手诛杀摄政王,株连其党羽,才有如今治世之相。只是摄政王一党清除殆尽之后,太后大病一场,想是心力交瘁,于是起了归隐颐养之意,从此除了重大的节庆之外,便长居太后殿闭门不出,专心理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后宫之事,只把一切交予帝后处置。 此外宫中嫔妃共分八品十六等。像我和眉庄、陵容等人不过是低等宫嫔,并非内廷主位,只能被称为“小主”,住在宫中阁楼院落,无主殿可居。只有从正三品贵嫔起才能称“主子”或是“娘娘”,有资格成为内廷主位,居主殿,掌管一宫事宜。后宫妃嫔主位虽说不少,但自从当今皇后自贵妃被册封为皇后之后,正一品贵淑贤德四妃的位置一直空着虚位以待。芳若姑姑曾在私下诚恳地对我说,以小主的天资容貌,获得圣眷,临位四妃,安享荣华是指日可待。我只微微一笑,用别的事把话题岔了开去。 自圣旨下了以后,母亲带着玉姚忙着为我准备要带入宫中的体己首饰衣物,既不能带多了显得小家子气,又不能带少了撑不住场面被人小瞧,还必须样样精致大方。这样挑剔忙碌,也费了不少功夫。家中自陵容住了进来之后,待遇与我一视同仁,自然也少不了要为陵容准备。 虽然不能见眉庄,和家人也不得随意见面,但我与陵容的感情却日渐笃定。日日形影不离,姐妹相称,连一支玉簪也轮流插戴。 但是我的心情并不愉快。内心焦火旺盛,嘴角长了烂疔,急得陵容和萧姨娘连夜弄了家乡的偏方为我涂抹,才渐渐消了下去。 注释: (1)、“婉嫕有妇德,美暎椒房”:西晋时人对武帝司马炎皇后杨艳的赞语。杨艳:(238——274),晋武帝皇后,字琼芝,弘农华阴人,其父杨文宗曾任曹魏通事郎。泰始十年,病死洛阳,终年37岁,谥号武元皇后。 正文 05 前夕 进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依例家人可以见面送行,爹娘带着哥哥两个妹妹来看我。芳若早早带了一干人等退出去,只余我们哭得泪流满面。 这一分别,我从此便生活在深宫之中,想见一面也是十分不易了。 我止住泪看着玉姚和玉娆。玉姚刚满十二岁,刚刚长成。模样虽不及我,但也是十分秀气,只是性子太过温和柔弱,优柔寡断,恐怕将来也难成什么气候。玉娆还小,才七岁,可是眼中多是灵气,性子明快活泼,极是伶俐。爹娘说和我幼时长得有七八分像,将来必定也是沉鱼落雁之色。因此我格外疼爱她,她对我也是特别依恋。 玉姚极力克制自己的哭泣,玉娆还不十分懂得人事,只抱着我的脖子哭着喊“姐姐别去。”她们年纪都还小,不能为家中担待什么事。幸好哥哥甄珩年少有为。虽然只长我四岁,却已是文武双全,只待三月后随军镇守边关,为国家建功立业。 我又看母亲,她一四十出头,只是平日保养得好,更显得年轻些。可是三月之内长子长女都要离开身边,脸上多了好些憔悴之色。她用帕子不断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可就是擦不净,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滚落下来。 我含泪劝道:“娘,我此去是在宫中,不会受委屈。哥哥也是去挣功名。两位妹妹还可以承欢膝下。”娘不住地点头,可止不住哭,抽泣得更厉害了。 娘用力拭去眼泪,叮嘱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嬛儿要多珍重,心疼自己。与后妃相处更要处处留意。能做皇上宠妃自然是好,可是娘只要女儿。所以自身性命更是紧要,无论如何都要先保全自己。” 我勉强笑了笑,说:“娘亲放心,我全记下了。也望爹娘好自保养自己。” 爹爹面色哀伤,沉默不语,只肃然说了一句:“嬛儿,以后你一切荣辱皆在自身。自然,甄家满门的荣辱也系于你一身了。” 我用力点了点头,抬头看见哥哥仿佛在思虑什么,一直隐忍不言。我知道哥哥不是这样犹豫的人,必定是什么要紧的事,便说:“爹娘且带妹妹们去歇息吧,嬛儿有几句话要对哥哥说。” 爹娘再三叮嘱,终是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哥哥没想到我会主动留他下来,神情微微错愕。我声音温婉:“哥哥,若有什么话现在可说了。” 哥哥迟疑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纸上有淡淡的草药清香,我一闻便知是谁写的。哥哥终于开口:“温实初托我带给你。我已想了两天,不知是否应该让你知道。” 我淡淡地瞟一眼那花笺说:“哥哥,他糊涂,你也糊涂了吗?私相授受,对于天**嫔是多大的罪名。” 哥哥的话语渐渐低下去,颇为感慨:“我知道事犯宫禁。只是他这番情意……” 我的声音陡地透出森冷:“甄嬛自知承受不起!”我看见哥哥脸上含愧,缓过神色语气柔婉:“哥哥难道还不明白嬛儿,实初哥哥并非我内心所想之人,嬛儿也无内心所想之人。” 哥哥微微点头:“他也知事不可回,不过是想你明白他的心意。我和实初一向交好,实在不忍看他饱受相思之苦。”他顿一顿,把信笺放我手中,“这封信你自己处置吧。” 我“恩”一声,把信撂在桌上,语气淡漠:“帮我转告温实初,好生做他的太医,不用再为我费心。” 哥哥盯着我:“话我自会传到。只是依他的性子,未必会如你所愿。” 我不置可否,伸手拔一支银簪子剔亮烛芯,轻轻吹去簪上挑出的闪着火星的烛灰。“你把话带到即可。这是给他一个提醒。做得到于我于他都好。做不到,对我也未必有害无益。只是叫他知道,如今我和他身份有别,再非昔日。”说罢转身取出一件天蓝色袍子交到哥哥手中,柔声说:“嬛儿新制了一件袍子,希望哥哥见它如见嬛儿。边关苦寒,宫中艰辛。哥哥与嬛儿都要各自珍重。” 哥哥把袍子收好,满脸不舍之情,静静地望着我。我半晌无语,依稀自己还是六七岁小小女童,鬓发垂髫,哥哥把我放着肩上,驮着我去攀五月里开得最艳的石榴花。 我定了定神,让浣碧送了哥哥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一酸,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我命流朱拿了火盆进来,刚想烧毁温实初的信笺。忽见信笺背面有极大一滴泪痕,落在芙蓉红的花笺上似要渗出血来,心中终是不忍。打开了看,只见短短两行楷字:“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墨迹软弱短续,想是着笔时内心难过以至笔下无力。 我心中着恼,竟有这样自作多情的人,他何曾是我的萧郎?!随手将信笺揉成一团抛进火盆中,那花笺即刻被火舌吞卷地一干二净。 流朱立刻把火盆端了出去,浣碧上来斟了香片,劝道:“温大人又惹小姐生气了么?他情意虽好,却用不上地方。小姐别要和他一般见识了。” 我饮一口茶,心中烦乱。脑海中清晰地浮现起入宫选秀的半月前,他来为我请“平安脉”的事。宫中规矩御医不得皇命不能为皇族以外的人请脉诊病,只是他与我家历来交好,所以私下空闲也常来。那日他坐在我轩中小厅,搭完了脉沉思半晌,突然对我说:“嬛妹妹,若我来提亲,你可愿嫁给我?” 我登时一愣,羞得面上红潮滚滚而来,语气冰冷道:“温大人今日的话,甄嬛只当从未听过。” 他又是羞愧又是仓皇,连连歉声说:“是我不好,唐突了嬛妹妹。请妹妹息怒。实初只是希望妹妹不要去宫中应选。” 我勉强压下怒气,唤玢儿:“我累了。送客!”半是驱赶地把他请了出去。 他离开前双目直视着我,恳切的对我说:“实初不敢保证别的,但能够保证一生一世对嬛妹妹好。望妹妹考虑,若是愿意,可让珩兄转告,我立刻来提亲。” 我转过身,只看着身后的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不语。 我再没理会这件事,也不向爹娘兄长提起。 温实初实在不是我内心所想的人。我不能因为不想入选便随便把自己嫁了,我不能。 我心里烦乱,不顾浣碧劝我入睡,披上云丝披风独自踱至廊上。 游廊走到底便是陵容所住的春及轩,想了想明日进宫,她肯定要与萧姨娘说些体己话,不便往她那里去,便转身往园中走去。忽然十分留恋这居住了十五年的甄府,一草一木皆是昔日心怀,不由得触景伤情。 信步踱了一圈天色已然不早,怕是芳若姑姑和一干丫鬟仆从早已心急,便加快了步子往回走。绕过哥哥所住的虚朗斋便是我的快雪轩。正走着,忽听见虚朗斋的角门边微有悉嗦之声,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我以为是服侍哥哥的丫鬟,正要出声询问,心头陡地一亮,那人不是陵容又是谁? 我急忙隐到一棵梧桐后。只见陵容痴痴地看着虚朗斋卧房窗前哥哥颀长的身影,如水银般的月光从梧桐的叶子间漏下来,枝叶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弱质纤纤,身姿楚楚。她的衣角被夜风吹得翩然翻起,她仍丝毫不觉风中丝丝寒意。天气已是九月中旬,虚朗斋前所植的几株梧桐都开始落叶。夜深人静黄叶落索之中隐隐听见陵容极力压抑的哭泣声,顿时心生萧索之感。纵使陵容对哥哥有情,恐怕今生也已经注定是有缘无份了。夜风袭人,我不知怎的想起了温实初的那句话,“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于陵容而言,此话倒真真是应景。 不知默默看了多久,陵容终于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抬眼看一眼哥哥屋子里的灯光,心底暗暗吃惊,我一向自诩聪明过人,竟没有发现陵容在短短十几日中已对我哥哥暗生情愫,这情分还不浅,以至于她临进宫的前晚还对着哥哥的身影落泪。不知道是陵容害羞掩饰得太好还是我近日心情不快无暇去注意,我当真是疏忽了。若是哥哥和陵容真有些什么,那不仅是毁了他们自己,更是弥天大祸要殃及安氏和甄氏两家。 我心里不由得担心,转念一想依照今晚的情形看来哥哥应该是不知道陵容对他的心思的。至多是陵容落花有意罢了。只是我应该适当地提点一下陵容,她进宫已是不易,不要因此而误了她在宫中的前程才好。 回到房中,一夜无话。我睡觉本就轻浅,装了这多少心事,更是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天色已经大亮。 我在娘家的最后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正文 06 棠梨 九月二十二日,宫中的大队人马,执礼大臣,太监宫女浩浩荡荡执着仪仗来迎接我和陵容入宫。虽说只是宫嫔进宫,排场仍是极尽铺张,更何况是一个门中抬出了两位小主,几十条街道的官民都涌过来看热闹。 我含着泪告别了爹娘兄妹,乘轿进宫。当我坐在轿中,耳边花炮鼓乐声大作,依稀还能听见娘与妹妹们隐约的哭泣声。 流朱和浣碧跟随我一同入了宫。她们都是我自幼贴身服侍的丫鬟。流朱机敏果决,有应变之才;浣碧心思缜密,温柔体贴。两个人都是我的左膀右臂,以后宫中的日子少不得她们扶持我周全。在宫中生存,若是身边的人不可靠,就如同生活在悬崖峭壁边,时时有粉身碎骨之险。 吉时一到,我在执礼大臣的引导下搀着宫女的手下轿。轿子停在了贞顺门外,因是偏妃,不是正宫皇后,只能从偏门进。 才下轿便见眉庄和陵容,悬着的一颗心登时安慰不少。因顾着规矩并不能说话,只能互相微笑示意。 这一日的天气很好,胜过于我选秀那日,碧蓝一泓,万里无云。秋日上午的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 从贞顺门外看紫禁城的后宫,尽是飞檐卷翘,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华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气。 我心中默默:这就是我以后要生存的地方了。我不自禁地抬起头,仰望天空,一群南飞的大雁嘶鸣着飞过碧蓝如水的天空。 贞顺门外早有穿暗红衣袍的内侍恭候,在銮仪卫和羽林护军的簇拥下引着我和几位小主向各自居住的宫室走。进了贞顺门,过了御街从夹道往西转去,两边高大的朱壁宫墙如赤色巨龙,望不见底。其间大小殿宇错落,连绵不绝。走了约一盏茶的时分,站在一座殿宇前。宫殿的匾额上三个赤金大字:棠梨宫。 棠梨宫是后宫中小小一座宫室,坐落在御花园西南角,相当僻静,是个两进的院落。进门过了一个空阔的院子便是正殿莹心堂,莹心堂后有个小花园。两边是东西配殿,南边是饮绿轩,供嫔妃夏日避暑居住。正殿、两厢配殿的前廊与饮绿轩的后廊相连接,形成一个四合院。莹心堂前有两株巨大的西府海棠,虽不在春令花季,但结了满株累累的珊瑚红果实,配着经了风露苍翠的叶子,煞是喜人。院中廊前新移植了一排桂树,皆是新贡的禺州桂花,植在巨缸之中。花开繁盛,簇簇缀于叶间,馥郁芬芳。远远闻见便如痴如醉,心旷神怡。堂后花园遍植梨树,现已入秋,一到春天花开似雪,香气怡人,是难得的美景。难怪叫“棠梨宫”,果然是个绝妙所在。 我在院中默默地站了片刻,扫视两边规规矩矩跪着的太监宫女们一眼,微微颔首,随口问:“新移的桂花?”身边搀扶我的宫女恭谨地回答:“皇后吩咐,宫中新进贵人,所居宫室多种桂花,以示新贵入主,内宫吉庆。” 我心想,吉庆是好的,只是皇后这么做太过隆重了一点,仿佛在刻意张耀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由着她们小心地扶着我进了正殿坐下。 莹心堂正间,迎面是地平台,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前,设了蟠龙宝座、香几、宫扇、香亭,上悬先皇隆庆帝御书的“茂修福惠”匾额。这里是皇上临幸时正式接驾的地方。 我在正间坐下,流朱浣碧侍立两旁。有两名小宫女献上茶来。棠梨宫首领太监康禄海和掌事宫女崔槿汐进西正间里,向我叩头请安,口中说着:“奴才棠梨宫首领太监正七品执守侍康禄海参见莞贵人,愿莞贵人如意吉祥。”“奴婢棠梨宫掌事宫女正七品顺人崔槿汐参见莞贵人,愿莞贵人如意吉祥。” 我看了他们俩一眼,康禄海三十出头,一看就是精明的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会转。崔槿汐三十上下,容长脸儿,皮肤白净,双目黑亮颇有神采,很是稳重端厚。我一眼见了就喜欢。 他们俩参拜完毕,又率其他在我名下当差的四名太监和六名宫女向我磕头正式参见,一一报名。我缓缓地喝着六安茶,看着上头的花梨木雕花飞罩,只默默地不说话。 我知道,在下人面前,沉默往往是一种很有效的威慑。果然,他们低眉垂首,连大气也不敢出,整个莹心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茶喝了两口,我才含着笑意命他们起来。 我合着青瓷盖碗,也不看他们,只缓缓地对他们说:“今后,你们就是我的人了。在我名下当差,伶俐自然是很好的。不过……”我抬头冷冷地扫视了一眼,说道:“做奴才最要紧的是忠心,若一心不在自己主子身上,只想着旁的歪门邪道,这颗脑袋是长不安稳的!当然了,若你们忠心不二,我自然厚待你们。” 站在地下的人神色陡地一凛,口中道:“奴才们决不敢做半点对不起小主的事,必当忠心耿耿侍奉小主。” 我满意地笑了笑,说一句“赏”,流朱、浣碧拿了预先准备好的银子分派下去,一屋子太监宫女喏喏谢恩。 这一招恩威并施是否奏效尚不能得知,但现下是镇住了他们。我知道,今后若要管住他们老实服帖地侍候办事,就得制住他们。不能成为软弱无能被下人蒙骗欺哄的主子。 槿汐上前说:“小主今日也累了,请先随奴婢去歇息。” 我疑惑道:“不引我去参见本宫主位么?” 槿汐答道:“小主有所不知,棠梨宫尚无主位,如今是贵人位份最高。” 我刚想问宫中还住着什么人,槿汐甚是伶俐,知我心意,答道:“此外,东配殿住着淳常在,是四日前进的宫;西配殿住的是史美人,进宫已经三年。稍候就会来晋见贵人小主。” 我含笑说一句“知道了”。 莹心堂两边的花梨木雕翠竹蝙蝠玻璃碧纱橱和花梨木雕并蒂莲花玻璃碧纱橱之后分别是东西暖阁。东暖阁是皇帝驾幸时平时休息的地方,西暖阁是我平日休息的地方,寝殿则是在莹心堂后堂。 槿汐扶着我进了后堂。后堂以花梨木雕万福万寿边框镶大玻璃隔断,分成正次两间,布置得十分雅致。 我和言悦色地问槿汐:“崔顺人是哪里人?在宫中当差多久了?” 她面色惶恐,立即跪下说:“奴婢不敢。小主直呼奴婢贱名就是。” 我伸手扶她起来,笑说:“何必如此惶恐。我一向是没拘束惯了的,咱们名分上虽是主仆,可是你比我年长,经得事又多,我心里是很敬你的。你且起来说话。” 她这才起身,满脸感激之情,恭声答道:“小主这样说真是折杀奴婢了。奴婢是永州人,自小进宫当差,先前是服侍钦仁太妃的。因做事还不算笨手笨脚,才被指了过来。” 我的笑意越发浓,语气温和:“你是服侍过太妃的,必然是个稳妥懂事的人。我有你伺候自然是放一百二十个心。以后宫中杂事就有劳你和康公公料理了。” 她面色微微发红,恳切地说:“能侍奉小主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我转头唤来浣碧,说:“拿一对金镯子来赏崔顺人。”又嘱浣碧拿了锭金元宝额外赏给康禄海。 康禄海受宠若惊地进来和槿汐恭恭敬敬地谢了,服侍我歇息,又去照料宫中琐事。 正文 07 合心 才睡过午觉,犹自带着慵懒之意。槿汐带着宫女品儿、佩儿和晶清、菊清服侍我穿衣起床。她们四个的年纪都不大,品儿佩儿十四五的样子,晶清和菊清大些,有十八了,跟着槿汐学规矩学伺候主子,也是很机灵的样子。 才穿戴完毕,太监小印子在门外报史美人和淳常在来看我。 史美人身材修长,很有几分姿色,尤其是鼻子,长得很是美丽。只是她眉宇间神色有些寂寥,想来在宫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对我却甚是客气。甚至,还有点讨好的意味。淳常在年纪尚小,才十三岁,个子娇小,天真烂漫,脸上还带着稚气。大家十分客气地见了礼,坐下饮茶。 史美人虽然位份虽然比我低,但终究比我年长,又早进宫,我对她很是礼让,口口声声唤她“史姐姐”,又让人拿了点心来一起坐着吃。淳常在年纪小,又刚进宫,还怯生生的,便让人换了鲜牛奶茶给她,又多拿糖包、糖饼、炸馓子、酥儿印、芙蓉饼等样子好看的甜食给她。她果然十分欢喜,过不得片刻,已经十分亲热地喊我“莞姐姐”了。 我真心喜欢她,想起家中的玉姚和玉娆,备觉亲切。她们起身辞出的时候,我还特特让品儿拿了一包糕点带给她。 看她们各自回了寝宫,我淡淡的对槿汐说:“史美人的确很美丽。”她微微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极快地向四周扫了一眼,眼见无人,方走近我身畔说,说了一句:“华妃娘娘才貌双全,宠冠后宫。”我心中暗赞她谨言慎行,这一句虽是貌似牛头不对马嘴,但我心中已是了然史美人的确已不受宠爱。 难怪她刚才看我的神色颇为古怪,嫉妒中夹杂着企盼,语气很是谦卑。多半是盼望我获宠后借着与我同住一宫的方便能分得些许君恩。我微微摇头,只觉得她可怜,不愿再去想她。 独自进晚膳,看见槿汐领着流朱浣碧垂手侍立一旁,门外虽站了一干宫女太监,却是鸦雀之声不闻,连重些的呼吸声也听不见,暗道宫中规矩严谨,非寻常可比。 用完了膳,有小宫女用乌漆小茶盘捧上茶来。芳若姑姑曾说过宫中用膳完毕奉上的第一盅茶是漱口用的,以解饭食后口中油腻。果然又捧过漱盂来让我漱了口,这才奉上喝的茶水。我抿了一口,笑着说:“饭菜先别撤下去。你们也别干站着了,就着这些菜吃了。别为了伺候我把自己个儿给饿坏了。” 几个人忙着谢了恩端了去吃。 我自顾自走进暖阁歪着歇息,望着对面椅上的石青撒花椅搭,心事茫然如潮,纷纷扰扰仿佛椅搭上绣着的散碎不尽的花纹。 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梳洗完毕,用过早膳,门外的康禄海尖细着嗓音高声禀报有黄门内侍江福海来传旨。我急忙起身去莹心堂正间接旨,心知黄门内侍是专门服侍皇后的太监,必是有懿旨到了。 恭谨地跪下,听懿旨:“奉皇后懿旨,传新晋宫嫔于三日后卯时至凤仪宫昭阳殿参见皇后及后宫嫔妃。” 我忙接了旨,命槿汐好生送了出去。 芳若姑姑说过,只有参见了后妃,才能安排侍寝。这三天权作让新晋宫嫔适应宫中起居。 黄门内侍刚走,又报华妃有赏赐下来。 华妃的宫中首领太监周宁海上前施礼请了安,挥手命身后的小太监抬上三大盒礼物,笑逐颜开地对我说:“华妃娘娘特地命奴才将这些礼物赏赐给小主。” 我满面笑容地说:“多谢娘娘美意。请公公向娘娘转达臣妾的谢意。公公,请喝杯茶歇歇再走。” 周宁海躬身道:“奴才一定转达。奴才还要赶着去别的小主那里,实在没这功夫,辜负莞贵人盛情了。” 我看了浣碧一眼,她立刻拿出两个元宝送上。我笑着说:“有劳公公。那就不耽误公公的正事了。”周宁海双目微垂,忙放入袖中笑着辞去。 品儿和佩儿打开盒子,盒中尽是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品儿喜滋滋地说:“恭喜小主。华主子对小主很是青眼有加呢。”我扫一眼其他人,脸上也多是喜色,遂命太监抬着收入库房登记。 眼见众人纷纷散了,流朱跟上来说:“才刚打听了,除了眉庄小主与小姐的相差无几,别的小主那里并无这样厚重的赏赐。” 我嘴角的笑意渐渐退去,流朱看我脸色,小声地说:“华妃娘娘这样厚赏,恐怕是想拉拢眉庄小主和小姐您。” 我看着朱红窗棂上糊着的密密的棉纸,沉声道:“是不是这个意思还言之过早。” 华妃的赏赐一到,丽贵嫔和曹容华的赏赐随后就到了。我从槿汐处已经得知丽贵嫔和曹容华是华妃的心腹,一路由华妃悉心培植提拔上来,在皇帝那里也有几分宠爱。虽不能和华妃并论,但比起其他嫔妃已是好了很多。 其他嫔妃的赏赐也源源不断地送来,一上午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等过了晌午,我已感觉疲累。只吩咐槿汐、流朱和浣碧三人在正间接收礼物,自己则穿着家常服色在暖阁次间的窗下看书。看了一会儿,眼见阳光逐渐暗了下去,在梅花朱漆小几上投下金红斑驳的光影,人也有些懒懒的。忽听见门外报沈小仪来看我,心中登时欢喜,搁下书起身去迎。才走到西正间,眉庄已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口中说:“妹妹好悠闲。” 我笑着说:“刚进宫的人哪有什么忙的?”假意嗔怪道:“眉姐姐也不早来看我,害我闷得慌!” 眉庄笑言:“你还闷得慌?怕是接赏赐接得手软吧。” 我笑意淡下来,见身边只剩眉庄的贴身丫鬟采月在,才说:“姐姐难道不知道,我是不愿意有这些事的?” 眉庄携了我的手坐下,方才低声说:“我得的赏赐也不少,这是好事。但也只怕是太招摇了,惹其他新晋的宫嫔侧目。” 我微微叹了一声:“我知道。也只有自己好自为之了。” 聊了一会儿,康禄海进来问:“晚膳已经备好了,贵人是现在用呢还是等下再传。” 我道:“即刻传吧,热热的才好。我与小仪小主一起用。” 眉庄笑说:“来看看你,还扰你一顿饭。” 我看着她说:“姐姐陪我吃才热闹呢,我看着姐姐能多吃一碗饭下去。” 眉庄奇道:“这是怎么说?” 我眼睛一眨,学着讲席夫子的样子,虚捋着胡子说:“岂不闻古人云‘秀色可餐’也。” 眉庄笑着啐我:“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 寂然饭毕,与眉庄一起坐在灯下看绣花样子。 一抬头见安陵容笑吟吟地站在碧纱橱下,心里惊喜,连忙招她一起坐下,一面嗔怪外面的太监怎么不通报。陵容微微有些窘迫,道:“莞姐姐别怪他们,是我不让他们传的,想让姐姐惊喜,不料却让姐姐恼了,是陵容的错。” 我急忙笑道:“你哪里来的错,你是好意。我不过白说他们一句,你别急。” 陵容这才展颜笑了,一同坐下。她对眉庄说:“方才去畅安宫看姐姐,想与姐姐一同过来拜会莞姐姐,不料姐姐存菊堂的宫女说姐姐先过来了,可是妹妹晚了一步。” 眉庄笑道:“一点不晚,正好一起看绣花样子呢,嬛妹妹的手巧得很。”我脸上微微一红,不接她的话。 浣碧斟了茶来:“安选侍请用茶。浣碧知道选侍不爱喝六安茶,特意换了香片。” 陵容笑着说:“多谢你费心记着。” 浣碧福了福说:“陵容小主与眉庄小主与我家小姐情如姐妹,奴婢安敢不用心呢?” 眉庄笑起来:“好一张巧嘴!果然是你身边的人,有其主必有其仆。” 我脸上更红:“眉姐姐向来爱拿我取笑。她哪里伶俐呢,不过是服侍的我久了比别人多长着点记性罢了。” 眉庄道:“自然是自幼服侍咱们的丫头体贴些。”又问陵容:“你并没带贴身丫鬟进来,如今伺候你的宫女有几个?服侍的好不好?” 陵容答道:“好是还好,有四个,只不过有两个才十二,也指望不上她们做什么。好在我也是极省事的,也够了。” 我皱了皱眉:“这点子人手怎么够?带出去也不像话!” 唤了屋外的槿汐进来,道:“把我名下满十八的宫女指一个过去伺候安选侍。” 槿汐答应了,出去片刻又过来回:“奴婢指了菊清,她曾在四执库当差,人还算稳当。” 我点点头,让她下去,对陵容说:“待会儿让她跟你回去。你有什么不够的,尽来告诉我和眉姐姐。” 眉庄点头说:“有我们的自然也有你的,放心。今日新得了些赏赐,有几匹缎子正合你穿,等下差人送去你明瑟居。” 陵容很是感激:“姐姐们的情谊陵容只有心领了。” 我接口说:“这有什么呢?你我姐妹在这宫中互相照顾是应当的。” 我们三人互相凝视一笑,彼此心意俱是了然,六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正文 08 华妃世兰 三日后才四更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这是进宫后第一次觐见后宫后妃,非同小可。一宫的下人都有些紧张,伺候得分外小心周到。 流朱浣碧手脚麻利地为我上好胭脂水粉,佩儿在一旁捧着一盘首饰说:“第一次觐见皇后,小主可要打扮得隆重些,才能艳冠群芳呢。”流朱无声地回头看她一眼,她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我顺手把头发捋到脑后,淡淡地说:“梳如意高寰髻即可。”这是宫中最寻常普通的发髻。佩儿端了首饰上来,我挑了一对玳瑁制成菊花簪,既合时令,颜色也朴素大方。髻后别一只小小的银镏金的草虫头(1)。又挑一件浅红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穿上,颜色喜庆又不出挑,怎么都挑不出错处的。心知我在新晋宫嫔中已占尽先机招人侧目,这次又有华妃在场,实在不宜太过引人注目,越低调谦卑越好。槿汐进来见我如斯打扮,朝我会心一笑。我便知道她很是赞成我的装扮,心智远胜诸人。我有心抬举槿汐,只是与她相处不久,还不知根知底,不敢贸然信任,付以重用。 宫轿已候在门口,淳常在也已经梳洗打扮好等着我。两人分别上了轿,康禄海和槿汐随在轿后一路跟了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轿外有个尖细的嗓音喊:“凤仪宫到,请莞贵人下轿。”接着一个内监挑起了帘子,康禄海上前扶住我的手,一路进了昭阳殿。 十五名秀女已到了**,嫔妃们也陆陆续续地到了。一一按身份位次坐下,肃然无声。只听得密密的脚步声,一阵环佩叮当,香风细细,皇后已被簇拥着坐上宝座。众人慌忙跪下请安,口中齐齐道:“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头戴紫金翟凤珠冠,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气度沉静雍容。皇后笑容可掬地说:“妹妹们来得好早。平身吧!” 江福海引着一众新晋宫嫔向皇后行叩拜大礼。皇后受了礼,又吩咐内监赏下礼物,众人谢了恩。 皇后左手边第一个位子空着,皇后微微一垂目,江福海道:“端妃娘娘抱恙,今日又不能来了。” 皇后“唔”一声,关切道:“端妃的身子总不见好,等礼毕你遣人去瞧瞧。” 江福海又朝皇后右手边第一位一引,说:“众小主参见华妃娘娘。” 我飞快地扫一眼华妃,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华妃体态纤侬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唇,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缕鹿髻(2),缀满珠玉。衣饰华贵仅在皇后之下。果然是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 华妃“恩”了一声,并不叫“起来”,也不说话,只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手指上的一枚翠玉戒指,看了一会儿,又笑着对皇后说:“今年内务府送来的玉不是很好呢,颜色一点不通翠。” 皇后微微一笑,只说:“你手上的戒指玉色不好那还有谁的是好的呢?你先让诸位妹妹们起来吧。” 华妃这才作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转过头来对我们说:“我只顾着和皇后说话,忘了你们还拘着礼,妹妹们可别怪我。起来吧。” 众小主这才敢站起身来,我口中说着“不敢”,心里却道:好大的一个下马威!逼得除了皇后之外的所有妃嫔必须处处顾忌她! 忽听得华妃笑着问:“沈小仪与莞贵人是哪两位?” 我与眉庄立刻又跪下行礼,口中道:“臣妾小仪沈眉庄” “臣妾贵人甄嬛参见华妃娘娘,愿娘娘吉祥。” 华妃笑吟吟地免了礼,说道:“两位妹妹果然姿色过人,难怪让皇上瞩目呢。” 我与眉庄脸色俱是微微一变,眉庄答道:“娘娘国色天香,雍容华贵,才是真正令人瞩目。” 华妃轻笑一声:“沈妹妹好甜的一张小嘴。但说道国色天香,雍容华贵,难道不是更适合皇后么?” 我心中暗道:好厉害的华妃,才一出语就要挑眉庄的不是。于是出声道:“皇后母仪天下,娘娘雍容华贵,臣妾们望尘莫及。”华妃这才嫣然一笑,撇下我俩与其他妃子闲聊。 华妃下手是悫妃。皇帝内宠颇多,可是皇后之下名位最高的只有华妃、端妃、悫妃三人。不仅正一品贵淑德贤四妃的位子都空着,连从一品的夫人也是形同虚设。端妃齐月宾,是虎贲将军齐敷的女儿,入宫侍驾最早,是皇帝身边第一个妃嫔,又与当今皇后同日册封为妃,资历远在华妃甚至两任皇后之上,十余年来仍居妃位,多半也是膝下无所出的缘故,更听闻她体弱多病,常年见君王不过三数面而已。悫妃是皇长子生母,虽然母凭子贵晋了妃位,却因皇长子天生顽劣不被皇帝待见,连累生母也长年无宠,地位连普通嫔妃也不如,只得谨慎度日。华妃入宫不过三四年的光景,能位列此三妃之首已是万分的荣宠了。 当今皇后是昔日的贵妃,位分仅次于家姊纯元皇后,一门之中出了太后之外,还有一后一妃,权势显赫于天下,莫能匹敌。当年与贵妃并列的德妃、贤妃均已薨逝。听闻二妃之死皆与纯元皇后仙逝有关,一日之间皇帝失了一后二妃和一位刚出生便殁了的皇子,伤痛之余便无意再立位尊的妃嫔,寄情的后宫诸女除有殊宠的之外位分皆是不高。 一一参见完所有嫔妃,双腿已有些酸痛。皇后和蔼地说:“诸位妹妹都是聪明伶俐,以后同在宫中都要尽心竭力地服侍皇上,为皇家绵延子孙。妹妹们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处。”众人恭恭敬敬地答了“是”。皇后又问江福海:“太后那边怎么说?” 江福海答道:“太后说众位的心意知道了。但是要静心礼佛,让娘娘与各位妃嫔小主不用过去颐宁宫请安了。” 皇后点了点头,对众人说:“诸位妹妹都累了,先跪安吧。” 一时间众人散去,我与眉庄、陵容结伴而行。身后有人笑道:“刚才两位姐姐口齿好伶俐,妹妹佩服。”三人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同届入宫的梁才人,只见她款步上前,语含挑衅:“两位姐姐让奴才们拿着那么多赏赐,宫中可还放得下吗?” 眉庄笑了笑,和气地说:“我与莞贵人都觉得众姐妹应该同享天家恩德,正想回到宫中后让人挑些好的送去各位姐妹宫中。没承想梁妹妹先到,就先挑些喜欢的拿去吧。”说着让内监把皇后赏下的东西捧到梁才人面前。 不料梁才人看也不看,微微冷笑:“姐姐真是贤德,难怪当日选秀皇上也称赞呢。看来姐姐还真是会邀买人心!” 眉庄纵使敦厚有涵养,听了这么露骨的话脸上也登时下不来,窘在那里,气得满脸躁红。我心中不忿,这样德行的人竟也能选入宫中来,枉费了她一副好样貌!但是我与眉庄行事已经惹人注目,若再起事端恐怕就要惹火烧身了。正犹豫间,眉庄紧紧握住我衣袖,示意我千万不要冲动。 只见素日怯弱的陵容从身后闪出,走到梁才人面前微笑说:“听闻梁姐姐出身书香门第?妹妹真是好生敬仰!” 梁才人傲然道:“我家中是浔阳出名的书香世家,岂是你小小县丞之女可比?真真是俗不可耐!” 陵容不愠不恼,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说:“妹妹本来对姐姐慕名已久,可惜百闻不如一见。妹妹真是怀疑关于姐姐家世的传闻是讹传呢。” 梁才人犹自不解,絮絮地说:“你若不信可去浔阳一带打听……”我和陵容眉庄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身后的内监宫女都捂着嘴偷笑。世上竟有这样蠢笨的人,还能被封为才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梁才人见我们笑得如此失态,才解过味来。顿时怒色大现,伸掌向陵容脸上掴去。我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伸掌格开她的巴掌,谁料她手上反应奇快,另一手高举直挥过来,眼看我避不过,要生生受她这掌掴之辱。她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用力抓住,再动弹不得。 我往梁才人身后一看,立刻屈膝行礼:“华妃娘娘吉祥!”陵容眉庄和一干宫人都被梁才人的举动吓得怔住,见我行礼才反应过来,纷纷向华妃请安。 梁才人被华妃的近身内监周宁海牢牢抓住双手,既看不见身后情形也反抗不了,看我们行礼请安已是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华妃喝道:“放开她!” 梁才人双脚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话也说不完整,只懂得拼命说“华妃娘娘饶命。” 我们三人也低着脑袋,不知华妃会如何处置我们。华妃坐在宫人们端来的坐椅上,闲闲地说:“秋来宫中风光很好啊。梁才人怎不好好欣赏反而在上林苑中这样放肆呢?” 梁才人涕泪交加,哭诉道:“安选侍出言不逊,臣妾只是想训诫她一下而已。” 华妃看也不看她,温柔的笑起来:“我以为中宫和我都已经不在了呢,竟要劳烦梁才人你来训诫宫嫔,真是辛苦。”她看一眼地上浑身发抖的梁才人,“只是本宫怕你承担不起这样的辛苦,不如让周公公带你去一个好去处吧!”她的声音说不出的妩媚,可是此情此景听来不由得让人觉得字字惊心,仿佛这说不尽的妩媚中隐藏的是说不尽的危险。 她悠然自得地望着上林苑中鲜红欲滴的枫树,缓缓说:“今年的枫叶这样红,就赏梁才人‘一丈红’吧。” 我闻言悚然一惊,“一丈红”是宫中惩罚犯错的妃嫔宫人的一种刑罚,取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责打女犯臀部以下部位,不计数目打到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为止,远远看去鲜红一片,故名”一丈红”。如此酷刑,梁才人这一双腿算是废了! 周宁海应了一声,和几个身强力壮的内监一同拖着梁才人走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梁才人已然昏死过去! 我的心“嘭嘭”乱跳,华妃果然是心狠手辣,谈笑间便毁了梁才人的双腿。我愈想愈是心惊,静寂片刻,才闻得华妃说:“刚才梁氏以下犯上,以位卑之躯意图殴打贵人,让三位妹妹受惊了。先下去歇息吧。” 众人如逢大赦,急忙告辞退下。只听“哎哟”一声**,却是陵容已经吓得腿也软了。华妃轻笑一声,甚是得意。 我和眉庄立刻扶了陵容离去,直走了一柱香时间才停下来。我吩咐所有跟随的宫人们先回去,与她们两个在上林苑深处的“松风亭”坐下。我这才取出丝巾擦一下额上的冷汗,丝巾全濡湿了;抬头看眉庄,她脸色煞白,仿佛久病初愈;陵容身体微微颤抖;三人面面相觑,俱是感到惊惧难言。久久陵容才说一句“吓死我了”。 我沉吟片刻说:“素闻华妃专宠无人敢掖其锋,却不想她如斯狠辣……” 眉庄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了梁才人,她虽然愚蠢狂妄,却罪不至此。” 陵容急忙向左右看去,生怕被华妃的耳目听了去,直到确信四周无人,才极小声地说:“华妃严惩梁才人,似乎有意拉拢我们。” 我沉默良久,见眉庄眼中也有疑虑之色,她低声说:“以后要仰人鼻息,日子可是难过了……” 三人听着耳边秋风卷起落叶的簌簌声,久久无言。 注释 (1)、草虫头:金玉制成的草虫形首饰 (2)、薛琮称缕鹿髻为“有上下轮,谓逐层如轮,下**,上轮小,其梳饰此髻时必有柱。”从以上的描述上看,缕鹿髻不可谓不复杂而华丽。 正文 09 百计避敌(上) 回到莹心堂已是夜幕降临的时分,槿汐等人见我良久不回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我回来都是松了一口气,说是皇后传下了懿旨,从明晚起新晋宫嫔开始侍寝,特地嘱咐我好生准备着。我听了更是心烦意乱。晚膳也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汤便独自走到堂前的庭院里散心。 庭院里的禺州桂花开得异常繁盛,在澹澹的月光下如点点的碎金,香气馥郁游离。我无心赏花,遥望着宫门外重叠如山峦的殿宇飞檐,心事重重。 华妃对我和眉庄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似乎想拉拢我们成为她的羽翼又保留了一定的态度,所以既在昭阳殿当众出言打压又在上林苑中为我严惩梁才人出气。可是她那样刁滑,梁才人分明是说为训诫陵容才出手,华妃却把责罚她的理由说成是梁氏得罪我。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已树敌不少。从梁才人的态度便可发现众人的嫉妒和不满。只是梁氏骄躁,才会明目张胆地出言不逊和动手。但这样的明刀明枪至少还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明日头一个被选中侍寝受到皇帝宠爱以致频频有人在背后暗算,那可真是防不胜防,恐怕我的下场比梁氏还要凄惨百倍! 一想到此,我仍是心有余悸。华妃虽然态度暧昧,但目前看来暂时还在观望,不会对我怎么样。可是万一我圣眷优渥危及她的地位,岂不是要成为她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那我在这后宫之中可是腹背受敌,形势大为不妙。爹娘要我保全自己,万一我获罪,连甄氏一门也免不了要受牵连! 我望着满地细碎凋落的金桂,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夜风吹过身上不由得漫起一层寒意,忽觉身上一暖,多了一件缎子外衣在身。回头见浣碧站在我身后关心地说:“夜来风大,小姐小心着凉。” 我疲倦地一笑:“我觉得身子有点不爽快,命小允子去请太医来瞧瞧。记着,只要温实初温大人。”浣碧慌忙叫流朱一同扶了我进去,又命小允子去请温实初不提。 温实初很快就到了。我身边只留流朱浣碧二人服侍,其他人一律候在外边。温实初搭了脉,又看了看我的面色,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不知小主的病从何而起?” 我淡淡地说:“我日前受了些惊吓,晚间又着了凉。” 我看他一眼,他立刻垂下眼睑不敢看我。我徐徐地说:“当日快雪轩厅中大人曾说过会一生一世对甄嬛好,不知道这话在今日还是否作数?” 温实初脸上的肌肉突的一跳,显然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句,立刻跪下说:“小主此言微臣承受不起。但小主知道臣向来遵守承诺,况且……”他的声音低下去,却是无比坚定诚恳:“无论小主身在何处,臣对小主的心意永志不变。” 我心下顿时松快,温实初果然是个长情的人,我没有看错。抬手示意他来:“宫中容不下什么心意,你对我忠心肯守前约就好。”我声音放得温和:“如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温大人肯否帮忙?” 他道:“小主只需吩咐。” 我面无表情直视着明灭不定的烛焰,低声说:“我不想侍寝。” 他神色一凛,转瞬间恢复正常,说:“小主好生休息,臣开好了方子就让御药房送药过来。” 我吩咐流朱:“送大人。”又让浣碧拿出一锭金子给温实初,他刚要推辞,我小声说:“实是我的一点心意,况且空着手出去外边也不好看。”他这才受了。 浣碧服侍我躺下休息。温实初的药很快就到了,小印子煎了一服让我睡下。次日起来病发作得更厉害。温实初禀报上去:莞贵人心悸受惊,感染风寒诱发时疾,需要静养。皇后派身边的刘安人来看望了一下,连连惋惜我病得不是时候。我挣扎着想起来谢恩却是力不从心,刘安人便匆匆起身去回复了。 皇后指了温实初替我治病,同时命淳常在和史美人搬离了棠梨宫让我好好静养。我派槿汐亲自去凤仪宫谢了恩,开始了在棠梨宫独居的生活。 病情一传出,宫中人人在背后笑话我,无不以为我虽貌美如花却胆小如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众人对华妃的畏惧更是多了一层。 开始的日子还好,华妃以下的妃嫔小主还亲自来拜访问候,华妃也遣了宫女来看望,很是热闹。一个月后我的病仍无好转之象,依旧缠绵病榻,温实初的医术一向被宫中嫔妃称赞高明,他也治疗得很殷勤,可是我的病还是时好时坏的反复。温实初只好向上禀报我气弱体虚,不敢滥用虎狼之药,需要慢慢调养。这一调养,便是没了期限。消息一放出去,来探望的人也渐渐少了,最后除了淳常在偶尔还过来之外,时常来的就是眉庄陵容和温实初了,真真是庭院冷落,门可罗雀。谁都知道,一个久病不愈的嫔妃,即使貌若天仙也是无法得见圣颜的,更不要说承恩获宠了!好在我早已经料到了这种结果,虽然感叹宫中之人趋炎附势,却也乐得自在,整日窝在宫中看书刺绣,慢慢“调理”身体。 我虽独居深宫,外面的事情还是瞒不过我,通过眉庄和陵容传了进来。只是她们怕碍着我养病,也只说一句半句的。可是凭这只字片语,我也明白了大概。梁才人事件和我受惊得病后,华妃的气焰已经如日中天,新晋宫嫔中以眉庄最为得宠,侍寝半月后晋封为嫔,赐号“惠”。其次是良媛刘令娴和恬贵人简佩筠,只是还未成气候。旧日妃嫔中端妃、欣贵嫔、丽贵嫔和秦芳仪也还受宠。眉庄入宫才一月,还不足以和华妃抗衡,所以事事忍让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妃嫔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不断,人们在争斗中也渐渐淡忘了我这个患病的贵人。 正文 10 百计避敌(下) 日子很清闲地过了月余,我却觉出了异样。康禄海和他的徒弟小印子越来越不安分,渐渐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支使他们做些什么也是口里应着脚上不动,所有的差使和活计全落在小太监小允子和另一个粗使太监身上。康禄海和小印子一带头,底下有些宫女也不安分起来,仗着我在病中无力管教,总要生出些事情,逐渐和流朱、浣碧拌起嘴来。 有一日上午,我正坐在西暖阁里间窗下喝槿汐做的花生酪,康禄海和小印子请了安进来,“扑通”跪在榻前,哭喊着说:“奴才再不能服侍小主了!” 我一惊,立即命他们起来说话。康禄海和小印子站在我面前,带着哭音说丽贵嫔指名要了他们去伺候。我扫他一眼,他立刻低下头拿袖子去擦眼角。我眼尖,一眼看见他擦过眼角的袖子一点泪痕也没有,情知他作假,也不便戳穿他,只淡淡地说:“知道了。这是个好去处,也是你们的造化。收拾好东西过了晌午就过去吧。用心伺候丽主子。”我心中厌恶,说完再不去看他们,只徐徐喝着花生酪。一碗酪喝完,我想了想,把一屋子下人全唤了进来,乌压压跪了一地。 我和颜悦色地说:“我病了也有两个多月了。这些日子精神还是不济,怕是这病还得拖下去。我的宫里奴才那么多,我也实在不需要那么些人伺候。说实话,那么多人在跟前转来转去也是嫌烦。所以我今儿找你们进来,是有句话要问你们:我想打发几个奴才出去,让他们去别的妃嫔跟前伺候,也别白白耗在我这里。你们有谁想出去的,来我这里领一锭银子便可走了。” 几个小宫女脸上出现跃跃欲试的表情,却是谁也不敢动,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又说:“今儿丽贵嫔那里已经指名要了康公公和印公公去伺候,收拾了东西就走。你们还不恭喜他们俩。” 众人稀稀落落地说了几句“恭喜”,流朱却是忍耐不住,咬牙说:“康公公,小主素日待你不薄,有什么赏赐也你得头一份儿。怎么如今攀上了高枝儿却说走就走?” 小印子见她如此气势汹汹,早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康禄海倒是神色不变说:“流朱姑娘错怪了,奴才也是身不由己。奴才一心想伺候莞贵人,谁知丽主子指了名,奴才也是没法子。” 流朱冷笑一声:“好个身不由己,我却不知道这世上竟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既是你一心想伺候贵人,这就给你个表忠心的机会,你去辞了丽主子,告诉她你是个忠仆,一身不侍二主。丽主子自然不怪你,还要称赞你这份忠心呢!”康禄海和小印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流朱抢白得十分尴尬。 我假装嗔怒道:“流朱,康公公的‘忠心’我自然知道,只是人往高处走,拿银子给他吧!” 浣碧漫步走上前,把银子放到康禄海手中,微笑着说:“康公公可拿稳了。这银子可是你一心念着的莞贵人赏你的,你可要认的真真儿的。好好收藏起来,别和以后丽贵嫔赏赐的放混了,以表你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忠心。”又给小印子:“印公公,你也拿好了。以后学着你师傅的忠心,前程似锦呢。”康禄海显然十分羞恼,却始终不敢在我面前发作,灰溜溜地胡乱作了个揖拉着小印子走出了棠梨宫。 我回头看着剩下的人,语气冰冷道:“今日要走便一起走了,我还有银子分你们。将来若是吃不了跟着我的苦再要走,只有拉去慎刑司罚做苦役的份,你们自己想清楚。” 日光一分分的向东移去,明晃晃地照到地上,留下雪白的印子,西里间静得像一潭死水。终于有个女声小小声地说:“奴婢愚笨,怕是伺候不好小主。”我看也不看她,只瞟一眼浣碧,她把银子扔在地上,“咚”地一声响,又骨碌碌滚了老远,那人终是小心翼翼地伏过去捡了,又有两个人一同得了银子出去。 大半天寂静无声,我回过身去,地上只跪着槿汐、品儿、佩儿、晶清和太监小允子和小连子。我一个一个扫视过去,见他们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儿,才沉下声音说:“你们还有没有想走的?” 槿汐直起身子,简短利落地说了一句:“奴婢誓死忠心莞贵人!” 品儿、佩儿和晶清也一起大声说:“奴婢们誓死忠心小主,决不敢做那些个没人伦的事。” 小允子跪着挪到我跟前,扯住我衣角哭着说:“奴才受贵人的大恩,决不敢背弃贵人。” 我点点头:“你知道了?” 小允子磕了个头说:“上月奴才的哥哥病在御厨房几天没人理会,小主在病中仍惦念着,还特特请了温大人去替他治病,奴才受了小主这等大恩,今生无以为报,只能尽心尽力侍奉小主。将来死了变个韦驮也要驮着小主成佛。” 我“噗嗤”笑出声来:“真真是张猴儿的油嘴!” 小允子“砰砰”磕了几个响头说:“这都是奴才的真心话,决不敢诳骗小主!” 我示意他起来:“再磕下去可要把头也磕破了,没的叫温大人再来看一次。”所有的人笑了起来。 我又问小连子:“你呢?”小连子正色说:“小主对奴才们的好奴才看在眼睛里都记在心里,奴才不是没良心的人。” 我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宫中也并不是人人都薄情寡义!我想了想说:“如今夜里冷了,小允子和小连子在廊上上夜也不是个事儿,给他们一条厚被,让他们守在配殿里,别在廊上了。”两人急忙谢了恩。我站起身一一扶起跪着的人,柔声说:“你们跟着我连一天的福也没享过。我只是个久病失势的贵人,你们这样待我,我也无法厚待你们。只是有我在的一日,绝不让你们在这宫里受亏待便是了。”众人正色敛容谢了恩。我对流朱浣碧说:“你们好好去整治一桌酒菜,今晚棠梨宫的人不分尊卑,一起坐下吃顿饭!”话音刚落,见人人都已热泪盈眶,我也不由得满心感动。 棠梨宫已是冷清之地,天气日渐寒冷,夜寒风大,淳常在和眉庄、陵容也很少在夜里过来。夜来闩上宫门便是一个无人过问的地方。 一夜饭毕,人人俱醉。宫中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这样主仆不分地醉成一团。我病势反复,槿汐等人也不敢让我多喝,只是我坚持要尽兴,多喝了几杯就胡乱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头还有点昏昏的,槿汐便剪了两块圆圆的红绫子膏药贴在我两边太阳穴上。又拿了青盐给我搽牙,服侍我用茶水漱了口,听见窗外风声大作就躺在床上懒得起来。 隔着老远就听见有人笑:“可要冻坏了!贵人好睡啊!”槿汐抱一个枕头让我歪着,见晶清引着两个穿着大红羽缎斗篷的人进来,揭下风帽一看,正是眉庄和陵容。眉庄上前来摸我的脸:“可觉得好些了?” 我微微一笑:“老样子罢了。”陵容边解斗篷边说:“膏药贴成这样样子越发俏皮了,脸也映得红润些。” 眉庄笑起来:“什么俏皮?仗着没人管越来越像个疯婆子!你别夸她,要不然她更得意了!” 我看着她一身打扮微笑:“皇上新赏的料子和首饰吗?”她微微脸红,只一笑了事。 我看着她头上那对玉鸦钗(1)说:“这个钗的样子倒大方,玉色也好。” 陵容笑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刚才也是这么说的。眉姐姐如今圣眷很浓呢” 眉庄脸更红,便问:“刚给你送了几篓银炭来,你的宫室冷僻,树木又多,怕是过几天更冷了对病情不好。” 我笑笑:“哪里这样娇贵呢?分例的炭已经送来了。” 陵容说:“可不是搁在廊下的!那是黑炭,灰气大,屋子里用不得的。眉姐姐该去禀告皇后娘娘一声儿,那些奴才怎么这样怠慢莞姐姐!” 我连忙拦下:“奴才都是这样!且因你受宠,他们也并不敢十分怠慢我,分例还是一点不少的。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不是给我送来了?雪中送炭,这情意最可贵,比一百篓银炭都叫我高兴。” 眉庄奇道:“刚才进来的时候怎么觉得你的宫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连那炭都是小允子接的,康禄海和小印子呢?” 陵容插嘴说:“还有茶水上的环儿和洒扫的两个丫头?” 我淡淡一笑:“康禄海和小印子被丽贵嫔指名要了去,被要走了才来告诉我。其他的都被我打发走了。” 眉庄惊讶的很:“康禄海和小印子是你名下的人,丽贵嫔怎么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了走?康禄海和小印子两个畜生竟也肯去?!”又问:“那些丫头怎么又被你打发了?” “心都不在这里了,巴不得展翅高飞呢,只怕我困住了她们。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不如早早轰走。” 眉庄沉吟:“你的意思是……” 我凝声说:“奴才在精不在多。与其她们无心留在这里,不如早走。一来留着真正忠心的好奴才;二来这里人多口杂,你们常常往来,那些有异心的奴才若是被其他的人收买了利用来对付咱们可就防不胜防了。” 眉庄点点头:“还是你细心!我不曾防着这个,看来回去也要细细留心我那边的奴才,陵容也是。” 陵容低声说:“是。”仔细瞧着我微微叹息了一声:“姐姐病中还这样操心,难怪这病长久未愈,焉知不正是因为这操心太过呢?” 眉庄也是面有忧色:“照理说温太医的医术是很好的,怎么这病就是这样不见大好呢?” 我安慰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最近天气寒冷就更难见好。不过,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了。” 我又问:“华妃没有对你们怎么样吧?” 眉庄看一眼陵容说:“也就这样,面子上还过得去。” 我轻轻说:“我知道你敦厚谨慎,陵容又小心翼翼。只是不该忍的还是要说话,别一味隐忍骄纵了她。” 眉庄会意,又问我:“上回送来的人参吃着可还好?” 我笑笑:“劳你惦记着,很好。” 坐了会儿,看看天色也不早了,眉庄笑着起身告辞:“说了半天的话,你也累了。不扰着你歇息,我们先走了。” 我含笑命流朱送了她们出去。浣碧端了药进来,略微迟疑说:“小姐,这药可还吃吗?” 我道:“吃。为什么不吃?” 她面有难色:“好好的人吃着这药不会伤身体?” 我微笑:“没事。他的药只是让我吃了面有病色,身体乏力罢了。而且我隔段时间服一次,不会有大碍。”我看她一眼:“除了你和流朱没有别人发现吧?” 浣碧点头,说:“温大人的药很是高明,没人发现。只是小姐何苦连惠嫔小主和安选侍也瞒着?” 我低声说:“正是因为我与她们情同姐妹,才不告诉她们。任何事都有万一,一旦露馅也不至于牵连她们进来。再说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走露风声,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碗里的药汁颜色浓黑,散发着一股酸甜的味道。我一仰头喝了。 注释: (1)、玉鸦钗:“玉丫钗”。形似鸦翅 正文 11 倚梅雪夜 不知不觉入宫已有三月了。时近新年,宫中也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在通明殿日夜诵经祈福的僧人也越来越多。到了腊月二十五,年赏也发下来了。虽是久病无宠的贵人,赏赐还是不少,加上眉庄陵容和淳常在的赠送,也可以过个丰足的新年了。棠梨宫虽然冷清,可是槿汐她们脸上也多是笑意,忙着把居室打扫一新,悬挂五福吉祥灯,张贴“福”字。 大雪已落了两日,寒意越发浓,我笼着暖手炉站在窗子底下,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晶清走过来笑着对我说:“小主想什么那么入神?窗子底下有风漏进来,留神吹了头疼。” 我笑笑:“我想着我们宫里什么都好,只是缺了几株梅花和松柏。到了冬天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花啊树啊的都没有,只能看看雪。” 晶清说:“从前史美人住着的时候最不爱花草的,嫌花比人娇。尤其不喜欢梅花,说一冬天就它开着,人却是冻得手脚缩紧,鼻子通红,越发显得没那花好看。又嫌松柏的气味不好,硬是把原先种着的给拔了。” 我笑:“史美人竟如此有趣!” 槿汐走过来瞪了晶清一眼,说道:“越发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切记奴才不可以在背后议论主子。”的 晶清微微吐了吐舌头:“我只在这宫里说,决不向外说去。” 槿汐严肃地说:“在自己宫里说惯了就会在外说溜嘴,平白给小主惹祸。” 我笑着打圆场:“大年下的,别说她太重。”又嘱咐晶清:“以后可要长记性了,别忘了姑姑教你的。” 槿汐走到我身边说:“贵人嫌望出去景色不好看,不如让奴婢们剪些窗花贴上吧。” 我兴致极高:“这个我也会。我们一起剪了贴上,看着也喜兴一点。” 槿汐高兴地应了一声下去,不一会儿抱着一摞色纸和一叠金银箔来。宫中女子长日无事多爱刺绣剪纸打发时光,宫女内监也多擅长此道。因此一听说我要剪窗花,都一同围在暖榻下剪了起来。 两个时辰下来,桌上便多了一堆色彩鲜艳的窗花:“喜鹊登梅”、“二龙戏珠”、“孔雀开屏”、“天女散花”、“吉庆有余”、“和合二仙”、“五福临门”,还有“莲、兰、竹、菊、水仙、牡丹、岁寒三友”等植物的图案。 我各人的都看了一圈,赞道:“槿汐的果然剪得不错,不愧是姑姑。”槿汐的脸微微一红,谦虚道:“哪里比得上贵人的‘和合二仙’,简直栩栩如生。” 我笑道:“世上本无‘和合二仙’,不过是想个样子随意剪罢了。若是能把真人剪出来一模一样才算是好本事。” 话音刚落,佩儿嚷嚷道:“小允子会剪真人像的。” 小允子立刻回头用力瞪她:“别在小主面前胡说八道的,哪有这回事?” 佩儿不服气:“我刚亲眼看小允子剪了小主的像,袖在袖子里呢?” 小允子脸涨得通红,小声说:“奴才不敢对小主不敬。” 我呵呵一笑:“那有什么?我从来不拘这些个小节。拿出来看了便是。” 小允子满脸不好意思地递给我,我看了微微一笑:“果然精妙!小允子,你好一双巧手。” 小允子道:“谢贵人夸奖。只是奴才手拙,剪不出贵人的花容月貌。” 我笑道:“一张油嘴就晓得哄我开心。已经把我剪得过分好看了,我很是喜欢。” 流朱笑眯眯地问:“就他是个机灵鬼儿。怎么想着要剪贵人的小像?” 小允子一本正经地说:“自从小主让温太医救了奴才哥哥的命,奴才与哥哥都感念小主大恩,所以特剪了小主的小像,回去供起来,日夜礼敬。” 我正色道:“你和你哥哥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样做不合规矩,传出去反而不好。不如贴在我宫里就罢了。” 槿汐起身笑着说:“宫中有个习俗,大年三十晚上把心爱的小物件挂在树枝上以求来年万事如意。小主既然喜欢小允子剪的这张像,不如也挂在树枝上祈福吧,也是赏了小允子天大的面子。” 我微笑说:“这个主意很好。”又让浣碧去取了彩头来赏槿汐和小允子。 正热闹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请安,正是陵容身边的宫女宝鹃,捧了两盆水仙进来说:“选侍小主亲手种了几盆水仙,今日开花了,让我拿来送给莞贵人赏玩。”我笑道:“可巧呢,我们今日刚剪了水仙的窗花,你家小主就打发你送了水仙来。惠嫔小主那里有了吗?” 宝鹃答:“已经让菊清送了两盆过去了,还送了淳常在一盆。” 我点点头:“回去告诉你家小主我喜欢得很,再把我剪的窗花带给你小主贴窗子玩。外头雪大,你留下暖暖身子再走,别冻坏了。” 宝鹃答应着下去了。 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眉庄陵容和淳常在依例被邀请参加皇上皇后一同主持的内廷家宴,自然不能来看我了。我身患疾病,皇后恩准我留宫休养,不必过去赴宴。一个人吃完了‘年夜饭”,便和底下人一起守岁。品儿烧了热水进来笑呵呵地说:“小主,外面的雪停了,还出了满天的星子呢,看来明儿是要放晴了。” “是吗?”我高兴地笑起来,”这可是不得不赏的美景呢!” 槿汐喜滋滋地说:“贵人正好可以把小像挂到院子里的树枝上祈福了。” 我道:“院子里的枯树枝有什么好挂的,不如看看哪里的梅花开了,把小像挂上去。” 小印子答道:“上林苑西南角上的梅花就很好,离咱们的宫院也近。” 我问道:“是白梅么?” 小印子道:“是腊梅,香得很。” 我微微蹙眉:“腊梅的颜色不好,香气又那样浓,像是酒气。还有别的没有?” 小印子比画着道:“上林苑的东南角的倚梅园有玉蕊檀心梅,开红花,像红云似的,好看得人都呆了。只是隔得远。” 雪夜明月,映着这红梅簇簇,暗香浮动,该是何等美景。我心中向往,站起身披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兜上风帽边走边说:“那我便去那里看看。” 小印子急得脸都白了,立刻跪下自己挥了两个耳光劝道:“都怪奴才多嘴。小主的身子还未大好受不得冷。况且华妃日前吩咐下来说小主感染时疾不宜外出走动,若是传到华妃耳中,可是不小的罪名。” 我含笑说:“好好的怪罪自己做什么?这会子夜深人静的,嫔妃们都在侍宴。我又特特穿了这件衣服,既暖和在雪地里也不显眼。况我病了那么久,出去散散心也是有益无害。”小印子还要再劝,我已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外,回首笑道:“我一个人去,谁也不许跟着。若谁大胆再敢拦着,罚他在大雪地里守岁一晚。” 才走出棠梨宫门,槿汐和流朱急急追上来,叩了安道:“奴婢不敢深劝贵人。只是请贵人拿上灯防着雪路难行。” 我伸手接过,却是一盏小小的羊角风灯,轻巧明亮,更不怕风雪扑灭。遂微笑说:“还是你们细心。” 流朱又把一个小手炉放我怀里:“小姐拿着取暖。” 我笑道:“偏你这样累赘,何不把被窝也搬来?” 流朱微微脸红,嘴上却硬:“小姐如今越发爱嫌我了,这么着下去流朱可要成流泪了。” 我笑道:“就会胡说。越发纵得你不知道规矩了。” 流朱也笑:“奴婢哪里惦记着什么规矩呢,惦记的也就是小姐的安好罢了。”槿汐也笑了起来。 我道:“拿回去吧。我去去就来,冻不着我。”说罢旋身而去。 宫中长街和永巷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干净,只路面冻得有些滑,走起来须加意小心。夜深天寒,嫔妃们皆在正殿与帝后欢宴,各宫房的宫女内监也守在各自宫里畏寒不出。偶有巡夜的羽林护军和内监走过,也是比平日少了几分精神,极容易避过。去倚梅园的路有些远,所幸夜风不大,虽然寒意袭人,身上衣服厚实也耐得过。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也到了。 尚未进园,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倚梅园中的积雪并未有人扫除,刚停了雪,冻得还不严实。小羊羔皮的绣花暖靴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园中一片静寂,只听得我踏雪而行的声音。满园的红梅,开得盛意恣肆,在水银样点点流泻下来的清朗星光下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花瓣上尚有点点白雪,晶莹剔透,映着黄玉般的蕊,殷红宝石样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也不知是雪衬了梅,还是梅托了雪,真真是一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神仙境界!我情不自禁走近两步,清冽的梅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到一片冰清玉洁。我喜爱得很,挑一枝花朵开得最盛的梅枝把小像挂上,顾不得满地冰雪放下风灯诚心跪下,心中默默祝祷:甄嬛一愿父母安康,兄妹平安;二只愿能在宫中平安一世,了此残生;想到此不由得心中黯然,想要不卷入宫中是非保全自身,这一生只得长病下去,在这深宫中埋葬此身,成为白头宫娥,连话说玄宗的往事也没有(1)。这第三愿想要“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更是痴心妄想,永无可期了。想到这,任凭我早已明白此身将要长埋宫中再不见天日,也不由得心中酸楚难言,长叹一声道:“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2)a 话音刚落,远远花树之后忽然响起一把低醇的男声:“谁在那里?!”我大大地吃了一惊,这园子里有别人!而且是个男人!我立刻噤声,“呼”地吹熄风灯,闪在一棵梅树后边,那人停了停又问:“是谁?”江 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风吹落枝上积雪的簌簌轻声,半晌无一人相应。我紧紧用羽缎裹住身体。星光隐隐,雪地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纷错,像无数珊瑚枝桠的乱影,要发现我却也不容易。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落脚抬步,闪身往外移动,生怕踩重了积雪发出声响。那人的脚步却是渐渐地靠近,隐约可见石青色宝蓝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隔着几丛梅树停了脚步再无声息。他的语气颇有严厉之意:“再不出声,我便让人把整个倚梅园翻了过来。”的8 我立住不动,双手蜷握,只觉得浑身冻得有些僵住,隔着花影看见一抹银灰色衣角与我相距不远,上面的团龙密纹隐约可见,心中更是惊骇,忽地回头看见园子的小门后闪过一色翠绿的宫女衣装,灵机一动道:“我是倚梅园的宫女,出来祈福的,不想扰了尊驾,请恕罪。” 那人又问:“你念过书么?叫什么名字?”我心下不由得惶恐,定了定神道:“奴婢贱名,恐污了尊耳。” 听他又近了几步,急声道:“你别过来——我的鞋袜湿了,在换呢。”那人果然止了脚步,久久听不到他再开口说话,过了须臾,听他的脚步声渐渐望别处走了,再无半点动静,这才回神过来,一颗心狂跳得仿佛要蹦出腔子,赶忙拾起风灯摸着黑急急跑了出去,仿佛身后老有人跟着追过来一般惊怕,踩着一路碎冰折过漫长的永巷跑回了棠梨宫。 槿汐浣碧一干人见我魂不守舍地进来,跑得珠钗松散,鬓发皆乱,不由得惊得面面相觑,连声问:“小主怎么了?” 浣碧眼疾手快地斟了茶上来,我一口喝下,才缓过气道:“永巷的雪垛旁边窝着两只猫,也不知是谁养的,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真真是吓坏人!” 流朱微笑道:“小姐自小就怕猫,一下子见了两只,可不是要受惊吓了。”又扬声唤道:“佩儿,煎一剂浓浓的姜汤来,给贵人祛风压惊。”佩儿一迭声应了下去。c6 槿汐道:“宫中女眷素来爱养猫的,那些猫性子又野,小主身子金贵可要小心。”又问:“小主可许下愿了?” 我点点头:“许了三个呢。可不知满天神佛是否会怪我贪婪?” f 槿汐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笑容满面地说:“恭喜小主,常言说‘猫带吉运’。小主许完愿便撞见了两只猫,可不是心愿一定得偿的吉兆呢。” 我微微一笑:“什么不好的到了你们嘴里都是好的。如真能了我这些心愿,被它吓一吓又有何妨呢。”说着让晶清端了水来,重新为我匀面挽髻,换了衣裳坐下打马吊。的996a7fa07心思一定下来,心下不免狐疑。今日后宫夜宴,并没有宴请外臣公戚。除了皇上以外再没有别的男子能出入后宫。脑中忽然浮现那双石青色宝蓝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银灰色团龙密纹的衣角。心下陡然一惊,团龙密纹乃是上用的图纹,等闲亲王也不得擅用,莫非倚梅园中的那人……万幸自己脱身得快,否则入宫以来这一番韬晦之计便是白费心思了。槿汐和小印子察言观色,见我有些懒懒的,故意连着输了几把哄我开心。我推说身子有些不爽快,先回了房中。槿汐跟了进来为我卸妆。 我闲闲问道:“今日后宫夜宴,皇上皇后可曾请了他人来?” 槿汐道:“按惯例,几位王爷也会来。”我轻轻“哦”了一声。 槿汐口中的王爷是先皇的大皇子岐山王玄洵、三皇子汝南王玄济、六皇子清河王玄清和九皇子平阳王玄汾。先皇七子二女。五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女早薨。皇帝玄凌排行第四,与二皇女真宁长公主俱是当今太后所出。岐山王玄洵乃宜妃也就是现在的钦仁太妃所出,虽是长子,但个性庸懦,碌碌无为,只求做一名安享荣华的亲王。襄城王玄济乃玉厄夫人所出,玉厄夫人是博陵侯幼妹,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牵连,无宠郁郁而死。玄济天生臂力过人,勇武善战,但是性格狷介,不为先皇所喜,一直到先皇死后才得了襄城王的封号,如今南征北战,立下不少军功,甚得玄凌的倚重。清河王玄清聪颖慧捷,又因其母妃舒贵妃的缘故,自幼甚得皇帝钟爱,数次有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只因舒贵妃的出身着实为世人所诟病,群臣一齐反对,只好不了了之。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妃自请出家出家,玄清便由素来与舒贵妃交好的琳妃也就是当今的太后抚养长大,与玄凌如同一母同胞,感情甚是厚密。玄清闲云野鹤,精于六艺,却独独不爱政事,整日与诗书为伴,器乐为伍,笛声更是京中一绝,人称“自在王爷。”平阳王玄汾是先皇幼子,如今才满十三岁。生母恩嫔出身卑微,曾是绣院一名针线上的织补宫女,先皇薨逝后虽进封了顺陈太妃,平阳王却是自小由五皇子的母亲庄和太妃抚养长大。 我默默听着,心中总是像缺了什么似的不安宁,只得先睡了。众人也散了下去。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间,我突然惊觉地坐起身来,身体猛然带起的气流激荡起锦帐,我想到了一样让我不安的东西——小像! 注释: (1)出自“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形容宫中女子的凄凉岁月。 (2)出自唐"崔道融《梅花》 正文 12 妙音娘子 我在梦中惊醒,心中惴惴不安,也顾不得夜深,立即遣了晶清让她去倚梅园看看我挂着祈福的小像还在不在。晶清见我情急,也不敢问什么原因,立刻换了厚衣裳出去了。只她一走,阖宫都被惊动了,我只好说是做了噩梦惊醒了。过了许久,仿佛是一个长夜那么久,晶清终于回来了,禀告说我的小像已经不见了,怕是被风吹走了。我心中霎时如被冷水迎头浇下,怔怔的半天不出声。槿汐等人以为我丢了小像觉得不吉利才闷闷不乐,忙劝慰了许久说笑话儿逗我开心。我强自打起精神安慰了自己几句,许是真是被风刮走了或是哪个宫女见了精致捡去玩儿了也不一定。话虽如此,心里到底是怏怏的。好在日子依旧波平如镜,不见任何事端波及我棠梨宫。我依旧在宫中待着静养,初一日的阖宫朝见也被免了前去。 一日,用了午膳正在暖阁中歇着,眉庄挑起门帘进来,笑着说:“有桩奇事可要告诉给你听听。” 我懒怠起身,只笑着说:“这宫里又有什么新鲜事?” 眉庄淡淡笑道:“皇上不知怎的看上了倚梅园里的一个姓余的莳花宫女,前儿个封了更衣。虽说是最末的从八品,可是比起当宫女,也是正经的小主了。” 我拨着怀里的手炉道:“皇帝看上宫女封了妃嫔,历代也是常有的事。顺陈太妃不是……”眉庄看我一眼,我笑:“偏你这样谨慎,如今我这里是最能说话的地方了。” 眉庄低头抚着衣裙上的绣花,慢慢地说:“如今皇上可是很宠她呢。” “她很美么?” “不过而而。只是听说歌声甚好。” 我微笑不语,小手指上三寸来长的银壳镶米珠护甲碰在手炉上叮然作响,半晌才说:“皇上也是一时的新鲜劲儿吧。再说了,即便如何宠她,祖制宫女晋妃嫔,只能逐级晋封,一时也越不过你去。” 眉庄笑一笑道:“这个我知道。只是……陵容心里到底不快活。” 我微一诧异:“陵容还是无宠么?” 眉庄略一点头道:“入宫那么久,皇上还未召幸过她。”说罢微微叹气,“别人承宠也就罢了,偏偏是个身份比她还微贱许多的宫女,她心里自然不好受。” 我忆起临进宫那一夜独立风露中的陵容,她对哥哥的情意……难道她与我一样,要蓄意避宠?我迟疑道:“莫不是陵容自己不想承宠?” 眉庄疑惑的看我:“怎么会?她虽是面上淡淡的,可是总想承宠的吧?否则以她的家世,如何在宫中立足?” 我迟疑道:“你可知道她有无意中人?” 眉庄被我的话唬了一跳,脸上一层一层的潮红透出来:“不可胡说。我们都是天**嫔,身子和心都是皇上的,怎么会有意中人?” 我听她这样说,不由也窘起来,红着脸说:“我也不过是这么随口一问,你急什么?” 眉庄仔细想了许久,摇了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她有没有意中人。日常虽见面,她对我却不及对你亲厚,真是觉不出有什么痕迹。不过看她这样子,应该是没有的罢。”说罢转了话题,聊了会子也就散了。 送走了眉庄,见佩儿端了炭进来换,装作随口问道:“听说倚梅园里的宫女被封了更衣?” 佩儿道:“可不是?都说她运气好呢,听说除夕夜里和皇上说了两句话,初二一早皇上身边的李公公过来寻人,她答了两句,便被带走了。谁知一去竟没再回来,才知道皇上已颁了恩旨,封了她做更衣了。” 我微微一笑,果然是个宫女,好个伶俐的宫女!替我挡了这一阵。看来宫中是从来不缺想要跃龙门的鲤鱼的。说话间槿汐已走进来,斜跪在榻前为我捶腿,见佩儿换了炭出去,暖阁里只剩下我和她,方才轻轻说:“那天夜里小主也去倚梅园,不知可曾遇见旁人?” 我伸手取一粒蜜饯放嘴里,道:“见与不见,又有什么要紧?” 槿汐微一凝神,笑道:“也是奴婢胡想。只是这宫里张冠李戴,鱼目混珠的事太多了,奴婢怕是便宜了旁人。” 我把蜜饯的核吐在近身的痰盂里,方才开口:“便宜了旁人,有时候可能也是便宜了自己。” 过了月余,陵容依旧无宠,只是余更衣聪明伶俐,擅长歌唱,皇帝对她的宠爱却没有降下来,一月内连迁采女、选侍两级,被册了正七品妙音娘子,赐居虹霓阁。一时间风头大盛,连华妃也亲自赏了她礼物。余娘子也很会奉承华妃,两人极是亲近。余氏渐渐骄纵,连眉庄、刘良媛、恬贵人等人也不太放在眼中,语出顶撞。眉庄纵使涵养好,也不免有些着恼了。 虽说时气已到了二月,天气却并未见暖,这两日更是一日冷似一日,天空铅云低垂,乌沉沉的阴暗,大有雨雪再至的势头。果然到了晚上,雪花朵儿又密又集,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到了第二天夜里,雪渐渐小了,小允子同小连子扫了庭院的积雪进来身上已是濡湿了,冻得直哆嗦,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又忙忙地下去换了衣裳烤火。 我放下手里绣的手帕,说道:“今年这天气果然不好,都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了,还是下雪。恐怕这花花草草的都要冻坏了。” 流朱笑道:“小姐顶心疼那些花草,秋末的时候小内监们全给包上了稻草,冻不坏的。”我微微一笑,又低头去绣手帕上的黄鹂鸟儿。 隐隐听得远处有辘辘的车声迤逦而来,心下疑惑,棠梨宫地处偏僻,一向少有车马往来,怎的这么夜了还有车声。抬头见槿汐垂手肃然而立,轻声道:“启禀小主,这是凤鸾春恩车的声音。”我默默不语,凤鸾春恩车是奉诏侍寝的嫔妃前往皇帝寝宫时专坐的车。 凝神听了一会儿,那车声却是越来越近,在静静的雪夜中能听到车上珠环玎玲之声。隐约还有女子歌唱之声,歌声甚是婉转高昂,唱的是宫中新制的贺诗“炉爇香檀兽炭痴,真珠帘外雪花飞。六宫进酒尧眉寿,舞凤盘龙满御衣。”我侧耳听了一阵子,方才道:“唱的不错,难怪皇上赐她‘妙音’的封号。” 小允子低着头小声道:“这夜半在永巷高歌可不合宫中规矩。” 我头也不抬,只比着绣件上的花样淡淡道:“这才足见皇上对她的宠爱啊!”再没有人做声,屋子里一片静默,偶尔听见炭盆里“哔啵”一声清脆的爆炭声响,窗外呼啸凛冽的北风声和搅着风里一路渐渐远去的笑语歌唱之声。她的笑声那么骄傲,响在寂静的雪夜里,在后宫绵延无尽的永巷和殿宇间穿梭……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凤鸾春恩车的声音,那声音听来是很美妙的。我不知道这车声一路而去会牵引住多少宫中女人的耳朵和目光,这小小的车上会承载多少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泪和欢笑。很多个宫中的傍晚,她们静静站在庭院里等到月上中天,为的就是等候这凤鸾春恩车能够停在宫门前载上自己前往皇帝的寝宫。 小时候跟着哥哥在西厢的窗下念杜牧的《阿房宫赋》,有几句此刻想来尤是惊心——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恐怕是很多女人的一生了!尽态极妍,宫中女子哪一个不是美若天仙,只是美貌,在这后宫之中是最不稀罕的东西了。每天有不同的新鲜的美貌出现,旧的红颜老了,新的红颜还会来,更年轻的身体,光洁的额头,鲜艳的红唇,明媚的眼波,纤细的腰肢……而她们一生做的最多最习惯的事不过是“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罢了。在这后宫之中,没有皇帝宠幸的女人就如同没有生命的纸偶,连秋天偶然的一阵风都可以刮倒她,摧毁她。而有了皇帝宠幸的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恐怕她们的日子过得比无宠的女子更为忧心,“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她们更害怕失宠,更害怕衰老,更害怕有更美好的女子出现。如果没有爱情,帝王的宠幸是不会比绢纸更牢固的。而爱情,恐怕是整个偌大的帝王后宫之中最最缺乏的东西了。宫中女子会为了地位、荣华、恩宠去接近皇帝,可是为了爱情,有谁听说过…… 我只觉得脑中酸涨难言,放下手中的针线对浣碧说:“那炭气味道不好,熏得我脑仁疼,去换了沉水香来。” 浣碧略一迟疑,道:“小姐,这月份例的香还没拿来,已经拖了好几日了,要不奴婢遣人去问问。” 心下明白,必定是内务府的人欺我无宠又克扣份例了。“这几日雪大,内务府的人懒怠迟延几日也是有的。罢了,随便有什么香先点上罢。” 浣碧答应着匆匆出去了,才走至门外,“呀”的一声惊道:“淳常在,您怎么独个儿站在风里,怕不吹坏了?快请进来。” 我听得有异,忙起身出去。果然淳常在独自站在宫门下,鼻子冻得通红,双颊却是惨白,只呆呆的不说话。我急忙问道:“淳儿,怎么只你一个人?” 淳常在闻言,只慢慢地转过头来,眼珠子缓缓的骨碌转了一圈,脸上渐渐有了表情,“哇”地哭出声来:“莞姐姐,我好害怕!” 我见状不对,忙拉了她进暖阁,让晶清拿了暖炉放她怀里暖身子,又让品儿端了热热的奶羹来奉她喝下,才慢慢问她原委。 原来晚膳后大雪渐小,史美人在淳常在处用了晚膳正要回宫,淳常在便送她一程。天黑路滑,点了灯笼照路,谁知史美人宫女手中的纸灯笼突然被风吹着燃了起来,正巧妙音娘子坐着凤鸾春恩车驶了过来,驾车的马见火受了惊吓,饶是御马训练纯熟,车夫又发现的早,还是把车上的妙音娘子震了一下。本来也不什么大事,可是妙音娘子不依不饶,史美人仗着自己入宫早,位分又比妙音娘子高,加之近日妙音受宠,本来心里就不太痛快,语气便不那么恭顺。妙音娘子恼怒之下便让掖庭令把史美人关进了“暴室”(1)。我闻言不由得一惊,“暴室”是废黜的妃嫔和犯了错的宫娥关押受刑的地方。史美人既未被废黜,又不是宫娥,怎能被关入“暴室”? 我忙问道:“有没有去请皇上或皇后的旨意?难道皇上和皇后都没有发话吗?” 淳常在茫然的摇了摇头,举手拭泪道:“她……妙音娘子说区区小事就不用劳动皇上和皇后烦心了,要是惊扰了皇上皇后就要拿掖庭令是问。” 我心下更是纳罕,妙音娘子没有帝后手令,竟然私自下令把宫嫔关入“暴室”,骄横如此,真是闻所未闻! 我的唇角慢慢漾起笑意,转瞬又恢复如常的淡然沉静。如此恃宠而骄,言行不谨,恐怕气数也要尽了。 我安慰了淳常在一阵,命小连子和品儿好好送了她回去。真是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要在宫中受这等惊吓。 第二天一早,眉庄与陵容早早就过来了。我正在用早点,见了她们笑道:“好灵的鼻子!知道槿汐做了上好的牛骨髓茶汤,便来赶这么个早场。” 眉庄道:“整个宫里也就你还能乐得自在。外面可要闹翻天了!” 我抿了口茶汤微笑:“怎么?连你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陵容道:“姐姐可听见昨晚的歌声了?” 我含笑道:“自然听见了。‘妙音’娘子果然是名不虚传,歌声甚是动听。” 眉庄默默不语,半晌方道:“恃宠而骄,夜半高歌!她竟私自下令把曾与你同住的史美人打入了‘暴室’。” 我微笑道:“那是好事啊。” “好事?”眉庄微微蹙眉,陵容亦是一脸疑惑。 “她骤然获宠已经令后宫诸人不满,如此不知检点,恃宠而骄,可不是自寻死路么?自寻死路总比有朝一**迫到你头上要你自己出手好吧。”我继续说:“如此资质尚不知自律,可见愚蠢,这样的人绝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你大可高枕无忧了。”我举杯笑道:“如此喜事,还不值得你饮尽此盏么?” 眉庄道:“话虽然如此,皇上还没发话惩治她呢?何况她与华妃交好。” 我淡然道:“那是迟早的事。昨日之事已伤了帝后的颜面,乱了后宫尊卑之序,就算华妃想保她也保不住。何况华妃那么聪明,怎么会去趟这滩浑水?” 陵容接口道:“恐怕她如此得宠,华妃面上虽和气心里也不自在呢,怎会出手助她?”说罢举起杯来笑道:“陵容以茶代酒,先饮下这一杯。” 眉庄展颜笑道:“如此,盛情难却了。” 果然,到了午后,皇帝下了旨意,放史氏出“暴室”,加意抚慰,同时责令余氏闭门思过一旬,褫夺“妙音”封号,虽还是正七品娘子,但差了一个封号,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了。 注释: (1)、“暴室,在掖庭内,丞一人,主宫中妇人疾病者,其皇后、贵人、宫娥有罪者,亦就此室。” 正文 13 春遇 时日渐暖,我因一向太平无事,渐渐也减少了服药的次数和分量,身子也松泛了些。浣碧私下对我说:“小姐常吃着那药在屋里躺着,脸色倒是苍白了不少,也该在太阳底下走走,气色也好些。” 春日里,上林苑的景致最好,棠梨宫里的梨花和海棠只长了叶子连花骨朵也没冒出来,上林苑里的花已经开了不少,名花盈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秀幽美,如在画中,颇惹人喜爱。宫中最喜欢种植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兰八品,谐音为:玉堂富贵,竹报平安,称之为“上林八芳”,昭示宫廷祥瑞。棠梨宫处在上林苑西南角,本是个少有人走动的地方,周遭一带也是罕有人至。所以我只在棠梨附近走动也并无人来吵扰约束。 出棠梨宫不远便是太液池。太液池沿岸垂杨匝地,枝枝舒展了新叶,像是新描的黛眉,千条万条绿玉丝绦随风轻摆。池畔连吹拂过的一线凉风都带着郁郁青青的水气,令人心旷神怡。太液池碧波如顷,波光敛滟,远远望去水天一色,池中有蓬莱、云梦数岛,零星点缀其间。岛上亭台楼阁云起,直如仙人浮槎一般。再往里走皆是数人合围粗细的参天古木,这些树都是立朝以来种植的,总有数百年了,一枝一叶从不砍伐,郁郁葱葱,浓荫蔽日。 我逗留了几次甚是喜爱,回去后便命小连子小允子说在树上扎了一架秋千。小允子心思灵动,特意在秋千上引了紫藤和杜若缠绕,开紫色细小的香花,枝叶柔软,香气宜远。随风荡起的时候,香风细细,如在云端。 这日下午的天气极好,天色明澈如一潭静水,日色若金,漫天飞舞着轻盈洁白的柳絮,像是一点一点的小雪朵,随风轻扬复落。我独自坐在秋千上,一脚一脚地轻踢那缀于柔密芳草之上的片片落花。流朱一下一下轻推那秋千架子,薰暖的和风微微吹过,像一只手缓缓搅动了身侧那一树繁密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我身上,轻柔得像小时候娘抚摸我脸颊的手指。 我不自禁的抬头去看那花,花朵长得很是簇拥,挤挤挨挨得半天粉色,密密匝匝间只看得见一星碧蓝的天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前人仿佛是这么写的,我忽然来了兴致,转头吩咐流朱:“去取我的箫来。”流朱应一声去了,我独自荡了会秋千,忽觉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阴影,直是唬了一跳,忙跳下秋千转身去看。却见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我身后,穿一袭海水绿团蝠便服,头戴赤金簪冠,长身玉立,丰神朗朗,面目极是清俊,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却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我脸上不由得一红,屈膝福了一福,不知该怎么称呼,只得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静默半晌,脸上已烫得如火烧一般,双膝也微觉酸痛,只好窘迫的问:“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人却不做声,我不敢抬头,低声又问了一遍,他仿若刚从梦中醒来,轻轻地“哦”了一声,和言道:“请起。” 我微微抬目瞧他的服色,他似乎是发觉了,道:“我是……清河王。” 我既知是清河王玄凌,更是窘迫,嫔妃只身与王爷见面,似有不妥。于是退远两步,欠一欠身道:“妾身后宫莞贵人甄氏,见过王爷。” 他略想了想,“你是那位抱病的贵人?” 我立觉不对,心中疑云大起,问道:“内宫琐事,不知王爷如何知晓?” 他微微一愣,立刻笑道:“我听皇……嫂说起过,除夕的时候,皇兄问了一句,我正巧在旁。”我这才放下心来。 他和颜悦色的问:“身子可好些了?春寒之意还在,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有劳王爷费心,妾身已好多了。”正想告辞,流朱捧着箫过来了,见有陌生男子在旁,也是吃了一惊,我忙道:“还不参见清河王。”流朱急急跪下见了礼。 他一眼瞥见那翠色沉沉的箫,含笑问:“你会吹箫?” 我微一点头,“闺中无聊,消遣罢了。” “可否吹一曲来听?”他略觉唐突,又道:“本王甚爱品箫。” 我迟疑一下,道:“妾身并不精于箫艺,只怕有辱清听。” 他举目看向天际含笑道:“如此春光丽色,若有箫声为伴,才不算辜负了这满园柳绿花红,还请贵人不要拒绝。” 我推却不过,只得退开一丈远,凝神想了想,应着眼前的景色细细地吹了一套《杏花天影》(1),“何处玉箫天似水,琼花一夜白如冰”。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栏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幼年时客居江南的姨娘曾教我用埙吹奏此曲,很是清淡高远,此刻用箫奏来,减轻了曲中愁意,颇有流雪回风,清丽幽婉之妙。一曲终了,清河王却是默然无声,只是出神。 我静默片刻,轻轻唤:“王爷。”他这才转过神来。我低声道:“妾身献丑了,还请爷莫要怪罪。” 他看着我道:“你吹得极好,只是刚才吹到‘满汀芳草不成归’一句时,箫声微有凝滞,不甚顺畅,带了呜咽之感。可是想家了?” 我被他道破心事,微微发窘,红着脸道:“曾听人说,‘曲有误,周郎顾’,不想王爷如此好耳力。” 他略一怔忡,微微笑道:“本王也是好久没听到这样好的箫声了。自从……纯元皇后去世后,再没有人的箫声能让打动……本王的耳朵了。”他虽是离我不远,那声音却是渺渺如从天际间传来,极是感慨。 我上前两步,含笑道:“多谢王爷谬赞。只是妾身怎敢与纯元皇后相比。”欠一欠身“天色不早,妾身先行回宫了。王爷请便。” 他颔首一笑,也径自去了。 流朱扶着我一路穿花拂柳回到宫中,才进莹心堂坐下,我立即唤来晶清:“去打听一下,今日清河王进宫了没有?现在在哪里?”晶清答应着出去了。 流朱疑道:“小姐以为今日与您品箫的不是清河王?” 我道:“多小心几分也是好的。” 晶清去了半日,回来禀报道:“今日入宫了,现在皇上的仪元殿里与皇上品画呢。”我暗暗点头,放心去用膳。 隔了一日,依旧去那秋千上消磨时光。春日早晨的空气很是新鲜,带着湖水烟波浩淼的湿润,两岸柔柳依依的清新和鲜花初开的馨香,让人有蓬勃之气。秋千绳索的紫藤和杜若上还沾着晶莹的未被太阳晒去的露水,秋千轻轻一荡,便凉凉的落在脸上肩上。有早莺栖在树上滴沥啼啭,鸣叫得很是欢快。 忽觉有人伸手大力推了一下我的秋千,秋千晃动的幅度即刻增大,我一惊,忙双手握紧秋千索。秋千向前高高得飞起来,风用力拂过我的面颊,带着我的裙裾迎风翩飞如一只巨大的蝴蝶。我高声笑起来:“流朱,你这个促狭的丫头,竟在我背后使坏!”我咯咯地笑:“再推高一点!流朱,再高一点!”话音刚落,秋千已疾速向后荡去,飞快的经过一个人的身影,越往后看得越清,我惊叫一声:“王爷!”不是清河王又是谁,这样失仪,心中不由得大是惊恐。手劲一松,直欲从秋千上掉下来。 清河王双臂一举,微笑着看我道:“若是害怕,就下来。” 我心中羞恼之意顿起,更是不服,用力握紧绳索,大声道:“王爷只管推秋千,我不怕!” 他满目皆是笑意,走近秋千,更大力一把往前推去。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刮得两鬓发丝皆直直往前后摇荡。我愈是害怕,愈是努力睁着眼睛不许自己闭上,瞪得眼睛如杏子般圆。秋千直往那棵花朵繁茂的老杏树上飞去,我顽皮之意大盛,伸足去踢那开得如冰绡暖云般的杏花,才一伸足,那花便如急风暴雨般簌簌而下,惊得树上的流莺“嘀”一声往空中飞翔而去,搅动了漫天流丽灿烂的阳光。 花瓣如雨零零飘落,有一朵飘飞过来正撞在我眼中。我一吃痛,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揉,手上一松,一个不稳从秋千上直坠而下,心中大是惊恐,害怕到双目紧闭,暗道“我命休矣!” 落地却不甚痛,只是不敢睁开眼睛,觉得额上一凉一热,却是谁的呼吸,淡淡的拂着,像这个季节乍寒还暖的晨风。静静无声,有落花掉在衣襟上的轻软。偷偷睁眼,迎面却见到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我没有转开头,因为只在那一瞬间,我在那双瞳仁里发现了自己的脸孔。我第一次,在别人的目光里看见自己。我移不开视线,只看着别人眼中的自己。视线微微一动,瞥见清河王如破春风的面容,双瞳含笑凝视着我,这才想到我原是落在了他怀里,心里一慌,忙跳下地来,窘得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声如细蚊:“见过王爷。” 他呵呵笑:“现下怎么羞了?刚才不是不怕么?还如女中豪杰一般。” 我深垂臻首,低声道:“妾身失仪。并不知王爷喜欢悄无声息站在人后。” 他朗声道:“这是怪本王了。”伸手扶我一把:“本是无意过来的。走到附近忆及那日贵人的箫声,特意又让人取了箫来,希望能遇见贵人,再让本王聆听一番。”随手递一把蓝田玉箫给我,通体洁白,隐约可见箫管上若有若无的丝丝浅紫色暗纹,箫尾缀一带深红缠金丝如意结,好一管玉箫! 我接过,“不知王爷想听什么?” “贵人挑喜欢的吹奏便可。” 静下心神,信手拈了一套《柳初新》(2)来吹: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柳初新》原是歌赞春庭美景,盛世太平的,曲调极明快的,他听了果然欢喜,嘴角含着笑意道:“杏园风细?又是杏,你很喜欢杏花么?” 我抬头望着那一树芳菲道:“杏花盛开时晶莹剔透,含苞时稍透浅红。不似桃花的艳丽,又不似寒梅的清冷,温润如娇羞少女,很是和婉。”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人如花,花亦如人。只有品性和婉的人才会喜欢品性和婉的花。” 我微一沉吟:“可是妾身不敢喜欢杏花。” “哦?”他的眼睑一扬,兴味盎然的问:“说来听听。” “杏花虽美好,可是结出的杏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是为人做事皆是开头很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呢?不如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他双眉挑起,“真……从未听过这样的见解,真是新鲜别致。” 含笑道:“妾身胡言乱语,让王爷见笑了。但愿王爷听了这一曲,再别吓唬妾身即可。” 他抚掌大笑:“今日原是我唐突了。我有两本曲谱,明日午后拿来与,你一同鉴赏。望贵人一定到来。” 他的笑容如此美妙,像那一道划破流云浓雾凌于满园春色之上的耀目金光,竟教我不能拒绝,我怔一怔,婉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走开两步,想起一事,又回转身去道:“妾身有一事相求,请王爷应允。” “你说。” “妾身与王爷见面已属不妥,还请王爷勿让人知晓,以免坏了各自清誉。” “哦,既是清誉,又有谁能坏得了呢?” 我摇头道:“王爷有所不知。妾身与王爷光明磊落,虽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后宫之内人多口杂,众口铄金。终是徒惹是非。” 他眉头微皱,口中却极爽快的答应了。 注释: (1)、《杏花天影》:作者,姜夔。序: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 (2)、《柳初新》:作者柳永。 正文 14 花签 回到宫中还早,见一宫的内监宫女满院子的忙着给花树浇灌、松土。不由得笑道:“梨花才绽了花骨朵儿,你们就急着催它开花了。” 浣碧满脸笑容的走上来道:“小姐,今日可有喜事呢!堂前的两株海棠绽了好几个花苞。” 我欢喜道:“果真么?我刚才只顾着往里走,也没仔细看,是该一同去瞧瞧。”宫人们都年轻,我这么一提,谁不是爱热闹的,一齐拥着我走到堂外。果然碧绿枝叶间有几星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初染,望之绰约如处子。尚未开花,却幽香隐隐扑鼻。我笑道:“前人《群芳谱》中记载:海棠有四品。即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海棠花开虽然娇艳动人,但一般的海棠花无香味,只有这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 小允子立即接口道:“小主博学多才,奴才们听了好学个乖,到了别的奴才面前说嘴,多大的体面。” 我笑着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引得众人都笑了,流朱笑道:“就数小允子口齿伶俐能逗小姐高兴,越发显得我们笨嘴拙舌的不招人疼。” 小允子仰头看着她笑道:“流姐姐若是笨嘴拙舌,那咱就是那牙都没长齐全的了,怎么也不敢在姐姐面前说嘴啊。” 流朱被他哄的得意,“这么会哄我开心,赶明儿做双鞋垫好好犒赏你。” 小允子一作揖,弯下腰道:“多谢姐姐,姐姐做的鞋咱怎么敢穿,一定日日放床头看着念着姐姐的好儿。” 流朱笑得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揖都作下了,可见我是不能赖了,定给你好好做一双。” 我道:“既做了,连小连子那双也一道做上。” 两人一齐谢了恩,众人看了一会才渐渐散去。 转眼到了夜间,用了膳便坐在红漆的五蝠奉寿桌子前翻看《诗经》。窗外月华澹澹,风露凝香,极静好的一个晚上。《诗经》上白纸黑字,往日念来总是口角含香,今日不知怎的,心思老是恍恍惚惚。月色如绮,窗前的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倒映在窗纸上,仿如是某人颀长的身影。神思游弋间,仿佛那书上一个一个的字都成了乌黑的瞳仁,夹在杏花疏影里在眼前缭乱不定,一层静一层凉。心思陡地一转忆及白日的事,那一颗心竟绵软如绸。眼前烛光滟滟,流转反映着衣上缎子的光华,才叫我想起正身处在莹心堂内,渐渐定下心来。只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面燥耳热,随手翻了一页书,却是《绸缪》(1):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心中又羞又乱,仿佛被人揭破了心事一般,慌乱把书一合,又恼了起来。我与他身份有别,何来“良人”之说,更何来“三星”?莫名间又想起温实初那句“一入宫门深似海”来,“啪”地把书抛掷在了榻上。槿汐听得响声唬了一跳,忙端了一盏樱桃凝露蜜过来道:“小主可是看得累了,且喝盏蜜歇息会儿吧。” 我一饮而尽,仍是心浮气躁,百无聊赖。我一眼瞥见那红漆的五蝠奉寿桌子上斑驳剥落的漆,随口问道:“这桌子上的漆不好,怎的内务府的人还没来修补下再刷一层上去。” 槿汐面上微微露出难色,“小允子已经去过了,想来这几日便会过来。” 我点点头,“宫中事务繁琐,他们忙不过来晚几日也是有的。” 我“唔”了一声只静静坐着。正巧佩儿在窗外与小允子低语:“怎的小连子今日下午回来脸色那样晦气?” 槿汐脸色微微一变,正要出声阻止,我立刻侧头望住她,她只得不说话。 小允子“嘿”一声,道:“还不是去了趟内务府,没的受了好些冷言冷语回来。” 佩儿奇道:“不就为那桌子要上些漆的缘故,这样颠三倒四的跑了几次也没个结果?” “你晓得什么?”小允子声音压得更低,愤然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说小连子几句也就罢了,连着小主也受了排揎,说了好些不干不净的话!” 槿汐面色难看的很,只皱着眉想要出去。见我面色如常,也只好忍着。 只听佩儿狠狠啐了一口道:“内务府那班混蛋这样不把小主放在眼里么?冬天的时候克扣着小主份例的炭,要不是惠小主送了些银炭来可不是要被那些黑炭熏死。如今越发无法无天了,连补个桌子也要挤兑人!” 小允子急道:“小声些,小主还在里头,听了可要伤心的。” 佩儿的声音强压了下去,愁道:“可怎么好呢?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将就着也就罢了,可是小主……既在病中,还要受这些个闲气。”说罢恨然道:“那个黄规全,仗着是华主子的远亲简直猖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小允子道:“好姑奶奶,你且忍着些吧!为着怕小主知道了心里不痛快,小连子在跟前伺候的时候可装的跟没事人似的,你好歹也给瞒着。” 两人说了一会子也就各自忙去了。我心中微微一刺,既感动又难过,脸上只装作从未听见,只淡淡说:“既然内务府忙,将就着用也就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槿汐低声道:“是。” 我抬头看着她道:“今晚这话,我从未听见过,你也没听见过,出去不许指责他们一言半语。” 槿汐应了。我叹一口气道:“跟着我这样的小主,的确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 槿汐慌忙跪下,急切动容道:“小主何苦这样说,折杀奴才们了。奴婢跟着小主,一点也不委屈。” 我让她起来,叹然道:“后宫中人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也不过是寻常之事,他们何必要把我这久病无宠的小主放在眼里。我们安分着度日也就罢了。” 槿汐默默半晌,眼中莹然有泪,道:“小主若非为了这病,以您的容色才学,未必在华妃之下。”说罢神色略略一惊,自知是失言了。 我镇声道:“各人命中都有份数,强求又有何益。” 槿汐见我如此说,忙撇开话题道:“小主看书累了,刺绣可好?” “老瞧着那针脚,眼睛酸。” “那奴婢捧了筝来服侍小主抚琴。” “闷得慌,也不想弹。” 槿汐察言观色,在侧道:“小主嫌长夜无聊闷得慌,不如请了惠嫔小主、安小主与淳小主一同来抽花签玩儿。” 想想是个好主意,也只有这个好主意,道:“你去准备些点心吃食,命品儿她们去一同请了小主们过来。”小宫女们巴不得热闹,立即提了灯一道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便听见嘈嘈切切的脚步声,走到堂前去迎,已听到淳常在咯咯的娇笑声:“莞姐姐最爱出新鲜主意了。我正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辰光呢。” 我笑道:“你不犯困也就罢了,成日价躲在自个儿的屋里睡觉,快睡成猫了。” 淳常在笑着拉我的手:“姐姐最爱取笑我了,我可不依。” 眉庄携着采月的手笑着进来:“老远就听见淳儿在撒娇了。”又问:“陵容怎么还没到?” 我笑着看她:“要请你可不容易,还得让我的宫女儿瞅着看别惊了圣驾。” 眉庄笑骂着“这蹄子的嘴越来越刁了”一面伸手来拧我的脸。我又笑又躲,连连告饶。 正闹着,陵容已带着菊清慢慢进来了,菊清手里还捧着一束杜鹃,陵容指着她手里的花道:“我宫里的杜鹃开了不少,我看着颜色好,就让人摘了些来让莞姐姐插瓶。” 我忙让着她们进来,又让晶清抱了个花瓶来插上。晶清与菊清素来要好,插了瓶告了安就拉着手一起去下房说体己话去了。我含笑对陵容说:“劳你老想着我爱这些花儿朵儿的。除夕拿来的水仙很好,冲淡了我屋子的药气,要不一屋子的药味儿,该怎么住人呢。” 眉庄道:“还说呢?我倒觉得那药味儿怪好闻的,比我那些香袋啊香饼的都好。” 进暖阁坐下,槿汐已摆了一桌的吃食:蜂蜜花生、核桃粘、苹果软糖、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 淳常在道:“御膳房里传下的菜真没味儿,嘴里老淡淡的。” 眉庄道:“他们那里对付着庆典时的大菜是没错儿的,若真讲起好来,还不如我们的小厨房里来的好。” 我朝淳常在道:“众口难调罢了。你不是上我这儿来尝鲜了吗?” 淳常在早已塞了一块翠玉豆糕在嘴里,手里还抓着一快苹果软糖,眼睛盯着那盘蜂蜜花生道含糊其词道:“要不是莞姐姐这里有那么多好吃的,我可真要打饥荒了。” 眉庄怜爱地为她拿过一盏鲜牛奶茶,我轻轻地拍她的背心:“慢慢吃,看噎着了回去哭。” 流朱捧了一个黄杨木的的签筒来,里面放着一把青竹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眉庄笑道:“我先说在前面,可是闹着玩儿的,不许当真。” 众人起哄道:“谁当真了?玩儿罢了,你急什么?” 眉庄脸微微一红:“我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 众人比着年龄,眉庄年纪最长,我次之,然后是陵容和淳儿。眉庄边摇着筒取了一根花签边道:“不知我能抽个什么?别手气那样坏。”抽出来自己先看一回,又笑着说:“玩意罢了。”随手递给我们看,那竹签上画一簇金**花,下面又有镌的小字写着一句唐诗“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2)。 陵容笑道:“你**菊花,住的地方叫‘存菊堂’,如今又得圣眷,可不是‘罗含宅里香’?真真是没错儿。” 眉庄啐道:“看把陵容给惯的,我才说一句,她就准备了一车的话等着我呢。” 淳常在道:“惠姐姐原是配菊花的。” 陵容捂着嘴笑:“看我没说错吧?淳妹妹也这么觉得。” 眉庄打岔道:“我可是好了,该嬛儿了。”说着把签筒推到我面前。 我笑道:“我便我吧。”看也不看随便拔了一支,仔细看了,却是画着一支淡粉凝胭的杏花,写着四字“瑶池仙品”,并也镌了一句唐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云倚栽”(3)。我一看“杏花”图样,触动心中前事,却是连脸也红了,如飞霞一般。 淳常在奇道:“莞姐姐没喝酒啊,怎的醉了?” 陵容一把夺过看了,笑道:“恭喜恭喜!杏者,幸也,又主贵婿。杏花可是承宠之兆呢。” 眉庄凑过去看了也是一脸喜色:“是吗?杏主病愈,看来你的病也快好了。缠绵病榻那么久,如今天气暖了,也该好了。” 淳常在握着一块栗子糕道:“签上不是说‘桃’么,姐姐可要做桃花糕吃?” 陵容撑不住笑,一把搂了她道:“只心心念念着吃,‘桃’是说你莞姐姐的桃花来了呢。” 我举手去捂陵容的嘴:“没的说这些不三不四的村话,还教着淳儿不学好。”又对眉庄说:“这个不算,我浑抽的,只试试手气。” “没见过这么赖皮的。”眉庄笑:“谁叫你是东道主,容你再抽一回吧。只是这回抽了再不能耍赖了。” 我道了“多谢”,把签筒举起细细摇了一回,才从中掣了一支道:“这回该是好的了。”抬目看去,却是一支海棠,依旧写着四字,是“海棠解语”,又有小诗一句“东风袅袅泛崇光”(4)作解,我抿嘴笑道:“原是不错。我住着棠梨宫,今日早上堂前那两株西府海棠又绽了花苞。” 眉庄看了一回笑:“的确说的好,海棠又名‘解语花’,你不就是一株可人的解语花么?” 陵容已把酒递到我唇边:“来来,饮了此杯作贺。” 我举杯仰头一饮而尽,一时起了兴致,唤了流朱浣碧进来,笑着说:“东坡后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4)。你们去取两盏红灯笼来,要大,替我照着堂前那海棠,别叫它睡了。”两人一叠声应着去办了。 眉庄抚着我的脸颊道:“这丫头今天可是疯魔了。” 又让陵容:“你也抽一支玩。” 陵容笑着答“是”,取了一支看,自己一瞧,手却一松把签掉在了地上,双颊绯红欲醉,道:“这玩意不好,不该玩这个。多少混话在上头。” 众人不解,淳儿忙拾了起来,却是一树夹竹桃,底下注着“弱条堪折,柔qingyu诉,几重淡影稀疏,好风如沐”(5)。眉庄用手绢掩着嘴角笑道:“别的不太通,这‘柔qingyu诉’我却是懂得,却不知道陵容妹妹这柔情要诉给谁去。” 我猛地忆起旧时之事,临进宫那一夜陵容压抑的哭声仿佛又在耳边重响,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笑着,装作无意的对眉庄道:“这柔情自是对皇上的柔情了,难不成还有别人么?我们既是天**嫔,自然心里除了皇上以外再没有别的男子了。” 我虽是面对眉庄,眼角却时刻看着陵容的反应,她听见这话,失神只是在很短的一瞬间。她的目光迅速地扫过我的神色,很快对着我们灿然笑道:“陵容年纪还小,哪里懂得姐姐们说的‘柔情’这话。”我微笑不语,话我已经说到份上了,陵容自然也该是听懂了。 眉庄道:“陵容无故掉了花签,该罚她一罚。不如罚她三杯。” 陵容急忙告饶道:“陵容量小,一杯下肚就头晕,哪禁得起三杯,不行不行。” 我见桌上燃着的红烛烛火有些暗,拔了头上一根银簪子去剔亮,不想那烛芯“啪”的爆了一声,烛焰呼的亮了起来,结了好大一朵灯花。眉庄道:“今儿什么日子,这样多的好兆头都在你宫里?” 陵容亦是喜气洋洋:“看来姐姐的身子果然是要大好了。不如这样,妹妹唱上一首向姐姐道喜。” “这个倒是新鲜雅致,我还从未听过容妹妹唱歌呢。就劳妹妹唱一支我们听罢。” 陵容敛了敛衣裳,细细的唱了一支《好事近》: 花动两山春,绿绕翠围时节。雨涨晓来湖面,际天光清彻。 移尊兰棹压深波,歌吹与尘绝。应向断云浓淡,见湖山真色。 一时寂然无声,陵容唱毕,淳儿痴痴道:“安姐姐,你唱得真好听,我连最好吃的核桃粘也不想着吃了。” 我惊喜道:“好个陵容!果然是深藏不露,我竟不知道你唱得这样好。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眉庄听得如痴如醉,道:“若早听了她唱的歌,‘妙音’娘子又算什么?‘妙音’二字当非你莫数。” 陵容红着脸谦道:“雕虫小技罢了,反倒叫姐姐们笑话。” “哪里什么笑话,听了这歌我将三月不知肉味了。” 说笑了一阵,又催淳常在抽了花签来看,她放在我手中说:“莞姐姐替我看吧,我却不懂。”我替她看了,画的是小小一枝茉莉,旁边注着“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6),另有小字“天公织女簪花”。 我心中一寒,顿觉不祥,即刻又微笑着对她说:“这是好话呢。”又劝她:“爱吃什么再拿点,小厨房里还剩着些的,你去挑些喜欢的我叫小宫女给你包了带回去。”她依言听了,欢喜地跳着去厨房。 眉庄关切道:“怎么?抽到不好的么?” 我笑笑:“也没什么,只是没我们那两支好。”想了想又说:“花是好的,只是那句话看了叫人刺心。” 陵容问:“怎么说?” “天公织女簪花。相传东晋女子在天公节簪花是为……织女戴孝。” 陵容脸色微变,眉庄强笑道:“闺阁游戏罢了,别当真就是。” 正说着,眉庄的丫头采月进来道:“禀小主,皇上今儿在虹霓阁歇下了。” 眉庄淡淡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见她出去,才曼声道:“好个余娘子,这么快就翻身了!” 陵容疑惑:“不是才刚放了闭门思过出来么?” 眉庄拈了一粒花生在手,也不吃,只在手指间捻来捻去,附在花生面上的那层红衣在她白皙的指缝间轻飘飘落下,落了一片碎碎的红屑。眉庄拍了拍手道:“这才是人家的本事呢。今儿已经是第三晚了,放出来才几天就承恩三次……”眉庄微一咬牙,却不说下去了。 “怎的那么快就翻了身了?”我问道。 “听说,她跪在皇上仪元殿外唱了一夜的歌,嗓子都哑了,才使皇上再度垂怜。” 陵容眉间隐有忧色,手指绞着手中的绢子道:“那一位向来与惠姐姐不睦。虽然位分低微却嚣张得很。如今看来,皇上怕是又要升她的位分。”说话间偷偷地看着眉庄的神色。 我站起身来,伸手拂去眉庄衣襟上沾着的花生落屑,道:“既然连你也忌讳她了,别人更是如此。若是她那嚣张的品性不改,恐怕不劳你费神别人已经先忍不住下手了。” 眉庄会意:“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轻易出手。” 我嫣然一笑:“浊物而已,哪里值得我们伤神。” 众人皆是不语,端然坐着听着更漏“滴答滴答”地一滴滴响着。眉庄方才展眉笑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告辞。” 我送她们出了宫门,才回后堂歇下。午夜梦里隐约听见更鼓响了一趟又一趟,老觉得有笑影如一道明晃晃的日光堪破了重重杏花叠影,照耀在我面前。 注释: (1)、《国风 唐风绸缪》:这是一首闹新房时唱的歌。诗三章意思相同,首两句是起兴,创造缠绵的气氛,并点明时间;下四句是用玩笑的话来戏谑这对新夫妇:问他(她)在这良宵美景中,将如何享受这幸福的爱情。 (2)、“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出自唐代李商隐《菊花》 (3)、“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云倚栽”一句出自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4)、出自宋代苏东坡《海棠》 (5)、出自《夜半乐--咏夹竹桃》 (6)、出自宋代江奎 正文 15 杏 清早起来却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如牛毛一般,后来竟是愈下愈大,渐成倾盆之势,哗哗如柱,无数水流顺着殿檐的瓦铛急急的飞溅下来,天地间的草木清新之气被水气冲得弥漫开来,一股子清冽冷香。 午后雨势更大,我看一看天色,漫声道:“流朱,取了伞与我出去。” 流朱脸色讶异道:“小姐,这么大的雨哪儿也去不成啊。” 晶清上来劝道:“小主这是要上哪里?这么大的雨淋上身,越发不好了。” 槿汐亦劝:“不如待雨小了些小主再出门。” 我只说“去去就来”,再不搭理她们的劝告,流朱无奈道:“咱们小姐的脾气一向如此,说一不二。”只得取了把大伞小心扶着我出去。 走至秋千旁,四周并无一人,杏花疏影里只闻得雨水匝地的声音。我低头看了看被雨水打湿的绣鞋和裙角,微微叹了一口气,原来他竟没有来。自己想想也是好笑,人家堂堂王爷大雨天气不待在王府里赏雨吟诗,好端端的跑来宫里作甚?也许他昨日只是一句戏语,只有我当真了;又或许他是真心邀我共赏曲谱,只是碍于天气不方便进宫。胡思乱想了一阵,他还是未来。风雨中颇有寒意,流朱紧挨着我小声问:“小姐,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我望着眼前如千丝万线织成的细密水帘只是默然,流朱不敢再言语,我微微侧头,看见她被雨水打得精湿的一边肩膀,身体犹自微微发抖,心下油然而生怜意,道:“难为你了,咱们先回去吧,” 流朱忙应了声“是”,一路扶着我回去了。槿汐见我们回来,忙煮了浓浓的一剂姜汤让我们喝下,我又让流朱即刻下去换了衣裳。 雨夜无聊,我坐在暖阁里抚琴,原是弹着一首《雨霖霖》,听着窗外飞溅的的雨水声,竟有些怔怔的,手势也迟缓起来,浣碧端了新鲜果子进来,在一旁道:“小姐是在弹奏《山之高》么?” 我回过神来,道:“怎么进了宫耳朵就不济了?这是《雨霖霖》。” 浣碧惊讶道:“小姐自己听着,可是《雨霖霖》么?” 我心下一惊,怎么我信马由缰的弹奏的曲子竟是《山之高》么,自己怎不晓得?我唤流朱进来,问:“我刚才弹的曲子如何?” 流朱道:“小姐是说刚才那首《山之高》吗?从前听来并不比其他的曲子好,今日听了不知怎的心里老酸酸的。” 我心里一凉,半天才说:“去点一盏檀香来。” 流朱答了“是”,浣碧极小声的说:“如今春日里,可不是点檀香的季节。小姐可是心烦么?” 我瞅她一眼,说:“我累了,去睡吧。”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檀香,原是静神凝思的香。我知道,我怎能不烦乱呢?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向来琴声流露人心,我竟是心有所思,且一日不见便心里放不下么?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而危险的事情! 他是清河王,我是莞贵人,我们之间从来不可能有什么交集,即使我只是一个幽居无宠的贵人。我明白,从我在云意殿上被记录名册之后,我这一辈子注定是那个我从未看清容颜的皇帝女人。我竟这样对旁的男人,尤其是皇帝的弟弟牵念,对我而言根本是有害无益。我“呼”地翻身从床上坐起,静静看着床边蟠花烛台燃着的红烛上小小的跳跃的火苗。暗自想道,从这一刻起,在我对他还能够保持距离的时候,我再不能见他。 既然下定了心意,我连着三五日没往秋千架那里去。眉庄也连着几日不来,说是皇帝前几日淋了雨,受了些风寒,要前去侍驾。我心知皇帝身子不爽,清河王必定进宫探疾,更是连宫门也不出一步,生怕再遇上。 然而我心中也不好受,闷了几日,听闻皇帝的病好了,探疾的王公大臣们也各自回去了。这才放心往外边走走散心。 素日幽居在棠梨宫内,不过是最家常的素淡衣裙,头上也只零星几点素净珠翠,远离盛装华服。临出门心里还是紧了紧,仿佛有那么一星期盼,怕是还会遇见。重又端坐在铜镜前,挑了一支翡翠簪子插上,又抓了一把钉螺银插针疏疏在髻上插成半月形状。正举着手拿了一对点珠耳环要戴,一侧头瞧见铜镜边缘纹的嫦娥奔月的样子,想起前人的诗句“看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心下猛地微微一凉,手势也缓了下来。手一松,那对点珠耳环落在妆台上,兀自滴溜溜转着,隐隐流转淡淡的珠光。我内心颇觉索落,只觉自己这样修饰甚是愚蠢,向来“女为悦己者容”,我却是最不该视他为悦己者的。 甄嬛啊甄嬛,枉你一向自诩聪明,竟是连这一点也看不穿么?如此扪心一问,反倒更难过了起来,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竟是我看穿了如此还是难以自抑么?我到底是怎么了,失常如此,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可遇而不可得的男子罢了。越是这样想,越是不免焦心。终是百无聊赖,独自走了出去。流朱见我一人,也跟着出来伺候。 春雨过后花叶长得更是繁盛,一夜间花蕊纷吐。那一树杏花经了大雨没有凋萎落尽,反而开得更艳更多,如凝了一树的晨光霞影。只是春景不谢,那日的人却不见了。 我心下黯然,流朱见我面色不豫,道:“我推小姐荡会儿秋千吧,松松筋骨也好。” 也不知是不是流朱心不在焉,她的手势极缓,才徐徐荡了几下,忽听得身后有女子厉声的呵斥:“什么人在秋千上!怎的见了余娘子还不过来!” 我听得有人这样对我说话,已是不快,仍是忍住下了秋千回身去看。却见一个身材修长,穿着宫嫔服色,头戴珠翠的女子盈盈站在树下,满脸骄矜。身边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指着我唤:“还不过来,正是说你。”我登时恼怒,仍极力忍着,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只站着不过去。流朱皱眉道:“我家小主是棠梨宫莞贵人。” 那宫女目光稍露怯色,打量我几眼,见我衣着朴素,似是不信,只看着余娘子。余娘子掩口笑道:“宫中可有莞贵人这等人物么?我可从没听说过。” 那宫女像是极力回想着什么,半晌道:“回禀小主,棠梨宫是住着位贵人,只是得了顽疾,甚少出门。” 余娘子目光一敛,走近前来道:“莞贵人好。”神色却很是不恭,行礼也是稍稍点头,连膝盖也不屈一下。 我淡淡的笑道:“余娘子好。怎的这般有雅兴出来往这些角落里走动。” 余娘子眼角一飞,轻蔑的道:“妹妹要服侍皇上,哪像姐姐这般空闲?”停了停又说:“妹妹有句话想奉劝姐姐,姐姐既然身患顽疾就少出来走动好,免得传染了别人越发招人嫌。”说完得意洋洋的笑着要走。我心中已然怒极,平白无故遭她羞辱一场,流朱恼得连眉毛也竖起来了。 我心念一转,曼声道:“多谢妹妹提醒,做姐姐的心里有数了。不过姐姐也有一事要告诉妹妹。” 她“哦”了一声,停住脚步骄矜的看着我:“不知姐姐有何高见?” 我含笑道:“听闻皇上向来喜欢礼仪周全的女子。姐姐想告诉妹妹,妹妹刚才对着我行的那个礼甚是不好,想必是妹妹对宫中礼仪还不熟悉。不如这样,我让我的侍女流朱示范一下。”说着看一眼流朱。 流朱立刻领会,朝余娘子福一福道:“请小主看着。”说罢朝我屈膝弯腰行礼,低着头道:“妹妹虹霓阁余娘子参见莞贵人,莞贵人好。” 我含笑说:“常听宫中姐妹夸余妹妹聪明,一定学会了,请按着刚才流朱示范的向本贵人再行一次礼吧。” 余娘子听完这话,早已气得口鼻扭曲,厉声道:“你一个入宫无宠的贵人,竟敢让本小主恭恭敬敬的对着你行礼参拜,你也配!” 她身边的宫女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小主,她……莞贵人的位分的确在你之上,不如……” 余娘子恼羞成怒,一个耳光甩在那宫女脸上,那宫女的脸顿时高高肿起,退后了两步,她骂道:“吃里爬外的东西!胆小怕事,一点都不中用。”又朝我冷笑:“莞贵人不是真的以为只凭位分就能定尊卑的吧?皇上宠爱谁谁就是尊,否则位分再高也只是卑贱之躯!何况你的位分也就是只越过我两级而已,凭什么敢指使我?” 我正要张口,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如果是朕指使的,要你向莞贵人行礼参拜呢?!” 我闻声看去,那一张脸再是熟悉不过,心头顿时纷乱迭杂,像是生着一场寒热的大病,身上冷一阵,又烫一阵,恍然的交替着,只不自觉攥紧了裙上的丝带。仿佛是不信,却由不得我不信,普天之下除了他还有谁敢自称为“朕”。 余娘子神情陡变,慌忙和宫女跪在地上,恭谨的道:“皇上万福。” 皇帝点了点头,并不叫她起来,她小心翼翼的问:“皇上怎么来这儿了?” 皇帝眉毛一挑:“那你怎么来这里了?” 余娘子怯声道:“臣妾听说皇上近来爱来这里散心,想必风景一定很美,所以也过来看看。” 皇帝微笑,语气微含讥诮,道:“可见你不老实,这话说的不尽不实。” 余娘子见皇帝面上带笑。也不深思,媚声道:“臣妾只想多陪伴皇上。” 皇帝声音一凛,虽依旧笑着,目光却冷冷的:“怎么你对朕的行踪很清楚么?” 余娘子见状不对,身子一颤,立刻俯首不再言语。 他朝我微微一笑,我只愣愣的看着他不说话,流朱情急之下忙推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才醒过神来,迷迷茫茫的朝他跪下去,道:“臣妾棠梨宫甄氏参见皇上,皇上万福。”流朱也急忙跪下磕了头下去。 他一把扶起我,和颜悦色道:“你的身子尚未痊愈,何苦行这样大的礼。”又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那日朕失约了,并不是存心。” 我红了脸道:“臣妾不敢。” “这几日我日日来这里等你,你怎么都不出门?” 我急道:“皇上。”一边使眼色瞟着余娘子,暗示他还有旁人在场。 他唤了流朱起来,道:“好生扶着你家小主,她身子弱。”收敛了笑意,看着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的余娘子,缓缓道:“你的老毛病没有改啊,看来是朕上次给你的惩罚太轻了。” 余娘子听见我与皇帝的对话,额上的汗早已涔涔而下,如今听皇帝的语气中大有严惩之意,忙跪行上前两步,扯住皇帝的袍角哭喊道:“皇上,臣妾知错了。臣妾今日是糊涂油蒙了心才会冲撞了贵人姐姐,臣妾愿意向莞贵人负荆请罪,还请皇上恕了臣妾这一回。” 皇帝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余娘子见势不对,忙摘下了珠钗耳环膝行到我身前叩首哭泣道:“妹妹今日犯下大错,不敢乞求贵人原谅。但求贵人看在与我都是一同侍奉皇上的份上,求皇上饶了我吧。” 我瞥一眼披头散发,哭得狼狈的余娘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推开流朱的手走到皇帝面前婉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臣妾想余娘子是真心知错了,还请皇上饶了她这一次。” 皇帝瞥她一眼,道:“既是莞贵人亲自开口替你求情,朕也不好太拂了她的面子。只是你屡教不改,实在可恶!”皇帝远远走出几丈,拍手示意,几丛茂密的树后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黄门内侍并十几个羽林护军,上前请了安,又向我行礼,皇帝皱眉道:“就知道你们跟着朕。罢了,李长,传朕的旨意下去,降余氏为更衣,即日迁出虹霓阁!”李长低着头应了“是”,正要转身下去,皇帝看一眼瑟瑟发抖的余娘子,道:“慢着。余更衣,你不是说莞贵人的位分只比你高了两级么。李长,传旨六宫,晋贵人甄氏为莞嫔。” 李长吓了一跳,面色为难道:“皇上,莞……小主尚未侍寝就晋封,恐怕……不合规矩。” 皇帝变了神色,言语间便有了寒意:“你如今的差事当的越发好了,朕的旨意都要多问。” 李长大惊,忙磕了两个头告了罪下去传旨。 皇帝笑吟吟的看我:“怎么欢喜过头了?连谢恩也忘了。” 我跪了下去正色道:“臣妾一于社稷无功,二于龙脉无助,三尚未侍寝,实实不敢领受皇上天恩。” 皇帝笑道:“动不动就跪,也不怕累着自己。朕既说你当的起你就必然当的起。” 我心下感动,皇帝看也不看余氏,只对着余氏身边吓得面无人色的宫女,口气淡薄:“狗仗人势的东西,去慎刑司做苦役罢!”两人赶紧谢了恩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了。 正文 16 棠梨莞嫔 众人见事毕,皆退了下去。流朱不知何时也不见了,只余我与皇帝玄凌二人。我心里微微发慌,暖暖的风把鬓角的散碎发丝吹到脸上,一阵一阵的痒。皇帝携了我的手默默往前走,浅草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嗦嗦声音,和着衣声悉碎。他的手有一点点暖,可以感觉得到掌心凛冽的纹路。我不敢缩手,脸像是烫得要燃烧起来。低头绰约看见脚下一双软缎绣花鞋,闲时绣得的爱物。极浅的烟霞色夹金丝线,鞋尖上绣的蝴蝶,蝶翅上缀有细小的银珠,款步行来微有玲玲声,步步生莲。走到近旁不远的寄澜亭,不过是几十步路,竟像是走了极远的羊肠山路,双腿隐隐的酸软不堪。 进了亭子,皇帝手微微一松,我立刻把手袖在手中,只觉掌心指上腻腻的一层潮又是一层湿。他只负手立在我面前,看着我轻轻道:“那日大雨,朕并不是故意爽约。”我不敢接话,但是皇帝说话不答便是不敬,只好低首极轻声的答了句“是”。他又说:“那日朕本来已到了上林苑,太后突然传旨要朕到皇后殿中一聚,朕急着赶去,结果淋了雨受了几日风寒。” 我闻言一急,明知他身子已经痊愈,正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仍是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皇上可大好了?”说完自己也觉得问的愚蠢,大是失态,不由又红了脸,低声道:“臣妾愚钝。” 他宽和的笑,说:“后来朕想着,那日的雨那么大,你又在静养,定是不会出来了。” 我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臣妾并没有爽约。” 他目光猛地一亮,喜道:“果真么?那你可淋了雨,有没有伤着身子?” 他这样问我,我心中既是感泣又是欢喜,仿佛这几日的苦闷愁肠都如浓雾遇见日光般散尽了,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没淋着雨,臣妾很好。” 我的头几乎要低到胸前,胸口稀疏的刺绣花样蹭在下巴上微微的刺痒。他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极通透的翠玉扳指,绿汪汪的似太液池里一湖静水。四指托起我的下巴迫我抬头,只见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着自己,那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唯独看见自己的身影和身后开得灿若云锦的杏花。我心中怦怦乱跳,自己也觉得花色红滟滟的一直映到酡红的双颊上来,不由自主的轻声道:“皇上如何欺骗臣妾?” 他嘴角上扬,笑影更深:“朕若早早告诉了,你早就被朕的身份吓得如那些嫔妃一般拘束了。还怎敢与朕无拘无束品箫赏花,从容自若?” 我垂下眼睑盯着绣鞋:“皇上戏弄臣妾呢,非要看臣妾不知礼数的笑话。” 皇帝朗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渐渐收敛笑容,看着我道:“若我一早说破了,你只会怕我,畏我,献媚于我,那不是真正的你。”他转手搭在朱色亭栏上极目眺望着远处,像是要望破那重重花影,直望到天际深处去,“朕看重你,也是因为你的本性。若你和其他的妃子没什么两样,朕也不会重视和你的约定。” 我低头看着他赤色的一角袍脚,用玄色的丝线密密的绣着夔纹,连绵不绝的纹样,面红耳赤答:“是。”又道:“臣妾愚钝,竟一点都没看出来。” 皇帝微微得意:“朕存心瞒你,怎能让你知道。只是辛苦了六弟,常被朕召进宫来拘着。” 我屈一屈膝:“皇上心思缜密,天纵奇才,臣妾哪能晓得。” 他突然伸手握一握我的手,问:“怎么手这样冷?可是出来吹了风的缘故?” 我忙道:“臣妾不冷。” 他“唔”了一声,“你出来也久了,朕陪你回去。” 我正急着想说“不敢”,他忽地一把打横将我抱起,我轻轻惊呼一声,本能伸出双臂抱住他的颈,长长的裙裾曳过,软软拂过他的袍角,他笑道:“步行劳累,朕抱你过去。” 我大是惶恐,又不敢挣扎,只是说:“这会招来非议叫别人议论皇上,臣妾万万不敢。” 皇帝含笑道:“朕心疼自己喜欢的妃子,别人爱怎么议论就议论去。”说着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反正朕也不是第一次抱你了。” 我羞得不敢再言语,只好顺从的缩在玄凌怀里,任由他抱着我回宫。我和他靠的这样近,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的身上隐约浮动陌生的香气,这香气虽极淡薄,却似从骨子里透出来,叫人陶陶然的愉悦。他着一身宽衽儒袖的赤色缂金袍,我着的碧湖青色襦裙被永巷长街的风轻轻拂起,裙上绛碧色的丝带柔柔的一搭一搭吹在玄凌的衣上,软绵绵的无声。一路有内监宫女见了此情此景,慌忙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三呼“万岁”,低着头不敢抬眼,却是偷眼看去。玄凌的步子只是不急不缓,风声里隐约听得见我头上钗环轻轻摇动碰撞的微声,玲玲一路而去。 棠梨宫这座自我入住以来除了太医外从没有男人踏足的宫室因为皇帝玄凌的到来而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当皇帝抱着我踏入这座平日里大门紧闭的宫苑时,所有在庭院里洒扫收拾的内监宫女全都唬了一跳,又惊又喜地慌着跪下请安。显然流朱已经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被晋封为正五品嫔,只是没有想到我回来的方式是如此出乎人的意料。 乍然见了朝夕相处的那些人,又窘又羞,轻轻一挣,皇帝却不放我下来,也不看他们一眼,只随口说着“起来”,径直抱着我进了莹心堂才放我下地。皇帝看了一眼一溜跟进来低眉垂手站在眼前的宫人们,淡淡的问:“你做贵人时就这么几个人伺候着?” 我恭声答道:“臣妾需要静养,实在不用那么些奴才伺候。” “那也不像话。谁是这宫里的首领内监和掌事宫女?” 槿汐跪下道:“奴婢棠梨宫掌事宫女正七品顺人崔槿汐参见皇上。回禀皇上,棠梨宫里并无首领内监。”皇帝微露疑惑之色,槿汐道:“原本康禄海是宫中首领内监,丽贵嫔要了他去当差事了。” 皇帝面色稍稍不豫,静了静道:“这也是小事。”又对我说:“你宫里没个首领内监也不行。朕明日叫内务府里挑几个老成的内监,你选一个在你宫里管事。” 我含笑道:“哪里这样麻烦。不如就让我宫里的小允子先顶了这差使,我瞧着他还行,就让他历练历练吧。” 小允子立刻机灵的俯在地上道:“奴才谢皇上恩典,谢小主赏识。奴才一定尽心竭力伺候好小主。” 皇帝笑着对我道:“你说好就好吧,省得外头调来的人摸不准你的脾性。”又对小允子道:“你家小主赏识你给你体面,你更要好好办事,别让你小主烦心。” 小允子忙了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是,奴才遵旨。” 皇帝道:“如今进了嫔位,该多添几个人了。明日让内务府挑选些人进来,拣几个好的在宫里。” 我微笑道:“谢皇上,但凭皇上做主。” 皇帝温和的道:“你早些歇息,好好静养着。朕过两天再来看你。” 我跟随他走到宫门前,见宫外早停了一架明黄肩舆,几十个宫女内监并羽林护军如雕像般站着,见皇帝出来,才一齐跪下请了安,我屈膝恭谨道:“恭送皇上。” 见那一群人迤逦而去,那明黄一色渐渐远了,方才回到堂中。 众人一齐跪下向我道喜,小允子含泪道:“恭喜小主,小主终于苦尽甘来了。” 众人眼中俱是泪光,我含笑道:“今儿是好日子,哭什么呢。”又看着小允子道:“如今你出息了,可要好生当着差。你还年轻,有事多跟着崔顺人学,别一味的油嘴滑舌,该学着沉稳。” 小允子郑重其事的答应了。 我道一声“乏了”,便吩咐他们散了。 我信步走进西暖阁里,隐藏的心事渐渐涌了上来。我竟是避不开这纷纷扰扰的宫闱之斗么?还是命中早已注定,我这一生的良人就是皇帝了呢?这宫闱间无尽的斗争真是叫我害怕和头痛。 我非常清楚的知道,从今日皇帝出声的那一刻起,我再不是棠梨宫中那个抱病避世的莞贵人了。想必后宫之中尽人皆知,我已成为皇帝的新宠,尚未侍寝而晋升为嫔,又被皇帝一路招摇的抱回宫中,恐怕已是六宫侧目,议论纷纷了罢。 然而我也并非不欢喜,我所喜欢的人正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堂堂正正与我相爱的人,再不用苦苦压抑自己的情思。只是这分情意,是逼得我要卷入后宫无休无止的斗争中了。这份情意,到底是要还是不要?恐怕于我于玄凌都是由不得不要了,他待我如此恩宠,而我对他真的是能割舍的下么?我曾祈求“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而我的一心人偏偏是这世间最无法一心的人,可以供他选择和享用的太多太多。我望着窗外满目春色,心里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 正在心神不定间,却听得眉庄和陵容携了手进来。眉庄满脸喜色,兴奋的脸都红了,一把拉着我的手紧紧握住,喜极而泣道:“好!好!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 陵容急忙向我福一福道:“参见莞嫔小主。” 我慌忙扶她道:“这是做什么?没的生分了。” 陵容笑着道:“眉姐姐欢喜疯了,我可还醒着神。规矩总是不能废的,要不然知道的说姐姐你大度不拘小节,不知道的可要说我不识好歹了。” 三人牵着手坐下,浣碧捧了茶进来,问了安。眉庄笑道:“好,你们小姐得意,这一宫的奴才也算熬出头了。”浣碧笑着谢了退了下去。 陵容嗔怪道:“姐姐怎么悄没声息的就成了莞嫔,瞒得这样好,一丝风声也不露。” 我笑道:“好妹妹,我也实是不知道,只不过在上林苑里偶然遇见了皇上。” 眉庄打趣道:“古人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就是你吧。我在宫中坐着,听得消息还以为是讹传。” 陵容接口道:“还是皇上身边的李内侍传了旨意下来,我们才信了。急忙拉了眉姐姐来给你道喜。”转身向眉庄道:“我说的不错吧。我们可是拔了头筹第一个到的。” 眉庄笑道:“那天夜里抽的花签果然有几分意思,可不是你承宠了么。”忽而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皇上可临幸你了?” 我不由得面红耳赤,陵容也红了脸。我低头嗔道:“姐姐怎么这么问。” “你且说,自家姐妹有什么好害臊的。”我摇了摇头。眉庄惊讶道:“果真没有?你不欺我?” 我红着脸,低声道:“妹妹在病中,怎好侍寝。” 眉庄拍手道:“皇上果然看重你!这未曾侍寝而晋封的大周开朝以来怕是少有的啊!” 我并不如眉庄期待般欢喜,静了片刻,才道:“正是因为未曾侍寝而晋封,这隆宠太盛,恐怕反是不妙啊。” 陵容亦是皱眉道:“怕是明里暗里的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了。” 眉庄微一变色,沉吟片刻道:“如今你深受皇恩,她们也不敢太把你怎么样。只要你荣宠不衰,行事小心,也不会有碍了。”又问:“听说余娘子突然遭皇上厌弃降为最末等的更衣,与你晋封的旨意几乎是同时传下来的,中间可有什么缘故?” 我叹气道:“正是她在上林苑中出言羞辱我,才引起了皇上注意。” 眉庄挑眉轻轻冷笑一声,道:“瞧她那个轻狂样子,连比她位分高的小主都敢出言羞辱,当真是自取其辱!” 陵容接口道:“这样更好。有了她做榜样,就没人再敢轻易招惹姐姐了。” 我仍是发愁:“若是弄巧成拙,一旦失宠,岂不是连累甄家满门。” 眉庄握住我手,正色道:“事到如今,恐怕不是你一己之力避得开的。你已经受人瞩目,若是现在逃避,将来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她手上加力一握,“况且,有皇上的保护总比你一个人来的好吧?” 陵容拍拍我的手安慰道:“姐姐别忧心,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把身子养好,成为名副其实的莞嫔。” 眉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点头道:“陵容说的不错。只要你我三人姐妹同心,一定能在这后宫之中屹立不倒。” 正文 17 侍儿扶起娇无力 眉庄和陵容走后,棠梨宫中又热闹起来。那热闹从皇帝丰厚而精美的赏赐一样一样的进入我的宫室开始,由于有了皇帝介入的缘故,这热闹远远胜于我入宫之初。 我突如其来的晋封和荣宠引起了这个表面波澜不惊的后宫极大的震动和冲击,勾起了无数平日无所事事的人的好奇心,以至于几乎在我晋封的同一刻被贬黜的余更衣的故事像是被卷入汹涌波涛中的一片枯叶般被迅速湮没了,除了少数的几个人之外没人再关心她的存在,昔日得宠高歌的余更衣的消失甚至不曾激起一丝浪花。而后宫众人的好奇心伴随着羡慕和妒恨以礼物和探望的形式源源不断的流淌到我的宫中,让我应接不暇。 日暮时分,皇帝终于下了旨意,要我除他和太医之外闭门谢客好好养病。终于又获得暂时的清闲。 我在这生疏而短暂,充满了好奇、敌意和讨好的热闹里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我决定以迎接战斗的姿态接受皇帝的宠爱,奉献上我对他的情意和爱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充满了危险和荆棘的道路。但是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和皇帝玄凌的笑容为我开启了另一扇门,那是一个充满诱惑和旖旎繁华的世界,是我从未接触过的,尽管那里面同时也充斥着刀光剑影和毒药的脂粉香气,但是我停止不了我对它的向往。 这个晚上我在镜子前站立了良久,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独自关在后堂里,然后点燃了满室的红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穿上最美丽的衣服,戴上最美丽的首饰,然后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又脱下。我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美好的年轻的脸庞和身体,忽然怀疑我是否要这样一生沉寂下去,在这寂寂深宫里终老而死。这让我想起曾经在书上看到的两个成语,叫做“孤芳自赏,顾影自怜。” 玄凌的出现让我突然爱上《诗经》和乐府里那些关于爱情的美妙的诗句。即使我在以为他是清河王之后决定扼杀自己对他思念,可是我无法扼杀自己的想像。在我的想像里,那些美好的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一律成了我和他。在那几天里我一直怀疑这样的想像会不会持续我的一生,成为我沉寂枯燥的生命里唯一的乐趣;有时,我会想,温实初冒昧的求婚和这个明朗的春天是否会成为我唯一值得追忆和念念不忘的事。我甚至想,如果如眉庄所说,依靠皇帝的力量,我的家族能否有更好的前途,我的人生因为他也许稀薄也许厚重的宠爱而变得更有意义一些。 我在自己的身体和面容上发现了一些蛰伏已久的东西,现在我发现它们在蠢蠢欲动。很好,它们想的和我一样。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么,我要一个最好的开场,让我一步一步踏上后宫这个腥风血雨之地。 我一件一件无比郑重的穿上衣服,打开门时我的神色已经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我对小连子说:“去太医院请温大人来。” 温实初到来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我摒开所有人,只留了流朱浣碧。见他急切的神情,我已了然他听闻了这件事。宫闱之事,盛衰荣辱,永远是不长脚又跑得最快的,可以遍布到宫廷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里,连最细小的门缝里,都隐藏着温热的传闻和流言。 我开门见山道:“躲不过去了。” 他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转瞬间目光又被点燃,道:“臣可以向皇上陈情,说小主的身体实在不适宜奉驾。” 我看着他:“如果皇上派其他的太医来为我诊治呢?我的身体只是因为药物的缘故才显病态,内里好的很。若是查出来,你我的脑袋还要不要?你我满门的脑袋还要不要?!” 他的嘴微微张了张,终是没说出什么,目光呆滞如死鱼。 我瞟他一眼,淡淡道:“温大人有何高见?” 他默然,起来躬身道:“臣,但凭莞嫔小主吩咐。” 我温和的说:“温大人客气了。我还需要你的扶持呢,要不然后宫步步陷阱,嬛儿真是如履薄冰。” 温实初道:“臣不改初衷,定一力护小主周全。” 我含笑道:“那就好。请温大人治好嬛儿的病,但是不要太快治好,以一月为期。” “那臣会逐渐减少药物的分量,再适时进些补药就无大碍了。” 浣碧送了他出去,流朱道:“小姐既对皇上有意,何不早早病愈?是怕太露痕迹惹人疑心吗?” 我点头道:“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心思。我的病若是好的太快,难免失于急切。你要知道,对于男人,越难到手就是越是珍惜,越是放不下,何况他是帝王,什么女子没有见过,若我和别的女子一样任他予取予求,只会太早满足了他对我失去兴趣。若是时间太久,一是皇上的胃口吊的久了容易反胃;另外后宫争宠,时间最是宝贵。若是被别人在这时间里捷足先登,那就悔之晚矣了。” 流朱暗暗点头:“奴婢记下了。” 我奇道:“你记下做什么?” 流朱红了脸,嗫嚅道:“奴婢以后嫁了人,也要学学这驭夫之术。” 我笑得喘气:“这死丫头,才多大就想着要夫婿了。” 流朱一扭身道:“小姐怎么这样,人家跟你说两句体己话你就笑话我。” 我勉强止住笑:“好,好,我不笑你,将来我一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了了你的夙愿。” 次日,内务府总管黄规全亲自带了一群内监和宫女来我宫里让我挑选。见了我忙着磕头笑道:“莞主子吉祥!” 我微笑道:“黄总管记差了吧,我尚居嫔位,只可称‘小主’,万不可称‘主子’。 黄规全吃了个闭门羹,讪笑道:“瞧奴才这记性。不过奴才私心里觉得小主如此得圣眷,成为主子是迟早的事,所以先赶着叫了声儿给小主预先道贺。” 我含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旁人不知道的会以为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内务府总管还不懂规矩,抓了你的小辫子可就不好了。也没的叫人看着我轻狂僭越。” 一席话说完,黄规全忙磕着头道:“是是是,奴才记住小主的教诲了。” 我命了黄规全起来,他躬着腰,脸上堆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笑容,毕恭毕敬的说:“启禀主子,这些个宫女内监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拔尖儿。请小主选个八个内监和六个宫女。” 我扫了地下乌鸦鸦的一群人,细心挑了样子清秀、面貌忠厚、手脚灵便的十来个人,对小允子和槿汐道:“就这几个了,带下去好好教导着。” 黄规全见小允子领了人下去,赔笑指着身后跪着的一个小太监道:“奴才昏聩。因前几日忙着料理内务府的琐事,把给小主宫里的桌椅上漆那回事指给了小路子办。谁知这狗奴才办事不上心,竟浑忘了。奴才特特带了他来给小主请罪,还请小主发落。” 我还不及答话,佩儿见我裙上如意佩下垂着的流苏被风吹乱了,半蹲着身子替我整理,口中道:“黄公公的请罪咱们可不敢受,哪里担待的起呢?没的背后又听见些不该听见的话,叫人呛得慌!” 我嗔斥道:“越发不懂规矩了,胡说些什么!”佩儿见我发话,虽是忿忿,也立刻噤了声不敢言语。 黄规全被佩儿一阵抢白,脸色尴尬,只得讪笑着道:“瞧佩姑娘说的,都是奴才教导下面的人无方。” 我微笑道:“公公言重了。公公料理这内务府中的事,每天少说也有百来件,下面的人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何来请罪之说呢。只是我身边的宫女不懂事,让公公见笑了。” 黄规全暗自松一口气,道:“哪里哪里。多谢小主宽宥,奴才们以后必定更加上心为小主效力。”又笑道:“奴才已着人抬了一张新桌子来,还望小主用着不嫌粗陋。” 我点头道:“多谢你心里想着。去吧。” 黄规全见我没别的话,告了安道:“莞嫔小主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奴才这就下去了,恭祝莞嫔小主身体泰健。” 眼见黄规全出去了。我沉下脸来呵斥佩儿:“怎么这样浮躁?!言语上一点不谨慎。” 佩儿第一次见我拿重话说她,不由生了怕,慌忙跪下小声说:“就这黄规全会见风使舵,先前一路克扣着小主的用度,如今眼见小主得宠就一味的拿了旁人来顶罪拍马……” “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心里明白晓得提防就行,这样当着撕破脸,人家好歹也是内务府的总管,这样的事传出去只会叫人家笑话我们小气轻浮,白白的落人口实。”我微微叹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不该争一时的意气。跟红顶白的事见得多了,宫中人人都会做,不是只他黄规全一个。” 佩儿垂了头,脸色含愧,低声道:“奴婢知错了。” “记着就好。不过你警醒那奴才两句也好,也让他有个忌惮,只是凡事都不能失了分寸。” 我唤了槿汐过来道:“你去告诉底下的人,别露了骄色,称呼也不许乱。如今恐怕正有人想捉我们的错处呢。” 槿汐答“是”,又道:“有件事奴才想启禀小主。” “你说。” “黄规全是华妃娘娘的远亲……” 我举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我知道了。正想跟你说这事,这些新来的内监宫女虽是我亲自挑的,但都是外面送来的人。你和小允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给我好好的盯着,不许他们有什么手脚。另外,只派他们做粗活,我近身的事仍由你们几个伺候。” 槿汐道:“奴婢和允公公必定小心谨慎。” 我问道:“今日的药煎好了没?好了让流朱拿进来我喝。” 自从玄凌亲自关心起我的病情,太医院更是谨慎,不敢疏忽,温实初每日必到我宫中为我请脉。 药量之事更不许别人插手,一点一点酌情给我减少,亲自调制我药量才交于宫女去煎。同时又以药性不相冲的补药为我调养。 皇帝隔一天必来看我,见我精神渐渐振作,脸上也有了血色,很是高兴。 一日清早,我刚起了身,皇帝身边的内监小合子满脸喜气来传话,说皇帝下了早朝就要过来看我,让我准备着。 晶清道:“皇上就要过来,小主要不要换身鲜亮的衣服接驾,奴婢帮小主梳个迎春髻可好?” 我只笑着不答,转头去问槿汐:“宫中后妃接驾大多是艳妆丽服吧?” “是。宫中女子面圣,为求皇上欢喜,自然极尽艳丽。” 我含笑点头,让浣碧取了衣裳来。浅绿色银纹百蝶穿花花式的上衣,只袖子做得比一般的宽大些,迎风飒飒。腰身紧收,下面是一袭鹅黄绣白玉兰的长裙。梳简单的桃心髻,仅戴几星淡绯璎珞,映衬出云丝乌碧亮泽,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细细一缕流苏。 晶清试探着说:“小主穿着好美,只是素淡了些。” 我只笑着,“这样就好了。”宫中女子向来在皇帝跟前争奇斗艳,极尽奢丽,我只穿得素雅,反而能叫他耳目一新。 梳妆打扮停当,过不片刻皇帝就到了。我早早在宫门前迎候,见了他笑着行了礼。他搀住我道:“外头风大,怎么出来了。快随我一同进去。” 我谢了恩站起身来,玄凌见了我的服饰,果然目光一亮,含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朕的莞嫔果然与众不同。” 我听他赞许,心中欢喜,含羞道:“皇上不嫌弃臣妾蒲柳之质罢了。” 进堂坐下,早有小宫女备下了锦缎垫子铺在蟠龙宝座上,又焚了一把西越所贡的瑞脑香在座侧的错金波斯文纽耳铜炉里,淡白若无的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一室馥郁袅绕。我见玄凌坐下,才在他身侧的花梨木交椅上坐了。 玄陵微微颔首道:“此香甚好。听了一早上朝臣的奏折,正头昏脑胀的。”我抿嘴一笑,看来我没让人预备错。 我婉声道:“皇上一早下了朝便过来看臣妾。想必皇上也累了,臣妾去奉一盏茶来好不好?” 玄凌微笑道:“这种事让下人去做也就罢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臣妾亲自奉上的茶怎是旁人可以比的,还请皇上稍候。”我一笑翩然走进暖阁,少顷捧了一盏和阗白玉茶盏出来走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烹的茶,不知是否对皇上的脾胃?皇上可不要嫌弃才好。”嘴上说笑,心里却不由得有些忐忑,盼他品了茶能欢喜,又怕茶味不合他的意,若是他皱了眉头不喜欢可怎么好。 玄凌道:“你亲手调的,这心意朕最欢喜。”他接过去打开细白如玉的瓷碗一看,盏中盈盈生碧,似有烟霞袅袅,茶香袭人肺腑,赞道“好香的茶”,饮了一小口,微微蹙眉沉思,又饮了一口。我心中一沉,以为他不喜,正惶然无措间,玄凌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来,笑意渐浓,看着我问:“这茶的味道格外清冽沁香,朕品了半日,茶叶是越州寒茶,有松针和梅花的气味,其余却不分明,你来告诉朕还放了什么?” 我笑道:“皇上好灵的舌头,这道茶叫‘岁寒三友’,取松针、竹叶和梅花一起用水烹了,那水是夏日日出前荷叶上的露珠,才能有如斯清新。” “古人云‘茶可以清心也’,今日喝了莞卿你的茶,朕才知古人之言并不虚。” 我脸上微微一红,“皇上过奖了。也是机缘凑巧,臣妾去岁自己收了两瓮舍不得喝,特意带了一瓮进宫一直埋在堂后梨树下,前两日才叫人挖了出来的。” “如今在棠梨宫里还住的惯么?朕瞧着偏远了些。” “多谢皇上关怀。臣妾觉着还好,清静的很。”我的声音微微低下去:“臣妾不太爱那些热闹。” 玄凌的指尖滑过我的脸颊,抬手捋起我鬓角的碎发,仿佛是滚烫的一道随着他的手指倏忽凝滞在了脸颊,只听他轻轻说:“朕明白。棠梨清静,地气好,也养人。”他只笑着,一双清目只细细打量我,片刻道:“朕瞧着你气色好了不少,应该是大好了。” “原也不是什么大病,是臣妾自己身子虚罢了。如今有皇上福泽庇佑,自然好得更快。” 玄凌只看着我含笑不语,目光中隐有缠绵之意。我见他笑容颇有些古怪,正闷自不解,一眼瞥见身畔侍立的槿汐红了脸抿嘴微笑,忽然心头大亮,不由得脸上如火烧一般,直烧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 玄凌见我羞急,微笑道:“莞卿害羞起来真叫朕爱不释手。” 我想到还有宫女太监侍立在侧,忙想缩手,急声道:“皇上……” 他的笑意更浓,“怕什么?”我回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槿汐她们已退到了堂外,遥遥背对着我们站着。玄凌拉着我的手站起身来,轻轻拥我入怀。御用的赭色缂金九龙缎袍衣襟间的龙涎薰香,夹杂着清雅的瑞脑香的味道,还有他身上那种陌生的男子气息直叫我头晕目眩,玄色夹金线绣龙纹闪烁着金芒,明晃晃的睁不开眼,玄凌的气息暖暖的拂在脖颈间。 我虽是素来胆大,此时只觉得手足绵软,脑中茫茫然的空白,连移动一个小指头也不能,心底却是欢喜,翻涌着滚热的甜蜜。 玄凌就那样静静的拥着我。时日暖和,莹心堂内的窗纱新换成了的江宁织造例贡上用雨过天青色蝉翼纱,轻薄如烟,和暖的风吹得那轻薄的窗纱微微鼓起。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漱漱,像是下着小雨。那声音隔得那样远,仿佛是在遥不可及的彼岸。我的手臂渐渐的发了麻,痹意酸酸的顺着手肘蔓延上去,我却不舍得动一动。窗外的海棠绽满了欲待吐蕊的点点绯红。 正文 18 正是新承恩泽时 玄凌甫走,槿汐走到我身边耳语道:“听敬事房说已经备下了小主的绿头牌,看来皇上的意思是不日内就要小主侍寝了呢。”说罢满面笑容行礼道:“恭喜小主。” 我羞红了脸嗔道:“不许胡说。”庭院里的风拂起我的衣带裙角,翻飞如蝶。我用手指绕着衣带,站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是否应该去向皇后娘娘问安了?” 槿汐轻声道:“既然皇上没有吩咐下来,小主暂时可以不必去,以免诸多纷扰。”想一想又道:“皇上既然已吩咐了敬事房,皇后娘娘想必也已知道,按规矩小主侍寝次日一早就要去拜见皇后娘娘。” 我“恩”了一声,徐徐道:“起风了。我们进去吧。” 此后几日,皇帝三不五时总要过来一趟与我闲话几句,或是品茗或是论诗,却是绝口不提让我侍寝的事。我也只装作不晓得,与他言谈自若。 那日早晨醒来,迷蒙间闻到一阵馥郁的花香,仿佛是堂外的西府海棠开放时的香气,然而隔着重重帷幕,又是初开的花朵,那香气怎能传进来?多半是错觉,焚香的气味罢了。起来坐在镜前梳洗的时候随口问了浣碧一句:“堂前的海棠开了没?” 浣碧笑道:“小主真是料事如神,没出房门就知道海棠已经开花了。奴婢也是一早起来才见的。” 我转身奇道:“真是如此么?我也不过随口那么一问。若是真开了,倒是不能不赏。” 梳洗更衣完毕,出去果然见海棠开了,累累初绽的花朵如小朵的雪花,只是那雪是绯红的,微微透明,莹然生光。忽见那一刻,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点预兆般的欢悦,笑道:“不枉我日日红烛高照,总算是催得花开了。” 黄昏,我正在窗下闲坐,暮影沉沉里窗外初开的海棠一树香气郁郁醉人。 有内监急促而不杂乱的脚步进来,声音恭敬却是稳稳,传旨道:“皇上旨意,赐莞嫔泉露池浴。棠梨宫掌事崔槿汐随侍。”循例接旨谢恩,我与槿汐互视一眼,知道这是侍寝的前兆。传旨的内监客客气气的对槿汐道:“请崔顺人赶快为小主快收拾一下,车轿已经在宫门外等候。” 泉露池,和阗白玉砌就。引宫苑近侧嵋山温泉入池,加以清晨露水,再以珠粉调之,可养颜祛病,延年益寿,号“珠汤”。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曾筑仙人玉盘承接天上露水服用,谓之“仙露”。故名“泉露池”,意比神仙境界。赐浴泉露池于嫔妃而言是极大的荣宠。 泉露池分三汤,分别是帝、后、妃嫔沐浴之处。皇帝所用的“莲花汤”进水处为白玉龙首,池底雕琢万叶莲花图案;皇后所用的“牡丹汤”处为碧玉凤凰半身,池底雕琢千叶牡丹图案;妃嫔所用的“海棠汤”进水之处是三尊青玉鸾鸟半身,水从鸾鸟口中徐徐注入池中,整个泉露宫静香细细,默然无声,只能闻得哗哗的水流入池的声音。白玉池底为了防滑,特意雕琢海棠连枝图案,池水清澈微蓝,烛光荧荧一闪,却闪出无数七色星芒璀璨,如虹彩灿然。映着池底漾出硕大无际的轻晃的海棠花瓣,一瓣瓣是棠梨宫里的亲切,又是泉露宫中的陌生。赤足踏在花纹上,一步一个软,一个**,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对未知的惊惶。水温软滑腻,如若无物,是安慰和妥帖。叫人不由如鱼归水中,直欲沉溺到底。那无瑕美玉浸着盈盈珠汤,水气缭绕氤氲,缥缈如在仙境。 蓦地瞥见一道阴影映在垂垂的软帷外,不是侍立在帷外低首的宫女内监,帷内只有槿汐在侧,谁能这样无声无息的进来?本能的警觉着转过身去,那身影却是见得熟悉了,此刻却不由得慌乱,总不能这样**着身子见驾。过了片刻,我见他并不进来,稍微放心,起身一扬脸,槿汐立即将一件素罗浴衣裹我身上,瞬息间又变得严实。我这才轻轻一笑,扬声道:“皇上要学汉成帝么?臣妾可万万不敢做赵合德(1)。” 听我出声,帷幕外侍浴的宫人齐刷刷钩起软帷,跪伏于地,只玄凌一人负手而立,“嗤”一声笑,随即绷着脸佯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将朕比做汉成帝。” 我并不害怕,只屈膝软软道:“皇上英明睿智,才纵四海,岂是汉成帝可比分毫?只怕成帝见了皇上您也要五体投地的。” 玄凌脸虽绷着,语气却是半分责怪的意味也没有,只有松快:“虽是奉承的话,朕听着却舒服。只是你身在后宫怎知朕在前朝的英明?不许妄议朕的朝政。” 我垂首道:“臣妾不出宫门怎知前朝之事。只是一样,皇上坐拥天下,后妃美貌固在飞燕合德之上,更重要的是贤德胜于班婕妤,成帝福泽远远不及皇上,由此可见一斑。” 他仰声一笑:“朕的莞卿果然伶牙俐齿!”他抬手示意我起身,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鬓角,“莞卿美貌,可怜飞燕见你也要倚新妆了。” 我微微往后一缩,站直身子,看着玄凌道:“臣妾不敢与飞燕合德相较,愿比婕妤却辇之德。(2)”话语才毕,忽然想起班婕妤后来失宠于成帝,幽居长信宫侍奉王太后郁郁而终,心上犹蒙上了一层阴翳,不由得微觉不快。 玄凌却是微笑,“仰倾城之貌,禀慧质之心,果真是朕的福气。”他伸出右手在我面前,只待我伸手搭上。 有一瞬间的迟疑,是矜持还是别的什么?只觉那温泉的蒸气热热的向涌上身来,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珠。湿发上的水淋漓滴在衣上,微热的迅速淌过身体,素罗的浴衣立刻紧紧附在身上,身形毕现。我大感窘迫,轻声道:“皇上容臣妾换了衣饰再来见驾。” 他不由分说扯过我手,宫人皆低着头。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看向槿汐,槿汐不敢说话,刚取了外袍想跟上来。只听玄凌道:“随侍的宫女呢?” 槿汐答了声“是”立即把衣服披我身上,宽松的袍子摇曳在地。他的声音甚是平和,向外道:“去仪元殿。”径直拉了我的手缓步出去。 永巷的夜极静,夜色无边,两边的石座路灯里的烛火明明的照着满地的亮。一沟清浅的新月遥遥在天际,夜风带着玉兰花香徐徐吹来,把这个夜晚薰出一种莫名的诗意来。玄凌的手很暖,只执着我的手默默往前走,袖口密密的箭纹不时擦到我的袍袖,唏唏嗦嗦的微响。跟随在身后的内侍宫女皆是默默无声,大气不闻。 泉露宫到仪元殿的路并不远。汉白玉阶下夹杂种着一树又一树白玉兰和紫玉兰,在殿前的宫灯下开着圣洁的花朵,像鸽子的翅。 我随着玄凌一步步拾阶而上,心中已经了然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的步子有些慢,一步步实实的踩在台阶上,甚是用力。 仪元殿是皇帝的寝殿,西侧殿作御书房用,皇帝素来居于东侧殿,方是正经的寝宫。并不怎的金碧辉煌,尤以精雅舒适见长。玄凌与我进去,我只低着头跟着他走。澄泥金砖漫地的正殿,极硬极细的质地,非常严密,一丝砖缝也不见,光平如镜。折向东金砖地尽头是一阑朱红门槛,一脚跨进去,双足落地的感觉绵软而轻飘,是柔软厚密的地毯,明黄刺朱红的颜色看得人眼睛发刺。 有香气兜头兜脑的上来,并不浓,却是无处不在,弥漫一殿。是熟悉的香,玄凌身上的气味。抬起头来,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以流苏金钩挽起,直视寝殿深处。往前过一层,便有宫人放下金钩,一层在身后翩然而垂。越往里走,深厚的纱帷越多,重重纱帷漫漫深深,仿佛隔了另一个世界。 宽阔的御榻,三尺之外的紫铜鎏金大鼎兽口中散出的淡薄的轻烟徐徐。榻前一双鹤顶双花蟠枝烛台,小儿臂粗的红烛皆是新燃上的,加以冰绡刺绣五蝠图案的大灯罩。硬木雕花床罩雕刻着象征子孙昌盛的子孙万代葫芦图案,黄绫腾龙帷帐高高挽起,榻上一幅赤色织锦万福万寿的锦被。 玄凌松开我手站住,立刻有宫人无声无息上前,替他更衣换上寝衣。我见他当着我的面更衣,一惊之下立刻扭转身去。玄凌在我身后“嗤”一声笑,我更是窘迫。槿汐忙替我褪下外袍,她的手碰触到我的手时迅速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手指是冰凉的。一时事毕,他挥一挥手,宫人皆躬身垂首无声地退了下去。遥远的一声殿门关闭的“吱呀”,我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去看被高大的殿门隔在外边的槿汐,心里不由自主的害怕。 有声音欺在我耳后,低低的笑意,“你害怕?” 我极力自持着镇静,虽在殿内缓缓的说:“臣妾不怕。” “怎么不怕?你不敢看我。”他顿一顿,“向来妃嫔第一次侍寝,都是怕的。” 我转过身来,静静直视着玄凌,娓娓道:“臣妾不是害怕。臣妾视今夜并非只是妃嫔侍奉君上。于皇上而言,臣妾只是普通嫔妃,臣妾视皇上如夫君,今夜是臣妾新婚之夜,所以臣妾紧张。” 玄凌微微一愣,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片刻才温言道:“别怕,也别紧张。想必你身边的顺人早已教过你该怎么侍奉。” 我摇一摇头:“臣妾惶恐。顺人教导过该怎生侍奉君上,可是并未教导该怎样侍奉夫君。”我徐徐跪下去:“臣妾冒犯,胡言乱语,还望皇上恕罪。” 双膝即将触地那一刻被一双有力的手托起。玄凌颇动容:“从来妃嫔侍寝莫不诚惶诚恐,百般谨慎,连皇后也不例外。从没人对朕说这样的话。”他的声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气中柔和的漾:“既是视朕为夫君,在夫君面前,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心中一暖,眼角已觉湿润。虽是在殿中,只着薄薄的寝衣在身,仍是有一丝凉意。身体微微一颤,他立时发觉了,伸臂紧紧拥住我,有暖意在耳中:“别怕。” 帷帐垂地,明黄色宫绦长穗委落在地上。四下里寂静无声,静得能听到铜漏的声音,良久,一滴,像是要惊破缠绵的梦。 锦衾光滑,贴在肌肤上激起一层麻麻的粟粒,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时有一瞬间的窒息。身体渐次滚烫起来,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吻越深越缠绵,背心却透着一丝丝冷意,弥漫开来,仿佛呼吸全被他吞了下去。我轻轻侧过头,这是个明黄的空间,漫天匝地的蛟龙腾跃,只余我和他,情不自禁的从喉间逸出一声“嘤咛”,痛得身体躬起来,他的手一力安抚我,温柔拭去我额上的冷汗,唇齿蜿蜒啮住我的耳垂,渐渐堕入渐深渐远的迷朦里。 夜半静谧的后宫,身体的痛楚还未褪尽。身边的男人闭着眼沉睡,挣扎着起身,半幅锦被光滑如璧,倏忽滑了下去,惊得立刻转过头去,他犹自在梦中,纹丝未动。暗暗放心,蹑手蹑脚把锦被盖在他身上,披衣起身。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上的通臂大烛燃了半夜,烛泪垂垂兀自淌着,缓缓凝结如一双绛脂珊瑚,烛火皆是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暗淡之像。 “你在做什么?”玄凌的声音并不大,颇有几分慵意。 我转过身浅笑盈盈,喜孜孜道:“臣妾在瞧那蜡烛。” 他支起半身,随手扯过寝衣道:“蜡烛有什么好瞧,你竟这样高兴?” “臣妾在家时听闻民间嫁娶,新婚之夜必定要在洞房燃一对红烛洞烧到天明,而且要一双烛火同时熄灭,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哦?”他颇感兴味。 我微感羞涩,“不过民间燃的皆是龙凤花烛,眼前这双红烛,也算是了。” “你见那红烛高照,所以高兴。” 我低了头只不说话。他坐起身来,伸手向我,我亦伸手出去握住他手,斜倚在他怀里。 我见他含着笑意,却是若有所思的神态,不由轻声道:“皇上可是在笑臣妾傻?” 他轻轻抚住我肩膀:“朕只觉你赤子心肠,坦率可爱。”他的声音略略一低,“朕这一生之中,也曾彻夜燃烧过一次龙凤花烛。” 我微微一愣,脱口问道:“不是两次么?” 他摇了摇头,口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宜修是继后,不需洞房合卺之礼。”我大感失言,怕是勾起了皇帝对纯元皇后的伤逝之意,大煞眼前风景,不由得默默,偷眼去看他的神色。 皇帝却是不见有丝毫不悦与伤神,半开玩笑道:“天下男子,除却和尚道士,多半都有一次洞房合卺之夜。”他略一停,只向我道:“你想与朕白头偕老?” 我静静不语,只举目凝视着他,烛影摇红,他的容色清俊胜于平日,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并无一分玩笑的意味。 我低低依言:“是。”嘴角淡淡扬起一抹笑,“天下女子,无一不作此想。臣妾也不过是凡俗之人。”脸上虽是凝着笑意,心底却漫漫泛起一缕哀伤,绞杂着一丝无望和期盼,奢望罢了,奢望罢了。握着他手的手指不自觉的一分分松开。 他只凝神瞧着我,眼神闪过一色微蓝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际,转瞬不见。他用力攥紧我的手,那么用力,疼得我暗暗咬紧嘴唇。声音沉沉,似有无限感叹:“你可知道?你的凡俗心意,正是朕身边最缺憾的。”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如同坠在惊喜与茫然的云端,仿佛耳边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却是实实在在的耳畔。不知怎的,一滴清泪斜斜从眼角滑落,滴在明黄的软枕上迅速被吸得毫无踪迹。 他搂过我的身体,下颌抵在我的额上,轻轻拍着我的背道:“别哭。” 我含笑带泪,心里欢喜,仿佛是得了一件不可期望的瑰宝,抬头道:“皇上寝殿里有笔墨么?” “要笔墨来做什么?” “臣妾要记下来。白纸黑字皇上就不会抵赖。” 玄凌朗朗而笑:“真是孩子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怎会赖你。”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轻笑一声方道:“还请皇上早些安寝,明日还要早朝。” 他以指压在我唇上,笑道:“你在身旁,朕怎能安寝?” 我羞得扭转身去,“哧”一声轻笑出来。 注释: (1)、赵合德:汉成帝宠妃,赵飞燕之妹,色殊丽,宠冠后宫。史传汉成帝有窥视合德沐浴的癖好。宋人秦醇《赵飞燕别传》中有汉成帝喜爱窥视合德沐浴的记载:昭仪方浴,帝私觇之,侍者报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后觇之,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扬。 (2)、却辇之德:成帝曾想要与班婕妤同车共游于**,她坚辞不肯,并劝告成帝说:“凡是贤圣的君王都有名臣在他身边,而夏桀、商纣、周幽王等人的身边,则多为嬖妾。”成帝因她说的有理而止。太后也大加赞美,说:“古有樊姬,今有婕妤。” 正文 19 椒房 醒来天色微明,却是独自在御榻上,玄凌已不见了踪影。我心里发急,扬声道:“谁在外头?”有守在殿外的一队宫女捧着洗漱用具和衣物鱼贯而入,首的竟是芳若。乍见故人,心里猛然一喜,不由得脱口唤她:“芳若姑姑。” 芳若也是喜不自胜的样子,却得守着规矩,领着人跪下行礼道:“小主金安。”我忙示意她起来,芳若含笑道:“皇上五更天就去早朝了,见小主睡得沉,特意吩咐了不许惊动您。” 我忆起昨晚劳累,羞得低下头去。芳若只作不觉,道:“奴婢侍奉小主更衣。”说罢与槿汐一边一个扶我起身。 我由着她们梳洗罢了,方问芳若:“怎么在这里当差了?” 芳若道:“奴婢先前一直在侍奉太后诵经。前儿个才调来御前当差的。” “是好差事。如今是几品?” “承蒙皇上与太后厚爱,如今是正五品温人。” 我褪下手上一副金钏放她手心:“本没想到会遇见你,连礼都没备下一份,小小心意你且收下。” 芳若跪下道:“奴婢不敢当。” 我含笑执了她手:“此刻我与你不论主仆,只论昔日情分。” 芳若见我这样说,只得受了,起身端了一盏汤药在我面前:“这是止痛安神的药,小主先服了吧。用完早膳即刻就要去昭阳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素性不喜焚香,又嫌宫中只有女子脂粉香气太俗,因此每日叫人放了时新瓜果在殿中,或湃在水瓮里,或端正搁于案几上。如果在夏天,气味透过竹帘,满廊子底下都是香气,深深地吸上一口,会感到甜丝丝的,特别舒服。如果是冬天,一掀堂帘子,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浑身都会感到软酥酥的温馨。别有一派清新味道。 按规矩妃嫔侍寝次日向皇后初次问安要行三跪九叩大礼,锦垫早已铺在凤座下,皇后端坐着受了礼。礼方毕,忙有宫女搀了我起来。 皇后很是客气,嘱我坐下,和颜悦色道:“生受你了。身子方好便要行这样的大礼,只是这是这祖宗规矩不能不遵。” 我轻轻答了“是”,道:“臣妾怎敢说‘生受’二字,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能日日见皇后安好,便是六宫同被恩泽了。” 皇后闻言果然欢喜,道:“难怪皇上喜欢你,果然言语举动讨人喜欢。”说罢微微叹口气,“以莞嫔你的才貌,这份恩宠早该有了。等到今日才……不过也好,虽是好事多磨,总算也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依言答了谢过。 皇后又道:“如今侍奉圣驾,这身子就不只是自己的身子了,顶要好好将养,才能上慰天颜,下承子嗣。” “娘娘的话臣妾必定字字谨记在心,不敢疏忽。” 皇后言罢,有宫女奉了茶盏上来,皇后接了饮着,她身侧一个宫女含笑道:“自从莞小主病了,皇后三番五次想要亲自去视疾。怎奈何太医说小主患的是时疾,怕伤了娘娘凤体,只好作罢,娘娘心里可是时常记挂着小主的。” 我见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服色打扮远在其他宫女之上,长得很是秀气,口齿亦敏捷,必定是皇后身边的得脸的宫女,忙起身道:“劳娘娘记挂,臣妾有娘娘福泽庇佑才得以康健,实在感泣难当。” 皇后笑着点了点头,“宫中女子从来得宠容易固宠难。莞嫔侍奉皇上定要尽心尽力,小心谨慎,莫要逆了皇上的心意。后宫嫔妃相处切不可争风吃醋,坏了宫闱祥和。”我一一听了。絮语半日,见陆陆续续有嫔妃来请安,才起身告退。 皇后转脸对刚才说话的宫女道:“剪秋,送莞嫔出去。” 剪秋引在我左前,笑道:“小主今日来得好早,皇后娘娘见小主这样守礼,很是欢喜呢。” “怎么还有嫔妃没来请安?想是我今日太早了些。” 剪秋抿嘴一笑,“华妃娘娘素来比旁人晚些,这几日却又特别。” 心里微微一动,无缘无故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只作不闻,道:“华妃娘娘一向协理六宫,想是操劳,一时起晚了也是有的。” 剪秋轻笑一声,眉目间微露得意与不屑,“莞小主这样得宠,恐怕华妃娘娘心里正不自在呢。不过凭她怎样,却也不敢不来。” 我迅速扫她一眼,剪秋立刻低了头,道:“小主恕罪。奴婢也是胡言乱语呢。” 我稍一转念,毕竟是皇后身边的人,怎能让她看我的脸色。立刻灿然笑道:“剪秋姑娘怎么这样说,这是教我呢,我感激得很。我虽是入宫半年,却一直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凡事还要姑娘多多提点,才不至于行差踏错呢。” 剪秋听我这样说,方宽心笑道:“小主这样说可真是折杀奴才了。” 转眼到了凤仪宫外,剪秋方回去了。槿汐扶着我的手慢慢往棠梨宫走,我道:“你怎么说?” “剪秋是皇后身边近身服侍的人,按理不会这样言语不慎。” 我“恩”一声,道:“皇后一向行事稳重,也不像会是授意剪秋这么说的。” “华妃得宠多时,言行难免有些失了分寸。即使皇后宽和,可是难保身边的人不心怀愤懑,口出怨言。” 我轻轻一笑:“不过也就是想告诉我,华妃对我多有敌意,但任凭华妃怎样也越不过皇后去,皇后终究是六宫之主。我们听着也就罢了。” 走到快近永巷处,老远见小允子正候在那里,见我过来忙急步上前,槿汐奇道:“这个时辰不在宫里好好待着在这里打什么饥荒?” 小允子满面喜色的打了个千儿:“先给小主道喜。” 槿汐笑道:“猴儿崽子,大老远就跑来讨赏,必少不了你的。” “姑姑这可是错怪我了。奴才是奉了旨意来的,请小主暂且别回宫。” 我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 小允子一脸神秘道:“小主先别问,请小主往上林苑里散散心,即刻就能回宫。” 上林苑多有江南秀丽清新的意境,树木葱定,山花似锦,其间几座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红墙黄瓦,在万绿丛中时隐时现。忽宽忽窄的太液池回环旖旎,两岸浓荫迎地,古树上绕满野花藤萝,碧水中倒映着岸边的柳丝花影,清风拂过层层片片的青萍之末,涟漪微动似心湖泛波。 天色尚早,上林苑里并没什么人。三月的天气,上林花事正盛,风露清气与花的甜香胶合在一起,中人欲醉。静静的走着,仿佛昨夜又变得清晰了。站在上林苑里遥遥看见仪元殿明黄的一角琉璃飞檐在晨旭下流淌如金子般耀目的光泽,才渐渐有了真实的感觉,觉得昨夜之事是真真切切,并非梦中情景。 一路想得出神,冷不防有人斜刺里蹿出来在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的道:“参见莞嫔小主,小主金安。”声音却是耳熟得很,见他低头跪着,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命他起来了,却是康禄海。小允子见是他,脸上不由得露了鄙夷的神气。我只作不觉,随即笑道:“康公公好早,怎的没跟着丽贵嫔?” “丽娘娘与曹容华一同去像皇后娘娘请安。奴才知道小主回宫必定要经过上林苑,特地在此恭候。” “哦?”我奇道:“是否你家主子有什么事要你交代与我?” 康禄海堆了满脸的笑,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丽主子的事,是奴才私心里有事想要求小主。” 我看他一眼,“你说。” 康禄海看看我左右的槿汐和小允子,搓着手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道:“奴才先恭喜小承恩之喜。奴才自从听说小主晋封为嫔,一直想来给小主请安道喜,没奈何七零八碎的事太多老走不开,皇上又下了旨意不许扰了小主静养。奴才盼星星盼月亮盼得脖子也长了总要给小主问了安好才心安……” 我听他罗嗦,打断他道:“你且说是什么事?” 康禄海听我问得直接,微一踌躇,笑容谄媚道:“小主晋封为嫔,宫里头难免人手不够,外头调进来的怕是手脚也不够利索。奴才日夜挂念小主,又私想着奴才是从前服侍过小主的,总比外面来的奴才晓得怎么伺候小主。若是小主不嫌弃奴才粗笨,只消一声吩咐,奴才愿意侍奉小主,万死不辞。” 一番话说的甚是恶心,纵使槿汐,也不由皱了眉不屑。 我道:“你这番想头你家主子可知道?” “这……” “现如今你既是丽主子的人,若是这想头被你家主子知道了,恐怕她是要不高兴。更何况我怎能随意向丽贵嫔开口要她身边的人呢?” 康禄海凑上前道:“小主放心。如今小主恩泽深厚,只要您开一句口谁敢违您的意思呢?只消小主一句话就成。” 心里直想冷笑出来,恬不知耻,趋炎附势,不过也就是康禄海这副样子了。 有一把脆亮的女声冷冷在身后响起,似抛石入水激起涟漪:“难怪本宫进了昭阳殿就不见你伺候着,原来遇了旧主!” 闻声转去看,容色娇丽,身量丰腴,不是丽贵嫔是谁?丽贵嫔身侧正是曹容华,相形之下,曹容华虽是清秀颀长,不免也输了几分颜色。不慌不忙行下礼去请安,丽贵嫔只扶着宫女的手俏生生站着,微微冷笑不语,倒是曹容华,忙让了我起来。 丽贵嫔一句也不言语,只瞟了一眼康禄海。康禄海甚是畏惧她,一溜烟上前跪下了。 丽贵嫔朝向我道:“听说皇上新拨了不少奴才到莞嫔宫里,怎么莞嫔身边还不够人手使唤么?竟瞧得上本宫身边这不中用的奴才。” 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贵嫔姐姐说的差了。康禄海原是我宫里的奴才,承蒙贵嫔姐姐不弃,才把他召到左右。既已是贵嫔姐姐的奴才,哪有妹妹再随便要了去的道理。妹妹我虽然年轻不要懂事,也断然不会出这样的差池。” 丽贵嫔冷哼一声,“妹妹倒是懂规矩,难怪皇上这样宠你,尚未侍寝就晋你的位分,姐姐当然是望尘莫及了。” “贵嫔姐姐这样说,妹妹怎么敢当。皇上不过是看妹妹前些日子病得厉害,才可怜妹妹罢了。在皇上心里自然是看重贵嫔姐姐胜过妹妹百倍的。” 丽贵嫔听得我这样说,面色稍霁。转过脸二话不说,劈面一个干脆刮辣的耳光上去,康禄海一边脸顿时肿了。扶着她的宫女忙劝道:“主子仔细手疼。”又狠狠瞪一眼康禄海:“糊涂奴才,一大早就惹娘娘生气!还不自己掌嘴!”康禄海吓得一句也不敢辩,忙反手“噼噼啪啪”左右开弓自己掌起了嘴。那宫女年纪不大,自然品级也不会在康禄海之上,敢这样对他疾言厉色,可见康禄海在丽贵嫔身边日子并不好过。 我只冷眼瞧着,即使有怜悯之心,也不会施舍分毫给他。世事轮转,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丽贵嫔行事气性多有华妃之风,只是脾气更暴戾急躁,喜怒皆形于色,半分也忍耐不得,动手教训奴才也是常有之事。曹容华想是见的多了,连眉毛也不抬一下,只劝说:“丽姐姐为这起子奴才生什么气,没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丽贵嫔道:“只一心攀高枝儿,朝三暮四!可见内监是没根的东西,一点心气也没有,一分旧恩也不念着!难道是本宫薄待了他么?” 曹容华听她出语粗俗,不免微皱了秀眉,却也不接话,只拿着绢子拭着嘴唇掩饰。 丽贵嫔歇一歇,恨恨道:“如今这些奴才越发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吃里爬外的事竟是做的明目张胆,当本宫是死了么?不过是眼热人家如今炙手可热罢了,也不想想当年是怎么求着本宫把他从那活死人墓样的地方弄出来的?如今倒学会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出了!” 话说的太明了,不啻于是当着面把我也骂了进去。气氛有几分尴尬,曹容华听着不对,忙扯了扯丽贵嫔的袖子,轻轻道:“丽姐姐。” 丽贵嫔一缩袖子,朝我挑眉道:“本宫教训奴才,倒是叫莞嫔见笑了。” 说话间康禄海已挨了四五十个嘴巴,因是当着丽贵嫔的面,手下一分也不敢留情,竟是用了十分力气,面皮破肿,面颊下巴俱是血淋淋的。我见他真是打的狠了,心下也不免觉得不忍。 脸上犹自带着浅浅笑意,仿佛丽贵嫔那一篇话里被连讽带骂的不是我,道:“既是贵嫔姐姐的奴才不懂规矩,姐姐教训便是,哪怕是要打要杀也悉听尊便。只是妹妹为贵嫔姐姐着想,这上林苑里人多眼杂,在这当子教训奴才难免招来旁人闲言碎语。姐姐若实在觉得这奴才可恶,大可带回宫里去训斥。姐姐觉得可是?” 丽贵嫔方才罢休,睨一眼康禄海道:“罢了。”说罢朝我微微颔首,一行人扬长而去了。 康禄海见她走得远了,方膝行至我跟前,重重磕了个头含愧道:“谢小主救命之恩。” 我看也不看他,“你倒乖觉。” 康禄海俯在地上,“小主不如此说,丽主子怎肯轻易放过奴才。” 扶了槿汐的手就要走,头也不回道:“丽贵嫔未必就肯轻饶了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小主……”我停住脚步,有风声在耳边掠过,只听他道:“小主也多保重,小主才得恩宠就盛极一时,丽……她们已经多有不满,怕是……” 康禄海犹豫着不再说下去,我缓缓前行,轻声道:“要人人顺心如意,哪有这样的好事?我能求得自身如意就已是上上大吉了。” 小允子见我只是往前走,神色岿然不动,犹疑片刻方试探着道:“丽贵嫔那话实在是……” 嘴角浮起一道弧线,“这有什么?我还真是喜欢丽贵嫔的个性。”小允子见我说的奇怪,不由得抬头瞧着我。 宫中历来明争暗斗,此起彼伏,哪一日有消停过?只看你遇上什么样的敌手。丽贵嫔这样的性子,半点心思也隐藏不得,不过让她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已。反倒是那些不露声色暗箭伤人的才是真正的可怕。 暗自咬一咬牙,昨夜才承宠,难道今日就要竖下强敌?丽贵嫔也就罢了,可是谁不知道丽贵嫔的身后是华妃。只有在这宫里存活一日,即便尊贵风光如皇后,怕是也有无穷无尽的委屈和烦恼吧,何况我只是个小小的嫔妾,忍耐罢了。 棠梨宫外乌鸦鸦跪了一地的人,眉眼间俱是掩抑不住的喜色。斜眼看见黄规全也在,心里暗自纳闷。才进庭院,就觉棠梨宫似乎与往日不同。 黄规全打了个千儿,脸上的皱褶里全溢着笑,声调也格外高:“恭贺小主椒房(1)之喜,这可是上上荣宠,上上荣宠啊。”说罢引我进了莹心堂,果然里外焕然一新,墙壁似新刷了一层,格外有香气盈盈。 黄规全道:“今儿一早皇上的旨意,奴才们紧赶慢赶就赶了出来,还望小主满意。” 槿汐亦是笑:“椒房是宫中大婚方才有的规矩。除历代皇后外,等闲妃子不能得此殊宠。向来例外有此恩宠的只有前朝的舒贵妃和如今的华妃,小主是这宫中的第三人。” 椒房,是宫中最尊贵的荣耀。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意喻“椒聊之实,蕃衍盈生”。想到这里,脸不由得烫了起来。多子,玄凌,你是想要我诞下我们的孩子么? 黄规全单手一引,引着我走进寝殿:“请小主细看榻上。” 只见帐帘换成了簇新的彩绣樱桃果子茜红连珠缣丝帐,樱子红的金线鸳鸯被面铺的整整齐齐,我知道这是妃嫔承宠后取祥瑞和好的意头,除此再看不出异样。疑惑着上前掀被一看,被面下撒满金光灿烂的铜钱和桂圆、红枣、莲子、花生等干果。心中一暖,他这样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眼中倏然温热了起来,泪盈于睫。怕人瞧见,悄悄拭了才转过身道:“这是……” “皇上听闻民间嫁娶有‘撒帐’(2)习俗,特意命奴才们依样办来的。” 见我轻轻颔首,槿汐道:“小主也累了,你们且先退下,流朱浣碧留下服侍小主休息。”于是引了众人出去。 流朱高兴的只会扯着我的手说一个“好”字。浣碧眼中莹然有光:“如今这情形,皇上很是把小主放在心上呢。煎熬了这大半年,咱们做奴婢的也可以放心了。” 一切来的太快太美好,好的远在我的意料之外,一时难以适应,如坠在五里云端的茫然之中。无数心绪汹涌在心头,感慨道:“皇上这样待我,我也是没想到。” 从来宫中得宠难,固宠更难,谁知让玄凌如此厚待于我的是我的姿容、慧黠还是对他怀有的那些许让他觉得新鲜难得的对于情缘长久的执着呢?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揉一揉因疲倦而酸涨的脑仁,命流朱浣碧把“撒帐”的器具好生收藏起来,方才合衣睡下。 举目满床满帐的鲜红锦绣颜色,遍绣鸳鸯樱桃,取其恩爱和好,子孙连绵之意。鸳鸯,鸳鸯,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 注释: (1):椒房:亦称“椒室”。汉代皇后所居的宫殿。因以椒和泥涂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故名。后亦用为后妃的代称。《汉书.董贤传》:“又召贤女弟以为昭仪,位次皇后,更名其舍为椒风,以配椒房云。”颜师古注:“皇后殿称椒房。欲配其名,故云椒风。” (2)、撒帐:古代婚俗的一种。流行于汉族地区。形成因时因地而异。撒金钱彩果,渲染喜庆气氛,并祝愿新人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其源起于汉武帝迎李夫人之事,目的在祈子。后世或用五谷,或用谷豆,或用谷米,或用麦子掺以花瓣,也有夹杂铜钱者。《戊辰杂钞》:“撒帐始于汉武帝。李夫人初至,帝迎入帐中共坐,饮合卺酒,预戒官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帝与夫人以衣裾盛之,云多得多子也。”吕程玉《言鲭》卷下:“唐景龙中,中宗出降睿宗女荆山公时,铸撒帐金钱,含径寸,重六钱,肉好背面皆有周郭,其形五出,穿亦随之,文曰‘长命守富贵’,每十文系一彩绦。”宋吴自牧《梦梁录.嫁娶》:“礼官以金银盘盛金银钱,彩钱、杂果,撒帐次。” 正文 20 嬛嬛 天色尚未暗下来,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便来传旨要我预备着侍寝,凤鸾春恩车一早候在外头,载我入了仪元殿的东室。宫车辘辘滚动在永巷石板上的的声音让我蓦然想起了那个大雪的冬夜,一路引吭高歌春风得意的妙音娘子。不知怎的会突然想起这个因我而失宠的女子,她昔日的宠眷与得意,今时此刻不知她正过着何种难捱的日子,被皇帝厌弃的女子……纵然她骄横无礼,心里仍是对她生出了一丝怜悯。这辆车,也是她昔日满怀欢喜、期待与骄傲乘坐而去的,不过十数日间,乘坐在这辆凤鸾春恩车上奉诏而去的人已经换成了我。心底微微抽一口凉气,她是我的前车之鉴,今后无论何时何地哪怕宠冠后宫,谨慎与隐忍都是一条可保无虞之策。 芳若迎候在殿外,见了我忙上来搀扶,轻声道:“皇上还在西室批阅奏折,即刻就好。请小主先去东室等候片刻。” 芳若引了我进东室便退了下去。独自等了须臾,玄凌尚未来。一个人走了出去,西室灯火通明,因是御书房的缘故,嫔妃等闲不能进去。我不敢冒失,只身走到仪元殿外,在朱红盘龙通天柱边止了步子。 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极明,如水银般直倾泄下来,整个紫禁城都如笼在淡淡水华之中。后宫之中,东西筑揽雁、问星两台,遥遥相对,是宫只最高之所。除此之外便是皇帝居住的仪元殿。站在殿前极目远望,连绵的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不绝。月光下所有宫阁殿宇的琉璃华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烁烁。 殿前的玉兰半开半合,形态甚是高洁优雅。夜风有些大,披散着的长发被风吹到了眼里迷了眼睛。于是轻唤槿汐:“去折一枝玉兰来。” 是一折紫玉兰,花梗坚硬而长,花苞初绽,亭亭如小荷,随手用玉兰松松把头发挽起,发间就有了清淡迷离的香气。风愈大,玉涡色的长衣裙裾无声的飞起,衣裳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不由得举起宽大的袖子掩了掩。 听见玄凌走到身边,“春日夜里还有些凉,别站在风口上。随朕进去。”又笑一笑,“朕给你预备了样东西。” 微感好奇,进了东室,见桌上搁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玄凌与我一同坐下,向我道:“饿不饿?朕叫人预备了点心给你。” 看上去味道似乎很好,却只有一碗,看着玄凌让道:“臣妾不饿。皇上先用吧。” “朕已在西室用过了,你且尝尝合不合口。” 依言咬了一口,不由得蹙眉吐了出来,推开碗道:“生的。” 玄凌闻言笑得促狭:“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方才醒悟过来是上了他的当,羞急之下赌气扭转了身子。玄凌起身走至我身前,又扭了身子不看他,如此几次,自己也觉得不成样子,兀自低了头。他俯下腰身看我,轻笑道:“朕的莞卿生起气来更叫人觉得可爱可怜。” 我低声道:“皇上戏弄臣妾。” “好了好了。”他轻拍我的背,“朕并非存心戏弄你。这一碗饺子合该昨晚就让你尝了,朕听闻民间嫁娶这是不可或缺的。宫里有规矩拘着,朕虽不能一一为你办来,能办的自然也全替你办了。” 想起早上的“撒帐”,心里感动,身子依向他轻轻道:“皇上这样待臣妾……”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再说不下去,只静静依着他。 他的声音渐渐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朕那日在上林苑里第一次见你,你独自站在那杏花天影里,那种淡然清远的样子,仿佛这宫里种种的纷扰人事都与你无干,只你一人遗世独立。” 我低低道:“臣妾没有那样好。宫中不乏丽色才德兼备的人,臣妾远远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才是最好的。”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明黄天子锦衣,眉目清俊,眼中颇有刚毅之色,可是话语中挚诚至深,竟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我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我,他的目光出神却又入神,那迷离的流光,滑动的溢彩,直叫人要一头扎进去。不知这样对视了多久,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发际,缓缓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玉兰,微笑道:“好别致。”话语间已拔下了那枝玉兰放在桌上,长发如瀑滑落。他唇齿间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 七夜,一连七夜,凤鸾春恩车如时停留在棠梨宫门前,载着我去往仪元殿东室。玄凌待我极是温柔,用那样柔和的眼神看我,仿若凝了一池太液春水,清晰的倒映出我的影子。龙涎香细细,似乎要透进骨髓肌理中去。 接连召幸七日是从未有过的事,即便盛宠如华妃,皇帝也从未连续召幸三日以上。如是,后宫之中人尽皆知,新晋的莞嫔分外得宠,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人了。于是巴结趋奉更甚,连我身边的宫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只是他们早已得了我严诫,半分骄色也不敢露。 第七日上,循例去给皇后请安。那日嫔妃去的整齐,虽不至于迟了,但到的时候大半嫔妃已在,终是觉得不好意思。依礼见过,守着自己的位次坐下与众嫔妃寒暄了几句,不过片刻,也就散了。 眉庄与我一同携了手回去。才出凤仪宫,见华妃与丽贵嫔缓缓走在前面,于是请了安见过。华妃吩咐了起来,丽贵嫔道:“莞嫔妹妹给皇后娘娘请安一向早得很,今日怎么却迟了,当真是希罕。” 微感窘迫,含笑道:“众位姐姐勤勉,是妹妹懒怠了。” 丽贵嫔冷冷一笑:“倒不敢说是莞嫔妹妹你懒怠——连日伺候圣驾难免劳累,哪里像我们这些人不用侍驾那样清闲。” 心头一恼,紫涨了脸。这个丽贵嫔说话这样露骨,半分忌讳也没有。若只一味忍让益发兴得她无所顾忌。于是慢里斯条道:“贵嫔姐姐侍奉圣驾已久,可知非礼勿言四字。” 丽贵嫔脸色一沉便要发作,我笑道:“妹妹入宫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语有失,还望贵嫔姐姐大度,莫要见怪。”丽贵嫔看一眼华妃,终究不敢在她面前太过出言不逊,只得忍气勉强一笑。 华妃在一旁听了只作不闻,向眉庄道:“惠嫔近来也清闲的很,不知有没有空替本宫抄录一卷《女论语》(1),也好时时提醒后宫诸人恪守女范,谨言慎行。” 眉庄顺从道:“娘娘吩咐,妹妹怎会不从。只不知娘娘什么时候要。” 华妃以手抚一下脸颊,似乎是沉思,半晌方道:“也不急,你且慢慢抄录。本宫若是要了自会命人去取。”说着看看眉庄道:“惠嫔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因为皇上最近没召你的缘故。” 眉庄大窘,“华妃娘娘见笑了,不过是冬日略微丰腴,如今衣裳又穿得少才显得瘦些罢了。” 华妃轻轻一笑,丽色顿生,徐徐道:“原来如此。惠嫔与莞嫔一向交好。本宫还以为这一厢莞嫔圣恩优隆,惠嫔心里不自在的缘故呢。”说着又向我道:“莞嫔聪敏美貌,得皇上眷顾也是情理中事。”她话锋一转,“旁人也就罢了,莞嫔既与惠嫔情同姐妹,怎的忘了专宠之余也该分一杯羹给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连管夫人和赵子儿(2)也不如了。” 华妃话中机锋已是咄咄逼人了。不知眉庄是否也因我得宠的缘故生了不满,不由得抬眼去看她,正巧眉庄也朝我看过来,两人互视一眼,俱知华妃蓄意挑拨,彼此顿时心意了然,温然一笑。 眉庄淡淡笑道:“娘娘让妹妹抄录《女论语》是为训示六宫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为女子德行之大亏。眉庄虽无才愚钝,德行却万万不敢有亏。” 华妃道:“你虽然德行无亏,难保别人也不是如此。本宫在宫中多年,人心凉薄反复无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话中句句意有所指,眉庄尚未来得及反应,我亦微笑道:“多谢娘娘提点教诲。娘娘既让姐姐抄录《女论语》训示后宫众人,为的就是防止后宫争宠招惹事端。娘娘用心良苦,妹妹们恭谨遵奉还来不及,怎还敢逆娘娘的意思而行呢。何况……”我看着华妃鬓边轻轻颤动的金凤珠钗道,“吕后凶残,戚妃专宠,管夫人与赵子儿均下场惨淡。如今皇后与华妃贤德,高祖后宫怎能与我朝相比。” 华妃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凝,丽贵嫔察言观色,上前一步立即要反唇相讥。华妃眼角斜斜一飞:“贵嫔今日的话说的不少了,小心闪了舌头。”丽贵嫔闻言,只得忍气默默退后。华妃转瞬巧笑倩兮:“妹妹的话听着真叫人舒坦。”说着目光如炬瞧着眉庄,“惠嫔与莞嫔处得久了,嘴皮子功夫也日渐伶俐,真是不可小觑了啊。” 眉庄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 华妃揉一柔太阳穴,道:“一早起来给皇后问安,又说了这么会子话,真是乏了。回去罢。”说着扶了宫女的肩膀,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路穿花拂柳去了。 眉庄见华妃去的远了,脸一扬,宫人们皆远远退下去跟着。眉庄看着华妃离去的方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她终于也忍不得了。”携了我的手,“一起走走罢。” 眉庄的手心有凉凉的湿,我取下绢子放她手心。眉庄轻轻道:“你也算见识了罢。” 春风和暖,心里却凉湿的像眉庄的手心,轻吁道:“华妃也就罢了。姐姐,”我凝视着眉庄:“你可怪我?” 眉庄亦看着我,她的脸上的确多了几分憔悴之色。在我之前,她亦是玄凌所宠。本就有华妃打压,旁人又虎视眈眈,若无皇帝的宠爱,眉庄又要怎样在这宫里立足。眉庄,她若是因玄凌的缘故与我生分了……我不敢再想,手上不由自主的加了力,握紧眉庄的手。 眉庄轻拍我的手,“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如果是别人,我宁愿是你。”她的声音微微一抖:“别怪我说句私心的话。别人若是得宠只怕有天会来害我。嬛儿,你不会。” 我心中一热,“眉姐姐,我不会,绝不会。” “我信你不会。”眉庄的声音在春暖花开里弥漫起柔弱的伤感与无助,却是出语真诚,“嬛儿,这宫里,那么多的人,我能信的也只有你。陵容虽与我们交好,终究不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如若你我都不能相互扶持,这寂寂深宫数十年光阴要怎么样撑过去。” “眉姐姐……”我心中感动,还好有眉庄,至少有眉庄。“有些事虽非嬛儿意料,也并非嬛儿一力可以避免。但无论是否得宠,我与姐姐的心意一如从前。纵使皇上宠爱,姐姐也莫要和我生分了。” 眉庄看着烟波浩淼的太液池水,攀一枝柔柳在手,“以你我的天资得宠是意料中事,绝不能埋没了。即使不能宠眷不衰,也要保住这性命,不牵连族人……” 我苦苦一笑,黯然道:“更何况华妃已把你我当成心腹大患。咱们已是一荣俱荣,一衰俱衰的命数了。” 眉庄点一点头,“不只你我,只怕在旁人眼里,连陵容和淳儿也是脱不了干系的。”眉庄口中说话,手里摆弄着的柳枝越拧越弯,只听“啪嗒”一声已是折为两截了。 柳枝断裂的声音如鼓槌“砰”一下击在心,猛地一警神,伸手拿过眉庄手中的断柳。张弛有度,一松一紧,才能得长得君王带笑看。若是受力太多,即便这一枝柳枝韧性再好也是要断折的。我仰起头看着太液池岸一轮红日,轻声道:“多谢姐姐。” 眉庄犹自迷茫不解:“谢我什么?” 默然半晌,静静的与眉庄沿着太液池缓缓步行。太液池绵延辽阔,我忽然觉得这条路那样长,那样长,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了。 夜间依旧是我侍寝。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因心中有事,睡眠便轻浅,一醒来再也睡不着。宠幸太过,锋芒毕露,我已招来华妃的不满了。一开始势头太劲,只怕后继不足。如同弦绷的太紧容易断折是一样的道理。 轻轻一翻身,夹了花瓣的枕头悉悉索索的响,不想惊醒了玄凌,他半梦半醒道:“怎么醒了?” “臣妾听见外头下雨了。”小雨打在殿外花叶上,清脆的沙沙作响。 “你有心事?” 我微微摇头,“并没有。”微蒙的橘红烛光里,长发如一匹黑稠散在他臂上枕间。 “不许对朕说谎。” 转过身去靠在他胸前,明黄丝绸寝衣的衣结松散了,露出胸口一片清凉肌肤。我抬起手慢慢替他系上,“皇上,臣妾害怕。” 他的口气淡淡,“有朕在,你怕什么?” “皇上待臣妾这样好。臣妾……”声音渐次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皇上可听过集宠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 玄凌的声音微微透出凌厉:“怎么?有人难为你了?” “没有人为难臣妾。”心中颇觉酸苦,可是这话不得不说,终于也一字一字吐了出来:“雨露均沾,六宫祥和,才能绵延皇家子嗣与福泽。臣妾不敢专宠。” 揽着我身体的手松开了几分,目光轻漫,却逼视着我,“若是朕不肯呢?” 我知道他会肯,六宫妃嫔与前朝多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会不肯。心下一阵黯然,如同殿外细雨绵绵的时气,慢慢才轻声启齿:“皇上是明君。” “明君?”他轻哼一声,喉间有凉薄意味,像是他常用来清醒神志的薄荷油,那样凉苦的气味。 “已经八日了。皇上在前朝已经政务繁忙,六宫若成为怨气所钟之地,不啻于后院起火,只会让皇上烦心。”他静静听着,只是默然的神气,我继续说:“皇上若专宠于我而冷落了其他后妃,旁人不免会议论皇上男儿凉薄,喜新忘旧。”双手蜷住他的衣襟,语中已有哽咽,“臣妾不能让皇上因臣妾一人而烦心,臣妾不忍。”说到最后一句,语中已有哀恳之意。 或许是起风了,重重的鲛绡软帐轻薄无比,风像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无声穿帘而来,帐影轻动,红烛亦微微摇曳,照得玄凌脸上的神情明灭不定。双足裸露在锦被外,却无意缩回,有凉意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玄凌的手一分分加力,脸颊紧紧贴在他锁骨上,有点硌的疼。他的足绕上我的足,有暖意袭来。他阖上双目,良久才道:“知道了。” 我亦闭上双目,再不说话。 是夜,玄凌果然没有再翻我的牌子。小允子一早打听了,皇帝去看已长久无宠的悫妃,应该也会在她那里留宿了。虽然意外,但只要不是我,也就松了一口气。 总有七八日没在棠梨宫里过夜了,感觉仿佛有些疏远。换过了寝衣,仍是半分睡意也无。心里宛如空缺了一块什么,总不是滋味。悫妃,长久不见君王面的悫妃会如何喜不自胜呢?又是怎样在婉转承恩? 怅怅的叹了口气,随手拨弄青玉案上的一尾凤梧琴,琴弦如丝,指尖一滑,长长的韵如溪水悠悠流淌,信手挥就的是一曲《怨歌行》(3)。 十五入汉宫,花颜笑春红。君王选玉色,侍寝金屏中。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鹔鸘换美酒,舞衣罢雕龙。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绝,悲心夜忡忡。 未成曲调先有情,不过断续两三句,已觉大是不吉。预言一般的句子,古来宫中红颜的薄命。仿佛是内心隐秘的惊悚被一枚细针锐利的挑破了,手指轻微一抖,调子已然乱了。 怨歌行,怨歌行,宫中女子的爱恨从来都不能太着痕迹,何况是怨,是女子大忌。又有什么好怨,是我自己要他去的。不能不如此呵…… 略静一静心神,换了一曲《山之高》(4):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巡巡几遍,流朱不由得好奇道:“小姐,这曲子你怎么翻来覆去只弹上半阕?” 心思付在琴音上,眉目不动,淡淡道:“我只喜欢这上半阕。” 流朱不敢多问,只得捧了一盏纱灯在案前,静静侍立一旁。弹了许久,宽大的衣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着窗纱清冷落在手臂上,仿佛是在臂上开出无数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泽。指端隐有痛楚,翻过一看原来早已红了。 推开琴往外走。月白漩纹的寝衣下摆长长曳在地上,软软拂过地面寂然无声。安静扬头看天,月上柳稍,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满得如一轮银盘,玉辉轻泻,映得满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颜色。其实,并不圆满,只是看着如同圆满了的而已。明日方是正经的月圆之夜,月圆之夜,皇帝按祖制会留宿皇后的昭阳殿。冷眼瞧了大半年,玄凌待皇后也不过如此——的确是相敬如宾。只是,太像宾了,流于彼此客气与尊崇。每月的十五,应该是皇后最期盼的日子吧。如此一想,不免对皇后生了几分同情与怜悯。 此时风露清绵,堂前两株海棠开得极盛,枝条悠然出尘,浅绿英英簇簇,花色娇红绰约如处子,恍若晓天明霞,铺陈如雪如雾。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隐约迷蒙的轮廓。 风乍起,花朵漱漱如雨,一朵一朵沾在衣间袖上,如凝了点点胭脂。微风拂起长发,像纷飞在花间的蝶触,只是悄然站着不动,任风卷着轻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一阵高一阵低,若有似无的轻。偶尔有夜莺滴沥一声,才啼破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我晓得他来了,熟悉的龙涎香隐约浮在花香中,什么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声,我亦只是站着仿若无人之境。 他终于说话,“你要这样站多久?”却不转身,听得他走得近了,靴子踏在满地落花之上犹有轻浅的声响。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他果然来了。倏忽把笑意隐了下去。缓缓的转身,像是乍然见了他,迟疑着唤:“皇上。” 还隔着半丈远他已展开了双臂,双足一动扑入他怀里。他的金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手轻轻抚着我的肩膀,“这样让朕心疼,叫朕怎么放得下你?” 像是想起什么,挣开他的怀抱,轻声疑道:“皇上不是去看悫妃了么?怎么来了棠梨?” 他一笑:“看过她了。走过来见今儿的月色好,想来瞧瞧你在做什么。”他的唇轻贴在我的额头,“朕若不来,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你的《山之高》。这样好的琴声,幸好朕没有错过。” 别过头“噗嗤”一笑,颊上如饮了酒般热:“皇上这样说,臣妾无地自容。”以指顽皮刮他的脸,“堂堂君王至尊,竟学人家‘听壁角’?” 他握住我的手指,佯装薄怒,“越发大胆了!罚你再去弹一首来折罪。” 携手进了莹心堂,槿汐等人已沏好一壶新茶,摆了时新瓜果恭候,又有随身的内监替玄凌更了衣裳。见众人退下掩上了门,我微微蹙眉道:“皇上这一走,悫妃许会难过的。” 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长目微睐,有重重笑意:“你舍得推朕去旁人那里?” 推他一推,退开两步,极力正色道:“臣妾说了,皇上是明君。” 玄凌仍是笑着,在我耳边悄声道:“朕明日再做明君罢。今夜且再做一回昏君。” 再忍耐不住笑:“那臣妾亦明日再做贤妃罢,去向悫妃姐姐负荆请罪。”侧一侧头,“四郎,你想听我弹什么曲子?” 他怔了一怔,仿佛是没听清楚我的话,片刻方道:“你方才唤朕什么?” 方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脑中一凛似有冰雪溅上,顺势屈膝下去,“臣妾失仪……” 他的手已经挡住了我的跪势,弯腰半抱在怀中抱了起来,眼中有一闪奇异的我从未见过的明耀的光芒,“很好。这样唤朕,朕喜欢的很。”他把我抱在膝上,语气温软如四月春阳煦煦:“你的闺名是甄嬛,小字是什么?” “臣妾没有小字,都叫臣妾‘嬛儿’。” “唔。朕叫你‘嬛嬛’好不好?” 低垂臻首,瞥眼看见椒泥墙上烛光掩映着我与玄凌的身影,心如海棠花般胭脂色的红,轻轻的“恩”了一声。 懒懒的靠在玄凌身上,他的声音似饮了酒样沉醉,吻细细碎碎落在颈中,“朕方才瞧了你许久。嬛嬛,你站在那海棠树下,恍若九天谪仙。嬛嬛,弹一曲《天仙子》罢。” 依言起身,试了试调子,朝他妩然一笑:“其实嬛嬛弹得不算精妙,眉庄姐姐琴技远在我之上,还需她时时点拨。” 他展目道:“惠嫔么?改日再听她好好弹奏一曲吧。” 琴声淙淙,只觉得灯馨月明,满室风光旖旎。 才要睡下,门上“笃笃”两下响。内侍尖细的嗓音在门外恭声唤道:“皇上。” 玄凌有些不耐烦:“什么要紧事?明日再来回。” 那内侍迟疑着答了“是”,却不听得退下去。 我劝道:“皇上不妨听听吧,许是要事。” 玄凌披衣起身,对我道:“你不必起来。”方朝外淡然扬声:“进来。” 因有嫔妃在内,进来回话的是芳若。素来宫人御前应对声色不得溢于言表,芳若只不疾不徐道:“启禀皇上,惠嫔小主溺水了。” 我猛地一惊,一把掀开帐帘失声道:“四郎,眉姐姐是不懂水性的!” 注释: (1)《女论语》:又名《宋若昭女论语》,唐代宋若莘所著,宋若昭作解,是《女四书》之一种。依古代《论语》思想和体制而作,在思想和行为上对古代女子提出了严格要求和应遵循的基本礼节,在当时看来,是淑女贤妇的一部行为规范和准则。 (2)、管夫人和赵子儿:汉高祖妃子,曾得宠。两人与高祖妃薄姬交好,三人更曾約定:“先贵毋相忘”,后管、赵二夫人皆得君王宠幸,独薄姬遭到冷遇。二人念及旧约,提携薄姬使其得高祖宠幸,诞育代王刘恒即后来的汉文帝,薄姬亦成太后。 (3)、李白作,诗写一个宫女由得宠到失宠的悲剧命运,与诗题的“怨”字紧相关合。 (4)、《山之高》:选自《兰雪集》。宋代女诗人张玉娘作。全文如下:“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上半阕表达相思之情,情志不渝,下半阕写离别变故,相逢难期,忧思难解。 正文 21 池鱼 畅安宫与棠梨宫并不太远,一路与玄凌乘着步辇赶去,远远看见整个畅安宫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畅安宫主位冯淑仪早得了消息,带了宫中妃嫔与合宫宫人在仪门外等候。见了御驾忙下跪请安。玄凌道一声“起来”,方问:“怎么样了?” 冯淑仪回道:“太医已在里头抢治了,惠嫔现时还未醒过来。”停一停道:“臣妾已打发了人去回皇后娘娘。” “恩。这时候皇后该睡下了,再打发人去告诉让皇后不用过来了。” “是。”冯淑仪一应声,忙有小内监悄悄退了下去回话。 玄凌对众妃嫔道:“既然太医到了,这么一窝蜂人进去反倒不好。你们且先去歇着吧。淑仪与莞嫔同朕进去。” 畅安宫主殿为冯淑仪居所,眉庄的存菊堂在主殿西侧。太医们见皇帝来慌忙跪了一屋子。玄凌一挥手命他们起身,我已按捺不住,发急道:“惠嫔姐姐的情形到底如何?” 为首的江太医回道:“回皇上和莞嫔小主的话,惠嫔小主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呛水受了惊所以一时还未能醒转过来。”听得太医如此说,我方松了一口气,一路紧紧攥着的拳头此时才松了开来,攥得太紧,指节都微微有些泛白。 江太医见玄凌“唔”一声,才接着道:“臣等已经拟好了方子,惠嫔小主照方调养身子应该会很快康复。只是……”江太医略一迟疑。 “只是什么……”皇帝道:“说话莫要吞吞吐吐。” 江太医肯首道:“是。是。只是小主受惊不小,怕是要好好调养一段日子精神才能完全恢复。” “如此你们更要加意伺候,不得大意。” 众太医唯唯诺诺,见玄凌再不发话,方才退了下去。 进了内堂,眉庄的贴身侍女采月和白苓脸上犹挂着泪痕,半跪在床边忙不迭的替眉庄收拾换下的湿衣,用热水擦拭额头。见我们进来忙施了礼。 三人伫立床边。玄凌与冯淑仪犹可,我已忍不住探身细看眉庄。 眉庄已然换过衣服,头发犹是湿的,洇得颈下的香色弹花软枕上一片黯淡凌乱的水迹。面色苍白无血,衬着紫红的米珠帐帘和锦被,反而有种奇异的青白。因整个人昏迷不醒,连那青白也是虚浮的,像覆在脸上的纱,飘忽不定。一滴水从她额前刘海滑落,径直划过腮边垂在耳环末梢的金珠上,只微微晃动着不掉下来,一颤又一颤,越发显得眉庄如一片枯叶僵在满床锦绣间,了无生气。 鼻尖一酸,眼眶已尽湿了。冯淑仪历来端庄自持,见眉庄如此情状也不由触动了心肠,拿起绢子轻轻拭一拭眼泪。玄凌并不说话,只冷冷看着内堂中服侍的宫人,一一扫视过去。目光所及之处,宫人们神色皆是不由自主的一凛,慌忙低下了头。 玄凌收回目光再不看他们,道:“怎么服侍小主的?”语气如平常一般淡淡,并不见疾言厉色,宫人们却唬得跪了一地。 冯淑仪怕玄凌动了肝火,忙回头朝地上的宫人道:“还不快说是怎么回事!惠嫔好好的怎会溺水?” 采月和一名叫小施的内监吓得身子猛地一抖,膝行到玄凌跟前哭诉道:“奴才们也不清楚。” 冯淑仪听这话答的不对,不由看一眼玄凌,见玄凌微点一点头示意她问下去,话语中已含了薄怒:“这话糊涂!小主出了这样大的事竟有贴身的奴才不清楚的道理!” 冯淑仪待宫人一向宽厚,今见她怒气,又有皇帝在,小施早吓软了,忙“砰砰”叩首道:“奴才冤枉。奴才真不清楚。夜间奴才与采月姑娘陪同小主去华妃娘娘的宓秀宫叙话,回来的时候经过千鲤池,因小主每过千鲤池都要喂鱼,所以奴才去取鱼食了。谁知奴才才走到半路就听见嚷嚷说小主落了水。” “那采月呢?” 采月抽泣着答:“华妃娘娘宫里的霞儿说有几方好墨可供小主所用,才刚忘给了,让奴婢去取。” “如此说来,惠嫔落水的时候,你们两个都不在身旁?”冯淑仪问罢,悄悄抬头看一眼玄凌,玄凌目光一凛,冯淑仪忙低了头。 正要继续问下去,听得堂外有人通报华妃到了。也难怪,眉庄溺水的千鲤池离她的宓秀宫不过一二百步,尚在她宫禁辖地之内。她又是皇后之下位分最尊的妃子,协理六宫,自然要赶来探视。 华妃见玄凌在,巧笑嫣然温婉行礼见过。玄凌道:“外头夜深,你怎么还来了?” 华妃面有愁色,道:“臣妾听说惠嫔妹妹溺水,急的不知怎么才好,忙赶过来了。惠嫔可好些了么?” 玄凌往榻上一指:“你去瞧瞧罢。” 华妃走近一看,抽泣道:“这可怎么好?如花似玉一个人竟受这样的罪。” 冯淑仪劝道:“华姐姐也别太难过。太医说醒了就不妨了。” 华妃抽了绢子拭一拭鼻子,回头对采月、小施道:“糊涂东西!怎么伺候你家小主的,生生闯出这样的大祸来,叫皇上忧心。” 玄凌冷冷朝采月和小施扫一眼,缓缓吐出几字:“不中用。” 华妃听得这样说,忙道:“这样的奴才留在惠嫔身边怎能好生伏侍,只怕以后三灾八难的事少不了。臣妾思忖,不如打发了去‘暴室’算数。”暗暗抽一口凉气,进了“暴室”的宫人受尽苦役,生不如死,不出三五月不是被折磨至死就是自寻了断,鲜有活着出来的。又是华妃发话,采月和小施断无生还之理了。 采月和小施的话叫我心里存了个混沌的疑团。小施也还罢了,采月是眉庄的家生丫头,一直带进宫来的,如同心腹臂膀。若是失了她,实在是不小的损失。如今华妃如此说,总觉得哪里不妥,来不及细想,出言阻止道:“不可。” 玄凌、华妃与冯淑仪齐齐望住我,一时间只得搜肠刮肚寻了理由来回话,“采月和小施虽然伏侍惠姐姐不妥当,但事出意外也不能全怪他们。与其处罚他们两人,不如叫他们将功折罪好好伺候着姐姐苏醒。” 华妃瞧着我轻笑道:“怎么莞嫔妹妹以为罪不当罚,功不该赏么?如果轻纵了这两个奴才,难免叫后宫有所闲话,以为有错只要折罪即可,不用受罚了呢。” 我缓缓道:“赏罚得当自然是应该的。只是妹妹想着,采月和小施一直服侍着惠姐姐,采月又是惠姐姐从府里带进宫来的,若此时罚了他们去‘暴室’,恐怕姐姐身边一时没了得力的人手,也不晓得这怎样才能照顾好姐姐,反而于姐姐养病无利。” 华妃嗤笑一声:“这样的奴才连照顾惠嫔周全也不能,怎么还能让他们继续留着伺候,莞嫔未免也太放心了。”说罢冷冷道:“何况千鲤池于我宓秀宫不过百步,在本宫宫禁周围出的事,本宫怎能轻饶了过去。” 越听越不妥,内心反而有了计较,“赏罚得当是理所当然,可是娘娘若杀了他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事情出在宓秀宫附近于娘娘威严有碍才如此恼怒,并非只为惠嫔溺水。取两个奴才的命事小,可伤了娘娘的名誉事大。还望娘娘三思。”华妃眼中精光一轮,微微咬一咬牙沉思。 说完我只瞧着玄凌,若他不出声,这番话也是白说。果然他道:“莞嫔的话也有理。先饶了他们俩,若惠嫔不醒,再打发去了‘暴室’不迟。” 玄凌说了话,华妃也不能再辩。采月和小施听我与华妃争执,早吓得人也傻了。冯淑仪催促了两次,才回过神来谢恩。我轻轻吁了一口气,还好。 见华妃脸上仍有忿意。转念一想,华妃不是要杀我们的人么,那么,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我走近玄凌身边,轻轻道:“臣妾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惠嫔姐姐落水原因尚且不明,可必定是侍卫救护不及才会呛水太多昏迷不醒。依臣妾的意思,不如撤换了宓秀宫的守卫另换一批。否则,这次是惠嫔姐姐,若下次再有什么不当心的伤及了华妃可如何是好呢?” 华妃听我如此说,立即道:“莞嫔适才不是说要将功折罪么?怎么现在又要换我宫苑的侍卫,岂非赏罚太有失偏颇?有护短之嫌。” 我微笑道:“华妃娘娘多虑了。我也是为了娘娘着想。皇上一向爱重娘娘,怎能让这样一般粗心懈怠的奴才护卫娘娘宫禁,置娘娘于险地而不顾呢?况且只是换一批侍卫并不算是惩罚啊。”转而向玄凌道:“臣妾愚见,皇上勿要笑话臣妾见识短浅。” 玄凌道:“你说的极是。朕差点忽略了这层。就让李长明日换一批精干的侍卫过去戍守宓秀宫罢。” 华妃脸色不好看,极力忍耐着再不看我,也知道事情无转圜之地,她身边的侍卫必定要被替换了,遂不再争。换了笑脸对玄凌道:“多谢皇上挂念臣妾。”又道:“臣妾带了两支上好的山参来,压惊补身是再好不过的。叫人给惠嫔炖上好好滋补才是。” 玄凌点一点头,“华卿。你成日惦记着六宫诸事,这么晚还要劳神,早点回去歇息吧。” 华妃温婉巧笑道:“皇上明日也要早朝呢,不宜太操劳了。臣妾出来时叫人炖了一锅紫参野鸡,现在怕是快好了。皇上去用些子再歇息吧。” 玄凌笑道:“还是你细心。朕也有些饿了。”转头看我,“莞卿,你也一同去用些。华卿宫里的吃食可是这宫里拔尖的。” 华妃只轻轻一笑:“皇上这么说,实在是叫世兰惭愧了呢。妹妹也同去吧。” 哪里是真心要我去,不过是敷衍玄凌的面子罢了。玄凌这一去,多半要留在华妃宫里歇息,我怎会这样不识相。何况眉庄这里我也实在是不放心,必定要陪着她才好。遂微笑道:“臣妾哪有这样好口福,不如皇上把臣妾那份也一同用了吧,方能解了皇上相思之苦啊。” 华妃含笑道:“瞧皇上把莞嫔妹妹给惯的,这样的话说来也不脸红。” 玄凌道:“朕哪里敢惯她,本来就这样子。再惯可要上天了。” 我笑道:“臣妾说呢,原来皇上早瞧着臣妾不顺眼了呢。皇上快快去吧,野鸡煮过了就不好了。臣妾想在这里照顾惠嫔姐姐,实是不能去了。” 玄凌道:“好吧。你自己也小心身子,别累着了。” 华妃笑道:“那就有劳莞嫔和淑仪。”说罢跟在玄凌身后翩然出去。 夜已深了。我见冯淑仪面有倦色,知道她也累了,遂劝了她回殿歇息。独自用了些宵夜守在眉庄床头。 心里泛起凉薄的苦涩。刚才,多么和谐的妃嫔共处、雨露均沾的样子,仿佛之前我和华妃并未争执过一般,那样的和睦。嘴角扯起浅浅的弧度,野鸡紫参汤,华妃还真是有备而来。 眉庄额头上不停的冒着冷汗,我取了手巾替她擦拭。眉庄,这事情来的突然,来不及在心里好好过一过理清头绪。现下夜深人静,正好可以慢慢想个清楚。 眉庄未醒,自然问不出什么。若是眉庄迟迟不醒,华妃又要惩罚采月和小施就再无理由可阻拦了。 我唤了采月进来,问道:“采月。你跟着你家小姐恁多年,也该知道我与你家小姐的情谊非同一般。” 采月尚未在适才的惊吓中定下神来,听得我如此说,忙要下跪,我急忙拉住她。她呜咽道:“奴婢知道。要不是这样莞小主怎肯为了奴婢与华主子力争,要不是小主,奴婢连这条命也没了。” 我叹一口气,道:“你知道华妃为什么要这样严惩你们?其实,你和小施也罪不至死,何苦要打发你们去‘暴室’,分明是要你们往死路上走了。” 采月嗫嚅着摇了摇头,我徐徐道:“宫里要杀人也得有个讲究,哪里是无缘无故便要人性命的。若真要杀,多半是灭口。”我看看她,故意端起茶水饮一口,这不说话的片刻给她制造一点内心的畏惧,方道:“你仔细想想,你小姐落水时,你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才逼得人家非要杀你。”这话本是我的揣测,无根无据,只是眉庄不懂水性自然不会太近水边,又怎会大意落水呢?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蹊跷。 采月的脸色越来越白,似乎在极力回想着什么。我并不看她,轻轻擦一擦眉庄的冷汗,“如今你小主都成了这个样子,万一你疏漏了什么没说,连我也保不住你。可不我们一齐成了糊涂鬼,连死也不知死在谁手里。”说罢唏嘘不已,举袖拭泪。 采月见我伤心,慌忙拉住我的袖子道:“奴婢知道事关重大。而且……而且奴婢看的并不真切,所以不敢胡说。” “我也不过想心里有个数罢了。你且说来听。” “奴婢……奴婢取了墨回来的时候,似乎……似乎是看见有个内监的身影从千鲤迟旁窜过去了。因天色黑了,所以怕是奴婢自己眼花。” 我点点头,“这事没别人知道吧?” 采月忙道:“奴婢真不敢跟旁人提起。” 我道:“那就好,你切记不可跟别人说起。要不然怕你这条命也保不住了,知道么?”采月又惊又怕,慌乱的点点头。 我和颜悦色道:“你今日也吓的不轻,去歇会吧。叫了白苓来陪我看着你小姐就成了。”采月诺诺的退了出去。我注视着烛光下眉庄黯淡的容颜,轻轻道:“原本以为山雨欲来,不想这山雨那么快就来了。眉庄,你千万不能有事,要不然,这山雨之势我如何独力抵挡?” 存菊堂外的夜色那么沉,像是乌墨一般叫人透不过气。连悬在室外的大红宫灯也像磷火般飘忽,是鬼魂不肯瞑目的眼睛。我默默看着眉庄,时间怎么那样长,天色才渐渐有了鱼肚的微白。 陵容一早便过来看眉庄,见她只是昏睡,陪着守了半天被我劝回去了。 直到午后时分,眉庄才渐渐苏醒了。只是精神不太好,取了些清淡的燕窝粥喂她,也只吃了几口就推开了。 看她慢慢镇定下来,房中只余了我们两人,方才开口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眉庄的脸色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双手用力攥住被角,极力忍泪道:“嬛儿,快告诉皇上,有人要我的性命!” 果然不出所料,我道:“采月说你溺水之时曾远远看见一个小内监的身影窜过。原本以为是眼花,据你这么说,看来是真有人故意要你溺毙在千鲤池中。”我轻轻的拍她的背,问:“看清是谁了么?” 她一怔,摇了摇头,“从背后推我入水,我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也是白问,既然存心要眉庄的性命,自然安排妥当,怎会轻易露了痕迹。 我握住眉庄冰冷的手,直视着她,“既然要告诉皇上,你得先告诉我,是谁做的?” 眉庄蹙了眉头,沉思片刻,缓缓道:“我甚少得罪人你也知道。与我最不睦也就是废黜了的余更衣,何况她现在的情势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能来对付我。”她想一想,“恬贵人、秦芳仪等人虽然有些面和心不和,也不至于要我性命这般歹毒。实在……我想不出来。” “那么,与你最不睦的就只有……”我没再说下去,眉庄的手轻轻一抖,我晓得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眉庄强自镇定,反握住我的袖子,“千鲤池离她的宓秀宫不远,,她要对付我,也不会在自己的地方。她总该要避嫌才是,怎会自招麻烦?!” 我轻哼一声,“自招麻烦?我看是一点麻烦也没有。皇上昨夜还歇在了她那里。”眉庄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要闭过气去。我安慰道:“她也没有占尽了便宜。就算不是她要伤你,可你溺水昏迷必定和她宫禁的侍卫救护不及脱不了干系。所以,皇上已经下令撤换宓秀宫戍守的侍卫,那些人跟着她久了总有些是心腹,一时全被支走,也够她头疼了。” 眉庄方才缓了口气。我轻叹一口气,重新端了燕窝粥一勺一勺喂她,“你先吃些东西,才有精神慢慢说与你听。” 我把华妃来探眉庄并要惩罚采月、小施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道:“你前脚才出宓秀宫,不出百步就溺进了千鲤池。放眼如今宫中,谁敢这样放肆在她的地界上撒野。唯有一个人才敢——就是她自己,并且旁人不会轻易想到她会自己引火上身招惹麻烦,即使想到又有谁会相信华妃会这样愚蠢?” “她一点也不蠢,正是如此,别人才不会怀疑她。” 眉庄的脸上浮起冰凉的笑意,“我不过是言语上不顺她的意,她竟然如此狠毒!” “如今情势,旁人会觉得华妃即便是要对付,也会是我而非你。正是有了这层盲障,华妃才敢下这狠手。其实你我……”我踌躇道:“是嬛儿对不住姐姐,连累了姐姐。”我再难忍耐心中的愧疚,眼泪滚滚下来,一滴滴打在手背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姐姐你完全是被我连累的。华妃是怕我们二人羽翼渐丰日后难以控制,才要除你让我势单力孤,形同断臂,难以与她抗衡。” 眉庄怔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才怔怔落下泪来,神色倒比刚才正常了许多,她慢慢道:“不关你的事。早在我初初承宠的时候,她已视我如哽喉之骨,意欲除之而后快,只不过碍着皇上宠爱,我又处处对她忍让避忌,她才没有下手。如今……”眉庄轻轻撩开我哭得粘住眼睛的刘海,“不过是见我对她不如先前恭顺忍让,皇上又无暇顾忌我才落手以报旧仇,实在与你无关……” 我知道眉庄不过是宽慰我,哭了一阵才勉力止泪道:“那么姐姐预备跟皇上怎么说?” 眉庄淡淡道:“还能怎么说?无凭无据怎能以下犯上诬蔑内廷主位,反而打草惊蛇。我会对皇上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 我点点头,惟今之计,只有如此。“也要封紧了采月的嘴,不许她向旁人提起昨夜的一字半句。” 正巧白苓捧了华妃送的山参进来,惊喜道:“小主醒了!奴婢去唤太医来。这是华妃娘娘送给小主补身的,华妃娘娘真关心小主,这么好是山参真是难得……”眉庄冷冷道:“撩下了出去。” 白苓不明所以,我忙道:“你小主身子不适要静养,快别吵着她。”白苓慌忙退了下去。 眉庄厌恶地看着那盒山参道:“补身?!催命还差不多。嬛儿,帮我扔出去。” “不用就是了。何苦扔出去那么显眼。” 眉庄目光森冷可怖,恨恨道:“我沈眉庄如今奈何不了她,未必今生今世都奈何不了她。既然留了我这条命不死,咱们就慢慢的算这笔账!” 眉庄从来性子平稳宽和,如今出此言语,看来已是恨华妃入骨了。唇亡齿寒,何况是我与我亲如同胞的眉庄。我又如何不恨,生死悬于他人之手,现在是眉庄,不知何时就会是我。如今还能仰仗玄凌的宠爱,可是从昨夜来看,玄凌对华妃这个旧爱的情意未必就不如我这个新宠,何况华妃与他相伴良久,非我朝夕可比。我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隐约觉得这灿烂的春光之后,有沉闷阴翳的血腥气息向我卷裹而来…… 正文 22 血腥初染(上) 眉庄如我们商定的一般说是自己失足落水,自然也就没人再疑心。玄凌劝慰之余去看眉庄的次数也多了。眉庄的身体很快康复,只按定了心意要伺机而动,因此只静待时机,不动声色。华妃也四平八稳,没什么动作。 乾元十三年四月十八,我被晋封为从四品婉仪。虽只晋封了一级,不过不管怎样说,总是件喜事,把我入春以来的风头推得更劲。迎来贺往间,后宫,一如既往的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祥和。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时近五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我的身子早已大好,只是玄凌放心不下,常叫温实初调配了些益气滋养的补药为我调理。 一日,我独自在廊下赏着内务府新送来的两缸金鱼,景德蓝大缸,里头种的新荷只如幼童手掌般大小,鲜翠欲滴,令人眼前一亮。荷下水中养着几尾绯色金鱼,清波如碧,翠叶如盖,红鱼悠游,着实可爱。 佩儿见我悠然自得的喂鱼,忽地想起什么事,忿忿道:“那位余更衣实在过分!听说自从失宠迁出了虹霓阁之后,整日对小主多加怨咒,用污言秽语侮辱小主。” 伸指拈着鱼食洒进缸里,淡淡道:“随她去。我行事为人问心无愧,想来诅咒也不会灵验。” 佩儿道:“只是她的话实在难听,要不奴婢叫人去把她的住所给封了或是禀报给皇后。” 我拍净手上沾着的鱼食,摇一摇手:“不必对这种人费事。” “小主也太宅心仁厚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失宠难免心有不平,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正巧浣碧捧了药过来:“小姐,药已经好了,可以喝了。” 我端起药盏喝了一口,皱眉道:“这两日药似乎比以往酸了些。” 浣碧道:“可能是温大人新调配的药材,所以觉着酸些。” 我“恩”了一声,皱着眉头慢慢喝完了,拿清水漱了口。又坐了一会儿,觉着日头下照着有些神思恍惚,便让浣碧扶了我进去歇晌午觉。 浣碧笑道:“小姐这两日特别爱睡,才起来不久又想歇晌午觉,可是犯困了。” “许是吧。只听说‘春眠不觉晓’,原来近了夏更容易倦怠。” 嘴上说笑,心里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停了脚步问:“浣碧,我是从什么时候那么贪睡的?可是从前几日开始的?” “是啊,五六日前您就困倦,一日十二个时辰总有五六个时辰睡着。前日皇上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您还睡着,皇上不让我们吵醒您……”她说着突然停了下来,脸上渐渐浮起疑惑和不安交织的表情。 我的手渐渐有点发冷,我问道:“你也觉出不对了么?” 浣碧忙松开我手:“小姐先别睡。奴婢这就去请温大人来。” 我急忙嘱咐:“别惊动人,就说请温大人把平安脉。” 我独自一步一步走进暖阁里坐下,桌上织锦桌布千枝千叶的花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芒,我用手一点一点抓紧桌布,背上像长满了刺痛奇痒的芒刺,一下一下扎的我挺直了腰身。 温实初终于到了,他的神色倒还镇定,一把搭住我手腕上的脉搏,半晌不做声,又拿出一支细小的银针,道一声“得罪了,请小主忍着点痛”,便往手上一个穴位刺下去。他的手势很轻,只觉微微酸麻,并不疼痛。温实初一边轻轻转动银针,一边解释:“此穴名合谷穴,若小主只是正常的犯困贪睡,那么无事;若是因为药物之故,银针刺入此穴就会变色。” 不过须臾,他拔出银针来,对着日光凝神看了半晌道:“是我配的药方,但是,被人加了其他的东西。”他把银针放在我面前,“请小主细看此针。” 我举起细看,果然银色的针上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我手一抖,银针落在他掌心,我看着他的眼睛:“加了什么?毒药?” “不是。有人在我的方子上加重了几味本来分量很轻的药,用药的人很是小心谨慎,加的量很少,所以即使臣日日请脉也不容易发现,但即便如此,按这个药量服下去,小主先是会神思倦怠,渴睡,不出半年便神智失常,形同痴呆。” 我的脸孔一定害怕的变了形状,我可以感觉到贴身的小衣被冷汗濡湿的粘腻。心中又惊又恨,脸上却是强笑着道:“果然看得起我甄嬛,竟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温实初忙道:“小主放心。幸而发现的早。才服了几天,及时调养不会对身子有害。”他把银针慢慢别回袋中,忧心道:“分明是要慢慢置小主你于死地,手段太过阴毒!” 我叹气道:“后宫争宠向来无所不用其极,当真是防不胜防。”我动容对温实初道:“若不是大人,嬛儿恐怕到死也如在梦中,不明所以。” 温实初面有愧色:“也是臣疏忽,才会让小主受罪。” 我温言道:“大人不必过于自责。” 他郑重其事道:“以后小主的药臣会加倍小心,从抓药到熬制一直到小主服用之前,臣都会亲力亲为,不让别人插手。” 我正色道:“如今当务之急是把要下毒害我的那个人找出来,以免此后再有诸如此类的事发生。”我警觉的看一眼窗外,压低声音说:“能把药下进我宫里,必是我身边的人。我觉得身体不适是从前些日子开始的,而月前正巧我宫里新来了十几个宫女内监。虽然我一早叮嘱了掌事的小允子和槿汐注意他们,但宫里人多事杂,恐怕他们俩也是力不从心。依我看,这事还要在那些小宫女小内监身上留心。” “那小主想怎么办?” “那就有劳温大人与嬛儿同演一出戏,装着若无其事免得今日之事打草惊蛇。” “但凭小主吩咐。” “流朱,去开了窗子,我有些闷。”流朱依言开了窗,我起身走到窗前,朗声道:“既然温大人说我没事,我也就放心了。”说完朝他挤挤眼。 温实初会意,立刻大声说:“小主近日春困贪睡,这并不妨。不如趁此多做休息养好身子也好。” 我笑道:“多谢温大人费心。” “皇上亲自吩咐,小臣绝不敢疏忽。” “那就有劳大人日日奔波了。流朱,好好送大人出去。我要歇息了。” 温实初一出去,我立刻命小允子进来,细细吩咐了他一番,他连连点头。说毕,我低声道:“这事你已疏忽了。如今按我说的办,细心留神,切莫打草惊蛇。”小允子面色一凛,忙下去了。 我只装得一切若无其事。到了晚间,小允子来见我,悄悄告诉我在宫墙底下发现了一个小洞,像是新开不久的。我暗暗不动声色,心知有玄凌的旨意,除了温实初和他自己之外并没有旁人进过我宫里,这些伺候我的内监宫女也都没有出去过,必然是有人在门户上做了手脚偷偷把药运了进来。 我道:“你只装着不知道,也别特意留神那里。只在明日煎药的时分让小连子和你、槿汐一道留神着,务必人赃并获,杀他个措手不及。” 小允子切齿道:“是。小连子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必跑不了那吃里爬外的小人!” 夜间,我躺在床上,隔着绣花的床帐看着窗外明亮如水的月光,第一次觉得我的棠梨宫中隐伏着骇人而凌厉的杀机,向我迫来。 尽管我着意警醒,还是不知不觉睡到了红日高起。药还是上来了,一见几个人懊丧的神情,我便知道是没查出个所以然。 小连子道:“奴才们一直在外守着,药是品儿一直看着煎好的,期间并无旁人接近,更别说下药了。” 我不由得疑云大起,莫不是露了形迹被人察觉了,抬头扫一眼小连子、小允子和槿汐。槿汐忙道:“奴婢们很小心。当时奴婢在厨房外与晶清说晚膳的菜色;小连子指挥着小内监打扫庭院,允公公如平常一样四处察看,并未露了行藏。” 我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药,依旧是有淡淡的酸味。我心头恼怒,一口全吐在地上,恨恨道:“好狡猾的东西!还是下了药了!” 槿汐等人大惊失色,忙一齐跪下道:“定是奴才们不够小心疏漏了,望小主恕罪。” 我也不叫他们起来,只说:“也不全怪你们。能在你们几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把药下了进去又不被人发现,而且中间并没人接近药罐,这里面必定是有古怪。” 小允子磕了一个头道:“奴才想起一事,请小主容许奴才走开一会。” 我点头应允了,命槿汐和小连子起来。我对浣碧说:“全去倒恭桶里!”浣碧忙忙的去了,我问:“没被人瞧见你把药倒了吧?” “没有,奴婢全倒进了后堂的恭桶里,没被人瞧见。” 小允子很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把紫砂药罐和药匙道:“奴才私心想着,若不是有人亲自动手下药,那就只能在这些家伙上动手脚了。” 我颔首道:“总还不算糊涂透顶。” 我伸手拿过那把药匙,仔细看了并无什么不妥,又拿了药罐来看,这是一把易州产的紫砂药罐,通身乌紫,西瓜形,罐面上以草书雕刻韦庄的词,龙飞凤舞,甚是精妙。 我打开盖子对着日光看罐肚里,也没有不妥的地方。我把药罐放在桌上,正以为是小允子动错了脑筋,刚想说话,忽然闻到自己拿着药罐盖子的手指有股极淡的酸味,我立刻拿起盖子仔细察看,盖子的颜色比罐身要浅一些,不仔细看绝不会留意到。 我把盖子递给槿汐:“你在宫中久了,看看这是什么缘故?” 槿汐仔细看了半日道:“这药罐盖子是放在下了药的水里煮过的,盖子吸了药水,所以变了颜色。” 槿汐看看我的脸色,见我面色如常,继续说:“只要小主的药煮沸滚起来的时候碰到盖子,那药便混进了小主的药里。” 久久,我才冷笑一声道:“好精细的工夫!怪道我们怎么也查不出那下药的人,原来早早就预备好了。”我问槿汐:“这些东西平时都是谁收着的?” “原本是佩儿管着,如今是新来的宫女花穗保管。” 我“恩”一声对小允子道:“你刚拿了药罐出来,花穗瞧见了么?” “并不曾瞧见。” “把药罐放回原位去,别让人起疑。再去打听花穗的来历,在哪个宫里当过差,伺候过哪位主子。”小允子急忙应了,一溜烟跑了下去。 过了两个时辰,小允子回来禀报说,花穗原是被废黜的余更衣身边的宫女,因余娘子降为更衣,身边的宫女也被遣了好些,花穗就是当时被遣出来的,后又被指到了我这儿。 流朱道:“小姐,看样子那蹄子是要为她以前的小主报仇呢!” “好个忠心念旧的奴才!”我吩咐浣碧说:“去厨房捡几块热炭来,要烧得通红那种,放在屋子里。” 我头也不回对小连子说:“去叫花穗来,说我有话问她。若是她有半点迟疑,立刻扭了来。”我冷冷道:“就让我亲自来审审这忠心不二的好奴才!” 过了片刻,花穗跟在小连子身后慢慢的走了进来,流朱喝道:“小主要问你话,怎么还磨磨蹭蹭的,像是谁要吃了你!” 花穗见状,只得走快几步跪在我面前,怯怯的不敢抬头。我强自压抑着满腔怒气,含笑道:“别怕,我只是有几句话要问你。” 花穗低着头道:“小主只管问,奴婢知道的定然回答。” 我和颜悦色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槿汐姑姑说你的差事当的不错,东西也管得井井有条。我很高兴,心里琢磨着该赏你点什么,也好让其他人知道我赏罚分明,做事更勤谨些。” 花穗满面欢喜的仰起头来说:“谢小主赏。这也本是奴婢分内应该的事。” “你的差事的确当的不错,在新来的宫女里头算是拔尖儿的。”我见她脸色抑制不住的喜色,故意顿一顿道:“以前在哪个宫里当差的,你们主子竟也舍得放你出来?” 她听我说完后面的话,脸色微微一变,俯首道:“奴婢粗笨,从前哪里能跟着什么好主子。如今能在婉仪宫里当差,是奴婢几生修来的福气。” 我走近她身侧,伸出戴着三寸来长的金壳镶珐琅护甲小手指轻轻在在她脸上划过,冰冷尖利的护甲尖划过她的脸庞的刺痛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轻颤了一下。我并不用力,只在她脸颊上留了一条绯红的划痕。我轻笑道:“余娘子被降为更衣,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主子,可是她给你的恩惠也不小吧?要不然你怎么敢在我宫里犯下这种杀头的死罪!” 花穗趴在地上,声音也发抖了,“奴婢以前是伺候余更衣的,可是奴婢实在不懂小主在说些什么。” 我的声音陡地森冷,厉声道:“你真的不懂我在说什么吗?那我煎药的药罐盖子是怎么会事?” 花穗见我问到盖子的事,已吓得面如土色,只动也不敢动。半晌才哭泣道:“奴婢实在不知,奴婢是忠心小主您的呀!还望小主明察!” 我瞟了她一眼,冷冷道:“好,算我错怪了你。既然你说对我忠心,那我就给你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我唤流朱:“把炭拿上来。”流朱用夹子夹了几块热炭放在一个盆子里搁在地上。我轻声说:“你是余更衣身边当过差的人,我不得不多留个心。既然你对我忠心,那好,只要你把那炭握在手里,我就信了你的清白和忠心,以后必定好好待你。” 花穗脸色煞白,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如木雕一般,流朱厌恶地看她:“还不快去!” 满屋子的寂静,盆里的炭烧的通红,冒着丝丝的热气,忽然“噼啪”爆了一声,溅了几丝火星出来,吓得花穗猛地一抖。晚春午后温暖的阳光隔着窗纸照在她身上,照得她像尸体一样没有生气。 我无声无息的微笑着看她,花穗浑身颤栗着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向炭盆挪过去。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她。 我知道是花穗干的,但是,她只是个服从命令的人,我要她亲口说出幕后的指使者。我徐徐笑道:“不敢么?如此看来你对我的忠心可真是虚假呢。” 花穗胆怯的看我一眼,目光又环视着所有站着的人,没有一个人会救她,她低声的抽泣着,缓缓的伸直蜷曲着雪白的食指和大拇指,迟疑的去握那一块看上去比较小的炭。她的一滴眼泪落在滚热的炭上,“呲”的一声响,激起浓浓的一阵白烟,呛得她立刻缩回手指,落下更多的泪来。终于,花穗再次伸出两指去,紧闭着双眼去捏一块炭。在她的手指碰触到那块滚热的炭时,她厉声尖叫起来,远远的把炭抛了出去,炭滚得老远,溅开一地的炭灰和火星。 花穗的手指血肉模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皮肉的焦臭。她嚎啕大哭着上来抱住我的腿,哭喊着“小主饶命!”流朱和浣碧一边一个也拉不开她。 我皱起眉头道:“我以为你有多大的胆子呢,连在我的汤药里下药的事也敢做,怎么没胆子去握那一块炭!” 花穗哭诉道:“小主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我沉声道:“那就好好的说来,要是有半句不尽不实的,立刻拖出去打死,打死了你也没人敢来过问半句!” “奴婢来棠梨宫之前原是服侍余更衣的,因余更衣获罪不用那么多人伺候,所以遣了奴婢出来。在奴婢来棠梨宫的前一日,余更衣叫了奴婢去,赏了奴婢不少金银,逼着奴婢答应为她当差。奴婢……也是一时糊涂。求小主原谅!求小主原谅!”说着又是哭又是磕头。 我语气冰冷:“你只管说你的。这是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若还有半分欺瞒,我决不饶你!” “余更衣说别的不用奴婢操心,只需在小主服用的汤药饮食里下了药就行。奴婢进了棠梨宫的当晚,就按着余更衣的吩咐在墙角下发现了一个小洞。余更衣有什么吩咐,要递什么东西进来,都会有人在墙角洞里塞了纸条,奴婢按着去做即可。” 槿汐木着脸问:“那药可是这样传递进来的?也是余更衣教你用盖子放药水里煮这种奸诈法子?” 花穗哭着点头承认了。 我抬头冷笑道:“你们可听听,一出接一出的,就等着置我于死地呢!要不是发现的早,恐怕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见我们糊涂到了什么地步!” 众人齐刷刷地跪下,低着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我道:“起来。吃一堑长一智。你们有几个都是宫里的老人儿了,竟被人这样撒野而不自知,可不是我们太老实了!” 我转脸问花穗:“这宫里还有什么同党没有?” 花穗吓地“砰砰”磕头道:“再没有了,再没有了!” “那余更衣什么时候会给你递纸条递药进来?” 花穗略一迟疑,身侧的流朱立刻喝道:“小连子,掰开她的嘴来,把那炭全灌进去!” 小连子应了一声,作势就要掰开花穗的嘴往里灌炭。花穗吓得面无人色,又不敢大哭,只得满地打滚得去避,连连嚷着“我说我说”。我这才吩咐小连子放开她,淡淡的说:“那就好好的一字一句说来。” “余更衣每隔三天会让人把药放在那小洞里,奴婢自去拿就行了。” “每隔三天,那不就是今晚?拿药是什么时候,可有什么暗语?” “一更时分,听得宫墙外有两声布谷鸟儿叫就是了,奴婢再学两声布谷鸟叫应他。。” “你可见过送药的那人?” “因隔着墙奴婢并没见过,只晓得是个男人的手,右手掌心上有条疤。” 我朝花穗努努嘴,对小连子说:“捆了她进库房,用布塞住嘴。只说是偷我的玉镯子被当场捉了。再找两个力气大的小内监看着她,不许她寻短见,若是跑了或是死了,叫看着她的人提头来见我!” 花穗一脸惊恐的看着我,我瞥她一眼道:“放心,我不想要你的命。”小连子手脚利索的收拾好她塞进了库房。我让浣碧关上门,看着槿汐说:“今晚你就假扮花穗去拿药。”又对小允子沉声道:“叫上小连子和几个得力的内监,今晚上我们就来个守株待兔。” 如此安排妥当,见众人各自退下了,流朱在我身边悄声道:“已知是余更衣下的手,小姐可想好了怎么应付?” 我望着窗外渐渐向西落去的斜阳,庭院里有初开的石榴花,那花本就灼红如火,在泣血样的夕阳下似焚了一树火花,无端端的夹在浓密的翠色叶间,格外刺目分明。风吹过满院枝叶漱然有声,带着轻薄的花香,有隐隐逼迫而来的暑意。我身上却是凉浸浸的漫上一层薄薄的寒意,不由得扶住窗棂长叹一声道:“纵使我放过了别人,别人也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浣碧细白的贝齿在嫣红的唇上轻轻一咬,杏眼圆睁,“小姐还要一味忍让么?” 我用护甲拨着梨花木窗棂上缠枝牡丹花细密繁复的花瓣枝叶纹样,轻轻的“吧嗒吧嗒”磕一声了一声,只默默不语。晚风一丝一丝的拂松方才脸上绷紧的茸茸的毛孔,天色一分分暗淡下来,出现蒙胧的光亮的星子。我静静的吸了一口气,拢紧手指道:“别人已经把刀放在了我脖颈上,要么引颈待死,要么就反击。难道我还能忍么?” 流朱扶住我的手说:“小姐心意已定就好,我和浣碧一定誓死护着小姐。” 我缓缓的吁出气道:“若不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拼力一争了。” 我心中明白,在后宫,不获宠就得忍,获宠就得争。忍和争,就是后宫女人所有的生活要旨。如今的形势看来,我是想不争也难了。 我伸手扶正头上摇摇欲坠的金钗,问道:“皇上今日翻了牌子没?是谁侍寝?” 流朱道:“是华妃。” 我轻声道:“知道了。传膳吧,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应付今晚的周折。 正文 23 血腥初染(下) 时近一更,宫中已是寂静无声。棠梨宫也如往常般熄灭了庭院里一半的灯火,只是这如往常般平静的深夜里隐伏下了往日从没有的伺机而动的杀机。我依然毫无睡意,在蒙胧摇曳的烛光里保持着夜兽一般的警醒和惊觉。我开始觉得后宫里静谧的夜里有了异样的血腥的气味,夹杂着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的阴谋和诅咒,在每一个嫔妃宫女的身边蠢蠢欲动,虎视眈眈。这个万籁俱寂的春夜里,我仿佛是突然苏醒和长大了,那些单纯平和的心智渐渐远离了我。我深刻的认识到,我已经是想避而不能避,深深处在后宫斗争的巨大漩涡之中了。 更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洪亮的梆子捶击更鼓的声音不知会不会惊破旁人的春梦。而对于我,那更像是一声声尖锐的叫嚣。我带着流朱浣碧悄无声息的走到院中,宫墙下已经埋伏几个小内监。槿汐悄悄走近我,指着棠梨宫门上伏着的一个人影极力压低声音说:“小连子在上面,单等那贼人一出现,便跳下去活捉了他。”我点了点头,小连子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他伏在宫门上,若不是仔细留神还真看不出来。 只听得宫墙外有两声布谷鸟儿的叫,槿汐提着灯笼也学着叫了两声,果然在宫墙的洞里伸过一只手来,掌上托着小小一个纸包,掌心正是有条疤痕的。槿汐一点头,旁边小内监立刻掩上去一把扭住那只手。那只手着了慌,却是用力也扭不开。再听得墙外“唉呦”几声,小连子高声道:“禀小主,成了!” 转瞬间宫灯都已点亮,庭院里明如白昼。小连子扭了那人进来,推着跪在我面前。却是个小内监的模样,只低着脑袋死活不肯抬头,身形眼熟的很。我低头想了想,冷哼一声道:“可不是旧相识呢?抬起他的狗头来。” 小连子用力在他后颈上一击,那小内监吃痛,本能的抬起头来,众人一见皆是吃惊,继而神色变得鄙夷。那小内监忙不迭羞愧的把脑袋缩了回去,可不是从前在我身边伺候的小印子。 我淡淡一笑,道:“印公公,别来无恙啊。” 小印子一声不敢吭,流朱走到他近旁说:“呦,可不是印公公吗?当初可攀上了高枝儿了啊,现如今是来瞧瞧我们这般还窝在棠梨宫里守着旧主儿的故人么?可多谢您老费心了。”伸手扯扯他的帽子,嬉笑道:“现如今在哪里奉高差啊,深更半夜的还来旧主儿宫里走走。” 小印子依旧是一声不言语。流朱声音陡地严厉:“怎么不说,那可不成贼了。既是贼,也只好得罪了。小连子,着人拿大板子来,狠狠的打!” 小连子打个千儿,道:“既是流朱姑娘吩咐了,来人,拿大板子来,打折了贼子的一双腿才算数!” 小印子这才慌了神,连连叩首求命。我含笑道:“慌什么呢?虽是长久不见,好歹也是主仆一场,我问你什么答就是了,好端端的我做什么要伤你?” 我对左右道:“大板子还是上来预备着,以免印公公说话有后顾之忧,老是吞吞吐吐的叫人不耐烦。” 小允子立刻去取了两根宫中行刑的杖来,由小内监一人一根执了站在小印子两旁。 我问道:“如今在哪里当着差使呢?” “在……在余更衣那里。” “那可是委屈了,余更衣如今可只住在永巷的旧屋子里,可不是什么好处所呢。” 小印子低着脑袋有气无力的答:“做奴才的只是跟着小主罢了,没的好坏。” 我轻笑一声:“你倒是想的开。当初不是跟着你师傅去了丽贵嫔那里,怎的又跟着余更衣去了。” “余更衣当日进了常在,丽主子说余更衣那里缺人,所以指了奴才去。” “丽主子倒是为你打算的长远。短短半年间转了三个主子,你倒是吃香的很。”小印子满面羞惭的不做声。我淡淡的道:“这旧也算是叙完了。我现在只问你,半夜在我宫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小印子吓得愣了一愣,才回过神道:“奴才不过是经过。” “哦,这半夜的也有要紧差事?” “这……奴才睡不着出来遛遛。” “是么?我看你还没睡醒吧。我懒得跟你多废话。”我转头对小允子道:“把合宫的宫人全叫出来看着,给我狠狠的打这个背主忘恩的东西,打到他清醒说了实话为止!”我又冷冷道:“我说怎么我这宫里的情形能让外人摸得清楚,原来是这宫里出去的老人儿。” 小允子走近我问:“敢问小主,要打多少?” 我低声说:“留着活口,别打死就行。”站起身来道:“流朱浣碧给我在这儿盯着,让底下的人也知道背主忘恩的下场。槿汐,外头风凉,扶我进去。” 槿汐扶着我进去,轻声道:“小主折腾了半夜,也该歇着了。” 我听着窗外杀猪似的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嚎叫,只端坐着一言不发。不过须臾,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小允子进来回禀道:“小主,那东西受不得刑,才几下就招了。说是余更衣指使他做的。” “捆了他和花穗一起关着,好好看着他俩。” 小允子应了出去,我微一咬牙道:“看这情形,我怎么能不寒心。竟是我宫里从前出去的人……我待他不薄。” 槿汐和言劝慰道:“小主千万别为这起烂污东西寒心。如今情势已经很明了,必是余更衣怀恨在心,才使人报复。” “我知道。”对于余氏,我已经足够宽容忍耐,她还这样步步相逼,非要夺我性命。沉默良久,轻轻道:“怎么这样难。” “小主说什么?” 我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要在这宫里平安度日,怎么这样难。” 槿汐垂着眼睑,恭谨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如今我才明白,宫中为何要时时祈求平安祥瑞,应为平安是后宫里最最缺少的。因为少才会无时无刻想着去求。”我想一想,“这事总还是要向皇上皇后禀报的。” “是。” “明早你就先去回了皇上。” “奴婢明白。那余更衣那里……” 我思索片刻,“人赃俱在,她推脱不了。”迟疑一下,“若是皇上还对她留了旧情就不好办了,当初她就在仪元殿外高歌一夜使得皇上再度垂怜。此女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万一没能斩草除根,怕是将来还有后患。” “小主可有万全之策?” 我的手指轻轻的笃一下笃一下敲着桌面,静静思索了半晌,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雪亮,莞尔一笑道:“毒药诅咒加上欺君之罪,恐怕她的命是怎么也留不下了。” “小主指的是……” “你可还记得你曾问过我当日除夕倚梅阁里是否有人鱼目混珠?” 槿汐立时反应过来,与我相视一笑。 这一夜很快过去了,我睡得很沉。醒来槿汐告诉我玄凌已发落了小印子与花穗,正在堂上候我醒来。急忙起身盥洗。 让皇帝久等,已是错了见驾的规矩。我见玄凌独自坐着,面色很不好看,轻轻唤他:“四郎。” 见我出来玄凌面色稍霁,道:“嬛嬛,睡得还好?” 我忧声道:“多谢皇上关心,就怕是睡得太沉才不好。” “朕知道,你身边的顺人一早就来回了朕和皇后。今日起你的药饮膳食朕都会叫人着意留心,今番这种阴险之事再不许发生。”说到最后两句,他的声音里隐约透出冰冷的寒意。“后宫争宠之风阴毒如此,朕真是万万想不到!那个花穗和小印子,朕已命人带去暴室杖毙了;至于余更衣,朕下了旨意,将她打入去锦冷宫,终身幽禁!,嬛嬛,你再不必担惊受怕了。” 皇帝果然手下留情,我念及旧事,心中又是惶急又是心酸,复又跪下呜咽落泪道:“嬛嬛向来体弱与世无争,不想无意得罪了余更衣才殃及那么多人性命,嬛嬛真是罪孽深重,不配身受皇恩。” 皇帝扶我手臂温和道:“你可是多虑了。你本无辜受害,又受了连番惊吓,切勿再哭伤了身子。” 我流着泪不肯起来,俯身道:“嬛嬛曾在除夕夜祈福,惟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却不想天不遂人愿……”我说到此,故意不再说下去,只看着玄凌,低声抽泣不止。 果然他神色一震,眉毛挑了起来,一把扯起我问:“嬛嬛。你许的愿是什么?在哪里许的?” 我仿佛是不解其意,嗫嚅道:“倚梅园中,但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我看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那夜嬛嬛还不小心踏雪湿了鞋袜。” 玄凌的眉头微蹙,看着我的眼睛问:“那你可曾遇见了什么人?” 我讶异的看着他,并不回避他的目光,道:“四郎怎么知道?嬛嬛那晚曾在园中遇见一陌生男子,因是带病外出,更是男女授受不亲,只得扯了谎自称是园中宫女才脱了身。”我“呀”了一声,恍然大悟道:“莫不是那夜的男子……”我惶恐跪下道:“臣妾实在不知是皇上,臣妾失仪,万望皇上恕罪!”说完又是哭泣。 玄凌拥起我,动情之下双手不觉使了几分力,勒得我手臂微微发痛,道:“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朕竟然错认了旁人。” 我装糊涂道:“皇上在说什么旁人?” 玄凌向堂外唤了贴身内侍李长进来道:“传朕的旨意。冷宫余氏,欺君罔上,毒害嫔妃。赐,自尽。” 李长见皇帝突然转了主意,但也不敢多问,躬身应了出去冷宫传旨。我假意迷惑道:“皇上怎么了?忽然要赐死余氏?” 玄凌神色转瞬冰冷:“她,欺君罔上,竟敢自称是当日在倚梅园中与朕说话的人。你我当日说话她必定是在一旁偷听,才能依稀说出几句。这‘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一句竟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只跟朕推说是一时紧张忘了。”他语气森冷道:“她多次以下犯上,朕均念及当日情分才饶过了她。如今却是再无可恕了。” 我慌忙求情道:“余氏千错万错,也只仰慕皇上的缘故。更何况此事追根究底也是从臣妾身上而起,还请皇上对余氏从轻发落。” 玄凌叹息道:“你总是太过仁善,她这样害你,你还为她求情。” 我心中微有不忍,终究是余氏一条人命犯在了我手里,不觉难过流泪,“还望皇上成全。” “你的心意我已明白。只是君无戏言,余氏罪无可恕。不过,既然你为她求情,朕就赐她死后允许尸身归还本家吧。” 我再次俯身道:“多谢皇上。” 事情既已了结,玄凌与我皆是松了一口气,他握住我手,我脸上更烫却不敢抽手,只好任他握住。玄凌带着笑意随口道:“说起那日在倚梅园中祈福,你可带了什么心爱的物件去,是香囊还是扇坠或是珠花?” 我见他问的仿佛全不知我那日挂着的是小像,心知小像不是落在了他手里。虽微感蹊跷,也并不往心里去,只答道:“也不过是女儿家喜欢的玩意罢了,四郎若喜欢嬛嬛再做一个便是。” 玄凌清浅一笑:“此番的事你必定是受了惊吓,若要做也等你放宽了心再说。”他的目光凝在我脸上,紧一紧我的手:“朕与你的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我听得他亲口说这“日子还长”几字,心里一软翻起蜜般甜,仿佛是被谁的手轻轻拂过心房,温柔得眼眶发酸,低声唤他:“四郎。” 玄凌拥我入怀,只静静不发一言。画梁下垂着几个镀银的香球悬,镂刻着繁丽花纹,金辉银烁,喷芳吐麝,袭袭香氲在堂中弥荡萦纡。窗外漱漱的风声都清晰入耳。 良久,他方柔声说:“朕今日留下陪你。” 我含羞悄声说:“嬛嬛身子不方便。” 玄凌哑然失笑:“陪朕用膳、说话总可以吧。” 一起用过午膳,玄凌道:“还有些政务,你且歇着,朕明日再来瞧你。” 我起身目送玄凌出去,直到他走了许久,才慢慢静下心来踱回暖阁。我召了槿汐进来道:“宫女和内监死后是不是都要抬去乱葬岗埋了?” 槿汐神色略显伤神,低声道:“是。” 我知她触景伤怀,叹了口气道:“我原不想要花穗和小印子的命,打发他们去暴室服苦役也就罢了。谁知皇上下了旨,那也无法可施了。” 槿汐道:“他们也是自作孽。” 我整整衣衫道:“话虽如此,我心里始终是不忍。你拿些银子着人去为花穗和小印子收尸,再买两副棺材好好葬了,终究也算服侍了我一场。” 槿汐微微一愣,仿佛不曾想到我会如此吩咐,随即答道:“小主慈心,奴婢必定着人去办好。” 我别过头,声音隐隐透出疲倦道:“下去吧。我累了,要独自歇一歇。” 正文 24 惊梦 我独自倚在暖阁里间的贵妃榻上,只手支着下巴歪着,虽是懒懒的,却也没有一丝睡意。只觉得头上一枝金簪子垂着细细几缕流苏,流苏末尾是一颗红宝石,凉凉的冰在脸颊上,久了却仿佛和脸上的温度融在了一起,再不觉得凉。正半梦半醒的迟钝间,听见有小小的声音唤我:“小姐,小姐。” 渐渐醒神,是浣碧的声音在帘外。我并不起来,懒懒道:“什么事?”她却不答话,我心知不是小事,抚一抚脸振振精神道:“进来回话。” 她挑起帘子掩身进来,走至我跟前方小声说:“冷宫余氏不肯就死,闹得沸反盈天,非嚷着要见皇上一面才肯了断。” 我摇头,“这样垂死挣扎还有什么用。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极是厌恶她,只说了‘不见’。” “回了皇后没有?” “皇后这几日头风发作,连床也起不了,自然是管不了这事。” 我沉吟道:“那么就只剩华妃能管这事了。只是华妃素日与余氏走的极近,此刻抽身避嫌还来不及,必然是要推托了。” “小姐说的是,华妃说身子不爽快不能去。” 我挑眉问道:“李长竟这么没用,几个内监连她一个弱女子也对付不了?” 浣碧皱眉,嫌恶道:“余氏很是泼辣,砸了毒酒,形同疯妇,在冷宫中破口大骂小主,言语之恶毒令人不忍耳闻!” 我慢慢坐直身子,抚平鬓角道:“她还有脸骂么?凭她这么骂下去恐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余氏口口声声说自己受人诬陷,并不知自己为何要受死。” 我站起身,伸手让浣碧扶住我的手,慢里斯条道:“那你就陪我走一趟冷宫,也叫她死得明白,免得做个枉死鬼!” 浣碧一惊,连忙道:“冷宫乃不祥之地,小姐千万不能去!何况余氏见了您肯定会失控伤害您,您不能以身涉险!” 我凝望着窗纱外明灿灿的阳光,理了理裙裾上佩着的金线绣芙蓉荷包的流苏,道:“不能再让她这么胡闹下去,叫上槿汐与我一同过去。” 浣碧知我心意已定,不会再听人劝告,只好命人备了肩舆与槿汐一同跟我过去。 冷宫名去锦,远离嫔妃居住的殿阁宫院,是历代被废黜的嫔妃被关押的地方,有剥去锦衣终生受罪之意。有不少被废黜的嫔妃贵人因为受不了被废后的凄惨冷宫生活,或是疯癫失常或是自尽,所以私下大家都认为去锦宫内积怨太深,阴气太重,是个整个后宫之中怨气最深的地方。常有住的近的宫人听到从去锦宫内传出的永无休止的哭泣呜咽和喊叫咒骂声,甚至有宫人声称在午夜时分见到飘忽的白衣幽魂在去锦宫附近游荡,让人对去锦宫更加敬而远之。 坐在肩舆上行了良久,依旧没有接近去锦宫的迹象。午后天气渐暖,浣碧和槿汐跟在肩舆两侧走得久了,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不时拿手帕去擦。抬着肩舆的内监却是步伐齐整,如出一人,行得健步如飞。我吩咐道:“天气热,走慢些。”又侧身问槿汐:“还有多远?” 槿汐答道:“出了上林苑,走到永巷尽头再向北走一段就到了。” 永巷(1)的尽头房屋已是十分矮小,是地位低下的宫人杂居的地方。再往前越走越是荒凉,竟像是到了久无人烟之处。渐渐看清楚是一处宫殿的模样,极大,却是满目疮痍,像是久无人居住了,宫瓦残破,雕栏画栋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凌乱密集的蛛网,看不清上面曾经绘着的描金图案。 还未进冷宫,已听见有女子嘶哑尖利的叫骂声,我命抬肩舆的小内监在外待着,径直往里走去。一干内监见我进来,齐齐跪下请安。李长是玄凌身边的贴身内侍,按规矩不必行跪礼,只躬一躬身子施礼道:“婉仪吉祥。” 我客气道:“公公请起。”又示意内监们起身。我问道:“怎么公公的差事还没了么?” 李长面带苦笑,指一指依旧破口大骂的余氏道:“小主您看,真是个泼赖货。” 余氏两眼满是骇人的光芒,一把扑上来扯着我衣襟道:“怎么是你?皇上呢?皇上呢?”一边问一边向我身后张望。 槿汐和李长齐声惊慌喊道:“快放开小主!” 我冷冷推开她手,道:“皇上万金之体,怎会随意踏足冷宫?” 余氏衣衫破乱,披头散发,眼中的光芒像是熄灭了的烛火,渐渐黯淡下来,旋即指着我又哭又叫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哄得皇上非要杀了我不可!你这个贱人!” 浣碧忙闪在我身前怕她伤了我。许是余氏喊声太响,震得梁上厚积的灰尘噗噜噜掉了些许下来。我躲不及,灰尘直落在我的肩上,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余氏见状,拍手狂笑道:“好!好!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连老天也饶你!” 李长见她骂的恶毒无状,挥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她左颊高高肿起,五个通红的指印浮在脸上。她一手抚着脸颊,犹自看着我幽冷地笑。 我取出手绢拭净肩上的灰尘,从容道:“你才是自作孽,不可活。不过是灰尘而已,既然惹人讨厌,拂去便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皇上昔日的宠姬如此高兴么?” 余氏听我话中意有所指,渐渐止了笑,直直的注视着我。我的嘴角隐隐向上扬起,道:“你这般不肯就死,不就是想死得明白么,那我来告诉你便是。”我沉下脸道:“我的药里是你动了手脚不假吧?人赃俱在你推脱不了。” 她仰着头,面色狰狞,咬牙切齿道:“是,是我指使人干的。要不是你我怎会失宠,怎会落到这般田地,我恨不得啃你的骨,喝你的血!叫你这贱人永世不得超生!” 李长见势又要挥掌打去,我略一抬手制止他,他垂下手退到我身后。我道:“你既已知道自己的罪行,怎的还不乖乖伏诛?!” “都怪我一时大意才会被你发觉,皇上为此废我进冷宫我亦怨不得人。只是我才进冷宫,皇上又突然要杀我,你敢说不是出言挑唆?!” 我微微一笑:“何须我出言挑唆?你因何得宠你应该最明白!”我停一停,唇边笑意更深:“除夕之夜倚梅园中,‘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你可还记得吗?” 余氏脸上渐渐浮起疑惑的神情,继而被惊恐替代,厉声尖叫道:“是你!竟然是你!”她伸开双臂纵身扑上来,声嘶力竭的喊:“那日的人是你!我竟然成也因你,败也因你!” 我侧身一闪,向槿汐道:“如此无礼,给我掌嘴!” 余氏扑了个空,用力过猛扑倒在了地上,震得尘灰四起。槿汐二话不说,上前扯起她反手狠狠两个耳光,直打得她嘴角破裂,血丝渗了出来。 我见余氏被打得**,示意槿汐松开她,道:“你获宠的手段本不磊落,更是应该小心谨慎守着你的本分,可是你三番五次兴风作浪,还不懂得教训变本加厉下毒谋害我,我怎能轻饶了你!” 她失魂落魄的听着,听我不能饶她,忽地跃起向外冲去。李长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推回里面,她发疯般摇头,叫嚷起来:“我不死!我不死!皇上喜欢听我唱歌,皇上不会杀我!”边喊边极力挣扎想要出去。一干内监拼力拉着她,闹得人仰马翻。 我招手示意李长过来,皱着眉低声道:“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皇上心烦,皇后的头风又犯了,不能任着她闹。” 李长也是为难:“小主不知,皇上是赐她自尽,可是这疯妇砸了药酒,撕了白绫,简直无法可施。” 我问道:“李公公服侍皇上有许多年了吧?” “回小主的话,奴才服侍皇上已有二十年了。” 我含笑道:“公公服侍皇上劳苦功高,在宫中又见多识广,最能揣摩皇上的心思。”我故意顿一顿,“皇上既是赐她自尽,就是一死。死了你的差事便也了了,谁会追究是自尽还是别的。” 李长低声道:“小主的意思是……” “余氏在宫中全无人心可言,没有人会为她说话,如今皇上又厌恶她。”我话锋一转,问道:“昔日下令殉葬的嫔妃若不肯自己就死该当如何?” 李长何等乖觉,立刻垂目,看着地面道:“是。” “公公比我更明白什么是夜长梦多。了断了她,皇上也了了一桩心事。” 李长躬身恭敬道:“奴才明白。奴才恭送小主。” 我微微一笑,携了浣碧槿汐慢慢出去了。身后传来余氏尖利的咒骂声:“甄嬛!你不死在我手里,必定会有人帮我了结你!你必定不得好死!”她的狂笑凄厉如夜枭,听在耳中心头猛地一刺,只装作没听见继续向外走。 浣碧恨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我淡淡道:“死到临头,随她去。” 去锦宫外暮色掩映,有乌鸦扑棱棱惊飞起来,纵身飞向远树。冷宫前的风仿佛分外阴冷些,浣碧槿汐扶我上了肩舆一路回宫。天色越发暗了,那乌黑的半面天空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渐渐扩散得大,更大,一点点吞没另半面晚霞绚烂的长空。 永巷两侧都设有路灯,每座路灯有一人多高,石制的基座上设铜制的灯楼,以铜丝护窗。永夜照明,风雨不熄。此时正有内监在点灯,提了燃油灌注到灯楼里,点亮路灯。见我的肩舆过来,一路无声的跪下行礼。 回到宫中才进了晚膳,槿汐进来回禀说李长遣了小内监来传话说是余氏自尽了。我虽是早已知道这结果,现在从别人口中得知,心里仍是激灵灵一沉,小指微微颤了一颤,这毕竟是我第一次下手毁了一条人命,纵使我成竹在胸,仍是有些后怕。 槿汐见我面色不好看,摒开我周遭伺候的人,掩上房门静静侍立一旁。 桌上小小一尊博山炉里焚着香,篆烟细细,笔直的袅袅升起,散开如雾。我伸手轻轻一撩,那烟就散得失了形状。 我轻声问:“槿汐,这事是不是我太狠心了?” “小主指的是什么?” 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用护甲尖轻轻拨着桌布上繁乱的丝绣,只静静不语。 槿汐斟了一盏茶放我面前,轻声道:“奴婢并不知过分,奴婢只知旁人若不犯小主,小主必不犯旁人。小主若是出手,必定是难以容忍的事了。” “你这是在劝慰我?” “奴婢不懂得劝慰,只是告诉小主,宫中杀戮之事太多太多,小主若不对别人狠心,只怕别人会对小主更狠心。” 我默默无语,槿汐看看更漏,轻轻道:“时辰不早,奴婢服侍小主睡下吧。” 我“恩”一声,道:“这个时辰,皇上应该还在看折子吧?” “是。听说这几日大臣们上的奏章特别多。” “我也累了,差小允子送些参汤去仪元殿,皇上近来太过操劳了。” “是。”槿汐出去吩咐了,端水替我卸了钗环胭脂,扶我上床,放下丝帐,只留了床前两支小小烛火,悄悄退了下去。 连日来费了不少心力,加上身体里的药力还未除尽,我一挨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上的被衾凉凉的,仿佛是下雨了,风雨之声大作,敲打着树叶的声音哗啦哗啦响。依稀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甄嬛!甄嬛!很久没有人这样唤我,感觉陌生而疏离。我恍惚坐起身,窗扇“吧嗒吧嗒”的敲着,漏进冰凉的风,床前的摇曳不定的烛火立刻“噗”的熄灭了。我迷迷糊糊的问:“是谁?” 有暗的影子在床前摇晃,依稀是个女人,垂散着头发。我问:“谁?” 是女子的声音,呜咽着凄厉:“甄嬛。你拿走我的性命,叫人勒杀我,你怎的那么快就忘了?”她反复的追问“你怎的那么快就忘了?” 我身上涔涔的冒起冷汗,余氏! “甄嬛。你可知道勒杀的滋味么?他们拿弓弦勒我,真痛,我的脖子被勒断了半根,你要瞧瞧么?”她肆意的笑,笑声随着我内心无法言说的恐怖迅疾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你敢瞧一瞧么?” 她作势要撩开帐帘。我骇怕得毛发全要竖起来了,头皮一阵阵麻,胡乱摸索着身边的东西。枕头!鎏金瓷枕!我猛地一把抓起,掀起帐帘向那影子用尽全力掷去,哐啷啷的响,碎陶瓷散了一地的“兹拉”尖锐声。我大口喘息着,厉声喝道:“是我甄嬛下令勒杀的你,你能拿我怎么样!如果我不杀你,你也必要杀我!若再敢阴魂不散,我必定将你尸骨挫骨扬灰,叫你连副臭皮囊也留不得!” 一息无声,很快有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慌乱的冲进来,手忙脚乱点了蜡烛掀开帐帘,“小主,小主你怎么了!” 我手腕上一串绞丝银镯呖呖的响,提醒我还身在人间。我满头满身的冷汗,微微平了喘息道:“梦魇而已。”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忙着拿水给我擦脸,关上窗户,收拾满地的狼籍。槿汐帮我拿了新枕头放上,我极力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道:“她来过了。” 槿汐神色一变,换了安息香在博山炉里焚上,对旁人道:“小主梦魇,我陪着在房里歇下,你们先出去吧。” 众人退了下去,槿汐抱了铺盖在我床下躺好,镇声说:“奴婢陪伴小主,小主请安睡吧。” 风雨之声淅淅沥沥的入耳,我犹自惊魂未定,越是害怕得想蜷缩成一团越是极力的伸展身体,绷直手脚,身体有些僵硬。槿汐的呼吸声稍显急促,并不均匀和缓,也不像是已经入睡的样子。 我轻声道:“槿汐。” 槿汐应声道:“小主还是害怕么?” “恩。” “鬼神之说只是世人讹传,小主切莫放在心上。” 我把手伸出被外,昏黄的烛光下,手腕上的银镯反射着冷冽的暗光,像游离的暗黄的小蛇。我镇声道:“今日梦魇实在是我双手初染血腥,以至梦见余氏冤魂索命。”我静一静,继续道:“我所真正害怕的并非这些,鬼神出自人心,只要我不再心有亏欠便不会再梦魇自扰。我害怕的是余氏虽然一命归西,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完全了结。” “小主怀疑余氏背后另有人指使?”槿汐翻身坐起问。 “恩。你还记得我们出冷宫的时候余氏诅咒我的话么?” “记得。”槿汐的语气略略发沉,“她说必定有人助她杀小主。” “你在宫中有些年了,细想想,余氏不像是心计深沉的人,她只是一介莳花宫女出身,怎么懂得药理晓得每次在我汤药里下几分药量,怎样悉心安排人进我宫里里应外合?那药又是从何得来?” 槿汐的呼吸渐渐沉重,沉默片刻道:“小主早已明白,实应留下她的活口细细审问。” 我摇一摇头,“余氏恨我入骨,怎会说出背后替她出谋划策的人。她宁可一死也不会说,甚至会反咬我们攀诬旁人。反倒她死了,主使她的人才会有所松懈,叫咱们有迹可寻。”我冷笑道:“咱们就拿她的死来做一出好戏。” 槿汐轻轻道:“小主已有了盘算?” “不错。”我招手示意她到身前,耳语几句。 槿汐听罢微笑:“小主好计,咱们就等着让那人原形毕露。” 注释: (1)、永巷:皇宫中的长巷,两侧间或有未分配到各宫去的宫女居住,也有幽闭无宠的低等妃嫔的居住的地方。 正文 25 丽贵嫔 宫中是流言传递最快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后妃们各自安排下的眼线,何况是余氏使人下药毒害我的事,一时又增了后宫诸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几日宫中风传余氏因我而死,怨气冲天,冤魂不散,鬼魂时常在冷宫和永巷出没,甚至深夜搅扰棠梨,吓得我夜夜不能安眠。闲话总是越传越广,越传越被添油加醋,离真相越远。何况是鬼神之说,素来为后宫众人信奉。 余氏鬼魂作祟的说法越演越烈,甚至有十数宫人妃嫔声称自己曾见过余氏的鬼魂,白衣长发,满脸鲜血,凄厉可怖,口口声声要那些害她的人偿命。直闹得人人自危,鸡犬不宁。 我夜夜被噩梦困扰,精神越来越差,玄凌忧心的很又无计可施。正好此时通明殿的法师进言说帝王阳气最盛,坐镇棠梨鬼魂必定不敢再来骚扰,又在通明殿日夜开场做水陆大法事超度冷宫亡魂。于是玄凌夜夜留宿棠梨相伴,果然,我的梦魇逐渐好了起来。 晨昏定省是妃嫔向来的规矩。因我近日连番遭遇波折,身心困顿,皇后极会体会皇帝的意思,加意怜惜,有意免了我几日定省。这两日精神渐好,便依旧去向皇后请安谢恩。近夏的天气雷雨最多。是日黄昏去向皇后请安,去时天气尚好,有晚霞当空流照。不想才陪皇后和诸妃说了一会子话,就已天色大变雷电交加,那雨便瓢泼似的下来了。 江福海走出去瞧了瞧道:“这雨下得极大,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要耽搁诸位娘娘小主回宫呢。” 皇后笑道:“这天跟孩儿的脸似的说变就变,妹妹们可是走不成了。看来是老天爷想多留你们陪我聊天解闷呢。” 皇后在前,谁敢抱怨天气急着回宫,都笑道:“可不是老天爷有心,见皇后凤体痊愈,头风也不发了才降下这甘霖。” 皇后见话说的巧也不免高兴,越发上了兴致与我们闲聊。直到酉时三刻,雨方渐渐止了,众人才向皇后告辞各自散去。 大雨初歇,妃嫔们大多结伴而行。我见史美人独自一人,便拉了她与我和眉庄、陵容同行。 出了凤仪宫,见华妃与丽贵嫔正要上车辇一同回宫,却不见平日与她常常做伴的曹容华。四人向华妃和丽贵嫔行了礼,华妃打量我几眼道:“婉仪憔悴多了,想来恶梦缠身不好过吧。” 我闻言吓得一缩,惊惶看向四周,小声说:“娘娘别说,那东西有灵性,会缠人的。” 华妃不以为然道:“婉仪神志不清了吧?当着本宫的面胡言乱语。” 眉庄忙解围道:“华妃娘娘恕罪。甄婉仪此番受惊不小,实在是……”眉庄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实在是很多人都亲眼见过,不得不小心啊。” 史美人最信鬼神之说,不由得点头道:“的确如此,听说有天晚上还把永巷里一个小内监吓得尿了裤子好几天都起不来床。” 我忧心忡忡道:“她恨我也就罢了。听说当日皇上要赐她自尽,平日与她交好的妃嫔竟无一人为她求情,才使她惨死冷宫……”我见华妃身后的丽贵嫔身体微微一抖,面露怯色,便不再说下去。 华妃登时拉长了脸,不屑道,“身为妃嫔,怎能同那些奴才一般见识,没的失了身份。再说她自寻死路罪有应得,谁能去为她求情!” 我惶然道:“这些话的确是我们不该说的,只是如今闹的人心惶惶的。”我看向华妃身后道:“听闻曹容华素来胆大,要是我们有她陪伴也放心些。咦?今日怎不见曹容华?” 丽贵嫔出声道:“温仪帝姬感染风寒,曹容华要照顾她,所以今日没能来向皇后请安。” 华妃盯着我,浅浅微笑:“婉仪心思细密,想必是多虑了,婉仪自己要多多放心才是。做了亏心事,才有夜半鬼敲门。” 我是声音像是从腔子逼出来似的不真实,幽幽一缕呜咽飘忽:“娘娘说的是。要是她知道谁教她走上死路恐怕怨气会更大吧。” 丽贵嫔脸色微微发白,直瞪着我道:“甄婉仪,你……你的声音怎么了?” 我兀自浮起一个幽绝的笑意,也直瞪着她,恍若不知:“贵嫔娘娘说什么?我可不是好好的。”我抬头看看天色,拉了眉庄、陵容的袖子道:“快走快走,天那么黑了。”史美人被我的语气说的害怕,忙扯了我们向华妃告辞。 陵容与眉庄对着华妃赧然一笑,急匆匆的走了。 下过雨路滑难行,加上夜黑风大,一行人走的极慢。天色如浓墨般沉沉欲坠,连永巷两侧的路灯看着也比平时暗淡许多。 风哗哗地吹着树响,有莫名的诡异,陵容与史美人不自觉地靠近我和眉庄。我不安地瞧了一眼眉庄,忽听得前方数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深人静的永巷,直激得所有人毛骨悚然,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去看个究竟,仿佛连头皮也发麻了。 那声音发了狂似的尖叫——“不是我!不是我!与我不相干!”我一把扯了眉庄的手道:“是丽贵嫔的声音!”我转身一推身后的小允子,对他道:“快去!快去告诉皇后!”小允子得令立刻向凤仪宫跑去。 史美人还犹豫着不敢动,眉庄与我和陵容急急赶了过去,一齐呆在了那里。果然是丽贵嫔,还有几个侍奉车辇的宫人吓得软瘫在地上连话也不会说了。华妃站在她身旁厉声呵斥,却止不住她的尖叫。车辇停在永巷路边,丽贵嫔蜷缩在车辇下,头发散乱,面色煞白,两眼睁的如铜铃一般大,直要冒出血来,一声接一声的疯狂尖叫,仿佛是见到什么可怕的物事,受了极大惊吓。 随后赶到的史美人见了丽贵嫔的情状,霎时变得面无人色,几个踉跄一跌,背靠在宫墙上,惶恐地环顾四周,“她来了?!是不是她来了?!” 华妃本已又惊又怒,听得史美人这样说,再按捺不住,几个箭步过来,朝史美人怒喝道:“再胡说立刻发落了你去冷宫!”口中气势十足,身体却禁不住微微颤抖。华妃一转身指着丽贵嫔对身边的内监喊道:“站着干什么!还不给本宫把她从车下拖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去拉丽贵嫔,丽贵嫔拼命挣扎,双手胡乱挥舞,嘴里含糊地喊着:“不是我!不是我!药是我给你弄来的,可是不是我教你去害甄嬛的……” 华妃听她混乱的狂喊,脸色大变,声音也失了腔调,怒喝道:“丽贵嫔失心疯了!还不给本宫拿布堵了她的嘴带回我宓秀宫里去!”华妃一声令下,忙有人急急冲上前去。 眉庄见机不对,往华妃身前一拦,道:“华妃娘娘三思,此刻出了什么事还不清楚,娘娘应该把丽贵嫔送回她延禧宫中再急召太医才是,怎的要先去宓秀宫?” 华妃缓了缓神色道:“丽贵嫔大失常态,不成体统。若是被她宫中妃嫔目睹,以后怎能掌一宫主位,还是本宫来照顾比较方便。” 眉庄道:“娘娘说的极是。但事出突然,嫔妾以为应要先命人去回皇上与皇后才是。” 华妃眉心微微一跳,见一干内监被眉庄埂在身后不能立即动手,大是不耐烦:“事从权宜。丽贵嫔如此情状恐污了帝后清听。等下再去回报也不迟。”见眉庄仍是站立不退开,不由大是着恼,口气也变得急促凌厉:“何况本宫一向助皇后协理六宫,惠嫔是觉得本宫无从权之力么?!” 眉庄素来沉稳不爱生事,今日竟与后宫第一的宠妃华妃僵持,且大有不肯退让的架势,众人都惊得呆了,一时间无人敢对丽贵嫔动手。华妃狠狠瞪一眼身边的周宁海,周宁海方才回过神,一把捂了丽贵嫔的嘴不许她再出声喊叫。 我暗暗着急,不知皇后赶来来不来得及,要不然,这一场功夫可算是白做了。眼下,也只得先拖住华妃多捱些时间等皇后到来,一旦丽贵嫔只身进了宓秀宫,可就大大棘手了! 眉庄朝我一使眼色,我站到眉庄身边,道:“娘娘协理六宫嫔妾等怎敢置疑,只是丽贵嫔乃是一宫主位,兹事体大,实在应知会皇上皇后,以免事后皇上怪罪啊。” 华妃杏眼含怒,银牙紧咬,冷冷道:“就算婉仪日日得见天颜圣眷优渥,也不用抬出皇上来压本宫。婉仪与惠嫔这样阻拦本宫,是要与本宫过不去么?!” “娘娘此言嫔妾等惶恐万分。并非嫔妾要与娘娘过不去,只是丽贵嫔言语中涉及嫔妾前时中毒之事,嫔妾不得不多此一举。” 四周的静像是波云诡谲,除了丽贵嫔被捂住嘴发出的呜咽声和霍霍的风声,无人敢发出丝毫声响。华妃怒目相对,情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那寂静许是片刻,我却觉得分外漫长,华妃终于按捺不住,向左右斥道:“愣着作什么!还不快把贵嫔带走。”说罢就有人动手去扯丽贵嫔。 眼看就要阻拦不住,心下懊恼,这番心思算是白耗了。 远远听见通报:“皇后娘娘凤驾到——”只见前导的八盏鎏银八宝明灯渐行渐近,由宫女内监簇拥着凤辇疾步而至。我心头一松,果然来了。 夜间风大,皇后仍是穿戴整齐端坐在凤辇之上,更显后宫之主的威势。 华妃无奈,只得走上前两步与我们一同屈膝行礼。皇后神态不见有丝毫不悦,只唤了我们起来,单刀直入问道:“好端端的,究竟丽贵嫔出了什么事?” 华妃见皇后如此问,知道皇后已知晓此事,不能欺瞒,只好说:“丽贵嫔突发暴病,臣妾正想送她回宫召太医诊治。因为事出突然不及回禀皇后,望皇后见谅。”华妃定一定神,看着皇后道:“不过皇后娘娘消息也快,不过这些功夫就得了信儿赶不过来了,世兰真是自愧不如。”说着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恍若不觉,只依礼站着。我和眉庄的事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就是皇后的份内之事了。 皇后点一点头说:“既是突然,本宫怎会怪罪华妃你呢?何况……”皇后温和一笑:“知晓后宫大小诸事并有得宜的处置本就是我这皇后分内之事。”皇后话语温煦如和风,却扣着自身尊贵压着华妃一头,华妃气得脸色铁青,却无可反驳。 皇后说罢了下了凤辇去瞧丽贵嫔,走近了“咦”一声,蹙了眉头道:“周宁海,你一个奴才怎么敢捂了丽贵嫔的嘴,这以下犯上成什么样子!” 周宁海见皇后质问,虽是害怕却也不敢放手,只偷偷去看华妃。华妃上前一步道:“皇后有所不知。丽贵嫔暴病胡言乱语,所以臣妾叫人捂了她的嘴以免的秽语扰乱人心。” “哦。”皇后抬起头看一眼华妃,“那也先放开丽贵嫔,难不成要这样捂着她的嘴送回去延禧宫去么?” 华妃这才示意周宁海放开,丽贵嫔骤得自由,猱身扑到华妃膝下胡乱叫喊道:“娘娘救我!娘娘救我!余氏来找我!她来找我!娘娘你知道不是我教她这么做的,不是我啊!” 华妃忙接口道:“是。和谁都不相干,是她自己作孽。”华妃弯下腰,放缓了语调,柔声哄劝道:“贵嫔别怕,余氏没来,跟本宫回宫去吧。” 丽贵嫔退开丈许,眼珠骨碌碌转着看向四周,继而目光古怪地盯着华妃道:“她来了。真的!娘娘,她来寻我们报仇了!她怪我们让她走了死路!”静夜里永巷的风贴地卷过,丽贵嫔的话语漫卷在风里,听见的人都不由得面色一变,身上激灵灵的感发凉,感觉周身寒毛全竖了起来,仿佛余氏的亡魂就在身边游荡,朝着我们狞笑。 华妃听她说的不堪,急怒交加,呵斥道:“你要作死么!胡说些什么!”瞟着我极力自持道:“冤有头债有主!就算余氏要来也是要找害死她的人,干我们什么事?!” 我站在华妃身后慢吞吞道:“华妃娘娘说的是。冤有头,债有主。娘娘自是不必害怕。” 丽贵嫔打量着周围所有的人,突然扑到皇后身下,她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力气极大,一扑之力差点把皇后撞了个趔趄,唬的旁边的宫人忙不迭扶好皇后拉开丽贵嫔。丽贵嫔惶恐的哭泣着扯住皇后凤裙下摆,哭道:“鬼!有鬼!我……我不要死啊!” 皇后也觉得不安,挥一挥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这样子也回延禧宫本宫也不放心,好生扶了丽贵嫔回本宫的凤仪宫去安置。” 华妃急道:“皇后娘娘,丽贵嫔的病症像是失心疯,怎能在凤仪宫扰您休息,还是去臣妾的宓秀宫由臣妾照顾罢。” 皇后含笑道:“凤仪宫那么大总有地方安置,华妃不用空自担心。而且丽贵嫔虽说神志混乱,可言语间口口声声涉及甄婉仪中毒之事,牵涉重大,本宫必要追查。难道华妃觉得丽贵嫔在本宫那里有什么不妥么?” 华妃眉毛一扬,丹凤双眸气势凌人,道:“臣妾自然不会担心皇后照顾会有不妥。只是皇上亲命臣妾协理六宫,当然觉得臣妾是能为皇后分忧的。皇后总不会不让臣妾‘分忧’吧?若真如此,皇上怕要怪罪臣妾不体恤皇后呢。” 华妃出语极是不客气,皇后身边的宫人都露出不忿之色。皇后一愣之下一时无反对之由,只犹豫着不说话。 我见事情又要横生枝节,若是丽贵嫔随华妃去了只怕前功尽弃。我立刻道:“娘娘乃六宫之主,由您亲自费神,皇上必定更加放心。”说罢忙跪下道:“恭送皇后。” 眉庄反应极快,拉着陵容史美人跪下一齐道:“恭送皇后。”皇后不由分说,带了丽贵嫔回凤仪宫。 华妃大怒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皇后带了丽贵嫔走直气得双手发颤,几欲晕厥。 回到宫中,流朱浣碧已备下了几样小菜作宵夜。槿汐掩上房门,我瞧着候在房中的小连子微笑道:“要你装神弄鬼,可委屈了你这些日子。” 小连子忙道:“小主这话可要折杀奴才了。”他扮个鬼脸儿嬉笑:“不过奴才偷照了镜子,那样子还真把自己唬了一跳。” 我忍俊不禁,连连点头道:“可不是!你把丽贵嫔吓得不轻,颠三倒四说漏嘴了不少。” “没想奴才这点微末功夫还能派上这用场,还真得谢谢流朱姐姐教我摆的那水袖还有浣碧姐姐给画的鬼脸儿。” 流朱撑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咱们那些算什么啊?还是小姐的主意呢。”想了想对小连子道:“怕你扮鬼的行头悄悄烧了,万一露了痕迹反要坏事。”小连子忙答应了。 槿汐示意她们静下,道:“先别高兴。如今看来是华妃指使无疑了,丽贵嫔也是逃不了干系。只是丽贵嫔形同疯癫,她的话未必做的了数。” 我沉吟半晌,用玉搔头轻轻拨着头发,道:“你说的有理。只是,皇后也未必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呢。咱们只需冷眼旁观,需要的时候点拨几下便可。戏已开场了,锣鼓也敲了,总得一个个粉墨登场了才好。”我轻轻一笑,“今晚好生休息,接下来怕是有一场变故等着咱们呢。” 正文 26 初胜 次日一早,皇后就急召我进了宓秀宫。忙赶了过去,一看眉庄、陵容与史美人早在那里,知道皇后必是要询问昨晚之事。皇后想是一夜劳碌并未好睡,眼圈微微泛青连脂粉也遮不住,精神倒是不错。照例问了我们几句,我们也原原本本说了。 忽听得宫外内监唱道:“皇上驾到——” 皇后忙地领着我们站了起来,就见玄凌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妃嫔,却是华妃。华妃神色冷淡,只作未瞧见我们。 我与眉庄相视,以为昨夜玄凌是在华妃宫里就寝了。只是华妃未免也过于嚣张,巴巴地跟着玄凌一起过来,几个人面色都不好看,唯有皇后神色如常。 玄凌却道:“才出宫就看见华妃往你这里来。知道丽贵嫔不大好,也过来看看。”众人方知昨夜玄凌并召幸华妃,只是偶然遇上,登时放宽了心。 皇后忙让人上了一盏杏仁酪奉与玄凌,方道:“劳皇上挂心。不过丽贵嫔是不大好,昏迷了一夜,臣妾已召了太医,现安置在偏殿。” 玄凌点点头,问道:“太医怎么说?” “说是惊风,受了极大的惊吓。”皇后回道:“昏迷中还说了不少胡话。”说罢扫一眼华妃。 华妃听得此话脸色微微一变,向玄凌道:“正是呢。昨晚丽贵嫔就一直胡乱嚷嚷,可吓着臣妾了。” 皇后道:“事情究竟如何发生臣妾尚未得知,但昨夜华妃一直与丽贵嫔同行,向来知道的比臣妾多些。” 玄凌问华妃道:“如此说,昨晚丽贵嫔出事你在身边了?” “是。” “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是。昨夜臣妾与丽贵嫔同车回宫,谁知刚至永巷,车辇的轮子被石板卡住了不能前行。丽贵嫔性急便下了车察看,谁知臣妾在车内听得有宫人惊呼,紧接着丽贵嫔便惨叫起来,说是见了鬼。”华妃娓娓道来,可是闻者心里皆是明白,能把素日嚣张的丽贵嫔吓成这样,可见昨晚所见是多么可怕。 玄凌听她说完眉头紧紧锁起,关切问:“你也见到了吗?没吓着吧?” 华妃轻轻摇了摇头,“多谢皇上关怀。臣妾因在车内,并未亲眼看见。” 我瞥眼看她,华妃一向好强,虽然嘴上如此说,可是她说话时十指紧握,交绕在一起,透露了她内心不自觉的惶恐。 嘴角微扬露出一丝只有自己能察觉的微笑,能害怕就好,只要有人害怕,这台戏就唱的下去。 皇后也是满面愁容,道:“臣妾问过昨晚随侍那些宫人了,也说是见有鬼影从车前掠过,还在丽贵嫔身边转了个圈儿。难怪丽贵嫔如此害怕了。” 玄凌突然转向我道:“婉仪,你如何看待这事?” 我起身道:“皇上。臣妾以为鬼神之说虽是怪力乱神,但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因果报应,才能劝导世人向善祛恶。” 华妃冷冷一笑:“听说婉仪前些日子一直梦魇,不知是否也因余氏入梦因果报应之故。” 我抬头不卑不亢道:“嫔妾梦魇确是因梦见余氏之故,却与因果报应无关。嫔妾只是感伤余氏之死虽是自作孽不可活,但归根结底是从嫔妾身上而起。臣妾实在有愧,这是臣妾自身德行不足的缘故。”说到末句,语中已微带哽咽。 这一哭,三分是感伤,七分是感叹。这后宫,是一场红颜厮杀的乱局。我为求自保已伤了这些人,以后,只怕伤的更多。 玄凌大是见怜:“这是余氏的过错,你又何必归咎自己。狂风摧花,难道是花的过错么?” 眼泪在眼眶中闪动,含泪向玄凌微笑道:“多谢皇上体恤。” 玄凌道:“朕先去瞧丽贵嫔,一切事宜等丽贵嫔醒了再说。” 几日不见动静。人人各怀心事,暗中静观凤仪宫一举一动。 想起小时候听人说,但凡海上有风暴来临前,海面总是异乎寻常的平静。我想如今也是,越是静,风波越是大。 消息一一传来: 玄凌去探视丽贵嫔时,丽贵嫔在昏迷中不断地说着胡话,玄凌大是不快。 玄凌旨意,除皇后外任何人不许探视丽贵嫔。 丽贵嫔昏迷了两日终于苏醒,帝后亲自问询。 丽贵嫔移出凤仪宫,打入去锦宫冷宫。 三日后的清晨去向皇后请安,果见气氛不同往日,居然连玄凌也在。诸妃按序而坐,一殿的肃静沉默。皇后咳嗽两声,玄凌神色倒平常,只缓缓道:“丽贵嫔自册封以来,行事日益骄奢阴毒,甚是不合朕的心意。朕意废她以儆效尤,打入冷宫思过。” 我微微抬眸看了一眼华妃,她的脸色极不自在。以她的聪明,必然知道是丽贵嫔醒后帝后曾细问当夜之事,必定是她说漏了什么才招来玄凌大怒废黜。 其实当日之事已十分明白,丽贵嫔是华妃心腹,既然向我下毒之事与她有关,华妃又怎能撇得开干系。 丽贵嫔,还真是不中用,经不得那么一吓。可见“做贼心虚”这句话是不错的。 玄凌看也不看华妃,只淡然道:“华妃一向协理六宫,现下皇后头风顽疾渐愈,后宫诸事仍交由皇后做主处理。”一语既出四座皆惊,诸妃皆是面面相觑,有性子浮躁的已掩饰不住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玄凌转头看着皇后,语气微微怜惜,“若是精神不济可别强撑着,闲时也多保养些。” 想是皇后许久没听过玄凌如此关怀的言语,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多些皇上关怀。”说着向华妃道:“多年来华妹妹辛苦,如今可功成身退了。” 华妃闻言如遭雷击,身子微微一晃,却也知道此时多说也是无益。强自镇定跪下谢恩,眼圈却是红了,只是自恃身份,不肯在众人面前落泪。如此情状,真真是楚楚可怜。 皇后忽然道:“若是端妃身子好,倒是能为臣妾分忧不少,只可惜她……” 玄凌闻言微微一愣,方才道:“朕也很就没见端妃了,去看看她罢。你们先散了吧。” 送了玄凌出去,众人才各自散了。 走出宫门正见华妃,我依足规矩屈膝:“恭送华妃。”华妃嗤鼻不理,掩面而去。 陵容见我受委屈,颇有不平道:“姐姐先前受华妃的气可不少,如今她失势为何还要对她恭敬如初?” 我掸一掸衣裳,道:“她如今是失势,可未必不会东山再起,还是不要撕破脸好。再说她毕竟位分在我之上,她不受礼是她理亏,我却不能失了礼数招人话柄。眉姐姐,你说是不是?” 眉庄点头:“的确如此。” 陵容涨红了脸,轻声道:“多些姐姐教诲。” 我忙牵了她手道:“自己姐妹说什么教不教诲的,听了多生分。” 陵容这才释然,送了陵容,眉庄心情大好,含笑道:“今日天气甚好。去我宫里对弈一局如何?” 我微笑道:“瞧你的样子憋着到现在才笑出来,我可学不来。好吧,就陪你手谈一局作贺。” 眉庄掩不住满面笑容:“你我终于能吐这一口恶气,真是畅快。”说完微显忿色,“只去了一个丽贵嫔,没能扳倒华妃,真是可惜。” 我折一枝杜鹃在手里把玩:“原也不指望能扳得到华妃。华妃在宫中多年势力已是盘根错节,皇后位主六宫也需让她两分可见她的影响。而且朝廷正在对西南用兵,正是用的着华妃的父亲慕容迥的地方,皇上必有顾忌。皇上,他又念旧情,必不会狠下心肠。” “可是总会对她有所冷落。” “恩。这是当然。咱们能来个敲山震虎让她对我们有所忌惮,能相安无事即可。毕竟再追查下去牵连无数惹起腥风血雨也不是积福之举啊。” “如今未能除去她,怕是日后更难对付,将是心腹大患啊!”眉庄眼中大有忧色。 “她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我们也是她的心腹大患。如今她失了丽贵嫔这个心腹,元气大伤,又失了协理六宫的权势,只怕一心要放在复宠和与皇后争夺后宫实权上,暂时还顾不上对付我们。咱们正好趁这个时候休养生息,好以逸待劳。” “难道真不能斩草除根?咱们也能高枕无忧。”眉庄双眉紧锁,终究不甘心:“只要一想到千鲤池之事,我就寝食难安。” 我无奈的摇摇头,“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若再追究下去恐怕会有更多的人牵连进去。这是皇上与皇后都不想看见的。若是我们穷追猛打,反而暴露了自己在这件事中的谋划,也让皇上觉得咱们阴狠,反倒因小失大。” 眉庄知道无法,沉思良久方道:“如今皇上削了华妃之权,也是想事情到此为止,闹的太大终究是丢了皇家脸面。我又何尝不明白……只得如此了。” 我与眉庄坐在她存菊堂后的桂花树下摆开楚河汉界,黑白对垒。 眉庄始终还是不放心,去一枚白子在指间摩挲,迟迟不肯落子,“嬛儿,丽贵嫔多年来如同华妃的心腹臂膀,你真觉得华妃会弃她不顾?何况丽贵嫔貌美,位分也不低啊?只怕他日华妃东山再起之时她也有再起之日。” 我执了一枚黑子落下,道:“华妃不会顾及丽贵嫔。她已深受牵连怎会再蹈覆辙。丽贵嫔虽然貌美位高,又跟随她多年。可是言语不逊不得人心,皇上喜欢她貌美也不过一时新鲜,你想皇上已经有多久没召幸丽贵嫔了?一个不得皇上宠爱的女人,容貌再美位分再高有什么用?” 眉庄浅笑道:“说的是。丽贵嫔是一宫主位可是膝下并无所出,还不如曹容华尚有一位温仪帝姬可以倚靠。说来,曹容华如此温文,真不像是华妃身边的人。” “你可别小看了曹容华,皇上虽不偏宠她,一月总有两三日在她那里。常年如此,可算屹立不倒。”我抿一口茶水,这时节的风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吹得额头温温的。我专注于棋盘上的较量,漫不经心道:“能被华妃器重,决不是简单的人物。” 眉庄嘴上说话,手下棋子却不放松,“自从连番事端,我怎会有小觑之心,说是草木皆兵也不为过。” “那也不必,太过瞻前顾后反倒失了果断。”我看着棋盘上错落分明的黑白旗子,展眉一笑:“弃车保帅。姐姐,嬛儿赢了。” 夜已深沉,明月如钩,清辉如水,连天边的星子也分外明亮,如倾了满天水钻晶莹。 我知道,今夜,玄凌一定会来。 遣开了所有人,安静躺在床上假寐养神。屋子里供着几枝新折的栀子花,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清雅芳香。 忽然一双臂膀轻轻将我搂住,我轻轻闭上眼睛,他来了。 “嬛嬛,你可睡了?” 我轻轻自他的怀中挣脱出来,想要躬身施礼,他一把拉住我顺势躺在我身边,我温顺的倚在他臂上,“端妃姐姐好些了么?” “老样子。只是又清瘦了,见朕去看她强挣扎着要起来——到底还是起不来。朕瞧着也可怜见儿的。” “四郎若有空就多去看看端妃姐姐吧,她见了你必定很高兴,说不定这病也好快些。”又絮絮说了些端妃的病,我知道,这不过是闲话家常,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些。终于,玄凌说:“下毒之事终于了结了。你能安心,朕心里也松泛些。”他眸中凝着一缕寒气,“只是朕并不曾亏待丽贵嫔,她竟阴毒如此。” 我低声道:“事情既已过去,皇上也勿要再动气。丽贵嫔也是在意皇上才会忌恨臣妾。”“在意朕?”鼻端冰冷一哼:“她在意的究竟是自己的位分与荣华还是朕只有她自己明白。”他停了一停:“就算是在意朕,若是借在意朕之名而行阴鸷之事,朕也不能轻纵了她。” 心里微微一动,虽然我是这件事的受害者,但是场面还是要做一下的,何况我必须得清楚此时此刻华妃在他心中究竟还有多少分量。身体贴近玄凌一些,轻轻道:“丽贵嫔犯错已经得到教训。虽然华妃姐姐素日与丽贵嫔多有来往,但是华妃姐姐深受天恩又聪颖果毅,必然不会糊涂到与丽贵嫔同流合污。”果毅,这个词亦好亦坏。用的好便是行事果断能掌事用人,用的不好,我心中莞尔,只怕就会让人想到专断狠毒了。个中含义,就要让人细细品味了。其实很多人,就是坏在模棱两可的话语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嘛。 玄凌,一手轻轻抚着我的肩膀,看着窗纱上树的倒影,唇齿间玩味着两个字“果毅?”他唇边忽然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这次的事即便她没有参与其中,但朕许她协理六宫之责,丽贵嫔出事之时她竟不欲先来禀朕与皇后,多少有专断之嫌。朕暂免了她的职权,她该好好静静心!” 加了三分难过的语气在话语间,一字一字渗进他耳中,“华妃侍奉皇上多年,还请皇上看在她服侍您小心体贴的份上……” 话未说完已被他出声打断,“朕严惩了丽贵嫔,亦申饬了华妃,就是要警诫后宫不要再这样乌烟瘴气。”他的声音饱含怜爱之情,“嬛嬛,你总是这样体谅旁人。” 我婉声道:“嬛嬛只希望后宫诸姐妹能够互相体谅,少怀嫉恨,皇上才能专心政事无后顾之忧。”我又道:“嬛嬛听闻丽贵嫔出事是因为余氏冤魂索命,如今流言纷纷恐怕宫中人心不安。” 玄凌露出嫌恶的神色:“朕瞧着未必是什么冤魂索命,八成是她做贼心虚自己吓的,还胡言乱语蛊惑人心。”他略一思索,“不过为了人心安定,还是让通明殿的法师做几场法事超度吧。” “嬛嬛以为法事是要做,只是对外要称是为祈福求安,若说是超度宫中诸人认为皇上也信鬼神冤魂之说只怕会适得其反。” “就按你说的明日吩咐下去。”玄凌微笑着看我,眼中情意如春柳脉脉,“有你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朕心也能安慰了。” 我轻柔地投进玄凌的怀抱,柔声唤道:“四郎——” 室中香芬纯白,烛影摇红,只余红罗绣帐春意深深…… 正文 27 清河 华妃失势后,宫里倒是安静了不少。没了眼前这个强敌,我与眉庄都松了一口气,只安心固宠。华妃失去了协理六宫的权力,门庭自然不及往日热闹,她在多次求见玄凌而不得后倒也不吵不闹,除了每日必需的晨昏定省之外几乎足不出户,对所有嫔妃的窃窃私语和冷嘲热讽一应充耳不闻。 到了五月中,京都天气越发炎热,因京中夏日暑热,历代皇帝每年六月前皆幸西京太平行宫避暑,至初秋方回銮京都。玄凌倒是不怕热,只是祖制如此,宫眷亲贵又不耐热的居多,所以一声吩咐下去,内务府早就布置的妥当。玄凌亦循例率了后妃亲贵百官,浩浩荡荡的大驾出了京城,驻跸太平行宫。 太平行宫本是由前朝景宗的“好山园”改建而来,此处依山傍水,景致极佳。到了我朝,天下太平国富力强,在好山园的旧景上陆续营建亭台馆阁,历经近百年,终成为规模最盛的皇家御苑。 后宫随行的除了皇后之外只带了六七个素日有宠的嫔妃。曹容华也在其列。华妃失势,曹容华虽是她的亲信倒也未受牵连,多半是因为她平日虽在华妃左右却性子安静的缘故。何况昔日那位丽贵嫔最是跋扈急躁的,一静一动,反而显得曹容华招人喜欢了。而且玄凌膝下子女不多,除了早夭的之外只有一位皇子和两位帝姬。而曹容华即是皇二女温仪帝姬的生母。温仪帝姬尚不满周岁,起居饮食虽然有一大堆奶妈宫女服侍,可仍是离不了生身母亲的悉心照料。 华妃虽然失了玄凌好感,但是位分仍是三妃之首,皇后也安排了她来,只是她在到达西京之前半步也不下车,刻意避开了和众人见面的尴尬;端妃在病中更是受不得一点热,虽然车马劳顿,但是也随众而来,只是独居一车并不与我们照面。而陵容与淳常在从未得宠,史美人失宠已久,都仍留居宫中不得随驾。陵容谨小慎微,淳常在年幼懵懂都不放在心上,只是史美人为了这事怄了好些日子的气,连我们出宫到底也没来相送。 成日在宫里与人周旋,乍离了朱红百尺宫墙,挑起车帘即可见到稼轩农桑、陌上轻烟,闻着野花野草的清新,顿觉得身心放松,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太平行宫依着歌鹿山山势而建,山中有园,园中有山,夹杂湖泊、密林,宫苑景致取南北最佳的胜景融于一园,风致大异于紫奥城中。 住在太平宫中总觉得比宫里无拘无束些,虽然只是后宫还是这后宫,只是挪了个地方而已。但是这次西幸避暑,太后嫌兴师动众的麻烦,又道年老之身静心礼佛不觉畏热,便依旧留于宫中。虽然进宫已半年有余,但太后非重大节庆从不出颐宁宫半步,素日请安也只见帝后与皇子皇女,嫔妃非召不得见。所以至今仍未见过太后一面。但是太后昔年英明我曾听父兄多次提及,所以心中不由对她多了一分敬畏景仰之心。如今不与太后居住一宫,仿佛幼年离了严父去外祖家一样,多了好些轻松随意。 玄凌选了清凉宁静的水绿南薰殿作寝殿。皇后自然住了仪制可以与之比肩的光风霁月殿,眉庄喜欢玉润堂院中一片碧绿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便拣了那里住。我素性最是怕热,玄凌又舍不得我住的远,便想把我安置在水绿南薰殿的偏殿,日夜得以相见。只是此举未免太惹眼,怕又要引来风波,少不得婉言推却了。于是玄凌指了最近的宜芙馆给我住,开门便有大片荷花婷婷玉立,凉风穿过荷叶自湖上来,惬意宜人。 乍进宜芙馆,见正间偏殿放置了数十盆茉莉、素馨、玉兰等南花,蕊白可爱。每间房中皆放有一座风轮。黄规全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皇上知道小主素**香,为避暑热又不宜焚香,因此特命奴才取新鲜香花,又放风轮纳凉取香。”果然风轮转动,凉风习习,清芬满殿。 黄规全奉承道:“别的小主娘娘那里全没有。小主如今这恩宠可是宫里头一份儿的呢!” 玄凌果然细心周到。心中微微感动,转头对黄规全道:“皇上隆恩。你去回话,说我等下亲自过去谢恩。” 黄规全道:“是。皇上等会子怕是要去射猎。小主可歇歇再慢慢过去。” 我微笑道:“这法子倒是巧,皇上真真是费心了。” 黄规全道:“如今天还不热,一到了三伏日子,在殿里放上冰窖里起出的冰块,那才叫一个舒服透心。皇上一早吩咐了咱内务府,只要小主一觉热马上就用冰。奴才们哪敢不用心。” 我瞧了他两眼,方含笑道:“黄公公辛苦,其实这差使随便差个人来就成了,还劳公公亲自跑一趟。去崔顺人那里领些银子吧,就当我请公公们喝茶。” 黄规全慌忙道:“小主这话奴才怎么敢担当。奴才们能为小主尽心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断断不敢再受小主的赏了。”说着忙打千躬着身子退下去了。 佩儿看着他的身影在一旁道:“华妃一倒,这家伙倒是学了个乖,如今可是夹着尾巴做人了,生怕哪里不周到。” 流朱轻笑道:“就算华妃不倒,这宫里又有谁敢对我们小姐不周到。” 我看她一眼道:“就顾着说嘴,去折些新鲜荷叶来熬汤要紧。” 歇息了一会儿,重新梳妆匀面,才挟了浣碧慢慢往玄凌寝殿走。过了翻月湖上的练桥、镜桥、幽风桥,穿过蜿蜒曲折,穿花透树的雕绘长廊,便是长长一条永巷,两侧古柏夹道,花木繁荫,遮去大半日光,倒也荫凉。 只闻得头顶“唿”一声利器刺破长空的锐响,仰头见一支长箭直破云霄而上,箭势凌厉异常,迅疾没入棉堆般蓬松的云间。 倏然有阴影远远从天际飞快直坠而下,本能的往后退开数步。有重物压破花树枝叶砰然坠地,激得尘土飞起,夹杂着羽毛和零落的花叶扬在空气里,有凛冽的血腥气直冲入鼻。定睛一看,却见一箭贯穿两只海东青的首脑,竟是穿四目而过。那海东青尚未死绝,坚硬如铁的翅膀扑腾两下终于不再动了。 心底暗暗叫一声好!海东青出自辽东,体型虽小却异常凶猛彪悍,喙如钢钩翅如铁,健俊远胜于寻常鸟禽。能一箭射落两只并贯穿四目,箭法之精准凌厉实在令人叹服。 浣碧亦忍不住称许:“好箭法!” 不远处掌声欢呼雷动。有内侍匆匆跑过来拣了那两只海东青,见我在忙行了礼问安。我不由问道:“是皇上在园子里射猎么?” 内侍恭谨答道:“清河王来了,皇上与王爷在射猎呢。” 闻得“清河王”三字,情不自禁想起春日上林苑中与玄凌初见,他便自称“清河王”,不由得勾动心底温柔情肠,心情愉悦。我见那箭矢上明黄花纹尾羽,微笑道:“皇上果然好箭法!” 那内侍陪笑道:“王爷箭术精良,皇上也赞不绝口呢!” 我微微一愣,素闻清河王耽于琴棋诗画,性子土闲云野鹤,不想箭法精准如斯,实是大出意料之外。 也只是意外而已,与我没什么相干,随口问他:“还有别的人在么?” “曹容华随侍圣驾。” 我点了点头道:“快捧了海东青去罢。禀报皇上,说我即刻就到。” 他诺诺点头而去。我见他去了半晌,理了理鬓发衣裙对浣碧道:“咱们也过去吧。” 进了园中远远见有侍从簇拥一抹颀长的湖蓝背影消失在郁郁葱葱的花树之后,那背影如春山青松般远逸,有股说不出的闲逸之态。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一眼。 有内侍迎了上来道:“皇上在水绿南薰殿等候小主。”说罢引了我过去。 水绿南薰殿建于太液池西畔,临岸而建,大半在水中。四面空廊迂回,竹帘密密低垂,殿中极是清凉宁静。才进殿,便闻得清冽的湖水气息中有一股淡雅茶香扑面而来。果见玄凌与曹容华对坐着品茗,玄凌见我来了,含笑道:“你来了。” 依礼见过,微笑道:“皇上好兴致。从何处觅得这样香的好茶?” 玄凌呵呵一笑:“还不是老六,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寻了这半斤‘雪顶含翠’来,真真是好茶。你也来品一杯。” “雪顶含翠”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的险峻山峰,极难采摘,世间所有不过十余株。因常年得雪水滋养,茶味清新冷洌,极是难得,轻易连皇室贵胄也难以尝到。 “王爷真是有心。”我向四周一望,道:“臣妾听闻皇上适才与王爷射猎得了极好的彩头,怎的转眼就不见了。”我故意与玄凌玩笑:“准是王爷听说臣妾貌若无盐,怕受惊吓所以躲开了。” 玄凌被我怄得直笑,指着我对曹容华道:“琴默你听听,她若自比无盐,朕这后宫诸人岂非尽成了东施丑妇一流。” 曹容华眼波将流,盈盈浅笑,手中只慢慢剥着一颗葡萄,对我道:“王爷适才还在,只因越州新进贡了一批珐琅瓷器来,王爷急着观赏去了。”说罢举手递了剥了皮的葡萄送到玄凌嘴边,“婉仪妹妹美貌动人,不过谦虚罢了。皇上听她玩笑呢。” 玄凌张嘴咽了,皱着眉笑:“不错不错。果然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举了团扇障面,假意恼怒道:“这话臣妾可听的明白,皇上把臣妾比做小人呢。臣妾可不依。”说罢一拂袖道:“皇上不喜臣妾在眼前,臣妾告退了。” 玄凌起身拉住我,道:“说那么些话也不嫌口干,来,尝尝这‘雪顶含翠’,算朕向你赔不是可好。” 我这才旋身转嗔为喜,“皇上真会借花献佛,拿了六王的东西做人情。” 玄凌道:“人情也罢了,你喜欢才好。”这才坐下三人一起品茶。 曹容华听我与玄凌戏语,只静静微笑不语,秋波盈盈,别有一番清丽姿色。半晌方含笑徐徐道:“俗话说千金买一笑,皇上对婉仪妹妹此举也算抵得过了。” 我脸上微辣,亦笑:“叫容华姐姐取笑。” 曹容华取盏饮了一口茶:“清香入口,神清气爽,六王果然有心。”说着用团扇半掩了面道:“臣妾听说皇上当日初遇婉仪妹妹,为怕妹妹生疏,便借六王之名与妹妹品箫谈心,才成就今日姻缘,当真是一段千古佳话呢。” 听得曹容华说及当日与玄凌初遇情景,心头一甜,红晕便如流霞泛上双颊。玄凌正与我相对而坐,相视俱是无声一笑。 忽然隐隐觉得不对,当日我与玄凌相遇之事虽然宫中之人多有耳闻,可玄凌借清河之名这样的细微秘事她又如何得知。记忆中我也似乎并未与人提起。如此一想,心里不由得忽地一沉。 正思量间,曹容华又道:“如此说来,六王还是皇上与婉仪妹妹的媒人呢,应该好好一谢。何况这位大媒俊朗倜傥,不知朝中有多少官宦家的小姐对他倾心不已,日夜得求亲近呢。想必妹妹在闺中也曾听闻过咱们六王的盛名吧?” 玄凌闻言目光微微一闪,转瞬又恢复平日望着我的殷殷神色。虽然只那么一瞬,我的心突地一跳,顿觉不妙,忙镇定心神道:“妹妹入宫前久居深闺,进宫不久又卧病不出,不曾得闻王爷大名真是孤陋寡闻,曹姐姐见笑了。”说罢轻摇团扇,启齿灿然笑道:“皇上文采风流,又体贴我们姐妹心思怕我们拘束,不知当日是不是也做此举亲近姐姐芳泽呢?” 虽与曹容华应对周旋,暗中却时时留意着玄凌的神色。玄凌倒是如常的样子,并不见任何异样。我已竭力撇清,只盼望玄凌不要在意她曹琴默的挑拨。如果他当真疑心,心中微微发凉。不,以他素日待我之情,他不会这样疑我。 曹容华只安静微笑,如无声栖在荷尖的一只蜻蜓,叫人全然想不到她的静默平和之中暗藏着这样凌厉的机锋,激起波澜重迭。她看一看天色,起身告辞道:“这时辰只怕温仪快要饿了,臣妾先回去瞧瞧。” 玄凌颔首道:“也好。温仪最近总是哭闹,江太医常为你把平安脉,也让他看看温仪这样哭闹是什么缘故。” “是。臣妾让江太医看过再来回禀皇上。”说罢从容浅笑退了下去。 殿中只余了我和玄凌,浣碧与其余宫人候立在殿外。空气中有胶凝的冷凉,茶叶的清香也如被胶合了一般失了轻灵之气,只觉得黏黏的沉溺。远远树梢上蝉一声迭一声的枯哑的嘶鸣,搅的心里一阵一阵发烦。 玄凌的嘴角凝着浅薄的笑意,命人取了一把琴出来:“这把琴是昔日先皇舒贵妃的爱物,先皇几经波折才为她求来的。你来之前朕本想听人弹一曲,可惜琴默人如其名,在琴艺上甚是生疏。” 我道:“臣妾着人去请惠嫔姐姐过来吧。” “惠嫔音律曲调的精通娴熟皆在你之上,可是曲中情致却不如你。如此良琴缺了情致就索然无味了,还是你来弹奏一曲吧。” 我道:“那么臣妾为皇上弹奏一曲吧。” 玄凌望着我道:“好。碧波清风,品茶听琴,坐观美人,果然是人生乐事。就弹那半阕《山之高》罢。” 我依言轻抚琴弦。果然是上好的琴,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盘之中。只是此时此地我心有旁骛,心思没有全付与此琴,真是辜负了。 一曲终了,皇帝抚掌道:“果然弹的精妙。”皇帝炯炯的逼视着我的眼睛,过了片刻,才扬起淡淡一抹笑,道:“嬛嬛对朕的情意朕完全明了。只是不知道嬛嬛是何时对朕有情的?” 心头猛然一紧,他果然如此问了。他终于还是问了。容不得我多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从容不迫的跪下道:“嬛嬛喜欢的是站在嬛嬛面前的这个人,无关名分与称呼。” 皇帝并不叫我起来,只不疾不徐的说:“怎么说?” “皇上借清河王之名与臣妾品箫赏花,嬛嬛虽感慕皇上才华,但一心以为您是王爷,所以处处谨慎,并不敢越了规矩多加亲近。皇上表明身份之后对嬛嬛多加照拂,宠爱有加。皇上对嬛嬛并非只是对其他妃嫔一般相待,嬛嬛对皇上亦不只是君臣之礼,更有夫妻之情。”说到这里,我抬头看了一眼玄凌,见他的神色颇有触动,稍稍放心。 我继续说:“若要非追究嬛嬛是何时对皇上的有情的,嬛嬛对皇上动心是在皇上帮我解余更衣之困之时。嬛嬛一向不爱与人有是非,当日余氏莽撞,嬛嬛当真是手足无措。皇上出言相救不啻于解困,更是维护嬛嬛为人的尊严。虽然这于您只是举手之劳,可在嬛嬛心目中皇上是救人于危困的君子。” 玄凌眼中动容之情大增,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浓了,温柔伸手扶我道:“朕也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我执意不肯起来,“请皇上容嬛嬛说完。”身躯伏地道:“嬛嬛死罪,说句犯上僭越的话,嬛嬛心中敬重您是君,但更把您视作嬛嬛的夫君来爱重。”说到后面几句,我已是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玄凌心疼的把我搂在怀里,怜惜道:“朕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朕爱重你胜过所有的嫔妃。今日之事确是朕多疑了,嬛嬛,你不要怪朕。” 我靠在他的胸前,轻声漫出两字“四郎。” 他把我抱的更紧,“嬛嬛,你刚才口口声声唤‘皇上’陈情,朕感动之余不免难过,一向无人之处你都唤我‘四郎’。嬛嬛,是朕不好,让你难过了。”眼泪一点点沾湿了他龙袍上狰狞鲜活的金线龙纹。夏日天气暑热,我又被玄凌紧紧拥在怀里,心却似秋末暴露于风中的手掌,一分一分的透着凉意。 离开了水绿南薰殿时已是次日上午。虽是西幸,早朝却不可废,玄凌依旧前去视朝,嘱咐我睡醒了再起。 浣碧跟着我回到宫中,见我愀然不乐,小心翼翼的道:“小姐别伤心了。皇上还是很爱重您的。” 嘴角的弧度浮起一个幽凉的冷笑,“皇上真的是爱重我么?若是真爱重我怎会听信曹琴默的谗言这般疑我。”浣碧默然,我道:“你可知道,我昨日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消除皇上疑心,保住这条性命。” 浣碧大惊,立刻跪下道:“小姐何苦如此说?” 我伸手拉她起来,黯然道:“刚才我的话若答的稍有偏颇不慎,便是死路一条。你以为皇上只是随口与我说起昔日温柔?大错特错。他是试探我当初动心的是以清河王为名的皇上还是九五至尊的皇上。若我答了是当初与我闲谈品箫的皇上,那么我便是以天**嫔之身与其他男子接近,是十恶不赦的淫罪。” 浣碧忍不住疑惑道:“可是是皇上先出言隐瞒的呀?” “那又如何?他是皇帝,是不会有错的。正因为我不知他是皇帝,那么他在我心目中只是一个其他男子,而我对他动心就是死罪。” 浣碧张口结舌:“那么您又怎的不能对表明了身份的皇上动心?” “他是皇帝,我可以敬,可以怕,但是不能爱。因为他是君我是臣,这是永远不能逾越的。我若说我是对表明了身份皇帝的动心,那么他便会以为是屈服于他的身份而非本人,这对一个男子而言是一种屈辱。而且他会认为我对他只是曲意承欢,媚态相迎,和其他嫔妃一样待他,根本没有一丝真情。这样的话,我面临的将是失宠的危机。” 我一席话说完,浣碧额上已经冷汗淋漓。 我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这宠与不宠,生与死之间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浣碧说不出话来,半日方劝道:“皇上也是男子,难免会吃醋。清河王又是那样的人物。皇上有此一问也是在意小姐的缘故啊。” “也许吧。”我怔怔地拈了一朵玉兰在指间摩挲,芳香的汁液粘在手心,花瓣却是柔弱不堪的零落了。 槿汐在宫中多年,经历的事多,为人又沉着。趁着晚间卸妆,无旁人在侧,便把税率南薰殿中的事细细说给了她听。 槿汐沉思片刻,微微倒吸一口凉气道:“小主是疑心有人把小主与皇上的私事告诉了曹容华。” 我点点头,“我也只是这么想着,并无什么证据。” 槿汐轻声道:“这些事只有小主最亲近的人才得知,奴婢也是今日才听小主说起。当日得以亲见的只有流朱姑娘而已。可是流朱姑娘是小主的陪嫁……” 我蹙眉沉思道:“我知道。她的跟在和我恁多年,我是信得过的。绝不会与曹氏牵连一起来出卖我。” “是。”槿汐略作思忖答道:“奴婢是想,流朱姑娘一向爽直,不知是否曾向旁人无心提起,以至口耳相传到了曹容华的耳朵里。毕竟宫里人多口杂。”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无奈道:“幸好皇上信了我,否则众口铄金真是无形利刃啊。” 槿汐点头道:“的确如此。别的都不要紧,只要皇上心里信的是小主就好。” 正文 28 闻喜 明知已经度过一劫,心里却是无限烦恼。虽然这一劫未必不是福,只怕玄凌对我的垂怜将更胜往日。只是玄凌向来对我亲近怜爱,恩宠一时无人可以匹敌,却不想这恩宠却是如此脆弱,竟经不得他人三言两语的拨弄,不由暗暗灰心。 心里发烦,连午睡也不安稳,便起身去看眉庄。进了玉润堂,见她午睡刚醒,家常的一窝丝杭州攒边随意簪了几朵茉莉花,零乱半缀着几个翠水梅花钿儿,身上只穿一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下穿曲绿绣蟹爪菊薄纱裤,隐隐现出白皙肌肤,比日前丰润俏丽,格外动人。 眉庄正睡眼惺忪的半倚在床上就着采月的手饮酸梅汤。见我来了忙招手道:“她们新做的酸梅汤,你来尝尝,比御膳房做的好。” 我轻轻摇头,“姐姐忘了,我是不爱吃酸的。” 眉庄失笑道:“瞧我这记性,可见是不行了。”说着一饮而尽,问白苓道:“还有没有?再去盛一碗来。” 白苓讶异道:“小主您今日已经饮了许多,没有了。” 眉庄及了鞋子起身,坐在妆台前由着白苓一下一下的替她梳理头发。 见我闷闷的半日不说话。眉庄不由好奇,转过身道:“平日就听你唧唧喳喳,今日是怎么了?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我只闷坐着不说话,眉庄是何等伶俐的人,撇了白苓的手道:“我自己来梳,你和采月再去做些酸梅汤来。” 见她们出去,方才走近我面前坐下,问:“怎么了?” 我把昨日曹容华的话与玄凌的疑心原原本本的说了,只略去了我与玄凌剖心交谈的言语,慨叹道:“幸好反应的快巧言搪塞过去了,要不然可怎么好?” 眉庄只蹙了眉沉吟不语,良久方道:“听你说来这个曹容华倒是个难缠的主儿,凭她往日一月只见皇上两三面就晓得皇上介意什么,一语下去正中软肋,叫人连点把柄都捉不着。只是这次未必真是她故意,恐怕也是皇上多心了。”眉庄摇头,“华妃失势,以她如今的状况应该不敢蓄意挑拨,万一一个弄不好怕是要弄巧成拙,她怎会这样糊涂?” “但愿如此吧。只是兵家有一着叫做兵行险招,连消带打,她未必不懂得怎么用?”我想一想,“也许是我多心了。华妃之事之后我对人总是多想些了。” 眉庄点头道:“只是话说回来,华妃的事没牵累她,为着温仪帝姬下月十九便要满周岁,皇上也正得意她,特特嘱咐了皇后让内务府要好好热闹一番。” 我低着头道:“那有什么办法。皇上膝下龙裔不多,唯一的皇长子不受宠爱,只剩了欣贵嫔的淑和帝姬和曹容华的温仪帝姬。温仪襁褓之中玉雪可爱,皇上难免多疼爱些。” 眉庄无语,只幽幽叹了一口气,恍惚看着银红软纱窗上“流云百蝠”的花样道:“凭皇上眼前怎么宠爱我们,没有子嗣可以依靠,这宠爱终究也不稳固。”眉庄见我不答话,继续说:“皇上再怎么不待见皇长子和悫妃,终究每月都要去看他们。曹容华和欣贵嫔也是。即便生的是个女儿,皇上也是一样疼爱。只要记挂着孩子,总忘不了生母,多少也顾惜些。若是没有子女,宠爱风光也只是一时,过了一时的兴头也就抛到一边了,丽贵嫔就是最好的例子。” 眉庄越说越苦恼,烦忧之色大现。我略略迟疑,虽然不好意思,可是除了我,这话也没有别人能问,终究还是问了出口:“你承恩比我还早半年,算算服侍皇上也快一年了。怎么……”我偷偷瞟着眉庄轻薄睡衣下平坦的小腹,“怎么仍是不见有好消息?” 眉庄一张粉脸涨得如鸽血红的宝石,顾不得羞怯道:“皇上对我也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撒网,终究一月里去你那里多些,照理你也该有喜了。” 我也红了脸,羞得只使劲揉搓着手里的绢子,道:“嬛儿年纪还小,不想这些。”继而疑惑道:“皇上又哪里是对姐姐三天打鱼两天撒网了,当初姐姐新承宠,雨露之恩也是六宫莫能比拟的啊。” 眉庄显然是触动了心事,慢慢道:“六宫莫能比拟?也是有六宫在的。皇上宠爱我多些终究也不能不顾她们,但凡多幸我一晚,一个一个都是虎视眈眈的,这个如今你也清楚。唉,说到底,也是我福薄罢了。” 我知道眉庄感伤,自悔多问了那一句,忙握了她手安慰道:“什么福薄!当初华妃如此盛宠还不是没有身孕。何况你我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远,必定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你放心。”言犹未尽,脸上早rela辣烫得厉害。 眉庄“哧”一声破涕为笑,用手指刮我的脸道:“刚才谁说自己年纪还小不想这些来着,原来早想得比我长远呢。” 我急了起来,“我跟你说些掏肺腑的话,姐姐竟然拿我玩笑。”说着起身就要走。 眉庄连忙拉住了我赔不是,说好说歹我才重又坐下了说话。眉庄止了笑正色道:“虽然说诞育龙裔这事在于天意,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也要有些人为才是。” 我奇道:“素日调养身子这些我也明白,左右不过是皇上来与不来,还能有什么人为呢?” 眉庄悄声道理:“华妃也不是从没有身孕。我曾听冯淑仪说起,华妃最初也有过身孕,只是没有好生保养才小产了,听说是个男孩儿,都成形了。华妃伤心的可了不得。这也是从前的话了。”眉庄看了看四周,起身从妆奁盒子的底层摸出薄薄一卷小纸张神秘道:“我软硬兼施才让江太医开了这张方子出来,照着调养必定一索得男。你也拿去照方调养吧。” 我想了想道:“是哪个江太医?” “还能有哪个江太医,妇产千金一科最拿手的江穆炀。” “江穆炀?他弟弟太医江穆伊好像是照料温仪帝姬母女的。这方子可不可信?” “这个我知道。我就是放心不下才特意调了人去查。原来这江穆炀和江穆伊并非一母所生,江穆伊是大房正室的儿子,江穆炀是小妾所生,妻妾不睦已久,这兄弟俩也是势成水火,平日在太医里共事也是形同陌路。否则我怎能用他,我也是掂量了许久又翻看了不少医书才敢用这方子。” 我总觉得不妥,想了想让眉庄把方子收好,唤了采月进来:“悄悄去太医院看看温实初大人在不在,若是在,请他即刻过来,就说我身子不适。” 采月答应着去了。眉庄看向我,我小声道:“温实初是皇上指了专门侍奉我的太医,最信得过的。万事小心为上,让他看过才好放心。” 眉庄赞许的点了点头,“早知道有我们的人在太医院就好办了。” 我道:“他虽然不是最擅长千金一科,可医道本是同源之理,想来是一样的。” 不过多时,采月回来回禀道:“护国公孙老公爷病重,皇上指了温大人前去治疗,一应吃住全在孙府,看来孙老公爷病愈前温大人都不会回来了。” 真是不巧,我微微蹙眉,眉庄道:“不在也算了。我已吃过两服,用着还不错。就不必劳师动众了。” 既然眉庄如此说,我也不好再说,指着那窗纱对采月道:“这银红的窗纱配着院子里的绿竹太刺眼了,我记得皇后曾赐你家小姐一匹‘石榴葡萄’的霞影纱,去换了那个来糊窗。”转而对眉庄微笑:“也算是一点好兆头吧。” 石榴葡萄都是多子的意兆,眉庄舒展了颦眉,半喜还羞:“承你吉言,但愿如此。” 离温仪帝姬满周岁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日黄昏去光风霁月殿向皇后请安,随行的妃子皆在。皇后座下三个紫檀木座位,端妃的依旧空着,悫妃和华妃各坐一边。悫妃还是老样子,安静的坐着,沉默寡言,凡事不问到她是绝不会开口的。华妃憔悴了些许,但是妆容依旧精致,不仔细看也瞧不太出来,一副事不关己冷淡样子,全不理会众人说些什么。妃嫔们也不爱答理华妃,虽不至于当面出言讥刺,但神色间早已不将她放在眼里。只有皇后,依旧是以礼相待,并无半分轻慢于她。 闲聊了一阵,皇后徐徐开口道:“再过半月就是温仪帝姬的生辰,宫里孩子不多,满周岁的日子自然要好好庆祝。皇上的意思是虽不在宫里,但一切定要依仪制而来,断不能从简,一定要办得热闹才是。这件事已经交代了内务府去办了。” 曹容华忙起身谢恩道:“多谢皇上皇后关心操持,臣妾与帝姬感激不尽。” 皇后含笑示意她起来:“你为皇上诞下龙裔乃是有功之人,何必动不动就说谢呢?”说着对众妃嫔道:“皇上膝下龙裔不多,各位妹妹要好生努力才是。子孙繁盛是朝廷之福,社稷之福。只要你们有子嗣,本宫身为嫡母必定会与你们一同好生照料。” 众人俱低头答应,惟有华妃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皇后不以为意,又笑吟吟对曹容华说:“你这容华的位分还是怀着温仪的时候晋的,如今温仪满周岁,你的位分也该晋一晋了。旨意会在庆生当日下来。” 曹容华大喜,复又跪下谢恩。 皇后见天色渐晚,便吩咐了我们散去。出了殿,众人一团热闹地恭贺曹容华一通,曹容华见人渐渐散了,含笑看向我与眉庄道:“两位妹妹留步。” 我因前几日水绿南薰殿之事难免对她存了几分芥蒂,眉庄倒没怎么放在心上,于是驻足听她说话,曹容华执了欣贵嫔与悫妃的手对我歉意道:“前几日做姐姐的失言,听说惹的皇上与妹妹有了龃龉。实在是姐姐的不是。” 我见她自己说了出来,反而不好说什么,一腔子话全堵回了肚子里。微笑道:“容华姐姐哪里的话,不过是妹妹御前失仪才与皇上嘀咕了几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欣贵嫔笑道:“婉仪得皇上宠爱,与皇上嘀咕几句自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要换了旁人,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了。”说着睇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悫妃。 悫妃初生皇长子时也是有宠的,只因皇长子稍稍年长却不见伶俐。玄凌二十岁上才得了这第一个儿子,未免寄予厚望管教的严厉些。悫妃心疼不过与玄凌起了争执,从此才失了宠,变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欣贵嫔这话,虽是讥刺于她,也不免有几分对我的酸妒之意在内。只是欣贵嫔一向嘴快无忌,见得惯了,我也不以为意。 曹容华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哪有站在这里说话的,去我的烟爽斋坐坐罢,我已命人置了一桌筵席特意向婉仪妹妹赔不是,又请了欣姐姐和悫姐姐作陪,还望妹妹赏脸。”又对眉庄道:“惠妹妹也来。听闻妹妹弹得一手好琴,俗话说‘主雅客来勤’,我这做东的没什么好本事,还请妹妹为我弹奏一曲留客罢。” 曹琴默的位分本在我和眉庄之上,今日如此做小伏低来致歉,又拉上了欣贵嫔与悫妃。悫妃本来少与人来往,欣贵嫔和曹容华又有些不太和睦,曹容华既邀了她们来作陪,向来不会有诈。我与眉庄稍稍放心,也知道推辞不得,少不得随了她去。 曹容华的烟爽斋在翻月湖的岸边,通幽曲径之上是重重假山叠翠,疑是无路。谁想往假山后一绕,几欲垂地的碧萝紫藤之后竟是小小巧巧一座安静院落,布置得甚是雅致。 几声婴儿的啼哭传来,曹容华略加快脚步,回首歉然笑道:“准是温仪又在哭了。”曹容华进后房安抚一阵,换了件衣服抱着温仪出来。 红色襁褓中的温仪长得眉目清秀,粉白可爱,想是哭累了眯着眼睡着,十分逗人。眉庄不由露出一丝艳羡的神色,转瞬掩饰了下去。 几人轮流抱了一回温仪,又坐下吃酒,曹容华布置的菜色很是精致,又殷勤为我们布菜。眉庄面前放着一盅白玉蹄花,曹容华说是用猪蹄制的,用嫩豆腐和乳汁相佐,汤浓味稠,色如白玉,极是鲜美。眉庄一向爱食荤腥,一尝之下果然赞不绝口,用了好些子。 酒过三巡,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了。眉庄也离席清弹了几曲助兴。 用过了饭食,闲聊片刻,曹容华又嘱人上了梅子汤解腻消渴,一应的细心周到。 曹容华的梅子汤制的极酸,消暑是最好不过的,众人饮得津津有味。我一向不喜食酸,抿了一口意思一下便算了。眉庄坐在我身旁,她一向爱食梅子汤,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盏中的梅子汤没见少多少,口中也只含了一口迟迟不肯咽下去。 我悄悄问道:“你怎么了?” 眉庄勉强吞下去,悄声答道:“胸口闷的慌,不太舒服。” 我关切道:“传太医来瞧瞧吧。” 眉庄轻轻摇头:“也没什么,可能是天气闷热的缘故。” 我只好点了点头,眉庄见众人都在细细饮用,只好又喝了一口,却像是含着苦药一般,一个掌不住“哇”地一声吐在了我的碧水色绫裙上。绿色的底子上沾了梅子汤暗红的颜色格外显眼,我顾不上去擦,连忙去抚眉庄的背。 众人听得动静都看了过来,眉庄忙拭了嘴道:“妹妹失仪了。” 曹容华忙着人端了茶给眉庄漱口,又叫人擦我的裙子,一通忙乱后道:“这是怎么了?不合胃口么?” 眉庄忙道:“想是刚才用了些白玉蹄花,现下反胃有些恶心。并非容华姐姐的梅子汤不合胃口。” “恶心?好端端的怎么恶心了?”曹容华略一沉思,忽地双眼一亮,“这样恶心有几日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眉庄也是不解其意,答道:“这几日天气炎热,妹妹不想进食,已经六七日了。” 只听欣贵嫔“哎呀”一声,道:“莫不是有喜了?”说着去看曹容华,曹容华却看着悫妃,三个人面面相觑。 我想起那日去看她,她渴饮酸梅汤的样子,还有那张据说可以有助受孕的方子,心里不免疑惑不定。眉庄自己也是一脸茫然,又惊又喜疑惑不定的样子,我忙拉了她的手问道: “惠姐姐,是不是真的?” 眉庄羞的不知怎么才好,轻轻挣开我的手,细声道:“我也不知道。” 欣贵嫔嚷道:“惠嫔你怎么这样糊涂?连自己是不是有喜了也不知道。” 悫妃扯住了她,细声细气道:“惠嫔年轻,哪里经过这个?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容华一股认真的神气,问:“这个月的月信(1)来了没有?”众目睽睽之下眉庄不禁红了脸,踟蹰着不肯回答。 欣贵嫔性急:“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大家都是姊妹。快说罢!” 眉庄只好摇了摇头,声如蚊细:“已经迟了半月有余了。” 曹容华忙扶了她坐好,“这八成是有身孕了。”说着向悫妃道:“悫姐姐您说是不是?” 悫妃慢吞吞问:“除了恶心之外,你可有觉得身子懒怠成日不想动弹?或是喜食酸辣的东西?” 眉庄点了点头。 欣贵嫔一拍手道:“这样子果然是有喜了!”话音刚落见悫妃盯着自己,才醒神过来发觉自己高兴得甚是没有来由,于是低了嗓门嘟哝一句道:“以前我怀着淑和帝姬也是这个样子。” 这三人是宫中唯一有所出的嫔妃,眉庄听得她们如此说已经喜不自胜,再难掩抑,直握了我的手欢喜得要沁出泪来。 我瞥眼见悫妃无声地撇了撇嘴。难怪她要不快,宫中迄今只有她诞育了一位皇子,再怎么不得皇帝的心意也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如果侥幸将来没有别的皇子,这也是极其渺茫的侥幸,悫妃的儿子仍是有一分希望继承帝位。可是如今眉庄有宠还不算,乍然有孕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若是将来生了帝姬还好,若是也生了皇子,她的儿子在玄凌眼里就越发无足轻重,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曹容华生的是帝姬,倒也不觉得怎么,忙喜气盈盈安抚了眉庄先别急着回去进了内室歇息,忙乱间太医也赶了过来。想是知道事情要紧,太医来得倒快,话一传出去立刻到了,诊了脉道:“是有喜了。” 曹容华一迭声地唤了内侍去禀报帝后,叫了眉庄的贴身侍女白苓和采月来细细嘱咐照顾孕妇的事宜。突然有这样大的喜事,众人惊讶之下手忙脚乱,人仰马翻,直要团团转起来。 是夜玄凌本歇在秦芳仪处,皇后也正要梳洗歇息。有了这样大的事,忙先遣人嘱咐了眉庄不许起来,急匆匆赶来了曹容华的烟爽斋里。 眉庄安适地半躺在曹容华的胡床上,盖着最轻软的云丝锦衾,欣喜之下略微有些局促不安,我陪在她身侧安慰她,心里隐隐觉得这一晚的事情总有哪里不对,却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想要极力思索却是一团乱麻。 我瞧着坐在桌前写方子的太医道:“这位太医面生,仿佛从前没见过。” 他忙起身敛衣道:“微臣是上月才进太医院当职的。” “恩。”我抬眉道:“不知从前在何处供奉?” “微臣刘畚济州人氏,入太医院前曾在济州开一家药坊悬壶济世。” “哦?”眉庄笑道:“如此说来竟是同乡了。刘太医好脉息。” “承小主谬赞,微臣惶恐。” 正说话间,皇帝和皇后都赶了过来。 玄凌又惊又喜,他如今已有二十六了,但膝下龙裔单薄,尤其是子嗣上尤为艰难,故而分外高兴,俯到眉庄身边问:“惠嫔,是不是真的?” 皇后问了曹容华几句,向眉庄道:“可确定真是有孕了?” 眉庄含羞低声道:“臣妾想悫姐姐、欣姐姐和曹姐姐都是生育过的,她们说是大概也就是了。” 皇后低声向身边的宫女吩咐了几句,不过片刻,她捧了一本描金绯红的簿册过来,我知道皇后是要查看“彤史”(2)。果然皇后翻阅两页,面上露出一点微笑,又递给玄凌看。玄凌不过瞄了一眼,脸上已多了几分笑意:“已经迟了半月有余。” 皇后点点头扬声道:“惠嫔贴身的宫女在哪里,去唤了来。” 采月与白苓俱是随侍在殿外的,听得传唤都唬了一跳,急忙走了进来。 皇后命她们起来,因是关系龙裔的大事,和颜悦色中不免带了几分关切:“你们俩是近身伏侍惠嫔的宫人,如今惠嫔有喜,更要事事小心照料,每日饮食起居都要来向本宫回禀。” 白苓和采月连忙答应了。 玄凌正坐在床前执了眉庄的手细语,烛火明灼摇曳,映得眉庄雪白丰润的脸颊微染轻红,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幸福的柔和光晕,容色分外娇艳。 皇后道:“惠嫔有身孕是宫中大事,必定要小心照顾妥当。太医院中江穆炀最擅长妇科千金一项,昔日三位妹妹有孕皆由他侍奉,是个妥当的人。” 欣贵嫔插嘴道:“江太医家中有白事,丁忧(3)去了。这一时之间倒也为难。” 眉庄微微蹙眉,想了想方展颜笑道:“刚才来为臣妾诊脉的是太医院新来的刘畚刘太医,臣妾觉着他还不错,又是臣妾同乡,就让他来照应吧。” 皇后道:“那也好。你如今有孕才一个月多,凡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以免出什么差池。”又对我道:“甄婉仪与惠嫔情同姐妹,一定要好好看顾惠嫔。” 我与眉庄恭谨听了。 曹容华“哎呀”一声轻笑道:“臣妾疏忽。皇上与皇后来了许久,竟连茶也没有奉上一杯,真是高兴糊涂了。还望皇上皇后恕罪。” 玄凌兴致极好,道:“正好朕也有些渴了。”说着问眉庄:“惠嫔,你想要用些什么?” 眉庄忙道:“皇上做主吧。” 玄凌道:“眼下你是有身子的人,和朕客气什么?” 眉庄想了想道:“适才臣妾不小心打翻了梅子汤,现在倒有些想着。” 曹容华微笑道:“梅子汤有的是。妹妹要是喜欢,我日日让人做了你那里去。” 欣贵嫔讥刺一笑:“容华真是贤良淑德。” 曹容华赧然笑了笑,正要吩咐宫女去端梅子汤,忽听玄凌出声,“甄婉仪不爱吃酸的,她的梅子汤多搁些糖。” 眉庄的突然怀孕已让悫妃、欣贵嫔等人心里不痛快了。玄凌此言一出,皇后和曹容华面上倒没什么,其余几人嫉妒的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刺得我浑身难受。眉庄宽慰般拉拉我的手,我心下明了,眉庄有孕她们自然不敢怎么样,只留了一个我成为她们的众矢之的。只得装作不觉笑着起身道:“多谢皇上关爱。” 次日一大清早就去看望眉庄,正巧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来传旨,敕封眉庄为正四品容华,比我高了一肩。又赏赐了一堆金珠古玩、绸缎衣裳。 眉庄自是喜不自胜,求子得子,圣眷隆重。等到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娘家的母亲还能进宫亲自照拂,一家人天伦团聚。 眉庄谢过圣恩,又吩咐人重赏了徐进良,才携了我的手一同进内阁坐下。 我指着那日换上的“石榴葡萄”的霞影纱,打趣道:“好梦成真,你要如何谢我?” 眉庄道:“自然要好好谢你,你要什么,我能给的自然都给你。” 我以手虚抚她的小腹,含笑道:“我可是看上了你肚子里那一位。何时让我做他的干娘?” 眉庄忍俊不禁:“瞧瞧你这点出息,还怕没人叫你‘母妃’不成,就来打我的主意。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我笑道:“无论男女,来者不拒。” “我只盼是个男孩才好。这样我也终身有靠了。” “是男是女都好。我瞧着皇上如今宠爱你的样子无论你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会喜欢。恐怕不必等你的出月子,就又要晋封了。”我以指托腮笑道:“让我来想想皇上会封你什么?婕妤?贵嫔?若是你产下的是位皇子,保不准就能封妃,与华妃、端妃、悫妃三人并肩了。” 眉庄笑着来捂我的嘴,“这蹄子今天可是疯魔了。没的胡说八道。” 我笑得直捂肚子,“人家早早的来贺你还不好?肚子还没见大起来,大肚妇的脾气倒先涨了。” 玩笑了一阵,眉庄问道:“皇上一月里总有十来日是召幸你,照理你也该有身子了。” 我不好意思道:“这有什么法子,天意罢了。” 眉庄道:“你瞧我可是受天意的样子?那张方子果然有效,你拿去吧。” 我咬了咬嘴唇,垂首道:“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怕当日服了余氏给我下的药已经伤了身子,所以不易受孕。” 眉庄闻言倒抽一口凉气,呆了半晌,方反应过来,“确实吗?太医给你诊治过了?” 我摇了摇头,黯然道:“太医虽没这般说,但是这药伤了身子是确实。我也只是这样疑心罢了。” 眉庄这才舒了一口气,“你还年轻,皇上也是盛年,身子慢慢调理就好了。”想了想俯在我耳边低声说:“皇上召幸你时千万记得把小腰儿垫高一点,容易有身孕。” 我唬了一跳,面红耳赤之下一颗心慌得砰砰乱跳,忙道:“哪里听来这些浑话,尽胡说!” 眉庄见我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服侍我的老宫人说的。她们在宫中久了都快成人精了,有什么不懂的。” 我尴尬不过,撇开话题对她说:“热热的,可有解暑的东西招待我?” 眉庄道:“采月她们做了些冰水银耳,凉凉的倒不错,你尝尝?” 我点头道:“我也罢了。你如今有孕,可不能贪凉多吃那些东西。我让槿汐她们做些糕点拿来给你吧。” 眉庄道:“我实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放着也白费。”想了想道:“我早起想起了一件事,刚才浑忘了。现在嘱咐也是一样,这才是要紧的事。” 我奇道:“如今哪里还有比你的身孕刚更让你觉得要紧的事?” 眉庄压低了声音道:“我如今有了身孕怕是难以思虑操劳。华妃虽然失势,但是难保不会东山再起,只怕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而且我冷眼瞧着,咱们的皇上不是专宠的人。我有着身孕恐怕很快就不能侍寝,怕是正好让人钻了空子大占便宜。” “你的意思是……” “陵容容貌不逊于曹容华、秦芳仪之流,难道她真要无宠终老?” 我为难道:“陵容这件事难办,我瞧她的意思竟是没有要承宠之意。” 眉庄微微颔首:“这个我也知道,也不知她是什么缘故,老说自己门楣不高能入宫已是万幸,不敢祈求圣恩。其实门楣也不是顶要紧的,先前的余氏不是……” “她既然如此想,也别勉强她了。” “算了。承宠不承宠是一回事,反正让她先来太平宫,咱们也多个帮手,不至于有变故时手足无措。”眉庄顿一顿,“这件事我会尽快想法子和皇上说,想来皇上也不会拒绝。” “如今你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红人,自然有求必应。”我微微一笑,劝道:“凡事好歹还有我,你这样小心筹谋难免伤神,安心养胎才是要紧。” 注释: (1)、月信:古人称月经的代名词很多,如「红潮」、「桃花癸水」、「入月」等。在皇宫内苑,为了怕众多妃嫔乱搞男女关系,便严格记录每位妃子的月事时间。李时珍《本草纲目》有云:“女子阴类也,以血为主,其血上应太阴,下应海潮,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故谓之月水、月信、月经……女人入月,恶液腥秽,故君子远之,为其不洁,能损阳生病也。” (2)、彤史:帝王与后宫女子同房,有女史记录下详细的时间、地点、女子姓名,因为这些房事记录都用红笔,所以又称为彤史。彤史上还记载了每个女子的经期、妊娠反应、生育等。 (3)、丁忧:原指遇到父母丧事。后多专指官员居丧。古代,父母死后,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并须离职,称“丁忧”。源于汉代。宋代,由太常礼院掌其事,凡官员有父母丧,须报请解官,承重孙如父已先亡,也须解官,服满后起复。夺情则另有规定。后世大体相同。清代规定,匿丧不报者,革职。 PS:一场阴谋又开始了……不知这次受害的会是谁? 正文 29 惊鸿(上) 自从眉庄有孕,皇帝除了每月十五那日与皇后做伴,偶尔几日留宿在我的宜芙馆之外,几乎夜夜在眉庄的玉润堂逗留。一时间后宫人人侧目,对眉庄的专宠嫉妒无比又无可奈何。 眉庄果然盛宠,不过略在皇帝面前提了一提,一抬小轿就立即把陵容从紫奥城接来送进了太平宫陪伴眉庄安胎。 素来无隆宠的妃嫔是不能伴驾太平宫避暑的,何况陵容的位分又低,怕是已经羡煞留在紫奥城那班妃嫔了。果然陵容笑说:“史美人知道后气得鼻子都歪了,可惜了她那么美的鼻子。” 六月十九是温仪的生辰,天气有些热,宴席便开在了扶荔殿。扶荔殿修建得极早,原本是先朝昭康太后晚年在太平宫颐养的一所小园子,殿宇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镂阑槛,玲珑莹徹。因为临湖不远,还能清楚听见丝竹管弦乐声从翻月湖的水阁上传来,声音清亮悠远又少了嘈杂之声。 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后并肩而坐。皇后身着绀色蒂衣、双佩小绶,眉目端然的坐在皇帝身边,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只是今日,她的微笑莫名地让我觉得时隐时现着一缕浅淡的哀伤。入宫十几年来,皇后一直没有得到过皇帝的专宠,自从她在身为贵妃时产下的孩儿夭折之后再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宫人们私底下都在传说皇后已经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 皇帝对皇后虽然客气尊重,但终究没有对纯元皇后那种恩爱之情。太后对皇后也总是淡淡的,许是介意皇后是庶出的缘故,不像纯元皇后一样是正室所出。 我徐徐饮了一口“梨花白”,黯然想道,其实这一对先后执掌凤印、成为天下之母的朱氏姐妹实在很可怜。纯元皇后难产而死,一死连累了当时的位分极高的德妃和贤妃;现下这位皇后也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我摇了摇头,在这个后宫里每个人的风光背后未必没有她不为人知的辛酸。 地平下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分别放近支亲贵、命妇和妃嫔的宴桌。宫规严谨,亲贵男子非重大节庆宴会不得与妃嫔见面同聚。今日温仪生辰设的是家宴,自然也就不拘礼了。 帝后的左手下是亲贵与女眷命妇的座位。一列而下四张紫檀木大桌分别是岐山王玄洵、汝南王玄济、清河王玄清和平阳王玄汾。 岐山王玄洵圆脸长眉,面色臃白,一团养尊处优的富贵气象。岐山王的王妃也是极美的,看上去比他年轻许多,想是正室王妃去世许久,这是新纳的续弦。 汝南王玄济的王妃是慎阳侯的女儿贺氏,长得并不如何出色,看上去也柔弱,并无世家女子的骄矜,只静静含笑看着自己夫君,并不与旁人说话。汝南王长得虎背熊腰,一双眸子常常散发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脸上也总是一种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只觉寒气逼人。他自小失了母妃,又不得父皇的宠爱,心肠冷硬狷介,是出了名的刚傲,可是对这位王妃却极是亲厚疼惜,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为着这个缘故被人暗地里戏称为“畏妻丈夫”,倒也是一对诧叹的夫妻。席间见皇帝对汝南王夫妇极是亲厚笼络,知道是因为西南战事吃紧,近支亲族中能够在征战上倚重的只有这位汝南王。 嘴角划出新月般微凉的弧度,为了这一场战事,今日恐怕有一场好戏要看。只是不知道她要怎么演这一出“东山再起”的戏。 清河王玄清和平阳王玄汾都尚未成亲,所以都没有携眷。清河王玄清的位子空着,直到开席也不见人来,皇帝只是笑语:“这个六弟不知道又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肯挪步了。”平阳王玄汾才十四岁,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年,剑眉朗目,英气勃勃。 右边第一席坐着已经晋了容华的眉庄和刚被册封为婕妤的曹琴默。今日的宴席不仅是庆贺温仪帝姬周岁的生辰,也是眉庄有孕的贺席。温仪帝姬年幼,所以她们两个才是今天真正的主角,连位分远在她们之上的端妃和悫妃也只能屈居在第二席。而失宠的华妃则和冯淑仪共坐第三席,第四席才是我和陵容的位子。因为怕陵容胆怯,又特意拉了她同坐。而其他妃嫔,更是排在了我们之后。 眉庄穿着绯红绣“杏林春燕”锦衣,一色的嵌宝金饰,尤其是发髻上的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体纹饰为荷花、双喜字、蝙蝠,簪首上为合和二仙,象征多子多福、如意双全。是太后听闻眉庄有喜后专程遣人送来的,珍珠翠玉,赤金灿烂,更是尊贵无匹。显得眉庄光彩照人、神采飞扬。曹婕妤一身傣锦洋莲紫的裙褂,满头珠翠明铛,也是华丽夺目。她们身后簇拥着一大群宫女,为酒爵里不断加满美酒,最受人奉承。 华妃自从进太平宫那日随众见驾请安后再未见过玄凌。今日也只是淡淡妆扮了默默而坐。幸好冯淑仪是最宽和无争的人,也并不与她为难。 临开席的时候才见端妃进来,左右两三个宫女扶着才颤巍巍行下礼来。皇帝忙离座扶了她一把,道:“外头太阳那么大你还赶过来,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端妃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温仪帝姬周岁是大事,臣妾定要来贺一贺的。臣妾也好久没瞧见温仪了。” 曹婕妤忙让乳母抱了温仪到端妃面前。天气热,温仪只穿了个大红绣“丹凤朝阳”花样的五彩丝肚兜,益发显得如粉团儿一般。端妃看着温仪露出极温柔慈祥的神色,伸手就想要抱,不知为何却是硬生生收住了手,凝眸看了温仪半晌,微微苦笑道:“本宫是有心要抱一抱温仪的,只怕反而摔着了她。也是有心无力啊。”说着向扶着她的宫女道:“吉祥。” 那个叫“吉祥”的小宫女忙奉了一把金锁并一个金丝八宝攒珠项圈到曹婕妤面前。金锁倒也罢了,只那个项圈正中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翠绿欲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产自渥南国的老坑细糯飘翠,想必是端妃积年的心爱之物。 果然皇帝道:“这个项圈很是眼熟,像是你入宫时的陪嫁。”又道:“还是个孩子,怎能送她这样贵重的东西。” 端妃歪向一边咳嗽了几声,直咳得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方含笑道:“皇上好记性。只是臣妾长年累月病着,放着可惜了。温仪那么可爱,给她正好。” 曹婕妤显然没想到端妃送这样的厚礼,又惊又喜,忙替温仪谢道:“多些端妃娘娘。” 端妃轻轻抚摸着温仪的脸颊感叹道:“上次见她还是满月的时候,已经这么大了。长得眉清目秀的,长大一定是个美人。” 曹婕妤笑着让道:“娘娘谬赞了,娘娘快请入席吧。” 端妃站着说了一会子话早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宫女们忙扶了她坐下。 这是我入宫许久来第一次见到端妃,这个入宫侍奉圣驾最久的女子。她的容貌并不在华妃之下,只是面色苍白如纸,瘦怯凝寒,坐不到半个时辰身体就软绵绵的歪在侍女身上,连单薄的缟绢丝衣穿在身上也像是不堪负荷,更别说髻上的赤金景福长绵凤钗上垂下的累累珠珞,直压得她连头也抬不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出身世代将门的虎贲将军的女儿。 再看她座旁的华妃却是另一番模样。端妃与华妃俱是将门之后,相较之下,华妃颇有将门虎女风范,行事果决凌厉,威慑后宫。即使失势也不减风韵。端妃一眼瞧去却是极柔弱的人,弱质纤纤也就罢了,身体孱弱到行动也必要有人搀扶,说不上几句话便连连气喘。 端妃与众人点头见过,打量了眉庄几眼,看到我时却微微一愣,旋即朝着我意味深长的一笑,转头若无其事微笑着对皇帝道:“皇上又得佳人了。” 皇帝也不说话,只置之一哂。皇后却含笑道:“妹妹常年累月不见生人,所以还留着当年的眼力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众人只顾着说笑没放在心上,我也不做他想。 案上名酒热炙,腊味野珍,殿角箜篌悠悠,微风拂帘,令人心旷神怡。“梨花白”酒味甘醇清甜,后劲却大。酒过三巡,脸上热热的烫起来,头也晕晕的,见众人把酒言欢兴致正高,嘱咐了陵容几句便悄悄扯了流朱出去换件衣裳醒酒。 浣碧早吩咐了晶清和佩儿在扶荔殿旁的小阁里备下了替换的衣裳。扶荔殿虽然比别处凉快,可是温仪帝姬的周岁礼是大事,虽不需要按品大妆,可依旧要穿着合乎规制的衣服,加上酒酣耳热,贴身的小衣早被汗水濡得黏糊糊得难受。 小阁里东西一应俱全,专给侍驾的后妃女眷更衣醒酒所用。晶清和佩儿见我进来,忙迎上前来忙不迭得打扇子递水。我接过打湿了的手绢捂在脸上道:“这天气也奇怪,六月间就热成这样。” 晶清陪笑道:“小主要应酬这么些宫妃命妇难怪要热得出了一身的汗。” 我轻哂道:“哪里要我去应酬?今日是沈容华和曹婕妤的好日子,咱们只需好好坐着饮酒听乐便可。” 晶清笑道:“怪道小主今日出门并不盛装丽服。” 我饮了一口茶道:“今日盛宴的主角是沈容华和曹婕妤,是她们该风风光光的时候。不是咱们出风头时就要避的远远的,免得招惹是非。有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佩儿边替我更衣边插嘴道:“这宫里哪有避得开的是非?万一避不过呢?” 我斜睨她一眼,并不说话。浣碧接口道:“既然避不过,就要暂时按兵不动,伺机行意外之举,才能出奇制胜。小姐您说是不是?” 我微笑道:“跟我在宫里住了这些日子,你倒长进不少了。” 浣碧低眉一笑:“多谢小姐夸奖。” 换过一身浅紫的宫装,浣碧道:“小姐可要立即回席?” 想了想笑道:“你在这里看着。好不容易逃席出来,等下回去少不得又要喝酒,这会子心口又闷闷的,不如去散散心醒醒神罢。”说着扶了流朱的手出去。 外面果然比殿里空气通透些,御苑里又多百年古木藤萝,花木扶疏,假山嶙峋,浓荫翠华欲滴,比别处多了几分凉爽之意。这时节御苑里翠色匝地,花却不多,只有石榴花开到极盛,却也渐渐有颓唐之势,艳如火炬的花心里隐隐有了浓黑的一点,像是焚烧到了极处的一把灰烬。流朱陪着我慢慢看了一回花,又逗了一回鸟,不知不觉走得远了。 走得微觉腿酸,忽见假山后一汪清泉清澈见底,如玉如碧,望之生凉。四周也寂静并无人行。一时玩心大盛,随手脱了足上的绣鞋抛给流朱,挽起裙角伸了双足在凉郁沁人的泉里戏水。 泉中几尾红鱼游曳,轻啄小腿,痒痒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流朱“嗤”一声笑:“小姐还是老样子,从前在府里的脾气一丁点儿有没改。” 我踢了一脚水花,微微苦笑:“哪里还是从前的脾气,改了不少了。纵使如今这性子,还是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亏。”见流朱显露赧色,忙笑道:“瞧我喝了几盅酒,和你说着玩的呢。” 流朱道:“奴婢哪里有不明白的。从得宠到如今,小姐何曾有真正松过一口气。”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如今眉庄姐姐有喜,好歹我也有了点依靠。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我转头笑道:“这水倒凉快,你下不下来?” 正说话间,忽听远远一个声音徐缓吟诵道:“云一涡,玉一梭……”(1) 暗想道,这是李后主的词,其时后主初遇大周后,后主吟诵新词,大周后弹烧槽琵琶,舞《霓裳羽衣曲》,何等伉俪情深,欢乐如梦的日子。只可惜后主到底是帝王,专宠大周后如斯,也有了“手提金缕鞋,教郎恣意怜。”(2)的小周后。 我暗暗摇头,想起那一日春日杏花天影里的玄凌,他为了怕我生疏故意回避,含笑道:“我是清河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那一日的玄凌温文尔雅,可是如今的他却也会听了别人的挑拨来疑心我了。低低的吁一口气,若是人生永远能如初见该有多好! 想得入神,竟没有发觉那声音越来越近。猛然间闻得有醺然冷幽的酒香扑鼻而来,甜香阵阵,是西越进贡的上好的“玫瑰醉”的气味,却夹杂着一股陌生男子的气息,兜头兜脸席卷而来。心中一唬,足下青苔腻腻的滑溜身子一斜便往泉中摔去,流朱不及伸手拉我,惊惶喊道:“小姐!” 眼见得就要摔得狼狈不堪,忽地身子一旋已被人拉住了手臂一把扯上了岸,还没回过神来,只听他笑嘻嘻道:“你怎么这样轻?” 一惊之下大是羞恼,见他还拉着我的手臂,双手一猛力使劲,推得他往后一个趔趄,忙喝道:“你是谁?!” 流朱慌忙挡在我身前,呵斥道:“大胆!谁这样无礼?” 抬眼见他斜倚在一块雪白太湖山石上,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一支紫笛斜斜横在腰际,神情慵倦闲适。 他被我推了却不恼,也不答话。只怔了怔,微眯了双眼,仿佛突见了阳光般不能适应。他打量了我几眼,目光忽然驻留在地上,嘴角浮起一缕浮光掠影的笑:“李后主曾有词赞佳人肤白为‘缥色玉柔擎’,所言果然不虚也。只是我看不若用‘缥色玉纤纤’一句(3)更妙。” 我一低头,见他双目直视着我的裸足,才发现自己慌乱中忘了穿鞋,雪白赤足隐约立在碧绿芳草间,如洁白莲花盛开,被他觑了去品题赏玩。又羞又急,忙扯过宽大的裙幅遮住双足。自古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如今竟被旁人看见了,顿觉尴尬,大是羞惭难当。又听他出言轻薄,心里早恼了他,欠了欠身正色道:“王爷请自重。” 流朱惊讶的看着我,小声道:“小姐……” 我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流朱,见过清河王。” 流朱虽然满腹疑问,却不敢违拗我的话,依言施了一礼。 清河王微微一哂,“你没见过我,怎知我是清河?” 维持着淡而疏离的微笑,反问道:“除却清河王,试问谁会一管紫笛不离身,谁能得饮西越进贡的‘玫瑰醉’,又有谁得在宫中如此不拘?不然如何当得起‘自在’二字。” 他微显诧异之色,“小王失仪了。”随即仰天一笑,“你是皇兄的新宠?” 心下不免嫌恶,这样放浪不羁,言语冒失。 流朱见情势尴尬,忙道:“这是甄婉仪。” 略点了点头,维持着表面的客套:“嫔妾冒犯王爷,请王爷勿要见怪。”说罢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施了一礼道:“皇上还在等嫔妾,先告辞了。” 他见我要走,忙用力一挣,奈何醉得厉害,脚下不稳踉跄了几步。 我对流朱道:“去唤两个内监来扶王爷去邻近的松风轩歇息,醒一醒酒。” 流朱即刻唤了内监来,一边一个扶住。他摆一摆手,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怔,心下愈发羞恼,问名乃夫家大礼。我既为天子妃嫔,自然也只有玄凌才能问我的闺名。端然道:“贱名恐污了王爷尊耳。王爷醉了,请去歇息罢。”说罢拂袖而去。 直到走的远了,才郑重对流朱道:“今日之事一个人也不许提起,否则我连就死止地也没有了。” 流朱从未见过我如此神色,慌忙点了点头。 注释: (1)、“云一涡,玉一梭”:出自李后主《长相思》,全文为: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2)、“手提金缕鞋,教郎恣意怜。”:出自李后主《菩萨蛮》。全文为: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是与小周后偷情相见时所做的词。 (3)、缥色玉纤纤:形容女子肌肤润白细腻。 正文 30 惊鸿(下) 略消了消气,整理了衣容悄悄回到席间,不由自主先去看华妃,见她依旧独自坐着饮酒。陵容急道:“姐姐去了哪里?这么久不回来,眉姐姐已叫人找了好几回了。” 我淡淡一笑:“酒醉在偏殿睡了一晌,谁知睡过头了。” 陵容轻吁一口气,方笑道:“姐姐香梦沉酣,妹妹白焦心了。” 正说话间,见玄凌朝我过来,道:“你的侍女说你更衣去了,怎么去了好一会儿?” “臣妾酒醉睡了半晌才醒。” “朕也有些醉意了,叫人上些瓜果解酒吧。”宫女早捧上井水里新湃的各色鲜果,澄澈如冰的水晶攒心大盘里盛着香瓜玉白,西瓜鲜红,莲蓬盈翠,葡萄凝紫。 曹婕妤走过来盈盈浅笑道:“今日的歌舞虽然隆重,只是未免太刻板了些。本是家宴,在座的又都是亲眷,不如想些轻松的玩意来可好?” 玄凌道:“今日你是正主儿,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臣妾想宫中姊妹们侍奉圣驾必然都身有所长,不如写了这些长处在纸上抓阄,谁抓到了什么便当众表演以娱嘉宾,皇上以为如何?” 玄凌颔首道:“这个主意倒新鲜。就按你说的来。” 曹婕妤忙下去准备了,不过片刻捧了个青花纹方瓶来,“容华妹妹有孕不宜操劳,这抓阄行令的差事就让臣妾来担当吧。” 凌道:“怎么,你这个出主意的人儿自己不去演上一段儿?” 曹婕妤道:“臣妾身无所长,只会打珠络玩儿,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臣妾已经想好了,无论各位姐妹表演什么,臣妾都送一串珠络儿以表心意。皇上您说好不好?” “那也勉强算得过了。” 眉庄在一旁道:“万一抽中的纸签上写着的不是某位姐妹的长项,可要如何是好呢?” 曹婕妤笑道:“就算不是长项,皮毛总是懂得些的。况且都是日日相见的姐妹,随意即可。” 筵席已经开了半日,丝竹声乐也听得腻了,见曹婕妤提了这个主意,都觉得有趣,跃跃欲试。 宫中妃嫔向来为争宠出尽百宝,争奇斗艳。如今见有此一举,又是在帝后亲贵面前争脸的事,都是存了十分争艳的心思。 曹婕妤抽得皇后是左右双手各写一个“寿”字。皇后书法精湛本是后宫一绝,更不用说是双手同书。两个“寿”字一出,众人皆是交口称赞。 端妃体弱早已回去休息,冯淑仪填了一阕词;恬贵人与秦芳仪合奏一曲《凤求凰》;刘良媛画了一幅丹青“观音送子”;俱是各显风流。 曹婕妤素手一扬,抽了一枚纸签在手心道:“这甄婉仪的。”说着展开纸签一看,自己先笑了:“请妹妹作《惊鸿舞》一曲。”转头对玄凌笑道:“妹妹姿貌本是‘翩若游龙,婉若惊鸿’(4),臣妾又偏偏抽到这一支,可见是合该由妹妹一舞了,妹妹可千万不要推却啊。” 双手微蜷,《惊鸿舞》本是由唐玄宗妃子梅妃所创,本已失传许久。纯元皇后酷爱音律舞蹈,几经寻求原舞,又苦心孤诣加以修改,一舞动天下,从此无论宫中民间都风靡一时,有井水处便有女子演《惊鸿舞》。只是这《惊鸿舞》极难学成,对身段体形皆有严格要求,且非有三五年功底不能舞,有七八年功夫才能有所成。舞得好是惊为天人,舞不好就真成了东施效颦,贻笑大方了。 欣贵嫔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脸上早露了几分不屑:“甄婉仪才多大,怎能作《惊鸿舞》?未免强人所难了。” 曹婕妤笑道:“欣姐姐未免太小觑婉仪妹妹了。妹妹素来聪慧,这《惊鸿舞》是女子皆能舞,妹妹怎么会不会呢?再说若舞得不如故皇后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姐妹随兴即可,不必较真的。” 欣贵嫔本是为我抱不平,反叫曹婕妤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赌气扭了脸再不理她。 原本独斟独饮的华妃出声道:“既然不能舞就不要舞了,何必勉强?故皇后曾一舞动天下,想来如今也无人能够媲美一二了。”说罢再不发一言,仰头饮下一杯。 这话明明是激将了。心内一阵冷洌,前后已想得通透。若是不舞,难免招人笑话说皇帝新宠的甄氏平平无才,浪得虚名,失了皇家的体面。若是舞,舞得不好必然招人耻笑;万一舞得好博得众人激赏,今日倒是大占风光。万一有一日不顺帝意,怕是就要被别有用心的人说成是对先皇后的不敬。当今皇后是故皇后亲妹,皇上与故皇后少年结缡,恩爱无比,若是被人这样诬蔑,恐怕以后在宫中的日子就难过了。 皇后听得再三有人提及故皇后,脸上微微变色,只看着玄凌。见玄凌若有所思,轻声道:“《惊鸿舞》易学难精,还是不要作了,换个别的什么罢。” 眉庄与陵容俱是皱眉。眉庄知我从来醉心诗书,并不在歌舞上用心,连连向我使眼色要我向皇帝辞了这一舞。听皇后开口,连忙附和道:“婉仪适才酒醉也不宜舞蹈啊。” 玄凌凝视我片刻,缓缓道:“宫中许久不演《惊鸿舞》,朕倒想看一看了。婉仪,你随便一舞即可。” 既是皇帝开口了,再也推辞不得。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大殿中央。人人都准备要看我的笑话了:以诗书口齿得幸于皇帝的甄氏要怎样舞出“婉若惊鸿”的姿态,恐怕是“惊弓之鸟”之姿吧。 眉庄忽然起身,对皇帝笑道:“寻常的丝竹管弦之声太过俗气,不如由臣妾抚琴、安选侍高歌来为婉仪助兴。” 知道眉庄有心帮我,以琴声、歌声分散众人的注意力。我看一眼陵容,眉庄又心心念念要让陵容引起皇帝的注意,好助我们一臂之力。这倒也是个机会,只是不知道陵容肯不肯? 皇帝点头道:“去取舒太妃的‘长相思’来。”忙有内监奉了当日我在水绿南薰殿所弹的那具琴来。昔日舒贵妃得幸于先皇,碍于舒贵妃当时的身份,二人苦恋许久才得善果。舒贵妃进宫当日,皇帝特赐一琴名“长相思”、一笛名“长相守”为定情之物。先皇驾崩之后舒贵妃自请出宫修行,这一琴一笛便留在了宫中。 眉庄调了几下音,用力朝我点点头。陵容向帝后行了一礼,垂首坐在眉庄身侧担心地看着我。我略一点头,陵容曼声依依唱了起来。 乐起,舞起,我的人也翩然而起。除了眉庄的琴声和陵容的歌声,整个扶荔宫里一片寂静,静得就如同没有一个人在一般。宽广的衣袖飞舞得如铺洒纷扬的云霞,头上珠环急促的玲玲摇晃作响,腰肢柔软如柳,渐次仰面反俯下去,庭中盛开的紫萝被舞袖带过,激得如漫天花雨纷飞,像极了那一日被我一脚飞起的漫天杏花。 陵容歌声曼妙,眉庄琴音琳琅,我只专心起舞。心里暗想,曹婕妤未免太小觑我了。以为我出身诗礼之家,便不精于舞蹈。我虽以诗书口齿得幸于皇帝,可是我懂得不需要把所有好的东西一下子展现出来,在无意处有惊喜,才能吸引住你想吸引的人的目光。 我并不担心自己的舞艺,小时候居住江南的姨娘就常教习我舞蹈。七八岁上曾听闻纯元皇后作《惊鸿舞》颠倒众生,观者莫不叹然。小小的心思里并存了一分好胜之心,特意让爹爹请了一位在宫中陪伴过纯元皇后的舞师来传授,又研习了《洛神赋》和与梅妃《惊鸿舞》有关的一切史料,十年苦练方有此成就。 只是,让我为难的是,我的《惊鸿舞》源自纯元皇后当日所创,动作体态皆是仿效于她,要怎样才能做到因循中又有自己的风格,才不至于让人捉住对故皇后不敬的痛脚。这片刻之间要舞出新意,倒真是棘手,让人颇费筹谋。 忽听一缕清越的笛声昂扬而起,婉转流亮如碧波荡漾、轻云出岫。一个旋舞已见清河王立在庭中,执一紫笛在唇边悠悠然吹奏,漫天紫色细碎萝花之下,雪白衣袂如风轻扬。几个音一转,曲调已脱了寻常《惊鸿舞》的调子,如碧海潮生,落英玉华,直高了两个调子,也更加悠长舒缓。 眉庄机警,律调一转已跟上了清河王,陵容也换过了曲子来唱。 心中一松,高兴非常。这清河王随意吹奏,倒让我脱离了平日所学舞姿的拘泥,云袖破空一掷,尽兴挥洒自如。紫萝的花瓣纷纷扬扬拂过我的鬓,落上我的袖,又随着奏乐旋律漫成芳香的云海无边。 正跳得欢畅,眉庄的琴声渐次低微下去,几个杂音一乱,已是后续无力。我匆忙回头一看,眉庄皱着眉头捂着嘴像是要呕吐出来。仓促间不及多想,只见清河王把紫笛向我一抛,随手扯过了“长相思”席地坐下抚琴。 眉庄被宫女忙忙扶了下去休息。我一把接过紫笛,心下立刻有了计较。昔年梅妃江采萍得幸于唐玄宗,因精通诗文,通晓音律,更难得擅长歌舞,深得玄宗喜爱。梅妃“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被玄宗戏称为“梅精”。如今我一笛在手,再起舞蹈,自然不会与纯元皇后双手无物的翩然之姿相提并论,也就更谈不上不敬僭越之说了。何况《惊鸿舞》本就源起于梅妃,也算不得离题。 想着已经横笛在唇边,双足旋转得更疾,直旋得裙裾如榴花迸放吐灿,环佩飞扬如水,周遭的人都成了团团一圈白影,却是气息不促不乱。一曲悠扬到底。 旋转间听得有箫声追着笛音而上,再是熟悉不过,知道是玄凌吹奏,心里更是欢喜。一个眼神飞去,见他含情专注相望,神情恰似当日初遇情景。心头一暖,不愿再耿耿于怀水绿南薰殿一事了。 笛箫相和,琴音袅袅,歌喉曼曼,渐渐都低缓了下去,若有似无。身体如风中柔柳低迥而下,随着绕梁的余音袅袅旋得定了。臂间腰上灿烂华美的轻纱徐徐铺展开去,铺成了一朵绯丽的花,盛放在雪白殿石上。盈盈举眸看着向我走来的玄凌,他伸手向我扶我在怀中,轻声在耳畔道:“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低首嫣然含笑:“雕虫小技,博皇上一笑罢了。” 侧身见曹婕妤面色微变,瞬间已起身含笑对玄凌道:“皇上看臣妾说的如何?妹妹果然聪慧,能作寻常人不能作之舞。不逊于故皇后在世呢。” 话音未落,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曹婕妤道:“曹婕妤怎么今日反复提起故皇后的《惊鸿舞》呢?本宫记得故皇后作此舞时连华妃都尚未入宫,更别说婕妤你了,婕妤怎知故皇后之舞如何?又怎么拿甄婉仪之舞与之相较呢?” 曹婕妤听皇后口气不善,大异于往日,讪讪笑道:“臣妾冒失。臣妾亦是耳闻,不能得见故皇后舞姿是臣妾的遗憾。” 玄凌微微朝曹婕妤蹙了蹙眉,并不答理她,只柔声问我,“跳了那么久累不累?” 我看着他微笑道:“臣妾不累。臣妾未曾见故皇后作《惊鸿舞》的绝妙风采,实是臣妾福薄。臣妾今日所作《惊鸿舞》乃是拟梅妃之态的旧曲,萤烛之辉怎能与故皇后明月之光相较呢?” 玄凌朗声一笑,放开我手向清河王道:“六弟你来迟了,可要罚酒三杯!” 玄清举杯亦笑:“臣弟已吹曲一首为新嫂歌舞助兴,皇兄怎的也要看新嫂们的面不追究臣弟才是。”说着一饮而尽。 玄凌道:“‘长相思’的笛音必定要配‘长相守’的琴音才称得上无双之妙。”说着分别指着我与眉庄道:“这是婉仪甄氏、容华甄氏。”转头看见陵容,问道:“这歌唱的是……” 陵容见皇帝问起自己,忙跪下道:“臣妾选侍安氏。” 玄凌“哦”一声命她起来,随口道:“赏。”再不看陵容,执了我手到帝后的席边坐下。陵容有一瞬的失神,随即施了一礼默默退了下去。 我转身盈盈浅笑,将紫笛还给清河王,道:“多谢王爷相助,否则嫔妾可要贻笑大方了。” 他淡然一笑:“婉仪客气。”说着在自己座上坐下。我见他沈腰潘鬓,如琼树玉立,水月观音(5),已不是刚才那副无赖轻薄的样子,心里暗笑原来再风流不羁也得在旁人面前装装腔子。瞧着庭中四王,岐山王玄洵只是碌碌无为之辈;汝南王玄济虽然战功赫赫,可是瞧他的样子绝不是善与之辈,华妃的父亲慕容迥又是在他麾下,倒是要加意留心几分;平阳王玄汾虽然尚未成年,生母亦出身卑微,可是接人待物气度高华,令人不敢小觑,倒是“玄”字一辈诸王中的珠玉。而玄清虽负盛名,也不过是恃才风流,空有一副好皮囊而已。 玄凌拉我在身边坐下,向玄清道:“六弟精于诗词,今日观舞可有所佳作?” 玄清道:“皇兄取笑,臣弟献丑了。” 说罢略一凝神,掣一支毛笔在手,宣纸一泼,龙飞凤舞游走起来。片刻挥就,李长亲自接了呈给玄凌,玄凌接过一看,已是龙颜大悦,连连道:“好!好!”说着畅声吟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宛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苕。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6)玄凌越吟兴致越高,一时吟毕,向我笑道:“六弟的诗作越发精进了。一首五言,宛若嬛嬛舞在眼前。” 皇帝如是说,众人自然是附和喝彩。只有汝南王眼中大是不屑,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搁,大是不以为然。汝南王妃忙拉了拉他衣袖暗示他不要扫兴。我只装作不见,垂首道:“今日得见六王高才,又得王爷赞誉,嬛嬛有幸。” 皇后颔首微笑:“皇上虽不擅作诗,可是品评是一流的。皇上既说好,自然是好的。 玄凌笑道:“嬛嬛才冠后宫,何不附作一首相和?” 微微一笑,本想寻辞推托,抬头见清河王负手而笑,徐徐饮了一口酒看着我道:“臣弟素闻闺阁之中多诗才,前有卓文君、班婕妤,近有梅妃、鱼玄机,臣弟愿闻婉仪赐教。” 想了想,执一双象牙筷敲着水晶盏曼声道:“汗浥新装画不成,丝催急节舞衣轻。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7)吟罢眼波流转睇一眼玄凌,旋即嫣然微笑道:“嫔妾薄才,拙作怎能入王爷的眼,取笑罢了。” 玄清双眸一亮,目光似轻柔羽毛在我脸上拂过,嘴角蕴涵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冬日浮在冰雪上的一缕淡薄阳光,“好一句‘回雪从风暗有情’,皇兄的婉仪不仅心思机敏、闺才卓著,且对皇兄情意温柔,皇兄艳福不浅。”说罢举杯:“臣弟敬皇兄与婉仪一杯。”一仰头一饮而尽。 玄凌把自己杯中的酒饮了,握住我手臂,柔声道:“慢些饮酒,刚刚舞毕喝得太急容易呛到。” 含情向玄凌笑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不胜酒力。” 玄凌自我手中把酒杯接过,微笑道:“朕替你饮罢。”玄凌把我杯中残酒饮下,对李长道:“去把今日六王和甄婕妤所作的诗铭刻成文,好好收藏。” 李长何等乖觉,立刻道:“恭喜王爷,恭喜婕妤小主。” 皇后在一旁笑道:“还不去传旨,甄氏晋封从三品婕妤。” 众人起身向我敬酒,“贺喜婕妤晋封之喜。”侧头见眉庄朝我展颜微笑,我亦一笑对之。 众人重又坐下饮酒品宴,忽听见近旁座下有极细微的一缕抽泣之声,呜咽不绝。不觉略皱了眉:这样喜庆的日子,谁敢冒大不惟在此哭泣扫兴。 果然玄凌循声望去,见华妃愁眉深锁,眸中莹莹含光,大有不胜之态。华妃一向自矜“后宫第一妃”的身份,不肯在人前示弱分毫。如今泪光莹然,如梨花带雨,春愁暗生,当真是我见犹怜。 心底冷冷一笑,果然来了。 皇后微显不悦之色,“好好的华妃哭什么?可有不快之事?” 华妃慌忙起身伏地道:“臣妾惶恐,一时失态扰了皇上皇后雅兴。还望皇上与皇后恕罪。” 玄凌平静道:“华妃,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来。” 皇后深深的看了玄凌一眼,默然不语。 华妃勉强拭泪道:“臣妾并无什么委屈。只是刚才见甄婕妤作《惊鸿舞》,一时触动情肠才有所失仪。” 玄凌饶有兴味道:“昔日纯元皇后作《惊鸿舞》之时你尚未入宫,如何有情肠可触?” 华妃再拜道:“臣妾连日静待宫中,闲来翻阅书籍文章见有唐玄宗梅妃《楼东赋》(8)一篇,反复回味有所感悟。《惊鸿舞》出自梅妃,为得宠时所舞;《楼东赋》则写于幽闭上阳宫时。今日见《惊鸿舞》而思《楼东赋》,臣妾为梅妃伤感不已。” 玄凌饶有兴味,“你一向不在诗书上留心的,如今竟也有如此兴致了。” 华妃凝望玄凌道:“臣妾愚昧,听闻诗书可以怡情养性。臣妾自知无德无才,若不修身养性,实在无颜再侍奉君王。” “既然你对《楼东赋》如此有感,能否诵来一听。” 华妃答一声“是”,含泪徐徐背诵道:“玉鉴尘生,凤奁杳殄。懒蝉鬓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疑思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等诵到“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几句时已经呜咽声噎,再难为继。如此伤情之态,闻者莫不叹息。 汝南王再按捺不住,起身道:“华妃娘娘之事本是皇上后宫家事,臣不该置喙。只是华妃娘娘侍奉皇上已久,也并不无听闻有什么大的过失。如有侍奉不周之处,还请皇上念其多年伴驾,宽恕娘娘。” 玄凌忍不住对华妃唏嘘:“实在难为你。”凝神片刻道:“起来吧。你如今所住的地方太偏僻了,搬去慎德堂居住吧,离朕也近些。” 华妃面露喜色,感泣流泪,忙叩首谢恩。 我拣一片莲藕放在口中,面带微笑。华妃再起本是意料中事,只是来得这样快。看见玄凌座边皇后微微发白的脸色,如今形势摆得清楚,华妃有汝南王撑腰,又有父亲效命军中,只怕不日就要重掌协理六宫的大权,气势盛于往日。 这日子又要难过了…… 想起昨夜去水绿南薰殿侍驾的情景。 才至殿外,芳若已拦住我,“内阁几位大人来了,小主请去偏殿等候片刻。” 夜来静寂,偏殿又在大殿近侧,夜风吹来,零星几句贯入耳中: “如今朝廷正在对西南用兵,华妃之父慕容迥效命于汝南王麾下,望皇上三思。” …… “华妃纵有大过,可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事从权宜。” …… 事从权宜?我兀自一笑,西南一仗打得甚苦,不知何时才能了结?一旦得胜归来自然要大行封赏,恐怕那时华妃气焰更盛。 然而…… 进殿时众臣已散去了。皇帝独自躺在那里闭目养神,听见我进来眼睛也不睁开,只说:“朕头疼的很,你来帮朕揉一揉。” 依言去了。殿中真安静,茉莉花的香气里夹杂着上一丝薄荷脑油凉苦的气味。我知道玄凌朝政上遇到为难之处,头疼郁结的时候就会用薄荷脑油。 手上动作轻柔,轻声问道:“四郎有心事?” 玄凌道:“嬛嬛你一向善解人意,你来猜一猜朕在烦心什么?” “皇上心系天下,自然是为朝廷中事烦恼。” “你说的不错,”玄凌道,“其实后宫也是天下的一部分,朕也要忧心。” 他想说的我已经了然于心,也许他也并不心甘情愿要这么做,只是他希望是我说出口来劝他。 清凉的风从湖面掠过带来蛙鸣阵阵,吹起轻薄的衣衫。 我轻轻道:“皇后独自执掌后宫大小事宜也很辛苦,该有人为她分忧。” “那你怎么想?” “其实华妃娘娘协理六宫多年能够助皇后一臂之力。何况……”我顿一顿道:“昔日之事其实是丽贵嫔的过错,未必与华妃娘娘有所干系,皇上若是为此冷落华妃太久,恐怕会惹人微辞。再说皇上只是介意华妃有些独断,如今给的教训也够了,想来娘娘会有所收敛。” 玄凌默默半晌,伸手揽过我道:“华妃的事恐怕以后会叫你受些委屈。只是你放心,朕必然护着你。” 我亦静默,靠在玄凌肩上,“为了皇上,臣妾没什么委屈的。” 不过是人人都参演其中的一场戏……我静静看着皇后,也许,今日之事她比我和眉庄更要头疼。 一时宴毕,众人皆自行散去。 我经过曹婕妤身边,忽然停下在耳畔悄声道:“妹妹想问婕妤姐姐一句,那张写着‘惊鸿舞’的纸条是一直握在姐姐袖子里的吧?”说着盈盈一笑:“所以妹妹今日一舞竟是姐姐为我注定的呢,姐姐有心了。” 曹婕妤扶着宫女的手从容道:“甄妹妹说什么?做姐姐的可听不明白。” 我抬眸望着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姐姐敏慧,自然知道没有《惊鸿舞》何来《楼东赋》。”我云淡风轻道:“华妃娘娘一向不爱书册,怎的忽然爱看诗词歌赋了?梅妃含情所著的《楼东赋》没有能使她再度得幸于唐玄宗,倒让咱们的华妃娘娘感动了皇上。想来梅妃芳魂有知,也会感知姐姐这番苦心、含笑九泉了。” 曹婕妤淡然一笑:“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姐姐笨嘴拙舌的也辩不了什么。妹妹这几日也许会得空,不如好好照顾沈容华的胎吧,这才是皇上真正关心的呢。” 注释: (1)、翩若游龙,婉若惊鸿:出自曹植《洛神赋》,歌咏曹丕皇后甄氏的美貌。 (2)、水月观音:佛经谓观音菩萨有三十三个不同形象的法身,画作观水中月影状的称水月观音。见《法华经?普门品》。后用以喻男子仪容清华。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 (3)、出自唐代李群玉观舞所感。阿紫不才,引用前人诗文为一己之用,望见谅。 (4)、出自唐代顾况《王郎中妓席五咏?舞》 (5)、《楼东赋》:唐玄宗梅妃因争宠败于杨贵妃,失意于玄宗,独居上阳东宫十余年,不得见君一面。梅妃才情高华,作《楼东赋》自述心意和在冷宫的寂寞、对玄宗的思念。唐玄宗读后大为感动,但碍于杨贵妃之故,只赐一斛珠作赏,不复召见。 正文 第三十一章 静日玉生烟 华妃再度起势,眉庄与曹琴默又风头正劲,玄凌一连好几日没到我的宜芙馆来。虽然他一早嘱咐过我,可是心里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白天的辰光越发长了。午后闷热难言,日头毒辣辣的,映着那金砖地上白晃晃的眼晕,一丝风也没有。整个宜芙馆宫门深锁,竹帘低垂,蕴静生凉,恨不能把满天满地的暑气皆关闭门外。榻前的景泰蓝大瓮里奉着几大块冰雕,渐渐融化了,浮冰微微一碰,“丁玲”一声轻响。 昏昏然斜倚在凉榻上,半寐半醒。身下是青丝细篾凉席,触手生凉。我自梦中一惊,身上的毛孔忽忽透着蓬勃的热意,几个转身,身上素纭绉纱的衣裳就被濡得汗津津的,几缕濡湿了的头发,粘腻的贴在鬓侧。 佩儿与品儿一边一个打着扇子,风轮亦鼓鼓地吹。可是那风轮转室内,一阵子温热一阵子凉。 半阖上眼睛又欲睡去。蝉的嘶鸣一声近一声远的递过来,叫人昏昏欲睡却不能安睡。烦躁地拍一拍席子,含糊道:“去命人把那些蝉给粘了。再去内务府起些新的冰来。” 槿汐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面壁朝里睡着,半晌觉得外头静些,身边扇子扇起的的风却大了好多,凉意蕴人。迷迷糊糊“恩”一声道:“这风好,再扇大些。” 那边厢轻声道:“好。” 听得是玄凌的声音,唬地立即翻身坐起。 睡的不好,辗转反侧,发鬓微微有些松乱,衣带半褪,头上几个蓝宝石蜻蜓头花也零星散落在床上。这在御前见驾是很失仪的。玄凌却只是怜惜的微笑:“听说你这两日睡的不好,特意替你扇扇风让你好睡。”这样的宠溺,即使有得宠的眉庄与华妃,我亦是他眼中不可失去的珍宝。 这样想着,心头微微松快了些。 才要起身见礼,他一把按住我不让,道:“只朕和你两个人,闹那些虚礼作什么。” 我向左右看道:“佩儿和品儿两个呢?怎么要皇上打扇?” “朕瞧她们也有些犯困,打发她们下去了。” 他在我身旁坐下,顺手端起床侧春藤案几上放着的一个斗彩莲花瓷碗,里面盛着浇了蜂蜜的密瓜冰碗,含笑道:“瞧你睡的这一头汗,食些冰碗吧。”我素来畏热贪凉,又不甚喜欢食酸,所以这冰碗是日日要备着品尝的。 他用银匙轻轻一搅,碗中碎冰叮然有声,清凉甜香四溢。他拣了一块放我唇边,“朕来喂你。” 略略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启唇含了,口中甜润生津。又让玄凌尝些,他只尝了一口,道:“太甜了些。用些酸甜的才好。” 我歪头想一想,笑道:“嬛嬛自己做了些吃食,四郎要不要尝尝?”说着趿了鞋子起身取了个提梁鹦鹉纹的银罐来。 玄凌拈起一颗蜜饯海棠道:“这是什么?” 我道:“嬛嬛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四郎的胃口。” 他放一颗入嘴,含了半天赞道:“又酸又甜,很是可口。怎么弄的,朕也叫别人学学。” 我撒娇道:“嬛嬛不依,教会了别人四郎可再也不来嬛嬛这里了。” 玄凌仰首一笑,忍不住捏住我的下颔道:“嬛嬛,朕还不知道你这么小心眼呢。” 我推开他手,坐下端了冰碗舀了一口方慢慢道:“其实也不难,拿海棠秋日结的果子放在蜜糖里腌渍就成了。只是这蜜糖麻烦些,拿每年三月三那日的蜜蜂摘的梨花蜜兑着冬天梅花上的雪水化开,那蜜里要滚进当年金银花的花蕊,为的是清火。用小火煮到蜜糖里的花蕊全化不见了,再放进填了玫瑰花瓣和松针的小瓮里封起来就成了。” “亏得你这样刁钻的脑袋才能想出这样的方子来炮制一个蜜饯。” 我假装悠悠的叹了口气道,抱膝而坐:“嬛嬛不过长日无事,闲着打发时间玩儿罢了。” 玄凌一把把我抱起来,笑道:“这话可不是怪朕这几天没来瞧你么?” 我噘嘴:“四郎以为嬛嬛是那一味爱拈酸吃醋不明事理的人么,未免太小觑嬛嬛了。” 忽然紧闭的门“吱呀”一声轻响,湖绿的轻绉裙边一闪,只见浣碧尴尬地探身在门外,手上的琉璃盘里盛着几枝新折的花儿,想是刚从花房过来。因夏日不宜焚香,清晨、午后与黄昏都要更放时新的香花,故而她会在这时候来。所有的人都被玄凌打发去睡了,浣碧想是没想到玄凌在此,一时间怔怔地站着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一见是她,想到自己还在玄凌怀里,不由得也尴尬起来。浣碧见我们望着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唤道:“皇上饶恕,奴婢无心之失啊!”又眼泪汪汪望向我道:“小姐,浣碧无心的啊。” 玄凌微有不快:“怎么这样没眼色?”闻得声音娇软不由看了她一眼:“你叫浣碧?” 浣碧慌忙点了点头,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轻声道:“是。奴婢是小姐带进宫的陪嫁丫鬟。” 玄凌这才释然,向我道:“这是你陪嫁进宫的?” 见她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放下东西下去吧。”浣碧应了“是”,把花插在瓶中,悄悄掩门而去。 玄凌看着我笑,轻声在我耳边道:“嬛嬛一笑倾国!”转而看着浣碧退去的身影:“有其主必有起仆。主子是绝色,丫鬟也比别人的俏丽些。” 我心中忽然起疑,想起浣碧的身世与处境,顿时疑云大起。转念一想这些年她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婢女,可是我待她更在流朱之上,吃穿用度几乎不亚于我,在家时爹爹也是暗里照顾于她,又是跟随我多年的,这才稍微放心。 斜睨玄凌一眼,他却轻轻拿起我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我直觉得脸上rela辣的,莞尔低笑一声轻轻捶在他肩上。 我想起什么,问道:“大热的中午,四郎是从哪里过来?” 他只看着别处,“才在华妃那里用了午膳。” 我“哦”了一声,只静静拣了一块密瓜咀嚼,不再言语。 玄凌搂一搂我的肩,方道:“你别吃心。朕也是怕她为难你才那么快又晋了你的位分——好叫她们知道你在朕心里的分量,不敢轻易小觑了你。” 我低声道:“嬛嬛不敢这么想,只是余氏与丽贵嫔之事后未免有些心惊。” 他喟然道:“朕怎么会不明白?本来朕的意思是要晋你为贵嫔位列内廷主位,只是你入侍的时间尚短,当时又是未侍寝而晋封为嫔,已经违了祖制。只得委屈你些日子,等有孕之日方能名正言顺。” 我靠在他胸前,轻轻道:“嬛嬛不在意位分,只要四郎心里有嬛嬛。” 他凝视着我的双眸道:“朕心里怎么会没有你。嬛嬛,朕其实很舍不得你。”他低低道:“六宫那么些人总叫朕不得安宁,只在你这里才能无拘惬意。” 心里稍稍安慰,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我环着他的脖子,轻声呢喃:“嬛嬛知道。”静了一会儿,我问:“皇上去瞧眉姐姐,她的胃口好些了吗?” “还是那样,一味爱吃酸的。朕怕她吃伤了胃,命厨房节制些她的酸饮。” “臣妾原本也要去看眉姐姐,奈何姐姐怀着身孕懒懒的不爱见人。臣妾想有皇上陪着也好,有了身孕也的确辛苦。” 玄凌亲一亲我的脸颊,低声笑道:“总为旁的人担心。什么时候你给朕生一个白白胖胖的皇子才好。” 我推一推他,嘟哝道:“皇子才好,帝姬不好么?” “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朕都喜欢。……唔,你推朕做什么?” 我微微用力一挣,肩头轻薄的衣衫已经松松的滑落了半边,直露出半截雪白的肩膀,臂上笼着金镶玉臂环,更显得肌肤腻白似玉。他的嘴唇滚烫,贴在肌肤之上密密的热。 我又窘又急,低声道:“有人在外边呢。” 玄凌“唔”了一声,嘴唇蜿蜒在清冽的锁骨上,“都被朕打发去午睡了,哪里有人?” 话音未落,衫上的纽子已被解开了大半,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急,道:“现在是白天……” 他轻笑一声,却不说话。 我只得道:“天气这样热……” 他抬起头来,百忙中侧头舀一块密瓜在嘴里喂到我口中。我含糊着说不出话来,身子一歪已倒在了榻上,散落一个的蓝宝石蜻蜓头花正硌在手臂下,微微的生硬。我伸手拨开,十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席子,再难完整地说出话来。 晕眩般的迷堕中微微举眸,阳光隔着湘妃竹帘子斜斜的透进来,地砖上烙着一亘一亘深深浅浅的帘影,低低的**和喘息之外,一室清凉,静淡无声。 起来已是近黄昏的时候了,见他双目轻瞑,宁和地安睡,嘴角凝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做什么好梦。 悄然起身,理了理衣裳,坐在妆台前执着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长发,不时含笑回首凝望一眼睡梦中的他。镜中的人春睡刚醒,娇波流慧,羞晕彩霞,微垂螓首浅笑盈盈。 还未到掌灯时分,黄昏的余晖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梦的幻境里。 忽听他唤一声“莞莞”,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柔缱绻。心里一跳,狐疑着回过头去看他。遍寻深宫,只有我曾有过一个“莞”字,只是他从未这样叫过我——“莞莞”。 他已经醒了,手臂枕在颈下,半枕半靠着静静看着我,目光中分明有着无尽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的凝睇着对镜梳妆的我。 勉强含笑道:“皇上又想起什么新人了么?对着臣妾唤别人的名字?”不由自主把梳子往妆台上一搁,尽量抑制着语气中莫名的妒意,笑道:“不知是哪位姐妹叫做‘莞莞’的,皇上这样念念不忘?” 他只这样痴痴看着我,口中道:“莞莞,你的‘惊鸿舞’跳的那样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恐怕梅妃再世也未能与你相较。” 一颗心放了下来,吃吃一笑:“几天前的事了,不过一舞而已,四郎还这样念念不忘。” 他起身缓步走过来,刮一下我的鼻子笑道:“醋劲这样大,‘莞’可不是你的封号?” 自己也觉得是多心了,一扭身低头道:“嬛嬛没听四郎这样唤过,以为在唤旁人。” 妆台上的五彩团花纹瓷瓶里供着几枝新摘的蝴蝶堇,静香细细。他扶着我的肩膀,随手折一枝开得最盛的插在我鬓角,笑道:“真是孩子话,只有你和朕在这里,你以为朕在唤谁?”我“扑哧”一笑,腻在他胸前道:“谁叫四郎突然这样唤我,人家怎么知道呢。” 他的声音温柔至极,“朕在云意殿第一次见你,你虽是依照礼节笑不露齿,又隔得那样远,但那容色莞尔,朕一见难忘。所以拟给你封号即是‘莞’,取其笑容明丽,美貌柔婉之意。” 我盈盈浅笑:“四郎过奖了。” 他的神色微微恍惚,像是沉溺在往日美好欢悦的回忆中,“进宫后你一直卧病,直到那一日在上林苑杏花树下见到你,你执一箫缓缓吹奏,那分惊鸿照影般的从容清冽之姿,朕真是无以言喻。” 我捂住他的嘴,含羞轻笑道:“四郎再这么说,嬛嬛可要无地自容了。” 他轻轻拨开我的手握在掌心,目光明澈似金秋阳光下的一泓清泉,“后来朕翻阅诗书,才觉‘倾国殊色’来形容你也嫌太过鄙俗。惟有一句‘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1)才勉强可以比拟。” 我轻柔吻他的眼睛,低低道:“嬛嬛不想只以色侍君上。” 玄凌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声音越发绵软:“四郎知道就好。” 螺钿铜镜上浮镂着**人物花鸟的图案,是交颈双宿的夜莺儿,并蒂莲花的错金图样,漫漫的精工人物,是西厢的莺莺张生、举案齐眉的孟光梁鸿,泥金飞画也掩不住的情思邈邈。镜中两人含情相对,相看无厌。 他执起妆台上一管螺子黛(2),“嬛嬛,你的眉色淡了。” 我低笑:“四郎要效仿张敞(3)么?为嬛嬛画眉?” 玄凌只微笑不语,神情极是专注,像是在应付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他的手势极为熟练,认真画就了,对镜一看,画的是远山黛(4),两眉逶迤横烟,隐隐含翠。 其实我眉型细长,甚少画远山黛,一直描的都是柳叶眉。只是他这样相对画眉,不禁心中陶陶然,沉醉在无边的幸福欢悦之中。左右顾盼,好似也不错。 我轻笑道:“嬛嬛甚少画远山黛,不想竟也好看呢。”拣了一枚花钿贴在眉心,红瑛珠子颗颗圆润饱满,殷红如血,轻轻一侧头,便是莹莹欲坠的一道虹。我调皮的笑:“好不好看?” 他轻轻吻我,“你总是最好看的。” 婉转斜睨他一眼:“四郎画眉的手势很熟呢?” “你这个矫情的小东西。”他并不答我,托起我的下巴,声音轻得只有我能听见,“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5)?是也不是?” 我忍不住笑出声,推开他道:“四郎怎么这样轻嘴薄舌。” 他轻轻抚着我的背,道:“饿不饿?叫人进晚膳来吧。” 我轻笑道:“也好,用过膳咱们一起去瞧眉姐姐好不好?” 他只是宠溺的笑:“你说什么,朕都依你。” 注释: (1)、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出自崔珏《有赠》。崔珏,字梦之,其诗语言如鸾羽凤尾,华美异常;笔意酣畅,仿佛行云流水,无丝毫牵强佶屈之弊;修辞手法丰富,以比喻为最多,用得似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诗作构思奇巧,想象丰富,文采飞扬。例如《有赠》一诗写美人的倾国之貌,“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等句,其设喻之奇、对仗之工、用语之美,真令人叹为观止、为之绝倒,梦之真可谓是镂月裁云之天工也。 (2)、螺子黛:螺子黛则是隋唐时代妇女的画眉材料,出产于波斯国,它是一种经过加工制造,已经成为各种规定形状的黛块。使用时只用蘸水即可,无需研磨,因为它的模样及制作过程和书画用的墨锭相似,所以也被称为“石墨”,或称“画眉墨”。颜师古在《隋遗录》有此记载:隋炀帝要巡幸江都,特制了大量的龙舟凤舸,“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妤。……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直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子黛不绝。” (3)、张敞画眉:《汉书》云张敞为妻子画眉,被人告到皇帝那里,结果“上爱其能而不责备也”,张敞画眉成为经典,千古流传。常被用以形容夫妻恩爱。张潮说“大丈夫苟不能干云直上,吐气扬眉,便须坐绿窗前,与诸美人共相眉语,当晓妆时,为染螺子黛,亦殊不恶。” (4)、远山黛:赵飞燕妹赵合德所创的一种眉型,眉如远山含翠,因其美,世人争相效仿。汉伶玄《飞燕外传》:“女弟合德入宫,为薄眉,号远山黛。”又取意于刘歆《西京杂记》卷二:“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 (5)、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出自《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读曲歌》:“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菰生凉 用过晚膳已是天黑,晚风阵阵,星斗满天,荷香宜人。湖边植满茂盛的菰草、红蓼、芦荻与菖蒲,迎风飒飒,几只水禽、白鹤嬉戏其间。夜风徐徐吹过,有清淡的凉意。 去玉润堂的路不远,所以并未带许多侍从。玄凌与我携手漫步在水边游廊,临风折花戏鱼,言笑晏晏。 才进院中,就听见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十分热闹。依礼退后两步,跟在玄凌身后进去。皇后、华妃、悫妃与欣贵嫔、曹婕妤等人皆在,正与眉庄说话,见玄凌来了,忙起身迎驾。 玄凌忙按住将要起身的眉庄道:“不是早叮嘱过你不必行礼了。”一手虚扶皇后:“起来吧。”笑着道:“今日倒巧,皇后与诸位爱妃也在。” 皇后笑道:“沈容华有孕,臣妾身为后宫之主理当多加关怀体贴,恪尽皇后职责。” 诸妃亦道:“臣妾等亦追随皇后。” 玄凌满意的点点头。 除了我与华妃、曹婕妤之外,其余诸人皆是有几日不见圣驾了。乍然见了玄凌,难免目光殷切皆专注在他身上。 华妃睨我一眼,娇笑一声道:“皇上用过膳了么?臣妾宫里新来了西越厨师,做得一手好菜。” 玄凌随口道:“才在宜芙馆用过晚膳了。改日吧。” 华妃淡淡笑道:“想必婕妤宫里有好厨子呢,方才留得住皇上。” 眉庄朝我点点头;皇后仍是神色端然,和蔼可亲;曹婕妤恍若未闻;其余诸人脸色已经隐隐不快。 华妃果然不肯闲着,要把我拱到众人面前去呢! 我温然微笑:“华妃娘娘宫中的紫参野鸡汤已经让皇上念念不忘了,如今又来了个好厨子,可不是要皇上对娘娘魂牵梦萦了么?” 果然此语一出,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转到了华妃身上,不再理会我。一同进一次晚膳有什么要紧,皇帝心里在意谁想着谁才是后宫妃嫔们真正在意和嫉妒的。 华妃双颊微微一红,“咯”一声笑:“月余不和婕妤聊天,婕妤口齿伶俐如往昔。” 略略低了头,婉转看向玄凌,嫣然向他道:“娘娘风范也是一如往昔呢。” 华妃刚要再说话。玄凌朝华妃淡然一笑,目光却是如殿中置着的冰雕一般凉沁沁在华妃姣美的面庞上扫过:“妮子伶俐机智,年幼爱玩笑,华妃也要与她相争么?” 华妃触及玄凌的目光不由一悚,很快微笑道:“臣妾也很喜欢婕妤的伶俐呢,所以多爱与她玩笑几句。” 玄凌看她一眼,颜色缓和道:“华妃果然伴朕多年,明白朕的心思所在。” 说话间玉润堂的宫女已端了瓜果上来,众人品了一回瓜果,又闲谈了许久。 是夜玄凌兴致甚好,见皇后在侧殷勤婉转,不忍拂她的意。加之诸妃环坐,若又要去我的宜芙馆终是不妥,便说去皇后的光风霁月殿。 既然皇帝开口,又是去皇后的正宫,自然无人敢有非议。一齐恭送帝后出门。 才出玉润堂正殿门口,忽见修竹千竿之后有个人影一闪,欣贵嫔眼尖,已经“嗳呦”一声叫了起来。玄凌闻声看去,喝道:“谁鬼鬼祟祟在那里?!” 立即有内侍赶了过去,一把扯了那人出来,对着灯笼一瞧,却是眉庄身边一个叫茯苓的小宫女。她何曾见过这个阵仗,早吓得瑟瑟发抖,手一松,怀里抱着的包袱落了下来,散开一地华贵的衣物,看着眼熟,好似都是眉庄的。 玄凌一扬头,李长会意走了上去。 李长弯腰随手一翻,脸色一变指着茯苓呵斥道:“这是什么,偷了小主的东西要夹带私逃?”说着已经让两个力气大的内侍扭住了茯苓。 茯苓脸色煞白,只紧紧闭了嘴不说话。眉庄素来心高气傲,见自己宫里出了这样丢人的事又气又急,连声道:“这样没出息的奴才,给我拖出去!” 玄凌一把扶住她,道:“你有身子的人,气什么!” 跪在地下的茯苓哭泣道:“小主!小主救我!” 眉庄见众人皆看着自己,尴尬一甩手,“你做出这样的事,叫我怎么容你!”跺脚催促道:“快去!快去!” 曹婕妤忽然“咦”了一声,从内侍手里取过一盏宫灯,上前仔细翻了一下那包袱,拎起一条绸裤奇道:“这是什么?” 秦芳仪亦凑上去仔细一看,掩了鼻子皱眉道:“哎呀,这裤子上有血!” 难不成是谋财害命?心里转了几圈,侧首看众人脸色都是惊疑不定,眉庄更是惊惶。心里更是狐疑,既是偷窃怎么会不偷贵重的珠宝首饰只拿了几件衣物,而且全是裤子、下裙连一件上衣都不见。 玄凌道:“这事很是蹊跷,哪有偷窃不偷值钱的东西只拿些裤子裙子的,而且是污秽的?” 皇后连连称“是”。又道:“这些东西像是沈容华的,只是怎会沾染了血?” 欣贵嫔小声道:“莫不是——见了红?” 声音虽小,但近旁几个人都听见了。一时人人紧张地朝着眉庄看去。眉庄更是糊涂:“没有呀——” 话音未落,华妃道:“你们扶沈容华进去歇息。”又对玄凌道:“皇上,这丫头古怪的很,臣妾愚见不如先命人带去慎刑司好好审问。” 眉庄因是自己的人在帝后面前丢了脸面,早生了大气,怒道:“手爪子这样不干净,好好拖下去拷打!” 慎刑司是宫女内监犯错时受刑拷打的地方,听闻刑法严苛,令人不寒而栗。茯苓一听“呀”一声叫,差点没昏厥过去。忽然叫道:“小主,奴婢替你去毁灭证据,没想到你却狠下心肠弃奴婢于死地,奴婢又何必要忠心于你!”说完“扑”倒在玄凌脚下,连连磕头道:“事到如今奴婢再不敢欺瞒皇上,小主其实并没有身孕。这些衣物也不是奴婢偷窃的,是小主前几天信期到了弄污了衣裤要奴婢去丢弃的。这些衣裤就是铁证!” 眉庄面白如纸,惊恐万分,几欲晕厥过去,身边采月和白苓连声急呼:“小主、小主……”眉庄颤声转向玄凌道:“皇上——她!她!这个贱婢诬蔑臣妾!” 众人听得茯苓的话俱是面面相觑,我骇得说不出话来,这事发生的突然,连我也如堕雾中,不明就里。 玄凌闻言也不说话,只冷冷逼视茯苓,只看得她头也不敢抬起来,才漫声道:“沈容华受惊,去请太医来。”眉庄听了似微微松了口气,道:“李公公去请为我护胎的刘太医吧。只不知今晚是不是他轮值。” 李长应一声“是”,道:“今晚不是刘太医轮值。” 玄凌道:“不在也无妨。那就请太医院提点章弥。” 眉庄道:“可是臣妾的胎一直都是由刘太医……” “不妨。都是一样的太医。” 我听得他这样说,知道是要请太医验证真假了。不知为何,身上忽然凉浸浸的,清淡月光下,眉庄容色如纸。 太医很快就到了。眉庄斜坐在椅上由他把脉。章弥侧头凝神搭了半天的脉,嘴唇越抿越紧,山羊胡子微微一抖,额上已经沁出了黄豆大的汗珠。 皇后见状忙道:“章太医。究竟是什么个情形?莫非惊了胎气?” 章太医慌忙跪下道:“皇上皇后恕罪。”说着举袖去拭额上的汗,结结巴巴道:“臣无能。容华小主她,她,她——”一连说了三个“她”,方吐出下半句话:“并没有胎像啊!”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心里骤然发凉,只见眉庄一惊之下一手按着小腹一手指向章弥厉声道:“你胡说!好好的孩子怎会没有了胎像!” 我一把扯住眉庄道:“姐姐少安毋躁,许是太医诊断有误也说不定。” 章弥磕了个头道:“微臣不是千金一科的圣手。为慎重故可请江穆炀江太医一同审定。只是江太医在丁忧中……” 玄凌脸色生硬如铁,冷冷吐出两字:“去请。” 众人见如此,知道是动了怒,早是大气也不敢出。殿中寂静无声,空气胶凝得似乎化不开。眉庄身怀有孕,一向奉例最是优渥。连宫中金盘中的所供的用来取凉的冰也精雕细镂刻成吉祥如意的图案。冰块渐渐融化,融得那些精雕图案也一分分模糊下去,只剩下透明的不成形的几块,细小的水珠一溜滑下去,落在盘中,泠泠的一滴脆响。整个玉润堂弥漫着一种莫名的阴凉。 眉庄见了江穆炀进来,面色稍霁。江穆炀亦微微点头示意。 江穆炀把完脉,道:“小主并无身孕,不知是哪位太医诊治了说是有孕的。” 眉庄本来脸上已有了些血色,听他这样说,霎时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在椅上,顺势已滑倒在地俯首而跪。 事已至此,眉庄是明明白白没有身孕的了,只是不知道这事是她自己的筹谋还是受人诬陷。我知道,眉庄是的确急切的想要个孩子,难不成她为了得宠竟出了如此下策。若果真是这样,我不禁痛心,眉庄啊眉庄,你可不是糊涂至极了! 眉庄身后的采月急道:“这话不对。小姐明明月信不来,呕吐又爱食酸,可不是怀孕的样子吗?!” 江穆炀微微蹙一蹙眉,神色镇定道:“是么?可是依臣的愚见,小主应该前几日就有过月信,只是月信不调有晚至的迹象罢了。应该是服用药物所致。”说着又道:“月余前容华小主曾向臣要过一张推迟月信的方子,说是常常信期不准,不易得孕。臣虽知不妥,但小主口口声声说是为皇家子嗣着想,臣只好给了她方子。至于呕吐爱食酸臣就不得而知了。”言下之意是暗指眉庄假意作出有孕。 眉庄又惊又怒,再顾不得矜持,对玄凌哭诉道:“臣妾是曾经私下向江太医要过一张方子,但是此方可以有助于怀孕并非是推迟月信啊。臣妾实在冤枉啊。” 玄凌面无表情,只看着她道:“方子在哪里,白纸黑字一看即可分明。” 眉庄向白苓道:“去我寝殿把妆台上妆奁盒子底层里的方子拿来。”又对玄凌道:“臣妾明白私相授受事犯宫规。还请皇上恕罪。” 华妃大是不以为然,辍了一口茶缓缓道:“也是。私相授受的罪名可是比假孕争宠要小的多了。” 眉庄伏在地上不敢争辩,只好暂且忍气吞声。 片刻后白苓匆匆回来,惊惶之色难以掩抑,失声道:“小姐,没有啊!”连妆奁盒子一起捧了出来。 眉庄身子微微发抖,一把夺过妆奁盒子,“啪”一声打开,手上一抖,盒中珠宝首饰已四散滚落开来,晶莹璀璨,洒了满地都是,直刺得眼睛也睁不开来。眉庄惊恐万分,手忙脚乱去翻,哪里有半点纸片的影子。 玄凌额上青筋暴起,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喝道:“别找了!”头也不回对李长道:“去把刘畚给朕找来。他若敢延误反抗,立刻绑了来!” 李长在一旁早已冷汗涔涔,轻声道:“奴才刚才去请江太医的时候也顺道命人去请了刘太医,可是刘太医家中早已人去楼空了。” 玄凌大怒,“好!好!好个人去楼空!”转头向眉庄道:“他是你同乡是不是?!他是你荐了要侍奉的是不是?!” 眉庄何曾见过玄凌这样疾言厉色,吓得浑身颤抖,话也说不出来。 我微微阖上双目,心底长叹一声,眉庄是被人陷害了! 如果别的也就罢了,偏偏这张方子我是见过的。且不说这张方子是推迟月信还是有助怀孕,可是它的不翼而飞只能让我知道眉庄是无辜的。加上偏偏这个时候刘畚也不见了。桩桩件件都指向眉庄。 除了她,只有我一个人见过那张药方。 我微一屈膝就要跪下替眉庄说话,现在只有我才见过那张方子,才可以证明眉庄是被人的陷害的,她是清白的。 我与眉庄并肩而跪,刚叫出口“皇上——” 玄凌逼视向我,语气森冷如冰雪:“谁敢替沈氏求情,一并同罪而视。” 眉庄之前得宠已经惹得众人侧目,见她出事幸灾乐祸还来不及,现在玄凌说了这话,更没有人肯出言求情了。我眼见她凄惶模样,哪里按捺得住,刚要再说,袖中的手已被眉庄宽大裙幅遮住,她的手冰冷滑腻,在裙下死命按住我的手。我知道,她是不要我再说。再说,只会连累了自己,连日后救她的机会也没有了。 秦芳仪瞥了我一眼道:“皇上。甄婕妤一向与沈容华交好,不知今日之事……” 玄凌一声暴喝,怒目向她:“住口!”秦芳仪立刻吓得噤声不敢再言。 也是一个糊涂人,这种情况下还想落井下石,只会火上浇油让玄凌迁怒于她。 众人见状慌忙一齐跪下请玄凌息怒。 只见他鼻翼微微张阖,目光落在眉庄发上。不由得侧头看去,殿中明亮如昼,眉庄发髻上所簪的正是太后所赐的那支赤金合和如意簪,在烛光之下更是耀目灿烂。 来不及让眉庄脱簪请罪。玄凌已伸手拔下那支赤金合和如意簪掷在地上,簪子“丁零”落在金砖地上,在烛光下兀自闪烁着清冷刺目的光芒。玄凌道:“欺骗朕与太后,你还敢戴着这支簪子招摇!”这一下来势极快,眉庄闪避不及,亦不敢闪避,发髻散落,如云乌发散乱如草,衬得她雪白一张俏脸僵直如尸。 皇后极力劝解道:“皇上要生气沈容华也不敢辩,还请皇上保重龙体要紧。” 玄凌静一静气,对眉庄道:“朕一向看重你稳重,谁知你竟如此不堪,一意以假孕争宠,真叫朕失望至极。” 眉庄也不敢辩解,只流着泪反复叩首说“冤枉”。 我再也忍耐不住,被冤枉事小,万一玄凌一怒之下要赐死眉庄。不!我不能够眼睁睁看眉庄就死。 我抢在眉庄身前,流泪哭泣道:“皇上不许臣妾求情臣妾亦不敢逆皇上的意。只是请皇上三思沈容华纵使有大错,还请皇上念在昔日容华侍奉皇上尽心体贴。臣妾当日与容华同日进宫,容华是何为人臣妾再清楚不过。纵然容华今日有过也请皇上给容华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何况虽然眼下沈容华让皇上生气,可是若有一日皇上念起容华的半点好处,却再无相见之期,皇上又情何以堪啊!”说罢额头贴在冰冷砖地上再不肯抬头。 皇后亦唏嘘道:“甄婕妤之言也有理。沈容华今日有过也只是太急切想有子嗣罢了,还望皇上顾念旧情。” 不知是不是我和皇后的话打动了玄凌,他默默半晌,方才道:“容华沈氏,言行无状,着降为常在,幽禁玉润堂,不得朕令不许任何人探视。” 我吁出一口气,还好,只要性命还在,必定有再起之日。 李长试探着问:“请皇上示下,刘畚和那个叫茯苓的宫女……” “追捕刘畚,要活口。那个宫女……”他的目光一凛,迸出一字:“杀。”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榴花 眉庄之事玄凌震怒异常,加上西南军情日急,一连数日他都没有踏足后宫一步。战事日紧,玄凌足不出水绿南薰殿,日日与王公大臣商议,连膳食也是由御膳房顿顿送进去用的。别说我,就连皇后也是想见一面也不可得。 我心急如焚,也不知眉庄如今近况如何。禁足玉润堂、裁减俸禄用度和服侍的宫人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宫中的人一向跟红顶白、见风使舵,眉庄本是炙手可热,眼下骤然获罪失宠,纵使皇帝不苛待她,可是那些宫人又有哪一个好相与的,不知眉庄正怎样被他们糟践呢。眉庄又是那样高的心性,万一一个想不开……我不敢再想下去。 陵容心急眉庄的事,一日三五次往我这里跑,终究也是无计可施。她本是因眉庄才能进这太平行宫,眼下怕是也要受牵连,我忙嘱咐了小允子另外安排了住所给她,远远地离开玉润堂,尽量不引人注目。 这日黄昏心烦难耐,便坐在馆前不系舟上纳凉。小舟掩映在浓绿花荫里,荫凉如水,凉风吹过满湖粉荷碧叶,带来些许清凉。其时见斜阳满湖,色灿如金,照在湖边九龙影壁琉璃之上,刺眼夺目。 我坐在不系舟上,随手折下一朵熟得恰好的莲蓬,有一搭没一搭的剥着莲子。槿汐劝道:“小主别再剥那莲子了,水葱似的指甲留了两寸了,弄坏了可惜。”我轻叹一声,随手把莲蓬掷在湖里,“咚”一声沉了下去。 槿汐道:“小主心里烦恼奴婢也无从劝解。只是恕奴婢多嘴,眼下也无法可想,小主别怄坏了自己身子才是。” 我伸指用力掐一掐荷叶,便留下一弯新月似的的指甲印,绿色的汁液染上绯红指面,轻声道:“事情落到这个地步,你叫我怎么能不焦心。” 槿汐压低声音,“奴婢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小主何不去请芳若姑姑帮忙,她是御前的人。” 我顺手捋下手上的金镯子道:“这个镯子本是一对,我曾送过她一个,如今这个也给她凑成一对。你悄悄儿去找她,就说是我求她帮忙,好歹顾念当日教习的情分,让她想法多多照顾眉庄,劝解劝解她。” 槿汐忙接过去了。 槿汐刚走,只见流朱忙忙地跑过来喜滋滋道:“小姐。敬事房来了口谕,说皇上晚上过来,请小姐准备呢。” 终于来了。 舟身轻摇,我扶着流朱的手起身上岸,道:“替我梳妆,准备接驾。” 流朱将我的头发挽成髻,点缀些许珠饰,道:“好不容易皇上过来,小姐要不要寻机提一提眉庄小主的事,劝劝皇上。” 我摆一摆手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劝。只能等皇上消消气再慢慢筹谋。” 流朱将我额前碎发拢起,“如今这情形小姐要自保也是对的。皇上这几日不来难保不是因为眉庄小主的事恼了小姐您呢。” 我起身站到窗前,“那也未必。只是若能救她我怎会不出声。你冷眼瞧着这宫里,一个个巴不得我沉不住气去求皇上,顶好皇上能恼了我,一并关进玉润堂里去。我怎能遂了她们的心愿。”我沉吟道:“本来我与眉庄两人多有照应,如今她失势,陵容又是个只会哭不中用的。只剩了我孤身一人,只好一动不如一静。” 流朱道:“若是能有证据证明眉庄小主是无辜的就好办了。” 我苦恼道:“我知道眉庄是被人陷害的,可恨现在无凭无据,我就是有十分的法子也用不上啊。”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对流朱道:“去把小连子找来。” 小连子应声进来,我嘱咐道:“你亲自出宫去,拿了我的手信分别去我娘家甄府和眉庄小主在京中的外祖家,让他们动用所有人手必定要把刘畚给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攥紧手中的绢子,淡淡道:“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能逃遁的无影无踪!” 转眼瞥见纱窗下瓷缸里种着的石榴花,花开似血,却有大半已经颓败了,惶惶地焦黑,触目一惊。 心里说不出的厌恶,冷笑一声道:“内务府的黄规全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这样的花也往我宫里摆。” 小连子与流朱皆不敢接口,半晌才道:“这起子小人最会拜高踩低。眼见着华妃娘娘又得宠了,眉庄小主失势、皇上又不往咱们这里来。要不奴才让人把它们搬走,免得碍小主的眼。” 我听着心里发烦,我是新封的婕妤都是这个光景,眉庄那里就更不必提了。若是一味忍耐反倒让旁人存了十分轻慢之心,不能这么叫人小觑了我们去。略想一想,道:“不用了。明早天不亮就把这些石榴放到显眼的地方去。留着它自有用处。” 天已全黑了,还不见玄凌要来的动静。 我独自坐在偏殿看书,小连子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小主吩咐的事奴才已经办妥了,两府里都说会尽心竭力去办,请小主放心。” 我颔首“唔”了一声,继续看我的书。 小连子又笑道:“给小主道喜。” 我这才抬头,道:“好端端的有什么喜了?” 小连子道:“大人和夫人叫奴才告诉小主合家安好,请小主安心。另外大公子来了消息,说是明年元宵要回朝视亲,老爷夫人想要为公子定下亲事,到时还请小主做主。” 我一听哥哥元宵即可归来,又要定亲,心头不由一喜,连声道:“好。好。哥哥与我不见有年,此番回来若能早日成家是甄门一大喜事。”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玛瑙镇纸道:“这个赏你。” 小连子忙谢恩告退了下去。 槿汐回来正见小连子出去,四顾无人,方走近我道:“奴婢已经跟芳若姑姑说了,芳若姑姑说她自会尽力,这个却要还给小主。”说着从袖中摸出那个金镯子,“芳若姑姑说小主待她情重本就无以为报,不能再收小主东西了。” 我点点头道:“难为她了。这件事本就棘手,又在风头上,换了旁人早就避之不及了。”想了想又说:“只是芳若虽然是御前的人,但是要照顾眉庄也得上下打点要她破费。” 槿汐道:“这个奴婢已经对芳若姑姑说了,若要银钱疏通关节就使个可靠的人来宜芙馆拿。” 我微微一笑:“你做的对。只是话虽如此她却未必肯来拿,你还是得留心着点。” 槿汐答应了,轻声道:“皇上这个时候还不来,恐怕也不会来了,要不小主先歇息吧。” 烛火微暗,我拔下头上一支银簪子轻轻一挑,重又笼上,漫声道:“不必。” 玄凌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他满面疲倦,朝我挥挥手道:“嬛嬛,朕乏的很。” 我亲自捧了一盏蜂蜜樱桃羹给他,又走至殿外的玉兰树边折了两朵新开的玉兰花悬在帐钩上,清香幽幽沁人。微笑道:“羹是早就冰镇过的,不是太凉。夜深饮了过凉的东西伤身。又兑了蜂蜜,四郎喝了正好消乏安睡。” 说罢命人服侍了玄凌去沐浴更衣。 事毕,众人都退了下去。 自己则如常闲散坐在妆台前松了发髻除下钗环。 玄凌只倚在床上看我,半晌方道:“你没话对朕说?” 我“恩”一声,指着眉心一点花钿回首向他道:“如今天气炎热,金箔的花钿太过耀眼刺目,也俗气,鱼腮骨的色若白玉却不显眼。四郎帮嬛嬛想想,是用珊瑚好还是黑玉好?” 玄凌一愣,“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我反问道:“这个不要紧么?且不说容饰整洁是妃嫔应循之理,只说一句‘女为悦己者容’,可不是顶要紧的么?” 玄凌哑然失笑,“是,是,的确是头等要紧的大事。依朕看不若用珊瑚,嬛嬛姿容胜雪,不若眉心葳蕤一点红反而俏皮可爱。” 朝他盈盈一笑:“多谢四郎。” 夜晚虽有些许凉意,但烛火点在殿中终究是热。便换了芳苡灯,那灯是紫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吹得殿中鲛纱轻拂。偶尔一两声蛙鸣,反而显得这夜更静更深。玄凌见我只字不提眉庄的事,只依着他睡下,反而有些讶异。终于按捺不住问我,“你不为沈氏求情?” “四郎已有决断,嬛嬛再为眉姐姐求情亦是无益,反而叫四郎心烦。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事若有端倪蹊跷必定有迹可寻。” 他略略沉吟,“人人皆云你与沈氏亲厚,沈氏之事于你必有牵连。怎的你也不为自己剖白?” “嬛嬛自然知道何谓‘三人成虎’,何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四郎是明君,又知晓嬛嬛心性,自然不会听信一面之词。”我轻声失笑,“若四郎疑心嬛嬛,恐怕嬛嬛此时也不能与四郎如此并头夜话了是不是?” 他叹道:“你如此相信朕对你没有一分疑心?” 我直盯着他的眼眸,旋即柔声道:“怎会?诚如此时此景,四郎是嬛嬛枕边人,若连自己枕边之人也不相信。偌大后宫嬛嬛还可以信任谁?依靠谁?” 他低声叹息,紧搂我在怀里,三分感愧七分柔情唤我:“嬛嬛——” 我枕在他臂上道:“眉姐姐的事既然四郎已经有了决断,嬛嬛也不好说什么。四郎不是早嘱咐过嬛嬛说华妃复宠后嬛嬛许会受些委屈,嬛嬛不会叫四郎为难。”说罢轻声道:“近日朝政繁忙,四郎睡吧。”再不言语,只依在他怀中。 只是玄凌,你是我的枕边人,亦是她们的枕边人,如今情势如此,纵然你爱我宠我又怎会真正没有一丝疑心。 虽然你在众人面前叱责了莽撞的秦芳仪,可是你若全心全意信任我,处置眉庄后是会急着来看我安慰我的。可是,你没有。 若是此时我特意替眉庄求情或是极力为自己撇清反而不好。不若如常体贴你、对你说他做什么我都愿意承受委屈,才能让你真心怜惜心疼,事事维护不让我受半点委屈。 若非我今日着意说这番话,恐怕不能打消你对我那一丝莫须有的疑虑吧。夫妇之间用上君臣心计,实在非我所愿,亦实在……情何以堪。 可是终于,还好,你终究还是信我比较多。 心底漫生出无声的叹息。我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醒来玄凌已离开了,梳妆过后照例去向皇后请过安,回到宜芙馆中见庭院花树打理的焕然一新,葳蕤可爱,那几盆开败了的石榴全不见了踪影,心中已明白了**分。 果然小允子乐颠颠跑过来道:“小主不知道呢,内务府的黄规全坏了事,一早被打发去‘暴室’服役了。这花草全是新来的内务府总管姜忠敏亲自命人打理的。” 我坐下饮了一口冰碗道:“是么?” 小允子见我并没什么特别高兴的样子,疑惑道:“小主早就知道了?” 小连子在一旁插嘴道:“昨晚小主让奴才把那些开败了的石榴放在显眼处时就料到了。”小允子还来不及说话,浣碧已紧张道:“小姐昨晚对皇上表明情由了吗?皇上不会再疑心您和眉庄小主假孕的事有牵连了吧?” 我接过槿汐递来的团扇轻摇道:“何必要特特去表明呢?我若是一意剖白反而太着了痕迹,越描越黑。不若四两拨千斤也就罢了。”见他们听得不明白,遂轻笑道:“皇上信与不信全在他一念之间,我只需做好我分内之事也就罢了。何必惹他不痛快呢。” 众人一时都解不过味来,惟见槿汐低眉敛目不似众人极力思索的样子,知道以她的聪慧自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由更对她另眼相看。 小允子一拍脑门,惊喜道:“奴才明白了,就是因为皇上痛快了,才会在意是不是有人让小主不痛快。所以皇上见内务府送来的石榴是开败了的才会如此生气,认为他们轻慢小主才惩罚了黄规全。” 我含笑点头,“不错,也算有些长进了。” 槿汐道:“黄规全是华妃的远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皇上这招叫以儆效尤,故意打了草去惊动蛇。” 我“唔”了一声,浣碧道:“那皇上现在应该对小姐半分疑心也无了吧。” 我微微一笑:“大致如此。只有我的地位巩固如前,才有办法为眉庄筹谋。”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寒鸦 傍晚时分,槿汐带人进殿撤换了晚膳时的饭菜,又亲自伏侍我沐浴。这本不是她份内的事,一向由晶清、品儿、佩儿她们伺候的。我知道她必定有事要对我说,便撤开了其他人,只留她在身边。槿汐轻手轻脚用玫瑰花瓣擦拭我的身体,轻声道:“芳若姑姑那里来了消息,说眉庄小主好些了,不似前几日那样整日哭闹水米不进,渐渐也安静下来进些饮食了。” 我吁一口气,道:“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只怕她想不开。” 槿汐安慰道:“眉庄小主素日就是个有气性的,想必不致如此。” “我又何尝不知道。”忽地想起什么事,伸手就要去取衣服起身,“她的饮食不会有人做手脚吧?万一被人下了毒又说她畏罪自尽,可就真的死无对证了!” 槿汐忙道:“小主多虑了。这个事情看守眉庄小主的奴才们自然会当心。万一眉庄小主有什么事地一个跑不了的就是他们啊。” 想想也有道理,这才略微放心,重又坐下沐浴。槿汐道:“奴婢冷眼瞧了这大半年,小主对眉庄小主的心竟是比对自己更甚。原本眉庄小主有孕,皇上冷落了您好几日,宫中的小主娘娘们都等着看您和她的笑话,谁知您竟对眉庄小主更亲热,就像是自己怀了身孕一般。” 我感慨道:“我与眉庄小主是幼年的好友,从深闺到深宫,都是咱们两个一起,岂是旁人可以比的。在这宫里,除了陵容就是我和她了,左膀右臂相互扶持才能走过来。她今日落魄如此,我怎能不心痛焦急。” 槿汐似乎深有感触,对我道:“小主对眉庄小主如此,眉庄小主对小主也是一样的心吧。这是眉庄小主想尽办法让芳若姑姑送出来的,务必要交到小主手中。” 我急忙拿过来一看,小小一卷薄纸,只写了寥寥八字:珍重自身,相助陵容。 才一看完,眼中不觉垂下泪来,一点点濡湿了纸片。 眉庄禁足玉润堂身边自然没有笔墨,这一卷纸还不知她如何费尽心思才从哪里寻来的。没有笔墨,这区区八字竟是用血写成,想是咬破了指头所为。心中难过万分。眉庄啊眉庄,你自身难保还想着要替我周全,想着我孤身无援,要我助陵容上位。 我看完纸片,迅速团成一团让槿汐放进香炉焚了。 心中不由得踟躇。我何尝不知道陵容是我现在身边唯一一个可以信任又能借力扶持的人。可是进宫将近一年,陵容似乎对我哥哥余情未了,不仅时时处处避免与玄凌照面,照了面也尽量不引他注意,我又怎么忍心去勉强她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亲近呢? 沐浴完毕换过干净衣裳。看看时辰已经不早,携了槿汐去看陵容,让流朱与浣碧带了些水果丝缎跟着过去。 陵容的住处安置在宜芙馆附近的一处僻静院落。除了她贴身服侍的宝鹃和菊清,另有两个早先眉庄派给她的宫女翠儿和喜儿伺候。 还未进院门已听得有争吵的声音。却是翠儿的声音:“小主自己安分也就罢了,何苦连累了我们做奴婢的。若能跟着沈常在一天也享了一天的好处,要是能跟着甄婕妤就更好了,且不说婕妤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连带着我们做奴才的也沾光。” 我忙示意槿汐她们先不要进去,静静站在门口听。 喜儿也道:“不怪我们做奴婢的要抱怨,跟着小主您咱们可是一日的光也没沾过,罪倒是受了不少。” 陵容细声细气道:“原是我这个做主子的不好,平白叫你们受委屈了。” 菊清想是气不过,道:“小主您就是好脾气,由着她们闹腾,眼里越发没有小主您了。” 翠儿不屑道:“小主没说什么,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凭什么由着你说嘴了。” 喜儿嗤笑道:“小主原来以为自己是主子了呢?也不知道这一世里有没有福气做到贵嫔让人称一声‘主子’呢!” 陵容自知失言,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涨红了脸坐在廊下。菊清却耐不住了要和她们争吵起来。 我听得心头火起,再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踏进门去。 众人见是我进来,都唬了一跳。翠儿和喜儿忙住了嘴,抢着请了安,赔笑着上前要来接流朱和浣碧手里的东西。 我伸手一拦,道:“哪里能劳驾两位动手,可不罪过。”说着看也不看她们,只微笑对菊清道:“好丫头,知道要护主。浣碧,取银子赏她。” 菊清忙谢了赏。 翠儿与喜儿两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得讪讪缩了手站在一边。 我道:“不是说想做我身边的奴才么?我身边的奴才可不是好当的。你们的小主好心性儿才纵着你们,我可没有这样好的性子,断断容不下你们这起子眼睛里没小主的奴才。”我脸一沉,冷冷道:“槿汐你带她们去慎刑司,告诉主事的人说这两个奴才不能用了。亲自盯着人打她们二十杖,再打发了去浣衣局为奴。”她们一听早吓得跪在地上拼命求饶,哭得涕泗横流。我也不理她们,只对槿汐道:“等下去内务府拣两个中用的奴才来服侍陵容小主。”说着拉了陵容的手一同进去了。 我一向对宫人和颜悦色,甚少动怒。今日翻脸连槿汐也吓了一跳,也不顾她们哭闹求饶,忙驱了她们走了。 陵容和一同进屋坐下,陵容面含愧色道:“陵容无用,叫姐姐看笑话了。” 我道:“你的性子也太好了,由着她们来。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宫女内监有什么不好的要来告诉我,原本眉姐姐能照顾你,如今我也是一样的。” 陵容低声道:“眼下是多事之秋,眉姐姐落难,姐姐焦头烂额。陵容又怎能那么不懂事再拿这些小事来让姐姐烦心。” 我拍拍她的手道:“你我情同姐妹,有什么是不可说的。”见她总是羞愧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转了话题道:“前两日看你吃着那荔枝特别香甜,今日又让人拿了些来。你尝尝有没有上次的好。”又指着流朱手里的密瓜道:“这是吐蕃新进的密瓜,特意拿来给你。” 陵容眼中隐有泪光,“姐姐这么对我,陵容实在……” 我忙按住她手,假意嗔怪道:“又要说那些话了。” 说着让流朱去切了密瓜,一起用了一些。 陵容的屋子有些小,下午的日头一晒分外觉得闷热。说不上一会话,背心就有些汗涔涔了。眉庄叮嘱的事我实在觉得难开口,犹疑了半日只张不开嘴。 无意看见她搁在桌上的一块没有绣完的绣件,随手拿起来看,绣的是“蝶恋花”的图样,针工精巧,针脚细密,绣得栩栩如生。陵容见我看的津津有味,不由红了脸,伸手要来取回。 我微笑道:“陵容的针线又进益了。”看了一回又道:“你的手艺真好,也给我绣一个做香囊好不好?” 陵容甜甜笑道:“当然好。姐姐也要绣一个‘蝶恋花’的么?” 我抿嘴想了想,忽然笑道:“我可不要什么‘蝶恋花’。蝶恋花,花可也一样恋蝶么?这个不好。” 陵容怔了怔,亦微笑道:“也是。我给姐姐绣个比翼鸟和连理枝,祝皇上和姐姐恩爱好不好?” 我微微一笑看着她:“陵容只要祝我与皇上恩爱,却不想与皇上恩爱么?” 陵容一惊,随即低了头道:“姐姐说什么呢?” 我遣开周围的人,正了神色道:“是我要问你做什么呢?”我顿一顿:“那日在扶荔殿,你是怎么了?” 陵容极力避开我的目光,低声嗫嚅道:“没有什么啊。” 我看她一眼,舒一口气和颜悦色道:“你以为那日我只顾着跳舞没听到。你唱的的确不错,可是连平日功夫的五成也没唱出来——陵容,可是故意的?” 陵容头埋得更低,越发楚楚可怜,叫我不忍心说她。再明白不过的事,她是怕得皇帝青睐,才故意不尽心尽力去唱。只是她为了什么才不愿意尽心尽力去唱,恐怕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我叹息道:“陵容,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懂?”我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片刻,陵容身姿纤弱,皮肤白若脂玉,一双妙目就如小鹿般大而温柔,轻柔目光从密密的眼睫后面探出来,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怦然心动的怜惜。 陵容被我瞧得不自在起来,不自觉得以手抚摸脸颊,半含羞涩问道:“姐姐这样瞧我做什么?” 我伸手拈起她的绣件,放在桌上细细抚平,“难道你真要成天靠刺绣打发时光?连那些奴婢也敢来笑话你?” 陵容手指里绞着手绢,结成了个结,又拆散开来,过不一会儿,又扭成一个结,只管将手指在那里绞着,低头默默不语。半晌才挤出一句:“陵容福薄。”“这样的日子”,我抬头打量一下这小小的阁子,幽幽道:“不必我当日卧病棠梨好多少。” 我站起身,缓缓理齐簪子上乱了的碎金流苏,扶了浣碧的手往外走,走至仪门前,回头对陵容道:“夜深风大,快进去吧。不必送了。” 陵容道:“姐姐路上小心。” 我点点头,忽而作回忆起了什么事,灿然笑道:“前些天哥哥从边关来了家书,说是明年元宵便可回来一趟探亲。” 见陵容眸光倏地一亮,如明晃晃一池春水,脸上不自觉带了一抹女儿家的温柔神色。 我心知她仍对哥哥有情,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陵容,不要怪我狠心。你这样牵挂哥哥,于你的一生而言,真的是一分好处也没有。脸上充起愉悦的笑容:“爹爹说哥哥此番回来必定要给他定了亲事。家有长媳,凡事也好多个照应。也算我甄家的一桩喜事了。” 陵容闻言身子微微一晃,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像烧得通红的炭淬进水中,“哗”地激起白烟袅袅。 我心里终究是不忍。这个样子,怕她是真的喜欢哥哥的。可是不这样做,陵容心里总是对哥哥存着一分侥幸的希望,她的心思断不了。所谓壮士断腕,实在是不得不如此。 也不过那么一瞬,陵容已伸手稳稳扶住了墙,神色如常,淡淡微笑如被风零散吹落的梨花:“这是喜事啊,甄公子娶妻必是名门淑女,德容兼备。陵容在此先恭喜姐姐了。” 夏日迟迟,一轮烈日正当着天顶,晒得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火来,宜芙馆殿宇掩映在绿树荫里,浓荫若华,北窗下凉风暂至,带来些许清凉。 昨夜玄凌夜宿在宜芙馆,一夜的困倦疲累尚未消尽,早上请安时又陪着皇后说了一大篇话,回来只觉得身上乏得很。见槿汐带人换了冰进来,再耐不住和衣歪在杨妃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身边低声啜泣。 睡得久了头隐隐作痛,勉强睁眼,却是陵容呜咽抽泣,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手中的绢子全被眼泪濡湿了。大不似往日模样。 挣扎着起身,道:“这是怎么了?”心里惶然一惊,以为是眉庄幽禁之中想不开出了事。 陵容呜咽难言,只垂泪不已。 我心里着急,一旁槿汐道:“陵容小主的父亲下狱了。” 我望向陵容,“好端端的,这是怎么回事?” 陵容好容易才止住了哭,抽泣着把事情将了一遍。原来玄凌在西南用兵,松阳县令蒋文庆奉旨运送银粮,谁知半路遇上了敌军的一股流兵,军粮被劫走,蒋文庆临阵脱逃还带走了不少银饷。玄凌龙颜震怒,蒋文庆自是被判了斩立决,连带着松阳县的县丞、主簿一同下了牢狱,生死悬于玄凌一念之间。 陵容掩面道:“蒋文庆临阵脱逃也就罢了,如今判了斩立决也是罪有应得,可是连累爹爹也备受牵连。这还不算,恐怕皇上一怒之下不仅有抄家大祸,爹爹也是性命难保。”陵容又哭道:“爹爹一向谨小慎微、为人只求自保,实在是不敢牵涉到蒋文庆的事情中去的。” 我忙安慰道:“事情还未有定论,你先别急着哭。想想办法要紧。” 陵容闻言眉头皱成了一团,眼泪汪汪道:“军情本是大事,父亲偏偏牵连在这事上头,恐怕凶多吉少。陵容人微言轻,哪里能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陵容是想我去向玄凌求情,一时间不由得为难,蹙眉道:“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这是政事,后宫嫔妃一律不许干政,你是知道的。” 陵容见我也无法,不由得哭出声来。我想了想,起身命槿汐去传软轿,又唤了流朱、浣碧进来替我更衣梳妆。拉起陵容的手道:“惟今之计,只有先去求皇后了。” 陵容忙止了哭,脸上露出一丝企盼之色,感激的点了点头。 中午炎热,虽是靠着宫墙下的阴凉走,仍是不免热出一身大汗。 嫔妃参见皇后必要仪容整洁,进凤仪宫前理了理衣裙鬓发,用绢子拭净了汗水才请宫女去通报。出来回话的却是剪秋,向我和陵容福了一福含笑道:“两位小主来的不巧,娘娘出去了呢。” 我奇道:“一向这个时候娘娘不是都午睡起来的么?” 剪秋抿嘴笑道:“娘娘去水绿南薰殿见皇上了。小主此来为何事,娘娘此去见皇上亦是为了同一事。”又道:“娘娘此去不知何时才归来,两位小主先到偏殿等候吧。茶水早就预备下了。” 我含笑道:“皇后料事如神,那就有劳剪秋姑娘了。” 剪秋引了我和陵容往偏殿去。我心中暗想,皇后好快的消息,又算准了我和陵容要来求她,先去向玄凌求情了。倒是真真善解人意,让人刮目相看呢。 我忽然间明白了几分,皇后虽然不得玄凌的钟爱,可是能继位中宫,手掌凤印恐怕并不仅仅是因为太后是她姑母,前皇后是她亲姊的缘故。华妃从来气傲,皇后虽然谦和却也是屹立不倒,稳居凤座,想来也是与她这样处事周虑、先人一步又肯与人为善有关吧。当初计除丽贵嫔、压倒华妃,虽然没有和皇后事先谋定,可是紧急之下她仍能与自己有利的人配合默契、游刃有余,无形之中已经和我们默契联手。回想到此节,不由对平日看似仁懦的皇后由衷地更生出几分敬畏感佩之情。 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终于皇后归来,我与陵容屈膝行礼,她嘱我们起来,又让我们坐下略停了停饮了口茶方才缓缓道:“这事本宫已经尽力,实在也是无法。听皇上的口气似乎是生了大气,本宫也不敢十分去劝,只能拣要紧的意思向皇上说了。皇上只说事关朝政,再不言其他。” 我与陵容面面相觑,既然连皇后也碰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回来。这求情的话是更难向玄凌开口了。 陵容心中悲苦,拿了绢子不停擦拭眼角。 皇后说着叹了一口气,疲倦地揉了揉额头道:“如今政事繁冗,皇上也是焦头烂额,后宫再有所求亦是只能添皇上烦扰啊。如今这情形,一是要看安氏你父亲的运数,二是要慢慢再看皇上那里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陵容听不到一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因在皇后面前不能太过失仪态,极力自持,抽噎难禁。勉强跪下道:“陵容多谢皇后关怀体恤,必当铭记恩德。” 皇后伸手虚虚扶起陵容,感叹道:“谁都有飞来横祸,命途不济的时候。本宫身为后宫之主,也与你们同是侍奉皇上的姊妹,能帮你们一把的时候自然是要帮你们一把,也是积德的事情。” 无论事情成功与否,身为皇后肯先人之忧而忧替一位身份卑微又无宠的宫嫔求情,已经是卖了一个天大的面子给我们。何况皇后如此谦和,又纡尊降贵说了如此一番体己贴心的话,我也不禁被感动了,心下觉得这深宫冷寂,暗潮汹涌,幸好还有这么一位肯顾虑他人的皇后,也稍觉温暖了。 陵容更是受宠若惊,感泣难言。 皇后和颜悦色看着我道:“甄婕妤一向懂事,颇能为本宫分忧,这件事上要好好安慰安选侍。知道么?” 我恭谨应了“是”。对皇后行礼道:“昔日沈常在之事幸得皇后出言求情,沈常在才不致殒命。此事臣妾还未向皇后好好谢过,实在是臣妾疏忽。今日皇后如此关怀,臣妾感同身受,不知如何才能回报皇后恩泽。” 皇后满面含笑:“婕妤敏慧冲怀,善解人意。如今后宫风波频起,本宫身子不好应接不暇,婕妤如果能知本宫心之所向,自然能为本宫分劳解愁。”说着睨一眼身侧的剪秋。 剪秋走至凤座旁,取过近处那盏镏金鹤擎博山炉,皇后掀开塑成山峦形的尖顶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这样热的天气,这香炉里的死灰重又复燃可怎么好?” 皇后本不爱焚香,又是炎夏,忽然提起炉灰之事自有她的深意。如今宫闱之中什么最让皇后烦恼我自然明白。不由感叹再平和的人也有火烧眉毛按捺不住的时候了。 我起身道:“既然天热,这香灰复燃可真是令人烦扰。”说着掀开手中的茶盅,将剩余的茶水缓缓注入博山炉中,复又盖上炉盖。我微笑看着皇后,道:“臣妾等身处后宫之中仰仗的是皇后的恩泽,能为皇后分忧解劳是臣妾等份内的事。俗话说‘智者劳心’,臣妾卑微,只能劳力以报皇后。” 博山炉内的芬芳青烟自盖上的镂孔中溢出,袅袅升起。皇后微眯着眼,掩口看二三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四散开去,终于不见,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果然没叫本宫失望。” 我缓缓屈膝下去:“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终于有枝可依。” 皇后的温和的容色在午后的阳光下明晃晃的不真切,“其实后宫从来只有一棵树,只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罢了。只要你看得清哪棵是树哪朵是花就好。” 我低头默默,内心惊动。如果刚才还有几分觉得皇后贤德与温暖的感动,此刻也尽数没有了。任何所谓的恩惠都不会白白赠与你,必定要付出代价去交换。 天气真热,背心隐约有汗渗出来。可是如今势单力孤,强敌环伺,纵然有玄凌的恩宠,也必要寻一颗足以挡风遮雨的大树了。我强自挺直背脊,保持着最恰到好处的笑容,从容道:“多谢皇后指点。臣妾谨记。” 见陵容一脸迷茫与不解看着我与皇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起退了出去。 送别了陵容,低声向槿汐道:“皇后去见皇上为安比槐求情的事她该很快就知道了吧?” 槿汐道:“此时没有比华妃娘娘更关心皇后娘娘的人了。” 我道:“她耳目清明,动作倒是快。你猜猜华妃现在在做什么?” “必然是与皇后反其道而行之想请皇上从严处置安比槐吧。” 轻笑出声,“那可要多谢她了。” 槿汐微微疑惑:“小主何出此言?” “多谢她如此卖力。如此一来,我可省心多了。”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独自向水绿南薰殿走去。 从绿荫花架下走出,顺着蜿蜒曲廊,绕过翻月湖,穿了朱红边门,便到了水绿南薰殿。见宫人恭谨无声侍立门外,示意他们不要通报,径自走了进去。 暮色四合下的殿宇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 殿中原本极是敞亮,上用的雨过天青色蝉翼窗纱轻薄如烟,透映着檐外婆娑树影,风吹拂动,才在殿中、地上留下了明昧不定的暗迹,偶尔有簌簌的枝叶相撞的声音,像是下着淅沥的雨。 脚上是绣花宫鞋,轻步行来,静似无声。只见玄凌伏在紫檀案几上,半靠着一个福枕,睡得正是酣甜。本是拿在手中的奏折,已落在了榻下。我轻轻拾起那本奏折放好,直瞧着案几上堆着的满满两叠小山似的奏折,微微摇了摇头。 殿中寂寂无声,并无人来过的痕迹。 无意看见一堆奏折中间露出一缕猩红流苏,极是醒目。随手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把女子用的纨扇,扇是极好的白纨素,泥金芍药花样,象牙镂花扇骨柄,精巧细致,贵气逼人。一上手,就是一股极浓的脂粉香扑面而来,是“天宮巧”的气味,这种胭脂以玫瑰、苏木、蚌粉、壳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调和而成,敷在颊上面色润泽若桃花,甜香满颊,且制作不易,宫中能用的妃嫔并无几人。皇后又素性不喜香,也就只有华妃会用了。 清淡一笑,举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闭目轻嗅,真是香。想必华妃来见玄凌时精心妆扮,浓墨重彩,是以连纨扇上也沾染了胭脂香味。 华妃果然有心。 皇后一出水绿南薰殿华妃就得了消息赶过来,可见宫中多有她的耳目。如今我势弱,秦芳仪、恬贵人一流华妃还不放在眼里,在意皇后也多半是为了重夺协理六宫的权力。 我身边如今只得一个陵容,可惜也是无宠的。一直以来默默无闻,像影子般生活的陵容。我无声叹息,眉庄啊眉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知道这寂寂深宫中即便有君王的宠爱独身一人也是孤掌难鸣。可是你可知道你给我出了个多么大的难题。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我是知道陵容的心思的,纵然她今生与哥哥是注定无缘的了,可是我怎能为了一己安危迫使她去亲近玄凌呢。 头痛无比,偏偏这个时候陵容的父亲又出了差池。皇后求情玄凌也未置可否,凭我一己之力不知能否扭转陵容父亲的命途,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正闭目沉思,忽地觉得脸上痒痒的,手中却空落落无物。睁眼一看,玄凌拿着扇柄上的流苏拨我的脸,道:“何时过来的?朕竟没有听见。” 侧首对他笑:“四郎好睡。妾不忍惊动四郎。” 看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朝政繁忙,皇上也该注意身子。” “案牍劳形,不知不觉也已看了一天的折子了。”说着苦笑瞪那些奏折,“那些老头子无事也要写上一篇话来罗嗦。真真烦恼。” 我温婉轻笑:“身为言官职责如此,四郎亦不必苛责他们。”说着似笑非笑举起纨扇障面,“何况时有美人来探四郎,何来案牍之苦呢?大约是红袖添香,诗情画意。”说罢假意用力一嗅,拉长调子道:“好香呢——” 他哭笑不得,“妮子越发刁滑。是朕太过纵你了。” 旋身转开一步,道:“嬛嬛不如华妃娘娘善体君心,一味胡闹只会惹四郎生气。”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臂,道:“她来只是向朕请安。” 我扇扇风,道“好热天气,华妃娘娘大热的午后赶来,果然有心。” 玄凌拉我在身边坐下,“什么都瞒不过你。皇后前脚刚走华妃就到了,她们都为同一个人来。” “可是为了选侍安陵容之父松阳县丞安比槐?” “正是。”玄凌的笑意若有似无,瞧着我道:“那么你又是为何而来?” 我道:“让嬛嬛来猜上一猜。皇后娘娘仁善,必定是为安选侍求情;华妃娘娘刚直不阿,想必是要四郎执法严明,不徇私情。” “那么你呢?” 我浅浅笑:“后宫不得干政,嬛嬛铭记。嬛嬛只是奇怪,皇后娘娘与华妃娘娘同为安比槐一事面见皇上,不知是真的两位娘娘意见相左,还是这事的原委本就值得再细细推敲。”我见他仔细听着并无责怪之意,俯身跪下继续道:“臣妾幼时观史,见圣主明君责罚臣民往往刚柔并济,责其首而宽其从,不使一人含冤。使臣民敬畏之外更感激天恩浩荡、君主仁德。皇上一向仰慕唐宗宋主风范,其实皇上亦是明君仁主。臣妾愚昧,认为外有战事,内有刑狱,二者清则社稷明。”说到此,已不复刚才与玄凌的调笑意味,神色郑重,再拜而止。 玄凌若有所思,半晌含笑扶我起身,难掩欣喜之色:“朕只知嬛嬛饱读诗书,不想史书国策亦通,句句不涉朝政而句句以史明政。有卿如斯,朕如得至宝。安比槐一事朕会让人重新查明,必不使一人含冤。” 松一口气,放下心来,“臣妾一介女流,在皇上面前放肆,皇上莫要见怪才好。” 玄凌道:“后宫不得干政。可朕若单独与你一起,朕是你夫君,妻子对夫君畅所欲言,论政谈史,有何不可?” 垂首道:“臣妾不敢。” 他微笑:“婕妤甄氏不敢,可是甄嬛无妨。” 我展眉与他相视而笑:“是。嬛嬛对皇上不敢僭越,可是对四郎必定知无不言。” 回到宜芙馆已经夜深,知道陵容必定辗转反侧,忧思难眠,命流朱去嘱了她“放心”,方才安心去睡。 次日一大早陵容匆忙赶来,还未进寝殿眼中已落下泪来,俯身便要叩拜。我忙不迭拦住道:“这是做什么?” 陵容喜极而泣:“今早听闻皇上命刑部重审爹爹牵涉运送军粮一案,爹爹活命有望。多谢姐姐去为陵容与爹爹求情。” “何止活命,若是安大人果真无辜,恐怕还能官复原职。”我扶起她道:“其实昨日我并无为你求情,只是就事论事。何况我也并不敢求情,皇后都碰了个软钉子,我若求情皇上却应允了,岂非大伤皇后颜面。” 陵容满面疑惑看我道:“不是姐姐为我父亲求情皇上才应允重审此事的么?” “皇上乃一国之君,岂是我辈可以轻易左右得了的。”我拉她坐下一同用早膳,淡淡微笑道:“其实昨日我也无十分把握能劝动皇上。话说回来真是要多谢华妃,若非她心性好胜,恃宠想与皇后一争高低,在皇上面前要求从严定安大人等人罪刑,恐怕这事也没有那样容易。” 陵容略一思索,脸上绽出明了的微笑,“如此可要多谢她。” “华妃与皇后娘娘争意气,皇后娘娘要为你求情,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本来主犯是蒋文庆,你父亲刑责轻重皇上无心多加理会,殊不料此举反而让皇上存了心,我再顺水推舟,皇上便有意要去彻查你父亲在这件事中是否真正无辜。 陵容道:“姐姐怎知华妃是与皇后争意气而非针对姐姐与我?” 我挟了一块素什锦在陵容碗中,道:“也许有此意。她的亲信黄规全前不久在我宫里犯事被皇上责罚了,以她的性子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华妃复起之后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从夺回协理六宫的权力,与皇后平分秋色。暂且还顾不上对付我。否则,你眉庄姐姐之后要对付的就是我,我哪里还能得一个喘息之机与你在此说话?” 陵容听完忧愁之色大现,“那姐姐准备怎么办?” “幸好皇上对我还有几分宠爱,只要我小心提防她也未必敢对我怎样。如今情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静观其变,还要设法救眉庄出来。” 陵容道:“妹妹无用,但若有可以效力之处必定竭尽所能。” 午睡起来闲来无事,便往陵容那里走动。 到的时候她正在内间沐浴。宝鹃奉了茶来便退出去了。 闲坐无聊,见她房中桌上的春藤小箩里放着一堆绣件,颜色鲜艳,花样精巧。心里喜爱便随手拿起来细看。 不外是穿花龙凤、瑞鹊衔花、鸳鸯莲鹭、五福捧寿、蜂蝶争春之类的吉祥图案,虽然寻常,在她手下却栩栩如生。 正要放起来,却见最底下一幅的图案不同寻常,一看却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彩头。绣着一带斜阳,数点寒鸦栖于枯枝之上。绣工精巧,连乌鸦羽毛上淡淡是夕阳斜晖亦纤毫毕现,色泽层迭分明,如泼墨般飘逸灵巧,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让人一见之下蓦然而生萧瑟孤凉之感。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不禁叹惜,难为了陵容,终于也明了了与哥哥相期无日,却终究还是此时此夜难为情。不知夜夜相思,风清月明,陵容如何耐过这漫漫长夜。可叹情之一字,让多少人辗转其中、身受其苦却依然乐此不疲 才要放回去,心底蓦地一动,以为自己看错了,重又细看,的确是她的针脚无疑,分明绣的是残阳如血,何来清淡月光。竟原来……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我竟没有发觉。 听见有脚步声从内室渐渐传来,不动声色把绣件按原样放回。假意看手边绣花用的布料。陵容新浴方毕,只用一只钗子松松半挽了头发,发上犹自沥沥滴着水珠,益发衬得她秀发如云,肤若映雪,一张脸如荷瓣一样娇小。 转念间寻了话题来说,我抚摸着一块布料道:“内务府新进来了几匹素锦,做衣裳嫌太素净了些,用来给你绣花倒是好。” 陵容笑道:“听说素锦很是名贵呢,姐姐竟让陵容绣花玩儿,岂不暴殄天物。” 我道:“区区几匹布而已,何来暴殄天物一说,我宫里的锦缎用不完,白放着才暴殄天物呢。若能配上妹妹你精妙的女红才算不辜负了。”说着自嘲道:“又不是当初卧病棠梨宫的日子,连除夕裁制新衣的衣料也被内务府克扣。”说着唤流朱捧了素锦进来。 素锦平平无纹理,乍看之下毫不起眼,但是胜在穿在身上毫无布料的质感,反而光滑如婴儿肌肤,触手柔若轻羽。陵容见了微微一呆,目光便不能移开了,双手情不自禁细细抚摸,生怕一用力碰坏了它。 “你觉着怎么样?”我轻声问。向来陵容对我和眉庄的馈赠只是感谢,这样的神色还是头一回见。 陵容仿佛不能确信,转头向我,目光仍是恋恋不舍看着素锦,“真的是送给我么?” 嘴角舒展出明艳的微笑,道:“当然。” 陵容喜上眉梢,几乎要雀跃起来。我微笑,“如果你喜欢,我那里还有几匹。全送你也无妨。” 陵容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安比槐的事终于告一段落,证明他的确无辜,官复原职。陵容也终于放心。 我时常去看陵容,她总是很欢喜的样子,除了反复论及我送她的素锦如何适合刺绣但她实在不舍轻易下针总是在寻思更好的花园之外,更常常感激我对她父亲的援手。终于有一日觉得那感激让我承受不住,其实我所做的并不多。身为姊妹,她无需这样对我感恩戴德。 我对陵容道:“时至今日其实你应该看得很明白。你父亲的事虽然是小事但皇上未必不愿意去彻查,只是看有无这个必要。在皇上眼中朝廷文武百官数不胜数,像你父亲这样的品级更是多如牛毛,即使这次的事的确是蒋文庆连累了你父亲,但是身为下属他也实在不能说太冤枉。”我刻意停下不说,抬手端起桌旁放着的定窖五彩茶钟,用盖碗撇去茶叶沫子,啜了口茶,留出时间让陵容细细品味我话中的涵义。 见她侧头默默不语,我继续说:“其实当日皇后为你求情皇上为什么没有立刻应允而我去皇上就答应了你应该很明白。宠爱才是真正的原因,并不关乎位分尊崇与否。只是看皇上是否在意这个人,是否愿意去为她费神而已。其实那日在我之前华妃亦去过皇上那里,至于去做怎么想必你也清楚。所以,事情的真相固然重要,皇上的心偏向于谁更重要。” 陵容抬起头来,轻声道:“陵容谢过姐姐。” 我执起陵容的手,袖子落下,露出她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素银的镯子,平板无花饰纹理,戴得久了,颜色有淡淡的黯黄。 我道:“这镯子还是你刚来我家时一直戴着的。这么许久了,也不见你换。”我直视她片刻,目光复又落在那镯子上,“你父亲千辛万苦送你入宫选秀,倾其所有,只为你在宫中这样落魄,无宠终身么?你的无宠又会带给你父亲、你的家族什么样的命运。” 陵容闻言双肩剧烈一颤,挽发的玉石簪子在阳光下发出冷寂的淡光。我知道她已经被打动。或者她的心早在以往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动摇,只是需要我这一番话来坚定她的心意。 我长长地叹了一声,不由感触,“你以为后宫诸人争宠只是为了争自己的荣宠么,‘生男勿喜,生女勿忧,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不只是汉武帝时的事。皇上英明虽不至如此,但旁人谁敢轻慢你家族半分,轻慢你父亲半分?” 陵容冰冷的手在我手中渐渐有了一星暖意,我把手上琉璃翠的镯子顺势套在她手上,莹白如玉的手腕上镯子像一汪春水碧绿,越发衬得那素银镯子黯淡失色。 窗边小几上便摆着几盆栀子花,是花房新供上的,尚未开花,只吐出片片新叶,淡淡的阳光洒在嫩芽之上,仿佛一片片莹润的翡翠。 陵容临窗而坐,窗纱外梧桐树叶影影绰绰落在陵容单薄的身子上,越发显得她身影瘦削,楚楚可怜。 我从春藤小箩中翻出那块绣着寒鸦的缎子,对陵容道:“你的绣件颜色不错,针脚也灵活,花了不少的心思吧,我瞧着挺好。” 陵容不料我翻出这个,脸上大显窘色,坐卧不宁,不自觉的把缎子团在手中,只露出缎角一只墨色鸦翅。 我抚了抚鬓角的珠翠,心中微微发酸,“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宫中女子的心事未必都相同,但是闺中伤怀,古今皆是。班婕妤独守长信宫的冷清你我皆尝试过,可是你愿意像班婕妤一样孤老深宫么?” 我再不说话。话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取舍皆在她一念之间,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寒鸦(下)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独自向水绿南薰殿走去。 从绿荫花架下走出,顺着蜿蜒曲廊,绕过翻月湖,穿了朱红边门,便到了水绿南薰殿。见宫人恭谨无声侍立门外,示意他们不要通报,径自走了进去。 暮色四合下的殿宇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 殿中原本极是敞亮,上用的雨过天青色蝉翼窗纱轻薄如烟,透映着檐外婆娑树影,风吹拂动,才在殿中、地上留下了明昧不定的暗迹,偶尔有簌簌的枝叶相撞的声音,像是下着淅沥的雨。 脚上是绣花宫鞋,轻步行来,静似无声。只见玄凌伏在紫檀案几上,半靠着一个福枕,睡得正是酣甜。本是拿在手中的奏折,已落在了榻下。我轻轻拾起那本奏折放好,直瞧着案几上堆着的满满两叠小山似的奏折,微微摇了摇头。 殿中寂寂无声,并无人来过的痕迹。 无意看见一堆奏折中间露出一缕猩红流苏,极是醒目。随手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把女子用的纨扇,扇是极好的白纨素,泥金芍药花样,象牙镂花扇骨柄,精巧细致,贵气逼人。一上手,就是一股极浓的脂粉香扑面而来,是“天宮巧”的气味,这种胭脂以玫瑰、苏木、蚌粉、壳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调和而成,敷在颊上面色润泽若桃花,甜香满颊,且制作不易,宫中能用的妃嫔并无几人。皇后又素性不喜香,也就只有华妃会用了。 清淡一笑,举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闭目轻嗅,真是香。想必华妃来见玄凌时精心妆扮,浓墨重彩,是以连纨扇上也沾染了胭脂香味。 华妃果然有心。 皇后一出水绿南薰殿华妃就得了消息赶过来,可见宫中多有她的耳目。如今我势弱,秦芳仪、恬贵人一流华妃还不放在眼里,在意皇后也多半是为了重夺协理六宫的权力。 我身边如今只得一个陵容,可惜也是无宠的。一直以来默默无闻,像影子般生活的陵容。我无声叹息,眉庄啊眉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知道这寂寂深宫中即便有君王的宠爱独身一人也是孤掌难鸣。可是你可知道你给我出了个多么大的难题。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我是知道陵容的心思的,纵然她今生与哥哥是注定无缘的了,可是我怎能为了一己安危迫使她去亲近玄凌呢。 头痛无比,偏偏这个时候陵容的父亲又出了差池。皇后求情玄凌也未置可否,凭我一己之力不知能否扭转陵容父亲的命途,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正闭目沉思,忽地觉得脸上痒痒的,手中却空落落无物。睁眼一看,玄凌拿着扇柄上的流苏拨我的脸,道:“何时过来的?朕竟没有听见。” 侧首对他笑:“四郎好睡。妾不忍惊动四郎。” 看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朝政繁忙,皇上也该注意身子。” “案牍劳形,不知不觉也已看了一天的折子了。”说着苦笑瞪那些奏折,“那些老头子无事也要写上一篇话来罗嗦。真真烦恼。” 我温婉轻笑:“身为言官职责如此,四郎亦不必苛责他们。”说着似笑非笑举起纨扇障面,“何况时有美人来探四郎,何来案牍之苦呢?大约是红袖添香,诗情画意。”说罢假意用力一嗅,拉长调子道:“好香呢——” 他哭笑不得,“妮子越发刁滑。是朕太过纵你了。” 旋身转开一步,道:“嬛嬛不如华妃娘娘善体君心,一味胡闹只会惹四郎生气。”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臂,道:“她来只是向朕请安。” 我扇扇风,道“好热天气,华妃娘娘大热的午后赶来,果然有心。” 玄凌拉我在身边坐下,“什么都瞒不过你。皇后前脚刚走华妃就到了,她们都为同一个人来。” “可是为了选侍安陵容之父松阳县丞安比槐?” “正是。”玄凌的笑意若有似无,瞧着我道:“那么你又是为何而来?” 我道:“让嬛嬛来猜上一猜。皇后娘娘仁善,必定是为安选侍求情;华妃娘娘刚直不阿,想必是要四郎执法严明,不徇私情。” “那么你呢?” 我浅浅笑:“后宫不得干政,嬛嬛铭记。嬛嬛只是奇怪,皇后娘娘与华妃娘娘同为安比槐一事面见皇上,不知是真的两位娘娘意见相左,还是这事的原委本就值得再细细推敲。”我见他仔细听着并无责怪之意,俯身跪下继续道:“臣妾幼时观史,见圣主明君责罚臣民往往刚柔并济,责其首而宽其从,不使一人含冤。使臣民敬畏之外更感激天恩浩荡、君主仁德。皇上一向仰慕唐宗宋主风范,其实皇上亦是明君仁主。臣妾愚昧,认为外有战事,内有刑狱,二者清则社稷明。”说到此,已不复刚才与玄凌的调笑意味,神色郑重,再拜而止。 玄凌若有所思,半晌含笑扶我起身,难掩欣喜之色:“朕只知嬛嬛饱读诗书,不想史书国策亦通,句句不涉朝政而句句以史明政。有卿如斯,朕如得至宝。安比槐一事朕会让人重新查明,必不使一人含冤。” 松一口气,放下心来,“臣妾一介女流,在皇上面前放肆,皇上莫要见怪才好。” 玄凌道:“后宫不得干政。可朕若单独与你一起,朕是你夫君,妻子对夫君畅所欲言,论政谈史,有何不可?” 垂首道:“臣妾不敢。” 他微笑:“婕妤甄氏不敢,可是甄嬛无妨。” 我展眉与他相视而笑:“是。嬛嬛对皇上不敢僭越,可是对四郎必定知无不言。” 回到宜芙馆已经夜深,知道陵容必定辗转反侧,忧思难眠,命流朱去嘱了她“放心”,方才安心去睡。 次日一大早陵容匆忙赶来,还未进寝殿眼中已落下泪来,俯身便要叩拜。我忙不迭拦住道:“这是做什么?” 陵容喜极而泣:“今早听闻皇上命刑部重审爹爹牵涉运送军粮一案,爹爹活命有望。多谢姐姐去为陵容与爹爹求情。” “何止活命,若是安大人果真无辜,恐怕还能官复原职。”我扶起她道:“其实昨日我并无为你求情,只是就事论事。何况我也并不敢求情,皇后都碰了个软钉子,我若求情皇上却应允了,岂非大伤皇后颜面。” 陵容满面疑惑看我道:“不是姐姐为我父亲求情皇上才应允重审此事的么?” “皇上乃一国之君,岂是我辈可以轻易左右得了的。”我拉她坐下一同用早膳,淡淡微笑道:“其实昨日我也无十分把握能劝动皇上。话说回来真是要多谢华妃,若非她心性好胜,恃宠想与皇后一争高低,在皇上面前要求从严定安大人等人罪刑,恐怕这事也没有那样容易。” 陵容略一思索,脸上绽出明了的微笑,“如此可要多谢她。” “华妃与皇后娘娘争意气,皇后娘娘要为你求情,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本来主犯是蒋文庆,你父亲刑责轻重皇上无心多加理会,殊不料此举反而让皇上存了心,我再顺水推舟,皇上便有意要去彻查你父亲在这件事中是否真正无辜。 陵容道:“姐姐怎知华妃是与皇后争意气而非针对姐姐与我?” 我挟了一块素什锦在陵容碗中,道:“也许有此意。她的亲信黄规全前不久在我宫里犯事被皇上责罚了,以她的性子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华妃复起之后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从夺回协理六宫的权力,与皇后平分秋色。暂且还顾不上对付我。否则,你眉庄姐姐之后要对付的就是我,我哪里还能得一个喘息之机与你在此说话?” 陵容听完忧愁之色大现,“那姐姐准备怎么办?” “幸好皇上对我还有几分宠爱,只要我小心提防她也未必敢对我怎样。如今情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静观其变,还要设法救眉庄出来。” 陵容道:“妹妹无用,但若有可以效力之处必定竭尽所能。” 午睡起来闲来无事,便往陵容那里走动。 到的时候她正在内间沐浴。宝鹃奉了茶来便退出去了。 闲坐无聊,见她房中桌上的春藤小箩里放着一堆绣件,颜色鲜艳,花样精巧。心里喜爱便随手拿起来细看。 不外是穿花龙凤、瑞鹊衔花、鸳鸯莲鹭、五福捧寿、蜂蝶争春之类的吉祥图案,虽然寻常,在她手下却栩栩如生。 正要放起来,却见最底下一幅的图案不同寻常,一看却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彩头。绣着一带斜阳,数点寒鸦栖于枯枝之上。绣工精巧,连乌鸦羽毛上淡淡是夕阳斜晖亦纤毫毕现,色泽层迭分明,如泼墨般飘逸灵巧,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让人一见之下蓦然而生萧瑟孤凉之感。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不禁叹惜,难为了陵容,终于也明了了与哥哥相期无日,却终究还是此时此夜难为情。不知夜夜相思,风清月明,陵容如何耐过这漫漫长夜。可叹情之一字,让多少人辗转其中、身受其苦却依然乐此不疲 才要放回去,心底蓦地一动,以为自己看错了,重又细看,的确是她的针脚无疑,分明绣的是残阳如血,何来清淡月光。竟原来……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我竟没有发觉。 听见有脚步声从内室渐渐传来,不动声色把绣件按原样放回。假意看手边绣花用的布料。陵容新浴方毕,只用一只钗子松松半挽了头发,发上犹自沥沥滴着水珠,益发衬得她秀发如云,肤若映雪,一张脸如荷瓣一样娇小。 转念间寻了话题来说,我抚摸着一块布料道:“内务府新进来了几匹素锦,做衣裳嫌太素净了些,用来给你绣花倒是好。” 陵容笑道:“听说素锦很是名贵呢,姐姐竟让陵容绣花玩儿,岂不暴殄天物。” 我道:“区区几匹布而已,何来暴殄天物一说,我宫里的锦缎用不完,白放着才暴殄天物呢。若能配上妹妹你精妙的女红才算不辜负了。”说着自嘲道:“又不是当初卧病棠梨宫的日子,连除夕裁制新衣的衣料也被内务府克扣。”说着唤流朱捧了素锦进来。 素锦平平无纹理,乍看之下毫不起眼,但是胜在穿在身上毫无布料的质感,反而光滑如婴儿肌肤,触手柔若轻羽。陵容见了微微一呆,目光便不能移开了,双手情不自禁细细抚摸,生怕一用力碰坏了它。 “你觉着怎么样?”我轻声问。向来陵容对我和眉庄的馈赠只是感谢,这样的神色还是头一回见。 陵容仿佛不能确信,转头向我,目光仍是恋恋不舍看着素锦,“真的是送给我么?” 嘴角舒展出明艳的微笑,道:“当然。” 陵容喜上眉梢,几乎要雀跃起来。我微笑,“如果你喜欢,我那里还有几匹。全送你也无妨。” 陵容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安比槐的事终于告一段落,证明他的确无辜,官复原职。陵容也终于放心。 我时常去看陵容,她总是很欢喜的样子,除了反复论及我送她的素锦如何适合刺绣但她实在不舍轻易下针总是在寻思更好的花园之外,更常常感激我对她父亲的援手。终于有一日觉得那感激让我承受不住,其实我所做的并不多。身为姊妹,她无需这样对我感恩戴德。 我对陵容道:“时至今日其实你应该看得很明白。你父亲的事虽然是小事但皇上未必不愿意去彻查,只是看有无这个必要。在皇上眼中朝廷文武百官数不胜数,像你父亲这样的品级更是多如牛毛,即使这次的事的确是蒋文庆连累了你父亲,但是身为下属他也实在不能说太冤枉。”我刻意停下不说,抬手端起桌旁放着的定窖五彩茶钟,用盖碗撇去茶叶沫子,啜了口茶,留出时间让陵容细细品味我话中的涵义。 见她侧头默默不语,我继续说:“其实当日皇后为你求情皇上为什么没有立刻应允而我去皇上就答应了你应该很明白。宠爱才是真正的原因,并不关乎位分尊崇与否。只是看皇上是否在意这个人,是否愿意去为她费神而已。其实那日在我之前华妃亦去过皇上那里,至于去做怎么想必你也清楚。所以,事情的真相固然重要,皇上的心偏向于谁更重要。” 陵容抬起头来,轻声道:“陵容谢过姐姐。” 我执起陵容的手,袖子落下,露出她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素银的镯子,平板无花饰纹理,戴得久了,颜色有淡淡的黯黄。 我道:“这镯子还是你刚来我家时一直戴着的。这么许久了,也不见你换。”我直视她片刻,目光复又落在那镯子上,“你父亲千辛万苦送你入宫选秀,倾其所有,只为你在宫中这样落魄,无宠终身么?你的无宠又会带给你父亲、你的家族什么样的命运。” 陵容闻言双肩剧烈一颤,挽发的玉石簪子在阳光下发出冷寂的淡光。我知道她已经被打动。或者她的心早在以往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动摇,只是需要我这一番话来坚定她的心意。 我长长地叹了一声,不由感触,“你以为后宫诸人争宠只是为了争自己的荣宠么,‘生男勿喜,生女勿忧,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不只是汉武帝时的事。皇上英明虽不至如此,但旁人谁敢轻慢你家族半分,轻慢你父亲半分?” 陵容冰冷的手在我手中渐渐有了一星暖意,我把手上琉璃翠的镯子顺势套在她手上,莹白如玉的手腕上镯子像一汪春水碧绿,越发衬得那素银镯子黯淡失色。 窗边小几上便摆着几盆栀子花,是花房新供上的,尚未开花,只吐出片片新叶,淡淡的阳光洒在嫩芽之上,仿佛一片片莹润的翡翠。 陵容临窗而坐,窗纱外梧桐树叶影影绰绰落在陵容单薄的身子上,越发显得她身影瘦削,楚楚可怜。 我从春藤小箩中翻出那块绣着寒鸦的缎子,对陵容道:“你的绣件颜色不错,针脚也灵活,花了不少的心思吧,我瞧着挺好。” 陵容不料我翻出这个,脸上大显窘色,坐卧不宁,不自觉的把缎子团在手中,只露出缎角一只墨色鸦翅。 我抚了抚鬓角的珠翠,心中微微发酸,“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宫中女子的心事未必都相同,但是闺中伤怀,古今皆是。班婕妤独守长信宫的冷清你我皆尝试过,可是你愿意像班婕妤一样孤老深宫么?” 我再不说话。话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取舍皆在她一念之间,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正文 第三十六章 金缕衣 回到宜芙馆,槿汐问我道:“小主这样有把握安选侍一定能获皇上宠爱?” “你说呢?”我微笑看她。“旁观者清,其实你很清楚。” 槿汐道:“陵容小主歌喉婉转,远在当日妙音娘子之上,加上小主个性谨小慎微、温顺静默,想必会得皇上垂怜。” 我颔首道:“不错。皇后高华、华妃艳丽、冯淑仪端庄、曹婕妤沉静、秦芳仪温柔、欣贵嫔爽直,后宫妃嫔各有所长,但都系出名门,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而陵容的小家碧玉、清新风姿正是皇上身边所缺少的。凡事因稀而贵。” “可是”,槿汐又道:“陵容小主沉寂许久,似乎无意于皇上的宠幸。” “长久以来的确如是。可是经对她父亲安比槐一事,她已经很清楚在宫中无皇上爱幸只会让别人轻视欺凌她的家族。她是孝女。你可还记得当日我赠她素锦一事?” “奴婢记得。陵容小主很是欢喜,不似往常。” 我点点头,“你可听过这一句‘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奴婢才疏,听来似乎颇有感伤身世之意。” 幽幽叹息:“美好的容貌尚且不及暮色中的乌鸦,还能带着昭阳殿的日影归来。陵容如此顾影自怜,自伤身世。我看了也不免伤情。只是,她终于也有了对君恩的期盼。我不知道这于我于她是不是真正的好事?” “小主本就难于决断是否要助陵容小主,既然陵容小主有了这点心思,小主也可不必烦恼了。” “对荣宠富贵只要有一丝的艳羡和企盼,这身似冷宫的日子便捱不了许久。我已对她加意提点,想来不出日,她必定有所决断。”话毕心有愧怼,怅然叹了口气,向槿汐道:“我是否过分,明知她心有牵念,仍引她往这条路走。”心里愈加难过,“我引她去的,正是我夫君的床榻。” 槿汐道:“小主有小主的无奈。请恕奴婢多言,如今小主虽得皇眷顾,可是一无子嗣可依、二是华妃娘娘再起、三又少了眉庄小主的扶持,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孤立无援,这荣耀岌岌可危。” 我叹息,眼角不禁湿润,“我何尝不明白。皇上如今对我很是宠爱。可是因了这宠爱后宫中有多少人对我虎视眈眈,我只要一想就后怕。”情绪渐渐激动,“可是我不能没有皇上的宠爱,只有他的宠爱才是我在后宫的生存之道。不!槿汐,他也是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啊。” 槿汐肃了神色道:“还请小主三思。皇上不仅是小主您的夫君,也是后宫所有娘娘小主的夫君。” 心中缠绵无尽,“皇上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我的夫君。轻重缓急我心里明白,可是对陵容我不忍,对皇上我又不舍。槿汐,我实在无用。” 槿汐直挺挺跪下,“小主实在无需妄自菲薄。先前华妃娘娘有丽贵嫔、曹容华相助,如今只剩了曹婕妤在身边,可是秦芳仪、恬贵人、刘良媛等人未必没有投诚之意。而小主一人实在急需有可以信任的人加以援手。否则陵容小主的父亲将成为小主家族的前车之鉴。”眼中微见泪光闪动:“小主若是连命也没了,又何求夫君之爱。” 倏然如醍醐灌顶,神志骤然清明,双手扶起槿汐,推心置腹道:“诚然要多谢你。我虽是你小主,毕竟年轻,一时沉不住气。你说的不错,与其将来人人与我为敌,不若扶持自己可以相信的人。他是君王,我注定要与别人分享。无论是谁,都实在不该因情误命。” “小主,奴婢今日僭越,多有冒犯,还请小主体恕。” 我感叹道:“流朱浣碧虽是我带进宫的丫鬟,可是流朱的性子太急、浣碧虽然谨慎……终究年轻没经过事。所以有些事我也实在没法跟她们说。能够拿主意的也就是你了。” 槿汐眸中微微发亮,“槿汐必定相伴小主左右。”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是,已经第三天了。 这三天,陵容没有来宜芙馆一步,遣了人去问候,也只是菊清来回:“小主似是中暑了呢,这几天都没有起床。” 抬头看天,铅云低垂,天色晦暗,燕子打着旋儿贴着湖水面上飞过去了。似乎酿着一场大雨。晴热许久,终于要有一场大雨了。 我淡淡听了,只命人拿些消暑的瓜果和药物给她,半句也不多说。 是夜是十六追月之夜,玄凌宿在华妃宫中。夜半时电闪雷鸣,轰轰烈烈的焦雷滚过,带来的闪电照得天际明亮如白昼,忽忽的风吹得窗子“啪啪”直响,我“哇”一声惊醒,守夜的晶清忙起来将窗上的风钩挂好,紧闭门户,又点上蜡烛。 我静静蜷卧于榻上紧紧拥住被子。从小就怕雷声,尤其是电闪雷鸣的黑夜。在娘家的雷雨之夜,娘都会搂着我安慰我;而进宫后,这样的雷电交加的夜晚,玄凌都陪伴在我身边。而今晚,想必是华妃正在婉转承恩、浓情密爱吧。 连日来的风波纠缠,心神疲惫,终于无声沉默地哭泣出来。 眼泪温热,落在暗红的绸面上像一小朵一小朵颜色略暗的花,洇得丝绸越发柔软。 侍女一个个被我赶了出去。越害怕,越不想有人目睹我的软弱和难过。 有人走来,轻轻拨开我怀中紧拥的丝绸薄被。我惊诧回头,轻唤:“四郎……” 他低声叹息,让我依偎于他怀中,转身背朝窗外,为我挡去刺目的电光。他轻声低语:“朕被雷声惊醒,忽然想起你害怕雷电交加的雨夜……” 他的身上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湿漉漉的触觉让我焦躁惶恐的心渐渐趋于平静。 我略微疑惑:“那华妃……” 他的手指轻按住我的唇:“朕怕你害怕……” 我没有说出更多的话,因他已展臂紧紧搂住我。 我不愿再想更多。 他低首,冰凉的唇轻柔触及我温热濡汗的额头,在这温情脉脉的一瞬间,仿佛找到现世的片刻安宁。 我想,也许为了他。我可以再有勇气和她们争斗下去,哪怕……这争斗永无止境…… 四面只是一片水声,落雨潇潇,清凉芬芳的水气四散弥漫开来,渐渐将暑热消弥于无形。 炎热许久,终于能睡一个好觉…… 这样雨密风骤,醒来却已是晴好天气。 服侍了玄凌起身穿衣去上朝,复又躺下假寐了一会儿才起来。 晨光熹微如雾,空气中隐约有荷花的芬芳和清新水气。 门乍开,却见陵容独自站在门外,面色微微绯红,发上沾满晶莹露水,在阳光下璀璨莹亮如同虚幻。 我微觉诧异,道:“怎么这样早就过来?身子好了么?” 风吹过,一地的残花落叶,满地鲜艳。浮光霭霭,阳光透过树枝斑驳落在陵容身上,如梦如幻一般。 她扬起脸,露出极明媚温婉的笑容,盈盈行了个礼,道:“陵容从前一意孤行,如在病中,今日久病初愈,终于神志清明,茅塞顿开。” 我会意微笑,伸手向她,“既然病好了,就要常来坐坐。” 她雪白一段藕臂伸向我,微笑道:“陵容费了几天功夫才用姐姐赠与的素锦绣成此物,特来拿与姐姐共赏。” 我与她携手进殿,相对而坐。 白若霜雪的素锦上赫然是一树连理而生的桃花,灿若云霞,灼艳辉煌。 陵容低眉浅笑,声如沥珠:“妹妹觉得与其绣一只带着昭阳日影的寒鸦,不若是开在上林苑中的春日桃花,方不辜负这华贵素锦。” 我拔下头上一支金崐点珠桃花簪斜斜插在她光滑扁平的低髻上,长长珠玉璎珞更添她娇柔丽色。我轻轻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妹妹自然是宜室宜家。” 陵容自是着意打扮了一番,一袭透着淡淡绿色的素罗衣裙,长及曳地,只袖口用淡粉丝线绣了几朵精致的小荷,鹅黄丝带束腰,益发显得她的身材纤如柔柳,大有飞燕临风的娇怯之姿。发式亦简单,只是将前鬓秀发中分,再用白玉梳子随意挽于脑后,插上两枝碎珠发簪,却有一种清新而淡雅的自然之美。 我亦费心思量衣着,最后择一身茜红色绡绣海棠春睡的轻罗纱衣,缠枝花罗的质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玲珑浮凸的浅淡的金银色泽。整个人似笼在艳丽浮云中,华贵无比。只为衬托陵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陵容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温柔的一抹春色,我则是天边夕阳下最绮艳的一带彤云。 艳则艳矣,贵亦无匹,只是在盛暑天气,清新之色总比靡艳更易另人倾心。 这是一个美丽的夏日清晨,凉爽的风遥遥吹拂,微微带来荷叶芦荻的清香。天空碧蓝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绵白的云是轻浅的浮梦,蝉鸣稀疏,合欢花开得如满树轻羽一般在风中轻轻颤动。 如何看这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牵着陵容的手顺着游廊一路行去,但见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绘有描金五彩图案,甚是美丽,四面雕镂隔子浮着碧纱,现下敞开着,四面通风甚是凉爽。翻月湖中,鸳鸯、鹭鸶浴水游乐,满眼望去一个个羽毛丰艳、文彩炫耀,只觉眩目缤纷,十分好看。一树木槿临水而立,花枝横斜,迎风微颤,枝头叶底,深深浅浅的娇艳粉色。偶有花瓣坠落,自是落得一壁芬芳。 我低声在她耳边道:“若是寻常把你引荐给皇上自然也无不可,只是这样做的话即使蒙幸皇上也未必会把你放在心上,不过三五日便丢开了。反而误了你。” 陵容手心不住出汗,滑腻湿冷,只低头看着脚下:“姐姐说的是。” “既然要见,一定要一见倾心。”我看一看碧蓝天色,驻足道:“皇上每日下朝必定会经过此处,时辰差不多了。你放声歌唱便是。” 陵容用力点一点头,紧握我的手,舒展歌喉曼声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拍拍她的手欣喜道:“很好。叫人闻之欲醉呢。” 陵容含笑羞赧低头。 忽闻一声散漫:“谁在唱歌?” 听见这声音已知不好。转头依足规矩行礼下去,“华妃娘娘金安。”陵容久未与华妃交面,一见之下不由慌了神色,伏地叩首不已。 华妃道一声“起”,目光淡淡扫在我面孔上,“甄婕妤何时学会歌唱了,能歌善舞,真叫本宫耳目一新呢。” 含笑道:“娘娘谬赞。臣妾何来如此歌喉,乃选侍安氏所歌。” 华妃睨了我身旁的陵容一眼,见她低眉垂首而立,突然伸手托起陵容的下巴,双眼微眯:“长得倒还不算难看。” 陵容一惊之下不免花容失色,听得华妃如此说才略略镇定。谁知华妃突然发难,呵斥道:“大胆!竟敢在御苑唱这些靡靡之音!” 陵容一抖,满面惶恐伏下身去,“嫔妾不敢。” 华妃冷冷逼视陵容,想是看着眼生,凝视片刻才道:“本宫以为是谁?原来是日前才被皇上宽恕的安比槐的女儿。”带了几分鄙视的神情:“罪臣孤女,不闭门思过还在御苑里招摇往来。”一语刚毕,华妃身后的宫女内监忍不住都掩口笑了起来。 陵容见状不由气结,几乎要哭出来,竭力咬着下唇忍着道:“嫔妾父亲不是罪臣。” 我道:“安选侍之父无罪而释,官复原职。并非罪臣。” 华妃微微变色,旋即冷漠,“有时候无罪而释并不代表真正无辜。个中因由婕妤应当清楚。”转头向我道:“小小选侍不懂规矩也就罢了。怎的婕妤也不晓得教会她礼义廉耻。”不由得瞠目结舌,与陵容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道:“歌曲而已,怎的关乎礼义廉耻。嫔妾不明,还望娘娘赐教。” 华妃脸上微露得色,一双美目盯住我道:“怎么婕妤通晓诗书亦有不明的时候么?”忍住气不发一言,华妃复道:“那么本宫问你,此歌为何人所作?” “此歌名《金缕衣》,为唐代杜秋娘(1)所作。” “杜秋娘先为李锜妾,后来李锜谋反被处死,杜秋娘又侍奉唐宪宗召进宫里被封为秋妃,甚为恩宠。既为叛臣家属,又以一身侍两夫。如此不贞不义的女子所作的靡靡之音,竟然还敢在宫中肆无忌惮吟唱。” 陵容听她这样曲解,不住叩首请罪。 我屈一屈膝,道:“娘娘所言极是。杜秋娘为叛臣家属也非其心甘情愿。何况入宫后尽心侍奉君上,匡扶朝政,也算将功折罪。穆宗即位后,又命其为皇子傅母。想来也并非一无是处。还望娘娘明鉴。” 华妃轻巧一笑,眸中却是冷冽幽光直刺而来:“甄婕妤倒是于言辞事上甚为了得啊。”笑容还未隐去,秀脸一板,口中已蕴了森然怒意:“司马光《家范》(2)曰‘故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婕妤怎连这妇德也不遵循,强词夺理,语出犯上?!” 这一招来得凌厉迅疾,额上逼出涔涔冷汗,道:“嫔妾不敢。” 陵容忙抢在我身前,带着哭腔求道:“甄婕妤不是有心的,还请娘娘恕罪。” 华妃冷冷一哼,“自己犯错还敢为旁人求情?!果然姐妹情深。”倏然又笑了起来,笑容艳媚入骨,与她此时的语调极不搭衬,只看得人毛骨悚然:“本宫身为后宫众妃之首,必定竭尽全力,教会两位妹妹应守的规矩。”朝身后道:“来人——”虽然她手中已无协理六宫的权力,但毕竟皇后之下是她位分最尊,却不知她要如何处置我和陵容。 “啪啪”两声击掌,恍若雷电自云中而来。未见其人,声音却先贯入耳中,“这歌声甚是美妙。”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翠华盖、紫芝盖色彩灼目。玄凌负手立于华妃背后,皇后唇际隐一抹淡淡疏理的微笑缄默立于玄凌身边。李长引金壁辉煌的銮驾仪仗拱卫两侧,静悄悄无半点声息,不知是何时已经近前来,也不知今朝一幕有多少落入帝后眼中。 心头一松,欢喜得想要哭出来。 华妃一愣,忙转身过去行礼见驾:“皇上万福。皇后万福。” 地上乌压压跪了一群人,玄凌只作不见,越众而前,一手扶起我,目色温柔:“你甚少穿得这样艳丽。”我起身立于他身旁,报以温柔一笑。 玄凌这命华妃等人起身,朝我道:“远远听见有人歌唱,却原来是你在此。”说着睇一眼华妃:“今日天气清爽,御苑里好热闹。” 华妃欲言又止,转而温软道:“皇上下朝了么?累不累?” 玄凌却不立即说话,片刻才似笑非笑对华妃道:“一大早的,有华卿累么?” 我含笑道:“皇上来得好巧,华妃娘娘正与臣妾一同品赏安妹妹的歌呢。” 他挽过我的手“哦?”一声,问华妃道:“是么?” 华妃正在尴尬,听得玄凌这样问,不觉如释重负,道:“是。”勉强笑道:“臣妾觉得安选侍唱得甚好。” 玄凌长眸微睐,俊美的脸庞上忽然微蕴笑意,向陵容温和道:“适才朕远远的听得不真切,再唱一次可好?” 我鼓励地看着陵容,她微微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复又唱了一遍。 陵容歌喉宛若塘中碧莲,郁郁青青,又似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清新醉人。婉转于回肠之内,一折一荡,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美。好似丝絮袅袅,道是多情,似是无情,仿佛身上三百六十个毛孔全舒展了开来,温温凉凉地说不出的舒服惬意。世间所谓美妙的歌声变得庸俗寻常无比,只有有昆山玉碎、香兰泣露才勉强可以比拟。 我在震惊之余不由感愧无比,这世间竟有这样好的歌声,黄莺般娇脆、流水般柔美、丝缎般光滑、鸽子般温柔,叫人消魂蚀骨,只愿溺在歌声里不想再起。 玄凌神情如痴如醉;华妃在惊异之下脸色难看的如要破裂一般,皇后的惊异只是一瞬间,随后静静微笑不语,仿佛只是在欣赏普通的乐曲,并无任何特别的新意。 我不免暗暗诧异,皇后的定力竟这样好。 一曲三回,渐渐而止。那美妙旋律似乎还凝滞空中回旋缠绕,久久不散。玄凌半晌痴痴凝神如堕梦中。 皇后轻声唤:“皇上。”玄凌只若不闻,皇后复又唤了几声,方才如梦初醒。 我知道,陵容已经做到了。而且,做的十分好。好的出乎意料。 皇后笑意盈盈对玄凌道:“安选侍的歌真好,如闻天籁。” 陵容听得皇后夸奖,谢恩过后深深地低下了轻盈的螓首。玄凌嘱她抬头,目光落在色若流霞的陵容的脸上。 陵容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混合着不安、羞急与娇怯的光芒。那种娇羞之色,委实令人动心。这种柔弱少女的娇羞和无助,正是玄凌如今身边的后妃所没有的。脉脉含羞的娇靥,楚楚动人的风情,令我心头却不禁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玄凌的心情很好,好得像今天晴蓝如波的天空。“好个‘有花堪折直须折’!”他和颜道:“你叫什么名字?” 陵容惶惑看我一眼,我微笑示意,她方镇定一些,声细若蚊:“安陵容。” 华妃的笑有些僵硬:“回答皇上问话时该用臣妾二字,方才不算失礼。” 陵容一慌,窘迫地把头垂得更低,“是。谢娘娘赐教。” 皇后看着华妃道:“看来今后华妃妹妹与安选侍见面的时候很多,妹妹慢慢教导吧,有的是时候。” 华妃目中精光一轮,随即粲然微笑露出洁白贝齿:“这个自然。娘娘掌管后宫之事已然千头万绪,臣妾理当为您分忧。” 玄凌只含笑看着陵容,吩咐她起来,道:“很好。歌清爽人亦清爽。” 我只默默退开两步,保持着作为嫔妃该有的得体微笑,已经没有我的事了。 华妃随帝后离开,我只推说有些乏了,想要先回去。 玄凌嘱了我好好休息,命侍女好生送我回去。陵容亦想陪我回去。 玄凌与众人前行不过数步,李长小跑过来请了陵容同去。 陵容无奈看我一眼,终于提起裙角疾走上去跟在玄凌身边去了。 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走回去,品儿与晶清尾随身后。流朱问我:“小姐要即刻回去么?” 我轻咬下唇,摇摇头,只信步沿着翻月湖慢慢往前走。慢慢的低下头,看见瑰丽的裙角拖曳于地,似天边舒卷流丽的的云霞。衣裙上的海棠春睡图,每一瓣都是春深似海的娇艳无边。一针一线,千丝万缕,多少心血方织就这浮华绮艳的美丽。 缺一针少一线都无法成就。我忽发奇想,当锐利的针尖刺破细密光洁的绸缎穿越而过时,绸缎,会不会疼痛?它的疼痛,是否就是我此刻的感觉? 湖中遍开芙蓉莲花,也许已经不是海棠盛开的季节了…… 前庭的一树石榴正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那一树繁花烈烈如焚。 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恸,想抓时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几瓣殷红如血的石榴花瓣飘落在我袖子上,我伸出手轻轻拂去跌落的花瓣。只见自己一双素手皎洁如雪,几瓣石榴花瓣粘在手上,更是红的红,白的白,格外刺目。 那种惊恸渐渐清晰,如榴花的汁液沾染素手,蜿蜒分明。 一滴泪无声的滑落在手心。 或许,不是泪,只是这个夏日清晨一滴偶然落下的露水,亦或许是昨晚不让我惊惧的雷雨夜遗留在今朝阳光下的一滴残积的雨水,濡湿了我此刻空落的心。 我仰起脸,轻轻拭去面颊水痕,折一枝榴花在手,无声无息地微笑出来。 注释: (1)、杜秋娘:杜牧《杜秋娘诗序》说是唐时金陵女子,姓杜名秋。原为节度使李锜之妾,善唱《金缕衣》曲。后来入宫,为宪宗所宠。穆宗立,为皇子保姆。皇子被废,秋娘归故乡,穷老无依。旧时此名用来泛指年老色衰的女子。 (2)、宋代的司马光著有《家范》,他主张女子要读《论语》、《孝经》、《女诫》、《列女传》等书,认为女子“为**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顺,二日清洁,三日不妒,四日俭约,五日恭谨,六曰勤劳”。但他也崇尚男尊女卑观念,在《训子孙》一文中,提出:“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阳也;妻,阴也。天尊而处上,地卑而处下;日无盈亏,月有圆缺;阳唱而生物,阴和而成物——故妇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 正文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夕颜 如是,陵容的歌声夜夜在水绿南薰殿响起。 无论是谁侍寝,陵容的破云穿月的歌声都会照旧回荡在太平行宫之中。 玄凌对她不能不说是宠爱,亦不算宠爱太过。按着有宠嫔妃的规制,循例在侍寝后晋了位分。册的是从六品美人,原本在我和眉庄、淳儿之间,陵容的位分是最低的。如今眉庄被黜降为常在,淳儿亦是常在,陵容的地位就仅在我之下了。 陵容的晋封我自然是高兴的。然而高兴之外有一丝莫名的失落与难受,并不像当时眉庄承宠时一般全心全意的欢喜。 或许,只是为那一幅偶然见到的寒鸦图——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样淡淡的自怨自艾与羡慕…… 它让我下定决心扶持陵容,但是,我的心里亦存下分毫芥蒂。 可是这样的深宫里,又是陵容这样的身世处境,自怜也是情理之中。不禁自嘲自己真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连陵容这样亲近的密友姐妹亦会猜疑。甄嬛啊甄嬛,难道你忘了同居甄府相亲相近的日子了么? 稍稍释然。 陵容的承宠在后宫诸人眼中看来更像是第二个妙音娘子,出身不高,容貌清丽,以歌喉获宠。然而陵容温顺静默,不仅事上柔顺,对待诸妃亦谨婉,并无半分昔日妙音娘子的骄矜。不仅皇后对她满意,连玄凌也赞其和顺谦畏。 陵容对我一如既往的好。或者说,是更好。每日从皇后处请安回来必到我的宜芙馆闲坐,态度亲密和顺。 对玄凌的宠幸陵容似乎不能做到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总是怯生生的样子,小心翼翼应对,叫人心生怜惜。 陵容曾泪眼迷蒙执了我的衣袖道:“姐姐怪陵容么?陵容不是有心争宠的。” 我停下修剪瓶中花枝的手,含笑看向她:“怎会?你有今日我高兴还来不及。是我一力促成的我怎有怪责之意。” 陵容呜咽,目光恳切:“若使姐姐有丝毫不快,陵容必不再见皇上。” 我本不想说什么,她这样说反倒叫我更不能说什么,只笑语:“快别这样说,像小孩子家的赌气话。怎么说我也算半个媒人,怎的新娘要为了媒婆不见新郎的面呢。” 陵容方才破涕为笑,神气认真:“姐姐怎么取笑我,只要姐姐不怪我就好。”说话间腰肢微动,头上曳翠鸣珠的玉搔头和黄金璎珞随着她的动作在乌黑云髻间划出华丽如朝露晨光般的光芒。 我只微笑,手把了手教她怎样用花草枝叶插出最好看的式样。 心中暗想,玄凌对陵容的确是不错。陵容的居室自然搬离了原处,迁居到翻月湖边的精致楼阁“繁英阁”中,份例的宫女内监自不必说,连赏赐亦是隔三差五就下来,十分丰厚。有陵容的得宠,又有皇后暗中相助,华妃虽是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对我就更多了三分忌惮。总算稍稍安心,一心为眉庄筹谋。 日子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自从陵容得宠,她的动人歌声勾起了玄凌对歌舞的热爱,于是夜宴狂欢便常常在行宫内举行,而宴会之后亦歇在陵容的繁英阁。 自我进宫以来从未见玄凌如此沉迷歌舞欢宴,不免有几分疑惑。然而听皇后私下聊起,玄凌曾经也甚爱此类歌舞欢会,只是纯元皇后仙逝后便甚少这样热闹了。 皇后对陵容为玄凌带来的笑容与欢乐似乎不置可否,说话的时候神气和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寒鸦的飞翅,在眼下覆上了青色的阴影,只专心抱着一只名叫“松子”的五花狸猫逗弄。这只狸猫是汩罗国进贡的稀罕动物,毛色五花,花色均匀,毛更是油光水滑,如一匹上好的缎子。脸上灰黑花纹相间,活像老虎脸上的花纹,一双绿幽幽的虎形眼炯炯有神。更难得的是性情被驯服的极其温顺,皇后很是喜欢,尝言“虎形猫性,独擅人心”,除了吃睡几乎时刻抱在怀中。 皇后芊芊十指上苍白如莲的甲染就了鲜艳的绯红,宛若唇上精心描绘的一点胭脂,出入在狸猫的毛色间分外醒目。她抬头看我,道:“你过来抱一抱松子,它很是乖巧呢。”我的笑容有些迟疑,只不敢伸手。皇后随即一笑,恍然道:“本宫忘了你怕猫。” 我陪笑道:“皇后关怀臣妾,这等微末小事也放在心上呢。” 皇后把狸猫交到身边的宫女手中,含笑道:“其实本宫虽然喜欢它,却也时时处处小心,毕竟是畜生,万一不小心被它咬着伤了自己就不好了。” 我低眉含笑道:“皇后多虑了。松子是您一手抚养,很是温驯呢。” “是么?”皇后抚抚袖子上繁复绣花,似笑非笑道:“人心难测何况是畜类。越是亲近温驯越容易不留神呢。” 皇后话中有话,我只作不懂。皇后也不再说下去,只笑:“华妃似乎很不喜欢安美人。”听闻华妃在背后很是忿忿,唾弃陵容为红颜祸水,致使皇上沉迷声色。玄凌辗转听到华妃言语倒也不生气,只道“妇人醋气”一笑置之,随后每每宴会都携了她一起,陵容更是谦卑,反让华妃一腔怒气无处可泄。 是夜,宫中如常举行夜宴。王公贵胄皆携了眷属而来,觥筹交错,山呼万岁。 繁华盛世,纸醉金迷。 李长轻轻击了击双掌,大厅之内丝竹声悠然响起。一群近百个姿容俏丽,垂着燕尾平髻,穿着透明轻薄衣料的歌舞姬,翩翩若飞鸟舞进殿内,载歌载舞。每一个都有着极妩媚的容颜,用极婀娜的身姿,如蝶飘舞。一双双白玉般的手臂在丝弦的柔靡之音中,不断变幻着做出各种曼妙的姿态,教人神为之夺。层层娇娘的行列,望之顿生如波的浩荡,却也如波的娇柔。 皇后与华妃分坐玄凌身侧,我与陵容相对而坐陪在下手。 对面的陵容,眉眼精致,蝶练纱的荔枝红襦裙,石青的宫绦系出似柳腰肢,如墨青丝上珠玉闪烁,掩唇一笑间幽妍清倩,不免感叹盛妆之下的陵容虽非天姿绝色,却也有着平时没有的娇娜。 陵容缓缓在杯中斟满酒,徐步上前奉与玄凌。 玄凌含笑接过一饮而尽。华妃冷冷一笑只作不见。 恬贵人柔和微笑道:“安美人殷勤,咱们做姐姐的倒是疏忽了。实在感愧。” 陵容红了脸色不语,忙告退了下去。 玄凌向恬贵人道:“将你面前的果子取来给朕。” 恬贵人一喜,柔顺道:“是。”复又浅笑:“皇上也有,怎的非要臣妾的?” 玄凌微哂:“朕瞧你有果也不顾着吃果子反爱说话,不若拿了你的果子给朕,免得白白放着了。” 恬贵人面红耳赤,不想一句话惹来玄凌如此讥诮。一时愣愣,片刻方才勉强笑道:“皇上最爱与臣妾说笑。”说罢讪讪不敢再多嘴。 锦帘轻垂飞扬,酒香与女子的脂粉熏香缠绕出暧昧而迷醉的意味。 似若无意轻轻用檀香熏过的团扇掩在鼻端,遮住自己嘴角淡淡一抹冷笑。 陵容这着棋果然不错,甚得玄凌关爱。然而…… 殿外几株花树在最后一抹夕阳的映照下如火如荼、如丹如霞,花枝斜出横逸,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在那华美的窗纱上,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我忽然觉着,这昌平欢笑、绮靡繁华竟不如窗外一抹霞色动人。 趁着无人注意,借更衣之名悄悄退将出来。 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月光在郁郁的殿宇间行走,莹白的,像冰破处银灿灿的一汪水,生怕宫殿飞檐的尖角勾破了它的宁静。御苑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 已是七月末的时候,夜渐渐不复暑热,初有凉意。 镶着珍珠的软底绣鞋踏在九转回廊的石板上,连着裙裾声音,沙沙轻响。 走得远了,独自步上桐花高台。 台名桐花,供人登高远望,以候四时。取其“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1)之意。 梧桐,本是最贞节恩爱的树木。 昔日舒贵妃得幸于先皇隆庆帝,二人情意深笃。奈何隆庆帝嫡母昭宪太后不满于舒贵妃招人非议的出身,不许其在紫奥城册封。隆庆帝便召集国中能工巧匠,在太平行宫筑桐花台迎接舒贵妃入宫行册封嘉礼。直至昭宪太后薨逝,舒妃诞下六皇子玄清,才在紫奥城中加封为贵妃。 偶尔翻阅《周史》,史书上对这位出身让人诟病却与帝王成就一世恩爱的传奇般的妃子的记载只有寥寥数句话,云:“妃阮氏,知事平章阮延年女,年十七入侍,帝眷之特厚,宠冠六宫,初立为妃,赐号舒,十年十月生皇子清,晋贵妃,行册立礼,颁赦。仪制同后。帝薨,妃自请出居道家。”不过了了一笔,已是一个女子的一生。然而先帝对她的宠爱却在桐花台上彰显一角。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繁荫盛然。遥想当年春夏之际,花开或雅洁若雪,或轻紫如雾,花繁秾艳,暗香清逸。舒贵妃与先帝相拥赏花,呢喃密语,是何等旖旎曼妙的风光。 我暗暗喟叹,“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是怎样的恩爱,怎样的浓情密意。 大周四朝天子,穷其一生只钟爱一妃的只有隆庆帝一人。然而若帝王只钟情一人,恐怕也是后宫与朝廷纷乱迭起的根源吧。 也许帝王,注定是要雨露均沾施于六宫粉黛的吧。 凄楚一笑,既然我明了如斯,何必又要徒增伤感。 斯人已去,当今太后意指桐花台太过奢靡,不利于国,渐渐也荒废了。加之此台地势颇高,又偏僻,平日甚少有人来。连负责洒扫的宫女内监也偷懒,扶手与台阶上积了厚厚的落叶与尘灰,空阔的台面上杂草遍生,当日高华树木萎靡,满地杂草野花却是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我黯然,再美再好的情事,也不过浮云一瞬间。 清冷月光下见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爱。花枝纤细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无芬,单薄花瓣上犹自带着纯净露珠,娇嫩不堪一握。不由心生怜爱,小心翼翼伸手抚摸。 忽而一个清朗声音徐徐来自身后:“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么?” 心底悚然一惊,此地偏僻荒凉,怎的有男子声音突然出现。而他何时走近我竟丝毫不觉。强自按捺住惊恐之意,转身厉声喝道:“谁?” 看清了来人才略略放下心来,自知失礼,微觉窘迫,他却不疾不徐含笑看我:“怎么婕妤每次看到小王都要问是谁?看来的确是小王长相让人难以有深刻印象。” 我欠一欠身道:“王爷每次都爱在人身后突然出现,难免叫人惊惶。” 他微笑:“是婕妤走至小王身前而未发觉小王,实在并非小王爱藏身婕妤身后。” 脸上微微发烫,桐花台树木葱郁,或许是我没发觉他早已到来。 “王爷怎不早早出声,嫔妾失礼了。” 他如月光般的目光在我脸上微微一转,“小王见婕妤今日大有愁态,不似往日,所以不敢冒昧惊扰。不想还是吓着婕妤,实非玄清所愿。”他语气恳切,并不似上次那样轻薄。月光清淡,落在他眉宇间隐有忧伤神色。 我暗暗诧异,却不动声色,道:“只是薄醉,谢王爷关怀。” 他似洞穿我隐秘的哀伤,却含一缕淡薄如雾的微笑不来揭穿。只说:“婕妤似乎很喜欢台角小花。” “确实。只是在宫中甚少见此花,很是别致。” 他缓步过去,伸手拈一朵在指间轻嗅:“这花名叫‘夕颜’(2)。的确不该是宫中所有,薄命之花宫中的人是不会栽植的。” 我微觉惊讶:“花朵亦有薄命之说么?嫔妾以为只有女子才堪称薄命。”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过须臾浅笑向我:“人云此花卑贱只开墙角,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无人欣赏。故有此说。” 我亦微笑:“如此便算薄命么。嫔妾倒觉得此花甚是与众不同。夕颜?” “是夕阳下美好容颜的意思吧。”话音刚落,听他与我异口同声说来,不觉微笑:“王爷也是这么觉得?” 今晚的玄清与前次判若两人,静谧而安详立于夏夜月光花香之中,声音清越宛若天际弯月,我也渐渐的放松了下来,伸手拂了一下被风吹起的鬓发。 他是手扶在玉栏上,月下的太平行宫如倾了满天碎钻星光的湖面,万余灯盏,珠罩闪耀,流苏宝带,交映璀璨。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只觉得那富贵繁华离我那样远,眼前只余那一丛小小夕颜白花悄然盛放。 “听闻这几日夜宴上坐于皇兄身畔歌唱的安美人是婕妤引荐的。”他看着我,只是轻轻的笑着,唇角勾勒出一朵笑纹,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婕妤伤感是否为她?” 心里微微一沉,不觉退开一步,发上别着的一支金镶玉蝶翅步摇振颤不已,冰凉的须翅和圆润珠珞一下一下轻轻碰触额角,颊上浮起疏离的微笑,“王爷说笑了。” 他微微叹息,目光转向别处,“婕妤可听过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我垂下头,心底渐起凉意,口中说:“王爷今日似乎十分感慨。” 他缓缓道:“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我低头思索,心中感激向他致意:“多谢王爷。” “其实婕妤冰雪聪明,小王的话也是多余。只是小王冷眼旁观,婕妤心境似有走入迷局之像。” 我垂下眼睑,他竟这样体察入微,凄微一笑,“王爷之言嫔妾明白。” 他的手抚在腰间长笛上,光影疏微,长笛泛起幽幽光泽:“婕妤对皇兄有情吧。”我脸上微微一红,还不及说话,他已说下去:“皇兄是一国之君,有些事也是无奈,还请婕妤体谅皇兄。”他悠悠一叹,复有明朗微笑绽放唇际,“其实清很庆幸自己并非帝王之身,许多无奈烦扰可以不必牵萦于身。 我忍俊不禁:“譬如,可以多娶自己喜欢的妻妾而非受政事影响。”我复笑,“王爷美名遍天下,恐怕是很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呢。” 他哑然失笑,金冠上翅须点点晃动如波光,继而肃然,道:“清只望有一心人可以相伴,不求娇妻美妾如云。”见我举袖掩住笑容,道:“婕妤不信清所言?清私以为若多娶妻妾只会使其相争,若真心对待一人必定要不使其伤心。” 我闻言微微黯然失神,他见状道:“不知为何,对着婕妤竟说了许多不会对别人说的胡话。婕妤勿放在心上。” 我正色道:“果如王爷所言乃是将来六王妃之幸。嫔妾必当祝福。”略停一停,“今日王爷所言对嫔妾实有裨益。嫔妾铭记于心。” 他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瞬间,像忽然飞起的风,像秋末鸳鸯瓦上一层雪似冷霜,带了种无法形容的,沾染了黯然神伤的气质,“婕妤不必致谢。其实清身为局外之人实是无须多言。只是——不希望皇兄太过宠爱婕妤而使婕妤终有一日步上清母妃的后尘,长伴青灯古佛之侧。”他的目光迷离,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背影微微的有如荡漾的水波纹动。 我说不安慰的话。突然被他深藏的痛苦击中,身上激灵灵一凉——原来,这其中曲折多端。舒贵妃似乎并非自愿出家呢。即使身负帝王三千宠爱,也保不住他生后自己的安全。 宫闱女子斗争,不管你曾经有过多少恩宠,依旧是一朝定荣辱,成王败寇。 然而前尘旧事,知道得多于我并无半分益处。 我走近一步,轻声道:“王爷。若哀思过度,舒太妃知道恐怕在佛前亦不能安心。请顾念太妃之心。” 月光照射在玄清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 他静默,我亦静默。风声在树叶间无拘穿过,漱漱入耳。 瞬间相对而视。忽然想起一个曾经看到过的词“温润如玉”。不错,便是“温润如玉”。只那么一瞬间,我已觉得不妥,转头看着别处。台上清风徐来,鬓发被吹得丝丝飘飞,也把他碧水色青衫吹得微微作响。夜来湿润的空气抚慰着清凉的肌肤,我慢慢咀嚼他话中深意,良久,他语气迟迟如迷蒙的雾:“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呢——就如同不能见光不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吧。” 内心颇惊动,隐隐不安。银线绣了莲花的袖边一点凉一点暖的拂在手臂上,我说不出话来。宫闱旧事,实在不是我该知道的。然而,舒贵妃与先帝的情事世人皆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爱情想来也是伤感而坚持的吧。 不知玄凌对我之情可有先帝对舒贵妃的一分。 抬头见月又向西偏移几分,我提起裙角告辞,“出来许久恐怕宫女已在寻找,先告辞了。”走开两步,听他道:“前次唐突婕妤,清特致歉。”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温仪生辰那日是十年前母妃出宫之日。清一时放浪形骸不能自持,失仪了。” 心里有模糊的丝丝温暖,回首微笑:“不知王爷说的是何时的事,嫔妾已经不记得了。” 他闻言微微一愣,微笑在月色下渐渐欢畅,“喏!清亦不记得了。” 杨妃色曳地长裙如浮云轻轻拂过蒙尘的玉阶。我踏着满地轻浅月华徐徐下台,身后他略带忧伤的吟叹隐约传来,不知叹的是我,还是在思念她的母妃。 “白露濡兮夕颜丽,花因水光添幽香,疑是若人兮含情睇,夕颜华兮芳馥馥,薄暮昏暗总朦胧,如何窥得兮真面目。”(3) 夕颜,那是种美丽忧伤的花朵。有雪一般的令人心碎的清丽和易逝。 这是个溅起哀伤的夜晚,我遇见了一个和我一样心怀伤感的人。 我低低叹息,这炎夏竟那么快就要过去了呢,转眼秋要来了。注释: (1)“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出自《子夜歌》。形容情人之间的恩爱与亲密。 (2)、夕颜:其实是葫芦花,多开墙边角落,夕开朝谢,传说为薄命花。 (3)、出自紫氏部《源氏语物》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温仪 悄然回到宴上,歌舞升平,一地浓醉如梦。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专注里,浣碧悄声在我耳边忧心道:“小姐去了哪里?也不让奴婢跟着,有事可怎么好。” 我道:“我可不是好好的。只是在外面走走。” 浣碧道:“小姐没事就好。” 陵容一曲清歌唱毕,玄凌向我道:“什么事出去了这样久?” “臣妾不胜酒力,出去透了透风。”我微笑,“臣妾看见一种叫夕颜的花,一时贪看住了。” 他茫然:“夕颜?那是什么花?”复笑着对我说,“庭院中紫薇开得甚好,朕已命人搬了几盆去你的宜芙馆。唔,是紫薇盛放的时节了呢。” 我欠身谢恩。 紫薇,紫薇,花色紫红婀娜,灿然多姿。可是眼下,却是小小夕颜衬我的心情。 曹婕妤含笑道:“皇上对婕妤很好呢。” 我淡然一笑:“皇上对六宫一视同仁,对姐姐也很好啊。” 曹婕妤婉转目视玄凌,目似含情脉脉:“皇上雨露均沾,后宫上至皇后下至臣妾同被恩泽。”曹婕妤向玄凌举杯,先饮助兴,赢得满堂喝彩。 她取手绢轻拭唇角,忽而有宫女神色慌张走至她身旁,低声耳语几句。曹婕妤脸色一变,起身匆忙告辞。玄凌止住她问:“什么事这样惊惶?” 她勉强微笑:“侍女来报说温仪又吐奶了。” 玄凌面色掠过焦急:“太医来瞧过吗?” “是。”曹婕妤答:“说是温仪胎里带的弱症,加上时气溽热才会这样。”说着眼角微现泪光,“原本已经见好,不知今日为何反复。” 玄凌听完已起身向外出去。曹婕妤与皇后、华妃匆匆跟在身后奔了出去。只余众人在当地,旋即也就散了。 陵容出来与我一同回宫。 她低了头慢慢思索了一会儿道:“姐姐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你说来听听。” “吐奶是婴儿常有之事,为何温仪帝姬这样反复。若是说溽热,温仪帝姬和曹婕妤居住的烟爽斋是近水之处啊。” 我心中暗暗称是,道:“温仪帝姬已满周岁,似乎从前并未听说过有吐奶的症状。的确来势突然。” “不过,”陵容微微一笑,又道:“或许只是婴儿常见症状,好好照顾便会好转吧。” 我淡淡道:“但愿曹婕妤与华妃能好好照顾帝姬。” 陵容垂目,面有戚戚之色,“为一己荣宠,身为母妃这样也未免太狠心。” 心底不免怜惜小小粉团样可爱的温仪,不知此时正在身受如何苦楚,摇头轻声道:“不要再说了。” 心下交杂着复杂难言的恐惧和伤感。听宫中老宫人说,先朝怀炀帝的景妃为争宠常暗中掐襁褓幼子身体,使其哭闹引起皇帝注意,后来事发终被贬入冷宫囚禁。 母亲原本是世间最温柔慈祥的女人,在这深宫之中也深深被扭曲了,成为为了荣宠不惜视儿女为利器手段的蛇蝎。 自己的儿女尚且如此,难怪历代为争储位而视他人之子如仇雠的比比皆是,血腥杀戮中通往帝王宝座的路途何其可怖。 我下意识地抚摸平坦的小腹,渐渐后悔当时不该为了避宠而服食阴寒药物。如今依旧无怀孕征兆,恐怕要生育也是极困难的事了。然而若要生子,难免又要与人一番恶斗纠缠。虑及心中所想,我实在笑不出来,勉强转了话题对陵容道:“只怕今晚有许多人难以入眠了。” 陵容甜笑依旧:“难说,怕不只是今晚而已。” 一语中的,玄凌在曹婕妤处宿了一晚之后便接连两日宿在华妃处,连温仪帝姬也被抱在华妃宫中照料。宫中人皆赞华妃思过之后开始变得贤德。 皇后对此只作不晓,她在抱着松子和我对弈时淡漠道:“华妃日渐聪明了呢,晓得假借人手了。” 我落下一子,浅浅笑,“皇后娘娘能洞穿华妃伎俩,可见她的功夫不能与娘娘您相抗衡,也算不得多少聪明。” 皇后妙目微阖,露出满意的笑容。怀中松子“喵呜”一声,目中绿光骤亮,轻巧跳了下去,扑向花盆边一个绒毛球。它去势凌厉,将绒毛球扑在爪下扯个稀烂,抛在一边。复又露出温顺优雅的微笑。 我忍住心中对松子的厌恶与害怕,转头不去看它。 皇后停下手谈,静静看着这一过程,微笑道:“这东西也知道扑球了。” 然而温仪帝姬吐奶的情形并没有好转。 次日清晨跟随皇后与众人一同去探望温仪帝姬。平日富丽堂皇的慎德堂似乎被愁云笼罩。曹婕妤双目红肿,华妃与玄凌也是愁眉不展,太医畏畏缩缩站立一旁。 温仪似乎刚睡醒,双眼还睁不开,精神似乎委顿。 保姆抱着轻轻哄了一阵,曹婕妤又拿了花鼓逗她玩。华妃在一旁殷勤道:“前几天进的马蹄羹本宫瞧帝姬吃着还香,不如再去做些来吃,大家也好一起尝一尝。” 玄凌道:“也好,朕也有点饿了。” 不过一会儿,马蹄羹就端了上来。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道甜点,用马蹄粉加绵糖和滚水煮至雪白半透明状,再加些密瓜、桃子和西瓜的果肉进去,很是开胃。 温仪尚且年幼,她那碗中就没放瓜果。曹婕妤就着保姆怀中一勺一勺小心喂到她口中,不时拿绢子擦拭她口角流下的涎水,见到吃的香甜,疲倦面容上露出温柔笑颜。 我与陵容对视一眼,暗道如此温柔细心的母亲应该不会为争宠而对亲生孩子下手,未免是我与陵容多心了。 皇后见状微笑道:“本宫瞧帝姬吃着香甜,看来很快就会好了。” 曹婕妤闻言显出感激的神色,道:“多谢皇后关怀。” 才喂了几口,乳母上前道:“小主,到给帝姬喂奶的时候了。” 说着抱过温仪侧身给她喂奶。 小小一个孩子,乳母才喂完奶汁,不过片刻就见乳白奶汁从口中吐出,很快鼻中也如泉涌般喷泻而出,似一道小小的白虹,连适才吃下的马蹄羹也一同吐了出来。温仪小而软的身子承受不住,几乎要窒息一般颤栗,呛得啼哭不止,一张小脸憋得青紫。曹婕妤再忍不住, “哇”一声哭了出来,从乳母手中抢过孩子,竖抱起来将脸颊贴在温仪小脸上,手势温柔轻拍她的后背。 华妃亦流泪,伸手要去抱温仪。曹婕妤略略一愣,并没有立即放手,大有不舍之意。华妃这才悻悻放手。 一时间人仰马翻。 玄凌听得女儿啼哭登时大怒,上前两步指着太医道:“这是怎么回事,治了三天也不见好。发更加厉害了!” 太医见龙颜震怒,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砰砰叩首道:“微臣……微臣也实在是不知。照理来说婴儿吐奶大多发生在出生一两月间,因幽门细窄所致。如今帝姬已满周岁……”他使劲拿袖子擦拭额上汗水。 玄凌怒喝:“废物!无用的东西!连婴孩吐奶也治不好。” 皇后忙劝慰道:“皇上勿要生气,以免气伤身子反而不好。让太医细细察看才是。” 太医连连磕头称是。想了片刻道:“微臣反复思量恐是帝姬肠胃不好所致,想是服食了伤胃的东西。微臣想检看一下从帝姬吐奶严重之日起至今吃过的东西。” 玄凌不假思索道:“好。” 紫檀木长桌上一一罗列开婴儿的食物,太医一道道检查过去并无异样,脸色越来越灰暗,如果食物也没有问题的话,就只能说明他这个太医医术不精,恐怕不只是从太医院离职那么简单了。 众人站在皇后身后,一时间难免窃窃私语。 直至太医端起刚才温仪吃了一半的马蹄羹仔细看了半日,忽然焦黄面上绽露一丝欢喜神色,瞬间郑重脸色立即跪下道:“微臣觉得这羹有些毛病,为求慎重,请皇上传御膳房尝膳的公公来一同分辨。” 玄凌闻得此话脸色就沉了下去,轩轩眉道:“去传御膳房的张有禄来。” 不过片刻张有禄就到了,用清水漱了口,先用银针试了无毒,才用勺子舀一口慢慢品过。只见他眉头微蹙,又舀了一勺尝过,回禀道:“此马蹄羹无毒,只是并非只用马蹄粉做成,里面掺了木薯粉。” 玄凌皱眉道:“木薯粉,那是什么东西?” 太医在一旁答道:“木薯又称树薯、树番薯、木番薯,属大戟科,木薯为学名。是南洋进贡的特产,我朝并无出产。木薯磨粉可做点心,只是根叶有毒须小心处理。” 皇后惊愕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 太医摇头道:“木薯粉一般无毒,只是婴儿肠胃娇嫩,木薯粉吃下会刺激肠胃导致呕吐或吐奶,长久以往会虚弱而亡。”又补充道:“木薯粉与马蹄粉颜色形状皆相似,混在一起也不易发觉。” 刚吃马蹄羹的妃嫔登时惊惶失措,作势欲呕,几个沉不住气的呜呜咽咽地就哭出来了。 太医忙道:“各位娘娘小主请先勿惊慌。微臣敢断定这木薯粉无毒,用量也只会刺激婴儿肠胃,对成人是起不了作用的。”众人这才放心。 玄凌脸色铁青,“御膳房是怎么做事的,连这个也会弄错?!” 张有禄磕头不敢言语,华妃道:“御膳房精于此道,决计不会弄错,看来是有人故意为之。” 玄凌大怒:“好阴毒的手段,要置朕的**于死地么?!”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敢多言。 曹婕妤悲不自禁,垂泪委地道:“臣妾无德,若有失德之处理还请上天垂怜放过温仪,臣妾身为其母愿接受任何天谴。” 华妃冷笑一声,拉起她道:“求上天又有何用,只怕是有人捣鬼,存心与你母女过不去!”说罢屈膝向玄凌道:“请皇上垂怜曹婕妤母女,彻查此事。也好肃清宫闱。” 玄凌眼中冷光一闪,道:“查!立即彻查!” 此语一出,还有谁敢不利索办事。很快查出马蹄羹的服用始于温仪严重吐奶那晚,也就是夜宴当日。而温仪这几日中都用服用此羹,可见问题的确是出于混在羹中的木薯粉上。 当御膳房总管内监查阅完领用木薯粉的妃嫔宫院后面色变得苍白为难,说话也吞吞吐吐。终于道:“只有甄婕妤的宜芙馆曾经派人在四日前来领过木薯粉说要做珍珠圆子。此外再无旁人。” 众人的目光霎时落在我身上,周围鸦雀无声。 我忽觉耳边轰然一响,愕然抬头,知道不好。只是问心无愧,也不去理会别人,只依礼站着,道:“四日前臣妾因想吃马蹄糕就让侍女浣碧去领取,她回来时的确也带了木薯粉要为臣妾制珍珠圆子。” “那么敢问婕妤,木薯粉还在么?” 略一迟疑,心想隐瞒终究是不好,遂坦然道:“想必还没有用完。” 玄凌追问道:“只有甄婕妤宫里有人领过,再无旁人么?” 内监不敢迟疑,道:“是。” 玄凌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我的脸庞,淡淡道:“这也不能证明是甄婕妤做的。” 忽然宫女中有一人跪下道:“那日夜宴甄婕妤曾独自外出,奴婢见小主似乎往烟爽斋方向去了。” 玄凌骤然举眸,对那宫女道:“你是亲眼所见么?” 那宫女恭谨道:“是,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又一宫女下跪道:“小主独自一人,并未带任何人。” 矛头直逼向我,言之凿凿似乎的确是我在马蹄粉中投下了木薯粉加害温仪。 冯淑仪惊疑道:“若此羹中真混有木薯粉,刚才甄婕妤也一同吃了呀,只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秦芳仪不屑道:“方才太医不是说了吗,这么一点是吃不死人的哪。她若不吃……哼!”冯淑仪略显失望,无奈看我一眼。 华妃冷眼看我,道:“还不跪下么?” 曹婕妤走至我身畔,哭泣道:“姐姐为人处事或许有失检点,无意得罪了婕妤。上次在水绿南薰殿一事姐姐只是一时口快并不是有意要引起皇上与妹妹的误会。若果真因此事而见罪于婕妤,婕妤可以打我骂我,但请不要为难我的温仪,她还是襁褓婴儿啊。”说着就要向我屈膝。 我一把扯住她,道:“曹姐姐何必如此说,妹妹从未觉得姐姐有何处得罪于我。水绿南薰殿一事姐姐也不曾让我与皇上有所误会,又何来记恨见罪一说。”我顿一顿,反问道:“难道是姐姐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对不住妹妹的事么,妹妹竟不觉得。” 曹婕妤一时说不话来,只拉着我袖子哀哭不已。 皇后道:“曹婕妤你这是做什么,事情还未查清楚这样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华妃出声道:“本宫看并非没有查清楚,而是再清楚不过了。皇后这样说恐怕有蓄意袒护甄婕妤之嫌?” 华妃这样出言不逊,皇后并不生气,只徐徐道:“华妃你这是对本宫说话该有的礼制么?还是仅以妃位就目无本宫。” 华妃脸色也不好看,倔强道:“臣妾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怜惜帝姬所受之苦,为曹婕妤不平。”说着向玄凌道:“还请皇上做主。” 玄凌道:“纵然关怀温仪帝姬也需尊重皇后,毕竟她才是后宫之主。”言毕看我,“你要说什么尽管说。” 我缓缓跪下,只仰头看着他,面容平静道:“臣妾没有做这样的事,亦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那么,那晚你是独自出去去了烟爽斋么?” “臣妾的确经过烟爽斋外,但并未进去。” 华妃漠然道:“当日宫中夜宴,烟爽斋中宫女内监大多随侍在扶荔殿外,所余的仆妇也偷闲多在聚酒打盹,想来无人会注意你是否进入烟爽斋厨房。但是宫中除御膳房外只有你宜芙馆有木薯粉一物,而且有宫女目睹你去往烟爽斋方向,你去之后帝姬就开始发作,恐怕不是‘巧合’二字就能搪塞的过去的吧。” 我不理会她,只注视着玄凌神色,道:“虽然事事指向臣妾,但臣妾的确没有做过。” 华妃冷冷道:“事到如今,砌词狡辩也是无用。” 我道:“华妃娘娘硬要指责嫔妾嫔妾亦无话可说,只求皇上皇后明鉴。臣妾绝非这等蛇蝎心肠的人。”说罢俯首以额触碰光洁坚硬的地面。 玄凌道:“你且抬头。你既然说没有,那么那晚你离席之后可有遇见什么人可以证明你没有进入烟爽斋,也就可证明与此事无干。” 心念一动,几乎要脱口而出那晚遇见玄清的事。抬头陡然看见曹琴默伤心面容,水绿南薰殿一事汹涌奔上心头。喉头一哽,又见玄凌目光中隐然可见的关怀与信任,若他不相信我不想维护我,大可把我发落至宫狱慢慢审问,或是如眉庄一般囚禁起来加以惩治。 若是让玄凌知道我与其他男子单独说话,虽然那人是他弟弟,恐怕也是不妙,何况玄凌必要问我与玄清说了什么,我与玄清的话或多或少涉及当年宫中舒贵妃与先帝的旧事,倘若被有心的人听去传到太后耳中,只怕更是尴尬。再召玄清来对质的话岂非闹得宫内宫外人尽皆知,于我和玄清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况且玄凌曾因曹琴默几句挑拨而疑心过我当日仰慕的是玄清,再提旧事只会失去玄凌对我的信任。而他对我的信任是我唯一可以保全自己和脱罪的后盾。一旦失去,华妃的欲加之罪也会被坐实为我真正的罪名,到时才是真正的悲惨境地。 转瞬间脑海中已转过这无数念头,于是决定缄口不语,俯首道:“臣妾并没有遇见什么人,但不知还有谁看见臣妾并未进入烟爽斋。”说着一一目视周围嫔妃宫女。 却见陵容自人群中奔出,至我身边跪下,泫然对玄凌道:“臣妾愿已自身性命为甄婕妤担保,婕妤决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说罢叩首不已。 一旁恬贵人露出厌弃的神色,小声咕哝,“一丘之貉。” 皇后温言道:“安美人你先起来,此事本宫与皇上自会秉公处理。本宫也相信甄婕妤是皇上身边知书达理第一人,不至如此。” 华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皇后娘娘切勿被人蒙蔽才好。”说着睨我一眼。 此刻皇后已没有平时对华妃的宽和忍让,针锋相对道:“本宫看并非本宫受人蒙蔽,倒似华妃先入为主太过武断了。” 玄凌森然道:“朕要问话,你们的话比谁都多,一个个都出去了才清净!” 见玄凌如此态度,皇后当即请罪,众妃与宫人也纷纷跪下请求玄凌息怒。 玄凌向我道:“你再好好想想,若想到有谁可以证明你并没有去过烟爽斋的就告诉朕。” 双膝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跪得生疼,,像是有小虫子一口一口顺着小腿肚漫漫地咬上来。地面光滑如一面乌镜,几乎可以照见我因久跪而发白的面孔。汗珠随着鬓角发丝“滴答”轻响滑落于地,,溅成不规则的圆形。 我再四回想,终于还是摇头。我知道玄凌一意想要帮我,可是我若以身边宫女为我佐证,只怕也会让人说她们维护我,反而让她们牵累其中。并且当日的确无人跟随于我,若被揭穿说谎,只会坐实我加害帝姬的罪名,恐怕还会多一条欺君罔上,到时连玄凌都护不了我。 玄凌长久吁出一口气,默然片刻道:“如此朕只好先让你禁足再做打算。” 脑中有些晕眩,身子轻轻一晃已被身边的陵容扶住。 他牢牢看着我,“你信朕,朕会查清此事。必不使一人含冤,这是你跟朕说过的。” 心头一暖,极力抑住喉间将要溢出的哭声,仰头看他衣上赤色蟠龙怒目破于云间,道:“是。臣妾相信。”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端妃月宾 才要谢恩,身后有虚弱的女子声音缥缈浮来:“当夜甄婕妤是与本宫在一起。” 闻言一惊,本能地转过头去看。竟是被左右侍女搀扶着立于慎德堂外的端妃。 微微发懵,急促间转不过神来。 端妃徐徐进来颤巍巍要行礼,玄凌道:“不是早说过要你免礼的么。”复又奇道:“你怎么出来了?太医不是叮嘱过不能受暑热不宜外出么?”说话间已有宫女搬了花梨木大椅来请她坐下。 端妃道:“才来不久,见堂中似有大事,一时驻足未敢进来。” 皇后唏嘘道:“端妃,好些日子不见你可好些了吗?” 端妃坐于帝后下手,欠身恭顺道:“本该日日来向皇上皇后请安,奈何身子不济实在惭愧。今日一早就听闻温仪帝姬不适,放心不下所以急着来看看。”复又微笑对玄凌:“幸好臣妾来了,否则恐怕这慎德堂就要唱《窦娥冤》了。” 玄凌道:“端妃适才说当夜与甄婕妤一起,是真的么?” 端妃淡淡微笑,娓娓道来:“是夜臣妾遥遥见婕妤独自出扶荔殿似有醉意,一时不放心便与侍女同去看顾,在翻月湖边玉带桥遇见婕妤,一同步行至臣妾的雨花阁,相谈甚欢,聊了许久。”她的笑似苍白浮云,转首对身边侍女道:“如意。” 名唤“如意”的宫女跪道:“是。当夜娘娘与小主在雨花阁讲论佛经,很是投契。后来小主说时辰不早才匆匆回扶荔殿。” 皇后含笑道:“如此说来温仪帝姬的事就与甄婕妤不相干了。” 华妃嫣然转眸,望住端妃道:“端妃姐姐来的真巧,真如及时雨一般。”说着似笑非笑,双眉微挑,“听闻姐姐一直不适所以养病于宫中,怎么那晚兴致那么好竟不顾太医谆嘱夜行而出呢?” 端妃微显赧色,不疾不徐道:“久病之人的确不宜外出。但长闭宫中久之亦烦闷不堪,那夜听闻宫中有宴会,想来不会惊扰他人,所以带了宫女出来散心。”说完温和浅笑看我,“不想本宫与甄婕妤如此有缘。” 我再不伶俐也知道端妃是帮我,只是不晓得她为什么会这样突兀地帮我,摸不清来龙去脉。然而容不得我多想,随即微笑道:“是。嫔妾也是如此觉得。” “哦?”华妃双眼微眯,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粉面上投下一对鸦青的弧线,睫毛上所穿的金珠似乎不堪重负,密密闪烁累累光芒,只觉得耀目分明,奢华异常。她道:“那末本宫倒有一疑问,适才婕妤为何不说出曾经与端妃相遇的事呢?也不用白白受这么些罪了。” 端妃才要说话,忽然一呛咳嗽不止,连连喘息,只满面通红指手向我。 我立即会意,不卑不亢道:“臣妾本不该隐瞒皇上皇后,只是当日端妃娘娘外出本不想让人知道,以免传入皇上皇后耳中使皇上皇后担忧,反倒误了娘娘的一片心。所以当日娘娘与臣妾相约此事不让旁人知晓。谁料会牵扯进帝姬一事,臣妾心想皇上圣明、皇后端慧,必定会使水落石出,还臣妾一个清白,况且臣妾不想失信于端妃娘娘,是而三缄其口。” 华妃还想再说什么,端妃已缓过气来,缓缓道:“怎么华妃妹妹不信么?” 华妃道:“并非妹妹多疑,只是觉得姐姐似乎与甄婕妤很相熟呢。” 端妃淡淡一笑,“本宫与婕妤之前只有两面之缘,初次相见也是在温仪周岁礼上。华妃这么说是意指本宫有意维护么?”说着伤感摇头,“本宫病躯本不宜多事,何必要做谎言袒护一位新晋的婕妤。” 众人见端妃孱弱之态而在华妃面前如此伤感,不由隐隐对华妃侧目。华妃无言以对,只好道:“本宫并未作此想,端妃姐姐多心了。” 玄凌不顾她二人你言我语,起身走至我面前,伸手拉我起来,“尾生长存抱柱信(1),朕的婕妤不逊古人。” 心底暗暗松出一口气,大理石地极坚硬,跪的久了双腿早失了知觉。咬牙用手在地上轻轻按了一把,方搭着玄凌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不想膝盖一软,斜倚在了他怀里。 众目睽睽之下不由大是窘迫,脸“腾”地一下滚滚的热了起来。华妃微一咬牙,别过脸去不再看。皇后微笑道:“先坐下,等下让太医好好瞧瞧,夏天衣裳单薄,别跪出什么毛病来。”说着瞥眼看华妃。 连忙有殷勤宫女放一把椅子在端妃身旁请我坐下。见我无恙坐好,玄凌才放开我手。 端妃转眸环视立于诸妃身后的宫女,咳嗽几声面色苍白,缓缓道:“华妹妹不信本宫的话也有理,刚才本宫在堂外似乎听见有宫女说当夜见婕妤前往烟爽斋方向,不如还是再澄清一下比较好,以免日后再为此事起纠葛。不知皇上和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道:“自然是好。”说着语中颇有厉色,“刚才是哪两个人指证甄婕妤?自己出来罢。” 迅即有两名宫女“扑通”跪于地上,花容失色俯身于地。皇后道:“你们俩都是亲眼见甄婕妤进入烟爽斋的么?” 一宫女道:“奴婢是见婕妤往烟爽斋方向去,至于有无进去……似乎……似乎?” “什么叫似乎?简直是‘莫须有’。”又看向另一宫女,“你呢?” 她把头磕得更低,慌张道:“奴婢只是见婕妤独自一人。” 皇后不理她们,只说:“皇上您看呢?” 玄凌露出厌恶神色,“皇后看着办。只一条,不许纵容了宫人这种捕风捉影的恶习。” 皇后吩咐身侧江福海道:“拉下去各自掌嘴五十,以儆效尤。” 窗外很快传来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和宫女哭泣的声音,华妃只作充耳不闻,转过头来瞬间睫毛一扬,飞快目视曹婕妤,旋即又若无其事垂眸端坐。 曹婕妤怀抱温仪羞愧上前道:“方才错怪婕妤妹妹,实在抱歉。” 我只是摇头:“不必。身为人母姐姐也是关心则乱。” 华妃勉强讪笑道:“刚才误会婕妤,是本宫关心帝姬才操之过急,还请婕妤不要见怪。” 我微笑正视她:“怎会。娘娘一片心意嫔妾了然于心。”华妃被我噎住,又无从反驳,只得道:“婕妤明白就好。” 气氛仍然有些僵硬,端妃倚在椅上对玄凌轻笑道:“臣妾那日遥遥听见扶荔殿有美妙歌声,很是亲切耳熟,不知是谁所歌?” 玄凌微微一愣,皇后已抢先说道:“是新晋的安美人。难怪你远远听着耳熟,这几日在宫中歌唱的都是她。”说着唤陵容上前向端妃请安。 端妃拉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一会儿,道:“长得很清秀。恭喜皇上又得佳人。” 玄凌微笑颔首,我暗暗纳罕,以前一直以为端妃柔弱,不想却是心思细密、应对从容,但是于恭维话上却来来去去只一句“恭喜皇上又得佳人”,贺完我又贺陵容,当真毫无新意。 玄凌亲自送我回宜芙馆方才回水绿南薰殿处理政务。 小坐片刻,估摸着端妃走得虽慢也该经过宜芙馆前镜桥了,遂带了槿汐慢慢走出去。果见端妃坐在肩舆上慢慢行来。 依礼站于一旁等肩舆过去。端妃见我,唤一声“停”,搭着宫女的肩下轿道:“很巧。不如婕妤陪本宫走走。” 依言应允。一路桐荫委地,凤尾森森,渐行渐远,四周寂静只闻鸟鸣啾啾。贴身侍女远远跟随,我半扶着端妃手臂,轻声道:“多谢娘娘今日为嫔妾解围。只是……” 她只是前行,片刻道:“你无须谢本宫,本宫要帮你自有本宫的道理。” 我疑惑看她,“娘娘信嫔妾是清白的?” 她的笑容淡薄如浮云,温文道:“我见你独自从桐花台方向而来经过我宫门口,细算时辰就晓得不会是你。” 我道:“那日匆忙竟未瞧见娘娘向娘娘请安,真是失礼,望娘娘恕罪。” “无妨。本宫只是听见歌声动人,才在宫门外小驻片刻仔细聆听。”她嘘叹,复而浅笑:“安美人的歌声真年轻,叫本宫觉得这时间竟流逝得这样快。” 我笑道:“娘娘正当盛年美貌如花,怎也感叹时光呢。” 她微笑:“哪里还美貌呢?”说着目光牢牢锁在我面庞上。 我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轻唤:“端妃娘娘。” 她定定神,方温柔道:“婕妤才是真正美貌,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你。” 我谦道:“娘娘取笑了。” 她扶着一竿修竹歇在湖边美人靠上,“那日见婕妤神色匆匆,却有忧愁之色,不知道何故?”我略一迟疑她已道:“婕妤不愿说也不要紧。本宫虽然平时不太与人来往,但宫中之事也略有耳闻,并非一无所知。” 我无心把玩着裙上打着同心结的丝绦,遥望湖光山色,半湖的莲花早已是绿肥红瘦,有凋残之意。我只是默默不语。 端妃眼睛里是一片了然的云淡风清,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髻挽起,步摇在鬓角上亦是生冷的翡翠颜色,淡薄光晕,“婕妤何须如此伤感。本宫本是避世之人,有些话原本不需本宫来说。只是婕妤应该明白,古来男子之情,不过是‘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2)而已,何况是一国之君呢?婕妤若难过,只是为难了自己。” 未免心底不服,问:“难道没有专一只爱一人的皇帝?” 端妃一口气说了许多,气喘吁吁,脸上依然撑着笑容:“先帝钟爱舒贵妃到如斯地步,还不是有太后和诸位太妃,又有这许多子女。君心无定更胜寻常男子,你要看得开才好。否则只会身受其苦。” 我道:“是。娘娘之言句句在理。嫔妾明白。” 端妃道:“在理不在理是其次,婕妤明白才好。” 端妃良久不再说话,专心看湖中红鲤优游。我亦折一枝杨柳在手把玩,捻了细碎柳叶抛向湖中,引得大小红鲤喁喁郁郁,争相而食。 端妃留神看着小鲤鱼尾随大鲤鱼身后游行,不觉语气有怜惜之意,静静道:“温仪帝姬很是可爱,可惜却是命途多舛。” 我听她说的奇怪,少不得微笑道:“端妃娘娘何出此言?帝姬虽然体弱,但也是金枝玉叶,有神佛护佑。” 端妃略显怅然,骤然微露厌弃神色:“满天神佛只晓得享受香火,何来有空管一管世人疾苦。何况若是小鬼为难,只怕神佛也保不住你。” 我暗自咋舌,不想端妃看似柔弱,性子却如此刚硬,不由对她渐生好感。 她继续说:“曹琴默这个孩子本是生不下来的,她怀的不是时候。生产时又是早产,胎位不正,几乎陪上了一条性命。所以皇上对这孩子格外怜爱。”她叹气,“这宫里的孩子看似尊贵,其实三灾八难的比外头的孩子多多了。” 我知道端妃多年无子,于子嗣问题上特别敏感,劝慰道:“娘娘宅心仁厚,平日也该多多保养,玉体康健才能早日为皇上诞下皇子与帝姬。” 端妃苦涩一笑:“承婕妤吉言。只是本宫恐怕没有这个福气了。” 我听得说得伤感,不觉大异,道:“娘娘正当盛年,何苦说这样不吉的话。” 她仰首望天,幽幽道:“如得此愿,月宾情愿折寿十年。”说罢转首凄楚,容色在明亮日光下单薄如一张白纸,“恐怕本宫就算折寿半生,亦不能得偿所愿了。” 或许她身有暗疾不适宜怀孕,不免暗自为她惋惜。 她再不说下去,向我道:“此事是针对婕妤而来,婕妤善自保重。本宫可以护你一时却不能事事如此。” 我道:“是。谢娘娘费心周全,嫔妾有空自当过来拜访娘娘。” 她摇头,许是身体不适,声音愈加微弱,“不必。病中残躯不便见人。何况……”她婉转看我一眼,轻轻道:“本宫与婕妤不见面只会多有裨益。” 我虽不解,然而深觉端妃为人处事别有深意,亦出其不意。遂颔首道:“是。” 说话间端妃喘气越来越急促,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摸出个瓷瓶来喂她吞下两粒墨黑药丸,陪笑向我道:“回禀婕妤小主,娘娘服药的时辰快到了。” 我半屈膝道:“那嫔妾就不打扰了。恭送娘娘。” 她勉强微笑点头,挣扎着扶了小宫女的手上了肩舆一路而去了。 注释: (1)、尾生抱柱:尾生是讲求信义的典范,“尾生与女子期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史记?苏秦列传》 (2)、出自《子夜歌》。全文如下: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形容男子负心薄幸。 正文 第四十章 蜜合香 温仪帝姬的事在三天后有了结果。御膳房掌管糕点材料的小唐出首说自己一时疏忽弄混了两种粉料才致使帝姬不适。 消息传来时我正与陵容绷了雪白真丝绡在黑檀木架上合绣一幅双面绣。双面绣最讲究针功技巧与绣者的眼力心思,要把成千上万个线头在绣品中藏得无踪无影,多一针,少一针,歪一针,斜一针都会使图案变形或变色。 绣的是春山远行图,上百种绿色渐欲迷人双眼,看得久了,头微微发晕。透过湖绿绉纱软帘,落了一地阴阴的碧影。帘外槿汐带着宫女正在翻晒内务府送来的大匹明花料子,搅得那影子里细细碎碎的粉蝶儿花样跳跃闪动,光影离合,似要凝住这夏天最后的天影时光。 我站起来揉了揉酸涩的后颈,喝了一口香薷饮道:“你怎么看?” 陵容对着阳光用心比着丝线颜色,嘴角含了一抹浅淡笑意,“这才是华妃娘娘说的巧合吧。” 我轻笑,“说话怎么爱拐弯抹角了。” 陵容放下手中丝线,抿嘴道:“是。遵姐姐之命。”遂慢里斯条道:“皇上要彻查,小唐就出首了,只是有人不想让皇上再查下去而指使的棋子。”然而她又疑惑,“只是……皇上以玩忽职守罪惩治了小唐,杖毙了。” 我捧了香薷饮在手,看着帘外宫女忙碌的身影,淡淡道:“当然要杖毙,再查下去就是宫闱丑闻,闹到言官和太后耳中事小,在臣民眼中恐怕是要堕了皇家威仪。”我轻轻咀嚼口中香薷,徐徐道:“咱们都明白的原委皇上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暂时动她不得。” 见陵容似迷茫不解,遂伸指往西南方向的窗纱上一戳,陵容立即会意,低声叹道:“皇上身为天子竟也有这许多无奈。” 我微一蜷指,抿一抿鬓发,一字一字道:“狡兔死,走狗烹。我只等着慕容氏鸟尽弓藏那一日。” 陵容默然片刻,拣一粒香药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道:“陵容只是觉得姐姐辛苦。” 我道:“荣华恩宠的风口浪尖之上怎能不辛苦。” 陵容拍一拍手笑道:“不过皇上这几日对姐姐真的是非常好。”她静一静,“其实皇上对姐姐是很好的。” 这一句入耳,转而想起前日下午与玄凌闲坐时的话。 他把我托在膝盖上一同剥菱吃,鬓角厮磨,红菱玉手,两人软洋洋说话,何等风光旖旎。 我贴在他耳边软软道:“四郎为何相信嬛嬛是清白的?” 他正剥着红菱,想是不惯做此事,剥得甚是生疏,雪白果肉上斑驳是没弄干净的深红果皮。他道:“你是四郎的嬛嬛,身为夫君朕怎会不信你。” 心上暖洋洋的舒服,假意嗔道:“只为这个?难怪诸妃老说四郎偏心我,看来不假呢。” 他搁下手中的菱角,认真道:“嬛嬛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说着抓着我的手道:“那你挖出朕的心来看一看,是偏着你呢还是偏着旁人?” 我满面红晕,啐一口道:“还一国之君呢,说话这样没轻没重,没的叫人笑话。” 他但笑不语,剥了一个完整的菱角放我嘴里,道:“好不好吃?” 皱着眉勉强囫囵吞下去道,“好涩,剥得不干净。”掌不住又笑道:“四郎手握乾坤,哪里做得惯这样的事。小小菱角交予嬛嬛处置就好。”说着连剥数枚都是剥得皮肉光洁,放在他掌中。他笑道:“甘香爽脆,清甜非凡。还是你的手巧。” 我微笑,“这是江南的水红菱,脆嫩鲜爽、满口清香。自然不同寻常。” 说话间玄凌又吃了几枚,慢慢闭目回味,“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你的琴声你的舞一般。” 我“扑哧”笑出声,“贪得无厌,得陇望蜀。古人的话真真不错。剥了菱给你又想着要让我弹琴起舞。” 他也不禁微笑:“做什么舞呢?朕平白想一想你也不许。”遂道:“你要跳朕还不许,跳了一身汗的多难受。” 我“啊”一声道:“别人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1),皇上取笑臣妾是个水做的汗人儿呢。”故意转了身再不理他,任由他千哄万哄,方回眸对他笑一笑。 我回想须臾,忽然觉得这个时候怎么也不该沉默回想,总要说点什么才对,否则竟像是冷落了陵容向她炫耀什么似的。于是带着笑颜道:“皇上对妹妹也是很好的。” 陵容忽然露出近乎悲伤的神气,恍惚看着绣架上百种眼花缭乱的绿色丝线,一根一根细细撸顺了。我瞧着她的神气奇怪,玄凌对她亦好,身为宠妃她还有何不满。然而陵容心思比旁人敏感,终不好去问。半晌方见她展颜道:““姐姐怎么忽然想绣这劳什子了,费好大的功夫,劳心劳神。” 我上前静静看了一歇,抚摸光滑绣料道:“真是费功夫的事呢。然而越费功夫心思的事越能考验一个人的心智与耐力。” 陵容道:“姐姐说话总那么深奥。刺绣与心智又有何干?陵容不懂。” 我换了茶水给她,重又坐下举针刺绣,温和道:“有时候,不懂才是福气呢。最好永远都不懂。” 陵容微笑,换了话题道:“姐姐心血来潮要绣双面绣,也不知得费多少日子的功夫,再过几日就要回銮怕是要劳师动众呢。” 我只顾着低头刺绣,头也不抬道:“别说一架绣架,就是我要把宜芙馆门前的残荷全搬去了太液池,又有谁敢当我的面说个‘不’字?” 陵容笑着拍手道:“是是是。只怕姐姐要把翻月湖并去了太液池,皇上也只会说是好主意。” 我掌不住笑:“你怎么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 绣了一阵,手上开始出汗,怕弄污了丝线的颜色,起身去洗手。见室外浣碧仔细挑着这一季衣裳的花色,碧绿衣裙似日光下袅袅凌波的一叶新荷翠色。耳垂上我新赠她的小指大的珍珠耳环随着她一举一动晃如星辉。猛然间想起什么事,仿佛那一日在慎德堂的波折诡异里忆起了一丝半星明亮的曙光,而那曙光背后是如何的残酷与浓黑,竟教我一时间不敢揭开去看上一眼。终于还是耐不住,若是真的,我何异于在枕榻之畔容他人同眠,更似悬利刃于头顶,危如累卵。深深吸一口气,朝外唤道:“浣碧——” 浣碧闻声进来,道:“小姐,是要换茶水和果子么?” 我打量她两眼,微笑道:“上次你不是去御膳房领了木薯粉要做珍珠圆子么,去做些来当点心吧。” 浣碧微微一愣道:“小姐怎么忽然想起来吃这个了?上次的事后奴婢觉得秽气,全拿去丢了。” “哦。这么巧。我还想着这味道呢。”我道,“那也罢了,随便去做些什么来吧。”别过头去问陵容:“有皇上今日新赏的栗子糕,再来一碗八宝甜酪好不好?” 陵容温顺道:“姐姐拿主意就是。” 与陵容吃过点心也就散了。看着宫女内监们打点了一会儿回銮时的包袱细软,觉得精神好了些,复又去绣花。 平静,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回銮后的中秋节。 循例中秋都要紫奥城中度过。回銮的日子便定在了八月初五。回銮时后妃仪仗已不同来时,眉庄的车被严加看管,轻易不能下车;华妃的翠羽青鸾华盖车辇紧随于皇后凤驾之后,威风耀目,一扫来时的颓唐之气。悫妃、冯淑仪与欣贵嫔之后是我与曹婕妤并驾齐驱,陵容尾随其后。连着两日车马劳顿才回了紫奥城,虽是坐车,却也觉得疲惫,幸而棠梨宫中已经准备的妥妥当当,草草洗漱了一番就迷糊睡过去了。 中秋节礼仪缛繁,玄凌在外赐宴朝臣,晚间后宫又开家宴,皇后操办的极是热闹,皇长子予漓与淑和、温仪两位帝姬承欢膝下,极是可爱。 按仪制,家宴开于后宫正门第一殿徽光殿,诸王与内外命妇皆在。太后似乎兴致很好,竟也由几位太妃陪着来了。太后南向升宝座,诸位太妃分坐两侧相陪。殿南搭舞台,戏舞百技并作。帝后率妃嫔、皇子、帝姬进茶进酒,朝贺太后千秋万岁。 贺毕,各自归位而坐。朝贺的乐曲在一遍又一遍地奏着,乐队里的歌工用嘹亮的响遏行云的歌喉,和着乐曲,唱出祝寿祝酒的贺辞。 太后作为这庞大、显赫、高贵家族的最尊贵的长辈,自然能享受到任何人都无法体味的荣光和骄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在心目想像了无数次的太后。虽然我的位次与太后宝座相距甚远,却不能抑制我对传闻中太后的敬仰和渴慕。众说纷纭的传闻使我在心里为太后画出了个严肃、盛势的宫廷第一贵妇的轮廓,但当真见到她时,那种平和沉静的气度却叫我觉得有些错愕。因是家宴,太后的礼服华贵却不隆重,一身青色华服清清爽爽,纹饰简单大气,头发上只以玉妆饰,脸上也是素净妆容。太后并不十分美艳,许是捻多了佛经的缘故,有着一股淡淡的高华疏离的气度,令人见而折服。既身为这个王国最高贵的女人,她理应过着凡人难以企及的优越生活,但不知为何她的面容却有着浅浅的憔悴之色,想是礼佛太过用心的缘故。 太后见座下十数位妃嫔,很是欣慰的样子,对玄凌道:“皇帝要雨露均沾,才能使后宫子嗣繁衍。”又对皇后道:“你是后宫之主,自然要多多为皇帝操持,不要叫他有后顾之忧。”帝后领命,太后又与帝后赏月说了会话,皇后虽是她亲侄女,却也只是客气而疏离的态度,并不怎么亲近,也证实了向来太后不疼惜皇后传言的真实。 因汝南王远征西南,只有王妃贺氏在座,太后遂笑道:“你家王爷不在,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照顾世子。”说着命人拿东西赏赐她。贺氏闻言躬身谢过太后关心。太后又和蔼向玄汾道:“听说汾儿很争气,诗书骑射都很好。哀家这个做母后的也放心。”回头对顺陈太妃与庄和太妃道:“你们教养的儿子很好。”顺陈太妃因出身卑微,平阳王玄汾一直由庄和太妃抚养,如今听太后如此说,欣慰得热泪盈眶。 因玄清自舒贵妃离宫之后一直由太后抚养,太后见了他在更是亲厚,拉了他在身边坐下笑道:“清儿最不让哀家放心。何时大婚有个人来管住你就好了,也算哀家这么多年对你母妃有个交代了。” 玄清一笑:“母后放心,儿臣有了心仪之人必定会迎娶了给母后来请安。只是儿臣的心仪之人很是难得。” 太后微笑对玄凌道:“皇帝也听听这话。满朝文武家的淑女清儿你自己慢慢拣选,再不成,只要是好的,门楣低一些也没什么。” 玄清只是微笑不语,玄凌道:“母后别急,或许明日就有他的心仪之人了也未可知。” 太后无奈微笑:“但愿如此,也只好由得他了。” 太后渐渐有了疲倦之色,便先回宫。几位太妃似乎对太后很是敬服,见太后有倦色,马上也陪同太后一起回宫。家宴就由帝后主持。 席位按妃嫔位分由高至低,我与玄凌隔得并不近,远远见他与皇后并肩而坐,明黄织锦缎袍更显得他面如冠玉,有君王风仪。 我微微含笑朝他,他显然是见到了,亦含笑向我,目光眷恋如绵,迢迢不绝。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觉红了脸,含羞低头饮了一盅酒。 再抬头玄凌已在和皇后说话,却见玄清趁着无人注意朝我的方向略略举杯示意,与他会心一笑,举起面前酒杯仰头饮下。 席间玄凌频频目视于我,吩咐李长亲自将自己面前的菜色分与我,多是我平日爱吃的一些。虽然按制不能说话,却也是情意绵绵。不由心情愉悦。 好不容易家宴结束,中秋之夜玄凌自然是宿在皇后的昭阳殿,嫔妃各自回宫安寝。坐于轿辇之上,刚才的酒意泛上来,脸颊滚滚的烫,身上也软绵绵起来。支手歪了一会儿,抬头见天上月色极美,十五的月亮团团如一轮冰盘,高高的悬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洁。月华如水,映在裙上比目玉佩上,更是莹莹温润。比目原是成双之鱼,又是如此月圆之夜,我却只身一人,对影成双,听得太液池中鹭鸶划水而过的清冷之声,不觉生了孤凉之感。那皎洁月色也成了太液池浮着漂萍菱叶的一汪黯淡水色。 自宴散后返回莹心堂,流朱、浣碧服侍我换下了吉服,又卸了大妆,将脸上脂粉洗得干干净净,我不自觉的摸一摸脸,道:“脸烫得厉害,今晚的确是喝的多了些。” 流朱抿嘴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皇上席间好生眷顾小姐,连新近得宠的安美人也不能分去了半分。” 我嗔道:“不要胡说。” 浣碧微微一怔,微笑如初:“是么?” 流朱接口道:“你没有去自然没有看见,华妃气得眼都直了。”说着弯腰咯咯笑起来,“也要气气她才好,省得她不晓得小姐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日日那么嚣张。” 我瞪她一眼道:“胡咀什么!虽是在自己宫里也得谨慎着点儿。” 流朱这才收敛,低眉答了声“是”。 浣碧抱着我的礼服轻轻抚平挂起,道:“皇上待我们小姐从来都是很好的。” 闻言心头微微一暖,却又淡淡蕴起微凉。 才换过寝衣,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响,以为是小连子在外上夜,遂道:“也不早了,去关上宫门歇息吧。” 却是李长的声音,恭敬道:“叨扰小主安睡,是奴才的不是。” 见是他,不由纳罕这么晚他还来做什么,忙客气道:“还不曾睡下。公公这么晚有什么事么?” 他道:“皇上有一物叫奴才务必转交小主,希望小主良夜好梦。” 说着含笑递与槿汐交到我手上,是一个木盒制做得非常精致紫檀描金木盒。盒口开启处贴着一张封条,上边写着一个大大的“封”字,旁边题有御笔亲书五个小字:“赐婕妤甄氏”。 李长只是陪笑站着道:“请婕妤小主一观,奴才也好回去复命。” 微微疑惑,打开一看,只觉得心头跳得甚快,眼中微微一热,一时不能自已,盒中赫然是一枚银色丝绦的同心结,结子纹路盘曲回旋,扣与扣连环相套,编织得既结实又饱满,显然是精心编制的。旁边一张小小绢纸上写着两行楷书: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这是梁武帝萧衍《有所思》一诗中的两句,见他亲笔写来,我不自觉的微笑出来,片刻方道:“请公公为我谢过皇上。” 李长只是笑:“是。恭喜小主。”说着同槿汐等人一同退了出去。 月色如欲醉的浓华,透过冰纹的窗纱似乳白轻雾笼于地面,我握了同心结在手,含笑安然睡去。 对着镜子慢慢梳理了长发,只见镜中人眉目如画,脸上微露憔悴之色,但双眸依旧灿灿如星,似两丸黑水银,顾盼间宝光流转不定。 盘算着玄凌已经在我这里歇了三晚,想来今晚会去陵容处。由眉庄的事起,几乎一直落于下风。本以为有陵容的得宠,华妃等人并不敢把我怎样,如今看来靠人不如靠己,是该好好谋划了。 绞一绺头发在手,陷入沉思之中。忽从镜中见身后窗外有碧绿衣裳一闪,几乎以为是自己花了眼。遂喝道:“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却是浣碧转身进来,笑吟吟如常道:“皇上让花房的公公送了几盆新开紫菊的‘双飞燕’和‘剪霞绡’来。奴婢是想问问小姐是否现在就要观赏,又怕惊扰了小姐。” 我对菊花其实并不不怎么喜爱,总觉得它气味不好,但是眉庄却喜欢得很。去年的秋天她正当宠,想来玄凌赏她的名贵菊花也不计其数,堂前堂后盛开如霞似云,连她所居的堂名也叫作“存菊堂”。 心下黯然,今年的菊花依然盛开,而眉庄的荣宠却烟消云散了。 昔日风光无限的存菊堂今日已成了阶下囚的牢笼,眉庄被禁闭其中,只剩下“存菊堂”的堂号空自惹人伤感。 我心中一动,看浣碧一眼,只若无其事道:“你去教人搁在廊下好好养着,我等下去看。”想了想又道:“昨日皇上赏下来的首饰不错,你挑些好的去送给安美人、冯淑仪和欣贵嫔。再转告冯淑仪,说我明晚过去陪她说话。” 浣碧应了是,轻盈旋身出去。 我望着她袅袅身影消失在帘外,骤然心思贯通,计上心来,陷入无尽的思量之中。 晚间玄凌没来我宫中,便带了槿汐、品儿去和煦堂拜访曹婕妤。想是去的突然,曹婕妤很是意外。因有日前温仪帝姬的事,她总是有些难掩的不自然。 我只是亲切握了她手,道:“妹妹很想念帝姬,特意过来看看。曹姐姐不会是不欢迎吧。” 见我说的客气,她忙让着我进去,命宫女捧上香茗待客,道:“怎么会。日夜想着妹妹能够过来坐坐,只是怕妹妹还气我糊涂。” 我与她一同坐下,微笑接过宫女奉上的茶,徐徐吹散浮起的泡沫,道:“曹姐姐这样说倒是叫妹妹难为情。那日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妹妹就是怕曹姐姐还耿耿于怀,特意过来与姐姐结开心结。大家共同侍奉皇上,原该不分彼此才好。怎能因小小误会伤了彼此的情分呢。” 曹婕妤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话。”说着拉我的手抚弄,眼角绽出一点湿润的光,“我虽痴长你几岁,却是个糊涂人,那天听了那起子混帐东西的混帐话,竟白白叫妹妹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着实该打。”说着作势就要打自己。 我忙按住她的手,道:“姐姐再这样就是要赶妹妹走了。都是那些个宫女多嘴多舌,平白害的咱们姐妹生分了。原不干姐姐的事,姐姐只是关心帝姬而已,关心则乱么。” 曹婕妤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大个宫里竟是妹妹最明白我。我统共只有温仪一个女儿,自然是心肝宝贝的疼,她又是个三灾八难的身子,难不得我不操心。如此竟中了别人的计冤枉了妹妹。” 我微笑道:“过去的话就别在提了。今日突然过来看姐姐真是冒昧,姐姐别见怪才好。”说着命品儿把东西端上来,一件一件指着道:“这是我亲手绣的几件肚兜给帝姬用,妹妹针线不好,这只是一点心意,姐姐别嫌弃才好。”又道:“这些料子是织造所新进上来的,姐姐自然不缺这些,只是裁着衣服随意穿吧。”“这些水粉胭脂是闲来的时候崔顺人亲手制的,用来搽脸很是细腻红润,竟比内务府送来的好,姐姐也不妨试试。” 我说一样东西,曹婕妤便赞一通,两人很是亲热,竟如从未有过嫌隙一样。她看过一回,拿起我送给温仪帝姬的肚兜爱不释手的翻看,啧啧道:“妹妹的手真巧,那翟凤绣的竟像能飞起来一样,那花朵儿一眼看着能闻出香味来。”说着让乳母抱了温仪出来比着穿上肚兜,赞叹不已。似乎对我没有一丝防备之心。 我微笑看着眼前一切,抱了一会儿温仪,才拉过曹婕妤悄悄的说:“这些不过是些寻常之物,妹妹还有一物要赠与姐姐,只是这里不太方便,可否去内室?” 曹婕妤想了一想就答应了,与我一同进入内室。内室很是阴翳凉爽,层层叠叠的薄纱帷幕无声垂地。床榻上放着玫瑰紫织锦薄被,榻前案几上耸肩粉彩花瓶里疏疏插着几枝时新花卉,并不如何奢华。我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只珐琅镶金匣子,郑重道:“请姐姐务必收下此物。” 曹婕妤见我如此郑重微微吃惊,道:“妹妹这是做什么。”便按我坐下,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她的神色在匣子打开的刹那变的惊异和不能相信,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万万不能收下。妹妹还是拿回去吧。” 我坚决道:“妹妹本有话求姐姐。姐姐如此一说,不是拒绝妹妹吗?” 曹婕妤小心放下匣子,柔和道:“妹妹有什么话尽管说,姐姐能帮的自然不会推辞。” 我收敛笑容,含泣道:“华妃娘娘高贵典雅,妹妹内心是钦服已极,只是不知怎么得罪于娘娘,竟叫娘娘误会于我,使妹妹不得亲近娘娘风华。”说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妹妹独自在这深宫之中孤苦万分。现在沈常在被禁足,妹妹更是孤零零一个了。还望姐姐垂怜。” 曹婕妤一脸惊异,安慰道:“妹妹这是怎么说的。妹妹备受皇上宠爱,又与安美人情同姐妹,怎的说出这话来。” 我垂泪道:“妹妹哪里有什么宠爱,不过是皇上瞧着新鲜才多过来两日,怕过不了几日还是要抛在脑后,安妹妹也是个不伶俐的。眼见这皇上越来越宠爱她,不知妹妹我将来要置身何地。” 曹婕妤听完眼圈也红了,叹气道:“妹妹这话说的我伤心,做姐姐的不也是这样的境况。虽说还有个孩子,却也只是个帝姬,顶不得事的。” 我忙道:“华妃娘娘很信任姐姐,还望姐姐在娘娘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能得娘娘一日的照拂,妹妹就感激不尽了。”说着拿起绢子默默擦拭脸颊泪痕。 曹婕妤劝慰了我一会儿道:“妹妹有这份心娘娘必然能知晓。只是这礼物还是拿回去吧,姐姐会尽力在娘娘面前说合的。” 我感泣道:“若如此妹妹愿为娘娘和姐姐效犬马之劳。”复有打开匣子放在曹婕妤面前,“这一匣子蜜合香是皇上所赐,听说是南诏的贡品,统共只有这么一匣子。还望姐姐不嫌弃,收下吧。” 曹婕妤忙道:“此物实在是太珍贵了。妹妹这样平白送人只怕外人知道了不好。” 我微笑,“姐姐若肯帮我就比什么都珍贵了,我怎会在姐姐面前吝惜一匣子香料呢。何况这是皇上私下赏我的,并不曾记档。”略停一停又道:“此蜜合香幽若无味,可是沾在衣裳上就会经久弥香,不同寻常香料。妹妹福薄,姐姐笑纳就是。”我又补充一句:“可别叫旁人晓得才好。” 如此推却几番,曹婕妤也含笑收下了,搁在内室的妆台上。又聊了许久,我才起身告辞。 回了莹心堂,举袖一闻,身上已沾染了若有若无的蜜合香味道,只是这香气幽微,不仔细闻也不易发觉,不由微笑浮上嘴角。 小连子进来道:“小主刚走,曹婕妤宫里的音袖就把小主送的东西全悄悄丢了出去。” 这本是意料中事,她哪里会真心收我送的东西。我意不在此,挑眉道:“连香料也扔了么?” 小连子糊涂道:“什么香料,并没见啊。” 我微微一笑,“知道了。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槿汐道:“小主那么确定曹婕妤会收下您送的蜜合香。” 与曹婕妤说了许久的话,口干舌燥,我端起青花缠枝的茶盏,一气饮下半盏,长长的丹蔻指甲,轻轻地拿起青色茶钟的盖子,发出了叮当的清音,目光状似漫不经心的一掠,方才悠悠地道:“她久在华妃之下半点也不敢僭越,我瞧她吃穿用度都恪守本分,连内室也过如此,就晓得她从未用过这样名贵的香料。何况蜜合香的确难得,除了皇后这样不爱香气的人,哪有女子会拒绝呢?就算她对我再有戒心,亦不舍得扔了这香料的。”我搁下茶盏一笑:“放不下荣华富贵的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槿汐道:“小主胸有成竹,奴婢也就放心了。”说着笑:“奴婢跟着小主快一年了,猜度人心精细之处实在叫奴婢钦服。” 我淡淡道:“拿什么猜度人心呢,不过就是说话前多思量一会子罢了。”我微微冷笑,“人心?那是最难猜度的,以我这点微末道行要猜度是可以,猜准就难了。” 槿汐陪笑道:“小主只消能猜准皇上的心意就尽够了。” 我轻轻吹着手指上金护甲上镶嵌着的一颗珍珠道:“在这后宫里,要想升,必须猜得中皇上的心思;但要想活,就必须猜得中后宫其他女人的心思。”说着看槿汐:“安排下去的事都布置好了么?” 槿汐道:“是。奴婢与小允子、小连子安排得妥妥当当,再无旁人知晓。” 我浅浅而笑:“那就好,别辜负了我那一匣子蜜合香,当真是宝贝呢。” 注释: (1)、出自宋?苏轼《洞仙歌》词。此句描写的是后蜀孟昶宠妃花蕊夫人的神仙姿态,馨香风度。相传原是孟昶所作,东坡为之后续。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意难平 次日清早起来梳妆,浣碧帮我梳理好发髻,从盛放着首饰的木盘里挑了枝珍珠步摇,长长的珠串在利落的指尖沥沥作响,方在髻上比了一比,我已经摇头,“步摇原是贵嫔以上方能用的,上次皇上赐我已是格外施宠。今日非节非宴的太过招摇。皇上虽宠爱我,也不能太过僭越了。” 浣碧只得放下,拣了支蝶花吊穗银发簪别上,道:“小姐也太小心了。皇上对安美人的眷顾不如小姐,安美人还不是成日家花枝招展,珠玉满头。” 我从镜子里留意浣碧的神色,微笑道:“安美人再珠玉满头,却也没有越过她的本分,偶尔珠饰华丽些也算不了什么。”说罢微微收敛笑意:“这话别再说了,叫爱搬弄是非的人听去了还以为我是见不得安美人得宠呢。” 浣碧道了“是”,想想终究不服气,小声道:“她不算是顶美的,家世也算不得好。怎么皇上那么喜欢她,就为了她歌声好听么?” 我对镜描摹如柳细眉,徐徐道:“承恩不在貌,也无关家世,只看皇上是否中意。要不然也是枉然。”说着睨了她一眼,道:“怎么今天说话总冒冒失失的。谨慎妥帖是你的长处,好好的揣着,可别丢了。” 浣碧低头抿嘴一笑,不再说下去,只说:“皇上早吩咐了要过来和小姐一同用早膳。小姐也该打扮的鲜艳些才是。” 我回首打量她几眼,见她穿着桃红色软绸罗衣,用乳白色绸子配做领口,一色桃红裙子,一双碧色鞋子微露衣外,头上也是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黑亮的柔发和俊俏的脸。清秀之外倍添娇艳。仔细一看已发现有不妥,故意略过不去提醒,只不动声色浅笑道:“你今日倒打扮的倒鲜艳。” 浣碧只是笑:“小姐忘了么?今日是小姐入宫一年的日子,所以奴婢穿得喜庆些。”复又道:“这些衣裳都是小姐上月为奴婢新做的,很合身呢。” 我这才恍然记起,原来我入宫已经一年了。日子过得还真是飞快,转眼间我已经由一个默默无闻的贵人成了皇帝身边的宠妃。 流水样的时光从指间淅淅而去,收获了帝王的宠爱,也凭添了无数辗转犀利的心事,在心尖生长如芒锋。平和无争的心境早已是我失去了的。 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流朱在一旁接口道:“怪道皇上一早过来陪小姐用早膳呢,原来是小姐入宫一年的日子。怕是午膳和晚膳都要在咱们这里用吧。” 我道:“用膳也罢了。只怕……” “小姐只怕什么?”流朱问。 “没什么。”我不欲再说下去,只道:“去看看小厨房的小菜做的怎么样,我嘱咐过他们要弄得精致可口。” 说话间玄凌已经走了进来,道:“才下朝。朕也饿了,今儿有上好的的风腌果子狸,朕已经让人给你的小厨房送去了,叫他们配上粥,咱们一块儿吃。” 槿汐便率人收拾了桌子,又侍候玄凌喝了一碗鲜豆浆,我才陪着他坐下。一时小厨房送了细米白粥来,八样小菜,素什锦、卤鸡脯、糟鹌鹑、脆腌黄瓜、胭脂鹅肝、炸春卷、香熏萝卜、风腌果子狸、梅花豆腐、油盐炒枸杞芽儿,另外配了四样点心,倒是满满一桌子。 玄凌看着菜式道:“很精致,看着就有胃口。” 我恬静微笑:“皇上喜欢就好。” 见他心情不错,胃口也好,桌上的菜**都动了不少,遂笑道:“皇上似乎心情很好,是有什么喜事么?” 他微微一愣,方才笑道:“西南战事连连告捷,汝南王率军重夺了安兆、幽并六州,慕容一家出力不少。” 原本嘴角蕴着愉悦笑意,闻到此处,心下渐渐有些微凉意,只隐隐觉得他要说得不只这些,必定是与华妃有关。于是作欣喜状举起喝残的半碗粥道:“皇上天纵英明,运筹帷幄。当真是大喜。臣妾以粥代酒相贺。”说着作势舀了一勺粥喝下,对他粲然一笑。 他拉一拉我的手,忍不住笑:“这个小鬼头,以为这样就逃得了喝酒么?” 我带着浅淡笑容相迎,悄声道:“皇上可不许强人所难啊。” 笑语一晌,果然他谈到了他要说的,说之前,他刻意留意了一下我的神色,他的湛湛双目,掠过一丝不忍和愧疚,“如今回了紫奥城,又刚忙完了中秋,诸事烦琐,恐怕皇后心力不支。朕的意思是想让华妃从旁协助一二,你觉得如何?”他的话说的轻而缓,像是怕惊到了我,却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狠的锐利。 我微微一怔,仿佛是不能相信,温仪帝姬的事过去才几天,他明知华妃这样撇不开嫌疑,竟然来与我说要恢复她协理六宫职权的话。 不是不能体谅他在国事上的苦心,只是他的心思太叫人寒心。 他意欲在我素净容颜上找到一丝半分的不悦与愤怒。我极力克制住这样的表情不让它出现在我的脸颊上,一壁只是微笑,似乎在认真倾听他的话语。心中暗想,连我都是这样不悦和震惊,不知皇后听到了心里是个什么样子。 目光犀利往他面上一扫,转瞬我已转过脸,调匀呼吸,亦将蓄着的泪意和惊怒忍下,才对他一笑,道:“皇后娘娘是怎么个意思?” 玄凌的语气有些凝滞,“朕还没对皇后说。先来问问你。” 我浅笑道:“皇上体恤娘娘,自然没什么不好。” 他忙道:“华妃做事有时的确是急躁。朕本想属意于你,奈何你入宫不久,资历尚浅。端妃病弱,悫妃庸懦,也就华妃还能相助一二。”玄凌的目光轻轻投注,含着些许歉意。 面容犹带微笑,得体地隐藏起翻腾汹涌的委屈和怨气。我抿嘴思量片刻,缓缓道:“皇上的心意是好的,娘娘想来也不会有异议。只是皇上想过没有,慕容氏前线刚告捷,皇上立刻恢复了华妃协理六宫之权。知道的自然是说皇上体恤良将功臣,不知道的恐怕忽略了皇上指挥英明只说是皇上仰仗着慕容家才有胜仗可打,所以迫不及待重用华妃以做笼络。”心高气傲,当皇帝的最怕别人说其无用,更怕臣子功高震主。这一针刺下去力道虽狠,却想来有用。我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变化,继续道:“是有那起子糊涂人爱在背后嚼舌,皇上也别往心里去。”我略停一停,见他隐约有怒色在眉心,继续道:“只是一样,汝南王已得高功,此刻必然喜不自胜。汝南王与慕容一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皇上此刻授权于华妃,恐怕汝南王一时忘形反而于战事不利。” 他双目微闭,面色沉静如水,隐隐暗藏惊涛。一针见血,我晓得这话他是听进去了。忙跪下垂泪道:“臣妾一时糊涂,竟妄议朝政,还请皇上恕罪。”说着俯首于地。我一跪下,满屋**女内监唬得呼啦啦跪了一地。 “滴答滴答”的铜漏声像是击在心上,听着时间一点点在耳边流过。静默无声。 他扶起我,道:“无妨。朕早说过许你议政。”继而感叹,“只怕这宫里除了你,没人敢这么直截了当与朕分析利弊。” 我适时将泪水浮至眼眶,只含着倔强着不肯落下来,盈盈欲坠,道:“臣妾今日说着话并非妒嫉华妃娘娘。而是希望皇上能权衡利弊,暂缓恢复娘娘协理六宫之权,一则以平物议,二则不损皇上天威,三来等节庆时再行加封,便可名正言顺,六宫同庆。” 我早已盘算的清楚,节庆加封须是大节庆,中秋已过,接下来便是除夕,新岁不宜加封,就得等到元宵。谁知到时是怎样的光景,先避了这一关,再慢慢谋划。 玄凌望向我,目中微澜,泛着淡淡温情,细细思量须臾,道:“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全。这样也好,只是辛苦了皇后。” 我道:“皇上无须担忧皇后。皇后于六宫事务也是熟稔,还有女史相助,想来也不至于有什么差池。皇上放心就是。”见他“唔”一声表示赞同,我再度试探于他,道:“其实沈常在当初为惠嫔时皇上还是属意于她,有意让她学习六宫事务以便将来帮皇后周全琐事。只是现在可惜了……” 提到她玄凌似乎有些不快,只说:“让她好好静心修德才是。” 我不便再说下去,见他说了许久没有再动筷,正想吩咐佩儿再去上一盏杏仁茶来,不想浣碧眼疾手快,已经手捧了一盏茶放在玄凌面前,轻声道:“皇上请用。” 惊疑之下心中陡地一冷,她果然走上前来了。浣碧一双手衬着青瓷茶盏更显得白,玄凌不禁抬头看浣碧一眼,不由微笑出声,“打扮得是俊俏,只是红裙绿鞋,未免俗气。” 浣碧闻言大是窘迫,一时呆呆地脸色绯红道:“奴婢名叫浣碧,所以着一双绿鞋。” 我心下明白,浣碧欲得玄凌注意,故而选了颜色衣裳来穿,又特意配了碧绿鞋子来加深玄凌注意,反而忘了红绿相配的颜色忌讳。微微自得,于是温和道:“罢了。我昨日新选了一匹湖蓝绸缎,你拿去做一身新衣裳换下这红裙吧。”说着又对众人道:“今日小厨房菜做的好,你们也拿去分了吃吧。” 众人齐齐谢过,浣碧红了脸躬身退下。玄凌再不看她,只说:“你对下人倒是好。” “她们在宫中为奴为婢本就辛苦,我若再不对她们好,实在是太可怜。一旦奴才心有怨恨,主子们吩咐下去的事也不会好好做成,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啊。”我笑盈盈道出自己的本意:“何况不过一匹缎子罢了。浣碧是臣妾陪嫁的侍女,将来还要为她指一门好亲事的。皇上觉得如何?” 玄凌道:“你的侍女你自己看着办就好。难为你这么体贴她们。”他微笑注目于我道:“看你这样宽和懂得驭下,朕实在应该让你协理六宫才是。” 我只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道:“臣妾资历浅薄,怎能服众,皇上说笑了。”说着低啐一口,低声在他耳边笑道:“体贴她们这话听着肉麻,难道臣妾对皇上不够体贴么?”说着心里微微发酸,强撑着笑容道:“华妃娘家慕容氏有功,皇上也多陪陪她才好。” 他却道:“想陪着你都难。战事告捷,还有许多事要部署,只怕这些天都出不了御书房了。” 心头略松,道:“皇上劳苦国事,千万要保重身子才好。” 一顿饭吃得辛苦,胭脂鹅肝在嘴里也是觉得发苦没有味道,却不能在玄凌面前失了神色,要不然就算筹谋了什么也不便周全行事,决不能因一时气愤而因小失大。只一味显出贤惠温良的神色,为他布菜,与他说笑。才心知在宫中“贤惠”二字是如何的辛苦难捱,为保全这名声竟连一分苦楚也不能说,不能露。感慨之余不免佩服皇后的功底,与华妃之间似乎华妃占尽机锋,可是无论赢与输,她几乎从不表现在脸色上,总是一副淡定的样子。而这淡定之下,是怎样的悲恸与酸楚,要在日复一日的清冷月光里磨蚀和坚定成淡漠的雍容…… 正想着,玄凌夹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在我碗中,温柔笑道:“这个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我含笑谢过,望着这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一时心中翻覆,如打翻了五味瓶儿一般说不出的难受。仿佛自己就是那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被油炒,被盐渍,几经翻腾才被入了味儿,被置放在这精细的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碗中,做出一副正得其所的姿态。 好不容易用完了早膳,李长来禀报说内阁众臣已在仪元殿御书房相侯良久。见他匆匆去了,方才沉着脸回到莹心堂,慢慢进了西里间。 槿汐晓得我不高兴,遂摒退了众人,端来一杯茶轻声道:“小主喝点茶顺顺气……” 我微一咬牙,作势要将茶碗向地上掼去,想一想终究是忍住了,将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震得茶水也溅了出来。我怒道:“很好。一个个都要欺到我头上来了!” 槿汐陪笑道:“不怪小主生气。温仪帝姬的事过去没多久,皇上就要恢复华妃娘娘协理六宫之权,未免太叫人寒心了些。” 我深深地吸气,心中凄凉带着深重的委屈和惊怒,却另有一种怆然的明澈:帝王家本是如此,我又何必期求于他。 我默不作声只是出神,右手无名指和小指上戴的金护甲“嗤啦嗤啦”划着梨花木的桌面,留下淡淡的白色迹子。忽然“笃”敲了一下桌面,冷冷道:“怨不得皇上这件事办的叫人寒心,华妃家世雄厚,又有军功,绝对不可小觑了。眼前是对付过去了,只怕将来还要旧事重提。”我恨恨,“如今就敢冤我毒害帝姬,将来有了协理六宫的权力,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只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槿汐垂目看着自己脚尖,道:“西南战事愈胜,恐怕这件事提得越厉害。这是迟早的事,小主得早早准备起来,才能有备无患。”槿汐神色恭谨的答:“原本眉庄小主得幸时皇上曾有意让她学着六宫事务,只是一来华妃娘娘压制得紧,二来眉庄小主那么快就出了事,这事儿也就搁下了。” 我紧紧抿着嘴听她说完话,道:“眉庄是咱们一起进宫这些人里最早得宠的,皇上自然另眼相看。可惜我得宠的晚资历不够,陵容就更不用提,出身更是不好。才刚你也听见了,皇上的口风里竟还没有要放眉庄出来的意思……” 槿汐默默思索道:“外人倒也罢了,只怕家贼难防。小主别怪奴婢多嘴,今日早膳上浣碧姑娘未免太伶俐了些。” 我冷眼瞧着她,道:“你也瞧出来了。” 槿汐一点头,“或许是奴婢多心了也是有的。” 我怔怔出了会神,终于端起茶碗呷了口茶,慢慢道:“并不是你多心,倒是难为你这样精细,别的人怕是还蒙在鼓里。”我抑不住心底翻腾的急怒,冷冷一笑,秋阳隔着窗纱暖烘烘照在身上,心口却是说不出的寒冷与难过。竟然是她,浣碧,存了这样的心思。我对她这样好,视如亲生姐妹,她竟然这样按捺不住,这样待我!“这蹄子……”我沉吟着不说下去。 槿汐想了想,小心道:“那匹湖蓝绸缎小主还要赏给浣碧姑娘么?” 我怒极反笑:“赏。自然要赏。你再把我妆台上那串珍珠项链一并给她。皇上摆明了没把她放入眼里,我倒要瞧瞧这蹄子还能生出什么事来!” 槿汐躬身道:“是。” 我又道:“我估摸着水绿南薰殿曹琴默生事多半是这蹄子走漏的风声,恐怕连这次温仪帝姬的事也少不了她的干系。那木薯粉可不是她自作主张拿回来的么?” 槿汐低头默默叹气:“真是人心难测,小主对浣碧姑娘这么好,浣碧姑娘又是小主的家生丫头,自小一块儿,竟不想是这个样子。如今只不知道她偷偷相与的是华妃娘娘还是曹婕妤?” 我慢慢摩挲着光洁的茶碗,寻思片刻道:“我瞧着华妃不会直接见她,多半是通过曹婕妤。毕竟曹婕妤还没有和我撕破脸。”我幽幽望向窗外高远的碧蓝天空,竟和我入宫那一日一样的蓝,一样的晴朗,连那南飞的大雁也依稀是旧日的那些大雁,不由低低叹息,“这丫头……原本也是冤孽,只是她的心未免也太高了,白白辜负了我为她的一番打算。”顿了顿又嘱咐:“你拿东西去时别露了声色,咱们要以静制动。” 槿汐道:“奴婢明白,只是小主已经明白还要与浣碧姑娘朝夕相对装作不知,小主未免捱得辛苦。” 我望着窗纱上浮起绚烂彩色的阳光,不由道:“辛苦?只怕来日的辛苦更是无穷无尽呢。”秋阳近乎刺目,强作欢颜的种种委屈,终于在无人时化作两行清泪,蒸发在袅袅如雾的檀香轻烟里。 初秋的阳光滟滟不逊夏日,纱窗隔断的微光,拂了锦绣一身。浮光倒影如潮,心事袅袅如烟,在即将到来的风雨争斗之前,于清冽似碧的茶水中,骤然看到玄清云淡风轻的笑,仿佛他依然指着一株小小开白花的夕颜笑问:“你不晓得这是什么花么?”我心中是记得的,那小小白花荡漾出的涟漪,浮泛在我心头。是那样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在一个繁华的夏末星夜,目睹了我的隐藏的寂寞和哀伤。 玄凌的忙碌果然是真的,西南的战事成为他最关注的事,全国的粮草军用在他的安排下也有条不紊运往战地,他的脸色总是疲倦,而疲倦之中,亦有欣喜。 我如常去仪元殿请安,却在殿外见到恬贵人一张落寞脸色,见了我行过礼,忽然瞥见身后流朱手中的食盒,双眸幽幽一晃,淡笑道:“婕妤姐姐费心,妹妹看不用劳烦去这一趟了,皇上有事不见人呢。” 我淡淡“哦”一声,微笑道:“有劳恬妹妹告知。”轻缓的脚步却未停下,裙裾轻移,一直向仪元殿走,只留下恬贵人惊诧目光于身边掠过。 却是李长亲自迎出来,“小主来了。皇上正在等着小主呢。”我无心去理会身后恬贵人会是怎样的表情。人情如我,亦知是无法周全所有人的,我只能周全自己。 也不去打扰他,默默取一片海棠叶子香印,置于错金螭兽香炉中,点燃之后,那雾白轻烟便带出了缕缕幽香,含蓄而不张扬。他喜欢在如斯清幽中应对繁复国事。我亦喜欢。如今的我,已经可以出入御书房请安。 他给我这样的特权,让我的地位在后宫如云的女子间越发尊崇。 午后的阳光疏疏落落,淡薄似轻溜的云彩,浮在地面上,是幽若的一个梦。我将香炉捧到窗前,玄凌正埋首书案,闻香抬头,见我来了微微一笑,复又低头。 然而我心里明白,华妃之事带来的委屈和怨气并未因这样的静谧而消退。我犹带微笑,得体地隐藏起不想也不该显露在他面前的情绪,对着他笑靥如花,温婉中带一些天真。这样的我,他最喜欢。 而这样的我,这样的静谧时光,适合我的衣袖不动声色地带起后宫的风云雷动,于温婉中震慑和压制我的敌人。 此刻的他抚着一张精工画作的地图,山川江河,风烟疆土,久久凝视,目光定格于西南一带,一瞬间变得犀利如鹰。他静静道:“朕将收复西南。嬛嬛,”他的目光专注于我,却有豪情万丈,“祖父手中失去的疆土,终于要在朕手中夺回来。”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笑容如三春枝头的花朵,无限欢愉,“嬛嬛真心为四郎高兴。” 他握着我的手渐渐有力,一字一字道:“撇开西南,还有赫赫对我朝虎视眈眈,年年意图进犯,也是心腹大患。朕有生之年必定平除此患,不教朕的子孙再动干戈,留一个太平盛世给他们。” 我不觉震动,这样一个玄凌,是我未曾见过的。却也为他的心愿所感,反握住他的手,微笑道:“嬛嬛希望可以陪着四郎创下这太平盛世。” 他凝望我,深深点头,眼中有坚毅神色,“嬛嬛。朕要你一直在朕身边,你也一定会一直在朕身边。朕的太平盛世里不可以没有你。”他的眼神太深,我微微有些害怕,却也是感动,再抬头那深深的眼神里似乎噙着一弧清愁,转瞬已经不见。 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这样的语气里,我无端迷惑起来,却百思不得其解。也许,真的是我看错了。 安静停了一歇,方觉察到,心中原来密密交织着渺茫的欢喜和迷惘。 明媚的光影被疏密有致的雕花窗格滤得淡淡的,烙下一室“六合同春”的淡墨色影子,拂过他看我时的眼神,那原本略显犀利刚硬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无端添了几分温柔。 我只柔声道:“皇上对着奏章许久,也该歇一歇啦。”说着从食盒中取出用细磁碟装的四色点心,百合酥、藤萝饼、蜜饯樱桃、梨肉好郎君,再取风干的桂花细细洒入杯盏中,便是一盏沁人肺腑的花茶。 他拥我入怀,清绵的呼吸丝丝缕缕在耳畔:“今夜留在这里好不好?” 我微笑出声:“也是。还省了一趟凤鸾春恩车的来回,皇上好打算呢。”这样天真无忌的调笑,不过是仗着他的宠爱和怜惜。而在他眼中,我的言行都是可爱可怜的。 我轻轻埋首于他怀中,脸色缓缓淡漠下来。 到底意难平!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刀影 如是几日过去,忽一日黄昏静好,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悄悄唤了流朱与浣碧进内堂,手脚利索地帮我换上浣碧的宫女装束,又把发髻半挽,点缀绢花遮去大半容颜。见她们一脸迷惑的样子,环顾见四周无人,方悄声耳语道:“我要去存菊堂见眉庄小主。” 流朱惊讶道:“怎么突然要去?皇上不是说无诏不许任何人去见眉庄小主么?” 浣碧亦劝:“小姐不要去罢。这样匆忙间什么准备也没有。” 我自顾自扣着衣襟上的纽子,道:“此刻不是正在准备么?浣碧你是我的家生丫鬟,宫里见过你的人不是很多,印象自然不深刻,我便自称是你由槿汐带着去存菊堂送吃食。那边我已经打点好,只等入夜看守的侍卫交班时蒙混进去。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流朱还是不放心,“小姐。万一被发现可是欺君的大罪,不是削减俸禄就可以打发的了的。何况您眼下圣眷正隆,实在不必去冒这个险啊。” 我对镜检视状容,见形貌不同于往日,只消低头走路,应当不会让人发觉。遂道:“圣眷隆与不隆我都是要去一趟的。今晚皇上已经选了安美人侍寝,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我回头对浣碧道:“你一个人在内堂待着,别叫人见了你。流朱去堂上把着风,不许任何人进内堂。我叫槿汐同我出去。” 说话间已走至门外,不顾流朱浣碧二人惊愕神色,悄然转了出去。 槿汐早已在外边候着,只作是带了宫女出去,走至垂花仪门外,听见有侍卫陪笑对槿汐道:“姑姑出去哪。哎呦,这不是浣碧姑娘么?姑姑与姑娘同出去,必是小主有要紧的事嘱咐了去办。” 槿汐道:“正是呢,赶着要出去。” 侍卫忙忙让道,讨好着道:“是是。奴才们就不碍着姑姑和姑娘了。” 走出几丈远,方与槿汐对视一眼,忍不住微笑,道:“看来我扮得挺像。” 槿汐亦微笑,“浣碧姑娘的身量原和小主有些像的。若细细考究起容貌来,姑娘的眼睛与小主最像。” 我脸色微微一沉,只说:“许是处得久了的缘故吧。” 槿汐大概是觉得失言了,不敢再说下去,默默前行了一段路,几转出了永巷又进了上林苑,几座假山环抱之间是小小两间屋子,原是给嫔妃更衣小憩用的场所。槿汐低声道:“奴婢陪小主进去换衣服吧。允公公在里头候着呢。” 我叹一口气,“但愿今天的事只是我白费心机。”见槿汐恭谨不语,只谆谆道:“你去罢。小心行事。” 旋即换了衣裳出来,已是往日的嫔妃本色,只鬓发半垂遮住脸容,头上珠花素净些,更像是家常串门子的衣服。 起身扶了小允子的手往偏僻路上走,穿过茂密竹林,便是冯淑仪的昀昭殿的后门,早有人接应在那里,径直进了冯淑仪的偏殿,连半个意料之外的人也没瞧见,方安心了不少。隔着纱帘见冯淑仪独自坐着低头拿着一件小衣摆弄,盈盈笑道:“姐姐好兴致呢。” 冯淑仪闻声唬了一跳,忙忙抬起头来,见是我才笑着起身迎接道:“怎么悄无声息就来了,倒吓了我一跳。” 我挑帘俏生生走上前道:“用了晚膳就到处闲逛,正好经过姐姐的昀昭殿后头就想进来瞧瞧姐姐,不想到惊扰了你。” 她与我一同坐下,宁和微笑道:“哪里是惊扰呢。也是无事,做了件小裙想送与淑和帝姬。你瞧瞧如何?” 我仔细拿着看了,冯淑仪正要唤人进来奉茶,我忙拦住道:“不忙。我与姐姐好好说说话罢。那些奴才们一进来,反而扫了我们说话的兴致。” 冯淑仪想了想道:“也是。我也嫌他们在就拘束的很。不像是我拘束了他们,反倒像她们拘着了我。真真是好笑。” 风吹过殿后的竹叶飒飒如急雨,我微笑道:“姐姐就是这样好静。” 与冯淑仪静静坐了闲话一阵,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估摸着莹心堂里的动静,虽然万事俱备,却不知道华妃与曹婕妤是否会钻这个空子,不免暗暗有些担心。 对面的冯淑仪安静端坐,絮絮地说着帝姬与皇长子的一些琐事。这些孩子间的趣事,慢慢抚平我略微不安的心境。我注目于她,她的确是个端庄和气的女子。说不上有多么美丽,亦看不出有怎样的聪慧。只是寻常大家闺秀的宁和气度,后妃之中,她从不夺目。只是五官清秀,一颦一笑皆是贞静之态,是家常的随和与贤淑。我忽然想,她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无是无非的人,湮没于争奇斗艳的妃嫔之间,尽管她入宫有年,位分仅次于妃,但她那一列,亦有陆昭仪、李修容与她并列,又有紧随其后的欣贵嫔。然而,她双目不经意的一瞬,却有几分说不出的雅致和端庄。玄凌待她,说不上宠,但颇为礼遇,远出于早已失宠的陆昭仪、李修容等人。大抵这样宁和的女子,总是能够一点一滴释放出属于自己的气质,有锋芒而不锐利,缓缓地打动人。 我兀自微笑,然而在这后宫之中,许多人是隐藏了锋芒的,就如我眼前这个人一样。若她真正一无是处,没有半分防身之技,又如何能在华妃之下稳居这淑仪之位多年。 殿外忽然有嘈杂的声音,似乎有许多人一同闯了进来,呼喝声不断。却不是朝冯淑仪的昀昭殿这里来,似乎是往旁边的存菊堂去了。 嘴角勾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果然来了。口中只道:“似乎有什么大事呢?” 冯淑仪倒是镇静,有管事的姑姑含珠进来回禀道:“华妃娘娘来了。似乎说是婕妤小主身边的槿汐姑姑刚才想带人传递东西进去给眉庄小主,起了什么误会呢。” 冯淑仪惊疑望着我,道:“是你身边的人。” 我只淡然道:“是我遣了槿汐去送些东西,想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先不出去,若见了我,只怕事情更说不清楚。 冯淑仪知道我与华妃之间的关节,道:“且不忙出去拜见。想必这会子华妃娘娘也无心理会我们。等看看事情的变化再出去才好。” 与冯淑仪并立于窗前静听窗外的动静。是芳若的声音,恭恭敬敬道:“槿汐此来只是想托奴婢把一些日用与吃食转交给沈常在,因东西不少,所以带了两个棠梨宫的奴婢一同拿到外室,并未见到小主向小主请安。” 槿汐亦谦卑,“如芳若姑姑所言,奴婢只是奉我家小主之命送些东西过来,并未违背皇上旨意与眉庄小主相见。” 华妃软绵绵的笑语中机锋不掩,“不是说槿汐你带了两个人过来么?怎么现下只有你和身边这一个?还有一个呢?莫不是忙于正事没空来见本宫。” 槿汐的声音略微慌张,“这……那是棠梨宫中的宫女品儿,奴婢先让她回去了。” 华妃干笑一声道:“是么?那本宫也不必和你们在这里废话了。本宫听闻有人私入存菊堂探望禁足的宫嫔,于宫规圣旨不合,所以特意过来查一查。” 芳若只是好言相劝,“眉庄小主禁足,皇上有旨看管,又怎会有人进去与小主私会呢?” 华妃冷笑一声,故意扬高了声音道:“那可未必。这宫里恃宠而骄的人不少,保不准就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呢。” 我面上微微变色,华妃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当面背后都是这样出言相讥。 冯淑仪看我一眼,道:“华妃似乎是疑心你在存菊堂里头呢,不如现在出去解释清楚也好。” 我只沉静隐于窗后,道:“不用急,现在出去,华妃娘娘的威风可要往哪里摆呢?若不让她进去搜一搜恐怕这样听了空穴来风就诬赖我的事还有下次呢。” 冯淑仪静默片刻道:“华妃娘娘最近行事似乎十分急进,反而失了往日的分寸。” 我噙一缕微笑在嘴角,淡淡道:“往日的分寸又是怎样的分寸呢?比之今日也只是以五十步笑百步。昔日她坐拥一切,今日要急于收复失地,难免急进,亦是人之常情。”心里却暗暗疑惑,华妃纵然急进,但是曹琴默为人谨慎又心思细腻,尽管我故意放了浣碧去密报,又怎会让华妃来得这样快。她是华妃的左膀右臂,难道没有为她好好留神?还是她们太信任浣碧了。总是隐隐觉得其中有关节不妥之处,难道,竟是曹琴默故意纵了华妃浩浩而来?或许她也并不想华妃那么快起势。猛地身上一激灵,从前想不通的地方骤然明了。 如果利用温仪帝姬陷害我的事不是由曹琴默亲自所为,那么就是华妃主谋。以往日看来,曹琴默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很是疼爱,谁肯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夺宠,但是温仪帝姬并非华妃亲生,她自然不会真心疼惜。回忆起当日在慎德堂种种,竟是有蛛丝马迹可寻,只是我当日浑然不觉。只怕她们之间就此生了嫌隙也未可知。 我泠然一笑,如此看来,这一局倒是更加错综复杂了呢。 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我的揣度,眼下只关注眉庄的事,曹琴默与华妃的瓜葛等日后再好好计较。 殿外的纷争渐渐激烈,槿汐与芳若只是跪着不敢放华妃进去。我向含珠努一努嘴,她是宫里经久的姑姑了,什么阵势没有见过,立刻屈一屈膝告退,匆匆从后门向皇帝的仪元殿跑去。 冯淑仪只是点头含笑:“婕妤妹妹似乎喜欢看戏。” 我微笑向她:“人在看戏,戏也在看人。此时坐于台下观望,或许不用多久就已身在戏中了。” 冯淑仪声音放得低,语不传六耳:“妹妹的戏总是能大快人心,你我同唱一出,我虽上不了台面,必然也为妹妹敲一敲边鼓拉一拉丝弦,妹妹以为如何?” 我笑:“如此多谢姐姐了。” 她低低叹一声,似乎听不出语气的抑扬顿挫,只出神望着窗外,“我曾经有过一次封妃的机会,妹妹知道吗?”她的声音渐渐低迷:“恐怕这辈子,有她一日,我就只能是以偏妃终老了。” 我的话语虽低,却是清晰得字字入耳:“姐姐放心。四妃之位犹是虚悬,从一品夫人也是虚位以待。姐姐仁厚必有封妃之日。” 她的笑容似乎有安定之意,只是如常的平和安宁,“有妹妹这句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妹妹将来的荣宠贵重,恐怕是我望尘莫及的。” 我的笑意凝滞在靥上,淡淡地道,“但愿如姐姐所言。” 冯淑仪与我交好的确不假,除了眉庄与陵容,史美人固然是借机奉承,淳常在又年幼,能说上半句知心话的也就只有冯淑仪了。 屈指算着玄凌过来的时间,外头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本争执的两方呼啦啦跪了下来请安接驾。 我会意一笑,方施施然跟于冯淑仪身后出去。 我满面笑容屈膝请安,玄凌伸手扶了我一把,“你也在这里?” 我道:“正在和淑仪娘娘说话解闷儿呢。”说着向华妃欠身施礼,盈盈堆满笑意:“娘娘金安。” 华妃骤然见我,脸孔霎时雪白,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恭敬道:“娘娘没听清嫔妾回皇上的话么,嫔妾在与淑仪娘娘做伴呢。” 她几乎不能相信,目光瞬时扫过槿汐,望向存菊堂,适才的骄色荡然无存。 槿汐向我道:“小主叫奴婢好找,原来悄没声息来了淑仪娘娘这里。奴婢只好先把小主吩咐的东西送来给眉庄小主。” 我笑吟吟向华妃道:“方才在冯淑仪殿里听得好大的阵仗,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竟吓得我不敢出来,当真是失礼了。”说着以手抚胸,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玄凌的目光如常的温和,只是口气里隐藏着漫不经心似的冷淡:“华妃不在宓秀宫,在这里做什么?” 华妃强自镇定,道:“臣妾听闻有人擅闯存菊堂探视禁足妃嫔,所以特来一看。” 玄凌淡淡瞧着她,“有皇后的手令么?” 华妃更是窘迫,微微摇头,口气已带了几分僵硬,“臣妾急着赶来,并没有来得及求皇后手令。” 玄凌的目光已经有了森然的意味,冷冷道:“朕禁足沈常在时曾经下令非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许探视沈氏,你也忘了么。”他略顿一顿,“那么你搜宫的结果呢?” 华妃额头的冷汗涔涔下来,“掌事宫女芳若阻拦,臣妾还未一看究竟。” 玄凌微微一笑,却不去看华妃,只对芳若道:“很好,不愧是朕御前的人。” 芳若直直跪着,大声道:“奴婢谨遵皇上旨意,不敢有违。”华妃的神色瞬间一冷,硬撑着腰身站得端正。 玄凌这样对芳若说话,分明是扫了华妃极大的面子。 冯淑仪出列打圆场道:“华妃娘娘向来做事果决,必是有了证据才来的。不如还是进存菊堂查上一查,一来娘娘不算白跑了一趟,二来事情也有个交代。皇上意下如何?” 我婉转看了冯淑仪一眼,她果然是一个聪明人,晓得如何推波助澜。盈盈拜倒道:“沈常在身受囚禁之苦,若还背上违抗圣旨私相授首是罪名,臣妾也实在不忍得。还请皇上派人入存菊堂查一查,以还沈常在清白。” 玄凌不假思索道:“既然如此喧哗,自然要查。沈常在虽然戴罪禁足,却也不能白白教她受辱。”说着唤李长:“你带着几个得力的小内监进去好生瞧一瞧。” 李长应声去了,大约半炷香时间才出来,恭谨道:“只沈常在与她贴身侍女在内,并无旁人了。” 华妃脸色愈加苍白,脚底微微一软,幸好有宫女连忙扶住了。华妃颤巍巍跪下道:“臣妾惶恐,误听人言才引来如此误会。万望皇上恕罪。” 玄凌只是仰头站着,冷淡道:“朕一向知道后宫流言纷争不断,但你协理六宫多年,竟然无视朕的旨意还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搜宫,未免太叫朕失望。” 华妃如何禁得住这样重的话,忙不迭以首叩地,连连谢罪。 玄凌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来,失望道:“朕原本以为你闭门思过之后已经改过,不想却是益发急躁了,竟连以前都不如。”他的语气陡地一转,冷冷道:“朕本想复你协理六宫之权,今日看来,竟是大可不必了。” 华妃闻言身子一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玄凌,眼神中的不忿与惊怒几乎要压抑不住。转瞬间目光狠狠逼视向我。我不由一凛,却不肯示弱,只含了一抹几乎不可觉的得意弧度回视于她。 玄凌不耐烦道:“你好好回你自己宫里去罢,别再生那么多事来。”华妃重重叩首,声音呖呖发颤:“多谢皇上恩典。” 玄凌正要拂袖而去,回头又补充一句,“不许再去见温仪帝姬,没的教坏了朕的女儿。”华妃委屈与震怒交加,几乎要哭出来,好容易才忍住。我别过头不去看她,心里稍稍有了痛快的感觉。 眉庄啊眉庄,你在存菊堂里听着,自然也能欣慰一些吧。 正要送玄凌出去,冯淑仪忽然道:“臣妾有一言进于皇上。” 玄凌点头道:“淑仪你说。” 冯淑仪道:“臣妾想如今沈常在禁足存菊堂,臣妾掌畅安宫主位,自然要为皇上分忧。臣妾想既然已在宫中,沈常在又只是禁足,不知能否请皇上撤去一半守卫,一则实在无须耗用宫禁戍卫,二则畅安宫中住有数位嫔妃,这么多守卫在此,不仅不便,也教人看着心内不安。”我感激地望着她,她却只是安宁的神态,如关心一个普通的妃嫔。 玄凌略想一想,道:“好罢。只是人在你宫里,你也要费心照应。” 冯淑仪欣然道:“臣妾允命。” 我送玄凌走出仪门,他轻轻握一握我的手道:“还好没有牵连到你。” 我摇头,“臣妾不会自涉险境,也不愿违背皇上的旨意。”他的眼神微微温和,我靠近他身边道:“皇上忙于国事,臣妾已让人准备了参汤,送去了仪元殿,皇上回去正好可以喝了提神。” 他微笑,“总是你最体贴。” 我脸上一红,屈膝恭送他上了明黄车辇去了。 身后华妃眼圈微红,目光凌厉如箭,恨然道:“本宫一时疏忽,竟中了你的计!” 我只是行礼如仪,“娘娘的话嫔妾不懂。嫔妾只晓得娘娘或许不是疏忽,娘娘是聪明人,应该听过三国里杨修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故事。娘娘您说是么?” 华妃紧握手指,冷冷道:“很好,你倒是很会摆本宫一局。本宫没有早早扳倒你,实在是本宫的错,怨不得别人。” 我微笑如和美的春风拂面,说话时耳坠上的金珠子点点碰着脖颈,“娘娘说笑了。后宫中大家同为姐妹服侍皇上,怎么娘娘说起扳倒不扳倒这样冷人心肠的话来。要是被皇上听到,又要生气了呢,也失了娘娘该有的风度啊。” 华妃一时语塞,她的贴身宫女眼见不好,忙劝道:“时辰不早,请娘娘先回宫安歇吧。” 我不容她分说,不再想和她多说半句,道:“恭送娘娘。”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浮舟 御前的人办事最是利索。等我从冯淑仪处离开时,戍守存菊堂的侍卫只剩了刚才的一半。 槿汐扶着我的手慢慢出去,见夜色已深,又故意绕远路走了一圈,方又回到上林苑假山后的屋子,换了宫女衣裳,悄悄跟在槿汐旁边返回存菊堂。 其时正是两班侍卫交班的时候,适才被华妃那么一闹腾,多数人都是筋疲力尽了,加上玄凌撤走了一半侍卫,剩下的人也懈怠许多。芳若早已按照吩咐,将我送给眉庄的吃食分送给守夜的侍卫,那些食物里加了一定分量的蒙汗药,不过多时,那些侍卫都已经睡意蒙胧了。 悄悄掩身进去,芳若和小连子已经在里头候着,小连子低声道:“小主没有猜错,小主走后不久,她便从后堂偏门往曹婕妤宫里去了。” 呼吸一窒,虽然早已猜到是她,但一朝知晓,那股惊痛、愤怒和失望交杂的情绪还是汹涌而来,直逼胸口。我闷声不语,想是脸色极难看,小连子见了大是惶恐,问:“小主,要不要奴才先去把她扣下。” 我努力抑住翻腾的气息,静一静道:“不用。你只嘱咐他们要若无其事才好。” 小连子一愣,道:“是。” 我道:“你先回去吧。她的事我会亲自来审。” 小连子躬身退下,“奴才已经把船停在荷丛深处,小主回来时应当不会惹人注意。” 我点点头,见他走了,方一把握住芳若的手道:“姑姑,多谢你。” 芳若眼中隐有泪光,“小主这样说岂不是要折杀奴婢了。奴婢自府邸起伏侍小主,能为小主尽力也是应当的。”说着引我往内堂走。 存菊堂是向来走得极熟的了,穿堂入室,如同自己宫里一般。因着玄凌的宠爱,去年的今时,此处便开满各色菊花,**有金芍药,黄鹤翎,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剪霞绡,瑙盘,紫罗繖。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玉楼春。如云似霞的菊花丛中,眉庄颊上是新为人妇的羞涩微笑,揉进满足的光芒,柔声道:“皇上待我——也算是有心了。”真真是人比花娇。 然而光阴寸短,不过一年时间。菊花凋零了又开,而昔日的盛景已不复于存菊堂中。 宫女的鞋鞋底很薄,踏在落叶荒草上有奇异的破碎触感,入秋时分,草木萧疏之气隐隐冲鼻。月色下草木上的露水沾湿了宫鞋。因为眉庄失宠,合宫的奴婢也都巴不得偷懒,服侍得越发懈怠,以致杂草丛生、花木凋零,秋风一起,这庭院便倍显冷落凄凉。只剩了一轮秋月,如新眉般向繁茂的杂草遍洒清辉。 再转已入了内室,见眉庄站立门口,远远便向我伸出手来,眼中一热,一滴泪几乎就要坠下,忙快跑几步上前,牢牢与她握住了双手。 眉庄的手异常的冰冷。我还未说话,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滚滚落下来啜泣不已。眉庄亦是呜咽,仔仔细细瞧了我一回,方才勉强笑道:“还好。还好。芳若传话进来总说你很好,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我也放心了。” 我强撑起笑容道:“我没有事。就怕你不好。” 言语间芳若已退出去把风,眉庄的身量失去了往日的丰盈,一双手瘦嶙嶙紧握我的手和我一同走进内室。 进去一看,不由一怔,已觉空气中浸满了一种腐朽的味道。眉庄见我的神气,幽悲一笑道:“这里早已不是昔日的存菊堂了。” 我仍是不免吃惊:“话虽如此但你尚有位分,宫中竟然凋敝如此,那些奴才未免太过分!” 眉庄伸手一支支点燃室内红烛,道:“华妃势盛,那些奴才哪一个不是惯会见风使舵的,一味的拜高踩低作践我。若不是有芳若暗中周全,恐怕我连今日也捱不到了。”说着一滴泪坠下,正巧落如燃烧的烛火间,“嗤”一声轻响,滚起一缕呛人的白烟。 那烛火想来是极劣质的,燃烧时有股子刺鼻的煤烟味,眉庄禁不住咳嗽起来,我忙扶她坐下,衾褥帐帷颜色晦暗暧昧,连茶壶也像是不干净的样子。我仔细用绢子擦拭了碗盅,方倒了一杯出来,对着烛光一看,庆幸虽不是什么好茶但也勉强能喝。 见眉庄一饮而尽,我才慢慢道:“你别急。我必定向皇上求情尽早放你出来。”这话说得没有底气,我难免心虚。玄凌什么时候放眉庄,我却是连一点底都没有。然而如今,只好慢慢宽慰于她,但求能够疏解她郁闷的心结。 眉庄只是冷笑,似乎不置可否。 一弯下弦月照着窗,似蒙昧珠光流淌了一地,烛火一盏一盏幽灭不定,红泪一滴一滴顺势滑落于烛台之上,映着沾染了凋败灰尘的重重红绡秀帏,浓朱淡红,混杂了堂外的草木荒疏气味,幽幽地迷漫着,室内笼罩在一片暗色中。 半日,眉庄似乎心绪平复了些,才静静道:“我听芳若你没有因为我的事受牵连,我才稍稍放心。幸而现在有陵容,你也不算孤掌难鸣了。”她略顿一顿,怔怔望着窗外因无人打理而枯萎的满地菊花,片刻才回转神来,淡淡问道:“皇上很喜欢陵容么?” 我一时微愣,随即道:“算不得特别好。但也远在曹婕妤之流之上。” 眉庄淡淡“恩”一声,“那也算很不错了。只是陵容胆小怕事,虽然得宠,但是有什么事还得你来拿主意。” 我答应了,见她身形消瘦,不由道:“不要生那起子奴才的气,到底保重自己要紧。今日你可听见外面的动静了。也算为你出了一口气。” 眉庄点头道:“听见了。只是她未必这么好对付。” 我不由叹气,“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我的目光渐渐往下,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终于忍不住问道:“当日你怀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眉庄凄然一笑:“人人都说我佯孕争宠,难道你也这么以为?”眉庄下意识地抚摸着平坦的腹部道:“以我当日的恩宠何必再要假装怀孕费尽心机来争宠?” 我淡定道:“你自然不必出此下策,以你当日之宠,有孕也是迟早的事。又何苦多此一举。” 眉庄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你明白就好。” “姐姐,她们故意让你以为自己怀孕,得到一切风光与宠爱,然后再指证你佯孕争宠。”我叹口气,将物品所猜测的说与她听:“恐怕从江太医给你的方子开始,到他举荐刘畚都是有人一手安排的。正是利用了你求子心切才引君入瓮,再用一招釜底抽薪适时揭破。” 眉庄道:“她们一开始就布了此局,只待我自投罗网。”她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也全怪我不中用!”两行清泪从她哀伤悲愤的眼眸中直直滴落,“直到茯苓拿了沾血的衣裤出来,我还不晓得自己其实并没有身孕。”眉庄的指甲已留得三寸长,悲愤之下只闻得“喀”一声轻响,那水葱似的指甲齐齐断了下来,我唬了一跳,眉庄眼中尽是雪亮的恨色,“她们竟拿皇嗣的事来设计我!” 想起眉庄听闻怀孕后的喜不自胜,我不由黯然。她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孩子,安慰冷清夜里的寂寞,巩固君王的恩宠和家族的荣耀。 我安慰道:“事已至此,多少也是无益。你可晓得,连我也差点着了她们的道儿。本还想再扶持华妃协理六宫,若非我今日引她入局,恐怕日后我与陵容都是岌岌可危了。” “我在里头听得清楚。”眉庄凄惶道:“我已经不中用了,但愿不要连累你们才好。”说罢侧身拭泪道:“能救我脱离眼下的困境是最好,如若不能也千万不要勉强。你一人独撑大局也要小心才是,万万不能落到我这般地步……” 我心口一热越发想哭,怕惹眉庄更伤心,终于仰面强忍住。 昏寐的殿内,古树的枝叶影影的在窗纱上悠然摇摆,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秋虫的鸣叫在深夜里越发孤凄清冷,直触的心头一阵阵凄惶。 我极力道:“皇上……他……”然而我再也说不下去。玄凌对眉庄的举止,未免太叫我寒心。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啊!我终于抑制不住心底对前尘往事的失望与悲哀,缓缓一字一字道:“皇上……或许他的确不是你我的良人……咱们昔年诚心祈求的,恐怕是成不了真了。” “良人?!”眉庄冷笑出来,几近刺耳,“连齐人的妻妾都晓得所谓‘良人’是女子所要仰望终身的……”眉庄紧咬嘴唇,含怒道:“他……他何曾能让你我仰望依靠!”眉庄的声音愈见凄楚,似乎沉溺在往事的不堪重负里,“昔年我与你同伴闺中,长日闲闲,不过是期望将来能嫁得如意郎君,从今后与他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岁月随影踏苍苔。纵然我知道一朝要嫁与君王,虽不敢奢望俏语娇声满空闺,如刀断水分不开,也是指望他能信我怜惜我。”(1) 眉庄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她的字字句句如烙在我心上,生生逼出喉头的酸楚,这些话,是昔年闺阁里的戏语,亦是韶龄女子最真挚的企盼…… 我勉强含泪劝道:“你放心,她们陷害你的事我已着人去查,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你耐心些。等真相水落石出那一日,皇上必定会好好补偿你,还你清白的。” 眉庄哀伤的笑容在月光下隐隐有不屑之意,“补偿?这些日子的冤和痛,岂非他能补偿得了的。把我捧于手心,又弃如蔽屐,皇上……他当真是薄情,竟然半分也不念平日的情分!” 心头有茫然未可知的恐惧袭来,只是茫茫然说不出来,只觉得一颗心在眉庄的话语中如一叶浮舟颠簸于浪尖,终于渐渐沉下去,沉下去…… 眉庄只凝望我的神色,道:“或许这话你今朝听来是刺心,可是落魄如我,其中苦楚你又如何明白?”她略停一停,复道:“这昔日尊荣今日潦倒的存菊堂倒叫我住着想的明白,君恩——不过如是。”她看着我愈加复杂难言的神情,淡淡道:“不过皇上对你是很好的,不至于将来有我这一日。只是你不必劝我,出去也只是为了保全我沈氏一族。皇上……”她冷冷一笑,不再说下去。 我欲再说,芳若已来叩门,低声在外道:“请小主快些出来,侍卫的药力快过,被发现就不好办了。” 我慌忙拭一拭泪,道:“好歹保重自身,我一定设法相救于你。” 眉庄紧一紧我的手,“你也保重!” 门外芳若又催促了两声,我依依不舍地叮嘱了两句,只好匆忙出去了。 秋日的夜色总是蔓延着轻薄的雾气弥漫于紫奥城的层层殿宇与宫室之中,仿佛最上等的轻绵蚕丝织成的云纱帐似的,一片一幅的轻轻的覆洒了下来。 我轻悄避开宫中巡夜的侍卫,来到小连子预先帮我安排好小舟的地方,沿着曲折石径潜入藕花深处。 小小的一只不系舟,在我上船时轻微摇晃漾开水波。只觉舟身偏重,一时也不以为意,只解开了系舟的绳子。正要划动船桨,忽然听见有成列的侍卫经过时靴底磔磔的声响。一时慌乱,便往狭小的船舱里躲去。 忽地脚下软绵绵一滑,似乎踏在了一个温热的物事上,我大惊之下几乎叫不出声来,那物事却“哎呦”大唤了一声。 是个男人的声音!并且似乎熟悉,我还来不及出声,已听得岸上有人喝道:“谁在舟里?!” 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蓬蓬狂窜于胸腔之内。我闭目低呼,暗暗叫苦——万一被人发现,今日所布下的功夫就全然白费了,连眉庄也脱不了干系! 然而黑暗逼仄的船舱里有清亮的眸光闪过,似是惊讶又似意外,一只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探出半身与舱外,懒懒道:“谁在打扰本王的好梦?” 声音不大,却把岸上适才气势汹汹的声音压得无影无踪,有人赔笑着道:“卑职不晓得六王爷在此,实在打扰,请王爷恕罪。” 玄清似乎不耐烦,打一个哈欠挥手道:“去去。没的搅了本王的兴致。” 玄清向来不拘惯了,无人会介意他为何会深夜在此。岸上的人好像急急去了,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方道:“出来吧。” 我“呜呜”几声,他才想起他的手依然捂着我的嘴,慌忙放开了。我掀开船舱上悬着的帘子向外一瞧,脸上却是rela辣烫地似要烧起来。 他好像也不自在,微微窘迫,转瞬发现我异常的装束却并不多问,只道:“我送你回去。” 我不敢说话,忙忙点头,似乎要借此来消散自己的紧张和不知所措。 他用力一撑,船已徐徐离岸丈许,渐渐向太液池中央划去。慢慢行得远了,一颗狂跳的心方缓缓安稳下来。 紫奥城所在的京都比太平行宫地势偏南,所以夏日的暑气并未因为初秋的到来而全部消退。连太液池的荷花也比翻月湖的盛开的久些。然而终究已经是近九月的天气,太液池十里荷花弥漫着一种开到极盛近乎颓败的靡靡甜香,倒是荷叶与菱叶、芦苇的草叶清香别致清郁。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殿阁楼台掩映于风雾中,远处绢红宫灯倒影水中,湖水绮艳如同流光,四处轻漾起华美软缓的波榖,我如同坐于满船星辉中徜徉,恍然间如幻海浮嵯,不由陶醉其间。 见舟尾堆满荷花,我微觉疑惑,出言问道:“已是八月末的时节,连莲蓬也不多了,为何还有这许多新开荷花可供王爷采摘?” 他徐徐划动船桨,颀长身影映在湖水中粼粼而动,萧萧肃肃如松下风,散漫道:“许是今夏最后一拢荷花了。小王夜访藕花深处,惊动鸥鹭,才得这些许回去插瓶清养。” 我仰视清明月光,“王爷喜欢荷花?” “予独爱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潋而不妖。”他温文笑言。 流水潺湲流过我与他偶尔零星的话语,舟过,分开于舟侧的浮萍复又归拢,似从未分开一样。 我见已经无人,便从船舱中钻出,坐在船头。我的鼻子甚是灵敏,闻得有清幽香气不似荷花,遂问道:“似乎是杜若的气味?只是不该是这个季节所有。” 玄清道:“婕妤好灵的鼻子,是小王所有。”他瞻视如钩弯月,清浅微笑似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带起水波上月影点点如银,“山中人兮芳杜若(2),屈原大夫写的好《山鬼》。” 我掩袖而笑压住心底些微吃惊,“王爷似乎有了意中人?”他但笑不语,手上加劲,小舟行得快了起来。 见玄清意态闲闲,划桨而行,素衣广袖随着手势高低翩然而动,甚是高远。不由微笑道:“如斯深夜,王爷乘不系舟泛波太液池上,很是清闲雅适哪。” 他亦报以清淡微笑,回首望我道:“庄子云‘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3)清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富贵闲人一个,只好遨游与兴。”忽而露出顽色:“不意今日能与美同舟。竟让小王有与西施共乘,泛舟太湖之感。” 我略略正色,“若非知晓王爷本意,嫔妾必然要生气。请王爷勿要再拿嫔妾与西施相比。” 玄清轻漠一笑,大有不以为然之色,“怎么婕妤也同那些俗人一般,以为西施是亡国祸水?” 我轻轻摇头,曼声道:“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他不解,“婕妤若如此通情达理,又何故说刚才的话。” 轻拢荷花,芳香盈盈于怀,“范蠡是西施爱侣。西施一介女儿身,却被心爱之人亲手送去吴国为妃,何等薄命伤情。纵然后来摒弃前嫌与之泛舟太湖,想来心境也已不是当日苎罗村浣纱的少女情怀了吧。绮年玉貌被心上人范蠡送与敌国君王为妃,老来重回他身边,可叹西施情何以堪。” 他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似有流星样的惊叹划过,唇角含笑,眼中满是锁不住的惊喜,“史书或叹西施或骂吴王,从无人责范蠡。清亦从未听过如此高论。”他忽然撒开船桨一鞠到底:“婕妤妙思,清自叹弗如。”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小舟轻晃,我一惊之下忙抓住船舷,只觉不好意思:“嫔妾只是以己度人,闺阁妄言,王爷见笑。” 许是船身摇晃的缘故,忽然有东西自他衣襟纽子上滑落,落在我裙裾之上,他浑然未觉,只是侃侃道:“果如婕妤所言,范蠡不及夫差。至少夫差对西施是倾心以待。” 我点头喟叹,“是。夫差是倾一国之力去爱一个女人。是爱,而非宠。若只是宠,他不会付出如斯代价,只是于帝王而言,这太奢侈。” 他似襟怀掩抑,感叹道:“宠而不爱,这是对女子最大的轻侮。” 心中突地一动,他说从未听过我这般言论。而他的话,我又何曾听别人说过,豁然间似乎胸腔之中大开大合,眉庄的话与他的话交杂在一起澎湃如潮,怔怔地说不话来。 宫中女子只求皇帝的恩宠可保朝夕,又有谁敢奢求过爱。纵使我曾抱有过一丝奢望,亦明白弱水三千我并不是玄凌那一瓢。 他蓦地转头,目光似流光清浅掠过我脸庞,“婕妤似乎心有所触,是肺腑之慨。” 兰舟凌波,划入藕花深处,清风徐来,月光下白鹭在粼粼的波光中起起落落,偶尔有红鲤出水溅起水花朵朵。我沉默以对,片刻复又如常微笑:“王爷多心了,嫔妾只是就事论事,也是感叹西施红颜命薄。” 我不晓得,为什么有时候他说的话总叫我触动到说不出话来。微微低头,见湖水浓滑若暗色的绸无声漾过,身上穿着的宫女裙装是素净的月白色,映着流波似的月光隐隐生蓝。有素雅一色落于裙上,却见一枚锁绣纳纱的衿缨(4)兀自有柔和光泽。 银色流苏,玳瑁料珠,显见是男子所佩的物事,应该是眼前那个人的。本当立即还给他,不知怎的乍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见他重取了船桨划行并不注意,便悄悄打开一看。 衿缨轻若无物,几朵杜若已被风干,似半透明的黄蝶,依旧保留高贵姿态,幽幽香气不绝如缕。我会心微笑,杜若是高洁的香花。 正要收起衿缨还他,见有柔软一片红色收于袋底,随手摸索出来对着月光一看,几乎要惊得呆在当地。素白掌心上轻飘一抹正是我除夕当夜挂于倚梅园梅树上的那枚小像!小允子手巧,小像容态笑貌纤毫毕现。任何人只消仔细一看都晓得是我。太意外!茫茫然几乎不知所措。只觉得脑中缕缕响起《山鬼》之调,迷迷茫茫似从彼岸而来,隔着虚幻的迷津洪渡,只反复咏叹一句他刚才所说的“山中人兮芳杜若”。 他只管撑舟前行,偶尔赞叹月光如银,良辰美景。我竟然感到心虚,一瞬间辨不清方才与我高谈阔论的那人是不是细心收藏了我的小像与杜若一并珍藏的那人。直到发髻上那支錾金玫瑰簪子滑落砸在手臂上,才疼得恍然醒神过来。錾金玫瑰簪子是日前玄凌所赐珠宝中的一件,我瞧着手工好,款式也别致,便别在了发髻上,连换作宫女服色也不舍得摘下。谁想它打磨的这样光滑,头发一松几乎受不住。乍然一见这簪子,立时想起自己是玄凌宠妃的事实,仓促间迅速决定还是装作不知最好。极力镇定收拾好心绪,把杜若与小像放于衿缨中收好,才平静唤他,“王爷似乎掉了随身的衿缨。” 他接过道一声“多谢”,随即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全然不在意我是否打开看过。仿佛我看与不看都是不要紧的事,他只管珍爱这衿缨之中的物事。 我徒然握紧裙上金线芙蓉荷包下垂着的比目玉佩,生生地硌着手也不觉得。只是痴痴惘惘一般出神。 他是何时得到的,怎么得到的,我全然不晓得,费心思量亦不得其法。只是觉得这样放在他身边一旦被人发现是多么危险的事。可是见他贴身收藏,却也不忍说出这话。 云淡风轻的他载着满腹心事的我,他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此枚衿缨是清心爱之物,若然方才遗失,必是大憾。” 我这才听见他说话,自迷茫中醒转,道:“王爷言重了。一枚衿缨而已。”叹息低微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勉声道:“既是心爱之物,王爷不要再示于人前,徒惹是非无穷。” 他还未及说话,小舟已到棠梨宫后小小渡口。我拾裙而上告辞,想起一事,转首含笑欠身: “有一事请求王爷。” “但说无妨。” “嫔妾于行宫内曾偶遇小小麻烦,幸得贵人相助解围。只是无论王爷听说任何关于太平行宫夜宴当晚的事,都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曾与嫔妾相遇说话,就如今晚一样。王爷如应允,乃是嫔妾大幸。” 他虽不解其中意,仍是微笑应允,“诺。小王只当是与婕妤之间一个小小秘密,不说与第三人知。”他又道:“能与婕妤畅谈是小王之幸,如清风贯耳。日后有幸,当请婕妤往小王的清凉台一聚,畅言古今,小王当为之浮三大白。” 我道:“月有阴晴圆缺,人亦讲求缘分定数。有些事随缘即可,有些事王爷多求也是无益。盛夏已过,清凉台过于凉爽,嫔妾就不前往叨扰了。”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左手不自觉按住适才放衿缨的所在,转而澹然道:“清凉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婕妤觉得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红泥小火炉愿为婕妤一化冰寒霜冻。”他垂下眼眸,下裳边缘被湖水濡湿,有近乎透明的质感,声音渐次低了下去,也似被湖水濡湿了一般,“清也盼望,永远没有那一日。” 内心有莫名的哀伤与感动,仿佛冬日里一朝醒来,满园冰雪已化作百花盛开,那样美好与盛大,却错了季节,反而叫人不敢接受,亦不能接受。 我不会不记得,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而他,是我夫君的手足。 PS:此段适合听着范文芳的《示情》来阅读。清淡旋律配清淡的爱情,多么美好与忧伤。 注释: (1)、借用越剧《红楼梦》选段中几句,为宝玉设想的与黛玉的婚后生活,两情融洽。 (2)、出自《庄子?列御寇》:“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意指不拴榄绳之船,逍遥自在,令人神往。 (3)、山中人兮芳杜若:出自屈原《山鬼》,意思是我所思慕的人就像杜若般芳洁。是表达情意的诗句。 (4)衿缨:即编结的香囊,男子佩带的小荷包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浣碧 小连子与槿汐早已守候在渡口转弯处,见玄清立于渡口与我一同回来,一时也惊住了,终究是槿汐机警,默默施了一礼,方扶了我往棠梨宫走。 我悄声道:“刚才你们俩除了我谁也没有见到。” 槿汐轻声道:“是。奴婢只是从冯淑仪处接小主回宫。” 小连子紧随身后,一同进了棠梨宫。 众人都被小允子打发在饮绿轩里,我悄无声息回到内堂,换过安寝的衣服,方觉得口渴难耐。才要说话,小允子已经斟了一盅茶来,我喝了一口便推开,想了想道:“去换些别的来。” 小允子陪笑道:“小厨房有燕窝预备着呢,小主要不要用些?” 我点点头,“叫浣碧拿进来。” 小允子一愣,迟疑片刻,终究不敢多问,便让浣碧拿了燕窝来。 浣碧端了燕窝进来,见我好端端地坐着,不由面色微微一变,作关切状道:“小姐此行可顺利?这么晚回来倒叫奴婢好生担心。” 我心头烦恶,逼视她片刻,浣碧微微低下头好似心虚不敢看我,我“咯”一声笑道:“何止顺利,简直是痛快。” 浣碧抬头略微惊愕道:“皇上放了眉庄小主出来了么?!” “并没有。”我的视线横扫过她的面容,一字一字道:“皇上斥责了华妃,连温仪帝姬也不许她见。”我悠悠叹息了一句:“原本皇上还要复她协理六宫之权呢,现在啊——只怕自身难保了呢。” “皇上斥责了华妃娘娘?” 我闲闲地道:“是啊。谁叫她触怒了皇上呢。华妃未免心太高了,浣碧你说是不是呢?” 浣碧一时窘迫,勉强笑道:“奴婢也不晓得华妃娘娘的心高不高,只是皇上的圣意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我微微侧目,槿汐和小允子、小连子一齐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我和浣碧,她的声音一如往昔,轻声道:“小姐。”说着垂手侍立一旁。我冷冷地盯着她,浣碧不自觉地身子微微一动,问:“小姐怎么这样看着奴婢?” 倏然收回目光,忽而展颜一笑:“我让他们出去,也是为了周全你的颜面。浣碧,这些日子你劳心劳力,吃苦不少啊。真是难为你啦。” 浣碧盯着地面,小声道:“小姐怎的这样说,倒叫奴婢承受不起。” 我站起身,徐徐在她身边绕了两圈,忽地站在她面前,伸手慢慢抚上她的面颊,叹道:“其实仔细看你和我还是有些像的。”顿一顿道:“只是有些人有些事面和心不和,纵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竟也会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叫我心寒啊。” 浣碧面色一凛,强笑道:“小姐这么说奴婢不懂。” 声音陡地透出冷凝,“很好啊!吃里爬外的事我身边已经有过了,不想这次竟是你。” 我一向待她亲密和睦,从不曾这样疾言厉色过,浣碧唬得慌忙跪下,叫道:“小姐!。” 我理也不理,继续道:“当日在水绿南薰殿曹婕妤曾以皇上借六王之名与我相见挑拨,当时我就怀疑是我身边亲近的人透漏的消息。只是还未想到是你。那日与我同去的是流朱,前后始末她知道的最多,她的性子又不及你沉稳,有时心直口快一些,我想许是她与宫女玩笑时说漏了嘴也未可知。谁想今日我前脚才出棠梨宫,后脚就有人去通风报信。我倒不信,华妃怎会好端端地知道我要去存菊堂,可见是我身边的人故意泄露了消息。” 浣碧神色渐渐平伏下来,仰头看我道:“晓得小主要去探眉庄小主的并不只是奴婢一人,小姐何以见得是浣碧?还是小姐对浣碧早存了偏见?” 我微微一笑,“你的确是小心掩饰痕迹。可惜你疏忽了一件事——” “什么?” “你记不记得前些日子皇上赐了我一匣子南诏进贡的蜜合香。此香幽若无味,可是沾在衣裳上就会经久弥香,不同寻常香料。因此十分珍贵。皇上统共得了这一匣子全赐予了我。我却全转赠了曹婕妤,亲眼见她放在内室之中。”我看了一眼浣碧渐渐发白的脸,用护甲的光面轻轻摩挲掉她额上细密的汗珠,“我记得我出门前是嘱咐你留在内堂不许出去的。”我略停一停,慢慢道:“若如你所说并未对我有异心又怎会出入她的内室,你身上怎会沾上了蜜合香的气味?” 浣碧张口结舌地看着我,虚弱地道:“奴婢没有——” “我故意让流朱在外堂守着,就是知道你会从后堂的偏门出去,难道你没有觉得可疑么?我竟让你一人留在堂内。”我道:“你若还不肯承认大可以闻闻自己身上有没有蜜合香的气味。” 浣碧的面孔浮起惊惶的表情,犹豫着拉起自己的衣袖子细细的闻了又闻,脸色渐渐变得雪白。 我含笑道:“这香味一旦沾上就数日不褪,并且香气幽微,不易察觉。”说罢止了笑容,冷然道:“你还不说实话么?” 浣碧闻言脸上霎时半分血色也无,仰天道:“罢了。罢了。谁叫我中了你的计!” 我道:“我也不过是疑心罢了。我身边的事你和流朱、槿汐知道的最清楚。虽然槿汐在我身边不过一年,流朱有时未免急躁,但是对我都是赤胆忠心。只有你和我是有些心病的。可是我也摸不准到底是不是你,所以只好来试上一试。”我轻轻一笑:“谁知你竟然没有沉住气,枉费我多年以来对你的**了。” 浣碧无语,只是苦笑:“的确是我的命数不好。你要怎样都由得你罢。”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去通风报信,今日我怎能这样轻易将倒华妃。没了她,我也能安生一阵子了。” 浣碧的声音几乎疑惑,颤声道:“你……” 我微笑“自然是多亏了你。只怕华妃现在恨你入骨,以为是咱们主仆联手呢。”我看她几眼:“你倒还真是个能干的。” 浣碧呆呆地,盯着我半晌方道:“你心计之深,我自愧不如。” 我直直看着她良久,声音放的柔缓,叹道,“我素来是赞你沉稳的,如今的情形看来你终究还是差了些儿。一意求成、行事又不大方,这个样子怎么叫我放心把你嫁入官宦人家?将来为人正室,怎么去弹压那些不安分的妾室?” 浣碧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道:“你……你要把我嫁入官宦人家为人正室?”随即摇头:“你不过是想让我在你身边帮你一辈子罢了,何曾为我好好打算呢?又何必再拿话来讽刺我。” 我道:“为你的打算我一早就有,不用说我,便是爹爹也好好为你打算了的。只是咱们不说,你便以为我不为你打算过么?纵使你再能助我也是要嫁为人妇生儿育女的,即便是流朱,将来她若要嫁人我也必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何况是你。你也未必太小觑我了。” 她近乎痴怔,疑惑道:“真的么?” 我作讶异状,反问她,“不然你待怎样?难道去做妾,去嫁给平民草户?入宫前爹爹慎重交代我一定要为你找个好人家,我是郑重其事答应了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带你入宫的原因,要是留在甄府,顶多将来配个小厮嫁了,岂不委屈你一世。”我不禁伤感,“你所作所为所求的不就是一个名分么?” 浣碧似乎不能完全相信,又似是被感动了,失声唤道:“小姐。” 我弯腰扶她起身,低声叹道:“这里没有人,还要叫我‘小姐’么,你该我叫我一声‘长姊’才是。” 浣碧眼中莹莹泛起泪光,我道:“你不肯叫么?其实长久以来我对你如何你很清楚,你我之间的心病也算不得我和你的心病,不过是上一辈人的事了。”我拉着她坐下,“我知道你委屈多年,虽是爹爹亲生,可是族谱没有你的名字,取名也不能行‘玉’字一辈,甚至你娘的牌位也不能进祠堂供奉香火。可是浣碧啊,爹爹不疼你么?你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婢女,可我对你从来如姐妹一般的啊。” 浣碧略一沉吟,咬一咬嘴唇道:“可是我……只要一想到我娘,想到我自己……不!只要我与你一样成为妃嫔,爹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认我、我娘的灵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甄氏祠堂了。”她昂然抬头,道:“你可以任着性子嫌弃名字中的‘玉’字俗气弃而不用,却不知道这一个‘玉’字是我一辈子都求而不得的。” “你以为一切就这样简单吗?一旦你成为妃嫔,后宫争宠被人揭发出你娘是罪臣之女,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不仅甄氏一族会被你连累,爹爹私纳罪臣之女的罪名就足以让他流放三千里之外,爹爹一把年纪了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你又于心何忍?”我停一停道:“且不说别人,你以为投靠了曹婕妤就有人帮你,高枕无忧么?说到底你是我这里出去的人。其实曹婕妤根本就是利用你,要不然她不会在水绿南薰殿当着我的面提起你告密的内容。你别不信,看丽贵嫔就知道,一旦你没有了利用价值,你的下场比只会丽贵嫔更惨!更何况经过今日一事,你以为华妃和曹婕妤还会信你么?” 浣碧的汗涔涔下来,双唇微微哆嗦,我继续道:“这还不算,万一你我姐妹有一日也要面临争宠,你叫爹爹眼看着姐妹相争,伤心难过么?何况凭你如今这些微末功夫,要如何与我抗衡?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你怎糊涂至此。” 浣碧羞愧低眉,嗫嚅道:“我并不想与你相争。”她声音凄楚:“小姐,我并不是故意要陷害你。皇上那么喜欢你就算知道你去看眉庄小主也不会深责于你,顶多将你禁足十天半月……我……皇上眼中只有你,只消你消失一段时日,皇上必定会发现我宠爱我……”她迟疑片刻,“我们共同侍奉皇上不好么?这是荣耀祖先和门楣的事啊。” “你是我妹妹,共同侍奉皇上自然没有什么不好。”我看她一眼,问道:“浣碧,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皇上?” 浣碧凝神想了想,用力摇了摇头。 我感伤道:“你以为嫁了皇上就有了名分了么?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妾。”我拿起绢子拭泪道:“你娘生前是连个妾的名分也不能有,难道你做女儿的就是要告诉母亲亡灵你只能做个妾?!何况你又不喜欢皇上,终其一生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同居同起,忍受他因为别的女人对你的责难和冷落,因为他而和别的女人相争,为他诞育子女,纵使他可以给你荣华富贵可是下一刻就会身处冷宫,你愿意么?你是背叛我而得荣宠,纵使有华妃相护,后宫中人会瞧得起你么?皇上会瞧得起你么?” 浣碧的容色一分分黯淡下去,说不出话来。红烛轻摇,她的影子亦映在墙上轻晃。一个眼花看过去,竟像是在颤抖一般。 我又道:“这是其一。而你又能保证皇上一定会喜欢你么?依照如今看来,皇上对你似乎并无特别好感啊,你要争宠似乎是十分辛苦。” 我笃定的看一看窗外明丽夜色,弯腰扶她起身,柔声道:“其实我早已为你打算好,如果我一直得皇上宠爱,将来必定为你指一门好的婚事,你也可以自己择一个喜欢的人白头偕老。皇帝宠妃身边的红人自然是要嫁与好人家为妻的。到时我会让你认爹爹为义父,从甄府出嫁,你娘的牌位自然可入甄氏祠堂,你的名字亦会入族谱。你的心愿也可了了。这样岂不是最好的结局。”我垂眸叹气,“也怪我,若我早早把我的打算告诉了你,也不会有今日的差池了。” 浣碧仰头看着我,眼中有酸楚、感愧的雾气氤氲,渐渐浮起雪白泪花,一滴泪倏然落在我手臂上,温热的触觉。浣碧垂泪唤我:“长姊。” 我亦落泪,道:“你这一声‘长姊’,可晓得我是盼了多少年才听到呢。” 浣碧扑在我怀中:“我诚然不知长姊是这样的心待我,才犯下大错。”又呜咽流泪:“这些日子来确是妹妹糊涂,以致长姊困扰。妹妹知错,以后必定与长姊同心同德。” 我吁一口气道:“玉姚懦弱,玉娆年幼,哥哥又征战沙场。家中能依靠的只有我们姐妹。你我之间若受奸人挑拨,自伤心肺,那么甄门无望矣。” 浣碧失声哭泣道:“浣碧辜负长姊多年教诲,还请长姊恕我无知浅见。” 我亲手搀了她起来,道:“你娘亲的事未曾与华妃她们提起吧,若是已被她们知晓,只怕日后多生事端,甄门会烦扰无尽。” 浣碧摇头道:“我不曾和她们提起。数月前娘亲生日,曹婕妤见我独自于上林苑角落哭泣以为是你责打委屈了我,才借故和我亲近。我只是想借助她和华妃引得皇上注意,并不是存心要陷害长姊的。再说娘亲的事事关重大,我不敢和她们说起。” 我点头,“你不说就是万幸。”又道:“你想求的她们未必能给你,而我是你长姊,我一定会。” 循循又问了些华妃与曹婕妤与她来往的事,才换了槿汐进来房中上夜陪伴。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闲庭桂花落 小连子和小允子对我这样轻巧放过浣碧很是不解,连槿汐亦是揣测。然而浣碧愈加勤谨,小心伏侍,他们也不能多说什么。 终于有一日,槿汐趁无人在我身旁,问道:“小主似乎不预备对浣碧姑娘有所举动。”她略略迟疑,道:“恐怕她在小主身边终究还是心腹之患。” 彼时秋光正好,庭院满园繁花已落。那苍绿的树叶都已然被风薰得泛起轻朦的黄,连带着把那山石青砖都被染上一层浅金的烟雾。去年皇后为贺我进宫而种下的桂花开得香馥如云,整个棠梨宫都是这样醉人的甜香。我正斜躺在寝殿前廊的横榻上,身上覆一袭绯红的软毛织锦披风,远远看着流朱浣碧带着宫女在庭院中把新摘下的海棠果腌渍成蜜饯。 我低头饮下桂花酒,徐徐道:“若我要除去她,大可借华妃的手。只是她终究是我身边的人,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还是有的。”见槿汐只是默默,我又道:“我的事她知道太多,若是赶尽杀绝反而逼她狗急跳墙。如今我断她后路,又许她最想要的东西,想来镇得住她。” 槿汐道:“小主既有把握,奴婢也就安心了。” 我浅浅微笑,“诚然,我对她也并非放一百二十个心。她只以为当日的事被我拆穿是因为蜜合香的缘故,却不晓得我早已命人注意她行踪。如今,小连子亦奉命暗中注意她,若她再有贰心,也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槿汐无声微笑:“奴婢私心一直以为小主太过仁善会后患无穷,如今看来是奴婢多虑了。” 我微笑看她:“槿汐。若论妥帖,你是我身边的第一人。只是我一直在想,你我相处不过年余,为何你对我这样死心塌地。” 槿汐亦微笑,眸光坦然:“小主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么,奴婢相信。” 我失笑,“这不失为一个好理由。”我回眸向她:“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事为人的理由,只是不管什么理由,你的心是忠诚的就好。” 我微微打了个呵欠,自从华妃被玄凌申饬,冯淑仪日渐与我交好,身后又有皇后扶持,我与陵容的地位渐渐坐稳。然而华妃在宫中年久,势力亦是盘根错节,家族势力不容小觑。一时间宫中渐成犄角相对之势。势均力敌之下,后宫,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安稳。 只是眉庄的事苦无证据,刘畚久寻不得,眉庄也不能重获自由,好在有我和冯淑仪极力维护,芳若也暗中周全,总算境况不是太苦。 秋风乍起的时节,一袭轻薄的单衣仍不能阻止凉意的轻拂。只是那凉的触觉并不叫人觉得冷,而是一种淡淡宁和的舒畅。桂子的清甜香馥如雨渐落,亦是无声无息,袅袅娆绕萦绕于鬓角鼻尖,令人迷醉。怡怡然睡在西窗下,发如黑云轻散四开,无数细小甜香的的桂子就这样轻轻栖落在发间。 小睡片刻,内务府总管姜忠敏亲自过来请安。黄规全被惩处后姜忠敏继任,一手打点着内务府上下,他自然明白是得了谁的便宜,对棠梨宫上下一发的殷勤小心,恨不得掏心窝子来报答我对他的提拔。 这次他来,却是比以往更加兴奋,小心翼翼奉了一副托盘上来,上面用大红锦缎覆盖住。我不由笑:“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样子小心端着。” 他喜眉喜眼的笑:“皇上特意赐予小主的,小主一看便知。” 鎏金的托盘底子上是一双灿烂锦绣的宫鞋,直晃得眼前宝光流转。饶是槿汐见多识广,也不由呆住了。 做成鞋底的菜玉属蓝田玉的名种,翠色莹莹,触手温润细密,内衬各种名贵香料,鞋尖上缀着一颗拇指大的合浦明珠,圆润硕大令人灿烂目眩,旁边又夹杂丝线串连各色宝石与米珠精绣成鸳鸯荷花的图案。珠宝也罢了,鞋面竟是由金错绣绉的蜀锦做成,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况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那样奢华珍贵,一寸之价可以一斗金比之。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用来做鞋那样奢侈。 我含笑收下,不由微笑:“多谢皇上赏赐。只是这蜀锦是哪里来的,我记得蜀中的贡例锦缎二月时已到过,只送了皇后与太后宫中,新到的总得明年二月才有。” 姜忠敏叩首道:“这才是皇上对小主的殊宠啊。清河王爷离宫出游到了蜀中,见有新织就花样的蜀锦就千里迢迢让人送了来,就这么一匹,皇上就命针工局连日赶制了出来。” 我“哦”了一声,才想起清河王自那日太液池相遇后便离宫周游,算算日子,也有月余了。也好,不然他时常出入宫中,总会叫我想起那枚矜缨,想起那份我应该回避的情感,虽然他从未说起过。 只是我害怕,害怕这样未知而尴尬的情感会发生。 所以,我宁愿不要瞧见。不止《山鬼》,甚至连屈原的《离骚》、《九歌》与《湘夫人》等等也束之高阁。 但愿一切如书卷掩于尘灰,不要再叫我知道更多。 然而终究不免怀想,蜀中巴山的绵绵夜雨是怎样的情景,而我只能在宫闱一角望着被局限的四方天空,执一本李义山的诗词默默臆想。 转瞬已经微笑起身,因为看见姜忠敏身后踏步进来的玄凌,他的气色极好,瞧我正拿了那双玉鞋端详,笑道:“你穿上让朕瞧瞧。” 我走回后堂,方脱下丝履换上玉鞋。玄凌笑:“虽然女子双足不可示于夫君以外的人,你又何必这样小心。” 我低头笑:“好不好看?” 他赞了一回,“正好合你的脚,看来朕没嘱咐错。” 我抬头:“什么?” 他将我拢于怀中,“朕命针工局的人将鞋子做成四寸二分,果然没错。” 我侧头想一想,问道:“臣妾似乎没有对皇上说过臣妾双足的尺寸。” 他骇笑,“朕与你共枕而眠多日,怎会不晓得这个。”他顿一顿,“朕特地嘱咐绣院的 针线娘子绣成鸳鸯……”他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我旋首,风自窗下入,空气中浅霜般的凉意已透在秋寒之中,身子微微一颤,已经明了 他对我的用心。 不是不感动的。自探望眉庄回来后,有意无意间比往日疏远他不少。他不会没有觉察到。 他轻吻我的耳垂,叹息道:“嬛嬛,朕哪里叫你不高兴了是不是?” 窗外几棵羽扇枫残留的些许金灿偶尔带着一抹浓重的红,再远,便是望不透的高远的天。我低声道:“没有。皇上没有叫臣妾不高兴。” 他眼神中略过一丝惊惶,似乎是害怕和急切,他握住我的手:“嬛嬛,朕说过你和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唤朕‘四郎’,你忘记了么?” 我摇头,“嬛嬛失言了。嬛嬛只是害怕。” 他不再说话,只紧紧搂住我,他的体温驱散了些许秋寒,温柔道:“你别怕。朕曾经许你的必然会给你。嬛嬛,朕会护着你。” 辗转忆起那一日的杏花,枕畔的软语,御书房中的承诺,心似被温暖春风软软一击,几乎要落下泪来。 终于还是没有流泪,伸手挽住他修长温热的颈。 或许,我真是他眼中可以例外一些的人。如果这许多的宠里有那么些许爱,也是值得的。 待到长夜霜重雾朦时,我披衣起身,星河灿灿的光辉在静夜里越发分明,似乎是漫天倾满了璀璨的碎钻,那种明亮的光辉几乎叫人惊叹。玄凌温柔拥抱我,与我共剪西窗下那一对烨烨明烛。他无意道:“京都晴空朗星,六弟的书信中却说蜀中多雨,幸好他留居的巴山夜雨之景甚美,倒也安慰旅途滞困。” 我微笑不语,只依靠在玄凌怀抱中。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是诗里的美好句子。玄凌静默无语,俯身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与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合为一人。一刹那,我心中温软触动,不愿再去想那沾染了杜若花香的或许此时正身处巴山夜雨里的萧肃身影,只安心地认为:或许玄凌,他真是喜欢我的。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晚,直到十二月间纷纷扬扬下了几场大雪才有了寒冬的感觉。大雪绵绵几日不绝,如飞絮鹅毛一般。站在窗口赏了良久的雪景,眼中微微晕眩,转身向玄凌道:“四郎本是好意,要在棠梨宫中种植白梅,可惜下了雪反而与雪景融为一色,看不出来了。” 他随口道:“那有什么难,你若喜欢红梅朕便让人去把倚梅园的玉蕊檀心移植些到你宫中。”他停笔抬头道:“嗳嗳!你不是让朕心无旁骛地誊写么,怎么反倒说话来乱朕的心。” 我不由失笑,道:“哪里有这样赖皮的人,自己不专心倒也罢了,反倒来赖人家。” 他闻言一笑,“若非昨夜与你下棋输了三着,今日也不用在此受罚了。” 我软语道:“四郎一言九鼎怎能在我这个小女子面前食言呢。”我重又坐下,温软笑道:“好啦,我不是也为你裁制衣裳以作冬至的贺礼么?” 他温柔抚摩我的鬓发,“食言倒也罢了,只为你亲手裁衣的心意朕再抄录三遍也无妨。” 我吃吃而笑,横睨了他一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可别反悔。” 整整一个白日,他为我誊抄历代以来歌咏梅花的所有诗赋,我只安心坐于他身边,为他裁制一件冬日所穿的寝衣。 堂外扯絮飞棉,绵绵无声的落着。服侍的人都早早打发了出去,两人相伴而坐,地下的赤金镂花大鼎里焚着百和香,幽幽不绝如缕,静静散入暖阁深处。百和香以沉水香、丁子香等二十余味香料末之,洒酒软之,白蜜和之而制成,专供冬月使用。细细嗅来,有醉人的暖香。再加上地炕暖炉的热气一烘,越发使阁中暖洋清香如置身三春的上林苑花海之中。 百和香的使用始于三国时代,几经流传制法已经失散,宫中也很是少见,棠梨宫中所用的皆是来自陵容处。陵容的父亲安比槐在为官之前曾经经营香料生意,得了很多炮制薰香的秘方。陵容晓得我素来爱香,便时时来我宫中一同研讨,相谈甚欢。几经试验,才重新做出一张制作百和香的方子。 暖阁中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纸透进外面青白的雪光,反倒比正堂还要明亮。暖阁中静到了极处,听得见炭盆里上好的红罗炭偶然“哔剥”一声轻响汩汩冒出热气,连外头漱漱的雪声几乎都纤微可闻。 阁中地炕笼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持着针线许久,手指间微微发涩,怕出汗弄污了上用的明黄绸缎,便唤了晶清拿水来洗手。 侧头对玄凌笑说,“寝衣可以交由嬛嬛来裁制,只是这上用的蟠龙花纹我可要推了去。嬛嬛的刺绣功夫实在不如安美人,不如让她来绣,好不好?” 玄凌道:“这个矫情的东西,既然自己应承了下来还要做一半推脱给别人做什么。朕不要别人来插手。” 我吃吃道:“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了,若是穿着针脚太粗了不舒服可别怪嬛嬛手脚粗笨。” 我就着晶清的手拿毛巾擦拭了,又重新绞了帕子递给玄凌擦脸,他却不伸手接过,只笑:“你来。” 我只好走过去,笑道:“好啦,今天我来做皇上的小宫女服侍皇上好不好?” 他撑不住笑:“这样顽皮。” 他写了许久,发际隐隐沁出细密汗珠,我细细替他擦了,道:“换一件衣裳好不好,这袍子穿着似乎太厚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抿嘴笑:“只顾着替你誊写竟不晓得热了。” 我不由耳热,看一眼晶清道:“有人在呢,也不怕难为情。” 晶清极力忍住脸上笑意,转过头装作不见。他只“嗤”的一笑,由小允子引着去内堂换衣裳了。 我走至案前,替玄凌将抄写完的整理放在一旁。正低着头翻阅,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银铃已到了门边。 正要出去看个究竟,厚重的锦帘一掀,一阵冷风伴着如铃的笑声转至眼前。淳儿捧一束红梅在手,俏生生站于我面前,掩饰不住满脸的欢快与得意,嚷嚷道:“甄姐姐,淳儿去倚梅园新摘的红梅,姐姐瞧瞧欢喜不欢喜?” 她一股风似的闯进来,急得跟在身后追进来的槿汐脸都白了,她犹自不觉,跺脚缩手呵着气道:“姐姐这里好暖和,外头可要冻坏人了。” 我不及示意她噤声,玄凌已从内堂走了过来。淳儿乍见了玄凌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害怕。杏仁大的眼珠如浸在白水银中的两丸黑水银,骨碌一转,已经笑盈盈行礼道:“皇上看臣妾摘给姐姐的梅花好不好?” 因是素日在我宫中常见的,淳儿又极是天真爽朗。玄凌见是她,也不见怪,笑道:“你倒有心。你姐姐正念叨着要看红梅呢,你就来了。”说着笑:“淳常在似乎长高了不少呢。” 淳儿一侧头,“皇上忘了,臣妾过了年就满十五了。” 玄凌道:“不错,你甄姐姐进宫的时候也才十五呢。” 我道:“别只顾着说话,淳儿也把身上的雪掸了去罢,别回头受了风寒,吃药的时候可别哭。”说着槿汐已经接过淳儿摘下的大红织锦镶毛斗篷。只见她小小的个子已长成不少,胭脂红的暖袄衬得身材姣好,衣服上的宝相花纹由金棕、明绿、宝蓝等色洒线绣成,只觉得 她整个人一团喜气,衬着圆圆的小脸,显得十分娇俏。 她并不怕玄凌,只一味玩笑,玄凌也喜她娇憨天真。虽未承幸于玄凌,却也是见熟了的。 淳儿一笑,耳垂上的的玉石翡翠坠子如水珠滴答的晃,“姐姐不是有个白瓷冰纹瓶么, 用来插梅花是最好不过的。”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去拿瓶子来插梅花。 淳儿折的梅花或团苞如珠,或花开两三瓣,枝条遒劲有力,孤削如笔,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着实美观。三人一同观赏品评了一会儿,淳儿方靠着炭盆在小杌子上坐下,面前放了各色细巧糕点,她一脸欢喜,慢慢拣了喜爱的来吃。 我陪着玄凌用过点心,站在他身边为他磨墨润笔。阁中暖洋,他只穿着家常孔雀蓝平金缎团龙的衣裳,益发衬得面若冠玉,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唯有腰际的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方显出天家本色。我亦是家常的打扮,珍珠粉色的素绒绣花小袄,松松梳一个摇摇欲坠的堕马髻,斜挽一支赤金扁钗,别无珠饰,亭亭立于他身侧,为他将毛笔在乌墨中蘸得饱满圆润。玄凌自我手中拿了笔去,才写两三字,抬头见我手背上溅到了一点墨汁,随手拿起案上的素绢为我拭去。那样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我只低眉婉转一笑,也不言语。 淳儿口中含了半块糖蒸酥酪,另半块握在手中也忘了吃,只痴痴瞧着我与玄凌的神态,半晌笑了起来,拍手道:“臣妾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瞧着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样子眼熟,原来在家时臣妾的姐姐和姐夫也是这个样子的,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半天也静静的不说话,只瞧的我闷的慌……” 听她口无遮拦,我不好意思,忙打断道:“原来你是闷得慌了,怪我和皇上不理你呢。好啦,等我磨完墨就来陪你说话。” 淳儿一扬头,哪里被我堵得住话,兀自还要说下去,我忙过去倒了茶水给她:“吃了那么多点心,喝口水润一润吧。” 那边厢玄凌却开了口,“嬛嬛你也是,怎不让淳儿把话说完。”只眉眼含笑看着淳儿道:“你只说下去就是。” 我一跺脚,羞得别过了头不去理他们。淳儿得了玄凌的鼓励,越发兴致上来,道:“臣妾的姐姐和姐夫虽不说话却要好的很,从不红脸的。臣妾的娘亲说这是……这是……”她想的吃力,直憋红了脸,终于想了起来,兴奋道:“是啦,臣妾的娘亲说这叫‘闺房之乐’。” 我一听又羞又急,转头道:“淳儿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浑话,一味的胡说八道。”我嗔怪道,“皇上您还这样一味地宠着她,越发纵了她。” 淳儿不免委屈,噘嘴道:“哪里是我胡说,明明是我娘亲说的呀。皇上您说臣妾是胡说么?” 玄凌笑得几乎俯在案上,连连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胡说,是极好的话。”说着来拉我的手,“朕与婕妤是当如此。” 他的手极暖,热烘烘的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一笑,心内平和欢畅。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巴上夜雨时 这以后的第三日,常在方淳意承幸。乾元十三年十二月初九,常在方氏进良媛,美人史氏进贵人,赐号“康”。我的气势亦随之水涨船高,渐渐有迫近华妃之势。 自我称病,淳儿与史美人都奉旨迁出棠梨宫避病。我身体安好后,玄凌也无旨意让她们搬回。偌大的棠梨宫只住着我一人,长久下去也不像样子。如今二人都已晋位,淳儿又是个单纯的性子,我便思量着让淳儿搬回西配殿居住,方便照应。至于史美人,我对她实在没有多少好感,加上她失宠三年后竟又得了晋封,又予赐号之荣,一时沾沾自喜,愈发要来趋奉,当真是烦不胜烦。 于是回过皇后,让淳儿搬来与我同住。本来玄凌便时常留驻棠梨宫,淳儿的入住意味着她将有更多的机会见到皇帝,这更是羡红了不少人的眼睛。 玄凌怜爱淳儿稚气未脱,娇憨不拘,虽不常宠幸她,却也不认真拿宫规约束她。皇后与冯淑仪等人向来喜欢淳儿,如今她得幸晋封,倒也替她高兴。玄凌也只由着她性子来,不出格即可。一时间倒把陵容冷淡了几分。 然而陵容似乎也并不在意恩宠多少,除却眉庄禁足的遗憾,我们几人的情分倒是更加好了。 这样平和的光景一直延续了几十日,再次见到玄清,已经是乾元十三年的最后一日,除夕。此日是阖宫欢宴的日子。 去年的今日,是我真正意义上遇见玄凌的那一日,为避开他夜奔于被冰雪覆盖的永巷。想到此节,我沾染酒香的唇角不自觉的微笑出来。 玄清周游于蜀地的如斯几月,正是我与玄凌情意燕婉的时候,纵然玄凌对眉庄薄情,但是对我,仍是很好,很好。 玄清刚从蜀地归来。明澈的眉目间仆仆不去的风尘和未及被京都的烟华鼎盛洗净的倦色,都被轻染成了他唇齿间含笑的一丝温默。此刻,他揽酒于怀,坐于太后身边款款向众人谈着蜀中风景,剑阁梓潼的古栈道、李冰的都江堰、风光峻丽的秦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岩的壮观、杜甫的浣花居所…… 那是我于书中凝幻神思的情节,他的口齿极清爽,娓娓道来令人如临其境。 众人都被他的述说吸引,连酒菜也忘了去动。我却听得并不专心,偶尔入耳几句,更多的是想起书中描绘的句子,对比着他对真实风景的描述。 其实他坐于太后身侧,与我隔得极远,销金融玉的富贵场所,他的见闻于宫中女子是一道突如其来的清流,大异于昔年的闺阁生活与今日的钩心斗角。 太后虽然听得颇有兴味,然而见风流泪的痼疾自入冬以来一再发作,视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凌一再吩咐太医院的御医随侍于太后的颐宁宫。可怜温实初刚治完护国公又马不停蹄赶去了太后宫中服侍。太后不便久坐,看完了烟花也就回去了。 太后一走便少了许多拘谨,玄凌召了我坐于他身侧,道:“你最爱听这些,刚才隔了那么远怕是听不清楚。不如让老六再说一次。”说着睨眼带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却摆手,“臣妾适才听得清楚,不劳王爷再重新述过了。王爷还是照旧讲下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说起因秋雨羁留巴山的情景,“原本秋雨缠绵十数日,难免心头郁结。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为此景多流连了几日。”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晓雨’似雨不见雨,苍翠湿人衣;漓江的蒙蒙细雨又多似雾轻笼,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来,轻烟满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却似故人心肠,徘徊窗宇,若非倾诉离愁,便是排解愁怀。” 我微笑欠身:“王爷可有对雨于西窗下剪烛火,寻觅古人情怀。” 他的目光留驻于我面上不过一瞬,随即已经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烛才是赏心乐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卧雨而眠,一觉清梦。” 我抿嘴点头,“王爷好雅兴。只是如此怕是体味不到义山所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情趣了。” 他略略收敛笑容,“义山在巴山有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诗酒解忧。”他的目光微微一凛,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却可入梦仿庄生梦蝴蝶。” 我举袖掩唇对着玄凌一笑,玄凌道:“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是庄生迷了蝴蝶,还是蝴蝶故意要迷庄生?” 我微微低头,复又举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许并不是故意要入庄生的梦。” 玄清并不看我,接口道:“也许是庄生自己要梦见蝴蝶。” 玄凌颇感兴趣的看他:“怎么说?” 玄清只以一语对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来庄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关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许蝴蝶就是庄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为如何?” 玄凌饮下一杯酒,“自幼读史论文,父皇总说你别有心裁。”说着看我:“你对诗书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体,“蝴蝶是庄生的理想,淑女为君子所求。”我轻轻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却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浅浅笑:“理想之于人,也许不如现实能够握在手中一般踏实。”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尴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话说得失了轻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样聪明,从我语气就可了然一切。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的心里总是无法完全安定。 现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宠爱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对我的心,并非轻佻。 我只希望,安全地过我自己在宫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白,他的人生,和我完全不同。我的命运,已经被安排为成为后宫诸多女子中的一名;我的岁月,便是要在这朱红宫墙脂粉队伍中好好地活下去;而我的人生,只是要延着这样一条漫漫长路一路茕茕而行,直到我精疲力竭、直到我被命运的眷顾抛弃、直到我终于被新的红颜淹没。等待我的,永远只有两条路,得宠,或者,失宠。 而他,他的人生太过精彩,仿佛锦绣长卷,才刚刚展露一角,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和可能,远非我可以比拟。 并且,我的生活中战乱已经太多,对于他这样一个意外,尤其是一个美好的意外,太危险,我宁可敬而远之。 安全,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皇后和靖微笑:“后宫之中论才当属甄婕妤第一,唯有她还能与六王对答如流。若换了本宫,当真是要无言以对了。” 冯淑仪亦笑,“当真呢,说实话,臣妾竟听不明白王爷和婕妤妹妹说的是什么。什么蝴蝶呀庄生呀淑女呀,臣妾真是听得一塌糊涂。” 玄凌的手在桌帷下轻轻握我的手,道:“他们在谈论《庄子》和《诗经》。” 我温婉向他笑,“皇上英明。” 皇后侧脸对身后把盏的宫女道:“皇上和王爷、甄婕妤谈论良久想必口干,去把甄婕妤准备的酒满上吧。” 宫女依言上前斟酒,杯是白璧无瑕的玉石,酒是清冽透彻的金黄。 我先敬玄凌,敬过皇后,再敬玄清。玄清并不急于喝酒,凝神端详,轻轻地嗅了嗅,转而看向皇后。 “是桂花酒。”玄凌说,“朕与婕妤一同采摘今秋新开的桂花,酿成此酒。” 玄凌在人前对我用这样亲密的语气,我微觉尴尬,隐隐觉得身后有数道凌厉目光逼来,于是徐徐道:“取江米做酒,酒成取初开的桂花蕊,沥干露水浸酒,再加入少许蜜糖。入口绵甜,味甘而不醉人。”我以此来舒缓我的尴尬,“制法简单,且此酒不会伤身。王爷若喜欢,可自行酿制。” 座下的曹婕妤忽然宁媚一笑,道:“家宴之上桂花酒清甜固然很好,可是各位王爷在座,若是以茅台、惠泉、大曲或是西域的葡萄酒等招待自然就更好了。”言下之意,我准备的酒怠慢了诸王与命妇,无法体现皇家应有的风度。 有人的目光中暗暗浮起讥讽和轻蔑,只等着瞧我的好戏。我只是一如往常的宁和微笑,道:“西南战事未平,自太后与皇上起节俭用度以供军需,后宫理当与太后皇上共进退,以皇上亲手制成的桂花酒代替名贵酒种遍示亲贵,不仅示皇上节俭用度之心,而且更显皇室亲厚无间。” 曹婕妤谦和的笑:“妹妹真是善解人意,体贴周全。” 我灿然笑道:“姐姐过奖了,若论善解人意,体贴周全,妹妹怎么及得上姐姐呢?”我忽然看住汝南王妃贺氏,道:“王爷博力于战场为国杀敌,真是我大周的骄傲。想必嫔妾命人送去的桂花酒应该到了吧。” 贺氏欠身道:“多谢婕妤小主。酒已到,王爷分送诸将士,诸将都感激皇上与婕妤心系将士,士气大增哪。” 我道:“有劳王妃费心了。边地寒苦,此酒不会醉人耽误战事,却能增暖驱寒。八月桂花香,也一解将士们思乡之苦吧。” 贺氏道:“正是。” 玄清忽然道:“为敬皇上天纵英明,为敬将士英勇杀敌,愿诸位共饮此杯。”说着起身仰头一饮而尽,以袖拭去唇边酒迹,大声道:“好酒。”此语一出,气氛大是缓和,复又融洽了起来。 我见机目示皇后,皇后盈盈起身举杯:“臣妾领后宫诸位妹妹贺皇上福寿延年,江山太平长乐。” 于是又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百忙中向玄清投去感激的一瞥,谢他如此为我解围。他只是清淡一笑,自顾自喝他的酒。 玄凌附近我耳边道:“朕何时命你送酒去慰劳诸将。” 我回眸微笑向他:“皇上操劳国事,难道不许臣妾为皇上分忧么?”我微微一顿,声音愈发低,几乎微不可闻,“军心需要皇上来定,恩赐也自然由皇上来给。无须假手于人。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神色,嘴角还是不自觉的上扬,露出满意的微笑。桌帷下的手与我十指交缠。 有若四月风轻轻在心头吹过,我微微一颤,面泛绯色微笑低首。 然而并没有完结,恬贵人忽然道:“婕妤姐姐提倡节俭,那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听闻姐姐有一双玉鞋以蜀锦绣成,遍缀珠宝,奢华无比啊。不知妹妹能否有幸一观?” 玄凌睨她一眼,慢慢道:“朕记得朕曾赐你珠宝,也是名贵奢华的。” 话音未落,正吃完了糕点的淳儿拍了拍手道:“那是皇上喜欢婕妤姐姐才赐给她的啊,自然是越贵重奢华越好。既然皇上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皇上您说是不是呢?” 淳儿一派天真,这样口无遮拦,我急得脸色都要变了。一时间众人都是愕然,然而要堵别人的嘴,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好更强大了。也亏得只有淳儿,别人是万万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玄凌爱怜地看着淳儿,“朕最喜欢你有什么说什么。”淳儿闻言自然是高兴。 恬贵人脸上青白交加,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淳儿还要追问一句:“恬贵人你说是不是?” 恬贵人碍着在御前,淳儿的位分又在她之上,不好发作,只得道:“方良媛说得不错。” 我暗暗嗔怪地看了淳儿一眼,暗示她不要再多说,她却不以为意,只朝我娇俏一笑,又埋头于她的美食之中。 我只好苦笑,这个淳儿,当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偏偏玄凌还这样宠着她。只是这样不知忌讳,只怕于她,没有半分好处。 我暗暗摇头。 可是我的劝告,淳儿似乎一直没有听进去。有着玄凌的怜爱和我的保护,她什么都不怕,也不会想到去怕。 家宴结束后嫔妃依次散去。玄凌独宿于仪元殿中,明日初一,等待他的是繁琐的祭天之礼和阖宫拜见太后的礼仪。 夜深人静,暖阁外的绵绵的雪依旧漱漱的下。我蜷卧于香软厚实的锦被中,槿汐睡梦中轻微的呼吸声缓缓入耳。太静的夜,反而让人的心安定不下来。 西窗下那一双烛火依旧灿灿而明,我与玄凌曾经在此剪烛赏星。何当共剪西窗烛——我忽然想起,适才在晚宴上与我话巴山夜雨的人,却是玄清。 然而西窗近在眼前,巴山却在迢迢千里之外。我只抓住眼前的,舍近求远,我不会。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嫁娶不须啼 大年初一的日子,每个宫苑中几乎都响着鞭炮的声音。或许对于长久寂寞的宫妃和生活无聊的宫女内监而言,这一天真正是喜庆而欢快的。 早起梳妆,换上新岁朝见时的大红锦服,四枝顶花珠钗。锦服衣领上的风毛出的极好,油光水滑,轻轻拂在脸颊上茸茸的痒,似小儿呵痒时轻挠的手。 起身出门,佩儿满脸喜色捧了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来要与我披上。鹤氅是用鹤羽捻线织成面料裁成的广袖宽身外衣,颜色纯白,柔软飘逸。是年前内务府特意送来孝敬的。 我深深地看一眼喜滋滋的佩儿,淡淡道:“你觉得合适么?”她被我的神情镇住,不知所措地望着槿汐向她求助。 槿汐自取了一件蜜合色风毛斗篷与我披上,又把一个小小的平金手炉放于我怀中,伸手扶住我出去。 阖宫朝见的日子,我实在不需要太出挑。尤其是第一次拜见在让我心怀敬畏的太后面前,谦卑是最好的姿态。 大雪初晴,太后的居所颐宁宫的琉璃砖瓦,白玉雕栏在晨曦映照下熠熠辉煌,使人生出一种敬慕之感,只觉不敢逼视。 随班站立在花团锦簇的后妃之中,我忽然觉得紧张。这是我入宫年余以来第一次这样正式地拜见太后,近距离地观望她。 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已经唤到了我的名字,深深地吸一口气,出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道:“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微笑道:“听说皇上很喜欢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我依言抬头,目光恭顺。 太后的目光微一停滞,身边的皇后道:“甄婕妤很懂事,性情也和顺。” 太后闻言只是略微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臣妾甄嬛,初次拜见太后,请太后再受臣妾大礼,臣妾喜不自胜。”说着再拜。 “哦……”太后沉吟着又着意打量我一番。她的目光明明宁和自若,我却觉得那眼神犹如无往不在,没来由地觉得不安,红着脸低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再抬头太后已经满面含笑:“很好,这孩子的确很懂事。” 我低头,柔顺道:“臣妾年幼不熟悉宫中规矩,幸好有太后恩泽庇佑,皇上宽厚,皇后与诸位姐姐又肯教导臣妾,才不致失仪。” 太后颔首,“不怪皇上喜欢你,哀家也很喜欢。”说着命宫女取衣帛饰物赏赐与我。 我叩首谢恩,太后忽然问:“你会不会写字?” 微微愕然,才要说话,皇后已经替我回答,“婕妤才情甚好,想来也通书写。” 太后微微侧目视皇后,皇后噤声不再说下去。 我道:“臣妾略通书写,只是字迹拙劣,怕入不得太后的眼。” 太后和蔼微笑:“会写就好,有空常来颐宁宫陪伴哀家,替哀家抄写经文吧。” 我心中喜悦,道:“只要太后不嫌弃臣妾粗笨,臣妾愿意尽心侍奉太后。” 太后笑容愈盛,跪在太后身前,她一笑我才看得清楚,本当盛年的太后不知是没有保养得宜还是别的缘故,正当盛年的她原来比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憔悴许多,眼角皱纹如鱼尾密密扫开。许是我的错觉吧,我竟觉得那被珠玉锦绣环绕的笑容里竟有一丝莫名的哀伤与倦怠。 从正月十四起,我的心情就一直被期待和盼望所包裹,好不容易到了十五那日清晨,方才四更天就醒了再睡不着,槿汐被我惊动,笑道:“小主这样早就醒了,天还早呢,甄公子总得要先拜见过皇上,晌午才能过来和小主说话呢。” 我抱膝斜坐在被中,想了想道:“确实还早呢。只是想着自进宫以来就再未见过哥哥,边疆苦寒,心里总是挂念的很。” 槿汐道:“小主再睡会儿吧,到了晌午也有精神。” 我答应了“好”,然而心有牵挂,翻覆几次终究不能睡的香沉。 好不容易到了晌午,忽然听见外头流朱欢喜的声音:“公子来了。” 我刚要起身去迎,槿汐忙道:“小主不能起来,这于礼不合。”我只好复又端正坐下。于是三四个宫女内监争着打起帘笼,口中说着“小主大喜。”哥哥大步跨了进来,行过君臣之礼,我方敢起身,强忍着泪意,唤“哥哥——” 经年不见,哥哥脸上平添了不少风霜之色,眉眼神态也变得刚毅许多,英气勃勃。只是眼中瞧我的神色,依旧是我在闺中时的溺爱与纵容。 我与哥哥坐下,才要命人上午膳,哥哥道:“方才皇上已留我在介寿堂一同用过了。” 我微微诧异,“皇上与哥哥一起用的么?” “是。皇上对我很是客气,多半是因为你得宠的缘故吧。” 我思索须臾,已经明白过来,只含笑道:“今日是元宵节,哥哥陪我一起吃一碗元宵吧。” 宫中的元宵做工细巧,掺了玫瑰花瓣的蜜糖芝麻馅,水磨粉皮,汤中点了金黄的桂花蕊。我亲自捧一碗放到哥哥面前,道:“边地戍守苦寒,想必也没有什么精致的吃食,今日让妹妹多尽些心意吧。” 哥哥笑道:“我也没什么,只是一直担心你不习惯宫中的生活,如今看来,皇上对你极好,我也放心了。” 我抿嘴低头,“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皇上的恩典罢了。” 闲聊片刻,哥哥忽然迟疑,我心下好生奇怪,他终于道:“进宫前父亲嘱咐我一件事,要你拿主意——”却不再说下去。 我略想一想,掩嘴笑道:“是要给哥哥娶嫂子的事吧,不知是哪个府里的小姐呢?” 哥哥拿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三五的女子的名字,后面是出身门第与年龄,“父亲已经择定了几个人选,还得请你拿主意。” 我微微吃惊,“我并不认识这几家小姐呀,怎么好拿主意呢。” “父亲说妹妹如今是皇上身边的嫔妃了,总得要你择定了才好。” 我想一想道:“也对。如是我来择定,这也是我们甄家的光彩。”说着吃吃的调皮笑:“哥哥心中属意与谁,妹妹就选谁吧。” 哥哥摇一摇头,眸光落在我手中的锦帕上,“我并无属意的人。”他的目光落定,声音反而有些飘忽,我疑惑着仔细一看,手中的锦帕是日前陵容新绣了赠与我的,绣的是疏疏的一树夹竹桃,浅淡的粉色落花,四周是浅金的四合如意云纹缀边,针脚也是她一贯的细密轻巧。 我心中一惊,蓦地勾起些许前尘,淡淡笑道:“哥哥好像很喜欢夹竹桃花呢?”我指着名单上一个叫薛茜桃的女子道:“这位薛小姐出身世家、知书达理,我在闺中时也有耳闻,哥哥意下如何?” 哥哥的笑容有些疏离,“父亲要你来选,我还有什么异议?” 我定一定神道:“哥哥自己的妻子,怎么能自己没有主意?” 哥哥手中握着的银调羹敲在瓷碗上“叮”一声轻响,漫声道:“有主意又怎样?我记得你曾经不愿意入宫为妃,如今不也是很好。有没有主意都已是定局,说实话这名单上的女子我一个也不认识,是谁都好。” 我倒吸一口凉气,正堂暖洋如春,几乎耐不住哥哥这句话中的寒意。我目光一转,槿汐立即笑道:“小主好久没和公子见面了,怕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咱们就先出去罢。”说着带人请安告退了出去。 我这才微微变色,将手中的帕子往桌上一撂,复笑道:“陵容绣花的手艺越发好了。避暑时绣了一副连理桃花图给皇上,很得皇上欢心呢。” 哥哥淡淡“哦”了一声,仿佛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只说:“陵容小主是县丞之女,门第并不高,能有今日想来也十分不易。” 我瞧着他的神色才略微放下心来,道:“哥哥刚才这样说,可是有意中人了?若是有,就由嬛儿去和爹爹说,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略静了片刻,哥哥道:“没有。”他顿一顿道:“薛家小姐很好。”他的声音略微低沉,“茜桃,是个好名字,宜室宜家。” 正说着话,忽然见一抹清秀身影驻足在窗外,也不知是何时过来的。我几乎疑心是浣碧,口中语气不觉加重了三分,道:“谁在外头?” 忽然锦帘一挑,却是盈盈一个身影进来,笑道:“本要进来的,谁晓得槿汐说甄公子也在,想嘱咐人把水仙给放下就走的,谁知姐姐瞧见我了。”说着道:“经久不见,甄公子无恙吧?” 哥哥忙起身见礼,方才敢坐下。 我见是陵容,心里几乎是一惊,想着刚才的话若让她听见,免不了又要伤心,不由脸上就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眼中却只留意着他们俩的神色是否异常。 陵容却是如常的样子,只是有男子在,微微拘谨些而已,哥哥也守着见嫔妃的礼节,不敢随便抬头说话,两人并看不出有异。 只是这样拘谨坐着,反而有些约束,一时间闷闷的。锦罗帘帐中,熏了淡淡的百和香,烟雾在鎏金博山炉花枝交缠的空隙中袅袅纠缠升起,聚了散了,谁知道是融为一体了,还是消失了,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看的并不真切。 我只好开口寻了个话头道:“哥哥要不要再来一碗汤圆,只怕吃了不饱呢。” 哥哥道:“不用了。今日牙总是有些疼痛,还是少吃甜食罢。” “那哥哥现吃着什么药,总是牙疼也不好。” 哥哥温和一笑,“你不是不晓得,我虽然是个男人,却最怕吃苦药,还是宁可让它疼着吧。” 陵容忽然闭目轻轻一嗅,轻声道:“配制百和香的原料有一味丁子香,取丁香的花蕾制成,含在口中可解牙疼,不仅不苦而且余香满口,公子不妨一试。” 哥哥的目光似无意从她面上扫过,道:“多谢小主。” 陵容身子轻轻一颤,自己也笑了起来,“才从外头进来,还是觉得有些冷飕飕的。”说着问候了哥哥几句,就告辞道:“陵容宫里还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我见她走了。方坐下轻轻舀动手中的银勺,坚硬的质地触到软软的汤团,几乎像是受不住力一般。我只是微笑:“哥哥喜欢薛家小姐就好,不知婚礼要何时办,嬛儿可要好好为哥哥贺一贺。” 哥哥脸上是类似于欢喜的笑,可是我并不瞧得出欢喜的神情。他说:“应该不会很快吧。三日后我就要回边地去,皇上准我每三月回来述职一次。”冬日浅浅的阳光落在哥哥英健的身子上,不过是淡淡的一圈金黄光晕。 我无法继续关于哥哥婚事的谈话,只好说:“皇上都已经和你说了么?” 他听得此话,目光已不复刚才是散淡,神色肃峻道:“臣遵皇上旨意,万死不辞。” 我点头,“有哥哥这句话,我和皇上也放心了。汝南王与慕容氏都不是善与之辈,你千万要小心应对。”我的语中微有哽咽,“不要再说什么万死不辞的话,大正月里的,你存心是要让我难过是不是?” 哥哥宠溺地伸手抚一抚我的额发,“这样撒娇,还像是以前的样子,一点也没有长大。好啦,我答应你,一定不让自己有事。” 我“扑哧”笑出声来,“哥哥要娶嫂子了,嬛儿还能没长大么。”我微微收敛笑容,拿出一卷纸片递与哥哥,“如有意外,立刻飞鸽传此书出去,就会有人接应。” 哥哥沉声道:“好。” 虽是亲眷,终究有碍于宫规不能久留。亲自送了哥哥至垂花门外,忍不住红了眼圈,只挣扎着不敢哭。哥哥温言道:“再过三个月说不定咱们又能见面了。”他觑着周围的宫女内监,小声道:“这么多人,别失了仪态。” 我用力点点头,“我不能常伴爹娘膝下承欢,还请哥哥多慰问爹娘,嘱咐玉姚、玉娆要听话。”我喉头哽咽着说不下去,转身不看哥哥离去的背影 折回宫时忽然看见堂前阶下放着两盆水仙,随口问道:“是陵容小主刚才送来的么?” 晶清恭谨道:“是。” 我微一沉吟,问道:“陵容小主来时在外头待了多久?” 晶清道:“并没有多久,小主您就问是谁在外头了。” 我这才放心,还是怒道:“越发出息了,这样的事也不早早通报来。” 晶清不由委屈,“陵容小主说不妨碍小主和少爷团聚了,所以才不让奴婢们通传的。”见我双眉微蹙,终究不敢再说。 然而我再小心留意,陵容也只是如常的样子,陪伴玄凌,与我说话,叫我疑心是自己太多心了。 日子过得顺意,哥哥回去后就像薛府提亲,婚事也就逐渐定下来了。 正文 第四十八章 珠胎 到了二月里,天也渐渐长了。镇日无事,便在太后宫中服侍,为她抄录佛经。冬寒尚未退去,殿外树木枝条上积着厚厚的残雪,常常能听见树枝断裂的轻微声响。清冷的雪光透过明纸糊的大窗,是一种极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钧窑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五六的月色,反倒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许是因为玄凌的缘故,太后对我也甚好,只是她总是静静的不爱说话。我陪侍身边,也不敢轻易多说半句。 流光总是无声。 很多时候,太后只是默默在内殿长跪念诵经文,我在她身后一字一字抄录对我而言其实是无趣的梵文。案上博山炉里焚着檀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她神色淡定如在境外,眉宇间便如那博山轻缕一样,飘渺若无。 我轻轻道:“太后也喜欢檀香么?” 她道:“理佛之人都用檀香,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她微微举眸看我,“后宫嫔妃甚少用此香,怎么你倒识得。” “臣妾有时点来静一静心,倒比安息香好。” 太后微笑:“不错。人生难免有不如意事,你懂得排遣就好。” 太后的眼睛不太好,佛经上的文字细小,她看起来往往吃力。我遂把字体写的方而大,此举果然讨她喜欢。 然而许是太后性子冷静的缘故,喜欢也只是淡淡的喜欢。只是偶尔,她翻阅我写的字,淡淡笑道:“字倒是娟秀,只是还缺了几分大气。不过也算得上好的了,终究是年纪还轻些的缘故。”不过轻描淡写几句,我的脸便红了,窘迫的很。我的字一向是颇为自矜的,曾与玄凌合书过一阕秦观的《鹊桥仙》。他的耳语呵出的气拂在耳边又酥又痒:“嬛嬛的字,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1) 我别过头吃吃而笑:“哪里有这样好,皇后能左右手同时书写,嬛嬛自愧不如。” 他淡淡出神,只是一笑带过,“皇后的字是好的,只是太过端正反而失了韵致。” 于是笑盈盈对太后道:“皇后的字很好呢,可以双手同书。” 太后只是淡漠一笑,静静望着殿角独自开放的腊梅,手中一颗一颗捻着佛珠,慢里斯条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再好的字也要花功夫下去慢慢地练出来,绝不是一朝一夕所得。皇后每日练字下的功夫不少。” 我忽地忆起去皇后宫中请安时,她的书案上堆着厚厚一迭书写过的宣纸,我只是吃惊:“这样多,皇后写了多久才写好?” 剪秋道:“娘娘这几日写得不多,这是花了三日所写的。” 我暗暗吃惊,不再言语。皇后并不得玄凌的宠幸,看来长日寂寂,不过是以练字打发时光。 太后道:“甄婕妤的底子是不错。”她微阖的双目微微睁开,似笑非笑道:“只是自承宠以来恐怕已经很少动笔了吧。” 我不觉面红耳赤,声音低如蚊讷,“臣妾惭愧。” 然而太后却温和笑了,“年轻的时候哪能静得下性子来好好写字,皇上宠爱你难免喜欢你陪着,疏忽了写字也不算什么。皇上喜欢不喜欢,原不在字好不好上计较。” 太后待我不错,然而这一番话上,我对太后的敬畏更甚。有时玄凌来我宫中留宿,我也择一个机会婉转劝他多临幸皇后,他只是骇笑,“朕的嬛嬛这样大方。” 我只好道:“皇后是一国之母,皇上也不能太冷落了。”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这日早起去给皇后请安,甫进宫门便听见西殿暖阁内笑语声不断,满面含笑的进去,先行了礼,皇后笑道:“你们今儿竟是约好了的不成,来的时候都差不多。” 我这才瞧见下皇后座下东首椅子上坐着华妃,西首椅子上却是冯淑仪,各自下手都坐着一溜嫔妃。陵容体态袅娜娇怯,在花团锦簇中格外柔弱,各自都见了礼,我笑道:“今儿倒真是巧。”说着向前执了陵容的手问:“时气总不太好,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陵容道:“多谢姐姐挂念,好的多了——”话犹未完,连接着咳嗽了两声,转过脸去擤一擤鼻子,方不好意思笑道:“叫姐姐见笑了,不过是风寒,竟拖延了那么久也不见好。”她说话时鼻音颇重,声音已经不如往日清婉动听。 为着感染了风寒,陵容已有大半月不曾为玄凌侍寝,倒是淳儿,心直口快的单纯吸引了玄凌不少目光。 淳儿笑嘻嘻道:“甄姐姐只顾着看安姐姐,也不理我,我也是你的妹妹呀。” 我不由笑道:“是。你自然是我的妹妹,在座何尝不都是姐妹呢。好妹妹,恕了姐姐这一遭吧。”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淳儿拉着衣袖比给我看,道:“我近日又胖啦,姐姐你瞧,新岁时才做的的衣裳,如今袖口就紧了。” 我忍着笑,掰着手指头道:“是啊。早膳是两碗红稻米粥、三个焦圈糖包;午膳是炖得烂熟的肥鸡肥鸭子;还不到晚膳又用了点心;晚膳的时候要不是我拉着你,恐怕那碗火腿炖肘子全下你肚子去了,饶是这样还嚷着饿,又吃了宵夜。”我极力忍着笑得发酸的腮帮子,道:“不是怕吃不起,只是你那肚子撑得越发滚圆了。” 淳儿起先还怔怔听着,及至我一一历数了她的吃食,方才醒悟过来,羞红了脸跺脚道:“姐姐越发爱笑话我了。”低下头羞赧地瞧着自己身上那件桃红织金飞花的锦袍道:“不过姐姐说的是,我可不能再这样吃了,皇上说我的衣裳每两个月就要新做,不是高了,就是胖了。我还真羡慕安姐姐的样子,总是清瘦的。” 皇后笑道:“胖些有什么要紧,皇上不嫌弃你就是了。你安姐姐怕是还羡慕你能吃得下呢。”说着看陵容道:“身子这样清癯总不太好,平时吃着药也要注意调理才是。” 正说着话,一旁含笑听着的恬贵人眉头一皱,扭过头去用帕子捂住嘴干呕了几下。众人都是一愣,皇后忙问道:“怎么了?可是早膳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身子大不舒服?” 恬贵人忙站起来,未说话脸却先红了起来。只见恬贵人身边的宫女笑嘻嘻地回道:“贵人小主不是吃坏了东西,是有喜了……” 话音未落,恬贵人忙斥道:“不许混说!” 我的心忽地一沉,只是愕然。这样猝不及防的听闻,回首看着皇后,皇后也是一惊,旋即笑逐颜开道:“好,好!这是大喜事,该向皇上贺喜了。” 我心中大震,转瞬已经冷静地站了起来,面带喜色,说道:“臣妾等也向皇后娘娘贺喜。”转头又对恬贵人含笑道:“恬妹妹大喜。” 我这一语,似乎惊醒了众人,也不得不起身道喜,众人纷纷相贺。然而,在这突兀的欢笑声中,各人又不免思虑各自的心思。 恬贵人微微一震,知道是因为上次眉庄的缘故,含羞点点头,道:“太医院两位太医都来瞧过了。”说着略停了一停,冷冷一笑道:“妹妹不是那起为了争宠不择手段的人,有就是有,无就是无,皇嗣的事怎可作假。”说着转脸向我道:“婕妤姐姐你说是不是?” 我心头大恼,知道她出语讽刺眉庄,只碍着她是有身子的人,地位今非昔比,只好忍耐着,微微一笑道:“的确呢。果然是妹妹好福气,不过三五日间就有喜了。” 身边的淳儿“哧”的一笑,旁人也觉了出来,嫉妒恬贵人怀孕的大有人在,听了此话无不省悟过来——玄凌对恬贵人的情分极淡,虽然初入宫时颇得玄凌宠爱,但恬贵人因宠索要无度,甚至与同时入宫的刘良媛三番五次的起了争执,因而不过月余就已失宠,位分也一直驻留在贵人的位子上,自她失宠后,玄凌对她的召幸统共也只有五六次。 然而我心头一酸,她不过是这样五六次就有了身孕,而我占了不少恩宠,却至今日也无一点动静,不能不说是福薄命舛。 出了殿,清冷的阳光从天空倾下,或浓或淡投射在地面的残雪之上,却没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慢慢地凝结了一层水晶。骤然从温暖的殿阁中出来,冷风迎面一扑,竟像是被刀子生冷的一刮,穿着的袄子领上镶有一圈软软的风毛,风一吹,那银灰色长毛就微微拂动到脸颊上,平日觉得温软,今朝却只觉得刺痒难耐。 槿汐扶住我的手正要上软轿,身后曹婕妤娇软一笑,仿若七月间的烈日,明媚而又隐约透着迫人的灼热,“姐姐愚钝,有一事要相询于妹妹。” 我明知她不好说出什么好话来,然而只得耐心道:“姐姐问便是。” 曹婕妤身上隐隐浮动蜜合香的气味,举手投足皆是温文雅致,她以轻缓的气息问道:“姐姐真是为妹妹惋惜,皇上这么宠爱妹妹,妹妹所承的雨露自然最多,怎么今日还没有有孕的动静呢?”她低眉柔柔道:“恬贵人有孕,皇上今后怕是会多多在她身上留心,妹妹有空了也该调理一下自己身子。” 我我胸中一凉,心中发恨,转眼瞥见立于曹婕妤身边的华妃面带讥讽冷笑,一时怔了一怔。本来以为华妃与曹婕妤之间因为温仪帝姬而有了嫌隙,如今瞧着却是半分嫌隙也没有的样子,倒叫我不得其解。 来不及好好理清她们之间的纠结,已经被刺伤自尊,冷冷道:“皇上关怀恬贵人本是情理中事。妹妹有空自会调理身子,姐姐也要好好调理温仪帝姬的身子才是,帝姬千金之体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啊。”说着回视华妃,行了一礼恭敬道:“曹婕妤刚才言语冒犯娘娘,嫔妾替姐姐向娘娘谢罪,娘娘别见怪才好啊。” 华妃一愣,“什么?” 我微笑,郑重其事道:“曹姐姐适才说嫔妾所承雨露最多却无身孕,这话不是借着妹妹的事有损娘娘么,多年来嫔妃之中,究竟还是娘娘雨露最多啊。是而向娘娘请罪。” 曹婕妤惊惶之下已觉失言,不由惊恐地望一眼华妃,强自镇静微笑。华妃微微变色,却是忍耐不语,只呵呵冷笑两声,似乎是自问,又像是问我,“本宫没有身孕么?” 曹婕妤听华妃语气不好,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子,华妃用力将她的手一甩,大声道:“有孕又怎样,无孕又怎样?天命若顾我,必将赐我一子。天命若不眷顾,不过也得一女罢了,聊胜于无而已。”说着目光凌厉扫过曹婕妤面庞。 曹婕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究没有再说话。 我静静道:“娘娘说得有理。有无子息,得宠终归是得宠,就算母凭子贵,也要看这孩子合不合皇上的心意。”说罢不欲再和她们多言,拂袖而去。 次日,欣喜的玄凌便下旨晋恬贵人杜氏为从五品良媛,并在宫中举行筵席庆贺。 杜良媛的身孕并未为宫廷带来多少祥瑞,初春时节,一场严重的时疫在宫中蔓延开来,此症由感不正之气而开始,最初始于服杂役的低等宫女内监,开始只是头痛,发热,接着颈肿,发颐闭塞,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宫。宫中开始遍燃艾叶驱疫,一时间人人自危。 注释: (1)、唐代韦续对卫夫人书的赞誉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时疫(上) 太后与皇后、诸妃的焚香祷告并没有获得上天的怜悯,太医院的救治也是杯水车薪,解不了燃眉之急,被时疫感染的人越来越多,死去敌人也越来越多。玄凌焦急之下,身子也渐渐瘦下去。 棠梨宫中焚烧的名贵香料一时绝迹,到处弥漫着艾叶和苍术焚烧时的草药呛薄的气味,宫门前永巷中遍洒浓烈的烧酒,再后来连食醋也被放置在宫殿的各个角落煮沸驱疫。 然而不幸的是,禁足于存菊堂的眉庄也感染了可怕的时疫。 当我赶到冯淑仪的昀昭殿时,冯淑仪已经十分焦急,拉着我的手坐下道:“昨日还好好的,今早芳若来报,说是吃下去的东西全呕了出来,人也烧得厉害,到了午间就开始说胡话了。” 我惊问:“太医呢?去请了太医没有?” 冯淑仪摇头道:“沈常在被禁足本就受尽冷落,时疫又易感染,这个节骨眼上哪个太医敢来救治?我已经命人去请了三四趟,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你说如何是好?” 芳若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奴婢已经尽力了,本想去求皇上,可是他们说皇上有事,谁也不见;太后、皇后和几位娘娘都在通明殿祈福,连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我转头便往存菊堂走,冯淑仪一见更慌了神,急忙拉我道:“你疯了——万一染上时疫可怎么好!” 我道:“不管是什么情形,总要去看了再说。”说着用力一挣便过去了,冯淑仪到底忌惮着时疫的厉害,也不敢再来拉我。 我一股风地闯进去,倒也没人再拦着我,到了内室门口,芳若死活不让我再进去,只许我隔着窗口望一眼,她哭道:“常在已经是这个样子,小主可要保重自己才好,要不然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我心头一震,道:“好,我只看一会儿。” 室内光线昏暗,唯有一个炭盆冒着丝丝热气,昔年冬日她为我送炭驱寒,今年却是轮到我为她做这些事了。帘幕低垂,积了好些尘灰,总是灰仆仆地模糊的样子,只见帘幕后躺着个那个身影极是消瘦,不复昔日丰腴姿态。眉庄像是睡得极不安稳,反复咳嗽不已。 我心中焦灼不忍再看,急急转身出去,撂下一句话道:“劳烦姑姑照顾眉庄,我去求皇上的旨意。” 然而我并没有见到玄凌,眼见着日影轮转苦候半日,出来的却是李长,他苦着脸陪笑道:“小主您别见怪,时疫流传到民间,皇上急得不行,正和内阁大臣们商议呢。实在没空接见小主。” 我又问:“皇上多久能见我?” 李长道:“这个奴才也不清楚了。军国大事,奴才也不敢胡乱揣测。” 我情知也见不到玄凌,去求皇后也是要得玄凌同意的,这样贸贸然撞去也是无济于事。狠一狠心掉头就走,扶着流朱的手急急走出大段路,见朱影红墙下并无人来往,才惶然落下泪来——眉庄、眉庄、我竟不能来救你!难道你要受着冤枉屈死在存菊堂里么? 正无助间,闻得有脚步声渐渐靠近,忙拭去面上泪痕,如常慢慢行走。 那脚步声却是越来越近,忽地往我身后一跪,沉声道:“微臣温实初向婕妤小主请安。” 我并不叫他起来,冷笑道:“大人贵足踏贱地,如今我要见一见你可是难得很了。今日却不知道是吹了什么好风了。” 他低头,道:“小主这样说,微臣实在不敢当。但无论发生什么事,还请小主放宽心为上。” 我别过脸,初春的风微有冷意,夹杂着草药的气味,吹得脸颊上一阵阵发紧的凉。我轻声道:“温大人,是我伤心糊涂了,你别见怪。先起来吧。” 温实初抬头,恳切道:“微臣不敢。” 我心头一转,道:“温大人是不是还要忙着时疫的事无暇分身?” “是。” 我静一静道:“如果我求温大人一件事,温大人可否在无暇分身时尽力分身助我。我可以先告诉大人,这件做成了未必有功,或许被人发现还是大过,会连累大人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可是做不成,恐怕我心里永远都是不安。大人可以自己选择帮不帮我。” “那么敢问婕妤小主,若是微臣愿意去做,小主会不会安心一些?” 我点头,“你若肯帮我,我自然能安心一些,成与不成皆在天命,可是人事不能不尽。” 他不假思索道:“好。为求小主安心,微臣尽力去做便是。但请小主吩咐。” 我低低道:“存菊堂中的沈常在身染时疫,恐怕就在旦夕之间。我请你去救她,只是她是被禁足的宫嫔……” 他点一点头,只淡淡道:“无论她是谁,只要小主吩咐微臣都会尽力而为。”说着躬身就要告退,我看他走远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自己也小心。” 他停步,回首看我,眼中浮起惊喜和感动的神色,久久不语。我怕他误会,迅速别过头去,道:“大人慢走。” 眉庄感染时疫,戍守的侍卫、宫女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寻了理由躲懒,守卫也越发松懈。芳若便在夜深时偷偷安排了温实初去诊治。 然而温实初只能偷偷摸摸为眉庄诊治,药物不全,饮食又不好,眉庄的病并没有起色,正在我万分焦心的时候,小连子漏夜带了人来报,为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连夜求见玄凌,当御书房紧闭的镂花朱漆填金门扇在沉沉夜色里嘎然而开的时候,那长长的尾音叫我心里没来由的一紧——此事成与不成,关系着眉庄能否活下去。 正要行下礼去,玄凌一把拉住我道:“什么事?这样急着要见朕?” 我沉默片刻,眼光一扫四周,玄凌道:“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了,朕与婕妤说会儿话。” 李长立时带了人下去,玄凌见已无人,道:“你说。” 我伸手击掌两下,须臾,候在门外的小连子带了一个人进来。这人满面尘霜,发髻散乱,满脸胡茬,衣衫上多是尘土,只跪着浑身发抖。 我冷冷剜他一眼,道:“皇上面前,还不抬头么?!”玄凌不解的看我一眼,我只不说话。那人激灵灵一抖,终于慢慢抬起头来,不是刘畚又是谁! 玄凌见是他,不由一愣,转瞬目光冷凝,冷冰冰道:“怎么是你?” 刘畚吓得立即伏地不敢多言。 我望住玄凌,慢慢道:“臣妾始终不相信沈常在会为了争宠而假怀皇嗣,所以暗中命人追查失踪了的刘畚,终于不负辛苦在永州边境找到了他,将他缉拿回京城。”我静静道:“当日或许知情的茯苓已经被杖杀。刘畚为沈常在安胎多时,内中究竟想必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玄凌静默一晌,森冷对刘畚道:“朕不会对你严刑逼供,但是你今日说的话若将来有一日被朕晓得有半句不实,朕会教你比死还难受。” 刘畚的身子明显一颤,浑身瑟瑟不已。 我忽然温婉一笑,对刘畚道:“刘大人自可什么都不说。只是现在不说,我会把你赶出宫去,想来你还没出京城就已经身首异处了吧。” 刘畚的脑袋俯着的地方留下一滩淡淡的汗迹,折射着殿内通明的烛光荧荧发亮。我不自觉的以手绢掩住口鼻,据说刘畚被发现时已经混迹如乞丐以避追杀,可想其狼狈仓皇。如今他吓出一身淋漓大汗,那股令人不悦的气味越发刺鼻难闻。 我实在忍不住,随手添了一大勺香料焚在香炉里,方才觉得好过许多。 刘畚的嗓子发哑,颤颤道:“沈容华是真的没有身孕。” 玄凌不耐烦,“这朕知道。” 他狠命叩了两下头道:“其实沈常在并不知道自己没有身孕。”他仰起头,眼中略过一道暗红惊惧的光芒:“臣为小主安胎时小主的确无月事,且有头晕呕吐的症状,但并不是喜脉,而是服用药物的结果。但是臣在为小主把脉之前已经奉命无论小主是什么脉象,都要回禀是喜脉。” 玄凌的目中有冰冷的寒意,凝声道:“奉命?奉谁的命?!” 刘畚犹豫再三,吞吞吐吐不敢说话。我冷笑两声,道:“她既要杀你,你还要替她隐瞒多久?要咽在肚子里带到下面做鬼去么?” 刘畚惶急不堪,终于吐出两字:“华、妃。” 玄凌面色大变,目光凝滞不动,盯着刘畚道:“你若有半句虚言——” 刘畚拼命磕头道:“臣不敢、臣不敢。微臣自知有罪。当日华妃娘娘赠臣银两命臣离开京城避险说是有人会在城外接应。哪知道才出臣就有人一路追杀微臣,逼得微臣如丧家之犬啊。” 我与玄凌对视一眼,他的脸色隐隐发青,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我晓得他动了大怒,轻轻挥一挥手命小连子安置了刘畚下去,方捧了一盏茶到玄凌手中,轻声道:“皇上息怒。” 玄凌道:“刘畚的话会不会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我曼声道:“皇上细想想,其实沈常在当日的事疑点颇多,只是苦无证据罢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沈常在真的几日前来红,那么那染血的衣裤什么时候不能扔,非要皇上与皇后诸妃都在的时候才仍,未免太惹眼了。还有沈常在曾经提起姜太医给的一张有助于怀孕的方子,为什么偏偏要找时就没了。若是没有这张方子沈常在这样无端提起岂非愚蠢。”我一口气说出长久来心中的疑惑,说得急了不免有些气促,我尽量放慢声息:“皇上恐怕不信,其实臣妾是见过那张方子的,臣妾看过,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声音里透着凉森森的寒意,道:“华妃——很好!那张可以证明沈常在清白的方子大抵是被偷了,只怕和那个叫茯苓的宫女也脱不了干系。”他慢慢放低了声音,露出些许悔意:“朕当日一时气愤杀了她,若是细细审恐怕也不至今日。” 我低声道:“皇上预备怎么办?” 他并不接话,只是叹:“是朕冤枉了沈氏——放她出来吧,复她的位分。” 我凄惶道:“只怕一时放不出来。” 他惊问:“难道她……” 我摇头,“眉姐姐并没有寻短见。只是禁足后忧思过度身子孱弱,不幸感染了时疫,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说到最后,已禁不住悲凉之意呜咽不已。 他愣了片刻,“朕只是禁足,她也未免太想不开了。” 我泣道:“皇上禁足降罪于眉姐姐并不是极大的惩罚,可是宫里哪一个人不是看着皇上您的脸色行事,皇上不喜欢姐姐于是那些奴才更加一味地作践她。” 他微微吸一口凉气,道:“朕即刻命太医去为沈容华诊治,朕要容华好好活下去。”说着就要唤李长进来。 我拉住玄凌的衣袖道:“请皇上恕臣妾大不敬之罪。臣妾见沈容华病重,私下已经求了一位太医去救治了。” 玄凌回首顾我,问:“真的?” 我点头,“请皇上降罪于臣妾。” 他扶我起来,“若不是你冒死行此举,恐怕朕就对不住沈容华了。” 我垂泪摆首,“不干皇上的事,是奸人狡诈,遮蔽皇上慧眼。”我心中不悦玄凌当日的盛怒,然而他是君王,我怎能当面指责他。 他被“奸人”二字所打动,恨然道:“华妃竟敢如此愚弄朕,实不可忍。”走至门前对殿外守候的李长道:“去太医院传旨,杀江穆炀、江穆伊二人。责令华妃——降为嫔,褫夺封号。”然而想了一想,复道:“慢着——褫夺封号,降为贵嫔。” 李长一震,几乎以为是听错了,褫夺封号于后妃而言是极大的羞辱,远甚于降位的处分。李长不晓得玄凌为何动了这样大的怒气,又不敢露出惊惶的神色,只好拿眼睛偷偷觑着我,不敢挪步。 我原听得降华妃为嫔,褫夺封号,转眼又成贵嫔,正捺不住怒气,转念念及西南战事的要紧,少不得生生这口气咽下去。又听见玄凌道:“先去畅安宫,说朕复沈氏容华位分,好好给她治病要紧。” 李长忙应了一声儿,利索地带了几个小内监一同去传旨。 及至无人,玄凌的目光在我脸上逗留了几转,几乎是迟疑着问:“嬛嬛,刘畚不是你故意安排了的吧?” 我一时未解,“恩?”了一声,看着他问:“什么?” 他却不再说下去,只是干涩笑笑,“没什么?” 我忽地明白,脑中一片冷澈,几乎收不住唇际的一抹冷笑,直直注目于他,“皇上以为是臣妾指使刘畚诬陷华妃娘娘?”我心中激愤,口气不免生硬,“皇上眼中的臣妾是为争宠不惜诬陷妃子的人么?臣妾不敢,也不屑为此。臣妾若是指使刘畚诬陷华妃营救沈容华,大可早早行次举,实在不必等到今日沈容华性命垂危的时候了。”我屈膝道:“皇上若不相信臣妾,李公公想来也未曾走远,皇上大可收回旨意。” 他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语急遽转变,动容道:“嬛嬛,是朕多疑了。朕若不信你,就不会惩处华妃。” 我心头难过不已,脱口道:“皇上若信臣妾,刚才就不会有此一问。” 他的脸色遽地一沉,低声喝道:“嬛嬛!” 我一恸,蓦然抬头迎上他略有寒意的眼神。我凄楚一笑,仿佛嘴角酸楚再笑不出来,别过头去缓缓跪下道:“臣妾失言……” 他的语气微微一滞,“你知道就好,起来罢。”说着伸手来拉我。 我下意识的一避,将手笼于袖中,只恭敬道:“谢皇上。” 他伸出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叹息近乎无声,“慕容贵嫔服侍朕已久,体贴入微。素来虽有些跋扈,可是今日,朕……真是失望。” 我默然低首,片刻道:“臣妾明白。” 他只是不说话,抬头远远看天空星子。因为初春夜晚料峭的寒冷,他唇齿间顺着呼吸有蒙昧的白气逸出,淡若无物。 绢红的宫灯在风里轻轻摇晃,似淡漠寂静的鬼影,叫人心里寒浸浸的发凉他终于说:“外头冷,随朕进去罢。” 正文 第五十章 时疫(下) 我沉默跟随他身后,正要进西室书房。忽然有女人响亮的声音惊动静寂的夜。这样气势十足而骄纵威严的声音,只有她,华妃。 我与玄凌迅速对视一眼,他的眼底大有意外和厌烦之色。我亦意外,照理李长没有那么快去慕容世兰处传旨,她怎那么快得了风声赶来了,难道是刘畚那里出了什么纰漏。正狐疑着,李长一溜小跑进来,道:“回禀皇上,华……慕容贵嫔要求面圣。” 玄凌懒得多说,只问:“怎么回事?” 李长低头道:“奴才才到畅安宫宣了旨意,还没去太医院就见慕容贵嫔带了江穆炀、江穆伊两位太医过来,要求面圣。”他迟疑片刻,“慕容贵嫔似乎有急事。” 玄凌道:“你对她讲了朕的旨意没有?” 李长道:“还没有。慕容贵嫔来得匆忙,容不了奴才回话。” 玄凌看我一眼,对李长道:“既还没有,就不要贵嫔、贵嫔的唤,你先去带他们进来。” 李长躬身去了,很快带了他们进来,华妃似乎尚不知所以然,满脸喜色,只是那喜色在我看来无比诡异。 玄凌嘱了他们起身,依旧翻阅着奏折,头也不抬,神色淡漠道:“这么急着要见朕有什么事?” 华妃并没有在意玄凌的冷淡,兴冲冲道:“皇上大喜。臣妾听闻江穆炀、江穆伊两位太医研制出治愈时疫的药方,所以特意带两位太医来回禀皇上。” 玄凌不听则已,一听之下大喜过望,忽地站起身,手中的奏折“嗒”地落在桌案上,道:“真的么?!” 华妃的笑容在满室烛光的照耀下愈发明艳动人,笑吟吟道:“是啊。不过医道臣妾不大通,还是请太医为皇上讲述吧。” 江穆伊出列道:“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风、寒、暑、湿、燥、火六淫从口鼻而入,邪气“未至而至”、“至而不至”、“至而不去”、“至而太过”均可产生疫气,侵犯上焦肺卫,与五内肺腑相冲相克,而为时疫。疫气升降反作,清浊相混。邪从热化,则湿热积聚于中,蕴伏熏蒸;邪从寒化,则寒湿骤生,脾胃受困而不运。脾阳先绝,继之元气耗散而致亡阳。若救治不及,可因津气耗损而致亡阴亡阳。”(1) 他罗嗦了一堆,玄凌不耐,摆手道:“不要掉书袋,拣要紧的来讲。” 江穆炀听江穆伊说的烦乱,遂道:“时疫之邪,自口鼻而入,多由饮食不洁所致而使脾、胃、肠等脏器受损。臣等翻阅无数书籍古方研制出一张药方,名时疫救急丸。以广藿香叶、香薷、檀香、木香、沉香、丁香、白芷、厚朴、木瓜、茯苓、红大戟、山慈菇、甘草、六神曲、冰片、簿荷、雄黄、千金子霜制成。性温去湿,温肝补肾,调养元气。” 玄凌“唔”了一声,慢慢思索着道:“方子太医院的各位太医都看过了觉得可行么?” 江穆炀道:“是。已经给了几个患病的内监吃过,证实有效。” 玄凌的脸上慢慢浮出喜色,连连击掌道:“好!好!” 正说话间,华妃低声“唉呦”一句,身子一晃,摇摇欲坠。我站于她身后,少不得扶她一把。华妃见是我,眼中有厌恶之色闪过,不易察觉地推开我的手,强自行礼道:“臣妾失仪——” 近旁的宫人搀扶着华妃要请她坐下,华妃犹自不肯。玄凌问道:“好好的,哪里不舒服么?” 江穆伊见机道:“娘娘听说微臣等说起古书中或许有治疗时疫的方子,已经几日不睡查找典籍了。想是因此而身子发虚。” 此时华妃面色发白,眼下的一层乌青,果然是没有好好休息。玄凌闻言微微一动,过来扶住华妃按着她坐下道:“爱妃辛苦了。” 华妃牵住玄凌衣袖,美眸中隐现泪光,“臣妾自知愚钝,不堪服侍皇上,只会惹皇上生气。”她的声音愈低愈柔,绵软软地十分动人,“所以只好想尽办法希望能为皇上解忧。” 她轻轻拿绢子擦拭眼角泪光,全不顾还有两位太医在。玄凌看着不像样子,唤了几个内监来道:“跟着江太医去,先把药送去沈容华的存菊堂,再遍发宫中感染时疫的宫人。” 江穆炀与江穆伊当此情境本就尴尬无比,听闻这句话简直如逢大赦,赶忙退下。 华妃一怔,问道:“沈容华?” 玄凌淡然道:“是。朕已经下旨复沈氏的位分,以前的事是朕错怪她了。” 华妃愕然的神色转瞬即逝,欠身道:“那是委屈沈家妹妹了,皇上该好好补偿她才是。”说着向我笑道:“也是甄婕妤大喜。姐妹一场终于可以放心了。” 我淡淡微笑,直直盯着她看似无神的双眸,“多谢华妃娘娘关怀。” 华妃横睨了我一眼,声音愈发低柔妩媚,听得人骨子里发酥:“臣妾不敢求皇上宽恕臣妾昔日鲁莽,但请皇上不要再为臣妾生气而伤了龙体。臣妾原是草芥之人,微末不入流的。可皇上的身子关系着西南战事,更关系着天下万民啊。” 玄凌叹气道:“好啦。今日的事你有大功,若此方真能治愈时疫,乃是天下之福。朕不是赏罚不明的人。”华妃闻言哭得更厉害,几乎伏在了玄凌怀中。玄凌也一意低声抚慰她。 我几乎不能相信,人前如此盛势的华妃竟然如此婉媚。只觉得无比尴尬刺心,眼看着玄凌与华妃这样亲热,眼中一酸,生生地别过头去,不愿再看。 我默默施了一礼无声告退,玄凌见我要出去,嘴唇一动,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依旧怀抱着华妃,柔声安慰她。柔软厚密的地毯踩在足下绵软无声,我轻轻掩上殿门。外头候着的李长急得直搓手,见我出来如同逢了救星一样,忙道:“小主。这……皇上要处置两位姜太医和华妃娘娘的旨意要不要传啊。”见我面色不好,忙压低了声音道:“这话本该奴才去问皇上的,可是这里面……”他轻轻朝西室努了努嘴:“还请小主可怜奴才。” 我低声道:“看这情形是不用你跑一趟了。若再要去,也只怕是要加封的旨意呢。” 我突然一阵胸闷,心头烦恶不堪,径自扶了流朱的手出去。夜风呼呼作响刮过耳边,耳垂上翡翠耳环的繁复流苏在风里沥沥作响,珠玉相碰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只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周围的动静。 诚然他是对的,或者说,他从没有错。他必须顾虑他的天下与胜利。但是他即使都是对的,我依然可以保持内心对他所为的不满,尽管我的面容这样顺从而沉默。 翌日玄凌来看我时只对我说了一句:“朕要顾全大局。” 我手捧着一盏燕窝,轻轻搅动着道:“是。臣妾明白。” 我看见他眼下同样一圈乌青心里暗暗冷笑,据说华妃昨晚留宿在了仪元殿东室侍寝,想来他也没有睡好了。 后宫之中,女人的前程与恩宠是在男人的枕榻之上,而男人的大局也往往与床第相关。两情缱绻间,或许消弭了硝烟;或许我不知该不该这样说,了结了一桩默契的交易。 果然玄凌连着打了几个呵欠。最后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道:“你放心。如今用人之际没有办法。沈容华的事朕没有忘记,亦不会轻轻放过。” 我淡淡微笑道:“皇上龙体安康要紧,臣妾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连着好几日,玄凌再没有踏足我的棠梨宫。淳儿陪我在上林苑中慢慢踱步看着新开的杏花。那花开得正盛,艳华浓彩,红霞灿烂,衬得周围的廊庑亭阁皆隐隐一片彤色。我依旧是旧时的衣着,湖水绿的衣裳虽衬春天,而今看来却与这粉色有些格格不入了。 淳儿嘟着嘴道:“皇上好些日子没来了,不会是忘了姐姐和我吧。”淳儿摘了一朵杏花兀自比在鬓边,朝我笑嘻嘻道:“好不好看?” 我掐一掐她的脸,笑:“忘记了我也不会忘了你呀,小机灵鬼儿。” 淳儿到底把花插在了鬓边,走一步便踢一下那地上的落花,轻轻笑道:“皇上不来也好,来了再自在到底也有好多规矩束着,好没意思。” 我忙去捂她的嘴,“越发疯魔了,这话可是能乱说的么,小心被人听去治你个欺君之罪。” 淳儿忙四处乱看,看了一会儿发觉并没其他人,方拍着胸口笑道:“姐姐吓唬我呢。咱们去看杜良媛吧,她的肚子现在有些圆起来了呢。” 我点点头,与她同行而去。 其时风过,正吹得落英缤纷,乱红如雨,数点落花飘落在衣袂裙角间,更有落在肩头衣裳上,微微颤动,终于坠下。 我仰头看着那满天杏花,暗暗想道,又是一年春来了。 牐 注释: (1)、摘自《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略加改动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眉庄 心情不好,连着饮食也清减了不少,只是恹恹地没有胃口,那幅春山图没绣了几针就觉得腻烦无比,随手搁了就去伏到榻上躺着。 听见夜半冷雨敲窗,淅淅沥沥的恼人,便没有睡好。早上起来益发难过,似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一般,浣碧服侍我更衣时吓了一跳,道:“小姐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瞧瞧,这脸色不大好呢。” 我挣扎着起身道:“不必,想是这两天忽冷忽热地着了凉,这时候去请太医来耽搁了给皇后请安不说,难免要给人闲话说我装腔作势。等给皇后请安回来喝一剂热热的姜汤就好了。” 浣碧有些担心地瞧着我道:“那奴婢多叫两个人陪着小姐出去。” 起来便往皇后宫中请安,不料今日玄凌也在,请过安坐下,闲话了一晌,玄凌见众人俱已来齐,方指着华妃道:“宫中疫情稍有遏止之相,华妃功不可没。着今日起复华妃协理后宫之权。”这话听在我耳中心口越发难过,只是紧紧握住手中茶盏,暗暗告诫自己绝对、绝对不能发作。 华妃盈盈起身道:“谢皇上。” 她的气色极好,很是润泽,仿佛是知道玄凌要复她权位,打扮的也异常雍容妩媚,艳光四射。玄凌道:“华妃你要恪守妃子本分,好好协助皇后。” 一句话如石击心,几乎咬住了嘴唇,我不愿见到的,终于来了。前番诸多心血,竟是白费了。我强忍住心头气恼,随众人起身相贺华妃,皇后亦淡淡笑道:“恭喜华妃妹妹了。” 华妃甚是自得,顾盼间神采飞扬。然而皇后话音未落,玄凌却已含笑看着冯淑仪道:“淑仪进宫也有五六年了吧?”顿一顿道:“淑仪冯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素著,册为正二品妃,赐号‘敬’。” 突然之间被册妃,冯淑仪不由愣了片刻,玄凌道:“怎么高兴傻了,连谢恩也忘了。” 冯淑仪这才省悟过来,忙屈膝谢恩,玄凌又道:“册妃的仪式定在这月二十六。敬妃你与华妃是同一年入宫的,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你要好好襄助华妃,与她一同协理后宫,为皇后分忧。” 冯淑仪向来所得宠爱不多,与华妃不可相提并论。如今乍然封妃,又得协理后宫的大权,这样的意外之喜自然是喜不自胜。然而她向来矜持,也只是含蓄微笑,一一谢过。 如此一来,华妃的脸上便不大好看。我转念间已经明白,我入宫时间尚浅,自然不能封妃与华妃抗衡,玄凌为怕华妃势盛,故而以冯淑仪分华妃之权,制衡后宫。 我于是笑盈盈道:“恭贺敬妃娘娘大喜。”这句话,可比刚才对华妃说的要真心许多。 恭送了玄凌出去,众人也就散了。华妃重获权位,少不得众人都要让着她先走。 我坐于软轿之上,抬轿子的内监步履整齐,如出一人。我心头喜忧参半,喜的是冯淑仪封妃,忧的是华妃复位,来势汹汹,只怕冯淑仪不能抵挡。 心里这样五爪挠心的烦乱着,连春日里树梢黄莺儿的啼叫也觉得心烦,便道:“去存菊堂看沈容华。” 小允子吓了一条,忙打着千儿道:“恕奴才多嘴,容华小主尚未痊愈,咱们还是不去的好。何况小主您早起就不大舒服,不如先回宫休息吧。” 我道:“我没有事。再说怕什么呢,多多焚了艾草就是。那些宫人们不也在服侍着么?” 小允子陪笑道:“话是这么说,可小主千金之体……”见我冷着脸,终究不敢说下去,于是掉了头往存菊堂走。 冯淑仪封为敬妃,虽然圣旨还未正式下来,但是玄凌口谕已出,一时后宫诸人都在她的昀昭殿贺喜,一旁的存菊堂更显得冷清。我进去时里头倒也安静整齐,已收拾成旧日雅致的模样,颓唐之气一扫而空,几个小宫女在炉子上炖着药,浓浓的一股草药气,见我来了忙起身请安。 走进去却是芳若在里头伏侍,白苓与采月陪在下首。我微笑道:“听说皇上特意让姑姑在这里伏侍到眉姐姐病愈,可辛苦姑姑了。” 芳若笑着答道:“小主这样说奴婢可承受不起。”说着往床榻上一指,“容华小主今日好多了呢,小主来得可巧。” 我道:“是么?”也不顾小允子使劲儿使眼色,便在床前坐下道:“姐姐今儿好多了。” 眉庄气色比那日好了许多,半睁着眼勉强向我微笑,我怕她生气,故意略去了华妃复位的事不说,只拣了高兴的话逗她开心。 眉庄静静听了一晌,我微笑道:“冯淑仪成了冯敬妃,你也好了,如今又是容华了。” 眉庄的笑容极度厌倦,用手指弹一弹枕上的花边道:“是不是容华有什么要紧,和常在又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称谓罢了。我真是累……” 我想着她病中灰心,又在禁足时受了百般的委屈,难免有伤感之语,故而宽慰道:“姐姐的气色好多了,不如也起来走走罢。外头时气倒好,空气也新鲜。” 眉庄只是懒懒的,“我也懒得去外头,见了人就烦。倒是这里清清静静的好。” 正说话间,温实初进来请脉问安,冷不防见我在,倒是有些尴尬,进退不是。我笑道:“温太医生分了,从前见我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还没多谢你,眉姐姐的病全亏你的妙手回春。” 温实初道:“小主的吩咐微臣本就该尽力尽心。何况微臣不敢居功,都是太医院各位贤能寻的好药方,微臣才能在两位小主面前略尽绵力。” 我微笑:“温太医的好脉息太医院尽人皆知,大人又何必过于谦虚呢。” 他笑着谦过,坐下请了眉庄的手请脉。眉庄的五根指甲留得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过的浅红痕迹,芳若过来覆了一块丝帕在眉庄手腕上。 温实初的手才一搭上,眉庄的脸微微一红,落在略有病色脸上又被绯红的床帐一映,竟像是昏迷时异样的潮红一般。眉庄抬起另一只手抚顺了鬓发道:“你进来也不先通报一声,我这样蓬头垢面的真是失礼了。” 这一来连温实初也不好意思抬头了,不免轻轻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道:“小主是病人,原不计较这个,何况皇上本就吩咐了让微臣随时进来候诊的。”他终究不安:“是微臣疏忽了。” 眉庄见他这样,便道:“也罢了。前些日子病得这样重,什么丑样子你都见过了。” 我掩口笑道:“姐姐纵然是病了,也是个病美人。西施有心痛病,可是人家东施也还巴巴地要效颦呢。可见美人不分病与不病都是美的。” 眉庄笑得直喘气,温实初也红了脸。我忙笑道:“我这位容华姐姐最是端庄矜持注重仪容的了,按理说太医请脉咱们是要在帐幔后头的,只是一来这病是要望闻问切才好,二来到底太医照顾姐姐这些日子了,也算是熟识别的。咱们就不闹那些虚文了。” 温实初问了几句饮食冷暖的事,道:“只吃清粥小菜虽然清淡落胃,终究也没什么滋养,况且小主你的肠胃不大好,更要好好调理才是。” 眉庄道:“油腻腻的总是吃不下,也没什么胃口。” 温实初温言道:“药本是伤胃的东西,但是胃口不好,这药吃下去效力也不大。”他想一想道:“微臣给小主拟几个药膳吧。”说着看着我道:“婕妤小主的精神也不大好,不如拿参须滚了乌鸡吃,最滋阴养颜的,又补血气。” 眉庄倦容上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样小家子气,用棵山参就好了,又不是吃不起,巴巴的要那些参须做什么。” 温实初陪笑道:“容华小主有所不知,婕妤小主一向血虚,山参补的是气虚,两者不同。如今又是春日里、比不得冬天,一棵山参下去,且不说坏了乌鸡的味道,小主的身子也受不了啊。但是‘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二者密不可分,用些参须反倒有调理之效。” 眉庄道:“你说的倒是有理。那你瞧瞧我,该吃些什么?” 温实初道:“枸杞子、薏苡仁、山药健脾益气,玫瑰花蕾熬了粳米粥可缓和肝气郁结和胃痛,小主是很适宜的。” 我道:“多谢你费心了。” 眉庄宛转望我一眼,咳嗽了两声方淡淡笑道:“你呀总是让人肯为你费心的,温太医说是不是?” 温实初只说:“微臣分内的事罢了。”说着告退了出去,方走至门外,伸手把半开的窗掩上了,对采月道:“这几日风还是凉,早起晚间都别开着,你家小主禁不起,中午开上透透气就好了。” 采月笑着道:“大人真是比咱们还细心。如今算过了明路了皇上特指了您来替我们小姐诊治,前些日子可是不小的折腾呢。” 温实初亦笑,回头道:“婕妤小主再三吩咐了要好好照顾的,敢不尽心么?” 我听着他们说话,回头见眉庄怔怔地倚在枕上不说话,我以为她说了半天话累着了,伸手替她掩一掩被角想劝她睡下。眉庄看我道:“你的气色却不好,是怎么了?” 我忙掩饰道:“没有什么,夜里没睡好罢了。” 眉庄歪着身子道:“没睡好的情由多了,你不肯说也算了。我虽在井里坐着,外边是什么样天气也不是全然不知,那一位这几日怕是风光无限呢。只是到底自己的身子你也该保重着点。”说着略顿一顿,“听说陵容身上也不大好?” 我不想她多着恼,于是说:“风寒而已,也不是特别要紧。” 眉庄道:“虽说时疫已经不那么要紧,可风寒也不能掉以轻心,她以歌喉得幸,伤了嗓子就不好了。” 我道:“我叮嘱着她小心也就是了。只是送去的药不知有多少了,也不见好,只怕和她素日身子弱有关。” 我见她神情有些倦怠,也不便久坐,便要告辞。眉庄道:“你去吧,没事也不必常来,过了病人的病气就不好了。我也怕见人,心里头总是烦。” 我想一想笑道:“也好,你好好养着。下次就是你来看我不必我再来看你了。” 我走至外院,见温实初正在指点宫女调配药材,见我出来,忙躬身行了一礼,我朝他使一使眼色,慢慢扶了流朱走了出去。果然没过多久,见他匆匆跟出来了,我微笑道:“刚才说话不方便,有劳大人你这一趟了。”我慢慢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江穆炀、江穆伊两人擅长的是婴妇之科,怎么突然懂得了治疗时疫之术,且擅长如此。难免叫人疑惑。还说是华妃连夜帮忙翻的医书——华妃律例文章还懂些,若论医道只怕她要头疼死。” 温实初寻思片刻,慢慢道:“若微臣说这治疗时疫的方子大半出自微臣的手笔,小主信么?” 我道:“我信。你有这个能耐。只是这方子为何到了他们手中?” 他道:“微臣只写出大半,因未想全所以不敢擅用,只收在了太医院的箱屉里,又忙着照看沈容华——只怕他们看见了顺手牵羊。他们想来也补了些药材进去,只是不擅长,这方子未免制得太凶了些。所以我给沈容华用的是温补一些的。” 我点头道:“你没有错,这个时候他们有大功,想来你说出去也没人信,反而说你邀功心切。你放心,这事我自有理论。”我微微一笑,“既然方子大半出自你手就好办了。鸟尽弓藏,只怕大人你的好时候就要来了。” 正文 第五十二章 赏花 过了几日去皇后宫里请安,凤仪宫庭院之中多种花木,因着时气暖和,牡丹芍药争奇斗妍,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尤其是那牡丹,开得团团簇簇,如锦似绣,多是“姚黄”、“魏紫”、“二乔”之类的名品。 众人陪着皇后在廊庑下赏花,春暖花开,鸟语花香,众嫔妃软语娇俏,莺莺沥沥说得极是热闹。 华妃复起,敬妃被封,杜良媛有孕,三人自然风头大盛,非旁人可及。其中尤以杜良媛最为矜贵。自然,人人都明白矜贵的是她的肚子,然而日后母凭子贵,前途便是不可限量。 皇后独赐了杜良媛坐下,又吩咐拿鹅羽软垫垫上,皇后笑吟吟道:“你有四个月的身孕了,要格外的小心才好。” 杜良媛谢过了,便坐着与众人一同赏花。我与杜良媛站得近,隐约闻得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甚是甜美甘馥,遂微笑向她道:“这香气倒是好闻,似乎不是宫中平日用的。” 杜良媛轻笑,掩饰不住面上自得骄矜之色,道:“婕妤姐姐的鼻子真灵,这是皇上月前赏赐给我的,太医说我有孕在身,忌用麝香等香料做成的脂粉,所以皇上特意让胭脂坊为我调制了新的,听说是用茉莉和磨夷花汁调了白米英粉制成的,名字也别致,叫做‘媚花奴’,既不伤害胎儿又润泽肌肤,我很是喜欢呢。” 她洋洋说了这一篇话,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我如何不懂,遂笑道:“这样说来果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呢,皇上对杜妹妹真是体贴。” 杜良媛道:“姐姐若是喜欢,我便赠姐姐一些吧。” 我淡淡笑道:“皇上独给了妹妹的东西,做姐姐的怎么好意思要呢?” 杜良媛丢了一个金橘给侍女去剥,口中道:“那也是,到底是皇上一片心意不能随意送了,姐姐如此客气妹妹也就不勉强姐姐收下了。” 我心头不快,口中只是淡然应了一声,身边的欣贵嫔耐不住性子,冷笑了一声道:“既然是皇上的心意,杜良媛你就好好收着吧,顶好拿个香案供起来,涂在了脸上风吹日晒的可不是要把皇上的心意都晒化了。”说着全不顾杜良媛气得发怔,扯了我就走,一边走一边口中嘟囔:“谁没有怀过孩子,本宫就瞧不得她那轻狂样儿。” 我忙劝道:“欣姐姐消一消气吧,如今人家正在风头上,你何苦要跟她治气呢?” 皇后看见欣贵嫔嘟囔,问道:“欣贵嫔在说什么呢?” 旁边悫妃听得我与欣贵嫔说话,忙岔开了道:“日头好的很,不若请皇后把松子也抱出来晒晒太阳吧。” 皇后微笑道:“悫妃你倒是喜欢松子那只猫,来了成日要抱着。甄婕妤向来是不敢抱一抱的。”说着命宫女绘春去把松子抱了出来。 我微笑道:“臣妾实在胆小,让皇后娘娘见笑。不过松子在悫妃娘娘手里的确温驯呢。” 皇后也笑:“是呢。想这狸猫也是认人的。” 悫妃陪笑道:“娘娘说笑哪,是娘娘把猫**的好才是,不怕人也不咬人。” 转眼绘春抱了松子出来,阳光底下松子的毛如油水抹过一样光滑,敬妃亦笑:“皇后娘娘的确妙手,一只猫儿也被您调养的这样好,那毛似缎子一样。” 绘春把狸猫交到悫妃手中,敬妃道:“我记得悫妃姐姐早年也养过一只猫叫‘黑水’的,养的可好了,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姐姐很会待这些小东西。”说着奇道:“这猫儿怎么今天不安分似的,似乎很毛躁呢。” 悫妃伸手抚摩着松子的扭动的背脊笑道:“难怪它不安分,春天么。”说着也不好意思,忙道:“我原也是很喜欢的,后来有了皇长子,太医就叮嘱不能老养着了,于是放走了。”悫妃说话时手指动作,指甲上镏金的甲套镂空勾曲,多嵌翡翠,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十分好看。 我微笑道:“别人养猫儿狗儿的,敬妃姐姐却爱养些与众不同的呢,前次我去敬妃姐姐的昀昭殿,一进去吓了一跳,敬妃姐姐的玻璃水缸里竟养了只老大的乌龟呢。” 敬妃笑着道:“我不过是爱那玩意儿安静,又好养,不拘给它吃些什么罢了。我原也不能费心思养些什么,手脚粗笨的也养不好。” 我道:“敬妃姐姐若说自己手脚粗笨的,那妹妹我可不知道说自己什么好了。敬妃姐姐把自己说的这样不堪,我是比姐姐粗笨十倍的人,想来就只有更不是了。”众人说得热闹,闻言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华妃本在看着那些芍药正有趣,听得这边说话,朝我轻轻一哼道:“冯淑仪还没有正式封妃呢,婕妤你便这样敬妃敬妃地不住口的唤,未免也太殷勤了。”她一笑,斜斜横一眼冯敬妃道:“又不是以后没日子叫了,急什么?”说着掩口吃吃而笑。 庭院中只闻得她爽利得意的笑声落在花朵树叶上飒飒地响,我正要反驳,奈何胸口一闷,眼前一阵乌黑,金星乱转,少不得缓一口气休息。敬妃转脸不言,其余妃嫔也止了笑,讪讪地不好意思。 皇后折了一朵粉红牡丹花笑道:“华妃你也太过较真儿了。有没有正式封妃有什么要紧——只要皇上心里头认定她是敬妃就可以了。你说是不是?” 华妃脸色一硬,仰头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有福气的自然不怕等,只怕有些没福气的,差上一时一刻终究也是不成。” 皇后却也不生气,只笑吟吟对敬妃道:“今日已经二十三了,不过两三日之间的事便要册封,你自己也好准备着了。”又对华妃道:“敬妃哪里是没福的呢,她与华妃你同日进宫,如今不仅封妃,而且不日就要帮着妹妹你协理六宫事宜,妹妹有人协助那也是妹妹的福。本宫更是个有福的,乐得清闲。”话音刚落,众人连声赞皇后福泽深厚。 华妃也不接话,只冷冷一笑,盯着皇后手中那朵粉红牡丹道:“这牡丹花开得倒好,只是粉红一色终究是次色,登不得大雅之堂。还不若芍药,虽非花王却是嫣红夺目,才是大方的正色呢。”华妃此语一出,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又不好说什么。此时华妃头上正是一朵开得正盛的嫣红芍药压鬓,愈发衬的她容色艳丽,娇波流盼。 众人皆知,粉红为妾所用,正红、嫣红为正室所用,此刻华妃用红花,皇后手中却是粉色花朵,尊卑颠倒,一时间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随意说话。 皇后拿一朵花在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大是为难,华妃却甚是自得。我淡淡道:“臣妾幼时曾学过刘禹锡的一首诗,现在想在念来正是合时,就在皇后和各位姐姐面前献丑了。” 皇后正尴尬,见我解围,随口道:“你念吧。” 我曼声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诗未念完,皇后已经释然微笑,信手把手中牡丹别在衣襟上,“好个牡丹真国色!尊卑本在人心,芍药花再红终究妖艳无格,不及牡丹国色天香。”见华妃脸上隐有怒气,遂笑道:“今日本是赏花,华妃妹妹怎么好像不痛快似的。可别因为多心坏了兴致啊。” 华妃强忍怒气,施了一礼转身要走,不料走得太急,颈中一串珍珠项链在花枝上一勾,“哗啦”散了开来,如急雨落了满地。那珍珠颗颗如拇指一般大小,浑圆一致,几乎看不出有大小之别,十分名贵。 华妃犹不觉得,身后曹婕妤“哎呀”一声方才知觉了转过身来,正巧踏到起来为她让路的杜良媛的裙裾,杜良媛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正好踩上那些散落的珍珠,直直地滑了出去,口中没命的失声尖叫起来。敬妃一迭声喊:“还不快去扶!”忙忙地有机灵的内监扶住,自己却被撞的不轻。 眼看皇嗣无恙,幸好避过一劫,皇后与敬妃都松了一口气。我一颗心蓬蓬地跳个不止,一瞥眼望去,悫妃只自顾自站在一旁安静梳理松子的毛,仿佛刚才的一团慌乱根本没有发生一般。 我心下狐疑不安,皇后抚着心口道:“阿弥陀佛!幸好杜良媛没有事。”话还未说完,忽然悫妃厉声一叫,手中的松子尖声嘶叫着远远扑了出去,众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已见松子直直地扑向杜良媛方向。那狸猫平日养得极高大肥壮,所以去势既凌厉力道又大,狰狞之态竟无人敢去拦截。 本来珍珠散落满地,早有几个嫔妃滑了跌倒,庭院中哭泣叫唤声不断,乱成一团,内监宫女们搀了这个又扶那个,不知要怎么样才好。 松子窜出的突然,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连杜良媛自己也是吓呆了。我只晓得不好,原本就站在一旁角落,此时更要避开几步。忽然身后被谁的手用力推了一把,整个人只觉得重重一扑向外跌去,直冲着杜良媛的肚子和飞扑过来的面目狰狞的松子。我吓得几乎叫不出声来,杜良媛也是满脸惊恐。她微隆的腹部近看起来叫人没来由的觉得圣洁。我心底一软,忽然想那里面会是个怎样可爱的孩子。来不及细想,我一横心,身子一挣,斜斜地歪了过去,“砰”地一下重重落在地上,很快一个身子滚落在我手臂上,真重,痛……脸颊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到了,火辣辣地疼。我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得死命咬牙忍住,与此同时,惊呼声盈满了我的耳朵……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贵嫔 压在我手臂上的身子很快被人扶了起来,无数人真心或是假意的关切着问那个身子的载属杜良媛道:“怎么样?有伤着哪里没有?”急急忙忙又有人跑了出去请太医。一群人拥着她起来嘘寒问暖,几乎无人来问我是否受伤。我俯在地上,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充盈了我的鼻子,清楚看见微白的草根是润白的色泽,满地落花殷红如血。挣扎着想要起来,手臂疼得像要断了一般,实在起不来。敬妃和淳儿忙赶过来,一边一个小心翼翼扶了我起来坐下。淳儿急得眼泪落了下来,哭道:“甄姐姐你没什么吧?” 我伸手一摸脸颊的痛处,竟有一缕血丝在手,猩红的颜色落在雪白指尖上有淡漠的一丝腥气,不由也害怕了起来。我向来珍视自己容颜,如今受损,虽然不甚严重,却也不免心里焦痛。 敬妃亦难过,仔细看了一回悄声道:“像是刚才被松子抓的。幸而伤得不深,应该不打紧。唉,你若是伤着半点儿那可怎么好?” 怎么好?我微微苦笑,如今的我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不自量力与华妃争宠而落败失宠的嫔妃,又会有什么要紧。 手臂上的痛楚疼得我冷汗直冒,明媚的春光让我眼前金星乱晃,好不容易才说出三个字,“不碍事。” 淳儿吓得脸也白了,扯着我衣袖道:“姐姐你别吓我。” 袖子一动,手臂立时牵着痛起来,敬妃见我脸色雪白,忙喝止了淳儿,淳儿吓得一动也不敢乱动,只哭丧着脸乖乖站在我身边。 皇后生了大气,一边安顿着杜良媛好生安慰,一边喝止诸妃不得喧哗。转身才见我也斜坐着,忙唤了人道:“甄婕妤也不大好,与杜良媛一起扶进偏殿去歇息,叫太医进来看。” 好容易躺在了偏殿的榻上,才觉得好过些。进来请脉的是太医院提点章弥,皇后生怕杜良媛动了胎气,着急叫了他过去,略有点无奈和安抚地看我一眼。我立刻乖觉道:“请先给良媛妹妹请脉吧,皇嗣要紧。” 皇后微露赞许之色。章弥静静请脉,杜良媛一脸担忧惶急的神色,神气却还好。周围寂静无声,不知是担忧着杜良媛的身孕还是各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我强忍着手臂上的剧痛,听着铜漏的声音“滴答”微响,窗外春光明媚,我斜卧在榻上,眼前晕了一轮又一轮,只觉得那春光离我真远,那么遥远,伸手亦不可及。耳边响起章弥平板中略带欣喜的声音:“良媛小主没有大碍,皇嗣也安然无恙。当真是万幸。只是小主受了惊吓,微臣开几副安神的药服下就好。” 皇后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连念了几句佛,方道:“这本宫就放心了,要不然岂非对不起皇上和列祖列宗,那就罪过了。” 旁边众人的神情复杂难言,须臾,秦芳仪才笑了道:“到底杜姐姐福气大,总算没事才好。”诸人这才笑着与杜良媛说话安慰。 皇后又道:“那边甄婕妤也跌了一跤,怕是伤了哪里,太医去看下吧。” 章弥躬身领命,仔细看了道:“小主脸上的是皮外伤,敷些膏药就好了。只是手臂扭伤了,得好好用药。”他又坐下请脉。阳光隔着窗棂的影子落在他微微花白的胡子有奇异明昧的光影,他忽地起身含笑道:“恭喜小主。” 淳儿急得嚷嚷道:“你胡说些什么哪,甄姐姐的手伤着了你还恭喜!” 我怔了一怔,隐约明白些什么,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弥漫出欢喜来,犹豫着不敢相信,问道:“你是说——” 他一揖到底,“恭喜小主,小主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我又惊又喜,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手上抽地一疼。我忍不住疼的唤了一声,皇后喜形于色地嗔怪我道:“怎么有身子的人了反而这样毛毛躁躁了。”说着问太医:“当真么?” 章弥道:“臣从医数十年,这几分把握还是有的。只是回禀皇后,婕妤小主身子虚弱,适才又跌了一跤受惊,胎像有些不稳。待臣开几付安胎荣养的方子让小主用着,再静静养着应该就无大碍了。” 皇后含笑道:“那就请太医多费心了。本宫就把甄婕妤和她腹中孩儿全部交托于你了。” 章弥道:“微臣必定尽心竭力。” 皇后温和在我身边坐下,“章太医的医术是极好的,你放心吧。” 我微笑道:“皇后悉心照拂臣妾感激不尽。” 敬妃含笑道:“这就好了。今日虚惊一场,结果杜良媛无恙,甄妹妹又有了喜脉,实在是双喜临门。” 皇后连声道:“对对对。敬妃,你明日就陪本宫去通明殿酬谢神恩。悫妃、华妃也去。” 悫妃静穆一笑算是答应了,华妃笑得十分勉强,道:“臣妾这两日身子不爽快,就不过去了。” 皇后面露不悦,忽然听得一个虚弱的声音道:“做姐姐的身子不好,华妃的身子怎么也不爽快了。” 华妃被人截了话头登时沉下脸回首去看,道:“本宫以为是谁——端妃娘娘的步子倒是勤快。” 众人闻声纷纷转头,却见是端妃过来了,她并不理华妃的话。皇后笑道:“真是稀客,你怎么也来了?今日果真是个好日子呢,瞧着你气色还不错。” 端妃勉强被侍女搀扶着行了一礼,道:“都是托娘娘的洪福。太医嘱咐了要我春日里太阳底下多走走,不想才走至上林苑里,就听见娘娘这里这样大动静。臣妾心里头不安,所以一定要过来看看。” 皇后道:“没什么,不过虚惊一场。” 皇后顾忌着端妃是有病的人,虽与她说笑却并不让她走近我与杜良媛,端妃亦知趣,不过问候了两声,也就告辞了。 我向端妃欠身问好,她也只是淡淡应了。我留意着她虽与皇后说话并不看我,但侧身对着我的左手一直紧紧蜷握成拳,直到告辞方从袖中不易察觉地伸出一个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晃,随即以右手抚摸胸前月牙形的金项圈,似乎无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正觉得她奇怪,低头一思索旋即已经明白。 端妃前脚刚出去,后脚得了消息的玄凌几乎是衣袍间带了风一般冲了进来,直奔我榻前,紧紧拉住我的手仔细看了又看,目光渐渐停留在我的小腹。他这样怔怔看了我半天,顾不得在人前,忽然一把搂住我道:“真好!嬛嬛——真好!” 我被他的举止骇了一跳,转眼瞥见皇后低头抚着衣角视若不见,华妃脸色铁青,其他人也是神色各异。我又窘又羞,急忙伸手推他道:“皇上压着臣妾的手了。” 半月不见,玄凌有些瘦了。他急忙放开我,见我脸上血红两道抓痕,犹有血丝渗出,试探着伸手抚摩道:“怎么伤着了?” 我心头一酸,侧头遮住脸上伤痕,道:“臣妾陋颜,不堪面见皇上。” 他不说话,又见我手臂上敷着膏药,转头见杜良媛也是恹恹地躺着。皱了皱眉头道:“这是怎么了?”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可是目光精锐,所到之处嫔妃莫不低头噤声。杜良媛受了好大一番惊吓,见玄凌进来并不先关怀于她,早积蓄了一大包委屈。现在听得玄凌这样问,自然是呜咽着哭诉了所有经过。 玄凌不听则已,一听便生了气。他还没发话,悫妃、华妃等人都已纷纷跪下。玄凌看也不看她们,对皇后道:“皇后怎么说?” 皇后平静道:“今日之事想来众位妹妹都是无心之失。”皇后略顿一顿,看着华妃出言似轻描淡写:“华妃么,珍珠链子不牢也不能怪她。” 玄凌轩一轩眉毛,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道:“珍珠链子?去打发了做链子的工匠永远不许再进宫。再有断的,连脖子一起砍了。” 华妃并不觉得什么,跪在她身边的悫妃早吓的瑟瑟发抖,与刚才在庭院中镇静自若的样子判若两人。悫妃带着哭腔道:“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臣妾手指上的护甲不知怎的勾到了松子的毛,想是弄痛了它,才让它受惊起来差点伤了杜良媛。”悫妃呜咽不绝:“松子抓伤了臣妾的手背所以臣妾抱不住它、让它挣了出去,幸亏甄婕妤舍身相救,否则臣妾的罪过可就大了。”说着伸出手来,右手上赫然两道血红的爪印横过保养得雪白娇嫩的手背。 玄凌漠然道:“松子那只畜生是谁养的?” 皇后一惊,忙跪下道:“臣妾有罪。松子是臣妾养着玩儿的,一向温驯,今日竟如此发狂,实在是臣妾的过错。”说着转头向身边的宫人喝道:“去把那只畜生找来狠狠打死,竟然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断断不能再留了!” 悫妃吓得一声也不敢言语,只听得松子凄厉的哀叫声渐渐听不得了。玄凌见皇后如此说,反倒不好说什么了,睨了悫妃一眼道:“你虽然也受了伤,但今日之祸与你脱不了干系,罚半年俸禄,回去思过。”悫妃脸色煞白、含羞带愧,低头啜泣不已。 皇后叹气道:“今日的事的确是迭番发生令人应接不暇。可是甄婕妤你也太大意了,连自己有了身孕也不晓得,还这样扑出去救人。幸好没有伤着,若是有一点半点不妥,这可是关系到皇家命脉的大事啊。” 我羞愧低头,皇后责骂槿汐等人道:“叫你们好生服侍小主,竟连小主有了身孕这样的大事都糊里糊涂。万一今天有什么差池,本宫就把你们全部打发去暴室服役。” 皇后甚少这样生气,我少不得分辩道:“不关她们的事,是臣妾自己疏忽了。身子犯懒只以为是春困而已,月事推延了半月,臣妾向来身子不调,这也是常有的。何况如今宫中时疫未平,臣妾也不愿多叨扰了太医救治。”我陪笑道:“臣妾见各位姐姐有身孕都恶心呕吐,臣妾并未有此症状啊。” 曹婕妤笑吟吟向我道:“人人都说妹妹聪明,到底也有不通的时候。害喜的症状是因各人体质而已的,我怀着温仪帝姬的时候就是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才害喜害得厉害呢。” 华妃亦笑容满面对玄凌道:“皇上膝下子嗣不多,杜良媛有孕不久,如今甄婕妤也怀上了,可见上天赐福与我大周啊。臣妾贺喜皇上。” 华妃说话正中玄凌心事,果然玄凌笑逐颜开。欣贵嫔亦道:“臣妾怀淑和帝姬的时候太医曾经千叮万嘱,前三个月最要小心谨慎,如今婕妤好好静养才是,身上还受着伤呢。” 众人七嘴八舌,诸多安慰,惟有悫妃站立一旁默默饮泣不止。皇后道:“还是先送婕妤妹妹回宫吧,命太医好生伺候。” 玄凌对皇后道:“今日是二十三了,二十六就是敬妃册封的日子。朕命礼部同日册婕妤甄氏为莞贵嫔,居棠梨宫主位,皇后也打点一下事宜吧。” 皇后微笑看着我道:“这是应该的,虽然日子紧了些,但是臣妾一定会办妥,何况还有华妃在呢,皇上放心就的。”总算华妃涵养还好,在玄凌面前依旧保持淡淡微笑。 玄凌满意微笑,携了我的手扶起道:“朕陪你回去。”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夜访 斜卧在榻上,看着玄凌嘱咐着槿汐她们忙东忙西,一会儿要流朱拿茶水来给我喝,一会儿要浣碧把枕头垫高两个让我靠着舒服,一会儿又要晶清去关了窗户不让风扑着我,一会儿有要让小允子去换更松软的云丝被给我盖上。直闹的一屋子的人手忙脚乱,抿着嘴儿偷笑。 我推着他道:“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倒闹得人不安生。” 他拍一拍脑门道:“朕果然糊涂了,你养胎最怕吵了。”便对槿汐、小允子等人道:“你们都出去罢。” 我忙道:“哎,你把她们都打发走了,那谁来伏侍我呢。”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一吻,柔声道:“朕伏侍你好不好?” 我笑道:“皇上这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臣妾轻狂呢。”我扶正他适才因奔跑而有些歪斜的金冠,道:“皇上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妃嫔怀孕了,怎么还高兴成这样?现成还有个杜良媛呢。” 他抱着我的肩膀道:“咱们的孩子,岂是旁人可以比的?”他轻轻揉着我受伤的手臂:“你这人也真是傻,即便你没孩子,这样扑去救杜良媛伤着了身子可怎么好?” 我远远望着桌上供着的一插瓶的一束桃花,花开如夭,微笑道:“臣妾并不是去救她,臣妾是救她腹中皇上的骨肉。” 他感动,紧紧抱我于怀中,他刺痒的胡渣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他轻声道:“傻子!她即使有着孩子,在朕心中也不能和你相较。” 我低下头,水红滑丝锦被上绣着青红捻金银丝线灿烂的凤栖梧桐的图样,凤栖梧桐,宫中的女子相信这是夫妻同心相依的图样。密密麻麻,耀目的颜色眼得久了刺得眼睛发酸。杜良媛不能与我相较,那么,华妃呢? 玄凌靠得愈近,身上“天宫巧”的气味愈浓,我的房中素来熏香,却也遮不住他身上浓烈的香味。“天宫巧”,那是华妃最爱用的名贵脂粉,别无他人。 我静静屏息,尽量不去闻到他身上华妃的气味。 他浑然不觉,声音愈发温柔,“朕知道你这些日子为了华妃的事叫你受委屈了。” 我散漫微笑,“臣妾委屈什么呢,皇上晋冯淑仪为妃,臣妾是明白的。” 他道:“你是聪明人,若昭是个明白人,她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朕对她很放心。” 我道:“敬妃姐姐对我很好,她的性子又沉稳,臣妾也很安心。” 正说着,槿汐端了燕窝进来,玄凌亲自把盏喂给我喝,道:“如今你是贵嫔了,按规制该把莹心堂改成莹心殿,只是你有着身孕,暂时是忌讳动土木的。” 我慢慢饮了几口。道:“这样住着就很好,只把堂名改成殿名就是了,如今国库不比平日,能俭省就俭省着吧。有用的地方多着,臣妾这里只是小事。” “西南战事节节胜利,你兄长出力不少,杀敌悍勇、连破十军,连汝南王也畏他几分。等战事告捷,咱们的孩子也出世了,朕就晋你为莞妃,建一座新殿给你居住。” 我微笑摇头:“棠梨宫已经很好,臣妾也不希罕什么妃位,只想这样平安过下去,和皇上,和孩子。” “你和咱们的孩子,朕会保护你们。他吻着我的额发,“你放心。朕已经调派西南大军的右翼兵马归你兄长所用,以保无虞。总算他还没有辜负朕的期望,能在汝南王和慕容氏羽翼下有此成就。” 我点点头,“臣妾哥哥的事臣妾也有所耳闻,这正是臣妾担心的。哥哥他……似乎一上战场就不要性命。” 他想了想道:“这也是朕欣赏他的地方。只是你甄家只有他一脉,朕着他早日回朝完婚吧。”他在我耳边低语:“你什么都不要怕,只要好好地养着把平平安安孩子生下来。” 我轻轻用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他的手大而温暖,覆盖在我的手上。我几乎不能相信,这样意外和突然,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在我腹中了。 我慢慢闭上眼睛,终究,他是我腹中这个孩子的父亲,终究,他还是在意我的。我无奈而安慰地倚靠在他肩上,案几上一枝桃花开的浓夭正艳。 他吻的气息越来越浓,耳畔一热,我推他道:“太医嘱咐了,前三个月要分外小心。” 他脸有一点点红,我很少见他有这样单纯的神气,反而心下觉得舒畅安宁。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壶猛喝了一气,静了静神朝我笑道:“是朕不好,朕忘了。”他忽然愣了一愣,声音里有一丝淡默的欣慰和伤怀:“嬛嬛,这些日子,朕都没有见你这样笑过了。” 我抬头,终于还是低下,慢慢道:“华妃娘娘明艳绝伦,皇上还记得臣妾的笑是什么样的么?”我再捺不住这些日子的委屈,眼中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他静默片刻,亲手拭去我眼角泪痕,柔声坚定道:“朕不会再教你伤心了。”我点点头,伤不伤心原也由不得他,只是,他有这样的心意也罢了。 我不好意思:“这些日子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皇上也不能老这样陪着臣妾,不如去别的娘娘那里留宿吧。” 他依旧抱着我道:“朕再不扰你了,只静静陪着你好不好?” 我亦享受此刻的平静安宁,腻了一会儿,想起端妃临走前的暗示,终于笑了笑道:“杜良媛今日也受了不小的惊吓,皇上也该去看看她才是。” 他想了想,道:“好罢,朕明日再来看你。” 夜渐渐深了,傍晚下过了雨,晚上倒放了晴,半弯月亮挂在天际,朦朦胧胧,仿佛笼了一层如乳如烟的薄雾。后堂里没有点灯,淡淡月华透过半透明的烟霞色窗纱筛进来,浅浅的明色与暗色洒在身上。庭院中几本初开的梨花在月光下影影绰绰,窗下一本千叶姚黄牡丹吐露袅袅香气,透过窗纱盈满屋子。 果然三月春色,人间芳菲,连在深夜也不逊色。槿汐在灯下静静陪着我道:“娘娘,奴婢已经依照您的吩咐开了角门,只是端妃娘娘真的会过来么?” 我道:“这个么,我也不知道,原本也只是我的揣度罢了。”我微笑看槿汐:“她若不来,咱们看看月亮也是好的。” 槿汐笑:“娘娘心情很好呢。” 我微笑:“我晋为贵嫔,掌一宫事宜,你在我身边伏侍,也要升任正五品温人,不是皆大欢喜么?” 槿汐道:“奴婢是托娘娘与小皇子的福。” 我道:“才一个多月大,哪里知道是帝姬还是皇子呢?” 槿汐伸手用挑子挑亮烛火,“皇上嘴上虽不说,心里是巴不得想要个皇子的,如今的皇长子又……”她不再说下去,看我道:“娘娘今日这样扑出去救杜良媛,奴婢的心都揪起来了,实在太险了,您与杜良媛又不交好。”我知道她话里的疑问。 我慢慢捋着衣襟上繁复的绣花,寻思良久道:“如果我说是有人推我出去的,你信么?我猜着推我那人的本意是要让我去撞上杜良媛的肚子,杜良媛小产,那么罪魁祸首就是我。”我微微冷笑,“一箭双雕的毒计啊!” 槿汐闻言并不意外,似在意料之中的了然,“后宫争斗,有孕的妃嫔往往成为众矢之的,今日是杜良媛,明日也许就是娘娘您。” 我抚摸着手腕上莹然生光的白玉手镯,淡淡自嘲道:“只怕今晚,为了我的身孕会有很多人睡不着呢。” 槿汐恭顺道:“没有娘娘的身孕,她们也会为了杜良媛的身孕睡不着呢。”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小允子小声道:“娘娘,来了。” 我看了槿汐一眼,她起身便去开门,只听门“吱呀”一声微响,闪进来两个披着暗绿斗篷的女子,帷帽上淡墨色的面纱飘飘拂拂的轻软,乍一看以为是奉命夜行的宫女,其中一人鬓上一枝金雀儿宝石押发缀细细一绺流苏,沙沙的打着面纱。我便微笑道:“端妃娘娘果然守约。” 那人把面纱撩开,露出病殃殃一张脸来,淡淡笑道:“本宫真是不中用,披香殿到这里的路并不远,却走了这样久。” 我忙让着她坐下,示意小允子在外面守着,她见我并不卸妆穿寝衣,点了点头,道:“贵嫔聪慧,明白本宫的意思。” 我道:“嫔妾也只是猜度罢了,娘娘以手指月,举手作一,所以嫔妾猜测娘娘是要在一更踏月来访,故而秉烛相候。”我待她饮过茶水休息片刻,方道:“娘娘深夜来访,不知可是为了白日的事?” 她抿嘴不语,我知道她在意槿汐在旁,遂道:“此刻房中所在的人不是嫔妾的心腹,便是娘娘的心腹,娘娘直言就是。” 她微微沉思,拿出一根留着两颗珍珠的细细的雪白丝线放在我面前,道:“请贵嫔仔细瞧一瞧。” 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对着烛火拿了丝线反复看了几遍,疑惑道:“似乎是华妃今日所戴的链子?”话一出口,心下陡然明白,串珍珠项链的丝线多为八股或十六股,以确保能承受珠子的重量,华妃今日所戴的珠链尤其硕大圆润,至少也要十六股的丝线穿成才能稳固,可是眼前这根丝线只有四股,我心中暗暗吃惊,于是问:“娘娘是在皇后宫中的庭院所得么?” 端妃似笑非笑道:“不错,人人都忙着看顾杜良媛与你,这东西便被本宫拾了来。”她轻抿一口茶水,徐徐道:“华妃真是百密一疏了。” 我轩一轩眉,淡漠道:“难怪华妃的珍珠链子被花枝一勾就断了。她果然是个有心人啊。” 丝线上所剩的两颗珍珠在烛光下散发清冷的淡淡光泽,我想着今日皇**院中的凶险,如果杜良媛真的踩着这些散落的珍珠滑倒,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下意识地去抚摸自己的小腹,如今我的腹中亦有一个小生命在呼吸生长,以己度人,岂不胆战心惊…… 我不由感激端妃,恳切道:“多谢娘娘提点。” 她的目光柔和落在我腹部,神色变得温软,半晌唏嘘道:“本宫一来是提醒你,二来……你腹中稚子无辜,孩子是母亲的心血精华,本宫看着也不忍心,算是为这个孩子积福罢。” 我心中感动,端妃再避世冷淡,可是她对于孩子是真正的喜爱,哪怕是她所厌恶的曹婕妤之流所生的温仪帝姬,也并无一丝迁怒。我端然起身,恭恭敬敬对她施了一礼,“嫔妾多谢娘娘对腹中孩儿的垂怜。” 端妃眼眶微微一红,旋即以手绢遮掩,平静道:“既然说了,本宫不怕再告诉你一件事,听闻此珠链是曹婕妤赠予华妃的。” 我默然思索片刻,觉得连维持笑容也是一件为难的事,护甲的钩子磨得极尖锐,我轻轻勾着桌布上的花边,道:“曹琴默是比华妃更难缠的人。此人蕴锋刃于无形,嫔妾数次与她交锋都险些吃了她的暗亏。” 端妃轻笑:“华妃若是猛虎,曹琴默就是猛虎的利爪,可是在你身上她终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不是?”端妃倏然收敛笑容,正色道:“只要知道锋刃在谁手中,有形与无形都能小心避开,只怕身受其害却连对手都不知道是谁,才是真正的可怖。” 话说得用力,端妃脸色苍白中泛起潮红,极力压抑着不咳嗽出声,气益发喘得厉害,端妃身边的侍女立即倒了丸药给她服下。 我问道:“娘娘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总是不见好?嫔妾认识一位太医,脉息极好,不如引荐了为娘娘医治。” 端妃稍微平伏些,摆手道:“不劳贵嫔费心。本宫是早年伤了身子,如今药石无效,只能多养息着了。” 见她如此说,我也不好再劝。送了端妃从角门出去,一时间我与槿汐都不再说话,沉默,只是因为我们明白所处的环境有多么险恶,刀光剑影无处不在。 槿汐服侍我更衣睡下,半跪在床前脚踏上道:“娘娘不要想那么多,反而伤神,既知是华妃和曹婕妤,咱们多留心、兵来将挡也就是了。” 我靠在软枕上道:“端妃当时不在庭院中,所以只知其一,难道我也可以不留心么?” 槿汐微微诧异,道:“娘娘您的意思是……” “华妃断了珠链差点滑倒了杜良媛,好容易没有摔倒,可是悫妃手中的松子又突然作乱扑了出来,难道不奇怪么?当然猫在春天难免烦躁些,可是松子是被**过的,怎么到了她手上就随意伤人了呢?” 槿汐为我叠放衣裳的手微微一凛:“娘娘的意思是……” 我垂下头,道:“悫妃是后妃之中唯一有儿子的……” 槿汐道:“可是素日来看,悫妃娘娘很是谨小慎微,只求自保。” 我叹一口气道:“但愿是我多虑吧。我只是觉得皇上膝下子嗣荒芜,若真是有人存心害之,那么绝不会是一人所为。”我想了一想,道:“你觉得端妃如何?其实她避世已久,实在不必趟这淌浑水。” 槿汐把衣裳折起放好,慢慢道:“奴婢入宫已久,虽然不大与端妃娘娘接触,但是奴婢觉得端妃娘娘不像有害娘娘的心思,但是端妃娘娘也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招惹的人。” 我侧身睡下,“的确如此,所以我对她甚是恭敬,恪守礼节。我也知道,后宫中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目的,端妃帮我大约也是与华妃不和的缘故吧。” 槿汐道:“是。”说着吹灭烛火,各自睡下,只余床前月华疏朗,花枝影曳。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舒痕胶 次日一早刚给皇后请安,皇后便笑吟吟命人按住我道:“皇上已经说了,不许你再行礼,好好坐着就是。”我只得坐下,皇后又道:“今早皇上亲自告诉了太后你有孕的事,太后高兴得很,等下你就随本宫一起去向太后请安。” 我低首依言答应。来到颐宁宫中,太后心情甚好,正亲自把了水壶在庭院中莳弄花草,见我与皇后同来益发高兴,浣了手一同进去。 我依礼侍立于太后身前,太后道:“别人站着也就罢了,你是有身子的人,安坐着吧。” 我方告谢了坐下,太后问皇后道:“后日就是册封的日子了,准备得怎么样了?”说着看着我对皇后道:“贵嫔也算是个正经主子了,是要行册封礼的,只是日子太紧凑了些,未免有些仓促。” 我忙站起来道:“臣妾不敢妄求些什么,一切全凭太后和皇后做主。” 太后道:“你且坐着,哀家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只是虽然仓促,体面是不能失的。” 皇后陪笑道:“母后放心。臣妾已经准备妥当。只是莞贵嫔册封当日的吉服和礼冠来不及赶制,臣妾便让礼部拿敬妃过去封淑仪时的吉服和礼冠改制了。” “恩。”太后颔首道:“皇后做得甚好,事从权宜又不失礼数。”说着示意身边服侍的宫女端了一个垫着大红彩绢的银盘来,上面安放着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通体纹饰为荷花、双喜字、蝙蝠,簪首上为合和二仙,细看之下正是眉庄怀孕时太后所赐的那支。当日玄凌一怒之下掷了出去,砸坏了簪子一角,如今已用蓝宝石重新镶好。太后招手让我上前,笑吟吟道:“杜良媛有孕,哀家赐了她一对翡翠香珠的镯子,如今就把这赤金合和如意簪赐与你吧。” 我心中“咯噔”一下,立即想起眉庄因孕所生的种种事端,只觉得有些不祥。然而怔怔间,太后已把簪子稳稳插在我发间,笑道:“果然好看。” 我忙醒过神来谢恩。耳边皇后已笑着道:“母后果然心疼莞贵嫔。当年悫妃有孕,母后也只拿了玉佩赏她。” 如此寒暄了一番,太后又叮嘱了我许多安胎养生的话,方各自散了回宫。 回到莹心堂中,正要换了常服,见梳妆台上多了许多瓶瓶罐罐,尤以一个绿地粉彩开光菊石的青玉小盒子最为夺目,我打开一看,却是一盒子清凉芬芳的透明药膏,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槿汐含笑道:“这是玉露琼脂膏,皇上刚命人送来的,听说祛疤最好。”有指着一个粉彩小盒道:“这是复颜如玉霜,凝结血痕的。”说着又各色指点着说了一遍,多是治愈我脸上伤痕的的药物,皆为玄凌所赐。 我对镜坐下,抚摩着脸上伤痕,幸而昨日松子并没有直接撞在我身上,减缓了力道,这一爪抓的并不深。只是血红两道伤痕横亘在左耳下方,触目惊心,如洁白霜雪上的两痕血污。 槿汐沉默良久,道:“昨日的事奴婢现在想来还是后怕,娘娘有了身孕以后万事都要小心才好。” 我“恩”了一声,盯着她片刻,槿汐会意,道:“娘娘的饮食奴婢会格外小心照看,昨天皇上已从御膳房拨了一个厨子过来专门照料娘娘的饮食了,绝不会经外人的手。娘娘服的药也由章太医一手打点,章太医是个老成的人,想来是不会有差错的。” 我这才放心,换了玉色烟萝的轻纱“半袖”,系一条盈盈袅娜的浅桃红罗裙,赏了一回花便觉得乏了,歪在香妃长榻上打盹儿。睡得朦朦胧胧间,觉得身前影影绰绰似有人坐着,展眸看去,那瘦削的身影竟是陵容。 她微笑道:“看姐姐好睡,妹妹就不敢打扰了。” 春日的天气,陵容只穿了一袭素淡的暗绿色袍子。近看,才留意到衣上浮着极浅的青花凹纹。发式亦是最简单不过的螺髻,饰一枚镶暗红玛瑙的平花银钗以及零星的银箔珠花,越发显得瘦弱似风中摇摆的柔柳,弱不禁风。 她的话甫一出口,我惊得几乎脸色一变。陵容素以歌声获宠,声音婉转如黄鹂轻啼,不料一场风寒竟如此厉害,使得她的嗓子破倒如此,粗嘎难听似漏了音的笛子,。 陵容似乎看出我的惊异,神色一黯似有神伤之态,缓缓道:“惊了姐姐了。陵容这个样子实在不应出门的。” 我忙拉着她的手道:“怎么风寒竟这样厉害,太医也看不好么?” 她微微点头,眼圈儿一红,勉强笑道:“太医说风寒阻滞所以用的药重了些,结果嗓子就倒了。” 我怒道:“什么糊涂太医!你身子本来就弱,怎么可以用虎狼之药呢?如今可怎么好?我现在就去禀明皇后把那太医给打发了。”说着翻身起来找了鞋穿。 陵容忙阻止我道:“姐姐别去了,是我自己急着要把病看好才让太医用重药的,不干太医的事。” 我叹气:“可是你的嗓子这样……皇上怎么说?” 陵容苦笑一下,拂着衣角淡淡道:“风寒刚好后两日,皇上曾召我到仪元殿歌唱,可惜我不能唱出声来,皇上便嘱咐了我好生休养,又这样反复两次,皇上就没有再召幸过我。”她的口气极淡漠平和,似乎这样娓娓说着的只是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的事。 我惊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都不知道。” 陵容平静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必人人都知道呢?” 我不由黯然,“可真是苦了你了。” 两人相对而坐良久,各怀心事。陵容忽然笑道:“尽顾着说我的事反倒让姐姐伤心了,竟忘了今日的来意了。”她起身福一福道:“听闻姐姐有身孕了,妹妹先向姐姐贺喜。” 我笑道:“你我之间客气什么呢?” 陵容又道:“昨日听说姐姐受伤了,吓得我魂也没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本来立即要赶来看姐姐的,可是我刚吃了药不能见风,只好捱到了现在才过来,姐姐别见怪。”又问:“姐姐可好些了?” 我正自对镜梳理如云长发,听她提起昨日的惊吓,心头恨恨,手中的梳子“嗒”一下重重敲在花梨木的梳妆台上,留下一声长长的余音。陵容忙劝解道:“姐姐别生气,松子那只畜生已经被打杀了,听说杜良媛受了惊吓,为了泄恨连它的四只爪子都给剁了。” 我搁下梳子,道:“我不是恨松子,我恨的是只怕有人使了松子来扑人。” 陵容思索片刻道:“妹妹打听到来龙去脉之后想了半宿,若不是意外的话必定是有人主使的,只是我想不明白,众位娘娘小主们都在,怎么悫妃手中的松子只扑杜良媛呢,可是杜良媛身上有什么异常么?” 我低头想了一想,恍然道:“我曾闻得杜良媛身上香味特殊,听说是皇上月前赐给她的,只她一人所有。” 陵容道:“这就是了。悫妃娘娘擅长调弄猫儿,其他娘娘小主们一旦有了子嗣对皇长子的威胁最大,悫妃娘娘是皇长子生母,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当然这只是妹妹的揣测,可是姐姐以后万万要小心。昨日是杜良媛,以后只怕她们的眼睛都盯在姐姐身上了。” 我见她话说的有条有理,不免感叹昔日的陵容如今心思也越发敏锐了,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应允。 陵容见我这样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窘道:“妹妹的话也是自己的一点糊涂心思,姐姐有什么不明白的的呢?倒像妹妹我班门弄斧了。” 我慢慢道:“你若非和我亲近,自然也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了,怎么是糊涂呢。” 陵容微一低头,再抬起头时已带了清淡笑容,靠近我反复查看伤口,道:“已经在愈合了,只要不留下疤痕就没事了。” 我摸着脸颊上的伤口道:“没什么要紧的,太医已经看过了,皇上也赐了药下来,想来抹几天药就没事了。” 陵容微微一愣,看了看玄凌赏下的药膏,道:“皇上赏赐的药自然是好的,不过一来姐姐有孕不能随便是什么药都用,二来皇上赏的药有些是番邦进贡的,未必合咱们的体质,姐姐说是不是呢?” 我想了想也是,遂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精致的珐琅描花圆钵,道:“这盒舒痕胶是陵容家传的,据说当年吴主孙和的爱妃邓夫人被玉如意伤了脸就是以此复原的。按照古方以鱼骨胶、琥珀、珍珠粉、白獭髓、玉屑和蜂蜜兑了淘澄净了的桃花汁子调制成。”她如数家珍一一道来:“桃花和珍珠粉悦泽人面,令人好颜色;鱼骨胶、蜂蜜使肌肤光滑;玉屑、琥珀都能愈合伤口,平复疤痕,尤以白獭髓最为珍贵,使疤痕褪色,光复如新。” 画工精美的钵帽上所绘的,是四季花开的勾金图案。钵中盛的是乳白色半透明膏体,花草清香扑鼻。沾手之处,沁凉入肤。我不觉惊讶道:“其他的也就罢了。白獭髓是极难得的,只怕宫里也难得。白獭只在富春江出产,生性胆小,见有人捉它就逃入水底石穴中,极难捕捉。只有每年祭鱼的时候,白獭们为争夺配偶时常发生厮杀格斗,有的水獭会在格斗中死去,或有碎骨藏于石穴之中,才能取出一点点骨髓。还得是趁新鲜的时候,要不然就只剩下骨粉了,虽然也有用,但是效力却远不及骨髓了。” 陵容含笑听了,赞道:“姐姐博闻广知,说得极是。”接着道:“本来还要加一些香料使气味甘甜的,只是我想着姐姐是有身子的人,忌用香料,所以多用了鲜花调解气味,这样姐姐就不会觉得有药气了。”说着递与我鼻下,“姐姐闻闻可喜欢?” 我轻轻嗅来,果然觉得香气馥郁浓烈,如置身于上林苑春日的无边花海之中,遂笑着道:“好是极好的,只是太名贵了我怎么好收呢?” 陵容按住我的手,关切道:“我的东西本就是姐姐的东西,只要姐姐伤痕褪去我也就心安了。难道姐姐要看着我这样心不安么?”陵容一急,说话的声音更加嘶哑,粗嘎中有嘶嘶的磨声,仿佛有风声在唇齿间流转。 我听着不忍,又见她如此情切,只好收了。 陵容又嘱咐道:“姐姐脸上有伤,如今春日里花粉多灰尘大,时疫未清,宫中多焚艾草,草灰飞得到处都是,若不当心沾上了反而不利于伤口凝结,再者这舒痕胶抹上之后也忌吹风。姐姐不若蒙上面纱也好。” 我感激她的情谊,笑着道:“这正是你细心的地方,太医也说我脸上的伤口忌讳沾了灰尘花粉的呢。” 陵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松弛,仿佛被拨开了重重云雾,有云淡风清的清明,微笑道:“如此就最好了。姐姐好生养着,妹妹先告辞了。” 用了晚膳闲得发慌,才拿起针线绣了两针春山图,佩儿过来斟了茶水道:“娘娘现在还绣这个么?又伤眼睛又伤神的,交予奴婢来做吧。” 正巧浣碧进来更换案几上供着的鲜花,忙上来道:“小姐少喝些茶吧,槿汐姑姑吩咐过茶水易引起胎儿不安,少喝为妙。”又道:“不若做些滋养的汤饮?燕窝、蜂蜜、还是清露?” 佩儿脸一红,嘟囔着拍了一下脑袋道:“瞧奴婢糊涂忘记了,姑姑是叮嘱过的。姑姑还吩咐了小厨房做菜不许放茴香、花椒、桂皮、辣椒、五香粉这些香料,酒也不许多放,还忌油炸的。” 我微笑道:“槿汐未免太过小心了,一点半点想来也无妨的。” 浣碧换了蜂蜜水,仔细放得温热才递与我道:“小姐承幸快一年了才有孩子,不止皇上和太后宝贝得不得了,咱们自己宫里也是奉着多少的小心呢,只盼小姐能平平安安生下小皇子来。”浣碧又笑道:“小姐好好养神才是,左手又伤着了,这些针线就交予宫人们去做吧。何况绣这个也不当景呀。”我听她说得恳切,想起自我训诫她以来果然行事不再有贰心,小连子暗中留意多时也未觉得她有不妥,于是我慢慢也放心交代她一些事去做,不再刻意防范。 绣春山图原本是为了历练心境力求心平气和,如今也没那个心境了,遂道:“不绣这个也罢了,只是老躺着也嫌闷的慌。” 浣碧抿嘴一笑道:“小姐若嫌无趣,不如裁些小衣裳绣些花样,小皇子落地了也可以穿呀。” 流朱在一旁也凑趣道:“是呢,如今是该做起来了,等到小姐的肚子有六七个月大了身子就重了,行动也不方便了哪。” 我被她们说得心动,立刻命人去库房取了些质地柔软的料子来,看着几个人围坐灯下裁制起衣裳来。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如意 起早闻得窗外莺啼呖呖,淳儿就过来看我,与她一同用了早膳,便对坐着闲话家常。 淳儿道:“听说姐姐临盆的时候,娘家的母亲就可以进宫来陪着,是真的吗?” 我道:“是呢。到把个月的时候皇上就有恩旨了。” 淳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素来没什么心眼,更不用说心事,整日里笑呵呵地玩闹像个半大的孩子,如今突然学会了叹气,倒叫我分外讶异。淳儿掰着指头道:“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娘亲了,姐姐倒好,娃娃在肚子里大了就能见着娘亲了。” 我见她眼巴巴地可怜,不由触动情肠,想起家中父母养育之恩,心里头也是发酸。淳儿比我小了两岁,在家又是**,13岁进宫至今不得见家人一面,难怪是要伤心了。 槿汐见我与淳儿都有黯然之色,怕我难过,忙过来开解道:“淳小主将来想我们娘娘一样有孕了不也能见到夫人了么?小主在宫里过得好,夫人在府里也能放心不是么?”槿汐微笑道:“而且宫里的吃食可是外头哪里也比不上的呢?”说着笑眯眯命品儿端了热腾腾的牛乳菱粉香糕来。 淳儿没瞧见也就罢了,一见好吃的食指大动,哪里还顾得上叹气。我其实真羡慕淳儿这样单纯的性格,只要有的好吃的,便什么烦恼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书中常说心思恪纯,大抵就是说淳儿这样性子的人吧。想得多,总是先令自己烦扰。 我微笑对她道:“听你那里的宫女翠雨说你喜欢吃菱粉香糕,我就让小厨房给你准备了,又兑了牛乳进去,格外松软一些,你吃吃看喜欢么?” 淳儿一叠声应了,风卷残云吃了一盘下肚,犹自恋恋不舍舔着指头,道:“可比我那里做得好吃多了。” 我怜惜地看着她,笑道:“你若喜欢,我让小厨房天天给你预备着——只一样,不许吃撑肚子。” 淳儿笑眯眯答允了。盯着我的小腹呆呆地看了会儿,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腹部问:“甄姐姐,真的有个小孩子在你肚子里么?” 我笑道:“是呀,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呢,牙齿和手都没有长出来呢。” 淳儿愣一愣,“这样小啊!”忙不迭把手上的护甲摘了下来。 我笑:“你这是做什么?” 淳儿托着腮道:“这个小孩子还这样小,我怕护甲尖尖的伤了他呀。” 我笑的几乎要把水喷出来,好容易止住了笑,道:“怎么会呢?你这样喜欢他,我把他给你做外甥好不好?” 淳儿长长的睫毛一扑扇,双眼灵动如珠,高兴道:“真的吗?我可以做她姨娘吗?”说着忙忙地从脖子上掏出一块腻白无瑕的羊脂白玉佩来,道:“那我先把定礼放下啦,以后他就得叫我姨娘了!” 我道:“是呢,礼都收下了,可不能赖了。”我摸着肚子道:“孩儿你瞧你姨娘多疼你,你还没个影子呢,礼都送来了。” 淳儿伏在我肚子上道:“宝贝呀宝贝,你可要快快的长,等你长大了,姨娘把最好吃的点心都给你吃,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豆沙卷、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那可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姨娘全都让给你吃,决不和你抢,你就吃成个胖宝贝吧。” 我接口道:“还有呢,你姨娘以后还要生好多宝贝孩儿给你做伴呢,你高不高兴?” 淳儿一跺脚,笑骂道:“姐姐不害羞,拿我当笑话呢。”说着一挑帘子便跑了。 我以为她跑得没影儿了,不想她又探了半个头进来,脸涨得通红,迟疑了半天才很小声地问:“我生七八个小孩儿陪姐姐的孩儿躲猫猫,够么?” 我再也忍不住笑,一下子失手把盛着蜂蜜水的碗合在了自己裙子上,一身一地的淋漓,槿汐素来端方,也含着笑上来替我换衣裙,小允子笑得蹲在了地上,流朱揉着肚子,其他人都转了身捂着嘴笑。我强忍笑着道:“够了够了,再多咱们也管不了了。” 淳儿见我们如此情态,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对,不由脸上更红,一撒手又跑了。 晌午日头晴暖,遂斜倚在西暖阁窗前的榻上看书打发辰光,身上盖着一袭湖绿色华丝葛薄被,身下卧着寸许厚的虎斑软毯洋洋生暖,湖水色秋罗销金帐子被银钩勾着,榻上堆了三四个月白缎子绣合欢花的鹅绒枕头,绵软舒服。看了半歇书半眯着眼睛就在床上睡了,一觉睡得香甜,醒来已是近晚时分,隐约听得外头小连子和人说话的声音,像是温实初的声音。此时阁中并无一人,窗户半掩半开,带了花香的晚风自窗外廊下徐徐朗朗吹来,吹得帐子隐隐波动如水面波澜,销金花纹绵联如闪烁的日光。我懒得起来,依然斜卧在榻上,只是转身向窗而眠,听着外头的说话。 只听得小允子道:“怠慢大人了,我家娘娘正在午睡,尚未醒来呢。不知大人有什么事?” 温实初道:“不妨事,我且在廊下候着就是。本是听闻娘娘有喜,特意过来请安的。” 小允子道:“那有劳大人在这里等候,奴才先告退了”。 窗外有片刻的安静,本来有昏黄天光照耀窗下,忽然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只觉得窗前一暗,我微微睁开双眸,见温实初的身影掩映窗前,隔着两重窗纱和纱帐无限倾神注目于我,默默无言。 如鸦翅的睫毛覆盖之下,恍惚我还是睡着,他也以为我犹在沉睡之中。须臾,他的手无声伸上窗纱,他并未靠近,也未掀起窗纱窥视我睡中容颜,只是依旧默默站立凝望于我,目光眷恋——其实隔着销金的帐子,他并不能清楚看见我。 我略觉尴尬,又不便起身开口呵斥,总要留下日后相见相处的余地。他待我,其实也是很好。入宫年余来,若无他的悉心照拂,恐怕我的日子也没有这样惬意。 只是我不愿意于“情”字上欠人良多,他对我投以木瓜的情意我却不能、也不愿报之以琼瑶。自然要设法以功名利禄报之,也算不枉费他对我的效力。 只是,他也应该明白,宫闱榴花如火虽然照耀了我的双眸也点燃了他的眼睛,但红墙内外,云泥有别,他再如何牵念,终究也是痴心妄想了。何况我的心意是如何他在我入宫前就十分清楚了。冷人心肺的话实在无须我再说第二遍。 于是重新翻身转换睡姿,背对着他,装作无意将枕边用作安枕的一柄紫玉如意挥手撞落地下。“哐啷”一声玉石碎裂的声音,他似乎是一惊,忙远远退下。听得槿汐匆忙进入暖阁的声音,见我无碍安睡,于是收拾了地上碎玉出去。 许久,听得外头再无动静,遂扬声道:“是谁?” 进来却是浣碧回话,扶着我起身,在身后塞了两个鹅绒枕头,道:“小姐醒了。才刚温实初大人来过了。” 我假装诧异道:“怎么不请进来?” 浣碧陪笑道:“原要进来给小姐请安的,可是以为小姐还睡着,存菊堂那边又有人过来传话,说请平安脉的时候到了,请温大人过去呢。” 我道:“这也是。皇上指了温太医给沈容华医治,他是担着责任的,不能轻易走开。”我又问:“他来有什么事么?” 浣碧从怀中取出两张素笺道:“温大人听说小姐脸上伤了,特意调了两张方子过来,说是万一留下了伤疤,按这个调配了脂粉可以遮住小主脸上的伤。” 我接过看了,一曰珍珠粉,乃是紫茉莉种子捣取其仁,蒸熟制粉;又一曰玉簪粉,是将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状,灌入普通胡粉,再蒸熟制成玉簪粉;旁边又有一行小字特地注明,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玉簪粉则要在秋天使用,另外用早晨荷叶上的露珠与粉调和饰面,效果更佳云云。另一张写着是药丸的方子,采选端午时节健壮、旺盛的全棵益母草,草上不能有尘土。经过曝晒之后,研成细末过筛,加入适量的水和面粉,调和成团晒干。选用一个密封好的三层样式的黄泥炉子,以旺火煅烧半个时辰后,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约一日一夜之后,取出药丸待完全凉透,用瓷钵研成细末备用。研锤也很讲究,以玉锤最佳,鹿角锤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润肌肤、祛疤除瘢之功效。 我又问:“问沈容华安好了么?” 浣碧脆声道:“问了。温大人说小主安好,只是还不能下床,需要静养。”复又笑:“小姐只说别人,自己也是一样呢。” 我一一看过方子,含笑道:“劳他老这样记挂着,等晚间命小连子照样去抓药配了来。” 浣碧应允了“是”,方才退下了。 三月二十六,历书上半年来最好的日子,我与冯淑仪同日受封。早晨,天色还没有亮,莹心殿里已经一片忙碌。宫女和内监们捧着礼盒和大典上专用的的仪仗,来往穿梭着,殿前的石道,铺着长长的大红色氆氇,专为妃嫔册封所乘的翟凤玉路车,静静等候在棠梨宫门前。 我端坐在妆台前,刚刚梳洗完毕,玄凌身边的内监刘积寿亲自送来了册封礼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饰。依照礼制,册封礼上皇后梳凌云髻,妃梳望仙九鬟髻,贵嫔梳参鸾髻,其余宫嫔梳如意高髻,宫人梳奉圣髻。我便梳成端庄谦和的参鸾髻。 奉旨为我梳髻的是宫里积年的老姑姑乔氏,她含笑道:“娘娘的额发生得真高,奴婢为那么多娘娘梳过头发,就属娘娘的高,如今又有了身孕,可见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的。” 宫中的女子都相信,额发生得越高福气就越大。我本自心情舒畅,听她说的讨喜,越发欢喜,便让人拿了赏钱赏她。 所戴簪钗有六树,分别是金錾红珊瑚福字钗一对,天保磬宜簪一对,最出彩的是一对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步摇本是贵嫔及以上方能用,虽然玄凌早赏赐过我,可是今日方能正大光明地用,步摇满饰镂空金银花,以珍珠青金石蝙蝠点翠为华盖,镶着精琢玉串珠,长长垂下至耳垂。天保磬宜簪上精致的六叶宫花,玲珑的翡翠珠钿,垂落纤长的坠子,微微地晃。如此还不够,发髻间又点缀红宝石串米珠头花一对,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一对,方壶集瑞鬓花一对。 待得妆成,我轻轻侧首,不由道:“好重。” 流朱在一旁笑嘻嘻道:“如今只是封贵嫔呢,小姐就嫌头上首饰重了,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 我回头嗔道:“胡说什么!” 乔姑姑笑着道:“姑娘说的极是呢!娘娘生下了皇子难道还怕没有封贵妃那一日么?宫里头又有谁不知道皇上最疼的就是娘娘呢。” 我只是笑而不答,伸展双臂由她们为我换上礼服,真红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拖摆至地,织金刺绣妆花的霞帔上垂下华丽的流苏,极长的七彩鸾鸟图案,自胸前越肩一直迤逦至裙尾散开如云。袖口亦有繁复的捻金刺绣,一寸来阔的堆绣花边,微微露出十指尖尖。腰间系华丽的绶带,又在臂上缠上银朱色的镜花绫披帛。 这样对镜自照,也有了端肃华贵的姿态。 册贵嫔与往日册封不同,以往册封不过是玄凌口谕或是发一道圣旨晓谕六宫即可。贵嫔及以上的妃子在宫中才算是正经的高贵位分,需祭告太庙,授金册、金印,而正一品四妃的金印则称之为“金宝”。只是太庙只在祭天、册后和重大的节庆才开启。平日妃嫔册封,只在宫中的太庙祠祭告略作象征即可。 吉时,我跪于敬妃冯氏身后,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册封礼正副史户部尚书李廉箕和黄门侍郎陈希烈取硃漆镂金、龙凤文的册匣,覆以红罗泥金夹帕,颁下四页金册,敬妃为八页金册。然后以锦绶小匣装金印颁下,金印为宝篆文,广四寸九分,厚一寸二分,金盘鸾纽。敬妃与我三呼“万岁”,复又至昭阳殿参拜帝后。 皇后朱氏穿着大袖的紫金百凤礼服正襟危坐于玄凌身边,袖口与生色领内微露一层黄红纱中衣滚边,杏黄金缕长裙下垂的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白底杏黄宝相纹的纱质披帛无声地委曳于地,衬得她姿态愈发端庄宁和。牐牷屎蟮纳裆严肃而端穆,口中朗声道:“敬妃冯氏,莞贵嫔甄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 我与敬妃低头三拜,恭谨答允:“承教于皇后,不胜欣喜。” 抬头,见玄凌的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再抬头,迎上他和暖如春风的凝望我的眼眸,心头一暖,不禁相视会心微笑。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梨花 四月初本是海棠初开的时节,棠梨地气偏寒,这个时候堂**院的梨花恰恰盛开。因着脸颊伤口还未愈合不宜走动,又有了近两月的身孕,身体越发慵懒,成日憩于榻上,或坐或眠以打发漫长的悠闲时光。玄凌时来和我做伴,不过是说些有趣的事搏我一笑罢了,为着太医的叮嘱,并不在我宫里留宿,或在华妃处或在淳儿处,间或也召幸别的妃嫔。金玉绫罗各色玩器却是流水介不断地送来我宫中,小允子常常玩笑:“皇上的东西再赏下来,别说咱们奴才搬得手软,就是宫里也放不下了。”于是拣出特别喜爱的几样留着赏玩,把赏赐按位分赠送皇后妃嫔,余下的特意开了饮绿轩暂时作为储物的地方。 是日,天气晴朗明丽,新洗了头发还未干,随意挽一个松松的髻,只用一对寸许长的紫水晶新月发钗。用陵容所赠的舒痕胶轻拭伤疤,照旧用鲛绡轻纱蒙了面,鲛绡轻密软实,可挡风尘,又不妨碍视物清晰,用作面纱再好不过。 我命人把贵妃榻搬至堂后梨树下,斜坐着绣一件婴儿所穿的肚兜,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百子百福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母的欢悦和对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绣了几针,不自觉地嘴角噙一抹愉悦安心的微笑…… 绣的乏了,举目见梨花盛开如绵白轻盈的云朵,深深浅浅的雪白花朵或疏或密地簇于枝条之上,姿态千妍百丽,映着身上华丽的嫣红罗裙,红红白白地异常瑰丽夺目。有风吹过花瓣便似片片彩帛飘飘而下,拂面生香,落在衣上,像积了一层的洁净霜雪。 有了这个小小的未成形的孩子在腹中,内心欢悦柔软,连穿衣的色泽也选的鲜艳。从前的我喜欢清淡雅致的颜色,如今却喜欢纯粹的红色,那样不掩饰的快乐。质地轻柔的罗裙长长地曳地自贵妃榻流于地下,似流霞轻宜的姿态。 酒能解愁,此时于我却是助兴,我唤槿汐,“去拿酒来—— 槿汐端来“梨花白”,笑吟吟道:“知道娘娘的酒瘾上来了,前几日手上带伤禁沾酒,如今好了松一松也不妨——这是去年摘的梨花酿的,埋在青花瓮里到前日正好一年,娘娘尝尝罢。” 对着满目冰清玉洁的梨花饮“梨花白”,实在是非常应景,我举杯一饮而尽。 槿汐含笑离去,余我一人自斟自饮,独得其乐。 宫院寂静,花开花落自无声,是浮生里难得的静好。几杯下肚,方才喝得又急,酒劲缓缓涌上身来。慵懒一个转身,闭目养神。 有轻浅的脚步声靠近我,是男子的脚步,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除了他,后宫还有哪个男子可以长驱直入我宫中。故意不起身迎接,依旧睡着,想看他如何。 他噤声槿汐的请安,挥手让她退下,独自坐与我身畔。轻风徐来,吹落梨花阵阵如雨。恍惚间有梨花正落在眉心。听他轻轻“咦”了一声,温热的气息迎面而下,唇齿映在我眉心,轻吻时衔落花瓣无声。 他掀开我脸颊覆着的面纱,吻自眉心而下蜿蜒至唇,将花瓣吞吐入我口中,咀嚼后的梨花,是满口宜人的清甜芳香。他低头吻上裸露的肩胛和锁骨,隔着花瓣的微凉,胡渣刺刺得脸上发痒。我再忍不住,睁开眼轻笑出声:“四郎就爱欺负人家——” 玄凌满目皆是笑意,刮我的鼻子道:“早知道你是装睡,装也装不像,眼睫毛一个劲的发抖。” 我娇嗔:“知道我是个老实人罢了,四郎也只欺负老实人。” 他仔细瞧我脸上的伤疤,笑:“好象淡了些了。” 我忙用手掩住,转头嗔道:“如今变成无盐、东施之流了,四郎别看。” 玄凌笑道:“朕赐你的药膏用了吗?等过些日子就完好如初了。嬛嬛绝世容光,不知这世上有谁堪相比?” 我心中顿起顽皮之意,笑说:“嬛嬛有一妹妹名叫玉娆,堪称国色,绝不在臣妾之下。” “哦?”玄凌流露出颇有兴趣的神色,问道:“还有能和嬛嬛不相上下的人?朕可要看看。” 我假装情急:“那可不许,四郎见到妹妹姿色,肯定会迫不及待将她纳为妃子!到时心中便无嬛嬛了。” 他见我着急,脸上玩味之色更浓:“能让你有如此醋意,一定是绝代佳人,看来朕真的要纳新妃了。恩,你说封你妹妹做什么好呢?贵人?贵嫔?还是立刻封妃吧?”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说:“嬛嬛的妹妹今年芳龄七岁,望陛下也能笑纳。” 玄凌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把把我抱在膝上,咬着我的耳垂说:“你这个促狭的小东西!” 我笑着蜷成一团躲他:“别闹,太医说要养着不许随意动呢。” 他把我横放在贵妃榻上,俯下身将脸贴在我的小腹,流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气。这样家常而温暖的情景,他只像是一个爱护妻儿的夫君。我情不自禁抚摩他露在衣裳外的一截脖颈。花开香绵,我想,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我的嘴角不觉含了轻快的微笑,轻轻道:“现在哪里能听出什么呢?” 他忽地起身,打横将我抱起连转了几个圈,直旋得我头晕,他放声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朕有多高兴!” 我“咯咯”而笑,笑声震落花朵如雪纷飞,一壁芬芳。我紧紧挽住他脖子,婉声道:“好啦,我也很高兴呢。” 他随手拾起落与枕榻上的梨花花瓣,比在我眉心道:“梨花白透可堪与雪相较,花落眉间恍若无色,可见嬛嬛肤光胜雪。” 我微笑倚在他胸前,抓了一把梨花握在手心,果然莹淡若无物,遂微笑道:“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红梅正盛开,其中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眉心正中,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甚美,宫人拂拭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由此宫中女子见后都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名为‘梅花妆’。只是梨花色淡不宜成妆,真是遗憾了。” 玄凌道:“若要成妆其实也不难。”说着牵我的手进后堂,坐于铜花镜前,比一朵完整的梨花于眉心,取毛笔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形状,又取银粉点缀成花蕊,含笑道:“嬛嬛以为如何?” 我对镜相照,果然颜色鲜美,绰约多姿,胜于花钿的生硬,反而添柔美妩媚的姿态,遂笑道:“好是好,只是梨花色白,以胭脂勾勒,却像是不真了。” 他端详片刻,道:“那朕也无法了,只得如此。只是若真为白色,又无法成妆,可见难以两全。” 我微笑:“世事难两全,独占一美已是难得了。” 玄凌亦道:“既然美丽就好,妆容本就拟态而非求真。这个妆,就叫‘姣梨妆’如何?” 我顾盼生色,笑容亦欢愉:“四郎画就,四郎取名,很风雅呢。” 他也是欢喜自得之色,道:“那就命你念一句带梨花的诗来助兴。” 午后宫门深闭,我凝视窗外梨花,未及多想,信口捻来一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1) 言甫出口,我立时惊觉,难免有些不自在,暗暗自悔失言,君王面前怎能谈论这样自怨自艾的诗句,何况是失宠嫔妃的伤情自况,这样突兀念来,实在是有些不吉的。 然而玄凌并未觉得,只是道:“是春日的季节,宫门紧闭,梨花又开得多,只是朕与你相伴而坐,怎能说是寂寞呢?虽然应景却不应时,该罚。”他转头见窗前案几上有一壶未喝完的“梨花白”,遂取来道:“罚你饮酒一杯。” 我信手接过,笑盈盈饮下一口,看着他双目道:“宜言饮酒……” 他立刻接口:“与子偕老。”说着挽手伸过,与我交手一同饮下。 他脸上带笑,问我:“是喝交杯酒的姿势。” 深宫寂寂,原也不全是寂寞,这寂寞里还有这样恬静欢好的时光。我满心恬美,适才的酒劲未褪,现又饮下,不觉双颊酡红,映在镜中如飞霞晕浓,桃花始开。 我半伏在案上,笑着向他道:“臣妾已经念过诗句,该四郎了。切记要有‘梨花’二字啊。” 他想了一想,脸上浮起不怀好意似的笑容,慢慢道:“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2) 我一听羞得脸上滚烫,笑着啐他道:“好没正经的一个人!” 他强忍着笑道:“怎么?”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方算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他道:“朕愿与子偕老,嬛嬛容颜不改,朕鹤发童颜,不正是苍苍白发对红妆么?”他一把把我高高抱起,轻轻放于床上,我明了他的意图,摇开他的手道:“不许使坏!” 他低头,笑意愈浓,“才刚拿你妹妹来玩笑朕,现在看朕怎么收拾你这个小坏东西……” 我边笑边躲着他道:“嗳嗳!四郎你怎么这样记仇啊?” 他捉住我的双手拥我入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锦帘绡幕半垂半卷,正对着窗外洁白月光一般的梨花。点点繁花与柳絮轻绵无声的纠缠飞舞。我模糊的记得梨花花蕊的样子,花瓣中间的淡淡红晕的花心的模样,如冰玉般清爽宜人的姿态,其实和那一日我与玄凌相遇时的杏花是很像的。 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桠间和缓流过,洁白的花朵开得惊心动魄。窗外风过无声,梨花飞落无声,窗内亦是无声,他的动作轻柔而和缓,生怕伤到腹中幼弱却蓬勃的生命。暖暖的阳光寂静洒落,习习清风,花瓣静放,我在拥抱他身体的一刻几乎想安然睡去,睡在这春深似海,梨花若雪里。 是日玄凌下了早朝又过来,我刚服了安胎药正窝在被窝里犯懒,房中夜晚点的安息香甘甜气味还未褪去,帐上垂着宫样帐楣,密密的团蝠如意万字不到头的绣花,配着茜红的流苏绡丝帐,怎么看都是香艳慵散的味道。 玄凌独自踱了进来,刚下了朝换过衣裳,只穿一件填金刺绣薄罗长袍,越发显得目如点漆,器宇轩昂。他见我披头散发睡着,笑道:“越发懒了,日上三竿还躺着。” 我道:“人家遵您和太后的旨意好好安养,却派起我的不是来了。我还嫌成日躺着闷得慌呢。”说着作势起身就要行礼,他忙拦着笑:“算了,朕和比玩笑一句你就当真,还是安静躺着吧。” 我忍俊不禁,“这可是皇上金口说的,回头可别说臣妾不是了。” 他捏一捏我的鼻子,踢掉足上的靴子,露出蓝缎平金绣金龙夹袜,掀开被子笑嘻嘻道:“朕也陪你窝一会儿。” 我把一个用野菊芍药花瓣装的新荷色夹纱弹花新枕头垫在他颈下,顺势躺在他腋下,看着那袜子道:“这袜子好精细的工夫,像是安妹妹的手艺。” 他低头仔细看了一会,方道:“朕也不记得了,好象是吧。她的针线功夫是不错的。” 我无言,于是问:“皇上方才从哪里来?” 他随口道:“去看了沈容华。” 我微笑:“听说姐姐身子好些能起床了,一日两趟打发人来看我。” 他有些诧异:“是吗?朕去的时候她还不能起身迎驾呢?” 我心下狐疑不定,昨日采月来问安的时候已说眉庄能够下床走动了,只是不能出门而已。想来为了禁足一事还是有些怨恨玄凌,不愿起身迎驾。遂道:“姐姐病情反复也是有的,时疫本也不易好。” 他“唔”了一声也不作他言,半晌才道:“说起时疫,朕就想起一件恼人事来。” 我轻声道:“皇上先别生气,不知可否说与臣妾一听。” 他拇指与食指反复捻着锦被一角,慢慢道:“朕日前听敬妃说江穆炀、江穆伊两人医治时疫虽然颇有见效,但私下收受不少宫女内监的贿赂,有钱者先治,无钱者不屑一顾,任其自生自灭。委实下作!” 我沉思片刻,道:“医者父母心,如此举动实在是有医术而无医品。臣妾十分瞧不起这样的。”我静一静,道:“皇上还记得昔日他们陷害沈容华之事吗?” 玄凌双眉暗蹙,却又无可奈何:“朕没有忘——只是如今时疫未清,还杀不得。” 我微微仰起身,道:“臣妾向皇上举荐一人可治疗时疫,太医温实初。” 他“哦“了一声,目中瞬间有了神采,饶有兴味道:“你说下去。” “温太医为姐姐治疗时疫颇有见效,而且臣妾听闻,江穆炀、江穆伊两人的方子本出自温太医之手。”我轻声道:“皇上细想,江穆炀、江穆伊两人所擅长的是婴妇之科,怎么突然懂得治疗疫症,虽说学医之人触类旁通,可是现学起来也只能入门而不能精通啊。而温太医本是擅长瘟疫体热一症的。” 玄凌静静思索良久,道:“朕要见一见这个温实初,果然如你所言,江穆炀、江穆伊二人是断断不能留了。” 我伏在他胸前,轻声道:“皇上说得极是。只是一样,如今宫中时疫有好转之相,宫人皆以为是二江的功劳。若此时以受贿而杀此二人,不仅六宫之人会非议皇上过因小失大不顾大局,只怕外头的言官也会风闻,于清议很不好。皇上以为呢?” “他们俩到底是华妃的人,朕也不能不顾忌华妃和她身后的人。”他微微冷笑,“若真要杀,法子多的是。必定不会落人口舌。” 身为君王,容忍克制越多,来日爆发的怨气将愈加强大,因为他们的自负与自尊远远胜过常人。我目的已达,浅浅一笑,用手遮了耳朵摇头嗔道:“什么杀不杀的,臣妾听了害怕。皇上不许再说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好啦,咱们不说这个了。四月十二是你十七岁的生日,西南战事连连告捷,你又有了身孕,朕叫礼部好好给你热闹一番好不好?” 我婉转回眸睇他一眼,软语道:“皇上拿主意就是。” 他又沉思,慢慢吐出两字,“华妃……”却又不再说下去。 我心思忽然一转,道:“皇上这些日子老在华妃处,怎么她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随口道:“她不会有孩子的。” 我诧异,道:“臣妾听闻华妃曾经小产,可是为此伤了身子么?” 他似乎发觉自己的失言,对我的问询不置可否,只一笑了之,问了我一些起居饮食。 玄凌静静陪了我一晌,又去看杜良媛。我目送他走了,方笈了鞋子披衣起身,槿汐服侍我喝了一盏青梅汁醒神,方轻轻道:“娘娘这个时候挑动皇上杀二江,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冷冷一笑,徐徐拨弄着汤盏道:“不急了。我已经对你说过,上次在皇后宫中就有人想推我去撞杜良媛,虽不晓得是谁,可见其心之毒。如今我有身孕,更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时疫一事这姓江的两人捞了不少好处,在太医院一味坐大。温大人又在沈容华那里,章弥是个老实的,万一被这姓江的在药里作什么手脚,咱们岂不是坐以待毙。不如早早了结了好。”长长的护甲碰在缠枝莲青花碗上玎然有声,惊破一室的静霭甜香,慢慢道:“其实皇上也忍耐了许久,要不是为着用人之际,早把他们杀了。” 槿汐嘴角蕴一抹淡淡的笑:“敬妃娘娘对皇上的进言正是时候。不过也要江穆炀、江穆伊二人肯中圈套。” 我微笑:“这个自然,像这种贪财之人只要有人稍加金帛使其动心即可。皇上只是暂时忍着他们,这样得意忘形,实在是自寻死路。” 两日后,宫外传来消息,江穆炀、江穆伊两人在出宫回家途中被强盗杀害,连头颅也被割去不知所踪,皇帝念其二人在时疫中的劳苦,为表嘉恤特意赐了白银百两为其置办丧事,又命太医温实初接管时疫治疗之事。一时间宫内外皆传当今圣上体恤臣子,仁厚有加。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窗下修剪一枝开得旁枝过多的杏花,闻言不过淡然一笑。于此,温实初在这场时疫中功成名就,也算是我对他往昔情意的回报了。 注释: (1)、出自唐代刘方平《春怨》,全诗为: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是一首十分出新的宫怨诗。虽被宠爱过,却落得万般凄凉。 (2)、出自宋代苏东坡嘲笑好友词人张先(990-1078,字子野)的调侃之作。据说张先在80岁时娶了一个18岁的小妾,东坡就调侃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梨花指白头新郎,海棠指红妆新娘。之后,“一树梨花压海棠”成为老夫少妻的委婉说法。 正文 第五十八章 生辰 四月十二日是我的生辰,自玄凌要为我庆生的消息传出,棠梨宫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尊贵如皇后,卑微至最末等的更衣,无一不亲自来贺并送上厚礼。华妃固然与我不和,这点面子上的往来也是做得工夫十足,连宫中服侍的尚宫、内监,也辗转通过我宫中宫人来逢迎。后宫之人最擅长捧高踩低,趋奉得宠之人,况我刚封贵嫔,又有孕在身,自然风光无限。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的得意,大抵如是。 这样迎来送往,含笑应对不免觉得乏闷劳累,几次三番想去太液池泛舟散心,流朱与浣碧都拦住了不让,口口声声说湖上风大,受了风寒可不好。想想也是,四月池中不见荷花,惟有有雕栏玉砌起自芳池,再精美也失了天然神色。这样几次,我也懒得再出去了。 生辰前一日,玄凌特意亲自领了贺礼来,金屑组文茵一铺,五色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锦一疋,枕前不夜珠一枚,含香绿毛狸藉一铺,龙香握鱼二首,精金筘环四指,若亡绛绡单衣一袭,香文罗手藉三幅,碧玉膏奁一盒。各色时新宫缎各八匹,各色异域进贡小玩意一。 我到底年轻,君王所给的荣宠尤隆,生活在金堆玉砌中,触目繁华,虚荣亦不会比别的女子少几分,这样从未见过的珍贵之物照耀得我的宫室莹亮如白昼,心里自然是欣喜的。而更让我欣喜的,是玄凌的用心。他欣喜道:“朕很久前读《飞燕外传》,很好奇成帝是否真赐给飞燕这些宝物,朕想成帝给得起飞燕的,朕必定也给得起你。所以命人去搜罗了来,只为博卿一笑。” 我笑靥甜美如花,俏然道:“这些东西的名字臣妾也只在史书上见过,只以为是讹传罢了,不想世间真有此物。” 他把绛绡单衣披在我身上,含情道:“明日就穿这个,必然倾倒众生。” 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闪烁着孔雀蓝的光泽。光泽幽暗,然而在日光下,必也夺目。我轻笑出声:“何必倾倒众生,嬛嬛不贪心,只愿倾倒四郎一人而已。” 他佯装绝倒之状,大笑道:“朕已为你倾倒。” 到了夜间清点各宫各府送来的贺礼,槿汐道:“独清河王府没有送来贺礼。” 很久以来,我并未再听到这个名字,也不曾刻意想起。如今乍然听到,已是和我的生辰有关,我不以为意,继续临帖写字,口中道:“六王洒脱不拘,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俗礼。” 槿汐亦笑:“奴婢听闻王爷行事独树一帜,不做则已,一做便一鸣惊人,大出人意料之外。” 我取笔蘸墨,回想前事不觉微笑,道:“是吗?”于是也不过一笑了之。牐 生辰的筵席开在上林苑的重华殿,此处殿阁辉煌、风景宜人,一边饮酒欢会一边赏如画美景,是何等的赏心乐事。唯一不足的是重华殿离太液池甚远,无水景可看。 这一日,简直是我的舞台,周旋于后妃、命妇之间,飞舞如蝶。满殿人影幢幢,对着我的都只是一种表情,漫溢的笑脸。我无心去理会这笑脸背后有多少是真心还是诅咒。真心的必能和我一同分享这欢乐,而诅咒的,我的荣光与得意只会让她们更难受,这于我,已经是对她们一种极好的报复。 冠冕堂皇的祝语说完,便是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众人享受佳肴美酒。歌舞美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笙歌燕舞间,白臂婀娜,身姿妖娆。七彩绢衣在殿内四处飘动如娇柔的波毂,缤纷荡漾。 这是眉庄病愈后第一次出席这样盛大的宴会,她的身体恢复的甚好,只是人略微消瘦了一些,容色也更沉静,如波澜不惊的一湖静水,默默坐于席间独自饮酒。 如今的眉庄,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得意光景。荣宠侥幸,亦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般时事迁移,并无稳固之说。想来她亦明白,所以纵使复起,性子也越发内敛低调,像是不愿再引人注目。 只有我知道,她内心那股愤懑抑郁的怒火是如何在熊熊燃烧。 酒至半酣,歌舞也觉得发腻。见过众人,独不见清河王玄清在座,亦无人知晓他去向。玄凌也只是付之一笑:“这个六弟又不晓得去哪里了。” 我亦不愿意去留心,他于我,不过是叔嫂之份,纵然惟独他目睹开解我隐藏的心伤,纵然他有一星半点的不可言说的情意于我,我亦只能装作无知无觉,如同对待温实初一般。 山中人兮芳杜若,我并非是山中幽谷间寂寞开放的杜若,而是帝王瑶池天边一枝被折在手中的海棠。名花有主,何况人哉!都是不可改变的;亦无力、无需去改变。 只是宫闱纷飞的伤心和失落处,总会辗转忆起桐花台一角皎洁的夕颜和夏夜湖中最后一季的荷花,那种盛放得太过热烈而即将颓败的甜香,仿佛依旧在鼻尖凝固。 神思恍惚间,见众人的热闹间汝南王的正妃贺氏偏坐一隅神色郁郁却一言不发。我迎上前低声相问:“王妃身子不适么?” 她见是我,微显尴尬,极力压低声音道:“妾身失仪,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 我点头会意,借口更衣拉了她的手至偏殿无人处扶她歇下。贺妃歉然道:“娘娘芳诞,妾身扫娘娘的兴了。” 我含笑,温和道:“王妃勿要这样说,谁没有三灾六病呢,吃了药好了就是了。”又问:“王妃平日是吃天王保心丹么?”她点头称是。我旋即招手命流朱回去取药,道:“王妃稍耐片刻,药马上就拿来。”说着亲自倒了温水与她服下。 她半是感激半是惶惑,“劳动娘娘玉手,实在不敢当。” 我道:“在外本宫与王妃是君臣,在内却是至亲,哪里说得上劳动不劳动这样见外的话呢。王爷征战在外,王妃应该善自珍重才是。” 我忽然被她眉心吸引,葳蕤一点浅红,正是与我眉心如出一辙的“姣梨妆”,不由好奇:“宫外也盛行此妆么?” 她和静微笑:“如今宫中与各地都风行以‘姣梨妆’为美,不仅可效仿娘娘美貌,亦以此求夫妻和顺,可是一段佳话呢。” 我纵然自矜,听得这样的话,自然也高兴自得的。 很快药就拿来了,贺氏服下后果然脸色好转。她微笑道:“常听说娘娘最得皇上宠幸,不想竟是这样随和,难怪皇上这样喜欢。”汝南王生性狷介阴冷,王妃却是极和善温柔的一个人,倒叫我刮目相看。 就这样絮絮说起,贺妃身子原本壮健,只是生下世子时落下了心口疼的病根,所以缠绵反复久不得愈。我也是有身孕的人,说起子嗣一事,不由谈得兴起,呖呖说了许久,两人十分投缘。 汝南王是华妃身后最强大的势力,我一向十分忌惮,不料今日机缘巧合得了贺妃的人缘,竟也投趣。然而再投缘,她终究是汝南王的正妃,我的亲近便也悄然无声的隐匿了几分保留。直到玄凌派人来请,又约定了时常来我宫中闲坐说话,这才散去。 再度入席,有宫人来请:“六王爷在太液池边备下庆贺贵嫔娘娘芳诞的贺礼,请皇上与娘娘一同观赏。” 玄凌笑:“老六最心思百出,这次不知又打什么主意。咱们就同去看看。” 于是众人众星拱月往太液吃池边行走。远远见太液池边围了高高的锦绣帷幕,随风轻舞,十分好看。只是帷幕遮住了太液池的景观,只是华丽而已,实在也瞧不出什么。 四周异样的宁静,我疑惑着看玄凌一眼,他也是十分不解的样子,只是笑吟吟观望。忽然天空中多了成千上百只风筝福字、寿字、鹞鹰、蝴蝶、蜻蜓、蜈蚣、大雁、燕子、灯笼、绢制的、纸质的、金箔银箔的、单只的、联并的、连串的、发声的、闪光的,漫天飞舞,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周围惊叹声、啧啧赞叹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我正自目不暇接观赏,忽然槿汐上来请安,盈盈道:“娘娘大喜,请放风筝祈福。”说着把线递到我手中——不过是作个样子罢了,自然有内监早早扯好了线,我只消牵上一牵即可。笑吟吟一牵,风筝遥遥飞上天去,竟是一个极大的色彩斑斓的翟凤,文彩辉煌,锦绣耀目。合着我身上银紫色凤尾图案的绛绡单衣,相映成辉。欢声喝彩盈满双耳,我也不觉含笑。 忽而一个清脆的哨声,围在太液池周围的锦绣帷幕“嚯啦”一声齐齐落地。眼前的景象太过出人意外,原本被风筝所惊动所有人齐齐都没有了声息。如斯美景,大抵是叫人倾心屏息的。 四月的时节,原本连莲叶也是少见,往日的太液池不过是一潭空旷碧水而已。而此时此刻,碧水间已浮起了满湖雪白皎洁的白莲,如一盏盏羊脂白玉碗,轻浮其上。朝日辉辉,花上清露折射璀璨光芒,美如云霞灿如锦绣。风荷曲卷,绿叶田田,波光碎影里摇曳着的人与花影子,亦是窈窕而不可思议的。 远远举目,玄清缓缓走来,手中别无器乐,只是以手为扣抵于唇间,吹奏一曲《凤凰于飞》。凤凰于飞,和鸣铿锵(1),大约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梦想。他的吹奏与曲调也是简单清澈,仿佛上湖上徐徐而来的清风,在寂静的惊叹里一转一转扣入人心。凤凰于飞,于他,那是简单而执着追求的事,于我,那只是一个少女时代绮丽的梦,不适宜在深宫中继续沉迷下去。在眉庄身上,我已经看到破灭的一角。 他的哨音吹奏渐渐回环低落,音止时已徐缓踱至我与玄凌身前,朝我的微笑也是清淡无虞,花费的心思已经足够多,所以贺我的只是再平淡不过的施施然一句:“清以满湖莲花恭贺莞贵嫔芳诞。” 我见他如此隆重为我庆生,回转想起那一日他矜缨中的小像,心下早自不安,然而终究在人前,神色亦是客气得体,“王爷费心了,本宫很是感谢。” 话音甫落,玄凌爽朗大笑:“朕只是嘱托你想新奇点子为莞贵嫔贺生,不想你办得这样好,连朕也大为吃惊。”如是他言,我才放心。 玄清的笑甚是温和,眼中却是一片疏落:“臣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也只通晓这些。皇兄是知道的,否则也不嘱托臣弟去做了。” 玄凌自然笑的得意,我不觉动容,玄清这样不拘,其实内心也是在意的吧,玉厄夫人的儿子征战沙场,而自己作为先皇最疼爱的儿子只是寄情于政务之外,于兄长宠妃的生辰上用心。不是不悲凉的。 我的容颜遮蔽在轻薄的鲛绡之后,嘴角噙一抹清浅而懂得的微笑:“只是不知如何在这天气里使莲花开放?” 他望向我,目中泛着一星不易察觉的淡淡温情:“莲藕早就埋下,引宫闱外最近的温泉水至太液池,花可尽开。” 我的眼光拂过他的身影,落在玄凌身上,我说:“多谢皇上。”声音是欢悦的,笑靥亦是妩媚。此刻,仿佛我的人生,一切遂意。 谢的是玄凌。自然,我也明白,玄凌不过是一句嘱咐,而玄清才是真正用了心思的那个人。今日的风筝也就罢了,而莲花。蓦地记起去年八月末的时候,那一拢开到最末的荷花。 他自然是记得的。 而我并能多说什么,亦不能做什么。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和我只在宫廷宴会时见过的天潢贵胄,种种用心,也不过是因为玄凌。而我所明白和懂得的,别人绝不可以知晓和明白。于是我只是在目光如风的影子一样掠过他时,浅浅点头。他亦回望着我,对着满湖莲花微笑。 我们毫不相干。 其实我的心底,也是害怕的。我无时无刻不牢记自己的身份,因为牢记,因为在无意间窥破了玄清若有似无的秘密,因为明白我所难以期望的情意是他可以轻易付与他的未知的妻子的。所以悲悯自己,刻意与他隔阂。 玄清不同于温实初,对于温实初的感情,因为一直了然,一直不放在心上,于我而言不过是如同树上普通的一片树叶,知道在哪里就是了。何时叶落叶生都不甚关心,哪怕有一天他不见了呢。所以无谓害怕,只是不想他浮想太多,于人于己都无好处。 而玄清,他是我夫君的弟弟,日后相见的余地和机会太多。更因为他懂得我,也懂得不给我困扰。只于我伤怀难禁时,开解一二。如此而已。 他这样自制与了然,反叫我有些惺惺相惜。 今日的玄凌志得意满,朗朗道:“西南战事告捷,大军已经班师回朝。朕自然要论功行赏,大封诸将。”他回头看我,笑容满面道:“你兄长甄珩回朝之日朕便封他为奉国将军,赐他与薛氏成婚,如何?”这样的殊荣,我自然是要谢恩。玄凌说得极大声,在场人人听见,只是我眼风一转,已然看见坐于刘慎嫔身边陵容神色一震,旋即亦只是无声无息的木然。 也许陵容是能够明白的吧,她与哥哥之间那些微妙的连我也不可探知的少年情愫终究是要了断在后宫的四面红墙之内的。凄凄复凄凄,各自嫁娶,不须哀啼。 心中大是不忍,然而皇后含笑说下去,“你已是贵嫔,父亲又是朝中大员,家中女眷自然也要有封诰,本宫已下了凤谕,封你母亲为正三品平昌郡夫人。”说话间目光横扫过华妃精心妆饰的脸庞。 华妃的母亲亦是正三品河内郡夫人,华妃曾恃宠向玄凌邀封,请封自己母亲为正二品府夫人,那是四妃家眷才有的殊荣,因此皇后一力反对,终究也未能成封。为此华妃大失颜面,才与皇后格格不入。如今我母亲这样轻易得了封诰,她自然更是要怨怼于我了吧。 而于我,这一日的风光与荣耀已经达到极点。 扬首望去,一池满满的莲花,莲叶接天无穷碧,芙蕖映日别样洁,水波轻软荡漾间,折出万千靡丽光彩,映出流光千转百回。 于此,我的人生姹紫嫣红、锦绣无双。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日子大抵就是这样的。 注释: (1)、凤凰于飞,和鸣铿锵:形容夫妻情深意笃。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风筝误 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在腹中,生命的新奇与蓬勃总是叫我欢喜而惊奇,静日无事,总爱把手放在小腹上,轻轻的,小心翼翼,生怕手的重量也会压迫到他。渐渐养成这样习惯的姿势,半是疼惜半是保护。 春日的阳光自明亮的冰绡窗纱透进屋里,此绡薄如蝉翼,色泽质地透明如冰,莹心殿中因这透亮显得格外窗明几净。日光悠悠照在案几上汝窑耸肩美人觚里插着的几枝新开的淡红色碧桃花上,那鲜妍的色泽令人望之愉悦。 我用过桌上的几色糕点,随手捡了卷书看。 淳儿巴在窗台上勾着手探头看窗外无边春景。她看了半日,忽然嘟嘴嘟哝了一句:“四面都是墙,真没什么好看的。” 她见我也闷坐着,兴致勃勃道:“今天日头这样好,姐姐陪我去放风筝吧?前两天姐姐生辰时的风筝我留了两个好看的呢。” 我把书一搁,笑道:“你的性子总静不下来,没一天安分的。听说昨儿在你自己那里‘捉七’(1)还砸碎了一个皇上赏的珐琅画屏。” 淳儿吐一吐舌头,“皇上才不会怪我呢。”嬉笑着扭股糖儿似的缠上来道:“姐姐出去散散心也好,老待着人也犯懒,将来可不知我的小外甥下地是不是个懒汉呢?” 我忍俊不禁,瞧着窗外的确是春和景明,便道:“也好,我成日也是闷着。”春色如画,我何尝不想漫步其中,只是伤口怕沾染尘灰,加之杜良媛一事叫我心有余悸,于是多叫了人跟着,取了面纱覆脸,才一同出去。 在上林苑中选了个空旷的所在,淳儿的风筝放得极好,几乎不需小内监们帮忙,便飞得极高,想来幼时在家中也是惯于此技的。芳草萋萋之上,只听得她清脆的笑声咯咯如风铃在檐间轻晃。她见风筝飞得高,又笑又嚷,十分得意。 她自然是得意的,得宠的妃嫔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个,玄凌对她一向纵容,加之我有孕不宜经常服侍玄凌,为着就近的缘故玄凌也时常在她那里逗留。近日玄凌还说起,待淳儿满十六岁时就要册她为嫔。 我仰首看着晴空中已经如乌黑一点的风筝,想起幼年春天的午后,在家中练习女红无聊得几乎要打瞌睡,脑袋像啄米一样一下一下地晃,哥哥忽然从闺房的轩窗外探进半个脑袋来,笑嘻嘻道:“妹妹,咱们溜出府去放风筝吧?” 春风拂绿了杨柳一年又一年,孩提的时光,总是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从指缝间飞走。似乎只是随哥哥放了一场风筝,在庭院里拿凤仙花染了几根指甲,在西席夫子眼皮下偷偷打了个盹儿,葡萄架下眼巴巴数着喜鹊看牛郎织女过了七夕,这无忧无虑的岁月便悄然过去了。 而今,我也即将为人母。我含笑看向淳儿,后宫的妃嫔之中,惟有她是这样明快,如春日明媚灿烂的一道阳光,而我,逐渐隐忍成一弯明月,纵然清亮,也是属于黑夜的,也是隐晦。 我低手抚摩自己微微有隆起之状的小腹,其实还是很不明显的,如果我的孩子有淳儿这样的活泼明朗也是很好的,只是不要太天真。帝姬也就罢了,若是皇子,天真是绝对不适合的。 这样含笑沉思着,忽然听见淳儿惊呼一声,手里的风筝现已经断了,风筝遥遥挣了出去。淳儿发急,忙要去寻,我忙对小利子道:“快跟上你小主去,帮她把风筝寻回来。” 小利子答应了个“是”忙要跟上,淳儿一跺脚,撅嘴喝道:“一个不许跟着!姐姐,他们去了只会碍手碍脚。”淳儿不过是小孩心性,发起脾气来却也是了得,所以几个宫人只得止步,看着我迟疑。我远远看着风筝落下的地方并不很远,也拗不过她,只得随了她去,见她拔脚走了,嘱咐几个小内监远远跟在后头去了。 细柳轻斜,随风挑动无澜的湖面,淡淡又几点绒白飞絮;一株碧桃花如火如荼倒影池边,风动碎红翻飞,密密同暗香流水。画舫清荡,玉桥横卧,楼台亭阁依次列去,如珠子零散串在一起。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倦了,便在碧桃树下的长石上坐着歇息。 春光如斯醉人,却不知这醉人里有几多惊心动魄。我陡地忆起那一皇后宫中赏花的险境,在我背后推我出去的那双手。 事后明察暗访,竟不知查不出那人的痕迹。也难怪,当时一团慌乱,谁会去注意我的身后是哪双手一把把我推入危险之中。 然而我并非真的不晓得是谁,事后几度忆及,衣带间的香风是我所熟悉,她却忘却了这样的细节。然而我如此隐忍不发,一则是没有确凿证据,二则,此人将来恐怕于我颇有用处。 我的余光忽然卷触到一抹银红色的浮影。还未出声,身边的槿汐已经恭敬请安:“曹婕妤安好。”目光微转,正好迎面对上那双幽深狭长的眸子。 曹琴默只着了件银白勾勒宝相花纹的里服,外披一层半透明的的浅樱红绉纱,只手持着一条月白的手绢,盈盈含笑朝我请下安去:“莞贵嫔金安。” 我伸手虚扶她一把:“曹姐姐起来吧,何须这样客气。” 她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其实她的姿色不过是中上之姿,只是笑意凭添了温柔之色,这样素净而不失艳丽的服色也使得她别有一番动人心处。她微笑道:“不想在这里遇见贵嫔娘娘。” 我与她一同坐下,示意槿汐等人远远守侯,不许听见我们说话,我笑道:“姐姐与我生疏了呢,还是唤我妹妹吧。” 她见我撇开众人与她独坐,笑容若有似无:“妹妹自怀胎以来似乎不大出门,格外小心,现在怎么放心把人都撇开了呢?” 我双眸微睐,轻轻笑道:“曹姐姐说笑呢,我怎么会不放心呢?姐姐与我在一起我要是有什么闪失自然是姐姐的不是啊,姐姐当然会全力照顾妹妹的。何况……”我微微一笑,目光似无意扫过她,“这里又不会有人来推我一把。” 曹婕妤微微一愣,竟是毫不变色,笑靥如花道:“妹妹真会说笑,谁敢来推你一把呢,怕是伸一指头也不敢啊?”她惊奇道:“难道妹妹什么时候被人推了一把吗?”她把手抚在胸口,作受惊状道:“做姐姐的竟不知道,妹妹告诉皇上了吗?” 她这样滴水不漏,有一刹那我竟然以为自己是怀疑错了人,然而转念还是肯定,玄凌赏我的东西我私自送给了她,她怎敢再送与别人,蜜合香的味道我是不会闻错的。 念及此我也不置可否,只如闲话家常一般,闲闲道:“温仪帝姬近来身体可好?” 她立刻警觉,如护雏的母鸟,道:“贵嫔妹妹费心,温仪只是有些小咳嗽,不碍事的。” 我恍若无意般道:“是啊。只要不再遇上弄错了木薯粉之类的事,帝姬千金之体必然无恙。 她的神情猛地一凛,不复刚才的镇静,讪讪道:“皇上已经处置了弄错木薯粉的小唐,想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吧。” 我宁和微笑道:“但愿如此吧。如今我也即将为人母,特别能体会身为人母的心情。曹姐姐抚育帝姬也是万般不易啊,听说姐姐生帝姬的时候还是难产,惊险万分呢。” 她微微动容:“为人母的确十分不易,时时事事都要为她操心,她若有一点半点不适,我便如剜心一样难受,情愿为她承担苦楚。” 我点头,平视她双目,“曹姐姐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养育帝姬。这个不需妹妹多言。只是妹妹叮嘱姐姐一句,得人庇佑是好,也要看是什么人是不是?否则身受其害反倒有苦说不出了。” 她怔一怔,脸色有些不悦,道:“姐姐愚钝,贵嫔妹妹说的我竟十分不懂。” 我用手绢拂落身上的落花,慢慢笑道:“姐姐既然不懂,妹妹就更不懂了。只是妹妹懂得一样,华妃娘娘当日搜存菊堂而不得是有人顺水推舟,虽不是为了帮我,我却也领她这一份情。”见她脸色大变,我笑得更轻松:“妹妹还懂得一件事,为虎作伥没有好下场,而弃暗投明则是保全自己和别人最好的法子——姐姐自然懂得良禽择木而栖。” 她的神色阴晴不定,几番变化,终于还是如常,“是明是暗到底还是未知之数。”她沉默片刻,似是有迟疑之色,终于吐露几字道:“你快去看看吧。”说着匆匆离开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眼见日色西斜,蓦地想起过了这么久去陪淳儿捡风筝的人却还一个也没回来。其时夕阳如火,映照在碧桃树上如一树鲜血喷薄一般,心里隐隐觉得不祥,立刻吩咐了人四处去寻找。 淳儿很快就被找到了。 入夜时分槿汐回来禀报时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哀伤与震惊,我听得她沉重的脚步已是心惊,然而并未有最坏的打算——顶多,是犯了什么错被哪个妃子责打了。 然而槿汐在沉默之后依旧是悲凉的沉默,而旁边淳儿所居住的偏殿,已经响起宫人压抑的哭声和悲号。 我重重跌落在椅上。 槿汐只说了一句,“方良媛是溺毙在太液池中的。找到时手里还攥着一个破了的风筝。” 我几乎是呆了,面颊上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滚落,酸涩难言。叫我怎么能够相信,下午还欢蹦乱跳的淳儿已经成为溺毙在太液池中的一具冰凉的没有生命的尸体,淳儿,她才十五岁!叫我怎能够相信?怎能够接受?! 不久之前,她还在上林苑放风筝;还闹着“捉七”玩儿打碎了画屏;还等着满十六岁那年欢天喜地地被册封为嫔;还吃着我为她准备的精巧糕点说着笑话;她还对我说要做我腹中孩儿的姨娘,作为定礼的玉佩还在,她却这样突然不在了…… 槿汐见我脸色不对,慌地忙来推我,我犹自不肯相信,直到外头说淳儿的遗体被奉入延年殿了,我直如刺心一般,“哇”地哭出声来,推开人便往外头奔去。 槿汐眼见拦我不住,急忙唤人,我直奔到殿门外,小允子横跪在我面前拦住去路,急得脸色发白道:“娘娘!娘娘!去不得!皇上说您是有身子的人见不得这个才奉去了延年殿!娘娘!” 说话间槿汐已经追了出来,死命抱住我双腿喊道:“娘娘三思,这样去了只会惊驾,请娘娘顾念腹中骨肉,实在不能见这个!” 夜风刮痛了我的双眼,我泪流满面,被他们架着回了寝殿,我再不出声,只是紧紧握着淳儿所赠的那枚羊脂玉佩沉默流泪。玄凌得到消息赶忙来抚慰我不许我出去,他也是伤心,感叹不已。我反复不能成眠,痛悔不该与她一起出去放风筝,更不该纵了她一人去捡风筝只让内监远远跟着。玄凌无法,只好命太医给我灌了安睡的药才算了事。 玄凌允诺极尽哀荣,追封淳儿为嫔,又吩咐按贵嫔仪制治丧。 勉强镇定下心神,不顾玄凌的劝阻去延年殿为淳儿守灵。昏黄的大殿内雪白灵幡飞扑飘舞,香烛的气味沉寂寂地薰人,烛火再明也多了阴森之气。淳儿宫中的宫人哀哀哭着伏在地上为她烧纸钱,几个位份比淳儿低的宫嫔有一声没一声的干哭着。 我一见雪白灵帐帷幕,心中一酸,眼泪早已汩汩地下来。含悲接了香烛供上,挥手对几个宫嫔道:“你们也累了,先下去吧。” 她们与淳儿本就不熟络,见她少年得宠难免嫉恨腹诽,只是不得已奉命守着灵位罢了,早巴不得一声就走了,听我如此说,行了礼便作鸟兽散。 灵帐中供着淳儿的遗体,因为浸水后的浮肿,她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痛苦的表情,象是平日睡着了似的宁静安详。 我心内大悲,咬着绢子呜咽哭了出来。夜深,四周除了哭泣之外静静的无声,忽然有个人影膝行到我跟前,抱着我的袍角含悲叩头:“请娘娘为我家小姐做主。” 我定睛一看,不是淳儿带入宫的侍女翠雨又是谁?忙拉起她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翠雨不肯起来,四顾左右无人方大胆道:“回娘娘的话,我家小姐是被人害死的!” 淳儿死得突然,我心中早存了极大的疑惑,对翠雨道:“这话可不是胡乱说的。” 翠雨双目圆睁,强忍悲愤,狠命磕了两个头道:“我家小姐是自幼在湖边长大,水性极熟的,断不会溺死。奴婢实在觉得小姐死得蹊跷!” 原本只一味伤心淳儿的猝死,哭得发昏,渐渐安定下来神志也清明些,始觉得中间有太多不对的地方,召了那日去跟着淳儿的内监来问,都说淳儿捡了风筝后跑得太快,过了知春亭就不见了踪影,遍寻不着,直到后来才在太液池里发现了她。 人人都道她是失足落水,如今看来实在大有可疑,我陡然想起曹婕妤那句类似提醒的话,眼前的白蜡烛火虚虚一晃,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是知道什么的! 更或许,她在上林苑的出现只是为了拖住我的脚步不让我那么快发现淳儿的迟迟未归。 我心头大恨,调虎离山——然而也心知责问曹婕妤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强按住狂热的恨意,问翠雨:“你有什么证据没有?” 翠雨瞬间双眼通红,终究不甘心,忿忿切齿道:“没有。” 我黯然,黯然之下是为淳儿委屈和不甘。她才十五岁,如花蕾那样幼小的年纪,原本是该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承欢嬉笑的。 我静默半晌,努力压制心中翻涌的悲与恨,扶起翠雨,缓缓吸一口气道:“现在无凭无据一切都不可妄言,你先到我宫中伺候,咱们静待时机。” 翠雨含泪不语,终究也是无可奈何。 殿外是深夜无尽的黑暗,连月半的一轮明月也不能照亮这浓重的黑夜与伤逝之悲。巨大的后宫像坟墓一样的安静,带着噬骨的寒意,是无数冤魂积聚起来的寒意。连延年殿外两盏不灭的宫灯也像是磷火一样,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我眼中泛起雪亮的恨意,望着淳儿的遗体一字一字道:“你家小姐若真是为人所害,本宫一定替她报仇,绝不让她枉死!” 发丧那日,皇后及各宫妃嫔都来到延年殿。我强忍悲痛取过早已备好的礼服为死去的淳儿换装。 皇后见我为淳儿换好衣裳,站在我身边不住掉泪,感叹着轻轻说:“方良媛髫龄入宫,如今正当好年华又得皇上怜惜,怎么不能多多服侍皇上就骤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 华妃亦叹息:“这样年轻,真是可惜!……” 华妃,悫妃、敬妃和曹婕妤等人都在抹眼泪。我已经停止了哭泣,冷冷看着远远站着殿门一边抹泪啜泣的华妃,只觉得说不出的厌烦和憎恶。 这时,玄凌的谕旨到了,那是谕礼部、抄送六宫的:“良媛方氏赋性温良,恪共内职,虔恭蘋藻之训,式彰珩璜之容。今一朝遘疾,遽尔薨逝,予心轸惜,典礼宜崇。特进名封,以昭淑德,追封为淳嫔……一切丧仪如贵嫔礼。”又命七日后将梓宫移往泰妃陵与先前的德妃、贤妃和早殁的几个妃嫔同葬。 斯人已逝,玄凌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不断有位分低微的宫嫔们窃窃私语,为淳儿庆幸:死后哀荣如此之盛,也不枉了!而于我,宁愿淳儿没有这些虚名位分。一个恍惚,好似她依然在我宫中,忽然指着那一树海棠,歪着头笑嘻嘻道:“姐姐,我去折一枝花儿好不好?”,那样鲜活可亲。 我知道是她,转眸逼视华妃,握紧手指,这是我身边死去的活生生的生命,如果真有任何手脚使淳儿殒命,我一定、一定要全部讨回来! 注释: (1):捉七:一种闺阁游戏 正文 第六十章 花落 西南的战事终于以大周的胜利告终,收复失去已久的疆土于一个王朝和帝王而言都是极大的荣耀。班师回朝之日,玄凌大行封赏,即是哥哥功成名扬的时候。武将一战名扬,哥哥被封为奉国将军,又予赐婚之荣,也算得少年得志。自然,更是汝南王玄济和慕容一族声势最煊赫的时候。 玄济享亲王双俸,紫奥城骑马,华妃之父慕容迥加封一等嘉毅侯,长子慕容世松为靖平伯、二子慕容世柏为绥平伯。而华妃生母黄氏也被格外眷顾,得到正二品平原府夫人的封诰,例比四妃之母。而后宫之中华妃亦被册封为从一品皙华夫人,尊荣安享,如日中天。娘家军功显赫,手掌协理六宫的大权,又得玄凌宠爱,这样事事圆满,唯一所憾的只是膝下无子而已。 自身体复原以后眉庄渐渐变的不太爱出门,对于玄凌的宠爱亦是可有可无的样子,非召幸而不见。如今情势这样逼人,眉庄再克制隐忍,终于也沉不住气了。 那日眉庄来我宫中,来得突兀。门外的内监才禀报完她已径直走了进来,连宫女也没扶着。我见她脸色青白不定,大异往常,心知她必有话说,遂命所有人出去。 眉庄紧咬下唇,胸口起伏不定,脸色因愤怒和不甘而涨得血红。 我斟了一盏碧螺春在她面前,柔声道:“姐姐怎么委屈了?” 眉庄捧了茶盏并不饮,茶香袅袅里她的容色有些朦胧,半晌方恨恨道:“华妃——” 我婉转看她一眼示意,轻声道:“姐姐,是皙华夫人——” 眉庄再忍不住,手中的茶碗重重一震,茶水四溅,眉庄银牙紧咬,狠狠唾了一口道:“皙华夫人?!只恨我没有一个好爹爹好兄弟去征战沙场,白白便宜了贱人!” 我悠悠起身,逗弄金架子上一只毛色雪白的鹦鹉,微微含笑道:“姐姐勿需太动气。皙华夫人——这样炙手可热,我怎么倒觉得是先皇玉厄夫人的样子呢?” 眉庄不解,皱眉沉吟:“玉厄夫人?” 我为鹦鹉添上食水,扶一扶鬓角珠花,慢慢道“玉厄夫人是汝南王的生母,博陵侯幼妹,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牵连,无宠郁郁而死。”我淡淡一笑:“为了这个缘故,玉厄夫人连太妃的封号也没有上,至今仍不得入太庙受香火。” 眉庄苦笑:“慕容家怎么会去谋反?” 我微微冷笑:“何需谋反呢?功高震主就够了。何况他们不会,保不齐汝南王也不会。” 眉庄这才有了笑容,道:“我也有所耳闻,近几年来汝南王渐有跋扈之势,曾当朝责辱文官,王府又穷奢极欲。朝野非议,言官纷纷上奏,皇上却只是一笑了之,越发厚待。” 我微笑不答,小时侯念《左传》,读到《郑伯克段于鄢》,姜夫人偏爱幼子叔段,欲取庄公而代之,庄公屡屡纵容,臣子进言,只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等叔段引起公愤,恶贯满盈,才一举杀之。虽然后人很是鄙薄庄公这样对同母弟弟的行径,然而于帝王之策上,这是十分不错的。 日前玄凌只作戏言,于汝南王狷狂一事问我意下如何,我只拿了一卷《左传》将庄公故事朗朗念于他听,玄凌含笑道:“卿意正中朕怀。” 如今一切烈火浇油,亦只为一句“子姑待之”。 我含笑低首,“溃疡烂到了一定的程度,才好动刀除去。由着它发作好了,烂得越深,挖得越干净。”见眉庄微微沉思,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姐姐近来仿佛对皇上很冷淡的样子。” 眉庄淡漠一笑:“要我怎样婉媚承欢呢?皇上对我不过是招之即来,挥之则去而已。” 我慢慢沉静下笑容,只说了一句:“没有皇上的恩宠,姐姐怎么扳倒皙华夫人?——越无宠幸,越容易被人轻贱。姐姐是经历过的人,难道还要妹妹反复言说么?” 她妙目微睁,蕴了一缕似笑非笑的影子,道:“你很希望我得宠?” 四月末的天气风有些热,连花香也是过分的甜腻,一株雪白的荼蘼花枝斜逸在窗纱上,开到荼蘼花事了,春天就这样要过去了。屋中有些静,只闻得鹦鹉脚上的金链子轻微的响。眉庄盏中碧绿的茶汤似水汪汪的一汪上好碧玉琉璃,盈盈生翠。我心下微凉,片刻才道:“我难道希望看你备受冷落么?”我静一静,“姐姐近日似乎和我生分了不少,是因为我有身孕让姐姐伤心了么?” 眉庄摇头:“我并没有,你不要多心。”她说:“我和你还是从前的样子。你说的话我记在心上就是。” 我送了眉庄至仪门外,春光晴好,赤色宫墙长影横垣,四处的芍药、杜鹃开的如锦如霞,织锦一般光辉锦簇,眉庄穿着胭脂色刻丝桃叶的锦衣走在繁丽的景色中,微风从四面扑来,我无端觉得她的背影凭添了萧索之姿,在渐老的春光中让人伤感几多。 历年五月间都要去太平行宫避暑,至中秋前才回宫。今年为着民间时疫并未清除殆尽恐生滋扰,而战事结束后仍有大量政务要办,便留在紫奥城中,也免了我和杜良媛怀胎之中的车马劳顿。 淳儿的死让我许久郁郁寡欢,眉庄除了奉诏之外不太出门,陵容倒了嗓子更是不愿见人,鲜少来我这里,惟有敬妃,还时常来坐坐。 玄凌怕我这样郁郁伤了身子和腹中孩儿,千方百计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鲜玩意儿来,又命内务府寻了一只白鹦鹉给我解闷,并允了我三日后让新婚的哥哥带了嫂嫂来宫中相见。 三日之期很快到了。 这日一早哥哥见过了驾,便带了嫂嫂薛茜桃来我宫中。 哥哥与嫂嫂知我新晋了莞贵嫔,所以一见面便插烛似的请下安去:“贵嫔娘娘金安。” 我眼中一热,迅速别过脸去拿手绢拭了,满面笑容,亲手搀了他们起来,道:“难得来一回,再这样拘束见外岂不是叫我难过。” 接着又命人赐座,我问:“爹爹和娘亲都还好吗?” 哥哥道:“爹与娘都安好,今日进宫来,还特意嘱咐为兄替两位老人家向娘娘问安。” 我眼圈儿一红,点点头:“我在宫中什么都好,爹娘身子骨硬朗我就放心了。哥哥回去定要嘱咐爹娘好生保重,我也心安。” 嫂嫂又请了个安:“都是托娘娘洪福。爹娘听说娘娘有了身孕,又新封了主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娘在家中日夜为娘娘祝祷,愿娘娘一举得男。” 我仔细打量这位嫂嫂,因是新婚,穿一色缕金百蝶穿花桃红云缎裙,人如其名,恰如一枝红艳艳的桃花。并不是出奇的美艳,只是长得一团喜气,宜喜宜嗔,十分可亲。 我暗暗点头,凌容的性情隐婉如水,我这位嫂嫂却是爽朗的性子,顾盼间也得体大方,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想来可以主持甄府事宜为娘分忧。心下很是可意,遂道:“嫂嫂的父亲薛从简大人为官很有清名,我虽在深宫中,也素有耳闻。皇上时常说若人人为官都如薛大人,朝廷可以无恙了。” 嫂嫂忙谦道:“皇上高恩体恤,父亲必当尽心效力朝廷。” 我呵呵一笑,看着哥哥道:“哥哥如今在朝为官,可要好好学一学你的岳父大人啊。” 哥哥略略一笑,犹不怎样,嫂嫂却是回头朝他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皓齿如玉。如斯情态,哥哥反却脸红了。 哥哥来之前,我尚且有些不放心,嫂嫂是他从未见过面的,只怕夫妻间不谐,将来失了和睦。我当时于众人之中择了她,一是她父亲颇有清名,二是在闺中时也听过一些嫂嫂的事,知道是易相处的人。但这样未曾谋面而择了人选终究是有些轻率的。如今看来,却是我白白担心了。这样一个爱笑又会言谈的女子,纵使起初无什么情意,长久下来终是和谐的。 哥哥指着桌上食盒道:“娘说妹妹有了身孕只怕没胃口,这些菜是家里做了带来的,都是妹妹在家时喜欢吃的。” 我含笑受了,命流朱拿去厨房。 正说着,陵容遣了菊清过来,说是赠些礼物给我兄嫂做新婚贺仪,是八匹上用的宫缎素雪绢和云霏缎,连上用的鹅黄签都未拆去。这些宫缎俱是金银丝妆花,光彩耀目。陵容如今失宠,这些表礼想是她倾囊所出,心里很是感慰。 菊清道:“我家小主本要亲自过来的,可是身子实在不济,只好遣了奴婢过来。小主说要奴婢代为祝贺甄大人和甄大奶奶百年好合,早得贵子;又请两位问甄老大人和老夫人安。” 哥哥、嫂嫂俱知能送贺仪来的均是妃嫔面前得脸的人,又这样客气,忙扶起了菊清道:“不敢受姑娘的礼。” 我心中微感慨,陵容似乎对一直哥哥有意,如今要说出这“百年好合、早得贵子”这八字来,是如何不堪。 哥哥似乎一怔,问:“安美人身子不好么?” 菊清含笑道:“小主风寒未愈……”菊清原是我宫里出去的人,见我静静微笑注目于她,如何不懂,忙道:“没有什么妨碍的,劳大人记挂。” 哥哥只道:“请小主安心养病。” 嫂嫂见礼物厚重,微露疑惑之色,我忙道:“这位安美人与我一同进宫,入宫前曾在我家小住,所以格外亲厚些。” 少顷眉庄也遣人送了表礼来,皆是绸缎之物,物饰精美。 留哥哥与嫂嫂一同用了午膳,又留嫂嫂说了不少体己话,将哥哥素日爱吃爱用的喜好与习惯一样样说与她听,但求他们夫妇恩爱。我又道:“哥哥如今公务繁忙,但求嫂嫂能够体谅,多加体贴。” 半日下来,我与嫂嫂已经十分亲厚,亲自开妆匣取了一对夜明珠耳铛,耳铛不过是宫中时新的样子,无甚特别,唯夜明珠价值千金,道:“嫂嫂新到我家,这明珠耳铛勉强还能入眼,就为嫂嫂润色妆奁吧。”又吩咐取了珠玉绸缎作为表礼,让兄嫂一同带回家去。 入夜卸妆,把流朱与浣碧唤了进来,把白日兄嫂家中带来的各色物事分送给她们,余者平分给众人。又独独留下浣碧,摸出一个羊脂白玉的扳指,道:“那些你和流朱都有,这个是爹爹让哥哥带来,特意嘱咐给你的。爹爹说怕你将来出宫私蓄不够丰厚。”我亲自套在她指上,微笑:“其实爹爹也多虑了。只是爹爹抱憾不能接你娘的牌位入家庙,又不能公开认你,你也多多体谅爹爹。” 浣碧双眼微红,眼中泪光闪烁:“我从不怪爹爹。” 我叹口气:“我日后必为你筹谋,了却你的心事。”浣碧轻轻点头。 我念及宫中诸事,又想到淳儿死后屋宇空置,心下愀然不乐。推窗,夜色如水,梨花纷纷扬扬如一场大雪,积得庭院中雪白一片。春风轻柔拂面,落英悠然飘坠。 我轻声叹息,原来这花开之日,亦是花落之时。花开花落,不过在于春神东君浅薄而无意的照拂而已。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猝死 日子这样悠游的过去,时光忽忽一转,已经到了乾元十四年五月的辰光。宫中的生活依旧保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眉庄渐渐收敛了对玄凌的冷淡,颇得了些宠爱,只是终究有皙华夫人的盛势,加之我与杜良媛的身孕,那宠爱也不那么分明了。 我静心安胎,陵容静心养病,眉庄一点一滴的复宠,敬妃也只安心照管她该照管的六宫事宜,任凭皙华夫人占尽风头,百般承恩,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去招惹她。后宫在皙华夫人的独占春色下,维持着小心翼翼的平静。 而在这平静里,终于有一石,激起轩然大波。 杜良媛是个很会撒娇撒痴的女子,何况如今又有龙裔可以倚仗。依例嫔妃有身孕可擢升一次,产后可依生子或生女再度擢升,而五月中的时候,玄凌突然下了一道旨意,再度晋杜氏为恬嫔。因有孕而连续晋封两次,这在乾元一朝是前所未有的事,难免使众人议论纷纷。私下揣测恬嫔怀孕已有四月,难道已经断出腹中孩子是皇子,而玄凌膝下子息微薄,是而加以恩典。 这样的恩遇,皙华夫人自然是不忿的。然而她膝下空空,出言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又因着玄凌对杜良媛的娇纵,她也只能私下埋怨罢了。 后宫诸人本就眼红恬嫔的身孕,如此一来更是嫉妒,谨慎如悫妃也颇有微词:“才四个月怎能知道是男是女,臣妾怀皇长子时到六月间太医断出是男胎,皇上也只是按礼制在臣妾初有喜脉时加以封赏晋为贵嫔,并未有其他破例。” 而皇后伸手拈了一枚樱桃吃了,方慢慢道:“恬嫔几次三番说有胎动不安的症状,皇上也只是为了安抚她才这样做。为皇家子嗣计,本宫是不会有异议的。” 皇后这样说,别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而皙华夫人的抱怨,皇后也作充耳不闻。等听得不耐烦时,皇后只笑吟吟说了一句,“皙华夫人如今恩宠这样深厚,也该适时为皇上添一个小皇子才是。怎么倒叫新来的两位妹妹占了先了呢?”皙华夫人瞬间变色神伤,哑口无言。 而恬嫔晋封之后更加得意,益发爱撒娇撒痴。 是夜,我微觉头晕,玄凌就在我的莹心殿陪我过夜。刚要更衣歇息,外头忽然有人来通报,说是恬嫔宫里的内监有要事来回禀,回话的人声音很急,在深夜里听来尤为尖锐:“恬嫔小主才要睡下就觉得胎动不适,很想见皇上,请皇上过去看看吧。” 玄凌的的寝衣已经套了一个袖子,闻言停止动作,回头看我。我本已半躺在床上,见他略有迟疑之色,忙含笑道:“皇上去吧,臣妾这里不要紧。” 他想一想,还是摇头,“你也不舒服呢,让太医去照顾她吧。” 我微笑:“恬妹妹比我早有身孕,最近又老觉得胎动不安,她第一次怀孕想来也很害怕,皇上多陪陪她也是应该的。” 他的眼中微有歉意,笑道:“难为你肯这样体谅。” 我捋一捋鬓边碎发,低眉道:“这是臣妾应该的。” 他嘱咐槿汐:“好好照顾你家娘娘,有什么不舒服的要赶快回报给朕。” 槿汐送了玄凌出去,回来见我已经起身,道:“娘娘不舒服么?” 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胸闷罢了。” 槿汐端了盏鲜奶燕窝来,劝道:“娘娘别为恬小主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得。”她把燕窝递到我手上,“这是太后娘娘上回赏的燕窝,兑了鲜奶特别容易安睡,娘娘喝了吧。” 我舀了一口燕窝,微笑摇头:“皇上破格晋封,她已经遭人嫉妒。如今还这样不知眼色,真不知叫人笑她愚蠢还是无知,可见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我自然不会为了这样没用的人生气。” 槿汐笑言:“娘娘说的是。只是奴婢想,自恬小主有孕以来,已经是第三次这样把皇上请走,也太过分。” 我整整衣衫,打了个呵欠道:“她一而再再而三只会用这招,用多了皇上自然会心烦,不用咱们费什么事。不说她了,咱们睡吧。” 第二天玄凌过来,我见他面有倦色,不免心疼,便问:“恬妹妹胎动得很厉害么?皇上是不是陪她太晚没有好好睡,连眼圈也黑了。” 他苦笑,“哪里是什么事,左不过是耍小性子,怨朕去得晚了,又嚷恶心,闹得朕头疼。” 我心中有数,只是劝慰道:“有了身孕难免烦躁,臣妾也爱使小性子,皇上不也都体谅了么。那么太医有没有说恬妹妹是怎么不适呢?” 他皱眉:“太医说有些胎动也是正常,只是她晚膳贪吃才会恶心。” 又这样三番五次,玄凌再好心性儿终于也生了不耐烦。 后宫人多口杂,恬嫔连着几次从我宫中把玄凌请走,宫人妃嫔见她张狂如斯,背后诋毁也越发多,连皇后也不免开口:“恬嫔就算身子不适,也不该如此不识大体,即便不顾莞贵嫔也要养胎休息,也该顾着皇上要早起早朝,不能夜深还这么赶来赶去。” 皇后想了想道:“找个人去教教她道理吧,皙华夫人和敬妃要协理六宫事宜自然是不得空了。这样吧,悫妃你性子温和,就你去慢慢说给她听吧。”又嘱咐悫妃:“她是有身子的人,经不得重话。本宫知道你是个软和的人,就好好跟她说罢,就说是本宫的意思。” 悫妃本不愿意,然而皇后开了口,自然不能推托,只好应允了。于是众人也就散去。 玄凌对恬嫔生了嫌隙,无事自然不愿意往她宫里去。这日夜里便在我宫里睡下。睡至半夜,忽然有人来敲殿门,起先不过是轻轻几下,逐渐急促。 我惊得醒转,忙披衣坐起身,问:“什么事?” 槿汐进来,蹙眉低声道:“是恬小主宫里的人来禀报,说小主入夜后就一直腹痛难忍,急着请皇上去瞧一瞧。” 佩儿跟在槿汐身后,撇一撇嘴不屑道:“又来这个?她不烦咱们也烦了,回回这么闹腾还让不让人睡了!” 槿汐无声瞥她一眼,佩儿立刻噤声不敢多说。 我睡眼朦胧,原也想打发过了算了,忽然觉着不对,今日下午皇后才命悫妃去教导她,就算恬嫔再无知,也不至于今晚又明知故犯,难道真有什么不妥?虽然玄凌叮嘱过我不要再理会,若我知情不报,恬嫔真有什么事,我也难辞其咎了。 于是推醒玄凌,细细说了。他梦中被人吵醒,十分不耐。翻了个身冲着来殿外来禀报的内监怒道:“怎么回回朕歇下了她就不舒服,命太医好生照看着就是!” 那内监在门外为难,答应着“是……”又道:“小主真的十分难受,因今日悫妃娘娘来过,所以一直忍着不敢来禀告……” 玄凌动怒,随手把手边靠枕抓起来用力一扬,喝道:“滚!”那内监吓得不轻,慌慌张张退了下去。 我见玄凌这样生气,也吓了一跳,忙斟了茶水给他,玄凌犹未息怒,道:“她若是少动些歪心思,自然也少些腹痛恶心。” 我不敢深劝,重又在香炉里焚了一把安息香,道:“皇上睡吧,明日还有早朝呢。” 我也一同睡下,不知怎的心中总是有不安的感觉,很久没有下雨,空气也是干燥难耐的,我辗转反侧良久,才迷迷糊糊地想要入睡。 正朦胧间,隐约有一声极凄厉的尖叫刺破长夜。 我猛地一震,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翻身抱住玄凌。他犹自好睡,呼吸沉沉。 然而安静不过一晌,急促凌乱的脚步已经在殿外响起,拍门声后传来的不是内监特殊的尖嗓,却是一个女子慌乱的声音。 这下连玄凌也惊醒了。 来人是恬嫔宫里的主位陆昭仪,那是一个失宠许久的女子,我几乎不曾与她打过交道。她搅着夜凉的风扑进来,脸色因为害怕而苍白,带来消息更是令人惊惶——她带着哭腔道:“恬嫔小产了!” 玄凌近乎怔住,不能置信般回头看我一眼,又看着陆昭仪,呆了片刻几乎是喊了起来:“好好的怎么会小产?!不是命太医看顾着吗?” 我心中陡地一震,复又一惊。一震一惊间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下意识地抚住自己的肚子。陆昭仪被玄凌的神态吓住,愣愣地不敢再哭,道:“臣妾也不晓得,恬嫔白天还好好的,到了入夜就开始腹痛……现在出血不止,人也昏过去了。”她抬眼偷偷看一眼玄凌充满怒意与焦灼的脸,声音渐渐微弱,“恬嫔那里曾经派人来回禀过皇上的……” 玄凌胸口微有起伏,我不敢多言,忙亲自服侍他穿上衣裳,轻声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皇上赶紧过去看看吧。” 玄凌也不答我,更不说话,低呼一声佩筠,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慌的一干内监宫女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我怔怔站在门边,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蔓延,恍然不觉微凉的夜风袭人。槿汐默默把披风披在我身上,轻轻劝道:“夜来风凉,请娘娘进殿吧。” 我静静站住,声音哀凉如夜色,缓缓道:“你瞧,皇上这样紧张恬嫔——” 槿汐的声音平板而温暖,她掩上殿门,一字一句说:“皇上紧张的是子嗣,并不是恬嫔小主。娘娘这样说,实在是太抬举恬嫔小主了。” 我瞬间醒神,不觉黯然失笑:“瞧我糊涂了,见皇上这样紧张我也胡思乱想了。” 槿汐扶我到床上坐下,道:“那边那种场面,娘娘有身孕的人是见不得的,会有冲撞。不如让奴婢伏侍娘娘睡下吧。” 我苦笑:“哪里还能睡,前前后后闹腾了一夜,如今都四更了,天也快亮了。只怕那边已经天翻地覆了,皇后她们应该都赶去了吧。”我复又奇怪,感叹道:“好好的恬嫔怎么会小产了呢?她也是,来来回回闹了那么多次不适,皇上这一次没去,倒真出了事。” 槿汐见我睡意全无,沉思片刻,慢慢道:“娘娘入宫以来第一次有别的小主、娘娘小产的事发生在身边吧,可是咱们做奴婢的,看见的听见的却多了,也不以为奇了。”她见我神色惊异,便放慢了语速,徐徐道:“如今的恬嫔小主、从前的贤妃娘娘、华妃娘娘、李修容、芳贵人都小产过;皇后娘娘的皇子生下来没活到三岁,纯元皇后的小皇子产下就夭折了;曹婕妤生温仪帝姬的时候也是千辛万苦;欣贵嫔生淑和帝姬的时候倒是顺利,悫妃娘娘也是,可是谁晓得皇长子生下来资质这样平庸。”她叹气:“奴婢们是见得惯了。” 我听她历历数说,不由得心惊肉跳,身上一阵阵发冷,拿被子紧紧团住身体。门窗紧闭,可是还有风一丝一丝吹进来,吹得烛火飘摇不定。我脱口而出:“为什么那么多人生不下孩子?” 槿汐微微出神,望着殿顶梁上描金的图案,道:“宫里女人多,阴气重,孩子自然不容易生下来。” 我听她答得古怪,心里又如何不明白,亦抱膝愣愣坐着,双膝曲起,不自觉地围成保护小腹的姿势。 她静静陪着我,我亦静静坐着。我呆了一晌,忽然问:“槿汐,你以前是服侍哪个主子的?” 她道:“奴婢是伺候钦仁太妃的。” “那再以前呢?” “奴婢不记得了,左不过是服侍主子们的,只是这个宫那个宫的区别。” 我不再言语,环顾周遭锦被华衣,幽幽长叹了一声。 槿汐道:“娘娘不要难过。” 我神情悲凉如夜雾迷茫,低叹:“你以为我只是为自己难过么?恬嫔这一小产,我只觉得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啊!” 这样禀烛长谈,不觉东方已微露鱼肚白的亮色。我方才觉得倦了,躺下睡着。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我乍一醒来,忽见玄凌斜靠在我床头,整个人都是吃力疲惫的样子,不由一惊,心疼之下忙扶住他手臂道:“皇上。”他只是不觉,我再度唤他:“四郎——” 他朝我微笑,笑容满是沉重的疲倦,他说:“你醒了?” 我“恩”了一声,正要问他恬嫔的事,他的语气却哀伤而清冷地贯入,他说:“恬嫔的孩子没有了。”玄凌把脸埋入我的手掌,他的脸很烫,胡渣细碎地扎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含糊,“太医说五个月的孩子手脚都已经成形了。孩子……”他无声,身体有些发抖,再度响起时有兽般沉重的伤痛,这一刻,他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而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朕又失去了一个孩子,为什么朕的孩子都不能好好活下来?难道是上天对朕的惩罚还不够么?!” 我想他是难过得糊涂了,我无比难过,心酸落泪。无声地软下身子,靠在他胸前,轻轻环住他的身体。我贴着他的脸颊,轻声温言道:“四郎一夜没有睡,在臣妾这里好好睡会儿吧。” 他“唔”一声,由着我扶他睡下。他沉沉睡去,睡之前紧紧拉住我的手,目光灼热迫切,他道:“嬛嬛,你一定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朕会好好疼他爱他。嬛嬛!” 我温柔凝望他憔悴的脸庞,伏在他胸口,道:“好。嬛嬛一定把孩子生下来。四郎,你好好睡吧,嬛嬛在这里陪你。” 他攥着我的手睡去。我看着他,心中温柔与伤感之情反复交叠。我忽然想起,他自始至终没有一字半句提起恬嫔,这个同样失去了孩子的女子的安危。 我心底感叹,玄凌,他终究是凉薄的。 正文 第六十二章 渔翁 过了两日,玄凌精神好了些,依旧去上朝。他的神情很平静,看上去已经没有事了。前朝的事那样多,繁冗陈杂,千头万绪。容不得他多分心去为一个刚成形的孩子伤心。况且,毕竟他还年轻,失去了这一个孩子,还有我腹中那一个。再不然,后宫那么多女子,总有再怀孕,再为他产子的。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恬嫔也自昏迷中醒来。然而她醒来后一直哭闹不休,说是自己的孩儿是被人陷害才没了的。直闹得她宫里沸反盈天,鸡犬不宁。 皇后本以为她是伤心过度,着人安慰也就是了。然而这日下午敬妃在我殿中闲坐,谈论了一会儿我养胎的情形,又说及恬嫔小产的事。 她见四周并无闲人,压低了声音道:“恬嫔这次小产很是奇怪呢。” 敬妃从不是饶舌的人,她这般说,自是有些把握的了。我本就疑心,听她如此说,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只作若无其事,依旧含笑:“怎么会呢?恬嫔不是一直说胎动不安么,小产也不算意外了。” 敬妃的缣丝繁叶衣袖宽广,微微举起便遮住了半边脸颊,她淡淡一哂,不以为意道:“她说胎动不安其实咱们都清楚,不过是向皇上争宠撒娇罢了。我常见她在宫里能吃能睡,哪里有半分不适呢?”敬妃再度压低声音:“听为恬嫔医治的太医说,她一直是好好的,直到小产那日。服下的药也没有事,只是在吃剩的如意糕里发现了不少夹竹桃的花粉。” 我不懂,疑心着问:“夹竹桃?” 敬妃点头,“太医诊了半天才说这夹竹桃花粉是有毒的,想来恬嫔吃了不少才至于当晚就小产了。”敬妃叹气,“宫中不少地方都种了夹竹桃,谁晓得这是有毒的呢?还拿来害人,真真是想不到啊。” 我的心一度跳得厉害,迟疑片刻,方问:“那……如意糕是御膳房里做的么?” 敬妃微微迟疑,摇了摇头:“是悫妃送去的。” 我抬头,对上她同样不太相信的目光。敬妃的声音有些暗哑,慢慢述说她所知晓的事:“本来恬嫔有孕,外头送进去的东西依例都要让人尝一尝才能送上去。可是一来是悫妃亲自做了带去的,二来悫妃的位分比恬嫔高出一大截,且是皇后要她去教导恬嫔的,她这人又是出了名的老实谨慎,谁会想到这一层呢。而且听那日在恬嫔身边伏侍的宫女说,是悫妃先吃了一块如意糕,恬嫔再吃的。”敬妃顿一顿,道:“宫中种植夹竹桃的地方并不多,而悫妃自己宫苑外不远就有一片。若说不是她做的,恐怕也无人相信。” 我依照她说的细细设想当时情景,以此看来在当时的确是无人会怀疑悫妃会加害恬嫔的。然而我疑惑:“就算悫妃下了夹竹桃的花粉,她又何必非要自己也吃上一块?恬嫔爱吃如意糕人人皆知,就算她不吃,恬嫔也会吃下许多,这样做岂不矫情?悫妃动了杀机,可是因为皇长子的缘故么?母亲爱子之心,难道真是这样可怖?” 敬妃道:“究竟如何我们也只是揣测,皇上自然会查。也不能全怪悫妃,恬嫔因孕连封两次本就已经遭人非议,她还这样不知检点,半夜从你宫里把皇上请去了好几次。妹妹你可知道,不止你这里,连悫妃、曹婕妤那里她都让人去请过。你是大度不说什么,可是难保外面的人不把她视作了眼中钉——你也知道,皇上本来就少去悫妃那里,难得去一次就让她请走了,能不恼她么?加之皇上现在膝下只有悫妃的这一个皇子……”敬妃不再说下去,只是用手指捋着团扇上垂下的樱红流苏。 敬妃所说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后宫众人大概也都是这样看的。我本还有些怀疑,蓦地想起那一日在皇后宫中,扑出伤人的松子即是来自悫妃怀中,不由得也信了八分。 我低头默默,道:“恬嫔是也太张狂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别说悫妃了。如今她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这样目中无人,万一生下皇子,悫妃与皇长子还有好日子过么?可见为人还是平和些好。” 敬妃深以为然,“何况她这次能晋封为嫔,听陆昭仪说是恬嫔自己向皇上求来的,说的是怀着男胎所以胎动才如此厉害。” 我微微吃惊:“果真么?那也太……” 敬妃杏眼微阖,长长的睫毛微微覆下,她的语气低沉中有些轻松:“说实话,其实恬嫔这一胎除了上面,没有人真心盼她生下来。悫妃使她小产,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拍手称愿呢,也是她为人太轻狂了。” 敬妃很少说这样露骨的话,她没有孩子,恬嫔也不会与她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今朝这样说,大抵也是因为平日里不满恬嫔为人的缘故。 然而她的话在耳中却是极其刺耳。仿佛在她眼中,我也是盼着恬嫔小产的那一个。可是暗地里扪心自问,听到恬嫔小产是那一刻,我竟是也有一丝快意的。我甚至没有去关心她的生死,只为玄凌关切她而醋意萌发。或许我的潜意识中,也是和敬妃她们一样厌恶着她,甚至提防着她的孩子降生后会和我的孩子争宠。 我黯然苦笑,难道我的心,竟已变得这样冷漠和恶毒? 半日我才醒过神来,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么?” “晌午才知道的,皇上气得不得了,已经让皙华夫人和我去查了。皙华夫人最是雷厉风行的,想来不出三日就会有结果了。” 敬妃依旧叹息:“那如意糕上洒了许多糖霜,那颜色和夹竹桃的花粉几乎一样,以致混了许多进去也无人发现。这样机巧的心思,真难想象会是悫妃做的。她平日里连蚂蚁也不会踩一只,可见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正说话间,小允子进来,见敬妃也在,忙擦了擦额头的汗,规规矩矩请了个安,这才说话:“悫妃娘娘殁了!” 我一愣,与敬妃飞快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什么?” 小允子答:“刚刚外头得的消息,皙华夫人去奉旨去悫妃宫中问恬嫔小产的事,谁想一进内殿竟发现悫妃娘娘一脖子吊在梁上直晃荡,救下来时已经没气儿了。听说可吓人呢,连舌头都吐出来了……” 小允子描述得绘声绘色,话音还未落下,敬妃已经出声阻止:“不许瞎说,你主子怀着身孕呢,怎么能听这些东西?!拣要紧的来说。” 小允子咋了咋舌,继续道:“听悫妃身边的宫女说,悫妃娘娘半个时辰前就打发他们出去了,一个人在内殿。如今皙华夫人回禀了皇上,已经当畏罪自裁论处了。” 我心下微凉,叹了口气道:“可怜了皇长子,这样小就没有了母亲。” 敬妃看着从窗外漏进地上的点点日光,道:“当真是可怜,幸好虽然没有了生母,总还有嫡母和各位庶母,再不然也还有太后的照拂。” 我微微颔首,略有疑惑,“只是虽然件件事情都指向她,悫妃又何必急着自裁。若向皇上申辩或是求情,未必不能保住性命。”敬妃明白我的疑惑。这事虽在情理之中,然而终究太突兀了些。 她道:“即便皇上肯饶恕她,但是必定要贬黜名位,连皇长子也不能留在身边抚养。”她的语调微微一沉:“这样的母亲,是会连累儿子的前程的。” 我的心微微一颤,“你是说——或许悫妃的死可以保全皇长子的前程。” 敬妃点头,不无感叹,“其实自从上次在皇后宫中松子伤了人,悫妃被皇上申饬了之后回去一直郁郁寡欢。悫妃娘家早已家道中落,只剩了一个二等子爵的空衔。真是可怜!为着这个缘故她难免要强些,可惜皇长子又不争气,悫妃爱子心切见皇上管教得严私下难免娇纵了些,竟与皇上起了争执,这才失了宠。现在竟落得自缢这种地步,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团着手中的绢子,慢慢饮着茶水不说话,心头总是模糊一团疑惑挥之不去,仿佛在哪里听过想起过,却总是不分明。敬妃见我一味沉默,便叮嘱我:“恬嫔的事是个教训,妹妹你以后在饮食上万万要多留一个心眼儿。” 我想了半晌,终于有些蒙昧的分明,于是悄声道:“姐姐曾经跟我说皙华夫人曾经小产,还是个成了形的男胎,是么?” 敬妃静静思索片刻,道:“是。” “是因为保养不慎么?” 敬妃的目光飞快在我面上一扫,不意我会突然问起这些旧事,道:“当时她虽然还是贵嫔,却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又怎么会保养不慎呢?”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宫中传言是吃了端妃所赠的安胎药所致。” 我的睫毛一烁,耳边忽忽一冷,脱口道:“我不信。”后宫这样的杀戮之地,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凭什么不信,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起昔日与端妃仅有的几次交往,她那种怜爱孩子的神情,我便不能相信。 敬妃的神情依旧和靖,说的是别人的事,自然不会触动自己的心肠。她不疾不缓道:“别说你不信,当时皇上与皇后也不怎么信,终究还是不了了之。只是此事过后,端妃便抱病至今,不大见人了。” 这其中的疑窦关窍甚多,我不曾亲身经历,亦无关眼下的利益,自然不会多揣度。只觉得前尘今事,许多事一再发生,如轮回纠结,昨日是她,今日便是你,人人受害,人人害人,如同颠扑不破的一个怪圈,实在可怖可畏! 悫妃的丧事办得很是潦草,草草殓葬了就送去了梓宫。皇后为此倒很是叹息,那日去请安,玄凌也在。 说起悫妃死后哀荣的事,玄凌只道:“汤氏是畏罪自裁,不能追封,只能以‘悫’为号按妃礼下葬,也算是朕不去追究她了。她入宫九载,竟然糊涂至此,当真是不堪。” 皇后用绢子拭了拭眼角,轻声纠正道:“皇上,悫妃入宫已经十一载了。” 玄凌轻轻一哼,并不以为意,也不愿意多提悫妃,只是说:“汤氏已死,皇长子不能没有人照拂。” 皇后立刻接口:“臣妾为后宫之主,后宫所出之子如同臣妾所出。臣妾会好好教养皇长子,克尽人母之责。” 玄凌很是满意,微笑道:“皇后如此说朕就放心了。太后年事已高,身体又多病痛,皇长子交与皇后抚养是最妥当不过了。” 如此,众人便贺皇后得子之喜。皇长子有人照顾,皇后亦有了子嗣,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玄凌走后,众人依旧陪皇后闲话。 皇后含泪道:“悫妃入宫十一年,本宫看着她以良娣的身份进宫,历迁顺仪、容华、贵嫔,生子之后册为昭仪,再晋为妃。就算如今犯下大错,但终究为皇家留下血脉,也是大功一件。现在她下场凄凉,虽然皇上不乐意,但是咱们同为后宫姐妹,也不可太过凉薄,何况她到底也是皇长子的生母,服侍皇上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宫会去叫人戍守她的梓宫,希望悫妃在地下好好忏悔自己的过错,得以安宁。” 皇后的宫女剪秋在一旁劝道:“娘娘不要太伤心了。为了悫妃娘娘的缘故您已经伤心好几日了,如现在皇长子有了您的照顾,悫妃娘娘也可以安息了。娘娘这样伤心只会让生者更难过呀。话说回来,到底也是悫妃娘娘自己的过失。” 皇后拭泪道:“话虽这样说,可是本宫与她一起服侍皇上多年,她这样骤然去了,叫本宫心里怎么好受呢。唉——悫妃也当真是糊涂啊!” 皇后如此伤心,众人少不得陪着落泪劝说。过了半日,皇后才渐渐止了悲伤,有说有笑起来。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子嗣(上) 我的身子渐渐不再那么轻盈,毕竟是快四个月的身孕了。别人并没有觉出我的身段有什么异样,自己到底是明白,一个小小的生命不断汲取着力量,在肚子里越长越大。 已经是初夏的时节,我伏在朱红窗台上独自遥望在宫苑榴花开尽的青草深处,看大团大团的金灿阳光像这个季节盛开的凤凰花一般在天空中烈烈绽放,偶有几缕漏过青翠树叶的枝桠缝隙,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 连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关系生命的消逝。淳儿、恬嫔的孩子以及悫妃。这样急促而连绵不断的死亡叫我害怕,连空气中都隐约可以闻到血腥的气息和焚烧纸钱时那股凄怆的窒息气味。 她们的死亡都太过自然而寻常,而在这貌似自然的死亡里,我无端觉得紧张,仿佛那重重死亡的阴影,已经渐渐向我迫来。 寂静的午后,门外忽然有孩童欢快清脆的嗓音惊起,扑落落像鸟翅飞翔的声音,划破安宁的天空。 自然有内监开门去看,迎进来的竟是皇长子予漓。 我见他只身一人,并无乳母侍卫跟随,不免吃惊,忙拉了他的手进来道:“皇子,你怎么来了这里?” 他笑嘻嘻站着,咬着手指头。头上的小金冠也歪了半个,脸上尽是汗水的痕迹,天水蓝的锦袍上沾满了尘土。看上去他的确是个顽皮的孩子,活脱脱的一个小泥猴。 他这样歪着脸看了我半晌,并不向我行礼,也不认得我。也难怪,我和他并不常见,与他的生母悫妃也不熟络,小孩家的记忆里,是没有我这号陌生人存在的。 小允子在一旁告诉他:“这是棠梨宫的莞贵嫔。” 不知是否我腹中有一个小生命的缘故,我特别喜爱孩子,喜爱和他们亲近。尽管我眼前不过是一个脏脏的幼童,是一个不得父亲宠爱又失去了生母的幼童,并且在传闻中他资质平庸。我依然喜爱他。 我微笑牵他的手,“皇子,我是你的庶母。你可以唤我‘母妃’,好不好?” 他这才醒神,姿势笨拙地向我问好:“莞母妃好。” 我笑着扶起他,流朱已端了一面银盒过来,盛了几样精巧的吃食。我示意予漓可以随意取食,他很欢喜,满满地抓了一手,眼睛却一直打量着我。 他忽然盯着那个银盒,问:“为什么你用银盒装吃的呢?母后宫里都用金盘金盒的。” 我微微愕然。怎么能告诉他我用银器是害怕有人在我的吃食中下毒呢?这样讳秘的心思,如何该让一个本应童稚的孩子知晓。于是温和道:“母妃身份不如皇后尊贵,当然是不能用金器的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不在乎我如何回答,只是专心咬着手里松花饼。 我待予漓吃过东西,心思渐定,方问:“你怎么跑了出来,这个时候不要午睡么?” 予漓把玩着手里的吃食,答:“母后和乳母都睡了,我才偷偷跑出来的。”他突然撅了嘴委屈:“我背不出《论语》,父皇不高兴,她们都不许我抓蛐蛐儿要我睡觉。”他说的条理并不清楚,然而也知道大概。 我失笑:“所以你一个人偷偷溜出来抓蛐蛐儿了是么?” 他用力点点头,忽然瞪大眼睛看我,“你别告诉母后呀。” 我点头答应他:“好。” 他失望地踢着地上的鹅卵石,“《论语》真难背呀,为什么要背《论语》呢?”他吐吐舌头,十分苦恼地样子,“孔上人为什么不去抓蛐蛐儿,要写什么《论语》,他不写,我便不用背了。” 周遭的宫人听得他的话都笑了,他见别人笑便恼了,很生气的样子。转头看见花架上攀着的凌霄花,他又被吸引,声音稚气而任性,叉腰指着小连子道:“你,替我去折那枝花来。” 我却柔和微笑:“母妃为你去折好不好?”我伸手折下,他满手夺去,把那橘黄的花朵比在自己衣带上,欢快地笑起来,一笑,露出带着黑点点的牙。 我命人打了水来,拭尽他的脸上的脏物,拍去他衣上的尘土,细心为他扶正衣冠。他嘻嘻笑:“母亲也是这样为我擦脸的。” 我一愣,很快回神,勉强笑:“是么?” 他认真地说:“是呀。可是母后说母亲病了,等她病好了我才能见她,和她住一起。我就又能跑出去抓蛐蛐儿了,母亲是不会说我的。”言及此,他的笑容得意而亲切。 伤感迅速席卷了我,我不敢告诉这只有六七岁的孩童,他的母亲在哪里。我只是愈发细心温柔为他整理。 他看着我,指了指自己:“我叫予漓。” 我点头:“我知道。” 他牵着我的衣角,笑容多了些亲近:“莞母妃可以叫我‘漓儿’。” 我轻轻抱一抱他,柔声说:“好,漓儿。” 他其实并不像传闻只那样资质平庸,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的贪玩爱吃。或许是他的父皇对他的期许太高,所以才会这样失望吧。 槿汐在一旁提醒:“娘娘不如着人送皇子回去吧,只怕皇后宫中已经为了找皇子而天翻地覆了呢。” 我想了想也是。回头却见予漓有一丝胆怯的样子,不由心下一软,道:“我送你回宫,好不好?” 他的笑容瞬间松软,我亦微笑。 回到皇后宫中,果然那边已经在忙忙乱乱地找人。乳母见我送人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满嘴念着“阿弥陀佛”。皇后闻声从帐后匆匆出来,想来是午睡时被人惊醒了起来寻找予漓,因而只是在寝衣外加了一件外衣,头发亦是松松的。予漓一见她,飞快松了我的手,一头扑进皇后怀里,扭股糖耳似的在皇后裙上乱蹭。 皇后一喜,道:“我的儿,你去了哪里,倒叫母后好找。” 我微觉奇怪,孩子都认娘,皇后抚养予漓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从前因有生母在,嫡母自然是不会和皇子太亲近的,何以两人感情这样厚密?略想想也就撇开了,大约也是皇后为人和善的缘故吧。 然而皇后脸微微一肃,道:“怎的不好好午睡,一人跑去了哪里?”说话间不时拿眼瞧我。 予漓仿佛吓了一跳,又答不上来,忙乖乖儿站在地上,双手恭敬垂着。 我忙替他打圆场,“皇子说上午看过的《论语》有些忘了,又找不到师傅,就跑出来想找人问,谁知就遇上了臣妾,倒叫皇后担心了,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听予漓这样好学,微微一笑,抚着予漓的头发道:“莞贵嫔学问好,你能问她是最好不过了。只是一样,好学是好,但身子也要休息好,没了好身子怎能求学呢。” 予漓规规矩矩答了“是”,偷笑看了我一眼。 皇后更衣后再度出来,坐着慢慢抿了一盅茶,方对我说:“还好漓儿刚才是去了你那里,可把本宫吓了一跳。如今宫中频频出事,若漓儿再有什么不妥,本宫可真不知怎么好了。” 我陪笑道:“皇子福泽深厚,有万佛庇佑,自然事事顺利。” 皇后点头道:“你说得也是。可是为人父母的,哪里有个放心的时候呢。本宫自己的孩儿没有长成。如今皇上膝下只有漓儿一个皇子,本宫怎能不加倍当心。”皇后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继续说:“今年不同往常,也不知伤了什么阴鸷,时疫才清,淳嫔就无端失足溺死,恬嫔的孩子没有保住,悫妃也自缢死了。如今连太后也凤体违和。听皇上说宫外也旱灾连连,两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这可是关系到社稷农桑的大事啊。” 她说一句,我便仔细听着,天灾人祸,后宫与前朝都是这样动荡不安。 有一瞬间的走神,恍惚间外头明亮灼目的日光远远落在宫殿华丽的琉璃瓦上,耀目的金光如水四处流淌。这样晴好的天气,连续的死亡带来的阴霾之气并没有因为炎热而减少半分。 我见皇后头疼,忙递过袖中的天竺脑油递给她。皇后命侍女揉在额角,脸色好了许多,道:“皇上和本宫都有打算想至天坛祈雨,再去甘露寺小住几日为社稷和后宫祈福。”皇后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后宫的事会悉数交与皙华夫人打理,敬妃也会从旁协助。” 我自然明白皇后的意思,低头道:“臣妾会安居宫中养胎,无事不会出门。” 皇后微微点头:“这样最好。皙华夫人的性子你也知道,能忍就忍着,等皇上和本宫回来为你做主。”她略沉一沉,宽慰我道:“不过你有孕在身,她也不敢拿你怎样的,你且放宽心就是。皇上与本宫来去也不过十日左右,很快就会回宫。” 我宁和微笑,保持应有的谦卑:“多谢皇后关怀,臣妾一定好生保重自己。” 皇后含笑注目我面颊上曾被松子抓破的伤痕,道:“你脸上的伤似乎好了许多。” 我轻轻伸手抚摩,道:“安妹妹赠给臣妾一种舒痕胶,臣妾用到如今,果然好了不少。” 皇后双眸微睐,含笑道:“既然是好东西,就继续用着吧。伤口要全好了才好,别留下什么疤,那就太可惜了。”皇后似有感触:“咱们宫里的女人啊,有一张好脸蛋儿比什么都重要。” 我恭谨听过,方才告退。 六月初七,炎热的天气,玄凌与皇后出宫祈雨,众人送行至宫门外,眼见大队迤俪而去。皙华夫人忽然轻笑出声:“这次祈福只有后宫皇后娘娘一个人陪着皇上,只怕不止求得老天下雨,恐怕还能求来一个皇子,皇后才称心如意呢。” 众目睽睽之下,皙华夫人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来,众人皆不敢多说一句。白晃晃的日头底下,皆是窃窃无声。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我,精致的容颜在烈日下依旧没有半分瑕疵。她果然是美的,并且足够强势。她似笑非笑看我,继续刚才的话题:“莞贵嫔,你说呢?” 我的神思有一丝凝滞,很快不卑不亢道:“皇后若真有身孕自然是大周的喜事,夫人也会高兴的,不是么?” 她微笑:“当然。本宫想贵嫔也会高兴。” 我平稳注目于她:“皇后娘娘母仪天下,除了居心叵测的人自然不会有人为此不快。” 她举袖遮一遮阳光,双眼微眯,似乎是自言自语:“你的口齿越发好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无声而犀利地从我面颊上刮过,有尖锐而细微的疼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微隆起的小腹上,神情复杂迷离。 玄凌和皇后离宫后的第一次挑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退了。 而皙华夫人对我的敌意,人尽皆知。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子嗣(下 以为可以这样势均力敌下去,谁知风雨竟来得这样快。 那日晨起对镜梳妆,忽然觉得小腹隐隐酸胀,腰间也是酸软不堪,回望镜中见自己脸色青白难看,不觉大大一怔。 浣碧有些着慌,忙过来扶我躺下,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我怕她担心,虽然心里也颇为慌张,仍是勉强笑着道:“也不妨事,大概是连着几日要应付皙华夫人,用心太过了才会这样吧。” 浣碧到底年轻不经事,神色发慌,槿汐忙过来道:“娘娘这几日总道身上酸软疲累,不如先喝口热水歇着,奴婢马上就去请章太医来。” 我勉力点一点头。 槿汐前脚刚出门,后脚皙华夫人身边的一个执事内监已经过来通传,他礼数周到,脸上却无半分表情,木然道:“传皙华夫人的话,请莞贵嫔去宓秀宫共听事宜。” 我惊诧转眸:“什么共听事宜?” 他皮笑肉不笑一般:“如今皙华夫人替皇后代管六宫大小事宜,有什么吩咐,各位娘娘小主都得去听的。” 流朱在一旁怒目道:“没见我家小姐身子不适么?!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还说了,我家小姐有孕在身,连每日的请安都能免则免,这会子皙华夫人的什么事宜想来更不用去听了!” 流朱话音未落,外头又转进一个人来,正是皙华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内监周宁海。他一个安请到底,再起来时口中已经在低声呵斥刚才来的那个小内监:“糊涂东西!让你来请莞贵嫔也那么磨蹭,只会耽误工夫,还不去慎刑司自己领三十个嘴巴!” 我何尝不明白,他明着骂的是小内监,暗里却是在对我指桑骂槐。不由蓄了一把怒火在胸口,只碍着胸口气闷难言,不由瞟一眼流朱。 流朱正要开口,周宁海却满脸堆笑对着我毕恭毕敬道:“咱们夫人知道贵嫔娘娘您贵人体虚,特别让奴才来请您,免得那些不懂事的奴才冲撞了您。再说您不去也不成哪,虽然按着位份您只排在欣贵嫔后头,可是只怕几位妃子娘娘都没有您尊贵,您不去,那皙华夫人怎样整顿后宫之事呢?皙华夫人代管六宫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可不能违了皇后娘娘啊!” 他虽然油腔滑调,话却在理。我一时也反驳不得,正踌躇间,他很快又补充:“恬嫔小主和端妃娘娘身子坏成那样自然去不了,其他妃嫔都已到了,连安美人都在,只等着娘娘您一个呢。” 如此,我自然不能再推脱,明知少不了要受她一番排揎,但礼亦不能废。何况皇后临走亦说过,叫我这几日无论如何也要担待。挣扎起身更衣完毕,又整了妆容撑出好气色,自然不能让病态流露在她面前半分,我怎肯示弱呢? 这样去了,终究还是迟了。 皙华夫人的宓秀宫富丽,一重重金色的兽脊,梁柱皆绘成青鸾翔天的吉庆图案,那青鸾绘制得栩栩如生,彩秀辉煌,气势姿容并不在凤凰之下。 我在槿汐的搀扶下拾阶而上,依礼跪拜在皙华夫人的面前。 殿中供着极大的冰雕,清凉如水。正殿一旁的紫金百合大鼎里焚着不知名的香料,香气甜滑绵软,中人欲醉,只叫人骨子里软酥酥的,说不出的舒服。 皙华夫人端坐座上,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手中泥金芍药五彩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双眼睛似睁非睁,那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却异常耀目。我的来迟使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更加僵硬,听我陈述完缘由,她也并不为难我,让我按位坐下。这样轻易放过,我竟是有些疑心不定。 说了几句,到了点心的时候,众人也松弛一点,陵容忽然出声问道:“夫人宫中好香,不知用的是什么香料?” 皙华夫人眉梢眼角皆是飞扬的得意,道:“安美人的鼻子倒好!这是皇上命人为本宫精心调制的香料,叫做‘欢宜香’,后宫中惟有本宫一人在用,想来你们是没有见过的。” 这样的话当众说来,众人多少是有点尴尬和嫉妒的,然而地位尊贵如她,自然是不会理会的。 陵容微微轻笑,低头道:“嫔妾见识浅薄,不如夫人见多识广。” 于是闲话几句,六宫妃嫔重又肃然无声,静静听她详述宫中事宜。 我身体的酸软逐渐好转,她的话也讲到了整治宫闱一事:“恬嫔小月的事悫妃已经畏罪自裁,本宫也不愿旧事重提。但是由此事可见,这宫里心术不正的人有的是。而且近日宫女内监拌嘴斗殴的不少,一个个无法无天了。宫里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虽然敬妃亦有协理六宫之权,可是皙华夫人一人滔滔不绝地说下来,她竟插不上半句嘴。众人这样喏喏听着,皙华夫人也只是抚摩着自己水葱样光滑修长的指甲,淡淡转了话锋道:“有孕在身果然可以恃宠而骄些。”说着斜斜瞟我一眼,声音陡地拔高,变得锐利而尖刻:“莞贵嫔你可知罪?!” 我本也无心听她说话,忽然这样一声疾言厉色,不免错愕。起身垂首道:“夫人这样生气,嫔妾不知错在何处?但请夫人告知。” 她的眉眼间阴戾之色顿现,喝道:“今日宫嫔妃子集聚于宓秀宫听事,莞贵嫔甄氏无故来迟,目无本宫,还不跪下!” 这样说,不过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以便震慑六宫。其实又何必,皇后在与不在,众人都知道眼下谁是最得宠的,她又有丰厚家世,实在无需多此一举,反而失了人心。 我不过是有身孕而已,短时之内都不能经常服侍玄凌,她何必争这朝夕长短。 然而皇后和玄凌的叮嘱我都记得,少不得忍这一时之气,徐徐跪下。 她的怒气并未消去,愈发严厉:“如今就这样目无尊卑,如果真生下皇嗣又要怎样呢?岂非后宫都要跟着你姓甄!” 我也并不是不能哑忍,而是一味忍让,只会让她更加骄狂,何况还有淳儿,她实在死得不白。一念及此,我又如何能退避三舍? 我微微垂头,保持谦逊的姿势:“夫人虽然生气,但嫔妾却不得不说。悫妃有孕时想必皇上和皇后都加以照拂,这不是为了悫妃,而是为了宗庙社稷。嫔妾今日也并非无故来此,就算嫔妾今日有所冒犯,但上有太后和皇上,皇后为皇嗣嫡母,夫人所说的后宫随甄姓实在叫嫔妾惶恐。” 云鬓高髻下她精心修饰的容颜紧绷,眉毛如远山含黛,越发衬得一双凤眼盛势凌人,不怒自威。她的呼吸微微一促,手中纨扇“啪嗒”一声重重敲在座椅的扶手上,吓得众人面面相觑,赶紧端正身子坐好。 敬妃赶忙打圆场:“夫人说了半日也渴了,不如喝一盏茶歇歇再说。莞贵嫔呢,也让她起来说话吧。” 眉庄极力注目于我,回视皙华夫人的目光暗藏幽蓝的恨意,隐如刀锋。皙华夫人只是丝毫未觉,一味逼视着我,终于一字一顿道:“女子以妇德为上,莞贵嫔甄氏巧言令色、以下犯上、不敬本宫……”她微薄艳红的双唇紧紧一抿,怒道:“罚于宓秀宫外跪诵《女诫》,以示教训。” 敬妃忙道:“夫人,外头烈日甚大,花岗岩坚硬,怎能让贵嫔跪在那呢?” 远远身后陵容亦求情道:“夫人息怒,请看在贵嫔姐姐身怀皇嗣的份上饶过姐姐吧,若有什么闪失的话皇上与皇后归来只怕会要怪责夫人的。”陵容嗓子损毁,这样哀哀乞求更是显得凄苦哀怜,然而皙华夫人勃然大怒:“宫规不严自然要加以整顿,哪怕皇上皇后在也是一样,悫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难不成你是拿皇上和皇后来要挟本宫么?” 陵容吓得满脸是泪,不敢再开口,只得“砰砰”叩首不已。 皙华夫人盯着我道:“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让人扶你一把?” 小腹有间歇的轻微酸痛,我蹙眉,昂然道:“不须劳动娘娘。” 周宁海微微一笑,垂下眼皮朝我道:“贵嫔请吧!” 我端然走至宓秀宫门外,直直跪下,道:“嫔妾领罚,是因为娘娘是从一品夫人,位分仅在皇后之下,奉帝后之命代执六宫事。”我不顾敬妃使劲向我使眼色,也不愿顾及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微微抬头,“并非嫔妾对娘娘的斥责心悦诚服,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刑罚可定。” 她怒极反笑:“很好,本宫就让你知道,公道是在我慕容世兰手里,还是在你所谓的人心!”她把书抛到我膝前,“自己慢慢诵读吧!读到本宫满意为止。” 眉庄再顾不得避讳与尊严,膝行至皙华夫人面前,道:“莞贵嫔有身孕,实在不适宜——” 皙华夫人双眉一挑,打断眉庄的话:“本宫看你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既然你要为她求情,去跪在旁边,一同听训。” 我不想此事搭上眉庄,她身子才好,又怎能在日头下陪我长跪,不由看一眼眉庄示意她不要再说,向皙华夫人软言道:“沈容华并非为嫔妾求情,请夫人不要迁怒于她。” 她妆容浓艳的笑,满是戏谑之色:“如果本宫一定要迁怒于她,你又能怎样?!”她忽地收敛笑容,对眉庄道:“不是情同姐妹么?你就捧着书跪在莞贵嫔对面,让她好好诵读,长点儿规矩吧!” 眉庄已知求情无望,再求只会有更羞辱的境遇。她一言不发拾起书,极快极轻声地在我耳边道:“我陪你。” 我满心说不出的感激与感动,飞快点点头,头轻轻一扬,再一扬,生生把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 时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骤然从清凉宜人的宓秀宫中出来,只觉热浪滚滚一扫,向全身所有的毛孔裹袭而来。 我这才明白皙华夫人一早为什么没有发作非要捱到这个时候,清早天凉,在她眼中,可不是太便宜我了。 轻薄绵软的裙子贴在腿上,透着地砖滚烫的热气传上心头,只觉得膝下至脚尖一片又硬又烫十分难受。 皙华夫人自己安坐在殿口,座椅旁置满了冰雕,她犹觉得热,命了四个侍女在身后为她扇风,却对身边的内监道:“把娘娘小主们的座椅挪到廊前去,让她们好好瞧着,不守宫规、藐视本宫是个什么好处!” 宫中女子最爱惜皮肤,怎肯让烈日晒到一星半点保养得雪白娇嫩的肌肤,直如要了她们的性命一般。况且她们又最是养尊处优,怎能坐于烈日下陪我曝晒。然而皙华夫人的严命又怎么敢违,只怕就要和我跪在一起。如此一来,众人皆是哭丧着脸困苦不堪,敢怒不敢言。 我不觉内心苦笑,皙华夫人也算得上用心良苦。如此得宠还嫌不够,让那些娇滴滴的美人晒得乌黑,惟独自己娇养得雪白。玄凌回来,眼中自然只有她一个白如玉的美人了。 四处渐渐静下来,太阳白花花的照着殿前的花岗岩地面,那地砖本来乌黑锃亮,光可鉴人,犹如一板板凝固的乌墨,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剌眼的白光。 已知是无法,我和眉庄面对面跪在那一团白光里。她把书举到我面前让我一字一字诵读。反光强烈,书又残旧,一字一字读得十分吃力。 敬妃不忍还想再劝,皙华夫人回头狠狠瞥她一眼:“跪半个时辰诵读《女诫》是死不了人的!你再多嘴,本宫就让你也去跪着。”敬妃无奈,只得不再做声。 一遍诵完,皙华夫人还是不肯罢休,阴恻恻吐出两字:“再念。” 我只好从头再读,担心眉庄的身子和腹中孩儿的安危,我几度想快些念过去,然而皙华夫人怎么肯呢,我略略念快一两字,眉庄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戒尺——那原是西席先生责打顽童的,到了皙华夫人宫里,竟已成为刑具。那击打的“劈啪”声敲落在皮肉上格外清脆利落,便是一条深红的印记。眉庄死死忍住,一言不发地捱住那痛楚,她的汗沉沉下来。我知道,一出汗,那伤口会更疼。 皙华夫人到底是不敢动手打我的,但是看着眉庄这样代我受过,心中焦苦难言,更比我自己受责还要难过。我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只能一字一字慢慢读着,熬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腿已经麻木了,只觉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发。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湿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来。 我一遍又一遍诵读: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圣恩横加,猥赐金紫,实非鄙人庶几所望也。男能自谋矣,吾不复以为忧也。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黙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黙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夫妇第二: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是蝉鸣的声音还是陵容依旧在叩头的声音,我的脑子发昏,那样吵,耳朵里嗡嗡乱响。 “敬慎第三: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似乎是太阳太大了,看出来的字一个个忽大忽小悠悠地晃,像蚂蚁般一团团蠕动着。 “妇行第四: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小腹沉沉地往下坠,口干舌燥,身体又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发了。 眉庄担忧地看着我,敬妃焦急的声音在提醒:“已经半个时辰了。” “专心第五: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曲从第六:夫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皙华夫人碗盏中的碎冰丁零作响,像是檐间叮当作响的风铃,一直在诱惑我。她含一块冰在口,含糊着淡漠道:“不忙,再念一刻钟再说。” “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只怕夫人也承担不起呀。哎呀,莞妹妹的脸都白了!夫人!” 皙华夫人不屑:“她这样乔张作致是做给本宫看么?本宫瞧她还好的很!” “和叔妹第七: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己也;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也。……谦则德之柄,顺则妇之行。凡斯二者,足以和矣。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身体很酸很酸,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如蛇一样开始蔓延,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体内流失。日头那么大,我为什么觉得冷,那白色的明亮的光,竟像是雪光一般寒冷彻骨。 我好想靠一靠,是眉庄在叫我么?“嬛儿?!嬛儿?你怎么了?!” 对不起,眉庄,不是我不想回答你,我实在没有力气。 为什么有男子的衣角在我身边出现?啊?玄凌,是你回来了么?四郎!四郎!快救救我!——不对,他身上并没有明黄一色,那服制也不是帝王的服制。我吃力地抬头,绛纱平蛟单袍,白玉鱼龙扣带围——是,是亲王的常服。是他,玄清!我想起来了,太后日前卧病,他是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以方便日夜问疾的,也是为了他尚未成婚的缘故,要和后宫妃嫔避嫌,所以居住在湖上。然而去太后宫中,皙华夫人的宓秀宫是必经之所。 他的突然出现,慌得妃嫔们一如鸟兽散,纷纷避入内殿。 清河王,你是在和皙华夫人争执么?傻子,那么多女眷在,你不晓得要避嫌么?你一定是疯了,擅闯宫闱。皙华夫人身后是汝南王的强势,而诸兄弟中,汝南王最厌恶的就是你,你又何必?! 唉!我是顾不得了!腹中好疼,是谁的手爪在搅动我的五内,一丝丝剥离我身体的温热,那样温热的流水样的感觉,汩汩而出。 我的眼睛看出来像是隔了雪白的大雾,眼睫毛成了层层模糊的纱帐。玄清你的表情那样愤怒和急切,你在和她生气?唉!你一向是温和的。 眉庄,陵容?你们又为什么这样害怕?眉庄,你在哭了。为什么?我只是累而已,有一点点疼,你别怕。四郎、四郎快回来了! 你瞧,四郎抱着我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我脸上,他把我横抱起来,是那一日,满天杏花如雨飘零,他抱着我走在长长的永巷。他的手那么有力气,带我离开宓秀宫。皙华夫人气得冷笑,可是她的脸色为什么也这样惶恐?……啊!是四郎责骂她了……眉庄你在哭,你要追来么?我好倦,我好想睡一下。 可是……可是……四郎,你今天的脸怎么长得那么像玄清?我笑不出来……一定是我眼花了。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四郎,我只听见你这么叫我,你的声音这样深情、急痛而隐忍。有灼热的液体落在我的面颊上,那是你的泪么?这是你第一次为我落泪。亦或,这,只是我无知的错觉……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珠迸 仿佛是堕入无尽的迷梦,妙音娘子在我的面前,丽贵嫔、曹婕妤、皙华夫人她们都在。挣扎、纠缠、剥离,辗转其中不得脱身。娘……我想回家。娘,我很累,我不想醒过来,怎么那么疼呢?!有苦涩温热的液体从我口中灌入,逼迫我从迷梦中苏醒过来。 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红罗复斗帐,皆闻着多子多福的吉祥花纹,是在我宫中的寝殿。身体有一瞬间的松软,终于在自己宫里了。 眼风稍稍一斜,瞥见一带明黄灼灼如日,心头一松,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他见我醒来,也是惊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嬛嬛,你终于醒了!” 皇后在他身后,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醒了就好了!你可晕了三日了。” 呼吸,带着清冷锋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细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渐唤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几百年没有说话,开口十分艰难,“四郎——你回来了……”未语泪先流,仿佛要诉尽离别以来身受的委屈和身体上的痛楚。 他慌了神,手忙脚乱来揩我的泪:“嬛嬛,不要哭。朕已经对不住你了!”他的眼神满是深深痛惜和忧伤。无端之下,这眼神叫我害怕和惊惶。 心里一时间转过千百个恐惧的念头.我不敢,终于还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抚到我的小腹上,那里面,是我珍爱的宝贝。 然而几乎是一夜之间,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变回了平坦的样子。 我惶恐地转眸,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样哀伤的表情。确切地,我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汹涌着的暗红色的血腥气味,连浓重的草药气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我不信!不信!它没有了!不在我的身体里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几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来。众人着了慌,手忙脚乱地来按住我,只怕我做出什么傻事来。 满心满肺尽是狂热的伤心欲绝。我几乎是号啕大哭,狠狠抓着他前胸的襟裳。玄凌紧紧揽住我,只是沉默。几日不见,他的眼里尽是血丝,发青的胡渣更显得憔悴。敬妃在一旁抹着泪,极力劝说道:“妹妹你别这样伤心!皇上也伤心。御驾才到沧州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皇上连夜就赶回来了。” 玄凌的眼里是无尽的怜惜,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他从来没有那样望过我,抱过我。那样深重的悲哀和绝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而是这识见他最珍视和爱重的一切。接二连三的失去子嗣,这一刻他的伤心,似乎更甚于我。玄凌紧紧抱住我,神情似乎苍茫难顾,他迫视着皇后,几乎是沮丧到了极处,软弱亦到了极处:“是上苍在惩罚朕吗?!” 皇后闻得此言,深深一震。不过片刻,她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强韧。皇后很快拭干泪痕,稳稳走到玄凌面前,半跪在榻上,把玄凌的是后含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皇后镇定地看着玄凌,一字一字郑重道:“皇上是上苍的儿子,上苍是不会惩罚您和您的子嗣的。何况,皇上从来没有错,又何来惩罚二字。”她顿一顿,如安慰和肯定一般对玄凌道:“如果真有惩罚,那也全是臣妾的罪过,与皇上无半点干系。” 这话我听得糊涂,然而无暇顾及,也不想去明白。玄凌仿佛受了极大的安慰,脸色稍稍好转。我哭得声堵气噎,发丝根里全是黏腻的汗水,身体剧烈地发抖。 皇后道:“皇上。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莞贵嫔失子,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皇后一提醒,我骤然醒神,宓秀宫中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我悲愤难抑,恨声道:“皇上——天灾不可违,难道人祸也不能阻止么?!” 玄凌面色阴沉如铁,环顾四周,冷冷道:“贱人何在?!” 李长忙趋前道:“皙华夫人跪候在棠梨宫门外,脱簪待罪(1)。” 玄凌神情凝滞如冰,道:“传她!” 我一见她,便再无泪水。我冷冷瞧着她,恨得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杀意腾腾奔涌上心头。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头颅方能泄恨!然而终是不能,只紧紧攥了被角不放手。 皙华夫人亦是满脸憔悴,泪痕斑驳,不复往日娇媚容颜。她看也不敢看我,一进来便下跪呜咽不止。玄凌还未开口,她已经哭诉道:“臣妾有罪。可是那日莞贵嫔顶撞臣妾,臣妾只是想略施小惩以做告诫,并非有心害莞贵嫔小产的。臣妾也不晓得会这样啊!请皇上饶恕臣妾无知之罪!” 玄凌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无知——嬛嬛有孕已经四个月你不知道吗?!” 皙华夫人从未见过玄凌这样暴怒,吓得低头垂泪不语。敬妃终于耐不住,出言道:“夫人正是说贵嫔妹妹已经有四个月身孕,胎像稳固,才不怕跪。” 皙华夫人无比惊恐,膝行两步伏在玄凌足下抱着他的腿泣涕满面:“臣妾无知。臣妾那日也是气昏了头,又想着跪半个时辰应该不要紧……”她忽然惊起,指着一旁的侍立的章弥厉声道:“你这个太医是怎么当的?!她已有四个月身孕,怎么跪上半个时辰就会小月?!一定是你们给她吃错了什么东西,还赖在本宫身上!” 章弥被她声势吓住,抖擞着袖子道:“贵嫔是有胎动不安的迹象,那是母体孱弱的缘故,但是也属正常。唯一不妥的只是贵嫔用心太过,所以脉象不稳。这本是没有大碍的,只要好好休息便可。” 玄凌暴喝一声朝皙华夫人道:“住口!她用心太过还不是你处处压制所致。但凡你能容人,又何至于此!” 皙华夫人的声音低弱下去:“臣妾听闻当年贤妃是跪了两个时辰才小月的,以为半个时辰不打紧。” 那是多么遥远以前的事情,玄凌无暇去回忆,皇后却是愣了愣,旋即抿嘴沉默。玄凌只道:“贤妃当日对先皇后大不敬,先皇后才罚她下跪认错,何况先皇后从不知贤妃有孕,也是事后才知。而你明知莞贵嫔身怀龙裔!”他顿一顿,口气愈重:“贱妇如何敢和先皇后相提并论?!”皙华夫人深知失言,吓得不敢多语。 玄凌越发愤怒,厌恶地瞪她一眼:“朕瞧着你不是无知,倒是十分狠毒!莞贵嫔若真有错你怎么不一早罚了她非要捱到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可见你心思毒如蛇蝎,朕身边怎能容得你这样的人!” 皙华夫人惊得瘫软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来,死死抓着玄凌的袍角不放,哭喊道:“皇上!臣妾承认是不喜欢莞贵嫔,自她进宫以来,皇上您就不像从前那样宠爱臣妾了。并且听闻朝中甄氏一族常常与我父兄分庭抗礼,诸多龃龉,臣妾父兄乃是于社稷有功之人,怎可受小辈的气!便是臣妾也不能忍耐!”她愈说愈是激愤,双眼牢牢迫视住我。 皇后又是怒又是叹息:“你真是糊涂!朝廷之中有再多争议,咱们身处后宫又怎能涉及。何况你的父兄与贵嫔父兄有所龃龉,你们更要和睦才是。你怎好还推波助澜,因私情为难莞贵嫔呢?枉费皇上这样信任你,让你代管六宫事宜。” 皇后说一句,玄凌的脸色便阴一层。说到最后,玄凌几乎是脸色铁青欲迸了。 皙华夫人一向霸道惯了,何曾把皇后放入眼中,遂看也不看皇后,只向玄凌哭诉道:“臣妾是不满莞贵嫔处事嚣张,可是臣妾真的没有要害莞贵嫔的孩子啊!”她哭得伤心欲绝,“臣妾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怎么会如此狠心呢!” 闻得此言,玄凌本来厌恶鄙弃的眼神骤然一软,伤痛、愧疚、同情、怜惜、戒备,复杂难言。良久,他悲慨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也是身受过丧子之痛的人,又怎么忍心再加诸在莞贵嫔身上……”玄凌连连摆手,语气哀伤道:“就算你无心害莞贵嫔腹中之子,这孩子还是因为你没了的。你难辞其咎。你这样蛇蝎心肠的人朕断断不能一再容忍了!”他唤皇后:“去晓谕六宫,废慕容氏夫人之份,褫夺封号,去协理六宫之权,降为妃。非诏不得再见。” 皇后答应了是,略一迟疑:“那么太后那边可要去告诉一声?” 玄凌疲倦挥手:“恬嫔的孩子没了太后本就伤心,如今又病着,未免雪上加霜,先压下别提罢。” 皇后轻声应了,道:“太后那边臣妾自会打点好一切,皇上放心。” 皙华夫人如遭雷击,双手仍死死抱住玄凌小腿。待要哭泣再求,玄凌一脚踢开她的手,连连冷笑道:“莞贵嫔何辜?六宫妃嫔又何辜?要陪着莞贵嫔一同曝晒在烈日下?!你也去自己宫门外的砖地上跪上两个时辰罢。”转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玄凌道:“你们先出去罢,朕陪陪贵嫔。” 皇后点点头,“也好。”又劝我:“你好生养着,到底自己身子要紧。来日方长哪。”于是携着众人出去,殿内登时清净下来。 他轻轻抱住我,柔声叹道:“这次若非六弟把你救出宓秀宫,又遣了人及时来禀报朕,事情还不知道要糟到什么地步!” 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带我离开宓秀宫的坚定怀抱,心地蓦地一动,不意真的是他。然而我很快回过神来,凝视玄凌流泪不止,忿忿悲慨道:“已经坏到了这般田地,还能怎么样呢!” 玄凌温柔劝慰道:“也别难过了,你还年轻呢,等养好了身子咱们再生一个就是了。” 我默默不语,半晌方道:“敢问皇上,臣妾的孩子就白白死了么?”我停一停,骨子里透出生硬的恨意:“怎么不杀了贱妇以泄此恨?!” 他目中尽是阴翳,许久叹息:“朝政艰难,目下朕不能不顾及汝南王和慕容家族。” 心里一凉,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失望之情直逼喉头,不及思虑便脱口而出:“她杀了皇上亲生的孩子!”我静坐如石。惟有眼泪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来,连绵成珠。 眼泪满满地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揽着我,目中尽是怔忡悲伤之态,几乎化作不见底的深潭,痴痴瞧住我,隔了许久,他道:“朕留不住咱们的孩子——我……对不住你。” 陪伴在他身边这些年了,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和我说话,以九五至尊之身与我说一个“我”字自称,用这样疲惫伤感的口气和我说话。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是此刻,他这样软弱而茫然,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失了孩子的父亲一般无助。那样痴惘深情的眼神,那样深刻入骨的哀伤与痛惜,瞬间勾起了我的悲痛。他没有自称一个“朕“字,可见他伤痛之深。我不忍再说,伏在他怀中搜肠抖肺地痛哭。那是我的眼泪,亦是我无尽的恨与痛…… 玄凌抚着我的背脊道:“当日你又何必那么听她话,叫你跪便跪,罚便罚。”他顿一顿,颇有些怨怼敬妃的意思:“敬妃那时也在场,你何不求助于她?” “皇上知道慕容妃的性子的,敬妃如何劝得下?又岂死臣妾一己之力可以对抗的。何况当日的情形,忤逆不如顺从,否则更给她借口逼迫臣妾。”我悲涩无力:“那么皇上,您又为何要给她这样大的权力让她协理后宫?您明知她心思狠毒,当日眉姐姐,便是最好的例子!” 玄凌被我的问势迫得颓然,片刻道:“你是怨责朕么?” 我摇头:“臣妾岂敢。”哭得累了,筋疲力竭。玄凌一泪未落,然而亦是疲惫。 寝殿中死气沉沉的安静。他肃然起誓:“朕发誓,咱们的孩子不会白白死去!——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端然凝望他:“那么要什么时候?请皇上给臣妾一个准信。” 他默默不语,道:“总有那么一天的。” 我怆然低首:“失子之痛或许会随时间淡去,但慕容妃日日在眼前,臣妾安能食之下咽?而皇上,未必会不念昔日情谊!” 他无言以对,只说:“嬛嬛,你为了朕再多忍耐一些时候——别为难朕。” 满腹失望。我不再看他,轻轻转过身子,热泪不觉滑落。枕上一片温热潮湿。我,枕泪而卧。 注释: (1)、脱簪待罪:古代后妃犯下重大过错请罪时的礼节。一般是摘去簪珥珠饰,散开头发,脱去华贵衣物换着素服,下跪求恕。最严重的还要赤足,因为古代女子重视自己的双足不能随意裸露,所以是一种侮辱性惩罚。相当于“负荆请罪”。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莲心 乾元十四年的夏天,我几乎这样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无力自拔。那种逼灼的暑气和着草药苦涩的气味牢牢印在我的皮肤和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的棠梨宫是死寂的沉静,不复往日的生气,所有象征多子多福的纹饰全部被撤去,以免我触景伤情。宫女内监走路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声音,生怕惊扰了我思子的情思。 后宫也是寂静。皇后独自处理着繁重的后宫事务,偶尔敬妃也会协助一二,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太后在病中,敬妃主持着通明殿祈福的全部事宜,还要打理悫妃和淳儿的梓宫以及平日的祝祷。华妃,不,现在应该是慕容妃,她的位分由曾经的三妃之首成为后宫唯一屈居于皇后之下的从一品夫人,如今却要排在敬妃之后,居三妃之末,甚至连封号也无,这令她颜面大失,深居内宫很少再见人,一如避世的端妃。 而玄凌虽然不理她,却也不再处置她,依旧锦衣玉食相待。我小产一事,就这样被轻轻一笔带过。 我每一日都在痛悔,那一日在宓秀宫中为何不能奴颜婢膝,向慕容妃卑躬屈膝求饶,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为何要如此强硬,不肯服输?我甚至痛悔自己为何要得宠,若我只是普通的一介宫嫔,默默无闻,她又怎会这样嫉恨我,置我于死地?这样的痛悔加速了我对自己的失望和厌弃。 最初的时候,玄凌还日日来看我。而我的一蹶不振,以泪洗面使他不忍卒睹。这样相对伤情,困苦不堪。终于,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槿汐曾经再三劝我,“娘娘这样哭泣伤心对自己实在无益,要不然将来身子好了,也会落下见风流泪的毛病的。听宫里的老姑姑说,当年太后就是这样落下的病根。” 我中气虚弱,勉强道:“太后福泽深厚,哪里是我可以比的。”说着又是无声落泪。 槿汐替我拭去泪迹,婉转温言说出真意:“娘娘这样哭泣,皇上来了只会勾起彼此的伤心事。这样下去,只怕皇上都不愿再踏足棠梨宫了。于娘娘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喃喃道:“我失去这孩子不过一月,百日尚未过去,难道我这做娘亲的就能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地去婉转承恩么?” 槿汐闻言不由愣住,“娘娘这样年轻,只要皇上还宠爱您咱们不怕没有孩子。娘娘万万要放宽心才是,这日后长远着呢。娘娘千万不要自苦如此。” 我手里团着一件婴儿的肚兜,那是我原本欢欢喜喜绣了要给我的孩子穿的。赤石榴红线杏子黄的底色,绣出百子百福花样,一针一线尽是我初为人母的欢悦和对腹中孩子的殷殷之情……而今,肚兜犹在,而我的孩子却再不能来这世间了。 我怔怔看着这精心绣作的肚兜,唯有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不由得十分争强好胜的心也化作了灰。 这样缠绵反复的忧郁和悲愤,我的身体越发衰弱。 我小产一事后,章弥以年老衰迈之由辞了太医院的职位。这次来请脉的是温实初,他一番望闻问切后,瞬间静默,神色微有惊异。 我挥手命侍奉的宫女下去,淡淡道:“莫不是本宫的身子还有什么更不妥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娘娘是不是用过麝香?” “麝香?!”我愕然,“章太医说本宫孕中禁忌此物,本宫又怎么会用?即便如今,本宫又哪里还有心思用香料。” 他紧紧抿嘴,似乎在思量如何表述才好:“可是娘娘的贵体的确有用过麝香的症状,只是分量很少,不易察觉而已。”他蓦然抬头,目光炯炯:“娘娘?!” 我心里一阵阵发紧,思索良久,摇头道:“本宫并没有。”然而说起香料,我骤然想起一事,这些日子来,我只在一处闻到过香料的气息。于是低低唤了流朱道:“你去内务府,想法子弄些慕容妃平时用的‘欢宜香’来。” 流朱一去,温实初又问:“娘娘是否长久失眠?”我静静点头,他沉默叹气道:“贵嫔娘娘这番病全是因为伤心太过,五内郁结,肝火虚旺所致。恕微臣直言,这是心病。”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悯的温情和关怀:“喝太多的药也不好。不如,饮莲心茶罢。”他为我细细道来:“莲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热,有降热、消暑气、清心、安抚烦躁和祛火气的效用,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治目红肿。” 我恍然抬头,涩涩微笑:“莲心,很苦的东西呵。” 他凝视我片刻,道:“是。希望莲心的苦,可以抚平你心中的苦。” 我转头,心中凄楚难言。 温实初低声呢喃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你可还记得这首曲子?”我点头,他继续说:“小时甄兄带着你去湖里荡舟,你梳着垂髫双鬟站在船头,怀里抱满了莲蓬,唱的就是这支歌。”他的声音渐渐低迷柔惑,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的回忆中:“那个时候我就想,长大后一定要娶你为妻。可是你有着凤凰的翅膀,怎是我小小一个太医可以束缚住的?”他转眸盯着我,疼惜之意流露:“可是看着你如今这个样子,我宁愿当初自己可以死死束缚住你,也不愿见你今日的样子。” 我原本静静听着,然而他越说越过分,忘了我与他的身份。心中有莫名的怒火翻腾,忽然伸手一挥,床前搁着的一个丝缎靠枕被我挥在了地上。 落地无声,他却被我震住了,我喘一口气,道:“温太医今日说得太多了。今时今日你以什么身份来和本宫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太医,本宫是皇上的妃嫔,永远只是如此而已。本宫感激温太医的情意,但是温太医若再让本宫听到这样的话,就别怪本宫不顾多年相交的情分了!” 一口气说得多,我伏在床边连连喘息不止。温实初又是心痛又是羞愧。我抬头,忽然停住不言。锦帘边,不知何时,眉庄已经亭亭玉立在那里,面孔的颜色如她手上的白玉手镯一般雪白。 我见是她,不由得又急又愧,眼前一阵阵发晕。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从来不说与人知,何况今时此地的我已是皇帝的宫妃,这样的话更是忌讳。这样贸贸然被眉庄听去,虽然我素来与她亲厚,也是尴尬窘迫之事。不觉脱口唤道:“眉姐姐——” 眉庄微微咳嗽一声掩饰面上神色,然而她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想来也不愿撞见这样情景,道:“你好生歇息养着才是要紧。”说完转身便走。 我晓得眉庄要避嫌疑,回头见温实初垂头丧气站立一旁,越发气恼,勉强平静了声色道:“你若是想害死本宫,这样的浑话大可日日拿出来说,等着拿本宫把柄的人多着呢。温大人,你与本宫自幼相交,本宫竟不晓得你是要帮本宫还是害本宫。” 他又痛又愧,急忙告退道:“你……娘娘别生气,您现在的身子禁不住气恼,微臣不再说就是了。” 我本就病着,又经了气恼,脑中如塞了棉花一般,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已是晦暗近晚的天色,流朱也已经回来了。她服侍我吃了药,又拿水漱了口,道:“姜公公听说是咱们要才给的,还说皇上嘱咐了这香只许给宓秀宫里,别的宫里都不能用。”说着拿了装着“欢宜香”的小盒子给我瞧。 我听了这话,心中更有计较。遂打开盒子瞧了一眼,复有合上,道:“去请安美人来,就说我身子好些了,想请她过来说说话。” 流朱很快回来,却不见陵容身影,流朱道:“菊清说安美人去皇后宫中请安了,等下便过来。” 我微微诧异,随口道:“她身体好些了么?难得肯出去走动。” 夜来静寂,连绵聒噪的蛙声在夜里听来犹为刺耳闹心。陵容坐于我面前,用指甲挑一点香料出来,轻轻一嗅,闭目极力分辨:“有青藿香、甘松香、苜宿香、煎香……白檀香、丁子香、鸡骨香……”她细细再嗅,不再说下去,忽然美目一瞬,神色惊忡不定。 我忙问:“怎么?” 她微有迟疑,很快说:“还有一味麝香。” 果然,我一颗心重重放下。慕容妃承宠多年,久久不孕,这才是真正的关窍。看来玄凌打压慕容一族与汝南王的势力是早就志在必得的了。也难为他这样苦心筹谋。 然而心底的凄楚与怨恨愈加弥漫,起初不过是薄雾愁云,渐渐浓翳,自困其中。一颗心不住地抖索,我为何会在慕容妃宫中骤然胎动不安,为何会跪了半个时辰便小产。固然我身体本就不好,可安知又没有玄凌赏赐的这味“欢宜香”的缘故? 玄凌啊玄凌,你要防她,岂知亦是伤了我的孩子! 陵容小心瞧我神情,又道:“姐姐这个东西是从慕容妃宫里得来的么?当日在她宫中我就觉得不对,然而当时只是疑心,未能仔细分辨出来。何况妹妹人微言轻,又怎敢随便提起。麝香本就名贵,以妹妹看来,这个应该是马麝身上的麝香,而且是当门子(1)。这马麝惟有西北大雪山才有,十分金贵,药力也较普通的麝香更强……” 陵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我是明白的,女子不能常用麝香,久用此物,不能受孕,即便有孕也多小产死胎。所以我虽然生性喜欢焚香,麝香却是绝对敬而远之,一点也不敢碰的。 我静默良久,方告诉她:“太医说我身上似有用过麝香的症状,而我自有身孕以后便不再用香料,所以奇怪。” 陵容略一思索,道:“这种麝香力道十分强,在人身上无孔不入,姐姐那日在宓秀宫待了半日,估计由此而来,如此便会有用过麝香的迹象。” 我点一点头,不作他论。随兴闲聊了几句,陵容道:“姐姐面颊的伤痕差不多复原了,那一小盒舒痕胶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吧?” 我微微笑道:“只剩下一点了。看来妹妹的舒痕胶的确有效。” 陵容笑容恬美:“姐姐如花容颜怎好轻易损伤呢。妹妹也是略尽绵力罢了。” 我听得她嗓音比往日好了许多,也不觉微笑:“你的嗓子好了许多,皇上可有再召幸你么?” 陵容低了眉,两片樱唇虽尽力翘成了优美的弧度,神色却依旧黯淡下来,“姐姐一向甚得君恩,如今病中皇上也不大来了。妹妹蒲柳之质,皇上又怎还会记得呢?” 这话她本是无心,而我听来无异于锥心之语。我病中悲愁,相对垂泪,见面也只是徒惹伤心。后宫笑脸迎玄凌的人所如过江之鲫,又何必频频登我这伤心门第呢? 陵容见我脸色大变,不由慌了神:“妹妹信口胡说的,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我自然不肯惹她自愧,笑着含糊了过去。 她又道:“今日在皇后处请安,娘娘也很是感叹,说皇上其实很喜欢姐姐。只是姐姐骤然失子,皇上怕相见反而伤心,所以才不愿来多见姐姐。” 见我怅然不语,又劝:“姐姐想开些吧。只要忘了这回事,对皇上含笑相迎,皇上也就宽心了。” 然而我又怎能忘记这回事呢?心的底色,终究是忧伤阴晦了。 注释: (1)、当门子:麝香的入药,尤其以腺体上凝结的颗粒最为上品,术语叫当门子。 正文 第六十七章 菱歌 七月间,暑热更盛,而期盼已久的甘霖终于在帝后共同祝祷下姗姗来临。一场暴雨,浇散了难言的苦热和干旱,给黎民苍生无量福气,亦冲淡了宫中连失两子的愁云惨雾。 于是,沉寂许久的丝竹管乐再度在宫廷的紫顶黄梁间响起。这一日大雨甫过,空气中清馨水气尚未散尽,玄凌便晓谕后宫诸人,于太液池长芳洲上的菊湖云影殿开宴欢庆。也许宫中,也的确需要这样的欢宴来化解连连丧子亡命的阴诡。 菊湖云影殿筑于十里荷花之间,以新罗特产的白木筑出四面临风的倚香水榭,水晶帘动微风起,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临着碧水白荷,极是雅洁。殿外惟有九曲廊桥可通向湖岸,九曲回转的廊桥皆用堆雪玉石甃成,四畔雕镂阑干,雅致莹澈。殿外天朗气清,水波初兴,天光水影徘徊成一碧之色;水岸边芳芷汀兰,郁郁青青,把酒临风,喜乐洋洋。 在座的嫔妃皆是宫中有位分又有宠的,失宠的慕容妃自然是不在其列。自我和恬嫔小产之后,未免触景伤情,玄凌便不大来我们这里,对我的宠爱也大不如前。因此,宠妃空悬的情境下,在位的嫔妃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为博玄凌欢心而争奇斗妍。而我心底,纵然明白他是为什么宽待慕容妃,然而到底,也不是没有一点怨恨的。而在这怨恨之外,多少也有几许自怜与感伤。 满座花红柳绿间,皇后气质高远宁庄;敬妃丰柔颐和;欣贵嫔明眸善睐,谈笑风生,令人观之可亲;眉庄是宁静幽雅,含羞微笑,令人见之意远;曹容华苗条纤弱;秦芳仪细腰如束,令人一见心醉;刘慎嫔的点额妆,眉心微蹙,油然而生怜香之意;杜恬嫔的醉颜妆,双颊胭红,不觉又起惜玉之情。此外诸女,或以姿色胜,或以神态胜,各有动人心意之处。 心境如我,一时间是无法融入这艳景中去的。而如此苍白的心境,连择衣都是银白的吹絮纶平衣,只挽一个扁平简单的圆翻髻,横贯一支镶珠银簪,择一个偏僻的座位,泯然于众。玄凌瞧见我时,目光有含蓄的怜悯,然而我还是惊觉了,忆及我那未能来到这世间的孩子,心底凄苦,转首悄悄拭去泪痕。 如此莺莺燕燕,满殿香风。玄凌也只是心意可可,并未有十分动心之态。皇后见他意兴阑珊,遂进言道:“虽然定例三年选秀一次,但宫中近日连遭变故,若皇上首肯,也不是不能改动,不如风月常新,再选些新人入宫陪伴皇上吧。” 玄凌不置可否,但还是感念皇后的盛情:“皇后大度朕是明白的,可是眼下朕并没有心情。”他的目光微微沉寂注视,“何况新人虽好,但佳人不可多得啊。” 皇后会意,很快微笑道:“内廷新排了一支歌曲,还请皇上一观。” 玄凌客气微笑,“今日饮酒过多,不如改天吧。” 然而皇后坚持:“歌女排练许久也是想为皇上助兴。”皇后一向温顺,不逆玄凌的意思,今天这样坚持己见倒是少有,玄凌向来对皇后颇尊重,此刻也不愿违拂她的心意,便道:“好。” 殿中静悄悄的无声,凉风偶尔吹起殿中半卷的竹帘,隐隐约约裹来一阵荷花菱叶的清香。远处数声微弱的蝉音,愈加衬得殿中宁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前湖面上吹来的风中隐约传来低婉的歌声,声音很小,若不仔细听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清晨在树梢和露轻啼的黄莺,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动人心魄。 歌声渐渐而近,却是一叶小舟,舟上有一身影窈窕的女子,缓缓荡舟而来。而那女子以粉色轻纱覆面,亦是一色浅粉的衣衫,琳琅出于碧水白荷之上,如初春枝头最娇艳的一色樱花,呵气能化,让人砰然而生心疼呵护之心。然而她究竟是谁,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满腹狐疑,惴惴不定。 此女一出,虽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容,但众人心中俱是了然,如此歌声动人的女子,远出于当日的妙音娘子与安美人之上,如何能与之比拟,将是争宠的莫大劲敌。然而她歌声如此可人,那怨怼嫉恨之语,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她愈近,歌声越发清晰,唱的正是一首江南女子人人会唱古曲的《莲叶何田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此曲是江南少女于夏中采莲时时常歌唱的,亦是表达与情郎的相思爱慕之意。然而曲子愈是普通,我愈是惊异此女的聪慧。从来简单的物事方最显出功底深厚,如同顶级的厨师,若要真正一展厨艺,必不会选繁复的菜式,而是择最简单的白菜、豆腐来做,方能显出真章。宫中善歌的女子不少,惟独此女才真正引我注目。我不禁感喟:这是何等绝妙的佳人! 果然歌出自她口中,如怨如诉,如泣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一湖莲开如雪,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唱来,但觉芙蓉泣泪,香兰带笑,风露清寒,春愁无尽,令人顿起相思之情,萦绕于心,温软又惆怅。 她的粉色衣衫被湖风吹动,衣袂翩翩如举,波光天影潋滟之间,倒映她纤弱的身影于水中,如菡萏初开,轻盈似蕊,凌波恍若水中仙,大有飘飘不胜清风之态,风致清丽难言。 玄凌远远观望早就痴了,口中讷讷难言,转眸一瞬不瞬盯住皇后。皇后柔和注目玄凌,极轻声道:“歌喉虽然还有所不及,但也可比六七分像了。” 玄凌微微黯然,很快转脸专注看着那女子,似乎自言自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这世间终究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皇后目光一黯,唇边依旧凝固着笑容,只是不再说话。我与他们隔得极远,零星听得这几句,也不作深想。 待得舟近,早有人下去问是谁。那粉衫女子只是不答,随手折下身畔一朵盛开的白莲,遥遥抛向玄凌,口中只反复唱着那一句“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如此风光旖旎,款款直欲摄人心魂。玄凌哪还能细细思量,快走两步上前接在手中,那白莲犹沾着清凉的水珠,举动间濡湿他的衣袖,他却全然不顾。 众人见这般,不由脸色大变,惟独皇后唇边含一缕柔和的笑,静观不语。 玄凌接了莲花在手,含笑反复把玩,目光只缠绵在那窈窕女子身上。此时舟已靠岸,虽看不见容貌,我却清楚看见她身形,竟是十分熟悉,心底勃然一惊,转瞬想到她嗓音毁损并未完全复原,又怎能在此出现,不免又惊又疑,回顾眉庄容色,两人目光交错,亦是与我一般惊讶。 她遥遥伸出雪白的一只纤手,玄凌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双手交会间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支莲藕。那女子轻声微笑:“多谢皇上。” 这一句话音如燕语,娇柔清脆。玄凌满面春风:“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今日一见,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报之以琼瑶了。” 话音未落,皇后已经含笑起身,“皇上可知她是谁么?”随即转头看向那女子,“让皇上见一见你的真容吧?” 那女子矜持行礼,柔荑轻挥间面纱已被掀起,眉如翠羽扫,肌如白雪光,腰若束素,齿似含贝,纤柔有飞燕临风之姿。我微微屏息,心头大震,复又一凉,刹那间五味陈杂——不是安陵容又是谁! 玄凌也是十分意外,“你的嗓子不是坏了吗?” 陵容微笑清甜如泉,略有羞色:“皇后命太医细心治疗,如今已经好了。” 玄凌惊喜而叹:“不仅好了,而且更胜从前。”他十分喜悦,转头对皇后道:“皇后一番苦心。朕有如此贤后,是朕的福气。” 皇后端庄的眼眸中有瞬间的感动与深情,几乎泪盈于睫,但很快只是淑慎微笑,并无半分得意:“臣妾只是见皇上终日苦闷,所以才出了这个下策,只希望可以使皇上略有安慰。皇上喜欢安美人就好,臣妾只求皇上能日日舒心,福寿安康。” 这样情意深重的话,玄凌听了也是动容。我心头亦是感触,我竟从未发觉,皇后对玄凌竟有如斯深情,这深情之下竟能将他人拱手奉于玄凌怀中,只求他能欢悦便可。爱人之心,难道能宽容大度至此么? 未及我细想,玄凌已道:“容儿的美人还是去年此时封的。”玄凌执起陵容的手,含笑凝睇她含羞绯红的容颜,柔声道:“就晋封为从五品小媛吧。” 陵容的目光飞快扫过我脸庞,饱含歉意。很快别过脸,恭谨行礼如仪:“多谢皇上厚爱。” 玄凌开怀大笑:“容儿向来娇羞温柔,今日再见,一如当初为新人时,并无半分差别。” 陵容微垂臻首,娇羞似水莲花不胜凉风。惟见发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钗头珍珠颤颤而动,愈加楚楚动人。听得她道:“臣妾哪里还是新人,不过是旧酒装新壶,皇上不厌弃臣妾愚鲁罢了。” 玄凌手掌抚上她小巧圆润的下巴,怜爱道:“有爱卿在此,自然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日重入朕怀,应当长歌以贺。” 陵容微微侧首,极天真柔顺的样子,微笑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曲绵落,玄凌抚掌久久回味,待回过神来,笑意更浓:“花开堪折直须折,朕便折你在手,不让你再枝头空寂寞。”旋即对李长道:“取金缕衣来赐安小媛。”李长微微一愣,躬身领命而去。 金缕衣,那是先皇隆庆帝特意为舒贵妃所制,当世只得三件。一件遗留宫中,一件为舒贵妃出宫时带走,另一件则在清河王手中。 这样隆重的礼遇和恩宠,几乎令人人都瞠目结舌,大出意外。 欣贵嫔忽而浅笑,转过头不无酸意道:“越女新妆出镜心。安妹妹果然是一曲菱歌敌万金!(1)” 我蓦然想起,这一首歌,正是安陵容去年得幸时所唱的,凭此一曲,她成为了玄凌的宠妃。那时的她羞涩紧张,远不如今日的从容悠逸,轻歌曼声。而时至今日,这首《金缕衣》成就的不仅是她的宠爱和荣光。 昔日种种的潦倒和窘迫,安陵容,终于一朝扬眉吐气。 我说不出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只觉茫茫然一片白雾荡涤心中。悄然转首,抿嘴不语,在菊湖云影殿极目望去,远远的莲花之外,便是清河王所暂居的镂月开云馆。听闻馆外遍植合欢,花开如雾,落亦如雨缤纷。 也许在我和眉庄都是这样萧条的景况下,陵容的骤然获宠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然而,我的唇际泛起若有似无的笑。惠风漫卷吹起满殿丝竹之声,这样的歌舞升平会让人暂时忘记一切哀愁。我举杯痛饮,只愿长醉。我想,我不愿再想,也不愿再记得。 注释: (1)、出自张籍的《酬朱庆余》,全诗为:“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正文 第六十八章 长门怨 一个月后翻阅彤史的记录。整整一月内,玄凌召幸我一次,敬妃两次,眉庄两次,曹婕妤一次,慎嫔与欣贵嫔嫔各一次,与皇后的情分却是好了很多,除了定例的每月十五外,也有七、八日在皇后宫中留宿,再除去有数的几天独自歇息,其他的夜晚,几乎都是陵容的名字。 朝廷分寒门、豪门,后宫亦如是,需要门第来增加自己背后的力量。陵容这样的出身自然算不得和宫女出身一般卑微,但也确实是不够体面。玄凌这样宠爱她,后宫中几乎满是风言风语,酸雾醋云。 然而陵容这样和婉谦卑的性子,是最适合在这个时候安抚玄凌连连失子的悲痛的。女人的温柔,是舔平男人伤口的药。 我静静与众妃坐在下首听皇后说着这些话。也许,皇后是对的。她是玄凌的皇后,亦在他身边多年,自然晓得要怎样的人去安慰服侍他。 皇后面朝南,端然坐。只着一袭水红色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的缎裳,那绣花繁复精致的立领,衬得她的脸无比端庄,连水红这样娇媚的颜色也失了它的本意。皇后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安小媛出身是不够荣耀,也难怪你们不服气。但是如今皇上喜欢她,也就等于本宫喜欢她。平时你们争风吃醋的伎俩,本宫都睁一眼闭一眼,只当不晓得算了。可眼下她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你们要是敢和她过不去,便是和本宫与皇上过不去。”突然声音一重:“晓得了么?” 众人再有怨气,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泄露,少不得强咽下一口气,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皇后见众人如此,放缓了神色,推心置腹道:“本宫也是没有办法。若你们一个个都济事,人人都能讨皇上喜欢,本宫又何必费这个心思呢。”她慨叹:“如今悫妃、淳嫔都没了,慕容妃失了皇上的欢心,莞贵嫔身子也没有好全。妃嫔凋零,难道真要破例选秀么,既劳师动众,又一时添了许多新人,你们心里是更不肯了。皇上本就喜欢安小媛,那时不过是她嗓子坏了才命去休养的。她的性子又好,你们也知道。有她在皇上身边,也不算太坏了。” 皇后这样说着,陵容只是安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低头,浑然不理旁人的言语。阔大的红木椅中,只见她华丽衣裳下清瘦纤弱得让人生怜的背影,和簪在乌黑青丝中密密闪烁的珠光浑圆。 皇后这样说,众人各怀着心思,自然是被堵得哑口无言。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也都明白,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安氏,自然比新来的如花美眷好相与些。更何况,谁知她哪天嗓子一倒,君恩又落到自己头上呢。遂喜笑颜开,屡屡允诺绝不与陵容为难。 皇后松一口气,目光落在我身上,和言道:“安小媛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皇上总要有人陪伴的,难得安氏又和你亲厚。本宫也只是瞧着她还能以歌为皇上解忧罢了。本宫做一切事,都是为了皇上着想。” 我惶恐起身,恭敬道:“娘娘言重了。只要是为了皇上,臣妾怎么会委屈呢。” 皇后的神色柔和一些:“你最得大体,皇上一直喜欢你,本宫也放心。可是如今瞧着你这样思念那孩子,身子也不好——皇上身边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的。你还是好好调养好了身子再服侍皇上也不迟。” 我如何不懂皇后话中的深意,陵容的风光得自于她的安排,她自然是要多怜惜些的,怎好叫人夺了陵容如今的风头呢。遂恭身领命,道:“皇后的安排一定是不错的。” 临走,皇后道:“慕容氏的事叫你委屈了。太后已经知道你小月的事了,还惋惜了很久。听说今日太后精神好些,你去问安吧。” 我本一心听着皇后说陵容的事,骤然听她提及我失子一事,心头猛地一酸,勾起伤心事。然而面上却流露不得,只用力低头掩饰自己哀戚之色,低声应了“是”。 方走至凤仪宫外庭园中,只觉得凉意拂面瑟瑟而来。这才惊觉已经是初秋的时节了,凤仪宫庭院中满目名贵繁花已落。那森绿的树叶都已然悄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雾霭,连带着把那落花清泉都被染上一层浅金的萧索。不过数月前,满园牡丹芍药姹紫嫣红,我便在这颇含凌厉惊险的园中得知我获得了生命中第一个孩子。短短数月间,那时一同赏花斗艳的人如同落花不知已经凋零几何了。忽闻得身后有人唤:“贵嫔娘娘留步。”回头却见是秦芳仪,迈着细碎的貌似优雅的步子行到我面前。听闻她近日为博得玄凌欢心,特意学这种据说是先秦淑女最中意的步伐来行走,据说行走时如弱柳扶风,十分娇娜。只可惜玄凌心思欢娱皆在凌容身上,看过后不过一笑了之。本来也是,秦芳仪骨骼微粗,并不适合这样柔美的步子,反有些像东施效颦。 我暗自转念,或许凌容来走这样的步子,更适合也更美罢。 我其实与秦芳仪并不熟络,碰见了也不过点头示意而已。她今日这样亲热呼唤,倒叫我有些意外。 遂驻步待她上前,她只行了半个礼,道:“贵嫔妹妹好啊。” 我懒得与她计较礼数,只问:“秦姐姐有什么事么?” 她却只是笑,片刻道:“妹妹的气色好多了呀。可见安小媛与妹妹姐妹情深,她那边一得宠,你的气色也好看了。可不是么,姐妹可是要互相提携提携的呀。” 我心头厌烦,不愿和她多费口舌,遂别过头道:“本宫还要去向太后问安,先走一步了。” 她却不依不饶:“贵嫔妹妹真是贵人事忙,没见着皇上,见一见太后也是好的。可真是孝顺呢,姐姐我可就比不上了啊!” 她这样出言讥讽,我已是十分恼怒。她从前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这样明目张胆,不顾我位份在她之上,不过是瞧着玄凌对我不过而而,又兼着失子,与失宠再无分别了。我从前的日子那样风光,她哪有不嫉妒的,自然是瞅着这个机会来排揎我罢了。 我强忍怒气,只管往前走。她的话,刻薄而娇媚。声线细高且尖锐,似一根锋利地针,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又快。她上前扯住我的衣袖道:“贵嫔妹妹与安小媛交好人人都知道,这回这么费尽心思请皇后出面安排她亲近皇上,妹妹可真是足智多谋。”她用绢子掩了口笑:“不过也是,妹妹这么帮安小媛。她将来若有了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啊。妹妹又何必愁保不住眼前这一个呢!” 我再不能忍耐。她说旁的我都能忍,只是孩子,那是我心头的大痛,怎容她随意拿来诋毁。 我重重拨开她的手,冷冷道:“秦芳仪见了本宫怎么也该称一声‘娘娘’,自称‘嫔妾’吧。芳仪在宫中久了,这些规矩还要本宫一一来教么?还是老糊涂了!”她闻得我说她一个“老”字,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色。我哪里能容得她说话,一把摁住她手臂,微微一笑道:“芳仪何苦来着学那些先秦淑女的步子,年代久远,怎能学得像呢?不如回宫好好想着,怎么皇上现下对你是毫不眷顾了呢,一月多来连一次召幸也没有。不过现放着安小媛呢,若你诚心诚意向她求教,想来小媛一定不吝赐教。芳仪你可就收益匪浅了。” 这样连珠般字字诘问下来,她连还口之力也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难看。或许也是碍着我位分终究在她之上,悻悻难言。良久脸色一变,有恼羞成怒之状,正要向我发作,身后却是一个极清丽的声音,款款道:“秦姐姐可是疯魔了吗?连贵嫔娘娘也要顶撞了,可知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怪罪的呢。”秦芳仪颇忌惮她,更忌惮皇后,只得悻悻走了。 陵容握住我的手道:“姐姐为我受委屈,陵容来迟了。” 我不易察觉地轻轻推开她的手,道:“没什么委屈,我本不该和她一般见识。”我淡淡一笑:“从前都是我为你解围的,如今也换过来了。” 陵容眼圈微微一红,楚楚道:“姐姐这是怪我、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道:“并没有,你别多心。” 陵容垂泪道:“姐姐是怪我事前没有告诉你么。这事本仓促,皇后娘娘又嘱咐了要让皇上惊喜,绝不能走漏了风声。陵容卑微,怎么敢违抗呢。何况我私心想着,若我得皇上喜欢,也能帮上姐姐一把了,姐姐就不用那样辛苦。” 我叹息道:“陵容啊,你的嗓子好了该告诉我一声。这样叫我担心,也这样叫我意外。” 陵容凄楚一笑,似风雨中不能蔽体的小鸟:“姐姐不是不明白身不由己的事。何况陵容身似蒲柳,所有这一切,不过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而已。” 我无法再言语和质疑,她这般自伤,我也是十分不忍。她是成也歌喉,败也歌喉。那么我呢?成败只是为了子嗣和我的伤心么? 我能明白,亦不忍再责怪。后宫中,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于是强颜欢笑安慰道:“秦芳仪惹我生气,我反倒招的你伤心了。这样两个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呢,叫别人笑话去了。”陵容这才止住了哭泣。 到了太后宫中请安,太后倒心疼我,叫人看了座让我坐在她床前说话。提及我的小产,太后也是难过,只嘱咐了我要养好身子。 太后抚着胸口,慨道:“世兰那孩子哀家本瞧着还不错,很利落的一个孩子,样貌又好,不过是脾气骄纵了点,那也难免,世家出来的孩子么。如今看来倒是十分狠毒了!”太后又道:“哀家是老了,精力不济。所有的事一窝蜂地全叫皇后去管着,历练些也好。若年轻时,必不能容下这样的人在宫里头!也是皇后无用,才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我听太后罪及皇后,少不得陪笑道:“宫中的事千头万绪,娘娘也顾不过来的。还请太后不要怪及皇后娘娘。” 太后的精神也不大好,半是花白的头发长长披散在枕上,脸色也苍白,被雪白的寝衣一衬,更显得蜡黄了,脖子上更是显出了青筋数条。红颜凋落得这样快,太后当年虽不及舒贵妃风华绝代,却也如玉容颜。女人啊,真是禁不得老。一老,再好的容颜也全没了样子。可是在宫里,能这样平安富贵活到老才是最难得的福气啊。多少红颜,还没有老,便早早香消玉殒了。 太后见我有些**,哪里晓得我在转这样的心思,以为我的累了,便叫我回去。我见太后也是疲惫的神态,便告辞了。 方走到垂花仪门外,一摸系在金手钏上的绢子不知落在了哪里。一方绢子本也不甚要紧,只是那绢子是生辰时流朱绣了给我的,倒不比平常的。细细想想,进太后寝殿前还拿来用过,必定是落在太后寝殿门口了。于是不要浣碧陪着,想取了便走。 太后病中好静,寝殿中惟有孙姑姑一人陪着。殿外也无人守侯,皆是守在宫门口的。我也不欲打扰人,便沿着殿角悄悄进去。此时正是初秋,凉风影动,姗姗可爱。太后寝殿的长窗下皆种满了一人多高的桂花树,枝叶广茂,香风细细,倒是把我的身影掩抑其间。 才要走近,冷不防听见里面孙姑姑苍老温和的声音道:“奴婢扶太后起来吃药吧。”说着便是碗盏轻触的声响。待太后服完药,孙姑姑迟疑道:“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我的心悚然一惊,飞快捂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我的心惊得安息了片刻,还是里头真是静默了片刻,只听太后肃然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 孙姑姑应了,太后倒是叹了一声,极缠绵悱恻的一叹。孙姑姑道:“太后?” 太后道:“没什么。我不过是为了甄氏那孩子的事有些难过。” 孙姑姑道:“莞娘娘的确是命苦。这样骤然没了肚里孩子,皇上也不怎么待见她,奴婢见了也心疼。”又道:“太后若喜欢莞娘娘,不如让她多来陪陪您吧。” 我本欲走,然而听得言语间涉及我,不自觉地便听住了。太后感喟道:“我也不忍得老叫她在我眼前……”太后的声音愈来愈轻,“阿柔那孩子……我最近老梦见她了……虽不是十分像,但性子却是有几分相似的,我反而难过。”渐渐声音更低,似乎两人在喁喁低语,终于也无声了。我不敢再多逗留,也不要那绢子了,见四周无人,忙匆匆出去了。牐 回到宫中,便倚在长窗下独自立着沉思。快到中秋,月亮晶莹一轮如白玉盘一般。照得庭院天井中如清水一般,很是通明。 我的思绪依然在日间。陵容的确是楚楚可怜。而帮我那一句话,终究是虚空的。我自然不愿这个时候太接近玄凌,但是眉庄呢,也从未听闻她有一字一句的助益。或许她也有她的道理,毕竟是新宠,自己的立足之地尚未站稳呢。 而太后,我是惊闻了如何一个秘密。多年前摄政王掌权,国中有流言说太后与摄政王颇有暧昧。直到太后手刃摄政王,雷厉风行夺回政权,又一鼓作气诛尽摄政王所有党羽。流言便不攻自破,人人赞太后为女中豪杰,巾帼之姿远远弃世间须眉于足下。而今日看来,只怕太后和摄政王之间终究是有些牵连瓜葛的。 而阿柔,那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太后这样怜惜,念念不忘呢?阿柔,名字来看,倒是有些像已故纯元皇后的的名字的。不知太后是否私下这样唤她——阿柔。亲厚而疼爱。太后现在病中,难免也是要感怀逝者的吧。 “娘娘,月亮出来了。您瞧多好看呢。”佩儿抛开玉色冰纹帘子,试探地唤着独立窗前的我。这丫头,八成是以为我又为我的孩子伤心了,怕我伤心太过,极力找这些话来引我高兴。也难为了她们这片心思。 月光已透过了雕刻镂花的朱漆绮窗铺到案几上,明瑟居的丝竹声已随着柔缓的风的穿过高大厚重的宫墙。现在的明瑟居里,有国中最好的乐师和歌者,齐聚一堂。转眸见门边流朱已经迅速掩上了门。我暗道,在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是可以阻挡的。一己之力又怎可以阻挡这样无形的歌乐。何况陵容的歌声,又岂是一扇门可以掩住的。 明瑟居的丝竹歌声是一条细又亮的蚕丝,光滑而绵密的静悄悄地延伸着;伸长了,又伸长了——就这样柔滑婉郁,过了永巷,过了上林苑,过了太液池诸岛,过了每一座妃嫔居住的亭台楼阁,无孔不入,更是钻入人心。我遥望窗外,这样美妙的歌声里,会有多少人的诅咒,多少人的眼泪,多少认得哀怨,多少人的夜不成眠。 摊开了澄心堂纸,蘸饱了一笔浓墨。只想静静写一会儿字。我的心并不静罢,所以那么渴望自己能平静,平静如一潭死水。 太后说,写字可以静心。皇后亦是日日挥毫,只为宁静神气。 我想好好写一写字,好好静一静心思。 挥笔写就的,是徐惠(1)的《长门怨》: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于我到底是矫情了一些。而触动了心肠的,是那一句“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曾几何时,我与玄凌在这西窗下,披衣共剪一支烨烨明烛,谈诗论史;曾几何时,他在这殿中为我抄录梅花诗,而我,则静静为他亲手裁剪一件贴身的衣裳;曾几何时,我为他读《郑伯克段于鄢》,明白他潜藏的心事。 曾几何时呢?都是往日之时了。歌舞娱情,自然不比诗书的乏味。再好的书,读熟了也会撂开一边。 新宠旧爱,我并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如班婕妤得到太后的庇护居住长信宫;也不及徐惠,可以长得君恩眷顾。而她,自然也不是飞燕的步步相逼。写下这首《长门怨》,哀的是班婕妤的团扇之情。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如今不正是该收起团扇的凉秋了吗? 陵容的嗓音好得这样快、这样适时,我并不是不疑心的。然而又能如何呢?她的盛年,难道也要如我一般默默凋零么?寂寞宫花红,有我和眉庄,已经足够了。 纵然我了然陵容所说的无奈,也体谅皇后口中玄凌的寂寞和苦衷。然而当他和她的笑声欢愉这样硬生生迫进我的耳朵时,不得不提醒着我刚刚失去一个视如生命的孩子;还有,夫君适时的安慰和怜惜。 没有责怪,也不恨。可当着我如此寂寥的心境,于寂寥中惊起我的思子之恸,不是不怨的。我自嘲,原来我,不过也是这深宫中的一个寂寞怨妇呵。 笔尖一颤,一滴浓黑的乌墨直直落在雪白纸上,似一朵极大的泪。柔软薄脆的宣纸被浓墨一层层濡湿,一点点化开,心也是潮湿的。 注释: (1)、徐惠:湖州长城人,唐太宗李世民的妃子。四岁通论语及诗。八岁已善属文。一才著称,为太宗所闻,乃纳为才人,又进充容。太宗死后绝食殉情,追赠贤妃。 正文 §§一、语惊心 九月的凉风,浓了桂子香,红了枫叶霜,亦吹散了些许我浓烈的思子的哀伤,身子也渐渐好了些许。有时候空闲着,想想或许也该去见玄凌,毕竟失去了孩子,他的心里也是不高兴的。何况眼下得宠的那一位,终究也是我的姐妹。 于是遣了流朱去探玄凌是否在仪元殿中,流朱回来却道:“李公公说皇上在御书房看奏章呢。奴婢已经让小厨房准备好了点心,小姐也和从前一样去给皇上送些吃食去吧。” 不知为何,流朱才要开口答我时,心里忽然有些紧张,只盼望着流朱说玄凌不能见我,似乎是有了近乡情怯之感,倒不愿见了。如今听流朱这样亲口说了出来,反而松了口气。想着若这样去了,若是见面尴尬,或在他殿中嗅到了或是见到了属于别的女子的私物与气味。该是如何的情何以堪。若真如此,还是不见罢了。 于是道:“准备了点心也好。让晶清送去给眉庄小主吧。” 流朱急道:“小姐不去看望皇上了吗?” 我淡淡道:“皇上忙于国事,我怎好去打扰。” 流朱道:“可是从前……小姐是可以出入御书房的呀……” 心下微微凄涩,截断她的话头道:“如今可还是从前么?” 流朱一愣,神色也随我黯淡了,遂不再言语。 抬头见窗外秋光晴好,于是携了槿汐一同去散心。初秋的上林苑中,太液池上往往凝结着迷离不散的淡薄水雾,霜后一叠羽扇枫林鲜红如泣血,只残留了一点些微的青色。上林苑百花凋落,仿佛是为了驱散这秋的清冷萧条。满苑中堆满了开得正盛的清秋菊花,金芍药、黄鹤翎、玉玲珑、一团雪、胭脂香、锦荔枝、西施粉、玉楼春,锦绣盛开,**都是极名贵的佳品,如此艳态,大有一种不似春光而又胜似春光美丽。 我微微一笑,宫中培植的菊花,再名贵,再艳丽,到底是失了陶渊明所植菊花的清冷傲骨。而菊花之美,更在于其气韵而非颜色。所谓好菊,白菊最佳,**次之,红紫一流终究是失了风骨的。 沿着太液池一路行走,贪看那美好秋色,渐渐走得远了。四周草木萧疏,很是冷清,更有无名秋虫唧唧作声,令人倍觉秋意渐浓。只见孤零零一座宫苑,远离了太液池畔宠妃们居住的殿宇,但红墙金脊,疏桐槐影,亦是十分高大,并非普通嫔妃可以居住。不由心下好奇,问槿汐道:“这是什么地方?” 槿汐道:“那是端妃娘娘所居的披香殿。” 我默然颔首。我与端妃虽然私下有些往来,却从未踏足她的宫室拜访,一为避嫌,而来她也不喜欢。 我有身孕时她也十分热络,甚至不顾病体强自挣扎着为我未出世的孩子制了两双小鞋。我甚是感激她的心意,端妃却不喜欢我去拜访。我小产之前,她又病倒了,听闻病得不轻,然而病中仍不忘嘱咐我好生养息。再后来我遇上种种繁难,也顾不得她了。 现在这样经过,加之她又病着,自然不能过门而不入的。遂向槿汐道:“你去扣门吧。”虽是午间,宫门却深闭不开,更有些斑驳的样子。扣了良久的铜锁,方听得“吱嘎”一声,门重重开启。出来的是吉祥,见是我,也有几分惊讶,道:“娘娘金安。” 我心下有些狐疑。吉祥、如意是端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很有体面,又是寸步不离的,怎么会是她来开门。于是问道:“你们娘娘呢?” 吉祥眼圈儿一红,含泪道:“娘娘来了就好。” 我心中一惊,匆匆跟着吉祥往里头寝殿走。殿宇开阔,却冷冷清清的,没见到一个伏侍的宫人的身影。不由问:“人都去哪里了?” 吉祥答非所问:“自从几年前咱们娘娘病了,皇后娘娘为了让娘娘静心养病,就把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所以没有人在。” 我看住她:“那么伏侍的宫人呢,也一同迁了出去么?” 她微有迟疑:“娘娘打发他们出去了。还有如意在殿外煎药呢。” 我不方便再问,于是径自踏进殿内,宫中有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还未散去。殿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遮住大片日光,光线愈加晦暗,更显得殿中过于岑寂静谧。端妃睡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一个年长些的宫女在外头风炉的小银吊子上“咕噜咕噜”地熬着药,正是如意。如意陡然见着我,又惊又喜,叫了声:“娘娘。” 我见端妃昏然睡着,脸色苍白如纸,问道:“你们娘娘这个样子,太医怎么说?”如意哽咽道:“一向是庞太医照看的,只说是老毛病,吃着原来的几味药就是了。” 我叹息一声,怒道:“真是个庸医,病总不见好还能只吃从前的药么。”平一平气息复道:“我看这个样子是不成的。如意熬着药,吉祥去太医院请温太医来瞧,不诊治怎能行呢。既然端妃娘娘遣了自己宫里的人出去,身边没人伏侍也不行的。槿汐,你去咱们宫里选几个稳妥的人来这里伺候。”吉祥、如意听我说完,已经喜笑颜开。我便打发了她们去办,独自守在端妃身边陪伴。 顺手又折了几枝菊花进去插瓶,殿中便有了些生机。须臾,端妃**一声醒过来,见我陪在床边,道:“你来了。” 我在她颈下垫一个软枕道:“偶然经过娘娘的居处,听闻娘娘不大好。” 她微微苦笑:“老毛病了,每到秋冬就要发作。不碍事的。” 我道:“病向浅中医,娘娘也该好生保养才是。” 她微微睁目:“长久不见,你也消瘦成这样子。身子好些了么?” 我听她这样开口,乍然之下很是惊异,转念想到她宫中并无伏侍的人,很快明白,道:“娘娘耳聪目明,不出门而尽知宫中事。” 她淡淡笑:“能知道的只是表面的事,譬如人心变化,岂是探听能够得知的。这些雕虫小技又算什么。” 闻得人心二字,心中触动,遂默默不语。端妃病中说话有些吃力,慢慢道:“孩子是娘的命根子,即便未出娘胎,也是心肝宝贝的疼爱。你这样骤然失子,当然更伤心了。”端妃说这些话时,似乎很伤感。而她的话,又在“骤然”二字上着重了力道。 我自然晓得她的意思,但“欢宜香”一事关系重大,我又怎么能说出口,只好道:“我小时吃坏过药,怕是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端妃点了点头:“那也罢了。”她用力吸一口气,“只怕你更伤心的是皇上对慕容世兰的处置吧。” 我想起此事,瞬间勾起心头新仇旧恨,不由又悲又怒,转过头冷冷不语。端妃亦连连冷笑:“我瞧着她是要学先皇后惩治贤妃的样子呢!她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原以为皇上会因为你杀了她,至少也要废了她位分打发进冷宫。” 两度听闻贤妃的事,我不觉问:“从前的贤妃也是久跪才落胎的么?” 端妃轻轻“恩”一声,道:“先皇后在时贤妃常有不恭,有一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冲撞了先皇后,当时先皇后怀着身孕性子难免急躁些,便让贤妃去未央殿外跪着,谁晓得跪了两个时辰贤妃就见红了。这才晓得贤妃已经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只可惜贤妃自己也不知有了身孕才跪着的。先皇后德行出众,后宫少有不服的,为了这件事她可懊恼愧疚了许久。”她又道:“这也难怪先皇后。贤妃自己疏忽旁人又怎么能知,两个月的胎像本就不稳,哪经得起跪上两个时辰呢?”端妃回忆往事,带了不少唏嘘的意味。 片刻端妃已经语气冷静:“不过,以我看来,慕容世兰还没那么蠢要在她掌管后宫的时候让你出事。以她骄横的性子不过是想压你立威而已。”她轻轻一哼:“恐怕知道你小产,她比谁都害怕。可知这回是弄巧成拙了。” 我蕴着森冷的怒气,慢慢道:“弄巧成拙也好,有意为之也罢,我的丧子之仇眼下是不能得报了。” 又说了片刻,见吉祥引了温实初进来,我与他目视一眼,便起身告辞。端妃与我说了这一席话,早已累了,只略点了点头,便依旧闭目养神。 徐徐走至披香殿外,寻了一方石椅坐下,久久回味端妃所说的话。我的骤然失子,一直以为是在欢宜香的作用下才致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而此物重用麝香,对我身体必然有所损害。可是我在慕容世兰的宫中不过三四个时辰,药力之大竟至于如此么? 细细想来,在去她宫中前几日,便已有轻微的不适症状,这又从何说起?真是因为对她的种种忌惮而导致的心力交瘁么?但我饮食皆用银器,自然是不可能在饮食上有差错的,那么我的不适又由何而来。 不过多久温实初已经出来,我也不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问:“端妃这样重病是什么缘故?” 他也不答,只问:“娘娘可听说过红花这味药?” 我心头悚然一惊,脱口道:“那不是堕胎的药物吗?” 他点头道:“是。红花可以活血化瘀。用于经闭、痛经、恶露不行、症瘕痞块、跌打损伤。孕妇服用的确会落胎。”他抬头,眸中微微一亮,闪过一丝悲悯,“可是若无身孕也无病痛而骤然大量服食此物,会损伤肌理血脉,甚至不能生育。” 我矍然耸动,眉目间尽是难言的惊诧。半晌才问:“那端妃娘娘的病交到你手上能否痊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道:“恐怕不能,微臣只能保证端妃娘娘活下去。”他顿一顿,又道:“即便有国手在此,端妃娘娘也是不能再有所出了。” 难怪,她这样喜爱孩子!温实初受我之托必然会尽心竭力救治端妃,而他说出这样的话,可见端妃身体受损之深,已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端妃身体损害的种种原由是我所不能知晓的。而我,感念她多次对我的提点,所能做的也惟有这些,于是道:“本宫只希望你能让她活着,不要受太多病痛的折磨。” 他点头,“微臣会竭尽全力。” 我想起自己的疑问,道:“当年本宫避宠,你给本宫服食的药物可会对身体有损?”微一踟躇,直接道:“会不会使身体虚弱,容易滑胎?” 他有些震惊,仔细思量了半日,道:“微臣当时对药的分量很是斟酌谨慎,娘娘服用后也无异常或不适。至于滑胎一说,大致是无可能的。只是……个人的体质不同也很难说。” 我心境苍凉。无论如何,这孩子已经是没了,在对过往的事诸多纠缠又有何益呢?他的父皇,亦早已忘了他曾经活在我身体中了罢。 温实初的眼深深地望着我,我颇有些不自在,便不欲和他多说,径自走了。 槿汐还没有回来,回到宫中亦是百无聊赖,随意走走,倒也可以少挂怀一些苦恼事。这样迷花倚石,转入假山间小溪上,听莺鸣啾啾,溪水潺潺,兜了几转,自太湖石屏嶂后出来,才发觉已经到了仪元殿后的一带树林了。 玄凌一向在仪元殿的御书房批阅奏折,考虑国事。然而长久地看着如山的奏折和死板的陈议会让他头疼,也益发贪恋单纯而清澈的空气和鸟鸣。于是他在仪元殿后修葺了这样一片树林,总有十余年了,树长得很茂盛,有风的时候会发出浪涛一样的声音。放养其间的鸟儿有滴沥婉转的鸣声。 我曾经陪伴他批阅奏折,有时两人兴致都好,他会和我漫步在丛林间,和我携手并肩,喁喁密语,温言柔声。侍从和宫女们不会来打扰,这样静好和美的时光。仿佛这天地间,从来只有我和他,亦不是君和臣,夫和妾。 如今,我有多久没有踏足仪元殿了呢?他也几乎不来我的棠梨宫。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那一日黄昏——不,似乎是清晨,我精神还好,对镜自照,发觉了自己因伤心而来的落魄和消瘦。 他从外面进来,坐着喝茶,闲闲看我镜子里的容颜,起身反复摩挲我的脸颊,道:“你脸颊上的伤疤已经看不出来了。还好没有伤得严重。”我本自伤心自己的憔悴,亦想起这憔悴的缘故,心下难过。又听他说:“若真留了痕迹该如何是好,真是白璧微瑕了。” 不由腻烦起来,别过头笑道:“皇上真是爱惜臣妾的容颜呀。” 玄凌笑:“嬛嬛美貌岂可辜负?” 我心中冷笑,原来他这样在意我的容貌,“啪”一声挥掉他的手,兀自走开,面壁睡下不再理他。 他也不似往常来哄我,似含了怒气,只说:“贵嫔,你的性子太倔强了。朕念你失子不久不来和你计较,你自己好好静一静罢。”说罢拂袖而去,再不登门。 事后我问槿汐,“皇上是否只爱惜我的容貌?” 槿汐答得谨慎:“娘娘的容貌让人见之忘俗,想必无人能视若无睹。” 一旁的浣碧苦笑:“原来女子的容貌当真是比心性更讨男人喜欢。可见男子都是爱美貌的。” 我摇头:“其实也不尽然。容貌在外,心性在内,自然是比心性更显而易见。没有容貌,恐怕甚少能有男子愿意了解你的心性。但是若没有心性如何能长久与人相处愉悦。天下的确有许多男子爱恋美色。可是诸葛孔明与丑妻黄氏举案齐眉,可见世间也有脱俗的男子。” 浣碧道:“可是世间有几个诸葛孔明呢。” 这回轮到我苦笑,的确,这世间终究是以色取人的男子多。而女子,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我总以为他对我终究是有些情意的,亦有对我的欣赏。但他偶然来了,举目关注的,却是我的容颜,是否依旧好。 这样想着,心底是有些凄然的。何况当着这样的旧时景色,那些欢乐历历如在眼前。于是也不愿再停留,转身欲走。 然而正要走,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心下一动,下意识地便闪在一棵树后。眼前走来的人不正是玄凌与陵容,陵容虽然与他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却是语笑晏晏,十分亲密。此情此景,正如我当初,唯一不同的,只是我与玄凌是并肩而行的。 陵容,她总是这样谦卑的样子。因着这谦卑,更叫人心生怜爱。 此刻的陵容,着一身品红色细碎洒金缕桃花纹锦琵琶襟上衣,下面是银白闪珠的缎裙,头上挽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娇怯中别有一番华丽风致,更衬得神色如醉。她言语温婉:“皇上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甄姐姐那里了,今晚可要去姐姐那里么?” 玄凌神色间颇有些踌躇,慨道:“并非是朕不想去瞧她。她没了孩子朕也伤心,可是她的性情实在是太倔强了。女子有这样倔强的性子,终归不好。”说着微微一笑:“她若有你一半的和顺便好了。” 这话落在耳中,几乎是一愣,目中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难受,眼前白蒙蒙地模糊,看出来笔直的树干也是扭曲的。他竟是嫌我性子倔强不能婉转柔顺了,这样突兀的听得他对我的不满,本自不好过。更何况,他是在他的宠妃面前这样指摘我的不是。 陵容想了想,低声道:“姐姐若有让皇上不满的地方,请皇上体谅她的丧子之痛吧。姐姐其实也很辛苦。” 玄凌有些不满:“她辛苦,朕也辛苦。她怎不为朕想想,朕连失两子,宫中的是非又这样多,连看她一个笑脸也难。到底是朕从前把她惯坏了。” 我无声地笑起来,我的失子之痛竟然成了他宠坏我的过失。 陵容惶恐,忙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玄凌唏嘘:“其实嬛嬛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然而听她自责,安慰道:“不干你的事。其实朕也有些想她,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去看她吧。”想一想又道:“你和嬛嬛情同姐妹,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如今她又伤心,朕其实为难,也有些不忍去见她。” 陵容曼声细语道:“是。姐姐家世好,才学也好,臣妾是很仰慕姐姐的,也希望皇上还是像过去一样喜欢姐姐。可是臣妾又想,姐姐现在没有想明白,所以一直伤心,也不能好好服侍皇上。日后姐姐若想通了,自然能回转过来。不如皇上眼下先别去看姐姐,以免言语上又有些冲撞反而不好。等臣妾去劝过姐姐,姐姐想明白了时再见,不是皆大欢喜么?”说着小心觑着玄凌的神色道:“这只是臣妾的一点愚见,皇上不要厌恶臣妾多嘴。” 玄凌道:“你这样体贴朕和莞贵嫔的心思,朕哪里还能说不好呢。” 陵容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皇上过奖了。臣妾只喜欢皇上能一直高高兴兴。其实臣妾无德无能,不及姐姐能时时为皇上分忧解难。” 玄凌道:“容儿何须这样妄自菲薄,你与莞贵嫔正如春花秋月,各有千秋。” 陵容这才展颜,她的笑轻快而娇嫩:“那么皇上是喜欢我多一些呢,还是喜欢姐姐多一些?” 玄凌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此时此刻,自然是喜欢容儿你多一些。” 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样的言语,生生将我欲落泪的伤心酿成了欲哭无泪的痛心与失望。像有一双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揉搓着,拧捏着。风一阵热,一阵凉,扑的脸上似有小虫爬过的**。只是觉得从前的千般用心和情意,皆是不值得!不值得!却是怔怔地站着,迈不开一步逃开。 玄凌待要再说,连连咳嗽了两三声。陵容忙去抚他的胸,关切道:“皇上操劳国事辛苦了,臣妾亲自摘了枇杷叶已经叫人拿冰糖炖了,皇上等下喝下便能镇咳止痰,而且味道也不苦呢。” 玄凌含笑道:“难为你要亲自做这些事,可话说回来,若不是你的缘故,朕怎会咳嗽。” 陵容讶异,也带了几分委屈:“是,是臣妾的过错。还请皇上告诉臣妾错在何处。” 玄凌露一丝昵笑,捏一捏她的耳垂道:“朕昨晚不过白问你一句‘丢了没’,你便挣扎着不肯说句实话。若不是这个,朕怎么受了风寒的?” 陵容大窘,脸色红得如要沁血一般,忙环顾四周,见无人方低声娇嗔道:“皇上非礼勿言呢。”这样的娇羞是直逼人心的,玄凌朗声笑了起来,笑声惊起了林稍的鸟雀,亦惊起了我的心。只觉得,是这样的麻木……良久,玄凌和陵容已经去得远了。落霞脉脉自林梢垂下,红得如血泼彩绘一般,盈满半天,周围只是寂寂地无声寥落。偶尔有鸟雀飞起,很快便怪叫着“嗖”一声飞得远了。 我麻木地走着,茫茫然眼边已经无泪,心搜肠抖肺地疼着,空落落的难受。手足一阵阵发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这个样子回宫去,流朱她们自然是要为我担心的。可是不回去,深宫偌大如斯,我又能往何处去栖身。 脚下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慢慢走了好半晌,才踏上永巷平滑坚硬的青石板。迎面正碰上槿汐满面焦灼的迎上来,见了我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把手中的锦绣披风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来去耽搁了时间。叫娘娘苦等。”她见我失魂落魄一般,手碰到我的手有颤抖的冷,更是发急害怕:“娘娘怎么了?才刚去了哪里,可把奴婢急坏了。” 我用力拭一拭眼角早已干涩的泪痕,勉强开口道:“没什么,风迷了眼睛。” 槿汐哪里还敢耽搁,担心道:“娘娘怕是被冷风扑了热身子了,奴婢伏侍娘娘回去歇息吧。” 回到宫中,浣碧和流朱见我这个样子也是唬了一跳,又不敢多问,我更不让请太医,只打发了她们一个个出去。天色向晚,殿中尚未点上烛火,暗沉沉的深远寂静。心,亦是这有的颜色。 我蒙上被子,忍了半日的泪方才落下来,一点点濡湿在厚实柔软的棉被上,湿而热,一片。 正文 §§二、长相思 我的心神,在这样的冷了心,灰了意中终于支持不下去。身子越发软弱,兼着旧病也未痊愈,终究是在新患旧疾的夹击下病倒了。这病来得并不凶,只是恹恹的缠绵病榻间。 这病,除了亲近的人之外并没有人晓得。这些日子里,玄凌没有再召幸我,也没有再踏入棠梨宫一步。我便这样渐渐无人问津,在后宫的尘嚣中沉寂了下来。 起初,宫中许多人对陵容的深获恩宠抱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在她们眼中,陵容没有高贵的出身,富贵的家世,为人怯弱,容貌亦只是中上之姿,算不得十分美艳,所能凭借的,不过是一副出众嗓子,与当日因歌获宠的余氏并没有太多的差别。于是她们算定玄凌对她的兴趣不会超过两个月便会渐渐冷淡下来。可是,陵容的怯弱羞涩和独有的小家碧玉的温婉使得玄凌对她益发迷恋。慕容妃与我沉寂,一时间,陵容在宫中可称得上是一枝独秀。 棠梨宫是真正“冷落清秋节”似的宫门冷寂,除了温实初,再没有别的太医肯轻易来为我诊治。往日趋炎附势的宫女内监们也是避之不及。昔日慕容世兰的宓秀宫和我的棠梨宫是宫中最热闹的两处所在。如今一同冷清了下来,倒像极了是一损俱损的样子。 我的棠梨宫愈加寂寞起来。庭院寂寂,朱红宫门常常在白天也是紧闭的。从前的门庭若市早已转去了现在陵容居住的明瑟居。我的庭中,来的最多的便是从枝头飞落的麻雀了。妃嫔间依旧还来往的,不过是敬妃与眉庄罢了。宫人们渐渐也习惯了这样的寂寥,长日无事,便拿了一把小米撒在庭中,引那些鸟雀来啄食,以此取乐。时日一久鸟雀的胆子也大了,敢跳到人手心上来啄食吃。终日有这些叽喳的鸟雀鸣叫,倒也算不得十分寂静了。 心肠的冷散自那一日偶然闻得陵容与玄凌的话起,渐渐也灭了那一点思念与期盼之心。相见争如不见,那就不要见了罢。陵容自然忙碌,忙着侍驾,忙着夜宴,忙着以自己歌声点缀这歌舞升平的夜。自然不会如那日对玄凌所说,有劝解我的话语。只是偶尔,命菊清送一些吃食点心来,表示还记得我这病中的姐姐。 眉庄来看我时总是静默不言。常常静静地陪伴我大半日,以一种难言的目光看着我,神色复杂。 终于有一日,我问:“姐姐为什么总是这样看我?” 她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若你真正对皇上灰心绝望,该是什么样子?” 我反问:“姐姐以为我对皇上还没有灰心绝望么?” 她淡淡道:“你以为呢?若你对皇上死心,怎还会缠绵在病中不能自拔?” 我无言,片刻道:“我真希望可以不再见他。” 眉庄轻轻一笑,沉默后摇头:“你和我不一样。我与皇上的情分本就浅,所以他将我禁足不闻不问,所以我可以更明白他的凉薄和不可依靠,所以我即使复宠后他对我也不过是可有可无,而我也不需十分在意。”眉庄盯住我的眼睛:“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我低声问她,亦是自问:“是因为我对皇上的心意比你更多么?” “你若对皇上已无心意,便如今日的我,根本不会因为他的话、他的事而伤心。”她停一停,轻声道:“其实你也明白,皇上对你并非是了无心意。” 我轻轻一哂,举目看着窗外,“只是他的心思,除了国事,几乎都在陵容心上。”我低头看着自己素白无饰的指甲,在光线下有一种透明的苍白。帘外细雨潺潺,秋意阑珊。绵绵寒雨滴落在阔大枯黄的梧桐叶上,有钝钝的急促的轻响。我道:“怎么说陵容也曾与我们相交,纵然她行事言语表里不一,我心有警戒就是了,难道真要跑上去和她针锋相对争宠么?我也不屑于做。何况皇上,似乎喜欢她更多。” 眉庄眸中带了淡漠的笑意:“你得意时帮过陵容得宠,她得意时有没有帮你?若她帮你,你又何需争宠。若她不帮你,你可要寂寂老死宫中么?”她轻轻一哼,“何况皇上的心意,今日喜欢你更多,明日喜欢她更多,从来没有定心的时候。我们这些女人所要争的,不就是那一点点比别人多的喜欢么?你若不争,那喜欢可便越来越少了,最后他便忘了还有你这个人在。” 我只静静看着窗下被雨浇得颓败发黑的菊花,晚来风急,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的,不只是她李易安,亦是我甄嬛。何况,易安有赵明诚可以思念。我呢,若思及曾经过往的美好,随之而来的,便是对他的失望和伤怀。 或许,的确如眉庄所说,我对玄凌是没有完全死心的吧。若完全死了心,那失望和伤怀也就不那么伤人了吧。 眉庄道:“你对皇上有思慕之心,有情的渴望,所以这样难过,这样对他喜欢谁更多耿耿于怀。若你对皇上无心,那么你便不会伤心,而是一心去谋夺他更多的喜欢。无心的人是不会在那里浪费时间难过的。” 我惘然一笑:“眉庄,我很傻是不是?竟然期望在宫中有一些纯粹的温情和爱意,并且是向我们至高无上的君王期望。” 眉庄有一瞬间的沉思,双唇抿成好看的弧度,许久缓缓道:“如果我也和你一样傻呢?”她转头,哀伤如水散开,漫然笑道:“或许我比你更傻呢。这个世间有一个比你还傻的人,就是我呵。”我惊异地望着眉庄,或许这一刻的眉庄,已经不是我所熟悉和知道的眉庄了。或许在某一刻,她有了她的变化,而我,却没有察觉。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姐姐?” 她说:“嬛儿。你可以伤心,但不要伤心太久,这个宫里的伤心人太多了,不要再多你一个。”她起身,迤俪的裙角在光洁的地面上似开得不完整的花瓣,最后她转头说:“若你还是这样伤心,那么你便永远只能是一个伤心人了。” 日日卧病在床,更兼着连绵的寒雨,也懒得起来,反正宫中也不太有人来。那一日正百无聊赖卧在床上,却听见外头说是汝南王妃贺氏来了。 心下意外,和她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她的夫君汝南王又是慕容妃身后的人。如今我又这样被冷落着,她何必要来看望一个失宠又生病的嫔妃。于是正要派人去推委掉,贺妃却自己进来了。 她只是温和的笑,择了一个位子坐近我道:“今日原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又去拜见了皇后,不想听说娘娘身子不适,所以特意过来拜访娘娘。” 我草草抚一下脸,病中没有好好梳洗,自然是气色颓唐的,索性不起来,只是歪着道:“叫王妃见笑了,病中本不该见人的。不想王妃突然来了,真是失仪。” 她倒也没什么,只是瞧一眼素绒被下我平坦的腰身,别过身微微叹了一口气。她这样体贴的一个动作,叫我心里似刺了一下。她道:“不过是三四个月没见贵嫔娘娘,就……” 我勉强笑一笑:“多谢王妃关心了。” 我心里实在是避忌她的,毕竟她的夫君与慕容妃同气连声,于是对她也只是流于表面的客套。她也不多坐,只说:“娘娘也请好好保养身子吧。”临走往桌上一指:“这盒百年人参是妾身的一点心意,希望娘娘可以收下补养身体。” 我看一眼,道:“多谢美意了。” 贺妃微微一笑,回头道:“若是娘娘心里有忌讳,想要扔掉也无妨的。” 这样我却不好说什么了,只得道:“怎么会?王妃多心了。”然而待她走,我也只把东西束之高阁了。 过了两日,淅淅沥沥下了半月的雨在黄昏时分终于停了。雨后清淡的水珠自叶间滑落,空气中亦是久违的甜净气息。 月自东边的柳树上升起,只是银白一钩,纤细如女子姣好的眉。我的兴致尚好,便命人取了“长相思”在庭院中,当月弹琴,亦是风雅之事。 我自病中很少再有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念头一起,浣碧流朱她们哪有不凑趣的。低眉信手续续弹,指走无心,流露的却是自己隐藏的心事。 长相思,摧心肝。日**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李白洒脱不羁如此,也有这样长相思的情怀么?他所思慕的,是否如我,也是这般苦涩中带一些的甜蜜的记忆。正如那一日的上林杏花,那一日的相遇。纵使我伤心到底,亦是不能忘的吧。毕竟那一日,他自漫天杏花中来,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子这样怦然心动。 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这泪落与不落之间,是我两难的心。 舒贵妃的琴名“长相思”。我不禁怀想,昔日宫中,春明之夜,花好月圆,她的琴与先帝的“长相守”笛相互和应,该是如何情思旖旎。这样的相思也不会是如我今日这般破碎又不忍思忆的相思吧。只可惜,这宫中,从来只有一个舒贵妃,只有一个先帝。 心思低迷,指间在如丝琴弦上低回徘徊,续续间也只弹了上阕。下阕却是无力为继了。 正待停弦收音,远远隐隐传来一阵笛声,吹得是正是下半阕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隔的远了,这样轻微渺茫的笛声一种似有若无的缠绵,悠悠隐隐,份外动人。我问身畔的人,可曾听见有笛声,她们却是一脸茫然的神情。我几乎是疑心自己听错了,转眸却见浣碧一脸入神的样子,心下一喜,问道:“你也听见了么?” 浣碧显然专注,片刻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似乎跟小姐刚才弹的曲子很像呢。” 我弹的《长相思》到底是失于凄婉了,反无了那种刻骨的相思之情。此刻听那人吹来,笛中情思却是十倍在我之上了。 我不觉起身,站在门边听了一会,那笛音悠远清朗,袅袅摇曳,三回九转,在静夜里如一色春日和煦,觉得心里的滞郁便舒畅许多。合着庭院中夜莺间或一声的滴沥溜圆,直如大珠小珠直泻入玉盘的清脆。 我复又端正坐下,双手熟稔一挥,清亮圆润的音色便从指下滑出,那曲中便有了三分真切的思念。 那边的笛声似乎亦近了些,我听起来也清晰许多。我按着它的拍子转弦跟上曲调,这样琴笛合奏,心思也只专心在如何和谐上,便暂时忘却了积日的不快。琴声婉转,笛音清空,曲中力道亦平和,缠绵似诉说心曲。一时间柳娇花妍露珠不惊,连月光都徘徊掩映,不忍离去。两缕悠长音色在云影浅淡的重叠交会间遥遥应和,直奏得微风徐来,露清霜明,月影摇动,珊珊可爱,满庭中惟有余音缭绕,连夜莺亦止了欢鸣。的一曲绵落,槿汐笑道:“好久没有听得娘娘弹这样好的琴了。” 我问:“你们还是没有听见笛音么?” 槿汐侧耳道:“刚才似乎听见一些,却是很模糊,并不真切的。” 我不虞有它,道:“不知宫中哪位娘娘、小主,能吹这样好的笛子。”于是一推琴起身,浣碧早取了披风在手,满眼期盼之色,我晓得她的意思,道:“你也被那笛声打动了是不是?” 浣碧不觉含笑,道:“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 月色一直照到曲折的九转回廊间。古人踏雪寻梅闻梅香而去,我凭声去寻吹笛人,所凭的亦只是那清旷得如同幽泉一缕般断续的声音,也只是那样轻微的一缕罢了。我与浣碧踏着一地浅浅的清辉,渐行渐远。 回廊深处,一位着素衣的男子手持一支紫笛,微微仰首看月,轻缓吹奏。他眉心舒展,神态闲雅,凭风而立,是十分怡然的样子。 待看清那人是谁,我一怔,已知是不妥,转眼看浣碧,她也是意外的样子。本想驻步不前,转念一想,他于我,是在危难中有恩义的。遂徐步上前,与他相互点头致意。浣碧见他,亦是含了笑,上前端正福了一福。我却微有诧异:浣碧行的,只是一个常礼而已。不及我多想,浣碧已经知趣退了下去。 玄清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一瞬,很快转开,只道:“你瘦了许多。” 我笑一笑:“这时节帘卷西风,自然是要人比黄花瘦的。” 他的目光带着怜惜,轻轻拂来。此时的我,是不堪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目光的。于是退开两步,整衣敛袂,端正道:“那日王爷大义救本宫于危难之中,本宫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他听我这样说,不觉一愣,眼中有几分疏朗,道:“贵嫔一定要和清这样生疏么?可惜当日之事依旧不能保住贵嫔的孩子。” 人人都道,清河王这样闯入宓秀宫救我,不过是因为我是玄凌的宠妃,救我不过是逢迎玄凌罢了。所以才肯费心为我的生辰锦上添花,此时又来雪中送炭。说得好听些,也只是为我腹中皇嗣而已。惟有我明白,他的闯宫,并不仅仅是如此而已。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仗义援手,宫中也只得他一个。 我坦然笑:“虽然本宫今日落魄,但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日王爷若有不便,本宫也自当全力相助。” 他失笑:“这样听你自称‘本宫’,当真是别扭得紧。”他很快正色:“清助贵嫔并非是为交换。” 我略点了点头,“或许交换对我来说比较安全。” 他道:“但愿清不在其列。清也希望贵嫔安好。因为……清视贵嫔为知己。”他停一停,又道:“此地荒凉,贵嫔怎么会来?” 我方微笑,指一指他手中紫笛道:“王爷以为方才弹琴的人是谁?” 他了然的笑:“清私心猜测或许是贵嫔。” 我淡淡一笑,道:“王爷相信这世间可有心有灵犀一事?”话问得十分温婉,却暗藏了凌厉的机锋。 他的身影萧萧立于清冷洁白的月色中,颀长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他并未察觉我的用意,认真道:“清相信。” 他这样认真诚恳,我反而有些愧疚,何必一定要他说呢。然而话已出口,不得不继续,“所以王爷适时知道我被困宓秀宫,才能赶来相救。” 话有些尖锐,他默然相对,“其实……” 我别过头,轻声道:“我知道王爷这样是为我好,可是与我的近身侍女私相来往得频繁,若传出去,对王爷自身无益。” 他的目中掠过一丝清凉的喜悦,道:“多谢贵嫔关心。” 我心下感念他的明白,仿佛一只手从心上极快极温柔的拂过,口中却戏谑道:“其实也没什么。若真被旁人知晓了,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把她送给王爷做妾侍吧。” 他咳嗽一声,注目我道:“贵嫔若是玩笑就罢了。若当真那清只好不解风情了。” 我举袖微笑,想了一想道:“王爷今晚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道:“皇兄有夜宴,亲王贵胄皆在。” 我不觉轻笑:“王爷又逃席了么?” 他也笑:“这是惯常之事啊。”他微一迟疑,问道:“坐于皇上身边的那位安小媛,仿佛似曾相识。” 我轻轻道:“就是从前的安美人。” 他的手随意扶在红漆班驳的栏杆上:“是么?那么安小媛的歌声进益许多了,只是不足的是已经缺了她自己的味道。” 我反问:“皇上喜欢才是最要紧的,不是么?” 他似乎在回味着我的话,转而看着我,静静道:“刚才的琴声泄露你的心事。” 我垂首,夜来风过,冉冉在衣。我的确消瘦了许多,阔大的蝶袖被风带起飘飘若流雪回风之态。我低声辩解道:“不过是曲子罢了。” 他道:“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我心中一恸,想起《长相思》的意味,眼中不觉一酸。然而我不愿再他面前落泪。明知道,我一落泪,伤心是便不止是我。于是,扬一扬头,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回眼眶中去,方才维持出一个淡淡的勉强的笑容。 他凝神瞧着我,眸中流光滑溢,大有伤神之态,手不自觉的抬起,似要抚上我的鬓发。我大怔,心底是茫然的害怕。只觉得周遭那样静,身边一株桂花,偶尔风吹过,几乎可以很清楚地听见细碎的桂花落地的声音。月光并不怎么明亮,然而这淡薄的光线落在我鬓角的垂发上,闪烁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泽,似乎要隔绝住他对我的温情。我矍然一惊,我这一生一世,身体发肤,早已随着我的名分全部归属了玄凌。这样么一想,神情便凝滞了。 他亦懂得,手停在我鬓边一寸,凝固成了一个僵硬的手势。 我迅速转身不去看他。气氛终究有些涩了。我随口寻个话题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这样荒凉。” 他离我有些远,声音听来有些含糊:“这是从前昭宪太后的佛堂。”略一略,又道:“我母妃从前便在此处罚跪。” 昭宪太后是先帝隆庆帝的嫡母,先帝生母昭慧太后早逝,先帝自小就由昭宪太后抚养,一向感情不错。后来为舒贵妃入宫一事母子几成反目。不久又查知昭慧太后之死乃昭宪太后授意,只为可以夺先帝保住其太后之位。昭宪太后薨逝后,先帝严令只与太后之号,灵位不许入太庙飨用香火祭祀,梓宫不得入皇陵,只许葬入妃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昭宪太后所居之地也冷落荒凉再无人打理了。 夜渐凉,有栖在树上的寒鸦偶然怪叫一声,惊破这寂静。秋深霜露重,不觉已浸凉了衣襟长袖。我回身离去,道:“皇上有宴,王爷不方便出来太久,终归于礼不合。” 他颔首,只缓缓拣了一首明快的小曲来吹了送我。曲调是欢悦的,而听在耳中,却觉得寂寞非常,裙角拖曳开积于廊上的轻薄尘灰,亦仿佛扫开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脸上骤然感觉温热,就像那一日昏寐中,他的泪落在我面颊上的温度和湿润,依稀而明白的触觉。远远走至最后一个转角,瞥见他依旧站在原处,只以笛声送我离开,而他眼底的淡淡的怅然,我终不信是自己看错。 永巷的路长而冷清,两侧高高的宫墙阻挡,依稀可以听见凉风送来前殿歌舞欢宴的声音。我和浣碧走得不快,两个人的长长的影子映在永巷的青石板上几乎交叠在一起,如同一个人一般。 我在腹中择着如何启齿的言语,想了想还是直接问她:“你与六王来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浣碧一惊,一时语塞,慌忙就要跪下去。我忙扶住她道:“现在是长姊和你说话,你愿意说便是,不愿意也就罢了。” 她低头道:“我并不是存心要瞒着长姊的。” 我道:“可是从我生辰那时开始的么?”见她默认,又道:“难怪你当时总不让我去太液池泛舟,也是要他嘱咐你要给我惊喜吧。”我看住她:“那么当日我困于宓秀宫一事,也是你去向六王求救的吧?” 浣碧点头:“槿汐姑姑陪长姊在宓秀宫中自然不能寻机脱身。当时太后病重,宫中没有可以为长姊做主的人,我只好斗胆去寻王爷。” “那么后来你们又来往过几次?” “只有两次,一次是长姊有孕后,另一次是前两日。王爷并没说别的,只嘱咐我好好照顾长姊。” 我低叹一声:“他也算是有心了。” 浣碧道:“长姊今日怎么突然问起,可是王爷告诉长姊的?” 我微微摇头:“并不是。只是你刚才见到六王时行的是常礼,若非平日私下见过,你乍然见到他,怎会是行常礼而不是大礼呢。” 浣碧脸色一红,道:“是我疏忽了呢。” 我低声嘱咐道:“我如今身份地位都是尴尬,若你和王爷来往频繁,于王爷于我们都没有益处,不要私下再见了。” 浣碧沉吟片刻,道:“好。” 永巷中十分寂静,微闻得行走时裙褶触碰的轻细声响。前殿的歌声被风吹来,柔婉而清亮,那是陵容在歌唱,唱的是一首《长门赋》。 我驻足听了片刻,惘然一笑,以她今日的身份恩宠,怎会懂得困居长门的陈阿娇的幽怨呢?于是依旧携了浣碧的手,一同回去。 宫中深夜,这样寂寥而热闹的。是谁的抚琴,挑起雾霭幽静中缠绵悱恻的情思;又是谁的悠歌,撩开锦绣容颜下积蓄不化的哀伤。 正文 §§三、冷月 一场霜降之后,空气中便有了寒冷的意味,尤其是晨起晚落的时分,薄棉锦衣也可以上身了。一层秋雨一层凉,真正是深秋了啊。 这样的萧条的秋,兼着时断时续的雨,日子便在这绵长的阴雨天中静静滑过了。 这一日雨过初晴,太阳只是蒙昧的微薄的光,像枯黄的叶子,一片一片落在人身上。眉庄见我这样避世,时时劝我几句,而我能回应的,只是沉默。这日眉庄来我宫中,二话不说,起身扯了我的手便走。她的步子很快,拉着我匆匆奔走在永巷的石道上,风扑起披风坠坠的衣角,似小儿顽皮的手在那里拨动。 我不晓得她要带我去哪里,路很长,走了许久还没有到她要去的地方。我留神周遭景物,仿佛是从前在哪里见过的,用心一想,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条路,便是通往去锦冷宫的道路。数年前,我在冷宫下令杀死了宫中第一个威胁我性命的女子。那是我第一次蓄意的杀戮,以致我在后来很多个夜里常常会梦见死去的余氏被勒杀的的情景,叫我心有余悸。 走了很久,才到冷宫。推开门,有数不清的细小灰尘迎面扑来,在浅金的日光下张牙舞爪地飞舞。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无数女子积蓄已久的怨气,积聚了太多的痛苦和诅咒,像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一样,让人不寒而栗。阳光在这里都是停滞的,破旧的屋檐下滴答着残留的雨水,空气中有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 那些曾经容颜如花的女子或哭泣呼喊,或木然蜷缩在地上半睡半醒,或形如疯癫跳跃大笑,而大多人贪恋这久违的日光,纷纷选了靠近阳光的地方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温暖。 她们对我和眉庄的到来漠不关心,几乎视若无睹。照看冷宫的老宫女和老内监们根本无意照顾这些被历朝皇帝所遗弃的女人,只是定期分一些腐坏的食物给她们让她们能继续活下去,或者在她们过分吵闹时挥舞着棍棒和鞭子叱责她们安静下来。而他们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面无表情地将这些因为忍受不了折磨而自杀的女子的尸体拖到城外的乱葬岗焚化。 人人都晒在太阳底下。我无意转头,阴暗没有日光照耀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个女子一坐一卧在霉烂潮湿的稻草堆上,连日阴雨,那些稻草已经乌黑烂污。那两个女子衣衫褴褛破旧,蓬头垢面。坐着的那个女子手边有一盘尚未舔净汤汁的鱼骨,苍蝇嗡嗡地飞旋着。她的面前竖了一块破了一角的镜子,她仔细用零星的面粉小心翼翼地敷着脸和脖子,一点也不敢疏忽,仿佛那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敷完面粉后双手在稻草中摸索了片刻,如获至宝一样取出了一支用火烧过的细木棒,一端烧成了乌黑的炭,正是她用来描眉的法宝。 眉庄在我耳边轻声道:“你猜猜她是谁?”她污秽的侧脸因为沉重雪白的粉妆和格外突出的黑色长眉而显得阴森可怖,我摇头,实在认不出她是谁。 那女子一边认真地画着自己的眉毛,一边嘴里絮叨着道:“那一年选秀,本宫是最漂亮的一个,皇上一眼就看见了本宫,想都不想就留了本宫的牌子。整个宫里,本宫只比华妃娘娘的样貌差那么一点儿。那时候皇上可喜欢本宫了……”她吃吃地笑:“皇上他一个晚上宠幸了本宫三回呢,还把‘丽’字赐给本宫做封号,不就是说本宫长得好看么?”她沉溺在回忆里的语气是快乐而骄傲的,浑忘了此刻不堪的际遇。她描完眉,兴冲冲地去推身边躺着的那个女子,连连问道:“本宫的妆好不好看?” 那女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正眼也不瞧她一眼,厌烦道:“好看好看!整天念叨那些破事儿,老娘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说着也不顾忌有人在,毫不羞耻地慢里斯条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肮脏破旧的衣裙,露出一对形状美好却积着汗垢的**。她悠闲的一只手在身上游走搔痒,另一只手迅速而准确地在衣物上搜寻到虱子,稳稳当当地丢进嘴里,“啪”一声咀嚼的轻响,露出津津有味地满意的表情。我胸口一阵恶心,强烈升起想要呕吐的感觉。 描眉的女子也不生气她的敷衍,继续化着她的妆,道:“只要本宫天天这样好看,皇上总有一天还会喜欢本宫的。”说着用脚尖轻轻踢一踢身边的女子:“你怎么不去晒太阳,身上一股子霉味儿。” 躺着的女子粗鲁道:“混帐!太阳会把我的皮肤晒坏的。你自己怎么不去?!” 描眉的女子咯咯一笑:“本宫是宫里最好看的‘丽贵嫔’呀,怎么能被太阳晒着呢。”她诡秘的一笑:“皇上最喜欢本宫身上这样白了。” 我闻言一惊,竟然是丽贵嫔!转眼去看眉庄,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只是冷眼旁观。 她的笑极其快活,一笑手中的木炭便落在了我脚边。她发现丢了自己的爱物,回身来寻,骤然见了我,一时呆在那里。她脸上的面粉扑得极厚,雪白似鬼魅,我看不出她脸上究竟是何神情。她的眼中却是交杂着恐惧、震惊和混乱。忙不迭地起身,伏到我脚边语无伦次哭喊道:“婉仪小主,当日是本宫、不、是我糊涂……不、不、我其实知道的不多,全是华妃她主使的呀!”她极力哀求道:“婉仪为我向皇上求情吧,我情愿做奴婢做牛马伏侍小主,再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她还称呼我“婉仪”,婉仪,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一直被囚禁在冷宫中与世隔绝,她并不知道,我已不是婉仪。如同我也不知道,她在冷宫如此潦倒。或许当初她意气风发入宫那一日,并不晓得今后自己会狼狈至此吧。 旁边的女子对她的哀求和我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又了冷冷低头咀嚼她美味的虱子。泪水冲开丽贵嫔脸上厚重的面粉,一道道像沟渠一般,暴露出她苍老而衰败的容颜。其实她比我不过只大了四五岁,二十一、二岁的年龄,风华正茂的年纪。曾经,她是这个后宫里仅次于华妃的美人,承受帝王雨露之恩。 她的哀求似字字戳在我心上。我不愿再听,也不愿再看,用力挣脱了丽贵嫔的手跑了出去。 冷宫外的空气此刻闻来是难得的新鲜,我强行压制下胃中翻腾踊跃的恶心感觉,似乎从一个噩梦里苏醒过来。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后宫的另一幕。这样场景让我害怕并且厌恶。 眉庄追出来轻拍我的背,温和道:“还好吧?” 我点点头,道:“姐姐带我来冷宫,不是让专程让我来看丽贵嫔的吧?” 她微微一笑,道:“留意到丽贵嫔身边那个女子了么?” 我蹙一蹙眉,只是不语。眉庄晓得我厌恶那种恶心,曼声道:“她是皇上以前的芳嫔呵。” 这个名字我并不熟悉,玄凌自先皇后死后多有内宠。而嫔,并不是很高的位份。即便如今宫中,亦有杜恬嫔、刘慎嫔、汪睦嫔、赵韵嫔四人。芳嫔,实在是我不晓得的。 眉庄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慢慢道:“芳嫔比我们早三年入宫,初封才人,进芳贵人、良娣,承恩半年后有身孕进封芳嫔,也很得了一段时间的风光,可惜失足小产,她因为太过伤心而失意于皇上,后来又口出怨言污蔑华妃杀害她腹中子,所以被打入冷宫。” 我凝眸于她,轻声道:“姐姐怕我步上她的后尘?” 眉庄道:“她是否真的污蔑华妃并无人知道,只是皇上信了她是污蔑。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芳嫔一味沉溺于自己失子之痛而不顾皇上,连见面分辩的机会也没有,只怕就算是冤枉也只能冤枉了。”眉庄说完,右手猛地一指冷宫,手腕上的金镯相互碰触发出“哗啦”一声脆响,话音一重颇含了几分厉色和痛心,道:“这就是前车之鉴!你若一味消沉下去,她们俩的现状就会是你日后的下场!” 我静默不言,肃杀的风从耳边呼啸而去,干枯发黄的树叶被风卷在尘灰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卷儿。冷宫前空旷的场地上零星栖息着几只乌鸦,沉默地啄着自己的羽毛,偶尔发出“嘎”一声嘶哑的鸣叫声,当真是无限凄凉。 我轻声道:“姐姐怎么会来冷宫发现丽贵嫔和芳嫔。” 眉庄神色急剧一冷,眼中掠过一丝雪亮的恨意:“芳嫔的事我不过是凑巧得知。至于丽贵嫔——当日推我下水之事她亦有份。只要一见到她,我便会永远牢记慕容氏如何坑害我。我必要让慕容贱人也来尝尝冷宫里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眉庄的爱与恨向来比我分明。 我抬手轻轻拂去她肩头薄薄的灰尘,道:“从小姐姐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一心想要,必然能得到。”我停一停,看着眉庄道:“恕我多言,如今皇上对姐姐这样可有可无——多半也是姐姐自己不肯要这恩宠吧?” 眉庄凛然转眸:“我心中唯一牵念的,只有怎样杀了贱人。皇上的恩宠固然重要,却不可靠,难道我能依靠他为我报仇么?” 我默然片刻,伸出手,道:“天凉了,姐姐和我先回去罢。” 许是怀着惊动的心事,这一路迢迢走得越发慢。眉庄的话言尽于此,再没有多说一句。只是一路上都紧紧握住我的手,以她手心的温度,温暖我沉思中冰凉的手。 走至上林苑的偏门,眉庄道:“我先回宫去了,你——仔细思量吧。” 我点点头,自永巷择了近路往自己宫中去。永巷无尽的穿堂风在秋冬尤为凛冽,两侧更是四通八达,无处不有风来,吹得锦兜披风上的风毛软软拂在面上,隐约遮住了视线。 斜刺里横出一个人来,我躲避不及,迎面撞在那人身上。只闻得“哎哟”一声,抬头看去,正是恬嫔宫中的主位陆昭仪。 陆昭仪本是玄凌继位之初入宫的妃子,位分虽只高我一级,却是九嫔之首,在宫中的资历远远在我之上。我见撞着了她,忙站立一边请安告罪。陆昭仪失宠多年,在宫中一直安分守己,遇事也是躲避的时候多,甚少惹是生非。她见撞着了人,倒先生出了一种避让不安的情态,本不欲多言,然而待看清了是我,忽然神色一变,生了几分怒意和威严出来。 我晓得不好,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招惹是非,于是神色愈加谦卑恭谨。陆昭仪的怒气却并没有下去,道:“莞贵嫔走路怎么没有规矩,几月不见皇上而已,难道宫中的礼节都忘记了么?!” 我忙道:“是我不好,冲撞了陆姐姐。” 她身边闪出一阵娇媚而轻狂的轻笑,我想亦不用想,便知道是秦芳仪在了。秦芳仪是陆昭仪的远房表妹,而她心性窄小,前次在皇后殿外争执必然被她视作莫大的过节。眼下她在,必然会不失时机报复于我,今日的事算是麻烦了。 果然秦芳仪作势行了半个礼,掩嘴轻笑着,拖长了尾音道:“嫔妾道是谁呢?原来是皇上从前最喜欢的贵嫔娘娘呀,难怪啊难怪,贵人走路多横行么。” 她刻意在“从前”二字是说得腔调十足,讽刺我如今的失宠。这次是我无心冲撞在前,少不得忍气吞声道:“请陆姐姐见谅。” 陆昭仪尚未开口,秦芳仪故作奇怪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道:“哟!贵嫔娘娘这喊得是哪门子姐姐呀,昭仪表姐可是只有嫔妾这一个妹妹,什么时候娘娘也来凑这份热闹了呢?”我心头萌发怒意,纵然我今日落魄,你又何需这般苦苦相逼,想我昔日得意时,也并未有半分踩低你,怎的我一失宠,你却次次来招惹不休。然而陆昭仪在,我终究还是屏住了心头的恼怒。 秦芳仪见我不说话,越发得意,道:“贵嫔娘娘不是一向最讲究规矩尊卑的么,怎么见了嫔妾表姐不称呼一声‘娘娘’,也不自称‘嫔妾’了呢?” 我微微举目,正迎上她笑容得意的脸庞,陆昭仪只沉着脸一言不发。我们三人说到底都已是没有皇恩眷顾的女子了,同是天涯沦落,又何必这样彼此苦苦为难。 秦芳仪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层,今日有她表姐为她撑腰,又是我先理亏,她自然是视作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肯轻轻放过。 于是我端正行了一礼,只对着陆昭仪道:“嫔妾失礼,请昭仪娘娘恕罪。” 陆昭仪点了点头算是谅解,道:“罢了,你走吧。” 我正欲起身,秦芳仪忙道:“表姐,她无理在先,你怎么就让她这么走了?” 陆昭仪微有惊讶,望着秦芳仪道:“算了,本宫哪有心思站在冷风口和她折腾。让她走便是了。” 秦芳仪抿嘴急道:“表姐糊涂了!如今慕容妃不得皇上宠爱,敬妃庸庸碌碌,端妃药罐子一个,三妃之下就是以您为尊了。表姐若是现在不拿出九嫔之首的款儿来服众立威,以后宫里谁还记得你这个昭仪娘娘哪。”她微微一笑,凑近了陆昭仪道:“过去皇上最喜欢慕容妃雷厉风行的样子,说不定表姐这一立威,皇上又喜欢你了呢。”她又恨恨追上一句:“表姐,她得宠的时候皇上可冷落了我们不少呢!” 陆昭仪明显被说动,脸上微露喜色,瞬间又冷怒,道:“表妹果然聪明。” 我闻言苦笑,玄凌喜欢慕容妃,未必真是因为她果决的性子。陆昭仪没有慕容妃的身世容貌,却欲仿慕容妃之行,真的愚蠢可笑之极。 陆昭仪端正神色,刹那间威风凛凛道:“你就给本宫跪在这风口里好好思过。”她回头唤一个宫女:“燕儿,给本宫盯着她跪足半个时辰才许起身。” 半个时辰!又是跪半个时辰!我的恼与恨瞬间涌上心头,她真把自己当作了当日的皙华夫人么? 陆昭仪施施然离开,秦芳仪跟随两步,转头道:“贵嫔娘娘如今没有身孕,是跪不坏身子的,想来无妨。”她的话如芒刺直扎我心扉之中,猛然又回忆起那一日在宓秀宫难言的伤痛,顿时神色僵在了那里。秦芳仪说着媚然一笑,做出了一个让我震惊又痛恨无比的行为,她轻轻启樱桃红唇,“扑”地一声将一口口水唾在我面上。 奇耻大辱!我瞬间紧紧闭上双目,迅速转开的脸并不能避开她蓄意的唾面之辱,那一口口水落在了我的耳侧。她愉快的笑了,笑得得意而放肆,一边笑一边道:“贵嫔娘娘可不要生气啊,嫔妾是受昭仪娘娘命教训娘娘的,这一点口水就请娘娘笑纳吧。” 我冷冷转过脸,用力盯着她带笑的脸。即便当初对丽贵嫔,我也没有如此憎恶。她被我的目光震慑,不免有些害怕,一时讷讷,很快又嗤笑着弯下腰来对道:“娘娘别瞪着嫔妾呀!难道——你还以为你是过去的莞贵嫔么?” 她笑着走了,笑声在空洞的风声呜咽的永巷里格外刺耳。口水的温热在冷风里很快变得冰凉而干涩,湿润慢慢滑落、慢慢被风干的感觉使耳侧的皮肤有僵硬的麻木。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下等宫人经过,用冷漠、好奇而轻蔑的目光扫视过。 看守我的宫女燕儿有局促的不安,小声道:“娘娘,要不起来吧?奴婢不会说出去的。”我摇头,也没有用手去擦拭耳边的口水,只是依旧跪在风口,保持着腰身笔直的姿势,头脑中是近乎残酷的冷静。 是,我是一个没有子嗣,也没有夫君疼惜的女子。我是这个深宫里的女子,一个已经失去了君王宠爱的女子。我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我腔子里这一口热气和我的头脑,再没有别的可以依靠,人人自危,人人朝不保夕,人人拜高踩低。 因为我没有君王的宠爱,因为我在君王身上奢求少女时代梦想的爱情,因为我的心还柔弱且不够防备,因为我天真并且幼稚。所以我不能为我的孩子和姐妹报仇;所以我被压制,甚至被位分低于我的女子唾面羞辱;所以我的境遇,离冷宫只剩下几步之遥。 够了,已经足够了。我不能被人踩到尘土的底处;冷宫的景象让我触目惊心;而芳嫔的凄凉悲惨,更不能成为我的未来。 我的视线缓缓移出,定格在远处慕容妃的宫殿。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哪天又会翻身而起再度获宠。我的孩子,不能这样白白死去。冷宫,亦不能成为我甄嬛老死的归宿。即便我要死,也要看着我所憎恨的人死在我的前面祭告我无辜早亡的孩子和姊妹。 半个时辰已经到了,坚持站起酸疼的腿,整理衣裙,端正仪容。燕儿扶住我,低声歉意道:“娘娘受苦了,我们娘娘平日里并不这样的。” 我神色平静,看着这个其实与我年龄相仿的宫女,漠漠一笑:“你会因为你现在的善心得到好报。”她听不懂,脸上只是一种单纯的不安和局促。 我独自离开。 我的伤心和消沉已经足够了。对着陆昭仪跪下去的那个避世隐忍的甄嬛已经死了,站起来的,是另一个甄嬛。 我不会再为男人的薄幸哭泣,也不会为少女梦中的情爱伤神,更不会对她所痛恨的人容忍不发。这样的我,将更适合活在在冷漠而残忍的后宫里。 耳边的口水我没有擦去,让它留着便了。让我牢记这一刻屈辱的感觉,来日,她们会因为羞辱我的快感而付出沉重的代价。 回到宫中,我吩咐槿汐搬离了棠梨宫的正殿,把旁边的饮绿轩打扫了出来暂时居住。 浣碧劝我道:“饮绿轩地方窄小,况且又阴凉,夏日乘凉是最好的,这个时候住进去怕不太合时宜吧。” 我用柔软的棉布仔细擦拭“长相思”的每一根琴弦,微微一笑道:“我本来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啊。”浣碧无言,也不敢再深劝。 几日后,我吩咐了小允子和小连子帮我去捕捉这个时节已经很少有的蝴蝶,他们对我怪异的决定有些意外和吃惊,道:“蝴蝶不是秋天这个时节的东西啊。” 我俯在妆台前,细心描摹远山黛的眉型。如今的我,已经用不上螺子黛这样昂贵的画眉物事了。远山眉,那是去年,玄凌为我亲手画就的,何等情意绵绵。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我的眉毛适合的也是柳叶眉。只是如今,我一笔一笔画得无比工整和精心。还是要依靠他的宠爱的,是不是?我自嘲。如果没有爱,我就要许许多多的宠,多得足以让我在这个后宫里好好存活下去。 懒懒把眉笔一抛,头也不回对他们道:“蝴蝶,也是不合如今时宜的吧?但是我一定要,并且,必须足够漂亮。”他们是不会拂逆我的想法的,尽管我的想法看起来这样心血来潮,不合情理。 我微微一笑,就让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来演一场不合时宜的戏吧。 回首,朱阑玉砌之外。天边,一弯冷月如钩。 正文 §§四、蝶幸 小允子和小连子竭尽全力才在冬寒到来前找到了为数不多的二十几只蝴蝶,那全是些色泽艳丽悦目的蝴蝶,粉红、浅紫、宝蓝、明翠和柠黄。我自然是满意的,道:“天冷了。内务府这两日就要送来冬日里要用的炭。你去告诉姜忠敏,一应的绸缎衣料咱们都不要,全换了炭火和炭盆来,再让他多送水仙和梅花。” 幸好当日我在内务府提拔了姜忠敏,即便今日门庭冷落,皇恩稀薄,却不至于如刚入宫时一应的份例都有人敢克扣,以至到了冬日若非眉庄接济,用的全都是有刺鼻浓烟的黑炭。也总算他还晓得要知恩图报,我宫里要些什么,但凡他能做主的,都会送来。 我吩咐了小允子去,又对槿汐道:“莹心殿现如今空着,把捕来的蝴蝶全放到暖阁的大琉璃罩子里去养着,暖阁里要多用炭火,务必使温暖如春。每日三次你亲自送鲜花入暖阁供蝴蝶采食花粉。”我嘱咐完,又加了一句:“你定要亲历亲为,别人我都不放心。” 槿汐见我面色郑重,又受我如此重托,虽不明白我的用意,却也是加倍细心照料那些蝴蝶。 眉庄有一日来,见我饶有兴致的命人为自己裁制新装,不由面露些微喜色。因我自再度病倒,便再无了调脂弄粉的闲情,终日素面朝天,种种华丽贵重的颜色衣裳和珠钗明环,一并收入了衣柜,既无“悦己者”可使我为之容,也算是为我胎死腹中的孩子服丧,尽一尽我为娘的心意。眉庄半含了笑意试探着道:“可是想通了么?” 我拿着天水碧的云雁细锦在身上比一比,微微一笑,道:“多谢姐姐教导,今日之我已非昨日。”眉庄眸光明亮,只吟吟瞧着我,道:“既有此心,事不宜迟啊。” 我卷起袖子,亲自取了剪刀裁制新衣的腰身,低着头道:“姐姐别急,来日方长。” 我并没有闲着。 对镜自照。长久的抑郁和病痛使我瘦得与从前判若两人,睡前换寝衣时,抬眼瞥见镜子里自己的锁骨,突兀的三排横亘在胸前。自己几乎也惊骇。心里还不信。举起右手臂,臂上的镶碎祖母绿银钏几乎能套至手肘,这副银钏做的时候便是小巧而合身,不过数月前,只能塞进一条手绢,现在看着倒是空荡荡的样子了。很久没有注视自己,没想到瘦成这样,仿佛一朵秋风里在枝头寒颤的花,形销骨立。虽然瘦下来,也是憔悴,皮肤倒显出隐隐的青玉色,半透明的轻青的玉,只是没有了玉的润洁光泽,倒像是蒙了一层尘灰似的。下巴越发的尖了,显得过去一双神采妩然的清水妙目似燃尽了火的余灰,失了灵动之气。这样的我,即使愿意出现在玄凌面前,不过是得他几分同情,见他多了,反叫他厌恶,又有多少胜算呢。 当日怀孕时温实初给我的几张美容方子重又找了出来,去太医院择选出端午时节折下的健壮、旺盛的全棵益母草,须得干净草上不能有尘土的。经过曝晒之后,温实初亲自动手研成细末过筛,加入适量的水和面粉,调和成团晒干。选用一个密封好的三层样式的黄泥炉子,最底下的一层铺炭,中间的一层放晒干的药丸,上面的一层再盖一层炭,点上火,旺火煅烧。大火煅烧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改用文火慢慢煨制,大约一日一夜之后,取出药丸待完全凉透,而只有药丸颜色洁白细腻的才是上佳之作。再以玉锤在瓷钵将药丸研成细末,过筛之后,再研再筛,越细越好,最后用上好的瓷瓶装好备用。 煅制药丸的过程十分复杂,略有差池药就会失去效力。这种药性优良的益母草,一定要在端午节收采,一定要全株的益母草,不能一点稍带泥土,否则就完全无效;煅烧的时候,切忌火力过猛,若是过猛药丸就会变黄变黑,几乎无效;研锤也很讲究,以玉锤最佳,鹿角锤次之——玉、鹿角都有滋润肌肤、祛锼除瘢之功效,研磨时自然入药,正好起辅助作用。而这种药丸磨成的细粉,每六十钱加入滑石六钱、胭脂六钱后调匀,每天早晚适量擦洗脸面和双手可治皯黯,退皴皱,令人皮肤光泽如玉。温实初事后见我容色焕发,颇为自得道:“这张方子相传为唐朝则天女皇所创,号神仙玉女粉,女皇以此物虽八十而面若十八。” 这话听来是有些夸张的,而是否为则天女皇所用也是传说,只是我的面容的确因此而娇嫩白皙。 有次眉庄正好进来探我,见温实初尽心尽力为我煅制药物,于是坐在一旁默默观看,我对她道:“这个神仙玉女粉效用很好,我正想命人送去给姐姐呢。” 眉庄神情淡淡的,似乎是夜间没睡好的样子,道:“不用了。此物对你日后之事大有助益,我有天成之貌,不用再妆饰了。”她忽然粲然一笑:“何况我修饰成美丽面容,又要给谁去看呢?” 眉庄的话有些像和谁赌气,她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了,有些时候我并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也不和我说,偶然一次去她宫里,竟瞧她一人卧在床上,睡梦之中愁眉未展,脸颊上犹带晶莹泪珠。 那一句话,不知怎的,我便记在了心上。她的笑粲然的美,语气却是萧索失意,似是自问,又似问我:“何况我修饰成美丽面容,又要给谁去看呢?” 槿汐取了珍珠粉灌入玉簪花中蒸熟,又和了露水为我敷面,我忽然想起眉庄那句话,心里不耐烦起来。在我心底,已是了然玄凌并非我的“良人”,而“女为悦己者容”,他这样冷心绝情,何曾又是我的“悦己者”?这样费心使自己的容颜美好,又有何意义。 况且,明明知道他对我不过是爱重容色,我却只能以容色吸引他,何其悲凉! 这样躁乱着,宫外忽然闻得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我看一眼小允子,他出去了一会儿,进来回禀道:“嗨!奴才还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是安小媛前些日子说想起幼时跟随姨娘养植蚕桑的事,皇上便命人去南地取了新鲜桑叶来给小媛小主,听说快马加鞭送来,桑叶都还没有枯萎哪。” 流朱嘴快,插口道:“皇上如今可真宠爱安小媛啊。” 浣碧皱了皱眉头,觑着我的神色轻声道:“这个情形,倒让奴婢想起唐明皇给杨贵妃送荔枝的故事来了。” 我寥落一笑,在意的并非是玄凌对陵容有多么宠爱,只是辗转忆起《诗经》中的一篇“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我微微叹息,前人之言,原来也是有感而发的,是多么惨痛的经历,才让这个女子发出“无与士耽”的呼唤。平民的男子的爱情尚且不能依靠,何况是君王呢。我惘然一笑,从前种种,不过是我天真的一点痴心而已。罢了!罢了!皆去了罢! 于是,依旧振作了精神,让小厨房炖了赤枣乌鸡来滋养补气。 亏得年轻,又是一意图强,身体很快复原过来。待得容貌如前,已经是立冬时分了。 听说前几日,慕容妃再度上表请罪,言辞恳切,玄凌看后颇为动容,只是暂时未置可否。我暗暗心焦,前朝汝南王权势似有再盛之势,若长此下去,慕容世兰有重回君侧那一日也未可知,那可就棘手了。 我抬头看看铅云密布欲压城的阴沉天色,深深吸一口气,安抚自己略慌乱的的心。万事俱备,只欠一场大雪了。 眼角斜斜扫过,侧头见铜镜昏黄而冰冷的光泽中,我的如水眼波已经带上了一抹从未有过的凌厉机锋。 这一天很快来了。十二月十二,大雪初停。整整三日三月的大雪,整个后宫都成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玄凌与众妃在上林苑饮酒赏雪,我早早告了身体不适没有前去。 新制的衣裳是天水碧的云雁细锦,极清冷的浅绿色,似露水染就。刻意选这样的颜色,最简单的款式,只是做得合身,略显身量纤瘦。绣黄蕊白花的梅花和水仙,和真花一般大小颜色,再拿真花蒸了暖气熏一夜,披在身上,花香侵骨,仿若自己也成了那千百朵花中的一朵。 化的是他所中意的远山黛,先薄施胭脂,再抹一层雪白英粉修面,作“飞霞妆”,淡淡姿容,惹人爱怜,恰到好处的点缀我的轻愁,宜喜宜嗔。 这样去了,怀一点决绝的心意,有悲亦有愁。然而行至半路,觉得那悲与愁都是不必要的了,既然决意要去,又何必带了情绪拘束自己。 去的是曾经的旧地,便于行事,更重要的,是当年的初次相对之地,更易勾起彼此情肠心动。 行入倚梅园中,园内静静,脚落时积雪略发出“吱嘎”的轻微细想,仿佛是先惊了自己的心绪。 太安静,空气的清冷逼得我头脑中的记忆清醒而深刻,旧景依稀,红梅欺香吐蕊,开得如云蒸霞蔚,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连空气中的清甜冷冽也是过去的气味,不曾有丝毫改变。脚下略虚浮,很快找到当年祈福时挂了小像那棵梅树,自己也怅惘地笑了。仿佛还是初入宫那一年的除夕,也是这样寒冷的雪天,暗夜的倚梅园中,我隔着重重梅影,第一次和他说话。命运的纠缠,是这样无法逃离。即便是有了李代桃僵的余更衣,该遇上的,终究还是遇上了。 当日许下的三个心愿依旧在心中,这么些年,祈求的不够只有这些:一愿父母安康,兄妹平安;二只愿能在宫中平安一世;三愿便是想要“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我曾经那样期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是“闻君有两意”,却做不到“故来相决绝”……其实细细思量来,我对玄凌也未真正要求过“一心”,他是帝王,我何尝不明白他的处境,只是心底总是有些期盼,后宫佳丽云云,我只是他心中稍稍特别一些的便好。这样的执念,而今终究是真真切切地成了镜花水月,痴心妄想。而平安,更是如后宫中的情爱一样短暂而虚幻。我没有别的路走,也没有别的法子,惟有心机,惟有斗争,这样无休无止,才能换来片刻的平安。我所能还能有力可及的,只有父母兄妹的平安康泰。即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他们。何况我的孩子,仇人尚在,他不能这样白白死去。 心智清明如水,长吸一口气,只等玄凌的到来。 天气很冷,略显单薄的衣衫不足以让我取暖,手足皆的冰冷的,凛冽的空气吸入鼻中要过片刻才觉得暖。 我不怕冷,冷宫的悲惨已经见过,唾面之辱也已承受。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远远身后传来积雪松动的声音,我晓得他来了,不只他,怕是今日雪宴之上的嫔妃宫人们都已经到了。李长做得很好,终于引了玄凌来,不枉我从前私下厚待他。 梅林后的小连子早已听见动静打开养着蝴蝶的琉璃大瓶,不过片刻,便见有蝴蝶抖缩着飞来。我适时打开笼在披风中的小小平金手炉,热气微扬,身上熏过的花香越加浓和暖。蝴蝶寻着热源,遥遥便向我飞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双手合十,声音放得平缓且清柔,一字一字道:“信女后宫甄氏,无才无德不足以保养皇嗣侍奉君王,心怀感愧无颜面圣,在此诚心祝祷吾皇得上天庇佑,平安喜乐,福寿绵长。若得所愿,信女愿一生茹素吃斋,清心拜佛,再不承恩宠。” 我不晓得这个冰雪寒天里身上环绕艳丽翩翩蝴蝶是怎样夺目摄魄的情景。但我知道这样奇异的情景之下,我的话会更易字字刻入他心上。何况白雪红梅的分明间,我独一身青衣潇潇。 这样的祝祷我并不诚心,只是拼尽了我对他残余的情意来一字一字说出,多少也有几分真意。 片刻的静默,真是静,仿佛倚梅园中静无一人一般,天地间惟有那红梅朵朵,自开自落。 心跳得厉害,明明知道他在身后,龙涎香久违的香气幽幽传来,只消一转身,便是他。 有悠长的叹息,一缕稔熟的嗓音,道:“嬛嬛——是你么?” 这样熟悉而亲昵的称呼,叫人一不留意,以为自己还身在往日,椒房盛宠,欢颜密爱。喉咙口便有些哽咽,鼻翼微动似被什么堵住了,一丝哭音连自己也难压抑,只是背对着他,极轻声道:“臣妾失德,不宜面君。” 嫔妃们的唏嘘和讶异再难掩抑,他抢到我身边,自背后环住我:“嬛嬛,你做什么不看朕一眼,你不愿再见朕了么?” 我轻轻挣扎一下,眼中已含了泪:“皇上别过来——臣妾的鞋袜湿了……”答他的话,正是当年在倚梅园应他的话,如今说来,已无了当时那份含羞避人的少女心态——我不过,是在一心算计他罢了。 身子硬生生被他扳过来,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曾经对镜研习,这样的含泪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 我迅速低头不肯再抬起来,他握住我的手,语气心疼道:“手这么冷,不怕再冻坏了身子。” 我低语:“臣妾一心想为皇上祈福……让皇上担心,是臣妾的罪过,臣妾告退。”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回怀里。他一拉,身上附着着的早已冻僵了的蝴蝶纷纷跌落在地,周遭的嫔妃宫人不由得发出阵阵惊讶的低呼,玄凌亦是又惊又奇,道:“嬛嬛,这时候竟然有蝴蝶,蝴蝶亦为你倾倒!” 我微露意外而迷茫的神色,道:“臣妾并不晓得……”说话间唇齿因寒冷而微微颤抖,风翻起衣角如蝶展翅,天水碧的颜色高贵中更显身姿清逸,温柔楚楚。 他的明黄镶边银针水獭大裘阔大而暖和,把我裹在其间,久违而熟悉的龙涎香的气味兜头转脸席卷而来。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叫我不得逃离。他唤我:“嬛嬛,你若为朕祈福再冻坏了身子,岂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呼吸流连在我衣上,不觉惊而复笑:“你身上好香,难怪冬日里也能引得蝴蝶来倾倒于此,连朕也要心醉了。” 我的声音极轻微柔和:“臣妾日夜为皇上祝福,沐浴熏香,不敢有一丝疏忽。” 他动容,这一拥,意味昭然。皇后含笑道:“如此可好了。莞贵嫔小产后一直身子不大好不能出门,本宫可是担了好几个月的心啊。” 陵容越众上前,柔柔道:“臣妾日夜为皇上与姐姐祝祷,希望姐姐与皇上和好如初、再不嫌隙,如今果然得偿所愿了。” 玄凌笑吟吟望着我,似看不够一般,道:“朕与爱卿有过嫌隙么?” 我的笑坦然而妩媚,婉声道:“从来没有。是臣妾在病中不方便服侍皇上罢了。” 陵容脸色微微尴尬,很快笑道:“正是呢。瞧臣妾一时高兴得糊涂,话都不会说了呢。” 玄凌十分快活,我伏在他肩上,注视他身后各人表情百态,不由心底感叹,世态炎凉反复,如今重又是我居上了,后宫众人的脸色自然不会再是风刀严霜,面对我的笑脸,又将是温暖如春了。 然而目光扫视至人群最后,不觉愣了一愣。玄清遥遥立于人后,目光懂得而了然,温润中亦含了一丝悲悯,停留在我身上,久久不去。 与玄凌一同用过晚膳又观赏了歌舞杂技。显然玄凌的注意并不在陵容高亢清锐的歌声和艺人的奇巧百技中,时时把目光投向坐于敬妃身边的我。 敬妃微笑着低声对我道:“皇上一直看你呢。” 我笑着道:“怎知不是在看姐姐呢?” 敬妃呵呵一笑:“妹妹今日骤然出现在倚梅园,其实众人都已心知肚明,皇上是不肯再疏远妹妹的了。”她停一停,道:“只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好奇,为何蝴蝶会停落在你身上,难道真如人所说,妹妹你会异术?” 我失笑:“姐姐真会笑话,只不过是小玩意罢了。” 敬妃一笑:“方才听见秦芳仪她们议论妹妹你刻意为之呢?” 我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淡淡微笑道:“是么?” 敬妃亦微笑,左手微比了比上座:“旁人说刻意有什么要紧,只要皇上认为妹妹你是对他用心就是了。”她垂一垂眼睑,“其实皇上是在意妹妹的。” 抬首见玄凌向我招手道:“你来朕身边坐。” 我恭敬起身,道:“皇后娘娘为六宫之首,理应在皇上身边,臣妾不敢有所逾越。” 他无奈,好容易捱到宴会草草结束,他自然是要留宿我宫中,我婉转道:“并非臣妾不想侍奉皇上,只是风寒尚未痊愈不宜陪伴皇上,请皇上见谅。”说着温婉一笑,又道:“皇上不如去曹婕妤宫中歇息吧,想来温仪帝姬也很想见一见父皇呢。” 话音未落,曹婕妤已经面带惊讶瞧着我,很快她收敛了神色,只是温和静默地笑。慕容妃失宠,曹琴默必然受到牵连,又有陵容的恩宠,听说玄凌也有许久不曾踏入她的居所了。玄凌拗不过我的含笑请求,便带了曹婕妤走了。 浣碧不解,轻声急道:“小姐……”我举手示意她无须多言,只一路回去。 回到宫中,已是夜深时分。方用了燕窝,却并无一分要睡下的意思。晶清道:“娘娘今日劳累,不如早些歇息吧。” 我摆手道:“不必了。”说着微笑:“只怕还没的安稳睡呢。”正巧小允子满面喜色进来,兴冲冲道:“娘娘,皇上过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声,随口道:“把饮绿轩的门关上吧。” 小允子一脸不可置信,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道:“娘娘说什么?” 我道:“把门关上,不用请皇上进来。”我见他踌躇着不敢去,复道:“你放心去就是了,告诉皇上我已经睡下了。” 小允子这才去了。片刻,闻得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听了一会儿方道:“是谁?” 轩外是玄凌的声音,他道:“嬛嬛,你可睡下了?” 我故作意外道:“皇上不是在曹婕妤处么?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臣妾已经睡下了呢。”说着作势咳嗽了几声。 他的语气便有些着急:“嬛嬛你身子可好,朕要进来瞧瞧你才放心。” 我忙道:“臣妾正因风寒未愈所以不能出来迎驾,也不能陪伴皇上。此刻皇上若进来,皇上万金之体,臣妾承担不起罪名。请皇上为臣妾着想。” 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应允,妥协道:“那么嬛嬛,让朕瞧你一眼好不好,只瞧一眼,你若安好,朕也就放心了。” 他顶着夜霜风露而来,是有些诚意的。然而我怎么肯,正色婉言道:“皇上明日还要早朝,实在不宜晚睡,臣妾已经歇下,反复起来只会让病势缠绵更不能早日侍奉皇上,请皇上见谅。” 如此一番推脱,玄凌自然不好说什么,只得悻悻回去。 流朱大急:“好不容易皇上来了,小姐怎么连面也不让见一次呢。” 我微笑更衣,道:“若他明日来,我还是不见。” 第二日晚宴,我依旧遥遥只坐在玄凌下首,和他维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偶尔也说笑几句。果然晚上他又来,我还是闭门不见,只一味劝说他去别的嫔妃处歇息,他却不肯,甚至有些恼了。众人担心不已,怕我有了回转之势却将他拒之门外,更怕玄凌一怒之下责罚于我。这一晚,玄凌不愿再召幸别的嫔妃,未能见我的面离去后,独自在仪元殿睡了。 如此到了第三日,我才肯在门缝间与他相见片刻。烛光朦胧,其实并不能看得清楚,而他却是欢悦的。 第五日,我留玄凌饮了一杯茶,送客。 第八日,弹曲一首,送客。 第十二日,手谈一局,送客。 我迟迟不肯搬回莹心殿居住,只在狭小的饮绿轩招待玄凌片刻。而玄凌夜夜不在我处留宿,却在众人的议论和好奇中,对我的宠爱一日复一日的浓厚起来了。 注释:(1)、出自《诗经·氓》,写男子负心的诗篇。本句是劝戒女子不要沉溺于男子虚幻的爱情中。 正文 §§五、荣华 这一切的心思,不过得益于汉武帝的李夫人临死之言,李夫人以倾国之貌得幸于武帝,死前武帝想见她最后一面,她却以纱巾覆面,至死不肯再见。只因色衰而爱弛,是每个后宫女子永远的噩梦,只有永远失去的,才会在记忆里美好。 到我手中,心思改动,却是觉得不能轻易得到的才会更好。于是费尽心计日日婉拒,只为“欲擒故纵”四字。所谓“欲擒故纵”,最终的目的还是在“擒”字上,“纵”不过是手段而已,因而“纵”的工夫要好,不可纵过了头。而“擒”更要擒的得当,否则依旧是前功尽弃。就如同蜘蛛织网,网织得大,亦要收得好,才能将想要的尽收囊中。 终于过去半个月多,除夕那一晚为着第二日的祭祀和阖宫陛见,他自然是不能来,捱到初一正午祭祀完毕,他早早便到了我的饮绿轩中坐着。 阳光很好,照着积雪折起晶莹剔透的光芒。日光和着雪光相互照映,反在明纸上映得轩内越发透亮。彼时我正斜坐在窗下绣一个香囊,身上穿一身浅紫色串珠弹花暗纹的锦服,因是暗纹,远看只如浅紫一色;配以月白底色绣星星点点鹅黄迎春小花朵的的百褶长裙。为着怕颜色太素净,遂搭了一条玫瑰紫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在肩上作陪衬,淡淡施了胭脂,头上只插一支紫玉镶明珠的流苏簪子,家常的随意打扮,也有一点待客的庄重,雅致却丝毫不张扬,连眉眼间的笑意也是恬静如珠辉,只见温润不见锋芒。 他进来站在一旁,也不做声。我明知他来了,只作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挽着丝线绣那香囊。片刻他咳嗽了一声,我方含了三分喜色,起身迎接道:“皇上来了。”随即嗔怪:“来了也不说一声儿,显得臣妾失礼。” 他微笑:“大正月里,咱们还拘着这个礼做什么?朕瞧着你低着头认真,舍不得吵你。” 我命槿汐奉了茶上来,笑道:“臣妾只是闲来无事做些小玩意打发辰光罢了。皇上这是从哪里来呢?” “才从皇后那里过来,碰见安小媛也在,略说了几句就过来了。”又道:“你才刚在绣些什么呢?” 我盈盈笑着,取过了香囊道:“本想绣一个香囊送给皇上的。可惜臣妾手脚慢,只绣了上头的龙,祥云还没想好绣什么颜色呢。” 他道:“不拘什么颜色都可以,你的心意才是最可贵的。” 我侧头道:“皇上身上的一事一物、一针一线都是马虎不得的,何况如皇上所言香囊是臣妾的一番心意,臣妾更是不愿意有半分不妥。” 他闻言也笑了,凝神片刻,目光落在我衣上,含了笑意道:“你身上的浅紫色就很好,绣成祥云和金龙的颜色也配。” 我道了“是”,笑语清脆道:“紫气东来,金龙盘飞,果然是极好的祥瑞之兆。” 于是闲闲说着话,手中飞针走线把香囊绣好了。玄凌啧啧称赞了一回,却不收下,径自摘下我簪上的明珠收入香囊中,道:“这明珠是你日日戴在鬓边的,往后朕便把这香囊日日带在身上,片刻也不离,好不好?” 我低低啐了一口,脸一红,不再理他。 玄凌仔细环顾饮绿轩,道:“朕在你这里坐了这些时候,这屋子里点了三四个炭盆也不如原来的正殿里暖和——朕正想问你,怎么不在莹心殿住着了?” 我微微垂首,轻声道:“臣妾喜欢饮绿轩的清净。” 他“唔”了一声道:“那晚朕和你下棋,轩后种了片竹子,不是雪压断了竹子的声音,就是风过竹叶响的声音,怎么能说是清净呢?这样晚上怎么睡得踏实,风寒越发难好了。” 眼中微蓄了一点泪光,勉强道:“臣妾……臣妾无法保住皇嗣实在无颜再见皇上。莹心殿是皇上和臣妾曾经一同居住的,如今臣妾失德怎还能独居高殿。臣妾情愿居住饮绿轩苦寒之地,日日静心为皇上祈求能广有子嗣。”言毕,自己也动了心肠。说这些话并非是十足的真心真意,只是“子嗣”二字让我想起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和失去孩子后那些凉苦的日子。 如此情态话语,他自然是动心动情的,双手抚在我肩上,道:“嬛嬛,你这样自苦,岂不叫朕更加心疼。”他的神色有些茫然的痛楚,“因为朕不在而不愿独居和朕一起生活过的宫殿。嬛嬛,你对朕的心意放眼后宫没有一个人能及你三分啊。”他抚着我脸颊的泪痕,轻声软语道:“朕已经回来,还是陪着你住回莹心殿好不好?就和从前一样。” 他刻意咬重了“从前”二字,我仰起脸含了泪水和笑容点头,心底却是怆然的。纵然他还是从前那个人,居住着从前的宫殿,而我的心,却是再不能如从前一样一般无二了。 这一晚,我没有再婉言请他离开。他积蓄了许久的热情和期待爆发了很久,有少年人一样的急迫和冲动。而我只是缓缓地承受,承受他浪潮一样的爱抚和烈火一样的耸动。 醒来已是如斯深夜。子正方过,夜阑人静。 莹心殿的红罗斗帐、绡金卷羽一如从前般华贵艳丽,濯然生辉。西窗下依旧一对红烛高烧,灿如星光。用的是特制紫铜雕青鸾翔飞云的烛台,烛火点的久了,那冰冷的铜器上积满了珊瑚垂累的烛泪,红得触目。窗外一丝风声也无,天地的静默间,唯听见有雪化时漱漱滴落的声音,轻而生脆。 殿中暖得有些生汗。我静静躺在宽阔的床上,他睡得沉,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肩,不能动弹。他手臂的肌肉和我胸前裸露的肌肤因着未干的汗水粘而热地贴在一起,潮潮的,让人心底起腻。 yuwang是他的,欢好如水流在身体上流过去,只觉得身和心都是疲累的。仿佛还是他方才刚进入身体的感觉,**相对下,我身体的反应生疏而干涩。他的唇是干热的,急促地吻着,身体也急迫,这样贸然进入,让我有无言而粗糙的疼痛。 面上还是微笑着,心却开始游离了。 不知道女子的身体和心是否是一起的。心疏远了,身体也成了一个空洞的容器,茫然而寂寞地承受着他的激情,却无法给出真心的悦纳,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只是这样含笑承受着,没有交融,也没有欢悦。 眼前的樱桃色绸罗帐幔安静垂下如巨大的翼,忽然想起,这样初一的夜晚,是连月色也几乎不能见的。风脉脉,雪簌簌,天罗地网,一切尽在笼罩漫天冰雪之中。 我的人生,只能是这样了吧! 初二的家宴,我已经盈然坐在玄凌右侧,把酒言欢。人人都晓得玄凌夜宿我宫中,直至午时方与我一同来家宴。这一夜之后,我再不是当日那个意气消沉的莞贵嫔了。左侧的尊位依旧是眉目端庄的皇后,敬妃与慕容妃分坐下首两席,再然后九嫔之首陆昭仪和居于她之下的李修容。因这一日是家宴,又为合宫之庆,只要宫中有位分的,无论得宠或是失宠,都是济济一堂的到了。宫闱大殿中嫔妃满满,娇声软语,应接不暇。我含了一缕淡薄的笑坐于玄凌身侧,看着座下的娇娥美娘,忽觉世事的难以预料,不过是去年的春天,我曾经荣华得意,耀目宫廷,而夏雨的崩落带走了我的孩子,也带来了我的失意,长秋冷寂,整个宫廷的人都以为我失宠到底,甚至连地位比我卑微的宫嫔也敢对我大加羞辱,而冬雪还未消去,我复又坐在玄凌身侧,欢笑如前了。 久不见慕容妃,她的容色沉寂了不少,听闻她多次向玄凌上表请疏,自辩其罪,言辞十分恳切动容,玄凌看后叹息不已,却不下诏恕罪。她难免也多了些抑郁气,只是她衣饰华贵姿势挺拔地坐在位上,那股傲然气势和艳丽美态依然未曾散去,这也难怪,她的父兄仍然掌握朝中权势,而她父兄家族背后,是更加声势赫赫的汝南王。玄凌虽未宽宥她,但也不曾加以重罚,可见她若起势,终究还是有机会的。 我仰头喝尽杯中的葡萄美酒,冰凉的酒液滑过温热的喉咙时有冷洌而清醒的触感。失子一事,我已经更清楚地明白,只要汝南王不倒,慕容氏族不倒,那么无论慕容世兰在宫中犯下多大的过失,玄凌都是不会、不能也不敢杀她泄愤的。 我微微看一眼玄凌,王权盛于皇权,身为一国之君,想必他也是隐忍而悲愤的。 我很快转头,目光自皇后之下一个个扫过去。敬妃一向与我同气连枝,我的复起她自然是高兴的,彼此也可以加以援手,眉庄更是真心为我高兴。陵容一味是温和谦卑的,脸上亦淡淡的羞涩的笑容,拉着我的手,双眼无辜而明亮:“姐姐总算苦尽甘来了,可叫妹妹担心呢。” 我应对的笑是从容的,“安妹妹言重了。”言重的是我的苦还是她的担心,心内自然分明。她的笑便有些讪讪的,仪态依旧恭谨谦卑。 那一日在仪元殿后听见的话如骨鲠在喉一般,话中的欲退还进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哪怕她是为了自保,为了固宠,我与她,在内心到底是生疏了。世态炎凉,人心历久方能见。只是见到何种地步,就不是我和她所能够预料的了。 目光与陆昭仪触碰时,她极度的不自然,很快躲避开我的目光。我泰然地微微一笑,秦芳仪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我微笑着将她的不自然尽收眼底,并不打算将她羞辱我一事告诉玄凌。她亦不晓得我重新得势后会如何对付她,越发不安。我也不理,只是对着她的惶恐,露出一个极明媚而友好的笑容。而她只顾低头,怕得不敢再看我一眼。 数日后,我自皇后宫中请安回来,自上林苑回棠梨宫。雪天路滑,我并没有乘坐轿辇,只是抱了手炉,慢慢携了槿汐的手走回去。冬日冰雪琉璃世界的上林苑并不荒芜凋谢,除了树树红梅、腊梅、白梅点缀其间,手巧的宫人们用鲜艳的绸绢制作成花朵树叶的样子,粘在干枯的枝干上,一如春色未曾离开。 我行走几步,转入路旁的岁寒阁悠闲观赏太液池雪景。那是自皇后宫中出来,秦芳仪和曹婕妤各自回宫的必经之地。 果然她们俩先后乘着轿辇经过,见我在侧,不得不停下脚步向我问安。 阁中三面有窗,一面是门,亦有顶可以遮蔽风雪。只是阁子狭小,我和槿汐站立其中,又进来了秦、曹二人,便有些拥挤不堪了。 她们的宫人都守在阁外,槿汐拿了鹅羽软垫请我坐下,我又命她们二人坐。我低头用长长的护甲盖拨着画珐琅开光花鸟手炉的小盖子,手炉里焚了一块松果,窄小的空间里,便有了清逸的香。 曹婕妤神色从容,若无其事和我叙话家常,秦芳仪却是神色不宁的样子。我故意不去理会她,对曹婕妤道:“前阵子本宫抱恙,好久没和两位姐姐见了,今日不如一起赏雪说话可好?” 曹婕妤笑吟吟道:“本要回去陪帝姬的,可是许久不见娘娘,理应问安奉陪的。” 秦芳仪无奈,只好道:“娘娘有命,嫔妾不敢不从。” 我唇角微扬,笑道:“这话说得像是本宫勉强你了。”她一惊,忙要分辩,我又道:“其实咱们姐妹多见见、说说闲话儿多好,情谊深了,误会嫌隙自然也就没有了。” 曹婕妤略有不解,却也不问,秦芳仪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从阁子中望出去,整座后宫都已是银妆素裹,白雪苍茫之间,却是青松愈青,红梅愈红,色泽愈滴。 我遥遥注视一苑的银白,缓缓道:“这季节里,倒叫本宫想起一个冬天的故事了呢。” 曹婕妤道:“娘娘博学广知,嫔妾愿闻其详。” 我道:“仿佛是人彘的故事吧。人彘,也是发生在这样的冬天呢。” 曹婕妤的笑容一凝,略有些不自在,她显然是知道这个故事的。秦芳仪却是一脸茫然,她出身地方粮官之家,教养不多,且是只好戏文不爱史书的,自然是不知道。 我笑笑道:“哪里还博学广知呢,其实本宫也不太记得清了,不如取了书来叫槿汐为我们姐妹念一念吧。” 念的是《史记》的《吕太后本纪》,择了一段让槿汐来念,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字念来娓娓动听:“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赵王。……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秦芳仪听着起先还能神色自如,渐渐面色发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我注视她的神情,恍若无事一般慢慢解释道:“汉高祖时,刘邦宠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后吕氏。戚夫人多番夺宠、不顾尊卑藐视皇后,又想以自己的儿子如意取代吕后所生的刘盈的太子之位。如此夺夫夺位的深仇,吕后自然是怀恨在心。高祖死后,吕后恨透了戚姬与赵王如意,首先幽禁了戚姬,罚她穿着囚服日日在永巷舂米,戚夫人为高祖宠幸,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于是日日歌唱‘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我说到此处,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顽,事已至此,寡母弱子犹如飘萍无所依靠,她还这样歌唱想依赖幼子庇护,岂不知却是害了自己的儿子。”于是又道:“吕后再遣使者把赵王如意从邯郸召进京内,纵然刘盈极力袒护这个异母弟弟,结果仍是被吕后毒杀。对于眼中钉,肉中刺的戚姬,吕后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烧耳,灌上哑药,丢进厕所里让她辗转哀号,称为‘人彘’,惨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沦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我妩媚微笑,对着秦芳仪道:“虽然吕后手段残酷,不过戚夫人也是活该,妄想凭一时之势夺嫡夺宠,羞辱尊上,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见身为女子,吕后记仇也是很深啊。芳仪,你说是不是呢?” 她听得痴呆,猛然听见我问,双手一抖,整个人已经不由自主委顿在地上。我示意槿汐搀一搀她坐好,曹婕妤在旁道:“好端端的说故事听呢,秦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亦道:“正是呢,芳仪又不是这样犯上无知的人,好端端地多什么心呢。”我的笑越发柔和:“刚才本宫胡乱解释了一通,怕是反而扰的芳仪听不明白,不如让槿汐再念吧。司马迁千古笔墨,可是字字珠玑,别辜负了才好呀。”用的商量的口气,底下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的。 秦芳仪被硬扶着颤巍巍坐起,身子栗栗作颤。阁中静得只听见她急促不匀的呼吸,脸色苍白如一张上好的宣纸。 槿汐念得抑扬顿挫,高低有致,讲至可怖处嗓音亦有些阴翳沙哑,仿佛“人彘”惨祸历历就在眼前,凄惨惊悚不已。秦芳仪听了几句,凄惶看着我哀求道:“娘娘恕罪吧!嫔妾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我淡淡道:“这事儿就奇了。芳仪向来理直气壮,何尝有什么罪了。况且,本宫不过是想听槿汐给咱们念个故事而已。”我随手摘下鬓上斜簪的一朵紫瑛色复瓣绢花,目光盈盈看着她,手中随意撕着那朵绢花。绢帛破裂的声音是一种嘶哑的拉扯,这样骤然的静默中听来格外刺耳。 她满面惊恐地望着我,道:“嫔妾……嫔妾只是听从陆昭仪的差遣而已啊!娘娘……” 我似笑非笑,头也不抬,只道:“是么?无论什么事以后再说,本宫现在只想听听这‘人彘’的故事。只是司马迁虽然下笔如神,却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么样子呢。本宫倒是很好奇。” 我刻意咬重“人彘”之音,眼风在秦芳仪脸上厉厉剜过,吓得她整个人倚在阁子的柱子上,绵软抖缩。我也不理会,只是目示槿汐继续再读,方读至第二遍,忽然听得“啊”的一声惨叫,秦芳仪整个人昏了过去歪在了地上。 我漠然瞧她一眼,道:“原来胆子这样小,本宫以为她多大的胆子呢,不过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我用绢子拭一拭鼻翼两侧的粉,随手把手中破碎的绢花掷在她身上,淡然道:“秦芳仪身子不适晕了,把她抬回去罢。” 宫人们都远远守在阁外,听得呼唤,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把秦芳仪带走了。槿汐也趁势告辞出去。 曹婕妤见众人走了,只余我和她两个,方笑意深深道:“杀鸡儆猴——鸡已经杀完了,娘娘要对嫔妾这个旁观的人说些什么呢?” 唇角轻柔扬起:“和曹姐姐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真好,一点都不费力。” 她容色如常,和言道:“娘娘不是一个毒辣刁钻的人,即使秦氏得罪了娘娘,娘娘大可以把她送去‘暴室’发落,何必费这番周折呢?不过是想震慑嫔妾罢了。娘娘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我整一整鹤氅上的如意垂结,静静笑道:“曹姐姐九曲心肠一向爱拐弯抹角,忽然要和你直接爽利地说话,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我停一停:“前些日子本宫感染风寒,每每荐了皇上去曹姐姐宫里,曹姐姐可还觉得好么?” 她道:“娘娘盛情,嫔妾心领了。只是皇上人在嫔妾那里,心思却一直在娘娘宫里,时常魂不守舍。” 我道:“曹姐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皇上是否来去你宫中,都是本宫言语之力。其实曹姐姐也不必十分在意皇上的心在谁那里,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只要皇上时时肯去你那里坐坐,以姐姐的聪慧皇上自然会更中意姐姐的。”我略想想又道:“为了慕容妃贬谪的事也很连累了曹姐姐,更是冷落了温仪帝姬。皇上似乎中间有半年没去姐姐你宫里了。其实姐姐受些委屈不要紧,重要的是帝姬,若从小失了父皇的宠爱,将来可要怎么打算呢。” 曹婕妤神色一变,道:“是嫔妾当日目光短浅,没有学良禽择木而栖,以至今日寥落,无所怨言可说。” 我微笑道:“姐姐可不要自怨自艾,帝姬的前程可都还要姐姐去为她争取。从前呢,世事如此,姐姐选择跟着慕容娘娘也不算是目光短浅,当日要追随她,可也是不容易的吧。只是现在,姐姐还被宫中人视为慕容一党,可要怎么好呢?不过也还好,皇上是念旧情的人,不是也没把慕容娘娘怎么样么?” 曹婕妤目光清越,望着我良久道:“娘娘心里比谁都清楚,慕容娘娘迟早要败落,不过是时机而已。嫔妾也很愁苦自己的将来,只求不要被牵累便好。” 我了然道:“慕容娘娘性子急躁决绝,曹姐姐一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当日的木薯粉一事姐姐明知道本宫是冤枉的,自然也知道是谁利用帝姬生事——可怜帝姬小小年纪就要受这般苦楚,当真是叫人心疼……”我心肠微软,“身为母亲要眼看自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楚,想必心里更难过吧?” 曹婕妤眉心微动,矍然变色,再抬头眼中已有一丝泪光,感叹道:“可是若不是她襄助,当年嫔妾还怎么有生下帝姬的命。” 我点点头,继续道:“慕容妃自然对你有恩,可是后来种种,她可是利用曹姐姐亲生的帝姬为自己夺皇上的宠,甚至把帝姬带在自己身边不让你这个生母亲自抚养——其实姐姐多有智谋,不在慕容妃之下,跟随于她也不过想自保而已。” 她无限喟叹:“只可惜……” 我接口道:“曹姐姐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洞察世事,所以很早就晓得慕容妃不可依靠,私下也肯帮一帮本宫,当日慕容妃查抄存菊堂,姐姐若肯出言阻拦,本宫也就不能设计令她失宠了;而淳妹妹失足落水之事,也是姐姐对本宫有所提醒——本宫不是个不知恩的人。” 她道:“嫔妾也是惟命是从,怎有心力违抗当时的慕容娘娘呢。只是淳嫔是无法救回了。” 我正想寻求这长久的疑问,便道:“当日淳嫔究竟是为何失足?”她欲言又止,我心中焦急,脸上却可有可无的样子,道:“姐姐若无心,不说也是无妨的。” 她微微踌躇思索,道:“慕容妃不过是妒忌淳嫔年少得宠,又是和娘娘你一路,所以要剪去娘娘你的羽翼。” “所以她就这样急不可耐了吗?也不怕皇上追究?” “慕容妃一向目中无人,杀几个嫔妃又算什么,何况这样的死法根本不落痕迹。”她顿一顿,觑着我的神色,小心道:“其实那日淳嫔去捡风筝,无意看见了慕容妃与汝南王的人私下来往,慕容妃才急于灭口。” 我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之下耳上的金珠微微颤动。慕容妃有汝南王撑腰是众人皆知的事,只是他们竟然在宫中互通消息,结交外臣可是不小的罪名。 曹婕妤见我出神,试探着道:“娘娘?” 我回神,如常微笑道:“曹姐姐从前迫于立场,不得已才与本宫为敌,这是情有可原的。曹姐姐诞育帝姬,功劳不小,怎么说都应该和欣贵嫔和平起平坐。可是在慕容妃身边多年,却连一个无知轻狂、没有子女的丽贵嫔都不如,真叫人惋惜。”我又道:“如今就算慕容妃肯帮你也是有心无力,曹姐姐真要这样落寞宫中么?何况生母的位份高低,对子女的前程也是大有影响的。”说完,我只别过头观看雪景,留了她慢慢思索。 须臾,曹婕妤郑重拜下,朗声道:“嫔妾愿为牛马,为娘娘效劳,但求娘娘可以庇佑嫔妾母女,嫔妾感激不尽。” 我自心底微笑出来,有这样一个尽晓慕容世兰底细的智囊在身边,我便更有十足把握。于是亲自伏下将她扶起,“其实本宫早就对曹姐姐有欣赏倾慕之意,今日得以亲近自然是十分高兴,不如回本宫宫中,一同畅叙一番可好?” 曹婕妤长长松一口气,笑容满面:“娘娘盛情,嫔妾求之不得。” 我澹然回头,岁寒阁外冬寒尚浓,但焉知不是春意将至之时呢? 正文 §§六、朝政 秦芳仪在醒来之后疯了,终日胡言乱语,吓得躲在床中不敢出门。玄凌早已不喜欢她,这样闹得宫中不安,便把她封在宫中不许出门,只请了太医为她诊治。只是她是失宠的嫔妃,又疯成这样,太医也不肯好好为她医治,不过是每日点个卯就走了。 我常常在宫中遥望秦芳仪的殿阁,回想起那一日的唾面之辱,寒风中唾液留在面颊上一点一点风干的感觉依旧未曾有所消退,和那日在冷宫中所见的种种惨状一样牢牢刻在我脑海里,混着失子之痛和复仇之心,凝结成记忆里一个铭心刻骨的伤口。 若不是秦芳仪的狠心践踏,若不是冷宫中芳嫔的凄惨境遇,我何以能那么快就决绝振作,某种程度上,亦是她们造就了今日的我。 于是吩咐了槿汐去冷宫传话,命那里的老宫人特别照顾芳嫔,把她迁去干净一点的处所,一应的穿衣饮食出纳皆由我宫中支给。对芳嫔,不仅是一点同病相怜的照应,更是前车之鉴般的警醒。若我当日一味沉沦,那末我将是这宫里第二个芳嫔,身处冷宫,等死而已,亦不会有人来同情我半分。又让人善待秦芳仪的饮食起居,只不许治好她的疯病。 槿汐很奇怪我对冷宫中芳嫔的额外照拂。我拈了一枚金橘吃了,面色沉静如水,道:“我想起她常常会心惊,若我当日一着不慎,任由自己任性失落,恐怕以后和她一起居住在冷宫的人就是我了。” 槿汐默然,只是道:“不知秦芳仪如何得罪了娘娘,竟然吓成这样。” 我微微冷笑,“她是怕我效仿吕后把她制成‘人彘’呢,竟然吓成这样。早知今日,她想必很后悔当日那么对我。” 槿汐微笑,道:“秦芳仪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想后悔也不能了。” 正和槿汐说话,佩儿打了帘子进来道:“外头陆昭仪来了,急着求见娘娘呢。”说着奇道:“这位陆昭仪从来和咱们没来往的,今日好好的怎么过来了,是为她那疯了的表妹秦芳仪来的么。” 我抱着手炉道:“晚来风雪大,她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她那表妹。你可知道,她表妹疯了这几日,她可一眼也没敢去看过。”我叹息:“什么叫世态炎凉,这便是。事关自身,连姑表姐妹也可以置之不理的。” 我转身折回暖阁睡下,对佩儿道:“本宫没空见她,你且去告诉她,她表妹的事不会牵累她,但是本宫也不愿再见她,更不愿见面还要以她为尊了——她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槿汐看着我吩咐了佩儿,又见她出去,方道:“娘娘为人处事似乎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她低首:“若在从前,娘娘是不屑于应付陆昭仪这样的人的。” 殿前一树绿萼梅开得如碧玉星子,点点翠浓。在冬雪中看来,如一树碧叶荫荫,甚是可观。我把脚搁在错金暖笼上渥着取暖,斜倚着软垫徐徐道:“有因必有果,从前我便是太好性子了,处处容着她们,以致我稍见落魄,便个个都敢欺凌到我头上。今日是杀一儆百,给那些人一个提醒,本宫也不是一味好欺负的。” 槿汐小心道:“娘娘从前的确是太过宽仁了。只是今日的娘娘似乎有昔日华妃娘娘之风。” 宫中侍女如云,但是敢这样和我说话的,也唯有槿汐一个。我也不恼,只道:“华妃是一味的狠辣凌厉,铁腕之下人人避退,这并非好事。但是用于对付后宫异心之人,也颇有用处。华妃能够协理后宫这么多年,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的。我不能因为憎恨她而忽视她身上的长处。如今我复起,有些地方不能不狠辣,而华妃的处事之风,我也该取其精华而自用。”我微微叹息:“从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时今日,也该换一换了。” 槿汐这才松快笑一笑道:“娘娘如此打算,奴婢也放心了。只望娘娘能万事顺遂,再不要受苦了。” 陆昭仪的手脚倒快,第二日便上书帝后,声称自己入宫年久,无所诞育,又性喜奢侈,多用金玉,虚耗国库,腆居九嫔之首。自请辞去一宫主位,降为从四品五仪之末的顺仪,搬去和秦芳仪一同居住。 玄凌只怕早不记得陆昭仪是谁,自然没什么异议。皇后虽然有些疑问,只是奈何陆昭仪再三坚持,也只得由她去了。 我听闻后只是一笑置之:“她倒还乖觉,我本以为她会只自请降为婕妤。” 当然,我还记得她身边那个为我不安的单纯的小宫女燕儿。那是在那场尴尬和羞辱中唯一给予我同情的人,尽管我并不需要同情。跟着陆顺仪迁居并不会给她这个小小的宫女带来任何好处,而她所表示的一点同情仍旧是我所感念的,于是,我便让姜忠敏把她送去了欣贵嫔处当差。欣贵嫔个性爽朗,是很善待宫人的。这样,燕儿也算有了个好的归宿。 如此一来,皇后之下只有敬妃、端妃和慕容妃。端妃和慕容妃形同避世,便只有敬妃还主事。九嫔只剩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李修容,接下来便是我和欣贵嫔了。我在宫中的地位也愈加稳当。 而当我在后宫翻云覆雨、荣华得志的时候,前朝却渐渐地不太平了。 起因不过是一件可以化解的大事。三日前汝南王玄济在早朝时不仅迟到且戎装进殿。这是很不合仪制的,朝殿非沙场,也非大战得胜归来,以亲王之尊而着戎装,且姗姗来迟,不过是耀武扬威而已。玄凌还未说什么,言官御史张汝霖便立即出言弹劾,奏汝南王大不敬之罪。 汝南王为朝廷武将之首,向来不把开口举笔论孔孟的文臣儒生放在眼里,因此朝中文臣武将几乎势成水火,早已各不相融。而言官有监督国家礼仪制度之责,上谏君王之过,下责群臣之失,直言无过,向来颇受尊崇。 汝南王生性狷介狂傲,何曾把一个小小的五品言官放在眼里,当朝并未发作,可是下朝回府的路上把张汝霖拦住,以拳击之,当场把张汝霖给打昏了。 此事一出,如巨石击水,一时间文人仕子纷纷上书,要求严惩汝南王,以振朝廷法纪,而汝南王却拒不认错,甚至称病不再上朝。 汝南王尾大不掉、声势日盛玄凌已经忧心不已,此事更是加深朝中文武官员的对立,一旦处理不好,便是危及朝廷的大事。为了这个缘故,玄凌待在御书房中整整一日没有出来。 事涉汝南王及慕容一族,我便有些忧心,于是命流朱准备了燕窝作夜宵,一同去了仪元殿。 奏事的大臣们已经告退,玄凌静静一个人靠在阔大的蟠龙雕花大椅上,仰面闭目凝神。我只身悄悄进去,将燕窝从食盒中取出来。他闻得动静睁目,见是我,疲倦地笑笑,道:“嬛嬛,你来了。” 我温婉微笑:“没有吵到皇上吧。” 他摇头,道:“这几日的事你也该听说了吧?” 我微微颔首:“是。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臣妾虽居后宫,也知晓一二。不过朝政纵然烦扰,皇上也要好好保养身子才要紧。”我把燕窝递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亲自炖了好久的,皇上与众臣议事良久,且尝一尝润润喉咙好不好?” 他闻言微笑,接过舀了一口道:“好甜!” 我蹙眉,也舀了一口喝下,疑惑道:“不是很甜啊。皇上不爱吃太甜的东西,臣妾就没有多放糖。” 他的眉舒展开来,伸一伸手臂笑道:“甜的不是燕窝,是你亲自炖燕窝的心意。”他翻过我的手,道:“这回手没有烫伤吧?”我心下微微一动,他已继续说下去:“记得你第一次为朕炖燕窝,还不小心烫红了手。” 心中微觉触动,早年的事,他还记得这样清楚。眼前仿佛有一瞬的飘忽,眼见着满室烛光通明,好似十七八的月色和着红萝火炭的暖意和龙涎香的甘馥在空气之中似水流动,光明而寂静。心里沉沉的,于是道:“臣妾哪里还这样不小心呢,那次是心急了。” 说话间他把一盏燕窝喝了个底朝天,道:“汝南王殴打言官一事你已知晓。那么——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是否要依律秉公处理责罚汝南王?” 心中刹那有千百个念头转过,思绪紊乱,只要我说让他依律秉公处理、责罚汝南王就可以么,大仇得报的第一步呵。然而片刻的转念,很快宁神静气道:“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当然要依律秉公处理,但——不是责罚汝南王。” 他微眯了眼,凝视着我,颇感意外地“哦”了一声,道:“朕以为你会建议朕责罚汝南王的?你且说来听听。” 我含着笑意看他:“皇上不怪臣妾妄议政事之罪么?” 他道:“不妨,朕就当听你闲话一般,绝不怪罪。” 我调匀微微急促的呼吸,站在他身侧曼声道:“臣妾不会因为私心而让皇上责罚汝南王。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人心,化解文武大臣之间的矛盾。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无论是哪边伤了,归根究底伤的是国家的根本。而目下处罚汝南王,只会挑起朝廷武将更多的不满。武将——可是手握兵权的。” 玄凌右手抵在颔下,慢慢思量。我继续道:“皇上其实大可不必处罚王爷来平息这件事,若这样做,不过是顺了哥情失嫂意,终究是一碗水端不平。文臣群情激昂不过是想要个说法,皇上便只要给他们一个说法就可以,最好的便是让王爷登门谢罪。” 玄凌微有吃惊之色,摆手苦笑道:“你要让汝南王去登门谢罪?他那么心高气傲,简直不如杀了他罢了。” 我抿嘴一笑:“那倒也未必了。”我转至他身后,轻轻摆一摆衣袖,温软道:“王爷征战沙场,为国杀敌,可算是个英雄。那么英雄呢,最难过的是哪一关?” 他拊掌大笑:“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这个机灵鬼儿!亏你想出这一招来。” “皇上也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呀!”我笑道:“臣妾哪里知道什么国家大事,知道的不过是些妯娌间鸡毛蒜皮的事情。王爷畏妻如虎,自然是惟妻命是从,若让汝南王妃去劝,自然是无往而不利的。臣妾曾与汝南王妃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她并不是一个悍妒无知的妇人。” 他想着有理,却很快收了笑:“那么,谁去劝汝南王妃呢?”他虽是问,目光却落在了我身上。 他自然是想我去的,那么他开口提出来和我开口提出来都是一样的结果,与其这样,不如我来说更好,一则显得我知他心意,二来也能分忧。于是道:“皇上若不嫌弃臣妾无能,臣妾就自告奋勇了。 他果然笑逐颜开,伸手把我搂在怀中,低笑道:“后宫之中,惟有嬛嬛你最能为朕分忧解难。那些大臣拿了朕的俸禄,哄乱闹了半天,只能说出罚与不罚的主意,当真是无用之极。” 我含了七分的笑,三分的娇嗔,道:“臣妾只是后宫中一介区区妇人,哪里是自己的主意呢,不过是皇上的心意被臣妾妄自揣测却又侥幸猜中了而已。那些大臣熟悉的是书本伦理,臣妾熟悉的却是皇上,所以皇上的天意臣妾还能揣测两分,大臣们却猜不到了。臣妾心想,皇上是最想朝廷安稳的,怎么会为文臣责武将或是压抑文臣而纵容武将呢。” 玄凌喟叹道:“嬛嬛,果然是你知道朕的心意。”他忽然皱眉,“可是汝南王迟早是要办了的。否则朝廷将皆是他党羽,丝毫无正气可言,朕的江山也不稳了。” 果然,他是有这个心思的。心里萌生出一缕希望,道:“皇上有此心,则是黎民与江山之大幸。可是如今,还不是可以除去他的时候。” 他凝望我,眼中有了一丝托付的神色,“嬛嬛,朕决意待此事有所平息后让你的兄长出任兵部为官,执朕近身侍卫羽林军的兵权。”心微跳得厉害,授予哥哥羽林军的兵权,是要分汝南王之势了。玄凌正色道:“光你兄长还不够,不与汝南王亲近的有才之将,朕都要着意提拔。只是,不能太早打草惊蛇,还要着意安抚,所以此事还颇有踌躇之处。” 的确,若打草惊蛇,那就不只前功尽弃这样简单了。我用心思谋,沉思许久道:“汝南王与王妃都已是加无可加的贵重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看来只有在他子女身上下功夫了。” 玄凌眼中闪过灼热的光芒,喜道:“不错。他的王妃生有一子一女,长女为庆成宗姬,今年刚满十二,朕有意破例封她为帝姬;然后封汝南王之子为世子,以承父业。” 我点头微笑:“皇上英明,主意也甚妥。不过,臣妾想不仅要封帝姬,而且封号也要改,就拟‘恭定’二字,也算是时时给她父王提个醒,要‘恭敬安定’。自然了,皇上也是想不动干戈而化解兄弟睨墙之祸的,只看王爷能不能领会天恩了。并且恭定帝姬要教养宫中,由太后亲自抚养——将来若有不测,也可暂时挟制汝南王。” 他着意沉思,片刻欢喜道:“不错,就按你说的,朕着即拟旨就是。”他说完,不觉微有轻松之态,一把打横抱起我打开门便往东室走,在我耳后轻笑道:“你方才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低笑,推一推他道:“皇上尽会拿臣妾玩笑,臣妾哪里算什么美人呀。”嘴上说着,心里却寻思着要寻个由头推委了他去。昨晚刚与他燕好,为亲疏有致、欲拒还迎的缘故,也该有一两日不和他亲近才好。 正要进东室,侧首见李长面带焦虑之色,疾步跟在身后轻声提醒道:“皇上,皇上,您今晚已经选了安小媛侍寝了。”他迟疑着:“小媛那边已经几次派人来问过了。” 我心头微微冷笑,陵容也急了呢。玄凌“哦”一声,似乎是恍然想起,想一想道:“那你去告诉她,叫她今晚不用过来了,早些在自己宫里歇息下就是。” 他那思量的片刻,我已从他怀里轻盈跳下,正一正发上的直欲滑落的珠花,道:“安妹妹新得皇上的宠幸不久,正是该多多垂怜的时候,怎好让她空等呢?还是臣妾告退吧。”说着转身欲走。 玄凌一把拉住我衣袖道:“先不许走。”神色一肃便要吩咐李长去回绝陵容。我反手牵着他的衣袖软语轻笑道:“不晓得这个时候安妹妹怎么在宫里眼巴巴盼着皇上召她的旨意驾临呢,皇上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可不能失信于她啊。” 他神色一晃,略略笑道:“可是朕想和你……” 我微笑着坚持道:“只要皇上想着臣妾就好了,臣妾怎么会与安妹妹争朝夕之长短呢。”他无可奈何于我的坚持和推委谦让,遂含笑答应了,目送我离去。 夜晚很冷,元宵节过后的冬夜,依旧飘着漫天的鹅毛大雪,轿辇中笼着鎏银飞花暖炉,十分暖和。抬轿的内监的靴子踩在雪地里有轻微的“咯吱咯吱”声,不闻些微人语。 我打起帘子,送陵容去仪元殿东室的凤鸾春恩车正巧自身边经过,驾车人手中火红的大灯笼在茫茫雪色中随风摇曳,车辕在雪地上隆隆地驰过去,车前的琉璃风灯和着风雪彼此碰撞,发出悦耳的丁冬之音,顺着风远远飘出,玲玲作响。 我放下帷帘,静静安坐。谁侍寝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能否握住玄凌的心。 两日后与贺妃那一会,才是真当要紧的。此时此刻,一定不能给些须机会让汝南王有反举,否则死的不仅是我和玄凌,更有苍生万众。没有了命,遑论报仇安身?我一定要细细筹谋。 汝南王妃贺氏进宫那一日是来皇后处请安。见我微笑坐于皇后下首,有些微的吃惊,很快坦然微笑道:“娘娘身子痊愈了?妾身恭喜娘娘。” 我和气微笑道:“元宵那日看见娘娘随宫廷命妇进宫朝贺,很想和王妃交谈几句。只可惜有事在身耽搁了,真是遗憾。” 贺妃笑道:“娘娘金贵之身,妾身怎敢胡乱越众扰了娘娘。” 我轻笑:“论纲常是这么说,可是论家理本宫还得尊称王妃一声‘三嫂’呢。何况现在都是自己人,本就该亲亲热热的。” 贺妃朝皇后道:“皇后娘娘年来气色很好呢。” 皇后抚一抚脸颊,眉眼含笑道:“王妃真是会说话,本宫倒瞧着王妃生了世子之后精神更好了呢。” 贺妃颇感意外,道:“世子?皇后娘娘是在打趣妾身么,予泊才六岁,怎能是世子呢?” 皇后春风满面,道:“这才是皇上的隆恩呀!皇上在诸位子侄中最喜欢泊儿,泊儿虽然年幼,却是最聪颖的,所以皇上想尽早册封他为汝南王世子,好好加以教养,日后也能跟他父王一样,安邦定国,兴盛我朝。”说着与我互视一眼。 为人父母多是偏疼幼弱之子的,贺妃也不例外。她又惊又喜,满脸抑止不住的喜色,连忙起身谢恩。皇后笑着接口道:“这还不止呢,皇上的意思是好事成双,还要破例封庆成宗姬为帝姬,连封号都拟定了,为‘恭定’二字,就尊为恭定帝姬,由太后亲自抚养。” 贺妃原本听得欢喜,但闻得要交由太后抚养,不由面色一震,忙道:“多谢皇上圣恩,可是妾身的女儿晚衣才十二岁,十分的不懂事,若册为帝姬由太后抚养,只怕会扰了太后清养,不如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贺妃这样的推辞本在意料之中,皇后看我一眼,于是我轻轻含笑道:“皇上膝下子女不多,宫中惟有淑和与温仪两位帝姬,皆年幼未能长成。王妃的庆成宗姬能入宫养育是喜事,我大周开朝以来,听闻只有开国圣祖手里有封亲王之女为帝姬的例子,那也是在即将成婚之即,照应夫家的门楣脸面。像庆成宗姬一般少年册封的,在咱们皇上手里还是第一例呢。” 贺妃微有沉吟,待要再说,皇后已经敛衣起身道:“本宫也有些累了,王妃请回吧。皇上的圣旨晚上就会到王府了。” 皇后笑吟吟离去,我亦告辞回宫。脚步故意放得缓慢,施施然走着。皇后处已无转圜之地,贺妃必会来求我去劝玄凌。 果然未出殿门,贺妃迎上来道:“天色还早,想去娘娘宫里坐坐,不知娘娘可欢迎?” 我含笑道:“王妃越发客气了,最喜欢王妃不请自来呢,要不反倒生分了。” 一路进了莹心殿,贺妃环视四周,点头笑道:“果然气象一新,不似往日那般了。” 我命人上了茶,笑吟吟道:“这茶是‘雪顶含翠’,刚五百里加急送来的,王妃尝尝可还能入口。” 贺妃喝了一口茶,并无半分特别欢喜的神色,不过是平平如常的样子,只道:“还好。如今宫中娘娘最得圣意,自然样样都是最好的。” 我在她对面安坐下,看她神色已是心中有数,笑着道:“王妃今日也是喜上加喜呢。” 贺妃闻言神色一黯,道:“要妾身母女骨肉分离,这可怎么好呢?皇命不能擅违,妾身只好求娘娘去劝劝皇上,成全妾身母女吧。”她见我只是沉吟,又道:“实在不行,只能让我们家王爷去跟皇上求情了。” 我原晓得这事情不容易办,才请了皇后开口,再由我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否则这件事若是经我的口传达玄凌的旨意,那再劝她也听不进去了。而万一贺妃不肯,汝南王也必定不肯,那这安抚以图后谋之策,就再无法为继了。 我也不答她这件事,只指了指这宫宇栋梁,道:“本宫与娘娘相见算上今日也不过只是第三次,心里却是把娘娘当作骨肉至亲的。想当日本宫小产之后备受冷落,万事萧条受尽白眼。凄凉之中惟有王妃不避嫌疑来看望本宫,还赠送本宫人参补养身体,本宫一直铭记在心,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回报王妃的雪中送炭之情。” 这番话说得动情,她连连颔首道:“娘娘是贵人,竟然还记得这事。” 我道:“这是当然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就是本宫回报王妃的时候了。” 贺妃面露喜色,道:“娘娘愿意为妾身去请求皇上么?” 我摇头:“本宫是为王妃考虑,还请王妃遵从圣旨,由太后抚养帝姬。” 贺妃蹙眉,话中略带了气,道:“这是怎么说?” 我平心静气道:“王妃既为人母又为**,自然时时事事都要为夫君子女打算,以他们为先。王妃你说是不是?” 她点头:“为**子为人母亲的确是不易,何况是身在皇家宗室呢。” 我与她面对面坐着,注视着她道:“前几日为了王爷殴打言官一事,王妃可有听闻了吗?激起的民愤不少呢。我朝一向文武并重,又格外重视言官之职,连对皇上也可以直言上谏。王爷这样做,实在是有失妥当的。” 贺妃叹一叹,只说:“王爷的性子是急了点,妾身也劝过好几次了。只是那言官也糊涂了些,这样当众口不择言,不顾王爷的颜面。皇上跟王爷可是亲兄弟呢。” 我笑着劝道:“就因为是亲兄弟啊,皇上有十分的心维护王爷的。可是民愤也要平一平,毕竟是王爷先动了手,皇上也不能一味的护着王爷呀。何况若护得多了,王爷反遭人闲话,于王爷自己的名声也不好听。” 见她微有所动,我忙趁热打铁道:“所以了皇上既要维护皇家的颜面,又要给天下文人一个交代,希望王爷能登门向张汝霖致歉,一则是亲王的风度,二则也表示王爷并不轻视天下文人。此事也算平息了” 贺妃连连摆首道:“不可不可,王爷的性子只有别人求他,哪有他去给人道歉的呢。” 我道:“王妃身为**,自然要为王爷打算。那些文人最爱动笔杆子,王爷一世武功可不能因为他们而留下千古骂名啊。何况廉颇向蔺相如负荆请罪那还是美名呢,连王妃常看的戏上都有。”我见她颇为所动,又道:“男人家总是容易冲动莽撞,做事就顾前不顾后了,所以得我们女人提点着,在后头帮着,才能让他们顺畅安心。王妃顾念王爷,就得在这事上好好劝一劝王爷。” 贺妃缓缓点头,抿了抿嘴道:“可是也不能叫王爷委屈了啊,王爷一向心性最高的。” 我亲自递了两块点心到贺妃手中,殷殷道:“是啊。皇上也是这样想的,王爷是有功之臣,又是亲兄弟,怎么好委屈了呢。所以才要尽早封泊儿为世子,封晚衣为恭定帝姬。这才是王爷的体面啊。” “只是封了帝姬就要住宫里,妾身这个为娘的……” 我忙抚慰道:“淑和与温仪两位帝姬年弱尚不能承欢太后膝下,太后病中最喜欢有善解人意的孩子在身边陪伴。皇后与本宫也想日日陪伴太后,可终究没那么可人了。皇上也是忙于国事,抽不出身时时陪在太后身边。帝姬若能替皇上与皇后奉养太后,那可是纯孝之至啊。将来帝姬成婚册封为公主,那可是再尊贵体面不过了。”我又追上一句:“皇上虽说是要维护王爷的,可王爷到底动手打了人,那张汝霖到现在也起不了床,皇上终究是有些生气的。而且王爷性子耿直,难免不被人抱怨,若有帝姬时时在皇上面前劝说调和几句,岂不更好?本宫也会对皇上说,让王妃时时能进后宫看望帝姬,想什么时候进宫便进来,这可好?” 如此一番口舌劳作,贺妃终于应允去劝说汝南王,也应允女儿入宫。 事后第三日,汝南王便亲自登门向张汝霖致歉,虽然只是草草了事,事情到底也平息了不少。而庆成宗姬,也选定了吉日准备行册封之礼入宫侍奉太后了。 是夜玄凌在我处,说到此事也颇感欣慰,道:“朕原也为你捏了一把汗,只怕她不肯,那这番心思也白费了。没想到这样顺利就成了,嬛嬛,你可帮了朕不小的忙。” 我笑:“皇上不用夸臣妾,能为皇上分忧是应当的。何况前朝的事臣妾不懂也帮不上,只有这些命妇妯娌间的事还能帮上些许。” 我盈盈笑着为他斟上一壶“雪顶含翠”,茶香袅袅,他饮了一口,细细品味着道:“果然是好茶。”他握着我的手笑道:“朕晓得你喜欢这个茶,特意挑了最好的给你,还喜欢么?” 我微笑坐于他膝上,看着那一汪如翡翠的的颜色,轻轻笑道:“臣妾当然喜欢。今日汝南王妃来臣妾也泡了此茶款待,可惜王妃似乎不以然的样子,怕是不合口味。臣妾还以为要冷场,幸好王妃也没有介意,要不臣妾可就难辞其咎了。” 玄凌本蓄了笑意听着,待得听完,神色已经黯沉了下来。 朝外有所贡品,宫廷有着,汝南王府必有,甚至更佳。玄凌不会不晓得。 他的厌恶和忌讳,于是更深了一层。 正文 §§七、桃夭 汝南王殴打言官一事总算平静过去了,可在一向尊崇言官的大周,这件事的梁子到底也是结下了。虽然草草去道了歉,但为着这草草,文官们私下里还是愤愤不平。汝南王自然是不会理会的,也不屑于理会的。册世子和进封帝姬一事更是办得花团锦簇、极尽热闹奢华。钦仁太妃看不过眼,曾在私下牢骚道:“就算是帝姬下嫁册封公主,也没有这样热闹排场的,当真是逾越得过分。”而玄凌虽然没有开口说什么,但是对于这次为平息事态而迫不得已采取的加封,心里是很不忿的。 我什么也不做,亦不多言,只是袖手旁观。玄凌要除去汝南王玄济已是志在必得之心,早已发芽生长的种子,我又何必再去多费力拔苗助长,恰当的时候记得浇一浇水、施一施肥就可以了。 汝南王有这样显赫荣耀的喜事,自然是春风得意、忘乎所以。在他的松于防范之下,玄凌借口紫奥城冬夜戍守的兵士时常偷懒打盹或是偷偷喝酒聚赌,便让我兄长执掌了皇帝近身侍卫羽林军的职权,时常在寒冷冬夜里和士兵一同戍守宫禁,在外人眼里,这着实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使。 冬雪初霁,淡薄如云影的阳光暖暖一烘,便渐渐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仿佛一场绵绵春雨的润泽,上林苑的柳绿桃红、蜂缠蝶绕便一下子充盈满了整个后宫四方宫墙围绕的天地。宫中的日子就这样似水缓缓流逝过去,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皇后主持着后宫大小事宜,慕容妃除了盛大的节日宴席外只是足不出户,而我则尽心尽力扮演着宠妃的角色,和后宫嫔妃分享着玄凌的宠爱和雨露。 从“彤史”记录的侍寝次数来看,我并不是最得宠那一个。陵容的温柔和谦卑小心似乎更得玄凌的欢心,她的飞扬歌声,更成为点缀后宫春色无边的夜晚最美的旋律。而我,只是拥有更多的时间逗留在御书房,在玄凌疲倦国事的时候适时地和他闲聊几句,不露声色地开解他的倦怠。 很多时候,玄凌喜欢我和陵容一同在他身边陪伴,我静静看书或是临帖写字;陵容则软语呢喃,不时浅唱低吟几句,侍奉在他身边。 在一同相处时,我很少和陵容说话,也许心底还很介意当日偶然听见的那些话。而她,也总是欲言又止,悄悄地望我一眼,如此而已。 阳春三月的小轩窗内,柳枝在窗前轻动,偶尔有粉色的蝴蝶飞过,日光的味道亦是恬静不争的。我含一缕浅淡的笑影,在玄凌饮用的茶水中注入调味滋润的蜂蜜,用银匙轻轻搅动。 陵容远远坐在北窗下,低头绣着一个团锦香囊,偶尔絮絮着和玄凌说几句话。暖阁中静静的,隐约听见燕子轻婉的鸣叫和玄凌的手翻动书页的脆薄声响。陵容微俯的侧影很美,修长的颈有弓一样柔美的弧度,映着窗下蓬勃盛放如红云的碧桃花略略显得有些单薄,可是这单薄很衬她柔弱而低婉的声音,清动如春水,连身上湖蓝色的八答晕春锦长衣也别有了一番妩媚而含蓄的韵致。 过了些许时候,陵容起身,蓄着笑容道:“臣妾新绣了一个香囊想送给皇上,皇上看看可还喜欢?” 玄凌本靠在长椅上看一卷《春秋》,闻言抬起头看了看她手中绣着碧桃喜鹊的香囊,道:“嬛嬛前些日子为朕绣了一个香囊,朕已经佩在身上了,再用一个反而累赘。”说着眉心微抬,向我会心一笑。 我专心着手中的茶盏,回眸亦是向他一笑,只是他这样的亲近,让我有些生疏的不习惯。眼风微转,却瞥见陵容微微失神的眼色。心中自然明白,她的绣功精巧是在我之上的。在我重新陪伴在玄凌左右之后,就已很快发觉玄凌身上所佩带的小饰物,例如扇坠、香囊一类,皆是出自陵容之手,可见她当日受宠之深。 然而玄凌看见她殷勤却略有失望的神色,随即笑道:“不过这个朕也很喜欢,就叫芳若去放在朕寝宫吧。” 陵容微笑着柔声道:“臣妾笨手笨脚的,皇上不嫌弃臣妾的心意臣妾就很满足了。”陵容的目光落在玄凌腰间所佩的金龙紫云香囊上,正是我所手绣的那一个,目中流露赞叹之色,道:“莞姐姐的手艺真好,很合皇上的气度,倒是臣妾绣的那个太小家子气了。还请皇上恕罪。”说着就要行下礼去。 玄凌忙抬手扶住她,含笑温和道:“这哪里有什么小家子气的呢,朕明白你的心意,又何来怪罪之说。” “姐姐。”陵容回头唤我,神色温柔宁靖,“姐姐的绣功越发好了。只是绣一个鸳鸯的香囊来表达女儿家情意更好呢,皇上也一定更喜欢。” 我端了茶水,盈盈立于玄凌身边,微笑着注目着他道:“鸳鸯固然好,可是皇上日夜佩带着还出入各处,不免有些太儿女情长。不若以龙佩带,更显天威。至于鸳鸯香囊么……”我甜甜一笑,娇俏道:“臣妾再绣一个赠与四郎放在枕下可好?” 我许久未称他“四郎”了。这样自然而然却骤然脱口而出,言语间的肆意的亲昵也未来得及掩饰。他眉目间蕴着的笑意与欢喜更浓,情不自禁地凝望我,目色温柔。 自己心上也是惊了一惊,往日里情意燕婉时的旧称,这样不经意间唤出,自己也是意外的。难道我的心底,对他,还是有一缕这样难言又难逝的情怀么?虽是意外和吃惊,然而回顾他的神色,却是欲喜还羞。不自觉地,双颊一烫,便染上了如杏的红晕。 陵容见我与玄凌这样的神色,不觉也有些怔怔,但是很快用绢子掩了唇轻快笑着道:“皇上与莞姐姐这样恩爱,当真是一段佳话呢。”她望着我,眼神中含了一丝诚恳的清愁和怅然,道:“莞姐姐这样的好福气,旁人是求也求不来的。” 她这样说,我不觉也有些痴怔了。与玄凌这样的情态,便是恩爱与福气么?那么这恩爱里,我与他,各自又都是怀着几分痴心,几分真意呢?不过是瞬间的痴想,已经回转了神色,推一推玄凌的手臂,笑道:“皇上快去劝和劝和罢,安妹妹这像是吃醋了呢。” 陵容脸色绯红,一跺脚软语娇娇道:“莞姐姐又取笑我,我怎么会对姐姐和皇上有醋意呢,这可不要理你们了。” 玄凌只是含笑欢悦看着,见她如斯说,才拉了她的手道:“罢了,罢了。容儿性子最谦和,即便是吃醋也是吃那酿了才一个月的醋,是不会酸的。” 他说得这样风趣,我与陵容都不由得忍俊不禁。谈笑间,所有隔阂与不快,也被模糊地暂时掩饰过去了。 三月中的时候,玄凌意欲让我兄长进位兵部。在早朝时议了几次,汝南王虽有不快,慕容一党也是竭力反对。然而哥哥还是在玄凌的坚持下被授予兵部正五品督给事中,兼奉国将军一职。 督给事中的职位虽然品级不高,但手中颇有权利,皇帝交给各个衙府办理的事物由六部每五天注销一次,如果有拖拉或者办事不力的,六部的督给事中可以向皇帝报告,还可以参与官员的调动和皇帝的御前议事。所以哥哥的进位兵部,必然让汝南王大有戒心。 为了此事,我很为哥哥捏了一把汗,兵部就在汝南王眼皮子底下,大半是他的心腹。玄凌此举,无疑是令哥哥深入虎穴。万一一个不好,只怕连性命怎么丢的也不晓得,何况哥哥还身负监察汝南王举止行动之责。既然已令他们防备,那么又如何能探知汝南王一党不可告人之事呢。不仅无功而返,更会打草惊蛇,自伤其身。 哥哥身在兵部后,每日言行皆是小心,只作安分守己之状。只是汝南王与慕容氏三父子皆在兵部,慕容世兰与我在后宫又是死敌,他们怎肯有一丝一毫松懈,使哥哥有机可乘。哥哥与我各在宫墙内外,却也都苦于无计可施。 而哥哥若不能功成,那么玄凌的此刻坐拥的帝位,不知哪一日便会由汝南王来坐了。江山虽未易姓,但是汝南王心胸狭隘,生性嗜战,又好大喜功,若他掌握天下,那黎民百姓便会苦于战火之乱,无一日安宁。自先皇手中开创的盛世格局,也会因战乱而分崩离析了。 为了这件事,我大费思量,该要如何才能让汝南王对哥哥放下戒心和防备呢? 而正在此时,家中有喜事传来——嫂嫂薛氏有了身孕。这无论是对于家族门第还是对于渴望抱孙的爹娘,都是一件极大的好事。于是我忙吩咐了人,请嫂嫂择日进宫来聚。 这一日,嫂嫂进宫来拜见。 我一见她,也是满面喜色,忙阻止她的行礼,含笑亲自扶了她道:“嫂嫂如今是我甄家的金贵之身,我可不能受嫂嫂这个礼了。” 嫂嫂脸色粉润,大有喜不自禁的羞涩和满足。她坐在软垫上,小腹略凸,身体微微倾斜,极其自然的呈现一种保护腹中幼子的姿势。 这样熟悉的姿势,刹那间刺痛了我的心,勾起我心底深处隐伏的心酸痛楚。不过是一年前,同样的春光乍泄里,我也是这样带着初为人母的欢喜和骄矜,以这样小心而稳妥的姿势保护着我肚子里逐渐成长着的小生命。 我不能让自己的伤怀影响嫂嫂的喜悦心情,于是勉强收敛了伤感笑着道:“看嫂嫂的身形,应该有三个月了吧。” 嫂嫂的脸颊和额头是略带丰腴的绯红,低头摆弄着衣带,笑道:“娘娘好眼力。的确是三个月了。”嫂嫂略停一停,有些不安道:“只是婆婆说我肚子有些圆,可能是女孩呢。” 我劝慰道:“嫂嫂不必担心,且不说女儿与爹娘贴心。就说这第一胎若是女孩,那么先开花后结果,以后的第二胎、第三胎便是男孩了,只怕嫂嫂到时还嫌男孩子烦呢。”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先笑了。 嫂嫂的神情中有着对于生儿育女天性的担心和忧虑:“若一直生女不知夫君会不会为此生气?” 我不以为然,一笑了之,道:“哥哥不是这样的人。虽然爹娘希望有孙子可抱,可是女儿也未必不好。汉武帝时卫子夫为皇后,天下便歌‘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可见若是生了个好女儿,可比一万个庸庸碌碌的男子都强。” 嫂嫂闻言略略欢喜了些,含羞道:“我并没有什么,只盼夫君无论孩子是男是女都一样疼爱才好。” 我叹道:“宫中女子人人都盼着能生下一个儿子可以依傍终身,老来有靠,更能有万一的太后之份。可是眼见着悫妃有子而死,倒不如生了女儿的欣贵嫔和曹婕妤来得平安稳当。只是我,目下连个女儿都没有,这外人眼中的显贵荣宠也不过是像没有根的浮萍罢了。” 嫂嫂见我出语伤感,忙道:“娘娘还年轻,日子久远着,有皇上的宠爱想要孩子还怕难么?娘娘尽管放宽心就是。” 我微微点头,也道:“那么嫂嫂也放宽心就是。” 话虽这样说,嫂嫂的轻蹙的眉头却未展开,唇齿间犹疑着道出真正的心事:“只是我若长久无子,不知道公公与婆婆是否会让夫君纳妾。”她沉默了片刻,又道:“夫君这些日子总是闷闷不乐,我也不敢随意跟他说这话。” 嫂嫂的话本是她自己的担心,而于我连日的思索中,却如拨云见日一般挑动了我的思绪,不由觉得豁然开朗。于是向嫂嫂道:“哥哥是重情之人,若是真要为繁衍子嗣而纳妾,也必定不会动摇嫂嫂正妻的地位,嫂嫂无须太过担心。顶多将来若有嫌隙,我为嫂嫂做主便是。” 她神色有欢喜之颜,微有些赧赧道:“我也不是一味的妒忌不明事理,只是身为女子,总是希望夫君只喜欢自己一个,不要纳妾的。” 心如弦一般被这句话狠狠拨动,只是于我,这样的念头留在心里只是自寻烦恼而已啊,又何必再去多想。便只作不闻,笑着敷衍了过去,又道:“嫂嫂可知哥哥为什么事闷闷不乐么?” 嫂嫂略想了想,道:“是兵部的事吧,皇上这次擢升,夫君似乎并不快活呢。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微微含笑,命槿汐掩上房门,才道:“哥哥的确是因为兵部的事不快,但并非因为皇上擢升,而是担心自己不能完成皇上的旨意。其实嫂嫂又何须妄自菲薄,只要嫂嫂有心,大可助哥哥成就一番功业。” 嫂嫂闻得此言,面上勃然而有喜色,郑重其事道:“只要能使夫君愁眉得展,我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 嫂嫂对哥哥这样深重的情意,我亦是无比感佩,心中一热,握住嫂嫂的手道:“有嫂嫂这样的贤内助,实在是我甄门大幸。哥哥有妻如此,是他一世难求的福气,亦是我们的福气,又怎能叫嫂嫂去粉身碎骨。只消嫂嫂如此即可……”于是我附在嫂嫂耳边,低语良久。 嫂嫂起先微有不豫之色,待听到最后,已经笑逐颜开,连连点头道:“这有何难,我一定尽力而为就是。” 我笑道:“的确不难。只要情真便能意切了。有劳嫂嫂,我这厢可就先谢过了。” 正文 §§八、玉厄 待得嫂嫂告辞,我已成竹在胸,兴冲冲便乘了辇轿望仪元殿去。心情极好,望出来一路湖光山色亦是春意浓浓,格外绮丽动人。 然而才下辇轿,已见李长一路小跑着趋前,亲自扶了我的手上阶道:“幸好娘娘来了!皇上正在发脾气呢,把奴才们全给轰了出来。求娘娘好歹去劝一劝吧,就是奴才们几生修来的造化了。”我见他神色忧虑,大不似往常。暗暗想李长服侍玄凌多年,见惯宫中各种大小场面,也颇有镇定之风,叫他这样惊惶的,必然是出了大事。 于是和颜悦色道:“本宫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一定会去劝皇上。李公公放心。”我压低声音,问:“只是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让皇上龙颜大怒?” 李长状若低头看着台阶,口中极轻声道:“似乎是为了汝南王的一道奏章。” 我心中遽然一紧,脚步微有凝滞,几乎以为是哥哥出事了。然而很快转念,若是哥哥出事,玄凌必然会派人去安抚汝南王并调动兵马以备万全,如何还有空闲在御书房里大发雷霆之怒。这样想着,也略微放心一点,又问:“你可知道奏章上说什么了?” 李长微有难色,随即道:“似乎是一道请封的奏章。” 我微微蹙眉,心中嫌恶,汝南王也太过人心不足,一个月前才封了他一双儿女为世子和帝姬,荣宠已是到了无可比拟的顶峰。转眼又来请封,若是再要封赏,也就只能让他的幼子另继为王,或是早早遣嫁了他的女儿做公主去了。 然而细想之下也是不妥,若不肯封大可把奏章退回去,另赐金玉锦帛便可。何况玄凌从来不是一个性子暴躁的人。 正想着,殿内忽然传来“轰啷”一声玉器落地碎裂的声音,渐渐是碎片滚落的淅沥声。良久,殿中只是无声而可怖的寂静。 我与李长面面相觑,自己心中也是大为疑惑,不知玄凌为何事震怒至此。李长尽是焦急神色,小声道:“现在只怕惟有娘娘还能进去劝上几句。” 我点头,伸手推开飞金嵌银的朱紫殿门。侧殿深远而辽阔,寂静之中惟见光影的离合辗转在平金砖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蒙昧。 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焚着他素性常用的龙涎香,袅袅缕缕淡薄如雾的轻烟缓缓散入殿阁深处,益发的沉静凝香。他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轻烟自他面上拂过,那种怒气便似凝在了眉心,如一点乌云,凝固不散。 我悄步走近,一时间不敢贸然去问,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把案几上的薰炉抱至窗台下,打开殿后近林接木的小窗,便有酥暖的春风徐徐然贯入。 他的声音有愤怒后的疲倦,漫漫然道:“你怎么来了?” 我轻声道:“是。臣妾来了。” 其时天色已经向晚,班驳的夕阳光辉自“六合同春”吉祥雕花图案的镂空中漏进来,满室皆是晕红的光影片片。风吹过殿后的树林,叶子便会有簌簌的轻响,像檐间下着淅淅的小雨一般。 我自银盘中取了两朵新鲜的薄荷叶和杭白菊放入青玉茶盏中,用滚水冲开泡着,又兑入化了蜂蜜的凉水,放在他面前,款款温言道:“皇上饮些茶吧,可以怡神静气平肝火的。”说罢也不提别的,只从一个错金小方盒里蘸了点薄荷油在手指上,缓缓为他揉着太阳穴。 他慢慢喝了口茶,神色缓和了少许,才问:“你怎么不问朕为什么生气?” 我恬和微笑:“皇上方才正生气呢,等气消了些想告诉臣妾时自然会说的。若臣妾一味追问,只会让皇上更生气。” 他反手上来抚一抚我的手,指着书桌上一本黄绸面的奏章道:“你自己看看吧。”他恨声未止:“玄济竟然这样大胆!” 我依言,伸手取过奏章,一看之下不由得也大惊失色。 原来这一道奏章,并非是汝南王为妻子儿女求封,而是要求追封死去的生母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并迁葬入先帝的妃陵。 有生育儿女的妃嫔在先皇死后皆可晋为太妃,安享尊荣富贵。并赠封号,以彰淑德。汝南王生母为先帝的从一品夫人,虽然早死,但追封亦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中间有个缘故。 先帝在位时,玉厄夫人的兄长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牵连,无宠郁郁而死。直到临死前先帝才去探望,但是玉厄夫人口出怨望之语,深恨先帝及舒贵妃。先帝一怒之下不许玉厄夫人随葬妃陵,亦无任何追封,只按贵嫔礼与杀害先帝生母的昭宪太后葬在一起。 因无先帝的追封,何况玉厄夫人又是罪臣之妹。作为继承皇位的玄凌,自然也不会追赠玉厄夫人为太妃了。 我合上奏章,不觉变色,道:“这……皇上若真依照汝南王所言追赠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那先帝颜面要往何处放?皇上又要如何自处?” 玄凌一掌重重击在案角上,道:“竖子(1)!分明是要置朕于不孝之地,且连父皇的颜面也不顾了!” 我见他如斯震怒,忙翻过他的手来,案几是用极硬的红木制成,案角雕花繁复勾曲,玄凌的手掌立时泛出潮状的血红颜色。 我心下微微一疼,连忙握着他的手道:“皇上息怒。不必为他这般生气,岂非伤了自己的身子,更不值得。” 玄凌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朕肯做个不肖子,太后又怎么肯呢?” 我想了想,道:“这‘玉贵太妃’的追称实在不妥,贵、淑、贤、德四妃向例只有各一人,清河王的生母舒贵太妃尚在人间,若真以此追封,且为‘贵太妃’,清河王便也处于尴尬之地了。这未免也伤了兄弟情分。”见玄凌沉思,我又道:“岐山王玄洵为先帝长子,又是如今的后宫位份最尊贵的太妃钦仁太妃所出,钦仁太妃也未及赠淑太妃或贤、德太妃啊,只怕岐山王心中也不能服气哪。” 这话我说得直白了些,但果如汝南王所奏,那么诸王和后宫太妃心中必有嫌隙,这前朝和后宫都将要不安稳了。 如此利害相关,玄凌怎会不明白、不动了雷霆震怒。 玄凌只是一言不发,但见额上的青筋累累暴动,怒极反笑,道:“朕若允他,必失前朝和后宫的人心;若是不允,他必定怀恨在心,前番种种功夫和布置,皆算是白费了。” 他看得如此透彻,我亦默默,良久只道:“若他立时兴兵,皇上有多少胜算?” 他眸中精光一闪,瞬息黯然:“朕手中有兵十五万,十万散布于各个关隘,五万集守于京畿附近。”他顿一顿,“汝南王手中有精兵不下五十万,布于全国各要塞关隘。” 我悚然,道:“那么皇上需要多久才能布置周全,以己之兵力取而代之?” 他道:“若这半年间能有朕亲信之人知晓兵部动向以及汝南王一派各人姓名官职,令各地守将分解夺取汝南王五十万精兵,朕再一网打尽,那么一年之内即可收服。”他微微苦笑:“只是他步步进逼,只怕朕这里还不能对他了如指掌,他已经兴兵而动了。” 他也有这样多的无奈和隐忍。身为后宫女子,成日封闭于这四方红墙,对于朝政,我晓得的并不多,更不能多有干涉。那一星半点的朝政,若非事关自身与家族之利,我也不敢冒险去探听涉及。向来我与玄凌的接触,只在后宫那些云淡风轻的闲暇时光里,只关乎风花雪月。 这样骤然知晓了,心下有些许的心疼和了然。这个宫廷里,他有他的无奈,我也有我无奈。帝王将相、后妃嫔御,又有哪一个不是活在自己的无奈里,各有掣肘。 我情不自禁温软地俯下身,安静伏在他的膝上。他身上的玄色缎袍满绣螭龙,那些金丝绣线并不柔软,微刺得脸颊痒痒的。我轻声道:“那么为长远计,皇上只能忍耐。”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那么轻微,若非伏在他的膝上,几乎是不能察觉的。他仰天长叹一声:“嬛嬛,朕这皇帝是否做的太窝囊?!” 心里霎时涌起一股酸涩之意,仰起头定定道:“汉景帝刘启为平七国之乱不得已杀了晁错;光武帝刘秀为了兴复汉室连更始帝杀了自己兄长之痛也要忍耐,甚至在登基之初为稳定朝政不能册封自己心爱的阴丽华为皇后,只能封郭氏女。但也是他们平定天下,开创盛世。大丈夫能屈能伸。皇上忍一时之痛,才能为朝廷谋万世之全,并非窝囊,而是屈己为政。”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肩胛,叹道:“嬛嬛,你说话总是能叫朕心里舒服。” 我摇头:“臣妾不是宽慰皇上,而是实事求是。” 他的声音淡淡却有些狠辣之意,在暗沉的宫殿里听来几乎有些粗粗的锋刃一样的厉,“不错。朕的确要忍。”他淡漠一哂:“可是朕要如何忍下去?” 我的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强忍住内心激荡的不甘和愤恨,扬一扬脸,稳住自己的神色语调,轻声而坚定,“请皇上依照汝南王言追封玉厄夫人为太妃,迁葬入先帝妃陵。” 他颇震惊,手一推不慎撞跌了手边的茶盏。只听得“哐啷”一声跌了个粉碎,他却只若未闻,翻手出来用力我握着我手臂道:“你也这样说?”我才要说话,已闻得有内监在外试探着询问:“皇上——” 我立刻站起来扬声道:“没什么,失手打了个茶盏而已,等下再来收拾。”回头见他走近,忙急道:“皇上息怒。请皇上别过来,被碎瓷伤着可怎么好。”说着利索蹲下身把茶盏的瓷片拨开。 我跪于地上,目不转睛地平视他,逐字逐句清晰道:“请皇上追封玉厄夫人为贤太妃,加以封号,迁葬入先帝的妃陵。同时进封宫中各位太妃,加以尊号崇礼。尤其是岐山王生母钦仁太妃为淑太妃、平阳王养母庄和太妃为德太妃,与玉厄夫人并立。更要为太后崇以尊号,以显皇上孝义之情。” 话音甫落,玄凌脸上已露喜色,握着我手臂是力道却更重,拉了我起来欣喜道:“不错。他要为他生母追封,那么朕就以为太后祝祷祈求安康之名为每一位太妃都加以尊号,位分更要在他生母之上,如此前朝后宫皆无异议了。” 我笑吟吟接口道:“何止如此。这样不仅言官不会有议论,各位太妃与诸位王爷也会感沐皇上恩德,更加同心同力效忠于皇上了。”我想一想,又道:“只是六王的生母舒贵太妃已然出家,可要如何安置呢?若是单撇开了她不封,只怕六王面子上也不好看。” 玄凌不以为然,随手弹一弹衣袖道:“老六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我含笑劝道:“六王虽然不会在意,只是有些小人会因此揣度以为皇上轻视六王,如此一来却不好了。本是该兄弟同心的时候,无心的事倒被人看作了有意,不如还请皇上也有心于六王吧。” 玄凌心情甚好,道:“这又有什么难办的,舒贵太妃已经出家,尊号是不宜再加了。朕就遥尊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吧。” 我微笑:“如此便再无不妥了。” 玄凌鼻中轻轻一哼,冷冷道:“如今要追封玉厄夫人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若将来平服汝南王,朕便立刻下旨效法昭宪太后之事,只与她太妃之号,灵位不许入太庙飨用香火祭祀,梓宫不得入皇陵,不系帝谥,后世也不许累上尊号。否则难消今日之恨!” 我听他如此打算,只是默然。汝南王一意为其母求荣,哪知道荣辱只是只手翻覆之间就可变化。一时之荣,招致的将是以后无穷的屈辱啊。因而也不接口,只道:“只是尊崇太妃为后宫之事,理当禀告太后、知会皇后的。” 玄凌道:“这个是自然的。” 我轻声在他耳边道:“皇上,只消我们循序而进,自然可以对他们了如指掌。臣妾兄长一事,臣妾略有些计较,请皇上权衡决断。” 我细细述说了一番,玄凌笑道:“如此甚好。你不愧是朕的‘解语花’,这样的主意也想得出来。” 我含笑道:“皇上为天下操劳,臣妾不懂朝政,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留心了。” 他笑得爽朗:“千里之行,积于跬步。你为朕考虑的小事焉知不是大事呢?” 天色昏暗,连最后一抹斜阳也已被月色替代,风静静的,带了玉兰花沁凉柔润的芬芳,徐徐吹在我鬓边。 我立起身,吹亮了火折子,一支一支把殿内的巨烛点亮。殿中用的是销金硬烛,每座烛台各点九枝,洋洋数百,无一点烟气和蜡油气味,便不会坏了殿中焚烧着的香料的纯郁香气。火焰一点点明亮起来,殿中亮堂如白昼。 我盈盈立在最近的烛台边,吹熄了火折子。心思冉冉转动,终于狠一狠心肠,再狠一狠,艰难屏息,声音沉静如冰下冷泉之水,冷静道:“请皇上再广施恩德,复慕容妃为华妃之位。” 玄凌一怔,原本的喜色刹然而收,走近我身畔道:“朕若复她之位,如何对得起你?更如何堵众人攸攸之口?” 心口僵了一僵,几乎就要忍不住变色——这样把慕容世兰放在一边,虽不宠幸,却依旧是锦衣玉食,如何又是对得起我?若是如此,我宁可复她妃位。这样的女子,一旦得意放松才会有过失可寻。更何况只有她复位,慕容一族才能真正放心。 这样想着,心里终究是酸楚而悲怆的,眼中澹然有了泪光,册封玉厄夫人为太妃于玄凌是勉强和为难。而复位华妃由我说出口,岂不更是为难与勉强? 忍耐,只有忍耐。如同绷紧的弦,才能让箭射得快、准、狠。方才劝慰玄凌的话,亦是劝慰我自己。 强压下喉头汹涌的哽咽和悲愤,静静道:“追封玉厄夫人为太妃安的是汝南王的心,复位华妃安的是慕容一族的心。纵使汝南王无心帝位,却也经不得他手下的人一味的撺掇,只怕是个个都想做开国功臣的。皇上若肯安抚华妃,那么便是多争一分慕容家的心,多一分胜算。” 他恻首,不忍看我,道:“嬛嬛,朕……这样是委屈你。” 我缓缓屈膝,道:“臣妾不怕委屈。为了皇上,臣妾会尽心忍让华妃,不起争端。”泪,终于自眼中滑落,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 为了安抚慕容一族,他迟早会重新复慕容世兰的位分。最低便是再与华妃之位,若情势所迫,只怕再封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与其如此,宁可我来说,宁可给她华妃之位,宁可让玄凌因为我而给她封赏时有更多的无奈、被迫和隐忍;以及,对我的感愧和心疼。这样的情绪越多,我的地位就更稳,宠爱就更多。 我凄然苦笑。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这样工于算计,这样自私而凉薄。连自己也不堪回味和细想。 玄凌只是沉默,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道:“好。” 殿外呜咽的风声有些悲凉之意,玄凌的声音只是沉沉的,似乎坠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烛火的影子一摇一摇,晃得眼前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他道:“朕倒想起了你方才说的汉光武帝,不得已为了朝局稳定立他不喜爱的郭氏为后,却让心爱的阴丽华屈身服侍郭后。朕今日的无奈,倒是像足了受郭氏掣肘的光武帝,要去宠幸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我摇头:“臣妾怎能与阴皇后相比。只是臣妾观看史书,后来郭皇后家族谋反,光武帝废了郭后,立阴丽华为后,总算如愿已偿。”我望着玄凌,“皇上的功绩,必定不逊于光武帝。” 他抱紧我,突然道:“嬛嬛,你晓得朕为什么在你失子之后不太去看你么?” 他这样骤然一句,忽地勾起我心酸的记忆,那一日仪元殿后听见的话,终究是耿耿于怀的。我别过头,道:“想来是臣妾生性倔强,失子后伤心冒犯了皇上。”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颈上,有些生硬的疼,“虽然你性子倔强些,却也不全是为了这个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断续,只是紧紧抱着我:“你知道慕容妃为什么没有孩子么?”我心下一惊,身子便挣了一挣,他依旧说下去,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一般,有些恍然的飘渺和压抑的痛楚:“她宫中的‘欢宜香’,是朕独独赏赐给她的——那里面有一味麝香,闻得多了,便不会有孩子了。” 这其中的缘故我是知道的,可是他陡然这样亲口告知与我,我更多的是惊异。 这样的真相,我自己揣度知晓个大概也就罢了。真正面对这样血淋淋的真相,真正听他告知与我,尽管是我所恨的人的,仍是觉得不堪想像和回味。 我垂首,伤感不已,道:“皇上,您告诉臣妾的太多了。” 他只是不肯放手,道:“你听朕说。你在她宫里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了,朕心里不安,只怕是你也闻了‘欢宜香’的缘故。每次见你以泪洗面思念孩子怨恨华妃,朕的不安就更重,你怪华妃朕便觉得你是怪朕。是怪朕害了咱们的孩子。” 我再忍不住,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疼。泪水潸潸而落,只用力抓着他的衣襟,哭得哽咽不能言语。 他的语气沉重如积雪森森:“你是否觉得朕不是个好父亲?” 我凄然摇头:“不……”半晌才艰难启齿:“君王要有君王的决断的……” 他拍着我的背,凄怆道:“朕也有朕的不能够。华妃不可以有孩子,只要她生下皇子,汝南王和慕容一族便会扶这个孩子为帝,朕便连容身安命之所也没有了。可是如你所言,朕又不能不宠幸她来安抚人心。朕出此下策,却不想无辜连累了你。” 我骤然想起一事,睁眸惊道:“那末当年华妃小产?……” 他缓缓点头:“端妃当年是枉担了虚名。” 我落泪:“此事必然隐秘,只是皇上为什么要告诉臣妾?” 他眼只隐隐有泪光,:“朕是人君,亦是人父。朕杀了自己的孩子,焉能不痛?!”他侧一侧头,“朕的那么多的孩子都保不住,焉知不是上天的报应?” 我的话,让我想起我失子那一日皇后和他的言语,内心的惊恸和害怕愈深:“皇后娘娘……也知道是不是?” 他长叹,“是。是宜修亲自准备的药。”那叹息沉重得如巨石压在我心上,他道:“朕身为天子,亦有这许多的无奈和不可为。你懂得么?” 我哭泣,然而再哭泣怨怼又有何用?我的孩子,终究不能活生生地回来了。现实如斯可怖,一点点揭开在我眼前,而这,不过只是后宫庞大生活阴影的一角。纵然华妃心狠手辣,她也是可怜的。 我强忍住胃中翻涌的酸,他是君王,他要的是天下。唐太宗尚有玄武门之变呵,唐玄宗亦逼杀了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和亲生的三个儿子。我狠一狠心,毒了舌尖,道:“不得不杀。” 话一出口,膝也有些酸软了。我能说什么,反驳什么。华妃孩子的早死,他知道,皇后知道,想必太后也是知情的。我能有异议么?况且是那么久远的事了。 而我的手,未必也没有沾染鲜血。 一进这宫门,我早不是那个曾经任性而娇宠的甄嬛了。 我并不是个良善而单纯的女子。我逼疯了秦芳仪、丽贵嫔,亦下令绞杀了余氏。我何曾清白而无辜。我和宫里每一个还活着、活得好的人一样,是踩着旁人的血活着的。 而对玄凌的怨恨,只会撕裂我,逼迫我,迫到我无路可去,亦无路可退。 他道:“嬛嬛。朕若不告诉你,这孩子的死到底会是朕与你之间的心结啊。” 他亦是无心,我能如何?失子之后的心结因他这番坦诚的话而解开了些许,我只能原谅。原谅他的无奈和不得已。我泪流满面,道:“若非汝南王和慕容之故,皇上不至如此;而若非华妃跋扈狠毒之故,臣妾和腹中之子也不至如此。”我静一静声,道:“若有来日,请皇上一定还臣妾公道。” 他正色,肃然道:“朕一定会。” 我用力点一点头,身心俱是疲惫。我伸手拥住他,含泪道:“四郎!” 这样唤他,是真心的。我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真心的唤他,他的神色动容而惊喜,低头吻我,他唇齿间的灼热熟悉而亲密,依稀是往日,却明明白白就在今日,此时此刻。 他是坦诚的,这样突兀、惊悚而又难得的坦诚,缓和了我与他之间的隔阂,加深对各自处境的明白。 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我沉静闭上双眼。 明月如霜里,我亦紧紧拥抱着他,温柔回应他略有些显得粗暴的热情。这一刻对彼此的了然和懂得,足以维持着我们一同进退,一同相守着度过许多许多的日子。 注释:(1)竖子:“小子”的意思,古语中为愤怒时斥骂的话语。 正文 §§九、风生转 四月初八,大吉。玄凌上告太庙,为祈太后凤体康宁,上皇太后徽号“仁哲”。加之从前皇帝即位、大婚、和太后五十大寿三次所加的徽号,全号为“昭成康颐闵敬仁哲太后”,世称“昭成太后”。 同时追封汝南王生母玉厄夫人为贤太妃,赠谥号“思肃”,号思肃贤太妃,拟于六月迁葬入先帝的妃陵。并进封在宫中颐养的各位太妃,以示褒扬。尊岐山王生母钦仁太妃为“钦仁淑太妃”,居后宫太妃之首;平阳王养母庄和太妃为“庄和德太妃”,生母顺陈太妃加礼遇。遥尊已经出家修行的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 汝南王意在尊其母为“贵太妃”,向来贵、淑、贤、德四妃,虽然名为并立,却是以贵妃最尊。贵太妃自然也成为太妃之首。子凭母贵,汝南王的地位自然更加尊贵。 汝南王刻意有此提议,多半是因为年少时因舒贵妃之故而生母失宠,连累自己不受先帝重视,迟迟不得封王,深以为恨。如今显赫至此,当然不愿意在世人眼中,自己的出身不如舒贵妃之子玄清,更要凌驾在先帝长子玄济之上。何况玄清擅长诗文无意于政事,玄济庸庸碌碌,醉生梦死,正是他最瞧不起的。 如今追封他生母为贤太妃,一则与贵、淑、德太妃同为正一品,名义上过得去;二则有钦仁淑太妃在她之上作为压制,汝南王的地位也不能越过歧山王独大;三则遥尊舒贵太妃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也是为了安抚汝南王——舒贵太妃已是方外之人了。 几个封号而已,却是种种忌讳和兼顾,盘根错节,无微不至。 三日后,慕容妃复位华妃。慕容一族也为此安分少许。 本以为后宫之中会因华妃复位之事大有波澜,却也只是恬嫔、慎嫔一流和宫人有所牢骚。其余人等,上至皇后,下至陵容、曹琴默,皆是只若无事一般,只字不提。 那日皇后邀了我在凤仪宫中赏花,正巧玄凌复位华妃晓谕六宫的圣旨传到皇后处。皇后静静看完圣旨,命侍女奉起。淡淡向我道:“终于来了。” 我只做不知,道:“皇后娘娘不觉得意外么?” 皇后似笑非笑:“迟早的事罢了。”说着指一指窗下一盆开得盛泽的芍药花道:“就好像花迟早都要开的。”说完,命剪秋取了小银剪刀来,纤纤玉指拈起面前一枝火红硕大的芍药花,“喀嚓”一声利落剪下,扔到剪秋手中,道:“这花开得碍眼,不要罢了。” 我心中巍巍一动,顺手折下一朵姚黄牡丹,端正簪于皇后如云高髻之上,含笑道:“这花开得正好,也合皇后娘娘的身份,很好看呢。” 皇后顾盼间微笑道:“快三十的女人了,哪里还好看呢。”她顿一顿,仿佛无意一般,“华妃比本宫小了不少啊。” 我谦和的笑:“美与不美不在年龄而在气度,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这分雍容华贵岂是单薄的年轻艳丽可以的比拟分毫的。正如这牡丹是花中之王,那一盆芍药开得再艳再娇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皇后对镜贴上珍珠花钿,口中虽不说什么赞许的话,神色间却是深以为然,缓缓道:“贵嫔越来越会说话了。” 皇后命侍女重新择了步摇、簪子为她拢发,她的手指自缠丝玛瑙玉盘的首饰上轻轻抚过,仿佛是漫不经心一般,道:“听说你兄长最近的风评很不好,为了个烟花女子闹得家中鸡犬不宁的。” 我微窘,手指绞一绞绢子,咬牙道:“臣妾也听说了,当真是坏事传千里,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竟然扰了皇后娘娘的清听,真是臣妾的罪过。” 皇后半转了身子,和蔼道:“也算不得什么,你兄长到底年轻,年少得志又不晓得要保养身子,难免兴头一上来就什么也不顾了。只是你嫂子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子还要为这事怄气,真是可怜了。” 我一时羞恼之气涌上双颊,恨恨翻了脸色道:“只恨臣妾的兄长一点儿也不晓得检点,那个叫什么‘佳仪’的烟花女子出身实在卑贱,兄长竟然不顾爹娘反对、嫂嫂有孕在身,执意为她赎了身安置了做外室。”我蹙眉道:“若不是臣妾爹娘和嫂嫂拼死反对,只怕就要领进家门做妾了。” 皇后连连摇头道:“这也太不堪了。为了这样的女子忘了夫妻结发、父母养育之情,这算什么呢。” 我恨得几乎要当了皇后的面落泪,咬牙道:“兄长一意被妖媚女子迷惑,竟不再入家门一步。臣妾已经命人回去告知爹娘,绝不能让这样的女子进门辱了甄家的门楣。” 皇后道:“才德并立方算得好男子。贵嫔你的兄长虽有金戈铁马之才,德行一事上却是有亏损了。”她继而不快叹息:“白白叫华妃身后那些人看了笑话!” 回到宫中小憩了片刻,只觉得身上酸乏无比,连日来为了追封太妃之事,与玄凌一同斟酌计较其中细节,自是劳心劳神。好容易一切尘埃落定,各方周全,方能松一口气歇上一歇。而来日的风雨只会更加汹涌,并不会比今时轻松半分。 槿汐等人亦知我操劳费心,于是焚了一炉宁神的安息香让我安眠,只留了流朱一人在侧服侍。 方蒙蒙胧胧入睡。便听得流朱急急在耳边轻声催促道:“小姐,太后宫里差人请小姐过去说话。” 我闻得“太后”二字,猛然惊醒,道:“有说是什么事么?” 流朱道:“来传话的公公并没有说,只请小姐快过去。” 我一向对太后恭敬,于是片刻也不敢耽误,一面命人备了轿辇,一面唤了人进来为我梳洗更衣,匆匆去了。 太后殿中有沉静如水的檀香气味,轻烟袅袅不散,恍惚让人有置身世外之感。晌午的太阳并不过分的晴朗,是轻薄的雨过天青色瓷器一样光润的色泽,叫人无端的平心静气。 殿中安静,隔着春衫绿的窗纱向外看,那繁闹的灿烂春花也多了一丝妥帖安分的素净,连阳光的金也是迷朦的,像遥遥迢迢隔着的雾气。 太后的气色尚好,靠在临窗的镶嚼银茸贵妃长榻上,就着孙姑姑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药。 我恭恭敬敬请了安,太后随口叫了我起来坐着,道:“有些日子没好好和你说话了,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我答道:“并没有什么事,左不过是打发辰光而已。” 太后头也不抬,道:“那就说说什么打发辰光的事情,哀家听着也解解乏。”于是我絮絮拣了些有趣的来说。太后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似乎是听着,一手接过孙姑姑递上的清水漱了口,蹙眉道:“好苦。” 话音未落,殿中的乌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后宝蓝裙裾一晃,盈然出来的竟是眉庄。眉庄看我一眼,也不多说,只端了一个白瓷盘在手中,盘中搁了数枚腌渍得殷红的山楂。眉目含笑行至太后身前,道:“这是新制的山楂,臣妾命人做得甜些。酸甜开胃,太后用了药吃这个最好不过了。” 太后面上微露一缕笑,道:“算你这孩子有孝心。”说着拈了一枚含了,点头道:“果然不错。“眉庄低眉而笑,神情谦顺大方,道:“太后喜欢就好。臣妾只是想着,药是苦的,若食极甜之物口中反而难受,不若酸甜来得可口。” 太后颔首而笑,很是赞同。方才转首看了我一眼,不疾不徐道:“莞贵嫔,你可知罪?” 本一同和睦说着话共叙天伦,一室的平和安详。骤然听得这样一句,心颤颤一跳,却不知何处犯了忌讳,慌忙跪下道:“臣妾惶恐不知,请太后明示。” 太后目光锐利,直逼得我不敢随意抬头,惴惴不安。太后微眯了眯双眼,冷冷抛下一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一己妃嫔之身干预朝政。” 眉庄站在一边,听太后这样神色说话,一惊之下脸色霎时变得雪白,手中端着的瓷盘拿得不稳,盘中盛着的山楂立时掉了出来,“骨碌”滚的老远,只留下深红的点点汁液,沥沥一地。 太后斜睨她一眼,道:“哀家问她,你倒先慌了。” 我一时心乱,不知从何答起,忙俯下身叩首道:“臣妾不知太后为何这样说,实在是不敢犯这样的死罪的。” 太后坐起身子,她并不疾言厉色,只是眼角的皱纹因肃穆的神情而令人备觉严厉,她不愠不火道:“哀家准你自己说,追封太妃一事,你有多少参与其中。” 我磕一个头,方才道:“太后的话臣妾无比惶恐。臣妾再年轻不懂事,也晓得后宫妃嫔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的遗训,臣妾绝不敢违背。皇上是圣明的君主,追封太妃之事心中早有决断,岂是臣妾能够左右的。臣妾所能做的,只是劝慰皇上不要为操劳朝政而伤神。若说到‘参与’,也只是在内阁为太妃议定的几个封号中为皇上稍作参详,再交给皇后和太后择定。”我仰头看着太后,道:“臣妾愚昧,以为追封太妃是后宫之事,才敢略说一二句话。若说朝政,是绝不敢有丝毫沾染的。”说完忙忙低头。 太后略略沉吟,眼中精光一轮,似能把我看成一个无所隐瞒的水晶人儿,缓缓道:“纵使你无意于朝政大事。但是你敢说,此事之中你无半点私心?” 适才一番话说完,心情稍为平复,情知过分辩解反倒不好,于是道:“太后明鉴。追封太妃一事本与臣妾无利害相关。”我停一停,迎上太后的目光,道:“但说到私心,臣妾却是有的。” 我见太后只是听着,并无责怪之意,渐渐安心些,道:“臣妾深居宫中,虽不闻外事,但宫中众说纷纭,总有一些是听到耳中的。皇上是一国之君,总忧心于朝政,废寝忘食。臣妾得幸于皇上,能够侍奉左右,只是希望皇上可以顺心遂意,天颜常展。”我思量几番,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但是有时却天不遂人愿。” 太后是玄凌的生母,更曾执掌朝政。有些话、有些事,实在是不需要也不必瞒她。太后若有所思,道:“哪里是上天不肯顺从人愿呢,只怕是有人要逆天而行了。” 我跪在日光的影子里,背脊上隐约有毛躁的热和不安,刺刺的痒。我细声道:“太后所言极是。但臣妾知道,皇上是上天之子,必然能受上天庇佑。臣妾不敢,也无能参与政事,只能在皇上饮食起居尽量用心。若有私心,也是臣妾一点上不得台面的私心,太后今日问起,臣妾也只好照实说了。臣妾希望皇上万岁平安,臣妾也能得以眷顾平安终老。” 太后听完我一番辩解,神色略有松弛,随手挽一挽散落脑后的头发,和颜道:“这点私心,后宫嫔妃哪一个没有?也罢了,你起来吧。” 我这才如逢大赦一般,整敛了衣容起身,恭谨垂首站于一边。太后抚一抚身上盖着的折锦软毯上的风毛,徐徐叹息了一声道:“你的私心,人人都是一样。有了皇帝才有你们。皇帝在,无论这宫里失宠的还是得宠的,终究都有个盼头、有个指望。若然皇帝不在了,皇后自然是没说的,贵为太后,就是曹婕妤和欣贵嫔也总算还有个女儿可以依靠。可像你和眉儿这样没有孩子的,尽管眼下风光,将来也便只能做个孤零零的太嫔,连太妃的位份也指望不上。虽说是太嫔,却是老来无靠,晚景凄凉,说穿了——不过是等死罢了。所以你们的指望啊,全在皇帝一人身上。”太后说完,自己也略有些伤感,侧头咳了两声。 眉庄口中虽应了一声“是”,却也别过了脸,只怔怔瞧着窗外,若有所失。太后瞧一瞧她,道:“眉儿,你对哀家虽有孝心,可是这心思也该用点到皇帝身上去。虽不说恩宠,可好不好的现在竟连恬嫔那孩子也不如了。年轻轻的整日穿这样素净,哀家如今还肯穿得鲜艳些,你反倒不愿意了。和哀家这老太婆厮混在一起,到底也没意思——你总该为自己打算。” 眉庄的打扮于她的身份的确是过分素净了。烟霞银底色的对襟羽纱衣裳,作窄袖,挑疏疏的几枝石青碧藤萝图样,宝蓝无花纹的纽罗宫裙,长不及地,亦不佩香囊、玉佩之类。春日里宫中女子皆爱以鲜花插髻,眉庄发间却是连一点华丽珠玉簪钗也不用,更不说鲜花、绢花点缀了。如云青丝,挽作了一个纹丝不乱的垂髻,通共只簪了一枚镶嵌暗红玛瑙圆珠的乌银扁钗算是妆饰。素色衣裙上也唯有颔下的盘扭上嵌了一颗珍珠。这样的打扮,便是太后宫中得脸的姑姑,亦比她华贵一些。眉庄垂着半边脸,道:“太后这样说,倒像臣妾故意的不是了。并非臣妾不愿亲近皇上,只是一来太后安康是皇上的心愿,臣妾理当更孝敬太后;二来几位妹妹也服侍得皇上很好。”眉庄微微一笑,“臣妾本不擅长打扮的,哪里比得上太后的眼力,但求太后哪一日得空了指点教诲臣妾罢。臣妾在太后这里受益良多,是赶也不肯走了。” 太后笑道:“这丫头哀家原本看着稳当,如今益发能说会道了。有你陪着哀家,再有温太医的医术,哀家的身子怎么能不好呢。” 眉庄陪笑道:“这都是温太医的功劳,臣妾不过是趋奉左右罢了,实在是没什么用处的。” 太后道:“等下陪哀家用了晚膳,无事就回去罢,整天陪在这里也怪没趣的。” 眉庄道:“温太医说了,等晚膳后再过来给太后请一次脉,若是安好,药量又该酌情减轻些了。臣妾想在这里陪着听温太医怎么说,也好提点着那些熬药的小宫女,太后的药是疏忽不得的。” 太后满意颔首,笑:“你总比旁人心细些。”说着转脸看我一眼,静静道:“听皇帝说,华妃尽早复位一事,是你的主意。” 我心下陡然惊悚,不知太后用意何在,只好硬着头皮答:“是。”说着不自觉看了眉庄一眼,她脸色微变,目光锐利在我面上剜过,已多了几分惊怒交加的神气。我黯然低一低头,她终究是要怨我了。 太后眉心蹙成三条柔软的竖纹,微疑道:“你倒肯?” 我恳切道:“太后英明。太后适才说到有人要逆天而行,臣妾虽然鲁钝,却也明白太后所指。恳请太后明鉴,局势之下,前朝要安抚人心,后宫也要。臣妾不能为了一己私怨干系国事大局。”我顿首,道:“这件事总是要有人委屈的,臣妾情愿受这个委屈。” 太后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唤了我过去,拉了我的手道:“好孩子,哀家不料你竟然有这样的心气。不怪皇帝偏疼你,准你入御书房陪伴。” 我忙要跪下,道:“太后言重了。臣妾实在不敢当。” 太后命我坐在她身前,道:“哀家原本听皇后说有你在御书房陪伴皇帝甚是妥当,哀家还不放心。御书房岂是后妃能擅入之地,你又向来是个聪明伶俐的。若是这聪明没有用在正途上,或是一味怂恿着皇帝按一己的好恶来处理国事或是用人刑罚,成为国之祸水,哀家断断不能容你。” 我忙垂首恭谨道:“臣妾不敢。” 太后道:“哀家也不过是白担心罢了。今日和你说话,的确是个有心胸有见识的样子,皇帝的眼光不错。御书房的内监宫女终究不如你能善体上意,你就好好去陪着皇帝吧——只一条,不许妄议国事,也不得干政。要不然哀家能容你,列祖列宗也容不下你。” 我咬一咬唇,谦卑了神色,道:“太后教训得极是,臣妾谨记在心。只是且不说臣妾没有领会政事的本事,上有太后,下有文武百官,皇上英明果决,怎会有臣妾置喙左右的余地呢。臣妾年轻不懂事,也没经过什么大事,行动说话难免不够周全,还请太后和皇后多加教训。” 太后双眸微抬,道:“说你年轻,总也进宫三年了。说到底却还是个十八岁的丫头,能有这样的心胸气度很不错了。皇帝身边有你,哀家也很放心。你便好好服侍着皇帝,能早日有个一子半女便是更好了。” 我心头略松,沉声道:“多谢太后。” 太后略有倦色,重又斜靠在软枕上,我见机知晓,行至殿角的柜旁,打开剔彩双龙纹漆盘中的铜胎掐丝糖罐,加了半匙雪花糖粉化在太后喝的水中,道:“太后教导臣妾良久,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太后含笑饮下,慈眉和目道:“眉儿的性子沉稳持重,你却机灵敏捷。纯元皇后过世之后,皇帝身边总没有一个可心得力的人。你们若能尽心尽力侍奉在侧,不仅皇后可以轻松许多,皇帝也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眉庄站立于太后身后,一直以漠然的神情相对于我,闻得太后这样说,方笑了一笑道:“太后太过抬举臣妾了。” 太后卧在阳光底下晒了半个时辰,困意渐浓,懒懒道:“哀家午睡的时辰到了,你们且先去哪里逛逛罢。” 我与眉庄连忙起身告辞。太后阖目片刻,缓缓唤住我道:“追封太妃的事这样办甚妥,面面俱到。若是换了哀家来拿主意,多半也是这个样子。皇帝一向性子有些急躁,考虑事情不那么周全,得有人帮衬着。可是若这全是你一个人的主意,那主意未免也太大了。” 我正打算着出去后如何向眉庄解释,太后这样陡然一句,心口仿佛一下子又被吊了起来,忐忑不宁。维持着的笑容有点发僵,两颊便有些酸,我道:“臣妾哪里懂得这样多,实在是不能的。” 太后的笑颇为感慨,“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哀家觉得不通;可太有才华了,终究有薄命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进退,兼修福德,那才是难得的。毕竟这宫里不同于寻常。”太后意味深长道:“这后宫里,虽说你们只是一介女流,却是个女人一哭一笑都会引发前朝风吹草动的地方。一言一行都自己谨慎着吧。” 我点头不语,细细体味话中深意。太后道:“你是个明白人,哀家喜欢。若得空,便常来这里为哀家抄录佛经罢。” 我唯唯依言告退。疾步走出太后的颐宁宫,方觉得身心疲一时间难以放松下来。额上累累汗珠滑落,须臾才晓得去擦。 出来浣碧迎在外头,我见转眼不见了眉庄,心中着急,便问:“见着眉庄小主没有?” 浣碧道:“见着了,带了宫女去小厨房为太后准备点心去了。” 我知她此去一时半刻也见不着了,便乘了轿辇往棠梨宫回去。 方行至太液池西岸,正巧见曹婕妤带了侍女抱着温仪帝姬在临水长桥边拨了柳枝逗弄池中尾尾金鲤,笑语连连。见我的轿辇经过,忙肃立一边请安。我命了她起来,侧身在轿辇上笑道:“婕妤好兴致。” 她亦笑,看着温仪的眼中饱含无限爱怜疼惜之意,“闲来无事,温仪便嚷着要出来逛。这个鬼灵精当真闹得嫔妾头痛不已。” 我微笑:“婕妤这样的日日‘头痛’的福气别人是求还求不来呢。”我凝眸温仪,她也快三岁了。三岁的小人儿出落的粉娇玉嫩,眉目如画,嘴里咿咿呀呀不止。她一向没有与我见熟,很是有些怕生,却也不哭不闹,只睁大了一双滴溜滚圆的乌仁眼珠好奇打量着我,十分乖觉可爱。 她本被曹婕妤抱在手中,见我笑殷殷看着她,亦晓得我是喜欢她的,忽而嘴一扁,欢快笑出声来,张开手臂便要我抱。我也意外,我本坐在轿辇之上,但见她如斯可爱神态,亦是从心底里喜欢起来,便走了下来。 曹婕妤见温仪伸手便要我抱,忙低声止道:“不许对娘娘没有规矩,看这样顽皮。” 我笑:“小孩子不怕生才有趣,婕妤何必说她。”说着一手搂了她在怀中,爱怜地抚开她额上汗津津的碎发。温仪虽然年幼,却也能分辨是否真心喜爱她。她对我十分亲昵,依依靠在我肩上,粉嫩的小脸蹭着我的脖子,一手搂着我,一手饶有兴致掰着我衣襟纽扣上镶着的溜金蜂赶菊别针。 曹婕妤笑吟吟在一旁道:“温仪很喜欢娘娘呢。”说着凑近温仪,道:“快叫‘莞母妃’罢。” 温仪也不叫,只一低头害羞,腻在我身上扭股糖儿似的扭着。曹婕妤见她扭捏,便回头唤了乳母道,“把帝姬抱走吧,看把娘娘衣裳也揉皱了。”很快在我耳边轻声道:“嫔妾在此恭候娘娘多时了。” 我会意,晓得她有事找我。只作无事之状,放开温仪,一手摘下衣裳上别着的数枚溜金蜂赶菊别针,放到乳母手中,道:“不值钱的小玩意,留着给帝姬取乐吧。” 乳母一时也不敢接,只瞅着曹婕妤的脸色,见她只是微笑,忙含笑谢了。 我道:“春光甚好,本宫要去迎春圃逛逛,先走一步了。” 待我行至迎春圃,只留了槿汐一同散步。其时春光浓郁,像早开的迎春,早已凋谢得朵朵零星,甚少有人再来观赏走动,正是一个说话的清净之地。果然过不多时,曹婕妤便孤身而至。 我折了两朵迎春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道:“曹姐姐有何事宜要见本宫?” 她低低道:“华妃复位,昨日曾召嫔妾入宓秀宫。” 我心下微有触动,依旧微微含笑,柔声道:“那很好呀。华妃娘娘一向和你有来往的。如今她复位,你也应当去贺一贺。” 她亦不动声色,只道:“嫔妾早已送去贺礼。”她看着我,道:“只是华妃娘娘此次召嫔妾去,只是问在她幽闭期间,娘娘您的举动言行。” 我微微一愣,只拨弄着手心里的花朵,闲闲道:“曹姐姐这样聪明的人,自然是应对得宜的。何况无论怎样应对,都是在于曹姐姐自身的打算。”我暗暗转了话中机锋,对着她语笑嫣然,“其实华妃娘娘怎么说都是曹姐姐的旧主,虽然待姐姐和帝姬有些地方是刻薄了,但好歹也曾提携过姐姐,位份、家世又远在本宫之上。曹姐姐要和华妃亲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况如今她复位,皇上也不是不宠她的。” 曹婕妤眉心微动,很快抿嘴一笑,道:“娘娘又何必和嫔妾打哑谜。嫔妾虽然不伶俐,却也晓得她眼下的复位和得宠都是一时间的,就好比夏天里的昙花一现,毕竟是强弩之末了。”她笑,“嫔妾和帝姬要安身,自然不会冒险。” 我凝眸盯着她片刻,道:“曹姐姐察言观色,心思敏捷,不是寻常人可以比的。只是本宫也不希望姐姐和华妃娘娘生疏了。” 曹婕妤启唇一笑,灿若春花,发髻上一枚金累丝翠玉蝉押发上垂下的流苏便娓娓摇晃,“嫔妾既然把自身和帝姬托付给里娘娘,自然唯娘娘之命是从,怎会再倾向于她。只是娘娘的吩咐,嫔妾明白,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我轻轻微笑:“曹姐姐进退有度,本宫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华妃娘娘既然喜欢打听本宫的动静,那么本宫就只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我又问:“这次华妃复位,皇上又加宠幸,她自己有何想法。” 曹婕妤稍露轻蔑之态,只一语概之:“陶陶然沉醉其间,却也时常忧心会再度失宠。”她眼风微扫:“但是因为先前之事,又加之听闻秦芳仪和陆顺仪的变故后,对娘娘颇为忌惮。” 我不以为意,语中微有狠意,“她早就视我为死敌,不是从今朝才开始的事了。当然,本宫也如是。” 曹婕妤道:“娘娘自然有办法应付她,嫔妾只是略尽微薄之力而已。只是有一事,娘娘与嫔妾相处本无直接的利害,说得难听些,不过是因利而合,他朝利尽,也可以一拍两散,嫔妾低微,自然是不能与娘娘相抗衡的,因而只怕不能安心协助娘娘。” 我与她相视而笑,彼此的打算俱已了然,“曹姐姐爽快,你的顾虑亦是本宫的顾虑。本宫至今膝下无有所出,温仪帝姬玉雪可爱,本宫有意在事成后收她为义女,这样彼此也有所依靠。曹姐姐以为如何?” 曹婕妤和悦而笑,挽了一枝迎春扣在手腕上拟成手钏,道:“如此彼此也能放心了。”她别过头望着满园翠绿鹅黄,点点如星子灿动,“娘娘前途无量,有这样的母妃照拂,是温仪的福气。” 我看着她发髻上的金累丝翠玉蝉押发,笑道:“此物很眼熟,似乎在皇上的库房中见过一次,是皇上新赏给姐姐的吗?” 曹婕妤脸上稍见绯红,道:“是。一点玩意罢了。” 我拾衣站起,经过她身边时悄然而笑,把手中的迎春洒在她手心,握起她纤纤玉指,道:“曹姐姐的手长得真好看。只是以茉莉花染指甲不过是小巧而已,若能用迎春镶嵌在指甲上,如此别出心裁必定更讨皇上欢心。” 她粲然而笑,屈膝送我离开,“多谢娘娘指点。” 我与槿汐回到宫中,她遣开了众人,颇有忧虑之色,道:“曹婕妤不足为虑,娘娘足可掌控她。只是太后那里……” 我坐在妆台前,摘下耳上的明珠琉璃翠耳环。离开太后的颐宁宫良久,仍是心有余悸,暗感太后言行之老辣,非我一己能挡。心中的感佩敬畏,自是更加深了一层。 我静静道:“我并非干政,这个太后也知道,否则今天哪里能轻易放过了我。今日种种,太后之意并非在于责难我,而是要提醒我不许干预政事。意在防范于未然。”我感叹:“太后虽然久不闻政事,亦不干涉后宫,但用意之深亦是良苦。恐怕她老人家是怕我步上华妃后尘,才刻意敲打于我。” 槿汐道:“太后久在宫闱,经历良多,娘娘切不可得罪于太后。” 我点头道:“这个自然。” 槿汐想了想,道:“娘娘得空要多去太后那边请安走动才好。眉庄小主看来很得太后娘娘欢心呢。” 我道:“她是不愿指望皇上降罪华妃了,多半是在动太后的心思。也好,有太后依傍,可比皇上可靠多了。” 于此,我虽有几分心思,但忌讳于太后,于朝政之事上,亦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正文 §§十、春日凉 当晚玄凌歇在华妃的宓秀宫中,然而华妃复位之后,玄凌虽然一应照顾赏赐如前,但是说到宠爱,归根结底是不如从前了。 我并不真心在意玄凌此刻对华妃有多好或是多么宠幸。华妃与她身后的人早已成了玄凌心底一根恨不能早早除之而后快的利刺。表面上再如何风光,到底也是将要穷途末路的人了。 因此,我对华妃格外能容忍,无论她在人前如何与我冷眼相对, 我只是恪守着应有的礼节,暗暗把那尖锐的恨意无声无息地隐忍下去。 只是发现,恨得久了,反而更能忍。 清早起来才穿上衣裳正要梳妆,转头却见玄凌笑吟吟站在身后只瞧着我,不由嗔道:“皇上总喜欢这样悄没声息的进来,存心吓人一跳。” 他道:“你一早起来人还迷糊着,最听不得大声响,听了心里便要烦躁,朕还不晓得?” 我听他这样体贴我的小习惯,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感动情意,道:“皇上怎么一早就过来了,臣妾还没梳洗妥当呢,乱糟糟的不宜面君。” 他笑,“你便梳妆吧,朕在一边看着就是。”说着往床榻上一歪,施施然含笑瞧着我。 我一笑回头,也不理他,自取了香粉、胭脂和螺子黛,细细描摹,因在平素并无事宜,不过是淡扫娥眉,略施脂粉而已。 玄凌笑道:“朕见旁的女子修面施妆,总是妆前一张脸,妆后一张脸,判若两人。” 我忍俊不禁,失笑道:“那不是很好,皇上拥一人而如得两人,双面佳人,可见皇上艳福之深啊。” 玄凌一手支着下颌,认真瞧着我笑言道:“你呢,倒是‘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1)了。” 我娓娓道:“这话是说虢国夫人的美貌,臣妾可担当不起。”我掩口一笑:“臣妾不过是担待个‘懒’字罢了,腻烦天天在梳妆台上耗费辰光。” 我拢起头发,只挽一个简单的堕马髻,择了一支上好的羊脂白玉一笔寿字簪别在髻上。玉本显温润气度,白色高贵又不张扬,最是适宜平日所用。这样简淡的装束,并非是为了逢迎玄凌,只是想着要去眉庄处,她穿得那样素净,我若娇艳了,她嘴上不说什么,却必定是要刺心的。 他却只把目光牵在我身上,似乎有些出神,口中道:“嬛嬛。” 我低低“恩”一声,使个眼色让殿中侍奉的宫女退下,转首问:“什么?” 他也不说话,只起身执了妆台上的眉笔,长身立在我身前,我晓得他的用意,轻声笑道:“是啦,四郎最喜欢的便是远山黛。” 他含了四分认真,三分笑意,两分真切,一分恍惚,只牢牢迫视着我的眼眸,举了笔一点一点画得娴熟。 我心中暖暖一荡,如斯情致,当日在太平行宫亦如是。他的神情,并未因时光易去而改变分毫。他眸中情深盎然,语气宠溺而挚意,道:“你的妆容还是一如从前。” 我点头,婉声道:“四郎可还记得‘姣梨妆’吗?” 他眼神一动,默默片刻,取毛笔自珐琅小盒中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梨花盛开的形状,又蘸了亮莹莹的银粉点缀成细巧花蕊。他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道:“自然不能忘。” 内心的柔软波折复被惊动,这么多的事一路经历颠沛而来,我的情怀已非从前。可是他画眉时那几分流露的真心,竟使我惶然而欲落泪。他待我,再凉薄,也是有一分真心情意的吧。一如我,便是在他身后步步算计着他,回转身来,终究心里还是有牵挂和不舍的。 我与他,再不堪、再隔阂。回首间,往事如烟,到底还是有让彼此都割舍不下的东西吧。 我鼻中微酸,眼中便有些胀胀的,伸手不自觉延上他的腰,头紧紧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陈杂,酸甜交错如云涌动。 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怜惜低叹,“傻丫头。” 或许,我的确是傻的。我比他整整小了十岁,十岁的光阴,他身边有千娇百媚、姹紫嫣红。而我,纵使胸有百计,在意的,只是那一点微薄的真心意。 他的怀抱依稀还是温暖的。淡淡衫儿薄薄罗的阳春时节,我们穿得都轻薄,隔着衣衫的体温,便更是感受得真切而踏实。 庭院中花开无数,含红吐翠,当真是春深如海。良久,他才放开了我,轻手拭去我面颊上犹自未干透的泪迹,道:“好端端的怎么反而伤心了。” 我“噗嗤”一笑,抹了抹眼睛,俏皮道:“好些日子没下雨了。怕四郎忘了‘梨花带雨’是什么样子,特地给四郎看看。” 他仔细端详我,道:“当真是如梨花,太简约清素了。” 我对着铜镜中一瞧,便取了桃花胭脂再扫上一层,红晕似晓霞将散。再在髻后挽上一把鎏金嵌南珠梳子,珠光如流水。他却反手折了一朵晶莹红润的并蒂海棠别在髻边,澹澹而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2)我温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宛转接口吟诵下去:“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2)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愈发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不知是春晨的凉意还是我心底的凉意,看着发间双生而开的并蒂海棠,仿佛那热闹与情意只是海棠的,只寄居在我的青丝之上。与我,与他,毕竟是无关的。 更何况,彼此年少的好时光,我空负美貌。而他,可算是我的有情郎么? 我心下微微黯然,我与玄凌,又怎是双生并蒂的?后宫的女子皆如花,而他这一双折花的手,便是予取予求,恣意纵兴。终究,还是不能、亦不敢相信。只是在镜中窥见他兴致勃勃的神色,却也不忍拂逆,只微微含了笑不作一词。 春光如精工绣作的云锦漫天铺开。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他的情浓于眉山目水处相映,当真是动了心意。 他在我耳边道:“许久不闻嬛嬛的琴声了。” 我侧首滟滟婉然一笑,道:“便以此首《好时光》作一曲新歌罢。” 这一日的下午,玄凌一离开,我便匆匆去往眉庄的存菊堂。 此时午日正中,风和日丽,疏影斜斜。存菊堂中静无一人,唯见采月一人卧在堂外的庭院的横榻上,拿了把羽扇半覆在脸上打着盹儿。我见她睡得香,也不忍吵醒他,径自穿花分柳走了进去。 一时走到窗下,隐隐闻得有人语,依稀是温实初的声音,倒也不好擅自进去。又怕采月醒了乍然见了我要叫唤,于是便择了棵浓密的树暂避。 我站在纱窗外,隐隐听得屋内温实初道:“小主多痰是因为有些体气燥热,该吃些雪梨润一润也好,要不鸭梨也是好的,拿冰糖炖一炖吃,倒比药好。终究是药三分毒,固本培元之道还是在于养生。” 幽幽一声叹息,眉庄的声音里竟有些幽怨,“梨同分离。已经在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了,你还要我吃梨?谁要梨呢?宁可这样让它体气燥热好了。” 风寂静,花飞也是无声。里头默默许久,温实初方道:“这话就像是在赌气了。那微臣给小主写个方子,小主按药服用也好。” 良久,仿佛是眉庄发出一声幽息的长叹,恍惚得像是午睡时偶尔的一个浮梦。 庭院中寂寂无人,我只身站在一棵垂地杨柳后,不觉痴痴站住。 浅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桠间轻泻如水,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屋里一片寂静,春风掠过身后的一株老梨树,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这个寻常的午后,我忽然被这样几句再寻常不过的对话打动,不知为何,心里这样痴痴惘惘,再迈不动一步。 片刻,里头有人站起桌椅响动之声,我不愿当着眉庄的面与温实初碰面,更怕温实初看我的那种目光,忙悄声避到了堂外一片花木葱茏之后。只见眉庄亲自送了温实初出来,采月也跟在身后,仍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只是强打着精神。 眉庄站在垂花门前,微微笑道:“温大人今日走得匆忙,怎不再坐坐喝一杯茶再走。” 温实初用力作了一揖,唯唯道:“有劳小主举动玉步了。只是贵嫔娘娘的药还在煨着,怕小内监们不仔细看着,过了时辰就失了药性。” 眉庄眼色微微一滞,复又笑道:“欣贵嫔抚育帝姬辛劳,她的药的确是要上心的。” 温实初诺诺,道:“小主会错意了。是莞贵嫔的‘神仙玉女粉’,那些小内监粗手笨脚的,怕是要弄坏,少不得微臣要去看着。” 眉庄脸色一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是我的莞妹妹。只是这时候莞贵嫔颇得圣意,有雨露之恩自然不必费心用什么‘神仙玉女粉’了。何况莞贵嫔如今炙手可热,宫门的门槛也要被踩破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尚且要避一避嫌,大人你倒是要急着锦上添花去了。” 眉庄一番话说得尖锐刻薄,我暗暗心惊,昨日太后宫中知晓华妃复位一事是我进言之后,眉庄对我的不满竟如此之深了么?温实初咋然变色,道:“小主何出此言?” 眉庄自己也晓得失言了,见他变色,颇有些悔意。于是缓和了神情,温言道:“我近来脾气不好,冲撞大人了。只是我不过也是白说一句罢了,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应当明白吧。” 温实初正色道:“延医制药本是微臣的本分,就像微臣也潜心为小主取药请脉一般。微臣并不介意锦上添花,只盼望无论是小主也好贵嫔娘娘也好,永无轮到微臣雪中送炭那一日。” 温实初这话说得恳切,不止眉庄容色震动,我亦是十分动容。温实初虽然有些莽撞不懂自持,但待我之情、待眉庄之诚,在这个人情冷暖的后宫里,亦是极其难得了。 果然眉庄再无二话,只道:“但愿温大人待我和莞妹妹一视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才好。” 温实初躬身道:“贵嫔娘娘与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尽心照拂玉体的人,微臣会不惜一切为娘娘和小主尽心。除此之外,微臣心中,别无他念。” 眉庄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楞了一楞,冷然道:“采月去送一送,太医慢走。” 温实初和采月离开,眉庄却有些恍惚,只垂了手站在风地里,一语不发。 我见她如此,心中猛然一惊,莫不是……然而转念一想,眉庄一心只为扳倒华妃,而她又是最清楚自己要什么能得到什么的人,怎会糊涂至此?想必是恼恨我进言复位华妃之故了。如此一想,心里便安定一些,整一整衣裳自花树后绕转出来,只作刚来一般,道:“姐姐怎么站在风口上?等下扑了风就不好了。” 眉庄闻言举眸,见是我,神色便有些冰冰的,道:“妹妹今日怎么贵步临贱地了?不陪着皇上么。” 我听她这样说,心中一急,上前挽住她衣袖道:“姐姐先别恼,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请姐姐听我一言。” 眉庄拾步上阶,缓缓道:“我有些累,要进去睡了,醒来还要去太后宫中,你请回吧。” 我益发着急,握住她手道:“姐姐纵然生气,也请听我说几句吧。难道姐姐都不顾惜昔日的情分了么?” 眉庄叹一口气,望着我道:“你进来吧。” 院中横榻上搁着采月方才覆面用的扇子。眉庄与我并坐着,两人皆是默默。我想着缓和气氛,道:“姐姐宫中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那些奴才怎么不伺候着?” 眉庄转首看着别处,道:“今日是宫中发放夏衣的日子,我便让他们一齐去内务府领了。”她笑一笑:“比不得妹妹处家大业大,人人都上赶着去。连内务府主事的姜公公都亲自上门去送奴才们的衣裳。” 我脸上有些讪讪的下不来,道:“我晓得姐姐不是在意皇上的宠幸。那么姐姐这样说我,是为了华妃复位一事么?”我道:“我也不得已,谁愿意捧着杀了自己孩子的仇敌上位,也请姐姐为我想一想,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何必走这一招——姐姐不能容忍的,妹妹身受之苦并不亚于姐姐,难道可以容忍么?” 眉庄颇有触动,黑幽幽的眸子中攒起清亮的光束,看着我道:“那是为了什么?” 我一时语塞,这其中的缘故,我可以告诉她么?事涉前朝政事,玄凌若知我泄露,当要如何?而眉庄明白情由始末,真能熬到那一天么?若她立时三刻性子上来,谁又拦得住?而被华妃知道他复位的缘由以及小产、不育一事的根底,她能不恨玄凌么,以她的火爆性子,只怕慕容一族与玄凌翻脸的日子即刻就要到来。 我思索沉吟,瞻前顾后,到底也不敢全说了出来,只说:“姐姐三思。若今日不复慕容世兰华妃之位,只怕将来形势有变,她又居夫人之位也未可知。纵使姐姐今日得太后欢心,恐来日还是无力阻挡。” 眉庄不解,神气便有些不耐烦,冷冷道:“她今日是华妃,明日成夫人岂非更加简单。”我欲再说,她却摆一摆手,阻了我的话,道:“好了好了。你总是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不明白。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她顿一顿,神情犀利而冰冷,疑心道:“莫不是你见汝南王和慕容一族势强,才要以华妃去讨好他们?” 我听到此处,满心满肺说不出的委屈难过,唤道:“姐姐——你眼中的嬛儿就是这般不堪么?她并没有忘了当日是怎样失去腹中孩子的!” 眉庄眼角颇有不忍之态,欲伸手握住我手抚慰,犹疑片刻,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来。 她眼神有些许的游离,轻轻道:“嬛儿。从小我们就在一处,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貌也有距,便立意修德博一个温婉贤良。你攻舞艺,我便着琴技,从来也不逊色于你的。后来一起入宫,你总和我相互扶持,即便皇上现在不宠爱我了,我也不曾嫉恨你半分。”她忽然凝神望着我,嘴角溢上一缕淡薄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我看着你,总觉得我和你差了许多。你有皇上的宠爱,有温太医的爱慕,有嫂嫂可以常进宫来看你,你的哥哥也在皇上跟前得脸。样样皆是得意的了。”她的声音愈发轻微,仿若风声呜呜,“可是我,却是什么也没有的。” 她这样说,顷刻间,我与她,皆是无言了。 身前的老梨树开了满满香花,不负春光怡然而在,仿佛凝了一树的冰雪皎玉。远远望去,似白色轻雾笼于半空之中。春光那样好,天色明净,日色如金,花事繁盛。生生燕语明如翦,婉转滴沥的流莺飞起时惊动了天际下流转的晴丝袅袅,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轻贱了。 而眉庄,她是那样的寂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眼神,无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与我坐得那样近,依稀是小时候,她和我并头坐着,一起叠了纸船玩。那时的水真明净,跟天是一样的颜色,眉庄攥了我的手,小心翼翼一同把纸船放下水,她道:“乳娘说了,这船放水里漂得远,以后就嫁得远,漂得近,便嫁得近。” 我咯咯笑,伸了手指刮她的脸,“眉姐姐不羞,就想着嫁人啦。” 她不羞也不恼,只说:“嬛儿,咱们的船要放得一样远,以后便嫁去一处,最好是兄弟俩,咱们就可以和现在一样天天在一起了。” 我也认真起来,认真了半日,忽然笑:“做什么要嫁给别人兄弟,眉姐姐嫁来我家做我嫂嫂不就好了。” 眉庄歪头想了半日,忽而又不满意,“我嫁了甄哥哥,可你又要嫁去了别处,还是不能在一起呀。”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幼时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栩栩生动难以忘却。可此刻眉庄在我眼前,却只觉得我与她隔了那么远,从来没有这样遥远过。 春天这样好,可我心里,只觉得一层一层发凉。我凄然道:“姐姐是要和我生分了么?” 这样静了半日,眉庄摇一摇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有生分不生分这一说。”她的眼睑缓缓垂下,“你回去罢。无事也不必再来了。” 我无奈转头,轻声道:“姐姐,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 眉庄仰头看着天,唏嘘道:“或许罢。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我心底苦涩难言,仿佛生生咀了一片黄连在口中,那样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涩。 我木然立起身,行至门外想起一事。虽然是冒昧了,然而除了我不会有人对她说,于是又转身道:“姐姐,恕我饶舌一句。这宫里,有些感情是不该有的。比如,别的男人的感情。” 眉庄闻得此话,眼皮灼然一跳,似被火苗烫了一般,着意打量着我。她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我不是傻子,也没有糊涂!这话,好好留着去劝你的温太医吧。于我,你算是白说了。” 眉庄的话掷地有声,我心里反倒放心了,道:“如此便最好了。姐姐不喜欢我来打扰,妹妹便待得功成那一日再来吧。” 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冰凉的背脊,没有再回头。 我黯然不已,裙角曳过满地梨花堆积,迤逦出一道泪痕似的痕迹。我缓缓走出存菊堂,这个地方,我将许久不能来了。 身后存菊堂的大门“吱呀”微弱着一声关上了。我再忍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注释:(1)、杨贵妃有三位姐姐,皆国色,也应召人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每月各赠脂粉费十万钱。虢国夫人排行第三,以天生丽质自美,不假脂粉。杜甫《虢国夫人》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思,平明上马入金门。却嫌脂粉宛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2)、唐玄宗词《好时光》。 正文 §§十一、桃花流水去 自眉庄处归来,我便终日有些闷闷的,那日去皇后宫中请安,眉庄不久便先辞了告退。我见她只身先去,只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并未和我照面一句,心中颇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后见机知意,温言道:“沈容华最近对人总是这个样子,莞贵嫔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我勉强微笑,道:“大约是时气所感,眉姐姐的身子总不大好,所以有些懒懒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时气所感是小事,只是女人家身子娇贵,得要好好保养,别和端妃一样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犹还可以,一朝提及,我骤然想起那一日玄凌对我说的华妃小产一事是皇后亲自所调的药,端妃不过是枉担了虚名,心里不由得砰然一动,暗暗心惊。皇后一向仁慈亲厚,并不苛待嫔妃以及她们所出的子女,虽然我小产之后她也不过是袖手旁观,又荐了陵容服侍玄凌,然而也不曾薄待于我。 我假意抬袖饮茶,微微举眸窥视皇后,但见她一双与玉白纤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色,极鲜艳的一片片红,如剑荷的花瓣。双手尾指套的金镶玉护甲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动,便如虹彩辉煌划过。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双手,是如何调制那一碗置幼小生命于死地的苦涩汤药。尽管那是华妃的孩子,身为天下之母却为保全夫君的皇位亲手做这样的事,是怎样的爱或残忍? 我惶惑,若是设身处地换做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汤药里加入一味红花或是别的?而这红花,是否和皇后此刻殷红的指甲是同样的颜色? 我只是出神,皇后道:“贵嫔怎么在发呆了?不必为沈容华的身体耿耿于怀了。听说贵嫔宫中海棠花开得极好,今日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宫中闲坐吧。” 我忙回过神,笑道:“皇后与诸位姐姐雅兴,妹妹求之不得呢。” 于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阁中四面帷帘高高卷起,晨光熹微迷离,莹心殿前两株西府海棠开得遮天匝地,花丰叶茂,柔枝绰约,嫣红花朵英英如胭脂,缕缕香气由殿外缓缓溢进,充盈内室,清幽香气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后合手而笑,兴味盎然,道:“海棠为花中佳品,娇而不媚,庄而不肃,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可拟。贵嫔的棠梨宫的确是个绝妙的所在。” 我的双颊盈满恬美的微笑,向皇后道:“若非皇后娘娘当日指了这棠梨宫给臣妾,臣妾又安有今日美景可赏呢,正该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着湖水色寿山福海暗花绫衣,一双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动,一手指着我笑道:“咱们合宫的姐妹里,就莞妹妹说话最让人听着舒服。” 欣贵嫔抿嘴儿一笑:“我们淑和帝姬如今五岁大,满嘴里咬着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如此一说,众人皆笑了出来。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说话最爱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说的是甜话也是实话。这实话若是听在合心的人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听在心有别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里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总是得罪了人也不晓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浆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这话又像是拐着弯儿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后身后,弯了一枝海棠花轻嗅,回首细声细气道:“姐姐说的话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欢的人便说是甜,不喜欢的人就觉着酸涩。不过是各人的心思罢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说得不错,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罢了。” 她的笑微有些讪讪的,随手自盘中拈了一颗樱桃吃了,道:“好甜呵。”我微微瞬目,瞧着她但笑不语。 棠梨宫毕竟狭小了些,我进封贵嫔之后也未曾着意加以修葺,只把原来“莹心堂”的堂名换作了殿名,此时皇后带着四五个妃嫔,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宫婢,云鬟雾鬓,香风影动,又命了年幼的宫女在庭院里踢羽毛毽子,一时间莺声笑语续续不断。 正热闹着,忽闻得外头一声大哭,原本守在外头的宫女内监一同喧哗起来,皇后隐然蹙眉,我压住不快之色,低声问槿汐道:“什么事?” 话音未落,却见仪门下奔进一人来。我登时喝道:“谁这样无礼!外头怎不拦住?不晓得皇后娘娘在这里么!” 那人奔至我眼前,抬起头来一看,竟是嫂嫂薛茜桃。她悲呼一声:“贵嫔娘娘——”整个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我又气又急又心疼,忙着左右的人扶了嫂嫂起来,道:“现放着皇后和几位娘娘在这里,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皇后忙道:“有了身孕的人了,究竟什么事闹成这样?!” 嫂嫂被人搀起,我才看清她的模样,满面上风尘仆仆,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一件宽松的绉绸外袍被揉搓得稀皱,四个多月的身孕体量一望即知。头发散乱披在身后,虽然凌乱狼狈,然而双目灼灼有神,大家风范犹未散尽。嫂嫂见皇后和几位妃嫔皆在,忙整衣退开一步,施了一礼。然而一见我,眼中泪水滚滚落下,悲不自禁,哭道:“娘娘!请娘娘为妾身做主。” 我劝道:“嫂嫂有话好好说罢,何苦来。”于是命槿汐亲自安置了她坐下,我问道:“究竟是什么事?皇后娘娘在此,嫂嫂只管说了来,必定回为你做主的。” 嫂嫂大声悲哭,道:“夫君要休了我!” 休妻是大事。尤其是官吏世族之家,不可仅凭‘七出’之条就要休妻,必须高堂应允,族中共同议定。 我一惊,与皇后互视一眼,忙问道:“这是为什么缘故呢?” 嫂嫂一时语塞,却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随她一同进来的侍婢道:“听说那边也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少爷日日嚷着要纳……那个女人为妾入府,少夫人虽然气愤不过,为着她好歹怀了少爷的子嗣便去看她送些补品,谁晓得那女人十分嚣张,对少夫人大大不敬。少夫人一气之下就推了她一把,当时她还神清气爽奚落少夫人。可是今日一早竟闹了起来说少夫人推了一把就小产了。少爷大怒马上就下了一纸休书要休了少夫人。” 嫂嫂失声痛哭不已,举手抹泪时衣袖一松露出几条紫青伤痕。我眼尖,一把卷起嫂嫂衣袖把手拉到面前,道:“这是怎么回事?” 嫂嫂见实在瞒不过,抽抽噎噎道:“为着我不肯,夫君还动手了。” 欣贵嫔在一旁“嗨”了一声,快言快语道:“这算什么男人!这就动上手了?谁晓得那孩子是怎么掉的,再说生下来也不过是个贱胚子。甄夫人这还有着身子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和颜悦色道:“欣贵嫔性子急,不过有句话也在理,那孩子怎么掉的还是个未知之数,怎么好贸然就休妻。何况那个女子的孩子是甄大人的,难道少夫人肚子里那个就不是么?这也未免太鲁莽了。” 陵容默然听了许久,道一句:“甄大人不至如此罢。” 陵容方说完这一句,外头小连子进来道:“启禀各位娘娘。外头侍卫说甄大人来了,急着求见呢!” 皇后道:“哪一位甄大人?” 小连子道:“是我们娘娘的兄长甄大人。” 嫂嫂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哭求道:“娘娘您看,他也追进宫来了,只怕非要休我不可呢!” 我听得哥哥来了,不由柳眉倒竖,道:“这个糊涂人,竟被迷惑至此!宫里也他可以撒野的地方么?嫂嫂别慌。他来得正好,看本宫如何给他一个明白。”我向皇后道:“娘娘是后宫之主,这件事既然闹到了这里,就不是臣妾一个人的家事了。但求娘娘疼一疼臣妾,为臣妾和嫂嫂主持公道吧。” 皇后沉吟道:“既闹到了眼前,本宫也不能撒手不关。去请了甄大人进来吧。”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要兵甲尽卸。” 小连子垂手出去了。敬妃扯一扯欣贵嫔和陵容的衣袖,恭敬道:“臣妾们不宜无故会见外男,先退居内堂了。” 皇后颔首道:“好。且去里头避一避吧。”说着我便让浣碧引了她们三个进内堂休息,她们的宫女也自尾随进去。 嫂嫂见了哥哥气势汹汹进来,先怯了几分,起来行了妻子见夫的礼仪。哥哥却掉头不顾,只向皇后和我行礼。 皇后见如此也皱了眉头,一时也未发作,只宣了哥哥一边坐下。我不免话中有气:“嫂嫂腹中有哥哥的骨肉,哥哥在人前就是这样待她的吗?那么人后之状可想而知。” 哥哥不闻则已,一听之下瞬间变色道:“娘娘是臣的亲妹妹,怎么一味偏袒旁人!薛氏腹中是臣的骨肉,难道佳仪腹中死去的不是臣的亲生孩子么?!” 我自幼备受各个疼爱,进宫后兄妹间亦多了几分君臣之礼,何曾被哥哥这样当面顶撞过。登时怒道:“哥哥说嫂嫂是旁人?嫂嫂是我甄家媳妇、你的结发妻子,怎好说是旁人!那么哥哥眼里只有那个烟花女子才是心上眼中一刻也放不下的人么?”我强压住恼怒,道:“何况这孩子怎么掉的还不清楚。嫂嫂从无大过、又有着身孕,难道哥哥忍心将她驱逐出门成为弃妇?” 哥哥上前一步,冷然从怀中掏出一纸雪白纸张,往嫂嫂面前一掷:“这是休书!你拿了立刻就走。竟敢害我爱妾幼子,我不愿在见你这蛇蝎妇人!” 皇后面上的肌肉悚然一跳,咳了一声严肃道:“本宫与贵嫔面前,甄大人也该注意言行。不该失了人臣之份。” 哥哥恭身道:“是。臣谨记皇后娘娘教训。” 嫂嫂掩面哭泣,泣不成声,委顿在地上。突然一个转身,便欲往那棵盆口粗的海棠树上撞上去。眼看就要血溅五步,我吓得脸色也变了。幸好小连子眼疾手快,一挺身挡在了树前,嫂嫂这才幸免于难。 哥哥虽然也有些害怕,怔了一怔,嫌恶之情立时溢于言表,甩一甩袖子不屑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当真是个无知妇人!俗气可恶至极!” 如此场景,我更是勃然大怒:“我甄家五代从未听闻休妻一事。哥哥非要闹出人命不可么?皇上和亲家薛大人那里又要如何交代。” 哥哥只冷冷看一眼嫂嫂,道:“如此贱人杀害臣的骨肉,臣势必不与她再共处!” 我气得说不出话,皇后着力安慰,嫂嫂抢地而哭,众人忙不迭去拉,死活劝了下来。一时间场面混乱,我道:“反了反了,好歹是在宫里皇后面前,闹得跟市井村妇似的,本宫有什么意思!” 正当此时,陵容忽然闪身揭开帷幕,自内堂翩然而出。陵容排众而上扶起嫂嫂,轻柔道:“少夫人切莫太伤心,好歹有皇后和贵嫔做主呢。少夫人什么也不顾了,也得顾及腹中孩儿啊。为娘的十月辛苦,难道就要这样一朝断送么?何况若是少夫人一死,甄大人的一世名声就算是赔进去了。少夫人不可轻贱自己性命啊。”说着抬头看了哥哥一眼。 哥哥眼神微有闪躲,只避身不去看她,只道:“小媛小主安好。” 嫂嫂见了陵容,不觉微微一怔,她身边的侍婢已然“咦”了一声,好奇出口道:“这位小主与那个佳仪姑娘真有两分像呢。”话音一落,陵容也怔住了。 嫂嫂一愣,立刻厉声呵斥道:“不许胡说冒犯小主。”说着稍稍止住了哭,哽咽道:“奴婢不懂规矩,叫小主见怪了。” 陵容微微一笑摇头,用自己的绢子为嫂嫂拭去面上泪痕,道:“不妨事的。但请少夫人与我一同入内洗漱整齐吧,这样子恐奴才们见了笑话啊。”我略点头,嫂嫂依言进去了。 陵容盈盈行了几步,又回身向哥哥道:“我虽未见过大人口中所说的佳仪姑娘,但以大人的眼光,必定是风华佳人。只是我冒昧奉劝大人一句:新欢虽好,也切莫忘了旧人啊。难道大人全然忘了昔日旧情么?” 哥哥神情颇有触动,刹那无言以对,只立在当地。陵容也不再多言,只扶了嫂嫂施施然复又入内。 一时场面清静,我好言相劝道:“安小媛的话哥哥听了也该醍醐灌顶了吧。本宫劝哥哥一句,这孩子怎么没的尚不可知。哥哥与她来往不过两月,怎么突然有了身孕又突然没了,安知不是有什么诡计在内。嫂嫂向来贤淑,哥哥若要纳妾必不会反对,可也要好人家的女子正经聘了来,怎么也得等嫂嫂生产完了出月才好。为一个出身卑贱、倚门卖笑的烟花女子闹得沸反盈天、家中失和成什么体统呢。” 哥哥先还静静听着,末了渐渐泛起痛恨之色,生硬道:“贵嫔娘娘要维护薛氏也就罢了,何必句句针对佳仪。人人觉得佳仪出身卑贱,臣却觉得她良善温柔就好。娘娘对自己不喜之人说话这般刻薄,恕臣不敢听闻。” 我顾着皇后在侧,缓和了语气道:“那么哥哥妄听人言而要休离结发妻子,本宫就更不敢听了。既然哥哥说佳仪是良善直人,那么试问良善之人是否应当驯顺于正妻,怎么会挑拨得父子失和、夫妻离异呢?”我越说口吻越是激愤,红了眼圈道:“本宫瞧着哥哥倒像是冲着本宫来的,难道哥哥耿耿于怀的是嫂嫂当年是本宫所指,不称你的心意么?才要借着今日此事泄愤。”说着心下难受,不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皇后见我难过,忙拉住我低声道:“你瞧瞧你这和事老做的,没劝和别人反倒把自己招哭了,还怎么劝人呢。”于是回头申斥哥哥道:“甄大人虽是兄长却也是臣子,在贵嫔面前怎可这样无礼犯上,忘了君臣之仪!” 哥哥昂然道:‘既然贵嫔娘娘自己说了出来,臣也不用再掩饰了。当年娘娘一意孤行为臣选娶名门,却不顾臣与薛氏素未谋面就草草定下亲事,以致有今日之祸。臣忍耐至今,断断不能再和薛氏共处,也望皇后娘娘明鉴。“哥哥说了这番话出来,自己也平静了许多,只是目色阴沉,似有乌云层迭。 这样冷寂而疏离的相对,只听见内堂有茶盏碎地之声,嫂嫂泠然而出,神色如冰,不似方才。她早已梳洗清爽,面色苍白如纸,拍手道:“好好好!今日你总算说了出来。原来咱们夫妻相处日久,你总是对我心有芥蒂。我薛茜桃自与你成婚以来一直恪守妇道、孝养尊长。今日你说得明白,心中从未有我,咱们再做夫妻也是无益,不用你一纸休书——甄珩!我与你恩断义绝便了。” 嫂嫂容色如纸,长身玉立,更楚楚可怜之中更有不能抹去的坚毅。我只看得心酸不已,拉住嫂嫂道:“本宫可以没有不顾亲情的兄长,却不能没有情谊深厚的嫂嫂。哥哥有今日之言全在本宫,既然嫂嫂与他恩断义绝,本宫也不能再与这样的兄长相处了。”我抹一抹泪痕,指着殿门道:“甄大人如此总有一天会众叛亲离,本宫不愿再见你,兄妹之情至今日便了。大人走罢。” 众人见此情此景,吓的一声也不敢言语。皇后道:“甄大人糊涂了,贵嫔你也气糊涂了么,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天伦亲情,难道要为一区区女子而葬送么?” 哥哥沉静片刻,目中尽是沉重的冷淡与疏远,他扯直了袍袖,稳稳施了一礼道:“人人与臣绝离不要紧,臣只要佳仪一个。臣告辞。”说着再不回头,阔步走出了棠梨宫。 我伤心哭道:“皇后可听见他的话了,臣妾从此再无兄长了!”言罢凄然转首,与嫂嫂抱头恸哭。皇后与敬妃、欣贵嫔皆是唏嘘不已。陵容依依站立身边,只是一脸平静如水的沉默。 自哥哥一闹离去后,我受了气恼又着了风寒,加之春末夏初时候天气反复,这风寒也好得慢,许多的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下去也没个动静,到五月里换了单被,依旧总是咳嗽着不见大好。 温实初来为我把脉时只说:“娘娘身子不错,好好养着吧。” 我道:“就是有些头晕,大人你为我配制的那些汤药真是苦得难以下咽,还不如冰糖雪梨或是红糖炖枇杷叶吃着甜些,但又甜得发腻。” 他笑:“那就改吃药丸吧。” 我轻轻摇着纨扇,道:“也不知是否天气热起来的缘故,吃什么总觉得都没有味道。” 温实初一哂:“娘娘向来有滞夏的毛病,又加之天天山珍海味的,故而吃腻了胃口吧。” 我忍不住笑:“是啊。天天的肥鸡大鸭子、翅肚荤腻,偶尔想些素的,非要起个什么‘素鸡’、‘素鸭’的荤名字,一听便倒胃口。” 温实初道:“吃些开胃的凉菜吧。”他忍俊不禁:“娘娘要是不嫌酸,就吃人肉做药引吧,保准什么病也好了。” 这话说的本是玩笑,却见湖绿绉纱软帘一动,陵容已经进来了,她笑吟吟道:“温太医在这里,姐姐的病就该好了。” 我招呼她坐下,又问温实初:“眉姐姐近来身子如何?” 温实初用软布擦拭着银针,道:“近来容华小主身子不错,微臣就没有时常去请脉。” 我看他一眼:“这便好,有劳温大人了。” 温实初一走,陵容方道:“听说姐姐病中胃口不大好,特意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姐姐尝一尝吧。”说着从食盒中一一取出列开:一盘清炒芦蒿、一盘咸肉汁浸过的嫩笋片、一盘马兰头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荠菜馄饨,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 我不好推却她的一番功夫,又见她神色殷勤,便耐着性子每样尝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安妹妹的手艺真好。” 陵容仔细看着我吃每一样菜肴,见我满意微笑,方道:“这些都是江南三四月的时新蔬菜,这边天气冷些正当时令,妹妹想着姐姐得了风寒,必不爱吃油腻的,幸好这些姐姐还愿意吃,只要有胃口病就好的快了。” 我颇有意味地一笑:“果然味道是极好的,皇上必定也喜欢,自当不辜负妹妹的手艺。” 陵容仿佛听不懂一般,羞怯道:“姐姐这是笑话我么?这是我专门为姐姐准备的心意啊。” 我只是微笑着,絮絮扯了别的话说。 闲着无事的时候,便自己拨弄琴弦。“长相思”的琴声袅袅,瞬间浮上心头的,是那一日月下的琴声与箫声,记忆里连月光亦是袅袅。 他说,清视贵嫔为知己;他说,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他的眼底有淡淡的怅然和深深的关怀。 如此一沉思,这样渐渐炎热起来的天气,便似乎还是置身那秋意深浓里,桂花静静的,一朵一朵无声地落在衣襟上,连如丝七弦也萌生了松风竹霜之寒。 这般想着,自己也猝然心惊起来,冷不防浣碧进来,一脸担心无奈道:“府里来的消息,少夫人回娘家去了就再没回来,少爷更是日日混在外头不回府,老爷和夫人都气得不轻呢。”她顿一顿,道:“老爷已经扬言,不要少爷这个儿子了。” 我心下一动,脸色愀然,道:“浣碧你看看,两个妹妹年纪还小不懂事,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还如此的不争气,可要怎么好呢。我们两个在宫里,却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浣碧劝道:“小姐不要气恼,等老爷消了气转圜过来就好了。等有一日少爷想明白了,再去接回少夫人,不就一家和睦了么。”她面色有些惊惧,道:“回想那一日在咱们宫里,小姐和少夫人、少爷闹成那样,想想还是后怕。” 我摇头不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哪里瞒得住,我听皇上说外面也是闹得沸沸扬扬的,满城风雨,都在看我们甄家的笑话呢。” 浣碧抿一抿嘴,低声道:“宫里头也传得很不堪呢,只怕华妃宫里得意的要死。” 我不动声色,只说:“我身上乏了。”转而目光凝滞在琴弦上,复又有些不着底的害怕,于是道:“这些日子我不爱弹琴,你把琴收起来就是。” 午睡一觉睡得香甜,醒来身上还是懒懒的乏力,新换的撕帐重叠垂下,仿佛有一人立在床前。我蒙胧着,只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药中微有血腥之气,和草药的苦涩辛香搅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奇妙。 我随口问:“在炖什么药?” 却是陵容的声音温温然响起,掀起了帐子道:“姐姐醒了?” 我微有诧异,问:“你在炖药么?” 陵容轻轻微笑道:“是妹妹在自己宫里熬的药,拿来姐姐这里温着。”她的笑有些勉强,“温太医给的方子,姐姐喝了就会很快痊愈了。” 我不解道:“温太医并没有开新的方子给我啊,妹妹哪里来的药呢。” 她起身端起紫砂药壶,倒出一盏浓黑的药汁,行至我身畔坐下,恳求道:“姐姐喝了罢。” 药端得近,那股腥气愈发重,我惊疑不定,道:“这是什么药?” 陵容小心翼翼捧着喝了一小口,道:“姐姐别怕,妹妹已经喝过了,没有事的。”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盯着她打量不止,陵容楚楚一笑,道:“姐姐难道不信我么?”她一抬手,手臂上一圈厚厚的雪白的纱布赫然在质料轻薄的衣袖下显现。 我顾不得喝药,握住她手臂道:“这是怎么了?” 陵容急急扯了衣袖裹住遮掩,道:“没什么,不小心伤到了。” 我不容分说,握住她手臂不放,,那纱布缠地厚密,可依然有血迹隐然渗出。我心底又是震惊又是疑惑:“你的手……”我迟疑着,把目光投想那一碗浓黑的药汁。 陵容缓缓落下泪来:“是。那日我进来正巧听见温太医说以人肉做药引姐姐的病就可痊愈,所以才尽力一试。希望姐姐可以药到病除。” 我震惊之下有些错愕,也有些感动,不觉湿了眼眶:“你疯了——那不过是温太医一句玩笑话罢了,怎么可以当真呢。况且我并不是什么大病,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陵容摇头道:“我不管,我只要姐姐好好的便可。”陵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裙上,化作一个一个湿润的圆晕。她道:“自姐姐再度得皇上爱幸后,我便觉出姐姐和我生分了不少,可是因为皇上也宠幸我的缘故么?”她的态度坚定而凛然:“妹妹在宫中无依无靠,唯有姐姐和皇上。若因为皇上的宠幸而使姐姐生疏,妹妹我宁愿只要姐姐的。” 我心思动了动,并无忘记前事,只叹息道:“陵容,我并不是这样的意思,只是……” 陵容没有再让我说下去,她哀婉的声音阻挡了我的:“姐姐,眉姐姐已经和咱们生疏了,难道你也要和我生份了么?咱们三个是一块而进宫的,我虽然比不上眉姐姐和你一同长大的情谊,可是当日在甄府一同度过的日子,妹妹从没有一日忘怀。” 陵容的话字字挑动了我的心肠。甄府的日子,那是许久以前了吧。陵容寄居在我家中,一同起坐休息,片刻也不离开,连一支玉簪子也要轮换着带。那样亲密无间。宫中的岁月,消磨了那么多东西,连眉庄亦是生疏了。我所仅有的相识久远的,只剩了陵容一个。 我真是要与她生分了么? 我握住她的手反复看,道:“就算你一心为我,又何必割肉做药自残身体呢?” 陵容面上带着笑,泪珠滑落的痕迹曲折而晶莹,令人看在眼中无比酸楚,她一字一句用力道:“因为你不仅是我在宫中唯一可依靠的姐姐,更是我朝思暮想的人的妹妹呵。”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心跳的声音蓬蓬地厉害。这许多日子以来的隐秘揣测和惊心,步步为营的提醒和阻止,这一刻她乍然告诉了我,恍如还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 我忙捂了她的嘴,环顾四周道:“你不要命了么——这话可是能随便说的么?” 陵容笑得凄楚,那深重的忧伤仿若被露水沾湿了洁白羽毛的鸟翅,沉沉的抬不起来。她缓缓道:“一进了宫,我的命早不是我自己的了。”她凄然望着我:“原知是配不上担不起的,深宫寂寞,不过是我的一点痴心妄想而已。本来甄公子与少夫人门户相当,理当琴瑟和谐,我也为他们高兴。可是如今竟成了这样……” 她的话,重重撞在了我的心上,痴心妄想——我弹奏“长相思”时那一点记忆,算不算也是我的痴心妄想呢?可怕而又不应该的痴心妄想呵,除了玄凌之外,我是不该再想起任何一个男人的。 我怔怔出神一笑,片刻慨叹道:“我们都是皇上的女人呵。生是皇上的,死也是皇上的。” 陵容喃喃自语:“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她痴痴举眸,紧紧攥着自己手中的绢子:“那么我的心……是谁的?” 我惘然摇头:“心?也不是我们自己的。” 陵容看着我,静静道:“是啊。什么都是皇上的,心也是。那我就留出一点心,让我偶尔想想值得我想的人,想的事吧。” 她对哥哥竟是这样的真心,这些真心,一如她进宫前那一晚无声而孤寂的仰望。清冷月光下,她独自立于哥哥的窗下,凝望他的身影。我不忍再听,拉住了她,道:“把药倒了吧,我不能喝你的血肉来治自己的病。” 陵容恍若未闻,目光只驻留在我身上,“姐姐,我是不会害你的。因为你是他的妹妹呵,也是唯一肯帮我的人。姐姐,你要信我——这宫里,只有我们姐妹啊。” 诚然,我被打动了。尽管我猜忌过她,但她对哥哥的情意,我却不能忽视的。那些曾经的疑惑和耿耿于怀的阴影在她恳切的话语中渐渐消弭了不少。得宠如何?失宠又如何?我和陵容,都不过是这深宫里身不由己的女人中的一个。 我们没有身体,也不能完整保留自己的心。唯一残存的那一点,又牵挂着太多太多的情与事与人。该牵挂的,不该牵挂的,那样多。 我们能争取的,不过是帝王那一点微薄的轻易就能弥散的恩宠。为了活着,不能不争,不能不夺。我们所不同的,只是这一副很快就会老去的皮囊。红颜弹指老,未老恩先断,晚景或许会是一样的凄凉。到时围炉夜话,促膝并肩的,不只是年少的我们,更是年老无依的我们。 如此这般,我还能一味向她耿耿于怀么?为着她对哥哥的一点痴心,亦释怀了些许。 正文 §§十二、蝉鸣逐风来 那一日的交心剖意后,我与陵容又逐渐亲厚起来,也常常结伴去皇后宫中请安侍奉。玄凌很乐意见到这样妻妾和睦的景象,加之华妃复起后也并无什么怀有敌意的大动作,后宫平和的景象,玄凌对此似乎很满意。 过了端午之后十数日,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数名宫人羽扇轻摇也耐不住丝丝热风。于是玄凌下旨,迁宫眷亲贵一同幸西京太平行宫避暑。 一众后妃并行,除却不受宠且无甚地位的妃嫔之外,唯独眉庄也没有跟随来太平行宫。她向玄凌请辞道:“太后从不离开紫奥宫禁避暑,臣妾愿代替皇上留于宫中陪伴太后,尽心侍奉,以尽臣女孝道。” 这样官冕而正大的理由,玄凌自然是不好驳回的,只对眉庄的言行加以表彰和赏赐,让她留居宫中。 行至太平行宫,早有大臣内侍安排好一切玄凌仍住在清凉宁静的水绿南薰殿,皇后住光风霁月殿,我如从前一般住在临湖有荷花的宜芙馆,而眉庄曾经住过的玉润堂却由陵容居住了。 至太平行宫避暑后的第一天,我便去陵容处小坐。然而内监引领着我,并不是去向陵容从前居住的“繁英阁”,一路曲径蜿蜒,我问道:“安小媛不住繁英阁了么?” 内监赔笑道:“回娘娘的话,安小主如今住在玉润堂了。皇上的意思,安小主和娘娘素来亲厚,住得近彼此有照顾,去皇上殿中路也近。” 我“哦”了一声,道:“本宫还有事,先不去安小媛处了,你退下吧。”那内监打了个千儿,起身告辞了。 槿汐扶着我的手慢慢往回走,见我神色愀然,试探着道:“娘娘是为沈容华的事伤感么?” 我止住脚步,点头道:“昔年眉庄春风得意,如今这玉润堂已是陵容在住了,当真是物是人非。我怕一过去,难免触景伤情。” 槿汐道:“娘娘重视宫中姐妹之情,甚是难得。只是娘娘也当清楚这宫里娘娘小主们多的是,今日你得宠、明日她得宠,并无定数。娘娘虽在意沈容华,也不必在此事上伤感。” 我黯然一笑:“槿汐,我总是爱在这些小事计较难过。” 槿汐笑道:“娘娘有时的确容易多愁善感。但也只有心肠温柔之人才会多思,冷酷之人是不会的。”她微微正色,“但此番安小主居住玉润堂,一是因和娘娘亲近,二是皇上便于召幸。娘娘不会看不出来,安小主之得宠已不下于当日的沈容华。” 我看她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槿汐稍作思量,轻声道:“奴婢不解娘娘为何与安小主生疏,但必然与小主失宠后再度染病有关;也不知娘娘为何与安小主摒弃前嫌,复又和好,但必然与娘娘此次风寒时小主为您亲自熬药有关。奴婢虽然不明就里,但娘娘失宠时小主未曾有一日照拂,如今又亲自熬药,反复之心实在令人难以揣测。” 槿汐的话一针见血,亦是我心底深藏而难言的顾虑,我道:“你也觉得她令人难以揣测么?” 槿汐轻声答:“是。” 我徐徐走至树阴下坐下,“我何尝不是这样认为。我病中她割肉为我疗病,其实我的病何至于此?可是人心再凉薄,总有一丝可亲厚处。陵容,也有她自己的牵挂和不舍。我纵使曾经对她心有芥蒂,但是她所牵挂的,我也不能不动容。” 槿汐道:“奴婢不清楚娘娘所指安小主的牵挂是什么,但请希望娘娘有华妃一半的凌厉狠辣。”槿汐见我沉默,以为我生气,立即跪下,面不改色道:“请恕奴婢多舌,娘娘的不足,在于心肠太软、为人顾虑太多。心肠柔软之人往往被其柔软心肠所牵累,望娘娘三思。” 我静默着,风很小,簌簌吹过头顶繁茂的树阴,那种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恍然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声音。而我的心,并不欢快轻松。眉庄与我逐渐冷淡,而陵容的亲近之中又不时牵起往日的芥蒂,而槿汐认为我心肠软弱不足以凌厉对敌。我虽重得玄凌的恩宠爱幸,然而这一切,并不能叫我真正安心无虞。 我拂一拂裙上挽系的丝带,道:“亲好而又防范,才是宫中真正对人之道吧。槿汐,宫中太冷漠,夫君之情不可依,主仆之情也有反复,若往日姐妹之情也全都罔然不顾,宫中还有何情分足以暖心。陵容虽然有时行事言行出人意料,但她对有些人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槿汐低头哑然,片刻后道:“若没有后来之事,娘娘入宫后安小主的确对娘娘颇有心意的。” 我道:“人心善变我也明白,我自然会小心。” 于是槿汐不再多言,只陪我回宫休息。 然而陵容那里,终究还是要来往的,哪怕她现在居住着的,是眉庄旧日的殿宇。 这一日清早凉快,携了浣碧与流朱去了陵容的玉润堂,满院千竿修竹掩映,自生清凉意味。这样的情景,自是十分眼熟的。眼前微微模糊,一切如昨,仿佛还是初得恩幸的那一年,和眉庄在夏日炎热初过的黄昏,一同在玉润堂的每只水缸中点了莲花灯取乐。 时移事易,如今此处所居的宠妃,已是陵容了。行至云母长阶下,原本抄手游廊上皆放满了眉庄所钟爱的菊花。菊花原本盛开于秋,当然因眉庄得宠,又**菊花,玄凌特让花圃巧匠培植了新品,夏日也能照常开放,实属奇景。此时这些菊花已经全然不见,正有内监领着小宫女替换花盆,口中呵斥道:“那些菊花全退给花圃去,把小主喜欢的花全搁在廊上,一盆盆要摆得整齐好看。” 我心下微觉不快,对那内监道:“那些菊花退回去可惜,全搬去本宫的宜芙馆吧。” 那内监见是我,忙陪着笑脸道:“娘娘喜欢奴才自当遵命,只是这些花开得不合时令,又没什么香味儿,不如奴才叫人换了时新的香花儿给娘娘亲自送去……” 他一味的喋喋不休、自作聪明,浑不觉我已经变了脸色。正巧菊清打了帘子从寝殿里头端了水出来,见我面有不快之色,很快猜到了缘由,忙朝那内监斥责道:“娘娘叫你送你便送,做奴才的哪有这样多嘴多舌的,娘娘吩咐什么照办就是了,想要割舌头么。” 那内监吓得不敢出身,灰溜溜领了人抱了花盆走了。 我笑:“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嘴上也利索起来了。” 菊清请了一安,笑眯眯道:“娘娘抬举奴婢伏侍了小主,奴婢敢不尽心么。”她打起湘妃竹帘道:“小主刚起来呢。” 殿中安静无声,昨夜安息香的气味尚未散尽,寝殿四周的竹帘皆是半卷,晨光筛进来是微薄的明亮暖色。 没有侍女在侧,陵容也没有发觉我进来,只一个人坐在临窗的妆台前,长发梳理得油光水滑,如黑绸一般披散在小巧的肩上,尚未拢起成髻。一应的明珠簪环皆整齐罗列面前,她只是无意赏玩,伏在半开启的朱红雕花窗台上,一发衬得一张脸娇小如荷瓣,容色明净似水上白莲。陵容穿着宽大的睡衣,半阖着眼睛凝神思索,身子越发显得单薄,仿佛是负荷着无尽的清愁。良久,一滴泪,缓缓从她眼角滑落。 我悄然走至她身边,轻声道:“妹妹怎么哭了?” 陵容闻得我的声音,一双碧清妙目遽然睁开,一悚惊起,忙忙地揩去眼角的泪痕,勉力笑道:“姐姐来的好早。” 我按住她不让起来,笑道:“妹妹也好早,只怕是没睡醒,还打着瞌睡呢。” 她携了我的手依依坐下,轻声掩饰道:“没有睡好,昨晚的梦魇罢了。” 我把玩着她桌上一把象牙丝编制的扇子,白玉扇柄上点缀蜜腊制成的赤色蝙蝠,翡翠叶子、螺钿粉花,极是精巧雅致。 我取了轻轻摇摇,徐徐道:“妹妹有心事也要瞒我么?” 她迟疑着,终于道:“甄公子……” 我的脸色渐渐阴郁了下来,不再说话,陵容神色哀婉,“甄大人真要这么狠心么?毕竟是他的独子呵……” 我坚决地摇头:“妻子有孕时沾染娼门,又要为一介烟花抛妻弃子,招惹非议。爹爹没有这样的儿子,我也没有这样的哥哥。”我难掩伤心之态:“何况是他自己说,宁要佳仪不要官爵身家,嫂嫂已经归宁娘家居住,哥哥这样罔顾伦常道义,再难容忍了。” 陵容悲伤:“如此,他一生的清誉也便毁了。” 我的怒气沉静收敛,悲凉道:“是哥哥亲手毁的。” 陵容的眼中是水汪汪的雾气:“姐姐你如何还要生公子的气,他也是有不得已的。你不觉得他很可怜么,姐姐你晓不晓得,宫中女眷都在笑话他,整个都城的人也在轻视他,人人叫公子为‘薄幸甄郎’,神色轻蔑。姐姐你是他的亲妹妹,难道都无所顾虑么?”陵容一口气说得急促,声音在喉间喘息。 我的语气中有了压抑的沉重,逼视着她:“不是我不为哥哥顾虑,而是他无视我所有的顾虑。为一介烟花抛弃二十年养育自己的父母、结发妻子、未出世的孩子和一切世间的伦常。他何曾为我们顾虑?”我的眼光有了审视和探询的意味,“不晓得哥哥是否为你顾虑过?”我看着她惊讶的微张的唇,笑道:“或许那个叫做‘佳仪’的女子真的和你有几分相像呢?” 陵容深深的不安,局促地不敢看我,她唤我,“姐姐。” 我抚着她的肩膀,沉稳压制下她的不安,道:“男人的世界,不是我们女人可以介入揣测的。不管哥哥沉迷的那个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我们的心思只管在后宫,外面的事我们无力阻止,他们也无心理会。” 我的无力感在自己的话语中逐渐加重,男人的世界真的是女人无法完全体会和理解的。一如玄凌,我真正理解他么?他会真正理会我的感受么?恐怕也不是的吧。 陵容的双眼无辜而迷茫,似受了惊的小鹿,半晌,声音微弱几近无声:“我只是担心他……姐姐,我担心他。” 我无法告诉她这世间的真真假假,她亦不需要知道。知道又如何呢?担忧更多么?是不该她担忧的,他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宠妃,一生一世都是皇帝的,怎能分心去担忧旁的男人、为他日夜悬着心思。 然而陵容的担心牵动着我的心思,我无声地替她挽一个云近香髻,加饰玉珏珠簪、花钿、金栉和金钿,杂以鲜花朵朵,我平静道:“再笑一笑,这样的你,皇上会很喜欢。” 她只是默默,妆台上的栀子花开得正好,花的清芬驱散了香料焚烧后隔夜的沉郁气味,颇有清新之感。陵容叹息道:“其实姐姐很知道皇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为何还会失宠?” 我为她挽好最后一缕柔软的发丝,兀自微笑起来,“因为我虽然知道,但是有时候却做不到。” 她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那么眉姐姐呢,姐姐知道的她想必也该知道,为何她也会失宠?” 我的眉峰轻轻蹙起,淡然道:“因为她不愿意。” 陵容再没有问什么,她为自己择了衣裙穿上,敛容而坐,神色已经如常平静。临了,我道:“你放心,无论什么事情总是会过去的。” 陵容很郑重地点头,忽然嫣然一笑,百媚横生。 太平行宫的日子闲得有些无聊,连时间也是发慌,宫中的琐碎规矩在这里废止了不少。随行的妃嫔不多,惟有皇后、华妃、端妃、敬妃、欣贵嫔、曹婕妤、恬嫔、慎嫔、我和陵容这几人,曾经一同前来过的秦芳仪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亦无人再提起。 许是许久没有新宠了,玄凌在行宫住了一个月后,纳了一名侍女乔氏为更衣,未几,又进封为采女,颇有几分宠爱。宫中年轻美貌的侍女们无一不是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并为此费尽心机。而由宫女成为宫嫔一列的,也往往不在少数,例如平阳王的生母顺陈太妃,从前就是针线上的宫女,再如从前的妙音娘子。 这本是寻常不过的事情,亦不会有人太在意。而当曹婕妤告知我乔氏是华妃宫中的近身侍女时,我便留心了。 曹婕妤道:“华妃娘娘唯恐他日再度失宠,加之失去丽贵嫔相助,早已有心再培植人手。只是秦芳仪无用,华妃也不愿重用官宦高门之家的女子为己所用,怕日后分宠太多无法驾驭,因此选了这个乔氏。” 避暑用的水阁十分清凉而隐蔽,我弹一弹指甲问:“乔氏是何等样的人?曹姐姐可曾留心。” 她微笑,展一展宽广的蝶袖,道:“娘娘想听真话么?”见我只是望着水面满湖碧莲,又道:“华妃娘娘太心急,这次失策了。” 我“哦”了一声,微眯了眼睛,看她道:“怎么说?” 曹婕妤道:“乔氏虽然有几分小聪明,也有几分美色,不过却只是个庸才,不足以成大器。华妃娘娘想以她来分娘娘您和安小媛的恩宠,实在不算明智之举。” 我从来没想过区区一个乔氏可以与我们抗衡,我只是叹一声:“华妃算是黔驴技穷了。” 曹婕妤的唇角凝着一朵若有若无的微笑,淡淡道:“若在从前,她从不许身边有姿色侍女贸然接近皇上的,如今却……” 我笑笑,“今时不同往日了。”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行宫不比在宫中,我又因太后的训诫不敢在随意染指政事,因而汝南王的事终究只是能听到一星半点的影子,并不多。行宫的生活安遐而悠闲,又没规矩约束着,也就随心所欲许多。只当,是给劳顿的身心一点安详吧。 七月的第一日,宫中举行夜宴。皇后居左,我与陵容并居右下,玄凌则居于正中,一同观赏歌舞欢会。酒正酣,舞正艳,玄凌派去慰问太后的使者已经回来,当即禀告太后身子康健。玄凌十分高兴,连连道:“母后身体安康,朕亦能安心了。”说着便要重赏为太后医治的御医。 陵容含笑举杯,道:“太后身体好转,皇上除了要重赏御医之外,还应该厚赏一个人 呢?” 玄凌沉思片刻,问:“是谁?” 陵容笑言:“皇上忘了是沈容华一直陪伴悉心照顾太后的么?”于是目视使者。 使者毕恭毕敬道:“沈容华照料太后无微不至,时常衣不解带,亲自动手,连药也亲自尝过才奉给太后,太后屡屡赞容华孝义。” 玄凌恍然大悟,欢悦道:“的确如此,沈容华日夜侍奉,甚有苦劳。”当即传旨道:“禀朕的旨意去紫奥城,进容华沈氏为从三品婕妤,俸禄加倍。” 皇后含笑谨言:“皇上赏罚得当,孝顺母后,当为天下人效法。” 玄凌笑容满面,很是愉悦,向陵容道:“自当谢容儿的提醒。”又道:“容儿久在小媛一位,谦和得体,实属难得。便擢为正五品‘嫔’罢。” 陵容忙起身谢恩,然而皇后问:“以何字为封号?” 我为玄凌满满斟上一盅酒,他兴致极好,仰头喝了,随口道:“便以姓氏为号罢。” 陵容一呆,脸上飞快地划过不悦的痕迹,很快保持住笑容,再度依依婉转谢恩。 皇后与我互视一眼,不由面面相觑。从来妃嫔进封,凡遇贵人、嫔、贵嫔、妃、夫人与四妃,皆有封号,并以此为荣,骄行众人。惟有不甚得宠或家世寒微的,才往往以姓氏为封号。陵容并非不得宠,那么无封号一事,只会是因为她单薄的出身。 安嫔,这个位分本来颇为荣耀,但因封号一字之易,这荣宠便黯淡了。我心下哀怜,以目光安慰陵容,正欲为此向玄凌进言。 华妃的眼风很快扫过我,盛气微笑向玄凌道:“其实安氏的‘安’字是很好的,取其平安喜乐,比另想个封号更好。”说着面带讥讽之色看着陵容。 陵容只作不见。我想一想,再说也无必要了,华妃开口,玄凌自然是不会拒绝的。何况又不是什么天大是事,恐怕陵容自己,也不愿为了一个封号而让玄凌印象不佳。而此时此刻,她心里必定是十分难受的。她会不会怨恨自己的家世出身,并且深以为耻。她那样敏感的人,自然是难以接受的罢。而这一切,玄凌是无意顾及的。他只是凭他的直觉,想起陵容并不显赫的出身和门第。 夜宴至此,于她,已是索然无味了。 我叹息,然而暗暗里还是一丝连自己也莫名的欣慰,陵容在玄凌心中,不过是如此罢了。 后来欣贵嫔在我面前提及此事,还是有些忿忿和幸灾乐祸的意味:“妹妹虽然和安嫔交好,我也不怕对妹妹说——你那位安妹妹实在太会抓乖卖巧了。沈婕妤劳苦侍疾只进位一级,她却因为自己提及沈婕妤的功劳而晋升一级,你说是谁得意了。”她拿绢子按一按鼻翼上的粉,不无快意道:“幸好皇上英明,虽然进了嫔位,却连封号也没赐她一个,我可瞧见她回去路上都气哭了,平日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天气热得似要流火,我含了一块冰在口中,慢慢等它化了,方道:“欣姐姐何必老说安妹妹,也未见她有得罪过你。她没有封号本就伤心,姐姐何苦老要牢骚几句。” 欣贵嫔磕着瓜子道:“沈荣华晋了婕妤我是心服口服,那是她份属应当的。要不是昔年那些风波,恐怕早在贵嫔之位了。我只是瞧不惯安嫔那狐媚样子,永远都是一副可怜像儿,像是多大的委屈似的。难为妹妹你还能和她和睦相处——”欣贵嫔向来不喜陵容,人多时也常常不和她言语,若说是嫉妒,更像是发自心底的厌恶。 高华门第的女子,往往会瞧不起出身寒门的女子。所谓豪门与寒门的对立,不只是朝堂,后宫也如是。 欣贵嫔又道:“华妃虽然霸道跋扈,但这次为封号一事开口也不算过分。安嫔专宠那些日子,当真是天怒人怨,整天霸着皇上,咱们连个皇上的影子也瞧不见。真不如皇上宠爱妹妹和沈婕妤的时候,还常来我们宫里坐坐。” 我道:“姐姐言重了。皇上一心在她身上,难免疏忽我们一些了。且放宽心吧,人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欣贵嫔“哼“了一声以示对陵容的不屑,道:“妹妹难道忘了她当日是如何趁你小产失宠之际媚惑皇上的吗?妹妹和恬嫔小产之后皇上几乎未曾去探望过你们,还不是一心被她迷惑了……” 我不愿再听,出声打断道:“姐姐——往日的事又何须再提呢?” 欣贵嫔撇了撇嘴,“妹妹虽然不愿再提,可谁心里不为你们不平呢。” 她没有再说下去,另起了话头说起淑和帝姬近日学画的趣事,她素日话多,语言又爽利,淋淋漓漓说了一大串。我侧耳听着,心思却有些游离,原来那一日夜宴上那一丝莫名的欣慰,便在于此。 我不觉自嘲,原来我也是这样一个小心眼、容易嫉妒和耿耿于怀的普通女子啊。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玄凌对陵容的宠爱开始从这个小小的封号风波起渐渐变得不那么浓烈了,但也略胜常人。后宫开始从陵容一枝独秀,我和华妃分承左右开始演变成春华秋茂、各领风骚的局势,许多已经被冷落已久的妃嫔重新得见天颜,陆续被接来紫奥城中避暑。 而这些得宠的妃嫔大半有着丰厚的门第和家世,例如端妃、华妃、李修容、我、欣贵嫔、眉庄、汪睦嫔和赵韵嫔。而陵容对此变故,虽然有些哀戚,但终究也是淡淡的。 太平行宫之中,一时间争奇斗艳、热闹无比。 那一日我领着流朱早起去翻月湖采集荷花上新鲜的晨露以备烹茶所用。莲叶田田遮天,荷花高耸其上,水波粼粼如金。泛舟其间,如在碧叶红花间寻找幽深之路,偶尔折了莲蓬剥新鲜莲子吃,亦是我每日的乐事。 小舟折折荡过,忽然想起端妃就住在翻月湖边的雨花阁,心念一动,便道:“随我去看望端妃娘娘吧。” 未近殿阁,远远闻得一阵琵琶淙淙之声,流畅婉转。我一见之下拊掌而笑,朝端妃道:“从不知娘娘有这样的琵琶技艺,娘娘的本事藏得真好。” 她见我进来只是微笑点头,一曲终了,颇有神往之态,道:“当年纯元皇后亲手传授我琵琶,只可惜我天资不够聪颖,学到的不过十中三四而已,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我心下对纯元皇后的仰慕和畏惧更添了一层,端妃琵琶之技炉火纯青,尚不及纯元皇后十之三四,那纯元皇后的琵琶该是弹得如何出神入化、宛如天籁。 我只笑:“娘娘身有此技,难怪能得皇上欢心。” 端妃淡淡一笑,让了我坐下,道:“我无须隐瞒妹妹,皇上来我处只是听琵琶而已,以我孱弱之身,根本无力服侍皇上过夜。”她的笑隐在两个浅浅梨涡之中,“如今太平行宫中妃嫔众多,个个都颇得恩宠,妹妹怎么还有雅兴来我这里。” 我轻抿了一口茶,微笑道:“一时的恩遇算得什么。姐姐聪敏非常,自然能想到其中的道理。”我回味着茶的余香:“今秋又是三年的秀女大挑,不知还要有多少新人入宫,眼前这些实在是区区不足道。” 她的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盈盈光转,道:“妹妹得以常伴皇上左右知晓政局,才能如此气定神闲。” 我谦卑道:“我不过一介女流,能知道什么呢,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娘娘不也是淡然处之么?” 端妃不语微笑,望着一方碧清如琉璃的蓝天兀自出神,我只慢慢拣了菱角来吃,各得其乐。良久,端妃才看我一眼,道:“安嫔的事不过是个起头而已,想必咱们日后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我叹息道:“有人起必定有人落,皇上是故意不给安嫔封号,以平后宫高门女子对其得宠之怒。” 端妃惘然叹一声,随即平淡道:“后宫跟政局,本来就没有什么差别。” 我也只是笑笑,恍若未闻。只觉得这个夏天怎么那么长、那么长,蝉鸣之声无休无止,日子像是永远也过不完一样。 正文 §§十三、霜冷匝地起 自端妃的雨花阁出来,我的手中多了一篮水红菱角,两角尖尖,肉质水嫩。端妃的话犹在耳畔,“菱角肉美,但必须先斩其两角、去其硬壳才能尝到果肉,否则反容易被其尖角所伤,得不偿失。” 我微笑,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欲有所得必先避其害。。 红日升起,兼之万里无云,平添了几分燥热之意。我最耐不得热,身上已生了几分津津汗意,便和流朱择了荫凉清静的小径回宜芙馆。 待到了“玉带桐荫”一带,路边梧桐夹道、浓荫垂地,自然蕴生清凉宁静。景色既佳,又不炎热,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边看了景色边走,冷不防抬头,却见华妃带了曹婕妤和乔采女,后头跟着一群宫女内监,浩浩荡荡走了过来。 华妃本高谈阔论,谈笑风声,一见了我,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自她复位之后,我尽量避免和她的正面相对再起冲突。我因她而失子失宠,她因我而降位失宠,彼此的恨都是铭心刻骨,无计可消。 只是如此狭路相逢,我的位分又在她之下,却是避无可避免的相见,而我曾应允玄凌,为了大局,必定相忍为谋。 于是摒一摒缭乱的心神,恭恭敬敬屈膝行下礼去,“华妃娘娘金安。”她身边的曹婕妤和乔采女亦向我福了一福。 华妃并不急着叫我起来,她的目光审视而疑虑。时间一点一点平静的流逝,那样静,鸦雀之声不闻,我念及当日在宓秀宫长跪一事,心下一紧不由砰然而恨,咬着唇极力克制着自己不露出憎恨的神情,屈膝保持着平和恬淡的神情。 良久,她道:“起来吧。” 她凝神望着我,目光中皆是复杂神色,憎恨、忌惮、厌恶、鄙夷、挑衅,一瞬间五味杂陈,华妃似笑非笑道:“本宫有今日复位之时,你可曾想到么?” 我维持着谦和的神色避于路旁,仪容恭顺,声调平稳:“娘娘后福无穷,岂是嫔妾可以揣测预知的。”我重又向她福一福,道:“还未来得及向娘娘恭贺复位之喜,在此贺过。” 她冷淡道:“免了。本宫不敢当莞贵嫔此礼。”她睨我一眼,难掩语气中厌恶之意,蹙起秀丽的入鬓长眉,道:“你越恭顺,本宫越觉得你可怕。” 我不以为忤,浅浅微笑道:“华妃娘娘说笑了,难道娘娘是喜欢嫔妾对娘娘不恭不顺,直言犯上么。”我垂下眼睑,道:“嫔妾并不敢肆意冒犯娘娘。” 她轻蔑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尽数流露在眉梢眼角:“贵嫔客气。不敢冒犯也已经冒犯了。本宫绝不忘了昔日之事。” 她语气凌厉非常,周围一众人等在她的气势下个个噤声。 我只是不卑不亢,平板道:“娘娘教训的是。嫔妾愿意时时聆听娘娘的教诲。” 华妃见我如此神气,亦无可挑剔之处,不由气结,道:“你愿意时时聆听,本宫却不愿意时时见你这副面孔。” 华妃正生气,忽然她身边一把女声越众道:“娘娘莫要生气,娘娘千金之体若为一介小小宫妃气伤了倒不值许多呢。世间尊卑有道,哪里有尊贵之身为卑贱之身生气之故呢,岂不是太抬举了卑贱之人。” 这话说得刻薄,句句锋芒直指向我。我心下纳罕,以曹婕妤的立场她绝不至于出此言语,那么……抬头果然见是一个宫嫔装束的女子,正是新进的乔采女。只见她身量小巧,容颜也颇清秀,因为华妃是华妃近身侍女出身的缘故,玄凌对她也颇有几分宠爱。此时她正毕恭毕敬扶着华妃的手肘,满面奉承地笑,仿若还是侍女一般,十分听话乖巧。 流朱不忿,变了脸色便要替我驳了乔采女的话。我连忙把她按在身后,只是笑容可掬道:“这不是新得皇上宠爱的乔妹妹么。乔妹妹方才的话说的实在是正理,世间尊卑有道。妹妹这样振振有辞,一定是出身名门,屈居末流的采女真是叫人惋惜,本宫一定为妹妹向皇上进言,非至‘嫔’位或是‘贵人’方能彰显妹妹的身份。” 她本是宫女出身,听我这样明褒暗讽于她,连华妃也反驳不得,不由涨红了脸,忿忿看我一眼。 我冷笑,我是要忍耐华妃。只是华妃亦晓得要避忌我几分,乔采女一味奉承华妃也就算了,却不知天高地厚对我出言不逊。 曹婕妤本是默默袖手旁观,见此情形,忙含笑上前道:“皇上请娘娘和咱们姐妹去玉镜鸣琴馆听戏,听说点了娘娘最喜爱的《娘子关》,何必在这热天气和人多费口舌呢。” 华妃轻哼一声,携了乔采女扬长离去。我轻轻道:“流朱,我们回去吧。” 待到了宫中,浣碧早带了人迎上来替我换了家常的衣裳,又斟了凉茶上来道:“奴婢见外头热了,小姐还不回来,正想派人去瞧瞧呢。” 我笑道:“就在行宫里,能有什么事呢?” 流朱虎着脸,气鼓鼓对浣碧道:“你可不知道呢。今天可要气死人了,竟然撞上了那个华妃和新得宠的乔采女,让我们小姐好大的委屈!” 浣碧诧异道:“这是怎么说?如今小姐很得皇上的喜欢,她们竟不晓得顾忌么?” 流朱冷笑一声,翻了脸色道:“华妃也就罢了,一向跟小姐过不去,这是过了明路儿的。更可笑的是那个微末的乔采女,小小宫女出身竟敢处处指着我们小姐句句带刺。”说着噘嘴向我抱怨:“小姐也太好性儿了。咱们不理会华妃也就是了,难道也由着乔氏乔张作致么?若方才依奴婢的性子,必定狠狠赏她两个耳光,禀了皇上送她去‘暴室’服苦役。” 我指着流朱向浣碧笑道:“你听听这丫头的嘴,越发厉害了,眼见的我手下就得她当家了。”说着止了笑容,正色对流朱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光是急性子就能办成事么?我叮嘱了你们不要和华妃顶撞,如今再说一句,也不要和她身边的人顶撞,敷衍过去就行——还怕没有来日么?” 流朱咬一咬牙,恨恨道:“乔采女这样当众轻慢小姐,小姐难道要轻易放过她?” 我折下盆中的一枝雪白栀子拿在手里细细把玩,问浣碧:“你说呢?” 浣碧沉默一下,答道:“不如先忍这一时,以求后报。” 我屏了声气,微微一笑:“忍是一定要忍这一时的,我若即刻对她翻脸下手,旁人肯定会说我无妃嫔应有的气度,更要忌讳华妃,此时此刻我还是不去招惹华妃为妙。更何况我也不屑于对乔氏这样的人动手。只是忍着乔氏不代表对其他人没有作为。”我把花枝往桌上一丢,继续说:“乔采女之所以敢这样猖狂,是因为她背后有华妃。你们以为凭她有这样的能耐?她不过是一个区区小卒。” 浣碧问:“小姐的意思是……” 我将花枝比在衣襟上,闲闲地问:“杜甫《前出塞》的第六首是怎么说的?” 流朱沉吟片刻,脱口而出:“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我取下栀子花枝,“咔”地一声清脆折成两段,往桌上供着的珐琅雕翠大花瓶中一掷,冷凝了笑意。 傍晚的时候有凉快的风从湖面带着荷花的清新和水汽徐徐而来。风轮鼓鼓地转着,阔大镶浅淡丝线的碎花衣袖因风乍然地一飘一歇。因着我怕烦吵,早有小内监用沾了胶的竹竿粘走了所有鸣叫的蝉。身处的庭院里置满了晚香玉和素馨花,芬芳满殿,蕴静生凉。 我卧在竹簟上,犹觉得热意萌发,遂换了轻薄的蝉纱丝衣,去了沉重的钗环。晶清和佩儿一边一个为我打扇,浣碧则准备了冰碗水果,有一句没一句陪我说着话。 正聊着,抬头见玄凌进来,忙起身让道:“皇上。” 他双手搀了我起来,道:“你倒是十分逍遥自在。” 我和他手拉手携着坐下,笑嘻嘻道:“臣妾也是无事可忙,躲懒罢了。”我取了切好片的西瓜递到他唇边,道:“现下凉爽些,皇上是从水绿南薰殿过来么?” 他唇角的笑意淡薄了些许,咬了一口西瓜,道:“刚从飞雨馆过来。” 玉润堂本是眉庄在太平行宫的旧居,如今已为陵容所住。因此她今番与几位嫔妃前来,皇后便安置她住在了飞雨馆。 我见玄凌神色淡淡的,眉目间似有不豫之色,便含了几分小心笑道:“眉姐姐那里的藕粉桂花糖糕做的最有风味,这个时节吃最妙,皇上尝了么?” 他望着我笑了笑:“藕粉桂花糖糕的确是甜,可惜那个人却是不甜。但凡朕去,三次里有两次要推托了不与朕亲近。”他摇了摇头:“难道她还为昔年朕错怪她的事耿耿于怀么?” 我听他语中颇有责怪之意,忙郑重跪下,俯首道:“请皇上千万不要责怪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不解道:“朕并没有怪她,怎么你倒先认起不是来了?” 我道:“眉姐姐怎会为昔日之事怨怪皇上呢。”我飞快地在腹中思量言辞,含笑道:“其实都是臣妾从前多言的不是。眉姐姐与臣妾自幼要好,又一同进宫,希望可以长久陪伴在皇上身边。眉姐姐素日为皇上身体考虑,若宠妃多了,多少总对皇上龙体有损,所以私下里与臣妾说起来都有几分担心。而皇上一向心疼臣妾和安妹妹多一些,所以眉姐姐决定效仿古代贤妃,照拂皇上龙体而不多争皇上雨露,故而有如此之举。” 玄凌一笑:“如此说来,沈婕妤对朕颇为关心。” 我点头道:“是。此事上臣妾不如眉姐姐。” 他眉毛一挑,饶有兴味道:“怎么说?” 我见他单手支颐斜卧在竹簟上,月色下神姿出众,不由红了脸,低声耳语道:“因为臣妾做不了贤妃,臣妾想多和皇上在一起。” 玄凌神色欢悦,搂了我在怀中道:“贤妃虽好,多了却也失了闺阁情趣了。不如你……” 我推一推他,含羞道:“皇上也不害臊呢,臣妾可不好意思。” 玄凌吻一吻我的脸颊,道:“咱们自己说话罢了,理会旁人做什么。” 我见他心情愉悦爽朗,不似来时,便取了冰碗和他同吃,一边柔声劝解道:“眉姐姐性格耿直,行动说话难免容易得罪小人,若他日有人在皇上面前言及姐姐的不是,还望皇上能够细加明鉴,不要怪罪。” 玄凌抚住我的肩膀,我长长的猫眼银珠耳坠的流苏细细打在他手臂上,微微的凉。他卷了我一绺发丝在手,轻轻道:“你怕有人将来在朕面前言及沈婕妤的不是,却不知今日已经有人在朕的面前进言诋毁于你。” 我心下一冷,很快又平静下来,微微一笑道:“是华妃娘娘么?” 他爱怜地看着我,摩挲着我的面颊,轻声道:“朕知道你已经尽力容忍了。” 我用力点点头,眼眶微微湿润:“皇上是不会相信的,是么?” 他握紧我的手,道:“是。” 我依在他胸前,心口忽然觉得温暖踏实。玄凌抱住我道:“可是华妃生性跋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今日向朕说你对她不敬,还伙同了乔采女哭哭啼啼不休。她是必定会针对你到底了。” 我“哦”了一声,只问:“皇上如何打算呢?” 他目中的光色一沉,尽染了黑夜郁郁之色,在我耳边低低几句。 我沉默了些许,幽幽道:“臣妾进宫已经三年了呢。今秋又是秀女大选之际,皇上有了如花新人在侧,必定是要忘怀臣妾了。”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说得认真,我不免动容,俯在他胸口仰头望着星际,只见银河灿烂,辽阔无际,皆是那样远,唯有他是近的。 我只怅怅叹息了一句:“只是臣妾的兄长和汝南王一党越走越近了。” 此后几天,华妃和乔氏便有了十分得宠之像,玄凌总在她们那里留宿,华妃便也算了,对于乔氏,其余妃嫔都积了满腹怨气牢骚。 那一日的晚上,玄凌在水绿南薰殿前的凉台上设宴,各个亭台楼阁皆悬了绢红明火的宫灯,照得翻月湖一池碧水皆染上了女子醉酒时的酡颜嫣红,波榖荡漾间绮艳华靡,如一匹上好的蜀锦。 在座后妃由皇后起一一向玄凌举杯祝贺,说不出的旖旎融洽风光。华妃伴在玄凌身边巧笑倩兮,丰姿爽然,艳丽不可方物,满殿的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了。一个错眼恍惚,依稀仿佛还是在往年,她是没有经过任何波折,一路坦荡风光的宠妃。我掩袖喝下一口酒,如此场景,多么像当年。翻覆之间,我们却已都各自经历了如此多的起落转合。 我定定心神,扬起眼眸,起身向玄凌道:“今日宫中姐妹尽在,臣妾愿敬皇上皇后一杯,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以永年。” 皇后颔首,怡然微笑,玄凌也是高兴,一同仰首一饮而尽。却见华妃只唇角含了一丝淡漠笑意,眼风却斜斜朝着乔采女扫去。 乔采女会意,立刻起身走至玄凌面前,媚笑道:“皇上万福金安。酒烈伤身,臣妾用心择了一盘好果子,样样精致美味,请皇上尊口一品。” 玄凌含了一枚奶白葡萄在口中,只淡淡道:“还不错。” 我睨一眼乔采女,笑道:“乔妹妹是‘用心’为皇上择的果子么,皇上并没有赞不绝口啊,可见妹妹还要‘用心’揣摩皇上的喜好啊。” 乔采女正在得宠时,哪禁得起我这样的言语,一时紫涨了脸皮,讪讪道:“娘娘教训的是。”口中却又不肯服输,道:“嫔妾在皇上身边伺候不过月余,不是之处仍有许多,但请娘娘教导。只是嫔妾虽不如娘娘善体上意,但对于皇上的一切,不敢说是不用心。”她转身向玄凌低头福了一福,道:“臣妾日夜所思着想着,没有不是关于皇上的。还请皇上明鉴。” 玄凌“唔”了一声,道:“你放心,朕知道。”说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有朕在,没有人敢这样说你。” 玄凌一向对我礼遇,甚少这样为一个新晋的宫嫔说话。我沉一沉脸,强自换了一副笑脸,和颜悦色道:“妹妹说的极是。皇上的心意谁不是一点一点揣摩出来的呢?全凭一腔子对皇上的热心肠。”我的笑意更深,“不过妹妹可要加劲了哟。”我掰着指头,右手上三根金嵌祖母绿的护甲晃得乔采女手指上的铜镀金点翠护甲黯然失色,“如今已是七月了,八月初圣驾回銮,中秋的时候就该三年一度的秀女大挑了,到时新人辈出,妹妹可有的忙了。” 玄凌见我与乔采女说得热闹,只是不加理会,只专心致志和华妃说着什么,不时亲昵一笑。我只做没有看见,瞥眼望见眉庄,见她只是紧握手中酒杯,怔怔盯着华妃出神。 乔采女的话厉厉追了过来,她笑着,眼神却是刻毒而自傲的:“嫔妾年幼,不过十六,许多事还不懂得。贵嫔娘娘长嫔妾两岁有余,又得皇上喜爱,自然能游刃有余教导那些与嫔妾年纪差不多新姐妹了。” 新人一来,我的年纪自然不能算是年轻的了。纵使镜中依旧青春红颜,只是那一波春水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世俗尘灰,再不复少女时的清澈明净了。而宫中,是多么忌讳老,忌讳失宠。用尽种种手段,不过是想容貌更吹弹可破些,更娇嫩白皙些,好使“长得君王带笑看”,眷恋的目光再停驻的久一些。 乔采女的话字字戳在宫中女子的大忌上,我凝滞了笑容,轻蔑之情浮上眉梢,朗声道:“这个的确。听说辛勤之人反不易老,妹妹从前在华妃娘娘宫中辛苦劳作,是比本宫不怕辛苦。何况妹妹能服侍得华妃娘娘如此欢心,将你献与皇上,可见妹妹多能体察上意,左右逢源了。本宫是绝对做不来的。” 话音一落,凉台上都静了,只听见远远的丝竹管弦之乐,在湖上听来越发清朗缠绵。 宫中人人皆知乔采女出身宫女,地位卑贱,又因她甚得了些恩宠,背地里早就怨声载道,非议不止。而乔采女,是最忌讳别人言及她的出身地位,一向讳莫如深,却也止不住宫中攸攸众口。 果然,乔采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息急促攒动,“哇”地一声伏在近旁的桌上哭了起来。 气氛尴尬得难受,我却是不屑的姿态,冷冷居高临下望着她。嫔妃们都止了饮酒欢笑,目光齐齐落在我与乔采女身上,神情各异。 玄凌转过身来,神色便有些冷寂,只目光逡巡在我与乔采女身上,淡淡不言。 华妃“咯”一声娇笑,人还未动,发髻上累累繁复的珠玉便发出相互碰触的清脆响声,在临湖的凉台上听来格外悦耳。华妃眼角高飞,睨着我向玄凌微笑道:“皇上要坐视不理么?” 玄凌只是无意理会的样子,对皇后道:“皇后怎么看?” 皇后一笑而对:“女人多了难免有口舌之争,今日高兴又过喝了两口酒,向来不是有心的,等下散席臣妾再好好说说她们。”皇后如此说,本是有平息事端之意,大事化小便了。 玄凌本含了三分醉意,听得皇后这样说,倏然变色道:“皇后平日就是这样为朕治理后宫的么?难怪后宫之中总是风波不断!” 皇后见玄凌发作,忙不迭跪下行礼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一下跪,众人立时呼啦啦陪着跪了一地。我不再和乔采女怄气,忙也跟随着跪在了地上。 玄凌有些薄醉,华妃忙扶住了他的身体,道:“皇上小心。” 玄凌甩开她的手,斥责皇后道:“你可知道你‘不是’在何处?后宫女子口角相争都不能平,岂非无能?” 皇后甚少见玄凌以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身子轻轻颤抖以头磕地。乔采女知此祸本是源自我与她的争执,吓得连哭也不敢哭了。 皇后连连请罪,玄凌却置之不理,冷冷唤道:“莞贵嫔。” 我一惊,忙膝行上前,惶惶低头道:“臣妾在。” 他冷冷一声:“去罢!” 喝了酒后身上辣辣的热,此时的我应该是惶惑和害怕的,凄凄唤他:“皇上——” 他只是携了华妃的手,转身不顾。眉庄原是神色冷清,只以冷眼旁观,此时见势不好,终于启齿道:“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举起酒杯,华妃殷殷斟上一杯“梨花白”,轻轻一笑,丽色顿生,“皇上向来公正严明,自当不会偏私了。” 玄凌以指摩挲着她滑腻雪白的脸颊,头也不抬,只是语气冷漠道:“莞贵嫔甄氏御前失仪,出言无状,有失妃嫔之德,明日送往无梁殿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外出。” 我的泪缓缓落了下来。无梁殿在翻月湖中央,四处无路可通,唯有小舟能至,为先前昭宪太后拘禁舒贵妃时所用。偏远不说,更是年旧无人居住了。大殿无梁,连在凄苦中悬梁自杀也不可得。当日舒贵妃囚禁此中,受了不少苦楚。 我伸手扯住他的袍角道:“臣妾侍候皇上三年,虽有失仪之处,也请皇上念臣妾侍奉皇上向来殷勤小心,宽恕臣妾这一次吧。”我抽泣,“臣妾再也不敢了。” 玄凌厌烦,拨开我的手道:“方才对乔氏说话不是盛气凌人么?当着朕的面就敢有嫉妒言行,不知背后更如何刁钻,朕真是看错你了。” 我分辩:“臣妾没有……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心直口快。”他并不听我的辩解,我作出又气又悔的神气,只垂了头低声啜泣。 敬妃大着胆子为我求情:“皇上可否……” 然而话未说完,已被华妃截下:“皇上的旨意已下,你也敢反驳吗!” 玄凌乜斜着敬妃,淡淡道:“无梁殿宽畅,敬妃你也想去吗?”敬妃一凛,无奈看我一眼,深深低下了头。 华妃的笑志得意满,分外撩人,她轻声道:“乔采女受委屈了……” 玄凌会意,笑容瞬间浮现在他原本不耐的脸上,温和道:“就晋乔氏为从七品选侍吧。” 玄凌使一眼色,李长趋前道:“娘娘请吧,奴才会打点人送娘娘去无梁殿小住的。” 我知是无法挽回了,深深一拜,道:“臣妾告退了。” 没有人敢为我求情,皇后受累,敬妃也受责,谁还敢多说一句。这一仗的局面,众人眼中的我分明已是一败涂地了。 华妃微笑:“莞贵嫔好走。” 乔采女,不,如今已是乔选侍了,她早已破涕转笑,尽是得意之态:“嫔妾无能,只能替娘娘好好陪伴皇上了。贵嫔好走啊。” 我端然起身,脚步有些虚浮的踉跄。眉庄恻然转首,尽力掩饰住眼中不舍之情,她那么快转眸,然而,我还是看见了。 眉庄,你终究还是关心我的。 宜芙馆中早已乱作了一团,不时夹杂着几声宫女内监的干哭和啜泣,惟有槿汐带着流朱、浣碧收拾着我的细软衣物,外头小允子和小连子准备着车马。我呆呆靠在窗下,独自摇着扇子。 流朱整理完了几件要紧的夏衣,又拿了一件秋日穿的长裙,迟疑着悄声问槿汐道:“这个要带么?” 浣碧瞪她一眼,忙在一旁道:“自然不用了。皇上能生我们小姐几天气啊,过两日准接回来了。” 声音虽轻,然而我还是听见了,徐徐道:“带上吧,冬衣也带上。” 浣碧踌躇:“小姐……” 槿汐却只是摇头,自妆台上取了我常用的犀角梳子和胭脂首饰的妆盒,轻声叹息道:“皇上怕是真生气了,否则怎会去无梁殿呢。娘娘你好端端的怎么惹皇上动怒至此。” 我阻下她的话头道:“哪里是好端端,有人是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呢。” 正收拾着,李长进来了,向我请了个安道:“娘娘,车船已经备好了,无梁殿业已打扫干净,娘娘请启程吧。”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片刻,问了一句:“皇上现在何处?” 李长只是垂着他从来就恭顺的眼眸,道:“华妃娘娘。” 我明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简衣素髻踏着满地细碎花叶而出。 然而方垂下帘幕,车外有一个清婉的声音急切道:“甄姐姐留步。” 正文 §§十四、冬雪未曾开 我自车中漫卷起帷帘,探出身去,道:“是谁?” 夕阳暮色下,倦鸟归林,红河影重,那种血色的苍茫之感,仿佛重重压迫在人的心口。陵容身影瘦削,只携了宝鹃的手,抱着一个包袱道:“姐姐留步。” 我黯然微笑,摇头道:“你是来送我的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何必亲自来呢,太点眼了,以后你的日子便更难过。” 陵容的笑清淡而温婉,和她的身姿一样弱柳扶风,翩翩纤纤。她走近我,轻声道:“我不是来送姐姐的。”她把包袱紧紧抱在胸前,道:“我已禀告皇上,愿与姐姐同去无梁殿居住。” 我震惊不已,一时情绪莫名,道:“你说什么?” 陵容的神情淡泊而镇定,“我与姐姐同去无梁殿,皇上也已经应允了。” 感动如潮水荡涤周身,我的震惊只有片刻,很快醒神道:“不许乱说。无梁殿是什么去处,你若陪我一去在这宫中的前程便算是断送了。”我神色黯淡,望住她道:“何况我这一去,名为思过,是连哪一日能回来都不晓得的。只怕不好的话一辈子都要在无梁殿中过了。你何必陪我去过这样的日子。” 七月十五的夜,我因罪素简的衣衫单薄得有些禁不住夜来的风。我忽然想起,今日便是传说中的鬼节呵,连晚风也是阴森的,带着些许戾气和悲怨。陵容的神色有些凄凉,凄凉之外却是有隐隐约约的轻松之意,她的声音在呜咽的风中听来有些不太真切:“陵容近来见罪于各宫嫔妃,且姐姐待我恩重如山。与其在这宫中继续钩心斗角、受冷落苦楚,我情愿陪伴姐姐,相互照顾。” 我叹息,风卷起鬓角的垂发摩在脸上沙沙地痒,眼角不觉酸酸地湿润。 陵容说得亦是实情,自她被册封为嫔位后,玄凌对她的恩宠也大不如从前了,常常三五日也见不到一次。又因她未有正式的封号,虽名列正五品,一应供奉却比恬嫔等人低了一等。而她的册封却让宫中的人在嫉妒之余也明白玄凌对她也不过而而,又见玄凌如今待她如此,越发明里暗里敢讥诮于她,她的日子实在也不好过。 陵容见我迟疑不定,哀哀道:“姐姐成全我吧。”她把弹花墨绫的包袱递到面前,有些使性子似的道:“我连包袱也收拾好了,姐姐若是不肯,我也不回玉润堂,就只能在宜芙馆给姐姐看着空屋子过日子了。” 她肯这样做,算与我是患难之交了吧。与我同去,对她也算是好的避风港了。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包袱接于手上,道:“只要妹妹不怕无梁殿偏远孤清,没什么人服侍。” 陵容微笑,欣喜之色难以掩饰,道:“只要有姐姐在。” 无梁殿并不远,在翻月湖的湖心岛上,换了小舟荡了上两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只是除了船,再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到达无梁殿了。 离船登岛,偌大的无梁殿是开国皇帝为皇后所筑的避暑凉殿,只是不见梁椽,唯有四周巨大的窗户,视野开阔,而所见之处,除了碧草宫墙,唯有茫茫湖水,碧波荡漾。 浣碧打量完四周内外,不无庆幸地叹息了一声,道:“虽然不能和宜芙馆相比,但所幸也不算太荒芜失修。”说着和槿汐、流朱、宝鹃和小允子一道动手,在寝殿安放好箱笼铺盖。 陵容进来,喜滋滋道:“我还以为无梁殿早已破败不堪,原来还算干净整洁。总算皇上虽然听信华妃,也不是一味苛待姐姐的。” 我听她所言,眉心一动,向送我们前来的李长道:“无梁殿虽然不能面君,但是收拾得清爽洁净,本宫知道公公费心了。在此谢过公公。” 李长会意,躬身道:“娘娘昔日对奴才颇为关怀照顾,今日娘娘遭难,奴才只是尽一尽心意罢了,只盼往后还有服侍娘娘的机会。”我心下好笑,这个老机灵,话转得那么见机顺畅。 陵容含笑道:“姐姐从前待人的心,今日有了回报了,连我也能跟着沾光不少。” 我微微一笑,李长忙道:“奴才不能多逗留,以后一应供应奴才都会派人送来,这些船只可要都遣去了。天色已晚,娘娘和小主先歇息吧。” 我神色一暗,道:“劳动公公了,请吧。” 见李长走了,陵容道:“姐姐别太灰心,皇上只是一时受了蒙蔽而已,心里还是很疼爱姐姐的。指不定哪天就接姐姐出去了。”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我没有事,难为你也受苦了。”我想一想道:“怎么你只带了宝鹃一人来,菊清呢?一个宫女够使唤么?” 陵容甜甜一笑,道:“宝鹃是我的家生丫头,粗手笨脚使唤惯了的。菊清是姐姐赠给我的宫女,我怎么忍心带她来这里,叫她看守玉润堂了。”她笑着抚着自己的手道:“姐姐放心, 我也会些针线上的功夫,有什么自己动手就是了。” 我见她如此说,不免感慨,“真是难为你了。” 在无梁殿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寂寞,每日里只对着阔大的宫殿和几个宫女内监,所能做的,不过是绣绣花、看看书,和陵容在一起说话解闷,偶尔高兴的时候,一起研制几味小菜和点心,或是对着古籍配制简单的香料,自己取乐。 这样的时光,就像是我和陵容尚未入宫前的景况,日日形影相随,更少了枯燥乏味的宫廷礼仪教习。貌似是没有争斗的平和日子了。而我的心中却是不安。这不安不是因为失宠幽闭的缘故,而是深深的担忧和关切。 玄凌他可好?哥哥他可好? 日子忽忽过去了十余日,天也要凉下来了。我每天总是在湖边独坐上一两个时辰,远远眺望翻月湖沿岸密集琳琅的宫殿,眺望水绿南薰殿里的玄凌,他可还顺心么? 在对政事的忧心里,偶尔思绪会有一分旁逸,满湖莲花盛开到将要颓败,叫我想起那年太液池的莲花也是如斯情景,他泛舟悄悄把我送回棠梨。也是他,在四月使得白莲盛开为我贺寿,那些用心。 而这次来太平行宫,我仿佛却不再见到他的踪影,亦不愿问及。只恍惚听人说,玄凌遣他去了边关,名为赞襄事物,实则不过是寻个机会让他游山玩水去了,他在军中整日醉酒,汝南王只是置之不理。因而皇室中人言及他,多半是打个哈哈,笑着言说那是一位继承了父母好皮相的闲散王爷罢了,一味通文却手无缚鸡之力。 我却明晰地记得,那一支贯穿了一对海东青双眼的利箭,是出自他手。 玄凌养兵千日,必有一时之用。 陵容每见我怔怔望着湖水出神,总是略带了忧愁道:“姐姐是在想谁吗?” 我清冷转首:“无人可想,只能想一想自身。” 陵容拂起裙角,在我身边坐下,岸风沁凉,吹皱了她单薄而清秀的容颜。陵容淡淡道:“皇上怕是已经忘了我们吧?” 八月初的时候,李长亲自来了一趟,送来的秋令的衣料和一些琐碎的东西,我便吩咐了人下去收好。 李长见我略清瘦了些许,道:“娘娘还好么?皇上很是记挂呢。” 我点头:“我好,请公公转告皇上放心。” 我假意漫步,走至临水处,见周遭无人,方才问道:“皇上好么?” 李长带了笑容道:“皇上好。” 我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一句:“一切都好吗?” 他低头垂目,道:“皇上那里一切顺遂,娘娘请放心。”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神态也轻松了许多。 李长鞠身道:“奴才此次来是想告诉娘娘,皇上明日就要回銮了。” 我心下担忧他在京城会遇到的情形,口中却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有劳公公好生服侍皇上。” 我仰首望天,苍穹无际,水天一色而接,叫人分不清尽头在何处。李长趋近我,小声道:“皇上的旨意,太后凤体尚未痊愈,今秋的秀女大挑延期举行。” 我的松快不动声色的蔓延到全身。 华妃得幸,汝南王蠢蠢欲动,这个时候我自顾不暇,若再来一批新人兴风作浪,难免要顾此失彼。 玄凌亦是明白的,新进宫的嫔妃身后都有各自的势力,在这个节骨眼上,只会让局势更加错综复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我轻拂衣上尘灰,道:“宫中的事就请皇后多照拂了。” 李长点头:“是。就再委屈娘娘一段时日了。”他从身后翻出一个丝绵包袱,道:“这是沈婕妤交给奴婢的。她说天气渐冷了,皇上又不允许娘娘回宫。湖上风大,特意让奴才带了来。” 心中温热复酸楚,无论有如何的嫌隙,眉庄心里总是惦念我的。 李长临走时道:“奴才明日要走了,奴才的徒弟小尤还算机灵,以后就由他来为娘娘送东西了。” 他走了两步,我追上急道:“万一到了京城有什么不好,一定要派人来告诉我。” 李长劝解道:“皇上正是担心娘娘首当其冲身受其害才要娘娘避开这阵子,娘娘安心要紧。” 我颔首,心中惟愿玄凌能顺遂平安。 玄凌和后妃离开后,太平行宫重又沉寂了下来。我从未在这样的季节静心观赏这座华美的皇家园林。原来一度喧嚣过后,它也是寂寞的。 远离京城和后宫的日子,如同与世隔绝了一般。但尽管如此,京中前朝的消息,还是有一星半点秘密地借由小尤传到我的耳里。有时是欣喜,有时是焦急,更多的是担忧和关切。 满湖荷花谢了,秋雨萧萧,枯残的荷叶被雨击打的声音让我辗转难眠。 枫叶红了,菊花开了,大雁南飞了。渐渐秋风也变得冷冽,肃杀之意独浓。待到霜落时,转眼两个多月已经过去了。期间最大的喜事,便是嫂嫂在薛府生下了一个白胖健康的男孩。甄门有后,我亦可放心不少。 那一日夜深,我和陵容同在窗下,她低着头在缝一件冬日要穿的棉袄,我则对着烛火翻看史书。流朱倦极了,在一旁打着盹儿,呼吸略有些沉重,惟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沙沙,夹在湖水拍岸的声音中,像是下着小雨。 书籍发黄的纸页间有墨迹的清香,一字一句皆是前人的事,借隐没在此间了。史书大多是男人的历史,且不说春秋战国南北对峙的乱世时兄弟睨墙、父子成仇,单在治世,就有汉景帝的“七国之乱”,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诸子夺位、宋太宗的“斧声烛影”。一部史书,皆是刀光剑影、血泪写成。 兄弟之争!兄弟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生死皆是一瞬间。我的心颤颤地害怕,手一软,书便跌在了地上。 陵容抬起头,面带惊异地询问:“姐姐怎么了?” 我怕被她看出了心事,忙掩饰着笑道:“没什么,捧着书手也酸了。” 陵容“扑哧”一笑,“我总是想不明白,姐姐怎么那么爱看书呢,我见了那一个个蚂蚁似的字就头疼。” 我俯身拾起书,笑笑道:“不过是解闷儿罢了。” 我依旧翻开书页,人却是怔怔的了。不管我在不在玄凌身边,他本就是我的一切,我的荣辱、生死、尊卑皆是由他给的,无论我是否全心爱他,是否心甘情愿陪伴在他身边,我们都是一体的。他荣耀时我未必荣耀,而他卑辱时我却一定是卑辱的了。 而他费心筹谋许久,是一定不能输的。万一,我不敢去想这万一,他若不在了。 这一点念头一动,自己就心慌意乱了,胸腔一闷,直想哭出来。原来,我是这样害怕他死去;原来,我对他还有这一分真心。 于此,我才知晓我与玄凌是怎样的一种心系和牵念,利益之外,亦是有真情的吧。 正出神,陵容推一推我,关切道:“姐姐近日老是心神不定,可是有心事么?” 我摇一摇头,正要说话,桌上的红蜡烛从烛芯里毕毕剥剥地一连爆出儿朵火花,在寂静中听来分外撩人。 陵容却先笑了:“灯花爆,喜事到。凭姐姐有什么心事,也尽能了了。” 我明知此事虚无不可靠,然而话却是说到我心头的,不由得唇角便含了笑。 正说着话,槿汐捧了一盆炭火进来,唤醒了流朱,笑道:“天一冷,朱姑娘越发贪睡了。”槿汐上前渥一渥我的手,道:“娘娘的手有些冷了。”说着取了手炉煨在我怀里,兴致勃勃道:“奴婢在炭盆里煨了几个芋头,等下便可吃了。” 她这一说,流朱的瞌睡也醒了,陵容喜滋滋道:“从前在家还常吃,如今隔了几年没尝了,闻着觉得特别香呢。”于是围着炭盆,说说笑笑吃了起来。我恍惚地听他们说笑着,心却远远飞去了紫奥城。 好消息的传来是在真正入冬的前几日,那日的阳光特别好,我看着流朱和浣碧把被褥都搬了出去放在太阳底下曝晒,时不时拿大拍子拍一拍,便有尘灰蓬勃而起,迷迷茫茫的如金色飞舞,有些微的呛人味道。 我眯着眼躲避日光的强烈。我的日子过得这样琐碎而平凡,而玄凌,他可成功了吗?汝南王也确实不好相与啊。 正想着,遥遥见湖上有船队驶来,彩旗飘扬,心口一紧,端不知这一来是福是祸。手便下意识伸到了襟中,牢牢蜷握住一把小小的匕首。 临被叱责的前一晚,玄凌与我在庭院中,他的虎口有些粗糙,抚摸过我的面颊,将一把小小的匕首放在我手中,语气沉沉道:“存亡之事,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有不测,你……可以防身。” 我郑重贴身收下:“皇上是天命之子,必当顺遂如意。”我的唇齿瞬时凌厉决绝,“若真是邪而侵正,臣妾绝不苟活。” 玄凌拉着我的手,沉默一如天际星子。 我回神,玄凌若真一败涂地,没有了权位生命,那么我亦不能自保了。与其到了汝南王和华妃手中备受**和折磨,我情愿一死。 死亡的恐惧很快地逼近我,那么近,不知道下一秒自己还能否无恙呼吸。万一那艘船队是汝南王所遣。我陡然生了锐意,横一横心,若是自戕,亦要轰轰烈烈。若玄凌真绝于他手,我亦要拼力手刃几人,不能白白去了。 这样一想,心思也镇定了不少。这已是最坏的打算,事情再坏亦不能更坏了,反而没有了畏惧。 而迎来是正是小尤,他满面喜色,只说了两个字:“成了。” 心头大喜,身体一软,匕首“当”地落在了地上,“皇上可是一切无恙吗?” 小尤忙磕了个头,道:“皇上万无一失,龙体康健。” 眼泪潸潸而下,原来是喜极而泣,心腹大患的汝南王就这么除了。小尤忙欢喜道:“娘娘别哭啊,大喜的事。皇上口谕让奴才迎娘娘和安嫔小主回宫,赶紧着吧。” 我轻轻拭去脸颊的泪水,用力点一点头。 回宫的第一晚,玄凌宿在我的棠梨宫中,只捧了我的脸瞧个不住,他怜惜道:“一别近百日,嬛嬛你可清瘦了。” 我抚着脸颊道:“无梁殿与外隔绝,臣妾日夜为四郎悬心。” 他忽地想起了什么,温和道:“安嫔当真与你情重,知你囚禁无梁殿,便哭着来求朕允她去和你做伴。同甘容易共苦难,雪中送炭之情难能可贵呵。” 他的语气中颇有激赏之意,我低低道:“安妹妹果如皇上所说,但臣妾不敢把真相告之,少一人知道总是好的。”见他颔首,我凝望着他:“皇上可还好吗?” 他将我拢在胸口,道:“自你回宫,这话已经问了好多次了?” 我一怔,轻轻道:“是么?臣妾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拍着我背,“没事,如今什么都过去了。” “什么都过去了?”我喃喃。 “是啊。”玄凌颇有感叹,“六弟的人夺了汝南王在各地的兵权,囚将领而折其兵。”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心下一动,却是什么也不说。玄凌听我疑惑,遂笑道:“你以为与六弟一起厮混的真的只是些文人墨客么?六弟本人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啊。” 我微笑:“原来四郎早有安排了,此前种种,不过是迷惑他们罢了。”我脸上笑着,内里却忧心忡忡了,玄清虽然为玄凌所用,但他此番介入政变,又让玄凌知道他有调兵之能,恐怕他的处境只会让玄凌忌惮了。有了汝南王这个前车之鉴,玄清生母为舒贵妃,又是先帝器重的儿子,玄凌的猜忌怕会更多吧。 他笑:“你兄长也功不可没,若非他能借机得到汝南王党羽的名单,又率羽林军节制汝南王府邸,也不能如此迅速得成大事。” 我微有惊诧:“汝南王竟无反抗么?” 他颇有些自得:“此前毫无先兆,前一晚太后还邀了他的王妃世子至宫中探视帝姬,并留她们宿于宫中。” 我微微叹息:“他是顾忌妻儿啊。” 玄凌道:“不顾忌也不成,他手下已无可调之兵,只有王府中的家将可作一时的负隅顽抗。他是个明白人!” 我心下微微一动,哪怕汝南王有不臣之心,但对于妻儿,是无比珍重的。何况他对于权力的yuwang,更多的是来自年少时的种种委屈和被漠视吧。于是问:“那汝南王此刻如何了?” 玄凌神色一沉,道:“拘于宗室禁府。朕已着六部共议其罪。” 我没有说话,这样的处置也在情理之中,只看这罪议成如何。玄凌舒缓了神色,向我道:“知道你嫂嫂生了个男孩儿吗?” 我笑:“原来四郎也知道了?” 他呵呵一笑:“事情已经了解,也可让你兄嫂夫妻团圆了。你兄长可是折堕了名声,连孩子落地也不能去看。” 我微笑道:“本是为了家国和皇上,这些委屈不算什么的。” 他舒心地笑了,棠梨宫红烛高照,暖炉薰香,自是不同于外间霜冷天气了。 第二日清早便去向皇后请安,华妃依旧还在其列,只是神气颓然,早已不同往日了。我亦不心急,前朝之事不便牵连后宫,昔年玉厄夫人的兄长博陵侯谋反,先帝也并未废黜她,只是冷落了而已。就算我不说话,皇后也不肯放过了她。依礼见过之后,絮絮几句也就散了。 众人散去,皇后独留了我,温言道:“贵嫔辛苦了。” 我忙含笑道:“皇后娘娘陪伴在皇上身边照料更是辛苦。臣妾多谢娘娘。” 她眸中含了深深的笑意:“本宫与你都是为皇上分忧,怎能不尽心尽力呢。” 她独留下我,自然不是为了闲话家常。皇后慢慢抚弄着护甲,道:“华妃的地位迟早不保,她身边的人怕是也要受牵连,再除去殁了疯了的,皇上宫中的妃嫔不多了。” 我心下微凉,依旧笑道:“娘娘是要为皇上选秀么?那本是应当的,本来就说是推迟了的。” 皇后端然坐着,道:“秀女是一定要选的,但不是现在。眼下诸事繁多,也费不起那个心力劲儿。皇上的意思是……”她微眯了眼,望着窗外满地浅浅的阳光,道:“此次平息汝南王之事,有不少有功之臣。” 皇后没有再说下去,只的平静望着我,眸中波澜不兴。我已明了她的意思 ,屏一屏呼吸道:“这些功臣之家有适龄的女子可以选入宫中为姊妹的话是最好不过了,相信必定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 皇后释然地笑了,“原来皇上、本宫和贵嫔想到一处去了,那就由本宫择了好日子选取入宫吧。” 我福一福,含笑道:“皇后娘娘为后宫之主,娘娘拿主意就是了。” 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气,慢里斯条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是出身功臣家的女子呵。” 几日后,六部同议汝南王玄济的罪状,共十大罪项:藐视君上、背负先皇、结党营私、紊乱朝政、阻塞言路、殴打大臣、中饱私囊、别怀异心、滥用武功、拥兵自重。条条都是罪大恶极的死罪。 玄凌准其奏,然而下旨却是:念汝南王颇有战功、效力年久,兄弟手足,不忍杀之令先帝亡灵寒心,故朕不忍加诛,姑从宽免死。着革去王爵尊荣,贬为庶人,终身囚禁宗室禁府,非诏不得探视。 “那么王妃、恭定帝姬和世子呢?”我问。 他淡然道:“一应贬为庶人,不过朕已允许她们继续留居汝南王旧邸了。”他道:“也是太后的意思。” 我默默黯然,男人的权力争斗之中,女人向来只是小小的卒子,荣辱不由自身。今日的庶人贺氏回到旧居,目睹昔日的荣华和今日的颓败,会是怎样的心情? 然而这黯然也只是一瞬的事。我很快清醒,若今日败的是玄凌,恐怕我的下场连贺氏也不如。她尚有安身之所,我却是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玄济既已治罪,接下来就是诛其党羽。这些事在摄政王时玄凌已经做得娴熟,如今更是驾轻就熟,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慕容一族作为玄济最重要的心腹亲信,自然是株连全族。 于是有大臣上书,劝谏玄凌用严刑厉法治理天下,防止再度动乱,尤其对慕容一族曾经手握兵权的人,定要九族皆灭,以儆效尤。 玄凌慢慢抿着茶水,颇有心意可可之状,把奏章递到我手中,道:“你也看一看。” 我细细看完,只问:“皇上的意思是……” 他道:“也算有几分道理。” 我合上奏章,恭敬放于他面前,只问:“皇上觉得汉朝文景如何?秦始皇父子又如何?” 他道:“文景乃治世之典范,源于汉文帝、汉景帝宽仁待人,修帝王之德;而秦始皇父子……”他轻轻一哂:“暴戾之君矣,国乱由此起,后世君主当慎之戒之。” 我站在光影里,微笑道:“文帝、景帝多次嫌刑罚严苛,苦于黎民,因此减轻刑责;而秦始皇与秦二世时刑罚苛刻,动则株连诛杀,民心惶恐。王者之政,尚德不尚刑,怎可舍文景而效法秦始皇父子呢?” 正说话间,外头有女人哭闹的声音,李长进来道:“启禀皇上,华妃娘娘求见皇上。” 玄凌神色一僵,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见!” “这……”李长为难道:“华妃娘娘今日已经求见了三次了,这回连头也撞破了。” 玄凌背转身去,道:“告诉她,求见三百次也没用。找人给她包扎好伤口,让她好好待在自己的宫里。”李长应声出去,玄凌缓和了一下神色,道:“咱们说咱们的。” 我觑着他的神色道:“是。臣妾只是觉得,乱世才当用重刑。若杀生太多,反而使民心不定。” 他踱步沉思片刻,道:“今番之变,朕只严惩首恶,其余的人,留他们一条生路吧。” 我心中从容,笑逐颜开道:“皇上圣明。” 玄凌提起朱笔在奏章后批复道:“夺慕容一族爵位。斩慕容迥、慕容世松、慕容世柏,未满十四的女眷没入宫廷为婢,余者皆流放琉求,终身不得回朝。” 一颗心,就这样定了定。前朝的事玄凌自然会料理,后宫,也到了该清一清的时候。 华妃,你已经是孤身一人,再无所依了。 正文 §§十五、燕双飞 我没有立即回宫,而是到了眉庄的存菊堂。 其时天气寒冷,已近十二月,菊花早已凋落殆尽。眉庄在采月的陪同下坐在檐下晒太阳。 空气虽然清冷,但是正午的日光如轻纱覆盖在身上,亦有暖暖的感觉。我挨着她身边坐下,笑道:“你倒会享福。” 眉庄懒懒抬眼,示意采月下去,道:“你可来了。” 我“恩”了一声,轻轻道:“姐姐还在怨我么?” 她看一看我,道:“怨你就该让你在无梁殿受冻,巴巴儿地给你送什么丝绵包袱,现下悔的我肠子都青了。” 我“扑哧”一笑,翻开披风道:“这下悔也来不及了,我已让人做成了小袄贴身穿着。” 眉庄笑吟吟地,忽而握了我的手,冷寂了神情道:“当日是我不好,不该疑你的。” 我静一静,道:“当日我也有无法言说之由,事关朝政实在是不能说,才叫姐姐误会了。” 眉庄唇角扬起一抹凄微的笑容,恍惚道:“我也不晓得那一日是怎么了,对你说那样的话。” 我忙按住她的手,笑道:“姐姐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啊,我还不晓得么?”她举眸,眼中尽是清澈的诚恳之色,我与她相对一笑,所有不快的记忆,尽数泯去了。 眉庄拉了我进寝殿,又命人暖了炭盆搁置,见无人了方道:“如今华妃已无所依靠,犹如飘萍,听说乔选侍也不敢和她一同居住,早早避了嫌疑搬了。” 我晓得眉庄言下所指,轻声道:“我们自然是不能出首的,总要避嫌。且不是她亲近的人,知道的底细毕竟不多。”我抿嘴一笑,“该是用人的时候了。” 次日,婕妤曹琴默至凤仪宫向皇后告发华妃慕容世兰曾于太平行宫在温仪帝姬的马蹄羹中下木薯粉毒害帝姬意图嫁祸莞贵嫔,嫁祸不成后又指使御膳房小唐顶罪。 皇后道:“既然你知情,为何不早说,非要捱到此时呢?” 曹婕妤道:“臣妾本不知情,也受了华妃蒙蔽,只一心以为是莞贵嫔所为。直到后来一日臣妾听见华妃指使小唐顶罪这才知晓。可惜臣妾不小心被华妃娘娘发现,她便要挟臣妾不许说出去,否则就要把帝姬夺去抚养。” 她的哭诉让闻者泫然欲泣:“可怜温仪帝姬小小年纪,就要遭这番罪过,差点连性命也没了,臣妾生为人母实在是痛心疾首,更怕不能亲自抚养帝姬。” 当日之事温仪帝姬中毒之事人人都有疑窦,只奈何玄凌不追查下去。皇后叹道:“若真如此,华妃当真是歹毒。她虽不是温仪帝姬的生母,但也是庶母啊,怎能对小小婴孩下此毒手呢?” 敬妃在一旁无奈道:“只是小唐已被杖毙,是死无对证了的。” 曹婕妤不慌不忙,拭了泪道:“华妃当日指使两个宫女说曾见莞贵嫔经过所居住的烟雨斋,后经端妃娘娘澄清,已知是诬陷。可见华妃司马昭之心。只是可怜温仪在襁褓之中这样遭人利用。” 皇后看向我道:“莞贵嫔,这件事牵涉到你,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起身深深行了一礼,一字一字清晰道:“当日之事,臣妾的确是冤枉的。” 皇后点头,道:“你且坐吧,找人去请华妃来。” 我深深看了曹婕妤一眼,温仪帝姬的事本已了然,虽无确实证据,但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疑惑。再度提起,不过是让后面的事更易让人相信了。 果然我刚坐稳,曹婕妤抬起一直低垂的双眸,看着皇后道:“臣妾有罪,有件事一直不敢说出来。” 皇后面色沉静,道:“你放心大胆地说。” 曹婕妤迟疑片刻,重重磕了个头道:“淳嫔之死——” 此语一出,在座的几位嫔妃皆是受了一惊,欣贵嫔急道:“淳嫔不是淹死的么?” 我坐于欣贵嫔身侧,幽幽道:“据臣妾所知,淳嫔是熟识水性的。” 气氛顿时如胶凝住,皇后正声道:“曹婕妤,你说。” 曹婕妤似有惊恐之状,惶惶道:“那一日淳嫔去湖边捡风筝,臣妾正好抱了帝姬在假山后头玩。谁知竟见到华妃娘娘命手下的内监周宁海按着淳嫔入水,淳嫔挣扎了没多久就死了,他们便作势把淳嫔抛入水中,做成溺水之像。”曹婕妤说到此,两眼惶恐,死死地咬住手中的绢子不敢再说。 敬妃等人如同眼见,个个吓得面色苍白,我的手指狠狠抠住座椅的扶柄,淳儿死的那样惨! 皇后冷静道:“然后呢?” “然后……”曹婕妤呜咽着哭出来,“臣妾吓得魂飞魄散,只想快点跑开,谁知帝姬正在这时候哭了,惊动了华妃。”曹婕妤絮絮道:“臣妾吓得手脚都软了,华妃说若是臣妾敢说出去,定要杀了臣妾和帝姬。臣妾害怕得不得了,她竟然敢在宫中杀人……可是臣妾夜夜难眠,总是梦见淳嫔的死状……臣妾受不了了。” 我在袖中笼着小小的平金手炉,那样热,散发出温暖的气息,唇角却是渐渐凝起了一个冰冷的微笑。这本不是真相,可从曹琴默口中说出就如同真相一般,将自己在华妃所做的恶事中撇得干干净净,顶多是一个受宠妃胁迫的无助的母亲,值得原谅和同情。 华妃本不笨,只是从前被玄凌的宠爱蒙蔽了双眼,磨钝了她的智慧。而曹琴默,才是真正可怕的。没有了曹琴默的华妃是失了翅膀的老鹰,莽撞而没有方向,一味只会用强;而被曹琴默反咬一口的华妃呢,她会怎样?我不觉微笑。 皇后极力屏下怒气,道:“那她为何要杀淳嫔?是嫉妒淳嫔得宠么?” 曹婕妤惶然摇头,道:“臣妾后来留心打听,才晓得是淳嫔无意撞见了华妃与汝南王……不,是庶人玄济在宫中安排的小内监说话,知晓华妃私交大臣,才被灭口的。” 众人又惊有怒,敬妃望向皇后,道:“华妃她竟敢……” 皇后的怒气积聚在眉心涌动,正要说话,抬头见华妃站立在殿门外,遂道:“好!你来了。” 我闻声回头,见华妃头上仍包扎着白布,脸色铁青,想必方才曹婕妤所说的话尽数落在了她耳中,不由冷笑。 华妃哪里按捺得住性子,甩开宫女的手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对着曹婕妤的脸就是响亮一个耳光。皇后怒喝道:“华妃你这是做什么!在本宫面前不得放肆!” 华妃理也不理皇后,揪着曹婕妤还要再打,忙被一众宫女内监死命拉开,口中犹自大骂:“好贱货!竟敢出卖本宫、血口喷人,枉费本宫多年来厚待于你!”曹婕妤只是躲在敬妃身后,如老鼠避猫一般呜呜咽咽不止。 华妃被力气大的内监死死扭住按在座椅上,双目有血红的凶光,死命盯住曹婕妤大骂:“贱人!你忘了当年是谁提携你到这个地位,是谁拼了命的讨好本宫?枉费本宫这么信任你?” 皇后站起身,冷冷对左右道:“记下,华妃自己说的,与曹婕妤过从亲密。因此曹婕妤所说可信。”皇后微笑:“本来只是曹婕妤一面之词本宫未必相信,可华妃你自己说了信任曹婕妤可见关系亲密,那么曹婕妤所说必然是真。”说罢语气肃然:“去回皇上,着慎刑司急审周宁海。” 华妃愣在当地,如泥胎木塑一般,她有一瞬间的心虚,很快回过神来,目光静静扫过在座嫔妃的面颊,目光之凌厉,让人不觉为之一震。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厉声喝道:“是你?还是皇后?还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指使她这样老诬陷本宫!” 我平静回视她,淡淡道:“没有谁要诬陷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华妃悲愤指着众人道:“你们——一个个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啊!本宫已经失了父兄……” 皇后的唇划起一道平缓的弧度,打断华妃道:“他们是咎由自取。看你这个样子本宫也不能问什么了。先回宫去吧。”她顿一顿,又道:“别像个市井泼妇似的,怎么说你还是华妃呢。” 皇后的裙裾华丽如彩云拂过地面,华妃的宫女扶着颓然失色的她上了轿辇。欣贵嫔在我身边不无快意地笑:“受她的气这么多年了,终有这一天,当真是痛快!” 终有这一天,我的唇角微微牵动。 周宁海曾经是华妃手下最得力的总管内监,昔日亦是无比风光的。可是落到了慎刑司手里,无论什么人都是一样的。慎刑司是宫中惩处犯错的宫女、内监的地方,亦是刑审之地。当夜取了玄凌“可以用刑”的旨意,又是皇后亲自吩咐,更加着力,不到天亮,周宁海受不得重刑便招供了。 得到供状的玄凌即刻召正三品以上嫔妃和出首揭发的曹婕妤聚于皇后宫中。供状上的陈述令玄凌勃然大怒,不仅有曹婕妤所诉的木薯粉事件、淳嫔之死、交结大臣,更指使余更衣在我药中下毒、推眉庄入水、眉庄假孕以及陷害其他妃嫔之事。 送供状来的慎刑司总管内监小心翼翼道:“周宁海晕过去了两次,他说他只知道这些,别的也不清楚了。” “别的?”玄凌愤然道:“还有别的么?她作的孽还不够?” 皇后取过供状细看,蹙眉道:“当真是罄竹难书。”于是问玄凌:“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华妃?” 我静静看着玄凌,晨光熹微,他负手立于窗前,神色在蒙胧的光影中有些模糊。静默良久,方一字一字道:“去查!和华妃有来往的内监凡形迹可疑的一律杖毙!华妃慕容氏,久在宫闱,德行有亏,着废除封号,降为从七品选侍,迁出宓秀宫居于永巷。” 我心中一沉,玄凌,他到底还是放不下。 皇后已经温言道:“皇上有仁德之心,宽待后宫,料想慕容选侍一定能改过自新。臣妾替慕容选侍谢过皇上。”皇后轻声道:“慕容选侍一直想面见皇上,大约一是想有所申诉,二是求皇上宽恕其家人。” 玄凌双唇紧闭,摇头道:“朕与她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他忽然转身问曹婕妤:“你既然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为何到现在才说?” 曹婕妤只是垂首,道:“臣妾是不敢。昔日华妃如日中天,十分跋扈,所害嫔妃不少,臣妾在其威势之下只能三缄其口,保全自身和帝姬。如今帝姬逐渐长大,臣妾不想让帝姬和臣妾一样受人挟制。”她叩首:“臣妾之命尚不足惜,但帝姬是皇上的骨血啊。而皇上又在此刻平靖前朝,臣妾才有勇气向皇后告发此事。”她是语气不卑不亢,却说得十分动容。 我暗赞她此时的镇静,若有一丝慌乱,玄凌必定疑心有人指使。而经她如此一说,更显得是天时地利人和,又加之她身为母亲对女儿的眷眷之心,更令人信服。 果然玄凌道:“起来吧。” 我低声叹息:“护犊之情,眷眷牵动人心肠啊。” 敬妃亦道:“曹婕妤为护其女而受此胁迫,也实在是委屈的。” 玄凌向皇后道:“功臣之女选了哪几个?何时入宫?” 皇后翻出一卷书页,慢慢念道:“臣妾按皇上所说选了北门提督之女黎氏、羽林军副都统之妹管氏、都察院御史之女倪氏和京城令尹之女洛氏,奉皇上口谕皆封为正六品贵人。”皇后澹然微笑:“内务府拟定了几个封号待选,皇上说事忙,就由臣妾择定。臣妾择了‘福祺祥瑞’四字,黎氏为福贵人、管氏为祺贵人、倪氏为祥贵人、洛氏为瑞贵人。十二月十二入宫。” 我仔细听着,虽说是功臣之女,然而新贵人们的父兄官位品级皆不高,大抵是玄凌不想再有像华妃这样有手握重兵的家族的妃子入宫了吧。 玄凌草草看了一眼,道:“甚好,叫起来口采吉利。” 皇后笑得自然而平和:“皇上满意就好。” 欣贵嫔在一边道:“那么和慕容选侍一起的乔选侍呢,皇上要怎么处置?” 玄凌不言,皇后道:“随她去吧,让敬事房撤了她的绿头牌不再侍寝吧,皇上以为如何?” 玄凌道:“你是皇后,这些事你决定吧。” 我故意道:“那么曹婕妤也曾和慕容选侍亲近……” 曹婕妤连连叩首道:“臣妾有罪,不该受慕容选侍胁迫。”她泪眼汪汪仰望着玄凌:“臣妾愿受任何惩罚,但求皇上不要怪则帝姬。” 敬妃不忍,道:“曹婕妤也是不得已的吧,何况帝姬还那样小。” 玄凌的目光久久落在曹婕妤身上,想一想道:“再下道旨,婕妤曹氏揭露慕容氏罪行有功,册封为正三品贵嫔,封号‘襄’,也是十二月十二行册封礼。” 曹琴默宿愿得偿,泪痕未干又添喜色,忙叩首谢恩不已。 眉庄早已等在我宫中,翘首以盼,见我来了,忙问:“如何?” 我摇头:“没有赐死。” 眉庄神色一变,又问:“那么被打入冷宫?” 我亦失望,冷然道:“只是废除封号,降为选侍,居于永巷而已。” 眉庄猝然站起,双手紧握成拳,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惊愕且愤怒,半晌方道:“只是这样!” 我点头:“她的罪行皇上都知道。可是皇上对她心有愧疚。”眉庄愕然望着我,我叹息,将“欢宜香”一事细细说与她知道:“她当日小产,后来一直不曾有身孕,皆是皇上的缘故。加之她父兄已被处死,皇上难免心下怜悯。” 眉庄起先怔怔听得入神,待我讲完,神色又复清冷,“她父兄被处死,但其余族人得以保命。皇上当日能狠心除去她腹中祸患,今日怎么倒妇人之仁了。” 我微微冷笑:“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得宠,皇上难免有旧情。” 眉庄咬一咬牙,冷笑道:“好在她如今已不是华妃了,我自然有办法。” 我怕她性急,忙道:“她虽然贬黜,毕竟还是宫嫔,你别冲动。” 眉庄的笑嫣然而森冷,道:“这个自然,我不会以身涉险。” 我默默片刻,雪亮的仇恨如刻在心上,决绝道:“我的孩子和淳儿都死在她手上,你和我也几番险些丧命。你不能忘的我自然也不会忘。” 纵有余波,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惩处了汝南王一党后,对于有功之臣的封赏也陆续而来。爹爹晋为正二品吏部尚书,加封太子太保;哥哥晋兵部侍郎,羽林军都统兼翰林院侍讲学士。 玄凌向我笑言:“向来文臣武将甚少能和睦,朕让你哥哥甄珩身兼文武之职,也是我朝第一例呢。” 我盈盈而笑,依偎在身边:“皇上用心良苦,只是怕臣妾的哥哥还年轻,无法担当此重任呢。” 玄凌心情甚好,笑呵呵道:“当日你没有瞧见,你哥哥横刀立马、浴血围攻汝南王府的情形,一人力战十数死士,当真英雄少年呵 !” 我亦是高兴,口中谦道:“还请皇上让臣妾的哥哥多加历练罢,玉不琢不成器。” 他欣然应允,道:“你嫂嫂此次也出力不少,朕打算封她为正六品命妇新平县君,如此你哥哥可再不敢休朕亲封的夫人了。” 我轻轻啐了一口,“那场戏做得真是辛苦,害臣妾流了许多眼泪。若非皇后娘娘帮衬,只怕还圆不过去。” 他亲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再不让你流这许多眼泪便是。” 自我从无梁殿回宫,玄凌对我的宠爱一如以往。而陵容,因着在我幽禁无梁殿时自请与我相伴,玄凌对她更是另眼相看,十分宠爱。以至于陵容虽然只是一个没有封号的嫔,但是待遇隆宠却远在有封号的嫔位之上了。 待得第一场雪落时,已是十二月初七。这一日,正是嫂嫂被封为正六品命妇新平县君后进宫谢恩的日子。 待见过皇后,皇后笑容满面道:“如今夫妻和睦,又有了孩子,可大好了。” 嫂嫂面上一红,忙与哥哥一起谢恩,皇后道:“你们难得来一趟,自然有好多体己话儿要和莞贵嫔说,本宫就不虚留你们了。去贵嫔宫里吧。” 下雪的天气路上风大,轿辇坐了好一会儿才到了棠梨宫,流朱和浣碧早带着人候在宫门外,远远迎上来喜滋滋道:“给公子、少夫人贺喜。” 如今我在宫里,哥哥嫂嫂对流朱和浣碧更加客气,忙扶起来道:“两位姑娘好。” 如此簇拥着进去了,厚重的棉帘子一掀,暖风兜头兜脑扑上脸来,嫂嫂不由笑道:“原来在轿辇里只是不觉得冷,现在才是暖洋如春了。” 我和他们一同坐下,又命人上了茶,才仔细端详兄嫂。嫂嫂产后略丰腴了些,脸色红润气色甚佳,哥哥也是神清气爽,雄姿英发,眉宇间勃然生威。 我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顾盼间又问:“怎不见我的侄儿呢?” 嫂嫂忙道:“小儿啼哭怕吵扰了娘娘呢。既然娘娘想见,我让乳母抱进来吧。”于是唤过乳母,道:“把小公子抱过来。” 我不待乳母请安,抱过了孩子在手中。 嫂嫂道:“娘娘抱孩子的手势很娴熟呢。” 我一怔,蓄了笑容道:“是啊,我在宫中也常常抱两位帝姬呢。” 小小孩子尚未满月,身体还有些红红的,胎发浓密,想是刚吃饱了奶水,睡得正香,睡梦中亦带了笑容,尚浑然不知世间愁苦滋味。我心下欢喜,亦触动了哀愁。我的孩子若能出世,又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我的孩子。我情不自禁亲吻他幼嫩的脸颊,将他细小的手握在手中,头也不回对浣碧道:“把我匣子里那个长命百岁金锁片拿来,还有,再抓一把金锞子装在香囊里。”浣碧刚走两步,我又道:“再去取一把玉如意来。” 哥哥忙道:“娘娘,孩子还小,用不了那么多。” 我满怀怜惜亲吻孩子的小手,心疼道:“现在用不了,还怕以后不能用么。是我当姑姑的一点心意。” 嫂嫂笑道:“娘娘心疼这孩子是孩子的福气,只是太多些。” 我心下酸楚,道:“嫂嫂不知道。我自己的孩子没能落地,这个孩子我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的,自然加倍疼爱些。”正说话间,浣碧已经捧了东西过来,笑吟吟道:“翠玉如意可使小公子将来事事如意,金锞荷包可使小公子福寿绵长,金锁片自然是要小公子长命百岁了。”一番话说得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问:“孩子取名了没有。” 嫂嫂见我如此疼爱这孩子,欢悦道:“还没有呢。”说着依依望了哥哥一眼,“夫君的意思是请娘娘赐名。” 我自然高兴,道:“这是哥哥和嫂嫂的长子,定要取个好名字才行。”我思量片刻,道:“就叫‘致宁’吧。诸葛孔明先生教导子孙 ‘宁静以致远,澹泊以明志’,才是长远之道呵。” 哥哥若有所思,道:“宁静以致远。娘娘所言颇有深意。” 我颔首道:“这是我对孩子的期望,也是对哥哥和爹爹所言。如今慕容一族销声匿迹,我甄家却是备沐皇恩,声势日益显赫。望戒骄戒躁,谨言慎行。”我见左右皆是亲信之人,方轻声而郑重道:“慕容一族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啊,戒之慎之。” 哥哥神色肃穆,望了嫂嫂一眼,道:“是,臣谨记。” 我稍微释然。侧首见浣碧盈盈望着我怀中的孩子,心中一动,向她道:“你也抱一抱吧。” 浣碧几乎不可置信,迟疑道:“奴婢可以抱么?” 我点头道:“是。”她小心翼翼接过孩子,牢牢搂在怀中像是抱着一件希世珍宝。 哥哥是明白其中缘故的,我向嫂嫂道:“浣碧是我自幼的贴身侍女,我一向待她和待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正想有件事要叮嘱哥哥呢。” 哥哥忙起身道:“娘娘请说。” 我笑容欢欣,拉了浣碧的手道:“浣碧已到嫁龄,请哥哥在朝中择一位品行端方、仪容颇正之人,我要收浣碧为义妹,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 哥哥脸上颇有喜色,深深看了浣碧一眼,道:“臣必当尽力。” 浣碧含羞,却侧身趁人不注意时擦去眼中泪水,我心中亦是唏嘘。此时是甄家得势的时候,我便全力为她寻一个好归宿吧。于是微笑道:“也请为流朱留心。” 哥哥道:“臣此来还有一件喜事要告诉娘娘。” 我“哦”了一声,好奇道:“是什么?” 嫂嫂却先说了:“公公为二妹玉姚定下了婚事,准备明年重阳成婚。” 我十分高兴,道:“是哪一家的公子?” 哥哥也是笑:“是臣的同僚羽林军副都统管路的弟弟管溪,也就是将要入宫的祺贵人之兄,他在平汝南王一事中也是颇有些功劳的。” 嫂嫂笑一笑道:“只不过他们家兄弟要和我们家姚妹妹,是有些高攀了呢。不过好在管溪还年轻,也是有所可为的。” 我微笑点头道:“既是哥哥同僚,自然是知根知底的。这是好事。”我略微沉吟,道:“为我浣碧妹妹寻的夫婿可不能比我这位未来妹婿差太多啊。” 浣碧再听不下去,忙把致宁交到乳母怀中,一转身跑了。 我留兄嫂吃过了点心,留心他们神色果然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方开口道:“那位叫佳仪的女子怎么处置了?” 哥哥从容道:“已为她赎了身,置了一所房子。若将来要嫁人,再由我们出钱为她聘一副好嫁妆。” 我用茶盏的盖子慢慢撇去了浮沫,轻啜一口,半开玩笑道:“哥哥总没打算把佳仪姑娘聘来做妾室吧。” 哥哥深情望了嫂嫂一眼,神色坚定而柔和,显然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深切的关怀,“茜桃对臣情深意重,又为臣付出良多,臣此生绝不愿辜负她。” 嫂嫂双颊泛起红晕,纯粹是一个沉醉在幸福里的小妇人,道:“我也曾想佳仪姑娘仗义相助,虽在污浊之地,却是难得的义妓,若夫君有意,不如纳为妾室。但是夫君执意不肯。”说着含情看向哥哥。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若真如嫂嫂的侍女所说,佳仪有几分像陵容,那么哥哥此举,应当也是对陵容无意了。 我为兄嫂情分所感动,患难夫妻自然是情情意更深的。那么我与玄凌,也算是共同经历过患难的吧。只是,我们却不是夫妻了。 我摒开自己的遐想,笑着对兄嫂道:“当日为哥哥选嫂嫂,纯粹是我仰慕嫂嫂在闺中的名声,哥哥却是没有见过嫂嫂的,因而我总是担心因为这个缘故而使兄嫂之间情意不谐,更怕上次的事会弄假成真。今日才是真正放心了。”我的话是对他们说,更像是安慰自己的心,“可见夫妇之间若有心,便是婚前无所熟识的也可彼此和谐。” 哥哥朗声而笑:“好险!好险!当日娘娘可不知臣是多害怕娶回一个河东狮(1)来。” 嫂嫂亦笑:“好险!好险!当日我也怕嫁与一个卤莽武夫啊。” 我失笑:“如今可是如愿了吗?其实河东狮配卤莽武夫也是不错的啊。” 我与兄嫂絮絮说了许多,又问了爹娘的起居安好,待得向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送至仪门外告别。 罡风四起,飞雪如鹅毛飘落。下雪的日子天黑得早,满天皆是昏暗的黄与灰交错,低垂铅云。哥哥正要扶了嫂嫂进轿,见她被风吹乱了头发,顺手为她拂好,方才自己坐进后面轿子。 我见哥哥如此细心体贴,心中亦是温暖。如此恩爱夫妇应当是能白首偕老的。 待见他们走得远了,正要回身进去,却见一人独自撑伞远远立在我宫门之外,银装素裹之中,更显身影孤清。 我留神细看,仿佛是陵容。我适才心思全在兄嫂身上,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刚才那一幕落入她眼中,自然是要伤心的吧。正待要人去请,她却自己过来了,果然是陵容。她着一身香色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衣饰华贵,珠翠琳琅,端正是一位后宫宠妃的姿容,只是面色雪白,与其妆饰不太相衬。 我脑中一凉,知道不对,忙拉了她的手道:“下着大雪呢,怎么一个人就跑出来了?” 陵容缓缓转头,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却是如冰雪一般,“刚从李修容处过来,想来看看姐姐,不想却见良辰美景如斯。” 我握紧她的手,道:“外头冷,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陵容只是摇头,我忙对身后的人道:“你们进去吧,我和安嫔赏会儿雪景。” 见众人皆去了,陵容只盯着雪地出神,半晌笑了笑:“姐姐瞒得我好苦呢,叫我白白为公子担心。” 我不免心疼,道:“兹事体大,皇上的意思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何况你关心则乱,终究还是不知道的好。” 陵容鬓角垂下的一支赤金累丝珠钗泛起清冷的光泽,“是啊。我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呢?不如不知道罢。” 她的神情欢喜中有些悲凉:“公子和少夫人好就是了。 我不禁失神,轻轻唤她,“陵容——” 她嫣然回首,神色已经好转,轻笑道:“姐姐错了,皇上都是叫我容儿的。” “容儿?”我仔细回味,忽然笑了,“你记得就好。” 她喃喃,“我自然记得的。”说罢,道:“天色晚了,我回宫添件衣裳,姐姐也请进去吧。” 我穿的披风领上镶有一圈软软的风毛皮草,呼吸间气息涌出,那银灰色的风毛渐渐也模糊了我的眼。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大雪中,惟见一行足迹依稀留于地。簌簌雪花飞舞如谪仙,晶莹剔透的五瓣,宛如泪花。不消多时,便把陵容的足迹覆盖了。 一切如旧。仿佛她从来没有来过。仿佛,她从来没有爱过。 注释:(1):河东狮:宋朝文人陈季常,自称龙丘先生,其妻子柳氏非常凶妒,所以,苏东坡给陈季常写了首打油诗:“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柳氏是河东人,河东狮子即指柳氏,后来使用"河东狮吼"四字来形容妻子凶悍。 正文 §§十六、火蔓 十二月十二,曹婕妤晋封襄贵嫔,于宫中太庙行册封礼。又赐她为一宫主位,改了住所和煦堂为和煦殿。珠光宝气流影下的她笑容矜持,亦可算是一偿夙愿了。 册封礼后的第一天,我与她在上林苑相遇,彼时的她风华正茂,看着温仪和保姆、宫女在雪地里玩耍追逐,素日清秀的容色亦添了几分娇艳。我和她以平礼相见,互问了安好。 她笑容可掬道:“莞妹妹精神越发好了。” 我微笑:“怎能不好呢?曹姐姐的好日子刚过去,听说昨日下午四位新贵人已经入宫了,皆住在慕容选侍从前的宓秀宫里。可热闹呢。” 襄贵嫔系一系莲青色披风上的香色流苏球,道:“那可好,旧人一去,新人就来了,也不算荒废了宓秀宫,从前华妃在时极尽奢华,宓秀宫很是富丽堂皇呢。可见皇上多重视这四位新贵人。” 我笑吟吟颔首,既然是平汝南王时的功臣眷属,那么住进宓秀宫亦是当然,自然要显示得青眼有加些。于是笑:“四位新来的妹妹是何等人物,后日即可知晓了。” 她原本还不时叮嘱保姆宫女小心看顾帝姬,与我说得投契,渐渐也便不那么关注周遭情形。只闻得“唉哟”一声,传来小女孩响亮清脆的哭声,我与襄贵嫔俱是惶然转头,追寻温仪的身影。 只见皑皑雪地上,温仪扑倒在地上,旁边伏着一位宫装女子,亦跌在地上。 保姆和宫女慌忙苍白了脸奔去想扶起那位女子和温仪,那女子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抱起来了温仪柔声哄着。 襄贵嫔急得脸也白了,匆忙和我一同跑过去,草草向那女子行了礼,道:“端妃娘娘金安。”便要伸手去抱温仪。 温仪年幼,只认得母亲,被生母抱在手里,立刻便止住了哭,只瞪着一双滴溜滚圆的乌黑眼珠,团团打量着周围的人。 襄贵嫔眼看女儿跌倒,顿时气急败坏,一脸怒容斥责保姆和宫女:“全是一群饭桶,连帝姬都不好好照顾,只晓得偷懒懈怠,明日本宫就回了皇后,狠狠打你们一顿。”几个保姆、宫女吓得跪在地上求饶不止。 襄贵嫔犹自斥责不已,端妃在一旁皱眉,神色关切,道:“还不快看看帝姬有无受伤。” 襄贵嫔回过神来立时住口,手忙脚乱和保姆检查着温仪是否受伤,确认无误才松了口气,道:“多谢端妃娘娘救助。” 我见端妃唇色微白,左手掩在袖间,姿势古怪,左手手臂上的衣袖亦沾染了泥土痕迹,道:“娘娘没有事吧。”她微微摇头,向襄贵嫔道:“温仪帝姬只是滑了一跤,本宫抱住得快,应该没有事,不过还请太医来看看更稳妥。” 襄贵嫔连连称“是”,忙遣了贴身宫女去请太医。 温仪精神很好,口中“咿咿呀呀”唱着掰着自己的手指,忽然抬头张开手臂扑向端妃。 端妃微有诧异,已是满面抑制不住的笑容和怜爱,伸出右手将温仪抱在怀里,襄贵嫔松了手笑道:“这孩子真不认生,看了娘娘亲切呢。” 我在旁看了欢喜,凑趣道:“温仪很喜欢端妃娘娘呢。”端妃越发欢喜,轻轻哼了一首曲子,额头抵着温仪的额头,逗得温仪呵呵直乐。 我见端妃这样喜爱温仪,也只以右手抱住,知道她左手定是受伤了。于是接过温仪递与襄贵嫔,道:“娘娘怎么一个人,吉祥和如意呢?” 端妃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目光恋恋不舍只看着温仪,随口道:“我命吉祥如意去收些竹叶上的雪水,正在此处等她们回来。” 我忙笑着道:“娘娘的衣裳跌脏了,若不嫌弃,请移驾棠梨宫换一件干净衣裳吧。” 我的目光似无意扫过她的左臂,她会意,道:“也好。”于是我唤过流朱,引了端妃往棠梨宫中去,只道:“娘娘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她点头将笑容抿于双唇间,行了几步又回首,凝神看着温仪帝姬在襄贵嫔怀中嬉戏欢闹,神色眷恋。 襄贵嫔见端妃走远,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幽幽叹了一声,道:“可惜我家道中落,即使跻身为贵嫔,也难确保能为温仪挣得一个好前程。若能像端妃娘娘一样位列妃位,就好得许多了。” 我听在心里,只是未动声色。她转身见我,神情有些尴尬,自知是失言了,忙掩饰着道:“我不过顺口说说而已,莞妹妹别往心里去。” 我含笑道:“哪里。曹姐姐有这样的心才是好事,不为自身计,也要为帝姬打算,我即将成为帝姬的义母,自然希望帝姬来日得嫁贵婿,我也好沾光啊。” 襄贵嫔眼中微含了戒色,亦浮着笑意:“承莞妹妹吉言。我哪里能比得上妹妹得皇恩眷顾,兄长又新近为大周立下功劳,甚得皇上信任。看来妹妹封妃指日可待,温仪的来日全指望妹妹垂怜了。” 她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亲热,我只是含了恰到好处的笑,想起端妃身子虚弱,叹了一句道:“端妃娘娘很喜爱帝姬,可是自己身子不好,大约也不能有孩子了。” 襄贵嫔的笑容倏然收拢,沉默片刻,道:“端妃娘娘被灌了红花,是决计不能再生育了。” 我怆然,怆然之中更有惊愕,道:“怎会?端妃是宫中资历最久的妃子啊。” 襄贵嫔似乎不欲再言,然而耐不住我的追问,终于吐露道:“你以为会有谁行此跋扈狠毒之事?”她似乎也有些不忍,“端妃虽然入宫最早,奈何却早早失宠。” 我飞快思索,将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拼凑在脑海中,惊道:“可是因为当日华妃小产一事?” 襄贵嫔点头,与我走得离众人更远些:“此事本来只有皇上、皇后和端、华二人知道,宫闱秘事,我也是后来听华妃无意提起,妹妹切勿再向人提起。”见我应允,她娓娓道来:“当时华妃还是华贵嫔,怀着的孩子已断出是男胎,可惜未足月就小产了。此前只吃过端妃送来的安胎汤药,于是向皇上皇后进言告发,可后来只是不了了之。华妃一怒之下带人冲进端妃寝宫,强灌了红花汤药,使得端妃绝育作为报复,至此端妃大病一直未愈。皇上龙颜大怒,斥责了华妃,也将当日所有在场的人全部灭了口。对端妃只是礼遇更加优渥。” 我震惊:“华妃下手如此狠辣,难道她不曾怀疑会是旁人做的手脚?” “旁人?”襄贵嫔疑惑,继而微笑不以为然:“或许有旁人,但是汤药的确出自端妃手中。再说事情长远,端妃病居,华妃废黜,还有谁会再来问津呢。” 她笑过,也便住了声。我心念转动,缓缓道:“襄者,助也。皇上为曹姐姐的选此字为封号,似乎颇有深意呢。” 她凝神,望着我道:“做姐姐的在文字上不通,但请妹妹解释给我听。” 我捻着手上碧玺珠串一颗颗拨着,“姐姐得这贵嫔是因为什么缘故呢?是因为前朝汝南王之事平息,而后宫中华妃素来与汝南王密切,需要有人出面将其扳倒,皇上和皇后都是这样打算。而姐姐正得其时,所以皇上封您为襄贵嫔,就是这个意思。”我沉一沉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了一句:“可惜慕容世兰现在还是选侍,皇上碍于情面大概也不能太为难了她吧。” 襄贵嫔的神色略变了一变,拢一拢身上彩绣十团白色狮子绣球的锦袄,道:“端妃娘娘还在妹妹宫中更衣,想必妹妹要赶回去,我也要陪帝姬回宫了。” 我含笑让过,转身便走。 回到宫中,见槿汐已为端妃换了干净衣裳,正在给端妃受伤的左臂包扎,我让槿汐抱了换下的脏衣去洗,亲自为端妃的手肘涂上药粉。 她的伤其实并不太轻,划开了长长一条口子,肿得高高的。我轻轻抹着药粉,低头只看着她的口,道:“娘娘向来不喜华妃,襄贵嫔从前是华妃的人,娘娘怎么肯奋不顾身去救她的孩子?” 药粉上时有些疼,端妃却是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淡淡如常的容色,沉静如水,道:“稚子无辜。” 我取了纱布为她缠上,又替她拢好衣袖,轻声道:“娘娘仿佛是真疼爱那孩子。” 她笑笑,那笑有些恍惚而悲切,“我于儿女份上无缘,只能疼疼别人的孩子。”她微笑:“不过温仪那孩子真当可爱。” 我笑言:“的确有她母亲的聪明相,只盼将来不要学得她母亲的刁滑就好了。” 端妃惋惜了一声,道:“耳濡目染,只怕是不行的。” 我半真半假道:“若是为她换一位好母亲好好教导便好了。” 端妃一凝神,也不作它言,下意识地伸了伸手。我忙道:“别动,等下伤口疼了。” 端妃爽朗一笑,道:“在这宫里疼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里在意这个。” 我微微敛容,道:“华妃废黜的事娘娘该听说了吧。不知娘娘作何想?” 她眉梢微挑,似笑非笑道:“选侍?理该如此啊。” 我释然,笑:“娘娘也这样想?” 她正襟危坐,脸上虽有笑容,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无,似含了寒冰冷雪一般:“当日她罚你曝晒下跪失了孩子,皇上也只是降她为妃夺了封号思过而已。你以为只是为了忌惮汝南王的缘故么?” 我摇头:“若真如此,皇上今日早已杀了她了。” 她道:“不错。我虽然不知是什么缘故,但素日来看,皇上对她并非真正无情。” 我心口一跳,骤然抬头:“旧情难了,慕容世兰纵有大错,毕竟这些年来是最得宠的妃子,皇上对她未必没有一丝真心。”我的笑从唇边溢出:“所以若这个时候谁去劝皇上杀她,只会让皇上厌恶。” 她的目光一冷,很快又温婉的笑,“我想她消失在这个宫里已经想了很久了。” 我的手指笃笃敲着桌面,灿然而笑,“这一点上,我与娘娘志同道合。” 她收敛了笑容:“这样最好。不过你要留意襄贵嫔,她不是善与之辈。” 我为她斟上一壶“童子送春”茶,盈然盛了笑意:“这个我知道,娘娘好好品一品这个茶,来日我有大礼送与娘娘。” “福祺祥瑞”四位贵人在皇后的昭阳殿参拜了宫中所有位份在她们之上的妃嫔。我与欣贵嫔、襄贵嫔同坐,欣贵嫔趁着皇后教导四人,偷笑道:“人长得倒还不错,只是这封号好喜气。” 我忙用手按一按她,示意她噤声,道:“新近的喜事是不少啊。”襄贵嫔却只是含笑不语。 细看之下,这四位新贵人姿容都还出众。福贵人黎氏喜容可掬、祺贵人管氏容华端妙、祥贵人倪氏眉弯秋月、瑞贵人洛氏傲若寒梅。欣贵嫔忍不住又道:“福贵人人如其名长得倒真是一团喜气,瑞贵人是出尘清新,不过细看之下还是祺贵人更美些。” 欣贵嫔虽然心直口快,看人的眼光倒也精准,我笑:“祥贵人也甚美,只是……”下面的话不雅,我没有说下去,心里却嘀咕祥贵人的美太精明了,眉梢眼角都是心计。 襄贵嫔笑笑:“人多了,是非也就更多了。” 我望着她,淡淡笑:“可惜这宫里的人,永远只会多不会少。” 当晚,玄凌便召了祺贵人侍寝,大约是喜欢,次日就迁了她来我宫里居住,住在从前史美人的居室。我也无异议,祺贵人娘家管氏本与我家要结亲,这样倒彼此更亲近。 玄凌本意是想按仪制在侍寝后为她晋封,却是皇后以华妃当初也为功臣之女入宫太过恃功而骄为由,出面拦了下来。皇后一向端淑,玄凌碍于她的面子,又以华妃为前车之鉴,也无异议。此例一开,这四位新贵人在侍寝后都未得晋封。而四位新贵人中以祥贵人最为得宠,屡屡被召幸却无晋封,她知了其中缘由,深以慕容世兰为恨。 祥贵人很是不服气,仗着几分风情,玄凌也颇宠幸她,在玄凌面前大大诋毁了慕容世兰一番,玄凌也不作计较,只一笑了之。 襄贵嫔闻风,便也向进言宜严惩慕容选侍,杀之平后宫之愤。然而玄凌未及她说完,便已翻了脸色,将她斥退。 我听闻之后只是微笑,端妃道:“襄贵嫔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皇上对慕容世兰尚有旧情,祥贵人是新宠又是功臣之女,撒娇撒痴些皇上自然不会说什么。可襄贵嫔从前与慕容世兰交好,当时反咬她一口或许合时宜,若再三进言反而让皇上觉得她忘恩负义了。”她轻笑:“必是你从旁撺掇的。” 我抱了软枕斜靠在贵妃榻上,笑着拨了自己头发玩,道:“娘娘太抬举我了,她其实也有私心,否则哪能听进我的撺掇。何况娘娘是颗七窍玲珑心,你能想到的别人未必能想到。” 她道:“皇上虽没说什么,可是这两天却只召其他三位贵人陪伴,也不把祥贵人放在心上了。她本最得宠,可是不甚驯服,现下去了也好。” 我弹指笑笑:“她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心腹大患,只是举手之劳除去罢了。我一见她总想起过去丽贵嫔的神气。” 端妃容色依旧清癯,可是精神气色都已经好了许多,再无病态。我赞道:“娘娘的身体近来仿佛好了许多了。” 她安然笑:“你荐给我的温太医医术的确不错,我也觉得病发时没往年那么难过了。” 我用护甲拨正衣襟上的珍珠纽子,笑容亦含了锐利之意,道:“太医么,不是只会医人,也能杀人的。” 端妃目光一跳,转眼已是心平气和,道:“是有人该走了。” 大雪一直下了十来日也未有放晴的迹象,新年的气息却是越来越重了。各宫各院都忙着添置衣裳、打扫宫苑。棠梨宫也是一般的忙碌喜庆。 这一日我兴致颇佳,亲自写了对联唤了小允子带人攀了梯子往宫门上贴,一群宫女皆乐呵呵地围在下头仰着脖子瞧。我笑道:“等贴完了再看吧,这样一齐伸着脖子,等下小允子他们鞋底的灰落下来迷了你们的眼睛。” 佩儿笑嘻嘻道:“娘娘就爱取笑奴婢们。” 我与她们说笑了一回,觉得冷得受不住,方打了帘子进了暖阁,小连子却一溜小跑进来,我见他神色有异,知是有事要说,便唤了他进来。小连子道:“奴才这几日留心着,似乎总有人在外头窥视我们。” 我一惊,皱眉道:“你看仔细了?” “是。”他答:“奴才有两回瞧得不太真切,有两回却看清了,装着是在永巷里打扫的,扎扎实实是窝在墙根下听壁角呢。” 我心下烦恶,也知道事关重大,遂问,“看清是谁了没有?哪个宫里的?” 他眉间隐有愤色,道:“是慕容选侍处的近身内监。”他道:“似乎还随身带有火石一类,意图不轨。只是宫中守卫森严,他还未曾得手。娘娘是否要让奴才擒了他去见皇上?“我的护甲用力扣在手炉上有金属相击的刺耳声,“竟敢窥视我宫中情景。”须臾却笑了,道:“别理会,只要私下小心他的举动即可。不许打草惊蛇。” 小连子虽不解,却也唯唯应了告退。 眉庄连日来为了玄凌并未重惩慕容世兰一事大为光火,又听闻襄贵嫔进言杀慕容氏反被斥责,越发的终日闷闷不乐。我瞅了个雪消日晴的好日子,特意请了眉庄来我宫里下棋散心。 眉庄支着手歪在椅上,懒懒地落了一颗黑子,发觉错了,便要悔棋,我哪里肯。她一推棋盘,道:“罢了,罢了,眼见我是要输了,不玩了。” 我忙道:“这算什么,悔棋不成就耍赖,半点大家子的气度也没有了,尽学足了那起小家子气。来来来再下一局。” 眉庄拨弄着金架子上的白羽鹦哥,道:“我心里烦着呢,再下十局也是个输。” 我慢慢收起了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摆开了架势,道:“我晓得你烦什么,可惜机会还未到,总得寻一个大错处才好了断了她。人家毕竟得宠那么些年,要死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眉庄咬一咬唇,道:“你哪里晓得我心里的恨——” 我打断她,平静道:“我只会比你更恨。我腹中掉下的,是我的亲骨肉。” 眉庄默默,重又回到棋盘前坐下。 天色渐渐晚了,我只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絮絮说着新进的四位贵人谁更得宠些,由着小允子带人进来一盏盏点着了烛火。 我问:“祺贵人呢?” 槿汐答:“娘娘忘了,前儿刘慎嫔宫里就来说,请祺贵人今日听戏去了。” 我“唔”一声,道:“雪才化,她晚上回来怕瞧不见路滑,你在她殿门口多多点上灯笼。” 槿汐答应了出去,我见小连子走在最后,示意他留下,他道:“来了,在西墙根下。” 眉庄见他没头没脑说了这一句,不觉疑惑。我让小连子出去,向眉庄轻笑道:“姐姐想看慕容世兰怎么死么?” 我微微一笑,端起烛台拉了她向寝殿里进去。我的寝殿隔墙就是祺贵人殿阁的暖阁,此时她不在,想必也是无人。我顺势将烛台扔在殿角的木桌下,火苗“嗖”一下窜了起来。 眉庄大骇,惊道:“你要做什么?” 我徐徐道:“姐姐别慌,也别出声。”我打开窗,冷风呼呼直灌进来。风势越大,火势越大。我忙拉了她出去,依旧如常坐在西暖阁里下棋。 眉庄惊魂未定,我估算着火烧得要被人发现还需一点时间,拣要紧的告诉了她。眉庄释然微笑,松开衣卷落出翩然大袖,静静道:“既然做戏,就要做足全套,我可不想她再有生路可逃。” 她遽然起身,奔向内殿,我知道不好,急忙奔进去,床帏、衣柜俱乐已烧着,眉庄宽广的衣袖已然着火,我脑中轰然一响,举了盆水便扑了上去。 眉庄宁和一笑,声音清碎如冰,道:“我可不想死。”骤然大声呼救。 玄凌匆匆赶来时,棠梨宫的后殿已经烧毁了大半,到处都是焚烧的刺鼻气味、乌黑的梁宇和水泼的痕迹,狼狈不堪。 我浑身是水,冻得瑟瑟发抖,勉强裹了一条被子取暖,眉庄亦是。玄凌合身冲了进来,将我裹进他的明黄玄狐大氅里,抱着我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又冷又惊,骤然被他抱在怀里安抚,心里冒出一阵即将大功告成的凛冽快意,嘴上却呜呜咽咽哭了出来,唤:“皇上……” 他急急忙忙看我,“没有事吧?” 我用力摇了摇头,满脸是泪,指了指旁边的眉庄道:“皇上,眉姐姐她——”我复又哭了起来。温实初正半跪在眉庄面前为她包扎手臂的烧伤,玄凌放开我向眉庄道:“婕妤,你的伤怎么样?” 眉庄似乎怔怔的出神,对玄凌的关怀充耳不闻,我“哇”地一声哭起来,道:“皇上,姐姐定是吓坏了。都是臣妾不好,好端端地请姐姐来下棋做什么,倒害了她受惊吓。” 温实初忙道:“贵嫔娘娘别急。沈婕妤精神没有大碍,只是手上的伤稍稍严重些。” 眉庄恍惚地回头,手下意识地一撩,包了一半的伤口露了出来,小臂上的皮肉焦黑血红,手掌大小的一片,撒满了黄的绿的药粉,乍看之下十分可怖。 玄凌又急又怒,向身后喝道:“好好的怎么会走水?宫里的掌事内监呢?!” 小允子正在一边忙得手脚并用,听得玄凌喝问,忙不迭跑了过去,道:“皇上恕罪。都是奴才当差不小心。不过纵火的人已经抓到了,正等着发落。” 玄凌闻得“纵火”二字,神色一变,道:“带上来。” 纵火者已经被抓住,正是服侍慕容选侍的肃喜,事发时他在我宫外鬼鬼祟祟,并在他身上搜出了打火石和火油。人赃并获,纵然他矢口否认拼命喊冤,也无人肯相信他没有纵火。 正在这时候,去听戏的祺贵人也赶了回来,见自己所住的偏殿烧地不成样子,加之闻得事情经过,不由得又惊又怕,悲从中来,哭得越发伤心。 玄凌神色变了又变,眉庄始终是恍恍惚惚受了惊吓的样子。我抽泣道:“臣妾也不晓得哪里得罪了这位公公,竟遭如此报复,要臣妾宫毁人亡,幸而奴才们发现得早,否则臣妾就没命见皇上了。” 玄凌冷道:“区区奴才哪里有这个熊心豹子胆。慕容氏一向狠辣,倒是朕小觑了她。” 祺贵人在旁只牵住了玄凌的衣袍苦苦道:“臣妾的兄长和莞贵嫔的父兄都是平汝南王与慕容氏有功,臣妾又听闻慕容选侍向来与莞贵嫔不睦。如今贬黜,自然深以臣妾和莞贵嫔为恨。要不小小一个内监为何要火烧棠梨宫,必定是有人主使的。请皇上做主啊!” 我发髻散乱,只得随手挽了头发道:“慕容选侍就算不满也只是对臣妾,不想却连累了祺妹妹和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拉了我道:“哪里是你的不是呢。朕本不想做得太绝,想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谁料她反而更加毒辣。罢了!”他眉心挑动,向李长道:“告诉皇后和敬妃,连夜审问慕容氏,若经属实,即刻打入冷宫赐死,不必来回朕了。” 我回首,见眉庄嘴角凝了一丝冷笑,亦是从心底冷笑出来,倏然忆起我那失去了的孩子,只觉得痛快和伤痛,交杂着激上心来。皇后和敬妃从来与慕容世兰为敌,落入她们手中,即便她没有指使纵火也会证据确凿,何况现在“铁证如山”呢。 我靠在玄凌肩上,复又嘤嘤哭泣了起来。 正文 §§十七、兰折 因快要新年,审议慕容世兰之事不宜拖到年后,怕是不吉利。肃喜刚被亲审就招了是慕容世兰指使,因而皇后和敬妃当机立断连夜审了慕容世兰,将她废入冷宫。 我暂居在眉庄的存菊堂,虽然窄小些,两人却是情谊融融。仿佛还是幼年时,她常常和我头并头捱在床上说着悄悄话,月光如水从窗前倾泻而下,如开了满地梨花如雪。眉庄的头发极长,黑且粗,洁白月色下似一匹上好的墨色缎子,从纱帐里流出来。 眉庄掰着指头算日子,“今日是二十五,顶多不过二十九,必死无疑。”她“咯”地轻笑了一声,“也不枉我伤了自己。” 我小心察看她的伤口,埋怨道:“你也真是的,何苦要烧伤自己。幸亏现在天冷,若是在夏天必定要化脓。” 眉庄不以为然道:“顶多不过是留个疤痕而已,换她的命也不算亏。”她又道:“若不让皇上亲眼见到我烧伤的伤口有多可怖,他永远不会知道焚火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只有见到我的伤,皇上才会想到若是烧在你身上,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更加对慕容世兰恨之入骨。” 也许仇恨真的会让一个人心思缜密吧,这样的眉庄勇气和心思令我敬服。 想是受伤的缘故,她的容色有些苍白,明亮的烛火若漂浮的红光,照耀之下她的肤色更似透明的颜色,她望着南窗下一株幽幽吐香的水仙,喃喃道:“来日慕容世兰一死,我倒不知道和谁斗了。” 我微微一笑,语中带了凄凉之意:“这个宫里要斗还不简单,人人都可是敌人。要不斗也简单,默默无闻即可。新人会源源不断的进来,姐姐还怕以后的日子会寂寞么?”我道:“你还是担心自己的伤势吧。待疤疖脱落后,我去拿舒痕胶给你用,去疤是最好不过了。” 过了两日清晨去向皇后请安,众人皆在,陵容仿佛浑然忘了当日雪中之事,向我和眉庄嘘寒问暖了一番,道:“姐姐若是在眉姐姐处不方便,来我处也好啊。” 我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也只是暂住,过一段时日棠梨宫修整好了,就可以搬过去了。” 她对眉庄关切道:“沈姐姐可不许贪嘴吃鱼虾海味,也不能喝酒,对伤口不好的。” 正说着,皇后开了口:“慕容氏不思悔过,心肠歹毒,竟然指使奴才肃喜放火烧棠梨宫,如此十恶不赦,本宫决意严惩以儆效尤赐死慕容氏,否则后宫就无纲纪法度可言了。” 在座众人皆对慕容世兰怨尤已久,尤其我失子罚跪当日,她命后宫嫔妃坐在烈日下曝晒相陪,更是犯了众怒。当时敢怒不敢言,现在皇后此举,却是大快人心,众人纷纷称皇后“治内有方”。 皇后沉吟道:“慕容氏毕竟侍奉皇上年久,本宫就网开一面留她一个全尸吧。”她唤剪秋:“去告诉李公公,准备鸩酒、匕首和白绫,让她自己选一个了断吧,也算是顾念一同伺候皇上一场。” 欣贵嫔畅快爽然地笑:“皇后仁慈,若换了臣妾,见她这么为非作歹,必定要给她来个一刀两断才解气。” 我盈盈笑道:“欣姐姐顶好去做断案御史,碰上个什么案子,一刀两断就完了,最最省力爽气不过的。” 欣贵嫔笑着作势在我身上轻轻拍了一下,道:“莞妹妹这张猴儿嘴,真真是最刁钻不过的。” 众人一时皆笑了,唯襄贵嫔神色恹恹的。直到皇后连问了两声,方才答道:“臣妾近日总是神思倦怠,吃了几味药也不见效,在皇后娘娘面前真是失礼。” 皇后道:“你要照顾帝姬,又近新年忙碌,难免劳累些。”于是叮嘱了她几句好生保养,众人也就散了。 待到午睡起来,我问槿汐,“李公公那边说什么时候赐死慕容氏。” 她扶我起来漱口,道:“冷宫行死刑一般都是在黄昏时分的。” 我想了想,微笑道:“替我好好梳妆,我要去送一送咱们这位尊贵的华妃娘娘。” 于是精心梳理了一个雅致的仙游髻,镶红蓝绿宝石的攒珠四蝶金步摇灼烁生辉,仿佛是闪耀在乌云间的星子光辉。烟紫色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的锦衣,水钻青丝滚边,以平金针法织进翠绿的孔雀羽线。梳妆完毕,槿汐笑:“娘娘甚少这样艳丽的。” 新仇旧恨,我的笑妩媚而阴冷:“最后一面了么,自然要好好送一送的 。” 往去锦冷宫的路已经熟了。慕容世兰独自蜷缩在冷宫一角,衣衫整齐,容颜也不甚邋遢。 她见我只带了小连子进来,只道:“你胆子挺大的,冷宫也敢一个人就进来。” 我泰然微笑:“这个地方,我比你来得多,当初余氏,我就是在这里看着她死的。” 她的嘴角轻轻向上扬了扬,“你也要看着我死么?”她本是丹凤眼,乜斜着看人愈加妩媚凌厉:“你这身打扮,不像是来送行,倒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村野妇人赶着去办喜事。” 我不以为忤,笑道:“能亲眼见你去西方极乐世界,怎能不算是大喜事呢。何况活着的村野妇人总比死了的人好些。” 她冷笑,“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设计陷害我!”她暴怒起来,“我从没指使过肃喜放火!”她喘息:“他虽是我宫里的人却不是我的心腹,我怎会这样去指使他!”她狂怒之下,猱身就要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也不避,在她快要接近我的一刹那,小连子反拧了她的双手,将她抵在墙上。 经久霉潮的墙粉经人一撞,簌簌地往下掉,慕容世兰的半张脸皆成粉白,被墙粉呛得咳嗽不止。她犹自挣扎着狂喊:“你冤枉我——” 我用绢子挥一挥,婉转的笑了,“你可错了——是皇上冤枉你,可不是我。我不过——是陷害你罢了。”我和靖微笑,“不过你也算不得冤枉,淳嫔溺水是你做的吧?在温仪帝姬的食物中下木薯粉也是你做的?指使余更衣在我药中下毒、推眉庄入水、拉了江穆扬、江穆伊冤枉眉庄假孕争宠,件件可都是你吧?拿一个火烧棠梨宫来冤了你也实在算不上什么。” 她仰头冷哼:“我就知道,曹氏那个贱婢敢反咬我一口必定是你们指使的,凭她哪里有那个狗胆!” 我大笑摇头,步摇上垂下的璎珞玎玲作响,片刻道:“你还真是知人不明。你几次三番利用温仪帝姬争宠,甚至不惜拿她性命开玩笑,襄贵嫔是她生母,焉有不恨的道理,你以为她恨你的心思是今日才有的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你早该知道她有异心了。” 她神色变了又变,转而轻蔑道:“以我当年的盛势,皇后这个老妇还要让我几分,曹氏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条狗,我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 我拂一拂袖口上柔软的风毛,阴冷潮湿的冷宫里,每说一句话皆会伴随温热的白气涌出,我平缓道:“若是狗便好了,狗是最忠心的。人和狗不一样,人比狗狡诈得多。” 她扬眉,呼吸浊重:“贱人!你和你的哥哥嫂嫂一样狡诈。若不是你哥哥设下诡计假意让王爷对他放松戒备,他又怎能轻易得到那份名单,慕容氏和汝南王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你们宫里宫外联手就是要置我于死地!” “如果不是汝南王跋扈,慕容一族为虎作伥,又何至于此?你别忘了,你的夫君是皇帝,皇帝的枕畔怎容他人酣睡?你想皇上能容忍他们,真是太天真了!”我的声音清冽冷澈,如冰雪覆面一般让她依旧姣好的脸孔失了血色。 她颓然倒在了一堆干草上,强撑着力气道:“他们是有功之臣,为大周厮杀沙场,战功赫赫……” 我冷冷打断她:“再怎么战功赫赫还是君王的臣子,怎可凌驾君王之上,岂非谋逆。” 她良久无语,我也默默,正在此时,李长带了人进来,与我见了礼,将盛放着匕首、鸩酒和白绫的黑木盘整齐列在慕容世兰面前,向她恭恭敬敬道:“奉皇后懿旨,请小主自选一样。” 慕容世兰回过神来,瞟了他一眼,冷冷道:“皇后懿旨?那皇上的旨意呢?拿来!” 李长依旧垂着眼,道:“皇上的意思是全权交由皇后处理,小主请吧。” 她屏息片刻,重重道:“没有皇上的圣旨,我慕容世兰绝不就死。”她凄然一笑,似含了无限恨意,“他已经亲口下令杀了我父兄,还怕再下一道圣旨给我么?!” 李长只是依旧恭谨的样子道:“皇上已经说过,关于小主的任何事都不想再听到。” 她嘿嘿一笑,似是自问:“皇上厌恶我到如此地步么?”说着整理好衣衫鬓发,裙上佩着的一个错丝白锦香囊尤为触目,那股香气,是“欢宜香”熟悉而浓郁的气味,我厌恶地蹙了蹙眉,下意识地退开两步。她端正盘腿坐下,道:“你去请皇上的旨意来。” 李长进退两难,我见机向他道:“李公公缓一缓吧。容我和慕容小主告别几句。” 李长忙道:“娘娘自便,奴才在外候着就是。” 我见李长出去,笑着对慕容世兰道:“对不住,称呼惯了您‘娘娘’,骤然成了‘小主’,改口还真不习惯。” 她斜视看我,淡漠道:“随便,反正我就要死了。” 我把怀中的手炉交到小连子手中,道:“本宫的手炉凉了,你出去再加几块炭来。” 小连子迟迟不肯动身,神色戒备道:“她……” 我道:“你去罢。有什么动静李公公他们就在外头呢。” 小连子依言出去,我站在她身前,道:“你知道皇上为什么厌恶你么?” 她摇摇头,手势轻柔地抚摩着那个香囊,轻声道:“皇上从前很宠爱我,就算我犯了再大的过错,他再生气,还是不舍得不理我太久。” 我淡淡道:“那皇上为什么宠爱你,你想过么?”我冷笑:“只是因为你美貌么?这宫里从来不缺美貌的女人。” 她嗤笑:“你是说皇上因我是慕容家的女子才加意宠爱?端妃也是将门之女啊。”她的身子有点不安,挪了又挪。 我平静审视着她,“你自己心里其实知道,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慕容世兰的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厉声斥道:“你胡说!皇上对我怎会没有真心。” 我靥上笑容愈发浓,慢慢道:“也许有吧。即使有,你和你的家族跋扈多年,这点子真心怕也消耗完了,一些也不剩了。” 她轻轻笑了,笑的单纯而真挚,如一抹轻淡的晓云,神情渐渐沉静下去,缓缓道:“是么?那一年我才十七,刚刚进宫,只晓得自己身份尊贵,一入宫就封了华嫔。那是个夏天的早晨,我在太平行宫的林子里策马。整个宫里就我一个人敢骑马,端妃虽然出身将门,却也不敢逾越。结果皇上出现了,他拦下了我的马。我当时很害怕,怕他会责骂我,可是嘴上却不肯服气,还想和他赛马。结果他笑眯眯地答应了,赛马我赢了他,他也不生气,还和我一块儿骑。就在那个晚上,皇上宠幸了我。”她的思绪沉浸在往日的甜蜜记忆里,在冷宫昏暗的光线下,似一朵娇然绽放的玫瑰,开在朽木之上,“我才十七呵,就成了整个后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他说宫里那么多女人,个个都怕他,就我不会,所以他只喜欢我一个。”她幽幽叹息了一声:“可是宫里的女人真多啊,多得叫我生气,他今晚宿在这个妃子那里,明晚又宿在那个贵嫔那里,我常常等啊等,等得天都亮了,他还没有来我这里。” 她突然望着我,“你试过看着天黑到天亮的滋味么?” 我无言,心中百感交集。有过么?似乎是没有的。我一早知道他是君王,他的夜不属于我一个人,我会失眠,却从不会为了等待他到旭日初升。 她轻轻笑了,天气冷,说话时有温热的白气从口角溢出,衬得她的脸不真实的明媚和酸楚,“你没有那么喜欢皇上啊。很快,我有了身孕,他很高兴,进了我为贵嫔。可是渐渐他却不那么高兴了,虽然他没说,我却是能感觉到的。宫里的孩子长大的只有一个皇长子,我知道他担心,我就告诉他,没事的,我一定为他生一个皇子。可是没过了多久,我吃了端妃拿来的安胎药,我的孩子就没了。端妃一向老实,她竟敢……”她的神情悲恸到底,几乎有些疯狂,她的声音也凄厉了,“太医告诉我,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了!” 我的泪潸潸而下,心痛难耐,我扑上去紧紧扼住她的手腕,狠狠道:“你的孩子没了,就要我孩子来陪葬么?!他在我腹中才四个月大,你竟然要置他于死地!” 慕容世兰拼命挥开我的手,我却愈握愈紧,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印出几道浅紫的痕迹。她死命推我,见推不开,反倒不再挣扎,冷冷笑了两声,大口呼吸着道:“我没有要杀你的孩子!是你自己的身子不中用,跪了半个时辰就会小产。是你自己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何苦来怪我!”她的脸因奋力挣扎而涨得通红:“我是恨皇上专宠于你!我从没见皇上那么宠爱过一个女人,有你在,皇上就不在意我了。我不愿再等皇上到天亮,敢和我争宠的女人都得死!我是让余更衣下毒杀你,可我没想要杀你的孩子!” 我一把推开她,丢开她的手腕,目光落在她的香囊上,泪水滚滚而下,心中尽是怨毒之情,“你没有?就算你不是有心,可是若不是你宫里的‘欢宜香’,我又怎会身体虚弱跪了半个时辰就失了孩子!” 她惊疑而恐惧:“欢宜香?” 我笑,滚烫的泪逐渐变得冰凉,道:“你知道为什么你失子后久久没有再怀孩子,你用的‘欢宜香’里有麝香你知道吗?你用了那么久,永远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的脸孔因愤怒和惊惧而扭曲得让人觉得可怖:“你信口雌黄!那香是皇上赐给我的,怎么会……” 我连连冷笑:“怎么不会?!要不是皇上的意思,怎么会没有太医告诉你你身体里含有麝香!且不说你不孕,你以为你当时小产是端妃的安胎药么?端妃不过是替皇上担了虚名而已,你灌她再多的红花,也灌不回你的孩子了。” 她整个人怔在了当地,手中紧紧攥了那枚香囊,似要捏碎了它一般。良久,狂笑出声,痴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心中有一瞬的不忍,很快却刚硬了心肠,一字一字道:“因为你是慕容家的女儿、汝南王的人,若你生子,他们挟幼子而废皇上……”我没有说下去,其中的利害她自然知道。 华妃的衣襟皆是泪水。过得片刻,她没有再哭,脸颊泪水干涸,只仰天大笑,身子剧烈地颤抖:“皇上——皇上他害得我好苦!” 笑音未落,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温热的血倏然溅到我脸上。我迅速闭目连连后退两步。再睁开眼时她的头正撞在墙上,整个人软软倒在地上,手中只攥住了那枚盛着“欢宜香”的香囊,至死,未曾放开。雪白的墙上鲜红一道淋漓,点点血迹斑斑,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我的脸上、衣上皆是点点血水。整个心似是空了一般,站着久久不能动弹。 那样静,死亡一样的寂静。 我下意识地用绢子抹着自己的脸和衣裳,忽然听见有“吱吱”地声音,一只灰色肥硕地老鼠瞪着眼睛很快地从慕容世兰的身体上跑了过去。 我只觉得害怕,心里发酸。喉头“咕嘟”地哽咽了一声,飞快地转身出去。 李长见我匆匆奔出,忙拦了道:“娘娘。”他见我一身是血,神情更是焦急疑惑。 我勉强平静了神色,道:“慕容小主自己撞死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他一惊,很快如常道:“是。奴才去收拾一下。” 我点点头,慢慢走了出去。 空气冰冷,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觉,手脚俱是凉的。慕容世兰死了,这个我所痛恨的女人。 我应该是快乐的,是不是?可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凄惶和悲凉。十七岁入宫策马承欢的她,应该是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今日这样的结局的。这个在宫里生活纵横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她被自己的枕边人亲自设计失去了孩子,终身不孕。 她所有的悲哀,只是因为她是玄凌政敌的女儿,且因玄凌刻意的宠爱而丧失了清醒和聪慧。 我举眸,天将黄昏,漆黑的老树残枝干枯遒劲,扭曲成一个荒凉的姿势。无边的雪地绵延无尽,远远有爆竹的声音响起,一道残阳如血。 我怅怅地舒了一口气,新年就要到了慕容世兰的死湮没在新年的喜庆里,再无人问津。这个曾经显赫的宠妃在死后只得到了一个“顺”字作为谥号,没有任何追封和葬礼,草草安葬在了埋葬的宫女内监的乱岗。而新年的阖宫朝见,患病不起的襄贵嫔也未能参加。 端妃在听到慕容世兰这个谥号后轻笑出声,向我道:“顺?她何曾‘温顺’过,这谥号真让人觉得讽刺。” 端妃的身体渐渐见好,开始陆续在一些新年的欢宴上出席,弥补了从前华妃的空缺。一后两妃三贵嫔的简单格局之下,后宫的生活异常平静。新贵人之中,祥贵人倪氏渐渐被冷落,福贵人黎氏则是因为姿色稍逊而不甚得宠,她也不在意,总是乐呵呵的样子。瑞贵人洛氏姿态清雅,虽不太献媚争宠,却也颇得玄凌欣赏。而最得宠的,莫过于祺贵人管氏。 我坐在端妃的披香殿中,慢慢剥了个橘子,把橘皮扔进炭盆中,很快殿中有了一股清新的气味。端妃取了一把玉轮慢慢在面上按摩,道:“昨日起来发现眼角竟然有了皱纹,才想起来我已经二十七了。” 我笑道:“近日见娘娘对梳妆打扮也颇有兴致了。” 她淡淡笑:“是么?女人么,都一样的。” 我端端正正行下礼去,她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道:“肃喜并不是慕容氏的心腹,慕容氏也并未致使他放火,虽然他当时矢口否认,可是后来就招了。想来应该是娘娘的人吧。也唯有娘娘才能在宫中安排下这样的人而不被起疑。” 她笑,眼睛眯成微狭,温婉而有锋芒,淡淡道:“是啊,谁会在意一个久病的妃子呢。不过话说回来,若非皇后和敬妃审理,只怕这事还不容易过去。” 我敛容而起,道:“到谁手里都一样,这个宫里要找出个喜欢慕容氏的人来,还真是难。再说落井下石的事,谁都会做。” 端妃拉了我起来道:“你不用谢我,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我笑:“只是我有一事想不通,既然是娘娘安排的人,怎不早早下手放火,非要在外窥视了好几日,还被我的的奴才发现了。” 她慢慢吞一片橘子,笑道:“本来哪用你亲自动手,可惜那几天正是雪化之时,外头潮湿不易点火罢了,才延迟了几日。”她停一停,又道:“就算被抓了也不要紧,身上有现成的火石、火油,就可以按了意图不轨的罪名给慕容世兰。” 我怡然微笑:“可惜不如烧宫伤人来得罪名大啊。”我望着她,“娘娘终于可以报仇了,但不知有没有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 她惘然摆手,目光黯然:“将来?本宫无儿无女,将来可以依靠谁呢。” 我正要答她,忽然槿汐匆匆进来道:“娘娘,襄贵嫔殁了。” 我一惊,立刻平静下来道:“你去打点下,要送什么的别错了礼数,等下本宫就会赶去和煦殿。” 端妃见她出去,看着我道:“你都安排得没有纰漏么?” 我镇定道:“是。半个月前下的药,算算到今日是该发作了,温太医很小心药量,想来不会出错。我私下问过他,他说服药后常有梦魇之状,加上慕容世兰的废黜是她告发,如今又死了,正好对得天衣无缝,人人都会以为她是愧疚而致心病才死的。” 端妃略略思索道:“那就好。曹琴默心计颇深,又知道你扳倒慕容世兰的事,若一朝反口就不好办了。”她想一想道:“医者父母心,倒是难为了温太医,他可比不得咱们的心性。” 我略了低首,为了我,温实初总是肯的,哪怕是杀人,只要能保全我,他亦下了手,尽管他心底是不忍的。 曹琴默虽然与我携手合作,但也是彼此存了戒心的,明杀绝对不智,暗杀也不一定能利落干净,惟有下药一着,最不着痕迹。 只是我,尽管感动温实初的所作所为,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不知世间的女子是否和我一样,不爱的男子再付出,亦是不上心在意的。 我收敛了心思,嘴角微挑,冷笑道:“慕容世兰若非她从旁出谋划策,还不至于凶狠至此。” 端妃颔首道:“她当初能为一己之利出卖华妃,难保日后不会出卖你。华妃虽然凶狠跋扈,但没有家族撑腰,也成了没有爪子的老虎,不足为惧。而曹琴默就不太好对付。她一死,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端妃清冷一笑:“慕容世兰当日罚你曝晒下跪,若曹琴默肯分解劝上一句,华妃若听得进去,你的孩子未必就没了。且你怀孕之初,又是谁在皇后宫中你去撞恬嫔的肚子?” 我对着窗外天光,护甲上闪烁起冰凉的光泽,我泠然道:“杀便杀了,娘娘不必再提当日之事,徒然叫她再惹人厌憎。” 她叹息一声,“只是可怜了温仪帝姬年幼丧母。” 我转首,掀起窗帘,向着曹琴默的宫宇澹然而笑:“娘娘方才不是担心老来无靠么?温仪帝姬有娘娘这位义母,想来必定出落得乖巧懂事,皇上应该也是没有异议的。” 她无声地笑了,“你从前所说的大礼就是这个么?” 我悄然抿了抿唇,道:“娘娘如此喜爱帝姬,必然会将她视如己出,加倍疼爱吧。这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但愿襄贵嫔可以含笑九泉。”我叹息:“槿汐曾劝我斩草除根,以免日后成患。可帝姬毕竟还年幼,我却是下不去这个手。” 她静静瞧我一眼,粲然微笑:“若是经我的手来抚养,即便温仪帝姬将来晓得她生母的死因,也必定顾忌我这个养母的养育之情。” 我略略一笑:“帝姬还小,长大了未必还记得生母。何况生娘不及养娘亲,有娘娘的照拂,她未必知道襄贵嫔是怎么死的。” 端妃恳切道:“我必然十分疼温仪帝姬,许她我所能给的一切。” 七日后,襄贵嫔出殡,追封为襄妃。因在正月里,丧仪办得也简单。因皇后已经抚养了皇长子,温仪帝姬便交了端妃抚育,倒是敬妃颇为感叹,私下向我道:“真是羡慕端妃娘娘,有了孩子,既可以打发平日的时光,自己将来也有依靠。” 我笑道:“娘娘风华正茂,想要孩子还怕没有么。”这么说着,自己却忧虑起来,小产这么久,圣眷又颇盛,我怎么还没有孩子呢。 如此一想,愁绪也渐渐弥漫心间了。 正文 §§十八、睡起莞然成独笑 乾元十六年就在这样断续的风波中来到了。皇后主理六宫,旧仇已去,新欢又不足为虑。我依旧是独领风骚,安安稳稳的做我的宠妃。余暇时,我只召来了温实初,请他为我调理身体,以便能尽早怀孕。慕容世兰的死,让我越发觉得宫中的欢爱实在太缥缈,不如自己的一点骨血来得可以依靠。 于是温实初频繁出入存菊堂,既为我调理,又要照顾眉庄的伤势。 不知为何,眉庄本应很快愈合的伤势好得很慢,几乎隔几日就要反复。温实初头痛不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更加细心照料。 眉庄倒也不怪他,只说:“是我体质敏感而已,倒劳烦了温大人多跑几趟。” 眉庄对我频频被玄凌召幸的事并不甚在意,因和她一起居住,我起先原怀着忐忑之心,渐渐也放下了。 这年冬天特别寒冷,雪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我时常和玄凌一同握着手观赏雪景,一赏便是大半日。那时的他心情特别宁和,虽然总是不说话,唇角却是隐约有笑意。 有一次,我冒雪乘轿去往仪元殿东室,玄凌正取了笔墨作画,见我前来,执了我的手将笔放入我掌中,道:“一路前来所见的雪景想必甚美,画来给朕看如何?” 画画本不是我的所长,然而玄凌执意,我也不好推托。灵机一动,只摊开雪白一张宣纸,不落一笔,笑吟吟向他道:“臣妾已经画就,四郎以为如何?” 他大笑,“你顽皮不说而且偷懒,一笔不下就说画就,岂非戏弄朕?”我含笑伏在他肩头,道:“不正是大雪茫茫么?雪是白的,纸张也是白的,臣妾无须动笔,雪景尽在纸上了。” 他抚掌,亦笑。 或者,我自倚梅园折了梅花来,红梅或是腊梅、白梅、绿梅,颜色各异。一朵朵摘下放进东室透明的琉璃圆瓶,瓶中有融化的雪水,特别清澈,我把花朵一一投入水中,再经炭火一薰,香气格外清新。我便半伏了身子勾了花瓣取乐,他便静静在一旁看着我。 人人皆道我最邀圣宠,我所谓圣宠,不过就是这样平静而欢乐的相处。 自从那一日目睹了华妃的死,不知怎的心里时常会不安。有时明明和玄凌笑着说话,忽然心里会怔怔一跳,华妃美艳而带血的脸孔就浮现在眼前,蓦地惊动。惊动过后,不自觉地疑惑,此时得蒙圣宠的我是否会有她这样的下场。而这样的一点绮念,竟似在心中生了根一般,不时地跳出来扰一下我的心绪,为这安逸的生活平添了几分心悸。 浣碧知道后笑我:“小姐实在多心了,慕容氏跋扈,小姐谨慎,又最得圣眷,怎会和她一样呢?” 我叹息一声,缓缓道:“她当日不也是宠冠后宫?” 浣碧咬一咬唇思量,片刻道:“她终究输在没有儿子。小姐若能有所出,地位就当真巩固了。” 我轻蹙了娥眉,道:“哪里是这样容易的事呢?想有就有了。” 浣碧想一想,轻轻凑到我耳边道:“不如私下去找些能让人有身孕的偏方。” 我红了脸,在她额头作势戳了一指,道:“就会胡说。等把你嫁了出去,看你还满口胡咀么?” 浣碧羞得转了身,道:“奴婢好好地为小姐出主意,主意不好就罢了,何苦来取笑人家。” 我忍着笑,拉了她的手道:“哪里是取笑,不过个一年半载,你就不在我身边伏侍了——难不成要陪着我一辈子么?” 浣碧侧头听着,忽然认真了神气,道:“奴婢和小姐说真心话,奴婢不想嫁人,只陪着小姐。这里虽然好,也不好,小姐一个人捱着太苦了。” 我默然,半晌勉强笑:“这可是胡说了,等成了老姑娘,可就真没人要了。” 浣碧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上裱着的六福窗花,幽幽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这雪下得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 后宫平静,而朝政,亦是有条不紊的。有了汝南王的先例,玄凌对此次平难的有功之臣颇为小心,并未授予太多是实权,只是多与金帛。对于入宫侍奉的功臣之女,没有很快晋封,亦不宠爱得过分。 我细心留意之下,福贵人随和,瑞贵人恬淡,四位贵人内里明争暗斗,亦是自顾及不暇。槿汐曾在无人处问我,是否要收服一二为己所用,我笑笑道:“让她们内斗去吧,待到只剩强者之时,我再观其情势择人用之。” 槿汐会意,“祺贵人娘家与娘娘家即将结亲,若到万不得已时,奴婢可想方解她困境。” 我点头:“如今她如鱼得水,咱们就先不要插手。” 新人之中,瑞贵人洛氏渐得恩宠,与祺贵人有平分春色之像。我在落雪那一日,在太液池边遇见了她。 彼时湖边风冷,并不多人经过,我从太后处请安回来,便自湖边抄了近路回宫。见她携了侍女自湖上小舟中上岸,不由纳罕,吩咐人止了脚步。 雪花未停,落入水中绵绵无声,天地间空旷而冷清,她穿一件雪白的织锦皮毛斗篷,更似化在了雪中一般,只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庞,盈然而立。 我问她:“瑞妹妹不冷么?大雪天的。” 她只澹然施了一礼,静声道:“大雪天的才干净。” “干净?”她的态度不卑不亢,并非因我是宠妃而刻意讨好谄媚,我心下倒喜欢。 她淡淡瞧我一眼,微微而笑,又似未笑:“娘娘觉得这宫里很干净么?惟有下雪遮盖了一切,才干净些。” 我不防她这样说话,随即温和笑了,“妹妹以为遮盖了就干净了么?心若无尘,什么都是洁净的,心若遍布尘埃,本身就在肮脏之中。何况真正的洁净本是不需掩盖的。” 风吹起她的斗篷,露出一弯天水碧的裙角,斗篷上的衣带微微飘舞,更衬得她宛如碧潭春水边一朵雅洁的水仙,明净而芬芳。 她的眼神微有亮色,向我福气一福道:“嫔妾受教。但若堕尘埃,宁可枝头抱残而死。”我望着她澄静无波的眼神,自己倒先自惭形秽了。 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天似乎有要放晴的迹象。玄凌在皇后宫中,亦召了我和陵容去陪着说话。 我到的晚,早有知趣的宫女挑起了帘子让我进去,只觉得殿中的暖气“轰”一声涌上脸来,热热的舒服。玄凌他们都已在了,正围着火炉敲了小核桃吃着说话。 陵容见我来了,笑嘻嘻道:“姐姐来得晚,罚你剥了核桃肉,不许自己吃。” 我搓着手,笑道:“外头这样冷,本来用了个手炉,谁知道走到半路就凉了,就去换一个,谁知就耽搁了。” 玄凌唤我走近,握一握我的手,怜惜道:“果真手冷冰冰的,快暖一暖再吃东西。” 皇后温和地笑:“是啊,要不然冷冷地吃下去,肠胃没暖过来反倒要不舒服。” 我忙忙谢了恩,方在玄凌下首的小杌子上坐了。 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皇后笑吟吟向玄凌道:“前两年宫中多有变故,又延迟了选秀,如今宫中妃嫔之位多有空缺,皇上可有意选几位妹妹填一填缺么?” 玄凌慢慢咀着块核桃肉,道:“皇后且说来听听。” 皇后如数家珍:“按照后宫的仪制,应当有贵淑贤德四妃各一,三夫人、四妃、昭仪等九嫔各一,五贵嫔,其余则无定数。贵嫔有二、四妃亦有二,且还无妨。九嫔呢只有一个李修容。贵淑贤德四妃虽有空缺,但位分极高,可以慢慢来,而夫人之位,一向也并不多立。” 玄凌“唔”了一声道:“九嫔其他也就罢了,昭仪是定要立一位的,为九嫔之首。” 皇后继续道:“贵嫔以下许多位分还空着。” 玄凌望着我道:“那么就请皇后选个好日子,晋封莞贵嫔吧。”他又问:“四妃只有两个么?” 我明白他言下之意,忙道:“臣妾资历尚浅……” 皇后笑容满面打断我道:“这倒不是资历不资历的话,不是人人在宫中熬成一把老骨头就能封妃的。莞贵嫔德行出众,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她款款向玄凌道:“只是贵嫔入宫不久是一说,且还没有子嗣啊。若他日生子封妃才是极大的荣耀。” 皇后见玄凌沉吟,又道:“不若先立为九嫔如何?” 玄凌抛了一颗栗子在火中,爆出清香的脆响,拍了拍手道:“就依皇后之言,先立为昭仪吧。” 我忙下跪谢恩,陵容满面皆是微笑,道:“姐姐大喜。” 玄凌温言向陵容道:“怎知你没有喜呢?”他转首向皇后道:“进安嫔为从四品芬仪吧。”略沉吟,又道:“就择了日子和莞贵嫔同日晋封,也算是她们同喜吧。” 第二日,皇后就择定了晋封的日子,二月十二。 我陪着玄凌一道回仪元殿的书房,静静陪着他看折子。外头几丛细竹负着残雪轻吟,雪化声滴答作响,地上湿润的泥土化得有些泥泞,有些不堪。 仿佛这人世间的有些真相,总是最不美最不能让人接受的,倒不如一切被掩盖了起来不被人知晓。 玄凌看完一卷折子,忽然不悦道:“有臣子奏报玄济在狱中时时口出怨言,谓朕‘小人’,以妻儿之命要挟于他。” 我淡淡一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曾经是尊贵的亲王,一朝沦为阶下囚,难免口出怨言。”我转首问他:“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我瞬即了然。 我点头道:“皇上打算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毕竟玄济是乱臣贼子,杀了也不可惜。”我话锋一转,又道:“可是皇上今日生气,只是为了玄济的怨言么?” 他看着我,“嬛嬛,朕更在意天下攸攸之口。” 果然。我舒缓了眉峰,温然道:“那么请皇上给玄济之子予泊一个虚爵吧。玄济怨恨皇上以他妻儿之命要挟,皇上却偏偏广施恩惠,不使孤妇幼子无依,也好使天下非议无有所出。” 玄凌沉吟,“予泊还年幼……”然而他很快笑了,“朕就是喜欢他年幼。” 次日上朝,玄凌就令玄济之子予泊继任为汝南王。当然予泊只有七岁,汝南王这一王爵,也不过是个虚头衔,得些俸禄度日罢了。 槿汐颇有不解,道:“娘娘何故……” 我打断她,颇有些感触道:“当日我失子失宠,宫里那么多人,除了敬妃眉庄,只有一个非亲非故的汝南王妃来看我。不管她是怀了什么心思来的,终究也算是雪中送炭。今朝我得意她失意,又听闻她成了庶人,带着幼子**境遇凄凉,我能帮也就帮一把吧。至少儿子有了王爵,日子也好过些。” 槿汐默默点头,道:“娘娘是要报答当日滴水之恩。” 我笑一笑,另一层心思却没有说出口来。华妃一生的所遇,更叫我伤感宫中情爱之凉薄艰辛。汝南王纵使跋扈嚣张,可是对于妻子儿女,却是可以不惜自身,舍出性命去维护的。我虽然不满于他,也是感佩的。 册封的前一晚,我宿在仪元殿东室。 清冷素白的月光,自帘间透入落在织金毯上,似霜如雪,亦被殿中烛火微朦的红光摇曳得萌生了几分暖意。 我倚在玄凌怀中,香炉里龙涎香散发袅娜的白烟,如丝如缕,微扬着缓缓四散开去。 玄凌寝衣的衣结松松散着,殿中和暖似三春明媚,也并不觉得冷。他将我搂在怀中,和言道:“棠梨宫已经修缮好,明日申时一刻(1)你册封完毕,便可依旧回棠梨宫去居住了。” 我用手指散漫拨着他微青的下巴,笑:“也委屈了祺贵人,挤在欣姐姐那里,皇上要去看她也不方便。” 他大笑:“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朕爱不爱看她而已。”他止了笑,握了我的肩膀,道:“朕想过了。棠梨宫还是给你一个人住。有次朕来看你,祺贵人也在一旁,当真是不痛快。” 我淡淡笑着:“四郎的本意,是喜欢她才和臣妾一起住的,怎么又不让她住回来呢,只怕祺贵人要吃心。” 玄凌的神气里带了几分诚挚,一字一字道:“以后棠梨宫只给你一个人住,春天的时候朕和你对着满院的海棠饮酒,看你在梨花满地中跳惊鸿舞,夏天的时候和你在太平行宫赏荷花。” 我心中触动,眼中含情,亦含了笑,缓缓接口道:“秋天和四郎一起酿桂子酒,冬日里一起看飞雪漫天。” 他似乎是唏嘘,又是真心的,“是啊,朕要陪着你,你也陪着朕。” 心中荡涤着欢悦和感动,我的头抵在他怀中,似欲落泪,翻覆着,终究是无比的喜悦。 我轻轻道:“是,嬛嬛总是和四郎在一起。” 他“唔”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莞贵嫔?莞莞,莞莞。” 我欲抬头,他的手臂却有力,紧紧把我抵在他坚实的怀抱里。空气有些沉闷,呼吸尽是他身上的气味。 莞莞?他从前似乎是这样叫过我的。我觉得倦,打一个呵欠,沉沉睡了过去。 夜深沉。合眼睡得昏昏,辗转中隐约听得遥遥的更漏一声长似一声。虽已开春,雪却依旧下着,耿耿黑夜如斯漫长,地炕和炭盆熏烤得室中暖洋如春,唯有窗外呼啸的风提醒着这暖洋的难得和不真实。 我欲寐还醒,玄凌紧密的拥抱让我生了微微的汗意,欲挣扎着松一松,终究还是不舍得,宁愿这样微汗的潮湿着。 明日,又是我晋封的日子了。没有特别的欣喜,晋封为什么都不要紧,只要我枕边的这个人,他的心里有对我的一点真心。 玄凌熟睡在梦中,侧身翻动了一下,一手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低声呓语“莞莞”。 似乎是在唤我,我清晰醒转,回应着握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四郎。” 他犹自在沉睡中,掌心摩娑过我的颈,掌纹线条凛冽,语气漫起海样深情,“我四处寻你。”在睡梦里,只在睡梦里,他才这样唤我——“莞莞”,凝结了无数深情挚意的“莞莞”,心里有一点酸,渐渐蔓延开来,整颗心在温柔里酸楚的发痛。 他是一国之君,他当真这样待我,以他的真心待我?睡梦里犹自牵念不已。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漫无声息的渗进明绸软枕里,湿湿热热的附上脸颊上,起初是温热,渐渐也凉了。这凉提醒着我并非听错。 他的身上有幽深的龙涎香,一星一点,仿佛是刻骨铭心般透出来。靠得近,太阳穴上还有一丝薄荷脑油清凉彻骨的气味,凉得发苦,丝丝缕缕直冲鼻端,一颗心绵软若绸,仿佛是被春水浸透了。我伸手搂紧他脖子,低低婉声道:“四郎,我总在这里。”他不知是否听见,手却下意识的更抱紧了我。帐外一室如同春暖,我闭上双目满怀欢欣沉沉睡去。 起来时却是陵容候在仪元殿外,时辰尚早,她微笑道:“我特意等了姐姐一起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呢。” 玄凌在我身后,刚洗漱完毕,尚有一点困意,道:“朕上朝去了。” 我屈膝,道:“臣妾亦要去皇后宫中请安,恭送皇上。” 他的眼神带过陵容,复又注目在我身上,轻声道:“莞莞,今晚依旧来这里。” 我脸一红,微微点一点头,催促道:“皇上快去吧,早朝可不能迟了。” 回头,却见陵容一点疑惑而深深的笑,我不由更局促了。 因为时辰早,还未有其他妃嫔来请安。等了好一会儿,皇后才出来,道:“你们两个倒早。” 我与陵容笑着恭谨道:“是该向皇后来请安谢恩的。” 皇后和颜悦色道:“谢恩什么,你们得以晋封是在你们自己,品行端正,又能得皇上宠爱。” 陵容用绢子掩了唇悄声而笑,“若论宠爱,有谁能及莞姐姐呢。今日早晨去仪元殿等姐姐一同来向娘娘请安,谁知竟唐突了呢。” 我不好意思,急着阻止她:“陵容——” 她却向我笑:“姐姐害羞什么呢,皇后是最疼咱们的。”见皇后含笑,她继续道:“今日早上,臣妾听见皇上叫姐姐的小名儿‘莞莞’呢。” 我“哎呀”一声,脸上一层复一层地烫了起来,道:“皇后别听安妹妹胡说。” 皇后仿佛是怔了一瞬,唇边慢慢浮起一缕哀凉又冷寂的微笑。那笑意越浓,越像有了嘲讽的意味,“莞莞?”她呢喃着重复了一句,“莞莞”,声音里仿佛凝着刻骨的冷毒,并不真切,许是我的幻觉而已。 皇后,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她永远雍容和蔼,端庄温文,母仪天下。只那一瞬间的失神,皇后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温和的笑着缓缓道:“皇上这样唤你必定是真宠爱你了。” 陵容见我满面红晕,忙笑着致歉道:“我不过一时嘴快,姐姐可别怪我啊。” 我心中动了一丝狐疑,她从来不是这样嘴快肆意的人啊。 正欲嗔她几句,陵容却换了焦急自责的神情,道:“我可再不敢了。” 皇后在一旁笑道:“宫里自己姐妹们,玩笑几句算什么。”一句话过,又道:“安嫔晋封简单,贵嫔你回宫里候着,册封时的礼服还有些不妥,过了午时本宫再叫人给你送去。” 我依依答了,彼此也就散过。 午后天暖和些,我与眉庄头抵头坐着,正在查看她手臂烧伤留下的疤痕。眉庄淡淡道:“好大一个疤,当真是难看的紧。”说着就要捋下袖子。 我忙道:“总算结了疤,难看些有什么要紧,前些日子老是化脓,才吓着我呢。”我笑:“陵容曾给过我一瓶好东西,去疤是最有效的。”我指着自己的脸颊道:“从前被松子抓出的伤痕,如今可不是全没了。” 她仔细看着,片刻笑道:“果然是没了。只是你脸上伤痕小,我的疤那么大,只怕没效吧。” 我道:“我那里还有一些,你先用着。若是好,等陵容过了册封礼,让她再配些过来,凭什么稀罕物儿,只要有心,还怕没有么。”说着唤流朱道:“从前安小主送来的舒痕胶还有没有,去找找。” 流朱进来笑嘻嘻道:“要是别的奴婢还不知道,怕是在火里头就烧没了。可是舒痕胶是稀罕物儿,奴婢又见瓶子好看,就收起来了,马上就去取。” 眉庄微微含笑,我道:“你看巧不巧,老天爷也诚心不让这疤毁了你的花容月貌呢。”眉庄半嗔着戳了我一指头,自己却也笑了。 流朱很快进来,又道:“温太医来了,要给沈婕妤请脉呢。” 眉庄微笑:“快请吧。”又向我道:“你总嫌他罗嗦,脉也不让人家请了,只叫他看着我。现在可好,日日来烦我。” 我吐一吐舌头,只是不理。盛着舒痕胶的精致珐琅描花圆钵里,乳白色的半透明膏体沁凉芬芳。眉庄拿了嗅一嗅道:“果然是香,一闻便是个好东西。” 正说着话,温实初进来了,对面坐着替眉庄把脉,见我随手把玩着舒痕胶,有意无意地看了两眼,道:“请问娘娘,这是什么?” 我递与他,“去疤用的舒痕胶。” “哦?”他似乎有了兴致,接过仔细看了又看,又用小指挑了些在手背上轻嗅,我疑惑道:“有什么不妥么?本宫已经用了大半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啊。” 温实初的神色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半晌道:“微臣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不知娘娘可否允许臣带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一向细心稳妥,又对我的事格外上心,当即首肯道:“好。请太医必要好好为本宫看看。” 眉庄见我骤然神情严肃,吃惊道:“怎么了?” 我心下惴惴,有莫名的不安和惶恐,总觉得哪里不对了。 眉庄握一握我的手,关切道:“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等下可要去太庙行册封礼了。” 我勉强镇定心神,笑一笑道:“没事。” 然而不及我多想,行礼的时辰却快到了。在太庙中行完册封礼仪,依制要去皇后宫中聆听皇后训导,向帝后谢恩。 正走至半路,忽然流朱“哎呀”一声,道:“小姐,这……” 我低头闻声望去,不知何时,册封所穿礼服的裙裾上多了道寸把长的裂口。我心中惶惶一惊,册封用的礼服形同御赐,怎可有一丝毁损。等下若到了帝后面前被发现,岂非大罪。内务府总管姜忠敏此刻亦随侍在侧,礼服由其内务府所制,出了差错他也不能脱了干系,不由也急得黄了脸。 心中的急惶只在片刻,我很快镇定下来,道:“能否找人缝补?” 姜忠敏道:“册封的礼服是由几名织工以金银丝线织就。所用丝线只够织这一件,现下只怕寻只能再开库房,怕是要大张旗鼓。” 我摇头:“不可。” 时间一点点过去,浣碧道:“可不能再拖延了,误了时辰皇上和娘娘更要怪罪了。” 姜忠敏急的团团转,大冷的天汗如雨下,忽然一拍大腿,喜道:“前两日皇后宫里拿了件衣服来织补,乍看着颇有礼服的仪制,虽不和娘娘身上的很像,但若拿了来暂时换上,应该能抵得过。” 我迟疑:“可以吗?” 姜忠敏道:“那件衣裳样子是老了些,是前些年的东西了,只怕是皇后娘娘从前穿过的,因也没催着要,补好放着也两三天了,想是不要紧。”他轻声道:“眼下也只有那件能抵得过了。” 流朱性急,催促道:“既然能抵得过,还不快去。” 我拦道:“不可,皇后的衣裳我怎可随便穿了,岂非僭越无礼。” 槿汐是宫里的老人了,她见事情紧急,皱眉想了想道:“若是皇后的礼服,那是断断不能穿的,可若是常服,倒也可用来应急,只是娘娘须得向皇后请罪。毕竟娘娘从前晋贵嫔时因日子来不及也用过敬妃娘娘的衣裳,也是有过先例的。” 姜忠敏想了想道:“的确是常服的,而且恐怕是皇后娘娘做妃子时的衣裳,用的是孔雀锦,绣的是翟凤,而不是后服的凤凰图案。” 槿汐松一口气,道:“那也就可以了。” 姜忠敏也不敢差人,自己急三火四跑了去,很快功夫就捧了来复命。 他小心翼翼捧着,那的确是一条极美的外裳,长长拖曳至地,蕊红色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青碧翟凤。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中更见清雅。而观其大小,也正与我合身。 流朱啧啧道:“皇后的衣裳,再旧也果然是好东西。” 浣碧急急为我披上,道:“小姐快些吧,等下皇上和皇后就等急了。” 我顾不得避嫌,匆匆换下钩破的衣裳,披上礼服,坐进翟凤玉路车中。帘子垂下,惟听见背后槿汐一声疑惑地叹息,“怎么这样眼熟。” 我没有闲暇去回味她话中的意思,心中唯想着不要太晚过去。 然而心中亦有一层狐疑,仿佛是哪里不对的厉害,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许我揣测了。 注释:(1)、申时一刻:下午15点30左右 正文 §§十九、君心半夜猜恨生 昭阳殿深幽而辽阔。 我端正垂手站着地下,半炷香时间过去,却不见玄凌与皇后出来,半分动静也无。 正疑惑着,剪秋笑吟吟自殿后出来,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劳累昭仪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后娘娘头风发作,难受得紧,此时皇上正陪着娘娘在服药,等下便可出来,请昭仪稍候。” 我和悦笑道:“有劳姑娘来说一声,不知皇后娘娘现在可好?” 剪秋笑道:“皇后娘娘的老毛病了,吃了药就好了。” 我忙道:“如此就好了,但愿娘娘凤体安康。” 剪秋最伶牙俐齿不过,忙陪笑道:“奴婢就说,昭仪娘娘是最把咱们皇后娘娘放在心上的。” 殿中深静,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内监宫女,只余了我一个人。 很奇妙的感觉,有一丝的错乱,只属于皇后的昭阳殿,此刻是我一人静静站立其间。奇异的静默。 窗外是雪,残雪未消下的紫奥城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皇后宫里素来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时才有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弥漫一殿,只叫人觉得肃静和庄重。 似乎有脚步声,有人失声唤我:“莞莞。”我转头,却是玄凌,殿中多用朱色和湖蓝的帷帘,他身上所着的明黄衣袍更加显眼。 “皇上……”我轻轻唤他。 隔得远,殿中光线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烧时有缠绵的白烟缭绕在殿内。隔着这袅袅白烟,我并不瞧得清楚他的神色。只听得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你怎么不唤我四郎了?” 四郎?我有些含羞,更有些在惊诧,在皇后的宫中,虽无外人,可也不好吧。然而他还在追问,这追问里一意以“我”相称。 那是我第二次听见他这样称自己。 于是依依答:“四郎,臣妾在这里。” 他“唔”了一声,向前走了一步,依旧是迟疑了:“莞莞?” 我忽然心惊肉跳得厉害,口中却依旧极其温柔地应了一声,“是我。” 他向我奔来,急遽的脚步声里有不尽的欢悦,昭仪册封仪制所用的八树簪钗珠玉累累,细碎的流苏遮去了我大半容颜,压得我的头有些沉。他紧紧把我搂在怀里,仿佛失去已久的珍宝复又重新获得了一般,唤:“莞莞,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语中用情如斯。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被他紧紧拥抱着,凉意却自脚底冷冷漫起,他抱着的人,是不是我?莞莞?这个本不属于我的名字。 我动弹不得,他拥得紧,几乎叫我不能呼吸一样,肋骨森森的有些疼。这样的疑惑叫我深刻的不安,我屏息,一字一字吐出:“臣妾甄嬛,参见皇上。” 他仿佛没有听清一般,身子一凛,渐渐渐渐松开了我,他用力看着我,眼神有些古怪,片刻淡漠道:“是你啊。” 我惊得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这样的神情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骨子里皆是冰凉的。我极力维持着跪下,轻轻道:“臣妾参见皇上。” 他的目光有些疏离,很快又落在我身上,在我的衣裳上逡巡不已。忽地,他一把扯起我,眼中越过一道灼热的怒火,语气中已经有了质问的意味:“这件衣裳是哪里来的?” 我心下害怕,正待解释,他抓住我手臂的手越来越用力,痛得我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我极力屏气,方冒出一句来,“臣妾没有……”他把一把抛开我,把我丢在地上,冷冷“哼”了一声。 里头皇后听见动静,急急扶了剪秋的手出来,见如斯情景,“哎呀”一声,便向扶着她的剪秋歪去。 玄凌一惊,也不顾我,忙去扶住皇后坐下道:“皇后怎么了?” 皇后并未晕去,只以手抚头,吃力道:“臣妾有些头痛。” 剪秋忙斟了热水进来,皇后并不喝,只转了头四处寻着什么人,问:“绘春呢?” 剪秋会意,忙唤了绘春进来,皇后一见她,脸也白了,一手指着我,一手用力拍着椅子,想绘春道:“你瞧瞧她,这是怎么回事?” 绘春一见我,立时大惊失色,忙跪下哭道:“前些日子娘娘整理纯元皇后旧时的衣物,发现这件霓裳长衣上掉了两颗南珠,丝线也松了,就让奴婢拿去内务府缝补。奴婢本想抽空就去拿回来的,谁知这两日事多浑忘了。不知怎么会在昭仪娘娘身上。”她吓得忘了哭,拼命磕头道:“皇上皇后恕罪啊。” 我脑中轰然一响,只余了一片空白。误穿了纯元皇后的故衣,可当如何是好? 皇后又气又急,怒不可遏,喘着气道:“糊涂!本宫千万交代你们对先皇后的物事要分外上心保管,你们竟全当作耳旁风么?旁的也就罢了,偏偏……” 玄凌的目光有些怔忡,“这是她第一次遇见朕的时候穿的。” 皇后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着玄凌:“皇上还记得,那时姐姐进宫来看我。” 玄凌淡淡“唔”一声,道:“自然是不能忘的。” 他们这样说着话,只余我一人在旁边,像是一个被抛弃和遗忘的人,孤独地看着他们。莞莞?我心头冷笑,更是哀戚,莞莞,原来都是别人! 他很快逼视我,语气陌生而冰冷,简短地吐出三个字:“脱下来!” 我一时有些尴尬,脱去外衣,我只穿了一件品色暗纹的衬裳,是绝对不合仪制的。然而我迅速地脱了下来,双手奉上,平直下跪,“臣妾大意,误穿了纯元皇后故衣。” 皇后觑眼瞧着玄凌,小心道:“昭仪一向谨慎,必不会故意如此,怕是有什么缘故吧?”她向我道,“你自己说。” 我平静摇头,道:“臣妾在来皇后宫中时发现礼服破损,不得已才暂时借用此衣,并不晓得衣裳的来由。”唇角漫上一缕凄惶的笑意,胸中气息难平,“若非如此……”我盯着玄凌,却是说不下去了,只向皇后道:“原本是臣妾的错,臣妾愿意领罚。” 在我心里,何尝愿意在他眼中成为别人。罢了。罢了。 玄凌看我的神色复杂而遥远。我别过头,强忍着眼中泪水。 这样生冷的寂静。片刻,皇后迟疑着道:“昭仪她……” 玄凌面无表情道:“昭仪?虽然行过册封礼,却没听你训导,算不得礼成。” 我心中已然冰凉,如此却也一震。不觉苦笑,罢了,我在他心里原当不得昭仪,他所一念牵挂的人,并不是我呵! 他看着我,仿佛是远远居高临下一般,道:“棠梨宫已经修建好,你就好好去待着思过吧。” 我的失宠,就是在这样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全盘颠覆了。修建一新的棠梨宫,雅致精巧的棠梨宫,象征着荣宠高贵的棠梨宫,亦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笼。 我的泪,在甫回棠梨那一夜流了个畅快。春寒依然料峭的夜里,被褥皆被我的泪染作了潮湿的冰凉。月光沉默自窗格间筛下,是一汪苍白的死水。我这样醒着,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意。 心,从剧烈的痛与滚热,随着炭盆里彻夜燃尽的银炭蓄成了一滩冷寂的死灰。那样深刻的耻辱和哀痛,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丝缕。 我醒悟一切不过是个圈套,自那件毁损的礼服起。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他给我的一切情意与荣宠,不过因为我是个相似的影子啊!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过是纯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长久的睁眼和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有人推门而入,是槿汐。她轻声道:“娘娘。” 我只是怔怔坐着。棠梨宫中的人皆随着我被禁闭了起来。合宫的惊惶不安,亦不敢来打扰我。槿汐行了一礼,缓缓道:“娘娘千万保重自身,别伤心坏了身子。” 我已无泪,殿中阴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显得焦灼。我抬头,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着槿汐,喉咙有沙哑的疼痛,我忽而冷笑起来,“槿汐,从前我问你为何无故对我这样忠心,你只说是缘分使然,如今——可以告知我了吧。” 她咬一咬唇,平静跪在我身边,只是沉默以对。我的唇角缓缓展开,这样悲寂而怨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是因为我像去了的纯元皇后是不是?” 她缓缓点头,又摇头,道:“娘娘与纯元皇后并不十分相像。” 我质疑地轻笑,全然不信,道:“是么?”我自语,“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端妃初次见我的神情骤然浮现在眼前,她何以见我时会惊讶,何以说那样的话。她的入宫最早的妃嫔,自然熟悉纯元皇后的容貌。 槿汐轻轻道:“三份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让皇上情动了。” 我怆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也足以让你为我效忠——不,你真正忠心的是纯元皇后。” 槿汐恭谨跪着,恳切道:“奴婢并无福气得以侍奉先皇后,只是因缘际会曾得过先皇后一次垂怜。”槿汐平静看着我,眸中清亮如水,“娘娘穿上先皇后的衣衫才有真切的几份肖像。先皇后心地太过纯良,而娘娘虽然心软,却也有决断。槿汐效忠娘娘,是有先皇后仁慈的缘故,更是为娘娘自己。” 我望着她,难以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和不甘:“纯元皇后,那是怎样一个人?” 槿汐微微一笑,眼圈却红了:“纯元皇后是不该活在世间的,世上没有比她更良善更好的人了。”她见我诧异,只道:“先皇后娘娘宛若谪仙,世间的风尘只会玷污了她。” 我惊异难言,幼时听人说起纯元皇后,只晓得她美好柔婉而有妇德,擅作惊鸿舞,甚得玄凌爱重,宫中无一不服。而在宫中,我对她也不过一知半解,只晓得端妃的一手琵琶出自她手中,这样的才情,是我望尘莫及的。 我低婉了心性,道:“她……想必是很好很好的吧。” 槿汐轻轻道:“若娘娘是带刺蔷薇,纯元皇后则是水中百合,只可惜了宫中尘土泥泞,百合是开不好的。” 槿汐说得坦诚直白,我颇为触动。我侧首看她,凄然道:“带刺蔷薇?即便是带刺,怎敌得了这恁多的明枪暗箭。圈套之中百口莫辩,如今的我已然失宠,这次不比往日,恐怕难以翻身,再对我效忠也是枉然。” 槿汐郑重叩首,道:“此次之事也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觉得衣衫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是先皇后的旧物,何况姜公公从前并未服侍过先皇后,的确是咱们中了别人的算计。”槿汐顿一顿,道:“昨日娘娘刚被送回来,听闻姜公公就被皇上下旨乱棍打死了。” 我闻言一震,心下更是难过:“他是受我的牵连,也是被算计的一颗棋子。”我握住槿汐的手,歉然道:“我不该疑你的忠心,哪怕你是因着先皇后,至少也是为我。皇上却——”我没有接下去,只是冷笑不已:“皇后费好大的心思!” 槿汐睫毛一跳,沉吟片刻,道:“娘娘何以见得?” “若非她有意,谁能动得纯元皇后的旧物,又何来如此凑巧?”心下颤颤,皇后的手段我并非是不晓得的,联手对丽贵嫔的惊吓、华妃的铲除,我们合作得默契而恰如其分。她并非是一味的端淑啊!我冷笑之余又有些心悸,我何曾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不是如此么? 槿汐垂首,微微咬唇:“娘娘并无对皇后有不臣之心,只是娘娘步步高升,又得圣宠,皇后想必忌惮。” 我起身,茫然四顾,道:“我既失君心,又不得皇后之意,所犯之事又涉及先皇后,是帝后和太后的伤处。” 槿汐蹙眉:“今日之事眼下确实无法转圜,娘娘只能静待时机。” “时机?”我环顾修缮后精致的棠梨宫,此时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宫有什么区别?当日玄凌为了保护我避开前朝后宫争斗之祸送我去无梁殿,自是情意深重。今日的禁闭怎能同日而语。罢了,罢了! 日子过得死寂,曾经棠梨宫一切的优渥待遇尽数被取消了。外头的人更不晓得在怎样看我的笑话,册封当日被贬黜,我也算是头一个了吧。玄凌只让内务府给我贵人的待遇。姜敏忠一死,内务府的人自然见风使舵百般苛刻,送来的饭食粗砺,大半也是腐烂生冷的。棠梨宫中一些粗使的小内监小宫女自然怨声载道,抱怨不迭。幸而槿汐和小允子他们还弹压的住,众人也是尽力忍耐。 我心中纵然悲痛,却也不愿意再以泪洗面。然而百般自持,那痛心与怨忿硬生生被压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渐渐也远离了茶饭。 春寒中大雪未曾有停过,棠梨宫地处偏僻,又多阴寒潮湿之气,取暖用的炭火早就被内务府断了,无可供取暖之物,被褥几乎潮得能挤出水来。虽然多穿了几层衣物,不消几日,原本娇嫩的手足就长满了累垂的冻疮,颗颗紫如葡萄,鲜红欲滴,不时迸裂血口,泛出鲜红的缕缕血丝。浣碧与流朱焦急不已,也顾不得忌讳,夜夜和我挤了一处睡,互相取暖。我才发现,她们的手足也俱已开裂破损了。 我再耐不住,心疼之余不由三人抱头垂泪,我含泪道:“昔年在府中为奴为婢,你们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如今反要和我一同遭这样的罪。” 浣碧用腿暖着我的足,伤感道:“小姐又何曾这样辛苦过。皇上也太……” 流朱抹了泪,愤然道:“奴婢百般求告,只希望内务府可以通融送些医治冻疮的膏药来,或是拿些黑炭来也好啊!谁晓得他们理也不理,更不放奴婢出去,只在门外百般奚落。当初他们是怎么讨好巴解咱们来着。” 浣碧叹气,瞪了一眼流朱道:“你就消停些吧,还嫌不够闹心么?” 流朱恨道:“总有一日,我便要他们知道她流朱姑奶奶的厉害!”说着把我的手捂在她怀中。她的手也是冰冷的,唯有怀中一点暖气,尽数暖给了我。我紧紧搂住她们,心下更是难过,道:“原本要为你们谋一个好出路,恐怕也是不能了,只怕是自身难保了,却拖累了你们。”我对浣碧更是愧疚,“浣碧,我更连累你。” 浣碧轻轻摆首,只是默然落泪。流朱慨然道:“难道奴婢跟着小姐只是为享福的吗?!奴婢自小跟着小姐,既跟着小姐享了安乐,更不怕陪着小姐分担。奴婢的一身都是小姐的。” 我泫然:“我又何曾把你们看作了奴婢呢?” 浣碧眼中泪光闪烁,“流朱说得不错。小姐待咱们不同奴婢,难道还怕一起捱过去么?必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深夜的殿中越发寒冷。我心中凄楚,又怕辗转侧身吵醒了身边的流朱和浣碧,便僵着不动。月光森森的落在帐上,今日又是月尾了。下弦月细勒如钩,生生的似割着心。月圆月缺,日日都在变幻不定。可是说到人心的善变多端,又岂是月亮的阴晴圆缺可以比拟半分的呢? 我在惆怅里,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许是连日的饮食无常,整个人都失了力气,精神委顿。或是因为这不堪的心力,一向不太准确的信期也比上月晚了三五天。身体和心都是说不出的酸胀难过。槿汐焦急不堪,几番要为我疏通了侍卫去请太医来。奈何守卫棠梨宫的那些侍卫极是凶蛮,态度也恶劣,丝毫不加理会,逼急了只道:“皇上有过旨意,不许这宫里有一个人出去。别的咱们也管不了。”于是眼瞧着我一日复一日的憔悴虚弱下去。 终于那一日晨起换衣时,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虚浮,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时却是温实初在近旁,殿中复又生起了炭火,温暖而明亮。温热的草药在小银铫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微微有些熏人。身上的被褥一应换了松软干燥的,塞了一个铜制的汤婆子焐在脚边取暖。 我抬一抬手,却见手上厚厚包了层软布,不由惊诧,槿汐笑吟吟在一旁道:“娘娘别动,刚涂了治冻疮的貂油,怕脏了衣服。”她端了一碗燕窝轻轻吹着,用银匙一口口舀了喂到我唇边。我头晕目眩,身上软绵绵的乏力,只瞪着周遭的这一切疑惑。囚禁之中何来这样的礼遇,而脚边的汤婆子热热烫着脚,分明又不是虚幻之景。 我望着温实初,乍见故人,眼中不由热了,道:“温大人。” 他应了一声,眼中漾起稀薄的温情和悲惜,极力抑制着,行礼道:“微臣恭喜娘娘!”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不自觉地摸到腹部,疑惑且意外地着望着他:“是吗?” 槿汐落下泪来,轻轻转首拭了,偕了一宫的宫女内监齐齐跪了下来贺喜:“恭喜娘娘。”她道:“太医说娘娘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我心下有一刻的惶然,却也欣喜了,欣喜之中更是悲伤。我曾经深切地期盼着有一个孩子却不得,如今这个时分偏又有了孩子,不知是我依靠他还是连累他了。我抚着小腹,几欲落下泪来。 待得众人退下,唯剩了温实初和槿汐在侧。槿汐在旁照拂着药炉,温实初为我看过脉道:“娘娘心情起伏太大,胎气不稳,切勿再要动气伤心了。” 我别过头,忍着鼻中的酸,道:“大人以为本宫眼下如何?” 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是娘娘眼下唯一翻身的机会了。”他宽慰道:“皇上已经下旨由微臣照顾娘娘的身孕,虽未恢复贵嫔应有的礼遇,也准以嫔礼相待。皇后也命人格外照顾娘娘的饮食起居,娘娘尽量放宽心吧。” 我却凄然笑了,道:“是么?大人以为这是本宫翻身的机会了么?若如此,大人方才絮絮说了这许多,怎未听提及有解除禁足之令只言,皇上也未曾有一字的安慰之语。何况这所谓的嫔位礼遇,也是为本宫的孩子,并非是因为本宫。” 他默然,也恻然了。一旁的槿汐也怔怔停了扇着风炉的手,垂首不已。殿内一时静静的无声,只见小银铫子里的的热气“嘟嘟”滚了出来,白白的一嘟噜一嘟噜。 温实初急切道:“娘娘……”喉间也有了哽咽之意。 我抱了汤婆子在怀中汲取暖意,微微一笑,“大人伤心做什么?本宫没有伤心,你倒抢在本宫前头了。”汤婆子那样烫,隔着衣裳烫着我冰冷的胸腔。我低头,用力道:“无论什么时候,本宫绝不轻贱自己,委屈了这个孩子。还未进冷宫,哪怕是进了冷宫呢,本宫也必然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长成。” 温实初久久松了一口气,畅然道:“那就好。微臣生怕娘娘轻贱了自己。”他坚定道:“有娘娘这句话,微臣必定一力照应好娘娘!” 我凄楚一笑,深深觉得温情和感激。温实初对我的情意我这一世也无法回应于他了,纵然他对我有爱慕之情,我却无意,可是深宫如斯多变阴冷,他是如亲人一般在身边的关怀。 我笑中带泪,缓缓道:“温大人与本宫自幼相识,何曾见过本宫自轻自贱。” 他快慰的笑了,是:“微臣认识的娘娘,从不曾让微臣失望过。” 我道:“如此,本宫和腹中的胎儿,一应托付给大人了。” 温实初走后,独槿汐留在我身边照应,她为我掖好被角,欣慰道:“幸而是温大人来照应娘娘,不过万事也皆不可放松。”她劝我:“这个时候有了孩子也好,至少皇上不至于太绝情。” 我含了一缕凄微的笑,道:“你也觉得皇上太绝情么?” 宫中生不下来的孩子那样多,步步均是险路。既然玄凌情薄,也惟有依靠自己争取了。 我挣扎着披衣起身,命槿汐取了文房四宝来。槿汐道:“娘娘身子虚弱,有什么等好些了再写吧。” 我摇头,提笔写了一纸,交予槿汐封好,道:“我有了身孕,皇上必然肯看我的书信。想办法送到御前。” 槿汐道:“娘娘写了什么?” 我用神太过,愈加觉得吃力,半倚在床边,道:“我求皇上下旨,由皇后亲自照顾我怀孕生产之事。” 槿汐吃惊,“娘娘本就疑心今番之事是皇后的意思,为何还要皇后照顾?” 我苦笑:“不错。可是如今宫中皇后独大,我要留心这孩子,凭一己之力必然不够。皇后这样设计陷害我,必定对我十分厌憎,想来也厌憎我腹中孩子。眼下量力而行,我是绝对无力与她相抗的。若要她一应照料我生育之事,若有任何差池她自己首当其冲脱不了干系。为了她自己,她必定尽心不来害我的孩子,也不让别人来害我的孩子。” 槿汐无奈,却也赞同:“要一切平安,这是唯一的法子。娘娘将来若要复宠,一切指望全在这孩子身上。” 我怆然摇头。玄凌如此,我可还愿意为争宠去做一个旁人的替身?便是杀了我,也是断断不能。我只要这孩子平安长大。 我只说:“你快快去吧。”皇后在人前一向“仁慈亲厚”,玄凌有这样的旨意,她断然不会拒绝。 我低头抚着尚未显形的小腹,暗暗下了决心,孩子,哪怕你的父皇不怜惜你,不怜惜娘亲,娘亲也必定想尽办法保护你平安。 槿汐收好了书信,微笑道:“燕窝冷了,奴婢去兑些热牛奶进去。” 我随口道:“等下去弄吧。我嘴里总觉得淡淡的没有味道,叫流朱吩咐小厨房去做碗虾仁粥来吧。” 槿汐的神色有些古怪,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过了一歇,端粥进来的却是浣碧。她坐在我床前,一口口舀了笑道:“小姐现在有身子的人,一人吃两人补,要多吃些才好。” 我本无多大的胃口,不过一时想着而已,待真端到了面前,又失了兴致。因见她殷勤期待,尽力咽了几口道:“怎不是流朱进来,刚才你们进来贺喜也未见她。” 浣碧笑吟吟道:“小姐嫌奴婢服侍得不好么,一心念着流朱。” 我见她虽是笑着,眼角却红了,不由心下疑惑,道:“流朱怎么了?” 她忙道:“没有怎么啊。只是流朱这几晚没睡好,患了风寒正在睡呢。” 我“哦”了一声,本待睡下。或是这些日子来的风波起伏,心里并不安定,掀了被子起身道:“我去瞧瞧她。” 浣碧忙要起身拦我,我越发狐疑。浣碧眼见拦不住,“扑通”跪在地下,咬了唇痛哭道:“小姐不用去了,流朱已经不在了。” 我惶然大惊,道:“你说什么!” 浣碧呜咽不已,道:“小姐以为太医如何能进来呢?外头的守卫根本不理会咱们的求告。是流朱拼死撞在他们的刀上,外头的人怕惹出了人命才叫了太医来的,也只有温太医肯来,方能照应小姐,可惜流朱却是救不回来了。” 流朱自小在我身边,情分一如亲生的姐妹一般,一时闻得这样的噩耗,心中绞痛,几乎跌在浣碧怀里,浣碧急得大哭,道:“奴婢早说不让小姐知道,怕伤了胎气,小姐千万别太伤心。” 正哭着,槿汐奔了进来,一见如此便知道不好,忙扶了我坐下,切切道:“娘娘如今伤心更要想明白,惟有保重自身才最重要。流朱姑娘是为娘娘死的,娘娘可千万不要叫她白死了才好。唯有娘娘周全,才能为流朱姑娘报仇啊。” 我死死咬着牙,用力太过,牙根酸得发痛,如含了一口冰水在口中。浣碧哭求道:“小姐一定要好好的。小姐可知道流朱死得多惨,碰了一头的血,连尸首也不得好好埋葬。小姐若是伤心坏了,流朱岂非白白为了小姐!” 我怔怔流着泪。我知道浣碧的身世,一向待她亲厚,不免略疏忽了流朱。但经浣碧当日变节一事,我心里是待流朱更信任的。可惜她和浣碧一同进宫陪伴我,未曾得一日的清福,却先为我落了如此的下场,岂非是我连累了她! 槿汐握住我的手,一根根掰开我紧握的手指,含泪道:“娘娘的手刚敷了药,这样握着可怎么好。”她正色道:“娘娘忘了当日淳嫔小主的死么?当日娘娘可以忍,今日就不能忍一时之痛吗?若娘娘伤了自己,便是将来想要为流朱姑娘报仇也有心无力了!” 这话说的中肯,我再难过也听得入耳。我缓缓止了泪,生生道:“不错,只有我好好的活着,流朱才不算是枉死了。” 正文 §§二十、荆棘满怀天未明 桃花盛开的时候,春天的燕子重又飞来筑巢了。杨柳丝儿一绕,春风也被缠得熏热起来,叫人生了莫名的汗意。 自我有身孕之后,玄凌一次也没来看我,也不许任何人来探望,连亲近如眉庄,亦不可踏入棠梨宫一步。只允许芳若每日来陪我一个时辰,看望我的起居,或是在上林苑中散心少时。其余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皇后打点。 我晓得他厌极了我,他掩饰得这样好的秘密,竟然被我知晓了。他心爱的人的衣裳被我擅自披上了身。而我,亦是怨怼于他的,这么些年的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渐渐,怨怼也没有了必要。想起他从前几番对我轻易的猜疑和冷落,我在他心中,原不过而而啊。 唯一可随意出入的,只有温实初一个,为我带来一点外头的消息。害死流朱的那些侍卫已被玄凌遣去了“暴室”服苦役;玄清虽然在平汝南王之事中有功,却辞去了所有封赏,依旧做他的闲散王爷;兄嫂父母虽然担心我,却也无可奈何,幸好玄凌也未曾迁怒他们。他说的更多的是眉庄,今日请他送了一盒我喜欢的酥点悄悄带进来给我,明日是一封折成如意结的纸张,写上温暖的开解之语,后日又是一件做好的孩童肚兜。我明白她的心意,心下惟觉得欣慰。偶尔敬妃和端妃也私下托温实初带来安慰的话,惟有陵容,仿若消失了一般,再无任何声息,也无一丝关怀之意。 我苦笑,虽然世态炎凉,但她心中未必也是不怨恨我的。 天气更热,到了六月间,我已换上了单薄的纱衣,五个月的身孕,身子越发觉得困倦,常常白日里倚靠在贵妃榻上也会昏昏睡过去,到了夜里反睡不安生,隆起的肚子叫我辗转不宁,脚趾和大腿也时时抽筋酸软不堪。 温实初来看了说:“娘娘应该多用骨头熬汤喝,加少许醋,平日宜用豆腐和蔬果,便会缓解抽筋的症状。若要睡得安稳,睡前喝些牛奶吧。” 浣碧在一边牢牢记了,温实初写了几味安胎的药,道:“请恕微臣多言,娘娘睡不安稳,恐怕是心中思虑太多,非药力可以疏解的。” 我挽一挽袖子,半笑道:“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说呢,等下大人要去向皇后复命。请替本宫问候皇后,就说本宫一切安好。” 他道:“皇后娘娘受皇上所托,不敢对娘娘和腹中胎儿掉以轻心,时常召微臣去询问。” 我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晓得怎样应对就好了。” 絮絮说了一遭,我又问:“眉庄姐姐手上的烧伤估计也应好了,温大人可有把舒痕胶交予姐姐用?姐姐用着可好么?” 温实初脸上神色一黯,随口道:“好多了。”他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细细说了眉庄的伤势愈合得好,至于舒痕胶是否有效,却只是含糊了过去。末了,他谆谆叮嘱了一句:“安芬仪若是有物事送来与娘娘,但请娘娘让微臣过目后再用。” 他这样殷勤谆嘱的话,谨慎小心的神态,又联想起那一日我拿舒痕胶与眉庄时他不放心的神情,我的心“咯噔”一跳,,愈加不安。我维持着平静的神气,静声道:“大人要本宫静心养胎不宜多思,可大人说话吞吞吐吐,岂非存心叫本宫担忧不安。”我环视棠梨宫周遭,顿一顿道:“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难道今时今日人情翻覆如此,本宫还有什么受不起的么。” 他目光闪烁,迟疑着道:“那舒痕胶……” 他的神色大有不忍与嫌恶之态。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为什么我失子的前几日常常胎动不适?为什么我在华妃宫中闻了几个时辰的“欢宜香”跪了半个时辰就小月了?为什么温实初在我小月之后断出我体内有麝香分量,而陵容的解释却是因为“欢宜香”的缘故? 麝香?!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只觉得人身上发虚,强自镇定着问温实初:“那舒痕胶里有麝香,是不是?” 他有些张口结舌,道:“娘娘……” 我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屏息道:“你说。” 他无奈,道:“微臣……那胶里有分量不轻的麝香,若通过伤口进入肌理,如同每日服食一般,且此胶花香浓郁,意在遮掩麝香的气味,若非懂得香料之人不能调配出来。”他紧紧握着自己的袍袖,道:“其实也未必是安芬仪所为,微臣也只是揣测,毕竟舒痕胶在娘娘寝宫中,也有人可以接触到……” 舒痕胶是陵容亲手调制的,每日都是我贴身使用,想来并无人能接近。而若非是她深懂如何调配香料,又怎能把握好分寸不让我发觉呢? 只是不晓得,是她自己要这样做,还是有人指使。她又为何要恨我到这般地步,连当日我腹中的孩子也不肯放过。 我身上一阵阵发凉,恨意纠结在心头,胸口闷得难受,极度的恶心烦闷,耐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一地狼籍,温实初顾不得脏,忙扶了我,浣碧帮着擦拭净了。温实初关切道:“娘娘恶心的厉害么?” 我歪在椅上,笑得森冷而凄楚:“人更叫我恶心呢。”我看着他:“我竟然还被她种种伪装打动,可不是世间最愚蠢不堪的人!” 他忙道:“安氏的心计若真如此之深,又有谁能知道,不只娘娘受她蒙骗啊!” 我懒懒起身,窗纱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晕。我极力忍耐着,向温实初道:“这件事眉姐姐知道么?” 他谨慎摇头:“微臣不敢妄言。” 我颔首,着意道:“这事切不可让她知道,否则以她的脾气怎么能耐得住性子。若此事真为安芬仪所为,决计是心计深沉,眉姐姐必定难以招架,何况本宫如此潦倒,她更势单力薄了。” 温实初深深点头,我想了想又道:“千万记得转告眉姐姐,无论如何,万万不要见罪于皇后和安芬仪。”我挥一挥手,道:“你回去吧,本宫也乏了。” 浣碧忙扶了我进内殿卧下,紧张道:“既然安芬仪和小姐从前落胎有关,小姐何不让沈婕妤见机行事以谋后算,怎么还要事事忍让她。” 我卧在床上,汗水濡湿了鬓发,缓缓打了一把扇子,道:“眼下这个情形,我只能让眉庄自保,万一受我牵连可如何是好。我若要她见机而变,岂非叫她自寻死路。” 浣碧脸红了红,道:“奴婢只是担心小姐。” 我道:“你出去吧,让我静静歇一歇。”浣碧应声出去,我独自躺着,心中煎熬如沸。我与陵容的情意自然及不上与眉庄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可是也是向来亲厚,尽管这亲厚里也有着疏远,但我也并未有丝毫对不住她啊! 人心之可怖,竟至于此么?!我徐徐扑着扇子,手竟是微微颤抖不已。陵容、陵容,脑中轰然乱着,寒鸦的情思,金缕衣的得幸,我失宠后她在皇后指引下高歌而出的重新获宠,她获宠后在意玄凌更宠幸谁的言语,皇后劝我用舒痕胶治愈面上伤痕的殷殷之情。那些曾经的蛛丝马迹和我的种种疑心,在我的蓄意思索中变的鲜明而贯穿一线。 那些被我忽略或是刻意不去猜疑的点点滴滴,訇然倒塌在我的面前,皆成了碎片。 皇后和陵容,她们之间是怎样的一种默契。我曾经引以为依蔽的皇后,她是在背后同样算计着我的啊,且携着陵容的手,华妃,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 我恨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喀啦”一声,将手中的团扇折成了两半。 夜里独寝,燥热的天气让我辗转反侧,又不敢贪凉。重重心事的逼仄,终于起身,赤足蹑声走到殿后廊上。隔着被风吹起的窗纱,浣碧伏在桌上睡的正熟,流朱死后,她近身服侍我的一切事宜,又要警醒我夜半突如其来的口渴和抽筋,自是十分劳累了。 廊间的月华被或繁或疏的树叶一隔,被筛成了碎碎的明光。梨花早已谢了,树上结了不少青青的小梨子,似小孩子紧握的拳头。夜半萧瑟的风,带着索落的花香灌满我轻薄的寝衣,五个月的身孕,已经很明显了。 记得我初次怀孕的时候,也在这梨树下,梨花开得如被冰雪,拂面生香,那时与玄凌的欢情,仿佛少年闺阁里的一个春梦,一如这年华,匆匆去了再不回来。 而今的我,这身孕有的何其辛苦,唯觉惊恸,惊恸不已,永远似没有坏到最底处那一日。 风吹散了我的长发,和着远远的不知名的虫鸣,轻柔拂过我日渐尖削的脸庞,我忽然无措地痛哭起来。纵使是痛哭,也被我极力压抑成一缕轻微的呜咽,散在了夜风里。 有一双手把衣裳轻轻披在我身上,我转头,却是槿汐。她关切道:“娘娘赤足跑了出来,小心着凉才是。” 她手中提着一双柔软的缎鞋,扶我坐下小心为我穿上。她只作浑然不见我的泪意和痛恨,缓缓道:“娘娘不应该觉得高兴么?” 我质疑:“高兴?” “娘娘几番疑心安小主的用心,从前她若是暗箭,今日也算成了明枪,娘娘反而更能防范是不是?如今娘娘在明处,暗处的敌人自然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最好。”她轻声问我:“娘娘可是痛心当日姐妹情谊?” 我意欲点头,然而却冷笑了,“如今看来,她与我可还当得起‘姐妹情意’这句话?” 槿汐淡然坐在我脚边,轻漠笑道:“娘娘与沈婕妤的情意的确份属难得。既然是难得就不必奢望人人如此。” 我出言,心底悲伤:“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对我?!” 槿汐笑笑:“娘娘无须明白,若有一日知晓,也必定是极丑恶不堪的真相。娘娘的确待安芬仪很好,可是这宫里,不是你对她好,她就会对你好。” 我知道,眼下的我没有任何能力去反击,哪怕我恨得咬碎了银牙,一定,要忍耐。 我撩开眼前乱发,“你说得不错,好与坏,都是为了自身利益使然。我也曾疑心她或许受人指使,但是否是她意愿所然,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我握一握槿汐的手,感激道:“槿汐,你总是能及时叫我明白。” 她有些羞赧,更多是坦然,“奴婢自幼生长在深宫,如今已经三十岁了,自然不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懂的。”她温和且坚定,道:“安芬仪的事或许是有人幕后指使,她无论是怎样,娘娘若此时因为她而伤及自身,才是大大的不值,请娘娘安心。”她唏嘘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娘娘重情才会伤心,在宫里哪怕是亲姐妹也有反目的那一日,何况不是亲姐妹呢。” 我听她语中大为感怀,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慢慢宽解了自己的心情,安心去睡觉。 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天气最是酷热,我素性又最不能耐热,怀着孩子更不能食用生冷食物,越发觉得焦苦不堪,性子也有些烦躁。惟觉得欣喜的是,腹中胎儿的胎动似乎有些明显了。 那一日在殿内午睡,因着我有孕以来总是睡得不好,难得有一日好睡,众人皆是高兴,为怕扰着我睡觉,只留了浣碧一人在我身边打扇伏侍。中午雷雨刚过,北窗下极凉爽的风卷着清凉的水汽徐徐吹进,我睡得极舒服。 蒙胧中,觉得浣碧的手劲极大,一下一下扇得风大,更觉舒畅。我做着一个遥远的梦,还是我刚承幸那一年,在太平行宫,也是午睡着,天气热,玄凌来看我。那些情话依稀而蒙昧地在情话依稀而蒙昧地在耳边,低回而温柔。他忽然唤我:“莞莞,你的‘惊鸿舞’跳的那样好。”我正对着镜子梳妆,他为我描着远山黛,手势熟练,其实我的眉型是更适合柳叶眉的。我忽然害怕起来,大声疾呼:“四郎!我是嬛嬛啊,不是莞莞,不是什么莞莞!”他却只依依深情望着我,依旧款款道:“莞莞,你的惊鸿舞——” 我头痛欲裂,几乎要哭出来,惊鸿舞的舞姿迷乱而摇曳,翩若惊鸿,落花如雨里,一抹幽幽的笛声追随在我身边,是笛声还是箫声,我几乎不能辨清。娘的笑语清脆在我耳边:“学得了惊鸿舞是要给自己心爱的郎君看得呢,女儿家苦心孤诣学来的舞怎好叫旁人轻易看了去。” 我难受得紧,恍惚中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温暖覆盖在我的额头,担心道:“她时常这样么?睡不安稳。” 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浣碧的声音低低的,“小姐总是睡不好,吃得也不香。” 他“哦”了一声,一块凉凉的绢子覆在了额上,我觉得舒服些。仿佛有一双手在抚摸我日渐滚圆的肚子,然而并不真切,很轻微的触觉。我只觉得困倦,隐约听得他轻声与浣碧一问一答着什么,依旧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入夜了。我挣扎着起身,道:“肚子越来越大,行动更不方便了。” 浣碧笑道:“小姐的身形倒不见臃肿。” 我微微一笑,问:“刚才我仿佛听见你和谁说话了,是有人来过么?” 浣碧道:“现在有谁过来呢?是小允子才进来,见小姐睡的出汗,搭了块凉绢子进来。”我见手边果然有一块雪白的方巾,似是抹过汗所用的,也不以为意,正要唤了浣碧取水来喝,忽然觉得腹中一动,似被踢了一脚一般,我顿时愣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又是这样一下。 我欢喜的落下泪,拉了浣碧的手搭在我的肚子上,语无伦次道:“你听!你听!它在踢我呢。” 浣碧扔开手里的东西,欣喜道:“真的么?”说着把脸紧紧贴了上来,“小姐!它似乎在动呢,好像……是在伸懒腰。” 生命的迹象如此明显的搏动,我快活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浣碧反握着我的手,满脸欢快和激动:“小姐……”她亦落泪了。 我忙笑道:“哭什么呢。”我轻柔抚着自己凸起的小腹,道:“你是它的姨母啊,应该高兴才是。” 浣碧笑中带泪,越发喜悦,“是个好孩子呢,懂得体谅娘亲,所以前些时候小姐恶心呕吐也不厉害。将来一定是个最孝顺的皇子!” 我只是微笑,静一静道:“何必是皇子呢。我倒希望是个帝姬。” 浣碧“咦”了一声,奇道:“小姐不希望是皇子么,只有皇子,小姐才可翻身,重得恩宠啊。” 我淡漠摇头:“恩宠?我并不希罕。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我低头,轻轻道:“若是个帝姬,就可避免混入来日的夺嫡之争了。你可知道,帝王家的皇位争夺从来是你死我活,太血腥不过。”我迟疑片刻,“何况这孩子并不一定能得它父皇的喜欢。” 浣碧若有所思,轻声道:“那也难说,奴婢只希望这孩子能够平安了。” 我宁和微笑,再不言语。自禁足以来,我第一次这样纯粹的高兴和幸福。这个孩子在我腹中,活生生的,在我的肚子里成长。生命的伟大和蓬勃,在这一刻深深感染了我疲倦而被悲恨浸染透了的心。我所有的怨怼和仇恨,悲哀和不甘,在此刻消弭殆尽,唯有这一点生命,才是我所有的希望和心爱所系。 待得入秋的时候,我的身体越发笨重了。天气晴好的日子,芳若每天都来陪我至上林苑中走上一个时辰散心,以便生产时有所助益。芳若显是受过吩咐,很少与我说外间的事,偶尔见我走的累了,亦只默默陪我坐着,并不多说话,而眼中的关怀和心疼却是无所掩饰的。 我的行走逐渐变得有些困难,时时须有人搀扶着,人清瘦而苍白,只有腹部滚圆而凸出,远远望来只见了一个肚子。芳若姑姑见四下无闲人时,小声感叹道:“早知有今日之祸,当日奴婢宁愿不用心教习娘娘,免得入宫反而受此罪过。” 我望着高远的天际,有大雁成群南飞,紫奥城红墙高起的四方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我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这样的天气,像极了我刚入宫那一日,那时的我,对前途怀着怎样的惴惴而揣测。一如现在的我,从不晓得前路会往何处去。我淡淡笑道:“姑姑和本宫都不是圣人,怎能知晓来日之事。在哪一日,都不过只顾得眼前罢了。” 芳若无所回答,沉寂了片刻,道:“其实皇上是很关心娘娘的。” “是么?”我轻微扬起唇角,算是微笑,“是关心本宫还是本宫肚子里的孩子?”秋日的暖阳似一朵芙蕖盛开在身上,我微眯了眼道:“姑姑这话若是对几位新贵人说,想必她们听了定然比本宫高兴。” 她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远远地有女子的笑声传过来,正是去岁入宫的几位贵人,祺贵人已晋为祺嫔,瑞贵人也晋了瑞嫔,眼下两人颇得玄凌恩宠,福贵人与祥贵人不甚得意,依旧未得晋封。祺嫔遥遥看见是我,行了一礼致意,祥贵人似是不情愿,扯一扯祺嫔嘟囔道:“皇上不过也给她嫔位的待遇,和祺姐姐你是一样的人,何必向她行这样的大礼?” 祺嫔未置可否,瑞嫔一向出尘,行礼之后只向我微微一笑,丝毫不理会祥贵人的话。旁边福贵人向祥贵人蹙一蹙眉,示意她噤声,又向我一笑算是致意,祥贵人却睬也不睬她,独自袖着手先走开了。 我对祥贵人的话只作充耳不闻,芳若见她们走远,笑笑道:“福贵人真是个实诚人。” 跟随在芳若身边的小宫女端着果盘子,在一边插嘴道:“可不是实诚么?听说祥贵人都敢去她宫里把皇上请走,害得福贵人整三个月见不到皇上,她也奇怪,见天儿笑,倒没什么不高兴的。” 芳若狠狠瞪了那小宫女一眼,道:“贵人也是你可以背地里胡议论的么?你下去,以后不许再上前伺候。” 小宫女一脸委屈,只撇了嘴不敢哭,我淡淡笑道:“芳若姑姑也太小心了,她的话本宫只当笑话来听而已。” 芳若方缓和了道:“娘娘有着身子,何必听这些好不好的话呢。” 我只道:“好不好的事自己都做过,还怕听听么?” 彼时的太液池碧波清澈,柔缓荡漾间有无数个太阳的小影子,让人觉得灿烂又虚幻,坐得久了,身上有些凉浸浸的,我支撑着起来,道:“随便去哪里走走吧,坐得久了有些凉。”芳若答应着,和浣碧一边一个扶了我起来。 我甚想去看看眉庄,然而芳若每每留意,总是不成。而眉庄每接近我三丈以内,芳若必和颜悦色请她远离。虽然和颜悦色,却有玄凌的旨意在,眉庄终究只是遥遥望了我片刻,即得转身离去。 我沿着太液池缓步行走,秋光如画,风荷圆举,尚未有凋残零落之意。上林苑永远是这样美,春色无边,秋意浓华,连冬日里也有用绸绢制成的花叶点缀,就像这宫里的美貌女子,老了一群,又有新的一群进来,鲜红的嘴唇、光洁的脸庞、如波的眼神、窈窕的身段,似开不尽的春花。曾几何时,我也是这上林苑里开得最艳的一朵花。 当日玩耍的秋千依然还在,只是秋千上引着的紫藤和杜若早已枯萎,只留了萧黄一索,秋千上空荡荡的,似乎许久没有人用过了,而秋千旁那棵花开如绡的杏树早已黄叶金灿。我有一瞬间的走神,仿佛还是那样青葱的岁月,我偶一回头,遇见长身玉立的玄凌。所有的一切,我避不过的,就这样绮丽地开始了。当年自己的话依稀还在心上,“杏花虽美好,可是结出的杏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是为人做事皆是开头很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呢?不如松柏,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仿佛是一语成谶一般,正出神,浣碧提醒道:“小姐可该回去了。小厨房做了南北杏川贝炖鹧鸪,这时吃最滋润不过了。” 我闻言不觉苦笑:“杏子炖鹧鸪?杏花原本开过就算了。” 浣碧略想一想,立即明白,不由涨红了脸。我见她尴尬,便岔开了道:“我正好有些饿,一起回去吧。” 正要起身,见玄清带了几个内监正从前头来,于是芳若先上前,请安道:“王爷安好。”玄凌想必未曾嘱咐过芳若若我遇见皇亲时是否也要阻拦,芳若一时未及反应,玄清已经泰然走近,与我互问了安好,道:“许久不见贵嫔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便便大腹上时有一瞬的欣喜和无奈,很快道:“小王还未来得及恭喜贵嫔,在此贺过。” 我端然笑道:“王爷客气了。”我顿一顿:“王爷是去向太后请安么?” 他脸上有温润的笑意,道:“刚从皇兄处过来,正要去看望太后。”他澹澹而笑:“来得仓促,未及给贵嫔送上贺礼。” 我微微一笑:“多谢王爷。”我的目光无意划过时停驻在他腰间的笛子上,随口道:“久不闻丝竹之声了,本宫觉得舌头的味道也寡淡了呢。” 他会心,道:“娘娘喜欢听什么?小王以此为贺吧。” “《杏花天影》。”我脱口而出,然而随即又后悔了。这首曲子,是我初见玄凌时吹的,现在听来,还有何意义呢。 玄清低一低头,取了笛子在唇边,缓缓吹了起来。我退开两步,静静听着,当时还年轻,只晓得曲子好,曲中的深意却并不十分了然。待得如今明白了,方知曲中浩茫如潮水的愁绪,好景不常在、此身无处寄的悲凉。曲未便,情却不同了。 玄清的神气认真而专注,而依稀是见过的。我的目光自他面上拂过,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念头,我所中意的那个人,到底是身为皇帝的玄凌,还是在漫天杏花中旖然而出的那个温文男子。 曲未终,我温然出言打断,道:“王爷想必急着去向太后请安,本宫不便打扰,王爷请吧。”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而悲悯的光泽,道:“贵嫔请便。”他仿若无意对身边的内监道:“听说太后秋日气燥没有胃口,本王府里常用银耳枸杞炖汤来进补,等下命人从王府里取了送去吧。”他的关切含蓄得不露痕迹,我只漠然远立。 那内监陪笑道:“这有要紧的,等下让内务府拣好的进给太后娘娘就成了。” 另一内监道:“那是王爷对太后的孝心,岂是内务府的东西可比的么?” 玄清但笑不语,似想说些什么,最后只道:“贵嫔好自珍重。”匆匆离开了。 回到棠梨宫中静静卧着休息,浣碧在我身边摇扇道:“不知是否奴婢多心,总觉得祺嫔小主应对小姐的样子有些古怪。” 我托着腮,一手翻看着宫人们为孩子准备的小衣裳,轻轻“哦”了一声道:“怎么说?” 浣碧认真想一想,道:“奴婢只是自己疑心罢了。去冬公子进宫来时曾提到祺嫔小主的二哥管溪要在重阳迎娶二小姐,为何已经八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并未上心,只思量着若我前一胎真因皇后和陵容而落,今番怎会这样一点动静也无,尽管我求了玄凌的旨意要求皇后担待我孕中一切事宜。于是轻轻一哂,“我如今这个样子,人家怎么敢随意和我家攀上亲戚。”我按下衣服,道:“谁知道管家的人是在观望呢还是不敢,这样的亲家,玉姚不嫁也罢。” 浣碧点头,不平道:“小姐不过是一时失势,怎么也怀着皇上的骨肉呢,他们何须如此?” 我微笑掸一掸袖口,道:“世态炎凉你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做什么这样动气。帮我去把这些衣服收好吧。” 浣碧应声去了,过得片刻又转了回来,手中捧着一个瓷碗,却是一碗银耳枸杞,她笑道:“方才的炖鹧鸪小姐进的不香,不如尝尝这个吧。奴婢刚叫小厨房做了出来的。” 我道:“好端端做这个做什么?” 浣碧抿嘴儿一笑,道:“方才王爷特意叮嘱了的说这个能开胃,奴婢不敢不上心。” 我心下明白,故作奇道:“咦?怎么我不晓得王爷叮嘱了你的?” 浣碧急急道:“王爷好好的提什么太后胃口好不好的话,又何必当着咱们的面说。先前小姐又说到舌头寡淡,奴婢这么揣度着。” 我打趣道:“哦,怎么王爷的话到你耳朵里就格外清明呢。” 浣碧羞红了脸,转了身绞着衣带道,“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可奴婢晓得王爷关照咱们宫里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小姐何必开奴婢的玩笑。” 我笑过,道:“好好好,看在你的用心,我吃了便是。” 正文 §§二十一、不悟寻时暗销骨 我的耐心一点点熬在对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期待上,我甚至有一丝庆幸,这样的失宠落魄,倒让我避开了身怀六甲后的错迭纷争,得一丝暂时的平静。 重阳那一日,宫中妃嫔照例是要向太后和诸位太后庆贺的,我在禁足之中,自然是不能前往,于是准备了花糕和菊花酒,又放了一个塞着茱萸的香袋,皆以红丝带束了,加上桑叶和榆叶覆盖,做成三色礼品交到芳若手中,请她为我奉于太后,恭贺桑榆晚景之乐。 到了晚间太后遣了孙姑姑亲自来看我,慰问了几句,道:“娘娘有着身子,现在实在是受委屈了。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可叫芳若来告诉奴婢,奴婢愿为娘娘尽心竭力。” 我谦和道:“也没什么。只是今日是重阳,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本宫有些思念家人罢了。” 孙姑姑的神色一僵,随即和缓微笑:“宫里的规矩娘娘小主怀孕八个月时,娘家的亲人可入宫陪伴生产。算算娘娘的日子也有七个月了,奴婢会记得提醒内务府安排娘娘的母亲平昌郡夫人和嫂嫂新平县君进宫。”如此,我心下安慰,亦知家中父兄未因我失宠而有所牵连,更有了盼头。 到了九月底的时候,我一心等着有娘亲和嫂嫂可以入宫来陪伴的消息,而内务府却一直音讯全无。我不免焦急,问芳若,她却只是支支吾吾的,内务府也是推三阻四没个回话。偏偏这个时节,李长又来传话,说近日天气冷了,请我不用再出去散心,免得风寒。而守卫棠梨宫的侍卫也越发严谨了。我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也觉得不寻常。百般无法之下,只得寻了个机会在内务府的小内监送东西来时叫住了他。 那个小内监显然是新来的,面孔很生。我正和浣碧对面坐了在缝制一件孩子出生后要盖的小被子,团花蝙蝠的图案,很是喜气。 那小内监跪在地上,我和气道:“你叫什么?从前怎么没见过的?” 他磕一个头,有些胆怯:“奴才小贵子是刚来的,本来今天该是黄大哥来的,可他忽然肚子疼,就换了奴才给娘娘送大毛的料子来。” 浣碧见我眼色,忙扶了他起来,和颜悦色道:“你辛苦啦,这些碎银子是咱们娘娘赏你去喝茶的。” 小贵子欣喜非常,连忙叩首谢了恩。我笑吟吟道:“这个算什么,等本宫家里人进宫那一日,本宫再好好打赏你。” 他有些疑惑,抬头道:“谢娘娘赏。可近日没听公公们说哪家的命妇要进宫啊,若娘娘家人来了,奴才必定早早告知。” 我更是疑惑和忧虑,脸上却一丝不露,满面笑容道:“是了。你从前是在哪里当差的?” 他道:“奴才也是在内务府,不过从前不在里头当差,是在外头给守门的侍卫送茶水的。” 我心下欢喜,守宫门的侍卫那里最能听到消息,于是担忧道:“本宫娘家姓曾,本不是什么显赫人家,想来是不得入宫探望本宫了,哪里像甄府里的几位命妇似的,常能入宫。” 小贵子眨巴着眼,道:“奴才不知曾大人哪里高就,但必定是平安富贵的。只是这甄府往日里风光,如今可不行了。前两天奴才进里头时就听说了,兵部侍郎甄大人下了大狱。”我的心狂乱一跳,容色大变,他却依旧絮絮说下去:“这还不止呢,连羽林军都统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都没了,甄老大人的吏部尚书也没保住,一把年纪被禁在家中,连夫人们的诰命之封也被废了,还牵连了亲家薛大人。”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强忍着道:“是怎么会这样,甄府不是平汝南王的时候立了大功么?” 他犹自不觉,笑滋滋道:“娘娘有所不知,立了大功也犯了大罪,当初华妃娘娘的慕容家和汝南王不就是个现成的例么?甄大人是被人告发了。”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浣碧已经白了脸色,嘴唇微微发颤,抢着道:“被谁告发的?” 小贵子见她这样,吓得不敢再说,浣碧哪里耐得住,情急之下握住他的手臂喝道道:“快说!” 小贵子拗不过,只得道:“羽林军副都统管大人。” 浣碧急道:“胡说!管大人不是要跟甄家二小姐结亲的么,怎么要去告发甄大人?” 小贵子“嗨”一声道:“官场上的事奴才哪里知道的清楚,不过这事半个月前就人人都知道了,奴才可不是瞎说!” 半个月?唯独我被蒙在鼓里。 浣碧待要再问,小贵子寻了个由头惶惶逃了出去。我怔怔坐下,手中的针直直扎进了手指,浣碧“哎呀”一声,忙取了白绢布来裹住,落下泪来:“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我极力忍了泪道:“好!好——”话音未落,腹中急剧疼痛了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强自镇定道:“去请温太医——” 温实初侍奉我吃完安胎宁神的药物,槿汐为我盖上被子,道:“请问温大人,娘娘没有大碍吧?” 温实初微蹙了眉头,道:“大碍是没有,只是我有几句话想问娘娘的意思。” 我腹中依旧有隐约的疼痛,吃力点头:“本宫也有话问温大人。” 槿汐掩身出去,我见浣碧目光恋恋,知道她也放心不下,便也留了她。温实初半是责备半是关切,道:“娘娘何故这样急痛攻心,以致动了胎气?” 我半支着身子,直视着他,道:“今日有人告诉本宫娘家的事,大人日日能出宫,想必一清二楚。” 他大急:“娘娘全知道了么?谁这样大胆!” 我忽而笑了,“大人果然都知道了。即便本宫不问,自然会有人想方设法要本宫知道。” 他道:“一则是皇上的嘱咐,二则微臣必须顾及娘娘能否承受。” 我苍白一笑:“那么如今本宫已经知晓,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他死死闭着嘴,我只是平静望着他。神色平静,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我多盼望他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家中的人都好好的,平安喜乐。然而他道:“甄府已经一败涂地。”我的牙齿格格地发颤,他觑着我的神情,欲言又止。 我死命道:“本宫没有事,你说。” 他继续道:“一门爵位全无,大人与少夫人皆入大牢,老大人与老夫人也受牵连困居家中,与娘娘的情形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我的泪汩汩而下,“本宫有着身孕才受照拂,本宫的父母可有此待遇?”他无言,我又问:“那么致宁呢,他才不过一岁,是什么人在照顾?” 他忧愁而无奈:“小公子亦随母在牢中。”我心疼不已,致宁,他还是个襁褓婴儿啊,怎能受得下这般苦楚。他将原委诉与我听,“管路告发甄大人在平汝南王之乱时首鼠两端,平乱后又多次居功自傲,意欲纠结薛大人、管大人、洛大人自成群党。” “首鼠两端?”我诧异又震惊,“何出此言?” “娘娘可还记得有位佳仪姑娘么?她便是人证。她道娘娘虽与华妃有嫌隙,可是甄大人为保自身荣华,曾蓄意接近汝南王,以作观望。” 我大怒:“这样的话可不是‘莫须有’么?皇上难道也信。” 温实初道:“大人当日与佳仪姑娘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她出首为证,不由人不信。”他踌躇片刻道:“观望还是小事。汝南王一事后皇上对这些功臣颇为介意,并不放手重用,惟有甄大人最得器重,却有这样的传言,汝南王的事过去没多久,因而皇上十分介怀,何况管大人与甄大人交好不是一日两日,几乎要结成亲家,又是同僚……”他没有说下去,我却知道,玄凌定是信了。 他本就多疑,当日在水绿南薰殿会为着曹琴默一句话而疑心我与玄清。汝南王之事后他也一直未特别重用平汝南王时的功臣,对入宫的功臣之女也不刻意宠爱,只为了避免再蹈华妃之路。管路的告发句句犯在他的忌讳上,又有人证,他怎会不信。 而佳仪,我当初只嘱咐嫂嫂和哥哥行烟花之计假意迷惑,只求汝南王一行人轻视哥哥放松警惕,却不曾安排到选择何种女子。佳仪我自未曾见过,只晓得有些像陵容,又晓得哥哥为她安排了善后,其中的曲折如何,我在宫中,自然是不得而知了。难道……佳仪又是谁安排下的,行此后着? 我心中霎时冰凉而雪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是生生为别人做了一回螳螂了。何止是我、哥哥、连整个甄家都被人算计了进去! 那么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我的失宠,家道的没落。 温实初道:“娘娘也还罢了,终究没有受牵连,但娘娘也切勿意气用事。瑞嫔小主心气高傲、甚是出尘,为着家中父亲洛大人受冤入狱一事,自缢以死相争,表其清白。” 我一惊,其实我与瑞嫔并无多少交情,她一向清高自许,不屑与众人相争、亦不与人交好,对谁都是淡淡的,恰如一朵水仙,风骨自然。我对她虽未来得及亲近,却是欣赏的。 然而……温实初见我关怀之情溢于言表,眉宇间惋惜之情更重,“皇上本来大有触动,可是听闻那日是安芬仪侍驾在侧,闻得瑞嫔死讯吓得当场哭了,言语间似乎以为瑞嫔小主以死要挟皇上,反倒坐实了罪名。” 陵容!我几乎切齿,瑞嫔与她并无过节啊,何至于此! 温实初走后我默默良久,浣碧满面愁容坐在我身边,轻声啜泣。 我道:“哭有何用。” 浣碧勉强止泪,颇有疑问:“小姐,那小贵子说自己新到内务府不久,又不知小姐娘家姓甄,被咱们随便诌了曾姓也肯信,怎么公子的官职倒那么清楚。” 我轻哼了一声,攥紧了被子道:“你也相信他是个新来的,既然皇上那么‘重视’咱们宫里,内务府怎么会那么轻易派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内监来,分明是有人要借他的口来告诉咱们,若我心志软弱一点,这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所有的怨毒瞬时涌上心间,只觉得辛苦异常,良久才吐出一句:“她们好恶毒!” 我撑着坐起身,取出屉中的鹅黄笺表,未曾提笔,胸中冤屈难耐,眼中的泪已晕湿了纸笺。我含泪亦含了悲愤将笺表写好封起,向浣碧道:“等下芳若来替我交给她,请她呈给皇上。”想一想,今非昨,玄凌也未必肯看吧。微微叹息一声,将当日他送与我的那枚同心结放在笺表上,“叮嘱芳若,务必要送到。” 浣碧知道要紧,郑重道:“奴婢晓得轻重。” 这样焦灼地等待着,眼看着金乌坠地,彩霞漫天,眼看着夜风吹亮了星子,胃中有烈烈的疼,像是在焦渴时喝了过量的酒,爹娘兄嫂的安危生死,就在于玄凌肯否见我了。 轿辇在月上柳稍的时分候在了宫门外,李长亲自来了,恭谨道:“娘娘,皇上请您移步仪元殿。” 我怔了一怔,终于来了,于是道:“公公稍候,本宫更衣后就去。” 然而对镜的时候,自己也惊住了,脸颊瘦削得多,且是苍白的,突出的锁骨掩映在天青的素绣长衣里,只叫人觉得生冷。到底是瘦了,惟独一双腿浮肿着,只余了憔悴,不见丝毫风情与美好。 心下荒凉,玄凌一直赞我美,见了这样的我,也是要厌弃的吧。淡扫胭脂,胭脂也似浮凸在面上,半分也不真切。我握着半盒胭脂在手,亦是惘然,再美,在他眼中也只是旁人的影子罢了。罢了,罢了,何必强造一分娇艳出来,憔悴更适合在这样的情境下打动心肠吧。 于是披了见深紫的平纹外裳,用犀玉簪子和金栉挽起头发,匆匆扶了槿汐的手乘轿去了。 仪元殿当真是久不来了,李长引了我进西室,轻声道:“安芬仪刚走,皇上一个人在里头等着娘娘呢。” 我敛衣,换了芳若扶我进去,方一进去她便退下了。玄凌背对着我,似乎在用心看着什么东西,听我进来,头也不回,我艰难地福了一福,道:“皇上金安。” 片刻难堪的静默,他回身扶了我一把,沉声道:“身子不便,就不用行礼了。”我谢过,他又问:“芳若说你有孕后一直多梦,如今睡得还安稳么?” 我娓娓问道:“皇上眼见臣妾夜里多梦难安么?”他愣一愣,我已道:“那么仅凭芳若一面之词,皇上就相信臣妾睡不安稳了,而并不问一问太医是否开安魂散给臣妾服用、臣妾梦见什么吗?” 他略略沉色,道:“你想说什么?” 我泰然自若,平缓道:“臣妾只想说,不可听人一面之词而作论断。” 他只是问:“你睡得安稳么?” 我无法,只得道:“起初几月的确难以安枕,如今稍稍好些了。” 他淡漠笑:“那么芳若所言不虚。” 我凄惶摇头,道:“皇上,芳若姑姑并无骗你的意思,但朝中臣子,权利倾轧,并非人人都能坦诚无私啊!” 他搀我坐下,缓和道:“你百般求见,也不问朕好不好,只说这些么?” 他好不好?我澹然举眸,自我禁足以来,再未曾见过他,这样乍然见了,只因为我的家族性命悬于他一人之手,这样尴尬而难堪的境地。我心里,哪里还想得到他好不好。如今看他,与从前一般,只是眼眸在多了一丝戾气,更觉阴冷。隔了这些日子,只觉得恍然和蒙昧,似是不想念了,见面却依旧扯动了心肺。只晓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泪水潸潸而落。 他对着我的泪神色愈加温文,咳然叹了一声,“当日对纯元皇后大不敬之罪,你可知错了么。” 这一句话,生生挑起了我心底的伤痛和羞辱,少不得强行按捺,只道:“臣妾若说是无心,皇上信么?” 他的口气却生硬了,“错便是错,无心也好,有意也罢。” 我一怔,心口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难受,泪却止了,含泪笑道:“不错不错,的确是臣妾的过错。”我低身跪下,“臣妾冒犯先皇后,罪孽深重,情愿一生禁足,羞见天颜。但请皇上能再审臣妾兄长一案,勿使一人含冤。”我凄然抬首,“皇上,也请念在瑞嫔已死的份上吧。” 他死死看着我,“你方才说一面之词不可尽信,管路的话朕未必全信,但佳仪是何人,难道不是你为你兄长安排下的吗?如今她亦反口。而你兄长的确与薛、洛二人交往密切,瑞嫔甚至为你禁足一事再三向朕求情。据朕所知她与你在宫只并无往来,若非受她父亲所托,何必要帮你!” 我不晓得瑞嫔为何要帮我,只是为了许久前和她在太液池的一番闲聊么?我实在语塞,而对佳仪,我实在有太多疑惑。 玄凌的话冷冷在耳边响起:“实在不算冤了你兄长!” 我力争:“即便如此,嫂嫂一介女流,致宁襁褓之中……”我哽咽道:“臣妾兄长本对社稷无功劳可言,外间之事诡谲莫辩,臣妾亦不可得知。但臣妾兄长对皇上的忠心,皇上也无半分顾念了么?!” 他的目光有些疑虑,落在一卷奏折之上,明灭不定:“清河王一向不太过问政事,也为你兄长进表上书劝谏朕……”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玄凌又疑心哥哥与清河往有所纠结了不成,他继续道:“甄远道夫妻年事已高,朕可从轻发落,可你兄长之过不是小罪可以轻饶。”他也有些不忍,“你嫂嫂和侄子朕今早就已放了,只是天命如何,朕也不得而知了。” 他这话说得蹊跷,我砰然心惊:“皇上为何这样说?!” 他叹息道:“你嫂嫂和侄子在狱中感染疟疾发热,安芬仪再四求情,甚至愿意让服侍自己的医官去为他们诊治,朕已派他去了。” 我的舌尖格格而颤,牢狱潮湿,但时至十月,怎会轻易有了疟疾,这可是要人性命的病啊!何况是安陵容身边的医官去诊治的,我先不放心了。我凄然叫道:“皇上!——” 他扶住我的肩,道:“有太医在,会尽力救治他们母子。”他顿一顿,“但你的兄长,结党为私,朕业已下旨,充军岭南。你父亲贬为江州刺史,远放川北,也算是朕姑念他一生辛苦了。” 岭南川北远隔南北,岭南多瘴气,川北多险峻,皆是穷山恶水之地,父亲一把年纪,怎么熬的住呢?我的心酸痛悲恨到无以复加,腹中有轻微的绞痛,似蛇一样蜿蜒着爬上来,而且玉姚和玉娆自幼娇惯,如何能受得这分颠沛流离的苦楚。 我悲苦难言,我舌底的怨恨再忍耐不住,仰头迫视着他:“皇上!到底真的是铁证如山还是皇上因为汝南王一事心底难解而耿耿于怀于他人?” 他怒了,语气严厉,冷漠到没有温度一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他的手伴着怒气一挥,触到了身边他方才立过的书架,一张绛红的薛涛笺自书堆上轻飘飘晃下,打在我脸上。我本跪着,随手欲拨开,然而一目扫到笺上,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浑身如卧冰上。 所有的真相,原本只是一些零碎而清晰的话语,而当这些话语真切落在这一张纸笺上时,虽早已知晓,那灰了的心却再度灼痛起来。 我直愣愣瞪着,那绯色如血的薛涛笺竟是要被我看得溢出血来。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枝头的枯叶一般,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宛宛!宛宛!竟然是这宛宛!错了,全错了,从头至尾全是错了! “寄予宛宛爱妻,念悲去,独余斯良苦此身,常自魂牵梦萦,忧思难忘。怀思往昔音容,予心悲恸,作《述悲赋》念之悼之。愿冰雪芳魂有灵,念夫哀苦,得以常入梦中以慰相思。纵得莞莞,莞莞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睢?惟人伦之伊始,固天俪之与齐。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影与形兮难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质。……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术。……恸兮,陈旧物而忆初。亦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歔。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入淑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1)玄凌的笔迹向来是看得极熟了,写到最后,笔力渐次软弱无力,断断续续,有泪痕着洇其上,把墨迹化得一小团一小团如绽放的黑梅一般。可见他下笔时伤心哀痛到了何种地步。 除却巫山非云也,好一句除却巫山非云也。原来是她,竟是她,所有我的一切一切殊宠恩爱,原来全是为了她,为了一个“莞莞类卿”。魂牵梦萦,魂牵梦萦,玄凌梦里面一声声情意切切唤着的,全是她——仙逝了的纯元皇后朱柔则。 那么,我究竟算是什么?! 双手无力一松,薛涛笺轻如若无物一般飞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到织金毯上。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一丝抽空了,颓然软绵绵委地坐下。窗外秋虫鸣噪不已,一树红枫娉婷掩映在窗前,那猩红一色刺得我双目如同要盲了一般疼痛。 我胸中激荡难言,腹中因着这激荡愈加疼痛,仿佛我的孩子亦明白我这为娘的委屈,为我不平。 玄凌满怀怜惜拾起地上的薛涛笺,眼神顿时宁和下来,平静温柔得似一潭秋水,明澈动情。那眼光半分都不落在我身上,只凝神远思,似乎沉浸在久远美好之中,口中道:“你知道了?” 我无言以对,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玄凌半是感慨:“其实能够有几分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气啊。” 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是么?究竟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只觉得与他这一面,一副心肠皆是冷寂到底了,所有的情思,亦断绝了。他这样陌生,这样叫人疏远。错的何止是玄凌,我更是错了,这么些年的时光与情爱,皆是错付与眼前这个人了。 门“吱嘎”而开,翩然闪进一个娇小的身影,见到我在,忙要退后。我几乎不记得了,这个书房,除了我,陵容亦是可以进出的。 她的容光娇艳而青春,红润如轻霞,刹那对照出了我的伤心和憔悴,更叫人不忍卒睹。玄凌叫住她,道:“什么事?” 她娇弱地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玄凌最看不得这样的神气,催促了两次,她方怯怯道:“方才太医来回禀,甄少夫人与小公子疟疾病重,已经不得救了。”她的话未说完,泪水已经沾湿了脸庞,惹人怜爱。 陵容说着就要来搀我,口中关切无比,道:“姐姐有身子的人,千万别伤心坏了。” 我情知没有那样简单,泪眼中望出来她姣好的芙蓉面似是扭曲了一般,只是可怕。她趁着接近我的片刻,悄然在我耳边轻轻笑道:“可救不活了呢!” 我恨得几乎要呕血,正欲挥开她的手,腹中急痛欲裂,似要迸开一般。秋意冰凉若霜,露从今夜白,月色惨白似一张鬼脸,兜头扑张下来,我的手软弱地垂了下去,最后一眼,只瞧见自己猩红的裙角,蜿蜒如河。 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苦索在我的肠中抽刺。好痛,身下全是湿的,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我体内奔腾,骨节一节一节地裂开了,是谁的哭喊,那么痛苦,搅乱了我的心,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几乎能听到“咯吱”碎裂的声音,有什么在我的身体里萌发着想要突越。 我在昏沉中,无数人的声音催促着我——“用力!用力!”漫天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我身上,我为他萌生出卷入后宫争斗的决心。 仪元殿的初夜,他拥紧我的身体,恳然道:“你的心意朕视若瑰宝,必不负你。” 惊鸿舞翩飞,惊了的是他的心,还是我的意,娘说,惊鸿舞是要跳给心爱的男子看的。 夏日的宜芙馆,他为我画就远山黛,他神色迷醉:“朕看重的是你的情。” 他与我在深夜里共剪西窗下一对明丽烛火,和我似寻常人家的夫妻写字作诗春深似海,梨花如雪,他为我作“姣梨妆”,他放声大笑:“嬛嬛,嬛嬛!你有了咱们的孩子,你晓不晓得朕有多高兴!” 他满面皆是春色笑影,愈发显得神姿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少好时光,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万千,四郎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 他亲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再不让你流这许多眼泪便是。” 前尘如梦境在我脑海中如流水划过,终成了一地霜雪,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我挣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似乎有巨大的喜悦环绕在我周遭,婴儿响亮的啼哭和欢悦的笑声。我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无力睁开眼睛。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无尽的往事,纷至沓来,琐碎而清晰。梦得那么长,那么多的事,入宫四年,仿佛已经过了一生那般久远。 待我睁开眼,已是光明的白日里,槿汐含喜含悲迎了上来,切切道:“贺喜娘娘,生下一位帝姬。”她又道:“帝姬一切安好,长得可漂亮呢。” 我尚有些迷茫,帝姬? 浣碧在一旁道:“小姐可吓死奴婢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呢。” 我下意识地去摸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的平坦的,我吓得要跳起来,我的孩子没有了!曾经,我这样一觉醒来,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几乎要哭出来,槿汐忙抱了孩子到我面前,道:“娘娘别急,帝姬在这里呢。” 在这里,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她那样小,脸上的肌肤都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小小的柔软的动物,眼睛微微张开,真是像极了我。她那样轻,那样温暖。我喜极而泣。我的女儿,这是我的女儿啊。 浣碧指着乳母道:“这是帝姬的乳母靳娘。” 那是一个健康端正的妇人,皮肤白净,身体壮硕,言语间性子也很柔顺质朴。槿汐道:“帝姬是早产,尚不足月,太医来瞧过,说是要好生养育照顾呢。” 我终究是产后无力,抱了片刻就有些吃力,却仍是舍不得放下。槿汐轻声在我耳边道:“皇上来了,来看娘娘呢。” 我正道:“说我身子不适,不见了。”抬头已见玄凌踏了进来,殿中我别过头,只是不理。这个人,我再不想见了。 他看我一眼,道:“还在生气?你还是想不明白么?” 我哑然,只得道:“皇上希望臣妾明白什么?” 他颇有几分感慨,“你已然为朕生下帝姬,还要闹这样的意气?朕已经决定,不论甄家如何,朕都不会迁怒于你,只要你愿意,朕明日就可下旨尊你为昭仪。” 我转头,“臣妾失德,不敢忝居昭仪之位。” 他靠近我,柔声劝道:“嬛嬛,若你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和从前一样。” 我冷笑,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道:“皇上以为还可以么?” 他的神色瞬间冷了,道:“不错,的确是朕太过垂怜你了,你这样的心性,实在不适合在宫中久住了。” 宫中,我早已腻味了。恨么?爱么?都已经不要紧了。皇后和陵容,华妃和余氏,我恨的人那么多,杀得过来么?我已经杀了多少,还要杀多少,永无止境。那么多的血性和杀戮,没有温情,亦没有真心。家已散了,人亦亡了,我厌倦到底了。我何尝愿意再待下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兀自道:“朕来告诉你,你的父兄母妹,今日都已各自起程了。” 我只是愣愣的,一缕悲寂的笑浮上脸颊,“多谢皇上了。” 他摇头,有些厌弃:“你这个样子——去佛堂静一静心吧,不用住在这里了。” 不错,我不能住在这里了,有我这样不入她父皇眼的母妃,有我这样破落的家族,我的女儿,只会因为我而备受苦楚折磨。 而佛堂……那离我的女儿多么远。 我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世事于她只是无知。后宫的波纭诡谲、翻云覆雨,她还没有一一领略到,我也不能让她领略到。而我这个母亲,身将离开这耗尽了我巨大心力和感情的后宫,她的未来,我已经不能够给予保障。而我唯一能做的事,是将她的未来做我力所能及的安排。 心中巨大的苦楚与羞辱似乎凛冽刀锋凌厉地一刀一刀刮着,紧咬下唇,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于是,我抬头,静静道:“这个孩子还没有取名,臣妾行将离开,孩儿的名字就容许臣妾来娶吧。请皇上成全。” 他的目光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良久,道:“好。” 所有的酸楚瞬间迸上喉头,死命把眼泪逼回眼眶中,一字一字道:“就叫绾绾。”每说一字,心上就被狠狠划上屈辱的一刀。 他双目烁烁一睁,目光中瞬然有了庞大不可言说的震惊、心痛和热情,灼热似能点燃满地月光,声音微有嘶哑:“宛宛?!” 灰心冷意的心痛夹杂着唇齿间的冷笑几乎要横逸而出,他心里,果然,永远,只有一个宛宛!终究还是克制住,我此时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着我怀中这个孩子的未来与安危。为了她,我须得忍耐。 被中放着一个汤婆子,却似乎没有丝毫温度,冰冷潮湿得能挤出水来,我的双足已经麻木,只有头脑中的思维依旧敏锐。凄楚的笑意再不受自己的控制,蔓延上唇角:“臣妾怎敢让帝姬沿用先皇后的小字这样大不敬。”或许我的心底,也是真的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她用同样的名字吧,于是慢慢道:“长发绾君心,臣妾做不到的事,但愿帝姬能够做到。她这个无用母亲的一切不要再发生在她身上了。臣妾残生,也会于青灯古佛之畔为她日夜祈祷。” 他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了一些,道:“其实你不想出宫修行也可,可在宫中的太庙……” 宫中的太庙?我断然拒绝:“臣妾不祥之身,实在不敢有扰宫中平安,以蹈祥瑞。” 他的脸色有些难堪,不再有异议,“你早去也好,宫中也留不得了。” 他自乳母手中抱过女儿,目光疼惜紧紧搂在怀中,微笑如一个十足的慈父,瞧也不瞧我一眼,只逗了她柔声唤:“绾绾——绾绾——”我不晓得他这样唤着时是否想起了纯元皇后,只是他对女儿的样子,的确是异常疼爱的。有了这个相似的名字,我的女儿便能他父皇的十分疼爱,她不是男儿身,自然也不会卷进皇储之争,有这一点疼爱,足以让她不至沦落被人轻视了。只是我女儿的前程要依靠在那个与我面貌相似的纯元皇后身上,我只觉得心酸,心酸之中更是悲凉。 我敛衣,郑重跪下,叩首道:“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他的目光定在我脸上,轻声道:“你说。” 眼中的泪含蓄得饱满,孩子,娘要走了,娘定要为你安排好后路,但是来日如何,终究是要靠你自己,娘也无能为力了。我道:“敬妃娘娘入宫年久,膝下无子,又素有慈母之心,臣妾希望出宫之后可以由敬妃娘娘来抚养帝姬,以慰万全。” 他思量片刻,道:“皇后和端妃皆有所养,敬妃还可托付。” 我再度深深叩首,道:“如此,臣妾再无所憾。”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这些年,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他也不真正了解我。我对他,终究是算计着的。一如他,也算计着我。 我与他,何至于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寝殿中静寂得过分,偶尔有夜宿的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月光倾泻在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是淡淡昏黄的影子。 我伸手抱过女儿,将她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沉眯着眼,小脸通红。我的一滴泪滑落,她无意识地咂着嘴,不知能否从这苦涩的泪中咂出一丝甜蜜。 玄凌的神情有些惘然的萧索,望着满地月影,道:“月色蒙胧,就赐绾绾封号为‘胧月’吧。” 胧月,是个不错的封号。寻常帝姬皆是在满月那日赐予封号,不过是贤良淑德一类的字眼。胧月甫一出生就得此殊荣,可见玄凌是疼惜她的,也是对敬妃的安抚。我再无牵挂,安静谢恩。 他也觉得无趣,有些落寞,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森冷,似不定的流光,那么些年的时光和残存的情感,最后凝成一句:“嬛嬛,你还有什么话对朕说?” 还有什么话,我和玄凌之间,真的是已经无话了。然而皇帝的问话,我不可以不答。良久,我轻声而坚决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2)”吟完,三拜而止,再无别话。 他的声音有些酸涩,“好!好!既然如此,朕亦无话可说了。你去意已决,胧月,朕自会与敬妃好好抚养。”言毕,拂袖冉冉离去。我冷眼瞧着他,再无一滴泪落下。 三日后,我被废去所有封号和位份,逐出棠梨宫,退居京郊的甘露寺带发修行。槿汐和浣碧执意与我随行,留下了其他人照顾胧月。 敬妃把胧月抱到手中那一刻,感动得流泪,她执了我的手道:“我一定视帝姬如己出。” 我轻声而诚恳:“这就是姐姐的孩子,何来视如己出这一说。我亦相信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她点头,“我知道,孩子给谁养育都可以,是你体谅我没有孩子可以依靠。” 我低首,“也请姐姐顾念往日情谊,为我照顾沈婕妤。”我亲一亲胧月啼哭的脸,心中痛楚欲裂,转首离去。 我默然沉思,随身携带的不过是一些最必要的东西,一应衣物首饰,皆留在了棠梨宫。临行前一夜,浣碧犹豫着问我,是否要将昔年玄凌所赠的玉鞋带走,毕竟于我,那是最珍贵的器物。 我只淡淡一笑,取出了一把“长相思”,把一切玄凌赏赐的器物,皆锁在了大箱子中,皆是过去的东西,又何必再要留。惟有“长相思”,才是解语的知音呵。 帘外细雨绵绵,宫车自永巷碌碌而过,经过云意殿,不过四年前,我便是从这里,踏进了后宫。我兀自笑了,当时那样年轻,那样心高不知收敛,虽然无意于入选,可是一时无意在玄凌面前脱口诗词,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纷争和风波。若有可以后悔的时候,我必然最后悔那一日。 轻朦的细雨如冰凉的泪。云意殿外站满了花枝招展的女子,绚烂了整个宫廷萧萧的雨季。我微微疑惑,槿汐已轻声在我身边道:“今日是选秀的日子。” 又是选秀了,去年延迟的,今日终于到了。 殿外的少女们青春少艾,都有明丽的笑容,渴望而高傲的眼神,仿佛一朵朵娇嫩的花朵,等待着君王的采撷。若她们知道了我的故事,是否会因此而退却。 不,她们是不会退却的。因为和我一同入宫的陵容,已经成为其中的胜利者。后宫,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发疯的地方,只要有一个人成功,只要有片刻的成功,就会有无数的人甘愿成为手染血腥的人,去争去斗,去杀戮算计。 不过,那已经是她们的故事了。 宫门巍峨高耸,远远望去,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眼帘。白蒙蒙雨雾中,眉庄依依而立,温实初伴在她身边,手持油伞为她撑出一片无雨。 马蹄行得缓一些,嗒嗒似敲在心上,她的热泪在眼眶中转动,我伸手探出与她紧紧相握,温实初见机塞了一袋银子给侍卫,请他退开几步。 眉庄将欲落的泪轻轻拭去,含悲而笑:“去了也好,总算离了这里得个解脱了。” 我鼻中酸涩难言,轻轻侧首:“姐姐善自保重,我怕是无幸再得与姐姐亲近了。” 她拍着我的肩,“你一人去了,我又有什么大意思呢,只盼和你一同罢了。” 我悲伤,“姐姐何出此言?”我见周遭再无外人,悄声道:“姐姐在宫中一日,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祺嫔,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我恳然望着温实初:“温大人,姐姐孤身一人,我把她托付于你,万望顾全,不要落于他人陷阱。” 温实初道:“娘娘……” 我微笑拦下,“我已不是娘娘了。” 他赧然,“嬛妹妹……”这称呼太久远前他唤过的,他叫的生疏,我亦觉得唐突,眉庄的脸色变了变,只望住他不说话。温实初浑然不觉,“你也保重,我一得机会,便去看望你。” 我摇头:“一入甘露寺,大人就是红尘之内的人了,你我隔了尘世,不便再来相见。大人若有心,就请为我看顾帝姬,照应姐姐,也是我如今唯一心愿。” 他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浓,身后槿汐牵一牵我,轻声道:“不便多说了。” 我缓缓点头,狠一狠心,令车夫逐尘而去。 身后,眉庄与温实初依然遥立雨中,目送我离开。这是四年后宫留给我最后的温情映像。 宫门已出,熟悉的红墙已在身后。此生,我终于走出了繁华鬼魅的后宫。 我垂下马车上的布帘,轻轻而悲哀的笑了。 注释:(1)、改编自乾隆于爱妻孝贤皇后死后所写的《述悲赋》。 (2)、出自卓文君《诀别书》,写于她和司马相如别离之际,以示二人情断,全诗为“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正文 §§第一章 甘露莫愁 我到甘露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了,修建在京郊的甘露寺是大周第一佛寺,建在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下得车来,被山风一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浣碧和槿汐忙收拾了行装跳下车来,一边一个扶住了我,槿汐轻声道:“这十月里的山风已经凉了,娘子刚生产过,别吹坏了身子才好。” 自出宫,她再不叫我“娘娘”,怕我伤心烦恼,又因为身份确实尴尬不明,权宜之下只唤我“娘子”。说话间,已搭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 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血红一轮如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山色也有些发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我静静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三人正观望间,有两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打量了我们几眼,问道:“这几位可是宫里出来的?住持师父已经吩咐了我们带几位进去。” 我略施一礼,扶了浣碧和槿汐一同随着她们走。绕过甘露寺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引了我们进去道:“这是几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十分简单。 两个小尼姑又道:“请几位再随我们去大殿,住持师傅等人都在等着了。” 浣碧欠身笑道:“有劳了。” 大殿中点了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我才生产完两日,略有些受不住这发冲的味道,极力压抑着咳嗽了两声。殿中人虽多,却是极静。闻得我这两声咳嗽,皆转过了脸来。为首一个尼姑面相倒是和蔼,向我道:“你来了。” 我觉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团,我晓得是让我跪的,于是跪了下去,浣碧和槿汐也忙跟着跪下。 只听她和颜悦色道:“宫里头来的旨意,这位贵人是要带发修行的。虽是如此说,也是入了空门,戒律自然要守。”于是她絮絮说了一番清规戒律,道:“贫尼法号静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与红尘远离了,也再不是宫中的贵人,用不得旧称,贫尼为你取了一个法号。”她顿了一顿,道:“你就随贫尼的弟子辈用‘莫’字。”她微一叹息,“你眉间隐有愁澜,便号‘莫愁’吧。”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的比丘尼(1)该用的法号。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心下却愁澜顿生。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在书房里读书,夏日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讲完闷死人的《四书》、《五经》,又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述后妃之德也,小姐乃闺阁千金,不可不牢记也……” 我嘴里“嗯嗯啊啊”老老实实应着,眼前夫子的胡须长长地晃得人眼睛发花,几乎要晃得瞌睡了。 夏天的葡萄架下,明亮到透白的阳光一点一点细碎地从叶子间洒下来,满地的圆的半圆的白影子,像一地未融的雪花。 夏日那样长,那样长,几乎像要过不完了。蝉鸣声一声长似一声,仿佛和白天的辰光较着劲,看要比谁更长更叫人厌倦。午睡醒来,脑子已经清醒了,眼睛却总也不愿意睁开。小轩窗下,有清脆的女儿家的低笑声,一定是流朱和浣碧在斗草玩儿,要不就是玢儿,又哄着小厮在捉蟋蟀玩儿、或是拼着七巧板。 哥哥不知怎么进来了,笑着拿了一卷书敲我的脑袋,“还装睡,瞧瞧我给你拿什么好东西来了。”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南北朝的一卷诗词集。哥哥笑道:“夫子的课上得那样古板,别说你一个女儿家,我也听得瞌睡。这一卷宫词得来不易,你好好看吧——只别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说教。” 于是如珍似宝地藏了起来,防着娘发现,睡前才偷偷看上一首两首,读得半懂,心意也痴了,仿佛口角噙香一般,日里夜里念叨。早晨起来,流朱又拿我取笑:“小姐读书读得疯魔了,昨儿个夜里说梦话,说什么‘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小姐认识洛阳的这位小姐么?” 流朱,流朱,仿佛她的音容笑貌还在耳边,还牙尖嘴利地与我说着那些俏皮话儿。她死得这样冤枉,我只消稍稍一想,心头又痛了起来。 是了,洛阳女儿名莫愁。是《莫愁歌》(2)里的句子,那年岁里,最爱的就是这首。 好不容易盼得眉庄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来,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一句一句念给她听:“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眉庄最把《女则》和《女训》读得烂熟于胸,诗词一道,她总是不太关心。往往这个时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缝着一扇绣屏,“五福捧寿”或是“玉堂如意”的图案,大捧大捧灿若云霞的丝线,映得她的脸越发端庄从容。她才十二岁,就已经修成了大家闺秀应有的沉静的气度风华。到底爹爹太纵着我,把我的性子宠得这样骄矜。 她慢慢听完了,冲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绿清水中忽然绽放出一朵袅袅婷婷的白莲,那种白如玉璧的光华,凌然在碧波之上,光滟无法可挡。 她放下针线,浣过手,道:“我听得不甚明白,只觉得这莫愁的命真好。自己多才多艺,夫婿豪门贵子,十六一举得子,自然在婆家立稳了地位,出入仆婢如云,富贵非凡。”眉庄浅浅微笑:“有这样的境遇,已是世间女子的最好归宿。嬛儿,你我将来若有莫愁的境遇,也该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是啊,那个时候,闺阁里所有的盼望,不过是能得一个有情郎,一世平安富贵就是了。 然而眉庄好看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我只是不明白,莫愁的际遇这样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她实在不应有这样的叹息。” 莫愁,莫愁,我笑道:“莫愁嫁得富贵,可是通篇下来,却不见说他夫婿如何英伟不凡,如何爱她敬她。若碰上一个不堪的夫婿,一个不爱自己的夫婿,哪怕拥有再多锦绣富贵,也不过是一个豪门中的寂寞女子罢了。生了儿子,拥有一个正室的名头,又有什么好过的?” 眉庄缓缓叹息了一声,道:“那也是。富贵也有富贵的无奈,总是各有各的苦。” 我学着戏文里唱了一句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眉庄“呀”了一声,起身作势要打我:“这姑娘家的,又是读闲诗又是唱那些没来头的戏文,半点闺阁千金的样子也没有,成什么呢?” 我一个旋身忙躲到屏风后头,笑着道:“眉姐姐饶我这一遭吧,我不过一时贪图好玩儿的。”我笑得喉咙发痒,连连道:“我可不是那这话来取笑姐姐的。” 眉庄正一正衣裳,傲然道:“这个自然,我沈眉庄将来的夫婿一定是出挑的,咱们必定能白头到老。”说罢,连眼角到晕红如醉了。 那时的眉庄,那样骄傲,那样自信,那样意气风发,眼中有灼然的光芒,仿佛一枝秀玉灵芝,出于尘上。全不是如今存菊堂中那个消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却想起离宫那日,眉庄盈盈立于红墙之内,目送于我至路的尽头。那份牵挂与叮咛,如今重上心头的,只是凄凉的身影,茕茕孑立在温实初的伞下。 宫中滔滔流逝的年岁里,无限纷争之中,眉庄何曾真心的快乐过。 再仿佛,还是我新得宠的那段日子。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那样年轻飞扬的岁月,被君王肆意宠爱着,原是不轻易知晓愁的滋味。 不知是哪一日的早晨,大约是凤鸾春恩车一连七日载着我驶向仪元殿东室的日子,那一日贪睡,起得比平时晚些,醒来的时候见玄凌坐在榻上含笑凝望着我。我不由惊异,当是他怎的那样早就下朝了。 他却支手颐然躺下,只闲闲道:“爱卿好睡,当此美人春睡图,朕怎舍得离去去对着朝臣们那样永远板着的脸。” 我又惊又羞,道:“这样可好么?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的政事要紧,皇上还是快去上朝吧。” 玄凌缓缓打了个哈欠,食指慢慢抚上我的脸颊,微笑道:“难得一日,就当给大臣们松快一日吧,朕也偷取一日的清闲。”我待要再劝,他的食指已经捂上了我的唇:“你这样静静睡着就好。早朝么——反正时辰也已经过了,朕再赶去也来不及了,索性罢了就是。” 我只好不再说话,安安静静躺在他臂弯之中。彼时春暖花开,东室下的朱漆镂花长窗半开着,有和煦的风带着迷蒙的花香缓缓散一些进来,像是女儿家的一双玉手,试探着轻轻半卷起重重的鲛绡帷幕,仿佛置身在海市幻境之中。一阵风过,殿外的樱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飞红远远地舞过,映着满殿轻薄透明的鲛绡,光影迷离如烟。 一抬头,遇上玄凌如许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我一人,仿佛整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芳若恭恭敬敬来敲门,道是有紧急的奏章来报。 玄凌不耐烦,又不得不去,只好笑对了我道:“只怪李长糊涂,平时没在这事上好好提点那些奴才们。叫他们不晓得一句话。” 我一时不解,好奇心起,于是问:“是什么?” 玄凌笑得有些促狭,“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3)” 我更是含羞,轻轻啐了一口,低头道:“皇上好没正经,这样拿人取笑呢。” 这样的好时光,终究只是一场幻梦罢了。 如今,亦只能叹息一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4)莫愁哪怕一生情爱悟出可牵挂,至少可以平安终老,陪伴幼子家人。而我,情爱错付,家破人亡,家人父兄的平安保不到终老,连唯一的女儿也不能在身边,真真是连莫愁的万一也不如啊! 到如今,愁对镜坐,夜对愁眠又含愁醒来,当真是要自己劝自己一句“莫愁”了。 正自己怔怔出神,静岸看了看我身后的浣碧和槿汐,道:“空门中的人是不该有人伺候的,只是宫里头发了话让你仿从前舒贵妃……”她忙改嘴道:“罪过……是冲静仙师的先例,那么也就让她们两位跟在你身边一同修行吧。” 浣碧和槿汐脸上微露喜色,当即应了。我抬头,正殿中供着的不是如来也不是观音,而是一座巨大的地藏菩萨。大佛前置一大石香炉,刻“天古斗”三字。炉下石床右侧刻着“福生甘露地,寿齐玉简天”,左刻着“隆庆十年冬吉旦立”。 佛像打造得金身灿烂,在通明光亮的烛火下更显得宝相庄严。我心底忽然悸动,念及初生的胧月,一时大觉悲苦不已,轻轻道:“众生度尽,方旨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菩萨果然佛法深远。” 静岸望我一眼,取过身侧一盏宝瓶,以手蘸取了瓶中的露水点到我额头上,道:“释迦牟尼就有‘我为大众说甘露净法’之语,甘露能解世间悲愁,你已在红尘之外,烦恼可尽抛了。” 她的语气悲悯,神色和善,仿佛能洞晓我的无奈。我微微颔首,亦是心领了。她指一指身边一位膀大腰圆的尼姑道:“这是我师妹,法号静白,掌管本寺的一应起居杂事,你以后缺些什么就找她吧。” 如此吩咐过,也便散了。 夜里风大,吹在棉纸的窗纸上“噗噗”作响,呜咽如诉。我坐在椅上,槿汐挑亮了油灯在收拾衣裳。 我淡淡道:“有什么好收拾的,不过几件替换用的亵衣,从此就这一身灰衣到老了。” 槿汐并不说话,倒是浣碧笑了一声,道:“小姐的法号真真是特别。莫愁,不像是寻常的法号,倒像是闺阁小姐的名字了。” 我道:“住持只是想告诫我,既已入空门,就不要再想着从前俗世的忧愁烦扰了。”我喃喃道:“不及卢家有莫愁?倒真当是‘他生未卜此生休’(5)了。” 浣碧没有听清,道:“小姐说什么?” 我漠然微笑,“没什么。我这辈子从今而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好好日夜祝祷,希望远在川北岭南的父兄和宫里胧月可以一世平安。这也是我唯一所愿了。” 浣碧咬一咬下唇,轻轻道:“这也是奴婢唯一所愿了。” 我静静听着风声,山里的风,和宫里头的是不一样的。宫廷里的风再暖再明媚,终究有股阴气太盛的森森凉意。而山里的风,却是呼啸而过的霍霍有声。我坐得久了,身上忽然一阵紧一阵的发凉,腹中也开始绞痛,像青灰色的小蛇吐着冰凉的信子。浣碧见我面色不好,忙上前道:“小姐怎么了?连色这样难看。” 槿汐听见动静,忙搁下手中的东西趋前道:“娘子刚生下孩子,身上的残血未尽,今日又车马劳顿一番折腾,怕是有些不好。”她急道:“炉子上的水还未开,还须找些红糖来兑了热热的喝下去才好。” 我心下发急,又要强,少不得道:“一时半刻哪里来的红糖,我忍一忍就算了。” 槿汐忙道:“月子里的毛病不能掉以轻心,弄不好要落一辈子的病根的。”说着起身,道:“奴婢去向隔壁的姑子(6)们借些应付过去。” 说这披衣出去,浣碧忙扶了我上床躺下,多多地盖了几层棉被。我心下焦躁,寺中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宫中,我身体还未复原,反倒牵连了槿潮和浣碧处处照顾我,如此想着,腹中更生疼痛。 不只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响了,料是槿汐回来了,语气无奈道:“夜深怕是都睡下了,无人肯开门,别说借些红糖了。”她的声音更低:“我去寻静白师傅,还被她呵斥了两句,只是暂时还未敢惊动住持师傅。” 浣碧以为我睡了,低声叹息道:“方才住持师傅还说是仿着从前舒贵妃的先例来,一转身就连热汤热水也没有了。” 我隐约听着,心下更是难过。 忽然槿汐似想起什么,搓一搓手喜道:“那边远处大树下独有一间屋子,也不知是哪位师傅住着,我再去寻一寻看。” 浣碧忙拦住了道:“傍晚听两个引路的小尼姑说,那里住了个极古怪的姑子,平时无人敢搭理她。还是再去别人那里问问。” 槿汐道:“别人方才不肯开门,现在只怕更不肯了,我还是先去看一看再说。”说着又嘱咐道:“水热了再烧上一壶,方便娘子擦洗身子。” 过了片刻,槿汐还没回来,我身上更觉得阴冷。忽然听得门“砰”一声被用力撞开。一阵冷风夹着一个雪白的人影霍地闯了进来,浣碧惊了一声,道:“是谁?!” 那人也不答话,直奔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搭了搭脉,姿势粗鲁而利索,片刻望着我冷冷道:“你刚生过孩子,是不是?!” 我挣扎着仰起头来,只见那人面相有些凶狠,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那姿色都如严霜被冻住了,神情十分冷淡。我看她一身尼姑打扮,想必也是寺中的同门,遂示意浣碧不要惊恼,勉强道:“是。今日已是第三日。” 她轻轻“哼”了一声,神情大是不屑,道:“为那些臭男人生孩子做什么!活该!”说着丢下怀中一包东西掷在床头道:“这些足够你喝了。” 浣碧忙接过一看,喜形于色:“是红糖!怕是足有三四斤呢。” 那人也不吭声,又掏出几片生姜,命我含在口中,道:“含在嘴里,这东西能发热的。” 说完似在生谁的气,气冲冲地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紧跟着槿汐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那人好快的腿脚,我竟没跟得上她。” 我道:“她就是那个性子古怪的人?” 槿汐称是,道:“奴婢无计可施,只得去求上一求,谁知她听我说那红糖是要来救命的,到底肯开门了。” 浣碧服侍我喝了浓浓一杯红糖水,道:“在佛门里,旁边住着的那些姑子竟不肯来救上一救,真是叫人寒心,奴婢总以为出家人是慈悲为怀的,竟不想和宫里那些人一个模样。” 我摇头苦笑道:“咱们是被废去位份逐出来的,是皇上遗弃的人,哪里是和舒贵妃一样,是自请出宫,以贵太妃的名位带发修行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的。”浣碧神色微微黯然,我怕她为我难过,遂转了话头,道:“刚才那姑子,虽然冷面,却是一副难得的热心肠呢。” 于是含了生姜在口中,想念着我的胧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注释:(1)、比丘尼:尼姑的别称(2)、《莫愁歌》:南北朝时萧衍所作。 (3)、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选自唐代李商隐《富平少候》。全诗为: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候。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4)、(5)、选自唐代李商隐《马嵬二首(其二) 》,全诗为: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以此来讽喻唐明皇杨贵妃爱情的虚无和不可依靠,更嘲讽了李隆基身为天子无法保全宠妃的无能与无奈以及杨贵妃一生荣宠却惨死马嵬坡的悲惨命运。 (6)、姑子:尼姑的别称 正文 §§第二章 厌听啼鸟梦醒后 甘露寺周围树林葱茏,雨露云雾,甘露淋漓,幽静宜人。我安静睡了半日,身体的痛楚也稍稍有了缓和。 住持因我身子不大爽利,倒也有些体恤,只嘱咐我好好休息了再言其他。我整日便昏昏沉沉睡着,也不大理会寺中的事,也顾不上槿汐与浣碧在做些什么。 只晓得她们俩并不时常一起陪在我身边,眼角眉梢,也渐渐多了些疲倦的神色。 我心中总是不忍的。 当日在棠梨宫中,服侍我的宫人个个苦求与我一同出宫。 流朱早死,浣碧自然是要跟着我的。若不然,她是我陪嫁进宫的,居住在宫里,以后必定备受欺凌。 小连子和小允子皆是身有残疾的人,出了宫便等同于失去了依靠和栖身之所,何况住在甘露寺中与一等姑子们同居同宿也不方便。 胧月托付给了敬妃,自然我身边的人也要跟着去几个的。到底是服侍胧月就如服侍旧主子一般。也是敬妃要安慰我的心,带走了品儿、佩儿和小连子。 这我也放心,小连子毕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为人又忠厚,有他在胧月身边,想必有人要暗算也不太能轻易得手。 眉庄亦让小允子去她宫中使唤。从前小允子是我身边第一得意的内监,我一出宫,少不得他也有不少的零碎的折磨受,眉庄又素喜小允子机灵能干,也能援手眉庄成为她的臂膀。 眉庄和胧月是我在宫中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幸而眉庄有太后的庇护,明里别人也不敢怎样。暗中我又托付了温实初和小允子,必使他们竭尽全力护得眉庄周全。 而胧月,敬妃没有孩子,必然对她视如己出。她与我交好,位份又高,在宫中人缘也佳,是抚养胧月最好不过的人选。 唯独槿汐,她执意要跟我出宫,是我所意外的。 她在宫女之中颇有身份,是正五品的温人,又是从前伏侍过太妃的。实在不用跟随我吃苦。 我原本是想再不济也能让她跟随敬妃悉心照顾胧月。她却向我陈情,“帝姬有敬妃娘娘照顾已是万全。奴婢实在不必在敬妃娘娘身边碍手碍脚。娘娘要去修行,必定少不得服侍的人,浣碧姑娘一个也却是不够的,总不好叫她一人辛苦。奴婢自幼愿意向佛,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只愿娘娘别嫌弃奴婢笨拙,只看奴婢这几年对娘娘还算是尽心不敢懈怠的,求娘娘带奴婢出去。” 她这样开口,我反倒不能再推,只好也带了她出来。所幸槿汐精明干练,倒也真处处少不得她。而软语安慰,通达明白,也是她时常来宽慰我孤寂的心。 这一日槿汐正坐在院中低头缝补一件衣裳,我则捻了一颗颗楠木珠子细心穿成一串佛珠。 阳光淡淡的从白棉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轻薄的琉璃纱,软而轻绵。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宽额丰腴, 面目慈善,望之便觉慈祥敦厚,大有普渡众生的慈悲之态。观音像前燃着三支檀香,香烟袅袅如雾,淡薄地微茫。 槿汐笑道:“娘子今日精神不错,不若一起去外头走走罢。甘露寺周遭的风景一向颇负盛名,去看看也好。” 槿汐的殷勤只为散我郁结的心思,我如何不知,于是应承了,二人一同踱步出去。 京都之外多山峦叠翠,起伏重叠如碧青屏障,互为承接。高耸处直插云霄,低缓处则逶迤如美人玉臂。而诸峰之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云山雾霭笼罩其间,景致风光最是美好。 山色水色俱是苍茫,在烟水间的缭绕间似乎是不真实的,仿佛整个人也浑然融进其中。我遥望山水云雾,风景自在,离宫时那股倦怠之情,再度席卷上心头,侵入我的心肺百骸。我心下一片空茫,淡淡道:“槿汐,若咱们的下半生可以在甘露寺这样安宁过下去,我也别无所求了。” 槿汐柔声道:“咱们已经远离是非地了,想必是非也不会再寻上我们了。娘子安心就是。” 山风浩烈,吹起我灰色佛衣的一角,似一只枯萎的蝴蝶,疲倦地张开着翅膀。“青灯古佛,若能如此了却一生,也算清净。” 槿汐微微叹一口气,“如今的境遇已经算是不错了。以当日的形势,娘子若不自请出家,那么或者赐死,或者打入去锦冷宫,或者皇上一怒之下封了棠梨宫,让娘子永生永世不得见生天。再有人落井下石,下场无一不比今日更惨。” 我咬一咬嘴唇,心底的厌恶和怨恨几乎无法克制住,“紫奥城污秽黑暗至此,我情愿永生永世不要回去。只可怜了我的胧月,与我今生再也相见无期了。” 槿汐按住我微微颤动的双肩,双手有力而坚定,“娘子能活着走出来的地方,并非人人走得出来,娘子一定要相信,有时候终生不得相见,亦算一种保全。帝姬如此,于娘子的家人,也是如此。”槿汐叹气道:“但愿娘子想的明白,可以夜夜安睡。” 槿汐的话,我如何不明白。自进甘露寺以来,我何曾有一晚好睡。许多个深夜,我几乎是睁只眼睛看着天空从暮色四合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熹微晨光。光影的变化投在窗纸上的明暗交错,只消一点点的变化,我也都了然于心。 多少次,我在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死死咬着双唇,用力蜷着手指,全然忘记了嘴唇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以此来抵御心中种种的不甘和屈辱。却只能无能为力,眼睁睁瞧着它们在我本就残破的心上肆意咬啮蛀噬,直到残缺不全。 明知无力反抗,唯有生生承受。 我的夜不成寐。槿汐如何不知呢?连浣碧,我亦听见她捂在被中的嘤嘤哭泣。哭泣我远别天涯的父母兄长,哭泣我横遭惨祸的嫂嫂与致宁。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本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我悄然无声,只是默默。 回到房中时,浣碧已经拿来了饭菜,一应摆在桌上。见我回来,不由抱怨道:“住持已经和厨房打过招呼了,说小姐还在月子中,要格外照顾些可以吃些重油和荤腥的东西,哪知道送来的吃食仍旧是没有一滴油的,更别说荤腥了。我与槿汐当然没什么,可是小姐还在月子里,身子不养好怎么行呢?” 浣碧连珠价说完,我只拾起筷子,静静道:“到底是佛门清静之地,怎么能动荤腥呢,也别显得我太出格了。不拘什么,吃得饱就行。” “想起禁足棠梨那些日子,连食物亦是腐坏的,照样生生吃下去。”槿汐微微蹙眉,露出难色,“娘子和浣碧姑娘可曾留心,住持虽然名为住持,可是生性温和懦弱,并不能驾驭寺中众人。虽然有心照顾娘子,却也是力不从心。” 浣碧接口道:“如何看不出来呢?来时只说咱们俩服侍小姐就好。可是不过两日,静白师傅她们派下来的伙计还少么?” 槿汐道:“甘露寺的香油钱虽然不少,可是平时寺中众尼也要自己动手浆衣浣衣,做些粗活。咱们一来,许多像浆洗上的事情全交给了咱们。寄人篱下,自然也不能争辩一句。好在这些活计是奴婢与浣碧姑娘做惯了的,倒也没什么。” “只怕……”浣碧急道:“到时候她们得寸进尺,连小姐也要一同辛苦。” 我默默垂首,咀嚼着口中的素菜,淡然道:“我已身在甘露寺,即便要我做什么粗活重活,也是应当的。”我扶着二人的手,恳切道:“只是为难了你们,总是为我辛劳不已。” 浣碧含泪低头,呜咽道:“如今我身边的亲人只剩长姊一个了,只要陪着长姊,我什么都不怨的。” 槿汐亦道:“奴婢既然愿意出宫陪伴娘子,那么无论遇上什么难处,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心下感动不已,唏嘘道:“从今往后,也只有咱们三人相依为命了。” 浣碧低低哭着,啜泣道:“咱们都没有什么的,只是长姊这样瘦,我瞧了真害怕。” 在浣碧的言语里,我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容颜。长时间地没有对镜自照,当昏黄铜镜中萧条的容颜仓惶映进自己的眼帘之时,连自己的心也有一瞬间的抵触和不相信,这竟是我么,竟是现在的我么?一双死灰一般的眼眸,蛰伏于突兀耸起的高高颧骨之上。眼中的哀怨和伤痛已经沉到了底处,像浪涛淘尽后的沉沙,无声伏在黯沉的铜镜深处,波澜不起,一如古井,任起如何去淘,哪怕淘起碎影千波,终究亦是迅即归于平静,黯淡到无泪可流,不能自己。镜中的人如此陌生,明明知道是自己,却依旧难以相信,这就如今的我啊。 容颜虽然憔悴,但终究未曾大改,只是这一双眼眸,却真的如病心多年的老妇,又似曾经饱满盛放过后的花朵,这样无声无息的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 曾经,我的美,最多是来自这双眼,灵动如珠,轻舞飞扬,漫然漾波。或喜或嗔,女儿家不能用言语来言说的心事,不过也是由着一个眼波,远远地递送了出去,自然有有心的人来懂得。 而宫中的杀伐决断,狠心凌厉,或敌或友,又何尝不是这一个眼神来交换。也渐渐,眼中凝聚了心机,在想哭的时候含着笑意,在想笑的时候积蓄起眼泪,化去了闺阁少女的明快直接。 甚至君王宠幸、轻怜密爱,眉梢眼角的风情,也是这样霍然滋长了出来,抵消了少女的无知无觉、懵懂不明。就这样,一瞬间成长为女子,一瞬间拥有了所谓的媚惑和风情,千绪万端,都只在这眼角蕴涵住了。 原来老的那样快,死了的心,原本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却不想,掩饰不了的是自己的眼波,也这样老了,凝滞了。 悲切而分明。 是夜雨疏风骤,冷雨“扑扑”敲着窗纸,整个甘露寺的檐头铁马在风雨中“叮叮”作响,雨水从檐下泠泠滴落,仿佛催魂铃一般,吵得人脑仁要崩裂开来。 我恍惚地做着一个又一个梦。人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有简单而蒙昧的意识,另一半却依然沉沉睡着,睡得那样熟,好像永远不会醒过来一般。 恍惚地,仿佛还是红墙宫苑之中,永巷两旁长长的朱墙粉壁,那样长,似两条赤色的巨龙蜿蜒下去,无穷无尽。永巷的青石板那样平滑,依稀是槿汐还扶着我的手,两人一并走着,似乎要去上林苑赏景,还是别的什么,去向和目的都是含糊的,只随波逐流地走着。迎面却是剪秋过来,施施然施了一礼,笑吟吟道:“皇后娘娘请莞贵嫔去赏花呢,安小主也在呢,已经等候娘娘多时了。” 剪秋的面孔似乎涂了许多的水粉,格外地雪白,雪白得不太似她本人,那样白嫩,反而有点像华妃的样子了。我于是亦笑:“皇后娘娘有请,臣妾自然立刻就去的。”于是扶着槿汐的手窈窈便要走去。 不过走了两步,身后却是流朱的声音,只见她急急奔来,想是奔得急,脸都涨红了,那样红,仿佛是要沁出血来。她极力大声道:“小姐,不要去!不要去!去不得的!” 我疑惑着道:“流朱,你是去了哪里,我久不见你了。如今这样慌慌张张的,可要做什么呢?” 我不过一个发怔,皇后和安陵容已经来到面前,皆是笑容可掬。皇后穿着一色的大红锦衣,和颜悦色道:“莞贵嫔,本宫召唤,你怎么不急急赶来呢?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皇后的话虽然说的和气,然而分量极重,我慌忙想要跪下去,然而膝盖却僵硬无比,怎么也跪不下去。我慌得额头都要滴下冷汗来了。惊惶间一个侧首,却见剪秋的目光黑洞洞地幽深,睫毛上皆穿上了极细密华丽的金珠,赫然抬首,却变成了华妃的容貌,她的唇边蓄着一缕冷笑,幽幽道:“怎么?莞贵嫔,你也不愿意对着皇后这老妇跪拜了么?” 我又是害怕又是惊恐。陵容笑靥如花,温柔向我招手,“姐姐快来,皇后待咱们最好呢。姐姐来呀,容儿也在这里呢。”她温柔的笑,笑得极妩媚婉转,可那笑却如割股钢刀一般,生生地剜在身上,只觉疼痛不已。 不知何时,祺嫔无声无息从皇后与陵容身后缓步走出,阴恻恻森冷道:“皇后娘娘,莞贵嫔这样不听话,可要怎么罚她才好呢?” 皇后的笑容依旧高贵而得体,举手投足间皆是一国之母的雍容风范。她微笑道:“莞贵嫔最得皇上的心,本宫怎么舍得罚她呢?不只不罚,还要好好地赏呢。”她轻声唤陵容,“去拿舒痕胶来赏莞贵嫔。”继而又向我道:“舒痕胶滋养容颜是最好的,莞贵嫔好好用吧,皇上见贵嫔花容月貌,一定更加宠爱,贵嫔也好早早为皇上诞下皇嗣啊。”皇后完美的笑容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语气幽怨道:“说不定,莞贵嫔用了这舒痕胶,会长的越来越像本宫最亲爱的姐姐纯元皇后呢,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陵容行走时盈盈生风,小心翼翼地托着舒痕胶走到我面前,粉面含春劝说道:“姐姐好好用吧,皇后娘娘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我惊恐地尖叫着,极力推开陵容送到眼前的舒痕胶。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一味柔美微笑,手指沾上一抹舒痕胶,倏地脸色一变,变得恶狠狠的,使劲将舒痕胶抹到我脸上。 舒痕胶清凉芬芳的触感和气味叫我恐惧地尖叫起来,极力地偏过头去,然而陵容的手法那样敏捷精准,我如何躲闪得开。 华妃只袖手站在一边,声音幽怨而空洞,道:“你现下可明白了,你的孩子没了,可不是因为我,也不是我的欢宜香。”她骤然爆发出来,似哭似笑,如疯似癫,一手狠狠指向我,厉声喝道:“我并没有害你的孩子,害了我孩子的,却也是皇后!咱们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以头抢地,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大声悲泣,如在癫狂之中:“你有舒痕胶,我有欢宜香,咱们怎么会有孩子啊!咱们都是没有孩子的可怜人啊!”她的额头撞在地上瞬时破了,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仿佛在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一如三春盛景皆凝聚在她身上,却分毫不以为美,只见凄厉可怖。 皇后的声音忽然呜咽起来,如孤舟嫠妇,哀怨不已,嗤鼻道:“你们可怜?难道本宫便不可怜?!你们死了的,不过是未成型的胎儿而已。而本宫呢,本宫是亲眼瞧着自己的儿子在本宫怀里断了气息——你们的孩子,有什么可怜的!”皇后脸上如乌云般的阴霾蓦地一扫而空,笑逐颜开道:“莞贵嫔,本宫还有好东西赏你呢。”她朝祺嫔微微使了个眼色,祺嫔神色一转,怀抱一件蕊红色锦袍,缓缓抖开来,却是一件联珠对孔雀纹锦,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霞帔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点以水钻,华丽而清雅。 陵容掩唇而笑,轻快的声音如黄鹂婉转,此刻听来却尖锐而刺耳,“姐姐一向清贵大方,穿这个是再合适不过了。这衣裳可是纯元皇后初入宫时穿过的,姐姐可要好好爱惜呀!”说着一个眼神抛去,祺嫔不由分说便把衣裳兜头兜脸裹在我身上,好似一张巨网从天落下,将我牢牢网住,逃开不得,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如渔网中垂死之鱼,拼力挣扎反抗,也俱是徒劳而已。 我心中着急痛恨,恐惧地转头过去,流朱的颈中一滴一滴滑落下明媚鲜艳的鲜血来,红的如要刺伤人的眼眸一般,她满面哀伤,缓缓地转头道:“小姐,流朱可要去了,再不能服侍小姐了。” 我一时忘了自己仍在网中,极力呼喊道: “流朱,你可要去哪里?你怎么不要我了!” 流朱淡淡微笑,面上的哀伤如凝滞不前的流水,轻声道:“小姐,咱们主仆一场情同姐妹,眼下情分是到头了。少夫人和小少爷在下面寂寞的很,无人照拂,流朱可要去服侍她们啦,小姐自己保重。” 我听得心头如遭石击,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却见嫂嫂依稀是往日模样,娇俏可人,怀抱着致宁道:“从前只叫你娘娘,如今咱们不在一道了,我便叫你一句‘小姑’吧。我与致宁福薄,不能追随夫君了,你与夫君,可都要好好的才是。莫叫我们先走一步的人牵念不安了。” 致宁的啼哭声仿佛还声声入耳,我大哭不已,“嫂嫂实话告诉我,怎么会如此的?” 嫂嫂摇头叹息不已,“小姑只细想想,十月的天气,哪里会轻易得了疟疾呢?” 那边厢陵容却盈盈然唇齿生笑,羽扇轻摇,俏然道:“桃花开得再好,终究也是俗物罢了,哪里及得上夹竹桃风韵多姿呢。” 嫂嫂只淡淡一笑,回应道:“是么?桃花与夹竹桃本是同科,何必相煎太急!纵然要分个是非高下,也只在人心罢了。” 陵容不骄不躁,取扇障面,浅笑道:“人命都自身难保,何谈人心呢。今生高下生死都已分明,薛小姐好好去修一修来世吧!” 梦境的含糊里,陵容称呼嫂嫂,终究只以一句清晰入骨的“薛小姐”代之。 我无心去考较其中的分寸纠结。只是一味大哭。双亲花白的鬓角、衰老的容颜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我伸手抓也抓不住,声嘶力竭也唤不回来。哥哥的容貌也似被岭南湿润的瘴气遮掩,越来越模糊而暗淡,终于消失不见。 正文 §§第三章 雨霖铃 我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顿时化作毒蛇猩红冰冷的信子,牢牢地缠上我的胸前,蜿蜒其上。似乎是谁的手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那样用力,仿佛是恨毒了我一般,掐得我喘不过气来,胸口似乎被鼓槌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着,生生地如要裂开一般疼痛。疼得我大声惊呼不止。 有仓促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有人大力地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我辗转醒过来,口中焦渴得发苦,连舌头也仿佛黏连着牙齿。心跳沉沉地虚弱着,仿佛桌上一枝跳跃着的微弱火光明灭。衣衫尽被汗水湿透了,粘腻地附在身上。我吃力地伸手抚一抚额头,缓缓直起身来坐着。 神思游离的一个瞬间,唯听见冷雨敲窗,淅沥生寒。 睁开眼见到槿汐和浣碧关切不安的面容,才稍稍安心些,嘶哑着声音道:“我没有事。” 槿汐披衣坐在我床边,怜惜道:“娘子又做噩梦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摆摆手。浣碧四处找不到安神的汤水,只得泡了一盅滚烫的开水,轻轻地吹着,慢慢给我喝下。浣碧忧心道:“小姐一直这样梦魇不止,又没有安神定心的药可以吃,这样长久下去,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槿汐忙安慰道:“娘子初来乍到甘露寺,不适应周遭也是有的,未必是什么要紧事,好好排解一番也就好了。” 脸上的泪痕犹在,大滴的泪水洇在枕上,仿似开了一小朵一小朵墨色的梅花,零星地散乱着。我伸手拂去,自己也怔了一怔,勉强道:“真如孩子一样了,睡梦中也会哭。” 自入甘露寺以来的日子,我其实甚少哭泣。难过与悲愤一刻也没有减轻,对爹娘与哥哥的思念与担忧亦是与日俱增。然而眼中却是干涩的,如同一口已经干涸的枯井,唯见青苔厚密十丈,却无一点波澜涌动。难过到极处,成日里亦只是望着发黄的窗纸发呆,这样呆坐着,往往就是一日的辰光。有时连浣碧也看不过眼,劝道:“小姐这样憋着是要憋坏了身子的,不如哭出来痛快些。” 我只是缓缓摇头,哪里还有眼泪呢?而眼泪,又能改变些什么。 偶尔来看我的,除了住持,只有那日送红糖来的姑子。来了几次,我也渐渐知道了她的名姓,她叫莫言。人是长得冷寂而瘦削的,高耸的颧骨有一点凶相,也不爱说话,总是冷淡着神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个样子,自然是与寺里的姑子们合不来的,然而也没有人敢去招惹她,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她,是被众人孤立的。而我,自然也不甚有人来理会。 偶尔莫言来一次,只倚在门框上看我一阵,神色冷寂。我不过与她点点头,继续发呆或是睡觉养息。若她来时见我神情呆滞,总有些不屑一顾,往往片刻就拂袖而去,还要说一句,“都落饰出家了,还要为男人伤心么?当真是傻子。” 虽然她帮过我,却是不熟识的,我何必告诉她,我的萧索与伤心,不只是为了男子的所作所为叫人伤心。 莫言往往对我嗤之以鼻,“白天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夜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从前是,现在是。到底女人都是无用的,一辈子活着只晓得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 她口口声声一个“臭男人”、“臭男人”骂得利索而理所当然。我哑然失笑,这样口气的人,出家做姑子是再好不过的。于是对她道:“你出家做姑子是最好的了。你那么厌憎男人,自然眼不见为净,尼姑庵里是没有男人的。” 她轻哼一声,道:“你若想着臭男人始终放不下,那么到处都是臭男人的影子在,与你在不在甘露寺做不做姑子有什么相干。” 骤然想起我偶然听见的旁的姑子对莫言的议论,“莫言好似跟男人有仇呢。” 我亦这样觉得,于是只是一笑,懒得再与她分辩。 不过,莫言亦有赞扬我的时候,“你倒是个好气性的。这样放不下臭男人,倒不曾为他掉过一滴眼泪。也是,咱们清清净净的泪珠子,能为臭男人掉么!” 我没有落泪,然而我空洞的坚强与麻木,却在睡梦里全盘瓦解。我的眼泪,这样肆无忌惮纵横在我的脸上,仿佛爬虫,横行肆虐而过。 槿汐道:“浣碧去煮一壶热水吧,等下给娘子擦擦身子再睡,这样汗漉漉地睡着容易感染风寒的。”她把她温暖的手心轻轻合在我的手背之上,轻声道:“娘子若不困,槿汐陪娘子说说话吧。” 我无声地点一点头。 槿汐柔声细语道:“娘子梦魇,可是为了从前的事。”我以沉默相对,算是默认了。槿汐轻轻叹息一句,“换了是谁,遭逢这样的变故都是要伤心的。”她沉吟片刻,“娘子可想过要东山再起,为家人报仇雪冤。” 心的底色是苦涩的,那苦涩延伸到嘴角亦化作一抹苦笑,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要东山再起、报仇雪冤这样的事,也只能依靠着他才能做到。否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无可施之处。” 玄凌的名字,于如今的我是十分避讳的,连“皇上”也不愿意称呼一句,只以“他”代之。 槿汐自然明白,我又道:“算计我的人早已设下连环计谋。先用纯元皇后的故衣令我失宠于他,叫他眼中看来、心中认定,我是故意冒犯先帝后,胆敢与先帝后相较这样不自量力、自取其辱。也叫我明白,多年宠爱,我不过是她眼中纯元皇后的影子罢了。”我十指紧握,骨骼“格格”有声,连指节也泛白了,心中的恨意与无奈都雪亮地反映着泪光簌簌,“设下圈套的人不仅思虑周详细密,更深知我与他的性子。他若认定我冒犯,自然不会听我半句解释,连我后来要为旁人争辩什么,也都成了虚妄之词,不过是砌词狡辩罢了。而我知晓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旁人的影子,又如何肯再与他相见、与他恩爱,甚至那人算准了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了。那人心计之深沉可怖,远在我意料之外,也因此牢牢控制我于她鼓掌之中。” 槿汐的乌翠的眉头蹙得如群山褶皱,似柳叶被狂风席卷。极度的沉默之后,她忽然仰头,眼中有幽深寥落的光芒,幽幽如鬼火。她一字一顿,道:“皇后是后宫之主,又与皇上是多年夫妻,自然有这样的谋算。” 我轻哼一声,自嘲道:“最初我总以为皇后仁善慈祥,后来隐约知道不是,却也没想到会有今日,我一向对皇后尊敬恭顺,并未有任何不轨之举。” 槿汐的嘴角微微扬起,道:“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子以为听命于皇后,对她恭顺有加便不会让她对您有杀机了么。奴婢知道娘子与纯元皇后容貌有三分相似,性情更有五分相似,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又怎会不更加清楚明白。皇上对纯元皇后又是何等的情意,娘子与先帝后相像,在她眼中,早已是必除之人了。何况娘子当时一门父兄皆在平定汝南王时立有大功,娘子素来得宠,此时家中又烈火烹油,显赫难当,甚至比当年的华妃更不好对付。”她略想一想,“若在从前,奴婢也不过是以为皇后略有城府而已,如今与娘子一同亲身经历,才算晓得皇后的厉害。这些日子以来奴婢亦在思量不已,总算明白了些。其实皇后竟早已经是步步为营,将咱们狠狠算计了。” 冷雨敲打在木格的窗棂上“噔噔”作响,间或夹杂着寒风刮过,其声如鬼魅呼啸一般,惊心动魄。那雨气的寒冷,隔着窗纸,亦锋利逼上身来。 “朱宜修!”我的唇齿间凌厉迸出皇后的名字,字字诛心。“我以为没有妨碍她,在她眼中,我却已经是个最妨碍的人了。”我看一看槿汐,心底骤然涌出一股软弱与悲怆,“她最初,亦不过是利用我与华妃抗衡啊。自我入宫以来,早已步步处处在她算计之中,人为刀俎,我身为鱼肉还不自知,又如何与她抗衡。她早就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啊!” 槿汐微微低头,她日渐清瘦的下颌在昏黄的烛火摇影中有淡淡坚定的弧度。微红的烛光似水痕划过,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颇为妖艳的嫣红,只是那嫣红也如影子一般,有阴暗的晕色。她默默盘算半日,“不要说以今时今日,哪怕是从前,咱们一时也没有能力与皇后抗衡的啊!” 槿汐说的是实情,我何尝没有仔细盘算过。在我蒙头昏睡的晨光里,我在身体的痛楚中,并没有完全沉睡过,无数次的痛苦,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因为疼痛的牵扯而愈发清醒而委顿。我再不甘心,亦只能承认,“在后宫中,多数嫔妃以为她贤良淑德,往往知道她真面目的嫔妃都会有意外的横祸发生,所以她面对后宫的笑容永远温和贤淑。更重要的是,连皇帝也这么认为。她是朱氏家族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皇帝的亲表姐,纯元皇后唯一的亲妹妹,这是她母仪天下牢不可破的血缘力量。即便她没有子嗣……”我冷笑一声,仿佛黑夜里悄然掩伏枝头的夜枭的凄厉鸣叫,“不,从前悫妃的儿子已经成了她嫡嫡亲的儿子了。她只消等着坐稳她皇太后的位子就是。” “皇帝……”槿汐额头上的青筋微微一跳,目光灼灼望向我。 她的意思,我如何不了然。凄苦的笑容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唇角,如裂痕一般横亘在我脸上。我静一静声道:“怀着胧月后来那几天,家中事发,变故横生。我何尝没有想过,若肯委曲求全,或许能求他相信甄家的清白,然而他哪里肯信,依旧是一道圣旨贬黜了我家人。其实是我当时想不明白,若他相信我,我自然不会因纯元皇后的一件故衣而被禁足,在棠梨宫中受尽冷落苦楚,白白赔上了流朱一条性命,甚至连我有身孕也不得外出。我是前后想的明白了,才自求出宫修行。其实即便我还在他身边,他还册我昭仪。我如何能对着他强颜欢笑、忍辱承欢。他终究是皇帝呵,而我甄嬛,绝不是这样的性子。” 槿汐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道:“其实甄大人、甄夫人和甄公子虽然南北两隔,然而总算性命都保住了。娘子虽然要强,却也不至于刚毅硬气如瑞嫔小主,自杀明志、申诉冤屈,却还落了一个胁迫君王的罪名,死不瞑目。只是可惜了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槿汐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其实有件事奴婢一直想不明白,若安陵容恨的是娘子,只管对娘子或者娘子的至亲下手也算有情由,怎么会反而是甄少夫人和小公子惨遭横祸。奴婢听说,当时为甄少夫人和小公子医治疟疾的,正是安氏自己身边的太医,实在是蹊跷。” 这情由,以往若在宫中,我是半分也说不出口的,只得由着它埋在心中,任由它烂在肚子里。然而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语气,由激烈克制成平淡,“女子的嫉妒,是非常可怕的,尤胜于洪水猛兽。”我顿一顿,“尤其是男女之情。” 槿汐陡然一惊,立刻明白过来。她的吃惊不亚于我当年在入宫前一夜发现的陵容的眼泪悲泣。她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复,道:“奴婢自问在宫中磨砺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人与事。虽然亦能体察出安氏些微的不轨之心,然而甄公子……安氏对甄公子,奴婢当时真真没有看出半分来。” 我长长地叹息一句,道:“何止是你。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相信的。然而所谓孽缘,真真切切是有的。安氏心思之深沉细密,亦可见一斑。”我怔怔落下泪来,滚烫的眼泪几乎烫伤到我的心智,“从前你旁敲侧击,亦提醒过我安陵容或许有二心,要我小心提防,是我自己太相信她,太相信所谓姐妹之情,才至于今日的地步,也是我大意轻信、咎由自取了。” 槿汐道:“这便是娘子的软弱之处,太过重情了。其实在宫廷之中,不妨把‘情’之一字看得淡些,便如敬妃娘娘一般,或许要自在坦然得多。” 我哽咽着,将自己一直未曾想明白的心思一一道来:“槿汐,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待安陵容,虽不如对眉庄一般掏心掏肺,也算是尽心尽意。缘何她恨我至此,先以舒痕胶杀我腹中幼子,再依附皇后联手扳倒我,将我踩至最底处,连我一家老少也不放过。我不明白,她怎会这样恨我?” 槿汐的神色亦是复杂而迷惑的,然而她坦然一笑,却是世故的明白洞悉,“人心的繁复善变,大约也在于此吧。” “人心的繁复善变……”,我喃喃反复自语,“槿汐,如今我常常有一种痴心妄想。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陵容,只是我初见她时那般柔弱楚楚,眉庄姐姐也是那样爽朗大方。而他,只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我凄婉一笑,“漫天四散如雨的杏花中他含笑而来,那一个春天……可是春天,终究是要过去的。若时间只停在那一刻,没有后来的种种纠结,该有多好。” 夜风从窗缝间贯入,带着潮湿阴寒的气息,似一口欲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槿汐伸手护住火苗,默然片刻,道:“秋风悲画扇,故人心易变。世间的事往往如此呵。”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我缓缓吟诵完,夜雨霖铃愁难当,我竟轻轻地笑了,道:“今夜竟也是寒雨霖铃的时候呢。槿汐,你信不信?薄幸锦衣儿,这些日子来,其实他几乎不入我的梦来。只怕长久下去,我竟快要忘了他的样子了。” 槿汐的笑有沉甸甸的温和,安抚人的心,道:“他原本就是娘子决意要忘的人呵,不记得自然是最好的事了。宫中的日子从来最能磨砺去人的棱角,娘子入宫多年,对人事、对他,多是隐忍求全的。宫廷中红墙朱影纷争不断,奴婢常常会觉得,娘子初入宫闱时的气性都已经消磨殆尽了。直到那一天,娘子与他决绝拜别,决然吟诵‘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如此果决坚毅,一去再不肯回转。奴婢才清晰觉得,这才是娘子真正的本性。娘子之所以为娘子,便当如是。只可惜,宫里是容不下这样的好气性的。娘子能走得出来,保全自己也保全别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感激槿汐的通达明白,然而亦道:“即便我忘记了他,有些事、有些怨恨伤心,只怕也要很久才能忘记了。” “雁过终究也留痕,何况是人呢?即便长久以后娘子真真正正忘记这个人了,有些伤痕到底也是抹不去了。人有心魔,娘子也要极力平复才好啊。”槿汐劝完,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摇曳,仿佛能照亮人的眸子,“那么,其实算不算是娘子对他的情意也不是真正的铭心刻骨呢?所以怨恨伤心要比思念爱慕来的多。若是真正情意深刻而坚定,是不会轻易被仇恨怨念所遮盖的。自然,宫中从不需要这样的情意的。这样的情意即便有,也经不得风吹雨打、种种阴谋诡计,总要消散去的。不过话说回来,若只是娘子费心劳力维系这样的情意,他却猜疑揣测,这情意如何能长久,反而叫娘子落到伤心出去。这世上的好情意,必得是你有情我有意,你信我我也信你,方能真心相知,到长久里头去。” 我微笑道:“槿汐,你是否今年已年过卅五,是否真的自幼生长在宫中侍奉?” 槿汐微微惊讶,“这个自然。” 我笑:“那么,为何你懂得的竟比这世上万千痴男怨女懂得的都要深切明白?” 槿汐也是失笑,“娘子取笑奴婢呢。娘子一向聪敏,怎不晓得大千世界之事,本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尤以情爱为甚。若换做是奴婢陷于情爱之中,此刻也不过是个最最糊涂的人罢了。” 我微微颔首,“只是槿汐,你最最精明,怎会陷于情爱之中,有不能自拔的一天呢?” 槿汐是神色一个恍惚,反而是我觉得恍惚看错了,槿汐如何会有这样哀伤而多愁的一瞬流露,定是我看错了。她很快笑道:“奴婢身世卑微只懂得服侍主子,又是卅五老女了,大半辈子早已过去,如何还有情爱之事,当真是说笑话了。” 我与她说话,心中烦扰已经减轻了大半,此刻也笑道:“是啊,这事的确是我玩笑了。只是如今叫我看来,无情竟是比有情好的多多了。” 槿汐只是笑,“是么?若有一天娘子或许遇上真心待娘子,娘子又真心相待的人,恐怕娘子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哑然失笑,“槿汐,你是笑话果然比我打趣你的更过分了。我已在佛门之中,怎还会遇见这样的人呢?” 槿汐服侍着我擦洗了身子睡下,只一味和静微笑,“的确是奴婢玩笑了,引娘子笑一笑,能好好睡罢了。” 如此我复又睡下。窗外雨声潺潺,风声萧萧,本就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又牵动离情别恨,人世凄凉。我在长久的倾诉中不觉泪洒窗纱湿,亦稍稍得到平息,渐渐睡稳了过去。 正文 §§第四章 故人来(上) 十一月初的时候,天气逐渐寒冷下来,山中时常有大雾缭绕,总是晴好时少,阴雨时多。平房低矮,每到这样的时气往往阴冷而潮湿,整个人如同成了置身阴暗角落的暗绿苔藓,一把掐得出水来。炭火自然是有的,各屋分下来,到了我们这里却是极劣的黑炭,一烧起来便烟熏火燎,住不得人,呛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槿汐忍不住去问,那边厢主事的静白只笑吟吟拿一句话打发了,“敢问一句,莫愁她是奉旨来修行呢还是来享福的?”一句话便堵了槿汐的嘴。 更有小尼姑在旁笑道:“咱们可分不出黑炭还是银炭才算是好炭,你们家娘子见的世面多,不如自己做去,可比从别处求来的好。” 槿汐再好修养再能忍耐,到底也忍不住了,脸皮紫涨起来,道:“可是那黑炭真真是不能用的,娘子才刚出月,不知静白师傅可否多多照顾,好歹娘子也是奉旨修行的。” 静白人长得敦实,声音却是与她身量不和谐的尖利,道:“奉旨修行?那是给外头人知道好听的,咱们寺里的人,姑姑可不用说这样的话了吧。俗话说的好,瞒上不瞒下。真打量咱们全是傻子呢,谁不知道莫愁是被赶出宫来的!”说完,一群人便哄笑起来。 静白的嗓门本就大,扬起声来说话更是嗡嗡地如在敲锣打鼓一般,槿汐忍了又忍,知道与她们是说不通了,正要出来,却有个小姑子拉住了槿汐,笑嘻嘻道:“我再有个好法子告诉你,后山里头树多的是,你们好好去砍些来烧柴火也是一样的。”说着捂着嘴嘻嘻笑。 这样的天气,山路陡峭,如何还能再去砍柴,这话分明是调侃切为难了。 槿汐不欲与她们多言,转身便走。 然而末了,静白的一句话更是刺耳,还是传入了她耳中,“请恕贫尼再多嘴说一句,这儿可不是宫里让娘子予取予求,娘子也不再是从前的娘娘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句话说得极重,槿汐脸色微变,直直走了回来。 她回来时我正和衣睡在床上,人朦朦胧胧醒着,只懒怠起来。浣碧独自在门外院中洗衣,见槿汐双手空空回来,不由急道:“又受了她们排揎了?” 槿汐也不说话,只坐在她身边一同浆洗衣裳,片刻向内探头道:“娘子呢?” 浣碧小声道:“小姐睡着呢,还未醒来过。” 槿汐微微松了口气,道:“若真只是排揎就算了,你不晓得那些人说话多难听。” 浣碧卷一卷将要落下的袖子,摇头道:“再难听的话,从前小姐刚进宫不得宠的时候,黄规全他们在内务府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出来,咱们不也生生受了么?” 槿汐摆手道:“那也罢了,到底是宫里,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是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修行的所在,你不知道那些姑子们说出来的话有多少难听、多少伤人。”她们都以为我睡熟了,于是槿汐娓娓道来,将一应经过全说与了浣碧听。 浣碧听完,不由又惊又怒,道:“这是姑子们会说的话么?简直连市井泼妇也不如。小姐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何必再要踩上这一脚呢?落井下石又对她们有什么好处来着。” 槿汐叹一口气,愁苦道:“刚来就已经是这样了,以后的日子娘子可要怎么熬呢?” 我只安静听着,一点一点缩进被褥中,一点一点把自己包裹起来。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入冬了。一说话,便有淡薄的白气从口中溢出。可是天气再冷,又怎比得上人心的翻复寒冷呢? 到哪里,当真是到哪里都逃不开是非和纠葛么? 甘露寺已经是最后一重退路了,我还可以逃到哪里去?连一个安身留命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了。 我紧紧咬着被子。寺里的被子,自然不能与宫中轻软的云丝绵被相较,硬邦邦压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暖和。我咬的牙关发酸,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只落了一滴,我却再也不愿为此流泪了。早早就知道,即便来了甘露寺,也不是来享受清福的,既然已经知道了要吃苦,又何必再难过受些什么苦呢? 我拭一拭泪,轻轻起身走到外头。浣碧与槿汐听到脚步声,俱是吓了一跳,忙以笑容掩饰过方才脸上的愁容,道:“娘子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就起来了。” 我笑着拉过她们的手,道:“放心,我睡得足够醒。”屋外的天气比里头更冷,我的衣裳是有些单薄了。我缓缓道:“万事求人不如求己。不过是些炭而已,实在不能用,咱们明日自己上山砍去。咱们有手有脚,必定饿不死,也冻不死。” 槿汐晓得我是听到了,含笑道:“有娘子这句话,咱们还怕什么呢?正是这话,求人不如求己。” 浣碧不觉担心,“小姐还未出月子,怎么好这样劳动呢?而且小姐向来养尊处优惯了的。” 我笑笑,“再养尊处优,也是从前的事了,咱们如今有什么两样呢?” 浣碧到底不忍,眼圈微微红了,道:“小姐说这样的话,到底叫人伤心。” 我拉着她们坐下,挽起袖子,道:“我虽在月子里不能沾水,可是给衣裳上浆总是无碍的。总不能老是见你们辛苦,自己坐享其成。” 槿汐在旁笑道:“既然娘子这样说了,咱们也不能说什么。只一样,娘子身子到底还没出月,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所以若娘子走得动,去捡些柴火就可以,砍柴这样的重活,就交给奴婢与浣碧姑娘就是了。” 我晓得槿汐与浣碧一心一力要护着我,心下更是感激。 次日起来,一早便去山上拾柴火。正遇见静白带来两个姑子出去,见我要去拾柴火,便大喇喇道:“帮我院子里也去割一担来。” 她说得理所当然,我自然也不愿意与她起冲突和她争执,于是唯唯应了。 我第一次去,去得早,山上还没有人,我兴致勃勃割了一大把挑回去,先送去了静白的住处。她只看了两眼,突地一把伸手掐在我胳膊上,笑道:“我瞧你是偷懒了,挑了这些来敷衍差事么?你瞧瞧这些草,哪里是能用的。”她如掐我一般一指头掐在草茎上,碧绿的汁液立刻洇了出来,她斜着眼嗤笑道:“瞧你那蠢笨样子,挑得柴草必定是后坡的,只看着高大,但水分多最不好烧。原看你一副聪明面孔,却是个笨肚肠,连拾个柴火也不会。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娘娘,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是享福的命。” 她说得尖刻,我手臂上吃痛,不敢躲,亦不敢回嘴,少不得生生忍了下来。 旁边一个姑子叫莫觉的,正是静白的徒弟,忙顺板搭桥,谄笑道:“师父说的是呢。你瞧她那个狐媚样子,哪里会拾柴火,只会一味地矫情乔张作致,哄人可怜儿罢了。她以为她还在宫里头呢,想必在宫里也是一味狐媚圣上那种狐媚子罢了。” 我只木木听着,有一股酸楚之意生生逼上喉头。只木然想着,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么?怎么亦这样往人伤处去戳、毫不留情呢?我又是何处得罪了她们。 只是人情冷薄,我看得多了,亦懒得去争辩什么。 静白见我呆呆的,也不分辩,更觉厌恶,道:“去罢。我瞧了就心烦!再去拾两担柴火来,要不不许吃饭。” 我木然上山,这次记了教训,只往前坡的捡去。正割了两下,却见莫言闷头走了上来。 她打量我两眼,目光落定在柴草上,问:“这就是你拾的柴火?” 我并看不出不妥,只得答:“是。” 她二话不说,将整个箩筐翻转过来,将我方才拾的柴火全数倒在了地上。她瞪我一眼,道:“你别吃惊!你拾的那些,少不得回去又要遭静白的数落。” 我微微惭愧,低头道:“我并不晓得要拾怎样的。也没人对我说。” 莫言头也不抬,道:“甘露寺那些人存心要看你笑话,怎么会告诉你要捡哪些。”她只顾低着头,一路往上走去,走走停停,边拾边道:“拾柴火,听起来是轻巧的活儿,其实也不容易。”她折了几枝柴草指给我看,“这种莠穗草最好,挺拔又耐烧。然后是白渣棉。还有一种叫“鹁鸽蛋”长得像小竹子,烧起来啪啪作响。” 她说得草我多半没见过,只得默默在心中牢记,以便自己今后能分辨出来。 莫言又道:“方才静白有句话没说错,割草要看位置。草分前后坡。后坡潮湿,草长得高大,但水分多不好烧。割前坡草为的是前坡朝阳干燥,野草长得矮小敦实,份量又轻,烧起来耐用。” 她手脚灵快,不多时已经割了一大把了,统统装在我箩筐里。我跟在她身后手忙脚乱学着,割了还不到一把,不由苦笑道:“我当真是不中用的,割些草由你教着,还这样不利索。” 她瞟我一眼,冷着一张脸道:“你本就没做过这样粗重的活儿,慢慢学着吧。我还瞧着你们那绣花的功夫难学呢,要交到我手里,顶多给她绣个鸭蛋。” 我瞧她人虽冷冷的不甚合群,然而古道热肠,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肯这样伸手相助,我自然是十分感激。 时日渐渐转向中午,忙了一上午,两担柴火高高堆了尖,虽是冬天里,却也毛毛地出了一身汗。莫言一堆堆帮我踩实了,道:“这些足够你烧上两天了,也好去跟静白交差。” 我拭一拭额头,抬眼望向四周,只见黄草茫茫,大多枯萎了,于是笑道:“不如你先回去,我再拾些吧。” 莫言哪里肯,不由皱眉道:“你身子才好了多久,就这般死撑活撑的撑给谁看。你还没出月子呢,小心落下什么毛病,以后有你的苦头吃。”她本是卧蚕眉,如男人一般,如今生气蜷曲起来,更觉吓人。 我忙笑道:“好好。听你便是。”我感激不已,道:“我初来时病着,多谢你拿红糖来为我救急。如今更是要谢谢你。” 她拍一拍我的手臂,大笑一声,道:“说什么这样见外的话。”莫言力气大,这样一记拍在我手臂上,又是方才被静白掐过的地方,不觉“哎呦”了一声。莫言听地不对,一把捋起我的袖子,方才被静白掐过的地方,留下一道乌青。 莫言勃然大怒,狠狠拍了一记大腿,道:“我去告诉住持去。” 我慌忙拉住她,“不要紧的,回去抹点药酒就好了。” 莫言道:“不过是拾错了柴火么,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这样掐你?!”她瞪我,“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她这样羞辱你,你也不晓得还手么?不晓得告诉住持么?” 我望望她,“那么,如果我还手或者告诉住持又怎样?” 她脱口而出,“住持自然会好好办她!” 我低头默默行走了几步,道:“是啊。若是告诉了住持,住持自然会秉公处理。然而这样一来,我得罪她们也更深了。住持一个人,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若她们怀恨在心暗中做什么手脚,我真当是防不胜防。所以只能忍耐这一时,但愿日后会好一些。” 莫言愤愤不平道:“你真当是太好脾气了,若换做我,必定立刻两个大耳刮子上去,叫她们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她说话爽利泼辣,真不像是个出家人的样子。我一径只是笑:“是啊。若我像你一般大力气,自然也不会委曲求全了。” 她得意,“这个自然。你瞧甘露寺里,谁敢欺负我莫言么?” 我笑着点头,“自然是谁也不敢的,除非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想了想有些黯然,“只是不晓得我哪里得罪了她们,总是对我这样诸多挑剔。” 莫言撇一撇嘴,不屑道:“还有什么?左不过你年轻漂亮,又是宫里出来的,从前得皇帝的宠爱。她们看了自然不顺眼。”她低低嗤笑了一声,道:“她们多少人是老姑娘,一辈子连男人也没好好见过。” 这话说的露骨,我脸上一红,只作没听见,跟在她身边走。然而她气力实在是大,挑着两筐柴火,依旧是健步如飞。要不是顾及着我身子虚弱放慢了脚步,只怕早已到了甘露寺了。 果然,静白见我后来挑回来的柴火,半句挑剔的闲话也没有,只皱着眉头撂下一句话,“以后每日挑两担柴火去。”见我转身默默告辞,又粗声道:“好好洗洗去,宫里有人来看你,别好象咱们委屈了你什么似的。” 我心头一怔,宫里会有谁来看我呢?我是被逐出宫禁的不祥之人啊!我心头忽然一热,会不会是眉庄呢?呵,也只有眉庄才会这样牵念我吧。 也不知道她这数十日来过得好不好,容色是否愈加清癯了? 可是妃嫔不得轻易出宫,眉庄又是如何才能出来看我的呢? 如此想着,足下脚步也快了不少,一颗心怦怦跳着,直向自己的住处奔去。 木扉应手而开,却见住持陪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宫装妇人,头上是素白银器,斜簪一朵暗红色绒绢通花,一色葱绿盘金彩绣棉衣裙,外面一件石青色缎织掐花对襟外裳,眉眼蔼然,不是芳若又是谁? 我脚下一滞,却没想到是她,不由脱口而出唤道:“芳若姑姑!” 她连连道了两声“好好”,一把拉住我的手,语声已经哽咽,“娘子憔悴了不少。”她摸一摸我的腕骨,惋惜道:“娘子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话未完,不又眼角带上了不悦,看向住持。 我深知住持无辜,她一心向佛,甚少理会旁的事。于是道:“是我自己身子骨不好,甘露寺上下已经对我格外照拂了。” 芳若这才罢休,请了住持出去,转了笑容拉着我坐下,亲热道:“有好些东西要叫娘子过目呢。” 我微微疑惑,却见她摊开了包袱,一样一样取出来道:“这些吃的用的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专给娘娘补身用。娘子才要出月,本该好好吃些乌鸡、燕窝滋补的,但佛门到底是修行之地,一则不能开荤,二则太贵重的东西也不方便送进来。”她一样样列开来,“这是太医开的产后调理的方子,是沈婕妤特特请温大人开的方子让奴婢送来的,温大人一向为娘子诊脉,所以这张方子是最对娘子体质的。连药也配好了,娘子照着吃就成了。还有这些个益母草、山药、桂圆干、荔枝干,都是太后给娘子的。还有几件丝绵袍子和棉袄,是给娘子过冬御寒用的,还有些炭火,虽不如宫里头的,用着却也还好。”芳若环顾四周,“娘子这里简陋了些,被褥也不够暖,只怕过冬还是不成的,尤其是这山里头,到时奴婢再着人送些来吧。” 我欠身道:“我是戴罪之身,太后还这样百般垂怜,我真真是不敢当。” 芳若叹息道:“娘子的冤屈,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呢。太后心里一百个疼娘子,只是不好说出来。毕竟皇上是太后亲生的,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儿,有了什么错处,太后不能不护着。”芳若觑我一眼,小声道:“虽然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但娘子是个七窍玲珑的人,自然知道手心手背也有厚薄之分。不要怪太后!”她用力按一按我的手,很用了些力气,似是安慰,更是叮嘱。 仿佛有森冷的风生生擦着眼眸刮过,我眼中一酸,硬生生忍住泪意,道:“我不敢怪太后。” 正文 §§第五章 故人来(下) 芳若点点头,道:“娘子是个十足的明白人,也该知道太后娘娘隐居宫中多年不问世事,自己也是七病八难的,但心里却还不糊涂。有些事太后娘娘也无奈,只能明白却不能插手,更何况还是牵连了前朝的。”芳若神色微微一僵,无奈道:“这一个月来,皇上还在气头上,提都不许旁人提娘子一句。那一日在敬妃娘娘的昀昭殿里,敬妃娘娘陪着皇上说话,不过偶然夸了一句说胧月帝姬长得像娘子,皇上就生了大气,连茶碗也砸了,指责敬妃娘娘居心叵测、擅提罪妇。娘子也知道的,皇上的脾气,等闲的事都不轻易动怒的,可见是真生气了。当时奴婢侍奉在侧,几乎也吓了一跳,只敢去收拾茶碗的碎瓷片儿。皇上待敬妃娘娘一向客气尊重,何曾用这样重的话说过敬妃娘娘,敬妃娘娘当时也吓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只晓得磕头认罪。” 我一急,十一月的天气,背心几乎要沁出汗来。若敬妃出事,我的胧月便当真没有人护持了。这样一想,登时神色也变了,忙问:“然后呢?” 芳若忙安慰道:“娘子别急。敬妃娘娘到底有素日的位份与威望在,皇上申斥了几句,还罚了两个月的月俸,又接着好几日没与敬妃娘娘说话。虽然如此,帝姬却是日日都去看的。俗话说‘见面三分情’,敬妃娘娘也懂得怎样讨皇上喜欢,到底渐渐也平和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仔细一想,又觉不对,细细问道:“敬妃并不是这样卤莽的人,怎么会轻易在皇上面前提到我呢?当时还有谁在?” 芳若晓得瞒不过,只得道:“当时祺嫔小主也在。正因为祺嫔小主说了句‘孩儿家都长得像极了父母双亲’,皇上当时并没说什么,许是敬妃娘娘也想勾起些皇上对娘子的旧情,所以说了这一句,惹得皇上立时发作了起来。” 我心中暗想,这些年来对敬妃虎视眈眈的人并不多,她差不多是与世无争。后来华妃一死,敬妃更是稳坐正二品妃位,高枕无忧的日子多了,难免太大意着了人家的道了。想到此,不免忧心忡忡。 芳若见我愁眉紧锁,知道我担心些什么,忙道:“以敬妃娘娘的敏慧,又在宫中多年,别人能让她着一次道也就完了,休想在她身上再占第二次便宜。所以娘子放心,敬妃娘娘必然护得住帝姬。何况这次敬妃娘娘没有失宠于皇上,也是得益于帝姬。敬妃娘娘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当然晓得要与帝姬互为援引,保护彼此,所以更不会对帝姬掉以轻心。” 我一颗心吊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笑一笑道:“的确也是我过分紧张了,叫姑姑见笑。敬妃娘娘的阅历老道与沉稳,我是放心的。” 芳若微微沉吟,笑容隐隐有些于心不忍:“何况敬妃娘娘身在高位,却一直没有孩子。” 我心中如明镜一般,为敬妃的叹惋中亦感到一丝难言的莫名欣慰,“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会善待我的胧月,视她如珠如宝。就如端妃娘娘待温仪帝姬一般。” “简直如命根子一般,爱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样呢。”芳若肯定道。 我微微惆怅,如秋风隔着帘子簌簌吹过,有落叶沙沙,“只是皇上如今常常在敬妃娘娘处,万一来日敬妃娘娘有所生育,我的胧月难免也要被放下去了……” 芳若静一静声,缓缓道:“皇上虽然常去敬妃娘娘那里,却甚少过夜。毕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仪与祺嫔等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何况敬妃娘娘未晋淑仪前,是与从前的华妃同住宓秀宫的。”芳若的语气意味深长中透着一点古怪,她一向和蔼的眸子中有阴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惊,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欢宜香?!”我一时怔住,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池鱼何其无辜!敬妃自己知道么?” 芳若摇头,“不知道。太医只说敬妃的身子不是适合有孕的体质。敬妃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曾打算冒险生育,可是她的身子已经受损了,怎么是自己愿意冒险就能有孕的呢?终究是无法,只能不了了之了。”芳若眼中有湿润的亮泽一闪而过,惋惜不已,“敬妃娘娘是个好人,只可惜福薄,受人连累。当日敬妃娘娘还是正四品容华,不曾位列正三品,自然不能自己开殿掌事,所以随得宠的华贵嫔居住。欢宜香的力道如何娘子是知道的。当时还是冯容华的敬妃随华贵嫔同住,又朝夕侍奉起居,自然避不开这欢宜香。”芳若稳一稳神情,悲悯道:“否则,敬妃虽然好,可是宫中嫔妃那样多,个个一心争宠,皇上又怎会一直给她高位,常常去看望她。” 心里的悲凉忽然无法可说,敬妃多么可怜。而当时与华贵嫔同住一宫的妃嫔那样多,受牵连的又岂止是敬妃一个。我问道:“那么当日与华贵嫔同住而受牵连的还有谁?” 芳若沉思片刻,“只有敬妃。”她见我不解,道:“华贵嫔也不是傻子,在华贵嫔虽然得宠,却也不是专宠。这些人里头敬妃还是很得宠爱的。华贵嫔小产之后,因见人就烦,所以把本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却也怕这个时候皇上又对敬妃旧情复燃,所以干脆禀告了皇后,把敬妃迁到了自己的宓秀宫居住,也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当时华贵嫔有多得宠,连皇上都不轻易违拗她的意思。甚至连皇后娘娘也去亲自劝说,说华贵嫔性子刚硬,也只有敬妃一同住着才和得来,于是敬妃娘娘就只能去了。”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心口骤然凉了下去,皇后是知道欢宜香的药力的啊!我大惊,“那么住了多久?” “总有一年吧。”芳若得眼睑微微垂下,“华贵嫔的性子娘子是知道的,敬妃娘娘当日在她宫中住着也受了不少折辱委屈。直到一年后华贵嫔晋封为华妃,敬妃娘娘由婕妤进为贵嫔,另居别殿,才算逃出生天。可是身子到底受损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欢宜香,欢宜香!每一想,华妃临死前的激愤与伤心犹自历历在目。她为欢宜香的秘密触墙而死。那满墙的鲜血,如盛开了一树鲜艳桃花,在无数个我无法入梦的夜里,叫我触目惊心。 芳若不动声色,只柔声道:“端妃娘娘与敬妃娘娘无有所出,昔日的慕容华妃作孽不浅啊!” 我喉头一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华妃自然作孽不浅,可是她呢?她明明是知道欢宜香的功效的啊,还让敬妃去了宓秀宫。事后至今,还一直待敬妃这样客气礼遇,仿佛所有的事,她的双手从未沾染过一丝血腥,只这样冷眼浅笑旁观。 也难怪,即便敬妃得封妃位、协理六宫、颇得眷顾,皇后也能这样气定神闲,不以为意。除开敬妃为人聪敏、不喜张扬之外,更是因为她知道,没有生育能力的也不算特别得宠的敬妃,根本算不上她的敌手。 我的冷汗沁在背心上,仿佛什么虫子的触足,又痒又刺地划在肌肤上,几乎刺痛起来。 芳若的声音愈发温柔而笃定,牢牢压迫住我,“娘子要记得,是华妃作孽,也只有华妃作孽,与旁人无关。” 冷汗涔涔黏住了我的发丝。皇后心机之深沉,我几乎无法抗衡。聪敏如敬妃,亦被蒙在鼓里。从她用一件纯元皇后的故衣便轻而易举地把我逼至如此地步,她的机心城府,可见一斑……心里的害怕沉沉地坠着,仿佛胃里坠了一把沉重的铅块,沉得人发痛。 我忽地想起一个人,“那么,端妃可否知情……” 芳若微微沉吟,片刻道:“未必。”她想一想,“即便知道,事不关己,以端妃娘娘的冷性子,也会知而不言的。” 心底的害怕牢牢控制住我,我的胧月,我的胧月,万一皇后对她起了杀机……不……我简直不可以想像。 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眼神凄厉而无望。槿汐不自觉地扶住我,轻轻道:“娘子……” 我勉强镇定着,可是如何镇定得下来……胧月,我唯一的孩子……芳若一把抓住我的手,十指用力,“娘子放心,帝姬不会有事,有敬妃娘娘,还有沈婕妤呢。敬妃娘娘的人缘本就好,如今时常带着帝姬去太后处问安。又因为同是养育帝姬,所以与端妃娘娘也颇为友好。”她轻声道:“奴婢冒犯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叫娘子伤心着急。而是叫娘子明白,实在不可轻举妄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虽然娘子被逐出宫,再无回宫之理。可是不放心娘子的人多的是,有如太后和沈婕妤一般的,也有别的人,这些娘子必定要明白。太后必然是要回护娘子的,可娘子也要清楚,若娘子一心只想着报仇或是别的什么,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帝姬。娘子既然要全力爱护帝姬,那么帝姬也注定是娘子的掣肘了。” 她的话说得极温和,然而利害相关,以及说得极清楚明白了。我反握着芳若的手,毫不由己地握着她的手。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好似什么都被掏空了,只想抓着点什么实在的东西。我紧紧抓着芳若的手,抓得指节都泛白了,浑然不觉得酸痛。 芳若想是吃痛,却也不出声,只轻柔地拍着我的手背,推心置腹道:“娘子到了今日,奴婢是最心痛不过的。当日是奴婢为娘子的教习姑姑,亲自侍奉娘子进宫的,眼瞧着娘子得宠得意、眼瞧着娘子在宫中沉浮,迟早有位列四妃之望。却突然这样一下,被逐至甘露寺修行,一生再无所望,奴婢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奴婢又侍奉太后娘娘去了,少不得想尽办法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娘子的地方,也算是 奴婢服侍娘子一场的一点心。”她的声音低一低,“甄家少夫人和小公子的遗体,温大人和沈婕妤已经想法子筹钱安葬了。娘子再伤心,一则人死不能复生,二则此时此刻娘子的家人也已经天各一方、各安天命了。” 想到嫂嫂和致宁的惨死,我心头瞬时大痛,仿佛一根雪亮的钢针,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处狠狠地扎了进去,扎得那么深,眼见暗红的血汩汩地滚出来。 安陵容!!! 我恨得几乎要一口鲜血呕出来! 她的目光迫牢我,“时势不由人!娘子再不甘心,也要甘心——不是为了自己呵!”她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有幽暗的隐忍光芒,“甄大人与甄公子虽然远离娘子,却也不啻为到了安生的所在——而眼下,唯有眼前能顾及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我咬着下唇,唇上的血腥味道浑然不觉。只觉得有液体热热的滑到衣襟上,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落在暗灰色的衣袍上像是一朵一朵猩红色的小花,无声而柔软。槿汐慌忙取绢子来为我擦拭。我挥手示意她不用。 良久,也许过了很久,我若无其事抬手擦去嘴唇的血迹,声音有自己也意外的沙哑,道:“好。全当是为了胧月,也是为了还活着的人。我答允你,即便我还恨着谁,恨到切骨,也不会轻举妄动。”我清一清嗓子,“姑姑知道我的性子,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芳若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开来,欣慰而妥帖。此时此刻,除了她,哪怕是出自太后的授意,也没有人敢到我面前说这些剖心之语,也不会有人对我来说。 我勉力喝下一口茶润泽撕痛的嗓子,缓缓道:“也请姑姑转告太后,我会在甘露寺中安分修行,至于帝姬,太后若肯看顾,那便是帝姬的福气了。” 芳若自是好心。至于太后,不过是交易罢了,以我的安分来换取她对胧月的悉心照顾,也是以我的安分来换皇后她们的安心。 芳若的声音沉稳入耳:“其实娘子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重最好的保障。大周开国以来,君王在位而出宫修行的,除了您,还有从前几位万岁的粹妃、杨淑妃等人,无一不在高位,无一不是老死宫外,再无回宫之理,更遑论其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嫔妃了。所以娘子此生,也必定是终老于此了。对于不爱见娘子在宫中的人,也是一重放心。等时日长了 ,事情慢慢过去,也便能好些了。毕竟说句实在话,宫里头的烦心事层出不穷,谁有心思一直看着娘子呢。” 我也不作声,只道:“也是。” 芳若说完,笑吟吟打开一个团花软绸包袱,笑吟吟道:“娘子瞧瞧这个,看可好不好?” 却是一色的婴儿衣裳,有衣衫、裤子、袜子、围脖、肚兜、春夏秋冬,一应俱全。我眼中一热,哽咽道:“这是我胧月的衣裳么……” 芳若含笑点头,“正是。再过两日就是帝姬满月的日子,皇上说了是要好好操办的。这些衣裳都是赏赐给帝姬的。” 我心下又酸又热,仿佛骤然喝下了一口滚烫的汤水,至于积在喉中心上,肺腑间皆是rela辣的酸痛。 我的胧月,还有两日就要满月了呵。我这个为娘的,自她出身后,竟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槿汐“呀”了一声,捧起衣裳道:“料子很好,怕是江宁和蜀中新进贡的质料吧。” 芳若赞道:“到底是槿汐的眼力好。这夏衣是江宁进贡的软绸,最贴身吸汗的,夏日里头穿又透气又凉快。冬衣是蜀中的明光锦,色彩鲜亮,花样都是新织的,大方好看。皇上还特特嘱咐了,衣裳的里子一定要用素锦来做,才不会伤了帝姬皮肤的娇嫩。反正皇上的意思,是怎么好怎么做,弄得内务府翻箱倒柜子,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掏出来。” 我情不自禁地摸着这些衣裳。柔软的料子质地,触手只觉得绵软妥帖。小小的衣裳鞋袜,什么都是小小的,不盈一握的。玫瑰紫、水漾红、豆芽绿、亮光黄、葡萄翠、宝石蓝,织金妆花,无一不美,无一不精致。 芳若陪笑道:“因了皇上有话在先,宫里的娘娘小主有哪一个不肯奉承巴结的,那些长命金锁呀如意元宝呀堆得山似的,敬妃娘娘都直呼吃不消。欣贵嫔还说笑话儿,说敬妃娘娘沾了帝姬的光,发了大大一笔横财呢。” 槿汐微笑道:“也难怪欣贵嫔要说这话,她的淑和帝姬满月那时候,因华妃压着,办得多冷冷清清,连温仪帝姬那时候也不过按着规矩而已。对咱们胧月帝姬,真当是十分好了。” 我出神而小心地抚摸着那些将要包裹住我的孩子的衣料,只觉得亲切而疏离。我身为她的生母,竟还不如这些衣料能更接近她,拥抱她。我转身小心拭去眼角将要流出的泪水,轻声叹息道:“只可怜我这个做娘的,什么拿的出手的能送与我孩儿满月的东西都没有。” 槿汐见我伤心,连忙安慰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帝姬的生身母亲,您这份爱女之心,便是最好最难得的了。帝姬若知道您这样牵挂她,必定也十分高兴的。” 我出一回神,不由慨叹道:“我白白伤心做什么,有她父皇待她这般好就是了。我不得不说句实话,皇上待我再严苛,待胧月,真算是很好了。”我又道:“也替我谢谢太后,劳烦她这样费心,巴巴儿地要你拿这些给我看,叫我知道皇上很疼爱帝姬,我也就放心了。” 芳若会心一笑:“太后的苦心娘子既已体会到了,奴婢回去一定如实向太后转达娘子的感激之情。”她微微侧头,忽然道:“娘子如今还写字么?” 我一时未能明白,道:“什么?” 芳若笑道:“从前娘子为太后抄录佛经。太后总说娘子的字很好,又写的大,读经的时候特别清楚舒服,只说娘子的字还欠了些火候。如今娘子在甘露寺中修行,不如再为太后抄录佛经罢,就当习字打发时间也好啊。奴婢每月会来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经。请娘子以每月为期,为太后抄录佛经祈福罢。”说罢,她深深地看我我一眼,又说一句:“太后说过,一定要是娘子亲手抄写的祈福才有用,否则不作数的。” 宫里的佛经那样多,何必巴巴儿地要老远来甘露寺向我拿。 然而我微一思索,转瞬已经明白。于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请为我多谢太后关怀之意,莫愁必定尽心尽力为太后抄录佛经,为太后祈求上苍福泽。” 芳若会心微笑,正一正发髻上的银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姑子,正张头探脑瞧着,芳若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吧,外头冷了呢。”她故意扬一扬声,道:“太后请娘子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来取,请娘子为太后尽心抄录就是。” 我晓得她是说给那些姑子们听,免得我受什么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让过,见她远远走了,才安心回去。 正文 §§第六章 弦断无人听 我一心求好,又加以调养。果如槿汐和浣碧所期盼的,我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慢慢有些胃口,也能起来好好走走了。我开始日日面壁诵经、操持劳作。稍稍得闲的时候,就不分昼夜地埋首仔细抄写佛经。只希望佛经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缓解我依旧时时发作的心病。这样麻木其间,抄录完《金刚经》,又抄录《严棱经》,待到把每本经书都抄录了三遍时,再举目凝视自己,果然眼神中清净去不少杂念,却也空洞若无物了。 我一笔一笔认真抄录着佛经,浓稠的乌黑墨汁,仿佛我浓稠的不甘与冤屈,悉数写进佛法无边的真言里,来平息我的戾气与灰心。 太后为我的苦心,也算是尽了。 要我一定亲手抄录佛经,每月让芳若来取,为的就是确保我活着,这样月复一月平安地活着,我的四肢手足完好无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芳若每月的到来,并没有过多减轻我的辛苦劳作。只是在她来的那一日,我会被静白允许休息一日。 浣碧问我:“小姐辛苦劳作,为何不告诉芳若姑姑,请她主持公道,或者告诉住持也好。” 我低头仔细为衣裳上浆,只淡淡道:“我若告诉住持,住持必然会为我向静白求情。可是我到底是归于静白管,若是她口头答应背后又暗算,我连这好不容易求得的平静也没有了。而告诉芳若,芳若回去必定会转述于太后,太后虽然是皇后的姑母,然而对我和胧月的照拂也算尽心,何必再叫她老人家费心。而且宫中人多口杂,若是传到皇后和安陵容耳中,又不知道要生多少是非。” 能说出口的我都说出口了。然而另一层意思,我却不能说出口。我甫出宫,那些没能置我于死地的人自然不肯轻易甘心放手,只怕我身边知道或不知道处都有无数双来自宫里的眼睛盯着。太后巴巴儿地要芳若来要我每月抄录佛经带回去,亦是这层意思,怕人暗算了我。静白不忿我的出身与经历,百般刁难要我辛苦。那么今日,若在那些人眼中见到我如此落魄凋零、苟延残喘,我的苦楚多一分,她们心里就会多安稳一分,对我的胧月也会放松一分。世事环环相扣,我身为人母,能为胧月所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每每芳若来,我只问两句,“眉庄好么?胧月好么?” 芳若不便多说,偶尔答两句,也是简单的话,从不细细说来。我知道她有她的难处,也不为难她,只是见了她,还是只问这两句话。 问得多了,芳若也笑,“娘子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两位么?” 我不假思索,道:“是。” 芳若微微沉吟,眼中依然含着笑意,“太后嘱咐我每月来探娘子,对娘子也很是关心,难道娘子也不问问太后近况如何么?” 我淡淡道:“眉姐姐在宫中依托太后的爱惜才得平安,若眉姐姐安好,那么太后必然安泰无恙,所以不必问。而且姑姑每每来时眉间都未有忧色,亦可知太后一切都好。” 芳若颔首道:“娘子的聪颖,分毫不弱于往日。”她微笑,“那么胧月帝姬得敬妃娘娘养育照顾,娘子也不问候敬妃娘娘么?” 窗外大雪纷飞,如搓棉扯絮,我漠然倚窗观望雪花。道:“不必。她得了帝姬,已是终身有靠,必然会爱如性命。况且我问候她,不是更让旁人在意她,反而陷她于险地么?”我缓缓笑道:“以敬妃娘娘的聪明,她一定能保全自己,也保全帝姬。你总说帝姬十分聪明可爱,那么想来敬妃娘娘也过得舒坦安稳,才能这样好好抚育帝姬。” 芳若思量片刻,“那么皇上呢?娘子也全不在意了么?” 我的眉毛骤然一蹙,很快觉得,为玄凌蹙眉,亦是不值得的。于是松缓了神情,雪光清冷逼仄,那清冷也透在我的语气之中,森冷而凛冽,“若有国丧,天下皆知,不必等姑姑来告诉。” 我是在咒他死啊!这样冷毒的话语出自我的口中,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对他的怨恨,竟是这样深么? 果然槿汐吓得忙忙来捂我的嘴,“娘子糊涂了么?” 芳若凝视我片刻,缓缓摇头,道:“娘子,恕奴婢多嘴劝一句,您这样怨恨在心不能释怀,其实是自己难过啊。” 我别转身,只作充耳不闻,凝神看向窗外,双目冷滞,几乎想看穿外间涌动的风究竟是如何涌动。 芳若徐徐的语句还是贯入我的双耳,“十月间选秀,所能入皇上眼者颇多,共选了宫嫔十八人,是皇上当政以来中选人数最多的一年。”她微微沉吟,与槿汐互看了一眼,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此番入选的小主们都是中等仕宦之家,未有太显赫也未有太卑微者。而且,她们的年纪都小,未有一位超过十五岁者。” 十五,我进宫那一年也正好是十五岁呢,如花朵一般娇嫩柔软的年纪。如今,我亦有二十了,与这样年轻的宫嫔们相比,我的容颜和年纪都算是在慢慢黯淡下去了吧。如何能与她们的青春健康,明丽姿色相较呢。 我微微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年过去,玄凌也已经三十了。 他是君王,所以他的艳福总是这样好,永远能享受着无尽的别人的青春。 而皇后长玄凌两岁,面对这样年轻鲜嫩的女子们,即便娥眉耸参天,丰颊满光华,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吧。 而芳若的声音仿若在说一件极寻常不要紧的事,道:“是皇后呢,皇后力主皇上多选年轻的女子进入宫廷之中。”我微微一愣,芳若依旧娓娓道:“皇后言及如今在宫中的妃嫔年龄渐长,不若选些年轻懂事的新人,身心康健,才利于为皇家诞育皇嗣。” 我稍稍吃惊,然后很快亦明白了皇后的用心。手心的冰冷,在那一瞬间侵入了自己的肺腑,透出沉沉凉意。 越是年轻越是养在闺中的女孩子,越是没有机心啊。纵然得尽君王的宠爱与怜惜,又如何能与一个久居深宫的掌权妇人的心智相抗衡呢,终究也只能在她股掌之中做困兽之斗啊。而且出身中等仕宦,自然没有千金门第养育出来的那种气度和见识,也就会更少有身登显贵位份的机会。至于皇嗣,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未知之数。 而低微门楣出来的如安陵容这样谨小慎微又心计深藏的女子,皇后也断断不容许再出现第二个了吧。 所以年轻而门楣普通的女子入宫才是最合她心意的啊。 而玄凌,只要美丽,只要娇艳,只要温柔的女子,他都是不会排斥的。 所以芳若的话正好验证了我的猜想,“皇上很喜欢今次入宫的小主们,虽然位份还都不高,多在常在、美人之位,也不知最终能得高位的究竟是谁,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只是这些小主们倒有些平分秋色的意思呢。” 平分秋色啊,也便是人人他都喜欢,人人不分伯仲。 也是,他周旋于衣香鬓影的温柔乡中左拥右抱,享受新鲜女子的温柔和妩媚。而我呢,画堂深锁垂杨院,雨打梨花深闭门,独自裹在缁衣梵音中,消受我该消受的寂寞和冷清。各在天涯,各不相干。 雪花纷纷飞散,恍若暮春时节,独自倚在庭院之中的美人靠上,见雪白的柳絮静静飞过,东风卷得均匀,点点绒白,如乱花穿庭,似下着一场轻软的茫茫大雪。却是这样暖和的时节,春衫透薄,偶尔抬眼,如卷起半帘香雾,人也慵懒随意了。 而到如今,雪花零散似暮春飞絮漫天,却是这样清寒,似韶华白头,叫人满心凄凉。低缓的言语在我口中缓缓而出,“只要我所求的人都平安康健,其余的人与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把一月来所抄写的佛经都交与芳若,下了逐客令:“大雪难行,恐耽误了回宫的时间,姑姑请回吧。” 芳若丝毫不以为忤,只宁和微笑道:“奴婢早些回去也好,自那次清河王为甄家之事向皇上求情遭了训斥,皇上已令他在十月末时去上京旧都散心思过,无诏不得回京,如今还常来向太后请安的,除了宫中贵嫔以上的嫔妃和各位皇子、帝姬,也就只有平阳王了。太后也是常常闲着发闷,只能奴婢多多侍奉在侧了。” 我心头一惊,旋即道:“清河王离京了?” 她对我的反应微微觉得诧异,温和道:“娘子不知道么?正是为了清河王为甄家之事上书啊。清河王本不理会政事,汝南王一事虽然居功不小,却也随汝南王一事的平定很快置身事外,从不多言语一句。如今为甄家之事上书,大概也是因为平定汝南王之时与娘子的兄长甄珩颇为相知的缘故。到底娘子一家的冤屈,是‘莫须有’的由头多啊!” 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锐利刀锋划过皮肤,起先并不觉得痛,眼见着伤口张开,翻出雪白浅红的皮肉来,眼见鲜血汩汩洇出,才猝不及防地疼痛起来。 上京城,玄清,他竟因为我家的缘故牵连到纷扰的他最不愿沾染的政事中来,还被逐至上京,这原本是与他不相干的啊。 我的泪还未落下来,对玄凌的怨恨,终究是更深了一层。连芳若也明白的“莫须有”的道理,连玄清也出言相助,他何以还这样一意孤行? 芳若仿佛明白我的心事,轻声道:“汝南王一事已成为皇上心头大忌,方才平定不久,又扯出甄家的事,皇上如何会不敏感不动气。且皇上天子一言,即便错已铸成,一时也动不得劝不得。而且如今皇上身边的人,只会一味坐实甄家的罪名,落井下石,官场上的大人们是最擅长不过的。”芳若叹息,“即便甄家能够雪冤,可是娘子的一生到底也只能沉没在甘露寺中,再无回宫的机缘了。” 我的厌倦和烦腻翻涌而出,“即便要八抬大轿请我回去,我也情愿在此了此余生。” 我的话语坚决如断刃叮当落地,一刀两断。芳若无语,默默片刻,只得告辞了。 我见芳若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轻声呢喃:“长相思。” 浣碧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 我轻轻道:“‘长相思’在哪里?” 我许久没有弹琴了。哪怕只把“长相思”抱出了宫闱禁地,也许久没有心思拨弄琴弦了。这样骤然突兀地问起,浣碧有一丝喜色,忙捧了出来,道:“还在呢。只是沾染了少许尘埃,好好擦净就是了。” 我取过软布,手势温柔地擦拭。熟悉的“长相思”,曾经在宫闱红墙琉璃之中陪伴了我无数或欢乐或悲愁的不眠之夜的“长相思”,曾经化解了我多少难言的心绪。 这些日子来,我并非真的不想再弹“长相思”,也不是因为平日的辛劳而遗忘了它。我只是,我只是不敢,不敢在长相思的缕缕琴弦上想起曾经高歌弦乐中镌刻着的旧日时光,那些记录着我宫中时光的点滴往事。我日日诵读经文真言才获得的暂时的平静和麻木筑起的高墙,如何经得起往事如潮的冲击和澎湃,这样轻易地摧毁高墙低洼,将我淹没。那些往事,我是多么不愿意再去触碰。 然而方才芳若说起玄清的那一瞬间,他为我的家族所尽的一切心意。来甘露寺的日子里,除了对父兄的牵念,对玄凌的怨恨和极力遗忘,我几乎不曾想起任何一个男子。 芳若的话,让我想起紫奥城的宫闱深院里,深宫梨花如雪的长廊转角,月盈如钩的日子里,有个人曾经所能给我的温暖慰藉。 手指漫无目的的拨动琴弦,低眉信手之间,有如珠的音律盘旋滴落,曲调却也是空洞的,仿佛一声漫长的叹息,尾音长长。心中的悲喜在一瞬间被模糊掉,变得茫然而荒芜,门外一树苍松遒劲,负雪昂然独立,然而苍翠之色,是冰雪也掩盖不住的。 上京远在北地,遥遥离开京都六七百里,乃是大周的旧都。北地,比之我在京郊修行,更是寒冷吧。一个恍惚,仿佛那一树苍松是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持“长相守”紫笛,微微仰首看月,眉心舒展着与我闲谈几句。 然而,我的琴声已不似昔日,人也不能回头了。我的人生,哪怕前无去路,也只能一路向前。 他自是他的清贵亲王,娶得如花美眷,隐匿于销金繁华之地;我自在青灯佛像之畔,相伴佛珠经文,孤独终老。 心事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我环顾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到底,除了我自己,是连弦断也无人听的。 “长相思”弦断,自是不必再相思了。我缓缓伏倒在琴上,颓然闭上了双目。 正文 §§第七章 冰心谁问 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没有减轻,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却无法可避。眼睁睁看着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发,一双手红肿狼藉,饱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宫那些寒冷潮湿、困顿不堪的日子。那是一生最仓惶寥落的时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这冻疮,年年复发。” 槿汐用手暖着我的手,她的手也是冰凉红肿的,连同浣碧,三人齐齐冻疮发作,累累如珊瑚珠。浣碧苦中作乐,有时玩笑,“这双手长满了冻疮、红的青的紫的,我只当戴了个多宝戒指,红的是珊瑚,青的是绿玉翡翠,紫的就是紫瑛石。” 我与槿汐便笑浣碧是财迷疯了。然而说起珠玉宝石,自我落饰出家,除了在宫中时得到的全部留在了棠梨宫中,唯有家中带进宫的陪嫁,又全部带出了宫,悉数封在箱笼之中,再不打开。落饰出家,这些华丽的珠玉胭脂,自然是再与我无关了。 槿汐抚摸着自己手上的冻疮,轻声道:“奴婢刚入宫那时候只是做洒扫上的小宫女。那时候宫中只有端妃和娴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然轮不到咱们这些小宫女去伺候,新进宫难免要受欺负,那年月里天天给姑姑们洗衣裳,那衣裳洗也洗不完,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一样,结果落了这一手冻疮。还是后来纯元皇后看见了说可怜,说了一句‘手成了这样还叫洗衣裳,内务府总管连一点体恤之心也没有么’,这才打发了奴婢去做别的活。后来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这些粗活了,手也渐渐好了。没想到,今日做起同样的活计,倒还没有生疏。” 槿汐淡淡提起纯元皇后的旧事,我也只淡淡听过,并不肯计较。 如此一月一月过去,冬天熬过去了,春天也到了。 温实初来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孱孱的阴天,阴云垂落天边,沉沉的晦暗,却无雨意。 他突兀地进来时,我正在窗下的青瓦大缸边把今日担来的水一担一担吃力地灌进去。浣碧乍见故人,一时吃惊感动,眼泪潺湲地落下,失声哭道:“温大人。” 我闻声转头,温实初立在门边,一袭蓝袍,身形消瘦。他奔向我,失声道:“嬛妹妹,你瘦了许多!”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这样僻落的深山古刹之中,乍然见了昔日故交,真是想要落泪的。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若无其事,向浣碧道:“有什么好哭的。” 浣碧忙忙地擦泪,迎他进来,温实初目之所及,见我倒水,一把抢上身夺过我手中的水桶,吃惊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粗重的活呢!” 我淡淡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做?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宫中的宠妃,不过是个平常的姑子,不做这些做什么?” 他急起来,“无论怎样,你也是宫中出来的奉旨修行,甘露寺的姑子们怎么可以这样苛待你?” 我不以为然一笑,道:“我是宫里出来的废妃,并不是先帝遗妃,半点名分也无,为什么要优待于我。” 他一时语塞,只得拉开我,挽起袖子帮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多谢,今日要用的水已经有了。” 他微微诧异,“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这样灌水辛苦么?” 我道:“这个自然,胼手胝足,亲力亲为。” 浣碧在旁听着,一时哽咽,道:“这些事算什么,小姐和我们都要亲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饮食。我和槿汐都没有什么,本是该做这些的,可怜小姐的手脚……” 温实初听她说得委屈,一时情急,扳过我的手来看。我的手早不是昔日娇**样,旧的老茧、新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鲜红的皮肉来,还有砍柴时荆棘刺进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点一点。 温实初大是心疼,急道:“怎么会这样?” 浣碧呜咽顿足道:“小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个又一个,快没一块好肉了。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可是那些姑子们好狠心,欺负咱们是新来的,百般刁难欺侮。” 我厉声打断浣碧的哭诉,“抱怨有用么?抱怨也是辛苦,不抱怨也是辛苦。” 浣碧低声啜泣,“我只是心疼小姐。” 我摇头苦笑,“不必心疼,以后这样也就是一辈子了,习惯就好。” 温实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随身所带的药膏,关切道:“我随身带着的也就是这些药了,也将就着用吧。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创药来。” 我点头,“多谢。” 我任由他为我察看伤口,只问:“我出宫这些时日,眉姐姐一切都好么?” 他一怔,颇有些埋怨道:“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只想着别人。” 我执着地问:“眉姐姐好么?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为我多多照顾她。” 他叹口气,道:“她很好,只是很挂念你。”他顿一顿,“和我一样挂念你。”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这个自然,你和眉姐姐都是与我一同长大的,自然情分不同寻常。”我又问:“那么她的手伤好了么,安陵容和皇后有没有为难她?” 他道:“她的手伤快好了,只是疤痕是没有办法了。我为她寻觅所有良方,终究还留了点印子。不过不仔细看,也是看不出来的。”他加重了语气:“没有人为难她。她朝夕只侍奉在太后身边,回宫后就与敬妃一同照看胧月,没有人能为难得了她。” 我稍稍安慰,不觉又难过,“那么我的胧月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皱眉,但仍是笑着:“胧月帝姬是八个月生的,并不是足月而生,自然身体稍稍孱弱些,比别的帝姬更容易得风寒咳嗽什么的。” 我的心口骤然被抽了起来,虽然我的胧月是女孩,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但是若有人嫉恨于我,把昔日之仇算计在胧月身上,她一个小小的襁褓幼儿,怎么受得了。我惶然道:“那怎么办?怎么办呢?她的风寒会不会很要紧,她才几个月大,怎么经得起风寒?” 温实初见我神情大变,关切担忧之心溢于言表,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放心。皇上很疼爱帝姬,命我全力照拂。她的风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因着帝姬的病,敬妃娘娘和沈婕妤几乎两日两夜没有好好休息,轮流守着,连皇上也陪了一夜。我亦在此答允你,温实初以性命担保,必定竭尽全力守护帝姬的平安。” “她只是个孩子,还不会说话。病了饿了不舒服了不能说出来,只会哭。一想到她会哭,我这个做娘的,心里简直揪心一般难过。”我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下,情不自禁道:“实初哥哥,真的很谢谢你。” 温实初亦是凄楚不堪,“嬛妹妹,我没能帮到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拼命顾全帝姬。你的女儿,我亦视如己出。” 我感动落泪,“有你这样的话,有你照拂眉姐姐和胧月,我很放心。”我内心的软弱瞬间汹涌出来,压抑不住,“实初哥哥,我能相信的,能帮我的,也只有你了。” 他也是泫然,然而毕竟是个男人,到底忍住了。他环顾四周,“你住的地方这样简陋,东西缺么?缺什么的话下回我一同给你送来。” 我摇头,“我没有缺什么,即便缺什么也不是很要紧。只要我的胧月一切都好。” 他软语安慰道:“她很好。敬妃娘娘爱帝姬爱得像眼珠子一样,眉庄也很喜欢她,她们又在一个宫里住,相互照应也方便。” 他再度看我,语气怜惜无比:“我一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我不能再让你受这样的苦。” 我随意笑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他能照顾我的胧月就好。 这样几次,温实初或送来药物或送衣衫日用的东西,来接济我的不足,也渐渐熟稔了,我也感念他的热心相助。 然而他来了几次,我却有些不自在了。 甘露寺本为尼姑居住清修的清净之地,他几番兴冲冲过来,虽然知道他是宫中太医,我的旧识,但见他对我颇为照顾,虽然当面没说什么,但神情却渐渐不大好看了。 那一日,我与浣碧同去溪边浣衣,初春三月里,正是芳草露芽、野花如织的时候,一路彩蝶飞雀翩翩皆是纷乱飞舞。我和她两个人抬了一大筐寺中姑子的贴身衣物,举着棒子,卷了衣袖和袍角在溅溅潺潺的溪畔浣洗。 衣物繁多沉重,我和浣碧抬得吃力,方洗了几槌,浣碧又翻了一翻,忽然“哎呀”了一声,皱眉抱怨道:“静白她们越来越过分了,贴身的衣物怎么好给咱们洗。一点避讳也没有!”我伸手一翻,见多是女人家的内衣,蹙了眉颇为厌恶。然而见浣碧生气,也不愿在火上加油,只得道:“算了,谁叫咱们是新来的。” 浣碧忍了忍,终究还是不服气,“咱们是新来的?莫真她们也是新来,凭什么什么粗活脏活全给咱们做,从前也算了,如今越发变本加厉,连内衣内裤都打发给咱们洗,这算什么!” 我默不作声,只举了棒子一棒一棒用力槌着,槌得水花四溅,“扑扑”地冰凉的扑到脸上来。 浣碧按住我的手,一张俏脸气得雪白,“小姐都不生气么?” 三月里,虽然说是春水,依旧还有几分寒意。浣碧的手指按在我的手上,还看得到冬日洗衣留下的冻疮紫红色的印子。 我一时心疼,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这里,就知道不是养尊处优享福来的。” 浣碧一时作不得声,片刻愣愣道:“我是心疼小姐,小姐从前何时做过这样腌脏污秽的事情。”她拉起我的手,“小姐的手还成手的样子么?抹多少金疮药都不见好,我见了都不忍心,小姐难道都不心疼自己么?” 我默默片刻,心疼自己,该要如何心疼呢? 我本还不惯在溪边浣衣,和浣碧说话间一个挣扎却不留神踩进了溪水里打湿了鞋,一时间鞋子袜子都湿透了,脚下冰凉粘腻地难受。这还罢了,要命的是袍子都湿了,更是难受。我一凉,不禁打了个喷嚏,浣碧惊道:“现在虽说是春天里,可是踏在水里也是凉的。这可怎么好呢?只怕长久捂在身上晚上回去要骨头酸的。” 我想了想,遂放下手里的棒子和衣物,眼见左近无人,拉了浣碧的手去旁边的树丛中换下衣裳晾着,只盼能快快干了换上才好。 才脱下衣服,听见溪边人声笑语,步履纷沓,想是寺中的姑子们都出来洗衣裳了,一个个结伴而行,很是热闹。 不知谁“哎呀”了一声,尖声笑道:“莫愁和浣碧这两个懒鬼,十足的蛇骨头发懒,衣裳没洗干净就扔在这里,又不知跑哪里躲懒去了。” 又是谁大声嗤笑了一声,语气轻蔑而不屑,“未必是躲懒!不知道又是宫里哪个太医或是哪个侍卫来探望她了,指不定跑到哪里背人处说悄悄话儿去了。” 众人哄笑起来,我脑中轰地一响,被羞辱的怒气汹涌上来,愣愣别过头去问浣碧:“她们在说谁?是说我么?” 浣碧为难地摇摇头,道:“她们的话不中听,什么闲言碎语的,嘴又那样零碎,小姐别却理他们。” 然而那边厢又道:“她是宫里出来的,长的又妖气。以前她是皇帝的女人,自然没人敢和她说话,如今被赶了出来,自然多少臭男人巴巴地跑来找她。你看她那日跟那个太医说话的风骚样子,听说她以前在宫里挺得宠,这样突然离了男人被关在咱们这种地方,她能耐得住寂寞么?保不定和那什么太医是老相好了,在宫里的时候就好上了。”这话说得大声,一句一句生生敲进我耳中,想不听也不成。我听得十分清楚,正是静白才有的大嗓门。 众尼又笑了起来,一人夸道:“静白师叔见识得最多,她说是就一定是了。” 我的十指用力地蜷曲起来,一时间又恼又恨,血气直在胸口激荡不已。我本以为佛门是清净之地,却不想这样污言秽语、恶意揣测、背后诋毁,和后宫之中半分分别也无。 浣碧听不过去,脸色涨得通红,眉毛也一根根扬了起来,便要冲出去。激怒和羞辱纠缠着我的思绪,我竟还有残存的理智,一把按住浣碧,低声而坚定地道:“别去。” 浣碧按捺不住,直直望向我,“小姐……” 我再度摇头,“别去……” 我牢牢按住浣碧的手,亦像是按捺着自己此刻委屈而不平的心。 外头的笑声更大,一个尖锐的女声道:“静白师叔说的不错。她和那个太医准保是早有私情了,她被赶出宫来,宫里头的人送来时说是为国运祝祷才修行来的。可真要是这样,怎么会被废了名位出来的。”她们的笑声暧昧而诡秘,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准是和那太医有私情的时候被咱们万岁知道了,才被赶出来的。” “啧啧……这样不检点,简直不知廉耻……” “你们知道么?上回我见她明明送那太医到了门口,还有说有笑,窃窃私语,很是恋恋不舍呢。” 上次,有说有笑,窃窃私语,很是恋恋不舍……我不过是嘱咐温实初为我多多照顾我的胧月,何曾如她们所说的那般猥琐。 “我有一回还见那太医明明回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望着她的屋子出神,可不知有多痴情……”她们吃吃地笑,“女人肯放下一点身段,那男人就会像苍蝇一样缠上来,都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她们交头接耳,大声地说笑喧哗,用力地捶打衣裳,用力地诋毁我,用力地想像。她们捶打衣裳的声音“啪啪”地大声,棒子隔着柔软的衣裳一记一记用力敲在石板上,如同一记一记敲在我心上。 他折回来望着我的屋子出神么?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叹气——温实初也不太注意避嫌了。尽管他来时都是光明正大,我是连门也不关的。 浣碧愤愤不平,道:“佛门之地,奴婢以为是多干净的地方,竟然说这种没凭没据的话出来,连乡野之中的无知村妇也不如。” 我连气愤都觉得不值,只连连冷笑出来。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嘻嘻哈哈洗完衣裳,一窝蜂地散了。打湿的衣裳也逐渐干了。 浣碧把衣裳披在我的身上,握一握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道:“小姐的手这样凉,咱们回去罢,要煮碗姜汤喝了祛祛寒气,别染了风寒才是。”她见我只是一味冷笑不语,小声劝慰道:“也难怪小姐生气,奴婢都听不下去,只觉得恶心。” 我拍一拍她的手,慢慢道:“我不生气。和她们置气,太不值得。”我用力平定下自己的思绪,出去收拾完要洗的衣服,淡淡道:“浣碧,咱们也有不是。”我看她,“我和温大人的形迹很亲密么?” 浣碧急道:“没有啊。她们是胡说。” “我知道她们是胡说。”我一下一下槌着衣裳,似乎在发泄我的愤怒,“我总以为我和温大人是以礼相待。但是她们说的难道没有一点真的么?这些日子,温大人是来得勤了,似乎他还常在外头望着我的屋子出神……” 浣碧低首想了想,轻声道:“我虽然没有眼见,但是按温大人的性子,对小姐的情意,未必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骤然想起我初次有孕那时候,午睡时分,我明知道他在殿外,却不愿起来和他说话,只依旧假装睡在窗下,他却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外,身影掩映窗前,隔着两重窗纱和纱帐无限倾神注目于我,良久默默无言。 我总以为,他对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情意了,是我太疏忽了。 然而他并未对我有任何明显的表示,我连拒绝的余地也没有。 我看一看浣碧,神情颇有些尴尬,“我已经出家修行……” 浣碧略略沉思,踌躇着道:“小姐虽然出家,却是带发修行。况且……”她微微迟疑,轻声道:“小姐已经离开宫苑,皇上将您废黜,形同离异,再无瓜葛了。您如今是个自在之身,也难免温大人有什么心思再起。” 我漠然一笑,道:“我想,他的确是想太多了。” 浣碧有些埋怨的语气,“小姐不要怪我多嘴,温大人对小姐的心思,一直都是那样的心思,从未变过。只是他如今做的这样显眼,真是徒然给小姐添加了闲话又添麻烦。”然而她有感叹,“只是温大人的情意,是当真很感人的。” “我对他这个人的心思,也是从前的心思,从未变过。”我定定想了片刻,“他忘了检点,咱们却不能忘,如无必要,还是疏远他些吧,别叫他误会了才好,也别叫他太难堪。”春寒的料峭在水边格外明显,我叹息道:“眉姐姐和我的胧月在宫中要他的照拂,又是故交,终究是要留些见面的余地的。” 浣碧应声低头,“这个我与槿汐都明白。”她瞧着方才姑子们浣衣的地方,蹙眉厌恶道:“我本以为这个地方只是辛苦,却不想人情如此淡薄。我本以为也只是人情淡薄而已,却不想她们说话这样恶毒刻薄,听得叫人心冷。连甘露寺这样的佛门都如此世情冷恶,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 是啊。我惘然想道,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呢。这世间的清静难寻。而麻烦,却是一桩一桩痴缠上来,躲也躲不开。 如是,每每想到温实初这日或许会来,我便早早躲了出去。宁可辛苦些走得远些去刈草洗衣,直到日暮才回去。偶尔碰上了一回,也不过问了眉庄和胧月的情形,就寻个由头打发他回去了。 正文 §§第八章 玉壶光转 温实初再次来时我去刈草了,并没碰上。回来时院中斜阳满地,只见浣碧与槿汐都是面面相觑,站在桌边一脸尴尬。 浣碧迎上来帮我一起拍去身上的杂草。我奇道:“什么事这样呆站着?” 槿汐看浣碧一眼,嘴唇动了一动,终究还是没说,还是浣碧说了,“温大人来了,这回送了一样东西来。” 至于送什么,她没有说,只努了努嘴让我看桌上。 我略整了整衣裳,只看了一眼,人就怔住了。破旧的桌上,一个精工细作的白玉壶,玲珑剔透,胎薄如纸,正好可以放在手心一般的大小,十分精巧可爱。彼时斜晖如金自窗格间漫漫洒进,照在玉壶之上,光转无限明润剔透。 我一时不解,道:“他送这样贵重的东西来做什么?” 浣碧叹一口气,无奈道:“小姐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依言掀开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壶中别无他物,只有几片切开削好的雪梨,划成心形,色泽冰清玉洁。 我一惊,脑中轰地一响,他竟然是这个意思。 浣碧绞着衣带,咬着唇看我。槿汐神色复杂,站在我身侧轻轻道:“一片冰心在玉壶。温大人的心思,娘子要如何回应呢?” 我胸口一热,一口气几乎涌到喉头,“啪”地一掌拍在了桌上。桌子破旧,纵然我力气不大,也被震得“扑”地一跳。 浣碧吓了一跳,忙来看我的手,劝道:“小姐仔细手疼。” 槿汐望一望我,温言向浣碧道:“娘子心里不好过,难免气急些。” 槿汐虽是对浣碧说话,但语中深意,我不是不明白,于是缓和了颜色,笑一笑道:“是我心气太急了些。到了这里,反而不如以前沉得住气了。” 槿汐这才捧了盏茶水上来,温和道:“娘子若愿意,收下就是。但奴婢瞧娘子的样子,实实是不愿意的。温大人来这一出,也是太莽撞了。” 浣碧在旁道:“难怪小姐生气,小姐在修行,怎么能受这样的东西。而且这些年来,小姐对他怎样,他从来都应该明白。” 我怅然抱膝坐下,出了一回神道:“他怎么总是这样不明白,这样不合时宜。他对我的情意我进宫前就已回绝了,从前不要,现在更不会要。我不过视他为兄长故友,他怎么总是不明白呢?” 浣碧亦发愁,道:“如今也不好直接回绝了他呀。宫里的胧月帝姬和沈婕妤,都离不开他的照拂。咱们本就势单力孤,还要再失羽翼么?小姐可要好好想想清楚。”她思量了片刻,又道:“温大人对咱们的照顾,其实是很多的。” 我只是侧首,淡淡道:“他对我的确多有照顾,然而,我是真不喜欢他。” 槿汐只垂手站着,看不出任何表情,“温大人的情意倒是感人的,这样的男子也的确是少见。” 我不想槿汐会这样说,不由回头看她一眼。浣碧也是微微发怔。 三人都只是不说话,各怀心思。 浣碧走到我身边,依在床边靠着我,神色伤感而温柔,轻声细语道:“其实再想想,温大人与小姐自幼相识,与小姐的情分自然不一样。当日小姐入宫选秀前,温大人亲自来与小姐表白多年情意,愿娶小姐。小姐心气颇高,眼光自然不会在温大人身上多停留。可是如今世事易转,小姐经历过宫中多年风波,皇上的情爱已经明白是不可靠的,那么如今有一个愿意真心真意待您的人,彼此又是相识了解,小姐何不做另一种打算。即便多想几年也是无妨的,不必这样直截了当的回绝他啊。” 她见我只是默默抱膝不语,放缓了声音劝道:“温大人虽然心急又不会挑时候,可是对小姐的心却是多年如一。而且他颇懂医道,又有些家底,若明里暗里要帮小姐一些,或是要帮小姐离开这是非之地,也不是什么十分为难的事。” 她的劝导,我未必不会听入耳。而这里的生活,的确是辛苦而难为的。 我只问:“他来时,还说了什么?” 槿汐的话清冷而明白:“温大人说三日后再来探访。” 远远的凄凄芳草,遥遥隐山,淡淡红霞,风轻柔若无,带点冰凉的触觉拂上面庞。这天下的烦恼,当真是躲到哪里也是躲不完的。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仿佛有无数鸦翅密密地遮蔽住了天空,一重叠一重地黑了下来。我只觉得倦怠而厌烦,合上双眼,淡淡道:“你们出去吧,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这三日里,我只是如常一般,只字不提玉壶之事。 玉壶被我小心放在枕边柜中,每日小心翼翼地用细布仔细擦拭一遍。浣碧见我这个样子,总是与槿汐夹一夹眼睛笑,槿汐只回以轻淡而礼貌的一笑。 三日后的午后,我特意没有出门做任何事,只打发了浣碧出去。 温实初依言而来,室内早已打扫得窗明几净,一束新开的梨花雪白开在瓶中,如雪玉堆树,清爽甘甜的气息让人觉得格外温馨。 我早已让槿汐泡好了茶,只坐着静静等他来。 温实初还未进门就已先笑了,“嬛妹妹今日的气色甚好,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或许是我的好气色感染了他,他原本的忐忑不安之情也稍稍平复了下来,坐下与我一同吃着茶慢慢说话。聊过些家常闲话,我把玉壶小心取了出来,放在我与他之间。 玉壶的确是十分美丽而精巧的。我温言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实初哥哥已经二十五岁了吧。” 他的喜色因我的记得而显露出来,他的眉目浅淡而温和,笑道:“嬛妹妹的记性最好,我确实是有二十五了。” 我半是叹息,半是感慨,“二十五岁,若在寻常人家,大约都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温家伯父想必早些年就在为你的婚事烦恼了。” 他欲言又止,只笑笑道:“若不是娶心爱之人,实初情愿不娶。” 我点头道:“实初哥哥说的不错。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但无论妻妾,都要自己喜欢才好,否则这一世夫妻不仅难做,也是无趣的很了。所以实初哥哥晚些就晚些吧。” 温实初略略不好意思,也深以为然,道:“我不过是普通官宦之家,晚些也不要紧。不比君王至尊,婚姻关系天下,与社稷息息相关。十三四岁都要大婚了。再说宫中,那位清河王已经二十三了,他不愿纳妃大婚,连太后也拿他没法子……” 他的话还未完,我已经觉得刺心。他见我神色微微黯然,知道提及皇帝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不由满脸愧色,忙忙道:“我是无心的。” 我只作不觉,微笑道:“清河王眼界颇高,不知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想一想就已觉得有趣。” 他见我无事,也略略放心,一时也讪讪地不说话。我启唇道:“实初哥哥,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情形么?” 他的神色温柔地沉静下来,“怎么会不记得?我永远都记得,那时你才十岁,甄兄下了学背着师傅偷偷带着你去湖里荡舟。正巧那一日我跑马出来,正见你梳着垂髫双鬟,怀里抱满了莲蓬站在船头,唱着一支歌。后来,你瞧见我,也不怕生,还剥莲子给我吃。” 我微微而笑,童年时的趣事在如今回首看去,亦是格外珍贵而美好的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当时怎么会知道,会预料得到,前路会这样苦这样难,难到无路可去的地步还要继续挣扎往前走下去。 因为从前的甜,越发衬得后来的人生路苦如莲心,还得一颗颗生吞下去。。 我低低唱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却是忘了歌词,再也唱不下去了,只得笑道:“真想不起来了。” 温实初接口道:“下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只是旧时儿女。” 我不好意思地抚一抚脸颊,淡淡笑道:“难怪我要忘了……”我低一低语气,语中已带了些许无奈,怅然道:“咱们都不是旧时儿女了,旧时的歌都要忘了。”我转一转神色,把玉壶推到他面前,郑重道:“一片冰心在玉壶。甄嬛自愧不能承受这样厚重的情意,还请收回吧。” 温实初神情一变,忙掩饰着喝了一口茶镇静下来,缓缓道:“这玉壶是我家传之宝,家父曾经叮嘱我,一定要赠与心爱之人,从前我没有机会送给你。如今我真心诚意恳求你,收下这个玉壶。” 我摇头,温言道:“这玉壶这样贵重,你是该交给心爱的人。可惜实初哥哥,你却并不是我的心爱之人,所以我受不起这个玉壶,即便你勉强我收下,对这个玉壶而言,它是被辜负了。” 温实初无言以对,神情冻住,仿佛被第一场秋霜卷裹的绿叶,沮丧而颓唐,“嬛妹妹,你总是不肯接纳我。从前是,如今也是。” 我想了想道:“实初哥哥,恕我直言一句,你时时总记得幼时之事。你心里喜欢的,或许只是当年未入宫前天真柔和的我,而不是如今的我了。如今的我大异从前,你又何必为此执念良多呢?” 他忽地抬头,目中有逼灼的光芒燃烧,他身子急急前倾,哑声道:“嬛妹妹,我一定要说与你听,我对你的心意一直都是一样的。”他声音微微低下去,却依旧诚挚,“不仅是在宫里还是在外头。” 我静静听他说完,忽而无声微笑出来。我笑得那样宁静,宁静中有几乎淡漠不可见的胸有成竹和荒凉,仿佛冬日里第一层霜降,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苍白茫然。 “还记得曹琴默么?”我的话突兀的问了出来。 “是。”温实初的神色顿然一黯,垂手下去,“自然记得的。”他喃喃道:“怎么会不记得呢?” 我缓缓闭上眼,静静道:“是啊!从前的襄贵嫔,温仪帝姬的生母,追封襄妃。”我忽地睁眸,厉声道:“襄妃当日是怎么死的,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 温实初神色黯然,额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细密地 逼仄出来,如寒雨临江,泠泠生冷。片刻,他叹息着仿佛是安慰自己:“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一想起来总是日夜不安,也算是我的一桩亏心事了。幸而温仪帝姬现在有端妃娘娘细心照拂,襄妃死后颇为风光。我才稍稍安心些。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竭尽心力看顾温仪帝姬的身体,也算稍稍赎罪了……” 我冷冷打断他,“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我一起长大,在宫中一同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我有什么好什么不好你也都十分清楚。甚至曹襄妃之死,你是不情愿的,恐怕你心里也是埋怨我的……是不是?” 他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怔怔道:“这……我……” 我微微蹙眉,幽幽道:“慕容世兰一死,我要对付的只剩下了曹琴默。可是她是那样小心谨慎的人,要制造一个她失足溺毙或是意外的机会几乎是不可能。要捏造一个罪名给她只会让她反口来谋害我。既然暗杀不成,只能下药一着了。你一直在太医院素有慈名,医术又精,又肯怜弱惜贫,她才肯放心些。何况咱们下给她的药,只是魇镇心神,让她梦魇更甚,再使其心力衰弱不继,这才无声无息置她于死地。”我看他一眼,“也难为你了。” 温实初深深望住我,道:“为了你,我总是肯的。” 我颇有所动,微微颔首道:“你一向心地好,是断不肯动杀机的,当初也是犹疑了许久。要不是为了帮我,你又怎么肯呢……如今想来,我也觉得当时太很心了些。只是人在其位,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襄妃又是那样聪慧精明的人,知道我不少把柄,我是断断容不得她了。” 温实初双唇微抿,有一点坚毅的棱角。他其实也算是个好看的男人,稳妥而忠厚。他轻声安慰道:“嬛妹妹,你总是善心的,只那一回稍嫌狠辣了些。” “是么?那么杀余氏和华妃,我也不算狠辣么?”我缓和了语气,轻缓道:“我善心也好,狠辣也好,你都看在眼里。咱们这样熟悉,彼此知晓,也算得是亲近了。可是若说到男女之情,谁又不愿只把最好的一面给他看,不好的全都藏了起来。你却是知晓我的秘密太多了,若与你一起,我只会觉得不自在。你也未必会忘记我的不好,若这样朝夕相对又有什么好,何必这样彼此为难。” 温实初大受打击,他低头,眉如卧蚕蜷曲。他右手紧紧抓着左手,用力地,有血红的印痕泛起。他克制着道:“我小小一个太医,在你眼里,总是不好,总是一个无用的人。” 我柔声道:“你的好我自然知道。若说做太医,你年轻有为、医术高明,颇受皇上器重;若说做丈夫,你一定会是一个好夫君,疼惜妻子,百般照顾。可惜实初哥哥,比如喝茶,我喜欢喝‘雪顶含翠’这一味,而普洱再好再鲜美,我偏偏不喜欢,难道就能说普洱不好么。只是各人喜好不同罢了。” 他喃喃自言自语,“你是说,我在你心中便是那杯普洱。” 我低低道:“实初哥哥,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是我无福,没有办法喜欢你而已。”我捧着玉壶道:“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份情谊,我是担当不起了。可是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却是十足心领了。我心中永远视你为亲为友,永远都会。” 他的双唇有强忍凄苦而成的不饱满的弧度,衔了清愁和几许柔情:“视我为亲为友?可惜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我亦是凄楚相对,“实初哥哥,这世间,咱们想要的,何曾能真正得到的。我在宫中挣扎多年,不过是想求得一分真心,两分平安,可是连这也不可得,反而落到今日地步。” 他见我难过,劝道:“虽然到了如今地步,可不幸中之大幸,你离开皇宫,也是个自由之身了。” 我心中难过得似被一只手紧紧揪着,却不愿在温实初面前落泪,极力忍耐着道:“我虽然离开后宫是非之地,可是我父兄身受的苦楚我不能忘,我的姐妹和女儿都在宫中,当今的九五至尊是她们的夫君、父亲和主子。就算我身在宫外是个自由之身,可是那些年的事情我何曾能忘得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么即便我身子自由,心也不得自由,日日受苦。” 他想要安慰,便欲伸手过来,我忙缩了缩手,他的神情略略尴尬,忙掩饰了下去,只得道:“嬛妹妹,你别难过。” 我别过头,极力忍住眼中欲落的泪水,“皇上对我这几年……实初哥哥,我亦不怕对你说,对男女之情,我亦算是死心了。所以你对我怎样说,都是无用。如今,再怎样苦再怎样难,我只想在甘露寺中好好住下去,诵读经文来安自己的心。”我定一定神,道:“我知道你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可是离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我父兄远在川北岭南,天下之大,我飘零之身竟无处可去。所以实初哥哥,为我好,也为你好,不要再常常来探望我。” 温实初良久无言,道:“连常常来看看你也不成么?” 我微微点头,“你来的这里多了,只怕宫里也会知道。不知道又有几多风波麻烦兴起来。何必呢?” 他用力闭上双眼,片刻,缓缓吸了一口气,道:“你怕连累沈婕妤和胧月帝姬?” 我用力点头:“说实话,我眼前能牵挂得到关怀得到的人也就只有于她们了。”我牢牢望住他,“你曾经答允过我,一定会好好照拂她们,竭尽全力。那么你就不能为任何人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她们的事,这是亲口向我允诺的。实初哥哥,你既然对我好,那么你对我说过的话作不作数?” 他张口结舌,半晌神情已经转为肃然,道:“我应允你的,自然作数。”我一颗心缓缓放落了下来,暗暗透出一口气,他眼中的惆怅和失望浓密如初冬时节的大雾,迷迷茫茫,重重阴翳在他眉眼周遭,他低声悲伤期许道:“其实你大可以告诉我叫我等你几年,这样慢慢等一辈子也不要紧,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拒绝我,残忍决绝如此,不让我怀有一点点希望?” 他语中的伤怀感染了我的心绪,我怔一怔,心中愁苦,却不肯在脸上流露半分,只静静道:“我若给你虚无的希望,只会让你白白地等待。实初哥哥,你知道我从不肯说违心的话。若我骗你拖延你,我自己也不能安心。” 他怅然良久。窗外明净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照在一个永远阴暗的角落之上,怎么也照不亮。他虽然失落,却也极力镇静着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时,你剥了好多莲子给我吃。那时你还年纪小,不知道吃莲子要把莲心剔出来,我一颗颗吃下去真觉得苦,苦得吞也吞不下去。可是因为是你剥给我的,多苦我也会吃下去,吃得欢喜,只觉得甜。所以今日只要是你的决定,无论多难过,多难接受,我都会接受,尊重你的意愿。” 我只觉心头一松,放缓了语气,道:“你总是心疼我在这里辛苦。可是若为避免生活辛苦而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一点,实初哥哥想必早就明白。所以,你若是待我心爱之人一般待我好,只会是浪费情感,也叫我为难。所以这一辈子,我对会敬你如兄如友,来回报你待我种种种种的好。”我说得轻柔如春风化雨,但话中的分量,他自是掂量的出来。我待他这样客气,却并不能给他半分希望。 他良久只是无言,只点了点头,起身离去,苦笑道:“嬛妹妹,你总是叫我拿你没有办法。可是今日既然你已说得这样清楚,我……再也不会叫你为难了。” 我把玉壶放至他面前,仔细为他重新包好,轻缓道:“好好收起来吧,以后一定送与一样爱你的女子,不要再轻易示人了。” 他怔怔望着那玉壶伸不出手来,长叹一声,惆怅道:“你若不肯收下,我还再给谁去?” 我心下微微不忍,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复又刚硬了心肠。我若有一刻半刻的心软,以后于他于我,都只会是烦恼无穷。于是面上还是笑着,道:“这话,便像是在和我赌气了。” 我再推一推。他终究是无奈,转一转脸,道:“我怎么舍得和你赌气呢?”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须臾,狠狠闭一闭眼,把玉壶搂到怀中,大步离去。 他走至门外,频频回首三次,眼中的眷恋和伤痛,直欲摧人心肠。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目光,只是如常微笑着,眼见他眼中的眷恋和不舍似天边最后一抹斜阳,终于一点一点,绝望地沉坠了下去,只余无限伤痛,似无边夜幕,黑暗到让人沉沦。 我垂首片刻,能出口的,终究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正文 §§第九章 蘼芜 槿汐从外头抱了刚收好的衣裳进来,见我只是闷闷坐着,也不做声,只半坐在床前仔细叠着衣裳,手势娴熟而利落。 片刻收拾完了,她方唏嘘着道:“方才温大人出去的样子,真是叫旁人看着也是难过。” 我支颐而坐,静静道:“很多人瞧见了么?” 她轻轻点头,“温大人伤心过头了,丢了魂似的,哪里知道还要掩饰下脸色,这个时辰又是去晚课的时候,人来人往的。” 我轻轻“恩”了一声,复又沉默。屋中昏暗,烛火一跳一跳,晃得人眼睛发酸,我换了盏油灯点上,幽幽一脉,火光稀微如迷蒙的眼。 我照例摊开了经文来,一字一字默默读着。槿汐听了一会儿,在旁温和道:“今日听娘子读经,不似前两日这般心事重重了。” 我淡淡一笑,只道:“能说服他,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否则见面终究尴尬,我也不愿意。” 槿汐默然,继而道:“温大人的性子,娘子若说得急了只怕太伤他的心,也伤了多年结识的情分,毕竟温大人对娘子情深一片,咱们都看在眼里,以后胧月帝姬和沈婕妤在宫中也要他照应才是;但若说得太软和了,只怕他又听不进劝,要总存了这份心在那里,总归对谁也都不好。总之要劝服他,是要大费唇舌的。” 我合上经书,笑一笑:“你说的是,他多年的心意我也感激。为了说得让他能接受些,我可是绞尽脑汁把多少年的旧事都想起来了。” 槿汐亦笑,“前两日看娘子呆呆地坐着,浣碧还以为娘子会答允温大人呢。” 我一笑置之,“怎么会?若是要答允,我从前就不会进宫。尽管时移事易,但是人的心性是不会改变的。” 槿汐道:“温大人,确实不是适合娘子的最好人选。因为……”槿汐笑一笑,“他的情意总是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我仔细回味,也笑了,“一回是进宫前,等我确定了是选秀的人选,他才来对我说叫我不要去选秀,他要来提亲;再后来两回是在宫中,更是不可能;还有便是如今了……”我心下凄楚,“我如今的心境,怎会去想这些事?” 槿汐了然,“所以温大人不如不说,彼此都有见面说话的余地。他不明白,娘子若真喜欢他,当日就不会被送去选秀,早早就会与他有婚约了。” 我举袖,向她道:“那你那日还说对我温实初情意感人,十分少见。” 槿汐温顺地垂下双眸,微微一笑,“奴婢不过是说实情。只是娘子与奴婢都十分明白,感动自是归感动,与感情是分毫无关的。娘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为了感动而勉强自己。” 我问:“浣碧呢?” “知道午后温大人要来,和奴婢一样,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我扬一扬眉,“那丫头这次的心思仿佛想差了。她或许以为我会应允温实初。” 槿汐的笑温暖而平实,“奴婢知道娘子一定不会应允温大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其一,更要紧的是,若为躲避一时艰辛而曲折心气,就不是槿汐一直认识的甄娘子。”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了,“娘子对情意的坚持与珍视,是娘子最可贵之处。” 我与她相视而笑,“若说了解我,还是槿汐你。” 话音未落,浣碧已经走了进来,见只有我和槿汐在,好奇道:“温大人走了么?小姐可怎么对他说的?” 我与槿汐交会一眼,俱是会心笑了。 几日后我再去浣衣,听到的闲言闲语已经大大减少了。这一日趁着中午天气和暖,独自抱了大筐衣物去 溪边浣洗。与温实初把话说得坦白清楚,自己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仿佛心上一块巨石放落了下来。 到溪边时只闻溪水潺潺叮叮,有水花四溅的声音,却只有莫言一个人在。 她见我独自而来,瞟了我两眼,淡淡道:“你今日好似心情不错.” 我不自觉地抚一抚脸颊,笑道:“是么?我自己倒不怎么觉得。” 她“嗯”了一声,双手甩脱鞋袜,一脚跳进了溪水里。我惊叫道:“冷不冷?快上来,冷水里站不得的。” 莫言朗声大笑道:“怕什么!这又不犯了寺规的。”说着伸手来拉我,“来来来,你也下来,可凉快着呢!” 我笑得不止,终究力气小,被她扯了下去。溪水凉津津沁到皮肤上,像是有小鱼的嘴轻轻啄着,痒痒地只觉得松弛而畅快。到底还在春日里,凉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两人嘻嘻哈哈扯了手又跳了上岸。 她拍一拍衣裳,似笑非笑道:“宫里那太医好几日不来了,你倒反而没了心事。” 我一笑以对,淡然道:“我的心事原不是为了他。” 她头也不抬,只利落抛下一句话,“我瞧着你的心事是如何应对他。他不来,你不必应对他,自然没了心事。” 我听她这样快人快语,不由“扑哧”一笑,算是承认了。于是随手摊开了衣裳,撒下一把皂角粉,只专心致志搓洗了起来。 莫言在寺中群尼中一向独来独往,并不合群,又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所以寺中众尼也从不敢为难她,更不敢叫她干什么粗重的活计。所以莫言只需看顾好自己即可。 因而,她很快洗完了自己手边的衣裳,然而她也不走,随手拿过我筐中的衣裳,搁在大石上一击一击地举棒子敲打着。她的手势极为熟练,敲打衣裳的力道不轻不重,也不溅开水花来,像是做惯了活计的主妇。 我也不理会,只见碧清溪水透明得如绿带横亘柔软摇曳,轻跃着漫过溪边青草流去了,亦觉得心情舒朗了不少。 如此默默相对,她忽然低着头闷闷道了一句:“你很好。” 我一时不能会意,脱口道:“什么?”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我一眼,道:“你没喜欢那太医,很好。” 我哑然失笑,“如何说这样的话呢?” 她微一出神,目光有一瞬间的森冷暴戾,狠狠从唇齿间逼出几个字来,像是吐出一口让人恶心的浓痰来,厌弃地唾出去,甩了老远还掷地有声,“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啊?”了一声,却也不敢笑,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莫言直截了当道:“好比那个太医,他对你可不是什么寻常来看失宠的主子的心,你自己晓得。男人啊,得不到你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死皮赖脸地赖着你讨你喜欢,一旦得到了,甩开你就像甩开破鞋似的,哪里还记得对你用过多少心,尽过多少力,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一口气说完,话说得太急,呼呼地喘着粗气。 我沉默着,手指划过清凉的溪水,那种沁凉的意味,透过肌肤直沁入心里去。我定定望着她,带着质疑的口气,“你……” 她拍一拍手,仰头看着明媚若金的阳光,强烈的光线逼得她微眯了眼睛,她的声音是幽微的一线,似一根尖锐的细针,闪烁着逼仄而寒冷的光泽,缓缓逼近:“不怕告诉你,我是半路出家的。” 我点头,“我晓得,若是自幼出家,不会这样格格不入,亦不会这样性子急躁。” 她眉毛一扬,大声道:“不错。我嫁过人,生过孩子才到了这甘露寺出家修行。”莫言望着溪水出神,偶尔抠一抠石缝里的苔藓,那样幽绿暗沉的颜色,仿佛她此刻的心境,“我是性子急躁粗鲁,然而年轻未嫁人时谁不是好女儿来着,性子温柔沉静又腼腆。只不过嫁人之后心力交瘁不说,若碰上丈夫不好,婆家苛刻,只怕再好的珍珠样的女儿家也被生生磨成鱼眼珠了。” 其实仔细看莫言的容色,也不算难看的。即便岁月的风霜与眼角的戾气已经无法遮盖,然而下颌柔美的弧度却依然有着别样的风韵。可以想见若时光倒退二十年,她的容貌亦是十分清秀可人的,想来也得到过不少男子的爱慕。 “那么你又为何出家?” 莫言不假思索道:“嫁错了人!我与他本是门当户对,都是出身普通农家,又是邻村居住,从小就相识的。没嫁给他之前他待我好,我又会一手纺纱的手艺,能帮助操持家务,他便欢天喜地的娶了我回去。后来我年纪大了,又连连生了两个女儿,臭男人嫌弃我不能为他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又养不起两个女儿,小的一出生,就把她活活溺死了。我气不过,又伤心,和他争吵了两句,他 便要赶我出门,婆婆和小姑不仅不劝,还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又说要替他找一房年轻会生养的新媳妇。我一怒之下就带着大女儿出来了,连休书也不曾要。一个女人,生不出儿子已经被人笑话嫌弃,又没有什么本事,只能拖着女儿到寺庙里来求一口饭吃。” 她说完,眼角隐隐有一点泪光。然而语气却是平淡而疏离的,连自身的愤怒和不甘亦是淡淡的不着痕迹。这样的平静,想必亦是伤心到底了。我听得心惊肉跳,如何能让一个男人亲手溺毙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何其残忍啊!我心中亦难过,于是好言劝道:“你别伤心……” 莫言使劲一昂头,迅速抹去眼角泪水,截断我的话头,狠狠啐了一口轻蔑道:“呸!臭男人配让我伤心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我心中伤感,亦有些欣慰。莫言连生两女被夫家嫌弃,扫地出门。而我却庆幸我的胧月幸好是女儿之身,才能在宫中安安稳稳生存下去,避过多少人的明枪暗箭。可是若我还在宫中,还是妥妥当当地做我的莞贵嫔安享富贵,只怕我也会暗自遗憾我的胧月是女儿之身吧。 我暗自压下心绪,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女儿跟着你出来了?” 莫言“嗯”一声,冷笑道: “你以为甘露寺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尼姑们瞧不起我出身贫寒,能收留我一个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便想尽办法安顿了女儿在山下寻了份工做,也算能互相照应些。我初来时还好脾气些,她们平日里冷嘲热讽刁难欺侮我也都忍了,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砸了寺庙里百来斤重的一个大水缸,从此没人敢再欺负我了,到底是人善被人欺,柿子捡软的捏。”她慨叹着拍一拍手,向我道: “你也忒好脾气了些,由着她们欺负。” 我笑一笑,道: “你还有个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反正在寺里也是赤条条单身一人,没什么好怕的。而我呢,我是从宫里出来的,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若离了这里,我当真也是无路可去了。何况还有浣碧和槿汐两个,又要被我拖累了。” 莫言若有所思,点一点头道:“也是的。那真是委屈你啦!” 我苦笑,“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若说委屈,又有哪里是不委屈的呢?” 莫言道:“那也是,你瞧甘露寺这一群姑子的样子就知道,平日里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明争暗斗、花样百出。你以前是宫里头的贵人,那里的女人可比甘露寺的多得多,但凡牵扯上了男人、牵扯上了富贵和权力,哪一个女人不是放出了手段杀红了眼睛一般穷凶极恶,你从前受的委屈也不会少。” 她本是个粗人,说出这样体贴暖心的话来,我当真是有些感动的。放眼甘露寺中,除了浣碧和槿汐,谁又会对我来说这样的话。 我眼圈微微一红,终究是要强,不愿意被她看出来,只低头揉搓着衣裳,轻声道:“你倒看的清楚。” 莫言轻轻“哼”了一声道:“有什么不清楚的,放眼去看这世间,享福安乐的总是男人。女人哪,无论是穷人家的还是富贵人家的,还不是一样受苦。”她叹息道:“就如你我一样,人要不是被逼到了极处走投无路,谁肯抛家别子半路出家。” 这话如重重一记击在我心口上,猛地一震。然而心里如何震动,我亦只是笑笑,不做它言。 莫言见我只是怔怔的,晓得我心里不好过,笑道:“我说件笑话儿给你听。” 我勉强提神,笑笑道:“什么?” 她神秘一笑,复又坦然道:“我从前那个臭男人上月又来找我了。” 我“啊?”了一声,道:“你可要跟他回去?” 她斜斜瞪了一眼,道:“他是要我回去,可我若是跟他回去,现下也不在这里了。”她笑道: “臭男人新娶的老婆生的也是个女儿,而且臭男人对我说,他新娶的老婆年轻是年轻,样貌却不能和我年轻时比。而且手爪子又笨,从前我织布,一天就能织两匹,而且织得又密又好。那女人两天织不成一匹,还常常断了线头错了针,把臭男人气的要死,打也不中用。” “那你如何跟他说的?” 莫言眼中有柔和而冷厉的光泽,“我只告诉他一句话,把我死了的小女儿的命还回来。只要她活过来,我就跟他回去。那臭男人没话说,只得讪讪走了。”她的语调变得温柔而悲戚,“你不晓得我的小女儿,她有多可爱,我爱得不得了。只可惜她在这世上活了才不到三天。”四周寂静的,有风声穿越而过,呜咽如诉,和着莫言的伤心,格外叫人觉得悲伤。 莫言狠狠拭去泪水,道:“臭男人可想的美,叫我回去白白让他享齐人之福,我才不给他做老妈子呢。我干干净净一个人,带着我女儿,可比在他家自在得多。我的小女儿,可不能白白死了。” 我恍惚地记得从前翻阅《诗经》,见到过这样一篇: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可见男子薄幸、女子薄命,古来皆是,并没有一分更改。而莫言,自是比蘼芜女坚韧勇毅得多了。 我紧紧握一握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了,终究已经过去了。” 莫言凄然一笑,“你晓得我为什么肯跟你说这些话?” 我摇头微笑,“大抵是因为你觉得我口风严密。” 她默默一笑,反握住我的手,“因为我看的出来,你心里头的苦并不比我少。” 我静静含笑,风从湿润的手上吹过,仿佛有泪痕干后的紧涩感觉。然而,我能说什么呢。我终究,也只能是无言。 正文 §§第十章 青裙玉面如相识 于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温实初再也没有踏足我在甘露寺的斗室一步。我也渐渐放心了下来。他不来,想来也是在极力安置自己的心绪。我情愿他不见我,也不愿意见面尴尬,难以相处。 但愿来日再见时,可以拈花一笑,云淡风轻了。 时光缓缓从季节变更的痕迹上碾过去,碾过了暮春,碾过了盛夏,亦碾到了秋末。又是黄叶落索的季节了呵! 重阳过去后的几日,我的心渐渐不安定起来了。有那么一丝暗流,在心头涌动,泛出焦灼与期待。 槿汐点燃了一柱檀香,甘甜沉静的气息缓缓四散开来,叫我能沉稳握住手里的佛珠。 槿汐轻缓道:“奴婢知道娘子烦心什么,下月初六,便是胧月帝姬周岁的日子了。” 我心中焦烦,也只能是苦笑,一颗一颗捻着佛珠道:“那又如何?我连想在梦中见她一面都是望向。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能为她多念遍经文祝祷了。” 槿汐微笑道:“这样也是好的,毕竟是娘子的心意,虽然母女不在一处,但是母女连心,想必帝姬一点能够感受得到。” 于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诵经祝祷,只盼望我的胧月身体康健、事事如意。如此一来,每日睡得时间便更少了。一日午后在溪边浣衣,一个困顿,手中的一件衣裳便随着流水漂去了。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捞不到了。暗暗心惊,那件衣裳本是静白的,这样弄丢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又要再起风波了。 果然回去静白见衣裳不见了,大大地向我发作了一顿,她急着要去上晚课,也懒得现下救惩治我,只撂下一句话,“明日去把谨身殿的地板全都擦净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谨身殿是甘露寺第一重殿宇,建得十分宽敞庄严,要把那里的地板全擦净了,没有大半天的功夫是不成的。且我还要照例洗衣、砍柴,连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了。 然而我不愿再争,只得趁着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起来,等着众尼都上完了早课,早早进了谨身殿擦洗地板。 谨身殿的地板原本是金砖漫地,我跪在地上,身子伏下才能擦到地面。乌黑的砖地光滑如镜面,几可照人,微微一点灰尘印迹便十分明显。我伏在地上,绞干抹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在砖地上,每一块金砖,左右上下各擦十次才能擦得干净,坚硬光滑的地砖生硬地硌着我的双膝,钻心的疼。背脊弯下,弯的久了,有一点麻痹的酸意逐渐蔓延开来,似蛛网蔓延到整个背脊上,酸酸的发凉。 偶尔几个姑子走过,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轻声嘀咕道:“擦地这活儿最折磨人,腰不能直,头不能抬,谨身殿地方又大,几个时辰下来,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静白最会调弄人儿。” 乌黑的地面望得久了,眼睛几乎发花,望出来一团团雪白的影子,连映在地砖上自己的人影也成了模糊一团。正想直起腰来捶一捶,抬头见两个时辰下来擦了连三分之一还不到,还有一大筐衣裳等着自己去洗,不由心头大急,连歇息得心也没有了。 谨身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姑子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一人默默重复着擦洗的动作,手臂酸得麻木了,连头也没功夫抬一下。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槿汐和浣碧也不来帮你么?” 我闻声转头,眼前一阵发黑,盯了许久才看清,正是莫言。我摇一摇头道:“她们自己的工夫还做不完,我怎么还好连累她们,是我不许她们来的。” 莫言连连摇头,“你这个傻子,由着静白她们这样欺负你么?那这样零碎功夫来折磨你。” 我垂下双眸,微微苦笑:“莫言,你还有成年的女儿可以依靠,而我,甘露寺是我最后的容身之所了,若我一力反抗,只会连这个栖息之所也没有了。” 莫言叹一口气,利索卷起袖子,拧干抹布,道:“那我来帮你就是。” 我连连摆手,低声道:“若被静白知道,又是一场风波。” 静白乜斜了眼睛,轻松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倒要看看,静白有没有那本事和我干一场。别叫老娘和她撕破了脸,有她好瞧的。” 莫言说得虽然粗俗蛮横,然而别有一番豪爽义气。我心中温暖,含笑道:“那我先多谢你了。”她二话不说,伸手遍利落擦起地来。 有她相助,自然快了不少。大殿里佛像金身威严,我擦至佛像底下,见巍峨金身高耸,宝相庄严,不由心下一酸,眼中几欲落下泪来。 我的胧月,她的母亲这样无用,除了祝祷,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我所惟一牢牢记得的,是她出生时那张小小的通红的脸。后来的三日,玄凌便把她送去了敬妃宫中,再没有让我见她一眼。我的胧月,她有多高了?应该会说话了吧?她今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对亲生女儿完全的不了解让我心慌而失落。佛法精深,谁又能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让我知道她好不好。心底空茫茫地无助,蓦地一软,不由整个人伏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我勉强镇定下来,哽咽道:“莫言,我没有事。” 却是一把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是男子的声音,那样熟悉。我陡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灿的阳光为他拂下了一生锦色辉煌。他颀长的身躯因我的仰望而格外高大。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那种暖意一点点透过他的皮肤传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来。 我几乎没有片刻的思量,随着自己的意愿脱口道:“六王。” 他的回应里有满足的叹息,“是我。”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温和。清明简净的脸庞上多了几许上京烟尘里风尘仆仆的坚毅。而他一袭简约青衫,妥帖着修长的身姿,带着杜若淡淡洁净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 他柔和道:“我来迟了。” 我掩面,只是摇头,“何时回来的?” “三日前”,他缓一缓道,简短地道:“皇兄召我回京。”他环顾四周,见只有莫言一人低头劳作,轻声道:“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我略想一想,点头,直直想莫言处走去,低声嘱咐了两句,在莫言疑惑的目光中,跟他出去。 跨出谨身殿大门时,金灿灿的阳光无所顾忌地撒了下来,将我扑面裹住。眼前微微一晃,脚步便踉跄了。他扶我扶得及时,托住了我的手臂。我心中微微一窘,悄然不觉地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道:“多谢。” 自己的住处是不便同他回去的,只得信步走出寺外。甘露寺外的一番天地,我其实并没有仔细欣赏过,一则是没有心思,二则每日忙碌于劳作,也无时间仔细一观。如今与玄清一同行走,不敢去看他,目光便在山光水色上多多流连了。 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山下有一条大河蜿蜒贯穿而过,水色青青,群山环绕,别有一番开阔风景。有一匹白马正低头在河边嚼着青草,啜饮河水,怡然自得。 我一见之下轻声而笑,“这马必定是王爷的。” 他灿烂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有一点点顽皮的孩子气,道:“娘子如何得知?” 我微笑抚摸着马背,它温驯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十分可亲。我含笑道:“因为它那种意态闲闲的样子,与王爷你如出一辙。”我问:“它叫什么名字?” “御风。” “是出自《庄子》?” “是”,玄清大笑,“这匹白马跟随了我六年,把我的坏处学得十足十。” 我弯腰摘下一束青草,喂到白马嘴边,摸着它的耳朵问玄清,“是什么坏处?” 他半带微笑的回答:“你对它好,它便听你的话。” 我想一想,蓦地想起与玄清初见时的情形,他因醉酒而被我冷淡,不觉侧头含笑,“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时,待你并不好。” “至少你叫内监把我扶去休息,并没有把我一脚踢入池中。” 我折着细细的草茎,柔软的草茎根部,有洁白如玉的恬净颜色,气味新鲜而青涩。我“扑哧”一笑,“其实当日,我是很想这样做的,只不过碍于礼仪身份而已。”我凝神想一想,“这个不算,还有别的坏处么?” 玄清的带一点浅薄的坏笑,眼神明亮,“清与御风都爱慕美人” 他的话语让我神色黯然,我晓得的,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憔悴日渐明显,容色萎黄,发色黯淡,如帘卷西风后的黄花,再无昔日的风姿了。然而玄清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在意我容颜的萎败。他发觉了我的黯然,凝视着我的双眸,坦荡荡道:“所谓美人,并不以美色为重。若以容貌妍媸来评定美人,实在是浅薄之至了。心慈则貌美,心恶故貌丑。” 我泠然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他清朗脸孔上的肯定,如十五六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投下光亮的影子,“可是,你从未主动去害过任何人。” 玄清始终带着的微笑,如脉脉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我的心上。他迎风而立,虽然只是最简朴不过的青衣,然而比之轻裘膘马、骄行陌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少年,更多了几分含蓄恬淡的蕴藉很沉静气度。 我轻轻慨叹道:“我因为不曾主动害人而到此地步,你却因帮我甄家上书而被逐至上京。这一年,到底是我们连累了你。” 他摇头,只把在上京的一年时光置之于一笑,“我如今归来,皇兄依旧待我如初,我也依旧是清河王,并没有分别。”他洒脱道:“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在上京,譬如当年去蜀中一样,只是游玩罢了。不过借个思过的名头而已,唬人的。” 我十分过意不去,“总是因为我甄家的缘故……” 他抬手制止我的话语,温言道:“你若再说下去,我便不敢说出今日的来意了。” 我微微诧异,道:“王爷请说。” 他从马背上囊袋中取出一卷画轴,道:“两日前我进宫向皇兄谢恩,又拜见了太后,因而见到了一个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画了来,请娘子指教笔法。” 我谦逊之外更有些惊异,如实道:“我并不擅长丹青,何来指教笔法呢?” 他解开画轴上缚着的红绳,画卷徐徐展开,我的神思在一瞬间被画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开半分。画卷上各色秋菊盛开如云霞,菊丛之中,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妇含笑赏菊。左边是一位婷婷而立的宫廷贵妇,她肩披浅紫色纱衫,身着紫绿团花的朱色长裙。体态清颐,发髻如云,斜簪一朵紫红大丽菊,髻前饰翡翠玉簪步摇,垂下串串珍珠流苏,她面庞上淡薄的红晕、柳叶长眉、朱唇隐隐含笑,正是敬妃的模样。她身边立着另一位贵族仕女,身姿略纤,披铁锈红缎衣,上有深白色的菱形花纹,下着乳白色柔绢曳地长裙,髻上只簪一朵红瓣花枝并一支白玉簪子。全身上下统共只用红白两色,分外素雅清丽,不是眉庄又是谁?眉庄怀抱一个小小女婴,指着近旁一只白鹤逗她嬉笑,敬妃反掌拈着一朵大红菊花,目光注视着女婴,引她到自己怀里。二人皆是神情专注,灌注在那女婴身上,无限怜爱。而那女婴则一身俏丽大红的团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挂长命金锁,足蹬绣花绿鞋,趴在眉庄肩头,憨态可掬,而望向敬妃的眼神,也十分依恋。 画中人物衣裳简劲,色彩柔丽,极尽工巧之事。画者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有热泪夺眶而出,温热地弥漫了我的双眼,我因激动而哑声,指着画上女婴道:“这是……” 玄清温然道:“我初见胧月帝姬,便为她画了这幅画像,略尽我这个做皇叔的心意。” 我贪婪地看着画上的胧月,心中大起慈母之情,不觉泪如雨下,沾湿衣襟。须臾,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王爷画这幅画,宫中的人可否知晓?” 他道:“为谨慎起见,清只是把在太后宫中所见之景在回到王府后如实画下,连沈婕妤与敬妃都不曾知晓。” 画上的眉庄与敬妃栩栩如生,宛如就立在眼前,容貌神态无一不鲜活,我的胧月,自然也是样貌如实了。 我的手指轻轻摩娑着画上的胧月,含泪道:“一年时光,胧月已经这样大了。我几乎不认得她。” 玄清亦含笑,“是。孩子总是长得格外快。听闻过几日就是胧月帝姬的周岁生辰,清想娘子是胧月帝姬生母,自然应该长得自己孩子的近况,才能安心。” 他回到京中不过三日,想来琐事繁多,却先就已为我画下胧月的画像,来安慰我这个母亲牵挂不已的心思。我心中感念非常,盈盈福了一福道:“平时偶尔听芳若说起胧月,只字片语总不能详尽晓得她究竟如何。王爷此画,胜过旁人对胧月千言万语的描述。我在此深深谢过王爷厚意。” 我所有的感激与感动,他只以浅淡一语解之,“清十分喜爱胧月,拙笔又还能画上几笔,不若以后每隔两月便画一幅来请娘子品评,不知娘子可愿意?” 我自然是万千欢喜与愿意的,这欢喜与愿意叫我欣喜得连眉毛也飞舞了开来。玄清此举,不啻于如同我看着胧月逐渐成长,叫我这个做母亲的心如何会不安慰。心中亦十分感念玄清的悉心妥帖,他为我所做的种种总不说是为了我,只说为他自己,来免去我或许会生的尴尬和不安。 潺潺的河水在他足边潺涴东去,河面开阔平静,秋来时节,两岸芦花纤秀似女子没有点染的素颜,银白的花絮蓬蓬松松,扶风起舞。偶尔有芦花飘落水中,也这样潺涴地静静漂去了,大有一种随遇而安之感,倒无落花飘零的凄清。 我与他静静伫立河岸,听水波温吞而活泼的流动,有一种细微不可知的脉脉温情随波而生。 正文 §§第十一章 九月茶花开满路 河水广阔,山风吹动树叶时有波浪一样的声音,这样温暖的秋日的午后,我似一朵晒在和煦阳光下的花朵,心思愉悦而轻松。隐隐闻得有歌声传来,好似是谁在唱着山歌。我看一眼与我并肩而立的玄清,见他含了一缕清浅的笑,侧耳倾听,晓得他也听见了。 远处飘来的轻柔的歌声,相隔虽远,但歌声清亮,吐字清晰,清清楚楚听得是: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越唱越近,那语调还带着小女儿的一点稚气,却十分清朗。我见玄清抿唇听着,沉吟若有所思,清浅的目光抚过扶风摇曳的芦荻,抚过重重叠叠的青山,抚过波澜跌宕的河水,缓缓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仿佛是被拆穿了心事的小孩子,那笑意里带了一点羞涩,如涟漪般在他好看的唇角轻轻荡漾开来。 我低头,恰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覆上了水光波影中我茕茕而立的孤独倒影。 心口突地一跳,正见不远处一名少女唱着方才的山歌,悠闲划了船桨,一摇三摆地划得近了。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穿一身蓝印花布的长衫长裤,扎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子,辫尾系了红绳,自得其乐地唱得高兴。她身量未全,青眉素面,微带菜色,只一双杏仁眼儿滚圆滚圆,十分灵动清亮,一见便让人觉得喜欢。 玄清招呼道:“姑娘,你这船载不载人的?” 摆渡少女的声音干净而甜糯,大声应道:“当然啦!公子要过河吗?” 玄清负手含笑,向我道:“前头的缥缈峰上便是我的别院清凉台,我一月中总有十来日居住在清凉台,如今让这姑娘渡我过去也好。” 我不由问:“那么御风呢?” 他道:“御风老马识途,认得去清凉台的路,待它吃饱喝足,自己会回去的。” 我略略思索,笑道:“那么,王爷顺风。” 他呵呵一笑,广袖被风带动,飘逸若回转的风。他注目于我,轻声道:“娘子可愿送清一程,顺道看看沿岸湖光山色。” 我微微踟蹰,然而念及他对我的好,终不忍拒绝,轻轻道:“也好。” 于是玄清取过马上的包袱,一跃跃上摆渡女的小船,又拉我上船。那本是很寻常的一个动作,我的手指在接触到他手心的一刹那,只觉得他的手温暖干燥,似乎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搏动。而我的手,却是冰凉潮湿的。 我与他各自坐在船头与船尾,划船的女子却不乐意了,支着船桨道:“你们二人本就是认识的,这样一头一尾坐着,等下你们要说话,我站在中间可是别扭的很。” 玄清“嗤”地一笑,道:“姑娘说的是。那么在下就去船尾陪着娘子安坐就是。” “娘子?”那少女打量我的佛衣装束,好奇道:“看她的样子是甘露寺的姑子啊,你怎么叫她娘子呢?” 我微觉尴尬,只好道:“我是带发修行的。” 那少女“哦”一声,恍然明白过来,拍手道:“对啦,我娘是出家的,所以人家都叫她的法号‘莫言’或是姑子。你却只是带发修行的。” 我微微吃惊,看那少女道:“莫言是你娘亲?”仔细看下,那少女虽然身量未足,然而眉目神情,却与莫言如出一辙她点一点头,欢快道:“是啊。你也认识我娘么?” 我点头,“她对我照顾颇多。”她停了划桨,好奇看我一眼,道:“我娘说有个叫‘莫愁’的姑子,身世很是凄苦可怜,是说你么?”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觉微微窘迫,那少女自顾自道:“我瞧你这样面黄肌瘦,定是吃不饱饭睡不好觉,难怪我娘说你凄苦可怜。” 少女的心思简单豁朗,以为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便是人世的难过可怜。哪知这世间的事,一路遇见,是有更多难以明说的苦楚。 然而莫言说我可怜,也的确如是吧。她虽然也在佛门,可女儿就近在身边,时时可以见到。哪像我一般,除了手中这幅画,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我唯一的女儿的面,听不见她哭她笑,终身成为陌路了。 少女言者无心,依旧划着她的船桨。我的愁绪却这样被轻易地撩拨起,怅然不乐。 玄清坐在我身边,轻声道:“她的母亲,可是方才和你一同擦地的姑子?”我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他的愁色在那一刻弥漫上他一向温和的眼睛,道:“你瘦了许多,我今日见你擦地辛苦不已,每日都要做这样的重活么?” 我摇头,简短道:“不是。” 那少女在一旁插嘴道:“你在大殿里擦地么?那是做错事罚人的活儿,可辛苦了。我娘说过,半天擦下来连骨头都要散架了的。”她瞥一眼玄清,道:“我听我娘说过,莫愁是新来的,那些姑子们总是欺侮她,每日要洗许多衣裳,还要干柴、浆洗,最是辛苦了。” 玄清看我的目光打有怜惜意味,“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没有人帮你主持公道,任由人欺负你?” 我低头,神情反而平静,“是我自己甘愿的。”我坦然看着他,“甘露寺中虽然辛苦,然而少有心机争斗,我便是厌倦了宫中种种争斗才情愿修行的。何况……”我低低道:“身子一旦疲累辛苦,也就再没什么心思记得从前苦楚酸痛了。所以,我情愿自己辛苦些。” 玄清的目光了然中有一些隐忍的疼痛,仿佛晶莹的琥珀中凝住的一片叶子或是别的。这样靠得近,我骤然发觉,他的眼睛并不是寻常的黑色,而是浅一些,带了一点点琥珀的温润色泽。 他道:“能于辛苦中获得一刻的平静,也是好的。最怕辗转其中、不能自拔。” 风吹过我的发丝,苏苏地痒,我仰头看着澄净碧蓝的长天,淡淡笑道:“明白归明白,若要自己做到,总是艰难。” “那么”,日光染上了山水的颜色投射到他面上,有着柔和的线条,他和言道:“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我低低呢喃。 “是”,他的语气肯定而随和,像饱含着河水苍郁水汽的柔软的风,“此刻,我只想与你如此。” 她安然垂下细腻的睫毛,心中的平和与悸动交错着如身边水波一般有清晰的波纹,渐渐也趋于平静。船上有因阳光而折射起的柔软闪耀的粼粼波光,我心中默默感叹,若我此后的人生常常有眼前这般片刻的静谧舒畅,如河水潺涴向东流淌,有着固定的方向,平和而从容,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收场了。 我与他这样静默着,彼此望着同一方天地,内心安宁。 摆渡的少女咯咯笑如银铃,“古语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们俩这样同舟共渡,却怎么连话也不说呢?我可不管你们,我自要唱我的歌了,你们可别嫌难听。”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我心头骤然大怔,这样的话,从前自然是常常听说的,也不放在心上,偶尔还拿来与旁人玩笑。然而此刻忽然听了,好似参禅的一般,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寻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那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却依旧黑茫茫地什么也看不清。 我偷偷瞧一眼玄清,见他也是默默低头,仿佛思虑着什么,神情似喜非喜,也不分明,只听他的声音缓缓落在耳中,“照这般说,我与娘子同舟共渡了两次,想来前世也修行了二十年了。” 我别转头去撩拨河水,九月的河水,已经有些凉了,那凉意沁入皮肤里,我道:“玩笑了。” 那少女却仰着头,反反复复依旧唱着方才那首歌,然而她到底年纪小,不解其中滋味,那歌声一味地欣喜欢畅,并无半分相思深情在其中。到底还是年少啊! 我心思沉沉,其实亦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去想什么,皆是蒙昧的。只在蒙昧中分明地想起,除了在宫中最缠绵的那几月外,我对玄凌,从不是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 水波横曳,盈盈如褶皱的绢绸,缥缈峰与甘露寺所在的凌云峰本就十分相近,恍惚不过一瞬,便已经到了。 玄清上岸,指一指山顶楼阁殿宇,道:“此处便是清凉台,娘子日后若有需要相助之事,遣人来清凉台说一声就是。清一定尽力。” 我微笑欠身道:“多谢。能够见到胧月的画像,我已经感激不已,再无所求。” 玄清整个人罩在水光山色中,更显得无波无尘,泠然有波光匀染,“我这样说,也是有事要请娘子相助、下月初六是胧月的周岁生辰,有件事请娘子助清一臂之力。” 我微微惊异:“什么?” 他取出包袱中的一包衣料,一块一块地递给我,玫瑰紫的缎子、水红纹锦、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方格朵花蜀锦、鸟衔瑞花锦、宝照大花锦。玄清见我不解,遂笑道:“下月初六是胧月生辰,我身为她叔叔少不得要送些衣衫裤袜作礼物,可惜清河王府里的绣娘手工不好,只能劳烦娘子动手了。” 他说得客气而自然,我心头且悲且喜,几乎不能相信,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问道:“真的么?我可以亲手做了给胧月么?” 他云淡风轻的回答中有着肯定的意味,“你是她的母亲,自然是你做的衣裳最贴身最合心。胧月是你的女儿,若她能穿上你亲手做的衣裳,自然比什么都好。” 我感念不已,迟疑着道:“可是每家王府公卿送去那么多衣裳做贺礼,我做的胧月能穿得到么?” 他的眸光中有温润的光彩,含笑道:“这个你且放心,我与敬妃已经说好。胧月的生辰,你这个母亲的心意一定能尽到的。”他从袖中取出小小一张纸片,道:“这是胧月的身量尺寸,胧月生辰前两日,我会亲自来取,还在此处等候娘子。”他温言道:“一切劳烦娘子了,到时候清送入宫中,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 我小心翼翼怀抱着那些衣料,仿佛怀抱着我柔软而幼小的胧月,激动不已。 玄清转过头去问那少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奴”,少女侧头明朗地笑了,“这里的人都叫我阿奴。” 玄清澹澹微笑,掏出碎银子放在阿奴手中,“那么,阿奴,就请你再送这位娘子回去罢。” 阿奴点一点头,竹篙用力一点,我回头望去,玄清的身影伫立在岸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 回去时正巧莫言也在我房中,悄悄向我道:“怎么出去了这样久?幸好静白她们没发现,谨身殿我已经帮你打扫完了。”她蹙眉道:“你怎么跟一个男人出去了这样久?” 我感激道:“多谢你。”然后低声道:“是我女儿的叔叔。” 莫言“哦”了一声,随即了然,也不再问了。我微笑道:“今日才见到你的女儿阿奴。” 她“啊?”一声,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快出落成大姑娘了,还在抛头露面的摆渡谋生,只不过自食其力也是好的。” 我笑:“再过两年就到说婆家的时候了。” 莫言板了脸孔道:“我的女儿才不要嫁给臭男人糟蹋,清清净净地过一辈子就好了。” 我惊奇道:“你这样想也就罢了,阿奴正值青春年少,她未必肯啊。” 莫言摇一摇头道:“我这女儿在这个心思上,比我还看得透。” 我与她聊过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正文 §§第十二章 三春晖 到了夜间,我特特叫槿汐点亮了油灯与蜡烛,披了间衣裳精神奕奕地裁剪衣衫,然而真真可以为女儿做件衣衫了,却是犹豫了半天仍不能决断。 槿汐道:“娘子在裁剪缝制上并不输于人,为何这样犹豫,一刀也剪不下去?” 我略略赧然,道:“只怕一下子剪得不好,不能为胧月裁制一件最好的衣裳。” 槿汐笑道:“娘子是帝姬的亲娘,为她做的自然是最好的,娘子放心大胆地做就是。” 我用针划一划头皮,含笑道:“近乡情怯,大约就是说我这样的了。” 正巧浣碧浆洗完了今日的衣裳进来,神色有些疲倦,见桌上叠放着好几块鲜艳的好衣料,不由好奇道:“今日芳若姑姑来过了么?以往都不是这个日子啊。”又问,“此番芳若姑姑怎么送了衣料来了?” 往往芳若来看我,只是送些吃食点心或是日常要用的东西,从未送过料子,我身边仅带了的几件旧衣,也是进宫时的陪嫁,现下悉数收好了再未穿过。我在寺中修行,未免惹眼,虽是带发修行,却也和寻常众尼一般,只穿灰色布袍佛衣。 我只专注在衣料的裁剪上,随口道:“是六王送来让我缝制了衣裳给胧月的。” 浣碧惊喜道:“王爷从上京回来了么?几时回来的?” “三日前”,我道:“想是匆忙回来,还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浣碧目光专注,落在我放在手边打开的画卷上,她的语调中又淡淡的欢喜:“这孩子是咱们的胧月帝姬么?” 槿汐亦是高兴,欢快道:“是啊。长得这般可爱,眉眼和娘子简直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亦被吸引,注目良久道:“敬妃丰腴了一些,想来日子过得顺坦,可惜眉庄又清瘦了。” 槿汐凑在一旁道:“也并不十分看得出来,沈婕妤自禁足之后,一直都没有再圆润起来。也是难为了她了。” 浣碧轻声道:“这画上人物栩栩如生,画师倒是画的很好。” 我看了一眼,微笑道:“王爷身负才名,我从前只以为他在诗书上得意,骑射也极好,不想连丹青也这般擅长。” 浣碧微微吃惊,旋即只是如常一般微笑道:“王爷有心了。”说罢也不说话,旋身出去打了水进来。 案上的瓷瓶中供了一大束芦花,是回来时在岸边摘的,无香亦无好颜色,只静静供在瓶中,望一眼,便觉得清宁淡定。 如此,我每夜挑灯裁制,终于在胧月生辰的前两日,赶出了一套衣衫裤袜。一件件按着尺寸做了,水红纹锦制成两件肚兜,分别绣蝶戏牡丹和穿花龙凤的五彩丝图案;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做了身小小的裙褂;鸟衔瑞花锦做了冬天的锦袄锦裤;宝照大花锦做了套春秋衣裤;方格朵花蜀锦做了件胧月生辰时穿的衣裳,也许她未必会穿;玫瑰紫的缎子则分别做了袜子和围脖。 如此左端详右端详,察看针脚是否做的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疏忽线头会伤了胧月娇嫩的肌肤。 做成时浣碧与玄清俱是欢喜不已。浣碧担心道:“这衣裳做得极好,只是小姐如何把这衣裳送进宫去呢?倒是叫人大伤脑筋。” 我只顾看着衣裳,和颜微笑道:“明日王爷自会来取。” 浣碧道:“小姐一人去见王爷么?”她想一想,道:“王爷身边有位叫阿晋的贴身侍从,是我在宫中时就结识的,如今长久不见,也不知他好不好?” 我微笑整理好衣裳,小心裹进一个包袱里,道:“我倒不知道有这个人,只是如果你想去,明日陪我一起也好。” 浣碧微微含笑,“小姐如此说了,我自然要去的。”继而心疼我道:“小姐今日可以早睡了,这两日为了缝制帝姬的衣裳好几日没有好好睡了,瞧这眼睛下都乌青了,人都要熬坏的,今日早点睡下吧。” 我打一个呵欠,笑道:“你说得是。只是为了胧月,我怎么辛苦煎熬都是甘愿的。” 次日中午,寻了个空隙,依旧到河边等候。去时玄清已经到了,这次身边果然跟了个小厮,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一看就是机敏的样子,人也敦厚。 浣碧远远看见,便招手唤:“阿晋。” 阿晋见了浣碧也高兴,见面便道:“好久不见浣碧姑娘了,原以为甘露寺里粗茶淡饭,没想姑娘更见标致了。” 浣碧啐了一口,作势就要伸手打他,嗔道:“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招人讨厌。” 玄清见他们嬉笑,向我道:“这是阿晋,我自小的长随。” 阿晋见我,忙请了个安道:“从前在宫里没给娘子请安,如今一并补上。”又笑道:“从前总听我们王爷说娘子怎样好怎样好,却从没有眼见过,总以为是王爷夸大其词了,如今一见,却觉得我们王爷口齿上虽好,但论起娘子的好来,终归是不如了,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 浣碧在一旁听得笑得止不住,又啐道:“小姐别听他。阿晋仗着王爷宠爱,一味的油嘴滑舌。” 阿晋叉腰,仰着脖子道:“听听浣碧姑娘这话,奴才可说错了么?哪里有婢女说自己主子不好的,真是闻所未闻。” 浣碧又气又急,狠狠跺一跺脚。玄清边笑边在阿晋头上弹了个“爆栗”道:“越发爱胡说了。” 我笑盈盈将衣裳递到玄清手中,道一声“费心”,又像阿晋道:“浣碧原揣摩着你会来,特意求了我带他来,却不想你一见她就招她生气。” 阿晋忙告饶道:“奴才并不晓得这层,这样说来的确是奴才的不是了。”说着去拉浣碧的衣角,道:“我不懂事,好姐姐可饶了我这遭吧。” 浣碧用力拨开他的手,“羞红了脸道:“王爷在这里呢,也不管教阿晋,越发胡闹了。”又道:“这衣裳费了小姐多少功夫,有劳王爷送进宫了。” 玄清澹澹一笑,“这个自然。” 我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红缨球,坠着两个银铃铛,叮铃作响。笑吟吟道:“这是给御风的,王爷也请为它戴上吧。” 玄清故意蹙着眉头道:“可见清在娘子心中还不如御风呢。独独有给御风的,却没给我的。” 我掩唇笑道:“王爷上回不是说,御风把王爷的坏处学得十足十么?那么送给御风,也如同送给王爷了。” 这般说笑一晌,阿晋道:“还要去探望老太妃呢。” 如此,也匆匆散了。 回到屋中,却见芳若已经等在了那里,见我回来,忙含笑起身道:“娘子回来了。因为忙着操持帝姬周岁生辰之礼,所以晚了两日过来。” 我静静道:“不妨事的,姑姑请坐吧。” 芳若依言坐了,端详我片刻,笑道:“娘子今日气色挺好,方才去哪里逛了么?” 浣碧斟了茶上来,笑着道:“小姐见今天天气还好,便叫我陪着四处走走。” 于是芳若拣了胧月周岁生辰贺宴之事来说,内务府如何筹备、如何成礼,各宫嫔妃又准备了什么贺礼,道:“其他娘娘小主送的倒也罢了,不外是如意、金锁、元宝一类。唯有徐才人送了一座白玉观音像,倒是十分有心。”她娓娓道来,“娘子是在甘露寺修行,自然不能在帝姬身边照拂,徐才人送了白玉观音像给帝姬,一则是以观音普度众生慈悲宣示娘子爱女之心时时皆在,自然也有说敬妃娘娘的意思;二则也是给帝姬安神祈福用的。这座白玉观音像所费不赀,徐才人家境寻常,倒是费了不少心力的。” 我听芳若独独说起一位徐才人,亦见她疼爱胧月,不由问:“徐才人是谁?” 芳若含笑道:“徐才人娘家姓徐,闺名燕宜,正是去年这个时候选秀进来的。初封采女,如今已经是才人了。” 我微微沉吟:“徐才人很得宠么?” 芳若摇头,“最初也还好,只是眼下并不算得宠,也可说是默默无闻。如今宫里占尽风头的除了安容华和管顺仪——也就是从前的安芬仪和祺嫔,除此便是去岁新进的庆贵人、昌嫔和杨良娣,此三人是新进宫嫔中最得宠的。尤其是昌嫔胡氏,她并不是以秀女身份入宫的,而是宫宴时皇上亲自看上的。她的生母是太宗的妹妹舞阳公主的小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晋康翁主,虽然晋康翁主的夫婿家没落了,可算起来还是皇家的亲戚呢。人又生得美,刚进宫的时候连太后都特意召见了。” 我掐着手心,冷笑一声道:“恭喜安容华和管顺仪,步步高升,又都晋封了。” 芳若平板道:“的确如此。这一年内安容华又得晋封,的确风光无比。”芳若放缓了语气,一字字道:“况且眼下,昌嫔已经有孕了。” 我陡然一惊,双目微张,道:“昌嫔有孕了?”我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静了下来,试探着道:“昌嫔身份贵重,非比寻常,有孕了自然是好事,将来若生下了帝姬或是皇子,身份都会格外尊贵。” 芳若一愣,旋即明白我的意味,轻声细语道:“娘子放心。胧月帝姬自然有胧月帝姬的庇护,至于昌嫔小主的胎,自然而然会让皇上有所关注,不仅如此,所有宫中之人都会关注,连昌嫔小主的生母晋康翁主也时时进宫探望呢。” 我微微合上双眸,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重视,昌嫔的胎一定会安然无恙了。” 芳若朝天一笑,淡然道:“这个谁知道呢?只是因为昌嫔的身孕,皇上已经有三四天没有去看望帝姬了,不过帝姬生辰之时,皇上一定会到的。” “这个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等到昌嫔的孩子出生,胧月也会更遭冷落了。”我忧愁叹息,“没有生母在身边的女儿,总是要吃亏些的。” 芳若不以为然,“然则温仪帝姬有位份最高的端妃娘娘抚育,淑和帝姬有生母欣贵嫔,淑和帝姬的宠遇尚不如温仪帝姬,而两位帝姬,都及不上胧月帝姬得皇上钟爱。” “只是……”我的眉头渐渐蹙起如山峰,“胧月的生母,是被皇帝所厌弃的人呵。所以,胧月在宫中最能依靠的,就是他父皇的钟爱,唯一而不会减轻的钟爱,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道。” 其实宫中妃嫔争夺皇帝的宠爱以保全自身,身为帝王的子女,又何尝不是呢?皇子尚且可以凭借自身之力向上,而帝姬,一生的前程与际遇都要维系在她父皇的怜惜与疼爱上了。 我托腮微微沉思,房中供着几枝黄灿灿的菊花,清苦近乎于药味的香气让人头脑冷静而清醒。我徐徐睁开双眼,露出一个极恬淡安静的笑容,道:“纯元皇后的遗物,如今都是谁在保管呢?” 芳若掰着指头边想边道:“纯元皇后最心爱的贴身衣裳或是首饰都在皇上那里,其余的则由皇后保管,太后那边也又一些。” “那么纯元皇后在世时,有什么心爱的首饰项圈之类么?” 芳若凝神细想,片刻后道:“有。奴婢记得纯元皇后有一块以羊脂美玉雕成的玉芙蓉项圈,中央是朵复瓣芙蓉,洁白纯净,左右各有九片青玉雕琢成的枝叶连缀而成。娘娘生前十分喜爱,依稀是大婚之日皇上亲手所赐的。” “那么,如果要雕琢一块类似的项圈,大约要多少功夫?” 芳若思虑着道:“纯净的羊脂美玉本就难求。即便有,若要制成,少不得要半月的功夫。” 我折了一朵菊花在手,慢慢地一片一片掐下花瓣,微黄的汁液染在手心,有淡淡的药气,冲人鼻息,“如果只以寻常白玉,雕一朵类似芙蓉的四瓣海棠,再以寻常的翡翠雕成叶子连缀,大约要多久?我只求神似,不求形似。” “既是寻常的东西,雕工又简单,大约三四日就能完成。” 我起身打开久已尘封的珠玉匣子,伸手抓出一把手晶光灿烂的手镯、珠花,交到芳若手中,恳求道:“胧月是我唯一的女儿,如今她即将满周岁,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想稍稍尽一尽心意。就请姑姑拿着这些首饰请内务府的工匠们赶紧雕琢一块如我方才所说的项圈,能让胧月在生辰之日戴上,也算尽我身为人母的一点心意。” 芳若看我的目光深沉而明了,良久,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按住我的手道:“娘子身边的积蓄不多,请工匠也不需花费这样多。”她随手取出一串翡翠手链,道:“只是这个就已足够。娘子放心罢,奴婢会尽力而为。” 我叮嘱道:“我因误用纯元皇后的故衣而得罪,希望胧月不要重蹈我覆辙就好。” 芳若安慰地拍一拍我的手,道:“娘子放心,奴婢省得。” 我倚在门扉上,目送芳若回去,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心中依依之情,反而更盛了。 芳若再次来时,已经是一月后,她照例把我抄录好的佛经收好,笑吟吟道:“听太后说起来,娘子的字好了许多呢,只是缺了些生气,大约是佛经读多了,性子也过于安静了。” 我道:“太后断字识人的功夫是极好的。” 芳若微笑道:“昌嫔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肚子也有点显出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声,只慢慢捻着手中的楠木佛珠,丝毫不以为意道:“谁有没有身孕,又与我又什么相干?” 芳若道:“的确是与娘子没有什么相干。只是昌嫔的身孕原本会分去皇上对几位帝姬与皇子的关爱。如今看来,别人如何咱们不说,胧月帝姬却是独当圣宠,谁也分不去的。” 我微笑翻过一页《严棱经》,淡淡笑道:“有劳姑姑费心周全。” “奴婢不过是按娘子的吩咐做事罢了。此番周折,连敬妃娘娘亦叹服不已。”芳若娓娓道来:“十月初六是帝姬周岁生辰的大日子,便在重华殿开宴,宾主尽欢。帝姬穿一身方格朵花蜀锦的衣衫,十分玉雪可爱,便由敬妃娘娘抱着坐在皇上左侧。皇上抱帝姬的时候便瞧见了帝姬脖子上的玉项圈。此事本是冒险,先前连敬妃娘娘也犹豫了半天,生怕帝姬步娘子后尘招来祸患。还是奴婢细细劝了,又拿娘子往日的谋算作例,敬妃娘娘才肯。见皇上瞧见了帝姬的玉项圈,少不得捏一把汗。谁知皇上呆呆看了片刻,只说眼熟,竟也不生气,只问敬妃娘娘这个项圈是哪里来的。敬妃娘娘便道是前两日为帝姬准备首饰,发现帝姬并没有玉项圈,才着急让内务府做了一个叫帝姬戴上。娘子知道的,敬妃娘娘进宫的时候纯元皇后已经过世了,敬妃娘娘自然没有见过纯元皇后的遗物,这玉项圈的做工也简单,与纯元皇后那个只是远看着像,近看却是不同的。皇上自然不会疑心敬妃娘娘,只以为是巧合罢了。当下就叫李长去取了纯元皇后的那副项圈来赐给了帝姬,还亲自给帝姬戴上了。如是,奴婢才松了一口气。” 滚圆的佛珠,在我的指尖一颗颗划过去,周而复始,我闭着眼轻嗅檀香的气味,缓缓道:“帝姬年幼,无知无识,即便是一样的东西,皇上也不会以为帝姬是有意冒犯的。做一个形似的,一则是为了不让敬妃被有心人牵连进去,二则把有心的事做得无心,皇上更容易相信,连皇后也不会起疑。” “事后连敬妃娘娘亦说,有了纯元皇后的芙蓉玉项圈,帝姬就如得了护身符一般。” 我问:“那么敬妃娘娘在皇上面前,是如何称呼帝姬的?” 芳若微微低首,轻声道:“于有人处则称‘胧月’,与皇上独处时便称帝姬闺名‘绾绾’。” 我颔首微笑,“敬妃是个聪明人,最会明哲保身,帝姬交给她抚养,我是很放心的。还烦请姑姑回宫时禀告敬妃一句,这芙蓉玉项圈只能好好收着,若时时招摇在外,会有不必要的祸端。” “奴婢省得”。芳若柔和微笑道:“娘子在自己败处学会反败为胜,教帝姬受益无穷。可见娘子的心智,并未因佛法的浸淫而迟钝分毫,反而更见周全了。” 我淡漠道:“姑姑说笑了。我不过是败军之将,何敢言勇?只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能帮自己女儿的就多尽力一分而已。” 芳若却是欣慰,“有了这个芙蓉玉项圈,足见帝姬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即便昌嫔有所诞育,所生子女也万万不会危及帝姬的地位。” 我心中有一丝的感慰,笑着叹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哪里有真正放心的时候呢,即便胧月将来敕封公主嫁得好驸马,我也要担忧着驸马是否对她真心真意。”我略略思量,问芳若道:“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端妃是良将齐不迟之后,初入宫的名位便是贵嫔;华妃的靠山是汝南王,一进宫便是华嫔;皇后当年就更不用说,是皇上的表姐,太后的亲侄女,初入宫闱便被尊为娴妃。那么昌嫔既是晋康翁主的女儿,与皇家有亲,为何入宫的名位只在贵人,如今有孕也只封为嫔呢?” 芳若若有所思,沉吟着道:“皇上刚刚登基,后宫与前朝都是根基不稳,少不得要立几位有名位有品阶的妃子。如今后宫根基健全,昌嫔再得宠,也得一步步从低开始。为了这个,晋康翁主来向太后请安时没少抱怨呢。然而晋康翁主也太糊涂。”芳若摇头道:“如今的后宫由皇后主持大局,太后的身子又不安康,还是当年太后一言九鼎的时候么。” “那么昌嫔在后宫与众位妃嫔的关系如何——有否特别亲近的人?” “没有”,芳若不假思索道:“昌嫔身份尊贵,一向自恃甚高,并不与人多往来,总是独来独往。除了对皇后、端妃和敬妃稍有敬意之外,其他人都不放在心上。” 我摩娑着自己日渐削瘦的下巴,轻声道:“那么对安陵容呢?” 芳若连眉毛也不抬一下,“昌嫔眼高于顶,怎么会把安容华放在眼里。虽然安容华的位份在昌嫔之上,却是对昌嫔恭敬有加,十分谦让。”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在后宫本没有什么根基家世,在昌嫔面前自然谦让顺从。不过,只要昌嫔和安陵容没有沆瀣一气,我便没什么可操心的。” 芳若把过冬的衣裳帮我包裹好,起身告辞道:“娘子没什么可操心的,那么奴婢也没有可上心的事了。” 寒冬在群山渺茫之处,总是来得格外早。这一年的冬天,便在落叶缤纷之后如期而至了。玄清的到访固定在了每月两三次,为着避嫌,也为着我不为流言所困,他常常在我出去浣洗或是拾柴的时候在山脚长河边等我。 起初,常常是他让阿晋告诉浣碧他会去的时间,然后等着我去与他相见。渐渐地,也许是默契使然,我常常觉得自己仿佛能知晓他在何时回到来,于是去了,他便总在那里。 我偶尔问起,他只一笑,“我左右不过是无事,便在河边徘徊,徘徊多了,自然晓得娘子何时会经过。”他的笑意淡然如翦翦风,横过平静河面,牵动粼粼波光,“或者说,我私心很喜欢在此等待,如果可以等到想见的人,格外有一种惊喜。感叹或许是缘分使然。” 我迎风而笑:“说实话,男女情分上,我并不相信缘分一说。从来只以为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玄清殷殷含笑,“娘子的妙论总是叫人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仿佛有尽时,又别出一番天地。” “王爷过分夸赞了。”我远望小舟临波河上,轻轻道:“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了吧。” 玄清澹澹的笑容胜过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若娘子在从前得意时,说出这样的话清并不足为奇。只是如今娘子依傍佛祖修行,却也还不相信缘分么?” “是。”我收敛衣襟,灰白的衣裳如我此刻内心的澄澈恬淡,“即便身在佛门,我亦有自己所坚持信念。何况佛法精深,我也未曾全部懂得,只希望佛法博远,可以安定人心。至于缘分一说,我只觉得事在人为,聚散离合,都不必拿‘缘分’二字做托辞。” 玄清拊掌而笑,“清只以为娘子所以的性子都已被佛经软化,却不曾想还有如此一面。娘子此番所言,却无半点出家人的风味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很快笑道:“虽说耳濡目染,然而我到底研习佛经不过一年多罢了,种种精深博大处总还不能领悟,所言所行叫王爷笑话了。” 这般偶尔闲谈几句,他并不说任何男女私情之语,倒叫我因小像而生的一点忐忑心思缓缓放落了下去。 除了每两月送来胧月的一幅画像,其余时刻,他多与我这般谈论佛法或是诗词,偶尔无话,只一同坐看云起时。或者,他得了什么好书,也送一本来给我。若不方便相见的时候,便让阿晋趁浣碧出去时给她再转交于我。甘露寺中的岁月总是枯燥而寂寞的。除了经文与劳作,几乎没有别的乐趣,而与他的闲谈,让我在枯寂里还记得一点诗词的情怀,也算偷得浮生的一点乐趣。 在甘露寺的日子里,我的心中纠结着沉重的绝望与怨愤,纠缠着往事或明丽或刻毒的破碎踪迹一重一重迫上心尖。我总是极力挣扎着想要遗忘,却总在夜深人静、风过呜咽如泣时,如刻漏一般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我心上,和着时光的印记一同残忍而决绝地碾过。如雪地车痕,分外清晰。 这般自苦而不能挣脱,这般反复挣扎而精疲力竭,然而在他面前却可以这样平静,平静如秋日被阳光照耀的湖水。 浣碧时时不放心我与玄清独处,只怕又有类似当时温实初一般的闲话,便一味跟了来,却见我与他不过闲话,便也远远守在一旁,和阿晋玩笑几句。 如此,也便只是淡淡来往,君子之交。 直到很多天之后,他没有来,经过甘露寺下的长河时,闻得鸟鸣啾啾,拂上脸庞的风已经带上了春夏之交时那种独有的温软和沉醉,和着草木成熟的甘甜和热络。 我忽然意识到:玄清已经两月没有来过了。只余河水依旧静静蜿蜒,阿奴照例是唱着那一首她常常唱的曲子。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阿奴的歌声嘹亮而欢快,总是这样欢天喜地地唱着。 我有时不解,便问她:“阿奴,你晓得这歌里的意思么?” 阿奴笑得灿烂:“自然知道。” 我笑着叹息,“这歌是唱男女之情的,你虽然知道,却一点没唱出那种情意来。” 阿奴昂头不以为然,只绞着自己的麻花辫子,笑盈盈道:“知道又怎样,唱不出来又怎样?这世间明明知道而做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何况我又没有心上人,唱不出男女之情又有什么稀奇。” 我依旧听她欢天喜地地唱着情歌,心头忽然生出寥落而阔大的寂寞。而身边,浣碧亦叹息:“王爷久久不来,连听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她的语调,亦是寂寞的。 正文 §§第十三章 绝代有佳人 甘露寺一带渐渐走得熟悉了,日夕要拾柴火时,也渐渐走得远些。 有时候静白皱着眉头打发我,“别总是偷懒懒怠走路,还是从前的金枝玉叶么?走远点拾柴火去。” 于是凌云峰或者甘露峰的后山,我也渐渐涉足了。 唯有建筑着玄清所住的清凉台别院的缥缈峰,我是断断不去的。并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只是有时候登高远眺,远远看见清凉台的白墙高瓦,便觉得有一点奇异的安宁,只觉得这样远远看着就好。若真要靠近,心里却是隐隐害怕的。 那一日到甘露峰的后山,树多路窄,丛林茂密,加之野花芬芳点缀碧草其间,我一时贪看不已,便往从前没去过的深林后走去。但见翠华匝地、荫荫如盖,遮住骄阳流泻似火。浓荫如翠生生的水倾泻而下,其间但闻鸟啼婉啭,呖呖如珠落叮咚。周遭五月末的炎暑之气也随之静静浅淡消弥而去。越往山后去,见越多清泉流水,溪流溅溅,越觉得清净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身四肢百骸至每一个毛孔,无一不舒畅。 行到林间,风起的深处,一条鹅卵石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似乎引着人往里走去。只见几橼旧屋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 黄墙黑瓦的原本颜色早被山风侵蚀的失去了旧貌,只余陈旧之气,融在深浓的绿色之中,显得毫无生气,一点起眼之处也无。 走得近了,见门上有块小小的匾额,金漆都已脱落了大半,加之天色晦暗,分辨良久,才看清是“安栖观”三个大字。 我一时好奇,又觉口中焦渴难耐,更见灰色的木门半掩着,想是有人在。于是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寻常模样的一间正堂,正堂后是中庭,庭后又有三间小小的禅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值得称道之处是,绿草茵茵之畔有简单的泉眼山石,自成意趣。院落周遭有小株的梧桐密密栽成,十分清幽。 林中幽静,凉风悠悠暂至,不由叫人蕴静生凉,口中也不觉得那么渴了。 有一把温柔恬淡的声音静静传来,道:“你找人么?” 我闻声望去,却见一个穿道姑服饰的女子,站在暮色四合之中,提着一把水壶,盈盈望着我。 光线逆向,我并看不清她的容色,只觉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动人。我知道这样悄悄进来,已是十分失礼了。忙欠一欠身,抱歉笑道:“我是口渴了,所以这样冒昧进来讨一口水喝。” 她闻言一笑,向我招手道:“那里的水是井里的生水,不能生吃的。随我来这里吧,我拿水给你。”我忙谢过,才走近她身边。 走得近了,才见这个道姑不过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长得并不十分美艳,但是眉目清秀恬静,却是有些眼熟。眉眼间皆是说不出温柔婉约,恰如写的最有情致的一阙宋词。此时暮色渐暗,红河日下一般的光影离合之中。她骤然显现的容颜宛如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我一时间只觉得目光迷离,口干舌燥。那干燥不是因方才的口渴引起,而是神思全不在自己脑中,全落在了她身上,竟半分也挪不开去。 她笑吟吟端了一杯水给我,笑道:“喝吧,才凉下的茶,温温的正好喝呢。” 我一时呆住,竟不晓得去接。她温言催了两句,方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道:“失礼了。” 她摇一摇头,并不责怪。我慌忙接了水去喝,心下隐隐责怪自己,我并不是个急色的男人,在宫中见惯种种美丽女子,甚至是华妃这样艳丽不可方物的。她也算不上是怎样出奇的绝色美人,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心神俱醉。 我正暗暗称奇,饮了一口水道:“不知怎么称呼呢?” 她温和微笑,“叫我冲静便可。” 冲静?我一个恍惚,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的。而更让我疑惑的是,甘露寺本是佛寺,群尼居住。怎么会在甘露寺邻近的山中有这样一座不知名的道观呢。 冲静,我仔细回想,终究也是想不起来。然而,我深切的知道,我一定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正用心细想间,她问我,“你是前头甘露寺中的姑子么?”我点点头。她又问:“是新来的么?怎么那么晚还在外头?” 我低声道:“是。只是因为拾的柴火还不够数目,所以滞留在外面。马上就要回去了。” 她微微一笑,眼中有着悲悯的神色,“难为你了,这样辛苦。” 我歉然一笑,并不愿意别人来怜悯我。我见只有她一人,于是问:“您是一个人住么?” 她环顾偌大的道观,含笑道:“我和一名侍女一同住。” 我暗暗吃惊,如此,也太冷清了吧。却也不好问她为何出家在此,只得默默低头饮水。 正说着话,却听木门再度响了一声,一个轻快的声音道:“哎呀,有生人在呀?” 我回首欠身,却是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想是冲静口中所说的与她同住的侍女了,于是道:“打搅了。” 她年纪与道姑相仿,放下手中的东西,朝我爽朗笑道:“太妃都不觉得打搅,我又怎么会觉得打搅呢?” 我一怔,脑中如电光火石一般闪亮而过。眼前这位气质温婉的道姑,这侍女却称她为“太妃”,此地又与玄清所住的清凉台相近。她那恬静温和的眉眼间的气质,不正与是玄清如出一辙么?她的高贵气度,又怎么会是寻常的道姑所有? 她,眼前的这个道姑,竟是玄清的生母,当年名动京华、至今仍深深流传在无数宫人口中的先帝的舒贵妃,如今的舒贵太妃。 冲静,玄凌当初敕封舒贵太妃的就是“冲静元师、金庭教主”啊。 谁也不曾想到,当年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让六宫粉黛俱无颜色的舒贵妃,竟寄居在这冷清道观之中。 我一时吃惊,怔怔说不出话来,片刻才说的出话来:“舒贵太妃?!” 她好看的娥眉微微蹙起,疑惑地看着我,“你知道我的名号?” 她这样一说,更是肯定了我的揣测。 在众人的传说中,在我的想像里,备受先帝宠爱,专三千雨露在一身的舒贵妃,必定是无比美艳,光华灿烂到极致的女子,却不想是这样的温柔婉约,人淡如菊。完全没有宫廷里生活了数十年的女子那种犀利精明的光彩。 我点一点头,行礼如仪,“是。如今该称呼您为冲静元师、金庭教主了。” 这个名号为皇帝亲封,并不天下皆知。我此时脱口说出,她已经了然,打量我良久,道:“你是宫里出来的么?” 我微微赧然,旋即道:“太妃说的不错。” 她这样安静站在我面前朝我淡淡微笑,笑颜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好似珍珠淡淡的辉芒流转,恍若烟霞如霭笼罩。此时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了下来,星斗幽幽光芒隐隐,舒贵太妃的道袍被山风悠悠卷起,宛如梨花绽雪,身姿翩翩若瑶台月下临风而立的仙子。 我几乎被惊住,睁不开双眼。她并不十分美艳,然而她的动人之处竟是谁也不能企及分毫。我从小自负容貌并不逊于常人,然而在她面前,竟也隐隐觉得自愧弗如。 这样婉约灵动的气质,如玉树琼苞堆雪,又被春风春水浸洇透了,是宫中的人从没有过的。而她身处深宫数十年而气质未改,难怪先帝要喜爱她到这种地步,几乎在眼中看不到旁的女子的身影了。更难怪岐山王的母亲曾在私下数落她“狐媚惑主”。原来并不是狐媚,而是一种连女人也要被吸引倾倒的温润柔和。 她望着我笑道:“清儿曾经对我说,宫中有一位莞贵嫔居住在甘露寺中奉旨修行,说的便是你吧。” 我羞愧片刻,淡淡道:“贵嫔是旧时的称呼了,请太妃称我法号‘莫愁’吧。” “莫愁?”她微微沉吟,笑道:“你俗家姓什么?” 我答道:“原本姓甄。” 她瞧着我披散的长发,微微笑道:“如此,我便称你‘甄娘子’吧。” 我道:“太妃这样客气。” 舒贵太妃温文而笑:“恕我方才眼拙了。甄娘子的气度风华,自然是平常寺庙里的姑子们没有的,我一时竟没认出来,真是怠慢了。”说着让我坐下,指着方才那名侍女笑笑道:“那是我的贴身侍女,名叫积云。”于是要让积云来见礼。 我忙谦和道:“服侍太妃的自然是姑姑,我一介庶民,怎么能叫姑姑与我见礼呢。” 太妃忙拉住我,道:“是了。咱们都不在宫里,何必守着宫里的礼数呢。我便当你是我的晚辈,她是我的侍女,见一见也是应该的。” 我听太妃说的这样可亲,也不好拒绝,于是各自见过。积云的性子十分开朗爽直,朝我嘻嘻笑道:“方才听太妃说娘子是甘露寺里的姑子,我吓了一跳,还在想姑子哪有长得这样美的呢,必定是太妃扯谎哄我了。” 我听她说的不拘,不由去看太妃。果然舒贵太妃笑道:“她自幼和我一起长大,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了,娘子别见怪。” 我笑道:“自然不会。我真喜欢这样说话的,不拐弯抹角的叫人听着累心。” 积云与我凑得近,我抬眸间微微一惊,她的眼睛和舒贵太妃一样,竟都是琥珀一样温润的颜色,不觉吃惊道:“你们的眼睛……” 舒贵太妃笑吟吟道:“积云和我一样,都是摆夷人呀,所以我们的眼睛不同于你们汉人的。” 摆夷原是远在南诏之南的小族,本自成一族,年年向南诏称臣纳贡。隆庆三年先帝的抚远大将军平定南诏,顺便也踏平了依附南诏的摆夷、苍南几族,尽都归降大周,从此称臣纳贡,成为大周的附属。 史书上说舒贵妃是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女儿,也算出身书香世家,怎么是摆夷人呢?难不成舒贵妃的母亲是摆夷女子么? 积云见我思索,呵呵笑道:“甄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们太妃为什么是摆夷人,是不是?” 我被她猜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好隐瞒,索性道:“周史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好似说太妃是知事平章阮大人的千金……” 舒贵太妃坦然道:“从前在宫里自然是要讳莫如深,如今说了也不妨。阮大人是我的养父,当年先帝要让我进宫方便,才叫我寄养在阮大人的名下。我的的确确是摆夷的女儿家,父母皆是土生土长的摆夷人。”她微微神往,“摆夷山水,才是我的故乡啊。” 我听她说的坦诚真挚,半点遮掩也无,心下不觉感动,自然而然与她生了亲近之情。 舒贵太妃笑道:“跟你说了这样多,娘子或许不爱听吧。真是人老了话多琐碎。”她的目光中颇有慈爱之情,“只是见了娘子自然觉得亲切,娘子莫要见怪才好。” 我忙道:“怎么会呢,有太妃关爱,是我的荣幸才是。” 舒贵太妃笑盈盈道:“从前听清儿有一两回提到娘子,总是十分赞赏不已。我当时也不过听着罢了,如今看到,竟像我们摆夷阿诺雪山上的仙女一般好看的人物。” 积云也笑,“是呢,咱们从前族里的老人总说,阿诺雪山上的神女是最好看的。” 我忙道:“若太妃这样夸我,我可无地自容了。太妃的风姿,甄嬛早是仰慕已久了。” 太妃微微侧首,含笑道:“甄嬛?是你的名字么?” 我点头而笑:“是从前的闺名。” 太妃颔首笑向积云道:“我总说汉家女儿的名字最好听了。甄嬛,哪像我们在摆夷时,名字都是阿爸阿妈随意取的。” 积云冲了茶上来,笑着嗔道:“太妃也真是,人家娘子来了连茶也不冲上,叫人家干着嘴陪您说话。” 舒贵太妃笑得掌不住,睨着她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了。可你怎么也干听着不动手呢,也这样怠慢客人。” 我看她们说话嬉笑间亲密无间,根本无尊卑之分,也倍感亲切随和,道:“方才口渴闯了进来,太妃非但没怪罪,还亲自为我倒了水,真是我的罪过呢。” 积云为我和舒贵太妃各递了一杯茶,笑道:“从前在摆夷,太妃的名字就叫移光,我便叫阿云,积云这个名字,还是后来改的。” 我思索着道:“恕我冒昧了,过去仿佛听说太妃的芳名是……”我极力想着,一时情急竟怎么也记不得了。 舒贵太妃道:“是嫣然,阮嫣然。”她笑着,“我本叫移光,嫣然是到了周朝才改的名字,也是先帝亲自为我取的名字。” 我见她心思直白坦率,有话便说,连闺名也不掩饰,更是高兴,愿意与她相交说话,一时兴致上来,道:“我与太妃的机缘果然是比旁人更深,今日偶然相见不说,我有一架‘长相思’琴,也正是太妃从前用过的爱物呢。”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眼神倏然明亮,如被燃上了火焰的蜡烛,惊喜道:“果真?” 我点头道:“我出宫之际只带了一把‘长相思’,如今就放在甘露寺中。” 舒贵太妃大是感慨,“当日出宫之时,我把‘长相思’与‘长相守’一同留在了宫中,只为先帝早逝,我留着这两样东西也是无用了。不曾想竟到了娘子手中,想必娘子是雅善音律之人了。”她牢牢望着我道:“与此二物一别十余年,若娘子首肯,能否带了让我再瞧一瞧。” 我歉然道:“本该拿给太妃一观的,只是数月前我弹奏时一个不慎,弄断了琴弦……” 我低首,原以为“长相思”是舒贵太妃心爱之物,必定要被她责怪几句,然而舒贵太妃只是爽朗一笑,和颜悦色道:“哪有弹琴的人不断弦的呢?若是娘子放心,不如拿给我看一看,我愿意尽力一试。” 我大喜过望,忙起身道:“如此,便最好了。太妃是‘长相思’的旧主人,必然知道怎么修才好。” 太妃抿一抿唇道:“先别着急谢我,‘长相思’构弦之法与其他的琴不同,若真要修起来,没有三五个月不成,若是不当接,还得让清儿回一趟宫里配了马尾、冰雪蚕丝与金丝来回来才是,这几样东西只怕还不是轻易弄的到的。” 我忙笑道:“交回太妃手中我就安心了,如实在接不好,只能遗憾再也听不到‘长相思’的妙音了。” 太妃微微含笑,眉目和蔼,“那么下次娘子请来宽坐,也带了‘长相思’一同来吧。我倒很喜欢和娘子说话呢。” 我长久没有与人这样舒畅自然地说话,心下亦是喜悦,道:“太妃盛情,晚辈如何敢不遵命呢?” 回到甘露寺时天色已晚,浣碧与槿汐急得不得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我,在门外伸着脖子望了许久,见我回来,浣碧喜不自胜地来拉我的手,埋怨道:“小姐去了哪里,这么晚也不回来,真叫人急死了。若再不回来,我与槿汐只能禀明了住持出去寻了。” 槿汐接过我箩筐中的柴禾,温言道:“娘子一路累了,饭菜已经热好,娘子快去吃吧。” 二人围着我坐下,一面打了水来让我洗脸,我将今日之事絮絮说了。 槿汐双眉微蹙,蜷曲如翻叠的波浪,“诚如娘子所说,娘子见到的的确是舒贵太妃啊。奴婢在宫中时已是隆庆年末,与舒贵太妃见面不过寥寥几次。然而舒贵太妃之风姿,见过之人毕生难忘。” 我停下筷子,疑惑道:“舒贵太妃当年出家,奉旨是出居道家,怎么会在甘露寺这佛寺周遭修行呢,不是该去道观的么?” 槿汐道:“舒贵太妃的确是在道观修行,就是她如今所住着的安栖观。”槿汐的声音低了低,“因为太后说过修行要清静方能安心,所以只有舒贵太妃带着一个使女住着。” 浣碧惊讶,轻轻低呼了一声。我忙目示她安静下来。 浣碧不敢再出声,只安静盯着槿汐,听她说下去。槿汐叹息了一声,无限惋惜,道:“舒贵太妃在先帝驾崩前最得圣宠,几乎到了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地步,得专房专爱之宠。可是因为她出身异族,虽然寄养在知事平章阮延年的名下,说是义女,也不过是稍稍掩人耳目而已。这宫中的后妃,都是十分清楚舒贵太妃的底细的。本来就瞧不起,所以封妃之后也就一直住在太平行宫不与诸位妃嫔同处。然而后来有了六皇子,就是现在的清河王。名分相关,先帝因母及子,又十分宠爱早慧的六皇子,所以不顾太后的反对,册了当时的舒妃为舒贵妃,一跃成为宫中妃嫔之首。这样盛宠也就罢了,偏偏玉厄夫人死前对舒贵太妃怨恨不已,皇后也因舒贵太妃而被废,连当年的昭宪太后都不待见她,处处为难。这样的情景下,虽然先帝十分宠爱她,可是舒贵太妃在宫中却是树敌无数、举步维艰。唯有当今的太后,过去的琳妃娘娘与她交好,二人同气连枝,简直如亲姐妹一般。好几次舒贵太妃委屈,都是琳妃娘娘为她做主出头的。所以连先帝也对当今太后颇多怜惜,皇后死后,就由当今太后执掌六宫之权,如此舒贵太妃在宫中的日子才好过些。” 先帝对舒贵太妃的宠爱,偏偏让我明明白白地记得桐花台上玄清的感慨之语——其实有人分宠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而成为六宫怨望所在,玄清真当为婕妤一哭。 他是在为我感叹,更是在为她生母舒贵妃的一生感叹。 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盛宠太过,便如置人于炭火其上啊! 而太后对舒贵太妃情分如此之深,我听了亦是感动。想起宫中的眉庄,更是唏嘘不已。 槿汐的话,仿佛是在盛赞太后的盛德以及与舒贵太妃的姐妹之情的,然而对我问的问题,却是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槿汐明白我的疑问,眼波微微一漾,已然含笑道:“先帝驾崩之后,舒贵太妃恸哭不止,几度欲要殉先帝而去,幸好宫人们发现得早被救了下来。宫中妃嫔虽然从前对舒贵太妃时时埋怨、诸多不合,却也十分感动,连外头的臣子都知道了,盛赞舒贵太妃大义。太后也十分感动,而此时舒贵太妃亦自请出家为先帝祝祷,将六王爷托付给了太后抚养。太后感念舒贵太妃一片心意,又说太妃养尊处优,自然不能和甘露寺众尼同住,所以特意建了安栖观给舒贵太妃独自居住,于是命她出居道家,而不是进甘露寺修行。太后又怕旁人伏侍太妃会不习惯惹太妃生气,于是就让太妃的贴身侍婢一同跟了去住。也是太后体谅舒贵太妃的心思。自然,舒贵太妃若无大事也是不能随意离开安栖观一步的。” 槿汐说得十分委婉,然而再委婉,我亦明白了。 舒贵太妃出居道家,而甘露寺是佛寺,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又只有一个侍婢伏侍……我心下一动,如此,舒贵太妃几乎是与外界断了任何关联和消息。 我不动声色,只缓缓用筷子夹了一筷青菜。煮得软熟的青菜,任由人夹来夹去,软弱可欺。我若无其事道:“听闻先帝生前十分喜爱清河王,几度有立他为太子之意。” 槿汐垂首恭敬站立,只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与好恶之意,“舒贵太妃的出身备受世人争议,立清河王为太子连朝臣都反对不止。清河王之上还有几位王爷,虽然我朝讲究立贤不立长,皇后也没有留下嫡子。但其余几位王爷比如当今皇上也是十分出色,当时琳妃娘娘在宫中无论论位份还是宠爱都是仅次于舒贵太妃的,而出身又高贵些,又有执掌六宫之权。所以先帝退而求其次遗旨立当今圣上继位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槿汐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轻描淡写一般无关紧要,然而我听清楚了,“何况又有当年摄政王的支持,当今圣上继位天子是顺理成章的。” 我只觉得脑中一阵阵发凉,却是如明镜一般刹那雪亮。 摄政王!他才是玄凌继任为帝最紧要的一着吧。 然而,我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年旧事而已,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如今,稳坐在紫奥城九龙金椅之上俯瞰天下、手掌乾坤的,是玄凌呵。 舒贵妃与玄清,都是被皇权争斗所牺牲了的。哪怕再不甘,事实已是如此,无法再改变了。 可是事实是如何也好,我与舒贵太妃和玄清的来往都无关皇权了。毕竟,我已经是方外之人了啊。 我喃喃道:“所有纷争的根源,都只因为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呵。” 浣碧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到此处,手中的饭碗“咯噔”一声落在桌上,滴溜溜打着圈儿。我忙帮她按住瓷碗,关切道:“怎么了?” 浣碧的眼神倏忽一跳,忙笑道:“我只是好奇,舒贵太妃是摆夷女子出身么?” “嗯。” 浣碧拂一拂鬓角落下的发丝,低低道:“摆夷被征平之后成为大周属国,然而到底是异族,舒贵太妃能以异族出身而到此地位,实在是不容易呵。” 我闻言侧头,问:“浣碧,你仿佛对摆夷有些了解。” 浣碧“啊?”地一声,淡淡道:“不过是听说些皮毛而已。”浣碧的眼中又恳求的神色,向我道:“小姐,你方才说还要拿‘长相思’去太妃处,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和颜悦色道:“你也很想见见太妃么?正好要抱琴去,我们便一同去吧。” 浣碧颊上露出柔和的小孩子气的喜色,用力点了点头。 正文 §§第十四章 青青河边草 于是择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浣碧抱了“长相思”跟随我步行至后山。却见门外停了匹白马,脖子上挂着一朵红缨球,正悠闲自在地啃着嫩草。我看了一眼,心头蓦地漾起一片薄云样的喜悦,正是“御风”。它见了我,欢喜地嘶鸣了一声。 我抚一抚它的耳朵,浣碧已经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门内有欢悦的畅谈声,因浣碧的推门而暂时停了下来。我拾衣而入,已经听得浣碧清脆的一声“王爷”。 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是着一身月白纱衫的他,负手立在舒贵太妃身边,闻声向我看来的目光中又惊诧,更多的是惊喜。他说:“方才母妃刚与我说到你……” 我明了,与他点头示意,然后对着舒贵太妃敛衽为礼。太妃含笑来扶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呢,可见不能背后说人的。”又指一指玄清,道:“刚从川蜀一带回来呢,连王府都还没来得及回去,你来得也巧。” 我笑道:“见今儿天气挺好,便吧‘长相思’带来给太妃,我闯下的祸,要劳烦太妃为我弥补了。” 太妃慈爱道:“傻孩子,一个劲地爱说傻话,又叫人心疼。” 我指着浣碧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女,今日特意带来与太妃请安。” 浣碧规规矩矩行下礼去,口中道:“给太妃和王爷请安。” 玄清笑道:“浣碧也难得向我行这样大的礼,今日是沾母妃的光了。” 舒贵太妃招手让浣碧走近,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道:“眉眼生得十分齐整,细皮白肉的。”太妃笑着看我一眼,道:“尤其这双眼睛,长得倒和你像。” 我不想太妃眼神这样犀利,忙笑道:“是呢。” 玄清在旁亦笑:“从前没仔细看也不太觉得,如今听母妃说起,倒的确是有几分相像。” 浣碧羞涩地低一低头,把琴交到积云手中,于是一同坐着喝茶。玄清目光温然看着我道:“这是新摘的‘雪顶含翠’呢,才冲上,你一向喜欢的。” 茶盏是雪白的新瓷,更衬得盏中茶水盈盈生碧。我的好恶,他是了然于心的。只是乍然见了这我在宫中时常常饮的茶,说不上悲喜,只觉得唏嘘不已。茶盏是新的,茶叶也是新的,唯有我这个品茶的人,还是从前的人。 玄清刚自远地回来,舒贵太妃爱子心切,难免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问长问短。 舒贵太妃与清用摆夷语交谈了数句,我并不听得太懂,不由微微蹙眉侧耳认真去听。 浣碧见我蹙眉,悄声在我耳边道:“舒贵太妃是用摆夷土语在和王爷说话,是叮嘱王爷在宫中要小心谨慎,平时也要小心自己身子,平日安分守己就好。” 浣碧说得声音低,然而舒贵太妃离得近,还是听见了。不由看向浣碧,两条好看的眉毛蜷曲如圆珠,问道:“你懂得摆夷语么?” 浣碧略略迟疑,道:“懂得。”她定一定神,“因为奴婢的母亲是摆夷女子。” 我凛然一惊,难怪浣碧今日一定要跟了来,原来她的生母亦是摆夷女子。 舒贵太妃“哦”了一声,眉目间颇有点欢喜的神色,道:“是么?”说着用摆夷语问了几句话。 浣碧不假思索,以摆夷语回答得十分流畅,又以摆夷人见过长辈的礼节向舒贵太妃问安。 舒贵太妃果然笑逐言开,含笑招手道:“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 浣碧依言走近,重新以中原的礼数敛衽为礼,屈膝福了一福,道:“舒贵太妃万安。” 舒贵太妃伸手托起她的下颔,仔细端详良久,轻声问道:“你在甄娘子家府中为奴?” 浣碧不自觉地低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是。正是从前的吏部侍郎甄府。” 太妃微微沉吟,忽然眸中一亮,询问道:“他的名讳可是叫甄远道?” 浣碧轻轻点头,“正是。” 我见问到爹爹,也不好闭口不言,于是禀明道:“甄远道正是家父,浣碧自小伏侍在我左右。名为奴婢,实则情同姐妹一般。” 玄清温和的笑容似天边洁白的浮云,“浣碧自幼生长在甄府,娘子在宫中时,也是浣碧陪伴左右,如今更是同甘共苦了” 舒贵太妃却不作声,凝视浣碧片刻,突然发问道:“何绵绵是你什么人?” 浣碧身子陡地一震,一双秋水明眸骤然浮上了一层稀薄的雾气,眼中已是珠泪滚动,声音微微颤抖:“正是我娘亲。” 我心下也是矍然一惊,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浣碧生母的名字。从来,我只知晓浣碧是我的妹妹,而她娘亲的一切,没有人对我说,我亦是茫然不知的。 只是,绵绵,这样缠绵悱恻的名字,又出身摆夷,该是如何有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呢? 舒贵太妃叹了一声,露出欣慰的神色,道:“果然,母女俩长得这样像,好比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着关切道:“你母亲还好么?” 浣碧一时答不出,喉中哽咽,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几乎无法回答,只得回转身去拭泪不已。我替她回答道:“浣碧出生之时,她母亲就去世了。所以爹爹抱她回来,自幼养育在府中。” 舒贵太妃怅怅叹息,片刻道:“是了。绵绵与我同是罪臣之后,她更被永世没入奴籍,不得翻身,自然是不能嫁与官宦之家为妻作妾了。怪不得她要称你为小姐了。”说着不由泪光盈然,垂首啜泣道:“绵绵真是可惜了。”于是招手命浣碧上前,抚着她的额头道:“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 我心中也是伤感,抬头见玄清目光凝滞在我脸上,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道:“浣碧的母亲,可是与太妃熟识的么?” 舒贵太妃一壁安慰地拍着浣碧的肩膀,一壁向我道:“从前从摆夷出来,我与积云是一道的。当时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正巧遇上了同出摆夷归降大周的绵绵。”太妃十分感慨,“当时她也不叫绵绵,而是叫碧珠儿。绵绵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名字。”说到此间,太妃只是无声地看着我,默默不语,唯有清朗目光深沉邈远。 我心头刹那一亮,仿佛有闪电划过心口一般突兀地照耀清明,脱口而出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因为爹爹的名字叫甄远道,所以她改名叫绵绵,是不是?” 舒贵太妃重重点头,唏嘘道:“不错。绵绵一心爱慕你父亲,所以才改了这个名字,以表情意深重,矢志不渝。虽身在罪籍,她的情意只怕你父亲也是大为所动的。” 我看着浣碧,她的一张脸哭得如梨花带雨,不胜清弱。舒贵太妃说浣碧与她母亲长得颇像,除却她一双眼眸与我神似形似之外,她的一切都是脱胎于她的生母的吧,有线条柔和脸颊,小巧的下颌,气质温软。那么那个绵绵,自然也如浣碧一般风姿清丽、容颜姣好。何况摆夷女子能歌善舞,大有中原汉家女子缩没有的奔放执着,从她为爹爹改名,就可见一斑了。 浣碧伏在舒贵太妃膝上,抽泣道:“爹爹说,娘死的时候还叫着爹爹的名字,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我心中的惊悸如天空交错激荡的浮云滚滚。 其实爹爹与娘,不过是寻常的官宦夫妻,说不上有多恩爱。然而生儿育女相伴在身边多年,到底是有那么些感情的,至少在我们儿女眼中看来,总是相敬如宾的。而且,爹爹也有一名妾侍收在房中,是十来年前从江南买回来的。那时娘总说爹爹毕竟是做官的人了,一房妾侍也没有总不成样子,又防外头说她拈酸吃醋是个不容人的,所以做主为爹爹买了来。只是这位姨娘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一年里并不见爹爹与她有几次亲近,倒是这位姨娘寻常侍奉在娘身边的时候多,闲来只教教我们姐妹吹埙或是弄笛。姨娘无宠,又没有生养,所以丝毫不能撼动娘的半分地位。因而娘偶然说起一句来,总说是自己福气好,嫁与爹爹这样不好女色、不娶三妻四妾的官宦人家,倒是一生清静安耽了。 然而,娘竟是这样懵懂而不知不觉的人。竟不知道,她一生的清静安耽之后,竟是这样一段深情掩藏在他丈夫和别的女人之间。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呵! 周遭种着的柏树有厚重悠远的辛辣气息,呛得人发晕。我心念电转,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如果……如果,绵绵不是死得那样早,或者她终有一天会成为爹爹的妾侍,或者有一天她因为爹爹的宠爱骤然凌驾在娘之上,或者又被扶正。那末,我还是甄家名分尊贵的嫡出大小姐么?或许今时今日,我是要与浣碧换一个个儿了。想到此处,我不自觉地望一眼浣碧,强逼着自己咽下一口唾沫镇静下来,背心却已出了一背脊的冷汗了。 耳边舒贵太妃的声音清软传来,“爹爹?你叫甄远道爹爹?”她略一思量,已经了然道:“是了。绵绵的孩子怎么会不是甄远道的呢?因为你母亲是罪臣之后,你自然不能被承认是他的女儿。所以你叫你姐姐作小姐,她也待你如妹妹一般,是么?” 浣碧点头拭泪道:“小姐她,的确待我很好。” 舒贵太妃连连颔首,道:“绵绵从前的小名叫碧珠儿,你爹爹给你取名浣碧,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玄清颇感意外,看看我,又去看浣碧,最后目光停留在我们的眼睛上,道:“难怪你们俩的眼睛这样像,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从前我第一次见到浣碧,听她说是你的近身侍女,只以为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所以才连眼睛也长得这样像。” 浣碧抬头望着他,凄苦一笑,道:“我与小姐虽然同父,可是我的娘亲,却连妾侍也不算。我不过……是个私生女罢了。” 我从不晓得浣碧的娘亲和爹爹之间有这样多的纠葛,爹爹也从不向我说起。只有我知道浣碧是我的妹妹。这件事,甚至连娘也从来不晓得,只以为浣碧和流朱一样,都是外头抱回来的丫头。 我心下对浣碧更是怜惜,若不是因为绵绵的出身的缘故。想必从前在家中,浣碧也是甄家娇贵矜持的二小姐吧。她的年纪,原本也就比我小了一岁的。 玄清拉起她,好言安慰道:“没有什么私生不私生的话,在咱们几个人心里,从不会这样想。” 浣碧绞着双手,低首死命咬着嘴唇,嗫嚅道:“如今……你们都知道了……”她忽地仰起头,一双碧清妙目泪光盈然,忽然哭了出来,低低道:“王爷,你别瞧不起我。” 玄清微微一愣,看我一眼,旋即柔和向浣碧道:“自然不会,你母亲与我母妃是故交,又同为族人,我们身上流的都是摆夷人的血统,我又怎么会瞧不起你。” 浣碧眼中的光亮愈来愈盛,仿佛是不信一般,问道:“当真么?” 玄清含笑道:“自然当真。我几时骗过你了。” 浣碧用力点点头,梨涡慢慢盈上如春风沉醉的笑容来,低低垂下头去。我蓦然一惊,只觉得她此时此刻的容色娇美如丁香凝露,宝石流霞。我竟从未发现,浣碧可以美到如此地步。但见玄清对她软语安慰,自己仿佛远远旁观一般,隔了老远老远,隔了几重纱幕似的,这样可望不可及。心底漫漫生出一股淡若无味的落寞和孤寂来。 我尽力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们,只向舒贵太妃道:“爹爹是先认识绵绵……是何姨娘呢,还是先与我娘相识?” 舒贵太妃怅然道:“缘分这回事,岂是有先来后到的。绵绵与甄远道,是在甄远道成亲之后才相识的。想必甄娘子也知道,你爹爹与你娘亲婚前并未见过,相识一说更无从谈起。他们缔结婚约,不过是汉人官宦人家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合的吧。” 我脸上微微发烧,低声道:“是。” “那么你们汉家并不同于咱们摆夷一夫一妻,是可以娶妾的吧。”我再度点头,太妃道:“虽然结识在后,而你爹爹又何尝不想娶绵绵为妾长相厮守呢。只是绵绵命苦可怜,家中骤然得罪,才失去与你爹爹在一起的机会罢了。” “太妃不觉得,我的娘亲也很可怜么?” 我惘然而笑,迎着舒贵太妃的目光道:“我的娘亲,她做了爹爹一辈子的妻子,却从来不知道爹爹心里喜欢的一直是另一个女人。虽然爹爹没法子给何姨娘一个名分,可是因为亏欠,因为思念,也因为浣碧,爹爹心里必定也是常常想念着姨娘的。与娘相比,也不知道是谁更可怜了。” 玄清回头盯着我,目光濯濯,我低头只作不觉。舒贵太妃沉默良久,望我的目光也渐有怜爱之情,叹息道:“这世间,总是有数不尽的可怜人。” 我欠身福了一福道:“太妃说的极是。姨娘逝世多年,爹爹和娘亲也被远放川北。逝者已然作古,我们能顾及的也只有生者。浣碧是我的妹妹,哪怕今日我落魄到此,也不会放任她不顾。我有件事我力不从心,只能尽一尽心意,求太妃和王爷相助。” 舒贵太妃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娓娓道:“浣碧年纪不小,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耽误了她的终身,请太妃做主,为浣碧选一户好人家嫁了吧,也算为何姨娘了却一桩心愿了。” 舒贵太妃含笑道:“你这个做姐姐的,的确是个为妹妹打算周全的好孩子。我竟想不到你有这份心。”说着笑吟吟向玄清道:“清儿,母妃在这里自然是要求个清净了,不好插手这样的事,也插手不了。浣碧是我故交的遗孤,也是你一心要守护的人的妹妹,母妃可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为浣碧好好寻一个好人家。” 玄清轻浅而笑,一如浮光霭霭,“母妃的嘱咐,儿子一定记在心上。” 正文 §§第十五章 浣碧 闲话了一晌,见太妃面有倦怠之色,我便起身告辞,太妃向玄清道:“两个女孩子家回去不方便,你替我送一送吧。” 玄清恭谨答了“是”,于是阿晋牵了“御风”跟在我与浣碧身后,玄清走在身边。浣碧时时回头与阿晋说笑几句。一行四人,漫步向甘露寺去。 我仿佛无意道:“方才听太妃说起,王爷这几月去了川蜀一带。” 玄清道:“皇兄那一日忽然兴起,说我曾游历蜀中逗留多月,于是命我再度微服去川蜀一带,留心官员政绩如何。仓促得命,于是草草收拾了就去了川蜀,本来还想让阿晋来禀告母妃,也来告诉娘子一声,可惜时间仓促,到底是来不及嘱咐一句了。” 我微微一笑,“如此一别,也快三月了。” 他轻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带着植物汁液独有的茂盛清洁的气息,道:“自从上次与娘子见过,已经九十七日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的外壳,“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荒凉内心。 浣碧悠悠笑道:“王爷记性真好,又如此重视娘子,把娘子看得和太妃一样呢。” 浣碧说者无心,我心中一沉,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眉毛一根一根收敛服帖下来,脸上已经转换了淡漠的神气,“王爷博览群书、博闻广记,记性自然是好的,至于……” 玄清淡淡接口道:“至于我去川蜀一事想要告知娘子,正是因为娘子的双亲皆在江州。”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回来时转道去了江州,虽然耽搁了两天行程,总算不负此行。这信娘子请看吧。” 我的手在伸出去时有一瞬间的颤抖,浅黄色信封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粉色荷花。他道:“母妃的缸里开了第一朵荷花,我瞧着好,一并折来了。”往往书信里放一片荷花的花瓣,是表示远方人的思念与牵挂,更是家人密友间表示平安的花朵。他却别出心裁别在了信封上。他的目光肯定,用清越和带笑的声音对我说:“快打开吧。这是甄大人给娘子的家书呵。” 我抖缩着手打开,爹爹熟悉的字迹依旧,工工整整写着,“我与你娘俱好,安心即可。闻得儿与浣碧同在甘露寺修身,亦好。大局已定,莫做徒劳之工。只不知珩儿如何,牵念不已。各自天涯,各自珍重,切莫过于挂怀。” 千言万语,爹爹的眷眷之心,只凝成了这几句,对我的心,对浣碧的心,对哥哥的心,皆在其中。 玄清道:“信上你即可看出,甄大人笔力犹健,可见身子没有大碍。我去之时,听闻大人在江州刺史一任上颇得爱戴。大人自己亦道,远离京都朝廷,纷争既淡,过得亦舒心些。” 我心下痛惜,含泪道:“江州是何等地方,我虽未去过,却也知道。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爹爹与娘年事已高,叫我如何忍得。”语罢,声更呜咽。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让我抵在他的肩头依靠,轻声安慰道:“江州虽苦,人却可以得一夕自在。今番与甄大人一聚,听他言语之间颇有随遇而安的欣慰之意。朝廷中纷争内斗无数,纵然风光繁华,然而甄大人到底年事已高,能有一方安乐清静之处,他亦能自足。甄大人言语之中亦十分心疼娘子,比起后宫明争暗斗,甄大人更希望娘子能过得平和安静。到底身家性命,是闭荣华富贵更要紧的。身为父母,只盼儿女能平安,就是毕生最大的愿望了。” 我啜泣道:“只是不晓得哥哥怎样了?” 他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在我的头顶,他衣衫柔软的布料,迅速吸尽了我的眼泪,“我已派人去打听,你哥哥流放岭南,比不得甄大人还在为官,自然不能有家书。只是听岭南的将领说起,你哥哥日夕辛苦劳作,修筑城墙,精神尚好。只是……”他停一停,“你嫂嫂与侄儿过世之事,还瞒着他。” 我悚然一惊,倏地抬头,“这个自然。哥哥能安心留在边地,精神尚好,只为以为妻儿都安好健在。你不晓得我哥哥有多爱重嫂嫂和致宁,若被他知道……”我自己也不敢想下去,捂着嘴不敢再说。 他道:“我晓得,自然也会尽力帮忙瞒住。昔日与珩兄同为平定汝南王一事殚精竭虑,亦算知交一场。能出力处我一定尽力。” 我骤然发觉,方才伏在他肩头软弱哭泣实是太亲昵亦太失礼了。脸上rela辣滚烫起来,忙稳稳退开两步,拭去泪痕,以素日的矜持筑起壁垒,如常含笑道:“方才失礼,还请王爷不要见怪。”我小心把家书折好,贴身放在怀中,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然而在我心中,王爷送来的这封家书,不啻于价值连城。”我深深欠身,“多谢王爷了。” 玄清示意浣碧扶住我,道:“清与娘子知交一场,娘子还要说这样见外的话么?”他想一想,“方才母妃说起浣碧的婚事,我倒有一个人选,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他含笑,把目光落在阿晋身上。 我吃惊道:“阿晋?” 浣碧脸上腾地红云滚滚,阿晋也吃了一惊,两人抬头异口同声道:“什么?” 其实阿晋也算是个清俊少年了,玄清道:“阿晋自小和我一起长大,人品我自然是能担保的。而且浣碧与他也算熟识,算不得盲婚盲嫁。” 阿晋抓耳挠腮,红了脸嗫嚅道:“这个……” 浣碧慌张道:“我不要。” 我拉过她的手,柔声道:“浣碧,你可是害羞?” 浣碧摇一摇头,玄清笑向阿晋道:“阿晋,你可愿意娶浣碧姑娘么?” 阿晋一张脸涨的通红,见问到他,只绞着手里的马缰,使劲地一下又一下摸着“御风”的马鬃,低声道:“啊?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玄清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大男人,肯就肯,不肯就不肯。平时的机灵劲哪里去了?” 浣碧忽然挣脱我的手,整一整衣衫,屈膝道:“王爷不必问阿晋了,即便阿晋愿意,我也是不愿意的。小姐要在甘露寺中修行一辈子,若离了我,小姐孤单一人,即便有槿汐,我与小姐的情分也是不一样的。今日我已坦诚说了,小姐是我的长姊,我是她的妹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人受苦,自己却贪福嫁人去了。”她说得冷静,亦字字恳切。 玄清温和道:“你若嫁给阿晋为妻,常居在清凉台,与娘子也是可以常常见面的。若不方便,接娘子去清凉台小住也可。” 浣碧的声音在瞬间变得尖锐:“那么王爷的意思,究竟是要我嫁给阿晋呢,还是借我和阿晋婚后让小姐小住清凉台,究竟是方便我们姐妹相见呢,还是方便王爷与小姐相见?有些话,王爷大可说的明白。” 浣碧的尖锐和锋利似一把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刮在我脸颊上,让我羞愧而无地自容。我喝止她:“浣碧!” 我的脸色必定是苍白了,玄清蹙眉道:“浣碧,你是在帮你的小姐,还是伤她的心呢?” 浣碧见我脸色大变,不由也着了慌,拉着我的衣袖低声呼唤:“小姐……” 玄清的唇色微微发白,托住我的身子,呼道:“嬛儿!” 我在巨大的震动中怔怔立住,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我,嬛儿——以我旧日的闺名来称呼我。很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的名字,即便玄凌,亦是称呼我“嬛嬛”的。这一瞬,我的心情且悲且喜,恍惚中,竟有一种与往事重逢的感觉。 然而,那种感觉只是入闪电般的一瞬,我很快冷静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冷冷拨开玄清扶着我的手,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与矜持,轻声道:“我的法号是‘莫愁’。” 莫愁,这个名字,生生隔断了我与往事的不舍。如今,我是带发修行的莫愁呵。 他的神色有刹那的失落和深重的哀伤,默默松开手去。 我淡缓了语气,“浣碧是女孩子家,到底是害羞的,这样匆匆说定婚事也不好,不如回去之后,我细细问了她意思才好。” “不用”,浣碧的语气坚决而清冷,她依着一株杉树,身姿笔直而立,道:“既然已经说了,那么便不必再分两次,一次说清楚了就是。”她的目光牢牢迫视住阿晋,咬着唇道:“阿晋,你坦白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阿晋何曾见过女子这样直接说话的,不由面红耳赤,急得都有些结巴了:“不是不是!碧姑娘,我是喜欢你,可是我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一样。” 浣碧神色一松,像是舒了一口气,道:“你不喜欢我,我自然不会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可是最要紧的是,我也不喜欢你。我浣碧不喜欢一个人,断断不会嫁给他。哪怕她多喜欢我呢!”浣碧看我一眼,她这心思,却是和我对温实初一模一样。浣碧定一定神,道:“若我有一天要嫁人,我自己会告诉小姐,不用旁人为我费心安排。我若喜欢一个人,哪怕是嫁于他做妾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如今,我只想安安心心陪着小姐。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但愿我的婚事,以后不要再有人提起。”浣碧狠狠说完,像是了却了一件极大的心事。然而到底是女儿家,当众说这样的话,一张俏生生的粉脸紫涨如血,跺一跺脚发足奔得远去了。 阿晋讪讪道:“我到底是配不上浣碧姑娘的。” 我好言道:“浣碧的心气一向高,如今与我经历家变,难免什么事都看得淡了。王爷见谅。” 玄清也是懊恼不堪,向我致歉道:“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我只是想早日让浣碧有个归宿,却叫浣碧姑娘生气了。” 我心中担忧浣碧,口中道:“不要紧的,我回去好好劝她就是。”欠一欠身,也不及告辞,追了上去。 回到屋中时,槿汐悄悄儿上来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浣碧姑娘一回来就哭呢。” 我进去一看,浣碧果然蒙着头躲在被子里嘤嘤哭泣。我心中一阵凉复一阵,一时也无法劝她,只得先把那朵小小的新荷插在了瓶中。 次日起来时,发现瓶中供着的荷花一夜之间只剩了一条姿态完美、略微泛黄的茎干,浅粉色的花瓣零落散在瓷瓶周围,似一双双飞不起来的蝴蝶,沉静地躺着。 我微微叹息,亦是伤感不已,“好好的花,一夜便落了。” “新开的第一朵花,总是开不长久的。”浣碧的声音泠泠响在耳后。她伸手拂落花瓣,收到一个纱袋中,“等我放到太阳底下晒干了,再存起来吧。” 我按住她的手,“浣碧,你还难过么?” 她清浅一笑,“我想了一夜,王爷是为我打算。”她的唇角淡淡一扬,“在王爷眼里,我是舒贵太妃故交的女儿,为我安排婚事,嫁给他熟悉的人。有什么不对?”可是她眼中的寥落那么分明而清晰,“在王爷眼里我就是跟在小姐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所以,能嫁的,自然是他的亲信随从,更是半点错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道:“浣碧,你一向聪明,可是不能钻了牛角尖。即便昨日王爷不知道你是何姨娘的女儿,也知道我与你是情同姐妹的。怎会是存心要把你轻易打发了配给小厮呢。就因为他知道我与你如姐妹一般,又是太妃故交的女儿,才让你嫁于他所信任放心的人。”我为她撩开鬓边碎发,道:“何况,你与阿晋一向谈得来,难免王爷错了主意。” 浣碧起先只是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倏然抬头盯着我道:“可是……”她的笑意渐渐深了下去,“王爷与小姐也是一向谈得来的。” 她咬重了“一向”两个字,我矍然一惊,“我也只是与王爷谈的来而已。所以,你就疑心王爷是要借你的婚事接近我了,是么?” 浣碧咬着唇低头不语,片刻,道:“我总觉得,王爷是对小姐太好了,还千里迢迢为小姐取来了家书。” “那么……”我问:“温实初是如何待我的?我又是如何待他的?” “温大人从小就对小姐很好,小姐也很会拿捏分寸。当日初来甘露寺,我见小姐受种种零碎辛苦,也是很想小姐能有个终身的依靠,哪怕是不为人知的也好。当然,王爷的品性相貌、气度学识,样样皆在温大人之上。可是……”浣碧迟疑片刻,“王爷是皇上的弟弟啊。” 浣碧的话语,如同一盆凉水,兜头倒了下来。我沉默,继而淡淡道:“我何尝不晓得,他是他的弟弟。况且,我对他,并没有半分别的心思。” 浣碧情急,晃着我的身子道:“我晓得昨日许多话,小姐听了会刺心。可是即便小姐没有对王爷的心思,王爷也没有对小姐的心思么,有些事还是早早留心着就好。咱们……咱们经不起了,是不是?” 是。我是多么害怕我默然良久,仿佛是屋里点着的檀香,渐渐迷蒙了我的眼睛,我勉强笑着道:“浣碧,你放心就是。没有那样的事,王爷待我是知己,我亦待他是知己。在宫里还是宫外,他都帮了我这样多,你何曾见他有一言一语冒犯我。自然,我亦是晓得分寸的。” 浣碧点一点头,依在我怀里,嘤嘤道:“小姐,我从小没有娘,都是你一力照顾我。如今,也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 我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晓得的,我晓得。” 然而浣碧的话,一记一记落在我心上,我无声地叹息。或许,我的确是该和玄清疏远了。 我与玄清的疏落,由此而起,心中到底存下了芥蒂。于是,下意识的,再不往长河边去。他是何等样聪明的人,晓得我的避忌,亦少有来往了。有时候顺着风声,在寂静的午后,能听到阿奴嘹亮而欢快的歌声,依旧唱着那一首: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歌声穿过一层一层殿宇,栖落在甘露寺的每一片琉璃瓦上,静白厌恶地别一别嘴,“淫词浪曲,亵渎佛祖啊。” 住持却道:“有心去听,自然是听得见的。听而不闻即可。” 我叹息,即便我无心,这歌声亦是落进我耳中了。 而浣碧,我却有几次发现她往长河边去,回来时,连鞋袜也被河水打湿了。于是出口询问,她只说:“我上次说的话似乎很伤王爷和阿晋的心,有时真的很想当面致歉。”她停一停,“毕竟,王爷是待咱们很好的。” 我默默,只道:“浣碧,你这次说的话和上次又不一样了,仿佛自相矛盾。” 浣碧噎了一噎,讪讪道:“我不过说实话罢了。” “那么”,我问,“你见到王爷了么?” “见过几次”,她低头拨弄着衣带,“然而他只看着河水出神,都只是阿晋和我说话。我也无法开口致歉。” 我“嗯”了一声,也不作他想。玄清的关怀如常而至,只是,如今是经了槿汐的转告了。有时让她把胧月的画像带来,有时,则问槿汐我好不好。 自然,按照宫里的情分,自然是槿汐与他更熟络的。 夏天很快过去,又快要到秋天了。 正文 §§第十六章 出其东门 那一日中秋,原本也想如往年一般寂寥着过的。左不过是我与槿汐和浣碧一同分食月饼而已。 到了晚饭时分,寺中众尼都去山上赏月了,唯留了我与槿汐、浣碧还在自己院中。 闻得外头一点马铃响,我耳朵尖听见了,便道:“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来了,我去瞧一瞧吧。” 开门出去,却见阿晋捧了一篮瓜果跳下马来,笑呵呵道:“就知道这个时候甘露寺的姑子们都赏月去了。王爷本想亲自过来的,可是宫里设宴,又有太后在,实实是走不开,不能来了。”他把篮子递到旁边浣碧手中,道:“这些瓜果是娘子素日爱吃的,王爷特特地叫我挑了好的来给娘子,赏月总要吃点什么的。” 浣碧接过笑道:“王爷有心了,我替我们小姐谢过王爷。” 我打趣道:“以为你不敢来见咱们了呢,现在倒巴巴儿地跑来了。” 浣碧跺一跺脚,羞道:“小姐就爱拿我取笑。” 阿晋挠一挠头,不好意思道:“上回的事已经说清了,奴才只把浣碧当妹妹的。” 我微笑叫槿汐道:“咱们不是有月饼么,拿几个给阿晋吃,也算一同过节了。” 阿晋听得这样说,眼中忽然冒出一些顽皮之意来,笑道:“娘子说到月饼,我们王爷也有个月饼叫我拿来给娘子呢。” 我有些不解,只是笑道:“什么希罕月饼呢,巴巴儿地叫你拿来。” 阿晋只是一味地笑,“娘子看了就知道,王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要亲自送到娘子手上呢。” 我侧首想了想,向他道:“这样正经叫你拿月饼来,想必是什么难得的了。不知是冰皮月饼呢还是双黄香莲作馅的。” 阿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的油纸和素帕,无比珍重着送到我面前,“娘子自己看吧。” 不过是寻常月饼的样子,半点特别的地方也看不出,浣碧在一边疑惑着笑道:“不是和寻常的一样么?” 我心下微微疑惑,于是掰开月饼一看,原来月饼正中是空心的,正嵌着一张小纸条,我取出展开一看,却是工工整整写着“有备无患”四个字。 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于是问阿晋道:“这是什么?” 阿晋笑嘻嘻道:“王爷说今日是中秋,要赏等猜谜的,所以叫我拿了谜底给娘子,说娘子冰雪聪明,定能猜到谜面。” 浣碧在一旁也猜不出来,笑着嗔道:“阿晋,你家王爷最古怪了,猜谜猜谜,自然是猜谜底了,哪里有给了谜底去猜谜面的啊。” 阿晋双手一摊,皱眉笑道:“王爷的意思,咱们只有听着的份,难道拿话去驳么。”说着向我笑道:“娘子费心了。”说完,却不笑了,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咱们王爷自己不痛快,却还想着要博娘子一笑。” 阿晋一向说话心直口快,人也机灵,突然这样说,必定是有缘故了,于是也不支声,只淡淡看了浣碧一眼。 浣碧笑道:“这可是笑话了,王爷是天潢贵胄,金玉之躯,即便有谁得罪了,一顿棍棒也就打发了,有什么不痛快的。” 阿晋正色道:“这话可错了,一则我们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二则,王爷烦心的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说王爷年纪不小,已经为他相好了一位小姐做咱们清河王妃。太后自己满意的很,说是不日就要安排着叫王爷见一见呢。” 我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就去瞧浣碧,浣碧也是大大地意外,失声道:“是当真么?” 阿晋愁眉苦脸道:“当然是当真了,要不然王爷怎么会不痛快,近两年太后催得紧,说王爷二十四了,哪有这个年纪还不纳妃的,连个妾侍都没有,不成皇家的体统。所以这回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芳名叫什么尤静娴的,听说十分贤淑温柔,不止太后赞好,连几位太妃也不住口地夸好呢。” 我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一阵凉意,仿佛冬日里谁的手在冰水里湃过,又捂到了我的心口上来取暖。明知道这种凉意是莫名的而且是不该有的,忙掩饰着和靖微笑道:“这是好事,王爷的年纪若换了旁人恐怕都儿女成群了,也是时候该娶一位王妃住持家政了。” 浣碧轻轻道:“小姐……” 我含笑看着她,道:“王爷要纳妃是好事,况且太后的眼光自然是十分不错的,咱们先贺喜王爷就是了。” 阿晋听我这样说,“嘿”了一声,语中已带了几分不悦,道:“我们王爷正为这事满肚子的不乐意呢。我原以为王爷待娘子是知己,娘子也必定十分懂得王爷的心思,却不想娘子说出贺喜王爷这番话来,阿晋不爱听,先告辞一步。”说着气呼呼跃上马去,一扬鞭自顾自走了。 风声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我手里握着从月饼里取出的那张纸条,手心紧紧攥着。浣碧扶着我的手臂道:“夜有些凉了,咱们进去吧。” 我听她声音中颇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头看一看她,果然神情落寞。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轻轻道:“浣碧,你是怪我方才说这样的话么?” 浣碧摇一摇头,片刻又点一点头,道:“小姐是真心要贺喜王爷的么?阿晋不晓得,却瞒不过奴婢的。” 我的忧愁如春草漫漫延伸出来,我极力让自己不去顾及,反问浣碧,“那你觉得我该怎么说?除了恭喜什么都不是我该说的。” 浣碧的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水,“这是喜事,可是谁也不会欢喜。”她微微低头,“阿晋不是说,王爷也不乐意么?” “乐意不乐意,王爷的年纪到了,又是太后意思,难道真能违抗么?” 我别转头去,慢慢点上一枝檀香,烟火的气息和着檀香温暖平和的香气让我的心稍微踏实一点,却也更觉得凄微了。 浣碧倚在门上,看着我的动作,幽幽道:“小姐烦心的时候,最爱点檀香了。” 我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淡定道:“我觉得我烦心了么?” 浣碧只是摇头,笑一笑道:“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偶尔能见一次了。” 我用力嗅着檀香的气息,良久方道:“你很盼望常常见到六王么?” 终究,也不肯再多言了。 那是中秋节后的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群尼都去晚课的时分,玄清踏着满地乳白月色而来,长身立在门前。直到他的影子被光影移动到我的视线内的时候,我才发觉他来了。 微微一惊,很快起身道:“你从不来这里的,今日怎么来了?” 他的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我微微笑道:“在做什么呢?” 我搁下手中的毛笔,淡淡笑道:“还能做什么呢,左不过是为太后抄录佛经罢了。过几天芳若又要来取了。” 他“唔”一声,静静翻阅我抄录好的经文,看了一晌,徐徐道:“你的字又有进益了。只是……”他指着字看着我道:“你是否心绪不宁,这几个字写得有些浮了。” 我淡淡瞟了一眼,只作不经意道:“王爷细心,这些都我都瞒不过你去。”见浣碧捧了茶进来,我方才微微笑道:“多谢你昨日那个月饼,一时高兴所以才把字写得浮躁了。” 玄清眸中一亮,唇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道:“你猜到了。” 浣碧泡的茶水是杭白菊泡的,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开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开来,绽出原本洁白的色泽来,连茶水都带着青青的色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我晓得浣碧的用心所在,昨日阿晋的那番话说出来,我自然是不高兴了。而阿晋一向心直口快,回去必定会把我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玄清,那么玄清必定更不高兴了。所以她并不选别的茶来泡,只冲了白菊,这样平心静气的茶水。 我慢慢啜了一口茶,笑吟吟道:“有备无患是谜底,要猜个谜面呢,实在是有些费劲。我也想了半日往《三国》上想去,才知道的,却不知准不准?还要王爷来定。” 他捧茶在手,只是笑,“你且说来听听。” “备,《三国》里指的是大汉皇叔刘备,刘备一生功业,建国蜀中,成为蜀国之主。而无患即指平安。”我的手指轻轻弹在细瓷茶盏上,有清脆悦耳的响声,玎玎如铃。我的笑容松弛而安定,“蜀中与川北相近,王爷是想告诉我,我远在川北的爹娘妹妹都平安康健。” 他的笑容欣慰而舒展,“你全猜中了。我派去的人已经来回报,你爹娘的身体都好,无一点病痛,而你爹爹这两年兴修水利,开挖渠道便利航运,政绩颇佳,在百姓间的口碑亦好,很得爱戴。” 川北贫瘠之地,爹娘都好,我便稍稍放心了。我心下感动,语气也不觉便得温柔,道:“多谢王爷告诉我这些。”又担忧道:“边地苦寒,爹爹的腿脚一直也不大好,若是身子骨酸痛可怎么好呢?” 玄清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新月的弧度,他说:“过了中秋就要入冬,只怕时气越发不好。昨日有边使入川,我便请温太医找了几方祛湿松骨的膏药,一并送去给甄大人了。” 我心下安慰,更是感念他的细心体贴,于是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朗声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费心的呢,费心的是温太医,一听说我要去的膏药是给川北甄远道大人的,连夜选了最好的药材研制了新膏药送到我府上的,我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心内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也是感慰。宫里,幸好还有个温实初。然而也不愿意玄清多心,于是矜持笑道:“温太医与我家本是世代相交的故友,如今肯这样帮忙也是难得的了。”微微黯然,这世间,本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也难为温实初的一片心意了。 然而面上转了笑意,半是嗔道:“只是王爷的谜语九曲十八转,要猜到当真是繁难不已。” “若是简单的,以你的聪慧,一定是即刻猜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他弹指笑着,似乎是在细细品味白菊茶的清雅滋味,“昨日是中秋,我料想你必定会想家,所以特意选了个难解的谜题,也好舒缓一下你的思乡之情。” 玄清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并不是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的冲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并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心里这样一点点地温暖着,仿佛茶盏中被水浸泡开了的一朵朵白菊,舒畅地伸展着。 忽地想起浣碧昨夜所说的那句话——“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能见一次了。” 想偶尔见一次也不能了,他不能,我也不能。 想到此,心里也不觉微微黯然,神色也寂寥了下来。 正巧浣碧捧了一大束菊花进来,不过是寻常的银丝蟹爪菊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是姿态自然,洁白如霜,亦十分清雅可观。 浣碧只远远站在南窗下,认真换了花束插瓶。因她在,我一时也不说话,玄清也不便说,于是只沉默着相对坐着喝茶。 片刻,浣碧抱了换下的开到大半残败的**下去。她走得匆忙,一点细碎的花瓣从她的怀抱中漏了下来,焦黄到发黑的颜色,微微蜷起,似一点萎靡而焦灼的心。 他的婚事,他若不说,我是半个字也不会向他提起的。 只作不知罢了,我能说什么呢。 良久,茶亦凉透了。他终于道:“昨天,阿晋惹你生气了?” 我摇头,淡淡而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在唇角,“阿晋说话一向爽利,若他说了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的。” 他的眼睑微有些疲倦地半合着,轻轻道:“他很多嘴”,想了想又道:“那么,你知道了?” 我的手指淡漠地划过桌面,道:“知道了。我只是为王爷高兴。”我慢慢道:“沛国公尤府的小姐,自然是好的,何况太后又喜欢。”我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茶水亦是冰凉地洇在舌尖喉头,冷静道:“沛国公当年与太祖皇帝一同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才有了这份功名,也是一刀一枪打回来的。沛国公家世显赫,已经荣耀了百年,虽然现在手中早没有了实权,但家教甚好,教出来的女儿家必定是大家闺秀、风华出众。静娴……”我微微沉吟着笑道:“一听就知道是温柔大方的好女儿家的名字,先恭喜王爷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说得越多,心里那种凄凉的感觉越是浓重,像雾气一般一重一重地袭卷了上来。 玄清的神色随着我的话语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他默然良久,忽然兀自泛起一抹优昙花似的微笑,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望着我道:“你是真心恭喜我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别过头去,非常想。可是终于按捺住了,笑到最柔和的状态,“当然是真心恭贺。” 他只是默不作声。我不敢看他,只是他投射在茶水中的影子那么清晰,清晰地我不得不看到。 他的手伸过来一点,想要捉住我的手。我一惊,本能地缩了回去,再不敢抬起头来。 他的笑容愈发冰凉,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愉悦的情绪也无,仿佛一张空洞的面具,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秋风苍茫地吹过,只余斜阳脉脉。 他的手,就要这样保持在离我一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论你是否口不应心,我只告诉你,我并不喜欢尤静娴。”他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站在窗前,那束银丝蟹爪菊洁白地明媚在他身前,窗外的梧桐树叶寂静落下。“有句话,正好能拿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思”他的语气有些淡薄,淡薄中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坚定,“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1)尤静娴即便如何好到极处,偏偏不是我所中意的。”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他竟拿这句话来表明他的心迹。 我无话可说,只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可是太后十分中意尤家小姐,王爷也的确是该成婚的年纪了,难道要一直这样拖下去么?”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赤焰,“太后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缟衣綦巾,才是聊乐我员。(2)” 心头剧烈地一震,缟衣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缟衣人么?他那样直接地说出来了,不迂回,也不婉转。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纵然明白他的心意,纵然明白,那又如何呢?于是道:“王爷即便不中意尤家小姐,太后也会为你挑选其他匹配的婚事,王爷拒绝得了尤小姐,也能拒绝以为的每一位么?太后的凤意,并不是好婉辞的啊。”我清一清有些含糊的嗓子,道:“王爷方才说‘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可是缟衣綦巾之人对王爷,未必是王爷对她的心思,王爷又是何苦呢?” 有秋叶翩然飞舞如蝶,那样金黄的颜色,竟是天凉好的秋的季节了。他站在无数落叶之前,缓缓道:“纵使母后一定要指婚,我拼死不肯也就是了。母后再坚持,终究也拗不过我自己的心意。我不是君主,婚姻之事不会关联国运,母后也是不会太勉强我的。”他望着我,目光中的灼热没有一分退却,却如涨潮的水,水涨船高,“至于缟衣綦巾之人是否心意与我相同,我只坚持自己的心意等待她就是了。因为清相信,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坦白地对我说出他的心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回过呼吸来竟有一点一点蔓延的暖意。几乎有一刹那的动摇,终于还是没有再想下去。索性不愿再理他,只说:“精诚所至,或许会有金石为开的一天。只是妾心若如古井,誓不愿意再起波澜,再多精诚,也未必有用的,何必白白用心呢。” 他却以坦然的笑迎接我的冷淡,道:“是否金石为开,清只管倾尽精诚就是。”他看向我,只道:“清只希望,娘子再不要说‘恭喜’二字,清实在害怕之极。” 我哀哀叹一口气,浅笑道:“好。我再不随便说就是。只是真有那一日,你也不让我真心恭贺一下么?”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他的笑意终于温暖起来,道:“你可知道,昨晚阿晋告诉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气疯了,恨不得立刻从家宴上跑出来和你好好理论。” 我啐了一口,淡淡道:“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论呢。”我微笑出来,“清河王一向自负从容悠闲,谦谦君子,从不晓得你也会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也就你这样气我罢了。”他悠然叹息着苦笑,“也就你能这样气到我。” 我低低笑了一声,再也不言语了。 (1)、(2)、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全文为: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翻译后意思为:漫步城东门,美女多若天上云。虽然多若云,非我所思人。唯此素衣绿头巾,令我爱在漫步城门外,美女多若茅花白。虽若茅花白,亦非我所怀。唯此素衣红佩巾,可娱可相爱。此诗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 正文 §§第十七章 病心 渐渐入冬,我的劳作依旧繁忙,身体却日渐变得疲倦,常常在深夜里咳嗽不已,秋末冬初的燥气逼迫得我无法安睡。 自中秋那一次以后,我再不许玄清道甘露寺来。心里隐隐觉得,温实初来是无妨的。而他来,若被人撞见,只怕又不必要的是非张扬。而我,是不愿意他被传言牵连的。 天气冷了,我也懒怠往长河边去。或许并不是懒怠,而是想起太后对他婚事的关注,我便迟疑驻足了毕竟,我与他是不适合的。佛门姑子与天潢贵胄,天子废妃与俊逸少年,无论怎么看,都是不搭边的。 于是,往往只是槿汐去见他。 槿汐这次回来,却是包了小小一盅冰糖炖雪梨,尚有余温。她道:“奴婢上回偶然和王爷提了提娘子的咳嗽,王爷这回就拿了冰糖雪梨来,让娘子润肺的。” 我正低头抄录佛经,听了只道:“搁在一边吧,我抄完再吃。” 槿汐站在一旁看我写了一会儿,道:“芳若倒有两个月没来了呢。” 我点头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又从昌嫔进了德仪,正在得宠的时候。芳若又要常常带着帝姬去太后那里,自然忙碌些,没功夫常常来拿佛经了。” 槿汐在耳边轻声道:“芳若不来也是好事。她来得勤表明后宫某些嫔妃盯娘子盯得紧,所以她要常来看顾娘子的安危。她若不常来了,也就是说宫里有些人对娘子也渐渐松懈了。” 我蘸饱了墨汁,淡淡道:“我出宫也两年,明知我是回不去的,日子久了,她们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何况,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在得宠的时候,多少人的心思眼睛都在她身上呢。” “只是……”槿汐迟疑着道:“听说是胡德仪再不能生了。” “哦?”我搁下毛笔,看着她道:“你如何得知的?” “前两日温太医送些止咳的药来,娘子出去了。奴婢和他闲聊时说起的。温大人说,胡德仪因为生育和睦帝姬伤了身子,再要有孕就难了。”槿汐依旧低眉顺目。 我心思一转,“那胡德仪自己知不知道?” “恐怕不知道,若是知道,这样伤了身子的又有什么痕迹肯寻呢。生孩子么,总是有风险的。即便晋康翁主生气伤心,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我冷冷一笑,胡德仪是晋康翁主的女儿,她的孩子不会生不出来。而一个帝姬,生下来又有什么要紧,在宫里的人眼里,要紧的是以胡德仪的得宠,以后却不能再生了。再无后患。何况生下的即便是皇子,养不养得大也未可知。 而这一招永无后患,却是绝妙的。 我淡淡道:“那皇上知道么?” “自然是不知道的,若知道了追究起来,终究也不是妙事。”槿汐微微含笑,“皇后的功力倒是见长了。只是可怜了胡德仪!” “胡德仪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皇后还在。”我凄微一叹,打开了碗盅,洁白如玉的小盅里安静躺着几片雪梨,汤色雪白透明,我舀了一口,那股清淡的甜意缓缓沁入心脾,仿佛真是在润泽我干燥郁结的脾肺。 槿汐收拾好我抄录好的佛经,和言道:“其实温大人‘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一把玉壶,怎么比得上一盏冰糖炖雪梨来得贴心落胃呢。” 我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妖异的潮红。我攥紧手腕上的佛珠,轻声道:“槿汐,你今天的话多了。” 可我心里却明白,即便我不见玄清,他的关心,也总是无时无刻都在身边的。 天气渐冷,我的咳嗽日复一日的沉重起来,原本只是夜里咳嗽着不能安眠,又盗汗得厉害,渐渐白日里也咳喘不止,常常镇日喘息得心肺抖擞,脸色潮红,伏在桌上连字也不能好好写。 浣碧与槿汐急得了不得。浣碧亲自去了趟温实初的府邸,回来垂头丧气道:“说是宫里头的胡德仪产后失调,留了温大人在太医院里,好多日子没回府了呢。” 我咳嗽着艰难道:“胡德仪刚生下了和睦帝姬,正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又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自然十分矜贵。” 槿汐愁道:“可怎么好呢,冰糖雪梨吃了那么多下去,枇杷叶子也炖了不少,少说也吃了一颗枇杷树了,怎么一点也不见好。”此时槿汐手里端着一碗燕窝,好声好气道:“王爷那边悄悄送来的燕窝,最滋润不过的,且喝了吧。” 我摆手道:“哪里那么娇气了,不过咳几声罢了。” 浣碧急得脸色发白,道:“这哪里是咳两声的事,人都要咳坏了。左右这半个多月来竟咳得一夜也没睡好过,静白竟还打发小姐去溪边洗那么多衣裳,我瞧着就是劳累过分了。” 槿汐拉一拉浣碧的袖子,低声道:“姑娘少说两句罢,为了娘子咳嗽得厉害,多少闲话难听呢,竟说娘子得了肺痨了。” 浣碧气结,道:“谁这样胡说了?我瞧着小姐就是这样被她们折磨坏的!” 我喘得喉头紧缩,哑了声音道:“少说两句罢。” 正说话间,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闯进一群姑子,为首的正是静白,她一脸不耐烦地嚷嚷道:“咱们甘露寺里不能住得了肺痨的人,还有香客敢来么?百年古刹的名声可不能断送在这种不祥人的手里。” 浣碧气得嘴唇发白,道:“谁说我们小姐得的是肺痨?哪个大夫来看过?这样满嘴里胡咀,不怕天打雷劈么?” 静白一把扯开浣碧,皱着眉头道:“就算不是肺痨,也和肺痨差不离了。这样日咳夜咳,咳得旁人还要不要住了。看着就晦气!” 我少不得忍气吞声,哑声道:“对不住,我身子不好,牵累大家了。” 一个小姑子伸着脖子尖声道:“要知道牵累了旁人,就赶紧走,这样死赖活赖着招人讨厌。” 静白眼珠子一转,见桌上正放着一碗燕窝,立时喉咙粗起来,叉着腰尖声得意道:“你们瞧!她可是个贼,现成的贼赃就在这里呢!” 我的耳膜被她的大嗓门刺得嗡嗡地疼,听她这样红口白舌地诬赖,我纵然涵养功夫再好,也不由微微作色,道:“说话要有凭有据,我何曾偷你什么东西。” 静白颇有得色,指着桌上的燕窝严厉了口气道:“甘露寺里只有我和住持师太才吃燕窝,你这燕窝是哪里来的?” 我微微变色,示意槿汐和浣碧不要开口,这燕窝的来历如何能说呢? 静白掰着指头道:“那太医总有好些天没来看你了,你可别说这燕窝是他拿来的。宫里头的姑姑也两三月没来了,还有谁给你送燕窝来?住持师太的燕窝和我的放在一处,每日都是我的徒弟莫戒炖好了送去的。你若不是从我房里偷的,难不成那燕窝还长了腿自己跑到你碗里的么!” 静白身边的几个小姑子附和着道:“就是就是,她每日拾了柴火回来都要到师傅房里来说一声,必定是她嫌师傅苛待了她所以心生报复偷了燕窝吃。” 我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燕窝总在静白师傅房里,又是日日吃的东西,若少了早早就该发现去找,怎么眼瞧着到了我这里才说起有贼这回事来?” 静白一怔,大手一挥道:“没有那么多废话和你说。你若有本事,只说这碗燕窝是从哪里来的就是,若说不出来,就是偷了我的!” 浣碧急道:“怎么就许你又燕窝,不许旁人有燕窝了!” 静白“嘿”一声笑道:“旁人或许还有家里人送些东西来!可莫愁是什么人,她是宫里头被赶出来的不祥人,无亲无故,她怎么会有那么贵重的燕窝,贼就是贼,抵赖也不中用!”说着一叠声道:“去请住持!” 旁边围观的姑子一个个冷笑着窃窃私语,巴不得看笑话儿。 我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蔑,不由气得发怔,胸口翻江倒海般折腾着,窒闷得难受。 住持很快就到了。 她怜悯地看着我,道:“如何病成了这个样子?” 我胸口沉沉地闷着,呼吸艰难。静白道:“住持,人赃并获,莫愁是偷了燕窝的贼了。咱们甘露寺百年的名声,怎么能容一个贼子住在这里败坏!” 我双拳紧握,忍住泪意缓缓道:“住持,我并没有偷。” 住持轻轻叹了一声,道:“方才说肺痨是怎么回事?” 我摇头,“我并没有得肺痨,也没有大夫来看过说是肺痨,只是咳嗽的厉害。” “可有在吃药么?” 浣碧扶着我的身体,道:“照药方抓着吃了,还不曾见效。” 一个小姑子道:“莫愁这样日夜咳着总有大半个月了,其实早两个月她就在咳了,只没那么厉害。若不是肺痨,怎么吃了那么久的药都不见好呢?” 众人附和着道:“你瞧她这样瘦,一咳起来脸又红成这样了,多半是治不好的肺痨,断断不能和她住一块儿了。” 住持环视众人,神色悲悯而无奈,看向我道:“眼下……你身子这样不好,大家又断断不肯再和你共处,不如还是先搬出去吧。” 我心里空落落地委屈,道:“住持知道我已经无亲无故,现下一时三刻能搬到哪里去呢?” 浣碧悲愤道:“住持也不能主持公道么,只能听着一群姑子乱嚷嚷,未免也太耳根子软了。” 浣碧话音未落,静白已经一步上前,劈面一个耳光,喝道:“住持也是你能指责的么?!” 浣碧又羞又气,捂着脸死命忍着哭,牢牢抓着我的手。浣碧的手微微发抖,她与我,都不曾受过这般屈辱。 槿汐上前道:“住持可否听奴婢一句,娘子的病是否肺痨还不知晓,只是娘子现在这样病着”,她瞧一瞧天色,“外头又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一时间要往哪里搬呢?不知住持可否通融几日呢?” 槿汐一说完,以静白为首的姑子们一径嚷嚷了起来,杂乱着道:“她这样病怏怏的,怎么和咱们一起住!” “日咳夜咳,咱们还要不要睡了!” “她可是个贼,今日偷燕窝,明日还不晓得要偷什么呢!” 最后汇成一句,“若莫愁住甘露寺里,咱们都不住了。” 我见住持头如斗大,左右为难。一时激愤,盈盈向住持行了一礼,道:“既然甘露寺容不下我,我也不该叫住持为难。只一样,我并不是贼,这燕窝也不是偷来的。”我回头向浣碧与槿汐道:“既然甘露寺容不得咱们,咱们走就是了。”说着吩咐,“把箱笼都去收拾了。” 浣碧含泪答应了一声,正要和槿汐收拾衣裳,静白跨上前,促狭道:“既是贼,那这些箱笼咱们都要一一检查过,万一被你们夹带了什么出去……” 住持道:“静白,莫要再说了!” 静白未免不甘心,翻了翻白眼,终究没有再动手。 我又气又急,胸中气血激荡,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发软。只得斜坐着看浣碧和槿汐收拾。 众目睽睽之下,斜刺里忽然冲进一个人来,正是莫言。 她抱胸而立,道:“你要走?” 我点一点头,道:“是。” 她冷冷环视众人,道:“这种地方不住也罢。我送你出去!”说着手脚利索地帮浣碧和槿汐一起收拾起来。 住持微微叹息,向我道:“甘露寺在凌云峰那里还有两间禅房,你先去住着安心养病吧。一切等身子好了再说,再不济,也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强忍着不适,微微点头。 东西收拾完,莫言看我道:“你脸色这样差,怎么走去凌云峰,外头的样子又像要下雪,我背你去吧。”说着一把把我背起来便向外走。 背后又小姑子嘟囔了一声道:“果然是会乔张做致,翻个山从甘露峰道凌云峰而已,还要人背着。” 莫言冷冷回头,狠狠道:“谁再要有啰嗦的,尽管来找我说话。”周围鸦雀无声,莫言冷冷哼一声,背着我疾步走出。 山中阴阴欲雪,风刮在脸颊上像刀割一样疼。好在凌云峰与甘露峰相近,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浣碧“哎呀”一声,抱怨道:“这可怎么住呢?” 三间小小的禅房,一明一暗两间卧房并一个吃饭的小厅,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子。只是仿佛很久没人住了,破败而肮脏。 槿汐打量了几眼,道:“收拾着还能住的,院子里又有树,夏天住着不会热,朝向也还可以。只是要自己辛苦着收拾了。” 于是一起动手,整整收拾了两天才勉强能住人,莫言又帮忙糊了窗子整了屋顶,总算赶在落雪前住了下来。莫言道:“下了雪保不准要封山,我也不能常常出甘露寺来看你,你好自保重吧。” 我勉力笑着,“多谢你,总归是要麻烦你的。” 她拍一拍手,“那有什么,你住这里也好,省的天天被静白那些人聒噪折磨,好生养着吧。”她想一想又道:“你别怪住持,她有她的难处。” 我点头,“我晓得,并不怪住持。” 莫言道:“静白她们本就瞧着你不顺眼,如今宫里的人几个月不来看你,她们当然就一味地作践你起来。” 我胸中闷得难受,叹息道:“没想到,连甘露寺这样的佛寺也不得清净。” 莫言冷笑道:“佛寺就建在俗世里,能少了是非么?好了,你且养着吧,脸色这样难看。” 大雪在傍晚时分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本是下着雪珠子,沙沙地喧闹着打着窗子,浣碧和槿汐趁着落雪前拾了些干柴火来烧着。 屋子里虽然收拾干净了,可依旧是冷,小小的火盆的热量几乎无法烤暖身子。浣碧和槿汐就着火盆坐着,能盖的衣裳被子全盖在了我身上。我的身子依旧微微发抖着,明明觉得冷,身体的底处像有一块寒冷的冰,身子却滚烫滚烫,燥热难当。我含糊地半睁着眼睛,薄薄地窗纸外落着鹅毛样的大雪,漫天席地地卷着,卷的这世界都要茫茫地乱了。浣碧和槿汐的手冰冷地轮流敷上我的额头,我沉沉地迷糊着。恍惚中,仿佛是浣碧在哭,脑子里嗡嗡地,好似万马奔腾一般混乱着发疼。 热得这样难受,像夏日正午的时候在太阳下烤,像在灶膛边烧着火,体内有无数个滚热的小火球滚来又滚去,像萤火虫一般在身体里飞舞着,舞得我焦渴不已,用力地撕扯着盖在身上的衣服被子。 迷迷糊糊地,像是抱上了一块极舒服的大冰块,丝丝地清凉着,安慰下我身体里的焦热和痛楚。那冰热得融化了,过了须臾又凉凉地抱上来。那种凉意,像夏天最热的时候,喝上一碗凉凉的冰镇梅子汤,那种酸凉,连着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是舒坦的。 我翻一翻身,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大病一场。 正文 §§第十八章 不辞冰雪 我仿佛病得很严重,依稀又无数人影在眼前晃动,只孱弱着无力去看清。每日恍惚醒来不过就着旁人的手茫然地吞下药汁,也丝毫不觉得苦。偶尔吐出来,又被一口一口地喂进去。有时含糊地说上两三句话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话就觉得倦意沉沉袭来,连眼睛也懒怠睁开了。索性重新和被昏昏睡去。 真正清醒过来那回,天已经要亮了,口中只觉得焦渴不已,摸索着要去拿水喝。眼中酸酸的迷蒙着,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白蒙蒙的毛影子晃悠悠。好久才看得清了,却不晓得在哪里。只见窗帷密密垂着,重重帷幕遮着,几乎透不进光来。只在窗帷的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青蓝的一线晨光。只那么一线,整个内室都被染上了一层青蓝的如瓷器一般的浅浅光泽。四下里静悄悄的沉寂,燃了一夜的蜡烛已经残了,深红的烛泪一滴滴凝在那里,似久别女子的红泪阑干,欲落不落在那里,累垂不止。眼神定一定,竟见是玄清横躺在窗前纱帷外的一张横榻上,身上斜搭着一条虎皮毯子。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犹自蹙着眉峰,如孩子一般。让人不自觉想去伸手抚平它。 晨光熹微透进,和着温暖昏黄的烛光透过乳白色半透明的纱帷落在他脸上。他原本梳得光滑的发髻有些散了,束发的金冠也松松卸在一边。偶一点风动,细碎的头发被风吹到额上,有圆润的弧度。从前只觉得他温润如玉,总是叫人觉得温暖踏实,却也不在意他相貌如何。如今安静看着,却觉他双目轻瞑,微微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人似巍峨玉山横倒,就连这睡中的倦怠神情都无可指摘之处。他本就气度高华,恬淡洒脱,此刻却有着一种平时没有的刚毅英气来。我低低叹息了一声,他又怎会只是寄情诗书、抚琴弄箫的闲散宗室、玩世不恭之徒。当日一箭贯穿海东青双眼,立马汝南王府的英雄少年,亦是他不轻易示人的另一面啊!若不是因为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若不是因为他是先帝曾经属意的太子人选。他此刻的人生,便会是另一番样子了。恐怕一生功业显赫,不会下于最鼎盛辉煌时的汝南王。 我凝视于他,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见他身子一动,身上的虎皮毯子几乎要滑落到地上来了。房中虽暖,但少了遮盖,亦要得风寒的。 我心下一动,蹑手蹑脚起来。不想长久不起床的人,病又未好,脚下竟是这样虚浮无力。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刚要走一步,眼中金星乱晃,嗡嗡作响,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触地处却是软绵绵的,有个人“嗳呦”唤了一声。我吓了一大跳,却见浣碧蜷缩坐在床边打盹,我却是跌在了她身上。浣碧迷蒙着眼睛,见是我,惊喜着低呼道:“小姐醒了?”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玄清已经陡然惊醒。他一把抛开毯子跳了过来,遽然稳稳扶住我,大喜道:“你好些了?” 他怀抱里的气息这样冲到我周遭,熟悉地将我牢牢裹住。我病中站立不稳,只得依在他臂中,不由又羞由窘。一抬头正见他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神色关切至极,心中微微一颤,口中柔声道:“好了。” 我迷茫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在哪里?” 玄清道:“是我的清凉台。你病得这样重,我便把你接来了清凉台看顾。” 我轻轻“嗯”一声,不由嗔道:“方才睡觉也不好好睡,被褥要掉下来了也不知道。” 他握住我的手臂,喜seqing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你瞧见我睡着的样子啦?” 我“嗯”一声,奇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喜不自胜,在我耳边极低声道:“你是瞧见我的褥子要掉下来了才起身的是不是?” 我脸上灼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去理会他,只问浣碧,“温大人呢?” 浣碧“哎呀”一声,“我是欢喜糊涂了,方才温大人守着的,我瞧他困极了,便请他去客房休息了。我这便去请温大人过来给小姐看看。” 浣碧欢喜出去了。我挣开他的怀抱,低着头依床坐下,只不理玄清。他转到我面前,挠一挠头低声笑道:“方才的话就当我胡说罢。我只是觉着,我睡着的时候倒比平时耐看些。” 他这样说话的神气是很有几分孩子气的。我再忍不住,“噗嗤”笑了出声。 如此,温实初来看过一晌,也是欣喜不已,道我好了许多了,接下来便是安心静养就好。 我轻声道:“实初哥哥怎么也来了?” 他忧色重重,道:“那日我刚为胡德仪看顾好了身体出宫,才回府就听说清凉台来了人要召我去瞧病,我一赶过来却是你。当时可把我吓坏了,你发着高烧,人都说胡话了,又一直昏迷着。” 我发愁道:“我究竟是什么病呢?” 温实初叹气道:“你是当初产后失于调养落下的病根子,平日里又操劳太过,如今天气一冷旧病复发,加之日夕思虑过重,才得了这病。现下已经好多了,只好好调养着吧,培元固本才是根本。” 我道:“既然实初哥哥也说我好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才说这一句,玄清便道:“这样着急回去做什么,身子还没好全呢?要安心静养,清凉台少有外人到访,是最好的所在了。” 温实初微微沉吟,看了我与玄清一眼,道:“其实清凉台也未必好……” 玄清正要说话,却是浣碧软软道:“若是清凉台不好,还有更好的所在么?总不成住到温大人府上去,虽说离大夫是近了,可是太不成个体统了,又容易被人察觉了。而且小姐现在的身子,是能腾挪奔波的么?” 温实初语塞,半晌只能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浣碧笑吟吟打断道:“温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自己晓得就好了,不必说与我们听。王爷是无心听,我是没空听,小姐是没精神听,所以还是不必说的好。” 我心中暗笑,温实初未必没有存了要我去他那里住的心思。然而浣碧这样一言两语,便把他的心思都拔了个一干二净。我暗暗称赞,果然是与我一同长大,姐妹连心的浣碧。 我左右不见槿汐,问道:“槿汐可去哪里了?” 浣碧道:“我陪小姐上了清凉台,槿汐在那边屋子看家。有什么事互相照应着。” 我点头道:“也好,若槿汐也跟来就不好了。” 玄清微笑的目光温和扫过浣碧,笑容满面道:“当时急着送娘子到清凉台,随意找了个宽敞地方就安置了。如今既好一些,这屋子也不是长久能住的好屋子。既要养病,不如去萧闲馆住最好。” 我微微颔首,“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实在不必大费周章。” 玄清微微沉思,道:“也好,等你再好些再说罢。”说着双掌“啪啪”轻击两下,从外头进来两名女子。我靠在床边细细打量,却是两个妙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左右,容长脸儿,肤色白净,蜂腰身段,很有几分标致。细看去却不是普通侍女的打扮,两人皆是桃红间银白的吴棉衣裙,头上簪一对细巧的银梅花簪子并一朵茜色绢花。 玄清神色关切,娓娓道:“你这样病着,浣碧一人照顾也是十分辛苦。这两日外头煎药的事都是她们在帮忙,如今就进来和浣碧一同照顾你。” 他说到两名女子时口气温和而客气,我与浣碧对视一眼,她眼中也是疑惑不定。我晓得她一对如我一般,也在疑惑这两名女子是否玄清的侍妾。 于是眼波斜斜一动,浣碧看懂我的眼色,忙笑道:“这样怎么好呢?小姐原是我自幼便服侍的,如今我一人照料着也足够了。不必再费王爷的人手。” 玄清神色有些倦怠,道:“你放心,若是不好,我也不会打发了来照顾你家小姐。这两日你目不夹睫,也十分辛苦了。” 浣碧正要说话,我抬首见玄清神色不对,脸颊绯红欲染,双目欲闭未闭,似乎十分疲倦。想起方才他怀抱之中气息滚热不似寻常,想是感染风寒发烧了。 我一时急起来,也顾不上别的,忙看温实初道:“王爷的情形似乎不对,你且瞧瞧。” 温实初忙上去把一把脉,再看一看玄清的舌苔,道:“王爷是辛劳过度,又着了风寒,是而发热了起来。赶紧捂着被子好好睡一觉发发汗,我再开些疏散的药来吃下,也就不碍事了。” 浣碧忙忙扶住玄清的手臂,道:“我叫人送王爷去歇息吧。” 玄清笑着摆一摆手道:“哪里那么娇贵了,等下再去也不妨事。” 温实初“嘿”一声埋怨道:“那一日王爷赶来看嬛妹妹时穿的衣裳便少,这两日又辛苦了,还是好好去睡一睡吧。” 浣碧忙应了,转头向外头唤道:“阿晋,快进来扶王爷一把。” 玄清苦笑向我道:“看来我少不得要去睡一睡了,你好好休息罢。” 我连连颔首,又嗔道:“自己也病着了,还只顾着别人么?快去罢。”于是二人一同扶着玄清出去了。 我向温实初含笑道:“我这里不要紧了,你先去瞧瞧王爷吧。” 温实初盯我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好似很关心清河王?” 我心下“咯噔”一下,道:“我待你和他都是一样的,谁又不关心了?我才好一些,你便又要来招我么?”我话说得急了些,不免咳嗽了两句。 温实初顿时面色大变,忙忙告饶道:“是我的不是,惹你生气了。这样一咳嗽,越发难受了。” 我极力平一平气息,缓和了道:“清河王一向仗义,在宫中时就对我多有照拂。如今又是这里的东道主,拼死救了我回来的。我不过寻常问候两句而已。”我微微沉吟片刻,终于道:“何况他是宫里的人,又是他的弟弟,我怎么会……”言及此处,自己的语调也有些伤感了。 温实初满脸懊恼,道:“是我不好,惹你难过了。我以后再不胡说就是了。”然而他思量一晌,小心翼翼地哀怨道:“然而我总觉得,你对他比我对我好些。” 我哭笑不得,只得道:“如此我也便好好关心你一下,你连日照顾我辛劳得很,也早早去歇息吧。”他还要再说什么,我道:“你若再说,我以后的身子便再不要你治了。” 温实初无奈,只得悻悻告辞了。 眼见温实初离去,突然一个女孩子俏丽的声音道:“这太医还真当可爱,我简直忍不住要笑了。” 我回首看去,正是方才那两名女子。她们却也乖巧,见我看去便满面含笑伶俐地向我福了一福,道:“给小姐请安。”说完俱是嫣然一笑。 我并不清楚她们的身份,只得生生受了她们一礼,含笑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一个高挑些的道:“奴婢叫采蓝。” 另一个圆润活泼些的道:“奴婢叫采蘋。” 我听她们自称“奴婢”,晓得不过是得脸的侍女,或许是玄清的近身侍女。我不觉哑然失笑,问道:“这名字可是王爷给你们俩取的?” 叫采蘋的侍女已经快言快语道:“小姐怎么知道的?” 我斜靠在被子上,笑道:“采蓝、采蘋都是《诗经》里头的名字。清河王当真是风雅之人。”我轻轻吟诵道:“‘采蓝’取自‘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采蘋’则取自‘于以采蘋?南涧之滨’。都是很雅致的名字。” 采蘋粲然露齿一笑,道:“奴婢们哪里知道好不好,只是小姐念的句子,在王爷给奴婢们取名时是听王爷念过的,只不过咱们记不住罢了。” 我盈盈一笑,心底又担忧着玄清的身体,便觉得有些疲倦了,采蓝和采蘋服侍我睡下。这一觉沉沉,再醒来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 浣碧已经回来,在我身边坐着。采蘋和采蓝远远在门边坐着,三人并不说话。 浣碧见我醒来,忙服侍我喝了水,又让采蘋和采蓝去厨房拿白粥、小菜来侍奉我吃晚饭。 我瞧浣碧与采蘋、采蓝说话的语气客套而疏离,并不像她平时的样子,不免有些疑惑。趁着二人去厨房,悄声向浣碧道:“你不喜欢她们俩么?” 浣碧笑一笑,淡淡道:“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小姐知道我性子沉静些,采蘋、采蓝都是性子活泼的人,未免有些合不来。” 我微微一笑,“那有什么呢?”我语气有些伤感,“从前流朱的性子,不是和你顶合得来么?” 浣碧低着头扭一扭衣裳,只拨弄着自己的指甲道:“流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不一样了。何况采蘋与采蓝两位姑娘或许是王爷的亲近之人,我与她们走得太近了,未免有人说咱们巴结……” 我笑着叹气道:“你这性子,实实是多想了。”我想一想,又问:“你方才回来时,王爷好些了么?” 浣碧低头片刻,眉目间有一点浅淡如雾的忧愁,强打着精神道:“小姐说笑呢,哪里这样快就好的。发着热,一回绿野堂倒头就睡着了。现下是阿晋和莫大娘照顾着呢。” 我微微蹙眉,“嗯”了一声道:“你若有空是该去瞧瞧,也是咱们做客的礼数。我是走不动,若走得动,也就是自己去了。” 浣碧欣然领命,道:“小姐说得很是,原本咱们在清凉台住着,王爷又病了,是该去多瞧瞧王爷的。只是小姐若不开口,奴婢到底也不敢去。现在小姐既吩咐了,我敢不尽心么。”话正说完,采蘋与采蓝端了清爽可口的小菜、白粥进来,又搬了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在床上。浣碧一手接过,淡淡笑着向采蓝、采蘋道:“我来服侍就好,二位且歇着吧。” 采蓝不晓得她什么意思,只好笑着道:“碧姑娘辛苦,只是王爷叫咱们姐妹服侍小姐……” “我自五岁就侍奉在小姐身边,这些活计都做惯了的。两位姑娘且自便就好。”浣碧笑吟吟说完这番话,口气却是不容推托的。二姝无法,只好瞧着我。 我懒得理会她们的不睦,只笑笑道:“浣碧一向服侍我,就由着她来罢了。”于是浣碧就着手服侍我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 我本没什么胃口,不过吃上两口就腻味了。指着桌子的一碟子云州酱菜和一碟子玫瑰腐乳,向采蓝道:“你家王爷感染了风寒,想必胃口不好,顶好吃些清淡落胃的东西,这两样都很好,你等下便送去给王爷吧。” 采蓝笑着接过,采蘋道:“多谢小姐关心咱们王爷了。” 浣碧只默默收拾着东西,片刻杏仁双眼微微一转,向我道:“方才一大早送了王爷回绿野堂,如今天都晚了还没去瞧瞧王爷是什么情形了。少不得要走一趟,不如我送去就是了。” 室内暖洋如三春,我头昏得厉害,勉强点一点头,随她去了。 正文 §§第十九章 再相逢 我时醒时睡,多半里是昏昏沉沉的。然而这样过了三五日,我的精神渐渐好转,听浣碧说起,玄清的病倒是愈发重了,整日发着高烧。 问起温实初玄清为何这样病重起来,他也只是含糊其辞,说得不甚分明。我也没有力气跟他分辨,只得先养好了自己再说。 这一日我吃过了药精神好些,便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浣碧便坐在我身边,对着光线挑拣着草药。觑得左右无人,我将多日的疑惑一并问了出来:“王爷为什么会突然病得这样重了?” 浣碧面上的忧色如晨起时覆在枯草上的白霜,也是这样萎靡蜡黄的色彩,蹙眉道:“温大人只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后就没有好好休养,小姐病着那几日又接连几日几夜没有吃好睡好,所以身子一松下来,那病逝就汹汹如虎了。因而一时半刻还克制不住。” 我略略沉吟,又问:“那么王爷是如何得的风寒?” 浣碧低一低头,声细如蚊,道:“那日温大人在时已经说了,王爷赶来禅房看小姐时穿的衣裳少了,正好那日天气又冷……” 我微微一笑,继而收敛了笑容,只炯炯盯着她道:“那是温大人的说法。我要听你的实话。”我曼声道:“浣碧,温实初自然有瞒我的道理。那么你呢,你也要瞒我么?” 浣碧绞一绞衣角,咬着唇望向我,迟疑着道:“小姐真要知道么?” 青花缠枝香炉中稀薄香雾飘出,淡淡散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清浅的佛手柑香气。这样的气味叫人神智清明。 仿佛还是在昏寐之中,有一个冰冷的身子怀抱着我,那么冷的身体,仿佛冰雪寒霜一般,叫我在燥热的昏聩中获取一丝清凉与舒适。我缓一缓神气,道:“自然。” 浣碧的容色微漾起波澜,怔怔地似乎出神,缓缓道:“那一日小姐发高烧,人烫得了不得,都开始说胡话了。我与槿汐端了雪水来,敷了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连冷水也化暖了。槿汐忙让我去请温大人来,可是那会子温大人正好奉召进宫去为胡德仪诊治去了,自然无法入宫去请,只得回来了。我急得只会哭,正巧那会子王爷带着阿晋回清凉台,在山下瞧见了我一同去了禅房,见小姐这个样子,立刻阿晋骑马去请了清凉台的大夫来,可是那么巧偏偏下起了大雪,封住了山路,大夫也请不来。小姐烧得脸都红透了,气息又急,我们阵阵都要吓死了。”浣碧停一停,又道:“其实小姐的病症便在发热高烧不止上,没有大夫诊治,也找不到退烧的药物。于是……”她脸上红云大起,迟疑着说不下去。 她这样忸怩,我心中倒隐隐有些晓得了,不觉脸上如火烧一般。 在我昏热之中,那个浑身冰冷抱着我的人,是玄清。 浣碧扯着手中的绢子,一下又一下,声细如蚊,“王爷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卧冰雪之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后再抱着小姐,如此反复多次,让小姐的高热退下来。后来雪停了,王爷就抱着小姐上了清凉台。加之小姐后来一直昏睡不醒,王爷几乎目不夹睫地与温大人一同照顾。这样连番辛劳,饶是身子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了。”浣碧见我低头默默,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忙急急分辩道:“小姐放心,那时候小姐是穿着衣裳的。” 我定一定心思,慢慢坐起身子来,道:“浣碧,你去取我的外衣来,陪我去瞧瞧王爷。” 浣碧急道:“小姐的身子还没好全呢,出去岂非又着了风寒?断断不成的。” 我咳嗽两声,摆手道:“没有成不成的话,王爷于我有大恩,如今他病着,我不能不去瞧。你晓得我的脾气的,不用再劝。” 浣碧见我执意要去,也不好再劝,只得翻了件大毛的衣裳出来为我穿上,把头发拢好,又抱了个收炉在我怀里,扶着我一路往绿野堂去。 我居住的地方离绿野堂的路不近,我身子虚弱,少不得走走歇歇,走了良久方到。绿野堂极有古意,阿晋看见我,耷拉着脑袋道:“娘子来了,王爷还睡着呢。” 我轻轻点头,轻声道:“我进去瞧瞧,等会儿就出来。”又问:“太妃来过么?” 阿晋摇头:“怎么回来呢?太妃今生今世都不能出安栖观的。王爷身子不爽的事还瞒着呢。” 我点头,“先瞒着吧,免得太妃焦心。” 绿野堂里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金柚木家什,除了书还是书,墙上悬挂着各色名剑兵刃。我心中生出一点漫然的欣慰,当真是一点女人的痕迹也没有。 他兀自昏睡着,容颜有病中的憔悴支离。一身素白的寝衣,领口有素净的起伏的柳叶纹。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连在睡中,也不是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纱,有一点点桃红的颜色,染了雾气的白蒙蒙,隔着帘帷照着他的脸,有微微的柔和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他身体里点着一盏灯火。他的檀木大床黑沉沉的,愈发让人觉得一袭白衣如梦。 我轻缓走近他。病中一点含糊的记忆,仿佛很久以前,他的一滴泪落在我的脸上,那种温热的触觉;还是这一次,他寒冷的横卧在冰雪中的身体,来冰冷我灼热的病体。冷与热的记忆在心底纠缠着融化开来,因了他的存在,在久已荒漠的心上绽出第一朵花来。 我在他床前坐下,轻轻伸出手去,按上他蜷曲的眉心,轻轻为他舒展。我总是愿意见他笑着的,诚挚的,狡黠的,温暖着我冰凉荒芜的心思。 我别过头去,窗下的长案上供着一盆文竹,叶若层层青羽翠云,纤细秀丽。我想,大约是无情的植株吧,才能这样常年青翠,不凋也不谢。 而人,并非草木啊。 我就这样静静坐着,安静无语地看着他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只觉得,这样安静,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他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他双眼睁开的一刹那,迸发出火烧云一般的惊喜,照亮了他整张因病而黯淡的脸,他挣扎着起身,道:“你来了,你可好了么?” 我含笑,“已经能起身来看你,你说好了么?” 他握一握我的手,“手还这样凉。”又问:“来了多久了。” 我缩回手,“不过一个时辰,看你好睡,便不想叫醒你。”我问他,“清,你要喝些水么?” 他几乎不能相信,怔了一怔,喃喃道:“你叫我什么?” 我缓缓站起身,泡了一杯白菊茶递到他手中,嘴角含了浅浅的笑容:“清。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可以,当然可以!”他倏然坐起身,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脸上,紧紧握住我的手,“嬛儿,我做梦也想不到。” 这次,我并没有缩回手,只轻轻道:“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把茶水就到他口边,“先润一润喉吧。” 他喝了一口水,并不急着喝下去,只含在口中,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情深无限。 他低低的语气如温柔明亮的光线,“你今日穿了白衣裳。” 我低头,身上正是一件月白色织锦的长衣,用淡银白色的线绣了精致的梨花。我有些赧然,浅笑道:“自进了甘露寺,再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了。”我低低道:“这是莫大娘拿来给我的,我只随手拿了穿,并不晓得你也穿了白色。” 他厚实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连掌纹的触觉,也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窗外有凛冽的寒风,带着沉重的寒意呼啸如龙。室内融融如春,我含笑望着他,心中亦是安宁欢喜。 良久,我正要叫人进来帮他盥洗,却听得外头步履纷乱,阿晋匆匆奔进来道:“王爷,皇上和敬妃娘娘、胡德仪来了。” 玄凌!我骤然听见这个名字,心头大震,仿佛是无数雷电一同闪耀在天际,轰然一片。玄清也微微变色,道:“皇上怎么来了?” 阿晋使劲朝着我使眼色,我茫茫然站起来,道:“我出去回避下吧。” 阿晋急道:“外头正进来呢,出去就要撞上啦!” 玄清旋即镇定下来道:“我榻后有一架屏风,先到屏风后面避一避吧。” 我二话不说,立刻避到屏风后面,刚刚站稳,隐隐闻得珠翠之声淅沥,胭脂香风细细,一把阔朗男声道:“六弟这一病,都没有人来与朕谈诗论画了。” 那声音,还是熟悉,这样骤然而无防备地听见,几乎冰冷了我的身体。那样冷,仿佛还是在棠梨宫中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那种如刀锋一样的冰冷和决绝,在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意识。我紧紧扶着屏风,只觉得酸楚而头痛。 却是阿晋扶着玄清行礼的声音:“皇上万岁金安。” 玄凌一把按住他,笑道:“既病着,还拘什么礼数。” 敬妃的声音是熟悉的,与玄清见礼之后,却是一把极娇俏甜美的女声,“王爷安好。” 玄清咳了两声,笑道:“皇兄今日兴致好,连胡德仪也一起出来。只是怎么想到到臣弟这里来了。” 玄凌道:“难得雪化了,今儿天气又好,她们整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趣。因听说你病了,所以出来看你。”他仔细端详玄清,“人倒还有病色,只是精神还好,红润得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样。”于是转头像胡德仪道:“蕴蓉,你如今倒拘束了,从前见着时还叫一声‘六表哥’,现下倒一声儿也不言语了。” 胡德仪掩口笑道:“皇上取笑我不懂事么。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嫔妃,自然把这个放着首位,见了六王爷也要守君臣之礼呀,哪里还能只先叫‘表哥’呢。” 敬妃笑吟吟道:“胡妹妹这样懂事,皇上还说她拘束呢,真是冤枉妹妹了。” 忽而一个小小童稚的声音甜甜软软道:“听说六皇叔病了,胧月特意来向皇叔请安。” 声音软绵绵入耳,我的身子陡地一震,所有的心力魂魄都被那个小小的声音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便向外看去。那屏风由四扇樱草木雕绘而成,而四周皆又五寸来阔是雕花镂空了的。 我小心掩好衣角探头去看,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被敬妃抱在怀里,揪了两个圆圆的双鬏,鬏上各饰了两颗明珠,一身粉红色的水锦弹花袄,细白甜美的瓜子小脸上乌溜溜一双大眼睛,黑亮如两丸黑水银球儿。 我只看了一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就算我一直以来都没有见过胧月的画像,只看这一眼,便知道一定是我的女儿了。那眉眼口鼻,无一不像我,只有下颌的轮廓,是像极了玄凌的。 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胧月,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胧月。我心头一热,几乎要哭了出来。 胧月,我好想抱抱我的胧月。她这样可爱。 然而,我不能出去,我怎么能出去呢?我死死抵在屏风上,极力克制着我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那边厢玄清伸手笑道:“胧月来了,可要皇叔抱一抱么?”我晓得玄清的意思,他的位置,我是最能看清胧月的。 胧月笑嘻嘻道:“皇叔病着呢,胧月不好吵着皇叔的。”说着腻在敬妃怀里左蹭右蹭没一刻安生。 玄凌大笑道:“这丫头鬼精灵着呢,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还要寻个由头装懂事说怕吵着你呢。这股机灵劲儿和她母妃是一模一样的。” 玄凌话一说完,众人都有片刻的安静,玄凌话中所指,自然不是敬妃。然而胡德仪娇笑道:“是呢。说起来别看敬妃姐姐平时一声不吭的,可是论起机灵聪慧来是没得说的,要不然怎说是大智若愚呢。也只有皇上知道姐姐这么的聪慧大方,所以这样疼爱姐姐和胧月帝姬呀。” 胡德仪软语娇俏,倒是解了一番尴尬。玄凌拊掌笑道:“到底是蕴蓉会说话。”说着拢一拢她的肩膀。 胡德仪愈加爱娇,道:“是啦。蕴蓉是皇上的妃子,也是皇上的表妹,比旁人更多一分亲近,自然更了解皇上啦。” 敬妃在旁淡淡笑道:“果然皇上这样宠爱胡妹妹,不是没有道理的。听说年后又要给妹妹容华的位份呢。” 胡德仪笑盈盈道:“敬妃姐姐说笑了。敬妃姐姐有着胧月帝姬,自然母凭女贵,皇上也是爱的不得了呢。” 敬妃笑道:“妹妹有和睦帝姬,帝姬小小年纪就十分可爱,真是像足了妹妹呢,长大后也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敬妃与胡德仪说笑间,我的目光落在胡德仪身上,这个所谓玄凌的新宠,出身之贵在宫中只有皇后凌驾其上。只见她一张鹅蛋粉脸,长方形大眼睛顾盼有神,粉面红唇,身量亦十分娇小,上身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锦袄,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外罩金边琵琶襟外袄,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整个人恰如一枝笑迎春风的艳艳碧桃,十分娇艳。迎春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另点缀珠翠无数,一团珠光宝气。通身的豪贵气派,生生把身边着一袭绣冬梅斗艳宝蓝色织锦裙衫的敬妃给比了下去。 然而,这样身家显赫,貌美多姿的胡德仪亦有她的短处,想必敬妃已经了然于心了吧,才会笑得这样波澜不惊。 玄凌正问着玄清的病因,又问治得如何。玄清只依礼一一答了。玄凌道:“有段日子你没来宫里,连朕也闷得慌。你若不来,连个和朕说说诗词歌赋的人都没有,若是当年她还在……”玄凌神色微微一变,即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我很想看一看他此刻的神情,然而玄清的身子挡着,只能看到他一袭明黄色的衣角。那样明亮的黄色,我不过看了一眼,已经觉得森冷刺眼,旋即低下头去。 玄清道:“当年纯元皇嫂新进宫时,常见皇兄与皇嫂谈词论赋,一同和歌。那时臣弟不过五六岁,才刚刚晓得些人事,心里总是很羡慕的。” 玄凌默默出神片刻,感慨道:“后来也只有甄氏还能说与朕对上几句,只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彼时胧月正玩着一个绣球,闻言好奇道:“母妃,甄氏是谁?” 敬妃为难,一时难以启齿,只拿眼瞧着玄凌。玄凌抱过胧月,亲一亲她的额头,笑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别问啦,叫你母妃抱吧。” 我心头骤然哽住。胧月,她是从来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存在的吧。她有那么多的母妃,她父皇有那么多的妃妾,却刻意隐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亲生女儿,当她问起我时,我只是一个陌路人呵。哪怕有一天我与她擦身而过,我也终究只是个路人啊。一辈子,都只能形同陌路。 胡德仪俏生生道:“原来皇上一直嫌弃咱们蠢笨说不上话啊,敬妃姐姐气量好,臣妾可要生气了。” 玄凌刮一刮她的鼻子,笑道:“就你小气,又爱撒娇。”又向玄清道:“你的清凉台朕还是第一次来,一直听说甚好,如今一看果然精妙。更好的是建在山顶,一览众山小,风景无限。” 玄清笑道:“皇兄若喜欢,常来坐坐就是。” 玄凌叹道:“哪有这样好福气能常常出来,出宫一趟多难,多少言官的眼睛盯着呢。”说着大笑道:“你的清凉台好是好,只是还缺了一位女主人。上次沛国公家的小姐朕与太后瞧着都甚好,偏偏你百般推辞,只得作罢了。只是你年纪不小,是该纳位正妃的时候了。” 玄清淡淡一笑,“再说吧。若有中意的,臣弟一定把她奉为清凉台的女主人,一生爱护。” 玄凌道:“你自己有了主意也好。终身大事,到底是要慎重的。左右也过了最着急的时候了,就放出眼光来好好挑吧。”他半开玩笑,“你若喜欢,下一届的秀女也先挑几个好的给你留着。” 玄清只是一径淡淡微笑:“皇兄说笑了。” 玄凌打一个呵欠,道:“天色也不早了,回去还有奏折要看呢。六弟,你且好好养着吧。” 玄清忙挣扎着起身,玄凌按住他,笑道:“不必了,你好生把病养好了要紧。”于是带了敬妃与胡德仪,一行人逶迤去了。 须臾,听他们去的远了。 玄清过来拉我的手,柔声道:“他已经走了。” 我低低“嗯”一声,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再耐不住,滚滚落了下来。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道:“即便皇兄不肯承认,你终究是胧月的母亲,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我内心的软弱与伤怀纠缠郁结,如蚕丝一般,一股股绞在心上,勒得那样紧,几乎透不过气来。 片刻,我仰起头,挣开他的怀抱,缓缓摇头道:“胧月不知道也好,我这样的母亲,会是她的耻辱。” 玄清皱眉道:“胡说!有你这样处处为她着想的母亲,是她最大的骄傲。” 我叹息道:“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只要她过得好就好,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拭一拭泪,重又唤他,“王爷……” 他错愕,“嬛儿,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我低首,望着那一盆莹莹生翠的文竹,淡淡道:“方才称呼王爷的名字,的确是莫愁失仪了。偶犯过错,还请王爷见谅。也还请王爷如从前一样称呼我吧。” 我这样刻意,重新明确我与他的区别,其实我与他只间,何止是天渊之别啊。 我的人生,好容易逃离了皇宫的人生,怎么与来自宫廷的他再有沾染呢。我的情不自禁,是断断不能再有了。 玄清的愕然和震惊没有消减,更有了深深的疑惑,道:“是因为皇兄么?” 我摇头,怀抱着小小的手炉,汲取一点温热的,可以支撑我的力气,“皇上的意外到来只是让我清醒罢了。我方才一时迷糊,才会不论尊卑冒犯了王爷。” 他蹙眉,苦笑道:“他从来没来过清凉台,我也并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来了。可是他是兴之所至骤然来访,于我于你却是……” “世间的事,往往是想不到的。”我缓缓低首,小心隐匿好眼角的泪珠,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他依然微笑,眼中却泛出一抹悲凉:“你方才说这话时,不是这样的。” 这句话,是我方才说过的,含着融融的暖意与期待。和我的身体一起活转过来的,是我尘封已久的心。然而玄凌的骤然到来让我觉察到这个季节的天寒地冻。此刻,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我的手指攥紧如雪的衣裙,仿佛手里攥着一把冰冷的雪,“王爷既然相信心有灵犀,那么此刻,也一定了然我的心思。又何必要我再多言语。” 我的冷漠,再度为我筑起牢牢的城墙,抵御着他的关怀与温情。 我情愿,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冷漠里。 玄凌,他总是一盆浇醒我美梦的冷水,叫我彻骨地寒冷。 玄清的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我几乎要恨皇兄,若他不来……” 我的语调是死寂的苍凉,冷得如这时节呼啸过的山风,阳光怎样灿烂照耀,总是照不暖的。我打断他,“他来不来,有些梦,终归是要醒的。”我见他赤脚站在地上,不觉心疼,道:“王爷身子还没有好,还是好好歇着吧。莫愁先告辞了。” 我整一整衣衫,矜持离开。玄清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知道,方才有一刻,你心里的风是吹向我的。哪怕只有那短短一瞬间,我亦十分欢欣。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只要你愿意,我总是走在你旁边,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我驻足,心中一软,几乎要落下泪了来,然而开口却是:“王爷在意胡德仪这位表妹么?” 他诧异:“什么?” 我静静道:“如若王爷在意,请提醒胡德仪,在与宫中任何人言语时都不要表现自己很了解皇上,至少,皇上会很反感,这于她在宫中的地位十分不利。” 玄清一愣,旋即道:“我会设法提醒她。” 我淡淡道:“胡德仪的性子,未必听得进王爷的劝,王爷尽力就是了。”说罢,转身即走。 玄清唤了浣碧进来,道:“你现在的住处实在不方便,我已命人打扫了萧闲馆供你居住。你……娘子若有空,便去看看是否合意吧。” 我欠身道:“王爷病中还为我这样费心,真是过意不去。其实不拘住哪里都可以。” 他的容色和他的寝衣一样素白,道:“你且去看一看喜不喜欢吧。” 他盛大的情意,我该如何抵挡呢?我无言以对,只深深低首,缓缓走出。 堂外阳光明媚,冬天又这样的好太阳,当真是难得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的一瞬间,我几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方才种种,都是梦境一般。浣碧稳稳扶着我回去,又热了药给我喝下,草药的苦涩侵袭上舌尖时让我有回到现实的感觉。浣碧轻声道:“方才皇上来了。” “嗯。” 浣碧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见到他了么?” 药汁的苦涩凝滞在舌尖,挥之不去,“并没见到。” 浣碧仿佛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方才见皇上进了绿野堂,我真是捏了把汗,幸好没有见到。”浣碧说完,把一颗糖渍梅子放到我口中,道:“药太苦了,小姐吃颗梅子去去苦味吧。” 我含着梅子,静默片刻,含糊道:“存心不见,总是见不到的。” 浣碧还要再说,“那么敬妃娘娘抱着的,可是咱们的胧月帝姬……” 我疲倦地伏身睡下,“浣碧,我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睡,睡得死沉不要有任何知觉。 玄凌,我便这么逃不开有他的生活么。 浣碧不敢再说,轻柔为我盖上被子,悄悄退了出去。 正文 §§第二十章 萧闲往事 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是恍若无事一般,安心养着病。玄清亦在自己的绿野堂中安养,待到能起身走动时偶尔过来瞧我,也只说到萧闲馆之事,随口闲谈几句,绝口不提那日玄凌的到访,免去了彼此的尴尬。 采蘋与采蓝一日三回地来请我去萧闲馆看看,我推辞不过,终于择了一日天气好,带了浣碧跟着采蘋、采蓝一同过去。 萧闲馆便在绿野堂后不远,小小巧巧一座独立的院落,很是清幽敞丽。漫步进去,厅上随便陈设着几样古玩,皆是精巧简洁的,并不过分华丽考究。壁间挂着一幅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行笔轻细柔媚,匀力平和,气韵十分古雅。地下是一色的黄花梨透雕云纹玫瑰桌子和椅子。左边耳室里,一排书架上皆是装订的齐整考究的古籍,有淡淡墨香盈溢。 采蘋含笑在旁道:“咱们王爷说小姐喜爱看书,特特嘱咐了把他书房里最好的书拣选了放在小姐这里,好给小姐解闷呢。” 我淡淡一笑,道:“劳烦你们王爷这样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采蘋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伶伶俐俐道:“奴婢瞧咱们王爷费心费得十分高兴呢,王爷这样子是奴婢服侍了十来年也没有见过的。如今要是小姐看了这些书觉得有趣好看,只怕王爷更高兴呢。” 我的指尖从光洁发黄的书页上轻悄划过,心扉亦如书页一般,似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谁的手这样轻快而不经意地划过,掠起无限涟漪,一层又一层地扩散开去。 我合上书本,做不经意一般轻声道:“王爷待人总是这样诚恳的,若有人能与他在诗书文章上谈论一句半句,他便把你视作了知音,诚心诚意相待的。” 采蘋侧一侧头,抿嘴儿笑道:“可不是么?只是见了小姐这样的人物,待人接物又是这样的气度,不自觉地就叫人觉得可亲可近,别说王爷,便是我和采蓝这样做奴婢的,也觉着能为小姐尽心便是咱们的福气了。” 我不由唇角生笑,指着她与采蓝道:“难怪你们王爷这么疼你和采蓝,把你们收做近身侍婢,果然是灵巧聪敏会说话的。王爷有你们这两位可人在身边,日日相伴左右,想必也能解去不少烦恼,安享浮生悠闲。” 身后的采蓝一听,忙忙摆手道:“小姐这可误会大了。一则咱们只是服侍王爷的,和其他侍女并没有什么两样,说不上‘近身’二字。王爷贴身的事都是阿晋伺候着的,咱们也做不来。只不过王爷抬举咱们两人,觉着还不算太粗笨,才特意抬举了来服侍小姐的。二来……”她微微沉吟,脸色泛红如晕生颊,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到底采蘋快人快语,小声道:“二来奴婢与采蓝姐姐也不是王爷的侍妾宠婢,所以……” 原来如此!我原本就知道不是,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是听她们当着我的面亲口否认了,心头竟漫出一丝微不可觉的轻松来。全然没有察觉身后的浣碧是如何落出一脸轻松自在的神情。 然而我又颓然,即便明知不是他的侍妾,我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我正要说话,却见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浣碧曼步上前,一手拉其采蘋一手拉起采蓝,亲亲热热道:“我们小姐方才不过是玩笑罢了。小姐眼瞧着两位姑娘模样又标致、气性又好,十分的温柔和顺,当真是拔尖的人才,心里头爱的不得了。想着以两位姑娘的容貌性情,虽然未必有侧妃之位,但是侍妾姨娘的好位子总是笃定的,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再说眼下不是,谁知将来也没有这样的好福分呢,旁人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莫说是小姐,便是我,心里口里迟早也是要向二位姑娘道喜的。” 自玄清遣了采蘋和采蓝来服侍我之后,因二人容貌出挑、服采鲜明不似寻常侍女,浣碧与她们相处时也总是敬而远之,淡淡地不甚亲热。如今竟主动上前与二人说话,还说得这般亲热客气,当真是十分难得。我心中亦暗暗诧异。 采蘋和采蓝知晓浣碧是我贴身侍女,自幼一起长大,连玄清待浣碧亦是另眼相看,自然十分客气。如今见她这样亲热,自然更要奉上十分妥帖。采蘋忙笑着道:“浣碧姑娘这样说,可是真要折杀我和采蓝姐姐了。” 采蓝正一正容色,道:“咱们清凉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因为咱们这些在清凉台做奴婢的,比不得清河王府里头都是好人家挑出来的女儿。咱们这些人都是家道凋零、漂泊在外头生死垂于一线的,被王爷救了回来才在清凉台服侍的。在咱们眼里,王爷就是咱们的大恩人,断断不会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咱们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将来尽心尽力侍奉王爷和王妃。”说着看向我道:“王爷视小姐为知己,小姐必然知道,咱们王爷不会有妾侍侧妃的。若有,也只会只有一位正室王妃,是不是?” 我颔首:“王爷确实这样说过。天下女子如三千弱水,他亦只取一瓢饮。” 浣碧的目光微微一跳,很快如常笑道:“那么,能在王爷身边侍奉一辈子也是旁人修也修不来的福气呀。” 浣碧如此一说,蓝、蘋双姝自然说得投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熟稔起来。我见她们说的热闹,也不忍去打扰,只顾环视萧闲馆。 萧闲馆内室有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印章,或是鸡血石,或是青田石,一溜整齐放着。架子上还搁着。窗前横着一张书案,澄心堂纸随意铺散着,只等着人去落笔,另有紫檀商丝嵌玉八方笔筒、一套的青玉葵花洗、青玉笔山、青玉墨床,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儿,雅致宜人。朝南长窗下放着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边角用墨绿乌银的绒面封成。榻边案几上放着两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窗下悬着一盆吊兰,虽在冬日里,也长得葳蕤曼妙,枝叶青葱。当地一张紫檀木的雕花桌子,上面排一个青瓷美人觚,里头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红梅,如胭脂点点。另一副绿地粉彩开光菊石茶具。桌子旁边搁着一副绣架,千百种颜色的丝线都是配齐了的,只挽作一团放在丝线架子上。 绕过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再往里头便是一张睡床,秋水色熟罗帐子顺服垂下,隐隐约约地透出一团一团极浅的海棠春睡的花纹。杏子红金心闪缎的锦衾,底下是银鼠皮的褥子铺成,十分绵软暖和。西番莲花打底的青石板面上建起溜光雪白的粉墙,墙上再无字画,只是悬着两幅苏州精工刺绣,一幅是青绿如意牡丹,一幅是凤栖梧桐,各自张于床头。 我闭目轻嗅,闻得甜香细细,沁入肺腑,却见床帐的帐钩上各挂着一个涂金缕花银薰球,香气便是从此传出,正是我一向喜爱的百和香。 他如此细心安排,无一不周到,当真是真极了的闺秀女儿的卧房。 我眼见窗外影影绰绰,一时好奇推开,却见窗外正是一座园子,园中所植,并不是寻常的红梅、白梅,而是开淡绿花瓣的双碧垂枝绿梅。此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满园绿梅含苞怒放,累累如碧珠缀枝、翡翠披光,连照射其间的阳光亦有了轻薄透明的绿玉光华,大有不似春光而胜似春光的美态。我一时怔怔,竟看得挪不开眼去。 浣碧不知是何时进来的,悄无声息走到我身边,轻声道:“瞧这屋子,王爷必定费了不少心血呢。不说别的,但那一幅《簪花仕女图》已是连城之物。” 我默默无声,只看着满园绿梅。若他真真知道我与玄凌在倚梅园中遇见而避开了种植红梅、白梅怕我伤心,那他也真是心细如发了。即便不是,这么多绿梅要搜罗起来,也是千难万难的。 浣碧的目光亦被绿梅所吸引,呆呆片刻,忽然欣喜万分道:“小姐你瞧,那梅花皆是碧色的呢?” 我无心去想她为何这样欢喜,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玄清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清在宫中时便曾诚心邀请娘子光顾清凉台小聚,娘子却以盛夏已过,清凉台过于凉爽而推辞。然而清一心所盼,若真有机缘巧合,能使娘子一往清凉台,亦是好的。萧闲馆自清初识娘子时便已准备下,如今终于有机会可使娘子小住了。”他说这番话时有难以掩饰的欣喜与满足。 我亦笑:“王爷也曾说,清凉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我若觉得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王爷的红泥小火炉愿为我一化冰寒霜冻。虽然王爷也期盼永远没有那一日。而如今不辞冰雪、雪中送炭的,亦是当年千金一诺的清河王。” 他亦体贴,怕我不安,只让采蘋与采蓝陪着来看。 我闻得脚步声轻悄,却是采蘋与采蓝进来。二人相视一笑,道:“萧闲馆的布置,小姐可还满意么,若是满意,今日就可住进来了。” 采蘋又道:“萧闲馆是清凉台最精致的屋子了,而且离王爷的绿野堂又近。” 我心中略略犹豫,浣碧忽然牵一牵我的袖子,低声恳求道:“小姐,咱们住这里好不好?”她又道:“这儿的景致好,适合小姐养病。而且……”她的眼光贪恋在梅花之上。 我笑道:“你喜欢那梅花是不是?” 浣碧点一点头。仿佛是她这一点头,坚定了我动摇不定的心,遂道:“这里我很喜欢,就麻烦采蘋和采蓝帮我收拾了衣物搬过来吧。” 采蘋与采蓝巴不得这一声,欢天喜地出去了。 到了当晚夜间,我已住在萧闲馆中。居室雅致,被褥温软,通风敞亮,开窗即可嗅到满园绿梅清芬。 这样住了几日,只觉得他心思深沉体贴,想到做到之事,无一不妥帖。 这一日早晨起来,我因着头晕,便铰了两块膏药贴在额上。浣碧对那绿梅爱之不尽,便日日折了几枝来供在床头,一得空便伏在花前,贪看不已。 梅花清洌的香气让我心情愉悦。我斜靠在被褥上,笑吟吟看着她道:“少有见你这么喜欢什么花的。” 浣碧低低一笑,“我是在看花,也是在品王爷的心意。” 我低头抚着被角,“我此番一病,还有这萧闲馆,王爷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浣碧看着我,低低道:“小姐以为王爷是只有这次才这样关心您么?其实早在宫里的时候……”她欲言又止。 我打断她,静静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我私下探望眉庄归来时他的掩护,在我的生辰之上那些盛放的荷花的用心,在那些失意寥落的日子,为我带来安慰的,为我悉心开解的,是他,也唯有他啊。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都是他。 然而浣碧摇头,“我说的不是王爷讨小姐欢喜的那些事。”她微微偏转头去,“小姐还记得那回小产的事么,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里。” 宓秀宫的皙华夫人!我的心骤然一痛,前尘往事的沉浮间,眼前瞬即浮现上那无尽的猩红,血腥的气息急迫涌上鼻端,脑子嗡嗡地乱了起来。 我怎么会忘呢?那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他在我的腹中存活了四个月,又在宓秀宫中生生剥离出我的身体。那么痛,那么痛,他的生命,随着我体内的鲜血一点一点消失掉,我永远也不能忘。若没有那次小产,我恐怕还是后宫中不谙苦痛滋味被玄凌捧在手心的宠妃吧。 我人生的跌宕,最初也是从那里开始的啊。 我不自觉地紧紧攒紧了拳头。那次小产,我总以为是华妃,却不想是安陵容……安陵容在为我奉上“舒痕胶”的时候早早埋下了杀机。这样重重杀机与狡诡,这个孩子,注定是我保不住的,也是我终身的隐痛啊。 因而,从此以后的棠梨宫,再无人敢轻易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 而浣碧这样突兀地提起,这样猝不及防地在我面前这样提起我的痛处,她郑重道:“小姐还记得那次么?是谁救您出的宓秀宫……” 是谁?是玄清啊。 我的心陡地一震,在谜底真正揭晓前,在我昏迷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我一直以为是玄凌,是他来救我,却不想是玄清。 当年的华妃慕容世兰是汝南王亲信的女儿,一向就以汝南王为靠山,凌驾于宫中诸妃之上,甚至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而玄清,因为他的生母与汝南王的生母生前不睦的缘故,玄清也一向为汝南王所忌恨,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而在昔日朝中,汝南王玄济是实权在手、领兵关外、颇具威名的朝廷重臣,势力之大,连身为皇帝的玄凌也不得不顾忌几分。而玄清,只是一名闲散宗室,无权无势,只能终日寄情于诗书琴棋,以避锋芒。 他当日这样贸然闯进宠妃所居住的宓秀宫中救我于危难,不只是大大地得罪了骄纵的华妃,亦是与汝南王一党直接起了冲突,大大不同于他往日韬光养晦、事事皆不用心的作风。 浣碧从未在我面前说起当日的事,如今也娓娓说来:“当日小姐罚跪在皙华夫人的宓秀宫中,连有协理六宫之权的敬妃娘娘也救不得您。我就知道坏事了。那天槿汐陪着小姐在里头,自然脱身不得,一宫妃嫔也全在皙华夫人宫里,皇上和皇后都出宫祭天去了,太后病得昏昏沉沉,自顾不暇,怎么还能顾得上小姐呢,真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奴婢远远在外头望见小姐被皙华夫人折磨到如此地步,更担心小姐腹中的孩子,却连一个能想法子救小姐的地方都没有,真是急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然而,宫中又有谁敢得罪皙华夫人呢?”浣碧停一停道:“正巧那时,我碰上了路过的阿晋,这才想起来,原来六王爷为了能方便侍疾,照顾太后,就住在太液池上的镂月开云馆。” 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出宫开府前所居住的地方。他未曾成婚嫁娶,又是太后抚养长大的,于是依旧在太液池上留了这样一间殿阁居住,方便在宫中与王府之间来往,既可陪玄凌闲话诗书,亦便于向太后问安尽孝。且镂月开云馆就建在太液池湖心,嫔妃女眷即便划船嬉戏也不会去的这样远,正好也可避嫌。 “我从前是见过阿晋的,知道他是王爷的心腹亲信,近身服侍,是可以相信的。所以我求了阿晋带我去镂月开云馆找六王爷想办法救小姐。”浣碧沉浸在思绪之中,道:“那是我第一次去镂月开云馆,馆外开了无数浅金和粉红的合欢花,风吹过像是下着花雨一般,若不是急着要救小姐,我一定是要贪看住了的。王爷就站在那花雨底下,一笔一笔写着字。我不晓得他在写什么,但是他看见我来,知道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因为王爷曾经在小姐有孕后叮嘱过我,若小姐在宫中有什么难处,可以让我去镂月开云馆找他,他若不在,阿晋也会传话告诉他。可是那一天,阿晋亲自带着我去的,我又那样仓皇狼狈,王爷就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于是我哭,我跪下来求他,求王爷一定要去宓秀宫救小姐。”她怔怔出神道:“王爷一听,脸都白了,也不说怎么去救,扔了纸笔拉了我就往宓秀宫去。阿晋急的都快疯了,拼命拉住王爷,求王爷不要冒失得罪了皙华夫人和汝南王。可是王爷的力气那么大,阿晋怎么挣得住呢。别说阿晋,连守卫宓秀宫的侍卫都被吓住了,拦也拦不住。于是,我们便这样闯进了宓秀宫,王爷是男子,这样贸然闯进去,那些嫔妃都吓坏了,慌得全躲进了内殿,连皙华夫人也吓的脸都白了,顾不上避嫌,生了好大的气,与王爷争执。唉,当日的皙华夫人何曾把谁看在眼里,而她却不想想,王爷敢这样闯进来救人,难道还能把她放在眼里么?” 当日痛楚的记忆里,惟见玄清为了我和慕容世兰当面争执冲突,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急怒攻心、神色大变。而玄清,从来是温和而从容的。 “当时小姐出了好多好多的血,整条裙子上都是红的,人都昏死过去了,沈家小姐怎么叫您也不醒。我吓的只会哭,王爷见没人帮的上忙,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抱着您就回了棠梨宫。”浣碧讲到动情处,不禁泪光盈然:“紧接着敬妃娘娘也来了,见您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差点没昏过去,忙不迭地叫请太医。王爷吩咐了阿晋快马加鞭去请回皇上,又亲自守在棠梨宫外以防皙华夫人借机生事,直到皇上归来。” 后来的事,她没有说下去,我自己也知道了。 我的孩子,终究是没有保住。 然而我心念震动,激荡如潮,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原来他一早,已经是这样待我、保护我,为我周全。我总以为自己是知道的,却知道那样少,那样零散,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人人都说,因为您是莞贵嫔,是皇上最喜欢的宠妃,怀有皇嗣,所以六王才会这样不顾一切来救你,甚至不惜得罪有汝南王撑腰的皙华夫人。”浣碧望着我,眸子幽深如两潭静水,暗沉到底,幽幽道:“我也总是那样以为的。可是若不是那日亲眼见到王爷为你而落泪,我几乎都不能相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男子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呵,可是那天在宓秀宫,我亲眼见到王爷的泪落在你脸上,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可是小姐,我什么都明白了……王爷是为你在心疼啊。” “贵嫔!……”最后的知觉失去前,我只听见抱着我的人这样叫我。这呼唤的声音里藏着如许深情、急痛和隐忍。我总以为是玄凌,是我的丈夫,在为我心痛、为我焦急。 那一滴泪水的热度,仿佛是烧灼过的印记,只要我一想起,就在我的脸颊上隐隐燃烧。泪水的痕迹,在脸颊上早就消逝得一干二净了。只有我明白,那热烈的温度,是怎样落在了我的心上,烙下了深刻而清晰的烙印。 这是清心疼我的眼泪,亦成了我今日的心魔,时时发作纠缠,要我怎样抵抗呢? 我不过是在拼尽全力负隅顽抗啊。 我默然不语,只是望着花团锦簇的锦被怔怔出神,那样繁绣的花朵,团团连欢,是官用的样式。我晓得玄清细心,已叫人换去所有宫样的图样,怕勾起我对旧日的伤心。虽然是在他的别院清凉台,远离宫禁,可是宫廷的气息真正远去了么? 香炉中袅袅如烟升起的我所喜欢的香料,正是宫廷贵眷方用得起的贵重的沉水香。 而他这个人,本也就是宫禁深苑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牵连的人啊。 心意有一刹那的虚空,连自己也不能把握。风从窗下徐徐吹入,似漫步而进的淑女,带着清冷的意味悠悠地拂上我的脸颊。风吹起锦绣弹花帘帐的刹那恍惚里,窗外的风景晃得我有些眼花。有那么一瞬间,心念激荡,忽然觉得自己也是这样爱着他的,却一定不能让自己这样爱着他。这样恍惚的一瞬间,所有的悲欢、辛酸、惊喜、失落和着少女时代的深切期许一起涌上我的心头。 在最初的年岁里,在对爱情还抱有期待和向往的时候里,我曾经多么渴望有一个不以我容貌妍媸而喜忧,不为我家世尊卑而在意,与我志趣相投、两情相悦,可以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地厮守到老,守住一个“长相思、长相守”的神话,就这样“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然而,眼前有了这样的人,他符合我一切最初也是最终的对于爱情的梦想。他懂得我、爱惜我,与我灵犀一点通,与我的灵魂相互契合而不在意我容颜的更改。 而我,却退却了,害怕了。 时间的手让我们在最初时便错过了。到如今,还能更改么? 我无数次想,若在从前,我没有进宫,没有成为玄凌的宠妃,或许我有万分之一个机会可以与他相遇、相知、相爱。这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远远大于如今。 可是,我遇见他时,已经是玄凌的新宠了,我什么也不能改变,不能说、不能做,面对他的无意流露的情意、只能装作懵懂不知,充耳不闻,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心绪。 而到现在,我与他的身份这样分明。哪怕我是弃妃,哪怕我与玄凌再无夫妻之份,我亦是他曾经的皇嫂啊。何况,他依旧是当年的天之骄子,玉堂光耀。而我,却是落魄而憔悴的女子,家世凋零。面对他依然如故甚至愈演愈烈的情意,怎能不叫我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子夜歌 这样拥被而坐,闷闷地竟不觉得时光的易转,从清晨到日落,光影的变化,于我却只是无知无觉。 这样的沉默凝滞在时光匆促的脚步里,浣碧忧惧不已,只得小心翼翼歉然道:“小姐,我说错了话罢?” 我只是摇头,“不是。” 浣碧急得要哭,“我若有做错的地方,小姐打我骂我就是,千万不要一个人生闷气。” 我缓缓摇头,“浣碧,我并不生你的气,只想安静想些事情。” 浣碧不敢再说话,只安静垂手坐在我身边,忧心忡忡的样子,亦叫人生怜。 天色渐渐暗沉了下去,浣碧无可奈何,亦不敢去告诉玄清,只得起身一枝一枝点亮了蜡烛,重又在我身边坐下。暗红的一苗一苗火光,静静跳跃在温暖的空气中,好似一颗虚弱而挣扎的心。 只闻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我转头看去,却见是玄清进来了。我不愿他知晓我的心思,于是打叠起精神,含笑欠身道:“王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用过晚膳了么?” 他笑:“才刚回了趟王府,在府里头用过了。” 我微笑道:“能去王府走动了,可见身子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拍一拍肩膀,大笑:“多年难得病一回,现在是好全了。”他环视周遭,问道:“萧闲馆住的可好吗?” 我取笑他道:“回回来都要这样问,你不烦我也烦了。我可只再说一次,萧闲馆很好。” 他眼神极佳,一眼瞥见我搁在前头案上的饭菜纹丝未动,不由道:“怎么什么都没吃,饭菜不合胃口么?” 浣碧正要说话,我笑道:“倒不是不合胃口,是我自己觉得舌头上腻腻的,懒怠吃东西。先搁着吧,饿了我自然会吃。” 玄清微微蹙眉,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道:“舌头腻腻的就让厨房新做些清淡的就是,为难自己的胃口做什么。东西吃的少,身子怎么好得起来。”他转脸吩咐浣碧:“去叫厨房再做些清淡爽口的菜来,配些白粥就好。我陪你家小姐吃些东西。” 我忙要去拦下,道:“何必这样麻烦,我吃不下,王爷这样张罗反而费事。” 他却敛衣而坐,叫了阿晋搬了张梨花木小圆桌子到我床前,笑吟吟道:“方才在王府里头吃的东西不过是虚应故事,并不曾吃饱,现下请娘子作陪,与我一同吃些叫我填饱肚子可好。 我晓得他存心要我吃下些东西,这番心意也不好推辞。于是只得含笑应了,口中只道:“王府里头什么山珍海味没有,非要巴巴儿地赶到清凉台来再用些。” 他也不解释,只笑着道:“只是想着罢了。” 浣碧应声出去。玄清也不多说什么。只捡了我喜欢的事情来讲。于是两人挑灯而对,我侧耳倾听,窗外似乎有朗朗的歌声传来,却是女子的曼然合唱的声音。 我听了一晌,不觉含笑道:“似乎是在唱《子夜歌》,是清凉台的歌女们在唱么?” 他的唇角微微牵动,引出一丝浅淡而和煦的笑意,漫声道:“《子夜四时歌》按四时各有所唱,我常命清凉台的侍女应四时之景歌唱。如今在冬日里,她们所歌的便是冬歌了。” 我不觉微笑得愉悦,“这般风雅的事,也唯有王爷会做。”我应着她们所唱一句句慢慢吟诵了出来,“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1)……” 他的笑容舒展如春日的阳光,似乎带有广玉兰清新通直的气息,叫我一个恍惚。他徐徐道:“冬歌有十七首,这只是前三首。” 我仔细倾听,歌女们仿佛只是在远处唱和,声音并不嘹亮,只是细致而缠绵,仿佛银丝脉脉一线缠绕上来,更觉韵味无穷,缓缓倾入心肠。然而那些歌女们悠悠扬扬反复吟唱,却只是唱这三首。 我微觉疑惑,道:“怎么只唱这几首,不再唱下去了呢?” 他摇摇头,神色似火苗一跳,稍稍黯淡了下去,只是但笑不语。 正巧浣碧进来,笑盈盈道:“菜齐了,小姐和王爷尝一尝罢。” 却是四色小菜,鸡髓笋、莼菜羹、龙须菜和一道福建肉松,并一碟点心玫瑰酱,白粥滚热冒着雪白热气。玄清向浣碧笑道:“你倒是十分有心。” 浣碧神色微动,不觉笑生两靥,似绽开两朵粉色的春花,道:“是。龙须菜和福建肉松是王爷素日喜欢的,所以叫厨房备下了。”她脸上微微一红,旋即依旧淡然自若:“采蓝说起过一次。” 玄清却恍若未闻,只道:“你家小姐很喜欢鸡髓笋和莼菜羹,且这两样东西配粥喝下最落胃。” 却是轮到我吃惊了,道:“王爷怎么知道?” 他却淡淡一言以对,“你素日吃的东西不多,唯有这两样每日都会吃,而且动得最多些。” 我心中一震,几乎怔了一怔,仿佛小时候跟随姨娘去温泉。其实那泉水并不热,只泉底岩石缝隙的一隙慢慢漾出热水来。只那么一隙的温度,便觉得整个泉水都没有那么凉了。此时此刻,我的样子一定是惊住了,浣碧亦是怔怔的不知所以。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勉强笑道:“多谢王爷关怀。”我顾左右而言他,向浣碧笑道:“这玫瑰酱很香,我闻着就有些胃口。” 浣碧神色有些不自在,勉强笑着解释道:“也不难的。挑上好的新鲜玫瑰花去了露水,再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小姐若喜欢,我让她们日日备着好了。” 我摆一摆手,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用费事了。” 玄清举筷,温言道:“喜欢的话多尝尝吧。” 一时俩俩都是无言,菜吃在口中,觉得酸甜苦辣都十分入味,沁透到了舌间齿缝,无孔不入,五味陈杂。 浣碧远远退了开去,只站在门前的厚棉帘下守着。棉帘是浅淡的杏子黄色,一笔一笔绣了青翠的竹子,丛丛叠叠、风姿掩映的竹枝。浣碧穿着家常的青色上袄,不饰花纹,着墨绿色罗裙,亦是青青一色的衣裳,这样站在棉帘下,仿佛整个人都融了进去,看不出颜色,只一个暗淡而模糊的身影。 我与玄清两人都静静的,那遥远的歌声反而悠扬传入耳中,觉得畅亮了。 我放下筷子,筷间细细的银链子悉嗦作响,如私语一般。我微微一笑:“我已想到为何歌女只唱《子夜冬歌》的前三首了。”我的笑容渐渐沉寂下去,“因为愈到以后,情致愈是凄凉,愈到无路可处去。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一直到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他淡淡含笑,亦停了筷道:“冬歌所述之情,自然是肃杀萧条,如冬雪覆盖、大地茫茫,无一线生机可觅,叫人看了亦是伤心绝望。” 我依旧笑着,语中凄凉之情却是已不可抑制,“《子夜四时歌》按四时所制,春夏秋冬轮回不止。一段情意,有春之温暖、夏之热烈,也必然会走到秋之悲寥、冬之肃杀。若在当日满心欢喜时,谁又会想到有‘白发绿鬓生’的一日。鸳鸯织就欲双飞,终究是没有飞成,到底是可怜了未老头先白……所以,不如一开始就是无情,便也省去这无数苦恼。” 他有些诧异,明白之中也意外,便道:“情之所终,未必皆是悲戚。若说情爱得以成就,本来就是要天时地利人和,若现在已经有天时和地利,若换做娘子,可否愿意与我一同完成这人和?” “那么……”我转头注目于他,语中微带了几分倔强与意气,“王爷可曾与女子相爱过?” 他默然以对,片刻转过头去,道:“没有。” “我却经历过,所以明白。惭愧说一句,我是过来人。”我凄微一笑,神思哀凉如窗外的寒凉天气。屋内的炭火嗡嗡烧着,我只觉得眼角酸涩,想是烟熏的。其实炭盆里燃着的都是上好的银炭,并没有一丝烟的,又扔了几片橘皮在里头,只觉得清香四溢,无半点烟火杂气。我徐徐道:“有些事如果一开始就明知道不能得善终,就不要痴心妄想,去勉强求一个善果。譬如我从前与他,若一开始我就以一般的妃嫔之心待他,一心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或许今日依旧在宫中屹立不倒的那个人,就是我了。也不至于今朝连累父兄,到此地步了。” 我说话间,连玄凌的名字亦不愿提,只以“他”代之,玄清自然十分明白。而话中的另指,我虽只是点到即止,想必他也明白的。 他眼中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中却似有幽蓝火焰灼灼燃烧,道:“你伤心了一次,便要对人世间的情之一字都失望了么?” 我不答他,只以手支颐,娓娓道:“王爷有无听说过《白蛇传》的故事?相传古时有白蛇精修炼千年化为人形,只为寻一份人世间最平常的男女夫妻之情。细雨西湖,断桥相遇,同舟共济,纸伞定情,白娘子与许仙终于结成姻缘。也不是没有恩爱过,只是经不起法海轻轻一挑拨,连有了许仙的骨肉许仙亦不愿意回头帮她,还亲手喂她喝雄黄酒。难为白蛇为了这样的男人水漫金山、苦盗灵芝,为他操持家业、生儿育女。只不过因为她是异类,即使待许仙一片真心亦罪不可恕,到底被永镇雷锋塔底。” 他看着我微笑,而那笑亦是没有暖意的,道:“我听说过,似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方能使白娘子逃出生天。” 我冷冷一笑,“哪里能呢?这不过是后世人给白娘子的一点期许罢了。如今西湖风景如画,雷峰塔屹立不倒、湖水年年如新,如双珠辉映,何曾见有谁逃出生天?只可惜了白娘子永居雷峰塔底,苦海无边,不得超生。许仙却平平安安活到老死。只怕想也不会想这个曾经为他出生入死、痴心一片的女子!”我抬眸望住他,眼中不自觉已带上了一抹犀利的怨,那怨似一把青锋双刃剑,呼啸的剑气刺了他亦刺了我,“怎么会想呢?在他眼中,她再好也不过是一条企图来诱惑他谋他身家的蛇精罢了。不知白娘子永困在雷峰塔底的黑暗困顿里,是否有一丝后悔,后悔当日在断桥遇见许仙会生出那一缕情心,以至今后受苦至此,永沦绝境。”我硬一硬生气,终究没有忍下,直截道:“若我是白娘子,我必定后悔。我情愿从来不要遇见他、不要认识他,老死不相往来。” 心中有汹涌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荡得心头酸楚难言。那浪潮一卷一卷拍上来,全是粉红到诡异的颜色,粉红的杏花花瓣,如诡异的爪印,漫天漫地飞舞开来。密密匝匝的花影之后,却是他的面目。他的声音沉沉入耳,第一句话便是:“我是……清河王。” 却原来,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句话开始,他便是在骗我的。 酸楚之后只觉得胸口气闷,直欲呕吐出来。我几乎恨自己,为何要记得。 他的眼中有幽然的火簇,透出微蓝的光泽来,似是懂得的怜惜,“那么,你也后悔,那一日他假借我的名义与你相识,是不是?” 我一惊,旋即只作无事,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他略弹一弹衣襟,道:“他自己说与我听。”他的神色有难以言说的复杂,“直到我见到你,直到他告诉我你就是他在上林苑杏花树底下遇见的女子。我才晓得。”他自嘲地一笑,“人世的际遇难以分明,就如明明你的小像在我手中,明明他遇见你时是以我的名义,明明最初……”他眼中的火芒倏地一跳,转瞬黯淡了下来。“明明最初,你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可是最终拥有你的人,却是他。我与你,仿佛总是有些什么一直错过了。” 他眼中分明有些什么东西,我明明看清了,却始终不敢深深相信。我心中悸动,却只维持着以冷漠相对,“你我身在宫中,我只晓得一入宫门深似海,任何事与人都只能错过。”我缓缓搅动着碗里的粥,低头漠然道:“王爷的际遇如何我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而我的际遇,我都情愿忘记了,也请王爷不要再提。” 他微微扬起唇角,颇有些心疼,道:“我也情愿你永远忘记了。” “是”。我昂一昂头,道:“因为不肯相信了,所以要忘记。也害怕再有其他。”我低微了语气,黯然道:“《唐书·乐志》中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子夜歌》虽然让后人琅琅上口、回味无穷,却不知当日晋女子夜如何经历欢喜哀苦、期盼失望,直至对心爱之人绝望到底,才有了这《子夜歌》。若早知有此,子夜必定不肯,不肯受这煎沸苦楚。”我所有悲沉的隐痛,在一瞬间迸发了出来,“情爱辛苦,一路行来总是风雨处多,明媚时少。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也好,免得日后苦痛无尽。” 他默默沉吟,片刻道:“风雨处多,明媚时少。只因这个人不对,不能给你四时明媚,反而为你带来满天阴霾。若有人一心一意待你,愿给你四时明媚,遮蔽风雨,你也不愿意么?” 我凄楚一笑,坦白胸襟道:“我吃过痛,已经害怕了。”我不敢看他,只低头道:“还有一首《子夜歌》,王爷可听过?” 他微微垂眸,只对着那盘玫瑰酱出神,听得我说,方笑道:“未知娘子说的是哪一首?” 深红色的玫瑰酱,被小心盛放在雪白的碟子中,如暗红的一颗心,被搅得软了碎了,一塌糊涂。我思量须臾,慢慢道:“人生愁恨何能免?xiaohun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2)”我道:“这是李后主的《子夜歌》,虽不应景,却有两句话是事事皆通的。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于我,往事既已成梦,将来之事也是一眼望得到底的,踏实过下去就好,不必再有任何做梦之事了。” 心底的凄微与悲凉,如植根在老梅虬曲枝干上的苍厚青苔,丝丝缕缕带着数十年风霜的阴影,纵然烛火明暖如斯,亦是无法照亮了。 他也不说别的,只问:“往事的种种委屈,真能俱已成空了么?” 良久无言。纵有千言,亦只能如此。 我转一转身,道:“我累了。” 他说一声“好”,仿若还是寻常,道:“你好好歇息,这两日宫中有事,我恐怕不能时常来了。” 我只微笑望着他,道:“好。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也不避嫌,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心里微微一动,只作不知,闭眼睡下。 (1)、出自《子夜歌》。《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宋书·乐志》曰:“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亦是太元中,则子夜是此时以前人也。《古今乐录》曰:“凡歌曲终,皆有送声。子夜以持子送曲《凤将雏》以泽雉送曲。”《乐府解题》曰:“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 (2)、这首《子夜歌》是后主入宋后的作品.表达了亡国的悲痛和对故国的无限思念。大意为:.人生的遗恨何时才能完结?只有我如此悲痛没有尽头.睡梦中回到故国,醒来却仍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不由得双泪暗洒.亡国后的日子孤单清冷,无人陪伴.谁还可以和我一起登高远眺,遥望故国呢?以前一起在晴朗的秋日登高望远的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可是那种快乐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往事不过是一场春梦,美好但难以留住.醒来依旧是空,什么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回忆和痛苦.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碧玉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很久,亦没听见他出去的声音,我也不敢动,只蜷曲在被中。屋里极暖和,这样紧紧抱着被子,身上竟沁出些微的汗意,背心毛毛的热,似幼年春天的时候穿着杏子红的单衫躺在草地上,新长出来的草叶尖而嫩,就这样隔了衣裳扎着。 却是浣碧轻巧的叹息,似蝴蝶缓缓落在耳边。 我也不睁眼,亦不动,只轻声问:“好好儿的,你叹气做什么?” 浣碧的身影从是青翠的底色,落进我眼帘之中,“我叹小姐太狠心了。” 她扶我起来,取了个垫子在我身后,我只是枯坐着,心内微凉如秋风中飘零的一片叶,晃荡不定。我静一静心,接过她递来的桂花蜜酿喝了一口,不觉皱眉道:“太甜了。” 浣碧疑惑,尝了一口,道:“并不甜啊。”浣碧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神色悲悯而心疼,道:“小姐心里太苦了,所以连一点点甜也经不得了,总觉得太甜。” 我看她,“你想说什么?”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静静片刻,道:“小姐知道王爷方才出去时是什么样子么?” 有一瞬间的冷,我紧紧拥住厚实的被子,仿佛要借助它的厚与暖来汲取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我摇头,“我并不愿知道。” 浣碧的倔强在那一刹那迸发出来,她的眸中泠泠有光,道:“小姐不愿意听,浣碧也要说一句,王爷那样难过。王爷对小姐这样好,小姐为何要让他这样难过呢?”她微微出神,“方才小姐与王爷的话,我全听见了。” 我定一定神,“我并没打算瞒你,听见又有何妨。”我看住她,舌尖有锐利的触觉,“否则,你打算让我如何对他说。”浣碧浓密的发间别着一枚珍珠,那样雪白润泽的一点,在烛火下有淡淡的流转不定的微红光泽,映照出我心底刹那汹涌的灰暗的凄苦与无奈,然而很快被强行平息了下去,“除了这些,我对他说任何话都是错的。”我反握住她的手,似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浣碧,有些事若一开始就没有希望,总比来日失望要好的多。你别怪我狠心。” 浣碧的笑暧昧而苦涩,“小姐拒绝了温大人,也拒绝了王爷。” 我低头,锦被上连绵不断的“事事如意”的图纹,方胜和如意团纹千回百转、连绵无尽,织银的的花纹,在绛紫色的绣被上有格外清冷而高贵的色泽,我恍然道:“与其是玄清,不如是温实初,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 浣碧的眼神在那片刻里尖利而敏锐,似利箭那一点银光灿烂的箭头,直刺人心,“小姐真的是这样想的么?其实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是情理之中的事,温大人从来不是小姐喜欢的那种男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可是王爷,小姐对王爷的真心,难道从未有一丝动心过么?” 我怔怔,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对玄清一向的真心,我真的半分动心处也没有过么?譬如那一夜的太平行宫的夕颜,譬如夜访眉庄后的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譬如我失子后的心有灵犀,譬如我病中他的种种照顾与贴心,譬如那一日,我在他面前唤的名字,“清”。我真的没有半分动心过么? 我是在害怕呀。 浣碧的话并没有完,她是语气稍稍松缓,一手不自觉地抚着我身下柔软厚密的绒毯,抚了一下又一下,仿佛不能控制一般,道:“其实温大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合时宜,总在小姐不喜欢的时候提喜欢不喜欢的事。可是王爷呢,若在从前小姐未嫁时,小姐在闺阁中常常期许的,不正是六王这样的男子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小姐常常说的话,只要小姐心里还这样想,那么六王总是您喜欢的那一种男子。我方才说,小姐从前不喜欢的,现在也不会喜欢。那么换言之,小姐从前喜欢的,现在也未必会变的不喜欢。”她的笑意幽幽晃晃似摇曳的烛光,“小姐才刚说与其是王爷,不如是温大人,到底也能平淡些到老,心无杂念。我相信小姐说的是真心的,因为小姐不喜欢温大人,所以可以平淡、可以心无杂念。若是喜欢,怎能做到平淡而心无杂念呢?” 浣碧的话一针见血,亦是刺心之语,仿佛一支冰冷的冰锥一下子钻入脑中,冰得我哑口无言,只觉得浣碧的话怎么那么凉,怎么会那么凉,凉得自己都不敢去相信。 浣碧的神色有些深沉叵测,我从未听她这样说过话。她一直是温顺而少言寡语的,我晓得她聪明而细心,总在旁人不轻易察觉处察觉。可是她的明白只放在心里,甚少像今日这样直接而了然地说出来,而且切中我的要害。 我的语气里有了显而易见的森冷与抵抗,“浣碧,不要说你不该说的话,你也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浣碧的回应却并不如她以往的驯顺,她的声音清冷犀利如窗外的梅花,“小姐,我也从未见过王爷这样伤心。”她愣一愣,“小姐为什么要让喜欢你的人伤心?而且你也并不是不喜欢他,何必一定要对他说这样的话。”她的语调柔和而伤感,“小姐方才虽说睡着,可是眉头却皱得那样紧,我便知道,小姐心里也不好过。” 我的心思终于颓败下来,强撑着的一点意念竟禁不住浣碧这样的话。窗台下的长桌上搁着一盆水仙,骨格清奇的花朵,被室内的暖气一烘,香气却不见热烈,只见更深幽处去。 那样简单的花朵,黄蕊、白花瓣、绿色茎叶,我有刹那恍惚地羡慕。若做人如这一枝水仙一般该有多好。简单到了极处,明白到了极处,且出水盈立,不必沾染尘埃。 可惜终究是不得,不管是在宫中,或是避居在甘露寺中的岁月,还是在清凉台养病的日子,心思总是奇曲而转折的。有时做人,真真不如做一枝花罢了。 我忽地想起一事,“浣碧,从前也是你劝我要与六王注重分寸,缘何今天又用反话劝我。” 浣碧愣住,半晌,只攒起清亮的目光,目光中有隐隐心痛与忧愁游离,“我只是不忍心,亦舍不得,看小姐与王爷各自伤心。” 我颓然闭目,“浣碧,不必再说了。六王是皇室中人,与他有千丝万缕割舍不下的牵连,我何必再去招惹。” 浣碧欲言又止,终久没有再说下去。我的种种无奈与担忧,她不是不晓得。片刻,她望住我,似是劝慰似是安慰道:“可是王爷的心意小姐已经明白了,只怕见面尴尬。也不知小姐方才回绝王爷的话王爷听进去没有,若还没明白,真真是教人烦恼。” 萧闲馆外梅花疏散而淡薄的香气幽幽传来,窗外梅枝修颀,疏影横斜缭乱映在窗纸上,仿佛我此刻迷茫而混乱的心事。 真真是教人烦恼啊!浣碧的话生生落在我耳中,挥之不去。 “这清凉台,咱们是住不得了。”我紧了紧衣裳起身,环顾四周,道:“浣碧,去拿纸笔来。” 她应声道:“是。”又问,“小姐才好些,又要纸笔做什么呢,这样劳神,等下又脑仁疼。”虽说着,到底很快找出了纸笔,送到我面前。 萧闲馆里备下的纸张是香草笺,清浅的蓝色花纹,依稀可以闻到香草的甘甜气味。 他想的这样周到。我叹息一声,香草美人,是天下多少男子的心愿。 柔软的笔尖饱蘸乌黑的浓墨,我迟疑着,该说怎样的话好呢?说得轻了,他未必肯听得进去,说得重了,我又不忍,亦不肯。 思虑良久,墨汁滑落,落在雪白宣纸上乌黑一点,浣碧在旁道:“小姐想写什么?这张纸污了,我替小姐换一张吧。” 我摇头,“不用。” 提笔一笔一笔落下,我落笔那样轻,仿佛是怕自己微一用力就划破了纸张,还是怕划破了自己支撑着的坚定。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一字一字写完,恍惚自己的力气也用尽了。只觉得头昏眼花,十分难耐。 我勉强稳住思绪,扶着紫檀木桌子稳住自己的身体,紫檀木的桌子生硬,硌得我手心发痛,我道:“咱们的东西不多,你收拾下,咱们明日就回去。” 浣碧担心道:“可小姐的身子撑得住么?” 我颔首:“去告诉温大人,若王爷问起,就说我身子已经好了,不必再留于清凉台休养了。再向他要几副提神的药给我,明日陪咱们回去。” 浣碧指一指桌上的道:“可要打发人送去给王爷么?” 我摆一摆手,口中道:“罢了。王爷这两日该是不会来的,特特送去反而刻意了。随它放在桌上吧,王爷回来自会看见的。”心情激荡,兼之一番劳动,我只觉疲惫。浣碧忙扶我睡下,又换了一把安息香焚上,轻柔在我耳边道:“小姐好好歇息吧。” 我辗转在柔软的被中,强撑着逐渐昏沉的意识,含糊着向浣碧道:“咱们明日就走吧,这里实实是住不得了。” 次日清早起来,天色阴阴欲雨,暗沉得挂满了满天低垂的铅云。采蓝捧了汤药进来供我服用时,见我已经梳妆打扮整齐,只静静坐在妆台前。 她一眼瞥见整理得干净的床铺上放着一个哆罗呢弹花包袱,忙笑道:“怎么好好地收拾起了包袱,是浣碧姑娘要回去几日么?”她向浣碧笑,“姑娘放心回去几日也无大碍的,清凉台上伏侍的人总还是有,姑娘放心就是。”她打量我两眼,微微有些吃惊,又向我笑:“小姐今日起来的可早,奴婢瞧着精神十分的好呢,气色也健旺得多了。” 我用兑了桂花油的刨花水拢一拢微见毛躁的鬓角,道:“不是浣碧一个人要走,是我与她都要回去了。”我含笑欠身,“这些日子来烦劳你与采蘋照顾了,当真是费心。” 采蓝神色一变,忙笑道:“小姐怎么好端端说去这个来了呢?小姐的身子才稍稍见好些,怎么能舟车劳顿地下山回去呢。真是万万不成的。再说,王爷可晓得么?” 我的笑意微微凝滞,“不要紧的,王爷回来就晓得了。” 采蓝连连摆手,“这可怎么成呢?娘子这样说,便是王爷还不晓得,若回来晓得了,纵使王爷性子宽厚,奴婢们也是承受不起的。”她劝道:“不如娘子再歇息两日,身子好些了再回去也不迟。” 我的胸口依旧有些窒闷,然而我早早起来命浣碧为我梳妆,胭脂水粉一样不缺,描绘得精致,又服下一大剂提神的药物,这才掩去了平日的病态,异常地精神奕奕。我指着自己是容色,半开玩笑道:“瞧我的气色,蓝姑娘方才也说很好呢,哪里还有病呢?在清凉台已经叨扰很久了,本就是不请自来的,现在王爷在王府中有几日耽搁,也不能特特地请他回来道别呀,这样太失了礼数了。”我转头看浣碧,“温大人不是说即刻就来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采蓝闻言大惊,忙问道:“小姐即刻就要走么?怎么这样急呢?也请容奴婢差人去王府禀报王爷一声,再安排了车马送小姐回去才好啊。” 我笑着按住她的手,温言道:“多日来要你和采蘋费心照顾,我是心领了。只是已经安排下了,温大人会亲自来接,再改了日子推委也不好。”我起身,“终究是要一别的,清凉台我或许无缘再来,但蓝姑娘的好意与关怀,我总是记得的。” 我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仰头一气喝下,笑道:“最后一次,还要劳烦你伏侍我喝药,真真过意不去。”我唤浣碧上前来,道:“采蓝照顾咱们一场……” 浣碧客客气气上前拉住采蓝的手,“蓝姑娘照顾咱们主仆这么多时候,别说小姐,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的。也请姑娘日后多下山来瞧瞧咱们,小姐身子不好,恐怕就不能多多往清凉台走动了,也请姑娘见谅。”浣碧说话间捋下云丝间的那枚珍珠,合在采蓝手心中,笑道:“我与小姐都是无贵重之物在身的,这枚珍珠是从前小姐的陪嫁之物,如今赏给了我,我转送给姑娘,也请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采蓝连连道:“这可怎么说呢,伏侍小姐和姑娘是应该的,不该受姑娘的赏。” 正推让间,有冷风贯穿而入,回头却见温实初掀了帘子进来。他穿着酱色的丝棉锦袍,暗红色的五蝠团花图案,一进来便渥着手取暖,道:“可收拾整齐了么?外头像要下雪的样子了,赶紧走吧。否则一落雪,山路就越发难走了。” 浣碧抿嘴儿笑道:“才说呢,大人怎么还不来,叫咱们好等。咱们可都收拾好了,就等着大人来了。” 温实初的鼻尖冻得微微发红,我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好笑。温实初关切道:“多穿些衣裳吧,外头可冷呢。”说着抖开怀中一个包袱,取出一件铁锈红羽纱面石青刻丝灰鼠里的披风,兜头兜脸把我裹了起来,他笑吟吟看着我道:“这样铁锈红的颜色穿起来,倒有几分像昭君了。” 浣碧微微皱眉不悦,道:“铁锈红的颜色哪里像昭君了,昭君出塞可是大红披风的。” 我一言不发,也懒怠说话。我其实最不喜欢铁锈红色,总觉得村气,无端显得人的皮肤暗沉沉的,整个人从头到尾都颓败了下来,无精打采。可是温实初总是赞这个颜色沉稳大方,压得住场面。仿佛后来我在玄清送来的画卷上常常看到,眉庄也喜欢穿铁锈红了,只是眉庄穿铁锈红的颜色衣裳,倒真真是沉稳大方,端庄而不失丽色,却比我好看多了。我见温实初鼻子都冻红了,外头又阴阴欲雪,必定是冷的紧了。少不得要穿在身上御寒,哪里还能挑剔颜色式样呢,只得老实穿着。 车外风雪欲来,我与浣碧一同坐在车中,只觉得寒意侵人。阴晦天色之中,我偶然挑起帘子,回望清凉台如斯美景,心中空落,以后终究是无缘再见了。 譬如有些东西,还是仰望更让人容易接受些。 我所不能承受的,能避开的,都一应避开了吧。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丁香结 我的匆促离开,玄清必然是晓得的。然而,他没有来寻我。 我感谢他这样的懂得,因为这懂得,哪怕我选择与他保持距离,亦能获得稍稍的平静,在平静里麻木我混乱的心。 归去时,凌云峰的禅房也被槿汐收拾得整齐妥帖,庭前栽花植树,欣喜迎接病愈归来的我。 日子便过得这样波澜不惊。只是在这波澜不惊里,我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倚在窗台上发呆,常常就是一个黄昏或是一个清晨。精神稍稍好些的时候,我把从清凉台收集来的夕颜花的种子细心播入泥土,眼看着它们抽出浅绿鹅黄的芽丝。 槿汐微微叹息着,陪伴在我身边,终于一天,她问:“娘子自从清凉台养病回来,好像人都不一样了。” 我看着新生的嫩叶一星一星嫩绿地绽放在枝头,轻轻道:“病了一场,或许又消瘦了。” 槿汐无声地凝视我,“在清凉台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倦倦地微笑,“槿汐,什么都没有。” 槿汐道:“若真没有,怎么温大人如今常常来了,而王爷,却不曾再踏足呢。” 如她所言,温实初的确是常常过来看我。 他的手搭在我的脉搏上,温和道:“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只是精神还差,不如常出去走走散心吧。” 我缩回手,放下衣袖,他默默看着我,“嬛妹妹,我总觉得从清凉台回来后,你一直郁郁寡欢。” 我抬一抬眼皮,道:“我的郁郁寡欢不是从今天才开始,何必要扯上清凉台呢。” 他默然,眼角含了一缕关切,也有一丝欣慰,“或许是我多心了。可是你离开了清凉台,于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 “不错”,温实初的目光有一丝我难解的复杂,“我总觉得,清河王是一种危险,让人易受蛊惑。你还是不要和他接近为好。” “蛊惑?”我淡然而笑,“你是担心我被他蛊惑么?” “不不不”,他摆手,“我只是为你着想而已,并不是那样的意思。” 我慵懒地伏在桌上,手指轻轻抚摸着瓶中供着的一枝桃花,淡淡道:“无论你是什么意思,我都不会在意。” 桃花开的夭浓多姿,我忽然觉得厌倦,红艳的花朵,如何抵得上绿梅的清雅怡人呢。 这样想着,任由桃花开桃花落,这一年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暮春中某一日,已是落花纷纷,余香坠地的时节。这一日我心情不错,又想起“长相思”的琴弦损坏后一直放在舒贵太妃处修整已快一年,算算时间,想来也该修好了。于是便起身去看望在安栖观中修行的舒贵太妃。 却不想推门进去,迎面看见的却是玄清,正负手立在舒贵太妃身边,兴致盎然地说着什么。他的身影这样猝不及防地闪进我的眼帘,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我与他,已经三个月不曾见了啊。 清凉台与我的住处并不十分远。我暗暗想,想见的时候天天可以见,一旦刻意避开,这么近的距离也可以是天涯两隔的。 这么想着,不由心下一惊,脚步便停滞了。正想悄然退去,然而积云却看见了我,笑吟吟迎上前来道:“娘子好久没来了呢。” 玄清闻声转头看我,唇边已蕴上了如碧海晴空一般的阔朗微笑,朝我颔首示意。心底无声地想着,一别三月,他竟然清癯了不少呢。 我不好再退,于是亦迎上去,向舒贵太妃福了一福,方回首向他一笑。 太妃招手向我笑道:“今天天气好,你也难得愿意出来走走。”这样闲聊几句。三人并立于**,闲看庭中落花委地无声于菁菁漫漫的芳草之上。转首但见玄清负手站着,长身玉立,神情恬淡平和如斯,心中亦觉得十分宁静。 良久,舒贵太妃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赏赏落花了。” 我淡淡笑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倒是比春花更可赏些。” 玄清微微注目于我,很快又恍若无事一般转开了。 舒贵太妃含笑拈了一朵落花在手,柔缓道:“这样落花时节,听着花落无声,倒想听一听琴呢。”她说着唤积云去内堂,向我道:“上次损坏了的琴弦已经修好了,你也正好试试称不称手。” 自从上次弦断以来,我总有年余不复弹琴了。 玄清的笑意徐徐漫上他眼中,我的目光被他牵动,停留在他腰间,心下一暖复又一凉。果然,他的绞金锁丝腰带上正别这那把名为“长相守”的笛子。 万一……我“万一”的念头还未全冒出来,他已经道:“正好。儿子随身携带着‘长相守’,可以与娘子同奏一曲。”他坦然向我道:“昔年与娘子合奏《长相思》之事,清时时记得,娘子琴技甚好。” 我故意不去看他,只向舒贵太妃谦道:“‘长相思’的旧主人在此,我怎么敢夸口自己的琴技呢,当真是班门弄斧了。至于与王爷合奏一事,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王爷不说,我都几乎忘了。” 玄清的目光微微一黯,仿佛是明亮的烛火被劲风一扑,随即也只是如常。 舒贵太妃神情一动,如醉如熏,温婉笑道:“先帝去世之后,我也再不碰‘长相思’。这合奏之音,再也不曾听闻过了。” 我寻辞推诿道:“佛门之地,弹琴奏乐怕是不太合适罢。” 积云在旁劝道:“太妃与娘子不过是带发修行,王爷也是个富贵闲人,既然三人都通乐理,又不是在这观里作靡靡之音,其实也是无妨的。” 玄清的神色望向我,似是征询。我心下虽然不忍拒绝,然而理智自存,也不允许自己答允。 我正要说话,舒贵太妃的神色已经转为如青瓦薄霜似的忧戚,道:“那么,甄娘子,请全一全我这个未亡人的心愿吧。有生之年,我很想再听一听‘长相思’与‘长相守’齐发齐奏的妙音。” 她的琥珀色的眸中已盈然可见泪光,我再不忍拒绝,于是道:“好。” 玄清注目于我,和言询问:“奏什么好呢?” 我微一凝神,袅袅浮上心头的却是那一日,我在棠梨宫中弹琴疏解心事,那半阕无力继续的《长相思》,却是他在遥遥的偏殿外应接了下去。于是脱口而出:“《长相思》吧。” 不料话一出口,他也是兴冲冲说出这样一句:“《长相思》可好?” 舒贵太妃莞尔而笑,“你们俩的心意倒是相通啊。” 我微微脸红,颇觉得有些不自在,忙笑着道:“只因琴名‘长相思’,是而我与王爷到想到了此处。” 他亦道:“母妃最爱取笑。我与娘子倒不是什么心意相通,不过是应景而生情罢了。” 舒贵太妃笑道:“十分好。我虽然不太通文墨。李青莲的《长相思》还是知道的。不如就这一首好了。” 我应声而允,调一调弦试音,方缓缓舒袖拨了起来。同一瞬,他的笛声亦悠悠轻扬而起,清旷如幽泉一缕,脉脉沁如人的心房。 这样熟悉的笛声。我最初的不自在在那一瞬间被他的笛声无声无息地安抚了下去。舒贵太妃侧耳倾听,似是十分入神。我弹完一阕,听得他的笛声并无停滞歇微之意,微一转头,却见他扬眸向我浅浅一笑。我一凝神,转瞬已经懂得,曲调又随着他的笛音转了上去,从头再来一次。 却听一把温婉的女声随着我与他的合奏轻声拍着唱和道:长相思,摧心肝。日**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这样哀怨迷惘的曲子,笛声幽幽缕缕,却无幽咽哀怨之情。连我的琴声,亦只觉剔透明朗而不凝滞。而舒贵太妃的歌声,情思悠悠,却不凄凄。 一曲终了,只觉得心头舒畅,什么心事也随着曲声倾倒尽了。 舒贵太妃含笑如迎风花蕊,颔首道:“自先帝去世后,很久没有再听到‘长相思’与‘长相守’合奏的声音了,你们俩却很不辜负这双琴与笛。” 我含笑谦道:“年余不弹琴了,手势难免有些生疏,幸好还不算玷污了太妃的耳朵。” 太妃含情望向一双琴笛,爱怜地轻轻抚摸过琴身,笑吟吟道:“很好,今日一听我总算放心了。从前不过以为你貌美聪慧,皇帝才把‘长相思’赐予你,我还担心了好几日,若你是那琴艺粗陋的,那可当真是辜负了我的‘长相思’。如今听过我竟要为此琴大喜,算是有一个相得益彰的好主人爱惜它了。” 我忙忙道:“太妃过誉了,叫我怎么敢当。” 舒贵太妃正色道:“我并不是要夸你。”她微微凝神,似沉浸在美好回忆之中,笑容如花雪堆树,清月明光,“今日再闻琴笛合奏,很有当日我与先帝合奏的情味了。” 舒贵太妃说者无心,我听在耳中,心下如琴弦五丝,被谁的手用力一拨,铮铮地乱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转首过去,正好遇上玄清的目光,不觉五内灼热,面红耳赤起来。 偏偏积云又道:“太妃说的是呢。别的琴笛便也罢了,咱们的‘长相思’与‘长相守’却不一样,非要考较弹奏者的功力与技巧,光有功力与技巧还不够,还要合奏时心有灵犀,彼此知晓。更要紧的是,要有情致在里头,要不然,哪里有相思、相守的韵味。” 我心头一紧,脸上却若无其事笑道:“听积云姑姑这样说,倒是叫我瞎猫碰上死老鼠给撞上了。可不是误打误撞么,我只和王爷合奏过一次,要说彼此知晓还说得过去,若说情致韵味,那可真真是贻笑大方了。平白叫太妃笑话。” 积云姑姑笑道:“是我说的高兴,望了分寸了,娘子别见怪才是。” 我忙道:“怎么敢呢。” 舒贵太妃缓缓斟了一盅茶递到我手里,淡淡笑道:“话说回来,合奏者最考较的是彼此契合的默契,若失了默契,只怕技艺再高超,终究是也是枉然。总之今日得以再闻‘长相思’与‘长相守’二者和鸣之声,我亦无所遗憾了。” 玄清伴在舒贵太妃身边,亦笑道:“从前不过是琴笛合奏而已,如今还有母后歌唱,当真可算是完满无缺了。” 我亦笑:“诚然若王爷所说,琴笛合奏只能感受其间韵味,不若直接唱出《长相思》歌词,更是别致。世间的情意于太妃而言,是直接明了胜于隐约婉转的,才符合太妃的性子。” 太妃眉开眼笑,慈爱地揉一揉我的头发,道:“甄娘子也是我的知音了。” 我笑盈盈道:“太妃这样说,可见是真心疼爱我了。” 舒贵太妃笑着抚一抚玄清的肩头,为他掸落数朵落花,笑道:“母妃的知音,也是你的知音,想来你和甄娘子也能谈的上几句。” 玄清大笑,“母妃不知道,以往论起几句诗书史论来,儿子若一个不小心,就会落了娘子下风,真是惭愧不已。” 舒贵太妃骇笑,指着我道:“甄娘子看着温柔婉约,不想言辞口锋这样厉害,能叫我儿子甘拜下风的,真真是了不得。” 我掩唇而笑:“王爷谦虚得口不择言呢,太妃也信么。王爷不过是当您的面哄我两句罢了。转过身去不知要怎么笑话我呢。” 玄清闻言急道:“清当真是说实话的,断断不敢笑话娘子。” 如此说笑一番,便也散了。玄清也向太妃告辞,送我下山去。 玄清走在我身边,阿晋牵着马远远跟在后头,山路弯弯,清风徐徐扑面而来,夹杂着青草奔放而清冽的气味,吹得人神清气爽。风中隐隐闻得一丁点马脖子上铃铛的叮铃之声,远远的,像是谁唱着一首叫人愉快的歌曲。马蹄踏在山野落花之上,亦有甘甜芬芳的汁液漫香满路。我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默默并行,谁也不说一句。 山路口有大株的野芭蕉生长,明晃晃的阳光似瀑布飞洒下来,阔大的芭蕉叶如即把蒲扇凑在一起一样巨大,在如金粉四散的阳光下,本就翠绿的颜色愈加浓翠盈盈,直要滴落下来一般,散发着生长健康的植物才有的青青的气味。芭蕉树中央有几枝刚抽出的新叶,嫩黄的颜色新鲜地卷曲着,似几支燃烧着的巨烛。地下长草中零零落落地开着几枝丁香花,淡紫或浅蓝的颜色,开得纤细柔和,如含羞带笑的二八少女。 我见玄清含笑注目在芭蕉与丁香之上,不由也笑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1)王爷可在笑这个?” 他眸中含着清亮的笑意,“不知该夸娘子聪慧呢还是说娘子可怕?” 我的笑从心底满满漫出,“那么王爷的意思是说我侥幸猜对了。” 玄清伸手拈起一朵紫色丁香轻嗅不已,“清正是想起这一句才笑。眼前虽然丁香与芭蕉同在,可是此刻清与娘子皆是心情舒畅,未见离愁相思,这句话实实是不应景了。” 我笑着指向怀中所抱的“长相思”,“有此物在此,也算不得不应景。这琴本就是叫‘长相思’的。”我看着他手指间的一朵丁香,轻轻道:“它很漂亮呢。” 玄清看花的眼神是怜惜的,回首向我清颐而笑:“的确很美,然而清并不打算赠与娘子。” 我笑言:“虽然我并不打算要,可是还是很想问问为什么。” 玄清的目光从丁香移到我的脸庞,道:“丁香是相思甚苦的花朵,清不希望娘子如是。” “我是修行之人,自然不会沾染相思,王爷多虑了。”我想起方才之事,目光定定落在他腰间,我道:“‘长相守’是贵重之物,王爷总这样携带在身么?” “没有”,他摇头道:“只是每次来这边,才会带上。” 我隐约猜到他话中的深意,不觉有些害怕,忙忙道:“王爷对太妃果然深有孝心。” 从前在宫中,他与我说到此间,从来都只是点到即止,不留分毫尴尬。然而今日却大异往常,径直说了下去。“这只是其一”,他的目光倏忽一亮,淡然道:“是因为‘长相思’在你这里。”他说的这样平淡而从容,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这样的心肠,难道不知道不能随意对我说么? 我掩饰这笑笑,别过脸去,道:“王爷实在有趣,为‘长相守’而来寻‘长相思’。” 玄清的目光似漫天满地洒落的阳光,叫人笼罩其间无处可逃,他认真道:“清是‘长相守’的主人,来寻‘长相思’的主人。” 我抱住“长相思”的手心冒出潮湿的汗珠,扣在琴身之上有胶凝的质感。我避无可避,脸上倏然红了,讪讪道:“王爷真会玩笑。” 他无奈地看着我,良久道:“你知道我不是与你玩笑。” 我硬一硬心肠,骤然抬头盯着他,冷然道:“可是我,只能当王爷是玩笑。” 他并不逼视我,只淡淡凝眸于我,道:“从前你是宫中的宠妃,现在已经不是了。所以,我说的并不是玩笑,你要当作真话来听。自你从清凉台留了一张纸不告而别,我怕你伤心为难,忍耐着不去寻你。可是你晓得我心里有多难过。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我不晓得你是否与我一样。可是于我而言,因你那一句‘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这年春天怕是我有生以来最难捱的春天了。” 他说的话顷刻就把我逼急了,我拂袖道:“我从前是宫中的宠妃,那么今生今世哪怕被逐出宫墙亦脱离不了宫廷的影子。”我的眼角生生有酸涩的泪意漫出,我死死忍住,“人非草木,王爷的心意我并不是不晓得。只是齐大非偶,莫愁是从宫里出来的残躯,实在不愿和皇室贵胄再有沾染,纠缠不清。” “因为你曾经是他的妃子,而我也出身宫廷,所以,你不能接受我。”他看着我,眼中无限痛惜与怜爱,“我只问你一句,昔年在宫里,可曾有一日过得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我心中骤然一痛。每一日,每一刻,哪怕有着玄凌浩大而隆重的宠爱。我过着的哪一日,不是刀锋噬血,如履薄冰? 平安喜乐,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我只求我能活着,活得好一些。 他怔怔道:“我遇见你的每一次,你何曾真心开怀过。连哭,也要极力忍耐着。” 那么多年的苦,那么多年的争斗,我的伤心和失落,只有他真真切切地目睹过,抚慰过。 我的心意灰凉,唏嘘道:“即便没有宫里那段日子,过去和如今,到底也不一样了。” 玄清迫牢我的眼眸,叫我无处可躲。他问我:“过去和如今有什么不同么?” 簌簌泪光的迷蒙之中看去,其实他和玄凌长得并不像。玄凌的棱角有帝王的森冷,而玄清,是温润如玉的线条和气度。我几乎要落泪,“怎么会不同呢,过去……我已没有当日的小儿女心肠了。” 他打断我的话,切切道:“过去,你是甄家的千金小姐,容颜如玉;如今,你是我皇兄逐出宫闱带发修行的女子”,他迫近我,他的气息那样近,兜头兜脸包裹着我,“可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撇开在宫里那段日子,你都是自由之身,可以去和任何人在一起。从前和现在,一切并没有不同。不同的,只是你的心。”他的话泠泠如水滴石穿的声音,一记一记敲在我心上,“从前我认识的那个骄傲勇敢、无所畏惧的甄嬛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我低低自问,亦像是问他,心里的种种委屈和痛苦终于喷薄而出,“她死了,那样的甄嬛早已经在家破人亡的那时候就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叫莫愁,是甄嬛留下的一副躯壳,再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甄嬛了!” 我一字一字把积在心里太久的话掷地吐出,忽然有一瞬间空洞和软弱,踉跄几步,抵在石壁上,大口喘息。 他的笑容,在凄楚中绽放出一点点的欢喜,那欢喜看起来这样溺水人的稻草,他说,“你方才说人非草木,那么孰能无情,你心里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是不是?就如那一天,你会叫我的名字。” 我拼命摇头,摇得自己也头晕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肯定自己的言语,“王爷误会了。因为多年来王爷对我种种照拂,人非草木,我自然明白王爷对我的心意。可是明白归明白,我对王爷,却只能是当个知己。若因为那日我冒失叫了王爷的名字叫王爷误会,那么是我的过失。” 他的热情像烛火一般一分一分的消减下去。我抵在石壁上,硬声道:“王爷曾说,有女如云,匪我思存。沛国公家的小姐虽然德行出众、娇美无俦,你却偏偏不喜欢。那么今日恕我冒犯说一句,有女如云,匪我思存。这句话当真是十分好,而我对王爷的心思也是一样。王爷虽然贵为天家之子,天潢贵胄、近宗亲王,文才武略俱是凌于众人,可是我甄嬛……”我硬一硬心肠,泠然道:“可是我甄嬛,却也偏偏不喜欢。” 石壁冰冷而光滑,坚硬地硌在背心。背心上一阵凉一阵烫,仿佛生着一场大病。可是头脑中,却是冰凉冰凉的。那样凉,仿佛小时候玩雪,将手掌浸在冰雪之中,凉到针刺一般的麻木。 他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那一呼一吸间的沉重与滞缓,绝望地冲击在我的心间。他的眼神仿佛受了伤的兽,冰凉地绝望着。 我多么害怕看他,多么害怕。我用力别转头去不去看他,可是他这样的眼神,幕天席地,我如何逃得开。我被他这样的眼神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汩汩涌上来,仿佛整颗心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无法填满。我的手指微微战栗着,我怕被他瞧见,牢牢藏在身后,用力蜷缩成一团。 他的神色渐渐冷寂了下来。良久,他把丁香别在自己衣襟之上,苦笑道:“你这般说,那么这朵相思甚苦的丁香,看来便要属于我了。” 我狠狠心说完,踉跄奔出,却不觉也是清泪漫盈于睫了。 (1)、出自唐代李商隐《代赠》,全诗为:楼上黄昏yuwang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原诗是一首七绝,写思妇之离愁。这两句是说,芭蕉的蕉心没有展开,就像丁香的花蕾一样含苞不放,同是春风吹拂,而二人异地同心,都在为不得与对方相会而愁苦。比喻愁思郁结.思念甚切的离愁别绪。这既是思妇眼前实景的真实描绘,同时又是借物写人,以芭蕉喻情人,以丁香喻女子自己。意境很美,含蕴无穷,历来为人所称道。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夜笛 我的泪,在回到禅房时已经干涸了。我不愿槿汐与浣碧洞悉我的软弱和悲伤,哪怕她们是隐约知晓些什么的。 我原本以为,说出了心底积沉已久的害怕与顾忌,推离了他,也能安抚住自己偶尔不安的心魂。而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再度浮现在眼前时,我是这样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 他果然是不来了,也再没有见面。我这样沉静着,终日跪在香案前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檀香的气味一日比一日点的浓,这样凝重的气味,在春夏交织的时节,这屋里衣香不如花的时节,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身后,浣碧与槿汐凝望我的叹息,却是日复一日的沉重了。 每一日,我在冗长的经文和缭绕的香烟里,会疲惫地沉沉睡去。其实人活得无知无觉,又何尝不好。只是玄清,他没有出现在我身边,却时时走到了我的梦里。 温实初面对我苍白的脸色时,几乎心疼得要落泪,“你的身子明明是好了的。怎么如今心绪又这样坏呢,总是这样和自己过不去。” 浣碧只好为我开脱:“小姐日日在这里念经诵佛,其实是很闷的。” 温实初暗自松了口气,再度来时,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买了了几只画眉,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妹妹玩吧。” 杏黄浅金的羽毛,身子小巧,鸣声又清脆,我心下也喜欢,于是养在了房中。那画眉许是温实初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这一晚睡得熟,睡梦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嘶哑而尖锐。禅房虽然翻修过,但是窗子不过是棉纸糊的,并不十分牢固。我翻一个身,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尖锐而刺耳。我模糊地想着,“这鸟怎么那么爱闹呢。”于是朦胧着双眼翻身起来,摸索着去点蜡烛,口中含糊唤道:“槿汐……” “刺啦”一声,是棉纸被撕破的声音,我来不及点上蜡烛,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喧嚣乱叫。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在毛茸茸的硕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我扑来,它壮硕的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我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我尖锐地惊叫起来:“猫!有猫!” 夹杂着风声,混乱地脚步声,是浣碧的身子,抱住被子紧紧兜到我身上,尖叫道:“槿汐,你快把猫赶出去,小姐见不得的,见不得的!” 我害怕得发抖,仿佛还是小时候,去范侍郎家做客,范家的公子与我年纪相仿,不过才七八岁,却淘气的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我不注意,兜头塞进了我的锦袄里。那是冬天,我穿的锦袄宽松,用丝缎在腰间松松束住,猫儿钻在里头找不到出来的方向,死命抓着爪子狂叫,那种尖锐而妖异地“喵喵”的叫声,如逃不开的噩梦一样在我怀里叫嚣,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身子被抓得生疼。我声嘶力竭地大哭,同伴在身边吓得尖叫不已。它毛茸茸的身子滚啊扭啊,拼命寻找生路。终于一拱从我胸口的开襟处跳了出来。我永远不能忘记,它从我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它带着骚气的毛毛的尾巴扫过我的下巴,那双诡异地深绿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让年幼的我,完全失去抵抗。 我因此大病了一场,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吓得尖叫不已。所以甄府中,是从来没有一只猫出现的。 而如今,在陌生的深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猫,几乎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被浣碧裹在被子里,耳中却听到连浣碧也惊恐的声音,“这猫怎么这样大!”槿汐手里的棍子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打了空,敲在墙壁上。仿佛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砰”一声,门仿佛被谁踢开了,是猫惊恐的叫声,凄厉地惨叫,浣碧的惊呼,槿汐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抱住我,拍着被子,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我惊魂未定地掀开被子,散乱着头发。抬眼却是玄清温柔而心疼的脸,我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他的手臂,伏在他怀里低声地啜泣起来。 他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是闯进来要夺食的狸猫。” 我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只身形硕大的灰猫,比一般的猫大了许多。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的肚肠都被撕了出来,鲜血狼藉。我只看了一眼,吓得身子一缩。玄清道:“别怕别怕,已经死了,没事了。”他蹙眉道:“这是山里,怎么可以养鸟呢。山里虽然没有猛兽,可是狸猫却有,这些狸猫常常一起出入,最爱以鸟为食,性子凶猛,又善夜行,体型壮大也敢伤人的。多半是听到了鸟叫被引进来捕食的,幸好没有伤到人。” 浣碧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有狸猫的,都是温大人,好不好的送什么画眉来。说是逗小姐高兴,可把狸猫给招了来。” 槿汐松一口气道:“还好王爷来的及时,要不然那么多只猫可怎么好,奴婢也吓坏了,哪见过这样大的狸猫呢。说起来真是温大人好心办坏事了。”说着找了大布袋,把猫尸和画眉一同装了进去扔掉,又和浣碧一同清洗屋子。 浣碧和槿汐都在,我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头发坐起,疑惑道:“今晚幸亏有你,只是怎么会这么还在附近呢?” 玄清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你不愿见我,我只能偷偷来瞧你了。这一月多来,你都是快二更天才睡的,难怪脸色这样白。” 我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若存心不想让你发现我,你又怎么能察觉我在外头呢。” 我愕然,道:“那么,我从清凉台不告而别之后,你是否也常常如此。” 他低首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我的心口突突地跳着,他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小小的乌青,如月晕一般,想是睡得不足。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疏狂清朗、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我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只是想见你睡下了才走。”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深重的痕迹,我拧一拧眉毛,轻声道:“这可是撒谎了。既然是我睡下了你就走了,怎么今日还在这里?”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看月色好了。”他歉然道:“今日是我不好,贪睡打了个盹儿,才叫你受惊了。你养的画眉,我一时也没想到会招来狸猫。” 我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你是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发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的话,能在窗外看看你屋子里的灯光,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推一推他的手臂,轻声道:“我没有事了。王爷也请回去睡吧,都三更天了。” 他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盯着我,我几乎连心跳都偷偷的漏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起身道:“你好好睡吧。别想着今晚的事了。” 我温顺点头,“好。” 他正要伸手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忙拦道:“我自己来吧。”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这样为你掖被子,还是在清凉台。”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我再帮你掖一次被子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我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我掖好被角,抵在我下巴下,道:“夜里别着了凉,你的脸色这样差。” 我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我的梦靥,从这一日后开始严重。即便再没有狸猫的骚扰,然而小时候的际遇和那一夜狸猫油绿幽深的眼神,常常吓得我在深夜里一身冷汗地惊叫起来。 浣碧和槿汐地陪伴无济于事,我的惊惶让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安睡。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长相守”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我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浣碧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王爷在吹笛子呢。” 我低低道:“你也听出来了。” 浣碧唇角轻扬,淡漠一笑,“只有王爷的笛声,才有这样的情韵啊。”浣碧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她轻声道:“今晚,王爷不知道又要吹笛到几更呢。” 这样的情韵,连浣碧也听出来了。 我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一晚,依旧是在玄清悠悠荡荡的笛声中入睡的。而惊醒我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盛夏的季节里,这样的暴雨在山中往往是不期而至的。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槿汐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扣好。见我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我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尘土的腥气,被如鞭的暴雨“哗哗”抽起。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缕。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期盼着,那笛音快停了吧,快停了吧。 玄清,我求求你,不要再担心我是否安睡,雨那么大,你快快回去吧。 槿汐看我一眼,温然道:“娘子好像在急什么?” 我一时掩饰不住自己的神色,低低道:“你听,那笛声还在。” 槿汐叹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衣角,道:“真是可怜,外头那么大的雨,可是要淋坏人的。” “那么大的雨……”我呢喃着道,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槿汐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她端正了容色,道:“有句话奴婢一直不敢说,如今看娘子的情状,倒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槿汐握起我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肃然中带着温和关爱,道:“娘子,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娘子这般憔悴,是折磨了自己也是折磨了王爷。奴婢这么多年看在眼里,王爷情深义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发麻。笛声依旧悠悠,我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 浣碧或劝或阻,从来没有人这样明白了当地和我说过。 暴雨如注,槿汐见我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在宫里时奴婢也爱听戏,有一曲《思凡》听得最熟,左右娘子也不困,不如奴婢唱给娘子解闷吧。” 我心头如麻,如何顾得上槿汐要唱什么,只得由着她打着拍子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每日裏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们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著咱,咱把眼儿瞧著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裏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是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把那磨来挨,放在油锅裏去煠。嗳呀由他!只见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嗳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槿汐倏然开窗,我目光所及之处,院中的夕颜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暴雨中落到地上。 我心头大震,心血滚滚涌上,只反反复复想着,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我倏地站起身,疾步向外奔出。浣碧不知何时起身了,急忙唤我道:“小姐,伞呢?” 我回眸灿烂一笑,“不用了。”拾裙急急奔出。 身后,仿佛是浣碧在向槿汐落寞叹息,“小姐,终于出去了。” 大雨哗哗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微微地疼。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粘腻在肌肤上。雨水迷蒙了我眼睛,打散了我的头发,风雨阻绊着我的脚步,焦雷轰断了树顶的枝条。我浑不在意,也不觉得累。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在禅房怀抱香烟缭绕的经文佛珠,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我奔跑着,像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他的笛声,飞奔而去。他在的地方,就是我方向。 夜雨惊雷,他站在岩边,一袭白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狂奔数步,扑到他怀里。 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怀抱着我,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儿……是你么?” 我用力点头,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流泪笑道:“是我。我来了。” 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我看了又看。突然,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裳,披在我身上,气结道:“你疯了!下着那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自己的身子不要了么!” 我咬着下唇,瞪着他呜咽道:“明明是你不要自己的身子了,这么大的雨,疯了一样在这里吹笛子。” 他把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叹息着道:“你最怕打雷闪电了。” 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着湿透的衣裳,他的温度暖洋洋传到我身上。 心中有无数的柔情蜜意,我伏在他胸口,低低道:“只要你在,我就不怕了。” 他仿佛没有听清,怔怔道:“什么?” 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我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岩间老松。此生良苦如斯,往事累累扎得我身心俱碎。然而心灰意冷之中,终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 我仰起头,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清,只要你在,我便不再害怕。所以,我一直要你在。”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着我,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仿佛有滟滟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连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拥抱住我,那么紧,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我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我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如此欢欣甜蜜。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的光晕,透过交织的雨水与泪水,与我执手相看情深,只觉得总也看不够一般。原来心与心的距离,可以如此贴近,也可以遥迢如彼岸。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这一步就可以。 他冰凉的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嬛儿,若你还不对我说,还躲着我,只怕我就要疯了。” 我微微愕然,含羞道:“难道我要对你说的你都晓得么?” 他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笑道:“傻子,你当我这样傻么,你喜欢我,难道我瞧不出来么。别说是我,只怕是槿汐和浣碧都瞧出来了。我只是心疼你,这样忍耐着折磨自己。” 我唏嘘,“清。我心里,总有许多的不能和不敢。” 他的嘴唇,有细腻而饱满的纹路,他轻轻道:“嬛儿,是什么时候,你对我有了这样的心意?” 我摇头,老老实实道:“我不晓得。”我凝神细想,“或许是在清凉台,或许是在长河边。或许……更早,是我当年小产之后,在你用笛声引我出棠梨宫为我开解心事的时候。”我叹息,“清,我并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因为一直以来,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总是你伸手拉住我,不让我倒下。” 他摇头,眸光中有无数神采流转:“不重要,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你现在在我怀里,对我说这样的话。嬛儿,我盼了多少年!” 雨渐渐停了,偶尔从树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凉地流到脖子里。他的十指与我的十指牢牢交握,仿佛无尽欢悦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这双手心中了。 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带着露水的潮湿。他的语言字字在耳边,轻缓如暮春四月的风贯入耳中,“我在你心中,是怎样呢?” 我想一想,满心的情意都化作十六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1)你在我心里便是‘世无其二’。”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轻笑道:“这是古词里赞美男神的,我并没有这样好。” 我笑而不语,只问他,“那么我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样?” 他略略思量,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 我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心上有蓬勃的喜悦轰然开放,就如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我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雪白的花朵,如鸽子洁白的羽翼,凌然在世间尘烟之上,绝尘而出。更如明光晓映,皓月当空,于无底无尽的黑暗之中骤然在照耀在我心上,那种光明皎洁,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天地人间?”我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他的语气肯定如山顶悬崖置放千年的磐石,“是。得到你,便是得到全部。若你不在,这一切繁华锦绣,于我也不过是万念俱空而已。”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嬛儿,因为你在,从前无论我失去多少,亦都觉得值得了。” 我低声抽泣,摇头道:“我其实并没有你说的这样好。我是当今皇帝的废妃,我身在佛门之中,是罪臣之女,还生育过女儿。而你,有无数名门闺秀可以选择,有锦绣灿烂的前程,实在不需要和我这样的残躯败体在一起……” 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覆盖在我的唇上堵住了我下面的话,他用力抱住我,“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嬛儿,你要相信。” 我点头,“如你方才所说,你在我心中,亦是最好的。”他的微笑徐徐绽放开来,我的泪水融进他的衣衫之中,仿佛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这样鲜活明媚的绽放开来。 他的怀抱辽阔而温暖,像碧蓝宁和的阔远天空,我被他拥在怀中,仿佛一直在巢穴中仰望天空的鸟儿终于展翅飞到了渴慕已久的天空之中,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重重喜悦如浮云海浪涌上身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我低声道:“清,也是因为有你,无论从前身受多少艰难委屈,我都可以不再怨恨了。 黎明已至,天光畅亮。天边朝霞灿若云锦,我从没有发现,连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让人叹慕的境地。 送我至禅房时,槿汐与浣碧都等在门外,见我与玄清携手而至,心下都是了然。 槿汐打趣道:“这雨天亮前就停了,不想娘子被雨阻到了现在。” 浣碧默默片刻,道:“昨儿淋了雨出去,又到现在才回来,饭菜热好了,小姐和王爷先去用些吧。” 我笑道:“我倒不饿,现下只觉得乏得很。” 玄清道:“一夜没睡,好好去睡会儿吧。” 我点一点头,柔声道:“你也早些去睡吧,眼睛下都是青的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向浣碧笑道:“我可把你家小姐交给你了。” 浣碧笑一笑道:“王爷吩咐了,敢不尽心么。” 我见他恋恋不舍地回去了,方长长地打了呵欠,睡意沉沉而来。一挨着绵软的枕头,便陷入了黑甜梦乡。 (1)、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出自流传于民间的南朝民歌《吴歌》中神弦歌十一首之一,神弦歌大都为江南一带民间祀神歌,曲中所述之神灵,体态优雅,风姿绰约,富于浪漫主义温情,和《楚辞·九歌》相似。神弦曲具有人神恋爱的特色。这一曲名《白石郎曲》,是赞叹男神的美貌高贵的。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沈心如醉 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快乐而充实的。然而每一天,我又都在矛盾和挣扎之中入睡,想着我和清,似乎是没有未来的。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槿汐所说的“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也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热烈与无望。尤其当芳若来看望我时,告诉我任何与我的过去息息相关的宫廷的事。我一次次惊觉,我的身体发肤,都是被深深烙着过去的印子的。 我不晓得我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他该怎样挣脱自己的身份。这样可恼的身份,让我尴尬而羞耻。 可是每一日醒来,看见微薄的晨曦在窗棂的格子里细细地筛进来,想到这一天里,我也许又可以看见他,整个人,便浸淫在巨大的喜悦和甜蜜里。 是怎样的甜蜜呢?和清在一起的每一刻,心都是蓬蓬的胀开着,唯觉轻松喜悦,这世间什么烦恼也不会来寻我。 有时候,我情愿自己是一个无知的女子,没有道德,没有廉耻,没有是非观,甚至……没有记忆。这样,我便不会痛苦,不会难过。 如果可以,我情愿拿我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和清在一起的相知相许的快乐。 我情愿。 这一日,我几乎是与他在游荡,不眠不休,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已是巨大的幸福。 山路崎岖,弯弯曲曲的从林间一路向上。经年无人走动的石板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一步一步走得甚是小心艰难。头顶上是诡异凌乱伸向天空的枝桠,淡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魑魅魍魉凄厉可怖的手臂,只是那手臂上一树一树全是鹅黄浓绿的叶子,脆薄柔嫩的鲜艳着。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桠深处滴沥鸣叫着,让这山谷中空冷寂静的黄昏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生机。山间有了几株新开的凤仙花,隐约开在杂草丛生里,明媚鲜艳如火。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半天里都是流光溢彩的晚霞,明红、翠黄、紫金、嫣蓝、柔粉,像最灿烂华美的一幅潋滟辉煌的织锦……他身前山顶凝聚着绮艳曼丽不可方物的彩霞,仿佛一伸手就能挽到。而我身后,是晦暗阴沉将要入夜的天空,墨色的云如烟雾席卷,低得似要压下来。 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向我伸出手,“山路难行,我牵着你罢。” 他的身子在霞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呜咽如梭在我们之间穿行而过,他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飘扬若三尺碧水。 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温软的夏日微风,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犹疑伸不出手去,暗暗交握着,手心细密沁出汗来。 隐隐有歌声从山下长河传来,渐渐听得清了,原来又是阿奴在歌唱,唱得正是她一直在唱的那首山歌:“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那歌仿佛是刻在我心上,这时候听到不由得心神激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声音柔和若四月的暖风,轻轻道,“你听。” 我低声答道:“听见了。” 他的手伸得更前些,几乎要碰到我的袍袖。他离我那样近,他说:“我待你也是一样的心思。”他见我不语,容色微微黯然,“那一日你写给我的《碧玉歌》——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翻过整本《乐府》,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这一句话。” 我仰起脸看他,灰白的佛衣下徐徐伸出素白的纤手,素食久了,双手那样苍白,细薄得透出微蓝细弱的血脉,流转反映着霞光滟滟。 我直视着他,一颗狂乱的心慢慢静下来,微笑如花绽放在颊上,声音韧如水边丝丝蒲草“这回换我来说,我要说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晚风拂起佛衣黯淡的袍角,心底漫漫浮起几缕欢喜,我对玄清的爱意,从来是隐秘在血管中暗沉涌动的血液。而如今,一直隐逸在心里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了,只觉得说不出的愉悦和轻松,只笑盈盈注视着他。 他的脸上露出那样温润如玉的温柔与惊喜的神色,在渐渐阴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夏天最最明媚灿烂的阳光,漫漫的喜不自禁。 我的笑从心里溢出来,溢至每一寸身体发肤。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欢喜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那样笑着看着我。 他的手那样热,那样大,显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 他洁净温暖的气息盈在身边,突然向前一倾,脸就埋入他襟前。他紧紧搂着我,我的发摩挲着他的下巴,他在耳畔说:“我们一起走。”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 其实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走到哪里去。我是皇帝下旨逐出宫修行的废妃,他是翩然如玉的天潢贵胄近支亲王。如槿汐所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而已。 可是眼下听着他这样郑重其事的说,心里顿觉安慰舒畅。对于邈远的未来,也有了一丝可以依傍的想象。 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零星初绽的凤仙花儿明艳动人,婵娟如烟。他执着我的手一步步往山顶走,走一步回头看我一眼。 他忽然停住脚步,一根根地展开我的手指,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放入其间,十指交握。我微微疑惑,只看着他。玄清的话语坚韧而执着,微笑道:“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 心口有错落的感觉,仿佛纵身跃入海中,溅起庞大而跳跃的雪白水花,如我此刻欢悦而震荡的心绪。然后一睁眼见到海底珊瑚光华簇簇,别致伸展在身边,周遭鱼儿畅游欢快。如同置身在梦中,却明明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真的是恍如梦中啊!我心下蓦然一动,突发奇想道:“清,我总觉得是在做梦一般,你咬我一口或者掐我一下,好不好?叫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做梦。” 玄清低头吻一吻我的鼻子,轻声笑道:“我不舍得。”我忽然觉得自己傻气。怎么这样傻呢,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要笑话自己了。我脸色通红,直可比上晚来时漫天的火烧云,这样灼热燃烧在我脸上。 他一直温柔地笑着。他笑起来这样好看,如云中清歌,扬扬响彻云霄万里。我脸上一热,越发口不择言。我凝望着他,我说,“清,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从前这么觉得,却始终不敢承认。唉,我如今在他面前说话真是越来越傻气了,当真是傻话连篇了。 玄清扣着我的手,轻笑着叹息,“我的笑,是因为你啊!” 是因为我。然而我此刻真心的笑容绽放,亦是为了他啊!我微觉羞涩,低头看见自己足上最简朴不过的芒鞋,踏在厚厚的青苔上,一步一个欢喜。 忽然想起当年盛宠时玄凌曾赐给我一双鞋子。菜玉做鞋底,内衬香料,鞋尖上闪耀着令人灿烂目眩的合浦明珠。精绣鸳鸯荷花的金错绣绉蜀锦鞋面,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况是金错绣绉的蜀锦,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一寸之价不啻一斗金之下。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用来做鞋那样奢侈。 可是,眼下我心中的欢喜与感动,是得获那样的殊宠也抵不过万一的。心里只觉得那样的精美绣鞋的步步生莲,也不及着一双芒鞋与他携手同行的温馨。 他与我一同看过晚霞,抚一抚我的头发,柔声道:“走了一天了,累不累?” 我眼角眉梢都是情不自禁的笑意,道:“不累。” “那么”,他忽然道:“陪我去安栖观看母妃罢。” 我怔一怔,脸上一层层红云迭荡上来,含羞道:“我怎么好意思去。” 他牵过我的手,含笑道:“母妃一向是喜爱你的。”他见我害羞,“母妃是坦荡的人。何况,嬛儿,我得到你,你不晓得我有多快活,我都急着想要对母妃说,你的儿子得到了这世上他最想得到的人!” 我笑一笑,纵然妾身未明。我如何能拒绝他这样的欢欣和拳拳心意呢。于是低眉含羞,轻声道:“好。” 安栖观依然如昨,而我的去见舒贵太妃时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了,竟还有一丝难言的紧张。小扣门扉,出来开门的正是积云,见我与玄清一同而至,不由惊讶道:“今日怎么这样巧,王爷和娘子一同来了呢。” 玄清笑而不答,只道:“母妃呢?” 积云笑道:“太妃才诵经完毕,正喝茶呢。” 时值夏日,安栖观里窗户洞开,因着周遭树木繁密,凉风如玉,十分凉爽。庭院的缸里养着好些莲花,小小巧巧的,倒也十分可爱。 太妃正盘腿坐在凉榻上喝茶,见我们来了,只一味招手笑道:“来得正是时候,积云炖了百合汤呢。”说着招呼积云盛了两碗上来。 玄清道:“先给母妃行礼吧。” 我盈盈一拜,“太妃安好。” 我到安栖观是一向熟稔的,平时见面不过行个常礼而已。如今郑重其事行了一个大礼,舒贵太妃不由愕然,只拿眼瞧着我,笑吟吟道:“今儿是怎么了?” 玄清未等我起身,亦是一拜到底,“给母妃请安。”说罢扶着我,携手而起。 太妃恍然大悟,不由以手覆额,满面含笑道:“好!好!总算在一块儿了。”说着一叠声唤积云道:“别拿百合汤了,换红枣银耳来!” 我满面红晕,低声道:“多谢太妃。”我低首含笑道:“听太妃方才的语气,好像早晓得我与清……”我不好意思,于是停口,只瞪一眼玄清。 玄清忙忙摆手道:“可不是我说的。” 太妃笑道:“清儿是什么都没和我说。只是那一日你们琴笛合奏十分默契,心有灵犀。真当我老了,什么也瞧不出来么?心有灵犀这回事,本当是情意相通的人才会有灵犀。” 我面红耳赤,道:“太妃好眼力。” 太妃拉着我的手让我走近,爱怜道:“好孩子,我当日不过转了转这样的念头,却不想你我还有这样的缘分。”说着含笑瞧玄清,“傻孩子,也不早告诉我,叫我现在才知道,当真瞒的我好苦。” 玄清略略不好意思,脉脉瞧我一眼,道:“此事峰回路转,也是刚刚定下来的,儿子赶紧就带了嬛儿过来给母妃请安了。” 太妃满面欢喜看着我,“嬛儿,如今我也这样叫你了罢。”继而叹了一口气道:“嬛儿,你是个聪明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的紧。只是我略略耳闻,你也是命苦的孩子。我的清儿,自小就离了我,也是给苦命的孩子。他多年来寻寻觅觅要找个中意的好女子,这样年纪了还迟迟不肯成婚,我这个做母妃的,也是不放心的紧……” 玄清觑着我笑嘻嘻道:“母妃只管怪嬛儿吧。我左右拖延着不肯成亲,原先不过是不肯由太后和皇兄安排我的婚事。到后来,总之是为了她了。” 我笑着啐道:“太妃面前,好意思这样胡说八道么。” 太妃作势拍了玄清一下,笑骂道:“我说话呢,就你话这样多。”太妃又向我道:“方才清儿多嘴一句,却也叫我放心。这孩子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他这样说,可见对你用心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你们两个人要好好在一块儿,也是受了不少磨难的,从宫里到外头,你又在修行,怕是自己也为难了很久。并且,只怕以后的路也不是一帆风顺。” 玄清看我一眼,道:“母妃……” 太妃正色道:“你听我先说。”又向我道:“从前的路你们算是熬过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心里安慰的紧。但是以后的路,既然你们一块儿走了,就要好好走下去。或许这条路比从前的路还要难,但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你们两人心在一处。你们好好记着我这一句吧。” 太妃的话句句入情入理,我字字回味,与玄清一道深深拜下。 我含泪感泣道:“太妃,方才来时我还害怕的紧,怕你不喜欢我。毕竟我是从宫里出来的。” 太妃笑着抚我的头发,道:“你若说宫里出来的,咱们三人连着积云,谁不是宫里出来的。我知道你在意什么,只是过去的都过去了,谁没有往事呢。大周开国百年,没听说过废妃再回去的。与其老死宫外,不如想法子让自己过些想过的日子吧。人生百年,能真正顺心遂意的日子又有多少呢。” 我心下感动不已,玄清搂一搂我的肩,与我相视一笑。 正巧积云端了红枣银耳过来,向太妃嘟囔道:“太妃的花样最足,想了百合又想红枣银耳。” 舒贵太妃笑着推她,“傻子,吃红枣银耳是有由头的,你且瞧瞧他们俩。” 积云见我与玄清携手而立,又惊又喜道:“果然该吃红枣银耳的。太妃好福气啊。” 太妃颇为自得,笑道:“如何?” 积云笑得合不拢嘴,“王爷千条万选,总定不下一个正妃来,果然眼力这样好。娘子第一回来时,奴婢就同太妃说,娘子瞧着和咱们王爷是一对璧人,没想到果然有今日。”说着忙忙向我行礼。 我大觉羞赧,忙扶起积云道:“姑姑这样说,可叫我怎么好呢。” 玄清道:“你瞧如何?我总说你这样好,母妃和姑姑必定都是赞成的。” 太妃笑道:“你们俩的缘分不容易。清儿,你可要好好待嬛儿才是。”一轮明月照着窗,清辉流淌了一地,烛火摇曳其间,太妃柔美的容颜如被镀上了一层明洁的光晕。 玄清郑重道:“是。即便母妃不嘱咐,儿子也一定做到。” 太妃慨叹着道:“我今日真是高兴的很,‘长相思’和‘长相守’又成了一对儿,总算不辜负了。”太妃慈爱地抚着我的手,道:“好孩子,两个人真心喜欢彼此是多么难得的事,能坦荡又心甘情愿地爱慕对方更是不容易,好好惜福吧。” 我盈盈施了一礼,“太妃的话,嬛儿铭记在心。” 自安栖观出来,玄清神色喜悦,道:“如今可放心了么?” 我诧然道:“什么?” 玄清吻一吻我的手指,认真了神气道:“我带你来见母妃,告诉母妃我们的事,是想要你明白。我待你,不是作朝夕露水之情,而是希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久以前,我还是闺阁里从茜纱窗内望着蓝天做梦的少女,心下被《诗经》里的这句话深深震动,仿佛打开一扇窗,看见情爱浩瀚里最美的海洋。与我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般执念不已。 如今,我与他,我总以为是没有未来的,却不想,他把我带到他的母亲身边,对我说这样的话。 心内的感动像开出无数柔软而芬芳的樱花,灿烂的拥挤的填满整颗心。我在不能置信的喜悦中几乎要落下泪了。 他握紧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声而坚定,“你要相信我。” 我用力点一点头,伏在他肩上。有他这样的允诺,哪怕前路再渺茫,我也可以有一分坚持的执信了。 良久寂静,我靠在他胸前,低低道:“太妃真美。” 玄清奇道:“怎么好端端这样说?” 我笑道:“我从前便这么认为,只不过不好意思和你说罢了。” 玄清和悦微笑道:“母妃的美并不是天生的。或者说从前在摆夷时,母妃不过是颇具姿色,而无这样的风情”,他见我疑惑,遂解释道:“只有一个全心全意爱着的,并且也被爱着的女子才有这样的容色,是任何脂粉都描画不出的。在大周的后宫中,清敢断言,母妃是唯一经历过完整的爱情的女子。” 我会意,遂道:“所以,她的眉梢眼角,她的一颦一笑才有这般美好和温存。” 那完全是,美好的爱情来过的印记。 借着月光,玄清与我携手而行,“在宫里的时候,我明知你是皇兄的宠妃,除了在你身后默默地看着你,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曾经十分绝望,却也十分希望你的脸上有我母妃一样因为爱情而带来的美丽,我希望皇兄可以给你这样的美丽。可是除了忧伤和心计,我从没看过你脸上有这样的神情。嬛儿,在宫中的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里,你有几次是真心愉悦的。每一次见到你那种欲哭无泪的样子,你知道我有多么心疼?”玄清的手指温存地抚过我的眉毛,郑重无比道:“如今,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要让你被全心全意地爱着。” 我握一握他的手指,脉脉道:“我也全心全意地这般对你。” 玄清温然而笑,我只觉得如斯情意深重,连月光也是沾染了蜜甜的。 这一晚睡前,再无挣扎与矛盾的念想,只安然伏枕而卧。睡足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夏日的阳光是澄明的金色,隔着青竹细帘渺渺的一丝一缕地透进来,仿佛柔软的轻纱迤逦在地上,浓一条浅一条。 我懒怠挣开眼睛,整个人仿佛在浮在睡梦里。睡得久了,身上有潮潮的汗意,恍惚有谁在打着扇子,扇来凉风徐徐。 我睁眼,却是槿汐,笑吟吟道:“娘子一觉醒来,宛若新生。” 宛若新生么? 这样寂寥而清净的山中岁月,我曾经日夜诵读经文,如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与痛楚,连心境亦是晦暗到阴阴欲雨、暗无天日的。然而他的了解与懂得,只因为他的了解和懂得,幽闭的心才能够一线天开,漏进天外无数清明之光。 曾经无数个日夜里,记忆的纠葛夹杂着玄凌的绝情、陵容的背叛、皇后的伪善和胧月最后熟睡的小脸,伴随着安陵容那一声悄然在我耳边的轻笑——“可救不活了呢!”一同萦绕在我的梦境里,支离破碎的鲜血和崩溃,蜿蜒成河。 我无数次从梦境里惊醒过来,遥想远在南北的爹爹和兄长,软弱的玉姚,年幼的玉娆,年迈的娘亲,和惨死在狱中的嫂嫂、襁褓中的致宁,我恨得极力握拳,握得折断了一段又一段养得极长的指甲,那清脆的“喀嚓”声,如死亡之声和仇恨而不得报的痛苦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似鬼魅一般寸步不离,一寸一寸卡着我的心房,几欲迫死,迫到我心灰意冷,人如残烛。 若没有玄清,或许我就这般沉溺了下去吧,沉溺在记忆和过往带给我的无法挣脱的痛苦和凄凉心境之中,沉溺在时间无垠地汪洋白浪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溺到底,不知岁月几何,萧条到死。 我只能拼命念诵着佛经,念诵着佛祖的真言绝句,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在袅袅的檀香里,在群尼吟诵的佛音里,极力压制住自己不平不安思绪。犹如困兽在万军齐发之下,狼奔豸突,总还是逃不过的。 我原以为逃离了宫廷,寄居在佛院之中,听着暮鼓晨钟,或许可以逃避我的无力,安息我的怨恨与悲伤。然而,我躲不开世事,躲不开自己还浸淫在世事里的心,我终究会在这梵音无尽的吟唱里走投无路。 若不是清,若不是清宽大的爱慕和懂得,我也许真要走到那样的一天了。他的爱慕和懂得,他给我的情意,是安抚忧伤、平息仇恨的最好的良药。 我曾经寻寻觅觅一贴良药,治我的心,疗我的情,医我的命。杏花天影里,总以为自己是找到了,满心欢喜迎来的却是冰冷凉薄的倒戈一击。 却原来,过了这样久,我才知道。玄清,他宽容等待着的爱,才是我那一帖良药呵。 错过了那样的时间,错过了那样多的人,隔着红墙碧瓦琉璃翠影的笼罩下的无数刀光剑影、粉黛修罗。我终于找到了他,他也终于等到了我。忘却悲喜,执手相看。 终于,竟也有今天。 我执镜而照,果然明眸如月,顾盼有神。整个人的心神,都仿佛活转过来了。 浣碧倚靠在门上,远远望着我,含着漠漠的一缕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王爷和小姐夙愿以偿,人都欢欢喜喜的。”她别过头看着日光蓬勃绚烂洒下来,仰起头微眯了眼,淡淡道:“只要你们都欢欣遂意,我也别无所求了。” 其实仔细看去,浣碧的眉眼是与我极像的。就如不仔细去看,玄清与玄凌的背影也是有几分相似的。毕竟,他们是兄弟呵。 偶尔,我在与玄清的日夕情深之中,想到玄凌。 只是事到如今,当往事或疼痛或甜蜜的痕迹在与玄清的深情中缓缓淡出我的生命时,我会在恍惚入梦前扪心自问一句,从前的种种里,我待玄凌又有几分真心? 其实我也明白,撇开最初的真心,我也是算计着他的时候多的。 何况,这点真心在渐渐有穷途之像之后,在渐渐走向末路之时,我们彼此的猜疑和防范,也是愈来愈浓重了。 那么这样的心,还算是纯粹的真心么? 只不过我待他的心,比旁人多了那么一些罢了。 而如今,他是真真切切地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红尘两隔。撇开玄清,偶尔还带着宫中沉靡的气息而来的,只有芳若。 其实自我迁到凌云峰的禅房独居,芳若已经是很少来了。 我离宫已经三年,这一年的六月过后,芳若又来看我,却没有再带走我抄录的佛经。那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我,她的神色从容而有些忧伤,“时过境迁已经快三年了,日子过的真快呵。”她缓缓道:“宫里对娘子放心不下的人已经无暇顾及娘子了,也不会再理会娘子。娘子从此可说是安全了,所以奴婢也无必要再常常来了。” 我吃惊,依依不舍,“芳若姑姑,你怎么这样说呢?即便没有她们虎视眈眈,你也可以常常来瞧我的。” 芳若慈爱地抚着我的肩膀道:“奴婢从前来,是为太后点醒她们,不要轻举妄动。如今她们的心思已经不在娘子身上了,奴婢再来,只会让娘子太过招眼,反而适得其反了。” 我疑惑着道:“缘何姑姑这样说呢?她们当真已经不在意我了么?” “千真万确”,芳若感慨着道:“一则因为时间久了,二则这月初二选秀已过,五位新人已经入宫承恩,她们的心思也是顾不过来了。” 我望着芳若鬓角新生出的白发,想起多年来她对我的种种照顾,心中感念不已。我伏在芳若膝上,道:“姑姑照顾我多年,实在是辛苦了。从今后姑姑再不能来看我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只希望姑姑在宫里能为我多多看顾胧月与眉庄姐姐,我便安心了。” 芳若眼中隐隐含泪,道:“这件事,不消娘子说,奴婢也会拼力去做。娘子放心就是了。”芳若面有忧色,“只是新人入宫,这宫里只怕从今开始就要风波不断了。” 我问:“难得新人之中有什么不妥么?” “新人入宫,总是要闹些风波出来的。”芳若蔼然拍拍我的手,“娘子从此就是自在人了,善自珍重吧。” 我伫立门边,望着芳若远去的背影,想她自我入选宫闱之始便对我的种种关爱照拂,心中不由一酸。而如今,连她也不来了,我与紫奥城的牵连,便又断了一分了。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碧玉小家女 天气炎热,我便把头发挽一个太虚髻。我并没有断发,奉的旨意是落饰出家,带发修行。然而佛寺生涯,并不刻意梳妆打扮,每日不过以清水洗面,素颜朝天。若非到了最热的辰光,头发也随意散着,只任意垂下,也不修剪,于是头发便越蓄越长。 时日长了,不觉向槿汐笑道:“从前每日起来,在梳妆打扮上花的时辰最多,多少金钿簪钗在头上,只觉得日日头如斗大,沉重不堪。” 浣碧也笑,“从前小姐衣服上的金丝线叠起来就有几斤重,只怕把骨头都压坏了,难怪宫里的娘娘们一个个走起路来莲步姗姗,其实是压根儿走不快的。” 我想想亦要笑出来,道:“倒是我们如今自由些。” 浣碧笑吟吟为门前的夕颜洒水,她的姿势轻盈而温柔,口中轻轻道:“在宫里要守着宫里的规矩,在甘露寺里要守着佛门的规矩,如今被人打发到了这里,却是什么规矩也不用守,什么也不用想了。” 我的目光被夕颜牵羁,不觉语气也温软了下来,悠然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今这般,才真正算是闲云野鹤的日子了。” 于是寥寥浮生静寂如斯,常来常往的便只有温实初和玄清了。只是温实初和玄清见面的时候往往岔开,于是二人也不甚照面。玄清每每三五日来一趟,与我笑谈古今,或者下棋和诗,寻一些风雅的乐趣,或者传递来一两句关于眉庄或是胧月的消息。这样一两句,只是这样的片言只语,不会挑动我的伤心,却也抚平了我心底的牵挂与关切。 玄清也对我抱歉,抱歉他往往只能三五日来一回,却不能时时陪伴在我身边。于是让阿晋驯养了一只鸽子给我,笑道:“如此,我们就可以飞鸽传书了,互通往来了。即便不能见面,也能说上一些话。” 我故意打趣他:“我可不要,等下还没飞鸽传书几次,先把狸猫给引来了,我可再经不起吓。” 玄清笑着夹我的鼻子,道:“你以为鸽子那么傻,会呆在鸟笼里等狸猫来吃么?它平时自己会飞会觅食,你要找它来传书信,打个鸽哨就好了。” 有时候也想,为何他会对我的心事把握的这样清楚而恰当,总是这样恰到好处的一点一点化解我心中的冰冻。 问他,他也总是抱以我清浅如云的微笑,却只是不语。 于是,我也不再去问。只是暗自享受他这样的贴心与这样贴心带来的安宁这一日的午后,他与我西窗棋罢,外头暑气正盛,知了一声递一声的喧闹着,仿佛落着大雨,有一点渺茫的嘈杂。阿晋在树荫底下打着盹儿,脑袋一扣又一扣,东摇西晃。 槿汐端上绿豆汤来,我和缓道:“喝这个最解暑,方才正午太阳那么大,还跑马过来,真是疯了。”我抬手端起汤盏,用盖碗略去汤沫子,缓缓饮了两口。 玄清仰头一气饮下,望着屋外竹影道:“你这里是纳凉的好所在,我才特意跑马过来,又寻一碗好汤饮解解暑气。”他回头向槿汐道:“槿汐,你的绿豆汤是越来越好喝了。” 我笑道:“槿汐,只为他的一张甜嘴,你便再赏一碗给他喝吧。” 槿汐温和一笑,又端了一碗进来,道:“王爷想喝多少,有的是呢。” 恰巧浣碧停了手中的针线,婉约一笑,露出玉白的一点牙齿,“外头这样热,王爷等下不论是回王府还是回清凉台,都怕得一身汗呢,不如在这里吃晚饭吧。” 玄清笑得乜斜了眼看我,“小婢相留,不知主人意下如何呢?” 我扑着一把白绢团扇,笑道:“浣碧都开口留你了,我还好意思赶你走么,只要你不嫌咱们这里素菜寡淡就好。” 玄清道:“不拘吃什么,随心就好。” 我拂一拂衣裳起身,含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便亲自下厨,为王爷做一碗羹汤罢。” 日落西山之时,庭院里瓜架下搁了一张方桌子,我端了一碗米饭并一碗清汤上来,道:“王爷请尝一尝吧,这汤要配着白饭吃才不失味道。” 汤色有一点浅浅的碧莹莹,陪着莹白的瓷碗,色泽清爽,笋片和香菇丁沉静伏在碗底。玄清笑道:“看着很让人食指大动。”他舀了一口,闭目细品,“有荷叶的味道,有松子、有点香菇的气味,仿佛还有笋。”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轩起,“还有一点清香,很是特殊,不太品得出来。 我笑道:“是自己清凉台的东西呢,自己却不知道了。是去年在你的清凉台养病时在绿梅上收的雪水。绿梅的气味不似寻常梅花,那股清洌之气愈加脱俗,才配拿了嫩荷叶和松子来熬汤。” 他侧首而笑,“有梅花上的雪水,有荷叶、松子,有菇有笋,都是天然清净的东西,难怪味道这样清新。” 我微微含笑,“若是俗物,可敢拿来给你品尝么?” 玄清道:“如此佳物,有什么名字么?” 我的语气云淡风轻,“梅花、松子、香菇和笋都是山间之物,荷花是水中才有,几物并成一碗,有山亦有水,皆是格调清新。” 他“哦”了一声,颇有些揣测道:“可是叫‘山光水色’?” 我掰着指头道:“山水只是末节,可贵的是几物的品格,皆是极有气节风骨的。”我爽然笑道:“便叫清气长存。” 他拊掌,“你的脑袋里刁钻古怪,连我也自叹弗如。” 我扬一扬眉毛,“不过闲来无事在饮食上留心罢了,这也算是刁钻古怪么?” 他神采飞扬,“清气长存,仿佛像我的名字。” 我拍一拍扇子,掩唇笑道:“好没道理的一个人,我做一碗汤,便硬赖着和自己名字相像。可也好意思?” 玄清眼角微微有一小片淡淡的红晕,“你若否认,我也只当是真的。” 炎夏的晚风有些闷闷的水汽,扑到我面上时却有润泽的清凉。夕阳如醉,庭院里的夕颜一朵一朵似纤巧纯白的蝴蝶,有含蓄温婉的形状,缓缓吐露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我微微一怔,轻声道:“你为何会这样明白我的心呢?” 他举着筷子,听得我的话,几乎是愣了一愣,露出孩子一样的蓬勃喜色来。玄清大笑,“只为这个名字,也实在不该辜负,我要一饮而尽了。” 我见他举勺又要去喝,笑着拦下道:“若真只喝这个配饭吃,可不真成傻子了。”我重又去端了一碟云片火腿和杏仁豆腐来,道:“这汤要配着火腿才下饭,那豆腐夏天吃了落胃些。” 他眼中掠过一丝感动的喜色,似山顶浅红的浮云,道:“我与你相识以来,第一次见你为我下厨,又费心思为我配菜,实在感动不已。” 我睨他一眼,“吃便吃罢,话还这样多。想着以后常要来吃饭做打算么?” 他但笑不语,只吃了两碗饭,风卷残云一般把菜全吃完了。 我见他吃得美味,不知怎的,心头竟十分欢喜畅快。大约是自己下厨的缘故,有人喜欢吃,总是这样欢喜的。 一股甜香扑鼻,玫瑰的浓香夹杂着酒酿的沉醉气味。连我也被吸引,不禁转头去看,却见浣碧盈盈曼步过来,笑容满面道:“我方才下厨做了一碗玫瑰酒酿,当点心吃最好,王爷尝一尝吧。” 却是雪白一碗酒酿,发酵好了的,撒了好些玫瑰花瓣丝,嫣红可爱。 我笑道:“闻着好香。浣碧下厨的手艺是不错的。” 玄清略略有些为难,笑道:“我今日实在是吃饱了。且酒酿甜腻,实在是吃不下了。” 浣碧望着桌上吃得精光的盘子,有些失望,道:“那么,只尝一口可好?” 她身姿楚楚站立面前,手中的玫瑰酒酿香气扑鼻,中人欲醉,实在是很难拒绝的。玄清笑吟吟道:“浣碧的手艺,一看就知道是好的。只是今日实在是吃不下了,不如改日吧。” 浣碧有些懊丧,也有些进退不是,只低声道:“那好罢。” 我见他为难,心里也晓得他并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然而也不必要为了这个叫浣碧难堪。我略想一想,笑道:“方才不是说要去安栖观看望太妃么,去得晚了太妃要挂心的,也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去吧。”我急着打发他走,浑然不觉身后的浣碧一脸落寞。 他会意,“那么,我过两日再过来。” 因是常来常往的,我也并不送他,见他走了,看浣碧只默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我温和开解浣碧,“不过一碗玫瑰酒酿,你既费心做了,清总有吃的时候。何必这样垂头丧气。” 浣碧低头用力擦拭着桌面,低声道:“王爷是不会再吃的。”她顿一顿,目光濯濯如江波闪烁,“王爷方才推诿的时候,一眼也没瞧那碗玫瑰酒酿,可见他是不喜欢吃的。” 我笑着叹道:“浣碧,其实你看人很细致。” “是么?”夕阳的余光落在她的侧脸,蒙下一层浅红色的光晕,却与她此刻的神情格格不入,浣碧轻声道:“我本以为王爷闲时喜爱小酌,所以才会做一碗玫瑰酒酿,没想到用错心思了。”她伸手把酒酿倒进泔水桶里,面色沉静,丝毫不可惜。 我愕然,“清既不吃,你便放着就是,何必倒掉。” 浣碧恍若无事,浅浅笑道:“我是做了给他的,他既不吃,我倒掉就是了,也不打算给别人。小姐和槿汐若喜欢,我重做新的就是。” 我默然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浣碧的性子,渐渐有些古怪乖张了。 我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心境如这天空一般,逐渐染上了夜色。 浣碧依旧安静而沉默,只是她看我的目光,却渐渐有些雨汽了。然而她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问,只作不知罢了。 终于有一日,在我提壶花间浇灌夕颜的时候,浣碧站在我身边,悠悠道:“小姐一向聪明过人,为何会问王爷这样浅显……”她迟疑片刻,“或者说是愚蠢的问题。” 浣碧说话一向谨慎,这样尖锐的与我说话实在是很少有的。 我于是转身,眼中已蕴上了浮云一般的疑惑。 浣碧也不畏惧,也不如她一贯一般低头,只拿她那逐渐幽深的目光望着我,轻轻道:“王爷为何会这样明白小姐的心思,小姐真的不知道吗?”真的不知道吗?我仔细审视自己的心,回味着浣碧的这句问话。“因为王爷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姐的喜怒哀乐、悲欢忧愁上,那么您的心思,他又怎么会不纤毫毕知呢?” 是啊。也曾觉得与玄清心有灵犀,若没有心,没有把心放在彼此身上,又和来的灵犀一点通呢。 灵犀一点。原来,他的心思,我也是全都晓得的呀。只是多少个时候,我只情愿自己装着不晓得罢了,情愿糊涂而已。 浣碧的目光并未从我的身上移开,竟有了几分逼视的意味,清凌凌道:“小姐,其实你是知道的吧,知道了为何还要这样问?” 我的目光只停驻在刚刚蕴出如芽花蕾的夕颜之上,久久不能转移视线。那样洁白的一星一星花蕾,一如星光渐渐照亮了我一直模糊黯淡的一颗心。 他那些隐约的情愫,最早,最早的时候,其实在桐花台的夕颜之夜,我就含糊地明白了些吧。 直到今时今日,我还这样问他一句:“你为何会这样明白我的心呢?” 答案我早就知晓,我只是不愿意自己亲手去揭开谜底。或者,我内心的深处,是希望他自己告诉我,亲口告诉我——是为了你呀。 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深刻切实的相信,相信他是这样的爱着我,即便我的身份那么让人尴尬。 不知在哪一日,在我心底最深处,那一夜的夕颜,早已胜过了这世间无数奇花异草,春深繁花如锦。 早在我不知晓时,早在我以暗暗抗拒的姿态面对他的感情时,这不能盛开在阳光下的被世人喻为“薄命之花”的夕颜,早在我心里抽蔓吐芽,开出一地如雪清新。 它原来,早就是我心中的清白月光,明月如霜了。 我只浅浅笑,“浣碧,你越来越喜欢分辨人的心思了。”回首,夕颜淡淡的清馨拂上脸颊,在我唇边亦开出一朵花来。 浣碧的话语是在我含笑良久之后才问了出来的,“小姐从前拒绝王爷时曾引用《碧玉歌》(1)”,她一句一句吟诵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抬头看她:“如何?” 浣碧是笑着的,可是她的笑意这样疏离,淡薄如凝在夕颜花朵上一点露光靡丽,“小姐回绝时可曾想到《碧玉歌》的下一首,只差两句,意思却全都不同了。” 我想了想,慢慢道:“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浣碧,你想说这个是么?” 浣碧微微点头,她浅绿色的衣裙被风缓缓扬起,仿佛融在一片夕颜的枝叶之中,“小姐,你当时可曾想到呢?” 我仔细回想,或许真是机缘巧合,于是郑重摇头道:“真的没有。”然而我的回绝之后又有这样的变数,就如《碧玉歌》的迭变,情词峰回路转。于是这郑重的回答中也有了轻柔的语调。 “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浣碧微微笑,手指绕着碧绿的衣带,声音柔弱,“小姐,我早觉得,你和王爷会走到这一步。” 我惊异她今天这一番突兀的话,不觉沉思,问:“浣碧,你究竟想说什么?” 浣碧淡淡的笑开放在风中似一朵娇柔的夕颜迎风微微颤动,“奴婢总是在想,当日小姐虽然回绝了王爷,可是心底,或许却是这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的迟疑吧。难道小姐当时回绝王爷时真的对王爷一点心意也没有么?” 我说不出来,或许是有的,只是那时,我是多么迟疑。 而浣碧,什么时候,已经变的这样敏感而细腻了。 浣碧仿佛知道我的疑惑,浅浅道:“奴婢觉得多懂得些事真好。跟在小姐身边听的诗书多了,懂得的也多,看人看事也明白也多了。”她温柔一笑,“浣碧能明白这样多,还得多谢小姐,常常愿意讲些诗书给我听,叫我不是一味懵懂无知。” 她说得轻松,一语轻轻带过。说完,转身离去,她的身姿这样轻盈,飘飘若举,只是步履却隐隐沉重,与她的笑语和身姿都这样不合。 我望着她的身影,心底一点疑惑的阴翳,渐渐变得浓重。 而当我向槿汐淡淡透露了我的疑惑之后,槿汐只道:“别问浣碧,也别把意思露出一点半点来,只作一个糊涂人罢。” 见我不解,槿汐直截了当道:“娘子与王爷的情意咱们都看在眼里,奴婢只问一句,娘子有没有效仿娥皇女英的心思?” 我不假思索,“没有。即便我有这个心思,清亦断断不肯。” “这就是了。浣碧服侍在娘子身边多年,娘子的这点念头她是清楚的。奴婢瞧她在清王爷身上留心,那么王爷的心思,她断然也清楚。既然她都清楚,她不说,娘子也不要问。除非娘子是想让彼此尴尬或是要想法子打发浣碧走。” 我情急,“浣碧与我的情分不同寻常,我身边只有她,她也只能依靠我,我怎么舍得叫她尴尬难堪,或是叫她走。” 槿汐松一口气,道:“那就是了。奴婢冷眼瞧着,浣碧姑娘是个明白人,王爷与娘子的事她再清楚不过,所以断断不会开口。这两日碧姑娘的样子,只可说是姑娘家的小性子犯了。娘子若太在意,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槿汐的话如同醍醐灌顶,我瞬时头脑清明,“那么依你的意思,我便当什么都不知道就是。” “是,这样彼此也能相处下去”。槿汐恭顺道:“王爷也不是个糊涂人,碧姑娘的心思,他未必真的一点半点都不晓得。只是看王爷的样子,也只作不知道,那么娘子何必把那层窗户纸撕开。若真到了要说穿那一天,自然王爷会说,娘子不必牵扯进去。” 我心中清明如镜,了然微笑道:“槿汐,你看事情总是明白,叫我放心。” 槿汐垂首笑道:“这件事里,娘子与碧姑娘与王爷都是当局者,也唯有奴婢旁观者清了。何况三位都是聪明人,就当难得糊涂一下吧。” 于此,我也便安之若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沉稳,也让浣碧缓和了心思。 (1)、碧玉,成语“小家碧玉”的主角,晋代汝南王司马义的妾。孙婥应司马义之请,作有《碧玉歌》两首。其一: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其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意气重,遂得结金兰。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秋夕(上) 这一晚是七夕,我料想宫中循例都要开宴庆祝,他必定是不会来了的。于是带了槿汐和浣碧做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一起慢慢准备着吃饭。 夜来风大,把白天的暑气渐渐吹散了,倒也不觉得有多炎热。我见槿汐炒得金针菜口感清爽,于是道:“还有么?” 槿汐正踮了脚在瓜棚下摘丝瓜道,回头道:“有的是呢。” 我想了想,笑道:“不如炒一个金针菜,再拌一个黄瓜,我亲自拿去给舒贵太妃吧。” 槿汐笑道:“那自然十分好,舒贵太妃那里本就人少,娘子去了一是尽尽孝心,二也是与太妃有个伴说说话也好。”说着向浣碧使了个眼色,低头吃吃而笑。 浣碧也不接话,只一笑了之,依旧坐在小凳子上慢慢剥着豆荚。我知道槿汐话中所指,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舒贵太妃终究是长辈,我去探望她也是应该的。” 槿汐抿嘴笑道:“自然,是十分应该的。” 我晓得她拿我与玄清取笑,也不好意思再理会,一时等到槿汐准备好了小菜,便收拾在了食盒里。 浣碧起身拍了拍衣裳道:“不如我陪小姐过去吧。” 我笑着指了指天,道:“天色还敞亮,我自己去安栖观就可以了。反正去去就回,你和槿汐先吃就是。” 浣碧“恩”了一声,目送了我出去。 彼时天色尚早,湛蓝天际里彩霞满天,似小时候看过的琉璃盏,粉紫、宝蓝、翠绿、明黄、橘红,幻彩流离,交相辉映,一时间变幻不定,长长铺开如五色织锦。山里虽然风大,然而走得久了,背上亦渗出薄薄的汗珠。我顾不得热,一时也贪看住了,心里不禁想,从前总说织女善机杼织补,眼前这漫天云霞如锦绣斑斓,是否正是她一力织就的呢? 然而,织女长久思念银河彼岸的牛郎,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1)。这云霞似锦之后,亦恐怕是她无数思念伤心的泪水化成吧?如此想想,再美的霞光万丈,亦是愀然失色,再无别趣了。 京都之外多山峦,连绵起伏,重峦叠嶂如碧青屏障逶迤相连。其中以缥缈峰、嵯峨峰、甘露峰、凌云峰等最为著名,缥缈峰与嵯峨峰遥遥相对,甘露峰、嵯峨峰、凌云峰彼此相连,景致风光最是美好。甘露寺建于甘露峰顶,舒贵太妃所居的安栖观则在甘露峰后山,而缥缈峰上则是玄清的清凉台所在,我所住的凌云峰与其他三峰山势最高最陡,只是处于嵯峨与甘露两峰之间,来往稍稍便利些而已。 我所住的禅房本在凌云峰山腰之下,去安栖观也不算太远,不过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安栖观虽然小,住着的也不过是舒贵太妃与积云姑姑二人而已,却打理得十分清爽。我推门进去,积云姑姑见我来了,已是满面含笑,招手道:“太妃在内堂念经呢,娘子先来坐坐吧。”她笑吟吟道:“娘子来得真巧,我正要摘了葡萄洗呢,娘子也尝个鲜吧。” 说着引了我穿过中庭往后院去。 中庭门前两株树木,一松一柏,各自长得匀称秀挺,亭亭平齐屋檐。与周遭亭亭如盖的的梧桐树互为掩映,倒也荫凉匝地。 积云见我注目,也望了一眼,道:“这还是当年太妃入观,六王亲自送到此间,依依不舍母子之情,亲手种下之后才离开的,当时不过是小小树苗,如今也这样大了。叫人一想起来,果真觉得岁月如流水一般。” 我点点头,想着那松柏是他亲手所植,不觉伸手摸了一摸,亦觉得无比亲切。 仿佛手心所触及的不是寻常苍劲的树皮,而是他的手触摸过的痕迹,心下亦稍稍安慰欢喜。 及至后院,我抬头去看,果见观内后院之中葡萄荫荫如盖,青碧枝叶藤蔓肆意蜿蜒于细且直的竹竿之上,翠色生生,叶片如小儿的手掌欢喜舒展,仿佛整个院子都清凉了下来。藤蔓之上垂下无数串葡萄,或是嫣紫或是玉青,颗颗饱满如珠,盈盈欲要破出一般。 我笑道:“长得真好,太妃好有口福。” 山中幽静,凉风暂至,清新宜人。我话音刚落,舒贵太妃已经携衣漫步而出,盈盈笑道:“你来了。” 我行过见长辈之礼,道:“本来今儿个是七夕,不该随意来叨扰太妃的。只不过我身边的侍女炒了两个极清爽的菜,想着太妃或许爱吃,所以拿过来,请太妃尝一尝。” 太妃本就和善,一笑更是容颜如玉,遂笑道:“我在这里,左右也不过是无事的。你来了正好,否则这七夕佳节,我也与积云两人对坐着大眼看小眼,也是无趣极了的。” 说话间,积云已经把食盒里的菜端了出来,摆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太妃笑道:“这菜看着就有胃口,我是极喜欢的。”说着拉我坐下来,“我还没用晚饭,不如嬛儿陪我一起,如何?” 我道:“原本是要回去的,只是太妃开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正好也是空腹而来呢。”于是帮着积云一道端了一盘玫瑰豆腐、一碟紫姜、一碗丝瓜汤,并着白粥,都是夏日里清爽开胃的小菜。三人一并坐下吃了。 夜色如墨水丝丝缕缕化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晦暗了下来。半弯新月隐隐从东边天际深处爬上来,踟蹰在树梢之上。 太妃与我一同吃着葡萄,慢慢道:“到了中午积云跟我说起来,我才想到今日原来是七夕了。山中安静,不知岁月几何,差点连七夕的日子也忘了。”她十指尖尖,慢慢剥着一颗葡萄,微微一笑,“其实先帝已去了这么多年,于我而言,七夕与平常的日子又有什么区别,倒是你们小儿女家,这样的日子更牵挂不舍些。”说着望着我只是吟吟微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低头把玩着一颗葡萄,低声道:“太妃说什么呢?” 她打量我两眼,似想起什么事,道:“清儿还没有来么?哦,今日七夕宫中想必又有欢宴,他是不会来了。”又问我:“是去太平行宫了么?” 我摇头,“这两年皇上驻跸宫中,甚少去太平行宫消暑。” “虽然在宫里,只怕出来也是不易。”太妃轻轻点头,笑道:“难怪这样的日子你要来陪我老太婆了,原来也是孤身一人。”说着安慰我,“不是清儿不知情知趣,在宫里他也有他的不得已。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这个时候,只怕他身在宴席,心里也是一样想着你的。” 我唇角微微扬起,道:“太妃不用劝解,他的心,我自然知道。哪怕一时三刻不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呢?” 太妃抚一抚我的额头,叹道:“你这样明白他的心,就是最好了。我和清儿母子连心,他待你怎么样,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十分明白。所以我心里,是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的。” 我心下感念不已,伏在太妃膝上,道:“我心里对太妃,亦是如母亲一般。”说完,脸上火辣辣烫起来,大觉羞赧。 太妃怜爱道:“你既把我当母亲,我就也不瞒你,你要和清儿在一起,自然还有不少险阻艰难。只是你们的心若是一样,自然也没什么难的。有句话叫情比金坚,你可知道么?” 我点头道:“知道。” 凉风轻轻拂到面上,和太妃的手一样凉而温柔,吹面只觉舒服。 太妃望着夜空,四周静谧,有喜鹊扑棱着翅膀飞过。太妃的声音柔缓似春水泛波,“清这孩子像极了我和他父皇。从前,我是摆夷降臣的女儿,跟着父亲在大周朝廷中存活着本就身份尴尬,后来爹爹又因罪被贬,我又身在罪籍被没入荣德长公主府为婢。后来皇上为了让我能进宫、给我一个名分,能让我一直在他身边,就叫我认知事平章阮延年阮大人做义父,费尽了多少周折,才进了宫,却也只被允许住在太平行宫。”太妃似沉浸在往事之中,皎洁的脸庞被如乳如烟的月光映照着,似拂上了一层柔软的鲛绡轻纱,无比光润柔和,“因为昭宪太后不满我的出身,于是不许我进紫奥城册封。昭宪太后是先帝的嫡母,先帝的生母昭慧太后去世之后,一直是由昭宪太后亲自抚养先帝长大的,十数年母子之情,先帝自然不好违拗昭宪太后的意思,却也不忍太委屈我,如是才在太平行宫建了桐花台迎接我入宫行册封嘉礼。”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桐花台,那是舒贵太妃当年进宫行册封嘉礼的所在,亦是她与先帝可以公开站在世人面前携手同进退的地方。当日先帝立于桐花台之上,亲自吹“长相守”歌《凤凰于飞》迎接他毕生心爱的女子归来。于一个女子而言,这样盛大的情意,自然是十分美好的回忆。 然而对我而言,桐花台——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温柔的笑意。 那一夜的夕颜,开的如斯洁白纯净。每每在伤心时,脑海中想起那一夜的言语,亦染上了这样洁净的安宁气息。 太妃见我微笑,不由问:“嬛儿,你在笑什么?” 我这才惊觉过来,盈盈浅笑道:“我只是想起了从前见过桐花台,所以微笑。” 太妃道:“是啊。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上好的洁白玉石铺就,琼楼玉宇,栋梁光华、照耀瑞彩。为了造桐花台,还费了不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呢。先帝还命人桐花台边缘植嘉木棠棣与梧桐,梧桐——是象征恩爱长久的树木啊。” 我点头道:“是啊。梧桐引得凤凰来,的确是恩爱且贵重的树木。可见先帝对太妃的心思,确实不是一般的兴致所至。” 太妃微微颔首,下颔的弧度柔美如新月,轻轻道:“每年春夏之际,棠棣便会花开若雪,暗香清逸。偶尔亦有开紫色的,更为难得,那种美景仿若漫天扬起紫色的轻雾,花繁秾艳,令人望之心醉。每每这个时候,先帝便会命善歌的侍女在梧桐树下歌唱《棠棣之华》,与我携手漫步其间,共赏花开花落。我进宫多少年,先帝便这样待我多少年。虽然经年之中总有数月先帝要回紫奥城居住,两地分离。而且,太后不喜,皇后不满,诸妃非议,朝臣议论,但先帝待我的情意总是没有改变。” “我也时时耳闻,当日先帝的废后是太后的亲眷,宫中又有得势的玉厄夫人,甚至先帝为了太妃有封宫之举惩罚嫔妃。” “先帝待我,其实是非常好的。若在太平行宫居住,他必定不会随意召幸除我之外的任何妃嫔。虽然上至太后,下至朝臣,总对我诸多刁难,可是有先帝一力维护,我总不觉得这宫中岁月辛苦。” 我听她这样说,内心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先帝愈专宠舒贵太妃,其实愈是把她逼到了与众妃敌对的地步。 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啊!难怪玄清当日会在桐花台劝戒我“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这句话,恐怕也是玄清对她母妃所受恩遇的感慨吧。 那么,舒贵太妃虽然嘴上说甘之如饴,其实内心亦是十分痛苦吧。 只是,或许在她心中,只有先帝的情意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昭宪太后崩逝,我也随之可以迁入紫奥城居住了。紫奥城虽然繁华,在我心里,却远远不及桐花台自在闲适了。”舒贵太妃说罢,轻轻叹息,颇有些失落道:“只可惜当今太后不喜欢桐花台,觉得它过于奢靡,如今多年不见,应该也荒废到无人打理了吧。” 我淡淡微笑,劝慰道:“那又如何呢,桐花台无论繁盛或是衰败,在太妃和先帝眼中,永远都是当日情意合欢的桐花台啊。” 舒贵太妃清浅微笑,“是啊,在我心中,桐花台永远是我与先帝多年情意的见证。”太妃回头看着我,目光温和,“我说这些前朝旧事,你会不会觉得无趣?” 我笑道:“没有,从前的事我总是爱听。过去只是听别人传说太妃和先帝的事,如今可以亲口听太妃追述往事,我十分情愿。” 太妃笑得十分欢悦,连银灰色的衣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色泽,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晚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舒贵太妃此时已经四十有余,我见她容貌形状宛若当年一般,沐浴在星光月光之中。遥想她初入宫闱,与先帝携手并肩临风站于高台之上,会是何等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 (1)、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出自《古诗十九首》之《迢迢牵牛星》。全诗为: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携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儿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以织女的角度写出与牛郎的思念之情。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秋夕(下) 太妃握一握我的手,道:“夜凉了,山里不比在别处,你要是觉得冷,不如咱们进去吧。” 我笑道:“怎么会冷呢,只不过老坐在石凳子上怪闷的。” 积云笑道:“娘子若觉得闷,不如和我们太妃往那台阶上去坐坐,我可打扫干净了的。” 太妃含笑望着我,嗔着积云道:“嬛儿出身深闺,哪里和我们从前在摆夷一样不拘惯了,恐怕不习惯吧。” 我起身牵了舒贵太妃的手一同走到石阶前,灰尘也不拂一拂,便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道:“从前在家里读杜牧的《秋夕》,说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如今天阶夜色凉如水,虽然没有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华贵,也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雅致,可是我与太妃坐看牵牛织女星的情致是一样的,并无半分差别啊。”我笑盈盈道:“坐在台阶上看,可别在石凳子上视野开阔得多了。” 积云只是笑:“太妃瞧我说的是不是?娘子从不是那小模小样的矫情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太妃微笑颔首道:“也是。否则怎么能与我这样投缘呢。”她笑一笑道:“方才你念的,仿佛是首宫词吧。” 我点点头,“太妃说的是。” 她蹙眉想了一想,道:“我从前在宫里住着,也常常听了宫女们念这样的宫词,有一首是当今太后常常念的,时日良久,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依稀是‘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吧。我们摆夷女子只会山歌,不学诗词,这些也都还是入宫后才慢慢知道的。” 我暗暗心惊,太后能念出这样的诗,大约也是颇伤怀的吧。想必舒贵太妃入宫之后,她宫闱寂寞,也是十分自怜自伤的。 我的笑容淡淡隐了下去,感怀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但凡宫中女子,大约都有这样的伤感吧。” 太妃灿然一笑,道:“我却从来没有。”她见我似乎不是很信,遂道:“虽然帝王之心容易变更,但是先帝对我,却从未有如此。”她顿一顿,“且不说君恩是否真如流水,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有丝毫忧愁,因为我心里,只一心一意记挂着先帝。无论他是否宠幸我,是否依旧能爱我,他在我心中眼中,都是初初遇见时的少年天子啊。而先帝待我的心也是一样的,所以我才深信情比金坚之说。” 我见她神色沉醉如痴,心下陡然清亮起来。 从前宫中传闻,只说舒贵太妃得先帝专房之宠,宠冠六宫。我总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君王与妃子之情罢了。却原来,舒贵太妃与先帝都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如夫妻之情,才能这样情比金坚吧。 这样的情意,我几乎是要感动得落泪了。于是微微垂首隐去泪光,思量着接过太妃方才的话头,道:“这句子好似是李义山的《宫辞》了。下半句正是‘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花落》之曲,从前也在宫中听人唱过,仿佛是安陵容,在大殿欢宴之上,坐于玄凌身畔,展喉放声高歌。究竟是哪一场宴会呢,我真是不记得了。 还是仿佛,并不是安陵容,而是我在棠梨宫中弹奏《花落》呢,好似我弹奏之时,玄凌亦在身旁含笑凝望我吧。 《花落》之曲,亦名《梅花落》,是乐府横吹曲中笛曲名。樽前奏《花落》,伴侍君王宴饮作乐的升平年岁里,这样的曲子是必不会少的。 我黯然回想,当日春风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时,何曾想到他日有凉风吹来,自己也成为凋零之花中的一朵呢。而今日春风得意,仍在枝头之上迎风招展的,却也还是她安陵容吧君恩一如流水流动不定、东西自向,妃嫔之得宠失宠也随之变化不定,只在朝夕之间。今日君恩如水流来,明日又会如水逝去;妃子今日得宠,明日又会失宠;而一旦失宠,君恩就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失宠之愁亦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吧。所以在那宫廷之中,无论失宠与得宠,等待着如花红颜的未来,都几乎是不幸的。 反而是我,虽在茅舍竹篱之中,却是得了大解脱了吧。 太妃见我沉思,拉了我的手道:“嬛儿,从前你在闺中,七夕是怎么过的?” 我捧了串葡萄在手,一个个剥了,嘴上笑道:“从前在家里,老嬷嬷总要给我们讲故事,其实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讲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然后用过了晚饭,待天黑了,就要和闺阁姐妹一同乞巧游戏。先是要吃巧饭,几家女眷在一起,吃一早就包好的饺子,其实那饺子里早放了一枚铜钱、一根针或是一个红枣,要分别包到三个水饺里的,乞巧前就要各吃一个,看吃出什么来,若是吃到钱的就代表有福,吃到针的手巧,吃到枣的早婚。然后呢,就要供奉织女,用应时的新鲜水果供的,莲蓬、白藕、红菱、葡萄都可以,接着就要焚香膜拜,诚心祷告,希望来日可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也保佑自己可以心灵手巧,事事如意。焚了香,女孩子们就得对月穿针来‘斗巧’,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或者又聚在一起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针孔,如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是要刮鼻子被羞的。再或者呢,捕一只蜘蛛,放在盒中,第二天开盒如已结网称为得巧。”我嘻嘻笑道:“不过蜘蛛难捉,我们又怕脏,所以极少去寻的。” 从前,在闺阁中的每一年,我与眉庄、采月、浣碧、流朱、玢儿或是别家的姐妹,总一起玩这样的游戏。常常是还未到六月就盼着七夕了,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这一天可以玩乐一晚上,平时训诫严谨、步步紧随的乳母亦不会来管教干涉半句的。 对了,七夕那一日,还要做“乞巧果子”的,浣碧的手最巧,拿了寻常的油、面、糖、蜜可以做出各色细致可爱的果子来,味道香甜,最是吃不腻的。 这样的好时光,竟也是弹指一挥间,再也不复回了。 而我没有说的是,昔年在宫廷之中,我的七夕不过是陪伴君王,欢宴歌舞罢了。这样的节日,总是夜夜笙歌、夜夜沉醉的,奢靡不尽。 想到此间,我心下不觉有些难过,亦是有些伤感往事了。 舒贵太妃指一指积云笑道:“从前咱们俩在摆夷。摆夷的女子最爱唱歌跳舞,七夕那一日其实也是族中男女对歌传情的一晚。常常在河边点了一捧捧篝火,男男女女隔了河水互唱情歌。若是两情相悦成了,男子就要越过河水拉了女子的手在族人面前挽手跳舞,以示今后必定情深不移,用情不改。” 摆夷男女一向用情专一,民风又淳朴豪放,无论男女老少都生性坦率、奔放,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心仪的人,往往也爱用对歌传情,大是不同于中原的民风保守,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咦”了一声,好奇道:“那若是那一天下雨了呢,可不是点不成篝火对不成歌了么?” 舒贵太妃仿佛对那些岁月亦是无限神往怀念,“摆夷族人把七夕下的雨叫做‘相思雨’或‘相思泪’,因为是牛郎织女相会所致,所以也叫喜雨。若是下了这喜雨,那么篝火之会自然也要顺延推迟了。而且七夕那天的喜鹊总是特别少,族里的老人说都到天上搭鹊桥去了。” 我只觉得这说法有趣,“摆夷人也传说牛郎织女、喜鹊搭桥么?” “最早的时候本来是没有的,后来摆夷与中原互通往来,这个传说也渐渐有了。”舒贵太妃想起趣事,笑容更加舒展,“这一夜,许多还没有到对歌的年纪的少女,大多一个人偷偷躲在生长得茂盛的南瓜棚下,传闻在夜深人静之时如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那么这待嫁的少女日后便能得到忠贞不渝的爱情,与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 我捂嘴笑道:“这可真真是扯谎儿了,哪里有人能偷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呢?牛郎织女都在鹊桥上忙着团聚呢,哪里有功夫来人间呀。” 舒贵太妃笑道:“哪里真是牛郎织女呢,不过是对歌成功了的男女躲在背人的地方说悄悄话儿呢。” 我听得有趣,不觉也抿嘴笑了。积云停了洗衣裳,也过来凑趣道:“还有呢,七月七日那天早上咱们就得早起,因为族里的老人说那一天七仙女要下凡洗澡,喝了她们的洗澡水就可以避邪治病、延年益寿。这样的水就叫‘双七水’,因为有这样的好处,所以人们在这天雄鸡刚刚打鸣的时候,就争先恐后地去河边取水,取回后就用新瓮盛起来,留着日后慢慢喝。” 积云笑望着舒贵太妃,道:“从前太妃最顽皮,早上起得最早,拉了我头一个就去河边取水。” 舒贵太妃笑道:“年少旧事,难为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拿来取笑。” 积云大笑道:“年少之事才往往是最没有心事的事啊。后来到了宫里,哪里还有这样自在了。” 舒贵太妃淡淡惘然,似含了一缕似乎欢喜似乎神伤的轻愁。然而也是那么淡淡一抹,仿佛是晨起时未见阳光前的稀薄雾气,她道:“后来在宫里的每一个七夕,都是先帝陪着我过的。两个人安安静静,喝一会儿茶、说一会儿话。或者,是我弹‘长相思’,先帝吹‘长相守’,如此合奏一曲,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先帝已去,只我这个未亡人还苟活在世间。不知先帝在九泉,是否因为没有我的陪伴而心生寂寞呢?” 我知道舒贵太妃伤心先帝之死,安慰道:“若先帝离世之时太妃以身相殉,先帝才会在九泉之吓也不得安宁吧。先帝挚爱太妃,自然心中也盼望太妃与清在先帝离世之后仍能好好活着,活得安心愉悦才是。” 舒贵太妃只是望着遥遥乌黑的天际出神,良久,她怅怅叹息了一声,凄然道:“若不是有我的不得已,只怕我这凋残之躯,早就随先帝去了。” 我想了想,凝神道:“太妃既然有不得已,就请为了这不得已,也为了清,好好活着。嬛儿知道,若无太妃在,即便清得到什么安乐,终究也会失意无趣终身的。” 舒贵太妃遽然转身,深深望了我一眼,神色渐渐变得慈爱,柔声道:“嬛儿,清儿有你,是他最大的福气了。” 我心口一跳,脸上热热的,于是敛衽为礼,真心诚意道:“能遇见清,也是嬛儿最大的福气。” 舒贵太妃连忙扶我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眼尽是关爱慈祥之色。 我眼见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才起身告辞离去。 月色虽然清明,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然而终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于是提了一盏小小的风灯慢慢走回去。 月色笼罩如轻白色的雾气,山路崎岖,又多巨石,我也走得小心翼翼,偶尔听见有什么鸟儿飞过去,“唧”地一声遽然飞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间十分嘹亮刺耳。 我虽然在这条路上走得熟稔,也终究小心。正聚精会神走着,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我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我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入他怀中,道:“你怎么来了?” 却是阿晋在旁边笑嘻嘻道:“本来宫里开宴,我们王爷装着喝醉了,皇上才叫赶快送回府去。结果才入府,见宫里的人走了,这酒也马上醒了,忙忙地就往这里赶。” 我见阿晋在,忙从玄清怀里跑出来,正了正衣衫。我心下欢喜,口中却嗔道:“疯子,山里夜路最不好走。” 他靠近我,低声在耳边道:“是我想见你。” 我脸上一红,转过头啐道:“想见我就要来么,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又有谁在等你么。” 他捏一捏我的耳朵,笑道:“你自然没在等我——撒谎也不会,耳朵这样热。” 我正要分辩,忽地想起刚才的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方才为什么这样吓我?可吓死我了。” 他呵呵一笑:“哪有人走路像你这般全神贯注的,只看着路,连我走在后头都不知道。” 我懒得理他,只说阿晋,“你也不学好,只跟你主子这样胡闹。” 阿晋告一个饶,嬉皮笑脸道:“娘子别生气,只看我们王爷这么晚还出来的份上吧。” 我低笑一声,轻声道:“谁生气啦。” 玄清这才道:“你一个走着,我不放心,所以才跟着你。” 我嘴角不由扬起微笑,低低道:“我自然明白。”又问:“还去安栖观么?先去想太妃请安吧。” 他“恩”一声,把手里的风灯交给阿晋,道:“你亲自送娘子回去,我先去向太妃请安。”他看着我,眉眼间皆是喜悦,轻声道:“你等我回来。” 我含羞垂首,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他于是一个人往安栖观去,见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得远了,我才和阿晋慢慢往自己那里去。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金风玉露(上) 他来时,夜已经很深了,知道他要来,所以柴门也并未紧闭。 我在里头坐着,只对着烛火慢慢缝补一件秋衣。听得外头的门“吱呀”轻微一声,晓得是他来了,忙站起了身。 浣碧早在外头开了门,听得她笑语清脆,“王爷来了。” 果然是他踏着月色而来。束发的铜扣上沾了一点夜来的露水,莹莹发亮,连袖口和袍角也沾湿了不少,想是行走时在草叶上沾到的。因着被濡湿了的缘故,被风吹着也不卷起,倒也显得他身姿沉稳。 我自去取了块绢子,递到他手中,道:“自己擦一擦吧,万一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他依言自己擦拭着,静静笑道:“对不住,在母妃处耽搁了些时候。这样晚了还叫你等着不能睡下。”我笑笑,道:“我一向就睡得晚,你是知道的。” 他半是忧心半是感慨,“睡眠还是这样浅么?上次的药吃了如何。” 我又拿了块绢子,让他坐下,为他擦拭束发铜扣上的露水,一壁擦一壁轻轻道:“那药很好,我吃了很少做梦了。只是我不爱早睡罢了。”说着笑道:“温太医的医术你是该相信的吧。” 他点点头,“这个自然。”说着语带怜惜地看我,道:“无事就早早睡吧。” 我轻轻抚摸着他束的整齐的头发,轻笑道:“今日可算是无事么?” 他收拾好了,我才仔细打量,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件银灰色的刺绣薄罗长袍,只在袖口刺了两朵银白色的四合如意的花纹,淡淡的痕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这个样子,半分也看不出亲王气度,倒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公子。 我暗赞他细心,道:“阿晋说你装醉出来,赶得这样急,衣服却是半点破绽也没有,走在路上,谁晓得你是天潢贵胄、近宗亲王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也笑了,“清河王府里不缺这样的普通衣衫,只是这银灰色么……” 我心下晓得,因我身在禅房中,素日所穿的也就是银灰色的衣袍,所以他才特特选了这颜色来配我。 身边浣碧低低笑了一声,指着木桌上一支长长的蜡烛,道:“小姐今日特意选了这样长的蜡烛,好燃得久一些呢。奴婢本以为是因为小姐要从太妃处回来的晚,不想原是知道王爷要来的。” 他带着笑影略略疑惑:“你知道我要来么?” 我垂首含笑,只是凝望着他,“知道你许是不能来的,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念想,想着或许你能来。蜡烛么,左不过晚上要做针线或是抄经文的。” 他也不说话,只递了一包葡萄到浣碧手中,道:“去洗洗吧。”浣碧应声去了。 他方在我耳边悄悄道:“你想着想着,就在路上遇见了我,我就来了。是不是?” 烛火的红光中,他的容色翩然如玉,带着无限的欢喜神色。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要顶回他的话去。 他也不再说,只刮一下我的鼻子,笑吟吟道:“母妃说你爱吃葡萄,特意叫我再拿些过来给你。” 我含笑望着屋外浣碧的身影,道:“太妃这样惦念我,真是让她费心了。” 他笑:“我看母妃疼你,比疼我还多呢。”说着拉一拉我的衣袖,“母妃今天似乎很高兴,是因为你去陪她说话的缘故了。”他看着我,言辞恳切,“多谢你。” 我低头道:“这是什么话呢,还用言谢么?” 他笑意更深,“母妃这样喜欢你,我真高兴。” 我忽然想到一事,脸上骤然滚滚发烫,问道:“太妃特意把葡萄交给你带来,是因为知道你离开安栖观会来我这里吧?” 他笑道:“这个自然,否则我要去哪里?” 我更是害羞,道:“这样怎么好意思呢,我以后都不敢去见太妃了。” 他扳过我的身体,看牢我的眼睛,道:“母妃自然是希望我来看你,所以才把东西交给我。我是母妃的儿子,她自然最晓得我的心思。” 我含羞不过,“扑哧”笑了出来,伏在他怀里。 他轻声问我,“你困不困?” 我仰头含笑看他,“要听实话么?” 他一愣,道:“这个自然。” 我摸着下巴,极力隐藏着笑意,调皮道:“方才瞌睡劲过去了,现在精神可好的不得了呢。” 他笑意愈浓,伸手欲牵我的手,道:“那我们去走走,好不好?” 我欢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内,两人携手走了出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我也不晓得他究竟要带我走去哪里。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且行且走,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十分安乐平和。 他走路其实并不安分,腰间系了个小小的纱制的透明囊袋。山路安静幽长,偶尔有深蓝色的闪着光的萤火虫飞过。他的手法极快,眼光又准,一下子就把那些三三两两飞着的萤火虫抓住,收进纱袋里。 我含笑嗔怪道:“也不好好走路,像个顽童似的。” 他也不做声,只慢慢一路收集着。 山路蜿蜒而下,转眼已到了山脚河边。河水悠悠缓缓向东流去,只微闻得流水溅溅之声,风吹过河岸长草的簌簌之声,反而觉得更加宁静。 我微笑道:“你要听歌么?这个时候,阿奴可在睡觉呢,才不会来管你。” 他笑着拉过我,指着阿奴日间摆渡的船只道:“咱们渡河去吧。” 我摆手道:“可疯魔了,半夜偏要渡河。” 他道:“我来做船夫就是。” 我见他兴致颇高,于是不假思索道:“好吧。” 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动船桨,向河心划去,手势十分娴熟。我想起昔年在太液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这般情形,他在船头划桨,而我安静坐于船中,太液池中最后一拢荷花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而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与他携手而行了。 回首间,自己也是感慨万千,不曾想,还有今天。 一时心情欢快,不由自主打着拍子哼起歌来:“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首歌是阿奴摆渡时常常哼唱的。 玄清听我唱歌,回转头来微笑道:“很少听你唱歌,原来你唱得这样好。” 我微微羞赧,笑道:“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天天听阿奴唱,再怎么笨也学会了。” 他沉吟着微笑:“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说着只注目看我。 我心下清亮,“扑哧”笑出来,“你仿佛很喜欢这山歌么?” 他道:“自然。比之诗词,山歌更直指人心,没有那样迂回。男女欢悦之心,也表达得更鲜亮直白。” 我婉然笑道:“人人心思曲折婉转,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 他的背影颀长倒影在我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着。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这一刻在他身影的笼罩下来得安心。 不觉轻声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划船的手势还是这样熟练,难道时常去太液池中练习么?” 他“嗤”一声轻笑,“即便时常去太液池划船,你以为每次都能遇上你这样扮做宫女偷跑出来的女子么?”他看我,“那时候你的胆子可真大,敢这样偷偷跑去看禁了足的惠贵嫔?” “眉庄姐姐么?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一想起眉庄,我心中总是牵念不已。 他安慰似的看着我,道:“她很好,今日我还瞧见了她。只是和从前一样不太和人来往而已。” 我想起他刚才话中对眉庄的称呼,不由微微蹙眉疑惑:“惠贵嫔?” “是”。他略略沉吟,道:“今年七月初一,也就在六日前,奉太后恩旨,皇兄晋了沈眉庄为正三品贵嫔,迁出畅安宫,别居衍庆宫为主位,另建存菊殿居住。” 听得是太后的恩旨,我心下明白太后必定还护佑着眉庄。而衍庆宫是宫中几所形制较大的宫殿中的一所,与眉庄从前所住的畅安宫、也就是敬妃的宫殿比邻而居,自是个十分好的所在。于是心下略略放心,神色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玄清继续道:“惠贵嫔拒绝了。” 我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是皇后为难么,还是安陵容作梗?” 他缓缓摇头,“都没有。是惠贵嫔自己拒绝的。她自请独居棠梨宫。” 棠梨宫,我矍然惊动,那正是我从前的紫奥城中的居所。我心下立时明白,棠梨宫自我被拘禁、又被驱逐出宫廷之后,自然已成了众多嫔妃眼中的不祥之地,无人肯去居住,大约连玄凌也不愿意踏足半步了。 我被逐出后宫,奉旨带发修行,今生今世自然是要老死宫外,再也回不去了。那么与其我曾经所居住的宫殿他日被别的嫔妃奉旨雀占鸠巢,身为我的挚友,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宁可是要自己去住的。 毕竟我入宫数载,棠梨宫是我多年来唯一的安身之所啊。 玄清也似乎十分感慨,“惠贵嫔不愿居住形制富丽的衍庆宫,而是自请居住到被宫中所有人等视为不祥之地的棠梨宫,只怕从此之后,君恩更是稀薄了。” 我不由脱口问道:“她这样做,难道太后不制止么?” 他感悯似的摇了摇头,“你与她自小交好,难道不晓得她的脾气么?何况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宠,自然会顺水推舟的。”玄清划桨的手势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也慢慢缓了下来,“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为你好好守着棠梨宫,一人冷清居住了。” 我内心惊动,原来他拒绝玄凌的好意,另要迁宫居住,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棠梨宫乃是我和玄凌最后诀别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会让别的宠妃住进去。而一旦谁住在棠梨宫中,玄凌自然也是不愿再踏足一步的。也意味着,谁住在棠梨宫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见是没有分别的。 眉庄啊眉庄,她竟然对玄凌也决绝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也是,以她的气性,是宁愿孤老宫中,也绝对不会再回头向玄凌乞怜的。 我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想到眉庄如此绮年玉貌,却要独居在我的棠梨宫中郁郁终身,胸中更五味陈杂,忧烦不堪,道:“眉庄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 玄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你觉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么?” 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神情来,“与其眉庄在我离开我很得圣宠,一人独撑大局与皇后、安氏和管氏等人周旋斗争不已,我情愿她安稳居住在棠梨宫中,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能平安到老。”我伸手去握玄清的手,“有太后的保护,而且又是失宠之躯,皇后她们是不会去害她的。只要眉庄平安,我只要她能平安,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玄清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的家族变故,我的离开,我的母女离散,眉庄未必不想为我报仇。可是如今的宫中,她势单力孤、孤掌难鸣。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为我去做什么。而太后必定是对她晓以厉害,太后也必定是答应了她什么,才会让芳若每月来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录的经文,证明我还活着,确保我还活着。那么,眉庄得宠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宁静。 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然而,我还有关心的人,于是问:“那么……” 他知晓我的心意,含笑道:“敬妃很好,胧月也很好。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胧月也很依恋她,母女情分很深。” 我心上十分安慰,不觉酒涡圆了起来,“那很好,有敬妃的爱护,我很放心。” 玄清道:“如今敬妃和端妃协理六宫,胧月性子又沉稳懂事,敬妃几乎一刻也离不开她。而且……”他刻意咬重了字音,“胧月是帝姬,不是皇子,而且这样年幼。” 我点点头,心口激荡难言,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玄清已经说的很明白,胧月是帝姬,永远不会威胁到谁的地位,而敬妃有协理六宫之权,旁人也不敢轻易动她。况且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时刻都带在身边,可见敬妃是下了决心一力要保护她。 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她父皇……” “很好。”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安定,“有绾绾两个字,皇兄和母后自然视她为掌上明珠,何况胧月本身就很讨人喜欢。”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轻柔为我拭去泪痕,我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他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他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爱护你自己。” 我投入他的怀抱,轻而坚定的点头,哽咽道:“是。我要好好爱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爱着我的人。” 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清,谢谢你。总是给我带来胧月的消息。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亏欠她太多了。” 清的手势安静而温情脉脉,温言道:“你已经为她打算太多,她在宫里,会活得很好,身为母亲,你已经尽力了。” 正文 §§第三十章 金风玉露(下)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甘露寺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梵音入耳,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天际辽阔无尽,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有郁郁的河水蓬勃的气息,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迢迢不止。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简洁的衣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 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头发散碎地被风吹进眼中,我一次次拨开。他轻声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婉转接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仰头看他,“哧”一声轻笑出来。他下巴有新刮过的青郁的色泽,像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发,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 我一时调皮心起,用力拽下他额前一根头发。拔的突然,他“哎呦”一声,痛得皱了皱眉,道:“什么?” 我一笑对之,道:“你方才不是说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么?清郎青丝这样多,我便帮你拔去些烦恼情思,让你少少烦恼一些,不好么?” 他大声笑,曲了两指来夹我的鼻子。小舟太小,我躲亦无处可躲,只得被他夹了一下鼻子才算完,他道:“谁说情思烦恼了。你便把我头发全拔完了,我待你亦是一样。” 我轻轻啐了一口,道:“也不害臊。”话未说完就已笑倒在他怀抱之中。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淡淡的杜若清新。 他把腰间系着的纱袋解开,把袋中的萤火虫一只只放出来拢在我手心之中,问:“喜欢么?” 美丽的萤火,散发着清凉微蓝的光芒,若寒星点点。我惊喜道:“已经有满天星光,我不敢再多贪心。” 流水的声音湲湲潺潺,温柔得如情人的低语呢喃。我贪恋地看着,终究还是觉得不忍,松开手把萤火虫全放了出来,看它们漫漫散散飞在身边。 我的手一伸,探到他怀中,小小的矜缨便稳稳落在我手心之中。锁绣纳纱的织法,银色流苏,玳瑁料珠,在月色下有柔和的光泽泛起。 想是这些年他保存得悉心完好,矜缨没有半分旧去的样子。我小心打开,道:“积年旧物了,还这样贴身藏着么?” 他注视矜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虽然是积年旧物,但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身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矜缨中照例有几片杜若的花瓣,干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我的手指从红色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这张小像,我是我刚进宫那年的除夕小允子亲自为我剪的,以作祈福之用。他的手工极好,剪得栩栩如生。 我想起一事,不由好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却总忘了——这小像,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我想一想,“当日我在倚梅园中遇见的人,并不是你。” 他点头,“自然不是我。”他缓缓道给我听,“当日皇兄离席散心,走到倚梅园中遇见了你,我并不知晓。我只是见他带了酒意离去,又听说是去了倚梅园,因此不放心,才同李长一同赶过去看看。”他的声音略略低微,“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宫中开得最好的,当年纯元皇后入宫,最得皇兄的珍爱,这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都是皇兄陪着纯元皇后亲手栽下的,供她冬日赏玩。所以我听说皇兄中途离席去了倚梅园,才不放心亲自过去。” 我微微低头感慨“凡此种种前因,原来都是从纯元皇后而起。”我苦笑,“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逃开过她的影子。” 他温和安慰道:“其实你和她,并不是十分相像的。” 我点头,“你只管说吧。” “到倚梅园时,皇兄已经出来了,只吩咐了李长要尽快在倚梅园中寻出一个宫女来,我便知道,必是出什么事了。当时,也不过一时好奇,见李长扶着皇兄走了,便进倚梅园中看看。我想起,皇兄说那宫女与他隔着花树说过话,我便往花开最盛,积雪下足印最深处去找,便发现了你的小像挂在树枝之上,我便想应该是那宫女留下的。” 我掩唇轻笑,“你在怎知那宫女,也就是后来的妙音余娘子不是小像上之人。你见过妙音娘子么?” “见过”,他轻笑一声,“我一见,就知道她不是皇兄要找的那个人。” “小像虽然剪得栩栩如生,但到底不是活人,其实也并不能一眼看出是谁。” 他颔首,“这个自然,我也不是凭小像知道她不是你。”他的眉毛微微轩起,颇为得意,“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我故意不理他,“你爱说便说,不爱说,我也不要听了。” 他大笑,“因为足印。我那日看到雪地上的足印,比妙音娘子的双足小得多了。而且皇兄曾与我说起过,和他说话的那宫女懂得些诗文。而妙音娘子出身莳花宫女,怎么也不像说得出‘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话的人。既然不是她,我便拿定主意,把这小像匿藏了下来。” “为什么要藏匿下来?” “妙音娘子后来处处争宠,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若她真是当夜与皇兄说话的那个宫女,既然有心躲避,又怎会在成为皇兄的嫔妃之后时时处处惹是生非。可见决不是同一人。”他笑:“既然与皇兄说话的宫女自称是倚梅园的宫女,虽然未必是,但一定是这宫中的女子。她自然知道妙音娘子冒名顶替的事,却也不做声。我便觉得有趣,这样视君恩皇宠如无物,将皇权富贵视作浮云,又善解诗文,若只做宫女实在是可惜了。” 我忍不住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有心要把她瞒下来做自己的姬妾。” 清的眼中有荡漾四溢的浓浓笑色,道:“我并无这样想。只是觉得,若是可以,便与她做个诗歌唱和的知己,若让她沦落在宫中辛苦操持,或是有一日步了妙音娘子的后尘,要与她这样的女子争宠争斗,又有华妃高压,那日子实在是十分辛苦了。我总觉得,这样的女子是不该埋没宫中的。” 我苦涩一笑,惶然别过头道:“可惜,无论怎样逃,我终究没能逃脱自己的命。” 他回首往事,淡淡道:“所以当日你失子失宠,备受冷落。可是那一日我见你一袭素衣出现在倚梅园中为皇兄祷福,即便落了刻意之嫌,可是皇兄心里,是不会有半分在意的。” 我漠然一笑,“我总以为那次是他被我心意打动,却不晓得还有纯元皇后的缘故。” 他道:“你肯回头取悦他,皇兄自然是高兴的。虽然有些小小机心,可是在他看来只会是可怜可爱,更被你误打误撞选在倚梅园。所以你后来的得宠,已经是显而易见了。” 我低头,缓缓道:“我其实并不知道倚梅园的缘故。”我凄冷一笑,转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 他点头,“我知道。只是现在都不要紧了,不要紧了。”玄清的神色渐渐有些凄微,像被湿凉的夜露沾湿了花瓣的夕颜,更像天边那道薄而弯的月光,冷似秋霜,“我第一次在太平行宫见到在泉边浣足的你,听你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的句子时,我便已清楚,你必定是小像上的女子。虽然小像不是真人,我却实实在在有那样的感觉,一定是你。只可惜……我初次见到你时,你已经是皇兄身边最得宠的甄婉仪了。” 甄婉仪,的确是呢。那一年的太平行宫,我是最得宠的婉仪小主。 我极力不愿去回想惹我不快的与玄凌有关的往事,只笑道:“当日你好莽撞,看见我赤足也不回避,还敢问我的闺名,真真是个浪荡子。” 他握住我的手,颇有些赧然地笑道:“当日我真是冒失了,可是我从未在宫中见过像一般赤足吟唱的不羁女子。也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所以虽然知道不妥,还是问了出口。” 我笑着去羞他,用手指刮他的脸道:“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竟这样被你白白瞧了去。问名也是夫家大礼,你怎么能问的出口?!” 他大笑搂住我的肩,道:“想想真是呢。可见你我的之间缘分早定,否则我怎会问出那样的话,今日你又怎会在我身边。” 我羞不自胜,啐道:“我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呢,真真是运数不好。” 他也不答,只道:“我本想在寻到那名宫女时亲手把小像还到她手中,可是从见到你那时起,我便知道,这小像,我再也不会肯还出去了。” 我明白他的用心,低低道:“我知道,因为我是皇帝的人,所以,你能保留的,只有这枚小像了。” “在那些只能遥遥望着你的日子里,我所能保有的一切,都只有这枚小像。”他点头,如浮云一般的伤感中有显而易见的喜悦欢欣,“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我的手停留在他手心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轻轻道:“不会的。”他“嗯”一声,我道:“在宫中时,我便把你视作知己。只是,是我害怕自己的心。” “那么,你现在还害怕么?” 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妥,我靠着他,听他的心跳声沉沉入耳,定定道:“只要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他的目光有让人安定的力量,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 流萤飞舞周遭,明灿如流星划过。我微微侧首,他的温暖洁净的气息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下来。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北游 秋凉的时候,玄清策马而来,意气风发道:“皇兄许我北游两月,我已经收拾好行装,咱们一起去吧。” 我愕然,“你北游而去,我怎么能跟去呢?” 他笑:“我一向独来独往,微服出行。谁又知道我是王爷,而皇兄,他自得了新宠傅氏,哪里有空来理会旁人。我便带了阿晋,与你同游上京如何?” 我迟疑道:“可是我身着佛装,尚在修行中。” 槿汐在旁笑道:“娘子日日闷坐在这凌云峰里也无趣,不如去散心也好。反正咱们独自住在这里,谁又晓得咱们在不在了。娘子的佛衣换了就是,咱们还有好些旧年的颜色衣裳,带了换上不就和寻常女子一样了么?” 浣碧亦含笑道:“小姐身边不能没有服侍的人,不如带上我吧。” 阿晋笑嘻嘻拍手道:“碧姑娘服侍娘子,阿晋我服侍王爷,四人一行,最妙不过了。” 槿汐温和道:“娘子和浣碧姑娘同去吧,奴婢留下看家就是。这时节北上上京,正是秋光如画的时候呢。” 玄清目色中尽是笑意,“咱们从未一同出游过呢,你可愿意么?” 大周建国伊始,曾在阳京定都过十二年,亦称“上京”。距离如今筑有紫奥城的京都“中京”大约三百里。大周建元十年,北境的赫赫屡屡进犯上京周遭,最甚的一次,赫赫的济格可汗甚至领精兵五千长驱直入至距上京只有八十里的“雁鸣关”。 雁鸣关西临喜陵江,南接阳京北界,北有指仙关紧接落铁山栈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落铁山之外茫茫草原戈壁,大漠群山,皆都是赫赫的领地了。因而雁鸣关是赫赫挥兵进入大周万里江山的要地,也是一道如铁锁屏障的关隘。因其关防所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仰头望去几乎与天相接,连大雁亦难飞过,每到秋深季节,往往闻得成群大雁盘旋周遭哀鸣不已,故而名叫“雁鸣关”。然而雁鸣固然悲哀不已,雁鸣关四周的百姓,亦是备受苦楚。赫赫部族常年驻于北地,逐水草而居,水草丰美的年节还可,若到深秋时水枯草竭,民无温饱之资,便会铁蹄南下,踏马落铁山边境烧杀抢掠,往往边民家园被毁、横遭战祸,苦不堪言。民生哀苦之状,令人不忍卒睹。 建元十年,正逢大旱时节,赫赫千里肥美水草尽成荒芜,入秋不过十日,气候竟然大变,寒暑暴降,数日后大雪降临,冰冻三尺。赫赫为求国运,维系部族命数,倾尽国力集合十万大军挥戈南下。 彼时大周亦在旱灾之中,何况连年征战刚刚平息,国家正欲休养生息之际,国力十分疲惫,军中关口粮草难免粮草不济,又遇天降大雪,守关将士谁也不曾料到大雪纷飞直欲迷人双眼之中竟会冲出赫赫数万铁骑,如同从天而降,霎时各个只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任由期铁蹄南冲而来。 若是雁鸣关被破,彼时的上京便如铁齿被断,喉舌尽会暴露在敌军面前。太祖征战十数年才打下的锦绣江山全要落入蛮夷手中,顿时国中人心惶惶,甚至有朝臣力劝太祖退居长江南岸,与赫赫划江而治,苟且守住半壁江山。 危急之时幸得大将齐不迟不顾征战沙场半生后的老迈之身,重披战甲抖擞上阵,以六十花甲之龄冲入战阵身先士卒,一箭射中济格大汗的肩头,迫得他跌下马来,一扫赫赫南下以来大周军士的颓唐之气,亦使赫赫士气大伤,萎靡不前。 建元十年十一月,赫赫元帅左都监阿不离率军再度攻打雁鸣关,齐不迟率军据守雁鸣关,在关右侧筑垒,称“灭赫坪”,并在地势险要处筑隘,设置第二道防线,严兵以待。十年十二月,齐不迟与赫赫军激战数日,终因力不及彼,退守第二道防线。赫赫将士披重甲,铁钩相连,鱼贯而上,齐不迟与其弟齐不退督军死战,以劲弓强弩大量杀伤赫赫军,赫赫军攻势不减,齐不迟派部将慕容政率精兵锐卒,持长刀、大斧攻赫赫军左右翼。十一年一月初一夜,大周军燃火落铁山,战鼓动地,出兵反击,并派王喜、王武诸将攻入赫赫大营,赫赫大军惊溃不止,赫赫元帅阿不离战死,受伤未愈的济格可汗遂引兵逃遁,旧伤复发死在半路之中。齐不迟乘势扩大战果,派慕容政诸将追击而上,杀敌万余人,血流成河。又命齐不退于赫赫军队奔逃回国的必经之地河池再设伏兵,再攻赫赫军队。赫赫军被迫退回都城藏京。 齐不迟一生征战,铁血丹心,终于于六十花甲之年凭此“雁鸣关”一战封侯拜相。居大周武将第一侯“定勋侯”,太祖钦命丹青妙笔画其画像,悬挂在上京太庙的偏殿“阳翼殿”中,名垂青史。甚至当年落铁山附近若有孩儿顽皮啼哭不止,只消大人哄一句“齐不迟来了!”孩子必定吓得不敢再哭闹了。 可惜天不假年,齐不迟在封爵三月后力竭而死,含笑九泉。其后人虽然被太宗以富贵荣荫化解兵权,不再手握大周万千兵马,然而身家富贵,宠遇优渥经历百年不衰。直到本朝乾元年间,齐氏一族渐渐人丁凋零,家族才逐渐式微。然而将门百年,积威犹存,名声显赫。而齐不迟的后人,如今在宫中的即是端妃齐月宾。这也是何以齐月宾自幼养在深宫,为玄凌必选嫔御的缘由。 齐不迟死后数年,死讯依旧被大周朝廷牢牢封锁,赫赫在雁鸣关一战后不仅折损元帅和数万兵士,连大汗也命殒途中。赫赫畏惧齐不迟的余威,加之元气大伤,数年内不敢对大周轻举妄动,一味地安分守己。不久,继任的赫赫大汗英格向大周议和,愿以落铁山为界,建立“互市”买卖,以牛马换取大周茶叶、丝绸、米粮,各守边境,永不互犯。 齐不迟死后大周其实已五多少可用之兵,加之雁鸣关一战,于国力民生的损耗亦不是三五年间就恢复的过来的。巴不得赫赫来议和,于是顺水推舟应承了。于赫赫和大周的中界河池双方歃血会盟,史称“河池会盟”。 大周和赫赫分别在上京和藏京建碑,刻盟文及与盟人名于其上以纪其事。双方在盟文中申明“和同为一家”的兄弟亲谊,协定今后“社稷叶同如一”,“各守本境,互不侵扰”,“烟尘不扬”,“乡土俱安”。还规定了大周与赫赫双方人员往来路线和设立“互市”等具体事项,约定“善以金银、牛马、皮张、马尾等物,商贩以缎细、布匹、釜锅等物”。 落铁山左近各五十里,设有“互市”,专门设立了茶马司,茶马司的职责是:“掌榷茶之利,以佐邦用;凡市马于四夷,率以茶易之。”,又陆续开设马市十三处,“每岁贡马一次,以二月为期”。 然而建元十年赫赫兵临城下的情景太祖依旧历历在目,建元十二年一月,太祖迁都如今的中京,建筑“紫奥城”居住,又遣嫁宗室女茂成宗姬封为“金山公主”嫁于英格大汗为正室大妃。如此百年来,虽然大周与赫赫边境偶尔也有小冲突发生,然而终究保全了百年平安,再无遍地狼烟烽火燃起了。 此刻我与玄清携手游历中京,打扮一如民间夫妇。我着一身粉霞锦绶藕丝罗衣,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的芍药纹锦长裙,到底是秋凉天气,早晨起来禁不得寒,玄清随手为我搭上一件银丝边掐花对襟外裳。我对镜左右顾盼,不由笑道:“好喜气的颜色。”镜中的玄清亦是一身淡青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愈加显得身量颀长,神清气爽,濯濯如春月照柳。 我回首打量他两眼,唇角不由澹澹扬起,含了几分情味,笑道:“好好的怎么想起来穿这个颜色。” 玄清的手按在我肩上,足足把我本不娇小的身量比成了小鸟依人,道:“你穿了粉霞色,我便选青绿色来配你,颜色益发热闹了。” 浣碧捧了梳妆盒在手,仔细盯着我与玄清,忽然扭过头整理衣裳不再看我们,只淡淡笑道:“小姐和公子这样子,倒是很像燕尔之际一同去出游的新婚夫妇。” 我隐约觉得,如今浣碧的笑容越发浅淡了,总像隐在乌云后头的毛月亮,即使有清辉落下,也是隐晦而淡漠的。她更爱低着头,性子愈发柔顺隐忍的样子。 玄清闻言喜不自胜,便回头向她笑,“果然很像么?” 浣碧低一低头,柔声轻轻道:“公子若自己觉得像,那么看出来就更像了。” 我笑着戳一戳玄清的手臂,不觉红了脸吃吃笑道:“哪里有人这样问话的,也不害臊。浣碧是在取笑你了呢。” 玄清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神色,轻轻道:“我果然是觉得咱们像的。” 我听他这样说,更不好意思理会他,只拉了浣碧的手问道:“许久不作这样的打扮,我竟浑忘了,民间女子是梳什么发髻的。” 浣碧微微一笑,道:“小姐既是做新婚打扮方便与王爷出游,自然头发是要全部拢起来梳理成发髻的。”她一边说,一边手势娴熟地把我的头发全部拢好,然而盘到一半,她凝神思索,又重新拆了梳成一个寻常的芭蕉髻,为我挑选一枝赤金榴钗插上。那钗也不过是赤金的质地,只是上头一双明珠拇指一般大,洁白浑圆,熠熠生辉,越发同映得人容颜出彩,亦如明珠生辉一般。浣碧左右端详片刻,又去挑选珠花。此时窗下一盆秋海棠开得正娇艳。寻常民间的秋海棠,自然不如宫里是纯正的白色如聚雪凝霜。花瓣是斑驳纷杂的粉红,零碎重叠,却依旧十分娇艳动人。玄清折下插在我鬓边,只凝神微笑看着我,目光眷眷不已。 浣碧恍若未见,只挑了几枚点蓝点翠的梅花钿儿埋在我发丝间,如隐约其间的一点春心闪烁。 我对镜自照,粉红的颜色团团明艳,照得人的容色亦如春晓映霞,仿佛有无限明媚与欢悦从肌肤里满溢出来,这样的自己,我自己亦是不曾见过的。他与我并立其间,铜镜上描绘的图案也是再寻常不过的鸳鸯戏水,比翼连枝,粗陋的刀功,却掩饰不住那世俗安乐里的花好月圆、人世完满。我依在他肩头,只是一味盈盈浅笑。我甚少穿粉红、粉霞这般艳丽娇嫩的颜色,总觉得太俗气而喜悦了些。然而此刻穿着,只觉得粉红那样世俗的颜色也有无限的欢喜、无限的好在里头,才衬得起我此刻的心境。宛如鬓边秋海棠的花朵,花瓣密密簇簇拥挤在一起,整颗心亦是这样柔软而欣悦的。于是索性又择了一条绯红绣并蒂海棠的手绢别在衣裳排扣上。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江山 如此携手并游出去,仿佛陌上春游的少年少女,带一点期待与满足的心思,同去游历“上京八景”。上京地域偏北,自然不如南向的中京风光明丽娟秀、山水如明珠熠熠。然而也有十分出名的“八景”,分别是:万泉垂钓、天柱排青、辉山晴雪、花泊观莲、皇寺钟鸣、浑河晚渡、塔湾夕照、柳塘避暑。 尤以“辉山晴雪”风景最佳。然而玄清喟叹道:“风景最佳处,未必最得游人流连欢喜。” 我不由好奇心起,问:“为何这般说呢?” 玄清负手仰望辉山,淡淡道:“大凡世间风景秀丽奇绝处,往往在险峻处方能得见。而世人常常耽于安乐畏惧险地,往往只肯口传其美名而不肯亲身涉及。就如辉山晴雪,在山脚仰望的人多,上山观雪的人到底是少了。” 我依言望去,果然见山脚下人潮济济,而山顶冰雪寂寞横绝,万籁俱寂。唯见玉山横亘如卧龙横倒,阳光辉洒折射其上,如耀眼水晶光芒四射,令人神往不已。 玄清道:“辉山山高百丈,在山顶北望,可以看见赫赫的大漠红日,南望则可遥遥见中京无限山河美景。这是何等开阔景致。” 几日来游览浑河晚渡、塔湾夕照、万泉垂钓,不过是稍稍胜于平常之景的所在,若非有他相伴,亦觉得只是普通。如今听玄清一说,不由心向往之,兴致勃勃道:“既然无人肯去,不如咱们自己上去可好。”我顿一顿,心底明亮恳切道:“冰雪满山,只待你我。” 玄清与我相视一笑,爱怜地抚上我的肩头,道:“我不过说说罢了。山上那么冷,我怕你身子受不住,咱们今日又没带衣裳出来、又没带多少银子。” 我俏丽一笑,道:“那怕什么?” 我顾盼人群间,见远远有一个贩夫担着紫貂狐皮来贩卖,我招手唤他过来,翻一翻见质地还好,伸手拔下发髻上的赤金榴钗递到贩夫手中,笑道:“我拿这个跟你换三件紫貂皮的披风,好不好?” 他狐疑地望着我,一时不敢去接,我指着钗上的一双拇指大滚圆的明珠细细说与他道:“赤金也就罢了,这颗明珠至少抵得过十筐你手里这样的貂皮,你不会亏的。” 贩夫仔细攥在手里瞧了又瞧,生怕我后悔,忙忙地藏进怀里,满脸堆笑地挑了最好的三件貂皮披风送到我手里,又赠了手套、围脖,欢天喜地的走了。 浣碧不免有些心疼,道:“这样好的明珠,换这三件貂皮可真真是不划算。” 我一笑置之,道:“千金难买心头欢喜,何必吝啬一颗明珠呢,不过也是就是一颗明珠而已。” 玄清笑着拉过我的手,道:“肯爱明珠换一笑,便是说你这样的了。你这样明快大方的性子是最好的。” 玄清意欲叫来两乘软轿抬我与浣碧上山,然而轿夫一听说要去辉山山顶,忙不迭摆手,苦着脸劝道:“公子和姑娘们兴致好,可这辉山山顶全是雪,着实太冷,路又滑,很不好走呢。这趟差事咱们是不去的。” 我拦下他的手,笑吟吟道:“不必去费那劳什子,咱们便由着性子走,能走到哪里便算是哪里,也算十分尽兴了。” 浣碧亦温默笑道:“公子别太小瞧了我与小姐,咱们也不是那起子娇滴滴弱不禁风的。” 玄清抚掌大笑,“既然二位姑娘都如此说,清自然不能示弱于人,一定奉陪到底。只是有样东西,却是不能不准备下的。” 我不由好奇,道:“是什么?” 玄清自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气味甚是难闻,颜色也黄黄的,是粉末状的东西。 浣碧凑近一闻,蹙了眉头道:“好刺鼻的味道,是什么呢?” 玄清道:“是蛇药。辉山山顶冰雪满山却也不是最可怕的,再冷多穿些衣裳也就是了。”他郑重了神色,“辉山有样最可怕的东西,便是寒蛇。没有到过辉山的人是不晓得这样东西的。别的蛇一到寒冷处就要冬眠,而寒蛇却不是,依旧活动自如,而它也只能生活在冰雪寒地。寒蛇体形虽小,却有剧毒。若被咬中,轻则昏迷,重则便一命呜呼。涂上这些蛇药,可以确保无虞。万一被咬,内服外敷,也有些效用。”玄清见我与浣碧一脸吃惊害怕,笑着安慰道:“不过寒蛇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而且在辉山的数量也不多。只是虽然未必会遇上,但还是准备万全的好。” 浣碧心下害怕,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不要去山顶算了。那寒蛇听着就教人害怕。” 玄清笑道:“若为一蛇二舍弃如此风景,实在有些可惜。”他看我,“嬛儿,你意下如何?” 我盯着他手中的蛇药,笑道:“不是说有它就可确保无虞么?”说着取过蛇药,便抹在手上。玄清会心一笑,也抹在身上。 我向浣碧道:“你若害怕,在这里等我们也好。我与他去去就来。” 浣碧看看我,又看看玄清,眼中微微一亮,小声道:“我也去的。” 其实山路并不难行,辉山山脚遍长葱茏苍翠大树,树木森森参天直立,叶子阔大清脆而轻薄柔软,十分好看。再往上去,树木愈加森森,颜色也往苍黑色中去,多为松柏,地下落了绵绵满地的松针,一脚脚踩上去十分松软,如踏在织锦地毯上一般。然而松针的颜色或苍绿或松黄,却比寻常富丽灿烂的大红簇金织锦美上数倍,更见天然风趣。再往上,碧绿的长草芨芨也成了短簇贴地的小草以及苔藓,偶有几棵树,也是枝干遒劲崎岖,有苍劲风骨,傲然独立其间。 原本山脚树木繁多处尚且游人如织,到了草长处,已经游人稀少,偶尔有几人驻足,穿着貂皮暖裘,也是迟疑着停步不前,皆是举头仰望满山冰雪皎洁,发出阵阵惊叹。 方才山下还是初秋晴暖的天气,到了山腰此处,已觉得寒风侵骨,阵阵袭来。寒气如刀,浣碧身子已经微微发抖,依在我身旁。 玄清看她一眼,向我微微一笑,道:“请娘子做主,咱们还要不要上去?” 我笑着睨他一眼,嗔道:“越发爱油腔滑调了,实在叫人讨厌。” 我仰望山顶,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耸,如一条玉龙腾跃起伏。灿如金粉的阳光照耀其上,那种璀璨与神圣的高洁,那种洁白仿佛从天际垂下的圣洁,让我不由得屏住气息,心怀崇敬。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去山顶瞧一瞧,那种会当凌绝顶、俯瞰天下的感觉。我肯定道:“既已到了这里,自然要去。与其终身仰望,不如亲自登上去看一看。” 我让浣碧把银灰色貂裘披风裹上,又取了一件深紫色的披风为他披上。他穿这样深紫到发黑的颜色其实很好看,越发显得气宇轩昂,如自云中而来,通身掩盖不住的高贵清逸。我帮他结为貂裘上的结子,貂皮油光水滑,拂过手背时只觉触手温柔,心下蓦地一软,举眸盈盈望住他。他却也正好瞧着我,眼中温柔神采,直胜于貂裘的温暖柔软。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低头盈盈一笑,低声道:“做什么呢?浣碧也在呢。” 他的笑意温柔而坚定,“我只想牵着你的手,无论风雪,一路同行。” 心口洋溢出极暖和的温度,仿佛清晨的第一道阳光,这样明亮而灿烂地照耀在身上,光华沐浴。 我的笑容满满地绽放开来,如三春的花骨朵一齐骤然盛放。我低低道:“好。” 我与他十指紧扣,一根根地交错着扣在一起。这样牵手的姿势,是他说过的“同心扣”的姿势,十指交握,生死也不分离。 他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为我系好紫貂披风,紫貂的毫尖有簇簇点点的银灰色,远远望来,比他身上那件颜色浅了些许,却是相映成辉。一边厢,浣碧也已经穿戴好,三人一同上山去。 山路越来越陡,因为人迹罕至,冰雪渐渐覆盖其上,几乎已经无路。并没有下过新雪的痕迹。前方的路上有两对足印蜿蜒而上,足迹清晰。 我不由暗暗纳罕,向玄清道:“竟然有人与咱们兴致相同,还捷足先登了呢。” 玄清亦笑,“如此也好,也可见咱们不是曲高和寡。” 我虽然走得吃力,却也大笑,“这样风趣的事,又怎会曲高和寡呢。” 到山顶时,已经是向晚时分了。然而山顶冰雪凛冽,却也有松柏挺立,冰冻霜雪积压枝头,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放。雪压青松,恰似白玉嵌翠,蔚为壮观。 山顶寒风凛冽,然而站立其间。见赫赫境内大漠无尽,戈壁黄沙飞扬、红河日落孤烟,漫天红光泼洒蜿蜒似长江波涛,汹涌半天。而大周境内,同一轮红日夕阳如一颗温软闪耀的红宝石,灼灼悬挂蓝天之上,天际是纯净的湖水蓝,之后是近乎纯白的颜色,纯白之后却是灿烂绚丽繁复似蜀锦的霞色光影。连蜿蜒无尽的青山绿色,亦染上了这样华丽浓醉的颜色,迷离四散。上京中,市肆鼎盛,人烟热闹。钟鸣鼎食之家,晚景时刻轻烟四散上京城中,放眼望去,多是富豪之家的五彩琉璃墙瓦。那些人家,应该,也正上奏着丝竹管弦,享受着人间富贵情趣吧。 南地的繁华锦绣、纸醉金迷、红尘奢华,一如这天际云霞,令人沉醉。 我无心去欣赏如此好霞光。 眼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浓醉山水、繁丽人世皆在自己左右,苍茫天地间山山水水几乎可以盈握在手中,不由胸怀激荡,顿时生出一股“握江山于手掌”之中的豪情壮志。 我自肺腑间感慨出来,“果然江山如此多娇,令天下英雄豪杰皆为此折腰。我即便是一小小女子,亦愿为此倾倒。” 玄清拢一拢我的身体,问道:“冷不冷?” 我心中辽阔激荡,兴奋得脸色通红。玄清抚一抚我的脸颊,道:“怎么高兴成这样?令天下英雄豪杰尽折腰,你的心思倒不亚于男子了。” 我粲然笑道:“君子见此,莫不兴天下兴亡之感。我是女子,亦有所同。” 玄清向赫赫方向远远一指,朗声道:“你瞧见了吗?那里黄沙红日,大漠孤烟,正是赫赫境地。当年赫赫的济格可汗挥兵雁鸣关,意欲直取上京,夺取我大周锦绣江山。幸得大将齐不迟率军血战数月,才换回我大周今日祥和。”他豪情顿生,“所谓男儿当如是!若清早生百年,得遇此战,必定要驰骋疆场、浴血奋战,才不枉我男儿一生。” 他的雄心,我如何不晓得。只可惜……我神色微微黯然,只可惜了他是舒贵太妃的儿子,这一生,注定是要将锋芒收敛在他的玩世不恭中了。 冰雪的清冷,一分分投上我的心头,也蔓上他的容色。他注目赫赫河山,大有不平之意,“如今赫赫的摩格可汗蠢蠢欲动,其野心不下于他的先祖济格可汗。赫赫与大周自河池会盟后已经有百年未曾有大征战,虽然偶有小争斗发生,却也是和平为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世间常理。摩格可汗这些年来厉兵秣马,不断吞并赫赫周遭的一些弱小部落,壮大自身。前些年皇兄一直把精力放在西南战事上,力图收复疆土,后又为平定汝南王费了不少精力,难免对赫赫有所迁就也有所放松。摩格野心勃勃,只怕十年之间,赫赫与大周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我微微沉吟,“大周兵力不弱,只是兵士再强悍,也要有将帅带领。那么如今朝中,可有有用之将才?” 玄清微微苦笑,只是不语。我顷刻已经明白,大周一向重视以文治国,限制将领兵权。仅以玄凌的乾元一朝就已知分晓。汝南王在平定西南后被囚,甄家平定汝南王之患后被流放。敢问国中,宁有谁再敢效命沙场?都只能埋头读书了,以文取仕道。 如此一语,我与玄清自是各怀伤感了。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蛇毒 浣碧见我们都是沉默,看一看天色,道:“太阳快落山了呢,山上又这样冷。景也已经赏了,不如赶紧下山去吧,要是太晚还滞留在山上就不好了。” 我默然点一点头,三人正要携手而下。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呼呼嗬嗬之声,四周寂静,越发显得这声音十分突兀而怪异,听着叫人心中生惧。 只见玄清低头微一思索,忽然大声道:“不好!”随即循声奔去。我与浣碧面面相觑,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见玄清神色大变,也晓得不好,立时也顾不得别的,跟着他跑了过去。 我与浣碧到底脚程慢,奔到怪声发出之地,却见有一男一女横躺在雪地之中,皆是面色发黑,尤其是五官周围,更是乌黑如墨一圈。二人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然而双眼以下却是满面堆欢,裂嘴嘻笑,发黑的口鼻扭曲不已,银白色的雪光反照之下,显得无比诡异,叫人望而生畏。二人双膝蜷曲,手脚痉挛不止,时断时续地抽搐着,口中发出“嗬嗬”怪声。 我与浣碧见了这诡异场面,登时齐齐愣住。浣碧心下害怕,下意识地躲到我身后。 玄清在我身前一挡,急道:“小心!那两人种了寒蛇的毒了。” 浣碧闻得此言,“啊!”的一声吓得连退几步。我没见过这种场面,心中自然有些害怕,只牢牢看住他道:“怎么办?” 玄清低喝一声道:“救人要紧!”我用力点一点头,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玄清掏出怀里的蛇药向我手中一扔,他力气极大,一把压在那名男子身上,一壁用力控住他的挣扎,一壁低声向我道:“内服外敷,把蛇药倒在他伤口上!” 我手忙脚乱,一时想不到该从何处去找到那人的伤口,况且被蛇咬啮的痕迹本就细小。忽地看见那人穿着华贵的银针狐裘,唯有双手裸露在外,倏地抓起他的左右手,果然发现左手手背上有两枚小小的牙痕。忙解下衣裳上挽着的手绢勒住他的伤口近旁。伤口附近被死命以勒,伤口的洞孔立刻豁然张开好些,我忙忙把药粉洒到他伤口上,厚厚洒了两层。 这男子一身富丽风雅打扮,好似寻常富豪人家公子哥儿。然而在看到他虎口的一瞬,我几乎一愣,极厚极硬的一层老茧,厚实地微微发亮。我稍稍迟疑,又去看他的手心和十指,亦是如此! 那人牙关紧咬,却怎么也掰不开灌进药去。我既得一头热汗,只得去看玄清。他立刻会意,用力在那男子下巴上重重一击,那男子便张开了喉舌,我把药粉倒入他口中,又取出皮囊中的水将他口中药物冲了下去。 玄清看看他的神色,顿时如释重负,轻声道:“赶紧去看那名女子。”我依言与他一同过去。那名女子似乎十分痛苦,原本清丽的脸庞扭曲得厉害,口中已经不能言语,只能“呜呜”发出怪声,如夜枭凄厉的嘶鸣喊叫。我瞧她面如死灰,牙关紧咬,似乎欢喜似乎痛苦,诡异到难以言语。玄清重重击在她下颌上,她却毫无反应,依旧咬紧牙关。玄清眉头深锁,翻一翻她的眼皮,忽然垂头丧气起来,道:“她中毒太久,不中用了,瞳孔都已经散大了。”我心中大惊,忙把药粉下雪般洒在她入枯枝般没有生气的手上,心中也十分惊惶。 玄清按一按我的手,低声哀伤道:“没用的。” “没用的”,他的一句叹息重重敲在我心上,入巨石潜底一般。我望着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奇异的感觉——我是要救她的,否则……我自己也不知道,只隐隐觉得不祥。 我正想着,那名女子却在我怀中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直如秋风中一片被吹得直打转的叶子,破碎而凛冽。也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爆发出来的疼痛,她痛苦得蜷缩成一团,额头手上青筋暴起如青蛇横亘,整张脸如被墨汁尽透了一般,从皮肤底下透出一层层黑来。 我问玄清,“她是不是要死了?” 玄清痛苦地别过头,“是。但不会那么快。寒蛇的蛇毒发作起来极折磨人,痛楚难当。却不会立刻死去。她虽然瞳孔已经散大无救,却总还有一刻钟的性命。” “那么,她一定会死,是不是?”玄清低低“嗯”一声,别过头不忍看她。 我见他侧身过去,腰际的软银腰带上斜插着一把小小的匕首,那匕首原是他防身用的,十分锋利,几乎吹刃断发,才这般放在身边。我轻轻“嗯”一声,霍地拔出匕首插入那名女子心口。 我心志坚定,这一串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那匕首拔出时锋利的青锐寒气比霜雪还冷扑在脸上,那感觉还未散去,匕首已经迅速地刺进人体绵软而温热的血肉中去。“扑”地软软一声,淹没其间。那声音是十分温柔的,像情人低语间偶然的一句呢喃。 她死了。 她的身体平静下来,仿佛沉寂于季节中不再飘零的一片落叶,彻底归于尘土。 浣碧在旁目睹这一切,愣愣片刻,“啊”地一声失声尖叫起来。玄清大惊失色,道:“嬛儿!你做什么?” 人杀完,出人意料的,我已然平静下来,安静道:“我杀了她。” 浣碧的尖叫还在继续,对我示意她安静的语言置若罔闻。我反手一个耳光清脆打在她脸颊上,低喝道:“给我闭嘴!” 玄清一把拦下我的手,不敢置信地盯着我,“你杀了人,还打浣碧?!” “是”,我坦荡回望着他,“这是雪山,常年积雪。浣碧的叫声即便不把旁人招来也会引起雪崩。我虽然杀了人,却不想陪葬。” 玄清气结,指着地上的尸体道:“她与你无怨无仇……” “如果有怨有仇,我必定眼瞧着她痛苦完这一刻钟再死。”我望着玄清,语气尽量柔和些,“清,她瞳孔已然散大,你也说她没得救了,何必还要她活活痛苦?” “你……”玄清无言以对,不能反驳我,只得道:“毕竟是一条人命……” 我反诘,“那么,你情愿看她受尽痛苦死去?” 玄清默然摇头,蓦地抬头,眸光幽暗,“嬛儿,我承认你没有做错。”他微微闭眼,近乎叹息,“可是你的狠辣,出乎我的意料。” 狠辣!我的狠辣!我几乎冷笑出来,一股戾气因他的话语而从心底的某个深处汹涌喷出。我狠狠笑道:“我狠辣?”我冷淡了语气,“难不成你觉得从宫力活着出来在你面前的甄嬛真的洁白纯真、善良无辜,是任人宰割的绵羊?”我冷笑,“狠辣,是我的傍身之技。杀她亦是救她。可是杀她之前,死在我手中的人早就不止她一个了。” 他的神色变得厉害,一阵青一阵白,如青瓷上烙出的白印子,狠狠烙下去,有焦苦的白烟滚烫地刺人的眼睛,痛得睁不开。 心底有骤然而澎湃的失望,是对他,更是对自己。我心底的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发而出,“此时此刻是否发现,我其实并非你理想中的人。你爱的甄嬛纯真洁白,并不是我。或者,你爱的,只是你的某一个理想,而不是我本身。”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能清楚听到积雪缓缓融化的声音,缓慢地一滴,良久,又一滴。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有一把荒芜空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冷冷道:“你杀了她?” 我寻声望去,正是方才那名男子,他已然清醒过来,盘膝坐在雪地上,只是气息虚弱,脸色金黄如蜡,凄惨地耀眼。我正在气头上,反手把染血的匕首掷在地上,索性坦然大声答他,“是又如何?!” 金属落地的声音“叮啷”地刺耳。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虽然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然而一身银毫狐裘,气势丝毫不减。“多谢。”他说得真挚而恳切。我一震,然后他说的话更叫我吃惊,“那蛇一口咬下去,是两个人的性命。”他的语气是温柔而伤感,伤感之中更有沉默的叹息。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忽然醒悟过来,亦惊道:“她怀了身孕?” “不错”,他点头。“如果生下来,会是我和她的第三个儿子。” 我微微一笑,“是否第三个儿子我并不关心,只是……你们赫赫人一向重视儿子。”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嘿嘿一笑,“你如何知道我是赫赫人?” 我微笑欠身,慢里斯条地抚摸着貂裘柔软暖和的皮毛,“你的口音和打扮没有丝毫破绽,是你的手出卖了你。”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我徐徐道:“你手上的老茧是长年拉弓射箭造成,没有二十年的苦练绝不会有那样的老茧。而大周崇文薄武,除了军士之外绝没有普通百姓学习骑射,更遑论十分擅长了。而军士皆在营中,怎会有闲情逸致在辉山上游荡。赫赫马背上得疆土,最攻骑射,才会有这样的印记。如果你愿意,可以让我身边的公子看一看你的小腿肌肉,内侧必定结实胜于外侧,那是长年骑马的缘故。” 他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只顾左右而言他,“这种蛇真厉害,我不过无心踩了它一脚,它便险些要了我的命。”他目光犀利并不亚于我地上匕首的寒光,他盯着我,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弧度:“你很聪明。可是你知道,太聪明的女人会怎么样么?” 我笑容不改,只优雅地挽一挽手臂上的翠玉手钏,“你会杀了我?你现在的身体足够力气杀我么?甚至不需要我身边的公子出手,我就能用杀你妻子的匕首杀了你。” 他镇定的笑,微笑不已。他坚硬的轮廓因为这笑容而柔和许多,“我根本不想杀你。”他顿一顿,“聪明的女人,同时具有美貌,是很容易叫人喜欢的。” 我“噗哧”一笑,那笑激发起方才的痛楚,轻嗤道:“方才你若是听见,必定听到那位公子说我狠辣。那么,对于一个狠辣的蛇蝎女子,你还敢有非分之想么?” 我故意将自己说的这样不堪,心底的难过被面颊的笑容完好地掩饰住。眼角余光瞥去,见玄清闻言,目光倏忽一跳,定在我身上。我转头别处,只不肯看他。 他仰天大笑,“如果一个女子身负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倾慕于你。” “是么?”我只当笑话听,蓦地转首瞟向玄清,我有心要刺痛他,于是粲然一笑道:“果然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果然玄清目光一跳,神色哀伤。 那男子定一定,牢牢逼视着我。想来蛇药十分有效,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神色也转圜过来。我留神打量他,他大约三十左右,五官极有棱角,剑眉横张,一双黑沉沉眸子深沉如鹰,偶尔一道眼光波转,却如苍茫大海,转瞬无迹可寻。虽然刻意做了寻常富贵子弟的打扮,然而眉眼间那股霸气与锋芒,犀利如剑光跃虹,分毫消减不去。他嘴角牵引算是笑了一笑,然而眼眸中殊无笑意,“一个女子兼有美貌、智慧和狠心,着实会叫人倾慕。你这样的女子,我走遍赫赫也没有见过。所以我很想杀了你或者带你走,让周朝再没有你这样出色的女子。” 玄清本是默默听着,闻得这一句,饶是他涵养再好,也按捺不住,口气放重,道:“这位公子,你的言辞已经过分了!” 他见玄清长身立于一旁,温文尔雅,书卷气极重,不觉神色轻蔑,道:“你是她什么人?” 我心头本就生玄清的气,此刻一齐发作起来,笑盈盈道:“自然算不得什么人!”我剜了玄清一眼,只向那男子道:“他若是我什么人,方才你说‘倾慕’二字轻薄于我时,他就会斥责你了。哪里还到此刻呢。” 那男子不置可否,道:“也是。不过,我倒瞧着你们像是小两口在赌气。”我啐了一口,只不理会。他嘿嘿一笑,“只是我不管你和他是不是小夫妻。你自己选,是要死还是要跟我走。” 玄清闻言气得脸色发白,漫山冰雪,越发显得他容色苍白如白璧微莹。玄清再忍耐不住,一步跨上,横挡在我身前,将我护在身后,冷然向那男子道:“我不许你冒犯她分毫。我方才救了你,自然也杀得了你!” 男子盘膝而坐,被寒气呛了两口,方定了气息,道:“虽然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向来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我虽然中了蛇毒没有完全解去,可要对付你,自然绰绰有余。” 玄清淡定一笑,道:“如此,请尽管一试。” 男子下颌微仰,昂然道:“你们周朝的男人何来男儿热血、铁骨铮铮。放眼周朝,我看得入眼的不过是你们从前的汝南王玄济,后来他被囚禁,听说你们皇帝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拿下他。平定汝南王,有一位姓甄的少年将军还颇引人注目,只是后来犯事被流放,也不知所终了。周朝没有一个可用的将才,国中又尚文不尚武,百姓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只凭一众散兵游勇,我还未必放在眼里。” 他如此嚣张,我却也不放在心上,以玄清的本事,要对付中了蛇毒的他,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听那男子的口气与神态,却是极有把握。而且对大周政事颇为知晓一些,倒真不知是什么来头。万一真是在赫赫族中颇有地位,一旦为玄清所杀,反而要牵扯出我与他私自出游、过从亲密的事来,倒是得不偿失了。我暗暗思忖,若他就近还伏又帮手,或者有人前来援手,这个事情却也棘手。玄清独身自然能应付自如,可是拉上我和浣碧两个,却是大大的麻烦和掣肘。 而且,我也不愿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我靠近玄清身边,极力压低声音,道:“先别动手。” 他一怔,很快“嗯”了一声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解隙 我轻轻一笑,笑声在空旷的雪野里格外清脆,隐隐有回声清脆,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女子在若无其事的轻笑。我轻轻格开玄清的手,曼步上前福了一福,道:“蒙您垂爱,小女子自然不胜荣幸。只是你倾慕于我,不过是认为我足够聪敏,相貌又还不算污了你的眼睛,或许更看得上我那不入流的狠辣。”我侧头妩媚而笑,鬓角珠花玲玲而动,沙沙打着脸颊。“可是……” 我故意迟疑,吸引他注意倾听,说话间一个眼神递给浣碧,若有似无地瞟过地上的匕首。浣碧会意,蹑手蹑脚拾起匕首,掩到男子身畔。 我幽幽向那男子道:“你仔细瞧瞧我,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好呢。” 他倾神打量于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眉头一皱,神色痛楚,眸中凶光毕露,迅即转过身去看浣碧方才站立的方向。浣碧手足敏捷,几步已经躲到近旁玄清的身后,神色慌张不已。 我拍一拍浣碧的肩膀,安抚道:“怕什么,不过戳了他一刀,又不是要害,他可死不了的。”我故意笑吟吟打趣道:“浣碧,从前你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今天怎么手下留情了。” 浣碧讪讪道:“长久没动手,手腕都软了。” 那男子神色大恨,忍痛反手一把拔出浣碧掷入他肩胛的匕首,半截锋刃上俱是血迹殷红,嘀嗒落在雪白冰雪之上,如开了一朵朵嫣红的腊梅。他意欲起身,然而蛇毒未清,肩胛又受了伤,到底体力不支,又重重跌了下去。 我清浅而笑,徐徐道:“嗳,你可别乱动,要不然伤口裂开可有你受的。” 他大恨,“你要杀我,自然有这男人为你出头。何必叫一个小丫鬟用这等龌龊手段暗算于我,岂是君子所为?” 我止不住格格而笑,举袖掩唇道:“我与浣碧本就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乎君子所为。何况你方才欲强行夺我回赫赫,又岂是君子所为?我又何必以君子之道待你。”我指一指浣碧,“她是我的侍女,你觉得如何?”我娓娓道:“她的容貌自然不十分输于我,讲到聪明狠辣,方才她能在你毫不觉察的情况下,无声无息靠近你用匕首掷伤你,也算是厉害了。” 他神色阴沉似乌云密布,沉默片刻,爽然道:“不错。” 浣碧仿佛惊觉什么,急急唤我,“小姐……”我示意她噤声,她只得望着玄清,双唇紧紧抿住。 我含笑道:“我不过区区一民间寻常女子,我的侍女尚且如此能暗算于你。可见大周聪慧机敏、容貌妍丽又果敢的女子不计其数,任选一人都会得到你的倾慕。那么,请问尊驾,你是要一一抢走呢,还是尽数杀了。”我抚一抚脸颊,“无论哪一种,我都敢担保,你不能像混进上京一般再安然无恙地出去了。” 他神色微变,眸光犀利而寒冷,“你倒为我打算的清楚。” 我直截了当道:“自然。因为我看得出来,尊驾是爱惜性命的人。” “何以见得?” 我讥诮道:“因为你知晓我杀了你妻子与她腹中孩子,你也说她为你已经生育了两个儿子,如今腹中是第三个。那么对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你得知她死讯时是何表情?你明知是我杀了她,却不想报仇,虽然我是为他好,可是身为丈夫却不闻不问,还要将我这个杀妻仇人纳为己有,实在不合常理。唯一能够解释的是,一则你并不重视她,不打算为了她以带伤之身与我们起冲突;二是你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虽然难过也只能忍耐。所以,你总是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的。” 他嗤地一笑,漠然道:“用你们周朝的话来说,你倒是我半个知音。” 我骇笑,“不然。尊驾夸我是半个知音,我已经觉得尊驾个性凉薄,若真了解了尊驾,只怕我会因为害怕而落荒而逃。所以,实在不敢担当‘知音’二字。我只盼再不要见到尊驾尊容,已经是毕生大幸。”我比一个手势,“尊驾请自便吧。” 他狐疑,“你放我走?” 我反问:“否则,你以为我要你的性命来做甚么?” 他的目光似钢刀划过我的脸颊,许是我的错觉,竟仿佛有一点温柔与激赏在里头。他踉跄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倒也稳当了些。 浣碧见她转身就走,轻轻“嗳”了一声,指着地上他妻子的尸首道:“你不要你娘子了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点丧妻之痛的哀戚也无迹可寻,道:“已经死了。难道要我背着尸体出城么?”他看我一眼,冷冰冰道:“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你要还一个给我。记住!”说着再不回头,转身离去。 浣碧气到无以复加,恨恨道:“世间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男人,尸体不要,难道连埋一下妻子的尸身也不肯么?简直枉为人夫!”说着叹气看那女子,“她真可怜!” 玄清抚着我的肩膀,“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半跪在雪地里,伸手扒开女子身边的积雪,清冷道:“世间男子的薄幸自私,浣碧你是第一次见到么?何必还要生气。” 玄清望一望我,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与我一同扒开积雪,将女子埋入雪中。十指冻得失去知觉,我缓缓呵一口气暖手,看着地上隆起的雪包,叹息道:“本是洁净女儿家,如今归入洁净雪中,倒也比埋于黄土要好得多了。” 浣碧紧紧依在我身边,轻声道:“小姐,你方才要我去拿匕首掷他,我真害怕,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亲手杀人,我今天也是第一回。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沾染血腥呢。浣碧,今日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掷伤了他,我也找不到说辞应付他。” 浣碧神色疑惑且愤愤,“有公子在,要杀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一定要放他走呢?他这样轻薄小姐。” 我的目光迎上玄清的目光,轻声问:“你如何看?” 他略略沉吟,眉毛有曲折如新月的弧度,道:“此人在赫赫必定颇有权势。”我知道他的思量,赫赫可汗之下有南院、北院两位大王,分管政事,颇具权威。玄清自然在他二人身上留心。 我颔首,“至少也在将帅一流。那么,他为何而来?” 自然不会是为了欣赏辉山晴雪的美景。玄清神情肃然,“只怕是为了刺探两国之事。”他摇头,“边防松懈至此,赫赫国人竟可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 我想一想,“他的打扮与大周国民无异,边境又有互市交易,他若打通关防,自然能够进来。” 玄清道:“待我回京,自然要禀明皇兄要加紧边防一事。赫赫的野心,由此可见一斑了。” 我沉默颔首,只不过,我心中另有一层意思未说出来。浣碧听得疑惑,问道:“小姐怎么知道那人在赫赫身份显赫?” 我道:“你可留意他身上所穿的银毫狐裘?或许乍看之下和寻常的并无区别,样子又制的普通。可是寻常的银毫狐裘毛色灰黑,只有毛尖有银白一点。可是他所穿的银毫狐裘却是毛色纯黑,半点杂质也无,毛尖的银灰也十分齐整,想必是出自‘墨狐’身上。墨狐数量极少,它的皮毛做成的银毫狐裘的好比大周宫中用的南珠,十分难得,只供贵族享用。穿得起这种银毫狐裘的,必定是赫赫一族中非寻常等闲的人物。” 浣碧静声片刻,怯怯道:“小姐,我方才以为……”她微微迟疑,“我以为小姐在他面前夸赞我,是要我代替小姐跟随他去赫赫。” 我一怔,旋即笑道:“你可多心了。” 浣碧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多心了。我以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只脸色绯红,垂首默然。 玄清微笑道:“你是嬛儿的妹妹,她怎会如此?” 我睨他一眼,冷冷道:“方才是谁说我狠辣,如今又来打圆场。” 浣碧拉我的手,柔声道:“小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惊叫起来的,小姐是该打我,我没有怨言。” 我心疼地抚一抚她微微红肿的脸颊,道:“好些了么?是我不好,一时情急下手太重了。我并不是存心要打你。” 浣碧含泪道:“我知道的。” 玄清温和中带了歉然,道:“天已经黑了,山上太冷住不得人。咱们还是从原路回去吧。”我默不作声,玄清让浣碧陪伴我,自去折了几枝松枝来,摸出腰间的打火石打了燃上。松枝的火把火焰明亮,燃烧时有清香溢出。 玄清一手举火把,一手便来拉我的手。 我缩了缩手,背转身去,玄清叹口气苦笑道:“方才是我不好,说话伤你的心。可是现在天黑路滑,你拉着我的手才好走啊。”我无法,只得把手交到他手里,二人携手而行,他力气又大,自然走得稳妥而迅疾。浣碧独自一人跟随在后,不免就落后了一大截。 我与玄清因方才一事有了心结,难免二人有些神色郁郁。片刻,玄清停下脚步,伸手向浣碧,道:“三人一同走吧”,说着便将手中的火把递给浣碧。 浣碧不由一愣,脸色一红,随即看向我来。我见她一人着实走得吃力而艰难,心中也是心疼,便点头应允。浣碧把手交在玄清手中,并接过火把,与我一左一右走在他身旁。我见她一味低着头只是默默走路,嘴唇微动似在低声说着什么。不由道:“浣碧,你在说什么?” 她猛然一惊,脸色越发赤红如霞,连连摇头。 我见她不说。又见玄清只扶着我们一味往前走,也不说话。心中更惦记着适才玄清所说的话,心中愀然不乐,也不肯再说话了。 待回到客栈房中,已是半夜了。玄清自去房中梳洗,我与浣碧在自己房中舀了热水盥洗。滚热的毛巾敷上面孔那一刻,身体微微打了个激灵,神志才稍稍放松下来。 正换了家常的衣裳,却见玄清叩门而入,端了宵夜进来,微笑道:“肚子饿了吧,我吩咐小二煮了松子粥,热热的正好用。” 我心中为他所说的“狠辣”二字生气,于是淡淡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嘘一口气,道:“你还在因我说错话生气么?” 我清冷一笑,道:“王爷千金之躯,我如何敢生气呢。” 他眉目间微有自责之色,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说你。可是你这般说便是赌气了,难道你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眼圈微微一红,鼻中酸涩,道:“你要当我赌气也好,生分也好。我是断断当不起王爷的话的。” 玄清使一使眼色,浣碧道:“光有松子粥怎么吃呢,我叫厨房再去弄几个小菜来。”说着掩门出去。 玄清在我身边坐下,歉然道:“今日的确是我不好,不该出言伤你。只是方才那女子一息尚存,你却一刀利落杀了她。我虽晓得你是为她好,不忍让她身受蛇毒苦楚,也是心惊不已。毕竟你是一介柔弱女子,如何能如此干净利落了解她一条性命,终究你也是日夜诵读经文的人。” 我胸口窒闷,望着他道:“你是觉得我没有慈悲之心么?或者你认为我杀她之前该念一遍《往生咒》。”我定定道:“我只是不忍她身受苦楚。后来那赫赫人说她身怀有孕,我也是吃惊得很。只是真正怜悯一条性命,便是眼睁睁瞧她苟延残喘受苦么?”我眼中泪光微微闪烁,“你觉得我下手太过利落凌厉了,可是我杀她之时心里何尝不害怕呢?况且……”我咬一咬唇,“我是从后宫的杀戮和心机中走出来的,你不是不晓得?” 玄清的手指按住我眼角将要滑落的眼泪,急切而心疼:“你别哭。我晓得是我说错话伤你的心,叫你想起从前宫里那些事。但我的确不是安心的。”他拍着我的肩,“当时我也是情急了。”他略有一点赧色,道:“说实话,虽然我在平定汝南王兄时亦杀过不少人,然而见女子杀人,也是第一次。而且是我心爱的女人。” 我叹一口气,哀凉道:“或许是我们了解的不够多吧,在宫中偶尔数面,在宫外的次次相处,我都是平和的。你从未见过我是在宫中如何与人狠斗的,或许了解了真正的我,你便不会喜欢我了。” 玄清切切道:“即便你如何与人狠斗,都不会是自己主动愿意去伤人的。”他抓住我的手,道:“嬛儿,如你所说,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久,你我了解也不够深。那么,你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你若一直这样生气,我们如何相处了解呢。” 我心中微微释然,道:“你这个狠心短命——”说到“短命”二字,心下一慌,跺一跺脚,长叹了一声怨道:“人人都可以说我狠辣,说我不好,偏偏你不可以……” 他道:“是。我不可以。” 我睨他一眼,“即便世上人人都嫌我不好,你却不可以,因为你和旁人不一样的。” 他眼中有虹彩样的霓光划过,璀璨一道。他伸手揽住我道:“因为这个世上,你最爱惜我,我最疼惜你,在彼此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今日的确是我错怪了你,嬛儿,若你不原谅我,我真要成了狠心短命的……” 我忙捂住他的嘴,恨恨道:“总爱胡说八道,看我还理你么?”我看他一眼,道:“清,我总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如今可也发觉你一样不足了。” 他道:“你尽管说,我仔细听着。” 我叹道:“此番一事,我是觉得你的心肠过软了。或者说,是你心地太好,太怜悯众生为别人着想。” 他澹澹一笑,道:“或许我真是过于悲天悯人了。” 我伏在他肩头,轻轻道:“但愿你的善良好心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断肠人 此事过后,我与他互陈心迹,却也将事情揭过不提了,只是如常一般相处。游历完上京之后,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便策马驱车回中京不提。 寒冬时节,宫中饮宴颇多,玄清并不能常常过来了,偶尔来了,不过是小坐半日,就要匆匆回去的。 那一日清晨起来,却见玄清已经负手伫立于门外,他着一身云白软缎阔袖滚回纹兰字长衣,腰间系一带秋香蓝丝绦,意态闲闲地折了一捧绿梅在手。冬晨初升的太阳是个淡白的毛毛的光晕,在他身上镀下一层融融的浅金色的光晕。 他整个人便立在光晕里,见我出来,满面皆是笑意,“你起来了。” 我吃了一惊,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这样站在外头可冷不冷?” 他的笑容仿佛天际第一抹亮光,“一大早骑马回了清凉台,见开了第一束绿梅花,特地拿来给你。” 我含笑接过,轻轻嗅了一口,清雅的香气薰得五脏六腑都透明了一般甘冽清新。我笑道:“进来吧,你可吃过东西了。” 他笑:“一大早跑马过来,肚子正饿着呢。” 屋子里浣碧正摆好几碟小菜,盛了一碗滚烫的白粥,我缓缓笑着道:“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随便垫垫肚子吧。” 他捧着粥碗暖手,夹了一筷子酱瓜吃了,含笑定定望着我,道:“我只觉得,能在你这里吃一点小菜,喝一口热粥就是很安心的事。” 我睨他一眼,笑嗔道:“嘴这样甜,好像抹了蜜一样。”他笑笑不语,我又道:“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了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淡淡清愁,随即笑道:“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六月里选秀皇兄得了位新宠傅婉仪,难免冷落了朝政,也冷落了后宫。” 我不由奇道:“这可成奇闻了,皇上多有内宠是平常的事,闹到为了她冷落朝政却也稀罕了。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么?” 他怔了怔,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柔缓的弧度,道:“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我笑道:“这可奇了。皇上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玄清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皇兄总有皇兄的理由。” 我如今很心平气和了,虽然对玄凌依旧怨怼,然而谈起他与别的女子的燕好,却是坦然地如在谈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玄清缓和了情绪,道:“今日我都陪你,可好?” 屋子里笼了暖炉,洋洋生了暖意,把檀香的气味烘得有些绵软而热烈,失了清洌的气味。他坐于我身前,执笔漫漫作了画,画着我侧坐的身形。我择了卷《太平广记》闲闲看着,一页页风淡云轻地随手翻过,室内有淡淡香烟的影子浮过,淡薄地似一缕轻雾袅袅。我一时兴起,伸手去撩,却见他只低头专心致志画着。 不由笑道:“嗳,哪有画师是这个样子的,连看都不看人一眼,只顾低头画,画出来可像么?” 玄清抬头澹澹而笑,“你且自己来看。” 我探头过去一看,见笔工细腻流畅,纤毫毕现,不由赞道:“果然不错!”又嗔他,“可你方才都不看我……” 他朗声笑,夹一夹我的鼻子道:“我虽没有看你,你的样子却在我心里,怎么会画不出来。” 我别过身去,“扑哧”笑道:“尽会一味的胡说……” 我话音未落,觉得身边动静有异,不知何时温实初已经掀帘进来,静静站在门边,脸色白得如一张最澄净的棉纸。 我心下一冷,我与玄清定情之事,温实初全然不知,我也不打算告知他。而玄清一向往来,却不曾与温实初碰面过。而方才与玄清行迹亲密,一定是被他看到了,然而我旋即含笑道:“你来了。” 温实初轻轻“嗯”一声,冷道:“我来得不巧。” 我望一眼玄清,索性向温实初道:“的确不巧。不过清也不是外人。” 温实初微微冷笑,“清?”他撂下帘子,道:“嬛妹妹,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心中微微战栗,我其实并想让他晓得,也不愿意让他伤心。然而,他既然看见了,我狠一狠心,含笑道:“好,那你先出去等我。” 温实初霍然走出,玄清扯一扯我的袖子,微微蹙眉道:“温大人仿佛很生气。” 我微微一笑,“有些误会在里头,我去和他说清就好了,你只在这里等我罢。” 玄清微微颔首,我缓缓踱出,外头的空气冰冷,骤然从暖屋子里出来,不觉身上一缩,冷意刺得头皮微微发麻。 温实初负气站在岩边,脸色沉沉发青,见我出来,直截了当道:“嬛妹妹,你曾经对我说在宫中几年,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你也曾对我说,清河王是宫里的人,又是当今的弟弟。那么如今你和清河王,又是怎么说?”他的语气激愤而伤心。 我静一静心神,道:“如你所说,这话是我曾经说过的。” “你……”温实初伤心道:“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么?” 我轻轻摇头,柔声道:“实初哥哥,不是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而是世事的变化我们常常始料不及,曾经并不能当作永远的。就如曾经,我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就如曾经,我家中鼎盛煊赫;就如曾经,我是不谙世事的甄嬛,只会抱着莲蓬站在船头唱歌。实初哥哥,那些都已经是曾经了。即便我多巴望着它不要过去,终究是过去了。” 温实初怔怔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个,你只说,你和清河王是怎么回事?” 我深深呼吸,冷冽的空气让我头脑清醒,我屏息道:“没有怎么一回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仅此而已。” 温实初神色大变,苍凉道:“好!好!好!你到今日才肯对我说实话。” 我心中歉然,和言道:“我又何尝想瞒着你,在我心里,你如我的兄长一般,是故交好友,我本该早早告诉你的。一则到底不是可以到处宣扬的事,二则你对我的心我不是晓得,也怕你伤心难过,彼此难堪。” 温实初怔怔着恍惚道:“你们这样来往了多久?” 我咬一咬唇,道:“很要紧么?”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徐徐道:“很要紧。” 我低首,“半年。” “那么你们相识了多久?” “总有六七年了。” 温实初眼神剧痛,如同要沁出血来,低声嘶哑道:“你与他认识了六七年,可是你与我相识相处总有十来年了,是自幼的情分啊!” 我心中难过不已,低低道:“有些事,并不是讲认识了多少年相处了多少年的。” 温实初那么怔怔地、带着破碎的痛楚凝视着我:“是啊!有些事不是讲年份的,可是你说,你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何况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温实初的话,在瞬间凌厉地挑破我的伤口,揭出血肉模糊的过往。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冷寂了声音道:“你要知道是为什么,我便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对男女之情绝望,因为我对我的人生绝望,因为我根本是个沉溺在痛苦里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让我对所有的事开始抱有希望,让我愿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致我可以不顾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么?” 我一口气说得急了,声音微微失了往日的语调,心跳清晰突兀得跳跃着,犹如山间旷然作响的暮鼓沉沉。 温实初的眼神凄然而悲凉,“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以后受的苦不会少,连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 我凄楚而笑,似颤栗在秋风萧瑟里的一朵花,“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即便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有名分可言的。那么,温大人,难道你能给我名分?或者,你觉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无言,只怆然看着我,“你会很辛苦……” 我扶着岩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样辛苦。只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于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既然愿意跟随他,自然也想好了会遇到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世间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艰辛,都敌不过一个心甘情愿。 温实初的神情稍稍平静下来,喃喃道:“心甘情愿,我对你,也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的啊!” 我温默摇一摇头,走近他道:“实初哥哥,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我铭感五内。可是我和清,却是两情相悦的。”我定定而恳切,道:“我知道你要劝阻我什么。只是到了今时今日,我也不怕对你说,哪怕我选择了清是一个错误,我也宁可一错到底,永不后悔。” 我回首,迎上身后玄清柔情而热切的目光,心头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了下来。他只远远以了然的姿态站着,并不走近。我面对温实初的伤怀与震惊,亦是不忍,轻轻道:“实初哥哥,说实话罢,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要紧,还是我真心安乐要紧?” 这话,是带了试探的意味的,若他自私,我或许可以坦荡一些。他启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真心盼望着,他也许可以自私一点。 温实初道:“在我心里,我总是奢望有一日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拿是最最要紧的事情。可是嬛妹妹,我连在梦里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真正开怀喜乐。那么,还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紧一些。” 他的话,在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动到无以复加。温实初,他是这样待我好,这样真心待我。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亚于玄清对我的爱意的。 然而,感动再多终究也只是感动,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体,轻轻道:“实初哥哥,谢谢你待我这样好。” 温实初双目通红,扬一扬头,极力忍住眼泪,道:“我对你并不好,我方才这样凶的说你。嬛妹妹,我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你。” 我点头,眼中微微发涩,道:“我不怪你的。实初哥哥,如今我已经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我虽然自己高兴,也希望你不要难过。你总是我的实初哥哥,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道:“我劝你也不中用。那么,既然你心意已决,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远远凝视玄清站立的地方,声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呵出雪白的暖气,“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愿,你不晓得,我有多羡慕他!” 我勉强微笑,低低柔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实初哥哥,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位心甘情愿对你的好女子的。” “不会了。”温实初凄然微笑,“嬛妹妹,只要你好就好了。” 他转身离去,温厚的身影在冬日苍茫的寒意了里看起来格外孤清。他暗红色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好似水面的纹纹波澜似的褶皱,好似他整个人都这样忧伤地褶皱着,在群山环绕的青灰色里格格不入。 我定定伫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连眼眶都热热的,我深切的觉得,某些长久以来坚持在我身边的感情,已经被我深深伤害了。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伤害了。 玄清的温度和着温软的披风一起裹到我身上,温柔为我拭去正欲夺眶而出的泪珠,轻轻道慨叹着道:“温太医很喜欢你。” 我仰头,逼回泪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终己一身都不能回报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获得,就有失去。有人欢喜,也会有人哀愁失落。于温实初是,于浣碧是,于我、于玄凌、玄清又何尝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温和而懂得,“嬛儿,你可以用一辈子的友情去回报他。” 我颔首,“我会。” 玄清低低的叹息萦绕在我耳边,“嬛儿,你方才一句心甘情愿、永不后悔,你晓得,我有多震动么?” 我摇头,低声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的神色里有无尽的喜悦和动容,柔情几许,几乎能把我淹没,“嬛儿,温太医对你的情意并不比我少,只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怀。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许的人呵!” 一生都在期许的,于我,玄清又何尝不是。我低眉,在冷风中伏首在他宽容而温暖的拥抱里。唯有他的拥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 正文 §§第三十六章 陌上花 山间四月,自然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我见屋外天光云影明媚如画,不由笑道:“这样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又问:“怎么不见槿汐呢?” 浣碧笑道:“小姐忘了么?槿汐出去采些荠菜,说是晚上要包荠菜馄饨吃啊。我要和些面粉呢。小姐左右坐着也是无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我拢一拢头发,起身道:“也好。外头花事正盛,我去采一些来插瓶也好。”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屋子外头花开得这样好,倒显得咱们屋子里太冷清了呢。” 我于是出去。春光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宫中的花朵,从来是被巧手的花匠们修剪到符合礼制的人为姿态,美则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态的。 而山野间的花朵,枝叶旖旎,舒展自然,连一茎野草蔓花、藤萝片叶,都带着勃勃的生机,天地间无限自在,连偶尔吹过的风,都是甘甜而恣意的野性气味。 远远望去,山下平野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黄交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 长势这样好,我扬起微笑,想来又会是一个丰年了。 我随意走在小径上,或者折几枝开白花的野山樱,或者采几朵小小的二月蓝,或者折一脉修长的碧翠鸢草,捧在怀中缓缓走着,心情也是愉悦的豁然开朗。 此时春光正好,无边春色兜头兜脸地扑上身来,犹是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季节,路旁草间乱花渐欲迷人双眼。几处流莺娇燕恰恰飞过眉梢,或欲争暖树,或正衔春泥,又轻盈地各自飞了。我一时贪看不住,流连回顾盎然春色,连本是无情的青山绿水,亦觉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横了。 我漫步自在,眼看天的另一端逐渐泛红,疏光收敛,偶尔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连心境都变得开阔宁静,却也知道不早了,于是手捧花束,徐徐漫步回去。 回到禅房时槿汐已经回来了,与浣碧一同忙在灶边。她们的话语和着灶膛特有的温暖干燥的碎木清香和荠菜独有的清甜一同涌了过来,笑道:“娘子可回来晚了,方才王爷来过了呢。” 我微微吃惊,亦有些失落道:“怎么这样突然就来过了。” 槿汐盈盈笑道:“是呢。来得急,回去得也仓促,仿佛是寻了个由头才能过来的,这个时候,大约先去太妃的安栖观了。” 我“哦”了一声,知道是错过了,心里便有些黯然,也不愿意她们看出我的怏怏不乐,只寻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过插好,又用清水养上,方道:“王爷来了可说了什么么?” 浣碧道:“王爷本来来时问小姐去哪里了,我说是赏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寻的。可王爷说山里那么大,一时怕也寻不到的。而且小姐既是去赏春,这样找了回来,只怕赏春时的好兴致也没了。后来王爷等了会儿,阿晋来催,也只得走了。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写了几个字留在桌上,小姐看过就知道了。” 我没见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怅然若失,他来一趟不易,这样错过了,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何时。一张便笺,也不过是聊胜于无了。 于是伸手拿了来看。雪白的素心笺上,不过寥寥几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1)仿佛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润上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润泽而柔软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鲜艳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这山间寻到去赏花的我是极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处去,就能寻到。 可是他宁愿在此安静等待,也不愿意打断了我赏花观春时的愉悦心情。 他情愿这样等待,等待我或许会早早归来。 他的细腻心肠,他平实温馨的情愫,我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宽大而耐心。 田间阡陌上的花发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这样的话语,仿佛是他在我耳边呢喃。 陌上花开,万紫千红,他便在花开的那头这样安静等着我呀。 这样等着的时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只为等着漫游即将归来的我。 浣碧见我如此神色,忙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呢?” 我扬眉浅笑,轻声道:“没有什么。王爷上次的鸽子呢?” 浣碧道:“在外头吃小米呢,我去抱进来罢。”说着转身旋即抱了鸽子进来。 雪白的鸽子犹自“咕咕”叫着。我提笔另写了一张,写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2)心念激荡,觉得如此犹是不足,又在反面写下几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问伊人何处去,总在郎君眉眼中。此番错过,来日与君相见,不知是否在山花烂漫处。” 写完,不觉含情微笑,细心卷了起来塞进鸽子左脚的小竹筒里,向浣碧笑道:“这鸽子总该识得飞回去的路吧。” 浣碧笑道:“是阿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教导出来的,想必不会太笨。” 我把鸽子抱到门外,但见群山隐约在夕阳之后,暮色渐浓,扬手把鸽子放了出去,仿佛一颗心,也跟着松脱了飞了出去。 次日风和日丽的天气,玄清的衣袂间沾染了春花的气味,骤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惊喜只余含笑,“怎么突然来了?” 他笑意盎然,执着我的手道:“接到你的飞鸽传书,我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怎么回你的书信才好,只能亲自来了。”他眉目间皆是清爽,“可惜你我不曾在山花烂漫处相见。” 有什么要紧呢,他来,本就是带了山花烂漫。 其时中庭里一棵老桃树正开得花朵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粉色飞花。 禅房轩窗下,他从袖中郑重其事取出一样物事。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周边是首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首、凤凰于飞之意。并蒂莲暗纹的底子,团花锦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玄清甄嬛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仿佛刻在纸上,笔力似要穿透纸背。每一个字都看得那样清楚,又像是都没有看清楚,身上绵绵的软。我心怀激荡,像是极幼的时候爹爹带我去观潮,钱塘潮水汹涌如万马奔腾滚滚而来,说不出的震动欢喜,眼中渗出泪来,心中隐隐漾起悲意。 我遮住他的手,垂泪道:“我是你皇兄遗弃的人,也是罪妇。前途尚未可知,你何需如此?” 玄清揽我入怀,绛纱单袍的袖子徐徐擦着我的佛衣和垂发,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无影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我默然,无声无息的笑出来,双手攀上他的脖颈,牢牢的看着他眸中我的身影。玄清亦不做声,目光凝在我脸上,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见我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他只紧紧把我拥在怀里。禅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肩胛,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紧紧拥抱着我,那样紧,胸口的骨头一根根地挤得生疼,就像是此生此世再不能这样在一起,痛楚之中,我犹觉得欢喜。 那样欢喜,漫天匝地,满目皆是那泥金双鸳鸯……交颈相偎……不负春光……红罗并蒂莲花……花瓣繁复,一层一层脱落……雪白的蕊,白的似羊脂玉的身体……铜帐钩落,白绫水墨字画的床帐被风吹得微微翻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粉红的桃花被春风吹落,纷纷扬扬似一场暴疾的花雨……纤秀莹白的足尖笔直地伸挺着,几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盛开着,就像春风中带着无数轻微颤抖的柳枝……男人沉重而芬芳的呼吸……我仰头看见桌上的供着的白玉观音像,垂目不语,她亦不语……床头的伽楠木佛珠僵死如蛇,我一闭眼,挥手把它撩下床,骨碌碌散了满地的响。 ……我蹑手蹑脚整理好衣衫,玄清他双目轻瞑,呼吸均匀,仿佛还在熟睡中,宁和地安睡。我坐在妆台前,打开久已尘封的织锦多格梳妆盒,晶莹闪烁的珠翠玉钿被我闲闲安置了这样久,再次打开见到时,在这样的心怀下,那光华灿烂的耀目也不刺眼了。盒中所有,尽是我入宫时的陪嫁,又悉数带了出来。宫中多年玄凌缩赏赐的珍宝首饰不计其数,全全留在了宫里,连那枚一向钟爱的堑金玫瑰簪子亦搁在了棠梨宫的妆台上,孤零零地闪烁黄金清冷的光泽。 与玄凌,能割舍的,我都尽数割舍了。 缓缓梳妆,精心描绘,很久没有这样用心。梳一个简单清爽的半翻髻,头上如云青丝蓬松松往后拢起,细致地一束一束挽好,显出一个双髻抱面,头顶椎朵的半翻发式。斜斜簪一支翡翠七金簪子,细细垂下一缕银丝流苏,坠着一颗珠子,簌簌打在鬓角,光润地滑过又滑来。一排十二颗浅浅粉红的珍珠,小手指的大小,排成新月的形状簪在发髻间,螓首轻扬之际,便有濯濯光华闪烁。窗台上供着一束紫兰,芳香清盈,我心下微微一动,随手摘了两三朵束上,簪在髻边。 打开描金彩绘梳妆匣子,取出胭脂水粉,拍成桃花妆,点上唇脂。轻裁漫拢的云鬓下,珊瑚色的红晕染上如玉双颊,似晓霞初凝。再画上涵烟眉,远山藏黛的色泽,明亮如星的双眸,眉眼盈盈,刹那流转出无限情意婉转。我心中也不免感慨,从前的种种萎败凋零,终于全数散去,镜中的人,如同新生,已是容色恬淡,笑生双靥了。 择一身浅紫色的绣花罗襦,绣着浅鹅黄色的繁花茂叶,枝叶葳蕤,细致缠绵。挽一件绣桃叶的玉色轻烟纱“半袖”,月白色的软缎百褶罗裙,在暖风下轻盈地回旋。 这样清爽的颜色,连人心也便得清爽恬静了。 我走到桌前,毛笔柔润地吸满墨汁,提笔续在玄清的字后,“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仿佛是在梦里,我与玄清,终于有了今日,竟然也能有今日。也算不辜负此生了。 有温柔的声音唤我:“嬛儿?” 我盈盈转身,他含着惊喜道:“你的妆束?” 我含笑望住他,心底又无限的柔情几许,“我从前出宫落饰出家,上回出游上京做寻常女子打扮只是为了方便,权宜而已。而今日因为你,我重新妆饰,再入尘世。”我低头,低低羞涩,“其实因为你,我的心一直也在人世里。” 他眼中有一瞬的晶莹,拥抱无声无息地靠近身来。 我倚在他手臂上,沉浸在巨大如汪洋恣肆的幸福与欣喜之中。我抱着他的手臂,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的手臂上是有刺青,是不是?” 他唇角上扬,带着点邪邪的笑意,轻轻在我耳边道:“你方才不是看见了么?” 我脸色绯红,只管卷起他的袖子。右手手臂上的刺青正是一条铁链,爬满葱茏纠缠的绿色藤蔓和红色血痕,颜色相冲鲜艳,十分夺目。另又一把长剑的图案横亘其下,刺青手法精妙,仿佛有青锐剑气隐隐贯出。 洁白的指尖轻柔抚摸过去,我问:“刺的时候疼不疼?” “疼”,他笑,“不过忍一忍便好了。” 我的嘴唇吻上他的纹身,含糊道:“为什么要刺这样的图案,有特别的意思么?” “我的身体里流着摆夷族人的血液,摆夷族的男子成年后都要刺这样纹身。” “那么……太后并不反对?”毕竟太后是玄清的养母呵。 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有浅淡的不可捉摸的忧色,轻描淡写道:“我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已,最自在不过。” 他放下衣袖,目光落在桌上的红笺上,“写了什么?”玄清环住我的腰,一手按住那红笺看。轻缓的气息,一点一点暖,拂到耳后,脖中,酥酥麻麻的痒。他的语气坚定如磐石,一字一字漾在耳边回旋:“嬛儿,我必定如你所愿。” 我双目望着窗外开得邪魅般艳盛的桃花,心下泛起黯然:“我知道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终究是不能的。”玄清扳过我的身体,手指一根根放入我的指缝,十指交握在一起,纠缠不尽的切近与缠绵。“你信我。等皇兄渐渐淡忘了你,我便使静岸师太报你病逝,你更名改姓,我们便能永远厮守在一起。”他的眼中温柔如春水,这一世都以为不可能,终于也可能了。我如坠梦中,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隔了那么久,隔了后宫的重檐叠壁,隔着江山万里,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重叠繁沓如前世今生,茫茫然的不真切。这一刻,却那样笃定,像从云间坠下双脚终于踏到土地。 他的声音如同梦呓:“嬛儿,那一日温仪生辰,你还记不记得?你赤足立在泉里,像一只小白狐……”我嗯了一声,他没有说下去,我怎会不记得,那一日的初遇。 我轻笑道:“那日的你无礼至极,十足一个轻薄浪子。” 他微笑道:“你赤足戏水时那样娇俏可爱,可是板起脸生气的样子拒人于千里。我在想,怎么有这么无趣的女子。”他静静看着我道:“可是一转身我踏进殿里,却见你吹白玉笛,作《惊鸿舞》,才晓得这世间真有人能翩若惊鸿。” 我轻轻一哂,用手指羞他道:“哪里有这样夸人的,一下是白狐一下是惊鸿,也不害臊?”踮起脚去咬他的耳垂,含糊道:“他的眉毛轻扬,道:“嬛儿,你难道不晓得我?” 我闭上眼睛,低低叹息道:“我晓得。” 这世间唯有他最懂得我,我也最晓得他。只是目下,我不愿去想,不舍得松出分毫意志与情思去想。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抽出一根他的头发拔下,他微微吃痛,奇道:“做什么?”我松开散乱的发髻,抬手拔下一根长发,照着窗下的日光把两根发丝绞绕在一起。玄清立时明白我的用意,双目炯炯燃炙如火,眼角隐隐溢出泪光,“你我夫妇永结同心。”我含笑不语,脸上渐次滚烫起来。 玄清的吻伴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的落下来。 (1)、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宋人的笔记和明人周楫的拟话本小说《西湖二集》里均有记载此典故。吴王妃每年以寒食节必归临安,钱鏐甚为想念。一年春天王妃未归,至春色将老,陌上花已发。钱鏐写信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清代学者王士祯曾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后来还被里人编成山歌,就名《陌上花》,在民间广为传唱。 (2)、出自宋代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王观,字通叟,如皋(今属江苏)人。全诗为:“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这是一首送别词,感情真挚,语言浅易,以新巧的构思和轻快的笔调,表达了送别惜春这一主题。诗歌上阕以眼波和眉峰来比喻水和山,灵动传神。下阕送别惜春,寄予着对友人的深深祝福。语言俏皮,媚而不俗,在送别词作中独领风骚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九张机 这一年的春与夏,在这样的甜蜜与欢好里倏忽过去了。仿佛伸手去挽,一抹抹的,从指缝里悠悠滑走,滑去的时候,连手指的缝隙间都带着清露滋润蔷薇花蕊时的最初的那一抹甜香,叫人欣喜不已。 那一日的下午,原本是夏末晴好的午后,酷暑刚退去后的一点凉意初萌,最是让人睡得安宁。伴着偶至的凉风,我正在窗下榻上和衣午睡。 半暖半凉的风慵懒无力地拂过,外头的阳光隔着树影斑驳洒下,有若有似无的凉意。我半醒半眠着,听见外头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缓缓张开眼来,懒懒唤道:“浣碧——” 这个时候,浣碧应当在外头翻晒着冬天的棉袄衣裳,她应声进来,“小姐,是阿晋来了呢。” 我顿时睡意全无,抿一抿鬓发起身,道:“这个时候来,可有什么事么?” 却是阿晋进来,打了个千儿苦着脸道:“宫里头来的消息,说是皇上抱恙,紧赶着叫王爷入宫侍疾去了。这一病仿佛还不轻,恐怕十天半月回不来了。 我淡淡“哦”了一句,道:“可说是什么病呢?” 阿晋挠一挠头,道:“这个奴才也不晓得了。只恍惚听皇上身边的小尤说起一句,仿佛是宿在傅婕妤宫里时吐了血,究竟是什么缘由,宫里头也是讳莫如深。只听说为了这事出在傅婕妤宫里头,连傅婕妤也被禁足了。” 我心头微微触动,口中只漠然道:“皇上的心思深,难免操心太过伤了身子。”我想了想道:“既不清楚是什么病,什么时候能治好也说不准了。王爷此去可还住在镂月开云馆么?” “是”。阿晋忧心忡忡道:“王爷得了太后的嘱咐,和岐山王、平阳王一同入宫侍疾,连皇上的亲姐姐,远嫁在临州的真宁长公主也回来了。瞧样子,皇上这回真真病的不轻。” 我默默转头,望向窗外。夏日里的阳光优雅而繁密,那些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斑斑点点的洒落而下,带着缕缕透明绿色的味道和成熟蓬勃到尽头的rela甜香。浣碧一下又一下熟练地拿拍子拍着衣裳,有细蒙蒙地染着金色的尘灰细细飞扬。那“啪啪”的声音在静静的院落里听来格外寂寞而响亮。 我轻轻道:“他这些日子都不能出宫了,是么?” 阿晋点一点头,忽然露出一点顽皮的笑意,道:“王爷要在宫里侍疾,不能出来,可是阿晋却不要紧。”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花笺,道:“王爷知道这些日子不能来看娘子,怕娘子无趣,特意写了一首词,请娘子有空时互为唱和。阿晋每日都会来一次,将娘子写的给王爷,王爷写的给娘子。” 我缓缓将花笺打开,却是一首短词: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我看完,不禁破愁为笑,明明是因病侍疾出不得宫,他偏偏只说花上莺啼留人住,能在忧虑中还有这样闲雅疏狂之心的,也唯有他了。 不过略想一想,寻了一张薛涛笺来,红笺小字分明,写道: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我交到阿晋手中,道:“不必日日让王爷回了送来,一则太过显眼,二来王爷在宫中侍疾,想来也十分辛苦,哪里这样多的时候来和词呢。” 阿晋嬉笑道:“娘子果然体贴我们王爷。” 我笑着在他额头戳了一指,道:“你这样每日跑进跑出,可是谁在宫里头照顾王爷起居呢。” 阿晋道:“莫大娘指了府里头的采葛跟着去服侍了,她是个老成的人,娘子放心吧。”阿晋扮一个鬼脸道:“娘子更有一层放心,采葛已经四十了。” 我啐他一口,笑道:“即便她才十四,我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阿晋笑嘻嘻将我写好的薛涛笺小心放如怀里,笑道:“这个可得收好了。王爷这些日子出不了宫,这封花笺可是当宝贝来看的。只怕王爷是日里看夜里看,见字如见人,多少个放不下呢。” 我又羞又气又好笑,一叠声地叫浣碧,“浣碧你来,给我撕了这猴儿崽子的油嘴,他主子不在,愈发在我面前颠狂起来了。” 阿晋连连告饶,笑着道:“怕咱们王爷不能来,娘子心里多少不自在,逗娘子笑一笑呢。王爷说了,要是今日娘子没笑上一笑,奴才这差使还交不成呢。” 我微微一笑,“今日你可以交差去了。只是宫里头虽好,难免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你家王爷缺什么少什么,你可得牢牢看着。” 阿晋苦着脸道:“给王爷当个亲信随从也不容易,又要跑腿又要当信差,还得逗娘子笑。不过看着娘子和王爷高兴,奴才心里更高兴。不扰娘子了,王爷那里还等这奴才的信呢。”说罢打了个千儿告辞。 如此,玄清虽不能来,他的情深意重,却化在字迹笔墨里,每隔三天便到了我的手里。常常,在打开花笺前的一瞬间,我心里含着忧,又衔着喜。 他安慰我心、道尽相思的词,我自然是欢喜的。然而这欢喜到手,亦是告诉我,这两日,他依旧是不能回来的。我含着这般且喜且忧的心情,写下一首首与他唱和的诗词。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宫中欢宴,因玄凌的病,到底是暂停了。没有歌舞的紫奥城,想必也是冷清而寂寞的。而在紫奥城月色如银下的重重殿宇里,玄清,你在做些什么? 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莲”同“连”,“丝”同“思”,我的思念,或许你看不见。然而太液池的莲花,亦可道尽我无言的相思。或许当你看见太液池的莲叶田田,亦是这样想念着我。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你离开我,已经十五日了。清,你并没有与我倾诉离愁别绪的难为,你只告诉我,风清月明时,你也在想念我。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蝴蝶成双成对,嬉戏花间,蝴蝶的翅膀扇动出光影的叠合如水波迷离摇曳。在日与夜的空闲里,没有你在,我只是这样独自寂寞。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这样两地分别,你陪伴着的,是我从前的夫君。紫奥城,是我记忆的禁地。是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还是你心底,有隐隐的和我一般难以言说的担忧。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闲来的时候,我翻看了苏若兰的《回文诗》,字字句句的心血,都是她对丈夫窦滔的思念。我自愧没有这样好的才情,只能带着对她的明白,黯然无语。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玄清,当你寄来这《九张机》时,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你还没有回来,只说从头到底,心只一思。 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心如君心,都是一样的。 在我提笔要回应的一瞬间,熟悉的拥抱从我身后缓缓拢住我。我抱膝,蜷缩着身体依在你怀里。 “清”,我叹息着道:“我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思念着你。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来看我。” “我也是”。他的体温沉沉地包围着我,“皇兄的病已经见好了。”他吻一吻我的耳垂,“嬛儿,陪我走一走吧。” 已然是秋天了,秋光亦明媚如斯,我与他携手缓缓而行。 绒绒长草间,零星盛放在山野里的秋杜鹃,深红、浅红、淡紫或白,是一道最明媚的秋景。“子规魂所变,朵朵似燕支;血点留双瓣,啼痕渍万枝。秋杜鹃,是伤心的花朵啊。”玄清低低叹息一句,恰巧有杜鹃鸟从枝头轻盈的飞过,声声杜鹃,是悲戚的啼鸣。 我握着他的掌心,轻声道:“是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这一回从宫里出来,我觉得你总是怏怏不乐。” 他湖水色的衣袍有简洁的线条,被带着花香的风轻柔卷起,“傅婕妤死了。” “傅婕妤?” “去岁选秀,傅婕妤是最出挑的,也是皇兄如今最宠爱的妃嫔。” 我问:“她很美么?” “的确很美,娇艳中自有清丽,容色不逊于昔日的慕容华妃,远望便如谪仙。”玄清甚少这样赞扬一名女子,如今用“谪仙”二字形容,可见此女之美。然而他的另一句评价又道来:“然而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是个空洞的木美人。” 这句话仿佛是他从前说过的,我眉心一跳,“傅婕妤,便是你从前与我提起的傅婉仪?” “正是她。” “那么家世如何?” “亦不算差。进宫时便封做小仪,按这样得宠的劲头下去,不日册贵嫔,连封妃也是指日可待。听说皇兄与皇后商量时,连封号也已经拟好了。”玄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是个‘婉’字。是婉约之婉。” 我心头一惊,嘶哑了声音,涩然道:“她很美?美得像一位故人,是不是?” 芳若曾经说过,如今的后宫,已不是乾元初年草创时的后宫,妃嫔都以高位而入。大约都是常在、选侍起步的。去岁选秀,那么不过一年之间,已从从五品的小仪一跃而至从三品的婕妤,未有过身孕却不日就要册为贵嫔,即便我在宫中,也不得不视之为劲敌了。 玄清的沉默证实了我的揣测,他说:“与故去的纯元皇后,总有六七分相似。选秀之日,是皇兄亲口留的牌子。日后圣宠之隆,当日就可预见了。”玄清道:“皇兄因为宠爱傅婕妤,虽未成为主位却赐她独居一宫、以贵嫔之礼相待,且因为有她,那一年的选秀总共才选了五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另四位封的位份又低,不过是应景罢了。这一年里,连出身高贵、生育了和睦帝姬的昌贵嫔和一向得宠的安贵嫔都被抛在了脑后,更遑论其他妃嫔了。” 我冷笑,声音清洌如冰:“我方才正想,既是个木美人,何以会这样得宠,原来如此!”我想起阿晋的话,“皇上是在她宫里头吐的血?” “是”。他的声音有沉沉的忧伤,“皇兄此番病重,因呕血而起,而呕血的根由,太医说,是因为皇兄服食了过多的五石散,又大量饮性烈的冷酒所致。而五石散,是在傅婕妤宫中发现的,她根本无法推托。连她自己,亦有服食五石散的迹象。” 五石散?!我在听闻入耳时只觉得惊恐,五石散在魏晋时代的王公贵族中甚为风行。大约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种矿石研磨成粉后混合使用。此五味药中,钟乳石、白石英、石硫磺确实有壮阳、温肺肾的功效,但药力过后不多时辰,身体会剧冷剧热。长期服用者“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甚者大汗脱阳,气绝身亡。 我震惊不已,“此乃宫中禁物,傅婕妤从何处得来,皇上又为何会服食,太医都不知晓么!” “皇兄自得傅婕妤,朝夕不离,常在她宫中厮混终日,时常连皇后也见不到一面,何况太医呢。这五石散,听傅婕妤身边的侍女招供,是为房中秘戏所用,傅婕妤从宫外弄来以此招徕恩宠,以致损伤龙体。” 我低头默默沉思,山路崎岖幽深,仿佛走不道头一样,风吹起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在空旷之处更觉可怖,玄凌,他竟放浪形骸到这种地步了么。我脑中极力思索着,骤然道:“不会!以你所说,傅婕妤容貌酷似纯元皇后,皇上宠爱异常,她又何必再要以五石散招徕恩宠。而五石散是宫中禁药,即便要招徕恩宠,她自可向太医索取宫中秘制的**,何须自己冒险从宫外弄来。况且她还没有身孕,一身所依只有皇帝一个,她怎么会轻易去损伤他的龙体,不是自伤根本么?” 玄清目光炯炯,只望着我,“你记得我方才所说么?皇兄对她近乎独宠,冷落后宫,连皇后也不常常相见。”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你也发觉或许是有人陷害?”我心念电转,惊道:“会不会是皇后?是皇后用的五石散?!” 玄清按着我的肩膀,沉静道:“皇后入宫以来,一向爱重皇兄非同寻常。即便她会因妒陷害傅婕妤,但是断断不会下五石散损伤皇兄的身体。” 我的心绪镇定下来,慢慢道:“可是,宫中不爱惜皇帝的妃嫔也有很多。” “是。事后傅婕妤百般辩解。然而宫中因她的得宠已经怨声载道,她到底年轻,在其位时也不知劝皇兄雨露均沾,以致今日墙倒众人推,惹得太后勃然大怒,下旨缢杀并且将傅婕妤一族废为庶人。” 我的心思在刹那间冰冷了下来,幽幽道:“太后要杀她,不只是因为五石散之事吧。” 玄清默然,眼角含着一缕悲伤与忧愁,“有我母妃的前车之鉴,太后如何能容得傅婕妤独占恩宠,她是断断容不得的。” 我了然,“五石散不过是被借了个由头,因着五石散一事证据确凿,连皇上也不能说什么吧。” “太后与皇后雷厉风行,皇兄醒转时,傅婕妤已死,即便皇兄想要为她开脱也不得。只不过,皇兄也再没有提起过傅婕妤,哪怕我发觉他失落,他也没有再提起。”玄清缓缓道:“他只道,佳人难再得。”他的手臂牢牢拥抱住我,“嬛儿,我不得不害怕。皇兄,他在梦里,叫了你的名字。我在宫中侍疾二十七日,虽然只听皇兄在睡梦中含糊地喊过一次你的名字,虽然只有一次,我也害怕。嬛儿,我怕失去你。”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我死劲把脸抵靠在他的肩上。多么可笑,我与他共枕之时,他在梦里呼唤的,是“宛宛”,到如今,却唤了我。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所以,你会写这样的七张机给我,是不是?”我轻声道:“那么在皇上的睡梦里,常常呼唤着的人,可是纯元皇后?宛宛,是么?” “是。然而,并不是在睡梦中。皇兄在养病时,常常独自一人翻看纯元皇后的遗物。” 我颔首,冷静道:“他的在清醒时,想念的是纯元皇后,会在梦中喊我的名字,大抵是因为……”我冷漠地苦笑,“是因为我有三分似纯元皇后。他不过是在想念纯元皇后本人时偶尔想到了我这个不驯服的影子罢了。”我温柔抬眸,向他道:“何况,我是被驱逐修行的人,怎么还会回去呢。所以,你不会失去我。” 他紧紧拥抱住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沉沉的心跳,“嬛儿,我竟然发现我是这样胆小的人,害怕失去你。” 我把脸埋在他胸膛里,感受他温暖而让人安定的气息,“清,我也曾经胆小,不敢接受你的情意。如今,我们在一起,彼此依靠。清,有你在,我不会再害怕。”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杜鹃啼 他颔首,眼角有一点明灼灼的泪光,轻吻我的额头。良久,他惋惜:“只是可怜了傅婕妤,她亦算一个好女子。” 我默默出神,“更可怜她圣宠一场,死后皇上连一句叹息也没有。终究,在皇帝眼里,傅婕妤和我一般,都不过是个影子罢了。”我按捺住自己的思绪,低头勉强笑道:“那亦日你好端端写什么七张机来,叫我好生难过。我也和了一首七张机,看怎么罚你?” 我沉思须臾,轻声念道:“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玄清忙忙捂住我的嘴,笑骂道:“你好狠的心,我不过是说‘只恐被人轻裁剪’,你却已‘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真该打嘴,你是存心要咒我么?!” 我见他神色大变,不同往日,忙笑道:“不过是和诗玩罢了。不当真的。”我想一想,“我不当真,你也不许当真。” 玄清用力点头,抚着我的长发,道:“我自然十万千万个不当真的,我如何敢。”他微微一笑,“其实那日刚进宫,怕你牵挂,很想写些什么给你。然而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好。正巧遇见徐婉仪……”他见我不解,遂解释道:“是四年前选秀入宫的女子,虽不是倾城之色,然而颇负才情,只可惜皇兄不是特别喜欢。那一日在太液池偶遇,听她作了一首四张机,颇让人感触。” “四张机?” “不错”,他负手吟哦,“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我细细呢喃,用心品味。几乎在玄清吟哦的一瞬间,就被这词里深深的伤感所打动。一颗心,如浸泡在无尽秋水里,怎么也望不穿、盼不到一般。 我真心赞道:“写的真好,闻者只觉伤感难言。这样好的才情,真叫人惊艳。”我问:“她很不得宠么?” 玄清细细想道:“那也不算,只不过宠遇寻常而已。况且这一年傅婕妤独擅其宠,连昌贵嫔和安贵嫔都被冷落,何况徐婉仪呢。” 或许,她是真心爱着玄凌的吧。因为爱慕,所以这样伤感而自怜,叫人不忍细心去品她的心声。然而,她如何明白,就如我当年一般不明白,君王至尊,哪里我是我们身为嫔妃所可以爱慕的?终究不过,是自取伤心罢了。 我一时好奇,“这位徐婉仪,叫什么名字呢?” 他一怔,大笑,“我又如何得知呢?”他凝神思索,道:“仿佛听皇兄叫过一次她的名字,好像是……燕宜?我不太记得了。只听说这次皇兄病着,她日夜跪在通明殿为皇兄祈福,人也虚脱了。” 徐燕宜?这个名字,我仿佛是听说过的。 我费力思索,玄清拍一拍我的肩,关切道:“想什么呢?” 我回眸盈盈一笑,“我在想,刚你来时我正要和你的九张机,却被你打断了。” 玄清笑道:“那么,眼下和一首便是。这也难不倒你。” 身边两棵遒曲老树,年久天长,长得绞索在了一起,如连理双生一般,我心头一动,笑盈盈道:“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 我低头思索不已,玄清的眸光疏狂中温柔如水,轻声道:“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我仰头望着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臂温暖而坚固,仿佛能抵挡住一切。我心中欢喜而平和,只觉得浮生如斯,有他的情意执着,这样就好,这样已经是很好。 山巅寂静,静的仿佛万籁都要一齐开口叹息一般,暖风掠过身旁的一树一树的花开,花朵绵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柔软声响。 我仰头,有飞鸟扑棱着翅膀,自由飞翔。我忽然笑起来,“总听说山里有豺狼虎豹,可我住了好些年,除了狸猫之外却没有见过一只半只。” 玄清夹一夹我的鼻子,笑到不行,“傻丫头。凌云峰、甘露峰、缥缈峰皆是名山,古刹之中连皇室贵胄都有来焚香参拜的,怎么会有豺狼虎豹呢?” 我不好意思,摸一摸鼻子,“我不过是想看看罢了。总在屋子里待着,难免有些闷。” 玄清道:“你若想看虎兽之戏。我认识宫中一名驯兽女师,下次请她来清凉台为你表演就是。” 我故意道:“那驯兽女师很老了吧?” 他还未解,道:“不过十六七岁吧。” 我吃吃地笑,拖长了声音道:“哦,难怪呢。我正想,若不是妙龄少女,你怎会相熟呢?” 玄清用力夹一下我的鼻子,嗤道:“醋劲倒是见长,只是吃那没来由的干醋。叫我怎么说你好呢。” 我笑得伏在他怀里,柔声道:“我笑得你不会,才这般和你玩笑。若你当真风流,我理都不会理你。”他闻言只笑,紧紧拥住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偶然回首,见浣碧站立在我身后三尺,举目仰望天际浮云,默默不语。我并不晓得,她是何时过来的,来了多久,只觉得若被她看去了我们方才的亲昵,是很不好意思的。 然而浣碧神情淡淡的,只道:“晚饭已经好了,小姐和王爷同去用吧。” 彼时暮色如流离四合的晕彩,山崖上一簇簇鲜红,一丛丛洁白的秋杜鹃,散若天边飘落的云霞。浣碧松松挽着的发髻边斜簪了一朵杜鹃花,水红的花瓣,映着她细腻的肌肤,分外娇艳。玄清偶尔注目,赞道:“浣碧虽然爱穿碧色,可是簪上一朵红杜鹃,却格外好看。” 浣碧不自觉地红了脸,摸一摸发间柔弱婵娟的花朵,极小声道:“多谢王爷赞誉。” 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秋杜鹃的花瓣太过柔弱娇怯,其实并不适合簪戴,况且,又是这样薄命的花朵。 然而浣碧的样子,仿佛是喜欢的紧,对于玄清的随口赞美,也十分受落。 玄清挽过我的手,微笑道:“天色不早,咱们一同回去吧。” 耳边杜鹃声声啼鸣,秋日如年,仿佛永远没有过完的一天。这样宁静恬美的时光里,我几乎忘了,杜鹃是离别悲泣的鸟儿啊。 过了两日,浣碧不知从何处抱了一大堆书来,都是有些年岁的古籍了,装订的十分考究,半点虫蛀霉迹也无,必定是书香世代的人家才有的书籍。 我奇道:“你怎么抱了这样多的书来?从哪里来的?” 她略略思量,还是道:“奴婢斗胆,私自求了王爷,今日他特意遣了阿晋送来的。” 我笑道:“我平日有那几本解闷的书就够了,清极有眼力,拿来的几册书言简意赅,回味无穷,闲来品读是最好的。你怎么还去向他要这许多?” 浣碧只是抿嘴,道:“小姐教我读书好不好?” 我闲闲翻了一下她抱来的书籍,大多是《诗经》、《楚辞》、唐诗宋词一类,更有偏些的四六骈俪,南北艳赋,不免更有些讶异。从小浣碧就被爹爹亲自允许了陪我在书房读书,因此府中的侍女里,她能识文断字,也算是个头挑的。只是娘说,毕竟是丫鬟,难得还能读成女状元不成。兼之浣碧的性子沉静,更爱女红针黹些,所以读书的事也渐渐耽搁了下来。虽然能识字,但吟诗作赋还是不成的。 我于是更意外,“你不是向来不爱在诗书上多用心么?怎么好端端的如今又要学起来了。” 浣碧脸上微微一窘,很快已是如常,微笑道:“奴婢多通点诗书不好么?小姐一向爱这些,奴婢若多懂得一点,也能多陪小姐解解闷。”她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小姐现在有王爷陪伴,自是神仙眷侣一样,难道为此就不要奴婢陪伴了么?” 我一时被她说得语塞,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忽然想起前几日的事,心下顿时明白,笑道:“你别编派出一堆话来摆道理。前两日我与清和诗,你是否在后面听见了?” 浣碧脸色微微发红,恰如鬓边她簪着的一朵秋杜鹃,道:“小姐既猜到了,奴婢也不能再瞒。小姐和王爷懂得这样多,成日价对答如流,奴婢什么也不懂,又听小姐和王爷和的诗这样好,只觉得自己总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真是羞也羞煞了。” 我心下微微释然,笑道:“你愿意上进博学,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只要你愿意,我也千万个情愿肯教你。只是……”我些微有些怅然:“女孩子家多看诗词,懂得了多些,只怕愁绪也要多些了。” 浣碧望着窗外,神色异常宁静,如水波不兴,只微笑道:“总也比无知无觉好许多了。” 她这样一点怅然,毫无遮掩地流露了出来,我瞧见她鬓边艳艳一朵杜鹃,暗暗有些惊心。自玄清赞了一句她簪杜鹃好看之后,她日日簪在鬓角发间的,除了寻常的押发,连珍珠也不用了,只别着一朵秋杜鹃,或红或粉,**都戴遍了。 她某些暗涌着的心思,我不是没有隐隐察觉的。只是,玄清自然不会留心她,亦不会沾染她。那么,我连她这样一点小小的心思也不许她有么?陪着我,她的浮生已然是孤苦凄清了。 况且,要我如何对她开口呢?她的隐秘的小心思,并没有妨碍到我与清的相处啊。怜己悯人,我终究是缄默了。 为这着缄默,我的眉心,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笼上了淡淡一层郁郁的神情,即便我晓得,玄清对浣碧,只是因为我而敬重。然而浣碧的心思,我再装作不知,到底也是明白了的。 而我,却不打算对玄清提起,他若清晰明了,想必也会同我一起尴尬,若我们尴尬,连浣碧也不自在。既然她并没有要把自己的情意托付给玄清的心思,我也只能置若罔闻了。 如此闷闷的,任由时光荏苒而过,待到秋深时节,红枫盛开如最华美的一幅锦绣。却是阿晋驾着马车而来,欢欢喜喜道:“王爷说屋子里待着闷,来接娘子去赏秋呢,娘子请上车吧。” 我不过上回无心一句,他却惦记在了心上。外头的天地繁花堆锦,连空气也是甜蜜的。我不由心头大动,更衣上车。浣碧自然要跟去,包了一包袱衣裳跳上车来,对槿汐道:“我服侍着小姐去游春,你便留下吧。” 槿汐自然无异议,只深深望了我一眼。我懂得,却依旧不动声色。 我与浣碧二人以白纱覆面,秋游人间。京中的富贵繁华、钟鸣鼎食,再度看见,恍若重生一般。玄清则青衣小帽,打扮得如书生一般。 再怎样小心,去的也是京都外人迹稀少的朗苑,闻得那里有甚好的湘妃竹。 千竿修竹,翠影篁篁,竹竿上点点泪斑,或紫色的,或雪白的,或殷红如血,点点如泪迹斑斑。 “斑竹一枝千滴泪”。我感叹道:“眼见时真叫人感怀不已。” 浣碧伸手抚摸着,道:“当真是如眼泪一般呢。” 玄清微微笑着道:“娥皇女英为舜之死洒泪而成,湘妃深情,可见一斑。” 浣碧碧生生的衣裙与湘妃竹相映生辉,耳上一对翡翠环更显得她面容白皙。她低声道:“舜的福气真好,有娥皇女英一对姐妹相伴左右。也幸亏她们是姐妹,才能这般和睦相处,成为佳话。” 我心头突地一跳,仿佛被挑动了某根隐秘的神经,微微作痛。 玄清澹澹而笑,道:“娥皇女英的深情的确叫人感叹不已。只是舜的福气并不是人人能有。于我等凡人而言,得一个一心人相守到老,于愿足矣。”说着眸中含情熠熠,只深深注目于我。 浣碧微微黯然失色,旋即释然微笑,道:“有公子这句话,我也可为长姊放心了。但愿公子能如己所言,一生呵护长姊。” 浣碧这样的言语,是我始料不及的。然而,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会因她这句话而铭感终身。她有这样的沈沈心意,我何必还要计较她鬓边的一朵秋杜鹃。 如此,一身轻松,欢畅游览完朗苑,趁着天色还早,一同尽兴而归。 正文 §§第三十九章 顾佳仪 上车时车中有些闷热,遂让浣碧卷起帘子透气。我自马车中掀帘,旁边正停驻着一辆朱红色油壁车,悬挂着与红正对的浓青色绣折枝花堆花帘子,花纹式样其实也普通,只是那帘子的料子看着眼熟。细细一想,才想起从前京中各府命妇入宫,车马上最爱用这种零霓缎的料子,沾雨不湿。更妙在阳光底下,这零霓缎自然而生光泽,仿若霓虹,故称零霓缎,十分希罕。且它辕马华贵,连驾车的侍从也是人高马大,一应的整齐衣衫穿着,护送两旁,说话的言语也一声也无,想来是豪门之家的奴仆伴随主人外出。 我轻轻笑道:“不知是哪一家豪门的千金出行,这样豪阔?” 浣碧摇头笑道:“不晓得,总该是世家之女,才有这样的排场。” 外头牵马的仆从听见我们说话,笑呵呵道:“两位娘子不知道,哪里是什么千金小姐。是留欢阁的顾姑娘。” 我一听留欢阁的名字,心中“咯噔”一下,脸色绯红,已经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浣碧却是不晓得,追问了一句:“留欢阁?是什么地方。” 那仆从“嗤”一声笑道:“两位娘子一定处在深闺,难怪不晓得,这留欢阁嘛,是男人最爱去也最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也是京城里最有名的销金窝。” 浣碧“呀”了一声,已经明白,失声道:“那是青楼呀。”说着自己也觉得失态,道:“她是烟花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排场?” 一时玄清上车来,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和悦微笑道:“尝尝看,是什么?” 我拿起一闻,不觉笑生两靥,“是荣福记的桂花松子糖。”于是取了一颗吃了,笑道:“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滋味,半点不曾改变。”说着看向他道:“方才跑下去,就为了买这个么?” 他只是望着我,“你不是那日说起从前爱吃么。” 我低首微笑,睨他一眼,道:“我不过那天随口说一句,偏你这个人当正经事记着。何必特意跑过去买。” 他笑言道:“荣福记在小巷子里,难不成要驾着马车大摇大摆进去么?”我轻轻看他一眼,只是含笑不语。 浣碧半是欢喜,道:“公子待小姐真好,小姐说的什么都记在心上。” 玄清看着浣碧一笑,又拿出一包东西,给了浣碧道:“嬛儿说你喜欢荣福记的梅子糖,我也帮你拿了。” 浣碧不觉微笑,欠了欠身,道:“多谢公子。” 于是融融洽洽,我也不再多说,只吩咐道:“咱们走吧。” 车夫答应一声,吆喝着正要催马前进,忽然回头苦笑道:“那边顾姑娘的车要先行,咱们怕是抢不过。” 我笑道:“那有什么抢不抢的,她有事先行一步,咱们就让她好了。”转头问玄清,“清,你说好不好?” 他的手微微覆盖上我的手背,眼中尽是温柔笑意,“好。” 那车夫于是让开几步,回头笑道:“娘子与相公当真是恩爱。我的车子载了那么多官宦人家的娘子相公同车赏秋,唯独见娘子与相公是最和睦的,不仅和睦,而且郎才女貌,最是登对,像画上的人物似的。” 我颊生红晕,低头浅笑。 玄清握着我的手握得更紧些,愉悦道:“我家娘子,自然是最好的。” 一旁浣碧淡淡向车夫笑道:“你这样嘴甜,等下自然多多赏你。” 那车夫喜得忙打躬作揖,话音还未落下,却见旁边那辆油壁轻车之上,帘子被轻柔掀起,露出雪白如藕的一只手臂,浑然美如白玉。白玉之后一张芙蓉秀脸迅疾闪过,语声清脆直叫人骨酥,“多谢了。” 方才想起是那位顾姑娘在感谢我们让路之事,于是轻声道:“姑娘客气。” 话还未完,她已经一径吹下帘子乘车去了。帘外阳光灿烂如金,我的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一张芙蓉秀脸,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看得并不多么清晰,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是哪里见过。然而她容貌当真秀美,车骑已过,那缭乱容颜似乎闪电刺破长空,美艳到叫人措手不及。 待到回过神来,那车夫大笑拍手道:“顾姑娘艳丽,不仅吸引男人,连娘子这样也看的不住吗?” 我转头问玄清,“你方才瞧见没?那位顾姑娘确实容貌十分出众,却也有些眼熟。” 玄清“恩”了一声,道:“有么?我方才并没有瞧见。” 浣碧玩笑道:“听说这位顾姑娘艳名远播,公子一向风流倜傥,也不知道么?” 玄清认认真真道:“我真不知晓,也从不去那样的地方。”他笑起来,“恐怕我所知道的,还不如这位车夫多。” 那车夫听得这样说,越发兴起,兴致勃勃道:“这位顾姑娘,是留欢阁的头牌姑娘,追捧她的王孙公子那是不用说的,常常在留欢阁打起来的也多的是。” 我微微一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未知数(1)。果然是艳帜高张,名数风流。” 玄清侧首道:“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2)”他略略沉吟,“若等到门前冷落车马稀、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时候,也是可怜。” 我举袖掩唇,轻笑道:“清郎总是这样怜香惜玉。” 玄清似是唏嘘,“我只是为她的身世叹息而已,纵然眼下风光,老来只怕连嫁作商人妇也不可得。” 我牢牢望着他,亦十分明白他心中所感,轻轻道:“我明白。女子身世飘零,人生失意本无南北之分,犹如昭君和长门陈阿娇都是一样的命数。遥想当年,陈阿娇为长公主之女,先帝帝之甥,嫁与皇帝表兄,独得金屋藏娇的专宠,自然也是十分得意的。”我语气同情,却坦然述说,并不自伤身世,玄清明白,不由搂住我双肩。我笑笑,“这位顾姑娘若真聪明,也该早早结束烟花生涯,脱籍从良才是。” 那车夫虽不理会我方才与玄清的话,听到这一句却说,“想纳这位顾姑娘的人自然不少,只是从小嬷嬷宠着,又是各方公侯捧着,直惯得她眼高于顶,什么人也瞧不少。”他想起什么,只当一桩趣闻来讲:“前几年倒是差点从良,对方也是位侍郎的公子,门楣不低,为了她神魂颠倒,连家中的父母妻儿也不要了。听说他家娘子当时还怀着身孕,真是可怜。” 浣碧听得入神,连连问道:“后来呢?” 我心下忽然有些不安,心中隐隐不定,仿佛山雨欲来,胸口气闷得不行。只隐约觉得,那女子的相貌,虽是惊鸿一瞥,恍惚有两分像安陵容呢。 那车夫见浣碧有听的兴致,更加高兴,说道:“听说那位公子的姐妹是宫里的娘娘,知道了生气得了不得,结果一怒之下那公子连爹娘也不要了,妻子儿子不要了,连宫里当娘娘的姐妹也不要了,就出了府搬去和顾姑娘住一起了。”他“嘿”一声道:“美色当前,果然是什么都不要了,可见顾姑娘的厉害。那位公子得到顾姑娘倾心,也真是艳福不浅。”说着啧啧有声,好似艳羡不已。 话说到这里,浣碧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了,声音微微颤抖,“然后呢?” “然后”,车夫挠了挠头,道:“也没在一起啊。只晓得那公子后来悔过自新,重又回家去了,又得了皇上的赏识,封了大官呢,也没再去找顾姑娘。” 我心口“咚咚”跳得厉害,舌尖微颤,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顾姑娘的芳名,是不是叫佳仪?” 那车夫“啪”地一拍手,大声道:“果然娘子也知道。” 玄清听得“佳仪”二字,心下陡然明白原委,按住我的手臂道:“嬛儿!你冷静些。” 那车夫不晓得原委,依旧说道:“后来那公子家里犯了事,被流放了老远,家破人亡,连那位娘娘也被皇上赶出了宫不要了。真真是可怜,听说他们家坏事还是和顾姑娘有关联的呢。对了,那家公子家就姓甄,我可想起来了!” 我身上发冷,拼命抑制住自己,用力压着玄清按住我手臂的手。 浣碧知道不好,忙对车夫道:“我们家娘子不舒服要歇息下,你先走开些。” 那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怕出事,忙“哦哦”两声走开了。 鬓角有冷汗涔涔渗下来,我缓缓吐出三个字,“是佳仪。” 浣碧直直盯着我,“小姐,咱们去问她,咱们要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害咱们甄府?为什么!”浣碧目中有幽幽的恨意,如一团鬼火在燃烧。 我心口怒火灼烧,那无数悲愤与疑问轰地冲向脑子里,我一下子挣脱玄清,起身就跳出了马车,“清,我要去找她!我要问她!” 我要问她,这么多冤屈,这么多的疑问,关节就在她身上,我怎么能不问,我怎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我不能!因为我是甄家的女儿啊! 浣碧紧紧跟着我跑了出来,玄清急追出来,一把牢牢把我扣在他怀里,“嬛儿,你不要命了么?你怎么能去问她!” 我极力挣扎着,玄清的力气极大,那样大,我用力挣扎着根本挣脱不开。浣碧用力掰着玄清的手臂,哀求道:“王爷,奴婢也求求你,放我们家小姐去问,她不能不知道。这是咱们家的事呀,小姐不能任由我们甄家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啊!” 玄清牢牢扣着我的身体,不管我如何挣扎。他的眉头用力蹙着,在我耳边喝道:“你这样去问,她肯告诉你么?你要知道,她当初能反口,就证明她是皇后的人,只要你去问她,皇后就有一万个法子处置你,再处置你生活已经稍稍安定些的家人!” 我听着,胸口仿佛陡然被人用力击打了一下,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木木地站着听他说话,他见我安静些,放慢了语气道:“你虽然在宫外,却依旧是在险境里,皇后并不想轻易放过了你,所以头两年,太后才会叫芳若姑姑每个月来看你一次,叫你抄了经文让她带回宫去,就怕你有什么意外遭了人家的毒手。现在皇后虽然放松了些,但一有风吹草动,未必不会要斩草除根。而在宫里的胧月就是首当其冲。宫中新人选入,皇后不会再理会你,但是你这样跑去找佳仪,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只会打草惊蛇,叫皇后再度注意你防范你。你明白么?” 我静静听完,双脚忽然觉得酸软,一时站不住,整个人软了下来。 玄清紧紧抱住我,坐在地上,再不说一句。浣碧怔怔地弯腰坐下来,神色悲伤而哀戚,,嘤嘤抽泣道:“小姐,咱们竟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我靠在玄清怀中,心中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纷杂凌乱,好不容易定了定心,撇开跑乱了的头发,慢慢道:“不错,咱们现在就是什么也不能做。浣碧,家书传来,爹爹虽然远放川北,地僻寒苦,可是在任上做的甚好,哥哥也在岭南。虽然地方僻远冷清,可是性命安好,并无不妥。如果我们……我们现在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只要小小一步,就会害他们连性命也保不住。浣碧……”我凄然摇头,“现在,就算佳仪在我们面前,我们说什么,她听得进去么?她肯告诉我们原委么?” 浣碧摇摇头,木然道:“她不肯的。” 玄清安慰地拍着我的肩头,道:“你别急,咱们慢慢来,总有法子可想的。” “想法子?”我忽然冷笑了一声,“即便佳仪肯说,咱们这位圣明天子肯信么?”我转向玄清怀中,呜咽道:“当时皇帝就不信,所以才有甄氏一族的一败涂地,若皇帝肯多信三分,若他……甄门也不至于如此。”我用力咽下哽咽凄楚之声,恨恨道:“从前我在宫里时他都不信,如今我被贬出宫,当日陷害我的皇后、安陵容和管氏个个在宫中屹立不倒。我还听说,皇帝对安陵容和管氏宠幸有加,刚刚又有进封。那么如今的我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么?”我把脸埋于双膝之间,“当初若有一分可争之处,若不是到了心灰意冷、无力回天的地步,哪怕我再不甘再屈辱也会留在宫中以图后报,也不会让我的胧月尚在襁褓之中就离我而去。”我越说越痛心,心口激荡如潮,澎湃迭起。 玄清心疼不已,再抱紧我一点,轻声道:“嬛儿,你往深处想,若现在真被你问到佳仪,她肯为你翻供,皇兄也了解你家冤屈,那么又会怎样?” “会怎样?”我喃喃道:“爹爹和哥哥会沉冤得雪,会回朝,会官复原职,甄氏一族依旧会显赫。”我伤心地别转头垂泪,“可是嫂嫂和致宁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那么就算皇兄为你父兄雪冤,但是皇后的地位会撼动分毫么?” “皇后?”我又是愤恨又是哀戚。 “不错。”玄清的语气冷静而理智,“只要有太后在,皇后依旧还会是统摄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且即便佳仪翻供,也没有十足把握把矛头指向皇后。既然皇后平安无事,那么为了不连累自己,安陵容也会平安无事,或者连管氏也不会被牵连。毕竟你家之事,她们都没有出面做什么。如果事情当真盘根错节,牵连太大,那么为了稳固朝廷根基,皇兄就算明知有冤,也不会查下去。”玄清的声音有些沉痛和无奈,“因为他是皇帝,朝廷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为了一人一事而去做伤害朝廷根本的事。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而你的父兄,即便返还朝廷依旧为官,但强敌环伺,不啻于再入虎口。若再有变故,他们还经得起几次?” “经得起几次?”我仿佛是自问,“回到朝廷,爹爹就又要去和人明争暗斗,爹爹已经老了,没那份心力了。”我无声无息地苦笑出来,无力道:“清,若是我父兄可以有个清白,那么他们就要重回官场去无休无止地和人争斗;若是不还他们清白,就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让他们父子远隔南北,与我天伦难聚。清,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懂得地摇了摇头,“只怕你稍有举动,你父兄的冤屈还未洗刷,你、胧月、你的父兄家人,都已经身遭不测了。” 我只觉左右为难、悲苦无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姐”,浣碧忽然叫了我一声,望着远处出神道:“清河王爷思虑周详,什么都想到了,咱们确实是不该轻举妄动这一步的。只是……”她的目光忽然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冒出炽热的火焰来,“王爷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没说。” 她骤然把目光逼视向玄清,淡淡道:“王爷,难道你劝小不要轻举妄动,却是一点私心也没有的么?” 玄清听她这样说,缓缓低下头去,道:“浣碧……” 浣碧一袭绿衣,系浅青色的丝绦,迎风翩然如蝶。她的身姿掩映在萋萋芳草之中,似乎要和这周遭的绿意融在了一起,唯独一张清秀脸庞雪雪白无半分血色,一对瞳孔似望不到底的两潭死水,“浣碧虽然是奴婢,可是这件事上十分明白。王爷这样苦劝小姐,也是怕若甄门脱罪,小姐也会重回后宫,重回您的皇兄身边,那么你和小姐,就真真是被斩断情缘了,是么?” 我微微苦笑,语气沉沉如秋雨暮霭,“浣碧,大周开国多年,你可有听说过出宫修行的妃嫔还能再度重回宫廷的么?你以为人人都是武则天呢,还是个个皇帝都如李治一般长情。何况皇帝逐我出宫,也并非是被我父兄连累,而是不忿我冒犯先帝后又性非和顺吧。这也是皇后为什么不再追害我的缘故了。” 浣碧幽幽道:“话虽如此,但小姐终究是胧月帝姬的生母,若甄门沉冤得雪,皇上或许念及旧情,也会想起小姐,到时即便礼制相关不能接小姐回宫,也会常常来看望小姐吧。那时这般光景,王爷和小姐还能这样来往自如么?” “浣碧……”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去看玄清。 他这样想或许是自私的,然而他这样的自私,也算的有错么? 或者到了那一日,我会不会也这样自私呢? 玄清垂首片刻,忽然扬起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笑道:“浣碧,你竟这样聪明。” 浣碧呆了一呆,方才觉醒过来,嘴角浮起一缕牵强的笑意,欠身道:“王爷这样说,是夸赞奴婢呢还是讥讽奴婢。” 他缓缓摇头,轻声道:“浣碧,你的确知晓我的私心。可是若没有前头种种缘由,或许你真可以认定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可是……”他淡淡微笑,如拂过这郁郁长草之上的轻风,道:“那么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你的父兄回到宫廷争斗中去,连下半世的平安都难保;你愿不愿意你的长姊回到一个不珍惜她、不疼爱她、不信任她的男人身边去,再和无数女人争斗不已……” 浣碧脸色阴晴不定,仿佛是夏日阵雨后的天气,依旧变幻莫定,片刻,抬头道:“王爷……” 玄清拦下她的话,继续道:“既然你与他们骨肉同胞、血脉相连,那么,你告诉我,你愿意你的亲人去过那样的日子么?好比你长姊,若在宫中胜利,那么就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要和不同的女人争斗残杀;若她输了,可能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你是她的妹妹,你告诉我,你愿意她去过这样的日子吗?” 浣碧惊慌不已,连连摇头。 玄清叹了一口气,道:“她在宫里过什么样的日子,你陪在身边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还要她再去受一回苦么?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我把她视为毕生珍爱,我自然是更不愿意的了,你明白么?”说着,牢牢握住我的手。 浣碧大为震动,不由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我心下亦是感动不已,缓缓落下泪来,反手也握住他的手,低头道:“可是他们是我的亲生父兄,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分割两地,天伦不得相聚。” 他低声道:“你别忘了,我虽然是个闲散宗室,却也是个王爷,当今皇帝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岭南,相距千里之遥,若有可能,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调往一处。只是委屈你些,不能时时得见父兄了。” 我低头拭泪道:“若能让爹爹老怀有慰,即便我活着时不能再见到他们,又有什么要紧。” 浣碧定定看着玄清,道:“王爷可以做到吗?” 玄清神色认真而坚定,看着我道:“我答允嬛儿的,一定会做到。” 浣碧手指绕着衣上丝绦,沉吟片刻,道:“王爷对长姊的心意浣碧看在眼里自然明白。王爷既然这样说,那么浣碧就代父兄和长姊谢过王爷了。”说罢敛衽为礼,一鞠到底。 再抬起头时,浣碧眼中已莹然有光,轻声道:“方才浣碧言语冒失,冒犯王爷了。” 他宽容道:“没有什么,你也不过是说出我的难言之事罢了。”说着扶我起来,唤了车夫回来,柔声对我道:“天色向晚,我们还是先回去要紧。” 时值九月,道路两旁稼禾成熟,尽是荠麦沉坠。偶尔风过,麦浪起伏如黄海生波,汹涌叠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头无尽的心事与哀愁欣慰。我为免玄清担心,虽然面上不再露忧愁之色,然而马车稍稍一颠簸,无限心事又翻涌了起来。 (1)、(2)、出自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这几句是写琵琶女年少风光时的歌妓生涯。 正文 §§第四十章 结爱 佳仪之事,我与槿汐提起,槿汐蹙眉良久,道:“王爷说得对。不要打草惊蛇为是,现在咱们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只能静待时机。” 我闻言静默,与浣碧之间也是默契,再不提起半分。只是偶尔眼神交会的瞬间,彼此的家门之痛和对仇敌的恨意尖锐如针,也有了更深的一层体贴和释然,甄氏一族没落到此,人人无还击之力,唯有我们姐妹尚在京中,要相互依靠才是。 我于是极力隐忍,因佳仪的出现而重被掀起的沉郁之痛依旧新鲜而血迹淋漓。我极力忍耐着,把心底的痛和恨隐忍成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血肉,只待来日。 这一年的冬天,就在这样的隐忍和煎熬中到来了。 这一日小雪,玄清策马而来。 禅房中红烛如双如对,明媚如情人含情相睇的剪水双瞳。桌上一个素白大瓷瓶中插满了盈盈蓬蓬地一大束绿梅,十分清雅。炕中炭火烧得正旺,屋内又搁了两个大大的火盆,炭火“哔啵”一声跳,燃出更多的热气,薰得绿梅益发含香吐蕊,清香四溢。屋外朔风正劲,小雪簌簌,斗室内却是融融洋洋,只觉春暖。” 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灯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照在人的脸上,隐约透着灯光的温暖橙红,亦添了一抹暖洋之色。 我只抱着他的石青色灰鼠皮大羽斗篷,道:“方才下马怎么那么不小心,好好的斗篷勾破了一块。” 他微微笑,坐在我身边,道:“想着有四日没见你了,下马便有些急。不要紧的,一件斗篷不值什么。” 我看他一眼,略有责怪之意,心疼道:“雪天山路本就难走,马蹄又容易打滑,何必非要赶着过来,晚几天等雪晴了再来又有什么妨碍。这回是勾破了衣裳,下回若是跌伤了自己可怎么好呢?”我眼圈微微一红:“你存心要招我不自在么?” 他神色不安而疼惜,忙道:“我答应你,下回小心就是。我也不肯伤了自己,若伤了怎么能来看你呢?” 我忍俊不禁,嗔道:“油嘴滑舌的!下回再这样不小心,谁还肯巴巴儿地给你补衣裳。随便你穿件破衣裳满街逛去。”说着也不理他,只在斗篷的破处缝了一朵小小的六合凤尾云纹,掐断了线头。 他只看着我一针一线缝补完了。我默默片刻,方抬头问:“明日就要走了么?” 他侧首想想:“十二月二十三,已快正月,不能不走了。左右这新年是不能再京中过了。” “那……”我依依不舍,“一个月就能回来了么?” 他仔细算了算日子,直直望着我,道:“一月之内,我一定回来。” “恩”,我抱膝而坐,用紫铜剔子轻轻拨了拨烛焰,把它挑亮,缓缓道:“一个月,月亮又圆了一回呢。” 他的手怜惜地按在我的手上,轻轻道:“一个月,亦很短的。”他微微笑,笑容温暖如春,“我已经都安排好了,等我这次回来,就可以接你离开这里了。” 我心中一喜,脱口而出,“真的么?” “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却是洁白芳香的一包粉末,我好奇,“似乎是香粉。” 他摇头,神情有些神秘,“这是温太医配过来的假死药,名叫‘七日失魂散’,以曼佗罗花粉制成,服下之后如死了一般,呼吸全无。就这样昏迷七日之后,自己就能苏醒。” “是温太医亲手配制的么?” “是。我亲眼见他调配好,他亦希望你能早早脱离这里。”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是他亲手配制的,我就放心了。”我既是感慨又是安慰,“他终究还是肯帮我的。” 玄清亦是颇为感动:“温太医为我们用心良多,的确要好好谢谢他。我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我此番从滇南回来,一切都可完满解决了。”他揽我入怀,眼中有如璧的光华涌动,“嬛儿,咱们终于可以永久在一起了。” 灯光映得人的心境温润如白玉华泽,声音亦温柔如春水了:“等你回来,等一一事毕,我才能真正安心,再来说这番话吧。” 他望着灯光,道:“滇南毗邻南诏,从前的摆夷等部族归顺之后都并入滇南数州。这几年天灾人祸,民心浮动。况且滇南出玉陕关往北都是赫赫的疆域,滇南一地关系着我大周小半的粮草丝绸,一旦与赫赫交战,是十分要紧的地界。且那里边民混杂,只怕有赫赫的奸细混了进来打探我大周的消息,因而皇兄很是烦恼。而我生母出身摆夷,也惟有我能走这一趟,去察看民情,安抚人心。”他看着我,目光恳切,“事关社稷,我不得不去。毕竟摆夷,也是我的母族,我的身体里留着一般半摆夷人的鲜血,我不能不闻不问。” 我了解地颔首,轻轻以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我明白。朝中能不偏不倚地处理这件事的,唯有你,也只能是你。”我脉脉望住他的双眼,“一月而已,我一定等你。” 他微笑,“此去滇南,回来时我便往川蜀走,去探望你爹爹,也好让你放心。” 我软软“嗯”了一声,弯下身,拉起他的品蓝色遍底银滚白风毛直身锦袍的袍角,又扯起自己的衣角,郑重其事地结了一个结,徐徐含情道:“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1)” 结挽得似双手合拢成心,他轻声接口:“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坐结亦行结,结尽百年月。(2)” 我浅浅笑的温婉,亦有些离别的心酸苦楚,像含了一枚极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得任它酸在口中,酸到心里。 我忍着眼中的泪,躺在他怀抱里,一壁勾着他的袖子,雪白的蚕丝团花隐约在品蓝色的平锦里,似乎白玉堆雪,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和我一样,都喜欢这样素净的颜色。 他的气息离我这样近,我的世界,欢悦的本只有他。我低婉道“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自在一起,从未和你这样分离过,一想到哪怕只是分离一度,也很想千回百会的把咱们两个人的衣襟连到一起。希望人和衣襟的结一样不要分离。”他轻轻吻着我微闭的眼睑,轻柔似若有若无,我只道:“从前听江南来的姨娘说,杭州西湖边上有一座桥,名叫‘长桥’。” 玄清问:“这桥很长么?” 我微微摇头,“其实长桥并不长,之所以叫长桥,是因为当地人总说当年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对情人在此告别,依依眷恋不舍,所以原本很短的桥也显得特别地长。”我淡淡一笑,手指张开套进他的指缝之中,双手牢牢扣紧,唏嘘道:“伤离别之情,古往今来,都是一样。” 他急忙捂住我的嘴,笑道:“咱们可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一个哭嫁一个吐血早亡,最后只化蝶离开人世,咱们可比他幸运多了。” 他一说,我顿觉不祥,忙笑着道:“我可是胡说了,拿了他们来混比。不过也是传说罢了,咱们听听就是。” 他一笑对之,“也是。我如今总是多心,听不得薄命之语。可见一个男子的心肠若被心爱的女子所系,亦是洒脱不起来了。” 我仰面望着他,只是笑道:“你自洒脱去,清河王风流倜傥,还怕没有曼妙女子前仆后继而来么?” 他一急,便来呵我的痒,我笑得一壁躲一壁嚷嚷道:“这人真经不得说,一说便恼了,这样来欺侮我。真真是恼羞成怒了。” 他一把按住我,瞪我道:“我何曾恼了?” 我笑得止不住,又是害羞,急道:“好好说话就是,你成什么样子。” 他的衣襟和我的衣襟结在一起,方才起身一绊,两人倒在了一起,他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两人倒在榻上,姿势太过暧昧香艳。他离我这样近,却不让开,只说:“你还胡说不胡说了。” 我只得讨饶,道:“你先让开,算我胡说就是了。” 他看一看衣襟,大笑着指着衣襟上的结道:“这可是你自己干的。”见我更是羞恼,他用手指夹一夹我的鼻子,眼中顽皮之意大盛,“等下再胡说,一定把你鼻子给拔下来,看你再这样顽皮。” 我趁他一松,忙推开他,理了理衣襟,只笑不语,斜斜睨他一眼道:“谁要和你顽皮啦?” 他顺势抱住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指一指衣襟上的结,“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如今可知道好处了。” 我恨恨看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别过头去,想了想,才缓缓道:“你回来时,总要快二月春上了。”我沉吟,“陌上花初开,风光何等美妙。” 他与我对望一眼,心意俱是了然,想起那一年他来探我我却赏春去了不在,于是他写了一张纸笺,温情无限,却是这样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虽然花开,但请务必急急归来”,我心中温柔而伤感,低声道:“因为……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那么烫,仿佛他皮肉与我的皮肉贴合在了一起。他低声耳语:“你在这里,我便归心似箭。连我的御风也知道要载我千里归来,什么花香也留不住。” 我低低应一声,埋首在他怀中。想到只消他归来,我便能朝朝暮暮与他相守如一,满心满肺便都是清甜的欢悦,像小胡桃刚刚敲破那一瞬间乍然破溢而出的坚果才有的那种稳健的清香,入口都是绵甜。 只觉他应允了我的,我便安心。 窗外天色暗如墨汁化成,小雪下得更大了,扑扑地打着窗纸,沙沙声安静入耳,和着他微微急促的呼吸。炭火燃得更旺,室内愈发暖洋,春意无边。 也不知是几时了,阿晋低低在外头扣了两下门,我迷迷糊糊地转一个身,倏然想到是来催清起床赶回王府的。脑中陡地一惊,仿佛凉水湃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悠悠转了转身子,手臂已经牢牢把我拢在怀中,一丝也不松开。 我心中无端地难过了起来,把头靠在他胸口。门外阿晋略略提高了声音,催促道:“王爷,该起来了,还要赶回王府去一趟呢,总不成从这里出发呀。” 玄清的眉头在睡梦里微蹙了蹙,我不愿催他,忙假意闭上眼睛,装作还在熟睡。 片刻,只觉得身边安静,玄清一动也不动。慢慢睁开眼来,却见他已经醒了,只无限情深地看着我。 我一时害羞,低声道:“醒了?” 他微微颔首,低头轻吻我的额头,抱着我的手臂更加用力。他轻声在我耳边道:“还未别离,已觉别离之苦了。” 我忍一忍心中的酸楚,轻轻道:“先苦后甜,等你回来,清,咱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不分开了。是不是?” 他用力点点头,语气坚如磐石:“是。等我回来,我便和你再也不分开了。” 我心底的欢喜自酸楚之中开出一朵烂漫明丽的花来,越开越低,几乎要漫到尘埃里去。可是那样欢喜,连这世间的尘埃灰烬也埋不住的欢喜,那种希望充盈心间的感觉,满满地填满一颗心。 我推一推他的手臂,轻轻道:“阿晋在外头要等的急了。快出去吧,别落下什么话柄。”我的声音低语如呢喃,“咱们,不在这一时。” 他话语裹在绵密如雨的亲吻里,清凉如小雨,“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不晓得,我现在多么厌恶这句话。过了这些日子,咱们就真正可以朝朝暮暮了。” 我用力地抵在他心口,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他的肩并着我的肩,我郑重道:“咱们拉勾。” 他笑着刮一刮我的鼻子,低笑道:“跟孩子一样。”然而他亦郑重勾住了我的手指,“我从不对你食言。” 我微笑。诚然,他从未失言于我。 我的清,他答允我的,从来都做到。我这样放心。 他起身,原本他的手掌贴在我的手背上,贴了整整一夜,紧贴着的肉身分开的一刹那,忽然有一种什么被生生剥离开身体的感觉。我的心突然“咯”地一下,无声无息地似碎裂了什么。整个人都空落落的虚空起来。 那种他离开时,肌肤与肌肤生生分离的感觉,好像他和我的皮肤,本该就是生长在一起的。那种亲密脱离后的触感,热热的滚烫,像被烙铁生生地烙过,仿佛他的手心,依然还在我的手背上。 心中的难过,愈加浓重了。 抬头时,却见他已经穿好了贴身的小衣,正望着床前衣架上挂着的衣衫微笑出神。我看了一眼,亦“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昨晚睡前,我与他的外衫分别挂起,却在袍角结了一个牢牢的结。 我轻笑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你这么跟我说,却也还做这样的事。” 他转身过来,熹微的晨光下,他清俊的脸庞如天边升起的第一道日光,执过我的手道:“已结心肠,再结衣裳,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 我微微羞涩,抱住他的肩,真心愉悦微笑,“我总觉得你的贪心,是很好很好的。” 我缓缓解开袍角的结,亲手披到他身上,柔声道:“穿上吧。” 他收拾整齐,再度道:“等我回来。” 我用力点头,轻轻吻一吻他的嘴唇:“我等你。” (1)、(2):出自唐代孟郊《结爱》。全诗为: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正文 §§第四十一章 闻琴解佩神仙侣 他起身离去,其实我与他相隔长久不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安,起身想为他缝一件衣袍,才缝了几针,便扎到了手指。鲜红的一滴血沁出来,浣碧急急俯过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我含着手指片刻,勉强笑道:“不知怎么的,今天心里总毛毛躁躁的。” 浣碧笑道:“想是王爷要走一个月的缘故。”她的目光清亮,笑意悠悠道:“不如小姐去送送王爷吧。” 我忙摆手,“这怎么行呢?若被人瞧见可就完了。” 浣碧凑到我耳边,笑吟吟道:“我听阿晋说了,皇上派王爷出去的事并没有张扬,所以也不会有朝廷官员去送。阿晋跟着王爷两人,是从灞河便上船。”她的声音听起来是怂恿,“小姐可去么?” 不过是一瞬间心思的转圜,我起身向浣碧道:“去拿我的披风来。” 小雪初停,路滑难行,我策马再快,赶到时玄清已经上了船。 我不觉懊丧顿足,然而玄清远远已经看见我,清俊容颜上绽放出惊喜的绯色。 遥遥一水间,伫立岸边,目送离去,玄清目光缱绻,只驻留在我身上,仿佛风筝,千里远飞,亦总有一线来牵引。 他远远呼喊:“我很快回来。”言毕,他只无限眷恋的微笑。 我晓得他要说的下一句是什么? 等我回来。 就如昨日烛下之盟。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可永远在一起了。 于是心底无限欢喜起来,仿佛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连绵无尽的欢喜与期待,只要等他回来。于是一壁地应:“我一定等你,等你回来。” 我高高地招手,手里的绢子也挥得高高的,杏子黄的绢子,仿若我此刻的心情,虽然离别在即,却因着有永生永世可以期望,亦是那么明媚灿烂。忽然手一松,江风一卷,绢子远远地飞了出去。 我骤然一怔,眼看那绢子如彩蝶一般翩翩飞了出去,风卷的它一扑一扑,我捉也捉不住,只得眼睁睁看它飞走了,不由心下生出了如许怅惘来。然而转念一想,也不过是条绢子罢了,有什么可惜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 远远见风帆远去,日落江晖如红河倾倒,漫天殷红无边无际,仿佛要把人吞没一般。 我踮着脚眺望他黑如一点的身影,那姿态像极了一个盼望丈夫远归回来的殷殷妻子。 他远去,心也一点一点寂寥下来,寂寥到了极处。 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分的牵念与盼望,就是,他能快快回来。 玄清所说的离开,也不过一个月。月亮圆了又缺,一个月其实也很快就过去的。 只是在我眼里心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他才去了三日,在我看来,已如三月一般。 相思之人,是最禁不得远离的吧。也常常因为远别而寂寞,只是这寂寞因为有他即将会回来的盼望,也是寥落中带着绯红的欢喜与期待的。 于是大雪飞扬、寂寞孤清的日子里,我努力加餐饭,一心一意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只盼他回来时,不要心疼的说一句,“你瘦了。” 京都郊外的冬日大雪纷飞,无边的雪野连着连绵群山起伏,大千世界一片纯白,簌簌雪花晶莹剔透飞舞在空中,宛如泪花冰霜。而滇南,或许还是四季如春的时候吧。 而这样冰天雪地的世界,亦是我对他无声蔓延的想念。 闲来抚琴弄曲,以“长相思”的泠泠七弦来寄托我的相思。 槿汐日夕相伴在侧,偶尔在听琴时往香炉中添入一小块香片,便有清香轻缓地逸出。如斯安宁的时光,槿汐轻声道:“所谓神仙眷侣,奴婢此生只见过两对,除了现在的王爷和娘子,只有当年的皇上和纯元皇后。” 我愉悦微笑,明知我和清两情相悦,偏偏口中还要问一句:“槿汐你眼里,什么样子才当得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 她道:“娘子从前和皇上,绝对当不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 我垂下眼睑,神色便有些萧索,道:“这个自然。” “若论容貌气度,皇上和娘子自然也算登对。当然王爷与娘子也是一对璧人。所谓神仙眷侣,外貌自然要郎才女貌,相益得彰,不能是无盐配周郎、小乔嫁武大。然而仅仅形貌匹配是远远称不上神仙眷侣的。”槿汐娓娓道:“娘子知道是什么缘故么?奴婢旁观者清,娘子对皇上,虽有真心,却更多算计;皇上对娘子,也不能说是无情,但那情是虚的很了,若非这样,娘子也不会到今日这步田地。何况娘子和皇上之间,尊卑太明。不似与六王,坦然相对、真心相待,无尊卑之分,无猜疑芥蒂,是彼此都用上了全副心思的,情趣心志也都是相投,这才算是神仙眷侣啊。” 她这样贸然提起玄凌和我的过往,我心中微微一震,却是释然了,侧头微笑:“槿汐也爱慕过男子么?说得这样头头是道。” 槿汐脸上一红道:“娘子取笑,奴婢一直在宫中服侍,轻易见不到男子,现下也三十五岁了,哪里来爱慕之说?这些话,不过是奴婢在宫中住久了,一些所闻所想罢了。” 我以手按住琴弦,问:“当年皇上和纯元皇后也想我和清郎现在一般好么?” 槿汐道:“皇上那时还年轻,纯元皇后……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有些不信,笑着疑问:“可是她妹妹……” 槿汐用力摆首,道:“纯元皇后和如今的皇后绝不是同样的人。” 纯元皇后,是我在宫中最大的隐痛。我从未见过她,对于她的一切也不过是坊间宫中听到的些许传闻。然而这个人,我宫中的四年,全是做了她的影子啊。 我按捺住心底的起伏,轻轻道:“纯元皇后,究竟是怎样的人?”我陷入如丝纷杂的思绪之中,“槿汐你说她帮过你,太后对她念念不忘,皇上为她做了一辈子的痴心冷心人,端妃的琵琶这样好也只得她的几分真传,而《惊鸿舞》亦是得她改编才流传天下,幼时听闻纯元皇后作《惊鸿舞》颠倒众生,观者莫不叹然。时人又称之‘嫕有妇德,美暎椒房’。”我越说越是心惊,这世间竟有如此曼妙美好的女子么?“槿汐,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槿汐微微出神,似乎有些惆怅道:“从前在宫里,是断断不许私下议论纯元皇后的,连皇后也讳莫如深,以致除了先入宫的端妃、陆顺仪和李修容外,已无人知晓纯元皇后之事了。其实奴婢与纯元皇后的机缘,统共也不过三两次。只觉得整个宫里,没有比纯元皇后更善良没有机心的人了。” 我淡淡一笑,“你曾经说我是带刺蔷薇,纯元皇后则是水中百合。” 槿汐垂首而立,道:“纯元皇后恰似养在深闺不知愁苦的百合,更是凌波水仙,沾染不得一点世俗尘灰。用太后的一句话说,若做帝姬就是一辈子的享福尊贵。” 我心中暗想,如此女子该是何等容貌风姿呢,如水仙、如百合,大约是如姑射仙子一般的吧。 槿汐顿一顿,“所以她永远不适合做皇后,也不习惯做皇后。” 我微微冷笑,却也佩服:“说到做皇后,没有比现在的那位皇后娘娘更胜任的了。” 槿汐道:“不错。奴婢在宫中服侍娘子时常常劝娘子要狠心有决断,就是因为如此。纯元皇后固然善良,可因此也不得善终。”她淡淡道:“当然,这是从前的话了。”槿汐望着我,真心道:“娘子有今日,也算脱离苦海了。来日王爷能让娘子脱离这佛海无边长久在一起,奴婢也没有遗憾了。” 我微微颔首,想着有那一日,心中也是欢悦憧憬,道:“果然有那一日,我也是如愿了。” 槿汐满面含笑,道:“那一天便要快了吧,到时娘子可别不要奴婢和浣碧姑娘啊。” 我微笑,“咱们三人同甘共苦,总是要在一起的。” 槿汐神色欢喜,“若真有长久服侍娘子和王爷那一日,也是奴婢的福气了呢。”说罢又掰着指头,“还有二十日,王爷就要回来了呢。” 手中的“长相思”是最初坚持的梦想,而玄清的“长相守”,是梦想的最终。回首漫漫长路而来,即将走到梦想的最终,心中起伏难定。唯觉和玄清在一起的日子,是一生来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如此想着,手下的“长相思”琴弦被我泠泠拨起,曲意婉转。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上) 新年,就这样过去了。盘指算来,离他回来的日子只有五六天了。 这样想着,心里也是欢喜而雀跃的。这一日见大雪融化,日色明丽,去安栖观看望了舒贵太妃回来,正坐着喝茶,听得外头有尖声尖气的声音禀报:“莫愁师太,有宫中贵人到访。” 我与浣碧相顾愕然,愣愣片刻,才想起来“莫愁师太”便是我。而宫中人,会是谁呢?芳若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排场的。 不过一个恍惚,却见一个盛装丽人扶着侍女的手翩然而进,那丽人披着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鹤氅,风毛蓬盛,一时看不清什么样子,而身边搀扶的侍女,竟是采月和白苓。 我心头大喜,几乎还不敢相信会是眉庄,却听得采月道:“惠贵嫔来了。” 莲青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鹤氅兜头解下,露出眉庄雪白姣好的面容来。 眉庄比从前略略丰腴了一些,梳着如意高寰髻,其间缀着几点零星的精致的六叶宫花,横簪一支金厢倒垂莲花步摇,珍珠与翡翠的璎珞交缠坠下,看上去简洁而不失大方。一身的品月色直领锦衣,织进银丝金线的鸟衔瑞花旋云纹;配以碧色缎织暗花攒心菊长裙,每一瓣菊花都勾了细瞧的星星点点白边,加一件青缎子珍珠扣对襟旋裳。虽是寻常服色,却益发衬得她高贵雅致,气度翩然。 我喜不自禁,眼中一酸,身子却盈盈拜下去,口中道:“贵嫔娘娘金安。” 话还未说完,眉庄的手已经一把牢牢扶住我,眼中落下泪来,“嬛儿,是我不好,到如今才来看你。” 她的话甫一出口,我的泪水亦情不自禁落了下来,相对无言,只细细打量着彼此的身形容貌,是否别来无恙。 眉庄见我亦是哭,忙拭了泪道:“咱们姐妹多少年才难得见这一次,只一味地哭做什么?”又拿了绢子来拭我的眼泪。眉庄环顾我的居所,蹙眉向跟着进来的住持静岸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叫本宫的妹妹住这么偏僻的地方,本宫从甘露寺过来即便坐轿也要一炷香的功夫,甘露寺就这样照顾出宫修行的娘子的么?” 眉庄的口气并不严厉,然而不怒自威,又有一重贵嫔的身份压着,静岸尚未说话,她身边静白的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流下。 我乍然见了眉庄已经喜不自胜,懒得为静白这些人扫兴,也不忍住持为难,只道:“我前些日子病了,才挪到这里来养病的,并不干住持的事。” 静岸默然道:“莫愁慈悲了。” 静白连连道:“是是是,是莫愁病了才叫挪出来的。” 眉庄眉头微拧,然而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你们且出去候着吧,本宫与莫愁有些体己话要说。”众人正要退出,眉庄又道:“旁人就罢了,静白师太身体强壮,就为本宫扫去回宫必经山路上的残雪吧。” 采月抿嘴儿笑道:“为表诚意,对贵嫔娘娘的这点孝心,请师太独力完成吧。” 静白面色发白,此时虽说大雪消融,然而山路上积雪残冰还不少,眉庄回宫必经的山路又远,要她一人去扫,的确是件难事了。 我见静白一行人出去,笑着向眉庄道:“何苦这样难她?” 眉庄不答,只拉着我的手坐下,道:“你在甘露寺里可受尽了委屈罢?” 我摇头,“并没有。” “你便是太好性儿了,还这样瞒着我。打量着我都不知道么,你是从宫里被废黜了送出来的,这世上的人哪有不是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的,即便是佛寺我也不信能免俗,何况甘露寺又是皇家的佛寺。”眉庄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方才我要来看你,那个叫静白的姑子推三阻四、百般劝阻,一说天冷,又说路滑。我见了你才说几句话她就心虚成那样,可见是平日欺负了你不少。我便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当你的面发落了她,一则叫她有个教训,二则也不会以为是你挑唆了我更为难你。” 我心下温暖,道:“难为你这样细心,为我打算。” 我仔细端详她,见她气色尚好,不由欣慰道:“如今出落得越发好了。” 眉庄看不够我似的,上下打量着,忽而落下泪来,道:“还好还好,我以为你吃足了苦头,又听住持说你大病了一场挪出了甘露寺,一路上过来心慌得不得了。如今眼见你气色既佳,形容更见标致,我也能放心些。” 我留意她的装束,果然服彩鲜明,愈加欢喜道:“听说你晋了贵嫔,我可为你欢喜了好多天。” 眉庄蹙一蹙眉,唇角轻扬,却含了一点厌弃之色,道:“贵嫔又如何?若没有当年禁足冤屈之事,我或许还会欢天喜地。如今,这贵嫔一位于我,和位份低位的常在、采女又有何区别?我未必肯放在心上!” 眉庄原本绮年玉貌,脾性温和,心气又高,如今性子冷淡至此,于人于事更见淡漠,不禁叫人扼腕。我想起一事,愈加难过,问道:“即便你不在意贵嫔之份,又何必一个人搬去棠梨宫住?” 眉庄似笑非笑,只摸着手腕上了一串玛瑙镯子,轻轻道:“你的消息倒也灵通。”她眉目间有淡如烟雾的厌倦,道:“棠梨宫是你住过的地方,他是不会再踏足,更不会叫住在棠梨宫的我去侍寝,于我,这是一件好事。”眉庄目光轻轻划过我的脸庞,轻声道:“你一走,我在宫里连个知心相惜的人都没有,敬妃虽好,到底也是外人。不如就让我守着你住过的屋子住下去吧,也好有点念想。” 我唏嘘道:“你何苦如此呢?” 眉庄抚一抚脸颊,道:“很苦么?我并不觉得。你走之后,皇上也召过我两次侍寝,然而对着他,我只觉得烦腻。我这样清清净净的身子,何必要交给他这样一个薄情之人。我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烦腻,连我自己也讨厌了起来。所以,保留着嫔妃的名位与敬妃一同照顾胧月,为你伺机谋求而不为他侍寝,于我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眉庄的笑意凉薄如浮光,“近些年新人辈出,皇上也顾不上我,只对我待之以礼。不过也好,有了贵嫔的位份,有些事上到底能得力些。” 眉庄的目光落在我的衣饰上,忽然住口不言。 自为玄清重新妆饰之后,因凌云峰的禅房并无什么人往来,因此也并不常穿着佛衣。今日身上只穿一件家常的浅蓝的缂丝衣裙,松松挽一个螺髻,只簪了一枚珍珠。 眉庄奇道:“你不是落饰出家了么?怎么还这样打扮?” 我心中略略不安,然而其中情由又怎能对眉庄出口,于是笑着掩饰道:“下着雪衣裳换不过来了,才取出从前的衣衫先穿着。”我想一想道:“皇帝要我落饰出家,我又何必事事听他的话。” 正巧浣碧斟了茶上来,听我与眉庄说话,一壁且悲且喜着容色引开了话头:“惠主子不晓得,我们小姐也是牵挂您的紧,往常每每芳若姑姑来看望,小姐除了问候帝姬,便只问主子好不好?” 采月抹着泪道:“我们小姐何尝不是,为了娘子出宫一事想尽了办法去求皇上、求太后,到底也是不中用,还惹恼了皇上。要不然这些年下来早进了贵嫔了。” 我心中隐隐发酸,道:“我离宫之前千叮万嘱,要你千万要留意安陵容与皇后,也要小心管氏,勿要为我使意气,安心保重自己要紧。你怎么还是不听,为我惹恼了皇帝呢?” 眉庄脸色微微发青,似一块剔透的青玉,道:“若不是为着你叮嘱我要一意按捺性子,我恐怕早要发作了。只是我再隐忍,再不愿去求皇上,为了你我也要去求上一求。你禁足棠梨宫的日子我帮不上,你被废黜出宫我也帮不上你,可我总能为你求一些名分,让你不要在甘露寺受人欺凌。毕竟有没有名位而出家,是差了许多的。”眉庄目中冷光一闪,犀利道:“可惜君心无常,他不仅不肯看在胧月的面上恢复你的名位,也不顾他从前欠我的情分,我几番求情,差点又把我禁足起来。我总以为他待我薄情,当年那样宠你总与你有些情分,不料却凉薄至此!” 我微咬下唇,静了一静道:“他的薄情你我皆知,又何必再提?” 眉庄微微一笑,如春生花露,然而她眼中却一分笑意也无,那种清冷之光,如她小指上戴着的金壳镶珐琅护甲的尖端,纵然金光闪烁,只叫人觉得冷。“不错,确实无须再提这种负心薄幸之人。” 眉庄这般为我,奋不顾身,我心中感动不已,柔声道:“芳若姑姑能常常来瞧我,也是因为你求太后的缘故。你这般尽心尽力地为我……” 眉庄摆一摆手,道:“若换做今日受苦的是我,你也一定这般为我的。我听了你的劝,这些年收敛锋芒,不叫皇后她们注意,只一心侍奉太后、与敬妃照顾胧月。只为找一个时机可以一举帮你洗雪沉冤,奈何她们的马脚当真不好找,我留心多年也抓不住把柄。”眉庄眉心一跳,忽而浅浅微笑,“只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我无所作为。” 她浅浅而笑,珠玉玲珑下的容色更见清丽,完好地掩藏住笑容后的机锋。 我的手指在桌子上无心地画着圈儿,木质温润平实的触觉让人安心,我徐徐道:“如今后宫中可有与皇后一党分庭抗礼之人?” 眉庄摸着衣襟上柔软的风毛,淡淡道:“世上有几个慕容华妃呢?敢与皇后分庭抗礼。皇后执掌后宫,端、敬二妃协理六宫之权形同虚设,只能安心抚育各自的帝姬,谋求平安度日。” 我漫不经心道:“那么晋康翁主家的昌贵嫔呢?” “你是说胡蕴蓉?她的来头倒是不小?晋康翁主的女儿,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家世显赫仅次于皇后,又生下了和睦帝姬,连皇上对她也是格外另眼相看。虽然入宫时位份低了点,如今也是贵嫔了。”眉庄微微沉吟,“我瞧着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如今三妃之位尚缺其一,她一心一意只盯着妃位。若是生下了儿子,只怕皇后的宝座她也垂涎不已。” 我饮一口茶水,道:“只是眼下她生不出来吧?” 眉庄挑一挑眉毛,语气幽幽微微,“所以她只能干着急,什么法子也没有。”眉庄端起白瓷缠枝的茶盏,慢慢啜了一口,道:“我倒盼着她能生下个儿子来和皇后斗上一斗,只可惜她再也生不出来了。” 我扬一扬眉毛,漫不经心道:“温实初和你说了?” “说了,只是都瞒着胡蕴蓉,我也不许温实初和旁人说,一是怕胡蕴蓉脾气闹上来失了方寸,二是怕她失了斗志,连要借一借她的力也不成了。” 眉庄的心思日渐沉稳,我不由赞道:“很好,你势单力薄,谨慎些是不错的。” 眉庄优雅的敛一敛手,轻声道:“自从傅如吟死后,皇后的日子倒愈发安耽无忧了。” “傅如吟?”我目光微微一挑,存了几分疑问。 “不知芳若有没有对你说起,便是上一次选秀入宫得尽宠爱的傅婕妤。又因为五石散一事被太后赐死了,一门俱被牵累的傅如吟。”眉庄的眸色如幽暗四溅的火花,“其实选秀那日一见,大家都以为傅如吟必定是选不中的。”她幽幽唏嘘道:“因为她长得实在和你太相像了,虽说不上一模一样,但那脸庞轮廓一看见就叫人想到是你。皇上这些年那么气你,连敬妃偶尔提了一提就遭了训斥。如今来了一个和你相像的,皇后当下连脸色都变了。” “可是她偏偏被选上了,还得尽宠爱。”我嘴角微动,浮出一缕若有似无的冷笑。眉庄没见过纯元皇后的,而宫中皇后又讳莫如深,她自然不知道傅如吟的中选不是因为长得像我,而是像另一个与我神似的叫玄凌念念不忘的女人。 “不错。当时人人都以为皇上还在生你的气,傅如吟必定不会选上。唯有端妃说了一句‘此女必然以高位入选’。”眉庄目光微微一转,精光微闪,“她在那届入选的秀女中位份最高,入宫当日即被召幸,虽然不及你当年的椒房之宠,可是皇上自得了她,日夕陪伴,一年之内连升数级,又要晋封贵嫔,几乎连最得宠的胡蕴蓉和安陵容都忘在了脑后,若不是朝臣力谏,只怕连朝政都要疏忽了。” “于是便有了五石散之事?” “是。其实即便没有五石散之事,她得宠至此,六宫怨愤,只怕也是活不长的。”眉庄的护甲有意无意划过木质的桌面,留下浅浅的几道抓痕,“太后的意思只有一个字,死。” 我低眉敛神,深深呼吸,“太后最看不得专宠了。”我定一定神,“皇上若真疼惜她,就不该这样宠她,触及太后最不能触碰的东西。” 眉庄轻哼一声,不屑道:“太后赐死她之后,皇上连一句叹息也没有,仿佛从来没有宠过这个女人。”她停一停,深深困惑道:“其实我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宠幸她。明明皇上是在怪责你,却宠一个和你相像的女子。而她死了之后又丝毫不怜惜。” 玄凌怎么会怜惜呢?傅如吟有的只是与纯元皇后相似的容貌而已。即便她拥有再多的才华或者智慧,在玄凌眼中,也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眉庄又道:“傅如吟其实除了空有美貌之外什么也不会,当真是个空心美人,可是她越得宠,皇后便越是怏怏不乐。我虽然不能帮你扳倒皇后,可是要她伤心难过现成就有一个傅如吟。” 我意味深长的微笑,指甲叩在茶钟盖子上叮当轻响,“你多半是怂恿了傅如吟去争宠了。” 眉庄妙目微睁,蕴了一缕同样意味深长的微笑,“不错。我不过略施小计而已,她便更加得宠了。安陵容和管氏风光许久,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让她们常常被冷落的滋味了。” 我浅浅笑,随意取过一枝绿梅花轻嗅,“我原本以为她长得有几分像我,你会对她格外怜惜。” 眉庄骇笑,“起初确是如此。只是她如何能与你相比,你在宫外稍稍用些心思都能帮胧月稳固恩宠,她不过是空有美貌和好胜之心而已。”眉庄忽然止了笑意,怅然道:“只是这位空心美人被赐死之后,宫中再无人能轻易动摇皇后一党的地位了。真是可惜。” 我爱惜地抚一抚她的手,“其实你不必为我费心这样多,你的日子还长着呢,顾好自己要紧。”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中) 今日得以重见眉庄,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几乎是欢喜极了。然而欢喜之中更是有难言的酸楚。一别四年,终于能彼此见上一面,然而玄清回来,等他回来我服下“七日失魂散”,便要离开甘露寺,离开凌云峰,从此隐姓埋名生活,再也见不到眉庄了。想到此处,心下漫漫散出一股生冷的离愁,如这屋外的寒气一般,渐渐迫到脸上,迫出两行清泪来。 眉庄心疼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哭起来。” 我含泪道:“你总是这样为我……” 眉庄忙不迭地为我拭去眼泪,放柔了声气道:“这有什么。你我本来就是和姐妹一样。你的胧月,我便也当作自己女儿一般。”她的笑容更盛,“你没有见过胧月,不晓得她有多可爱。若没有她,我在宫里的日子当真是度日如年了。” 我如何不曾见过胧月呢?每隔两月,玄清便会为我送来胧月的画像,她长高了多少,胖了还是瘦了,我都一清二楚。然而这话当着眉庄是不能说的,于是只笑,“有你和敬妃的悉心照拂,我总是放心的。”我缓和下心神,方才想起一事,便问道:“出宫不易,你今日怎么能出来的?且还在正月里。” 眉庄的神色骤然复杂而不分明,阴翳得如下雪前沉沉欲坠的天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还记得瑞嫔么?” 我一怔,过往的记忆分明在脑海中划过。瑞嫔洛氏,那个如流星样灿烂又刚烈的女子,那个会说“若堕尘埃,宁可枝头抱残而死”,眼神澄静无波的女子。终究一语成谶,一索自缢表明清白。 眉庄道:“瑞嫔是自缢而死的。宫嫔自戕本就有罪,又加上安陵容一意挑拨,坐实她挟君的罪名,所以她死后梓宫一直停放在延年殿,连送入妃陵安葬的资格也没有。这么些年了,因为皇上皇后都没有开口,所以谁也不理会,就一直停在延年殿里。到了正月初的时候昌贵嫔的和睦帝姬突然高热不止,虽然看了太医,可通明殿的法师说是有妃嫔亡灵未得超度所致,算来算去只有瑞嫔一个,因为是死后获罪的,所以不能在通明殿超度,只得把灵柩送来了甘露寺。” 我道:“这事在正月里办终究不吉利,怎么交给了你?” “通明殿的法师说要长久没有被皇上召幸的女子身心清静才能办这样的差使——当然不止我一个,只是其他的妃嫔嫌晦气不肯,才轮到我来的。瑞嫔是个可怜人,也想着可以来看看你。” 我淡淡“哦”了一声,忽然隐隐觉得不对,然而哪里不对,却是说不上来。我怔怔支颐思索,忽然瞥见眉庄眼角微红,仿佛欲言又止。 眉庄如今心性见冷,性子又一向刚硬,并不是会轻易落泪的人。况且……她一向在生死之事上检点,平日决不会沾染奉送亡灵超度这种事。 我心下忽然起疑,“眉庄,你当真是只为了送瑞嫔的灵柩来甘露寺超度顺道来看我么?” 眉庄慢慢沉静下笑容,对着窗外幽幽叹了一口气。彼时大雪消融,山上天寒,犹有未化的残雪零碎散落在路边石上,积得久了,那雪色也微微发乌,沾染了无数尘埃,犹觉不堪入目,初时的洁净雪白半分也不在了。 她的目光倏然沉静到底,恍若幽深古井。她牢牢盯着我,一字一字道:“既然你察觉了,我也不能再瞒你,这次出来见你我是煞费苦心。我和睦帝姬下了点发热的药,又买通通明殿的法师说起瑞嫔梓宫要超度一事还要长久不得宠幸的妃嫔护送到甘露寺,才能想法子见你一面。” 我的心口沉沉的发烫,喉头微微发痛,愈加觉得不安,盯着她道:“你这样费尽心机,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是不是胧月病了?!还是,皇后对她下手了是不是?!”我不敢再往下想,胧月,我的胧月——不! 我的身子微微发颤,眉庄一把按住我,迫视着我的眼眸,“不是胧月,她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我骤然松下一口气,还好不是胧月。眉庄的神情忧虑而焦急,她银牙微咬,闭眼道:“是你的兄长,甄珩——他疯了!” 我怔怔呆住,几乎不敢相信。我的哥哥,我英气逼人的哥哥,他怎么会疯了?怎么会?!他只是流放岭南而已,玄清一直派人照拂他,怎么会呢?! 我心口剧烈地跳动着,下意识地咬着嘴唇,生疼生疼的。那么疼,不是在做梦,眉庄也不会和我开这样的玩笑。眼泪滚烫地流下来,那温度几乎灼伤了我。 我怔怔地呢喃,“不会——绝不会——哥哥好好的怎么会疯呢!” 眉庄深沉道:“的确不会。你哥哥虽然被流放,但身子一直好好的。清河王同情你哥哥,暗中派人照拂,这事我与敬妃也知道。但就在清河王奉旨去滇南后十来日,清河王府安在岭南照拂你哥哥的人传来的消息——你哥哥晓得了你嫂嫂薛氏和你侄子的死讯,一时承受不住打击吐了血,醒来就神智失常了。这本该是报到清河王府的消息,清河王不在,他们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来禀报敬妃,敬妃连忙告诉了我。” 我静静的听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热泪酥酥的痒痒的爬过脸颊,像有无数只蜈蚣锋利的爪子森森划过。 眉庄道:“我自己也犹豫了两天该不该告诉你,你在甘露寺里清修,这些事你知道了只会伤心。可是担心你的安危我不得不说。我本可以让温实初转告你,可是他一遇到你的事情就心肠软,拿不定主意也不会忍心告诉你,我就索性连他也不说。我也可以告诉芳若转告,可是我不放心。现在宫里,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放心,这样天大的事只能我自己来告诉你。” 眉庄的护甲掐在我肩膀上,锐利的一点刺痛,一点点延展开去,我惊觉起来,“哥哥怎么会知道嫂嫂和致宁的死讯,不是一直瞒得好好的么?怎么会突然知道了!” 眉庄容色深沉,压低声音道:“问题便出在这里,明明是瞒得纹丝不漏,怎么清河王前脚去了滇南,后脚岭南那边就走漏了消息?” 我心思电转,刹那分明,恨道:“她们是有备而来的!一定是宫里的人,知道六王去了滇南,便有了可乘之机把嫂嫂和致宁的死讯露给了哥哥!” “不错”。眉庄沉吟片刻,“我只怕是皇后那边动得手脚,出了她们,要么是管氏在外头的人。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们竟还这样穷追不舍。” 我身上一阵阵发冷,嘶哑了声音,沉沉道:“更叫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哥哥刚流放去岭南时没有走漏消息,偏偏到了今朝还有人穷追不舍。” 其中种种,加之去年秋游时见到顾佳仪,种种不解与哀痛,我脑中一时纷乱如麻,纠结一团,几乎无法想的明白。 眉庄用力把我按着坐下,目光雪亮如刀,刀刀分明,“如今不是痛哭流涕的时候。第一要紧的事就是你兄长已经被人暗算,焉知下一个她们要对付的不是你?你虽然在修行中,已远离宫廷,还是要早作打算,也是我为什么想尽办法出来见你的缘故。二是想法子把你兄长从岭南接回来医治,悉心调理或许还治的好。你与清河王不太往来想是不熟,这事我会想办法和敬妃告诉清河王,等他回来即刻就可以做打算,偷偷接你哥哥回京医治。” 我勉力镇定心神,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角,“眉庄,你说的对。死者已逝,要紧的是为活人做打算。为哥哥医治的事我也会尽力想办法。” 眉庄意欲再说些什么,外头白苓进来道:“回禀娘娘,时辰到了,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回宫去的。该启仪驾了。” 眉庄点一点头,“本宫晓得。你让轿子先准备着吧。本宫与莫愁师太再说两句。” 白苓欠身道:“是。娘娘别误了时辰就好。”说罢恭敬退去。 眉庄握住我的手臂,容色沉静,道:“我要走了,你只记住我一句话,好好保全自己。这才是最要紧的。” 我用力点一点头,热泪不止,“我晓得。若我连自己也保全不了,更不用说去为别人打算。我一定好好的。” 眉庄动容道:“你兄长的事既已发生,那么再伤心也无用了。总之咱们回一齐想法子。” 我点头,含泪道:“宫中险恶,你自己也要小心才是。再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眉庄闻言伤感不已,微微转过脸去,“只要彼此安康,见面不见面又有什么要紧呢。” 采月为眉庄披上鹤氅,又唤了白苓进来,一左一右搀扶了眉庄出去。眉庄频频回首不已,终究礼制所限,再不能多说一句,上了轿去了。 眉庄的暖轿迤逦而去。我极目远远望去,群山隐隐深翠,零星有残雪覆盖,逶迤迭翠之上似有数道裂痕,叫人不忍卒睹。 我沉痛转首,我甄家的苦难便这般无穷无尽么?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挽断罗衣留不住(下) 因了哥哥一事,我盼玄清归来的心思更加急切。浣碧与我相对之时亦是垂泪不止,焦急万分,只盘算着如何把哥哥悄悄接回京都医治。 然而度日如年,苦心期盼,一月过去,玄清却依旧迟迟未有归期。不仅没有归期,并且连一点音讯也无,清河王府不晓得他何时归来,清凉台也不晓得他何时归来,连舒贵太妃亦不晓得,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全然失去了消息。 十天过去,十五天过去。 我心中焦灼不堪,舒贵太妃安慰我道:“滇南路远迢迢,远隔数千里,而且体察民情这种事最是细致不过,怕是路上耽误了时间也是有的。” 我担心着哥哥的病情,他又孤身在岭南,不免心中焦苦,沸沸如煎,仿佛吞了一大口黄莲汁在口中,沤得心肺五脏都是苦的。我依在舒贵太妃膝下,太妃抚着我的脖子,柔声劝慰道:“嬛儿,你别急。等清儿回来,接你离了这里,再把你哥哥接到京中好好医治,虽说神志混乱是难症,但也不是治不好的。京中杏林圣手不少,顶多花上两三年总能治好的。你别忧心太过了。”太妃的语气轻柔而疼惜,轻声道:“等清儿回来就好了,什么都好了。” 太妃的道袍上有檀香冷冽而甜苦的气味,柔软的质地紧紧贴着我的面颊。已经是二月里了。天气渐渐回暖,万物复苏,新草吐露嫩芽,鹅黄浅绿的一星一星,夹杂着遍地开如星辰的二月蓝,一小朵一小朵的蓝花,春暖的气息就这般逼近了。 我如何能不忧心如焚呢?若玄清再不回来……我脸上微微一红,胸腹中窒闷的恶心再度袭来,我抵挡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别过头跑了出去。 干呕虽过,头脑中的晕眩却没有减轻。舒贵太妃急急奔出来拍着我的背,急切道:“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了么?” 我看了太妃一眼,旋即低下头去,珊瑚色的红晕涨溢满了玉色双颊。舒贵太妃略略思索,惊喜道:“难道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羞涩低首,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袖口的风毛,声如蚊讷,“他走的那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 太妃喜不自胜,“好好好!眼见我就要做祖母了。”太妃握着我的手道:“嬛儿,我可盼了多少年了!”太妃眼眶微润,“好孩子,只是委屈你了,要无名无分的跟着清儿。” 我微微低首,下颌抵在粉蓝色的衣襟上,衣襟上疏疏的绣了一枝玉兰花纹,细密的针脚带来的触觉叫人妥帖。我轻声道:“我心里看重的并不是名分。” 太妃眼角有一点柔亮的光泽,动容道:“好孩子,你这点性子最像我。这世间,终究是一个情字比虚名富贵都要紧的。” 我低声呢喃,“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太妃拉着我一并坐下,又叫积云垫了个鹅毛软垫在身下,推心置腹道:“嬛儿,我不晓得清儿对你承诺过什么。只是我这个儿子我最晓得,他若一心喜欢一个人,就会一心一意待她,哪怕你没有名分,他也不会再娶。对着外头,就让他去做一个孤零零的清河王好了。只要你们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别这样暗中偷偷摸摸的,你不拘是住王府或是清凉台都好。做人呢,总是里子最重要。” 这样的未来,或许是可以期盼的吧。第一个孩子没能生下来,胧月我不能亲手抚育。而现在我腹中的孩子,我和清的孩子,我可以亲自陪着他一起长大了,感受一个母亲真正的喜悦和幸福。 我心中无不和软,依依道:“清对我如何,我对清如何,太妃都看得明白。我不负他,他也不会负我的。”我含羞道:“若清回来,太妃先别告诉他。” 太妃明朗的笑意如春风拂面,道:“这个自然,你们小夫妻自己说就好。我只等着抱孙子呢。” 我伸手抚着还不显山露水的小腹,心里翻涌出蜜甜的期望,只要清回来,只等清回来。 时光在等待里缓缓地流淌过去,浣碧凝望我的眼神有偶尔的凝滞,仿佛被天空牵扯住的一带流岚,凝视在我的小腹上。 她的心结,我未尝不明白。我招手让她过来,握住她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语声温软:“你听,里面是你的小外甥。浣碧,玉姚和玉娆都不在,余生恐怕只有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今后咱们一同抚养他好不好?”我的语气是诚挚而恳切的,带着长姊对妹妹的怜惜和疼爱。 浣碧眼中泪光莹然,如一枝负雨梨花,且疑且喜道:“果真么?”她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微微有些战栗,然而无尽喜悦,“长姊与王爷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是”。我郑重允诺,“浣碧。有些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有任何改变也只会伤人伤己。但是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浣碧低头微微恻然,如清露含愁,“我晓得的。命里没有的事终究不能强求。” 我揽住她的双肩,低低而放心地叹了一口气。 山风化去了寒气,吹暖了融融绿色。然而这样殷切的等待中,等来的却是温实初的一袭身影。 他来那日庭院中芳菲初绽,院子里的老桃树绽出了第一朵桃花。槿汐正抱怨道:“这天气真是怪了,明明还在二月里,山里天气又格外冷些,竟然那么开了桃花。” 那朵桃花孤零零开放在枝头,俏生生颤巍巍的,迎风立在枝头。那花瓣的颜色红而单薄,远远看起来竟有一点妖异的浓艳。 温实初拿了几副安胎宁神的药来,道:“这药是我新为你开的。你先吃着吧。”他看一看我眼下一抹黛色的乌青,不免心疼道:“这两日夜里都没睡好么?不是叮嘱你要定时吃安胎药了么?” 浣碧隐隐含忧道:“王爷说了去一个月便回来的,可是现在一走已经五十日了,还是半点归来的消息也没有。小姐难免焦急,昨晚又做噩梦了,可不是又没睡好。” 我的手指拂过绵软厚实的雪白窗纸,淡淡微笑若风中轻扬的梨花,道:“噩梦是不当真的,浣碧,他一定很快就回来了。” 温实初自进门就一直闷声坐着,听到这句话,忽地眼皮一跳,倏然抬起头来,突兀冒出一句,道:“他不会回来了。” 我一时没有听清,回头笑道:“你说什么?” 温实初的脸色不断地灰败下去,他用力闭一闭眼睛,突然硬声道:“清河王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话生冷地一字一字的钻入耳中,像是无数只灰色的小虫杂乱地扑打着翅膀,在耳中嗡嗡的嘈杂着,吵得我头昏眼花。我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我全身冰冷,愣愣转过头来,喝道:“你胡说什么?!”我的声音凄厉而破碎,我完全不能相信,我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咒他?咒我孩子的父亲!” 温实初一把按住我的手,急切道:“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嬛儿,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清河王前往滇南迟迟未归,宫中也没有一点消息,皇上派人出宫去寻,得到的消息是清河王乘坐的船只在腾沙江翻了船,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我怔怔地听他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温实初絮絮而谈,我只不言不语,恍若未闻。 清死了!他就这样死了!这样骤然离我而去,说都不说一声,他就死了。 温实初含泪依旧道:“腾沙江的水那样急,连铁船都冲成了碎片。就算尸身找到,也……” 我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的某种纯白的希望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齑粉,挥洒得漫天满地,再补不回来了。 此时浣碧正端着煮好的安胎药进来,听得温实初的话,药碗“哐啷”一声跌破在地上摔得粉碎,浓黑的药汁倾倒在浣碧天青色的裙裾上,一滩狼藉。浣碧怔怔地呆在那里,顾不得药汁滚热,也不去擦,呆了片刻,跌坐在地上锐声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凄厉而尖锐,一声又一声,仿佛是一块上好的衣料被人狠狠撕裂的声音,听得人心神俱碎。 我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我的面颊上。只闷头闷脑想着,他死了,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温实初死命地晃着我的身体,“嬛儿!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了!” 人死不能复生?他连魂魄也不曾到我的梦里来啊!这样想着,胸中愈加大恸。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只利爪强行撕扯着,扭拧着。唇齿间的血腥气味蔓延到喉中,我一个忍不住,呕出一股腥甜之味,那猩红粘稠的液体从口中倾吐而出时,仿佛整个心肺都被痛楚着呕了出来。 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我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正文 §§一、浮云蔽白日 我的神志并没有晕去,我的身体被夺门奔入的槿汐慌乱抱在了怀里,忙同温实初一同把我放到床上。温实初满面痛悔,一张脸浑无人色,牢牢抓着我的手道:“嬛妹妹,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突然告诉你的,我……” 我迷茫张口,心神剧痛之下声音粗嘎得连自己也不相信,只问:“他为什么会死?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翻船连尸身也找不到?” 温实初的声音有些低迷的潮湿,“已经找到清河王所乘的那艘船的残骸,那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并没有分别,但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在江河中一经行驶,生胶绳索断开,船便沉没了。” 我想起那一日在灞河边送他离开,河浪滔滔,船只无恙而行。我泪眼迷离,“可是他走的那一日也是坐那船,并没有事啊!” “不错。去时坐的那艘船并没有问题。据造船的工匠说,船身虽然与他们所造的那艘相像,可是船底却不是了。可见是船停在腾沙江岸边时被人调了包。” 我越听越是心惊,“谁要害他?是谁要害他!” 温实初摁住我不让我挣扎,急痛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是谁做的也不可知。现在宫里已着人去知会清河王的生母,但在找到清河王尸首之前,皇上的意思是秘不发丧。” 我的情绪激动到无法克制,只要稍稍一想玄清已不在人世……我的腹中隐隐作痛,我几乎不能去想。我惶然地激烈摇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尸首都没有找到,他是不会死的!” 温实初死死摁住我的身体,“嬛儿,你要镇定一点。腾沙江的水那么急,泥沙滚滚之下,尸体就算找到也认不出来了。” 我痛得冷汗涔涔,不自觉地按住小腹,槿汐一壁忙不迭为我擦汗,一壁忍不住埋怨温实初,“温大人也太不晓得轻重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娘子怀着身孕,这样的事情即便要说也得挪到娘子生产完了再说。温大人一向体贴娘子如同父兄,怎么这个时候倒犯了糊涂呢?” 温实初用力一顿足,道:“我不忍心瞧她为了等那个人等不回来的人等得这样吃力。”他握着我手臂的力气很大,声音却愈加温柔,那样温柔,几乎让人想依靠下去,“你虽然伤心,但有些事不得不打算起来。若你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七日失魂散我会照旧让你服下去,由槿汐她们报你病故。然后带你离开这里咱们找个地方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他的眼里隐约有泪光簌簌,温然闪烁,“嬛妹妹,我会待你好,把你的孩子当作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你相信我,清河王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我泪流满面,全身的气力在得知玄清死讯的那一瞬间被骤然抽光,软弱而彷徨。他的话,我充耳不闻,只痴痴地流泪不已。 槿汐愁容满面道:“温大人现在和娘子说这个也是枉然,只怕娘子一句也听不进去,等娘子清醒些再说吧。” 浣碧哭泣着爬到我的床头,一把夺过温实初握着的我的手臂,搂在自己怀里。浣碧悲痛不已,痛哭着向温实初斥道:“你如何能把王爷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你如何能做到王爷可以做到的事情?你如何能和他比?!”说罢不再理会面红耳赤的温实初,抱着我的手哀哀恸哭,仿若一只受伤的小兽,“长姊,我只要能看看他就好了,只要每天看着他笑——不!不用每天,偶尔就好,哪怕他不是对着我笑,我也心满意足。”她的哭声字字尖锐扎在我心上,扎进又拔出,那种抽离的痛楚激得我说不出话来。她哭道:“可是他死了,我以后、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浣碧的哭声几乎要撕裂我的心肺。这一辈子,两情缱绻,知我、爱我的男人,我竟然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这个与我约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男人了! 我胸中一痛,身子前倾几乎又要呕出血来。槿汐慌忙捂住浣碧的嘴,唯恐她再说了叫我伤心,转头向温实初使眼色道:“浣碧姑娘方才的药洒在身上了,温大人给看看有没有烫伤吧。” 温实初忙着掀起浣碧的裤腿,她的小腿上一溜烫了一串晶亮的水泡。她也不呼痛,也不管温实初如何为她上药,只一味哀哀哭泣。 温实初忙得满头大汗,一壁帮浣碧上药抱扎,一壁与槿汐强行灌了我安神药让我休息。 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我昏昏沉沉醒转过来,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黏腻地依附着身体。贴身的小衣全湿透了,冰凉地贴在背心里,好似一个阴恻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半梦半醒的一个瞬间,我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只是梦到温实初向我说起玄清的死讯罢了。然而浣碧的哭声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传到我的耳朵里,她呜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叹,幽幽不绝如缕。叫我记得,玄清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了。 我微微睁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我的失去和伤心。 槿汐见我醒来,忙端了一碗汤药来道:“温大人说娘子方才太激动已经动了胎气,断断不能再伤心。娘子先把安胎药喝了吧,温大人明日会再来看娘子。”我茫然地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吞下药汁,喝完,只倚着墙默默出神。 秋日的谨身殿里,我因思念胧月而伏地痛哭,他自身后扶起我,声音温和如暖阳,漫天漫地挥落了蓬勃阳光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河水滔滔,十年修得同船渡。他说,“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他的手心贴在我的手背上,掌纹的触觉,是温暖而蜿蜒的。他说,“我总是相信心有灵犀的。” 他的声音有沉沉的愁绪和坚定,“我会等你,等你心里的风再度吹向我。只要你愿意,我总是在你身后,只要你转头,就能看见。” 萧闲馆里推窗看去,满眼皆是怒放的他为我精心培植的绿梅。 夜雨惊雷,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怀抱着我,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儿……是你么?” 他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间。” 他说,“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他深情款款地写,“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他用力点点头,语气坚如磐石:“等我回来,我便和你再也不分开了。”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的合婚庚帖。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玄清 甄嬛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我提笔续在玄清的字后,“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合婚庚帖还没有用上,所有的美好和盛大都已在前方等待,只消他回来……他却永远回不来了。腾沙江冰冷的江水底,他的尸骨沉溺到底,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睡觉时微蹙的眉头,他深深琥珀色的眼睛,他夹着我的鼻子说话时的俏皮,他微笑时那种温润如玉的光彩,他说那些深情的话时认真执着的表情。 我再也见不到了!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阿奴的歌声依稀还在耳边,可是玄清,哪怕我把你一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你也不会回来了。 转眼瞥见案几上的“长相思”七弦泠泠反射清冷微光,我心内大恸。“长相思”还在,“长相守”却是永远也奢望不到的一个绮梦了! 这样呆呆地抱膝而坐,任它星辰月落,我不眠不休、水米不沾。不知过了多久,浣碧的哭泣仿佛已经停止了,温实初来了几次我也恍然不觉。 这一次,却是槿汐来推我的手,她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那气味微微有些刺鼻,并不是我常吃的那几味安胎药。 槿汐的容色平静得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这药是奴婢求了温大人特意为娘子配的,有附子、木通、五灵脂、天仙藤、半枝莲、穿山龙、鳖甲和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药。更有一味红花,娘子一喝下去,这腹内的烦恼就什么都没有了。反正奴婢瞧娘子的样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这条命也是不要的了。不如让腹内的孽障早走一步,别随娘子吃苦了。” 我听她平静地讲着,仿佛那只是一碗寻常的汤药,而不是要我腹中骨肉性命的落胎药。药汤的气味刺鼻得让人晕眩,槿汐的语气带了一点点蛊惑,“这药的效力很大,一喝下去孩子必死无疑。不过不会很痛的,温大人的医术娘子是知道的。”她把药递到我唇边,“娘子请喝吧。” 我死命地别过头去,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小腹。我怎么能喝?这是我和清的孩子,我不能让他被红花灌出我的身体……我的孩子。 我惊惧地一掌推开槿汐手中的药汁,以母兽保护小兽的姿态,厉声道:“我不喝!” 药汁倾地时有凌厉的碎响。浣碧几乎是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的双腿凄厉呼道:“长姊!你不能不要这孩子!”她伏地大哭,“这是王爷唯一留下的骨肉,你不能不要他!” 我的左手轻轻抚摸过浣碧因伤心而蜡黄削瘦的脸颊。腹中微微抽搐,我闭上了眼睛。寂静得可怕的禅房中,“嗑哒”一声轻响,我下意识地低头,原来一只素白透明的指甲折断在了掌心。 我沉缓了气息,静静道:“槿汐,这碗落胎药我不会喝。我要这个孩子!”微冷的空气被我深深吸入胸腔,“不仅这个孩子,还有我的兄长家人,我都要保住他们。”再没有泪意,所有的眼泪在得知他死讯的那一日全部流完了。 “清死了。再没有人保护我,我就得保护自己,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人。” 槿汐面露喜色,深深拜倒,沉声道:“这才是奴婢认识的甄嬛。” 呼吸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难再痛,我依旧要活下去。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不能死;为了我的父母兄妹,我不能死;为了死得无辜的玄清,我不能死。 我要活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槿汐牢牢扶住我,微笑道:“奴婢以为娘子不吃不喝,是要寻短见了。才想到出此下策来激一激娘子。 脑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钢针狠狠刺入又缓缓拔出。那样痛!然而越是痛我越是清醒。我已经不是曾经会因为伤心而颓废自弃的甄嬛了。 我安静坐正身子,吞下浣碧换过来的安胎药,我仰头一气喝下,眸光似死灰里重新燃起的光亮。我沉静道:“你放心,我容不得自己去死。” 槿汐淡淡微笑道:“娘子可曾听见温大人这几日的深情劝说?若要和温大人在一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是不错的。” 我摇头,“槿汐,你最明白我又何必要来试我?我是不会和温实初在一起的。”我的心头凄厉地分明:“我的哥哥神志不清被困在岭南,我甄氏一族没有人来照顾,从前清会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来。”我轻轻道:“槿汐,我要做的事温实初帮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他一辈子,我只能依靠自己。” 槿汐的笑容愈发明澈,“娘子心意已决就不会是一个人,奴婢和碧姑娘必定追随娘子。可不知娘子要怎么做?” 我断了的指甲狠狠抠进手掌头粗糙的刺痛,我一字字道:“清死得蹊跷,我不能不理会。他去滇南之前曾和我说过,滇南乃兵家重地,又是大周一半粮草所在,赫赫向来虎视眈眈,常有细作混入。他的意外是滇南乱民所致还是赫赫所为都不得而知,更或许还和宫里有关。但无论是哪一种,凭我眼下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为他报仇。”我的思路异常清晰,“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注定了是遗腹子,可是清河王一脉不能因我而终止。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名分好好长大。还有我的父兄,从前我步步隐忍只为能保他们平安,可是如今哥哥生生被人逼疯了……佳仪又近在眼前,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 我切齿,没有再说下去。槿汐已经明白,低低惊呼,“娘子要做到这些,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娘子……” “不错。”我的目光在瞬间凌厉如刀锋,唇齿间没有丝毫温度,连我的心,也是没有温度的。 我默然无语。玄凌,这个记载着我曾经欢乐与荣耀、痛苦与绝望的名字,这个本以为再也不会重遇重对的名字,重又唤起我对被埋葬在深宫幽歌、情爱迷离的那段胭脂岁月的记忆。那一度,是我生命里最好的华年。 大周后宫中婉转承欢的宠妃,一朝也沦落为青灯中的缁衣弃影。如今重因这个名字而在内心筹谋时,我才骤然惊觉,我的命数,终究是逃不出那旧日时光里刀光剑影与荣华锦绣的倾覆的。 我抑制住心底无助的苍茫,缓缓道:“清告诉我,他曾在梦里唤我的名字。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我会尽力去做。我要用他的手、他的权来报仇、来保护我要保护的。” 槿汐深深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条路险之又险、难之又难,娘子可想清楚了么?” 我轻轻一嗤,冷道:“你以为我还有路可以退么?”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悲切,“他已经死了,我这一己之身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浣碧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轮精光,惊道:“小姐要和皇上重修旧好么?只是小姐若和皇上只此相会,纵有几夕欢愉可以瞒天过海,但若惊动宫里,有人动了杀机,咱们只能坐以待毙。”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涌不止。我平一平气息,缓缓吐出两字:“回宫!” 浣碧语气微凉,如雨雪霏霏,“眼下回宫中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小姐要怎么做?诚如小姐过去所说,大周的废妃都是老死宫外,无一幸免。”她的语气心疼而不忍,“皇帝这样对小姐,小姐还能在他身边么?况且小姐一旦回宫,是非争斗必定更胜从前,其中的种种难捱小姐不是没受过。” 我低首,轻轻冷笑出声,“要斗么?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怎么还会害怕这样的斗。即便要斗死在宫中,只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么都不怕。”我停一停,“要重修旧好不过是个盘算。如何做的不露痕迹、做得让他念念不忘才是最要紧的事。” 浣碧脸色雪白,泪痕中微见凌厉,咬唇道:“浣碧此生是不嫁之身,小姐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 我沉默着不再做声,一口一口吞下槿汐为我拿来的食物。滚烫的粥入口时烫得我几乎要落下泪来。然而,我不会再哭。 槿汐服侍我服下一剂安神药,轻声道:“娘子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要筹谋的事多呢。” 我闭眼,我要好好地睡一觉。此觉醒来,恐怕再也不会有好睡了。 温实初来时,我也不对他细说,彼时我正对镜自照,轻声道:“我很难看,是不是?” 他微微惊愕,不明白我为何在此时还有心情关注自己的容颜是否姣好,然而他依旧道:“你很好看,只是这两天气血不足脸色才这样黯淡。” 我淡淡道:“我有着身孕,气血不足对孩子不好,劳烦你开些益气补血的药给我。还有,从前的神仙玉女粉还在么?” 他更吃惊,“好好的怎么想起神仙玉女粉来了?” 浣碧在旁道:“小姐决意要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小姐现在这样憔悴支离,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会好看呢?所以要吃些益气补血的吃食,再用神仙玉女粉内外兼养。” 温实初静默片刻,喜道:“你肯好好的就最好。益气补血尤以药膳为佳,我会每日配了来给槿汐。”他的声音沉沉而温暖,“这些都交由我去做,你安心调养就是。” 我淡淡道:“那些益气补血的药膳要见效的快才好,我最讨厌见着自己病怏怏的样子了。”见温实初离去,我向浣碧和槿汐道:“先不要叫他知道。” 两人低低应了一声“是”。浣碧轻声道:“若温大人要知道小姐有这个打算,只怕要跳起来拦着小姐了。” 我低低“嗯”一声,“何必叫他自寻烦恼。” 因着槿汐说“桃花可以悦泽人面,令人好颜色”,彼时又是春上,百花盛开,庭院里一株老桃树开得灿若云霞,于是槿汐与浣碧日日为我捣碎了桃花敷面。温实初让槿汐摘了桃花、杏花和槐花来熬粥,又日日滚了嫩嫩的乌鸡让我吃下。 玄凌一向爱美色,这也是我赖以谋划的资本。以色事他人,再不甘,也要去做。 如此十余日后,哪怕心的底处已经残破不堪,容色到底也是恢复过来了。 我黯然想道,原来人的心和脸到底是不一样的,哪怕容颜可以修复,伤了的心却是怎么也补不回来了,任由它年年岁岁,在那里伤痛、溃烂、无药可救。 浣碧有时陪我一起,会有片刻的怔怔,轻轻道:“小姐那么快就不伤心了么?” 我恻然转首,“浣碧,我是没有功夫去伤心的。”我低头抚摸着小腹,“在这个孩子还没又显山露水的时候,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妥。” 浣碧叹息一声道,继而软软道:“我明白的。” 夜间槿汐服侍我梳洗,柔声道:“今日浣碧姑娘的话娘子别太放在心上。” 我道:“我清楚的。她的难过并不比我少。” 槿汐轻轻叹了一声,道:“娘子的伤心都在自己心底呢。有时候,说不出来的伤心比说得出来的更难受。” 我黯然垂眸,“或许浣碧觉得,我的伤心并不如她,我对清的感情也不如她。”我伏在妆台上,软弱道:“槿汐,有的时候甚至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槿汐拢一拢我的鬓发,语气和婉贴心,“浣碧姑娘的伤心是为了自己再看不到王爷,而娘子,却是伤心得连自身都可以舍弃了。” 夜色似冰凉的清水湃在脸上,我苦笑道:“槿汐,你看我又一味伤心了。”我屏息定神,“这不是我能伤心的时候。你得和我一起想想,这宫里有没有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槿汐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闪耀过明亮的一点精光。她的声音执着而坚毅:“唯今能在皇上面前说的上话的只有李长,他从小陪伴皇上长大,最清楚皇上的性子。娘子如今要设法回宫,就一定要有碰的上皇上的机会。” 我神志清明如闪电照耀过的大地,“你的意思我清楚,我要回宫,必定得要人穿针引线。我本来是思量着能否找芳若。” 槿汐思虑片刻,道:“不可。芳若如今在太后身边侍奉而不是在皇上身边行走,一则传递消息不方便,二则不能时时体察皇上的心意,万一提起的时候不对便容易坏事。” 我的容色在烛光下分外凝重,“不是芳若,那便只有李长。我在宫中时虽给了李长不少好处,可如今我落魄至此,回宫的机会微乎其微,李长为人这样精明,怎会愿意出手帮我?” 槿汐神色冷清而理智,“即便李长不肯帮,咱们也一定想法子要他帮。不仅安排娘子与皇上见面需要他,以后种种直至回宫都需要他。”我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槿汐了,我甚至觉得,这样在宫中时就事事为我谋划的槿汐才是我最熟悉的槿汐。她道:“皇后若知道娘子怀着身孕回宫是一定要想尽办法阻拦的,或许还会把娘娘怀孕的消息瞒了下来。太后如果不知道娘子有孕,那么对娘子回宫的态度也就会模棱两可。即便太后知道了,关心子嗣要把娘娘接回宫去,皇后若使出什么法子要耽搁下来也不是不能。而宫中的美人繁花似锦,皇上若一时被谁迷住了忘记了娘子,奴婢说是一时,只要有一时皇上对娘子的关心放松了,那么皇后就有无数个机会能让娘子‘无缘无故’没了这个孩子。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娘子是经历过的,皇上有多么重视子嗣,没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娘子真是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了。”她的喉头闪出一丝决绝的狠意,“所以,娘子现在在宫外,要让皇上想起来要见娘子,将来要让皇上时时刻刻惦记着要把娘子接回宫去,时时刻刻惦记着娘子和娘子腹中的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个皇上近身的人可以随时提醒皇上。那个人——就是李长。而收买李长最好的办法,不是金帛也不是利益。” 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下不禁漫起一点惶恐,原本是一点,但是随着槿汐脸上那种凄清而无奈的笑意越来越深,我的惶恐也一点一点扩散地大了,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槿汐,你要做什么……” 槿汐的手那样凉,我的手是温暖的,却温暖不了她的手。我恍惚记起从前在太后宫,太后抄佛经常用的那支毛笔是刚玉做成的笔杆,坚硬而光滑,冷意就那样一点一点沁出来。冬日里握着写上片刻,就要取手炉来渥手取暖。槿汐嘴角漫起一点心酸的笑意,“内监是身子残缺的人,不能娶妻生子是一辈子最大的苦楚,多少钱财也填埋不了。所以他们常常和宫女相好,叫做‘对食’(1),就当聊胜于无,也算是安慰彼此的孤苦。” 我身上一个激灵,几乎不敢置信。背心的冷汗涔涔冒出来,我大声道:“槿汐,我不许你去为我做这样的事。” 槿汐的身影那样单薄,她淡淡道:“这是最好的打算了。奴婢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也算不得十分老。李长垂老之辈不喜年轻宫女,亦要个能干的互为援引。何况奴婢与李长是同乡,刚进宫时多受他照拂,多年相识,他也未必无意,奴婢愿意尽力一试。” 我几乎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槿汐,你跟着我已是受尽了旁人没受过的辛苦,现下还要为了我……”我说不下去,更觉难以启齿,只得道:“‘对食’是宫中常见的事,内监宫女私下相互照顾。只是他终究不是男子,你……” 槿汐缓缓拨开我的手,神色已经如常般镇定了,她道:“这条路奴婢已经想的十分明白了,娘子再劝也是无用。槿汐身为奴婢,本是卑贱不得自由之身,如今就当求娘子给奴婢一个自己做主的机会吧。至于以后……不赌如何知道。万一幸运,李长就是奴婢终身的依靠了。” 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在槿汐脸上,她的容色白得几乎如透明一般,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缓缓站起身子,轻轻拂一拂裙上的灰尘,转身向外走去。 我惊呼道:“槿汐,你去哪里……” 槿汐转身微微一笑:“李长在宫外有座外宅,奴婢知道在哪里,也有把握能见到他。” 我清楚她这一去意味着什么,苦劝道:“槿汐,你实在不必这样为我。咱们总还有别的法子,是不是?” 槿汐只是一味浅浅的笑,“娘子回宫本就对李长无害,若得宠,更是对他有益,再加上奴婢,娘子放心就是了。”她拨开我拉着她的手,轻轻道:“娘子说自己是一己之身,没有什么不可抛弃。那么奴婢早就是一己之身,更没有什么可以害怕。” 她再不理会我,慢慢走到屋外。月色如惨白的一张圆脸,幽幽四散着幽暗惨淡的光芒。屋外群山如无数鬼魅怪异地耸着的肩,让人心下凄惶不已。 我第一次发现,槿汐平和温顺的面容下有那么深刻的忧伤与哀戚。她缓缓离去,一步步走得极稳当,黯淡月光下她的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那么漆黑的影子,牢牢刻在了我心上。 注释:(1)、对食:原义是搭伙共食。指宫女与宫女之间,或太监与宫女之间结为“夫妇”,搭伙共食。 正文 §§二、忧来思君不敢忘 长夜,就在这样的焦灼与无奈中度过。槿汐在天明时分归来,她的神色苍白,一点笑容仿佛是尘埃里开出来的沾染着风尘的花朵,轻轻道:“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妥了,娘子放心。” 我心慌意乱地扶住她,“我让浣碧下了鸡汤面,你先热热的吃一些。” 槿汐的笑容实在微弱,“今晚入夜时分李长会亲自来拜访,娘子且好好想要怎么说吧。” 我含泪道:“我知道,你且去休息吧。天都亮了。” 槿汐疲倦地笑一笑,“奴婢想去眠一眠。” 我忍着泪意,柔声道:“好。你去吧。” 眼见槿汐睡下,我睡意全无,只斜靠在床上,默默无语。浣碧心疼道:“小姐为槿汐担心了一夜,也该睡了。”她局促地扭着衣角,脸色红了又青,“小姐方才觉着了吗?槿汐仿佛很难过呢。” 我忙按住浣碧的手,道:“昨晚的事不要再提,免得槿汐伤心难堪。” 浣碧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晚上李长过来,只怕槿汐难堪。” 我怅然想起的,是槿汐昨夜离开前哀戚而决绝的面容,她的“一己之身”又是为何呢?槿汐的故事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也不会轻易提起,各人都有各人的往事啊! 是夜亥时,李长如期而至。他一见我便已行礼如仪,“奴才给娘娘请安。” 我扬手请他起来,又叫浣碧看茶,苦笑道:“我早已经不是娘娘了,李公公这样说是取笑我么?” 李长胸有成竹,“奴才这么称呼娘娘必定是有奴才的缘故,也是提前恭贺娘娘。” 我端详他,“公公这话我就不懂了。” 李长眼珠一转,道:“槿汐昨日来找奴才虽没有说什么,但奴才也隐约猜到一些。今日见娘娘虽居禅房却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奴才就更有数了。” 果然是个人精!我笑意渐深,道:“公公此来又是为何呢?” 李长道:“奴才是来恭贺娘娘心愿必可达成。” “公公何出此言?” “奴才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想些什么也能揣测几分。当年皇上盛宠与娘娘容貌相似的傅婕妤……” 我打断李长,微微眯了眼道:“傅婕妤是与我容貌相似呢还是别人,李公公可不要糊弄我。” “奴才不敢”,他躬身道:“傅婕妤死后皇上为什么连一句叹息都没有,就像没事人似的。傅婕妤貌似那一位与娘娘,皇上初得之时宠得无法无天。然而也因傅婕妤之死,奴才始知娘娘在皇上心中之重。”他的目光微微一沉,道:“娘娘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会沉迷于五石散,娘娘又可知道皇上和傅婕妤服食了五石散后抱着傅婕妤的时候喊的是谁是名字?娘娘又可知道,皇上病重昏迷的时候除了呼唤过纯元皇后之外还喊了谁?” 李长的一连串发问,我未必不晓得是指谁,然而暗暗忖度:我在玄凌心里,竟有这样的分量么?我是不相信的。李长这样说,未必没有他的私心在里头想讨好我。何况做人圆滑,本就是内监们谋生的本事。 “若不是心志薄弱,以皇上的修养、自幼的庭训又怎会沾染五石散这样的东西。纵然傅婕妤要以此固宠,皇上也不致于被迷惑。”李长低眉敛容,“当年若非娘娘不肯向皇上低头,皇上怎么会舍得要娘娘出宫,如今也总在昭仪一位了……” 我森森打断,齿间迸出的语句清凌如碎冰,“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了。” 李长微微蹙眉,看向我道:“娘娘的意思……” 我知道他疑心了,亦晓得自己失了分寸,忙转了愁困的神色,“总是我当年太过任性,然而我家中得罪,我又有何面目再侍奉皇上。离宫这几年,我亦十分想念皇上。种种情由,还请李公公代为转圜。” 李长觑着眼叹气道:“奴才也看出来了。娘娘当年是奉旨去甘露寺修行,如今却在这里,槿汐告诉奴才是因为娘子得了病才搬离到这里。其实奴才也明白,必定是甘露寺的姑子们叫娘子受了不少委屈。这里虽然清净,可到底是荒山野岭的,娘娘受苦了。” 我用绢子拭了拭眼角,楚楚道:“我当初年轻不懂事,所以才一意离宫落得如此地步。其实日子苦些又怕什么,只是心里更不安乐。”我泪眼汪汪望着李长,唏嘘道:“若此生还有福气见皇上一面、见帝姬一面,我死也瞑目了。如此种种,还望公公成全。”我停一停,“只是世事无常,皇上身边的新宠不少,只怕早忘了我这个人了……” 李长忙道:“娘子言重了。其实奴才若没有几分把握,也不敢来见娘娘。”他停一停,“其实自娘娘离宫修行之后,皇上心里也不快活。虽然因娘娘的事斥责了敬妃娘娘、又差点儿禁了惠贵嫔的足,可是心里却十分惦记。方才娘娘说皇上宠爱傅婕妤是因为旁人,可是傅婕妤长得像旁人,也像娘娘。皇上每每与傅婕妤在一起服食五石散之后,抱着傅婕妤叫的是别的人的名字,也叫了娘娘的名字。”李长觑一觑我的神色,道:“皇上天子之威,是而不肯低一低头来看娘娘。其实娘娘冰雪聪明,往细里想就明白。若不是皇上默许,即便有太后赞成,那两年芳若能这样频频来看娘娘么?”李长的神色缓缓沉下去,亦有些动容,深深看了我一眼,“皇上因了五石散的事昏迷的时候,可是唤了娘娘的名字啊!” 李长缓缓挑破往事的脉络,我心里不是不震动的。然而,也只有震动而已。 我轻声道:“皇上也只不过叫了我的名字而已。”我微微蹙眉,按捺住心底的瑟瑟之意,道:“从前,皇上每每呼唤的可是旁人的名字。” 李长垂着眼睑道:“娘娘心知肚明,那个旁人在皇上心中是何等分量。少年夫妻,不是后来人可以相较的。皇上一时错口也是因为娘娘与那位旁人相似的缘故。恕奴才说句叫娘娘生气的话,这是皇上对娘娘的旧情,也算是最要紧的旧情。” 我沉静着气息,不让它发作出来,几乎要切齿冷笑。玄凌的一句“长得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气啊!”我不能去回想,这是怎样一句踏尽我尊严的残忍的话。 李长见我默默,继续道:“皇上的睡梦里从没唤过那一位以外的人,娘娘可是破天荒地第一个,那一日清河王也在,可惊了一跳。” 清河王,这个名字瞬间拨动了我的心弦,纵使在极痛之中,亦翻出一丝幽细的甜蜜来。 我静一静神,温实初是从来不会骗我的,然而即便他从不骗我,有些事我也一定要确定一番。我深深吸一口气,或许……我还可以不用按眼下的计划走下去。 我挤出一抹轻微的笑容,“既有人证也好,找王爷来问一问就知道是不是公公诓我了。” 李长的神情倏然被冻住,喉头溢出一丝呜咽,“不瞒娘娘说,若此刻王爷能来和娘娘说话就好了。王爷他——再回不来了!”他略略几句将玄清的死讯提过,又道:“这是宫中秘事,皇上的意思又是秘不发丧,本不该说的。可奴才心里头想着,若是娘娘知道,在皇上面前也好安慰几句。毕竟为了六王爷的死,皇上也是伤心。” 他到底是死了!哪怕我早就知道,如今听李长证实,心口亦是剧烈一痛,痛得几乎要弯下腰来。槿汐眼见不对,忙捧了茶上来道:“娘娘累了,喝口茶再说吧。”又捧了一杯到李长面前,轻声道:“你只喝湃了两次的茶水的。” 李长默默接过,也不言语,只把目光有意无意拂过槿汐的脸庞,恍若无事一般。 滚热的茶水流淌过喉咙如火灼一般,我极力抑制住心神,强自镇定道:“王爷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了。” 李长叹道:“是啊!前两年太后与皇上要为王爷选一位正妃,原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长得真是秀雅。偏偏王爷硬是推了,若前两年娶下了这位正妃留下个一儿半女也好,可怜清河王这一脉,到这里生生给断了。不晓得舒贵太妃知道了要怎么个伤心呢。” 清河王这一脉……我下意识地把手搭在小腹,只是无言。 李长的年纪也不小了,总有五十出头,这样面容愁苦地耷拉下眉毛,越发显出老态。我心下不忍,偷偷望了槿汐一眼,她却是面无表情,安然立在我身旁。 李长叹了口气道:“年前半个月的时候,皇上纳了名御苑中驯兽的女子为宫嫔,虽然按宫女晋封的例子一开始只封了更衣,可两个月来也已经成了选侍。位份其实倒也不要紧,顶了天也是只能封到嫔位的。只是驯兽女身份何等卑微,如何能侍奉天子?为了这件事,太后也劝了好几回了,皇上只不听劝,对那女子颇为宠幸。或许娘子与皇上相见之后,皇上也会稍稍收敛一些。” 我简直闻所未闻,吃惊道:“那女子果真是驯兽的?” 李长忧心道:“驯兽女叶氏,原本是御苑里驯虎的女子,整日与豺狼虎豹为伍,孤野不驯,可皇上偏偏喜欢她。” 我只能笑,“皇上眼光独到。” 李长愁眉不展,焦心道:“五石散的事还可以说是傅婕妤引诱,可这位叶选侍得宠……太后病得厉害无力去管,只能吩咐了敬事房不许叶氏有孕。”李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句,“奴才眼瞧着,皇上是想着娘娘的,娘娘也是孤苦,不如……”他拿眼瞧着我,只等我自己开口。 我怅然叹息了一句,仿佛无尽的委屈、伤心、孤清与伤情都叹了进去,良久方道:“我纵然不舍,只是还有何面目再见皇上呢?公公说起皇上的情意,更叫我无地自容,原先想见一见皇上的念头都不敢有了。” 李长唇角微动,道:“奴才虽然旁观,却也清楚。娘娘当年是受足了委屈的,胧月帝姬生下来前娘娘过得多苦,只是皇上也有皇上的不得已啊。”李长低头片刻,笑道:“其实娘娘想见一见皇上也不是不能,前两日正说起正月里要进香的事,从前皇上都在通明殿里了此仪式的,今年奴才就尽力一劝请皇上到甘露寺进香吧。” 我用绢子点一点眼角,唏嘘道:“难为公公,只是这事不容易办,叫公公十分费心。” 李长夹一夹眼睛,笑道:“且容奴才想想法子,未必十分艰难。” 我半是感谢半是叹息,“李公公,眼下我真不晓得该如何回报你这片心。” 李长笑得气定神闲,“奴才是帮娘娘,也是帮奴才自己。虽然娘娘现在身在宫外——说句实话,当时娘娘若不自请离宫谁也不能把娘娘从皇上身边赶走——娘娘又怎会是池中物呢。”说罢叩一叩首,道:“天色晚了,娘娘早点歇息吧。有什么消息奴才会着人来报。” 我“嗯”了一声,道:“浣碧去送一送吧。” 槿汐前走两步,轻声道:“浣碧姑娘服侍娘子吧。奴婢正要出去掌灯,就由奴婢送公公出去吧。” 李长微微一笑,向槿汐道:“外头天那么黑,我自己下去就是。”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塞进她手里,“这个你先用着。过两日我着人送些料子来,你身上的衣裳都是前几年的样子了。” 次日傍晚时分便有人来,槿汐道:“是李长私宅里的总管。” 那人打扮得利索,磕头道:“公公叫奴才说给娘子,后日正午,有龙引甘露的吉兆,娘子若有心,可以盛装去看。”说罢又指着桌上的几件华衣首饰道:“这些是公公叫奴才带来给娘子的。” 那人走后,我随意翻一翻桌上的衣衫,只上面几件珍珠纹花的衣衫是按着我的尺寸做的。我招手让槿汐过来,取出下面几件姜黄、雪青、蔚蓝的缠枝夹花褙子,感叹道:“也算李长有心,只怕这衣裳是他昨日回去后就叫绣工连夜赶出来的。针脚还新,衣裳的尺寸正合你的,连颜色、花样都是你素日喜欢的。” 槿汐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淡得像针脚一般细密,道:“也就如此吧,好与不好都是命。”她把衣裳首饰理一理,道:“方才李长府里的总管说要娘子盛装,送这些东西来也是这个意思。” 我微微颔首,望向窗外的三春盛景,花开如醉,漫天盈地,我的心底却哀凉如斯。“李长的意思我晓得,他是希望我盛装一举赢得皇帝的心。”嘴角漫起一缕连自己也不能察觉的冷笑,“只是未免落了刻意了。” 槿汐默默良久,春光如云霞,枝头的桃花纷乱似锦,映得我与她的面容皆是苍白。 槿汐指间拈了一朵桃花,淡淡道:“那日听李长说起皇上对娘子的心意,真是闻者亦要落泪的。” “当真情深一片么?”我漠然微笑,“这样总把别人当作影子的情深,伤了自己又伤了别人,有什么可要落泪的。”指甲划过掌心有稀薄的痛楚,“我是纯元皇后的影子,那么傅婕妤是纯元皇后的影子还是我的影子?她更可怜,可怜到做了一个人的影子还不够,死了连一句惋惜都没有。皇上既然宠她,又这样待她凉薄,凉薄之人施舍的所谓真情,槿汐你会感动么?” 槿汐温和的目光锁在我身上,轻声道:“可是李长说的一刹那,娘子眉心微动,难道真的什么念头都没转么?” 我仔细体味自己的心思,轻声道:“当时确是动容,然而转过念头,也只觉得不过尔尔。”我敛容,淡然道:“先把你伤得体无完肤,再施一点无济于事的药物,有什么意思。” 槿汐凝神片刻,“无论有没有意思,只消皇上有这个心,咱们就能事半功倍。” 我冷冷一笑,仰起头,任由庭前落花,一一拂落。 这日起的早,不过淡淡松散了头发随意披着,早起用前两日就预备好的玫瑰水梳理了头发,青丝间不经意就染了隐约的玫瑰花气味。 浣碧认真帮我梳理着头发,一下又一下。我闭着眼睛,感觉梳齿划过头皮时轻微的酥栗。忽然,浣碧手一停,低身伏到我膝上,声音微微发颤,“小姐,我害怕。” 我的手拂过她松松挽起的发髻,轻声道:“怕什么?” 浣碧的发丝柔软如丝缎,叫人心生怜意,“我怕小姐今朝不能成功,但要是成功了,以后的路只怕更险更难走。我前思后想,总是害怕。” 浣碧的手涔涔发凉,冒着一点冷汗。我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浣碧的手,定定道:“除了这条路,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所以,我只会让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么?我未尝不害怕。只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话,天下的事只消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昏睡逃避就能解决。人生若能这样简单,也就不是人生了。 我穿上平素穿的银灰色佛衣,只选了纱质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莲花,只为在阳光下时反射一点轻灵的光泽。里头穿一件雪白的茧绸中衣,亦裁制的贴身飘逸。 浣碧担心,“会不会太素了些?小姐既下了心思,总要细心打扮些才是。” 我微笑,“皇上在宫里头浓艳素雅都看得多了,有什么稀奇。我便是要这样简净到底。”而且,也唯有这样的颜色,才能显出我的支离之态。 槿汐扶正镜子,道:“娘子出居修行,若是雅或艳,在这山中都显得太突兀了。” 我不语,只拣了一串楠木佛珠,点了一枝檀香,安静跪在佛龛前。观音慈悲,慈眉善目,高立云端看尽人间悲喜离合,却不能普度众生。 外头已经隐隐闻得礼乐之声,不用去想也知道定是玄凌上甘露寺的仪仗了。浣碧在旁冷然道:“小这样远远望下去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咱们的皇上可真是显赫得不得了!” 心下几乎要沁出血来。 清,你走了。我所有的美梦和希翼都已一地狼藉。 清,佛不能度人,我只能自己度自己,靠一己之身去保全。 所以,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不得已,原谅我要再度回到他身边去。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两颊湿凉一片。却是槿汐的声音,“有小内监过来报信,皇上快到凌云峰了,娘子也请准备着吧。” 默默起身,用经文的梵音压抑住心底的戾气,思来想去,淡淡而温暖的神情是最相宜的。迎着山风站在凌云峰顶,凉劲的山风拂面而来,我的头脑中有冰冷的情意。恍惚想起昔年冬天去倚梅园争宠的路上,那时失子失宠,再难过,心里也总是有对玄凌的期盼的。而此刻,当真是半分也没有了。人生种种,千回百转,唱念做打,都不过是场戏罢了。而身在其中的戏子,是不需要任何感情的。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玄凌扶着李长的手沿路而上,在看见我的一瞬,目光分明晃了几晃,驻步不前。 我微微一笑,向身边的槿汐道:“槿汐,我又发梦了。总好像四郎就在我眼前。” 槿汐背向玄凌,伸手扣一扣我的衣襟,心疼道:“娘子昨晚又没睡好,不如去歇一歇吧。”她转身,骇然瞧见玄凌站在面前,失声叫道:“皇上……” 我依旧是恍惚的神情,山风卷起佛衣的素袖飘扬若水,在明晃晃的日色反耀一点银灿的光泽,益发显得整个人飘忽如在梦中,“槿汐,我想得多了,难道你也在发梦么?” 槿汐死命地掐一掐我的手,“娘子,的确是皇上。奴婢不敢欺骗娘子。” “是么?”我淡淡地扬一扬嘴角,伸手去抚玄凌的脸,缓缓道:“四郎,我每天都要见他许多次呢。” 我脚下一软,已经站立不住,槿汐惊叫着要来扶我,玄凌一步上前已经伸臂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唤:“嬛嬛——” 嬛嬛,这也是旧日的称呼了啊! 我唤他“四郎”的时候并没有真心,而他这样唤我的时候,又有几分呢? 这样的重逢,既是乍然,亦在算计之中。这么些年没有见了,这样突然见了,只觉得他仿佛老了些,目光亦有些浮了,不像那些年里,总是深沉的。 他眼中的我,必定也不似从前了吧。 毕竟,我与他,都不是旧时人了啊。 我缓缓闭上双目,明明已经是无情了啊。这样突然相见,心中竟还有一丝微微的抽痛——毕竟,他是胧月的父亲啊! 他的怀抱中有龙涎香迷离的气味,我一时不习惯,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玄凌斥向李长道:“方才甘露寺的姑子不是说昭仪因病才搬到这里住着,现下已经大好了。怎么朕瞧昭仪还是病恹恹的?” 李长急得抹汗,“奴才也是头一回和皇上过来,怎么晓得莫愁师太——不是,是甄昭仪还病着呢。” 玄凌一时不好发作,看向槿汐道:“你方才说昭仪昨晚又没睡好,什么叫又没睡好?” 槿汐的语气有些悲切,哽咽道:“当初娘子——昭仪被人说成是肺痨赶出甘露寺,冰天雪地的出来那病就重了。其实也不是肺痨,只是昭仪生育之后月子里没调养好落下的病根,一直咳嗽着。本来吃着药到春天里已经大好了,于是在这里静养。只不过昭仪自出宫之后就一直想念皇上与帝姬,神思恍惚,夜里总睡不好。” 玄凌顾不上说什么,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抱进内室,李长一叠声地在后面道:“槿汐,小尤,快帮忙扶着,也不怕皇上累着。” 温热的水从喉中流入,我咳了两声,睁开眼来迷茫望着眼前的一切。我半躺在玄凌臂弯中,他焦灼的神情随着我睁开的眼帘扑进眼中。 他握紧我的手,无限感叹与唏嘘尽化作一句,道:“嬛嬛,是朕来了。” 我怔怔片刻,玄凌,他亦是老了,眼角有了细纹,目光也不再清澈如初。数年的光影在我与他之间弹指而过,初入宫闱的谨慎,初承恩幸的幸福,失宠的悲凉,与他算计的心酸到出宫的心灰意冷。时光的手那么快,在我和玄凌之间毫不留情地划下冷厉而深不可测的鸿沟。 我与他,一别也已是四年了。 岁月改变了我们,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那袭明黄色的云纹九龙华袍,依旧灿烂耀眼,一如既往地昭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 我几乎想伸手去抓住这明黄。唯有这抹明黄,才是能够要到我想要的啊! 我微微伸出的手被他理解为亲昵的试探,他牢牢抱住我,叹息道:“嬛嬛,你离开朕那么久了。” 长久的积郁与不可诉之于口的哀痛化作几近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倒在他的怀中啜泣不已:“四郎、四郎——我等了你这样久!”泪水簌簌的余光里,李长拉过槿汐的手,引着众人悄悄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唯有这一次,要他做到对我念念不忘。 他仿佛比四年前精进了许多,我丝毫不意外,他有那样多的女人。只要他愿意,每一晚都可以有新的女人。 小衣被解开的一瞬间,在陌生而熟悉的接触中,心里骤然生出尖锐的抵抗和厌恶。他的唇舌柔软而粗糙,腻在我颈中,恶心到几乎要呕吐出来。我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这张床榻,岂是玄凌能碰的。 我与玄清,——哪怕禅房中的这张床榻简陋如斯,亦是属于我和清的,怎能容得我与其他的男子在此欢好呢? 我情急生智,含糊地在玄凌耳边笑道:“这里不好。” 我朝着南窗下午睡时用的一张一人阔的长榻努了努嘴儿。玄凌“嗤”地一声轻笑,“小妮子越来越调皮了。” 他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因为下意识的心底的抵触,竟然有疼痛的触感,抑制不住地从喉头溢出一丝呜咽。他却愈加兴奋,我紧紧地咬住下唇,忍着把痛楚转为他的兴奋与汗水。 窗外有开得云锦样繁盛的桃花,春深似海。不过是一年前,玄清与我在窗下写着合婚庚帖。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他死了,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成了虚妄。任凭花开花落,我的生命里,已经再没有春天。 心里的激痛如漫天桃花,灿烂地一树仿佛是满腔鲜血凝成,我悲哀地闭上眼睛,幻出一抹看似满意的笑容。 他伏在身边缓缓喘息片刻,沉沉睡去。 其实他沉睡中的背影,不仔细去看是与玄清有几分像的。这样微微一想,眼泪已经几乎要落了下来。 玄清,玄清,哪怕穷尽我一生也再无法与你相见了。 正文 §§三、芙蓉帐暖 估摸着玄凌快要睡醒了,方才任由泪水恣肆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玄凌的背心。我的手抚上玄凌的右臂,他的右臂是这样的光洁,带一点已久不习武的男子的微微松乏的皮肉。而玄清,他的右手臂上有那样狰狞的刺青,你完全想象不出来,他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竟会有这样凌厉的刺青,唯有最亲密的人才可以看得到。 玄凌的叹息满足而轻微,翻身抱住泪眼迷蒙的我,吻着我的脸颊,“嬛嬛,方才你为朕落了三十七滴眼泪。”我微微一怔,愈发地含情落泪。他道:“为什么哭?” qingyu,不过是人的一种yuwang而已。肉体的结合于玄凌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尤其是对于一个拥有天下女人的男人,一夕之欢之后,他可以完全否认,可以完全把你忘在脑后。 而男人,尤其是他在满足地力竭后,是最容易说话、最容易被打动的。 这才是我要把握的时机。 我枕在他手臂上,垂泪道:“人人都说嬛嬛当年任性离宫,错到无可救药。唯有嬛嬛自己知道,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当时这样做,真真是半分错也没有。”玄凌眉头蹙起,眼中的冷色渐渐凝聚得浓重。我假作不知,动情道:“从前嬛嬛总以为四郎对我是半分情意也没有了,不过因为我是胧月的母亲、长得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似才要我留在宫中。嬛嬛这样倾慕四郎,却实实被那一句‘莞莞类卿’给伤心了。”我渐渐止泪,道:“出宫四年,嬛嬛无时无刻不在想,若四郎还对我有一分,不,只要一点点情意,嬛嬛都可以死而无憾了。如今嬛嬛离开四郎已经四年,四年未见,四郎还惦记着我好不好,因为听甘露寺的姑子说我因病别居还从甘露寺赶到凌云峰。嬛嬛只要知道四郎对我有一点真心,这四年别离又有何遗憾呢?如果能早知道,嬛嬛情愿折寿十年……” 他的手压在我的唇上,半是心疼半是薄责,“嬛嬛,朕不许你这样胡说!” 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我练习过无数此,这样的含泪的情态是最惹人心生怜爱的,亦最能打动他。 他果然神色动容,抚着我的鬓发道:“嬛嬛,甘露寺四年,你成熟柔婉了不少,没那么任性了。”他拥住我,“若非你当年这般任性意气用事,朕怎么舍得要你出宫——你才生下胧月三天,于是朕废去你的名位,让你好好思过。若有名位在,你怎知道离宫后的苦楚。”玄凌看一看我,唏嘘道:“你也真真是倔强,恨得朕牙痒痒。你晓得朕为了你发落了多少嫔妃,连如吟——你不晓得如吟长得有多像你?” 傅如吟么?她是像我呢还是像纯元皇后?我没有问出口,像谁都不要紧,不过是用一个影子替代另一个影子罢了。何况他再宠爱傅如吟,不是也未曾为她的惨死落一滴泪么? 然而我口中却是一点懵懂的好奇,“如吟是谁?她很像我么?” 玄凌吻一吻我的额头,轻笑道:“像谁都不要紧,已经过去了,再没有她这个人了。” 我不语,一个他宠爱了一年的女人,因为他的过分宠爱而成为众矢之的的女人,被他这样轻轻一语抹去,不是不悲凉的。 我伏在他肩头,啜泣道:“是谁都不要紧,嬛嬛只要四郎在这里。四郎,我多怕这一生一世都再也见不到你了,还有胧月……我们的胧月。” 玄凌温柔的扶着我的肩,低笑道:“朕不是一直抱着你么?胧月很好,你不晓得她有多乖巧可爱,敬妃疼得不得了。”他微微蹙眉,“只可惜朕不能带她出来给你看。” 我含情凝睇,泣道:“只要是四郎亲口告诉我胧月都好,我就很放心了。”我沉默片刻,哀哀道:“其实没有嬛嬛这个生母,胧月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玄凌凝视我须臾,叹道:“其实当年你若不出宫,胧月有你这个生母照顾自然更好。只是如今托付给敬妃,亦不算所托非人。” 泪水的滑落无声无息,只是落在他手背上时会有灼热的温度溅起。“嬛嬛久病缠身,在甘露寺备受苦楚,未尝不是当年任性倔强的报应。嬛嬛虽然离开紫奥城,然而心心念念牵挂的无一不是紫奥城中的人。芳若来看望时我甚至不敢问四郎近况如何,只怕芳若会告诉我四郎已有新人在侧,全然忘了嬛嬛,嬛嬛不敢问……只能每日诵经百遍,祈求四郎与胧月安康长乐。”我凝噎不止,良久才能继续道:“如今能与四郎重会,已是嬛嬛毕生的福气了……” 他伸手温柔地拭去我的泪珠,轻怜密爱,“嬛嬛,朕在来时想,只要你对朕还有一丝情意,只要你知道你从前错了,朕都可以原谅你。嬛嬛,你不仅没有让朕失望,朕甚至觉得,当初或许朕并不该任由你出宫。” 我默然,“四郎,当年我并非有意冒犯先皇后的。” 他轩一轩眉毛,目光中含了一丝清冷之色,“过去的事你已经受了教训,朕是天子,不会再与你计较这事。”他的目光倏忽温软了积分,好似破冰的汩汩春水,“若不是你为此离宫四年,朕又怎晓得竟会如此牵挂你。本来正月进香之事在通明殿就可完成,若非李长提了一提到甘露寺上香可以散心,朕也不能借机来看你一次。其实朕在甘露寺时也正犹豫要不要见一见你,只怕你还是倔强如初。哪知一问才晓得你因病别居在凌云峰,虽说是好了,可是你生胧月的时候是早产,又未出月而离宫,只怕是当年落下的病,哪怕不合礼制朕也要来看一看你了。” 我含悲含泣,“四郎这样的情意,嬛嬛越发要无地自容了。”我的手指抚过他的眉、他的眼,蕴了欣慰的笑意柔声道:“嬛嬛无论病与健,都日日诵经祝祷四郎平安如意,如今看到四郎如此健朗,嬛嬛也就安心了。” 我说的话,仿佛有许多柔情蜜意在里头。眼色里有柔情,语气里也是柔情。而我心底,却在凝视他时生出轻微的嘲笑,是嘲笑他,也嘲笑自己。 他俯身抱一抱我,将脸埋于我青丝之间,“嬛嬛,听着你说话,闻着你身上的檀香气味,真是叫朕安心。你可晓得,宫里出了多少事,朕连一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他的声音微微悲戚,“你晓得么,六弟回不来了。”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咬牙忍住将落的泪水。他是天下的君王,然而亦有这样多的烦心事。玄清之死,他与我一样,也是悲痛的吧。 “六王是四郎的手足,想必四郎十分伤心。只是伤心归伤心,四郎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皆关系到天下苍生,不能不珍重自己的身子。” 玄凌抬起头来,面有悲色,“其实六弟去之前朕已经晓得有不少赫赫细作混入滇南,又有乱民伺机闹事。只是朕要他微服去体察民情不能大肆张扬,所以没有安排他以亲王仪仗出行,也不便派人暗中保护。若是朕能放一放政事以他的安危为先,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瑟瑟齿冷,心头瞬时如被冰雪覆住一般。我极力忍耐着,头脑中痛得几乎要裂开一般——是他,竟然是他!又是因为他!哪怕他也是无心,可是我所有的未来、所有的美梦、所有的希望,再度因为他而破灭。 床头的针线筐里搁着一把剪刀,冷眼瞧去,竟有一丝雪亮的寒光。只要我,我伸手过去拿到一击插进玄凌心口。他就会死了,跟着我腹中孩子的生父一起死了。 然而这样的杀机只是一瞬。若他死了,我的孩子也保不住了。甚至我的父母兄妹、胧月、槿汐,甚至连敬妃也会被牵连。我要报复他,不一定要用让他死这个法子,太得不偿失,亦不够叫他痛苦。 越是疼痛,越是要忍耐。我收住冷厉的目光,温言道:“四郎也不想的,毕竟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啊。六王一向闲云野鹤,能为大周政事有所裨益,总是一位贤王了。” 玄凌伏在我怀中,沉沉疲惫道:“是朕不好,没有为他的安危考虑周全。嬛嬛,你知道么?从小父皇最疼的人就是六弟,最宠爱的是他的母妃舒贵妃,六弟什么都比我强、比我好。朕和母后在父皇心里虽然仅次于六弟和舒贵妃,可是父皇眼里只有他们,从不把朕放在眼中。嬛嬛,你明白那种屈居人下的感受么?那种眼睁睁看着天下只有他比你好的感受。” “所以除了他,你就是最好的了,是么?”我心头凄楚,喃喃自语。 “嬛嬛”,玄凌看我,“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没有”。我和婉微笑,“嬛嬛只是觉得六王并没有那样好,先帝疼爱六王并非因为六王什么都好,只是因为舒贵妃的缘故爱屋及乌罢了。而且就算六王小时候多么优秀,如今看来亦只在诗书闲游一道精通罢了。”我停一停,极力压制住自己因言不由衷带来的激痛,道:“何况既然身在君王之位,时时处处总是要以天下为先的。” 他悲叹,“嬛嬛,唯有你最体贴朕的心意。六弟的死讯传来之后,朕也十分难过,立即命滇南各府在腾沙江一带打捞寻找,可惜一无所获。再怎么样,六弟和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母后抚养他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安分守己,并无出格之处。” 我低低道:“六王对四郎是很忠心的。” 玄凌掩面片刻,已经镇静下来,“终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六弟的身后事朕自有安排,大周的一个亲王不能就这般不明不白没了。”他顿一顿,“六弟的死多半与赫赫少不了牵连,因此六弟的死讯必定要瞒下来,将来若要对赫赫动兵先发制人,这是最好不过的藉由。” 我忍住心底的悲恸与恨意,低首绵顺道:“皇上好计谋。” 玄凌起身从衣中取出一枚錾金玫瑰簪子,那是玄凌旧年赏赐中我的爱物了。那玫瑰花的样子,小至花蕊纹理,无一不精致华美,细腻入微。更好在五其他琐碎点缀,华贵而简约。因着心爱,戴得久了,连簪身都腻了一点经手抚摸的光滑。 “当年朕下旨废去你所有名位,循例你的所有饰物与衣衫都要充入内务府重新分给位份低微的宫嫔。可是不知为什么,朕当时竟下旨把你所有的东西都封在棠梨宫中。”他停一停,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朕在你走后去过一次棠梨宫,除了‘长相思’你什么都没有带走,连这枚簪子也搁在了妆台上。” 我掩面唏嘘,“‘长相思’是当年皇上亲手所赐的。除了相思,别的身外之物嬛嬛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 玄凌伸手用簪子挽起我的长发,温柔道:“嬛嬛,朕曾命你落饰出家,如今为了朕,再度妆饰吧。” 我举手正一正簪子,锋锐的簪身缓缓划过头皮,我抬手婉媚一笑,“四郎说什么,嬛嬛都是愿意的。” 玄凌扶着我素白的肩,半是无奈半是慨叹,“只是嬛嬛,世事不可转圜。既然你已经离宫,只怕朕也不能再接你回宫了。大周开国以来,并无废妃再入宫闱的先例。” 我神色哀婉如垂柳倒影,切切道:“能有今日已是非份之福。只要四郎记得我,嬛嬛不会计较名分。”言罢,如柳枝一般柔软伏倒在玄凌怀中,“嬛嬛只有一事祈求,嬛嬛身为废妃,能再侍奉四郎已是有幸,实在不愿宫中诸位妃嫔因今日之事而多起争端。” 玄凌轻笑,“还说自己是废妃么?方才当着李长与槿汐的面朕称你什么?虽然不能颁册受封,这些年你在朕心里就当是从没离开过,你还是朕的昭仪。” 这些年的一切,当真就能一笔勾销么?我冷笑,宫中四年,宫外四年,我与玄凌注定是要纠缠不清了。 玄凌依旧道:“至于宫中,你不愿多生事端,朕也不愿多生事端,朕连皇后面前也不会提起。以后你的起居,朕会让李长一应安排好。” 我依依不舍,“只要四郎记得嬛嬛,哪怕嬛嬛以后在此一生孤苦修行,也是甘之如饴。” 玄凌抬一抬我的下巴,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坏笑,“嬛嬛如此善解人意,朕怎舍得叫你孤苦一生呢?”他想一想,“太后病重未愈,朕就下旨让甘露寺每月举行一次祝祷,朕亲来上香就是。” 我扭着身子低声微笑,“太后洪福,很快就会凤体康健。” 玄凌的唇一点一点沿着我的脸颊滑落至锁骨,“朕就让甘露寺为先帝做法事,再后就祈祷国运昌隆……嬛嬛,你瘦了许多,然而容貌更胜从前……”他的声音逐渐低迷下去,窗外落红如雨,桃花妖冶盛放,悄无声息地覆上我唇角的凄迷冷笑。 李长再度来请安时带上了不少的衣食用具,满脸堆笑,道:“奴才所言如何?皇上心里可惦记着昭仪娘娘呢,一回宫就打发了奴才拣好的来奉与娘娘。” 我彼时正在梳妆,恬淡微笑道:“有劳公公了。只是如何帮着皇上瞒住宫里,就是公公的本事了。” 李长忙不迭道:“奴才一定尽力而为。” 我默然不语,哪怕瞒得再好,玄凌每月来一次甘露寺,即便以祝祷之名,皇后她们并不是坐以待毙的傻子,很快也会发觉的。我的手有意无意抚摸过小腹,泛起一丝淡漠的微笑,只需要一两个月,瞒住后宫中的人一两个月就好。 我转首去看李长,亲切道:“我兄长之事想必槿汐已经和你说了。我刚与皇上重逢,并不方便开口请求皇上,这件事就要有劳公公适时在皇上面前提一提了。” 李长恭顺应了一声,笑道:“奴才省得。这事若是娘娘来开口,就会让皇上觉得上番相会之事娘娘是有所图谋了。所以奴才已经寻了个机会提起过,皇上爱屋及乌,自然关怀娘娘的兄长,虽说甄公子还是戴罪之身,却已派人从岭南送公子入京医治了,想来不日后就能顺利抵京。” 我按住心头的惊喜,慢里斯条地戴上一枚翠玉银杏叶耳坠,笑道:“那么我该如何谢公公的盛情呢?” 李长“哎呦”一声,忙俯下身子道:“娘娘是贵人,奴才怎么敢跟娘娘要赏。” 我嗤笑一声,悠悠道:“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即便你开口向我要什么我也未必给的起,你又何必急着推托呢。” 李长笑而不答,只悄悄打量了我身边的槿汐两眼,捧起一叠衣裳道:“这些是皇上叫奴才挑了京都最好的裁缝铺子新裁制的,因皇上回去后说娘娘那日穿的佛衣别有风味,所以也叫奴才选了银灰色的纱绢为娘娘做宽袖窄腰的衣衫。” 我笑一笑,叫浣碧收起,道:“皇上有心。”我转脸看身边的槿汐,不动声色道:“今日你穿得这件雪青褙子倒很合身,点枝迎春花也是你喜欢的。”槿汐看一眼李长,微微有些局促。 李长忙笑道:“槿汐穿什么都没有娘娘好看。” 我莞尔道:“哪里是好看不好看的事,是公公有心了。” 李长呵呵一笑,“奴才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他欠身,“奴才打心眼里为娘娘高兴呢。” 我任由浣碧梳理着发髻,闭目轻声道:“李长,连我自己都觉得讶异,竟然可以这样顺利了。” 李长的语气带着轻快的笑音,“这才可见娘娘的隆宠啊,皇上也是真心喜欢娘娘呢。”他停一停,“两个彼此有情意的人,只要一点点机会都可以在一起的,何况娘娘与皇上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呢。” 彼此有情意的人?我几乎要从心底冷笑出来,不过是一场筹谋罢了。费尽了心机与谋算,何来真情呢? 然而浮现到唇角的笑却是温婉,“一时喜欢又有什么用。若要让皇上对我心心念念,靠公公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维持的柔和端庄的笑容在李长离去后瞬即冷寂下来。浣碧晓得我心情不好,寻了个由头出去了,只留下槿汐陪我。 我的心情烦乱而悲恸,顺手拔下头上的金簪,恨恨用力插在木质的妆台上,冷言不语。 槿汐唬了一跳,忙来看我的手,“娘娘仔细手疼!” “娘娘?”我微微冷笑,心底有珍贵的东西已经轰然碎裂,不可收拾。良久,才轻声道:“槿汐,你知道清为什么会死?” 槿汐目光倏然一跳,仿佛抖缩的火苗,轻声道:“奴婢不知。” 心痛与悲愤的感觉化到脸颊上却成了淡漠微笑的表情,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而森冷,“清坐的船只是被人动了手脚不错,可是玄凌——”我收敛不住唇齿间冷毒的恨意,“明明知道滇南一带并不安定,偏偏让他微服而去,才有今日之祸!”我紧紧握着一把梳子,密密的梳齿尖锐扣在掌心,“槿汐,我好恨——” 槿汐把我的脸搂到怀里,不忍道:“事已至此,娘娘别太苦了自己才好。” 我按住小腹,冷冷道:“从前把这个孩子归到他名下,我总也有些不忍。可是现在,半分不忍也没有了。槿汐,他虽然无心,可是若不是他——”我的哽咽伴随着恶心的晕眩一同袭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槿汐的目光中有凛冽的坚韧,按住我的手,镇声道:“爱也好,恨也好,这条路照样也要走下去,不是么?” “是。可是恨少一点,自己也好过一点。”我欲哭无泪,眸中唯有干涩之意,“清的死与玄凌有关,可是我连浣碧都不能说。万一她的气性上来,只怕比我还要克制不住。” 槿汐扶住我的肩,拔出妆台上的金簪,端正为我插好,轻轻道:“娘娘做得对,这件事告诉浣碧姑娘只会乱了大局,不如不说。反正有无这件事,娘娘都要回宫保全下清河王这一脉。与皇上重会之事做得很好,却也只是第一步。于娘娘来说,最痛最难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里即便再苦,也要熬下去。若有片刻的软弱,只会叫敌人有可趁之机。”她拣了一朵粉色复瓣绢花簪在鬓边,“娘娘现在要做的就是拢住皇上的心,所以再苦再痛,也要娇艳如花。” 逝者已矣,所有的苦痛都要活着的人来承担。 我安静举眸,铜镜的光泽昏黄而冰冷,镜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而我的眼神,却冷漠到凌厉。 正文 §§四、耿耿星河欲曙天 如此一月之中,玄凌又寻机来看了我两次,两情欢好,愈见深浓。谈笑里说起宫中事,玄凌欢喜道:“燕宜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呢。自从蕴蓉生了和睦帝姬之后,宫中鲜有喜讯了。” 我疑惑,“燕宜?” 这个名字我是听说过的,芳若口中对胧月颇为疼爱的徐才人,玄清口中在太液池畔作《四张机》吟诵的徐婉仪,因玄凌的病重日夜跪在通明殿祈福至虚脱的痴情女子。仿佛深情而颇负才学,然而似乎并不十分得宠。 玄凌漫不经心道:“是你离宫那年进宫的,说也奇怪,朕也并没有太宠幸她几回,就这样有了身孕,倒是蕴蓉和容儿半点动静也没有。” 我只作无意,抿嘴笑道:“这样的事也看天命的,是徐妹妹好福气呢。” 玄凌半是感慨半是懊丧,“宫中一直难有生养,如今燕宜有了,朕进了她从三品婕妤之位,也盼她能为朕生下一位皇子。宫中已有四位帝姬,皇子却只有一个,漓儿又不是最有天资的。” 我微笑道:“皇上正当盛年,宫中佳丽又多,必然还会有许多聪颖俊秀的小皇子的。” 然而徐燕宜一事,我听在耳中倒也喜忧参半。忧的是玄凌被徐燕宜的身孕羁绊,只怕出宫来看我的机会更少;更忧的是徐燕宜有了身孕,只怕玄凌的心思多半放在她身上,对我来日要道出的身孕不以为意。喜的是宫中有人有孕,皇后她们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燕宜身上,我更能瞒天过海拖延一段时日。 身形即将明显,我与槿汐谋划再三,大约已经成竹在胸。 于是那一日李长照例送东西来时,我的恶心呕吐恰恰让他瞧见了。 李长微微踌躇,很快已经明白过来,不由喜形于色,忙跪下磕头道:“恭喜娘娘。” 我微微红了脸色,着槿汐取了一封金子来,笑盈盈道:“除了槿汐和浣碧,公公可是头一个知道的呢。” 李长忙躬身道:“恕奴才多嘴问一句,不知娘娘的身孕有多久了?” 槿汐掰着指头算道:“不前不后恰好一个月多上一点儿。” 李长想一想,喜道:“可不是皇上头一次上凌云峰的时候。奴才可要贺喜娘娘了。”李长微微抿嘴一笑,似是有些欣慰,“娘娘这身孕有的正是时候,娘娘可知道徐婕妤也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么?” 我慵懒微笑,闲闲饮一口茶盅里的桂花蜜,“我与徐婕妤都有了身孕,怎么叫我的身孕就正是时候呢?” 李长神色一黯,略有些不自然,“娘娘不知道,这事晦气着呢!徐婕妤刚因身孕晋封婕妤没几天,钦天监夜观星相,发现有二十八星宿北方玄武七宿中危月燕星尾带小星有冲月之兆。娘娘细想,徐婕妤闺名中有一个燕字,又住北边的殿阁,那么巧有了身孕应了带小星之像。这危月燕自然是指怀着身孕的徐婕妤。宫中主月者一为太后,二为皇后。如今太后病得厉害,皇后也发了头风旧疾,不能不让人想到天象之变。皇上又一向仁孝,是而不得已将徐婕妤禁足。皇上这两日正为这事烦心着呢,若知道娘娘的身孕岂有不高兴的?” 我与槿汐互视一眼,俱是暗暗心惊,暗想此事太过巧合,危月燕冲月之兆,玄凌即便不顾忌皇后,也不能不顾忌太后。 我缓一缓神色,只问:“太后身子如何?” 李长忧心道:“冬日里天一冷旧疾就发作了,加之滇南报来六王的死讯,六王是太后抚养的,太后难免伤心,病势眼瞧着就重了,到现在还一直病得迷迷糊糊呢。” 我心中有数,微微垂下眼睑,“不省人事?” “是。偶尔醒来几次,又有谁敢告诉太后这事叫她老人家生气呢。” 我低头拨一拨袖口上的流苏,轻声道:“皇上知道我有孕了难免会高兴过头,公公得提点着皇上一些。皇后头风发作,又有徐婕妤危月燕冲月之事,宫中诸事烦乱,我的身孕实在不必惊动了人。”我瞧他一眼,“你是有数的。” 李长沉吟片刻,旋即道:“奴才省得,只皇上晓得即可。只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皇嗣要紧,总要请太医来安胎的。” 槿汐早已思量周全,娓娓向李长道:“娘娘现在身份未明,许多事情上都尴尬,更怕张扬起来。倒是太医院的温实初大人与娘娘曾有几分交情,不如请他来为娘娘安胎。” 李长哪有不允的,一叠声地应了,又道:“从前娘娘生育胧月帝姬就是温大人照顾的,皇上一向又赞温大人妙手仁心、忠心耿耿,必定会应允的。” 我微笑道:“公公在皇上身边久了,自然知道怎么说才好。我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安安静静待产就好了。” 李长笑吟吟道:“娘娘说笑话了,皇上怎么会让娘娘在这里待产呢,必定要接到宫里去好好养着的。” 我微微冷下脸来,愁眉深锁,“公公这就是笑话我。如今您称我一声昭仪,不过是大家脸面上过得去,我哪敢应您一声‘本宫’呢。我如今就是妾身未明,皇上宠幸几回不过转眼就忘了,我哪里敢存了什么盼头。公公若说回宫养着,我既是废妃出宫的,哪里还有回去的理,我只盼能平安抚养这孩子长大就是。” 李长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怎能不归入内务府玉碟中?娘娘要说妾身未明,皇上可是亲口唤您为昭仪的。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视皇嗣之事,一定会珍而重之。” 我眉心曲折,含悲不止,“皇上如今能这样待我已经是我最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多奢求什么呢。若是皇上能让我腹中的孩子有个名分,哪怕只以更衣之份回宫,我也感激涕零了。” 李长慌忙摆手,使眼色叫槿汐拿了绢子为我拭泪,“娘娘有着身孕呢,千万伤心不得的。娘娘和皇嗣要紧,奴才会想法子和皇上说的。” 槿汐忙忙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一要着紧地办,二要别走漏了风声才好。娘娘只身在外头,万一被人知晓有了身孕,不晓得要闹出多少事来呢。” 李长点头,“我晓得轻重。” 槿汐苦笑,“你晓得就好。这儿夜里风大不说,还总有狸猫出没,万一娘娘有个惊着碰着的可是大事。” 李长思忖着道:“你好好伺候娘娘,回头我就回了皇上指温大人来为娘娘安胎。”说罢急匆匆告辞回宫去了。 这日午后,我因着身上懒怠,睡到了未时三刻才起来。浣碧服侍着我梳洗了,重新打散了头发梳髻。浣碧笑道:“小姐这两日倒爱睡些,我瞧着夜里也睡得安稳了。” 我涩然一笑,“我若不睡好,肚子里这个可怎么好呢。左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浣碧笑吟吟为我梳拢头发,仔细挽一个灵蛇髻,又取了支玳瑁云纹挂珠钗簪上,垂下两串光彩灿烂的流苏。 我道:“今日又没人来,何必打扮得这样郑重其事,梳个最简单的螺髻就好。” 浣碧依言重新梳过,一壁梳一壁轻声道:“我不过想着李长回去已经有两日了,想必皇上知道了小姐的身孕是要过来看小姐的。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咱们准备着总是没错。” 她重新为我挽了螺髻,拣了枚金丝嵌珠押发别上。我微微顾盼,“这样简单就好,皇上着李长送来的衣裳多是素色,你就该知道皇上喜欢我打扮得清减些。” 浣碧选了件淡粉色君子兰挑花纱质褶子裙出来,道:“这颜色倒衬外头的景致,皇上若来了瞧见也欢喜。” 我微微蹙眉,满腹愁绪化作良久的默默无声,“他走了才这些日子,我总在热孝之中。别的事没有办法,这些颜色衣裳能不穿就不穿吧。” 浣碧闻言黯然,手中的衣衫如流水一般缓缓从她臂间滑落。她转头的瞬间,我才瞧见她埋在发丝里的一色雪白绒花,我心下酸涩,轻声提醒,“平日无妨,只别叫皇上来时瞧见了,多大的忌讳。” 浣碧含泪点了点头,我心下只消稍稍一想到玄清,便是难过不已。我一手按住浣碧的肩膀,一手从梳妆匣里择了一枚薄银翠钿别在发后,又择了一身月白色纱缎衣装,衣襟和袖口边缘有各有一溜细窄的胭脂色花线做点缀,我叹道:“如此也算尽一尽心了。” 正说话间,却见温实初挑了帘子进来。我见他神色败坏不似往常,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索性安闲适意道:“浣碧去泡盏茶来,要温大人最喜欢的普洱。”浣碧转身出去,我笑盈盈道:“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先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润润喉咙。” 温实初微微变色,道:“我并没有心思喝什么茶。”他停一停,“你哥哥已经回京医治了。皇上没有下旨,可是我瞧见是李长的徒弟小厦子亲自着人去接回来的。李长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接你哥哥回京?” 我沉默片刻,“既然你心里有数,何必还要费唇舌来问我这些?”我扬起头,明灿的日色照得我微眯了眼睛,“那么李长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了身孕要你来看顾我为我安胎?那你是不是又要问李长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孕?而且还不是你所知道的三个月,而是一个多月?”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嬛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定一定神,眸中掠过一点锐利的星火,“因为我和皇上遇见了。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李长会请你来为我安胎。” 温实初张口结舌,一时怔怔,指着我的小腹道:“这孩子……这孩子明明是……” 我拂一拂鬓边碎发,镇声道:“是谁的都不要紧。现在要紧的是皇上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他的,认定了我腹中的孩子只有一个多月。” 温实初颤声道:“你疯了!——这是欺君之罪,万一……” 我生生打断他,冷声道:“没有万一!如果有万一,这个万一就是你不肯帮我,你去跟皇上说这个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根本不是他的。那么,这个欺君之罪就被坐实了,我就会被满门抄斩、诛灭三族,而你就是皇上面前的大功臣。” 温实初急得跳脚,慌忙发誓,“你明知道我不会——”他又是气急又是痛苦,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嬛妹妹,你这是何苦?!若你要生下这孩子,我已经说过,我会照顾你们母子一生一世,你大可放心。” 我接过浣碧手中的普洱,轻轻放在他面前,悲叹道:“你能照顾我和孩子一生一世,可是能帮我已经神志不清的兄长从岭南接回好好照顾么?你能帮我保全我的父母兄妹不再为人所害么?你能帮我查明玄清的死因为他报仇么?” 我的一连串发问让温实初沉默良久,“嬛妹妹,说来说去终究是我无用,不能帮到你。” 我掩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慨然道:“实初哥哥,不是你不能帮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离开了紫奥城,如今还是不得不回去。因为这天下除了皇帝,没人能帮到我那么多。”我颓然坐下,“清已经死了,我也再没有了指望。若我不回去保全自己要保全的,还能如何呢?” 窗外的日色那样好,照在一树开得妖娆的桃花之上,渐次渐变的粉红花朵娇小轻薄,满院娇艳的春色弥漫不尽。这样好春景,我心中却悲寒似冬。 我凄然落泪,转首道:“若有别的办法,我未必肯走这一步。如今你肯帮我就帮,不能帮我我也不会勉强。我和这孩子要走的路本来就难,一步一步我会走到死,即便死也要保全他。” 春日如画,花枝间泻落的明光,拂了温实初鲜艳锦绣一身。然而那春日再暖,温实初的面色却像是融不化的坚冰。“我保着你这样走下去,最后只会保着你回宫踏上旧路。嬛妹妹,我眼睁睁看你从紫奥城出来了,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你把你保进宫里去。从前我向你求亲你不肯,我看着你进了宫斗得遍体鳞伤;如今还要我再看你进一次宫么?” 往事的明媚与犀利一同在心上残忍的划过。我正对着温实初的湛湛双目,调匀呼吸,亦将泪意狠狠忍下,轻声道:“若不回去,怀着这孩**里的人会放过我么?我在凌云峰无依无靠,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宫里的日子哪怕斗得无穷无尽,总比在这里斗也不斗就被人害死的好。实初哥哥,有些事你不愿意做,我也未必愿意。只是事到临头,我并不是洒脱的一个人,可以任性来去。” 良久,他喟然长叹,满面哀伤如死灰,“嬛妹妹,这世上我拿你最没有办法,除了听你的我再没有别的帮你的法子。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你要保全别人,我拼命保全你就是了。”他颓然苦笑,“你认定的事哪里有回头的余地,我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他坐下,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你要我怎么做就说吧。” 我抿了一口桂花蜜,以清甜的滋味暂缓喉舌的苦涩,低头思量片刻,安静道:“首先,你要告诉皇上,我怀的身孕只有一个多月;其次,帮我想办法让我的肚子看起来月份小些;再者,为了掩饰身形,你要告诉皇上我的胎像不稳不宜与他过分亲近。最后,瓜熟蒂落之时告诉皇上我是八月产子,就和生胧月时一样。至于其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默默饮着杯中的普洱,那滟红的汤色映着他的神情有些晦暗的决然。他凝神的片刻,深邃目光中拂过无限的痛心与温柔,“早知有今日……我情愿你永远也不知道清河王的死讯。” 有微风倏然吹进,春天的傍晚依旧有凉意,带着花叶生命蓬勃的气味。于我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片贴着皮肤生生刮过,没有疼意,但那冷浸浸的冰凉却透心而入。我微微扬唇,“偏偏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他凄然一笑,“所以,我是自食其果。除了帮你,我别无他法。”他稍稍定神,“你说的我会尽力做到,也会禀明皇上你胎像不稳,要好生安养。至于你的肚子……或者用生绢束腹,或者穿宽大的衣衫,一定要加以掩饰,否则再过几天看起来四个月的肚子和两个月的终究不一样。” 我惊疑,“生绢束腹会不会伤及胎儿?” “汉灵帝的王美人因为惧怕何皇后的威势,有了身孕也不敢言说,每日束腹一直瞒到了生育之时。嬛妹妹不必每日束腹,只消束上两三月即可,也不必束得太紧,中间我会一直给你服用固胎的药物。况且如果束腹得法的话亦能防止腰骨前凸,未必有弊无益。” 我盈盈欠身,“如此,往后之事都要依赖你了。”我停一停,“我要回宫之事光皇上说了还不算,还得太后点头。眉庄姐姐日日侍奉在太后身旁,这件事你只可对她一人说,由她在太后面前提起最好,只是一定要在皇上开口之后才能说。 温实初颔首,“我晓得。”他的目光悲悯,“你好好照顾自己才最要紧。” 送走了温实初,槿汐进来扶我躺下,抚胸道:“奴婢在外头听着觉得真险。若温大人不肯帮忙,咱们可不知要费上多少周折了。平心而论,娘娘在外头一日温大人到底还有一日的希望,一回宫去他可真没什么指望了。” 我斜靠在软枕上,低声道:“他虽有死心,却也不是一个十分自私的人。” 槿汐唏嘘道:“温大人对娘娘的情意还是很可贵的。”说罢打开箱笼,取出两幅生绢道:“温大人走时嘱咐了奴婢如何为娘娘束腹,还是赶紧做起来吧,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 我“嗯”了一声,由着槿汐为我缠好生绢,又服了安胎药,方才稳稳睡下。 又过去了两日,这日上午我懒怠起来,依旧和衣躺在床上。外头下着蒙蒙春雨,极细极密,如白毫一般轻微洒落,带来湿润之气。庭院里一树桃花灿烂芬芳,风吹过,粉色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细雨飞花,如梦如幻一般。 屋子里焚着檀香,幽幽一脉宁静,我只闻着那香气阖目发怔。 有低微的细语在外头,“嬛嬛还在睡着么?” “娘娘早起就觉得恶心,服了药一直睡着呢。奴婢去唤醒娘娘吧。” “不用,朕等着就好。” 心中微微一动,索性侧身装睡。约摸半个时辰,才懒洋洋道:“槿汐,拿水来。”睁眼却是玄凌笑意洋溢的脸,我挣扎着起身要请安,玄凌忙按住我的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样的规矩。” 我揉一揉眼,“四郎是什么时候来的,嬛嬛竟不知道。”又嗔槿汐,“槿汐也不叫醒我。” 李长笑眯眯道:“皇上来了半个时辰了,因见娘娘好睡,舍不得叫醒娘娘呢。” 玄凌亦笑,“不用怪槿汐,朕听说你怀着身孕辛苦,特意让你多睡会儿。”他不顾众人皆在,搂我入怀,喜道:“李长告诉朕你有了身孕,朕欢喜得不得了。” 我笑着嗔道:“皇上也真是,欢喜便欢喜吧,不拘那一日来都可以。今儿外头下雨呢,山路不好走,何必巴巴地赶过来。” 李长在旁笑道:“原本皇上听奴才说了就要过来的,可巧宫里事儿多皇上一时也寻不到由头过来。昨日看了温大人为娘娘诊脉的方子,当真高兴的紧,所以今儿一早就过来了。” 我温然关切道:“皇上也是,这样赶过来也不怕太后和皇后担心。” 玄凌只握着我的手看不够一般,眸中尽是清亮的欢喜,“朕只担心你。温实初说你胎像有些不稳,又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朕可担心极了。幸好温实初嘱咐了一堆,说照着做便不会有大碍,朕才放心些。” 李长笑道:“正为着太后和皇后的身子都不爽快,皇上才能说要来礼佛寻了由头,要不然出宫还真难。” 我低眉敛容,“太后和皇后身子不好,嬛嬛还要四郎这样挂心,当真是……” 他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脉脉温情道:“你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朕高兴得紧。到底是你福气好,朕第一次来看你你就有了孩子。”他慨叹,“容儿福薄,管氏也是,朕这样宠爱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李长满面堆笑道:“这是娘娘的福气,也是皇上和咱们大周朝的福气啊。” 正巧槿汐进来,端着一碗热热的酸笋鸡皮汤,笑道:“娘娘昨儿夜里说起想吃酸的,奴婢便做一碗酸笋鸡皮汤来,开胃补气是最好不过的。” 我望了一望,蹙眉道:“看着油腻腻的,当真一点胃口也没有。” 槿汐发愁道:“娘娘好几日没有胃口了,这样吃不下东西怎么成呢。” 玄凌一怔,向槿汐道:“昭仪好几日不曾好好吃东西了么?” 槿汐道:“正是呢。娘娘怀着身孕本就睡不好,这两日胃口又差。前两日一时想吃糖霜玉蜂儿,奴婢与浣碧都办不来,当真是为难。” 李长为难道:“果然是难为娘娘了。这是宫里御膳房周师傅的拿手点心,外头哪里办的来呢。难为娘娘,有着身孕想吃点什么还不成。” 我愧然道:“是嬛嬛嘴太刁了,其实不拘吃什么都好。” 玄凌转脸吩咐李长,“把带来炖好的燕窝热一热,浇上牛乳,从前昭仪最爱吃的。”李长忙下去办了,我与玄凌闲话片刻,不过一盏茶功夫,燕窝便端了上来,玄凌就着槿汐的手取过,笑道:“朕来喂你吧。” 我微微发急,“四郎如何做这样的事呢?” 玄凌低低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温存体贴,仿若窗外的春风化雨, “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没有什么不能的。”他在我身后塞一个鹅毛软枕,轻轻嘘了嘴吹一吹燕窝的热气,道:“再没胃口也吃些,不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 我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侧首微笑道:“嬛嬛知道。” 玄凌看我吃了大半,方叹了口气道:“本来燕宜有了孩子也是喜事,朕才欢欢喜喜晋了她位份,偏生钦天监说有危月燕冲月的不吉之兆,太后病重,皇后也躺下了,闹得合宫不宁,朕不得已禁了她的足。”他缓一缓,柔声道:“嬛嬛,若不是你的身孕,宫里的事那么多,朕真没有个高兴的所在了。” 我抚住他的手枕在自己脸颊边,恬和微笑,“嬛嬛能让四郎高兴,自己也高兴了。天象不过是一时之兆,等厄运过去,徐婕妤为皇上顺利产下一位小皇子就好了。” 玄凌安静拢我于怀,轻轻道:“嬛嬛,长相思还在你处,就为朕弹上一曲吧。”他似是感怀,“你离宫四年,再无人能弹出这样有情致的曲音了。” 我熟稔而机械地拨动琴弦,心中生生一痛,曾几何时,与我琴笛合奏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 这样的念头才动了一动,眼中的泪水已经戚然坠落,倾覆在泠泠七弦之上。 玄凌忙来拭我的泪,“好好的怎么掉起眼泪来,谁给你委屈受了么?” 我摇头,只一径含了泪道:“嬛嬛久不弹长相思,如今能再当着四郎的面奏起,只觉恍如隔世。” 玄凌亦是不胜唏嘘,“朕有你再得你在身边,亦如隔世之感。嬛嬛,你从前最爱弹《山之高》,不如今日再弹一次吧。” 我应声拨弦: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信手徐徐拨了两遍。《山之高》,我从来只是只弹上半阕的。只因为上半阕的相思之意绵绵入骨,更觉得下半阕的伤怀与不祥。然而神思恍惚的一瞬间,素手泠然一转,已经转成了下半阕的调子: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啊! 内心的惊恸繁复如滚滚的雷雨,几乎要伏案恸哭一场。《山之高》,原来我一直不敢弹出的下半阕,却是如此凄凉而昭然地揭开我与玄清的命途。甚至,甚至连“千里相思共明月”的遥遥相望也不可得。 一阕《山之高》,竟是我与玄凌和玄清的半世情缘了。 然而再难过,浮上脸颊的却依旧是一个温婉的微笑。 这样沉默相对的刹那,玄凌忽然道:“随朕回宫吧。” 我一怔,心头却徐徐松软了下来——他终于说出了口。我含泪相望,依依道:“嬛嬛如何还能回宫呢?昔年之事,已经无法回头了。” 玄凌拉过我的手拥我入怀,感叹道:“嬛嬛的琴声一如昔日,未曾更改分毫,那么人为何不能回头呢?” 原来,他是这样不明白,琴是没有心的,所以不易变折。而人是有心的,懂得分辨真情假意、用情深浅。而回头,就是要容忍下从前种种不堪和屈辱,是多么难。这样难,难得我连想也不愿去想。 却不能不去想。 我悲叹一句,恻然低首,“嬛嬛是废妃,乃不祥之身,即便身怀帝裔,也不敢妄想再回宫廷了。” “废妃?”他唇齿间郑重地呢喃着这两个字,目光中掠过瞬息的坚决,“既然是废妃,就重新再册,随朕回宫去。” 我犹疑,“太后……” “你有了子嗣,想必太后也不会阻拦。为了徐婕妤的事人人烦心,就当冲喜也好、安慰太后的心也好,你跟朕回去就是。” 我跪下,眼中含了盈盈的泪珠,“皇上盛情厚意,嬛嬛感激不尽。可是臣妾这样贸然回宫,虽然太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介意皇上不与她商量就把臣妾这样的不祥之身带了回去,不如皇上先禀明太后为好。再者,”我神情哀伤而委屈,“宫中的嫔妃少不得议论纷纷,嬛嬛情愿一个人安静在凌云峰度日。” 他温柔扶起我,“朕晓得你怕什么。别人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去。如今三妃尚缺其一,朕就昭告天下册你为妃,与端、敬二妃并立。你的棠梨宫现在惠贵嫔住着,朕就再为你建一所新殿居住,禀明太后之后以半幅皇后仪仗风光接你回宫,看谁还敢背后议论。你就安心养胎为朕生一位皇子吧。”他凝视我片刻,手温情地抚上的我脸颊,怜惜道:“嬛嬛,朕已经让你离开了四年,四年已经足够,朕再不会让你离开。”他吻着我的手心,“这四年,朕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 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么?我微微冷笑,正如芳若所说,即便玄凌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承认,因为帝王的威严才是他所在乎的,其他人即便被牺牲了又有什么要紧。 我喜极而泣,而这喜之后更有无数重的悲哀与恨意在澎湃。我温柔伏在他胸前,将胸腔内的冷毒化作无比柔顺,道:“四郎有这样的心,嬛嬛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细雨涟涟,雨丝映上他无比郑重的容颜,“等朕安排下去,就让人来下旨。你再忍耐几天就是。” 正文 §§五、如意娘 玄凌走后,我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槿汐和浣碧闻讯皆是欢喜。浣碧垂泪道:“好不容易有了这天。本想着能回去先有个立足之地就好,不想皇上竟要封小姐为妃,还要这样风风光光回去。” 槿汐到底沉稳,道:“回宫只是个开头,以后的路千难万难,娘娘可要有个准备。若皇后和安氏知道娘娘要回宫,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微微沉吟,“皇上是铁了心要接我回去,皇后也未必阻拦得了。只怕她顺水推舟,来个请君入瓮,待我回去后再凭借她的中宫之权来对我动手,倒不易应付。” 槿汐微微一笑,“眼下皇后一门心思都在徐婕妤身上,娘娘猝不及防地要回宫,她恐怕也要措手不及。” 浣碧切齿冷笑,有尖细的锋利,“我耳边听着这几年间宫里竟然没一个能与她抗衡的人,她也算得意够了。不过即便她真要做什么也是枉然,小姐以正二品的妃位回宫,不出几个月生下孩子便是从一品夫人。小姐要和她斗,未必没有资本。”浣碧握一握我的手,执着道:“只盼小姐身在荣华富贵之中,千万不要忘了咱们的恨。” 我的心沉如磐石,冷然道:“自然不忘。我如今回宫又哪里是为了自己呢。” 槿汐温婉一笑,透出一抹沉着,“咱们一步一步来,日子长得很呢。” 正说话间,却是积云闯了进来,带着哭腔道:“娘子,不好了!太妃她……” 她话未说完,我遽然变色,迅即起身道:“我去瞧太妃。” 安栖观内翳翳无烛,我从室外奔入,视线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暗的光线,几乎感觉有一瞬间的盲。待到适应过来时,才见舒贵太妃平躺在内室长榻上,一身素白衣裳,面无血色,两颊削瘦,仿佛一朵开到萎败的鲜花凋落在冰冷的床上。 我的眼帘被银色的雨丝扑湿,全身都带着山雨的潮湿气味,一见如此,不觉悲从中来,伏倒在她榻边。 积云哭诉道:“太妃自知道王爷的死讯,已经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怎么劝都不听,我瞧着太妃是一心求死了。”说罢垂泪呜咽不止。 我止一止泪意,抬头道:“姑姑请且出去,我陪太妃说说话。” 积云关门出去,我见窗外雨丝洒落,太妃半边身子已被淋湿,只是恍若未觉,眼神空洞望着天际,默默不语。 我起身关窗,凄清道:“逝者已逝,难道生者也要个个跟随着去么?太妃,我未尝不想跟了清去,跟着他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一袭冷风从窗棂的缝隙中穿梭而进,扣动低垂的帘幕,衔着泥土草木的气息扑进安栖观空幽的内室。 太妃无动于衷,依旧平躺着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一般。 我安静伏在太妃榻边,轻声道:“清是太妃的命根子,太妃只有这一个儿子,清死了必定会伤心不已。可是太妃只要儿子就不顾孙子了么?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要等着唤太妃‘祖母’的,孩子已经没有父亲,连太妃也要这样舍他而去了么?” 太妃闻言,身子轻轻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太妃面无表情地坐起身,仿佛一缕幽魂。她整个人都颓败了下来,昔日美好的容颜在她脸上消失殆尽,那种仙子般温暖的美丽仿佛全被冷雨浇化了,唯剩一个母亲失去儿子后的身心俱碎、无望到底。 她愣愣片刻,骤然爆发出裂帛般的哭声:“清儿!清儿!”复又大哭不止,呼号道:“先帝!我与你就这么一个儿子,竟没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我见太妃如撕心裂肺一般,忙上前搀住,太妃扶住我的肩,痛哭道:“嬛儿,清儿就这样丢下你去了,只留下你孤零零一个在世上,除了想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已经饱受丧夫之痛,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要离我而去。嬛儿,连你也要饱尝这种失去挚爱的痛楚!” 太妃的哭声如一击击重拳击在我心上。我心中一软,强忍了半天的泪意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太妃膝上放声大哭,仿佛连肠子也揉碎了一般,直哭得声嘶力竭,鬓发散乱。 我长久没有这样痛快的哭一场,隐忍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却只能在人前强颜欢笑,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按在滚油里熬着。 哭泣良久,我们都镇定了一些。我轻声道:“太妃,我此来是要安慰太妃,也是来向太妃辞行。恐怕我以后再也不能来安栖观了。” 太妃大为意外,道:“什么?” 我屏一屏气息,静静道:“皇上的意思,要我回宫侍奉,我也已经应允了。” 太妃神情一凛,继而缓和了道:“你要回宫去也无妨,皇帝的意思你也不能违抗。只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平静道:“皇上以为是他的孩子,所以执意要接我回宫。” 太妃神色陡变,几乎不能相信,一张脸怔得发白,道:“清儿与你两情相悦,现在他尸骨未寒,你就要跟着皇帝回宫去了也没有办法。我也怪不得你。”她直直盯着我的肚子,“可是你肚子里是清儿的孩子,你怎么能以这个孩子为你回宫的资本,让他认了皇帝做父亲?!” 内室有些偏暗,只有刚点燃的小小一枝烛火透出橘色的暖光。春雨时节寒意如水,透骨袭来。我忍着心酸,缓缓道:“太妃知道么?清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害死的。他坐的船被人动了手脚,才会命丧腾沙江。清死不瞑目,我怎能糊里糊涂殉情,连仇也不为他报。害他的无论是赫赫还是滇南乱民,都不是我以一己之力可以为他报仇的。”我轻柔抚摸着小腹,“我要在凌云峰安生过下去,就必须打掉这个孩子;我要保全这个孩子,就要隐姓埋名一辈子默默生活在乡野间。如果我既要保全这个孩子,又要为清报仇,还要保全我的父母兄长——太妃知道么?我哥哥流放岭南四年,又被人害得神智失常,我实在已经经不起了。而要做到这些,唯有我重回皇帝身边。太妃,活着比死了更难熬,然而再难,也要熬下去。”我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身体里被一只手无穷无尽地淘澄着,淘得五内皆成了齑粉,空空荡荡。 太妃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我的肌肤上。她伸手拢住我,悲泣道:“好孩子,是母妃错怪了你!我不晓得你为了清儿要这样煎熬。宫里的日子有多难,你和我都知道。清儿他这样一走……你为了替他寻一个公道,为了延续他的血脉……当真是苦了你。” 我哀哀垂泪,拉着太妃的手求恳道:“我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紧,只要太妃保重自身。若清知道太妃这样折磨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的。这个孩子我必定会好好生下来。皇上已经有了皇长子,来日若有机会我会想尽办法把这个孩子过继到清的名下,延续清河王一脉。太妃还有子孙在,难道都要抛下不顾了么?” 太妃哀戚的面容上透出一点求生的意气,抚着我的脖子垂泣道:“好孩子,你为了清这样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我这个做母妃的还能撒手求死么?我即便什么也帮不到你,为你日日念经祝祷也是好的。” 我让积云端了一碗参汤进来,一口一口舀了送到太妃嘴边,道:“太妃几日没有进食了,先喝些参汤提提神吧。” 太妃喝了几口参汤,气色微微好些,匀了气息道:“你要保住自己、腹中胎儿和你父母兄妹的性命,只有进宫承宠一道,这是没有错的。但是,光有帝王的宠爱是远远不够的。你曾经被贬出宫一次,自然比谁都知道当今这位皇上和先帝大是不同,光他的宠爱是极不可靠的。——你只有将天下至高的权利牢牢握在手中,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 我陡地一惊,沉吟道:“至高无上的权利?” “不错”。太妃渐渐沉静下来,仿佛沉溺进往事的河流之中,“先帝死后我自请出宫修行,其实并非我自愿要出宫修行,而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当时宫中摄政王支持四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继位,琳妃朱氏成为太后母仪天下,宫中尽是她的势力。若我不自请出宫放弃宫中一切,以此为交换将清儿托付给她抚养,恐怕清儿早活不到如今。” 我惊疑道:“太妃如何能保证太后能善待清呢?若她暗下毒手……” 太妃微微摇头,“那时我蠢,直到最后才晓得,她与我一直情同姐妹,其实最恨的便是我。只要她的儿子顺利当了皇帝,只要我离开后宫,她不会太为难清儿。我离宫之时,在先帝灵前当着数百嫔妃朝臣的面,要朱氏起誓善待我的清儿,我方肯出宫,从此不出安栖观一步。”舒贵太妃垂泪叹息,“清儿长成之后不得不韬光养晦,以游手好闲来打消朱氏母子的疑心。他的心里其实有多少男儿之志不能施展,也是为我这个母妃所牵累。”太妃定一定神,目光中攒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里灼灼明耀,“我在隆庆一朝占尽风光宠爱,唯独从未沾染权势,以致到最后不得不任人宰割,无还手之力。嬛儿,我穷其一生才明白,帝王的宠爱并不可靠,唯有权力……我出身摆夷,自然不能染指大周之权。而你,却不一样!” 我默默沉思,蓦然想起在上京辉山那一日,红河日下之时,江山如画的场景。那是世间男子尽想掌握手中的天下啊。 舒贵太妃怜惜地凝视我,“你怀着身孕回宫之后必定树大招风、艰险重重。旁的人我不知道,唯有太后,你必定要慎重待之,千万小心。” “太后……其实还算疼惜我。” 舒贵太妃微微蹙眉,须臾,松了一口气,“她肯疼惜你就好。”她停一停,“此人心机之深让人难以揣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心爱之人也可以痛下杀手,实在叫人后怕。想当年……她何尝不与我姐妹相称?” 姐妹相称?我心底微微发冷。陡然听见这句话,仿佛被人用力扇了几记耳光,眼前金星直冒,只觉耻辱和疼痛。 我沉思不已,舒贵太妃的话叫我陡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不由自主便问了出来,“我曾无意间听太后的近身侍婢孙姑姑说起,仿佛……太后与摄政王……” 窗外细雨潺潺,舒贵太妃双唇紧紧地抿着,良久,她的嘴唇亦抿得发白了,才缓缓吐出一句,“朱成璧……她与摄政王确是有私情!” 我脑中一阵发麻,头皮上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黑虫爬过去,惊得几乎连寒毛也要竖起来了,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小虫的触角从皮肤上划过的粟栗。若真如舒贵太妃所说,太后与摄政王真有私情,那么后来的朝政纷纭、波云诡谲,太后竟然亲手刺杀了摄政王,夺回王权,一举扫平其所有羽翼,是何等厉害的手段。亦是要何等的心智与狠心才能杀得了自己的情人?我几乎不敢也不能相信。 仿佛很久的时候了,好似是在我小产之后,我的绢子落在了太后的寝殿里,我想去取回的,却在太后寝殿外的桂花树下,听见服侍太后的孙姑姑说:“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摄政老王爷的名字了。” 若不是爱着恨着惦念着,一个女人何以会在睡梦之中叫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人的名字呢?他和她是政敌,为了权力针锋相对,为何她会叫他的名字呢? 而太后,却在沉默之后肃然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许再提。”然后她叹息了,极缠绵悱恻的叹息了一声。 是了,她那一声叹息,分明是为了摄政王的。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了,却还在梦中念念不忘,呼唤他的名字。 她是记得他的,或许还爱过,却亲手杀了他。 如此心机深沉的女子,绝不是我从前在宫中所见的那个不问世事、只知理佛的已经垂垂老矣的病老妇人。想到眼前舒贵太妃的境遇,从前我对太后的敬畏尊重,此刻却被蒙上了一层莫名的清冷而深刻的畏惧。 我安静道:“太后如何我尚不知晓,但如今的皇后是她的侄女,她的厉害我倒是饱尝不少了。” 舒贵太妃拉着我的手,眉眼间有灰色的忧虑,“你这一去便再没有退路了,一定要自己小心。” 我颔首,“死者长眠地下无知无觉,而生者还要挣扎着承受活下去的担当。从今后我与太妃在不能互相照应了,太妃也要珍重自身。毕竟这世上清的至亲,也只有我们了。” 帘外雨已停了,檐上不时滑落一滴带着青苔气息的残玉,太妃痴痴望了许久,慨叹道:“能彼此好好活着,也算是安慰了。” 我默然,伸手撩起窗上的帘帷。昏暗雨夜过去,微紫的东方透出一缕晨曦,竟然也是晴天了。 如此,我便安心养胎,静静把自己的心思磨砺成一把寒锐青霜剑。李长不便常常出宫,却遣了他的徒弟小尤每日晨昏出来探望,十分殷勤。 小尤笑说:“皇上在宫里可是每日都要问起娘娘的安好的。”又笑:“说起否极泰来,宫里没人能比得上娘娘的。” 我淡淡笑道:“当年我被囚无梁殿也是你来服侍的,如今还是你。可见我若要否极泰来,总少不了你这小猴子在旁边。” 如此一个月过去,玄凌的旨意还没有下来,却是芳若来了。 这日芳若领着一行宫人,捧了食盒衣料迤逦而来。一见面便拈了绢子笑道:“长久不见,今日真当刮目相看了。”说罢盈盈拜倒:“奴婢芳若参见甄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忙扶她起来,含笑道:“皇上的旨意还没下来呢,姑姑这样说是要折杀我了。” 芳若一径微笑:“娘娘的事皇上已经和太后说了,太后也没有异议。又听说娘娘怀了身孕,可高兴着呢。”言毕笑容满面道:“还没恭喜娘娘呢!”说着指一指身后宫女的手中的东西,道:“这些都是太后叫赏下来的,给娘娘安胎。” 我忙欠身谢过,“多谢太后关怀。”我示意宫女下去,“我久不见姑姑了,可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跟姑姑说呢。” 芳若搀着我坐下,仔细打量我道:“娘娘脱去了佛衣,这样家常打扮着可精神多了。” 我命浣碧端上茶来给芳若,方道:“承蒙姑姑多年照顾,不想我还有今日,已是意外之福,若姑姑还要和我拘泥着身份,我可不敢说话了。” 芳若吟吟含笑,“娘娘现在是贵人,且又怀着皇嗣,最最尊贵不过了。奴婢虽然拘泥规矩,但心里待娘娘是一样的。”芳若眼角微有泪光闪烁,“奴婢自从选秀当日就在甄府侍候娘娘,总算盼到今日娘娘苦尽甘来了。” 我颔首微笑,“不过是皇上垂怜罢了。”我望一眼芳若,“我要回宫的事宫里可都知道了么?” 芳若道:“太后是十来天前知道的,皇上回来问了太后已经醒了,就在请安时提了这件事。正好惠贵嫔也在旁侍奉太后,那可真是又惊又喜,哪有不帮着说话的。本来太后还犹豫,说没有废妃回宫的先例,皇上却说当年是娘娘您自请出宫为大周祈祷国运昌隆的,虽然没有名位,却也说不上废黜。再一提娘娘有了身孕,太后自然不反对了。” 我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逐渐养起来的指甲,道:“那么旁人呢?皇后可是六宫之主。” 芳若轻轻扬起唇角,露出得体的笑容,道:“危月燕冲月乃是不祥之兆,皇后连日来头风病发得厉害,起不了床,都是安贵嫔和管婕妤服侍在身边日夜照料。皇上也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拿宫里的琐事去打扰皇后,只叫安心养着,所以大约还不知道。娘娘是有着身孕回宫的,又有谁敢拿皇嗣的事作反呢。等到了诏书下来,任谁也无力回天了。” 芳若言毕,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晓得她的意思,在玄凌的诏书未下之前,任何事都会发生,她自然是要我好好把握,让玄凌一旨定乾坤。 我眉间微有忧色,缓缓道:“可是皇上已经一月没来看我了。” 芳若微笑道:“皇上可忙着呢。娘娘既要回宫总得有住的地方,内务府挑了衍庆宫、林光宫、懿安宫几所地方敞亮形制又富丽的宫殿,可皇上都不满意,只说要建一所新殿给娘娘。但内务府说娘娘有着身孕、宫里徐婕妤也有着身孕,不宜大兴土木,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把离仪元殿最近的昭信宫打扫出来,要叫工匠画了图纸改建,小修小改,也算不得大兴土木了。皇上身边的人口风紧着,宫里的人眼下只当皇上又要进哪位娘娘的位份,都一团乱地猜着呢,总不曾想到娘娘身上。” 我微笑道:“其实不拘住哪里,我又怎么会挑剔呢,皇上太费心了。” 芳若道:“娘娘如今要封妃回宫,和端妃、敬妃并立,虽然资历最浅,可是已经生育了胧月帝姬,如今又有了身孕,当真是前途无量,皇上能不着紧么?” “此外皇上还忙什么呢?” “皇上的意思是把昭信宫改建完之后就接娘娘回去。且这些日子来政务繁忙,又要看顾太后和皇后两头,皇上实在是分身乏术了,叫娘娘委屈。” 我因了然而放心,和颜悦色道:“我有什么委屈的呢?皇上都是为了我。”我沉吟片刻,“皇上除了忙政务之后,在后宫之中可否……”我见芳若微有探询之色,索性开门见山道:“我与姑姑打开天窗说亮话,离宫四年有余,宫中选秀两次,已不止是从前那些旧人了。我很想得到姑姑指点,皇上身边如今是哪几位姐妹最得恩宠呢?” 芳若的眉毛微微一扬,很快恭顺垂了下来,“娘娘要回宫难免会跟几位其他几位娘娘小主见面。”她顺手捋一捋发髻上垂落的散发,安之若素,“最得宠的自然是和睦帝姬的生母昌贵嫔了,出身又高,长得又好。若不是还没生下一位皇子,父亲家里又早破落了,依着这份尊贵,恐怕这三妃的空位也轮不到娘娘了。” 我听着芳若说,心中飞如轮转。昌贵嫔是晋康翁主的女儿,身份尊贵我是不能比的,好在她已经不能再生育了,倒也没有什么后患。只是若我不回宫,这三妃之位必定也有她一份了。 芳若又道:“另一位是不消说的,虽不是最得宠,却是一直长盛不衰,便是从前与娘娘交好的安贵嫔。如今住在景春殿,掌一宫之事,也是主位了。五位贵嫔中有昌贵嫔、安贵嫔、惠贵嫔和欣贵嫔,听着皇上的意思,因着娘娘要回宫之喜,皇上打算进昌贵嫔为昭仪,为九嫔之首,欣贵嫔为昭容,皆是从二品的九嫔,再进了管婕妤为祺贵嫔。娘娘知道的,欣贵嫔早已不得宠,皇上不过是看旧日的情面罢了,而昌贵嫔和管婕妤才是要紧的。从前那位殁了的傅婕妤就不用说了,还有庆嫔、祥嫔、杨芳仪以及另外几位刚入宫的小主颇得恩宠。” 我心中飞如轮转,略略有数,笑道:“听姑姑这一席话,当是胜读十年书。那么怀着身孕那位徐婕妤呢?” “皇上对婕妤小主的情分不过如此而已。徐婕妤刚进宫时并不得宠,还是因为那年皇上因五石散一事病重,徐婕妤在通明殿日夜祝祷皇上才稍稍有所垂怜。只是那也是从前的话了,若徐婕妤此番能顺利产下一位皇子的话,自然也就能得宠非常。”芳若盈然生出些微温和的笑意,“那些新进宫的小主娘娘也不需十分担心。此番太后那么爽快应允娘娘回宫,其实另有一个原因在里头。”芳若幽深狭长的眸子如浮波漾过,“李公公想必跟娘子提起过驯兽女叶氏吧?” 我连眉毛也不抬一下,不动声色道:“略有耳闻。” 芳若道:“此女身份之卑微堪称大周百年之最。一月前还是选侍,如今皇上又封了她常在。这还罢了,可居然连封号也赐下了,给了个‘滟’字,就号滟常在。只怕再这样下去,皇上要为她打破下女不得生育皇嗣的规矩了。” 我微微一怔,脱口道:“果真给了封号么?” 芳若道:“是。难怪安贵嫔要吃心。她熬到如今成了贵嫔也只不过以姓氏为封号,就因为她娘家只是小官吏。可如今叶氏卑微到此,还在常在之位就给了封号,难怪太后要动气。”她饮一口茶水,缓缓道:“所以太后想着若娘子回宫又有所生育,皇上必定能回转心思。”她叹一口气,“娘娘不晓得,为了当年那个傅如吟,皇上闹到了什么份儿上。太后是很需要后宫有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女子侍奉皇上。” 我粲然一笑,“傅婕妤我是见不到了。只是叶氏能以驯兽女这样低微的身份而得选宫嫔,圣眷隆重,我倒很想看看是何等样的标致人物。” 芳若道:“娘子回宫以后总会见到她的,只是娘子小心,此女孤僻桀骜非常人能够接近,又因为得宠,愈加目中无人。” 我一笑对之,“我只管我的,她也只管她的,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芳若宁和微笑道:“娘子也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叶氏出身卑微,按照宫里的规矩每次侍寝之后都要服药,是断断不许有孕的。换言之,她没有为皇家绵延子嗣的资格。即使皇上要为她破例,她的位份也尊贵不过娘娘去。” 我微笑起身,扶一扶髻上银簪,倚在窗边看花开映日红。“姑姑的教诲我都记在心上了。只是等昭信宫改建完成,也不晓得多早晚了,中间这些日子,我自会留心的。” 芳若笑道:“如此最好。奴婢往来不便,就在宫中等候娘娘的到来。”芳若抿嘴一笑,“当年娘娘发恨,曾道八抬大轿抬着也不回宫了。如今奴婢听闻要来接娘娘的可是皇后娘娘的半幅仪仗呢。” 我轻轻伸手接住一片飞落的桃花,笑道:“昔年旧事,姑姑还要拿我取笑么。” 如此说笑一晌送走了芳若。我倚榻沉思须臾,唤来浣碧取出纸笔便要写字。 浣碧奇道:“小姐好端端的要写什么?” 我静静思量,芳若说得对,玄凌出宫不易,如今又被琐事缠身,他身边的新宠随时都会出现,只消我一日得不到册封回宫的圣旨就一日不得安稳。我必得要牢牢抓住玄凌的心才可。 于是蘸饱墨汁,笔触柔媚逶迤: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这是唐朝武后困居寺院时写给高宗的情诗《如意娘》,细诉相思等候之苦。我便信手拈来,我写不出的相思之情,只好借人家的心思一用。 写好折起,交到浣碧手中,“等下小尤过来请安,便让他亲手交到皇上手中。” 浣碧点头,“咱们现下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将来,我一定小心。” 正文 §§六、两茫茫 李长再来时说起此事很是唏嘘,“娘娘书信一到,皇上牵挂得了不得呢。”见我只一笑置之,他又道:“宫中一切都打点好了,不日就可接娘娘回去,只是皇上说住在凌云峰不太像样,还得委屈娘娘至甘露寺暂住两日,再从甘露寺接回娘娘。” 我点头,“皇上安排就是,量来甘露寺也不会有异议。” 浣碧连连冷笑,扬眉道:“如今再回去,甘露寺那起子小人可不知要成什么样子呢,想想也觉得痛快!” 这一日槿汐正收拾衣裳,回头却见是莫言来了,如素日一般沉着脸色,冷淡而孤清。身后跟着的竟是在山下长河中终日摆渡为生的阿奴。 我奇道:“今日可巧了,难得你们母女一起过来。”一壁说一壁让了她们进来坐下。 莫言环顾我的禅房,道:“你过得挺好,到底一个人自在。” 她这句话说得或许无心,而我见了她却油然而生了一层愧意,无地自容。昔年她与我说起彼此旧日之事,我曾信誓旦旦不会再回到负我之人的身边,如今我就要再回宫廷,自己也倍觉凄凉惭愧。 如此想着,仿佛莫言也有着无穷无尽的心事,各自捧着一盏茶盏,相对无言。 良久,到底是莫言先开了口,“听说皇帝要接你回去,很快就走了?” 我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斜,茶水几乎要泼了出来。从宫外人的口中听闻自己要回宫的事,才恍然觉得是真切的,回宫已成不可变改的定局。心内倍生凉意,仿佛冬日里饮下一口冰水,那凉意沁入喉舌,凉到麻木。我垂着脸,低低道:“是,不过也就三五日的工夫了。” 她“哦”一声,“那我来得还巧。”她定定神,黯淡的眸光骤然闪烁出奇异的幽暗的光芒,“莫愁,我有件事要求你。” 她用的是昔日的称呼,我缓缓笑道:“幸好你叫我莫愁,若你叫我娘娘,我必定不应承你要托付的事。” 她微微一笑,那笑里有一抹淡淡的愁苦之色,“来日叫你娘娘的人多着呢,何况你心里未必十分愿意当这个娘娘。” 我但笑不语,她拉过阿奴的手,郑重道:“我把我女儿托付给你,你带她进宫去吧。” 这句话大出我意料之外,我不觉惊道:“什么?” 莫言倒是很镇定,仿佛深思熟虑过了,只脸上有一缕浅浅的苍白,“阿奴年纪不小,不能一辈子摆渡为生,到底是女孩儿家,难不成一辈子抛头露面吗?何况她到了这个年纪,平日里无事生非的男人找她的多了,她这个性子又偏偏看不上男人。我这个当娘的也得为她谋一个出路。” 阿奴静静站在她母亲身边,苍白的脸上有妖艳的潮红汹涌,一对原本清亮的眸子似看不到底的深渊,雾气氤氲。我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莫言,你我有数年的情分,我也不瞒你,与其进宫,不如出家。宫里哪里是好待的地方。” 莫言的脸色愈加苍白,仿佛一张上好的宣纸,没有半点杂色。她目中有一抹晶莹涌动,可她是生性倔犟的人,那点晶莹之色在悠长而粗重的呼吸声中被死死忍了下去。她咬一咬唇,狠狠道:“甘露寺不肯收留她,说她——不是干净的人!”她别过头去,声音微微发颤,“甘露寺不肯收留的人,别的寺庙更不肯收留了。” 我大惊失色,“你是说……” 莫言点一点头,伤心之色难掩,“不错。” 我心下难过,“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多前。”她说,“莫愁,我好后悔,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在山下摆渡,让她受这样大的罪。” 我闭上眼,屏息道:“是什么人?有没有报官?” “人海茫茫……” 阿奴的神情痛苦而迷茫,骤然尖叫起来,“娘!不要说了!娘——” 我过去抱住阿奴的肩膀,轻声安抚她,“是,都是过去的事了。阿奴,咱们不会再提,咱们忘了它,日日记着,只会让自己难受。”我转过头看着莫言,神色沉重,“阿奴我留下,我带她进宫去。” 莫言的神色微微一松,“你肯就好了。只是阿奴这孩子性子和我一样倔犟,怕不好**。” 我摇头,“阿奴很聪明,我自会慢慢教懂她规矩。”我望着她,低柔道:“阿奴,我只问你,你自己愿不愿意跟我进宫?” 阿奴的神色仓惶一如受伤的小兽,“我只想去没有男人的地方。” 我搂着阿奴,轻轻道:“你别怕。宫里只有一个男人,宫里是天下男人最少的地方。只是宫里的日子很苦,你怕不怕?” 阿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怕。” 莫言不觉垂泪,“莫愁,那么阿奴就托付给你了。” 暮春的风夹杂着山野的萧瑟气息。我知道,有些事一旦发生,便是生命里永恒不能融化的坚冰,连最暖的春风也吹不化,只能日日夜夜由它抵在心头,戳穿心肺。我伤感难言,静静道:“莫言,咱们同是女子,若女子之间都不能互为援手,还有谁能帮咱们呢。何况阿奴若不跟我离开这里,只怕流言蜚语都能把她给淹死了。” 莫言哽咽着点点头,紧紧握住我的手,“莫愁,我知道你肯的。你这一去,有阿奴陪着你也多个照应。” 恍若有森冷的风凄厉刮进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带了白蒙蒙的氤氲之气,我落泪,“莫言,当初我和你说我再也不愿意回宫去……” 莫言拍着我的肩,温和道:“你和我不一样,你自己的孩子没跟在身边。做娘的总都是舍不得孩子的。” 我心中一软,悲不自胜,拉着阿奴勉强笑道:“你既要跟着我去宫里,可不能再叫阿奴了。”我微微沉吟,“反正阿奴也只是你的小名儿,如今就叫花宜吧,你可喜欢?” 阿奴点一点头,语气里还些微残余的天真,“从今后我可跟着你了,你护着我,我自然也护着你。” 我微笑,“是。我一定护着你,不叫你再受人欺侮。” 到了晚间,我回甘露寺暂住。依旧是那座小小院落,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显是用香熏过,入门便是浓浓的香郁。静岸早早引人等在门外,她神色如常和蔼,其余人等却早换了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我心中不屑,面上却不露出来,只与静岸叙过不提。 浣碧环视一周,袖着手冷笑道:“怎不见静白师傅,往日拜高踩低她都是头一份儿,怎么今日娘娘回来暂住却不见她了?” 我唤了声“浣碧……”,众人面面相觑只不敢答话,到底是静岸道:“静白病着,恕不能拜见娘娘了。” 浣碧冷着脸横眉不语,槿汐微笑道:“静白师傅或许是心病也未可知。今日也就罢了,过几日宫里迎娘娘回去,合寺毕送,可由不得静白师傅病了,且叫她好好养着吧。” 我当下也不理会,只安静住下不提。甘露寺殷勤供应,十分周到,我只瞧着她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唏嘘不已。这日晨起,槿汐为我梳头,篦子细细的,划过头皮是一阵警醒的酥凉。槿汐轻轻道:“听李长说,宫里来了册封使,预备着午后就要来宣旨接娘娘回去。” 我看着镜中薄似蝉翼的鬓角,淡淡道:“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槿汐笑道:“皇上这般重视娘娘,只不知请了谁作册封使,是国公抑或丞相,更或者是宗亲?” 我漠然道:“册封的旨意要紧,管谁是册封使呢?” 槿汐颔首道:“娘娘说的是。只是今番要回宫,有些东西娘娘是一定要舍弃了。比如,心。不是狠心,狠心亦是有心的。娘子要做的,是狠,而没有心。” 我转身,恳然握住她的手,“槿汐,除了你,再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槿汐惭愧,”她的温婉的声音里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责,“槿汐白白在宫中活了数十年,竟不能维护娘娘分毫。” 我微微一笑,“你已经尽力了。恰如你所说,有心之人如何和没有心的人相抗衡呢?”我定一定神,窗外是渐渐暖热的夏初天气,热烈的风让我的神思愈加冰冷,“玄清已死,我再没有心了。” 昏黄的铜镜中,我乌深的眸底似有血染的锋刃般的薄薄影子,极淡的一抹。压一压心口,再抬头时眉目间已换做柔情似水,婉转如盈盈流波。 这日巳时一刻,日光浓得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五月初的天气甚是晴朗,连天空也凝成了一湾碧蓝澄澈的秋水,格外高远。 然而,我怆然想,有些人,哪怕一生一世望穿秋水,也再望不见了。 我依礼梳妆,盈盈独自站在庭院中,李长笑嘻嘻打着千儿,“叫娘娘久候,请娘娘接旨。” 我浅浅欠身,道:“有劳公公。” 小院里开了一树一树的石榴花,清净的寺院里甚少有这样艳丽的花朵,然而五月时节,最美最热烈的亦唯有此花了,无心无肺一般开得如火如荼,整个甘露寺便掩映在这般红滟滟的浓彩里,我跪地,发髻上的璎珞垂在眉心有疏疏的凉意。李长的声音是内监特有的尖细: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颁位号以分荣。咨尔昭仪甄氏,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国运,掩自身而祷昌明,其志其心,堪为六宫典范。曾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正二品妃,赐号“莞”。尔其时怀衹敬,承庆泽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钦哉。 神情有瞬息的凝滞,圣旨已下,终身既定,再无翻转了。转瞬如有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纤微的发丝都冻住了一般,分明看见一道裂缝慢慢横亘上如坚冰般的心底,轰然塌碎的声音之后,森冷锋利的冰棱直直硌在心上。今生今世,只消在他身边一刻,我竟如何也逃不离这个“莞”字了。 李长笑得欢天喜地,亲手将圣旨交到我手里,“恭喜娘娘,皇上的意思,三日后大吉,请册封使引娘娘回宫。——娘娘断断想不到册封使是哪位贵人,当真是大吉大利的贵人呢!” 他小跑至门外,引了一人进来,道:“王爷请。” 有人踏着满地缤纷落英入内,我只当是岐山王抑或平阳王,一径只低了头。 那人似乎也未看我,只懒洋洋向李长笑道:“皇兄又看上了哪位美人?巴巴得要本王亲自跑到寺里迎接。听闻上回册封叶氏,可是劳驾公公跑去狮虎苑宣的旨。” 李长连连道:“惭愧惭愧,王爷不晓得,那回可把老奴吓得半死,还有只老虎蹲在滟常在后头,除了常在谁也哄不走。” 我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嗡嗡在耳边鸣叫着扑扇着翅膀——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像的声音?怎么会?! 我迫不及待地抬头,目光所及之处,那人穿着月色底海水蓝宝团纹蛟龙出海袍,腰际束绛色白玉鱼龙长青带,头上戴着青玉金翅冠,负手立在数丛青竹之侧。他的眸色幽深柔和,似饱染了花影的清隽。竹影疏落,落他颀长身形之上是淡墨色的柔美弧度。他就那么静静的凝立在那里,独自占尽风流。 心中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一直抵在心头的那束坚冰被这样的暖流冲击得即刻化了,整个人欢喜得手足酸软,一动也动不得,几乎要委顿下来。然而这样的欢喜不过一刻,心底越来越凉,凉得自己也晓得无可转圜了,只怔怔落下泪来。仿佛无数巨浪海潮拍在身上,玄清!玄清!我几乎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双足本能地一动,只想扑到他怀里去大哭一场,哭尽所有的艰难与委屈。 李长笑眯眯道:“娘娘可高兴哭了呢。” 他似乎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一张脸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嬛……” 他的声音尚未落地,乍然一声娇嫩的惊呼,“王爷——”却见一个碧色的俏丽影子已飞奔出来,直扑到他怀中啼哭不已。 心中一阵悲凉,果真不是我的幻觉。连浣碧也知道,是他回来了,他没有死!没有死! 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一切再无转圜之地的时候,他回来了。 李长忙道:“哎呦,碧姑娘这是怎么了?王爷好端端地回来可是大喜事啊,姑娘倒哭成这样了。”说罢向我笑道:“王爷是昨日才回来的,平平安安,毫发无伤,皇上可高兴坏了,直在宫中留了一宿。这可是咱大周的洪福齐天哪。皇上想着王爷如此后福无穷,和娘娘是一样的,才特特地请了王爷来做册封使哪!” 槿汐纵然意外,眼见不对,跺一跺脚向他使了个眼色道:“人家久别重逢的,你在这里添什么乱,快出去罢!” 李长眼珠一转,一拍脑袋笑呵呵道:“原来是这个理儿,我说碧姑娘怎么哭成个泪人儿呢,难怪难怪!”说罢忙带了人出去。 玄清一手扶开浣碧,眼眸只牢牢盯着我,劫后重生的相逢喜悦里安着那么多那么多的错愕和不可置信。槿汐不动声色从玄清身边拉过浣碧,笑道:“娘娘的大好日子,姑娘哭湿了衣裳算什么呢,随奴婢去换件喜色的衣裳吧,好叫王爷和娘娘好好说说话。” 浣碧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方觉大为失态,依依不舍地看看他,又望望我,低低道:“王爷平安无事,奴婢这就给菩萨上香去。”说罢涨红了脸急急奔进屋去。 槿汐福了一福,匆匆跟在浣碧后头追进去。她经过我身边,接过我手中的圣旨,悄悄在我耳边道:“圣旨既已下来,万事不能再回头,娘娘可要想清楚了。”她把“娘娘”二字咬得极重,提醒着我此时的身份,说罢幽幽一叹,“一时感情用事,只怕来日后患无穷。” 我怔怔地站着。他走近我,脸上的笑意淡而稀薄,像透过千年冰山漏出的一绿阳光,带着深重的寒气;又似在夜雾深重的林间里飞过的几只萤火虫的光芒,微弱而辽远。 他淡淡一哂,似是自嘲:“娘娘?” 这两个字似两块烙铁重重烙在心上,呼吸的痛楚间几乎能闻到皮肉焦烂的味道,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强忍了片刻,方缓过神气勉强道:“本宫已是莞妃,有劳王爷亲来相接,王爷一路辛苦。” “王爷?”他满目怆然叫人不忍卒睹,拱一拱手道:“不过一别四月,不想世事颠覆如此之快,娘子已成娘娘了。”他退后一步,“良久未曾听娘娘如此称呼,清大觉生疏了。” 他如此语气,不啻是在怨我了,更不啻于在我心口狠狠扎了一刀。然而,我即便分辩又有何用呢?那些不能启齿的缘由能告诉他么? “一别四月?世事变幻之快往往在一夕之间。王爷依旧是王爷,只不过本宫不再是一介废妃罢了。”我定一定神,含泪笑道:“你回来就好了。” 阳光那么猛烈,灼痛我的头脑,微微睁开眼,触到那一双隐忍着不亚于我的焦灼和苦痛的双眼。“我千辛万苦,我拼死回来,要不是想着你——嬛儿,我想着你才能回来。可是我一回来,却要亲眼见你万千荣宠被迎回宫去,迎回皇兄身边。”他踉跄着退了两步,喑哑道:“我情愿自己身死赫赫,永远不要回来!”他停一停,“我若不回来……” 现实如一把钝重的锈刀,一刀一刀割裂我与他之间所有的情系,我泪流满面,“你若不回来,就不会知道你才一走四月我便琵琶别抱(1);你若不回来,就不会知道我在以为你尸骨无存后又迫不及待回到紫奥城,回到你皇兄身边;你若不回来,就会一直以为我会等着你、盼着你,在凌云峰等你归来,就不会知道我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我哽咽,狠一狠心道:“我本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阳光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我与他之间设下了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此时此刻,我们再不能是至亲爱侣了。 “无情无义……”他喃喃良久,仰天疏狂大笑,眼角隐有清泪涌出。 我不忍再听,亦不忍再看。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要他带我走;我怕忍不住我的眷恋,我的思念。 仓惶转身,风扑簌簌吹落满地殷红的榴花瓣瓣,如泣了满地鲜血斑斑。 芳魂何处去,榴花满地红。 我只身离去,只余他一身萧萧,隐没于风中。 注释:(1)、琵琶别抱———白居易《琵琶行》诗有“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句。后遂以“琵琶别抱”喻妇女再婚。孟称舜《鹦鹉墓贞文记·哭墓》:“拼把红颜埋绿芜,怎把琵琶别抱归南浦,负却当年鸾锦书。”这才是最准确的。 正文 §§七、负却当年鸾锦书 是夜,槿汐见我不曾用饭,便盛了一碗银耳来,好言劝慰道:“娘娘好歹吃些什么,别伤了自己的身子。”她怅然一叹,“王爷平安归来固然是好事,只是……天意弄人。” 浣碧抱膝坐在榻边,嘴角的一抹笑意被眼中无尽的愁绪和担忧代替,“王爷怕是伤心的很。小姐……”她看着我,嘴角一动,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我拨弄着盏中雪白的银耳,只觉人便如这一盏银耳一般,被肆意调弄,半点由不得自身。良久,我低声道:“我何尝不知道你想我去劝他,只是事到如今,相见无地,再说又有何益?即便他知道我的种种为难,我却连挽回也做不到。” 浣碧小心翼翼觑着我的神色道:“那个七日失魂散还在槿汐处收着……”她咬一咬嘴唇,“小姐若是吃下,管他什么圣旨也都完了。” 我心中一动,不觉站起身来,然而即刻惊觉悚然,“我已是册封的妃子,他是册封使,我暴病而亡,他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就连你和槿汐也落得个侍奉不周的罪过。”我颓然坐下,抚着腮道:“我已不是一名无人问津的废妃,只消我暴病,皇上会派多少太医来查,到时连温实初也要连累。何况除了他,我有多少撇不下的干系?”说罢心下更是烦乱,只紧紧攥着绢子不语。 浣碧似有不甘心,“小姐……” “天下不止一个王爷足够牵念,碧姑娘只想一想顾佳仪吧。”槿汐抚着我的背,温然道:“娘娘千万不要自乱了阵脚,奴婢且请娘娘想一想,这道圣旨可否不屑一顾?娘娘若觉得什么都可以放下,奴婢即刻为娘娘收拾包袱,天涯海角只管跟了王爷走,哪怕来日被抓赐死,得一日的快活也是一日的快活,总归不枉此生。若娘娘在意这道圣旨里的分量,那么且三思而行。” 薄薄一卷黄色的丝帛,用湖蓝和浅金丝线绣双龙捧珠的图案。一爪一鳞,莫不栩栩如生,赫赫生威,满是皇家威仪。短短几行字是正楷书写,为显郑重,字字皆是玄凌的亲笔,而非礼部代拟的冠冕文章。我的指尖拂过丝帛,微微颤抖,短短几行字,已经落定了我的终身,如果要转头,如果要退缩……我的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 槿汐握住我的手,看一看浣碧,又看一看我,“碧姑娘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王爷如此伤心,又在气急之下,有些话娘娘不能说,但有些可以出口的话多少也能让王爷断了念想。否则日后到底会在宫中碰面,彼此总要留个相见的余地,何苦两下里伤心煎熬呢。” 浣碧推开窗,夜风倏然灌入的瞬间,带入满地如霜冷月。浣碧倚窗望月,起伏的群山似静静伏着的巨兽,伺机把人吞没。浣碧的叹息似落地的冷月寒光,凄凄道:“此时此刻,想必王爷是伤心透了。” 我怔怔,若真如槿汐所说,他能对我断情,想必也不会再伤心了罢。 我铮然转首,看牢浣碧清秀的面庞,轻轻道:“浣碧……” 李长传旨之后,甘露寺外已有数十兵士守卫。槿汐早已吩咐了外头,叫浣碧自去凌云峰收拾些旧日什物过来。 浣碧去了一趟,取了一包袱衣裳过来,槿汐随手一翻,靠在窗前皱眉大声道:“姑娘真是的,这些东西分明拿错了。奴婢请姑娘取些娘娘夏日的换洗衣裳来,姑娘却包了一包袱冬日的大毛衣裳来,真真是……” 浣碧赌气,大声道:“不就拿错了衣衫么?我再去一回就罢了。”说罢低低在我耳边道:“奴婢已请了王爷在长河边等候,小姐快去罢。” 我披了浣碧方才出去时披的碧色斗篷,头发打得松散,似与人赌气一般,怒气冲冲便往外走。我本与浣碧身形相似,夜色浓重更掩了一层,外头的守卫知道浣碧是我近身侍女,自然不敢阻拦,一路放了我出去。 去长河边的路早已走得熟了,却没有一次似今夜这般为难。晚风飒飒吹起我的斗篷,心跳得那么急,我迫不及待想见他,却又无颜相见。 见一次便伤心一次,人世难堪,或许,相见亦争如不见罢。 河水清凉的潺湲声远远便能听见,遥遥望去,他的身影在明亮的夜色下显得格外茕茕,似苍凉的一道剪影。 他等待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激起我所有温柔的记忆与渴慕,多少次,他便是这样等着我。只是那姿态,从未像今日这般荒芜过。 他黯淡的容颜在看见我的一刻骤然明亮起来,像灼灼的一树火焰,瞬间照亮了天际。他几步向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你终于还肯见我。” 我冷一冷道:“看你平安,我才能心中无愧,安心回宫。” 他的眼神微微一晃,笑容冷寂了下来,“只为这个?” 我悲极反笑,“否则王爷以为我露夜前来所为何事?” 月光如银,他清明的眼神并未放过我,“一别良久,你不问我为何去了哪里?” “很要紧么?”我力图以疏离地笑分隔我与他的距离,“大约我回宫之后,皇上也很乐意与我谈论此事。何况问与不问,你我都无力回天。一切已成死局,看你安然无恙站在我面前,我已经无所牵挂了。” 他眼里黯然的神色微微一亮,似跳跃的烛火,“我安然无恙你才无所牵挂,可知我当日人人传我身死,你必然是日夜牵挂了。嬛儿……” 我心下一慌,恨不得将自身缩进斗篷里不见了,即刻转身回避,“素闻王爷心有七窍,可知真是多心了。” 他的口气里有难耐的急切和不愿相信,“嬛儿,你我早已两心相映,今日你乍然回宫,又刻意冷淡我。嬛儿……” 入夏时分,荼蘼花正开得蓬勃如云。荼蘼又叫佛见笑,因而甘露寺一带漫山遍野开得到处都是,大捧大捧雪白浅黄的花朵在夜色中看去似茫茫然的大雪纷扬。我不得不止住他的话,截然道:“开到荼蘼花事了。清,我们的缘分实在尽了。” 山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刮过去,似谁的手掌重重掴在脸上,打得两颊rela辣地痛。有片刻的沉默,似是河水东流不能回头的呜咽如诉。他的声音清冷冷的,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从前你说于男女情分上从不相信缘分一说,唯有软弱无力自己不肯争取的人,才会以缘分作为托词。以缘分深重作为亲近的借口,以无缘作为了却情意的假词。” 风夹杂着荼蘼花的浅浅清香,那种香,是盛极而衰时的极力挣扎,我淡淡道:“我亦说过,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或者……”我强抑住心底翻涌的痛楚,“清,我实在可以告诉你,我只想了却我与你的情意。”我按住小腹,低低道:“想必李长已经告诉你,我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三个月,你该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他颓然转首,声音里掩不住的灰心与伤痛,“不错,三个月,便是我才走一个多月,你便和皇兄在一起了。”他牵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那种冰天雪地般的寒意从他的指尖一直逼到我的心口,“嬛儿,人人都以为我死了,那不要紧。你要自保求存也没有错,我只是痛惜你,你是从紫奥城里死心出来的人,何必再要回到伤心地去苦心经营?我实在不忍……我情愿是温实初一生一世照顾你。至少,他是真心待你的。” “温实初?”我轻轻一哂,“我想要的唯有你皇兄能给我。我父兄的性命,我甄氏一门的活路,我想要的荣华富贵。甘露寺数年我受尽**与白眼,我再也不愿任人鱼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过得怕了,为何不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他牢牢看着我,那琥珀色的眼眸几乎能看穿我所有的掩饰。我不自觉地别过头,躲避他让人无可躲避的眼神。“你说旁的我都相信,可是嬛儿,荣华富贵何曾能入你的眼里?你若非要以此话来压低自己,岂非连我对你的情意也一并压低了?我玄清真心爱护的女子,岂会是这样的人?!” 我狠下心肠,强迫自己逼出一个骄奢而不屑的笑意,“那么,王爷,你当真是看错人了。甄嬛也是凡夫俗子,她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想要身边的人活得好,不愿再被人践踏到底。” 良久,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遥远处星光闪烁的天际。他的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低低道:“那一日我初见你,你在泉边浣足。那样光亮华美,幽静如庭院深深里盛放的樱花,又嫣媚如小小的白狐。” 我垂下双眸,足上锦绣双色芙蓉的鞋子被露水濡湿,玷了金丝线绣出的重瓣莲花,在月光下闪烁着璀璨的金。双足已不再着芒鞋,连一丝金线都能提醒我今时今日的束缚,我再不是无人过问的废妃,再不是凌云峰独自自在的甄嬛。我掐着手心,冷然道:“也许今日心狠手辣的甄嬛早不是你当日心中那只小小白狐。”我凄涩一笑,缓缓抬头看着他,“其实你说得也不错,我何尝不是狡诡如狐?” 他握住我手腕的十指似僵住了的石雕,一动也不动。夜风吹落大蓬洁白的荼蘼花,落在长河里只泛起一点白影,便随着流水淙淙而去。他的声音有些空洞,像这山间空茫而静寂的夜,“那日我的船在腾沙江沉没,江水那么急,所有的人都被水冲走了。若非我自幼懂得一点水性,只怕也要沉尸腾沙江。我好容易游上岸边,却早已精疲力竭,被埋伏在周遭的赫赫细作制伏。为了我怕我反抗,他们一路迫我服下十香软筋散,从滇南带往赫赫。”他看我一眼,“那日你我在辉山遇见的那名男子,你可晓得是什么人?” 我凝神思索,“看他衣饰气度,必然是赫赫国中极有威望之人……”骤然心下一动,忙看玄清道:“莫不是……” “不错!他正是赫赫的汗王摩格。早在辉山之日,他已揣测我是朝中要人,又恰逢皇兄派我远赴滇南,正好落入他囊中,中他暗算。”玄清暗暗咬牙,长眉紧蹙,“他既知我身份,挟我入赫赫,意欲以我亲王身份要挟皇兄,控势滇南。” 我想也不想,脱口道:“皇上不会答允的。,” 玄清的眸中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他自然不会答允。在他眼中,一个兄弟如何及得上大好河山,何况……那兄弟又是我。” 我的叹息被河水的波縠温柔吞没,“多年前皇位之争——只怕赫赫真杀了你,反而了却他心头一块大石。” 他颔首,“赫赫既知我身份来历,我自然成了他们眼中的鸡肋,更不必费神再知会皇兄已挟持了我。大约他们也只等着来日两军相见,把我当作阵前人质,赚得多少便宜算多少罢了。我被扣在赫赫,那一日趁人不防抢了匹马出来,日夜奔逐到上京边界才得平安。”他苦笑,“彼时国中人人都以为我已死在滇南,上京守卫竟以为我是魂魄归来。我怕你等的伤心,日夜兼程回京,本待见过皇兄便来见你,谁知回京之日皇兄大喜之余托给我的第一要事便是至甘露寺为他迎接一位新宠。”他的神色间尽是焦灰色的苦楚,“更不知皇兄的新宠便是你。” 我怆然不已,然而这怆然之中更是对世事的怨与悲。然而我能怨谁,人如掌心棋子,往往是身不由己,却不得不孤身向前。 我望住他,数月的悲辛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衣衫。 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我拭去腮边的冷泪。那是一双能执笔也能握剑的手,如果不是摩格卑鄙到用十香软筋散制住他,或许他早早回到我身边,再无这么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许”是多么温暖慈悲的字眼,若真有那么多假设,人世岂非尽如人意了。 他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你还肯为我落泪,嬛儿。”他扣住我的手腕,“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当真已对我无情?” 呼吸变得那么绵长,我望住他的眼睛,竟生生说不出“无情”二字。 即便在宫中厮杀残忍了那么多年,我也从未停止过对情意的追求。而如今,我止住脚步,这一切,竟是要我亲手来割舍。 不知过了多久,他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似乎能为我抵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连他的气息亦一如从前,清爽恬淡的杜若气息,只愿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话语似绵绵的春雨落在我耳际,“嬛儿,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肯跟我走,我情愿不要这天潢贵胄的身份,与你做一对布衣夫妻,在乡间平凡终老。” 跟他走,和他厮守到老,是我长久以来惟一所想。 然而时至今日,他真说出了口,这句话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我头上,浇得我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了过来。 我豁然从他怀抱中抽出,不忍看他惊愕而失望的神色,凄怆道:“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人生在世,并非唯有一个情字。”我眺望甘露寺后山的安栖观,神色肃然,“若我与你一走,首先牵连的便是你避世修行的母亲。即便你还要带太妃走,那末其他人呢?我们能带走所有么?”我的声音微微发颤,从胸腔里逼狭出来,“清,我们的爱情不可以自私到不顾我们身边的人,不能牺牲他们来成全我们。”我看着他,“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的神色愈加悲戚下去,然而这悲戚里,我已明白他的认同与懂得。他是温润的男子,他不会愿意因自己而牵连任何人,这是他的软弱,也是他的珍贵。 泪光簌簌里望出去,那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似不谙世间悲苦,一味明亮濯濯,将我与他的悲伤与隐忍照得如无处容身。 那么多的泪,我那么久没有肆意纵容自己哭一场。我足下一软,伏在他的肩头,任由心头乱如麻绪,只逼着自己将残余的冷静宣之于口,“如果我可以跟你走,我何尝不愿意抛下所有就跟你走。什么也不想,只跟你走。可是你我任性一走,却将父母族人的性命置于何地?却将太妃置于何地?我们一走,受灭顶之灾的就是他们!”眼泪堵住我的喉咙,“从前也就罢了。”我茫然四顾,“如今,我们还能走去哪里?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玄清、容不下一个甄嬛,即便天地间容得下我们,也容不下我们一走了之后终身愧悔的心。清,由不得我们选择,——不,从来就是没有选择。” 他拥着我的肩,声音沉沉如滂沱大雨:“嬛儿,哪怕你告诉我你对我从无情意,我也不会相信。但是你告诉我这番话,却比你亲口对我说无情更叫我明白,明白你再不会在我身边。” 夜色无穷无尽,往昔温柔旖旎的回忆似在夜空里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鲜妍的花。 我却,只能眼睁睁任由它们尽数萎谢了。 河边的树木郁郁青青,我轻声道:“你看,此处叶青花浓依旧,可是玄清,你我一别四月,却早已是沧海桑田了。”上苍的手翻云覆雨,把世人的欢乐趣、离别苦置于手心肆意把玩,我凄然道:“清,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变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嬛儿,让我再抱抱你,只消一刻就好。从今往后,我能抱这世上所有的人,却不能再这样让你停留在我的怀里了。” 心中的软弱和温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我在泪水里喃喃低语,“清,遇见你让我做了一场梦。我多么盼望这梦永远不要醒。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都在这个梦里,都是你给我的。” 他吻一吻我的脸颊,“于我,何尝不是。”他温柔凝睇着我,似要把我的样子嵌进脑海中去一般,“有你这句话,我当不负此生。”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庞,凄苦道:“何苦说这样的话?清,你当找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女子,和她相扶相持,白首到老。你们会有很多子孙,会过得很好,会一辈子安乐。”我仰望他,“清,来日我日日在佛前焚香,终身祈愿为你祝祷,只盼你如此。” 他捂住我的唇,凝泪的双眼有隐忍的目光,明亮胜如当空皓月。他低低道:“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来刺我的心么?我所有的心意,只在那一张合婚庚帖里说尽了。只有你,再不会有旁人了。” 我止不住自己的泪意,顿足道:“你才是来拿这话刺我的心……”天际扑棱棱几声响,是晚归的昏鸦落定在枝头栖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 再没有时间了。 我缓缓地、缓缓地脱开他的手臂,含泪道:“你瞧,月亮西沉,再过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他摇一摇头,神色如这夜色一般凄暗,再瞧不见那份从容温润的光彩。他苦笑,“我只觉得自己恰如一缕孤魂野鬼,天一亮大限就到了,再不情愿也得放你走。” 夜色渐渐退去,似温柔而紧迫地催促,我垂首黯然,“大限已经到了。我已经出来很久,再不回去,只怕槿汐和浣碧便是首当其冲。”我的手从他的掌心一分一分抽出,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我恻然道:“清,咱们再也不能了。” 流光里泛起无数沧桑的浮影。再相见时,我与他都会重新成为紫奥城重重魅影、万珠纱华间的瓦石一砾,割断彼此的前世。 寂夜里落花芬芳簌然,那样的婉转委地,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失了那种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凄艳的一抹血色,将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轰然倒塌。只余世事的颠覆和残忍把人一刀又一刀凌迟不断。 始觉,一生凉初透。 漏夜更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槿汐披衣端坐,我的脚步再轻飘如絮,也惊醒了一旁打盹的浣碧。她见我回来,不觉一惊,很快平伏下来,道:“小姐这么晚不回来,奴婢还以为……” 我淡淡道:“以为我不回来了是么?” 槿汐为我斟上一碗茶,柔和道:“奴婢知道,娘娘一定回来的。” 她的发梢有未干的露水,我稍稍留神,她的鞋尖亦被露水打湿了。我看她,“方才出去了?” 槿汐微微一笑,“知道娘娘一定会回来,所以奴婢为娘娘去了一个地方。”见我微有不解,她伸指往后山方向一点。 我随即明了,“王爷回来是喜事,是该叫太妃欢喜。”我停一停,“太妃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个孩子的事不能叫他知道,否则便是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波了。” 槿汐曼声细语道:“娘娘思虑的是,太妃也是这样想,否则瞒不住就是害了王爷。”我抚一抚浣碧疲倦的面颊,柔声道:“你放心,王爷不会伤心很久的。安心睡去吧。”浣碧点一点头,敛不住眉心深深的担忧与凄惶,步履沉重进去了。 我睡意全无,取下发上的银簪子一点一点拨亮火芯,仿佛这样就能拨亮自己的心。“槿汐,”我低低道,“小时候爹爹总是说我聪明,聪明的心性总是占足便宜的。可是我再聪明,却永远参不透一个情字,永远作茧自缚。槿汐,假若可以,我情愿一辈子不知情爱为何物,一辈子庸碌做一名凡俗女子,或许更能快活。” 槿汐为我抖去斗篷上的雾白露珠,披上一件干净衣衫,手势温柔而轻巧。月光落在我逶迤的长发上,是点点泪光似的的星芒。 “温柔女儿家却硬是须眉刚硬的命,一世冰雪聪明也抵不过一个情字。身为女子,谁能参得透情字,即便是……”她叹一叹,“不过是已经死心和没有死心的分别罢了。” 我无力倚在窗边,“从前看《牡丹亭》的戏文,杜丽娘为柳若梅死而复生,仿佛情可遇神杀神,遇佛**。如今才晓得,戏文终究是戏文罢了。” “所以奴婢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可是如今,却要瞻前顾后,步步为营了。时机不同,行事也不得不同。” 我沉默,小时候看《牡丹亭》看到这样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年少时,总把情意看得泾渭分明,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如同生与死一般界限清晰。总以为只要爱着,就能够抵越生死,敌得过这世间的一切。 却原来,情到深处,很多事仍是我们的单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我举起茶盏,痛然笑道:“常说一醉解千愁,我却连想一醉都不可得。”说罢,只仰面大口吞下茶水。温热的茶水入喉的一瞬间,那样苦那样涩,仿佛流毒无穷的伤怀直逼到心里,不觉泪光盈然,向槿汐道:“我这一生到此,即便再身膺荣华,也不过是一辈子的伤心人罢了。” 正文 §§八、掌上珊瑚怜不得 我刻意回避玄清,回避对往事留恋和期望。从甘露寺眺望,遥遥能望见清凉台白墙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觉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后晨起,不得不另换了一副心肠。冷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沉静如波澜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么久,穿惯了身上灰仆仆的佛衣,铅华不施,素面朝天。玄凌见我时是素衣简髻的佛门女子,淡朴无华。那么今日重返后宫,我便要艳绝天下,极尽奢丽,让我的姿容在瞬间夺人心魄,震慑玄凌的心魂。 开箱启锁,挑选最华贵妩媚的衣裳。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用金镶玉跳脱牢牢固住。一袭金黄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并且散发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真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我举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许动手,径自拆散头上象征出家的太虚髻,淋淋漓漓散下一头几欲委地的青丝,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缎。反手细细挽了惊鸿归云髻,发髻后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有细碎清灵的响声,发髻两边各一枝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的灵动样子。发髻正中插一支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凤头用金叶制成,颈、胸、腹、腿等全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制成长鳞状的羽毛,上缀各色宝石,凤凰口中衔着长长一串珠玉流苏,最末一颗浑圆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辉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间隐隐光华波动,流转熠熠。发髻正顶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泽,簇簇如红云压顶,妩媚姣妍,衬得乌黑的发髻似要溢出水来。颈上不戴任何项饰,只让槿汐用工笔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以银粉勾边,缀以散碎水钻,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同色的赤金镶红玛瑙耳坠上流苏长长坠至肩胛,微凉,酥酥地痒。 化的是远山黛,脸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匀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飞霞妆”,脸上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一眼瞥见妆奁里的胭脂笔,心下一颤,想在眉心描画一朵梨花形状,想起当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宫后院的梨花树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说我肤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间不见其色,于是亲手执了胭脂笔将梨花形状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妆”,一时宫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荣宠,也是昔年与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画上让玄凌见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对我的怜惜之意。 于是拾起胭脂笔,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让我润了润笔。侧头忽见窗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已在等候,心里生出漫无边际的隐痛来。那样熟悉,仿佛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纵使我已决定重回玄凌身边婉转承恩,纵使我已决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笔软软地坠到地上。 槿汐不动声色拾起笔来,柔声道:“娘娘劳累了。奴婢来吧。”说罢细心描绘,灿然笑道:“娘娘倾国倾城,更胜往昔,皇上必定宠爱如初。” 我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黯淡容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强笑道:“长久不穿戴宫装凤冠,现在穿上仿佛整个人重了几十斤,难受得紧。” 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怅然不已。这凤冠霞帔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万重枷锁,锁尽一生欢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顺道:“皇上宠爱娘娘,赏赐丰厚,娘娘日日换新,习惯了便只以为美而不觉难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习惯了就不觉得难受了。” 我轻轻地说:“出去罢。”浣碧、槿汐立刻打开房门,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独自负手站在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浑然不觉。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 浣碧出声唤他:“六王。”他立即醒过神来,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顿地说:“臣-弟-清-河-王-玄-清-参-见-莞-妃-娘-娘。” 仿佛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来,我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温婉的笑:“清河王请起。” 他迅速地抬起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他说:“娘娘请移驾,鸾轿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声音泠泠响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有劳清河王了。”我徐徐走过他身旁,轻声道:“王爷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王爷该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觉,只站着不动。 浣碧眼见不对,上前两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叹口气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心下一片冰凉,他终究,还是怪我的吧。 槿汐松开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鸾轿是否妥当。”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轻轻唤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声音悲凉如弦月:“嬛儿,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无语,只伸手拈起他肩头一瓣绯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儿恭祝王爷儿孙满堂,福寿绵长。” 他一时未懂,遥遥望着天际,目光萧瑟如秋叶:“没有你,这福寿绵长于我不过是满目山河皆是空而已!” 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尽的裂开去,斑驳难抑。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耳边风声细细,吹得枝头落花拂地,软绵绵的“嗒”一声,又是一声。 几许沉寂,浣碧不知何时已在我身侧,低声道:“时辰不早,小姐该上轿了。”说罢伸手在侧待我扶上。 我猛一醒神,正要伸手出去,玄清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像是正月的天气浸在冰水中一般,没有任何温度。浣碧神色已是一惊。我心知这于礼不合,正要挣出手来,听他的声音凝伫在耳边:“臣恭引娘娘归宫,以示皇恩浩荡。” 我神色立刻恢复自如,婉声道:“那就有劳清河王了。” 扶了他的手,一路迤逦而出,甘露寺佛殿重重,那一道道门槛似乎跨也跨也不完,檀香的气味袅袅在身边萦绕,金殿佛身,宝相庄严。寺中所有的人都已跪候在寺门外,殿中静得如在尘世之外,只闻得三人徐徐而行的脚步声和我衣裙曳地之声。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路上,暮色沉沉,头顶的树枝像鬼魅样凌空伸展,玄清侧过头对我说:“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我黯然地笑起来,仿佛还是不久前说过的话,不过年余间,世事已然翻天覆地,这条路已经那么快,到了尽头。 谨身殿,已经是最后一重殿宇了,也终于走完了。寺门外垂首恭谨跪着两排宫女内监,明黄色凤鸾仪仗灿如阳光,皇后专乘的华翠云凤肩舆停在不远处。肩舆高六尺、宽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朱红梁脊,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华盖的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金球里各有两颗金铃,风一吹便“铃铃”作响,锵锵和鸣。顶上以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卷草缠枝金花,大团的牡丹环绕瑞兽,画神仙永乐图,四周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肩舆前后用十六幅红罗销金掌扇遮簇。玄凌,他果然动用了半副皇后仪仗来接我回宫。 李长与槿汐早候在外头,忙迎上来,行三拜九叩大礼,道:“给王爷、娘娘请安。恭迎娘娘回宫。”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道:“皇上如此郑重,本宫怎么敢当?擅用皇后仪仗是大不敬,纵使皇上天恩,皇后贤德,本宫也不敢逾礼。”我看一眼李长,淡淡道:“李公公,请即刻回宫禀明皇上,请许本宫用妃子仪仗,否则,本宫绝不敢回宫。” 李长赔笑道:“娘娘一早知道的,这是皇上的心意……” 我微笑,“本宫也一早说过,本宫不敢担当。” 李长只抬眼看槿汐,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忙跪下道:“这一来一去费的时间不少,怕皇上心急,还请娘娘先回宫再议。” 我看也不看他,只道:“尊卑有别,本宫不是恃宠而骄,僭越无礼的人,也不愿来日见了皇后无地自容。”李长不敢起身,只拼命磕头不语。 槿汐连忙扶他起来,低声道:“还不快去快回!”李长连忙躬着身退去,急急向山下奔去。甘露寺建在甘露峰顶,遥遥望去京中景物一览无余。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极目远处依稀能看见城廓连绵,万户人家,眩目的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黄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我远离数年的紫奥城。 时近中午,阳光越发明亮,亮得我睁不开眼睛。浣碧道:“日头太毒,还请小姐和王爷在谨身殿前稍坐片刻,等仪仗到来。” 我侧头道:“请王爷一同去殿下稍候,以避暑热。”玄清一点头,依旧扶着我的手走回殿下,一同坐下。 满寺的尼女依旧跪在寺门外一动不动,天气渐热,她们的佛衣领上被汗濡湿,不过一个时辰,又被日光蒸发,只留下一圈白花花的迹子。我一眼看见跪在主持身后的静白,不知是不是体胖的缘故,她的汗比旁人多得多,整件佛衣全都濡湿了。 我召她上前,缓缓道:“本宫在此清修数年,多蒙静白师太照顾了。” 静白脸色煞白,颤声道:“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娘娘……娘娘无须多谢。” 我冷冷道:“师太对本宫的‘照顾’本宫没齿难忘,必当报答。”烈日下,静白的身体微微发颤。 玄清以为我要在此了解了她,以解昔日之怨,看我一眼低声道:“嬛……娘娘,不宜动气。”我但笑不语,伸手拂一拂她的佛衣,她如同利刃割身,激灵灵的一抖,冷汗簌簌而下。 我不理她,又召了静岸上前,含笑说:“本宫向来恩怨分明,师太昔日的照拂,本宫感激在心。”转头吩咐槿汐:“拿两部本宫手抄的《太平经》来,赏赐静岸师太。”又笑着对静岸说:“本宫知道你不爱金银,这两部经书,略表本宫一点心意罢。” 静岸果然欢喜,含笑谢过受了,道:“贫尼有一心愿,请娘娘成全。” 我看一眼一旁跪着发抖的静白,向静岸道:“师太要说的本宫全然明白。本宫便饶她一条贱命罢了,希望她能痛改前非,一心向佛。” 静岸垂首谢道:“多谢娘娘慈悲,我佛必定护佑娘娘。”静白亦是连连叩首谢恩。 我看着她们退远,沉声对槿汐说:“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当年她诬赖我偷她的燕窝,今日就赏她一顿板子略作惩戒吧。” 槿汐略微点头:“奴婢自会去办妥。娘娘放心。” 我伸手召唤莫言上前,微笑道:“花宜我自带进宫去了,静岸师太虽为住持,但是心肠太过慈软,从今后就由你接替静白的位置,管教甘露寺众尼,好好一纠她们的风气。” 莫言微微恻然,恳切道:“娘娘自己珍重吧。”。 过不得一顿饭功夫,李长带着人抬着仪仗和妃子专用的翟凤肩舆来了。所有的人一齐跪下,“恭迎娘娘回宫。” 我缓缓起身,玄清扶住我的左手,一步步踏上朱红卷毯。我的凤纹绣鞋久未踏足柔软的卷毯,绵软厚实的卷毯让我的双足一瞬间有难以习惯的柔软之感。我微一低首,看见自己还不明显小腹,看见身畔执手相扶的那人,心中一凛,不由得扬起头看那耀目日光。 日色璀璨之下,万物都如尘芥一般,湮没为万丈红尘中不值一提的一点微末。这般居高临下,仿佛还在那一日的辉山,猛然涌起一股凛冽的心肠:我要这天下都匍匐在我脚下,我要将这天下至高的权利握在手中,保护我腹中这个孩子,保护我要保护的所有的人! 妃嫔入宫,自来只走偏门贞顺门。紫奥城自贞顺门往内宫一路迤逦洞开,銮仪卫和羽林护军并守城外,赤色巨龙般的朱壁宫墙下着着暗红衣袍的内侍并月白宫装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静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着鸾轿往重华殿去。 汉白玉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红毯尽头,便是等待着我的玄凌。虽只是迎妃入宫,他也穿了九龙华袍以示郑重,皇后素来逢迎玄凌,亦着了一身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牡丹罗袍。二人并肩而立,遥遥望去,风姿高贵而绰约。 我心内冷笑,相违数年,帝后之间依然是一对好夫妻,相敬如宾,奢尽表面文章。 我略整一整环佩衣衫,步下鸾轿,重重罗衣锦服,璎珞环绕,我下轿十分不便,还未等小内监送踏凳来,玄清已立在辇边,自然而然伸手扶住我的手,搀我下来。 脚尖才触到地面,手已欲从他掌心抽回。玄清五指微一用力,我竟挣脱不得,不觉立刻面红耳赤,大是尴尬。 他迎风迢迢,坦荡道:“清奉皇兄之命亲迎娘娘归来,可见娘娘在皇兄心中的地位,自是越隆重越好。请由清扶持娘娘上殿。” 是最后一刻的温存了吧。我眼中一酸,强忍下泪意,低低道:“有劳王爷。” 他的面色肃然而郑重,托起我左手引我向前。手指上戴着硕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似宿命的约束牢牢扣住我的命途,微凉的珠玉硌在我的手心,那股凉意渐渐侵到心底去。我稳稳行于红锦金毯之上,缓缓走向玄凌。走得越近,心中哀凉之意更盛,玄清的手心不是他素日的温暖,冰得似没有温度一般。我手指微曲,他感觉到,握我的手更紧了紧。心下大是哀恸,深深漫出一股恐惧,只盼时光驻步,这条路永远永远也走不完。 时光的印刻残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玄凌容颜的一瞬间,心底骤然刺痛,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眸,再睁眼时,已是殷切而期待的神情,仿佛有难掩的喜悦。 我屈膝,“臣妾来归,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泽绵延。” 膝盖尚未完全弯曲,玄凌已一把将我扶住,从玄清手中接过我的手,笑吟吟道:“一路可还吃力?” 我摇头,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适的感觉,叫人心底腻起一层油白的腻烦。 皇后笑容满面,修饰过的纤手拉住我的手道:“皇上一告诉本宫,本宫可欢喜得不得了,左右数着日子盼了莞妃这么久,真真要度日如年了。”许是在风口站久了,皇后指尖冰冷不亚于我,犹自含笑端详我道:“莞妃清瘦了些,回宫后该当好好调养才是。” 如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当真要见者动容了。我垂首感激不已,“皇后关怀备至,臣妾如何敢当。” 玄凌道:“清河王既为册封使,便代朕将册封莞妃之旨晓谕六宫。此刻诸妃皆在,劳六弟宣读吧。” 玄清眼皮一跳,也不动声色,只从槿汐手中接过圣旨,泠然宣读道: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颁位号以分荣。咨尔昭仪甄氏,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国运,掩自身而祷昌明,其志其心,堪为六宫典范。曾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正二品妃,赐号“莞”。尔其时怀衹敬,承庆泽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钦哉。 他的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我身上刮过去,一时不见血出来,只觉得疼,唯有自己知道,已经是伤得深了。 何必,何必,再要他亲口宣一边圣旨,玄凌眼中的厚爱,于我,于他,何尝不是再受一次屈辱的凌迟。 玄清长身玉立,微微欠身,“莞妃至此,臣弟也算功德圆满了。” 多年隐忍,玄清早已失去一切,亦学会表面的波澜不惊。玄凌满意点头,满心喜悦道:“六弟奔波劳碌,朕也该大大地谢六弟才是。” 皇后亦笑,“皇上真该想想如何谢六弟才好?” 玄凌微微沉吟,“六弟已是亲王俸禄,衣食无忧,朕再赐清河王食邑三百户,清凉台方圆百里为其汤沐邑(1),六弟可还满意么?” 皇后笑道:“皇上好阔气的手笔,当真手足情深。” 玄清尚未开口,却听一把娇俏如露珠的声音脆生生越出道:“皇上如此隆重迎来了这位莞妃,只以食邑相赐,未免低估了六表哥的劳苦功高、左右逢源。” 此话大有酸意,我不用抬头,便知唯有出身亲贵的胡昭仪才敢如此大胆。我轻轻一笑,粲然道:“王爷亲赴甘露寺迎回臣妾,可见皇上用心。这位妹妹很体贴皇上心意,那么请皇上赐这位妹妹一斛明珠作赏吧。” 玄凌亦不欲因我之事而起风波,便道:“如此甚好,朕就赐昭仪明珠一斛。”他扬一扬眉,笑道:“既然昭仪如此体贴,不如在去库房选几幅吴道子的画来赠与六弟吧。” 玄清的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漠,淡淡道:“皇兄雅趣,臣弟却之不恭。” 玄凌招手示意那位丽人走近,笑向我道:“这位是胡昭仪,最风趣可爱不过,你们尚未见过,此时见见正好。” 我只作初见,微笑颔首,她看清我容貌,微有愕然,略欠身示意,也不问安,只唇角含笑看着玄凌。一身银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长衣更衬得她娇小的身量如一抹绯红的云霞,灿然生光,足见她之受宠与尊贵。我细细留神,一样是艳烈的美人,比之华妃,胡昭仪更多几分娇俏与蕴藉,并不像一个口无遮拦之人。 胡昭仪毫无顾忌地瞧着我,脆生生笑道:“果真美如仙子,和胧月帝姬一个模样呢。”我留神细看已生育的妃嫔左侧各自立了子女的乳母,几位帝姬立在一起,个个如粉雕玉琢一般。敬妃身边,正是快五岁的胧月。我心下一热,忙上前几步,唤了句“胧月!”才要伸手去抱,那孩子却往乳母怀里一缩,小脸都皱了起来。 我见胧月如此,一时有些尴尬,却是敬妃向我一笑,“帝姬有些怕生呢。”我心下稍稍释然,澹然含了一缕笑意,“昭仪是和睦帝姬的生母,福气过人,连容貌也如此令人倾倒。” 胡昭仪笑时鬓边的海水纹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动,如娇蕊一般,“怪道从前听人说莞妃聪颖过人,原来甘露寺清净之地,也能教莞妃听到如此多宫闱之事。” 她虽是笑靥婀娜,然话中挑衅之意已然了然。我微微垂眸,她愈灼烈,我愈谦和就是,断断不争这一日的长短。何况她所说的,怕是日后宫中人人都要讥之于口的。 玄凌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走至重华殿前。殿前嫔妃数百,自皇后以下以端、敬二妃为首皆按位份立于两侧。望去衣裙缤纷,个个都精心装扮过,唯恐落了人后,个个鬓如青云,花团锦簇,仿佛上林苑的万花朵朵散于重华殿庭前。 然而,宫廷里的女人,何尝不是万花散于庭,朵朵皆寂寞。 玄凌朗声笑道:“当年为祈国运昌隆,甄昭仪不顾一己之身自请出宫清心修行,如今五年期满,朕感其心意,特册为莞妃迎回宫中。” 他平平淡淡一语,胜过我万千分辩。我盈然一笑,凝视于他。只听一声娇啼,却见安陵容似一只展翅的蝴蝶先扑了上来,牢牢拉了我的裙摆,含喜含悲啜泣道:“姐姐可回来了,姐姐一别数年,妹妹只当此生不能再相见了,不意还有今日,当真是……”话未说完,一行热泪滚滚落下。陵容早年已册封为贵嫔,却只以“安”为号,她却打扮得并不华丽夺目,只一身月白青葱色的云天水漾留仙裙,用细碎的米珠织成一朵朵曼妙水仙,在日光下莹透的软罗绡纱一丝一丝折出冰晶般的光色,愈发楚楚可怜。 我心中烦恶,却不肯露出一份异样来,只淡然道:“久不见妹妹了,妹妹一切如旧,并未变改分毫呵。” 我细细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妃嫔对我的到来大多神色异样而复杂,然而新进宫的十数人大约因我与傅如吟的相似而惊愕不已,有几个胆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玄凌如此声势迎我回宫,众人也不敢不敬,及至陵容主动与我亲近,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妃嫔已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陵容恍若未觉,益发拉着我问长问短不已,我虽不耐烦,到底顾忌着她是玄凌的宠妃,一时不能发作,更是尴尬。端妃冷眼片刻,缓缓向我道:“莞妃气色不是上佳,今日劳累,更不宜站在风口说话,合该好好歇息去了。”我喜她为我解围,微闻衣袖窸窣,目光只在人群中逡巡,果见眉庄眼中泪光浮涌,悄悄拿了卷子去拭。 敬妃扯一扯眉庄的袖子,笑道:“惠贵嫔可欢喜过了,莞妃要休息,不如一同陪着皇上先去未央宫吧。”她亲密地笑一笑,“皇上为接妹妹回来,新修了未央宫,赐妹妹为柔仪殿主位呢。” 安陵容温婉一笑,娇怯怯道:“皇上为了姐姐的未央宫费尽心思,在库里寻了多少积年的珍宝出来,只听说跟蓬莱仙岛似的,又不许咱们去瞧新鲜,只等姐姐来了才开宫呢。”她软语娇俏,叫人不忍拒绝,“不如姐姐带咱们去开开眼吧。” 陵容生如黄鹂滴沥啼啭,众妃神色变了几变,终究按捺了下去。 玄凌笑语道:“日后总有去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先让莞妃安顿下再说不迟。” 陵容忙低头道:“皇上说的极是,是臣妾心急姐姐回来了呢,总想和姐姐多待一刻也好。” 我但笑不语,眼神将周遭之人一一留意,只觉如今宫中之女美艳者更多于从前,直教人眼花缭乱,一时看不过眼来。 正文 §§九、未央旧客 当下玄凌携我上辇轿,不过一盏茶时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前“未央宫”三个金铸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仪门至正殿只一条两车宽的汉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池水清明如镜,满种白莲,此时新荷初绽,碧绿圆叶莹莹的似能滴出水来,小小的莲花娇嫩如小巧的脸庞,层层绽开如玉盏凌波,数百朵玉白花簇开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铺成皓洁冰雪的路途。 玄凌轻笑耳语,“朕晓得你喜欢赏莲,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门,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宫里,勉强赏玩也罢。” 此时节风动莲香,整个未央宫沉浸在荷露清风之中,别有一番雅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 正殿为柔仪殿,旁侧各有东西别殿三座,楼阁数间,环绕成众星拱月状。李长引我与玄凌入正殿,殿中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纨丽。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脑的袭来让人几欲迷醉。玄凌轻声叹道:“昔日椒房贵宠,今又在矣。可当不没嬛嬛了。” 李长忙笑着道:“是呢。论谁再得宠,这些年皇上也没再赐过椒房恩典呢。” 我盈盈看着玄凌,“皇上厚爱,臣妾已不敢承受。” 玄凌只是笑,执过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寝殿,如何?” 寝殿便在柔仪殿后,转过通天落地的云母神仙折花插屏,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金莲之奢靡。如此穷工极丽,饶是我自幼见惯富贵,又在宫中浸淫多年,亦不觉讶然称惊。 玄凌环顾许久,颇为满意,笑道:“佛前莲花开三朵,又尤以五茎莲花为珍。佛母诞子而落莲花,嬛嬛仁性佛心,莲花最是适宜。” 我欠身屈膝,谦卑道:“柔仪殿如此奢华,臣妾不敢擅居,还请皇上让臣妾别殿而居。” 玄凌扶住我,眸中沉沉尽是柔迷光华,“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2)萧宝卷给得起潘妃步步金莲的盛宠,朕又如何造不起一座玉寿殿(3)来。你在外头为朕受了许多苦,朕今日所做的,不过只能补偿万一罢了。”他见我双眉微蹙,柔声开解道:“你不必心有不安,蕴蓉的燕禧殿也不啻简素,朕把柔仪殿比着四妃正殿的规制来建,算不得奢靡。你住着喜欢就是。”他似想到些什么,停一停道:“你无需忌惮宫中言语,未央宫种种布置皆是朕的意思,皇后更着意添了许多,无人敢妄论。” 我澹然一笑,“说什么补偿呢,皇上言重,皇上与臣妾之间没有这样生分的话。”我温婉言毕,心下只疑惑皇后即便顺从玄凌,也只要情面上过得去便可,何须如此为我大费周章。 我推开珊瑚长窗,窗外自有一座后园,遍种奇花异草,十分鲜艳好看,知是平时游赏之处。更有花树十六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时夏初,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唯见**如雪初降,甚是清丽。 有和暖的风涌过,鲛绡帐内别有甜香绵绵透出。见我微微疑惑的神情,玄凌笑吟吟道:“不错,是鹅梨帐中香的味道。” 我微露赞叹之色,不觉含了一缕笑意,“此香原是南唐国后周娥皇所调,南唐国破后,此法失传已久,不知皇上何处得来?” “容儿素擅制香,此便是她的手笔。也难为她,配了数千种香料才配得这古方,若换了旁人,必没有她这分细心。朕有时不能安眠,闻得此香便会好受不少。”玄凌如此极口夸赞,便知这几年安陵容如何圣宠不衰,平步青云。我按捺住气性,只想着要叫温实初看过方能用此物。 我淡然道:“果真奇香,教臣妾想起棠梨宫的梨香满院。” 玄凌微微懊丧,“正为棠梨宫梨树奇佳却不能移植,才只好以此物代替。” 李长双掌一击,有内监领着宫女鱼贯而入,满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贵身重,奴才好好选了些人手添在未央宫。” 却听一声欢喜的哽咽,“奴才给莞妃娘娘请安。” 声音如此熟悉,我鼻中一酸,口中如常道:“起来吧。” 一行数十宫女内监,为首的正是小允子,他磕头道:“惠贵嫔听闻娘娘回宫,忙遣了奴才回来侍奉,怕旁人伺候着娘娘不惯。” 玄凌闻言慨然,“论起对莞妃的贴心莫若惠贵嫔。只是她送来了小允子,不知身边由哪个内监掌事?” 小允子道:“皇上安心,贵嫔处有小伶子伺候。” 玄凌微微点头,我拨一拨戒指,似笑非笑道:“皇上久不去棠梨宫了吧?” 玄凌但笑不言,只道:“嬛嬛,未央宫比之棠梨宫胜出百倍,你可喜欢?” 我粲然向他一笑,曼声轻盈道:“臣妾喜欢皇上亲修未央宫的用心。” 他牢牢看住我,露出几分欣慰的喜色来,兴致盎然道:“朕为你建未央宫,便要你长乐未央,永无伤悲。” 永无伤悲么?繁华簇锦之下,谁又了然谁的哀苦之心,红墙内外,只怕他终是要怨我了。 我转首看着他笑,“若只一人长乐未央又有什么趣味呢?皇上可要陪着嬛嬛才好。” 他神色动容,将我的手拢在他袖中。良久,他吻一吻我的耳垂,低声道:“朕先去母后处请安,你且沐浴更衣,朕晚上再来看你。” 我含笑送他出去,方唤了小允子进来,直截了当道:“本宫回宫,宫中可有异动?” 小允子微微低头,“那起子娘娘小主说什么,娘娘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倒是……” 他沉思片刻,“听说为了大修未央宫,外臣们纷扰不止,上书皇上,连老相国极力反对,说……” 我回过味来,骤然轻笑,伸手看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漫不经心道:“说本宫废妃之身回宫已是闻所未闻,又如此张扬奢靡,是祸乱后宫的妖孽祸水,是不是?” 小允子赔笑不已,槿汐在旁道:“腐儒们只会满口酸话,拿人做筏子显自己清廉,何苦来哉?娘娘不必听这些话,要紧的是——”她目光微转,只朝颐宁宫方向看去。 我连连冷笑道:“未央宫即便大修,也不至于奢靡如此,你没听得方才说皇后更着意添了许多么?我正想着她如何这般好心了,原来一壁哄得皇上高兴博了贤良的名儿,一壁叫外头的人只以为是我狐媚惑主,才引得皇上这般,更落实我祸水之名。” 槿汐沉思片刻,好言劝道:“娘娘知道厉害即可,事已至此,思量以后要紧呢。”我点头,只叫槿汐去请了温实初来。 不过一盏茶功夫他便到了,我也不言安胎之事,只把鹅梨帐中香取了出来给他瞧。 他察看良久,松了一口气道:“娘娘安心,这里头并没有麝香一类伤胎之物,反而梨香清甜,是上好的安神之物。” 我放下心中疑虑,“本宫也是万事小心为上。” “娘娘小心是应当的,”他略想一想,“只是微臣多嘴一句,此物用时并无大忌,只是点此香时房中断断不可放有依兰花。” 我疑惑,“依兰无毒,此物也有安神之效,莫不成两者相克么?” 他脸上一红,微微踌躇,“倒不是相克,只是两物相遇会使身热情动……” 我不觉面红耳赤,肃然道:“宫中不许妃嫔擅用媚药迷惑皇上,何人敢用此物?何况依兰花更是少见了。”我大是不好意思,拨着香炉中半透明的晶莹香料,转了话头道:“这鹅梨帐中香十分难得,须以沉香一两、檀香末一钱细锉,鹅梨十枚刻去瓤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盖。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匀,梨汁干,才得香味纯郁。如缺了一分功夫,这香味便不纯正清甜,安陵容如此苦心制得这失传已久的古方,不这些年擅专圣宠并非没有道理。” “既然失传已久,娘娘如何得知?” 我怅然抚过珊瑚栏杆,轻轻道:“昔年甄府鼎盛之时,本宫曾在一本古书中见过一次,如今人去楼空,即便书在也被虫蚁咬尽了。” 温实初温言道:“娘娘有孕不可再出此伤感之言,以免忧思伤身。听臣一句,既然回来了,那么不怕没有来日。” 我一时默默,吩咐了沐浴熏香,只静下心思等玄凌回来。 如此一夜温柔,次日清晨,我四更时分便起床梳妆,槿汐在旁道:“娘娘起的好早,昨日礼仪辛苦,怎不多睡一会儿呢?” 我笑而不语,只叫挽了一个宫妆最寻常的如意高寰髻,簪一枝小巧的三翅莺羽珠钗,并一朵苗银蝴蝶押发。衣裳也刻意往低调里走,一件七成新的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衣。剪裁合身简洁,花饰是衣料自有暗纹镂花,连常见的衣领刺绣也一并略去,只在袖口疏疏绣几朵浅黄色的腊梅花。 我才打扮停当,已听见玄凌起来,他正斜靠在软枕上,瞧着我笑道:“怎么起的这样早,是换了地方睡不惯么?” 我转首盈盈笑道:“睡得很好。只是臣妾刚刚回宫,今日一定要早起向皇后娘娘请安才是。” 玄凌打个呵欠,笑道:“你倒有心,只是皇后身子还未大好,只怕你去得早了。” 我对镜扶正蝴蝶押发,恬静微笑,“这有什么呢,臣妾候着皇后起来是应该的。如今皇后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了,若还在病中,臣妾应当日夜侍奉的。” 玄凌眼中颇有赞赏之意,柔声道:“即便皇后还病着,哪里用得着你去呢。你好好安胎就是。”说话间,宫女已经鱼贯而入,服侍着玄凌梳洗更衣。 我唤浣碧来,“昨日皇上赏了许多补品来,太医院也进了不少滋补养眼的佳品,你去帮我挑出最好的来,等下和我一起送去给皇后娘娘。”浣碧轻快应了,转身去准备。 玄凌一边捂脸一边道:“皇后那里什么没有,你自己吃着就是。” 我笑得大方得体,“皇后那里有多少都是皇后的,臣妾只是尽一点自己的心意罢了。皇上也不许么?” 他走过来扶着我的肩,拨一拨我耳上的银嵌米珠耳坠,道:“去就去吧,怎么打扮得这样素净,朕瞧着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点妃子的华贵气派都没有。” 我含笑把脸颊贴在他的掌心,柔声细语,“臣妾终究只是妃嫔而已,皇后母仪天下,臣妾在她面前自该安守本分,谨小慎微,不敢张扬。何况天下间最华贵的就是皇后娘娘,臣妾怎么敢在皇后面前过于奢华呢。” 玄凌半是怜惜半是娇宠,抚这我的脸颊道:“若后宫诸位妃嫔都似你这般想就好了,朕果然没有疼错你。” 我亲自把金镶玉束带束在玄凌腰间,盈盈望着他道:“皇上安心去早朝吧,若是迟了只怕又要听朝臣的聒噪。” 他停一停,看我道:“你都知道了?” 我愈发低头,几乎要抵到他的胸口去,“臣妾身份尴尬,外头有些话也在情理之中。况且臣妾的确不配住未央宫……” 他示意我噤声,温言中有眷眷的歉意,“旁人的话不必记在心里,朕只是想竭力补偿你这些年的苦楚。” 我轻轻点一点头,送走玄凌,梳洗妥当,便带着槿汐与浣碧同去皇后的昭阳殿。 此时天色还早,晨光金灿明朗,照在昭阳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连着雕栏玉砌也别有光辉。昭阳殿外花木扶疏,皇后最爱的牡丹盛开如繁锦,反射着清亮露光,姹紫嫣红一片,倒也十分好看。 我向浣碧轻笑道:“比起我第一次来时,昭阳殿可是华丽了不少,大有气象一新的感觉。” 浣碧嘴角扬一扬,露出几分不屑与恨意,“小姐当日初来之时乃是华妃当权,皇后节节退后,如今后宫之中可是皇后一人独大的天下,自然今非昔比。” 我微笑颔首,“你看事倒清楚。”我指一指苑中牡丹,“没了芍药,牡丹就开得这样好。若旁的花花草草多了,牡丹自然没有了光彩。”我整一整衣袖,“咱们进去罢。” 话音刚落,却见一个小宫女打了湘妃细帘出来,瞧着我打量了两眼,好奇道:“这位小主是谁,从前倒也没见过。” 话还没说完,剪秋已经闻声而来,“啪”一击拍在那小宫女后颈,喝道:“眼皮子浅的糊涂东西,这是柔仪殿的莞妃娘娘,嘴里胡咀什么小主。” 我冷眼看着,见她教训完,方含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告诉一句就得了。” 剪秋忙见礼道:“是奴婢不好,没好好教导着这些不懂事的。”她停一停,“也难怪她们眼皮子浅,娘娘离宫时她们还没进宫来伺候呢。娘娘不要生气才好。” 我满心不悦,然而也不发作,只是和气微笑,“本宫怎么会和她们置气呢,皇后可起来了么?” 剪秋忙道:“皇后娘娘正梳妆呢,娘娘来得好早,请进去先坐坐吧。” 皇后宫中照例是从不焚香的。青金瑞兽雕漆凤椅边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里头湃着新鲜的香橼,甜丝丝的果香沁人心脾。我进去坐了一盏茶时分,闻得香风细细,珠翠之声玲玲微动,忙屈膝下去。昨日按品大妆,倒看不出皇后的病色,只觉端庄肃穆。今日家常装束一看,果然脸色有些黄黄的。一别四年,皇后虽然保养得好,然而眼角也有了不少细纹,即便不笑也显而易见了。 我恭恭敬敬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娘娘凤体康健,千岁金安。” 皇后纵然意外,却也十分客气,“莞妃起来吧,剪秋看茶。”见我坐下了,又道:“今儿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没想到莞妃这样早就过来了。” 我恭谨道:“臣妾刚刚回宫,一心想来给皇后请安。本该昨日一回宫就来的,因而今日特来向皇后请罪。” 皇后按着刺金袖口,和颜悦色笑道:“莞妃有心了。你有孕在身,又奔波劳碌从甘露寺回来,是该好好歇息。反正日后日日都要见的,请安也不急在一时。”说话间眼神深深从我隆起的小腹上掠过,很快又恢复那种雍容恬淡的姿态。 我欠身道:“皇后关怀,臣妾也不能太放肆失了礼数。” 皇后打量我两眼,微笑道:“莞妃打扮得倒简净,看了倒很清爽。” 我抬头,见皇后今日穿着玫瑰红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通袖长衣,金线绣制的牡丹花在纱缎裙子上彩光绚烂,与浅金云纹的中衣相映生辉。与我的简约装束相比,自然是雍容华贵的。也可见皇后即便日常装束亦是一丝不苟,克尽皇后之尊。 我安分地笑着,“多谢皇后娘娘夸奖。皇后母仪天下,如日月自然而生光辉,臣妾怎敢与日月争辉呢。” 皇后眸中尽是温和的笑意,“数年不见,莞妃还是那么会说话。” 我唤上浣碧,含笑向皇后道:“臣妾在甘露寺修行,念念不敢忘记皇后一直以来对臣妾的关怀,因此日日祝祷,奉了佛珠在佛前开了光,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奉送给娘娘,保佑娘娘岁岁安康。” 浣碧端了紫檀木托盘躬身走到皇后面前奉上,那是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枷楠香木本就贵重难得,又难雕琢,这一串却颗颗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每颗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头都精雕细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还坠了一块大拇指宽的蝙蝠形水绿翠玉串坠。 皇后对着日光细细瞧了,赞道:“果然是好东西。枷楠香木气味好,嵌金的做工精细,那翠玉也通透,莞妃实在有心了。”皇后笑吟吟看我一眼,“东西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和聪慧,知道终有一日还能与本宫再见。”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甘露寺佛家之地,想来娘娘总有去祝祷的一日,臣妾才做此私念。”我谦卑低首,“臣妾的一点小小心意,皇后肯笑纳臣妾就安心了。” 日色明媚,落在皇后微有病色的脸庞上有些绯红的不谐,垂珠帘抹额上的赤金珠子流转下明丽的光芒,皇后的笑意忽而带了一抹光影的阴翳,道:“本宫记得莞妃出宫之时并没带多少东西,怎么甘露寺中也有这样贵重的东西么?” 我柔婉垂首,低声道:“臣妾出宫时还有些私蓄,以此倾囊进奉娘娘也是应该的。” 皇后笑得亲切,“如此本宫更是要感激莞妃的心意了。” 正值外头的宫女折了新摘的牡丹花进来,**齐全,朵朵开得正盛,一应盛在一面大荷叶式的粉彩牡丹纹瓷盘里。绣夏跪在皇后面前道:“请娘娘簪花。” 我晓得是簪花的时候到了,见皇后伸手拣了一朵大红盛开的牡丹,我忙按着从前的规矩,从皇后手里接过花朵,端正簪于皇后髻上。 皇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笑盈盈道:“莞妃礼数倒周全,从前服侍本宫簪花的规矩倒一点都没错。” 我谦卑地躬着身子道:“服侍皇后是应当的,臣妾不敢忘记了规矩。” 皇后看着我,笑意微敛道:“一晃四年,瞧着莞妃的样子,在甘露寺里来倒不改分毫,倒似更见风韵了,当真连岁月匆匆,都格外疼惜莞妃,全不似本宫人老珠黄了。” 皇后说得客气,然而话中隐有自伤之意。我慌忙跪下,“娘娘母仪天下,如这牡丹雍容华贵、国色天香。若娘娘说自己人老珠黄,那臣妾便是连鱼眼珠子也不如了。”我再度叩首,“若是因为臣妾而让皇后出此伤感之语,那就是臣妾罪该万死了。” 皇后停顿片刻,方笑道:“本宫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莞妃不必这样诚惶诚恐。”说着又嗔身边的宫女,“染冬还不快扶莞妃起来。” 我陪笑道:“皇后说起保养容颜一道,昨日臣妾回宫,见太医院送来珍珠养容丸和白术增颜膏,臣妾见都是好东西,不敢一人私用,特意拿来献给皇后。” 皇后微微一笑,“莞妃有心,本宫怎么会拂了你一片好意呢。”皇后看一眼盘中供上的东西,道:“都是好东西,莞妃刚一回来太医院就如此有心,可见是皇上预先吩咐了。” 我神色谦卑,道:“皇上怕臣妾因孕出斑,才叫拿这些东西养着。其实臣妾姿容粗陋,这些东西吃得再多也无济于事,还不如为娘娘更增光彩。” 如此言笑晏晏,皇后慈爱,妃子恭顺。仿佛我与皇后一直和睦,并无半分嫌隙。 闲话间,各宫妃嫔一一到了,端妃、敬妃分坐皇后东西下首,我紧跟着端妃坐下,敬妃之后便是刚进了昭仪的胡蕴蓉,依次坐下。嫔妃间互相见过礼,皇后道:“莞妃初初回宫,位份仅在本宫之下,与端妃、敬妃并列三妃。端妃与敬妃也就罢了,其余各位妹妹这几日里就该去莞妃宫里向莞妃请安见礼了。” 我显赫回宫,声势隆重,又怀着身孕,嫔妃们莫不恭谨答应,唯有胡昭仪小巧的下颌微微一扬,转眼看向了别处。 皇后又向敬妃道:“如今莞妃回来了,敬妃你也该多带着胧月帝姬去莞妃宫里走走,到底莞妃是胧月的生母。等莞妃生产之后,胧月帝姬也该送回柔仪殿去,你这个养娘再亲,到底也比不上人家生母。” 敬妃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转,不觉神色黯然了几分,口中依旧恭敬道:“臣妾遵旨。” 皇后环顾下首,忽而秀眉微蹙道:“滟常在呢?怎地今日又没来?” 胡昭仪俏脸一扬,掩唇笑道:“滟常在身子娇弱,不是头疼脑热,就是这里疼那里痛的,这样娇贵的身子难怪老不能来向皇后请安。” 福嫔性子最敦厚和善,又与滟常在居处邻近,便道:“回娘娘的话,听说滟常在一早起来不舒服,是而不能来向皇后请安了。” 胡昭仪摇一摇团扇,巧笑道:“皇后瞧我说得如何?”说罢往案几上一撂扇子,道:“到底是福嫔性子最好,不仅与祥嫔相处相安无事,连最难相处的滟常在也能说话,可见真真是个好人。” 我心中一惊,胡昭仪说话怎这样大剌剌的,不自称“臣妾”,反而以“我”自称,可见是何等大胆了。而胡昭仪的话似有深意,一语话毕,福嫔微微红了脸低头下去,祥嫔亦是暗暗咬了咬牙。 皇后见惯了争风吃醋之事,当下也不理会,只温言向福嫔道:“既然如此,就叫太医好好照应着,滟常在的身子也忒弱了,怎能好好服侍皇上呢。”说着目光温和转到我身上,“你们都得好好学着莞妃。莞妃已为皇上生下胧月帝姬,如今又身怀有孕,能为皇家绵延子嗣。莞妃,你有着身子要好好养着才是,少走动多歇息,即便到了本宫面前,能免的礼数也就免了吧,有什么不舒服的赶紧要叫太医。” 我忙起身谢过,众人闻言,皆是默然低头,各怀心事。 胡昭仪媚眼一飞,似笑非笑向我道:“莞妃的福气,是人人都学的来的么。” 我挽一挽发上的流苏,笑道:“昭仪有和睦帝姬,这福气也是众人难得的啊。”再说笑也是寥落了。如此一来,众人也就散了。 注释:(1)、汤沐邑:一指周代供诸侯朝见天子时住宿并沐浴斋戒的封地。二指国君、皇后、公主等收取赋税的私邑。 (2)、出自李商隐的《隋宫守岁》,咏隋炀帝宫中守岁的奢侈,有:“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汉成帝时赵飞燕住在昭阳殿,后来多以“昭阳”指皇后或者宠妃;金莲花贴地,行走其上,用潘妃的典故。 (3)、潘妃是南朝齐东昏侯萧宝卷的宠妃,小名玉儿。萧宝卷当皇帝的时候,为潘妃兴建的神仙、永寿、玉寿三座宫殿,穷奢极欲,在宫中凿金莲花以贴地,让潘妃在上面行走,称为“此步步生莲花也”。 正文 §§十、澜依 我懒怠坐软轿,便打发了抬轿的内监先回去,只扶了浣碧和槿汐的手慢慢走着,花宜和小允子跟在后头服侍。 上林苑风光依旧,恍如还是昨日,只是奇花异草更见繁盛,液池边青柳亦更见青翠柔长。而侧首望去,太液池中千叶白莲方始开放,多是含苞含蕊的样子,盈盈微展三五花瓣,花色如玉剔透,莹白娇嫩。 我目之所及,心下微微一痛,再不忍去看那满湖莲花。 一路上新进宫嫔一一叩首行礼,我含笑吩咐了起来,也不多作停留,只微笑着轻声向槿汐道:“上林苑的花越开越多,咱们宫里的如花女子也越来越多了。” 槿汐低语道:“方才在皇后宫中请安,奴婢留神着娘娘离宫后头一次选秀是选了十八位,第二次是五位,连着非选秀入宫的滟常在和胡昭仪,四年共进了二十五位,可是今日在座的除了滟常在未曾到场之外,只有十五位。” 我心下一动,“并无人告病,那么那些人……” 槿汐只作在千鲤池边陪我逗着锦鲤喂食,在我耳边沉稳道:“奴婢已经向小允子打听了,那十位小主包括前头的傅婕妤,或死或废,无一幸免。而这些人,或者是太过得宠,或者是善于争宠做过了头的,皆已不在了。” 手指触在凉凉的汉白玉栏杆上微微发凉,千鲤池中千尾锦鲤为着撒下去的鱼食争相抢夺,千头攒动,如无数红蕊绽放,在撒食者眼中,自然煞是好看。 我轻声叹息,“乾元十二年入宫的妃嫔十五人,如今也所剩不多了。”我扬一扬绢子,微微冷笑:“难怪要三年选秀一次,否则宫里可不是空荡荡没人了。” 凉风习习,带着水汽的郁郁清新,将近旁的莲花清芬一浪浪浮过来,清凉安适。知春亭畔的杏树上杏花早已落尽,唯见枝头缀满杏子青青,一个个小巧可爱,树梢间偶尔落下一串串清脆婉转的欢快鸟鸣。 我扶着浣碧的手坐在亭内歇息,随口道:“总觉得上林苑里的鸟儿多了好些,从前没这样热闹的。” 小允子微微迟疑,还是开了口:“因着安贵嫔喜欢听鸟叫,所以皇上上林苑里放养了好些。” 我也不恼,只淡淡道:“她还真是盛宠不衰。” 目光只滞留在杏树上,一手抚着自己束着束带的小腹,只想着从前的花开如云是何等盛事,如今也是“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1)了。 浣碧站在身后,轻声冷道:“今日皇后待小姐真是客气。” 我闭目道:“她昨日待我就不客气了么?她从来就是这副和气雍容的模样,怎么会因了我失态呢。” 浣碧“嗯”了一声,伸手为我紧了紧微微蓬松的发髻,低声道:“其实小姐何必这般对皇后纡尊降贵,守着礼数就成了。” 我微微睁开双眼,仔细看她一眼,道:“今时今日,你觉得我有资格和皇后翻脸么?” “小姐如今是莞妃,是皇上隆重迎进宫的,又有着身孕……” 我生生打断她,“我知道你心急,但也别错了主意。从前害我之事皇后从未出面过,自然担不上她的干系,即便我告诉皇上也只会落一个污蔑皇后的罪责。”我拉过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我心里的恨只会比你深,,但是进了宫就要步步为营,心急是成不了事的。我回宫之事皇后只怕背地里气得要死,可是当着我的面依旧雍容大度,关爱有加,可见她心机城府之深。她愈是如此,我愈要恭顺,把从前之事只作不知,方能慢慢筹谋。” 槿汐在旁沉默听完,道:“娘娘说得不错。娘娘此番回宫,皇上盛重对待,是有利亦有弊。利在娘娘有皇上撑腰,不敢叫人轻举妄动;弊在树大招风,娘娘自然也是树敌无数。此刻皇后已在宫中经营多年,身边又有得宠的安贵嫔、祺贵嫔等人,连胡昭仪亦是她表妹。而娘娘却是离宫四年,一切生疏,必定要按下锋芒,先行表示恭顺。” 我轻嗤一声,“即便我恭顺,皇后对我也是心怀敌意;但我若不恭顺,不啻于授人以柄。浣碧,你要记得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有一句,路要一步一步走方能稳当。我实在也没有本事能一口气扳倒那么多人,皇上也不会容许后宫因我而乱。” “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浣碧咀嚼着这句话,倏然微笑,“是了。奴婢明白了,不会再心急。” 我伸一个懒腰,面色沉静无波,道:“不只是你,要嘱咐着底下人对各宫各院的嫔妃宫人都要和气。尤其是你,在安陵容她们面前一定要沉住气。”我紧紧按住浣碧的手,亦是按住自己多年的积郁与沉怒,一字一字清凌凌道:“若按捺不住,只会乱了自己的阵脚。” 浣碧重扶了我坐下,与花宜同陪在身边说话。花宜本是山野间长大的女子,虽然身遭巨变性子沉默了许多,然而宫中相处的多是女子,小允子一流她也不惧,加之年纪小,未央宫中人人对她爱惜,我亦不把她视作寻常侍女,她天性中的活泼才在有亲近之人时流露出来。 花宜性子爽朗,又是初进宫廷,见亭外的玉簪花花瓣白而无暇,开得如堆雪砌霜一般,不由采了一大把,东一朵西一朵簪在我头上,悄悄笑道:“这些花儿真好看,簪在娘娘头上像玉簪子一样。” 我喜欢见她这样笑起来的样子,又存心要她高兴,便由着她摆弄,笑道:“本就是玉簪花,当然像玉簪子了。” 花宜道:“那玉簪子冰冰凉的,又硬梆梆,我瞧着还是这花好,又香又美。” 槿汐忙笑嗔道:“纵使娘娘疼你,可在宫里怎么好我啊我的,要自称奴婢,可要记住了。” 花宜忙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浣碧看着我手上一串素净沉郁的琥珀连青金石手串,道:“小姐要孝敬皇后,给了那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数珠手串也就罢了。皇后娘娘如此陷害小姐,小姐为何要送这样名贵的养颜佳品给她?莫不成……”她迟疑着嗫嚅:“小姐还有别的打算?” 花宜忍不住道:“难道,是下了什么毒药不成?” 我也不理会,只淡淡道:“我送去的东西的确名贵非凡,极是难得。而且我送给皇后,也没有什么别的打算。”我停一停,“更不会下毒那么蠢。” 我望向辽远的天际,日色璀璨如金,如飞花扬絮,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嘴角扬起一点莞尔的微笑。我送这些养颜滋补的珍品给皇后,只是因为,我发现她真的老了。 宫里新鲜的美女层出不穷,她要一个一妥帖而不露痕迹的应付,真的是很劳心费力吧。 皇后开始老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的女人,需要这些滋补的东西来挽留她即将消逝的红颜。而这些本该她得到的东西,她却没有。却出现在了比她年轻的我的手里,再经由我的手恭敬奉到她的手里,她会怎样的不甘啊! 天下之母?我冷笑出来。这位尊贵雍容的天下之母敢不敢享用那些我奉上可以挽住青春的养颜之物呢?我敢打赌,她一定不敢。说不定,我一离开,她就把她全盘扔了出去。 我微笑:“不是奉承,也不是讥讽,我是真心实意想把那些东西送给她。” 槿汐素手冉冉而立,眯了双眼看花,道:“皇后那样谨慎,怎么敢用娘娘送上的东西。” 若她真敢服用的话,我倒真真是敬佩她了。可是依她的性子,怎会接受来自敌人的礼物呢? 我倚栏远眺,淡淡道:“我也坐的乏了,不如慢慢走回去吧。” 太液池沿岸风光如画,阳光渐渐热烈起来,一行人分花拂柳走在树荫下,偶尔说笑几句。偶有凉风拂过,拂落枝头曼曼如羽的合欢花,浅红粉橘的颜色,淡薄如氤氲的雾气。花瓣粉软盈盈宛若美人口上画得饱满的一点樱唇,风过好似下着一场花雨如注。我情不自禁伸手接起三五瓣托于素白掌心之中,便有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盈上手心的纹理。 小允子不知就里,见我喜欢便凑趣道:“要论合欢花,还是清河王的旧阁镂月开云馆的最好。” 心中猝然一痛,转首见浣碧亦望着花瓣出神,不由感伤难言。槿汐在旁轻声道:“若娘娘喜欢,不如把合欢花瓣收起来做个香囊吧。” 我无声无息一笑,伸手将花瓣抛入太液池绵绵水波中,轻道:“留得住一时也留不住一世,即便做成香囊,到底也是要枯萎的,不如随它去吧。” 话音刚落,却见合欢树底下站着一位女子,一身琵琶襟大镶大滚银枝绿叶衣裙,肤色是亮烈健康的麦色,不同于宫中女子的一意求白。长眉轻扬入鬓,冷亮的眼睛是类似宝石的长方形,眼角微微飞起,有丹凤眼的妩媚,更带着野性不驯的气息。我不觉一怔,从来闻得赞女子双眼如寒星的,却不知世间真有这样的眼睛,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桀骜。乍一看,似是莹白雪地里赫然而出的一枝亮烈红梅,宛若惊鸿一瞥。 她双手捧着大捧的合欢花瓣,正和侍女一同收到一个绡纱袋子中。眼见走到我面前,才看我一眼,慢慢屈膝下去,道:“莞妃娘娘金安。” 我见她的装束奇特,并非寻常宫嫔爱用的金簪玉器一类,而是一对嵌虎睛石银簪,耳上一对平金猫眼耳坠,最惹眼的是胸前一串青金链子,链子中央拇指大的一颗琥珀,色泽暗红通澈,里头横卧着一只蜜蜂。 我含笑受礼,忍住惊讶道:“这位妹妹我却没有见过。” 她抚着胸前的琥珀,淡漠道:“嫔妾是绿霓居滟常在,因这两日抱病,未曾与莞妃娘娘相见。” 我含着笑意看她,“那你如何知道本宫是莞妃?” 她嘴角微微一笑,蕴了几分不屑,道:“娘娘这样大的阵仗回宫,有谁不知道呢?” 我对她的不敬不以为意,只是饶有兴味,“今日在皇后娘娘处请安也未见到滟常在,听福嫔说是病了。”我见她额上有晶亮汗珠,手中袋子里搜罗了不少合欢花的花瓣,想是一早就在这里了。我温然道:“既然病着,怎不好好在宫里歇息,等下日头毒了,越发要难受。” 她不卑不亢道:“谢娘娘关怀。” 我瞧着她手中的袋子,含笑道:“如何常在收了这样多的花瓣呢?” 滟常在面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太医说嫔妾病着,要拿合欢花入药,所以来收了些。左不过落花白白入泥也是可惜。” 我微笑,“常在怜香惜玉之心,本宫自愧不如。只不知常在的芳名可否相告,姐妹间以后也好称呼。” “叶澜依”。她简略道,说罢略略欠身,“嫔妾身子不爽,不能陪娘娘说话了,先告辞。”说罢也不等我应允,攥紧了花袋自顾自便走。 浣碧骇然惊道:“她怎么这样无礼?不过仗着皇上宠爱罢了,难怪芳若说她孤僻桀骜。” 我摆手示意她噤声。地上有一物闪亮,是一枚精巧的珊瑚苍鹰佩,我弯腰拾起,看着不远处缓缓而行的叶澜依,向浣碧道:“你去请她回来,问问是不是她的。”浣碧应声而去,很快请了她回来。我举起珊瑚佩,和气道:“这是妹妹的吧?” 叶澜依瞥了一眼,道:“是嫔妾的。” 我还到她手中,“这是贴身之物,妹妹别随便掉了。” 叶澜依看了手中的珊瑚佩一眼,静静看我道:“娘娘就是为了这个叫嫔妾回来的么?”见我颔首,她漠然道:“这些东西嫔妾有的是,丢了有什么要紧。”说罢手一扬,“咚”一声随手丢进了身后的太液池,“娘娘无事,嫔妾就告退了。”说罢转身而去。 浣碧气得脸色发白,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人家好心好意把东西还她,她却这样不识抬举,果然出身微贱,不识礼数!”又嘟囔,“也不晓得皇上喜欢她哪里,又不是最美,脾气又坏。” 我淡然一笑:“你气什么?她的东西,要怎么处置也是她的事,犯不着咱们动气。” 浣碧犹未消气,向我道:“小姐瞧她那身打扮,那串链子上的琥珀可吓死人了,竟含的是只蜜蜂。还有头上簪子上的虎睛石,像老虎眼睛似的,果然是驯兽女出身。” 我沉默片刻,道:“即便她失礼,也不必这般尖酸。你单瞧她那串链子上的琥珀,就晓得她有多得宠。那颗藏蜂琥珀是小小一个常在可以用的么?” 浣碧微微沉静,良久之后带了一抹隐晦的轻蔑,“再得宠,祖制亦是不得诞育。” 我没有接浣碧的话,只默默望着叶澜依的身影,心底亦是吃惊。然而瞧她方才的神情,并不像是故意乔张做致对我无礼,仿佛是真正不把这些珠玉东西放在眼里,视若无物。她修长的脊背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不同于平常女子的纤弱袅娜,我不觉暗暗留心。 注释:(1)、出自唐代诗人杜牧的《怅诗》: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唐宋人笔记小说中提到杜牧早年游湖州时,见一十多岁少女,长得极美,就与她母亲约定:等我十年,不来再嫁。十四年后杜牧果然当了湖州刺史,但那女子已经嫁人生子了。杜牧怅然写成此诗。 正文 §§十一、怨芳时 回到宫中已是巳时一刻,外头暑气渐盛,便命侍从放下了门窗上的湘妃竹细帘,又有宫女拨下重重纱帷上金帐钩,通梁而下的雪色纱帷便重重累累舒落了下来,恍若千堆新雪,隔断了外头的辉色阳光。 柔仪殿翻修时颇花了些心思,外墙与内墙之间有一尺阔的空隙,夏日将冰块塞进便可降暑。我素性畏热,又怀着身孕,玄凌不免更加着紧,除了寻常在宫殿里放了几十个大瓮供着冰块,十来把风轮亦是从早到晚转着。因我喜欢茉莉与素馨的香气,便专门在风轮边放了应时的雪白香花,风动自有花香来。此外每隔半个时辰便由小允子亲自领着小内监们拿冰凉的井水冲洗合宫四周,又有殿前莲池的水汽及如荫古树的遮蔽,殿中益发清凉沉静。 因着离午膳的时辰还早,小厨房便进了一碗安胎定神的桑寄生杜仲贝母汤,用红枣煨得微甜,并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起送上来。 我尝了一口,便对槿汐笑道:“这桑寄生杜仲贝母汤很好。同样安胎定神,可比那些苦得倒胃口的安胎药好得多了。” 槿汐笑道:“那奴婢就去吩咐了赏那厨子。” 我又指着奶油松瓤卷酥道:“我如今见了奶油就腻,叫他们再做个清甜的来,撤了这个。” 槿汐道:“那奴婢可要怎么罚那做酥的厨子呢?” 我手指轻敲,思量道:“柔仪殿新成,必定要给他们立赏罚分明的规矩。你去拿银子赏那做汤的厨子,做酥那个暂不必罚,只叫他长着眼色。” 槿汐方应了一声,外头已经通报:“棠梨宫惠贵嫔来了。” 眉庄打帘进来,未语先笑,“如今有着身孕,口味却是愈发刁钻了。” 我见她今日打扮得精神,神采亦好,上身蜜合色透纱闪银菊纹束衣,月蓝的藻纹绣裙由内外两层颜色稍有深浅的云霏纱重叠而成,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飘逸清雅模样。我益发高兴起来,笑道:“柔仪殿新成,我总想着还缺了你这位贵客,不想你就来了。”一面唤浣碧:“去拿眉姐姐最爱的枣泥山药糕来,茶要碧螺春,快去。” 眉庄眉眼间皆是抑不住的笑意,“你惦记着我的枣泥山药糕,我可记着你有了身孕怕甜腻的,特特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来。哪知道才到柔仪殿门口,就听见你拿着点心要做规矩。” 我笑道:“柔仪殿人多,我有着身孕以后只怕更懒怠,现在不立规矩不成。” 眉庄命采月上前,打开雕漆食盒,取出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微笑道:“莞妃娘娘先尝着吧,不好再罚嫔妾。” 我掌不住笑道:“原来姐姐爱开玩笑的脾气并没有丢。”说着咬了一口糖糕,感慨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我在甘露寺里也时常想着。” “你若喜欢吃,我便天天给你坐了来。”她拉着我的手坐下,认真道:“你一回来,我高兴得什么都醒过来了。真没想到——没想到咱们还有再见面一起说话的日子。”她语音未落,已带了哽咽之声,连眼角亦蕴了一抹珊瑚红。 我心头亦是一酸,“我既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好好的要招的人哭呢?” 一旁采月道:“娘娘走后咱们小姐日忧夜愁,就怕您在外头过得不好。自上回在凌云峰一见,更是放心不下。如今可好,娘娘和小姐又在一处了。” 眉庄神色一凛,已经按着规矩屈膝,“臣妾给莞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我大惊,手中的碧玉串一松滑落了下来,骨碌碌散得满地都是翡翠珠子,铮泠有声。我忙弯腰去扶,“姐姐何必这样?你我倒生分了。” 眉庄礼毕,已是含笑如初,拉着我的手起来,一同坐下了,道:“一来规矩是错不得的,你回宫已是大喜事,还有了身孕进了妃位,我还没好好向你道喜。二来你如今在妃位,我这一礼也是提醒你,如今地位显赫,已经有了与人并立抗衡的资本了。”眉庄说这话时眉眼皆是如春的笑意,而那笑意里冰凉的隽永之味亦是细辨可出。 彼时殿内纱帷重重垂垂,整个柔仪殿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鎏金异兽纹铜炉内燃着清雅的百和香,氤氲的淡烟若有似无地悠然散开,铺在半透明的纱帷之上,袅袅婷婷,更是恍若置身瑶台仙境之中。 纱帷之外,隐隐可见垂手直立着的如泥胎木偶一般的侍从。我转头轻斥了一句:“糊涂东西,已经奉了这么多香花,还焚什么香,也不管冲了气味!”槿汐忙着人把香炉搬了出去,又收拾了地上的珠子,一并带着人退下。我方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位高人愈险,更何况我怀着身孕,这么郑重其事地回来。” 眉庄微微一笑,“那也好,给人一点警醒。若是悄无声息地回来——你也晓得这宫里的人有多势利的。” 我微笑弹一弹指甲,“这个我自然明白,有利亦有弊,世上没有两全的事儿。”我端详她的气色,道:“你如今气色倒好,今日在皇后宫里没见你来请安,还以为你病着。” 眉庄淡淡一笑,头上的双枝金簪花微微颤动,“我如今大半算是太后身边的人了,又因在太后身边日夜侍疾,不必日日去皇后处请安。” “说到皇后……”我微微沉吟,低垂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鸦色,似我此刻疑虑的心情,“她是真病还是假病?” 眉庄轻轻一嗤,目光清净如波澜不兴的水面,唯见水光,不觉波动,“她是心病,头风么也不过是老毛病了。”纱帷的柔光柔软拂落在眉庄面上,益发显出她的沉静,“一个徐婕妤已经足够头疼了,兼之多年劳心,如今再多个你。”她的笑容再度飞扬,“嬛儿,连我都不曾想到,你还有回宫的一天。” 我浅浅微笑,“别说姐姐,连我自己也不曾想到还有今日。” 眉庄柳眉因笑扬起,耳上的芙蓉环晶坠便随着笑语闪出粉紫星辉样的光芒,更衬得她端庄中别有一番妩媚,“温实初跟我说你有了身孕我还不敢相信,谁知过了几日我在太后处侍疾,皇上兴兴头头进来,一开口便说你有了身孕,要请太后裁夺。你回宫的事虽然有违祖宗家法,可事关皇嗣,如今皇上宠爱的那些人也太不成样子,太后也只能让你回宫。” 我淡淡道:“我不过是运气罢了,到底是太后肯垂怜做主。” 眉庄看着我的肚子,道:“终究你是个福气好的。听说皇上头一次去看你你便有了身孕。”她的笑容倏然隐晦了下去,仿佛被疾风吹扑的花朵,黯然神伤,“只是你一回来,少不得又要和从前一般过不得安生的日子。只怕你身在高位,斗得比从前更要厉害、更要殚精竭虑。”眉庄黯然中有点手足无措,“嬛儿,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对你好还是不好,虽然我们又能像从前一样日日在一起。”她的指尖微凉,似一块上好的和田白玉,凉且润,轻柔拂过我的鬓边。 我微微侧首,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细碎的银线流苏,末梢垂下的蔷薇晶掠过鬓下的脸庞,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隔着肌肤沁心而入。殿外日影狭长,隔着竹帘细细筛进,连铜漏声也越发清晰入耳来,缓缓“咚”一声,似砸在心上一般,连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摇晃。 我低头抚着小腹,低低道:“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 眉庄叹息简洁而哀伤,仿佛一个短促而不完整的手势,“嬛儿,或许我上次不该告诉你你兄长的事。” 我看着她,语气里骤然失却了所有温度,“若不告诉我,难道眼睁睁看我兄长疯死在岭南么?” 眉庄按住我的手,带着明了的体贴,“我明白,咱们这些人从来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父母兄弟,亲族门楣,无一不是牵挂拖累。不管为了什么,咱们在一块儿就好了。” 心中有明净如台的温暖,这冷寂宫廷,万花寂寞,还好有眉庄。我说不出话来,只静静望着她,许多言语不用说皆已明白。 我默默片刻,温然唏嘘:“幸好哥哥已经被接回京城医治,我也可以安心一点。”声音里泛起一丝凛冽的狠意,好似刀锋上流下的一抹猩红血光,“眉庄,人若被逼迫,就会做出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那些要害我们甄家的人,此刻只怕正在头疼不已。” 眉庄素白的手指抵在纤巧的鼻端下,赤金护甲闪耀清冷的金光,“那一位只怕头风要发得更厉害了。不过她也不是傻子,一句危月燕冲月困住了徐婕妤,就好腾出手来对付你,你可要自己小心着。”眉庄叹息道:“若不是你说,若不是这几年这样细细留心,我实在也不能相信素日慈眉善目的皇后是这样的人。” 我只手支颐,莞尔一笑,手却紧紧护住了小腹,“她如何不贤德呢,宠妃废黜,后宫无子,她样样都是殚精竭虑的。” 眉庄蹙眉厌恶道:“如今有安陵容和管文鸳两个如虎添翼,她的位子自然是稳如泰山了。” 我冷笑一声,“到底如何谁也不晓得呢,走着瞧吧。”我微微疑惑,“那位徐婕妤我虽未见过,然而想必也不弱,否则皇后严控之下如何能怀得上孩子。料来即便是在禁足之中,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眉庄微微摇头,鬓角一朵珠花亦微微而动,“你没见过徐婕妤,不晓得她的为人。她人是聪明,可最是敏感多思。身子纤弱,又是头胎,若是想不开自己伤了自己的身子,便难以预料了。” 我冷冷哼了一声,“困住徐婕妤便是我了。她一味病着,即便两位妃嫔都落胎也赖不到她身上去。咱们这位皇后娘娘还真是聪慧绝伦。” 眉庄微笑,“你回来了我心里也有些底气。这些年和敬妃抚养胧月也是如履薄冰,你这个生母在到底也好些。” 我想起胧月昨日见我时的生疏态度,心下不免惶然,“可是昨日胧月的样子,当真是不认识我这母妃了。” 眉庄抿嘴儿一笑,“胧月从小又是敬妃抚养在身边的,她生下三天你就离了她,皇上又不许人提,你要她如何认识你这个生母。她一时生疏也是有的。好在日子还长,慢慢熟了就会好的。要不然,你把胧月要过来自己抚养也好。” 我正要出声,蓦地想起晨起请安时皇后当着敬妃的面说的那些话,心下一凉,只道:“这事慢慢再说吧。” 正巧内务府总管梁多瑞亲自送了时新的料子来,满面堆笑道:“给莞主子和惠主子请安。皇上说新贡来的蜀锦和苏缎,请莞主子尽着先挑。” 我挑了一块石榴红的联珠对孔雀纹锦道:“姐姐如今是贵嫔了,虽然比往常穿戴华丽了好些,可总觉得颜色不够出挑,这块给姐姐做衣裳是很好的。” 眉庄在身上比了一比,道:“好是好,总觉得太过鲜艳了些,我如今也不年轻了,哪里还经得住这样的颜色。”说着挑出一块铁锈红的云昆锦,纹理似云霞自山岳中出,微笑道:“我总觉得是铁锈红的颜色最大方沉稳。” 我含笑道:“我记得姐姐从前最喜欢宝蓝色和胭脂红的衣装,如今也转性儿了。” 眉庄只微笑道:“年纪大了,还经得起那么艳的颜色么。” 我推着她笑道:“这人可疯魔了。才几岁就怨着自己老了,非把自己往老了比,真叫人听着难受。” 眉庄尚未答言,梁多瑞在旁陪笑道:“两位娘娘都雍容大方,就像花园里头的花,开到正当好的季节里,哪里说得不年轻了呢。” 我笑着睇他一眼,“怪不得是内务府总管,真是会讨人欢心。” 眉庄道:“姜忠敏殁了之后,一直就是梁多瑞在当差,也还算勤谨,到底是服侍过皇后的人了。” 我心念一动,已经明白过来,朝小允子道:“要惠姐姐夸奖还真不容易,可见梁公公素日的忠心。替本宫拿十两金子来好好赏梁公公。” 梁多瑞忙叩首谢了,我与眉庄并肩站着翻赏料子,论着做什么衣裳好。我忽地想起一事,道:“花宜过来,把这匹如意虎头连壁锦给绿霓居的滟常在送去,她大约喜爱这些花样的,也衬得起她。” 眉庄微微诧异,道:“你见过叶氏了?” 我只顾低头看料子,“见过了,当真是与众不同。” 花宜过来收了衣料包好,问:“即刻就去么?” 我颔首,忽然笑起来,“我可忘了,你不熟悉各宫的位置,就叫小允子陪着你去。” 一旁浣碧听见了,不快道:“小姐忘了她上午的样子了么?这样好的料子送她做什么。” “我不过是看她的首饰多是虎睛、猫眼一类,想着她喜欢这花样,才叫花宜送去。”我微微蹙眉,道:“人家不过和你见过一面,你怎么弄得像冤家似的。” 浣碧拍一拍衣裳,撇嘴道:“奴婢不过是瞧不上她那桀骜不驯的样子,把自己当什么似的。” 我笑道:“就你那么多话,不过一匹料子而已。”转头向花宜道:“告诉滟常在,大热天的,不必过来谢恩了。” 眉庄见花宜去了,纤细的眉头微微拧起,低声道:“我可劝你一句,不必对叶氏太好。别说其他嫔妃,太后就头一个不待见她的。她的性子又孤傲,合宫里没有与她处得来的人。” 我淡淡笑道:“我也不过是做个场面罢了,瞧她的样子这两天里必然不会来给我请安,我也不能当面赏她些什么。可论起来她总是皇上宠爱的人,有些场面不得不过。” 眉庄微微点头,“别人也就罢了,给胡昭仪的东西你万万得当心,寻常的东西她未必看得上眼。” 我拢一拢手上的琥珀连青金石手串,笑着掰指头道:“胡昭仪是九嫔之首,和睦帝姬的生母,晋康翁主的小女儿,舞阳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皇上的亲表妹。如此贵重的身份,我能不重视么?”我扬一扬娥眉,道:“我自然晓得该赏她些什么。” 眉庄安然浅笑,“你晓得就好。”她微微抿一抿嘴,“你可晓得,她如此得宠,和她的封号‘昌’字也大有关联呢。”眉庄附耳过来,细细说与我听。 看着时辰差不多,便一同在柔仪殿用了午膳。我笑道:“刚吃饱了也不想睡,不如姐姐陪我再说说话。” 眉庄笑吟吟道:“咱们这么久不见,自然有几车子的话要说。不如你我坐了做做绣活说着话,可好?” 我掩唇笑道:“自然是好的。我的孩子要赖着你做姨娘,你不多给做几个肚兜么?” 眉庄的笑靥明澈动人,“这些年给胧月做得还少么,差不多的都是我和敬妃亲自动手。若是你生上一辈子的孩子,我可不是要给你做上一辈子的衣裳,你那主意可也打的真好。” 如此说笑着,却听见外头道:“敬妃娘娘和胧月帝姬到了。” 我手上微微一抖,已经迅疾站了起来。敬妃一进来便笑:“好凉快的地儿,皇上叫人费了三个月的功夫建成了柔仪殿,果然如人间仙境一般。”见了眉庄,更笑得不止,“本想去棠梨宫请惠妹妹一同过来的,哪知惠妹妹宫里的小内监说不在,也没在太后那里,我一想便晓得你是心急难耐要来见莞妃了。”说着与我以平礼相见。 含珠手里抱着胧月,后头跟着乳母靳娘,并几个拿着衣裳与玩具的保姆。我一见胧月,心下又酸又喜,如含着一枚被糖渍透了的酸青梅,情不自禁便伸了手要去抱。 胧月一溜从含珠手里滑下来,规规矩矩请了个安道:“给莞母妃请安。” 她小小一个人,却十足做出大人的规矩来,叫人又怜又爱。旁边跟着的靳娘已经红了眼圈,跪下哽咽道:“莞娘娘,咱们一别可快五年了。” 我亦是含泪,“靳娘,这些年多亏你跟在敬妃身边服侍帝姬。”我看着胧月玉雪可爱的样子,更是心酸感触,“帝姬长得这样好,自然有你的功劳在。” 靳娘忙叩首道了“不敢”。我含泪向敬妃道:“昨日人多不好言谢,今日见到姐姐,妹妹也没有别的话好说。”我屈膝行了一个大礼,道:“唯有多谢姐姐多年来对胧月悉心照顾、视如己出。” 敬妃慌不迭扶我起来,亦是热泪盈眶,“妹妹如今与我同在妃位,是一样的人了,怎么好向我行这样大的礼呢,可要折杀我了。”一行又拉了我坐下,“这些年要不是有胧月在身边说说笑笑……”她欲言又止,又道:“从前看悫妃、吕昭容都有孩子,连端妃膝下都有温仪,我真真羡慕得紧。” 胧月行完礼,早粘在了敬妃身边,见敬妃含泪,忙扯下身上的绢子,踮着脚递到敬妃面前,嚷嚷道:“母妃擦擦眼泪。胧月乖乖听话,母妃可别哭了。” 敬妃破涕为笑,一把搂了胧月入怀,指着我道:“什么母妃不母妃的,莞母妃才是你的亲母妃,还不快去叫母妃抱抱。” 眉庄亦哄道:“好孩子,快叫母妃亲一亲。” 我心下欢喜,张开手臂向胧月微笑。胧月看一看我,又看一看敬妃和眉庄,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妃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了。” 敬妃一见她哭,急得脸也白了,忙哄道:“胧月这样乖,母妃怎么会不要胧月呢。” 胧月扭股糖似的挂在敬妃脖子上,扭得她鬓发散乱,钗松环褪。敬妃紧紧搂着她哄着,唯余我尴尬地伸着手,空落落地留下一个无奈而心慌的手势。 眉庄见如此,忙打圆场笑道:“绾绾过来,惠母妃来抱。” 胧月泪痕满面望了眉庄一眼,依旧死死搂着敬妃的脖子。望了片刻,方伸出手去投入眉庄怀里,眉庄爱怜地抚着她,道:“母妃不是不要你,只不过多个人疼绾绾不好么?你瞧莞母妃多疼爱你。”眉庄说着朝我挤了挤眼睛,示意我不要心急。 我会意,按捺住心思,改口微笑道:“是。莞母妃也疼胧月,月儿亲一亲我可好?” 胧月迟疑片刻,敬妃笑着羞她道:“父皇一向夸你大方,今天可是怎么了?”胧月见敬妃与眉庄都点头应允了,方探过头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亲,忙又缩了回去要靳娘抱了。 我心下甜蜜而欢喜,身为人母的欢喜大约就在于此吧。我从盘子里递给胧月一个金黄灿烂的大佛手,胧月便搂在怀里同靳娘玩耍去了。我微笑哄她,“莞母妃这里凉快,又有佛手可以玩儿,胧月若有空,可愿意常来么?” 胧月低头只顾玩着佛手,笑得灿烂,“胧月爱来,只不过母妃来胧月才来,胧月不能丢下母妃一人自己来玩。” 敬妃闻言愈加欢喜,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这些年若不是有胧月,我这日子也不知道怎样熬过去才好,到底是咱们母女相依为命着过来了。” 我忙笑道:“是。多亏了姐姐,我才能稍稍安心。” 靳娘在旁笑道:“敬妃娘娘可疼帝姬了呢,一应的衣衫鞋袜都不叫别人动手,皆是娘娘自己亲手做的。” 我瞧着胧月一身胭脂红的樱花薄绸衣衫,身上黄金明珠,璎珞灿烂,果真打扮得十分精神可爱。心下愈加感念,道:“姐姐有心了,妹妹不晓得如何感激才是。” 敬妃让靳娘抱了胧月下去,抿嘴笑道:“你要谢我么,我可还要谢谢妹妹你。若不是你当时去时想的周全,把一应忠心得力的宫人都留给了我,只怕我要照顾胧月周全还没那么容易。”说着扬声道:“都进来罢。” 应声而入的却是品儿和小连子,见了我皆是乍惊乍喜,慌忙跪下了请安。敬妃笑道:“知道你回来了,她们俩也欢喜得不行。我便想着要带她们过来。” 我忙示意她们起来,却见少了佩儿,不免疑惑道:“怎不见佩儿呢?” 小连子才要说话,却见敬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便低下头举袖抹泪道:“佩儿前年冬天得了急病殁了。” 敬妃微微用绢子拭一拭眼角,怜悯道:“佩儿命薄,不能来服侍你了。妹妹柔仪殿新成,少不得要有些忠心耿耿又会办事的旧人在身边,做姐姐的就把这些人奉还妹妹身边吧。” 我连连摆手,忙道:“这样可使不得,姐姐使唤惯了的人怎么还好送回我身边呢。” 敬妃含笑道:“咱们之间说这样的话做什么呢。从前你把她们给我,一是为我思虑,好有人一同照应胧月,二是也让她们有个容身之所。可是眼下你回来了,自然有无数人要把心思动到你宫里的人身上来,所以用着旧人放心些。” 我看一看小连子,道:“旁人也就罢了,小连子是有些功夫的,留在姐姐身边也好看顾胧月。” 敬妃微微伤感,眼角如下弦月一般垂下,叹息了一声道:“胧月是迟早要到你身边的,我还留着小连子做什么。何况你有着身孕,多少人虎视眈眈着呢,有个能防身的人也好。” 仔细留心敬妃,其实她也三十出头了,只是素来保养的好,又无心事操劳,故而显得年轻些。一应的打扮又简素,因而与我几年前见她时,并无什么分别。只有面露愁色眼角微垂时,才能窥出岁月留给她的种种痕迹。然而微小的鱼尾纹附着在她的眼角,也是如金鱼的鱼尾一般柔软浮开,只觉温和好看。 我感念她的细心,笑道:“姐姐垂爱,妹妹也不便拒绝了。”于是招手示意小连子和品儿向敬妃磕了个头道:“好好谢一谢敬妃娘娘多年的关照吧。” 小连子和品儿依言磕了个头,敬妃忙叫起来,指着外头守着的小允子道:“我到底没有惠妹妹这般体贴莞妹妹的心思。方才一进来见小允子守着殿门,我便猜到是惠妹妹早把人还来了。” 眉庄笑吟吟道:“我与敬妃姐姐是一样的心思,怕没人与嬛儿打点着照顾柔仪殿,到底嬛儿也是有身子的人了,精神气儿短,哪里顾得过来。” 敬妃素手摇着一柄水墨绘江南山水的白纨扇,手上的碧玺香珠手串翠色莹莹,光华静润,与发髻上的碧玺挂珠长簪相映成趣。她只含笑望着我的小腹道:“妹妹久经波折反而福气更盛。胡昭仪有了帝姬之后,皇上多盼望她能再结珠胎,到底也是没有那个福分。” 我坐在梅花竹叶的镂花长窗下,临窗小几上放着一尊汝窑白瓷美人觚,洁白如玉的色泽,供着新掐回来的红蔷薇,恣意柔软地散开,热烈到妩媚的红色。我微微拨一拨,便有细小清凉的水珠从枝条的软刺上滚落,滴滴莹润似水晶,叫人忘记了刺的锐利伤人。 我得体微笑,“徐婕妤也是好福气,不过眼下为星相所困罢了。” 敬妃闲闲地摇一摇团扇,只是抿着纤柔的唇浅浅微笑,“说起危月燕冲月,更有一桩好笑的事跟你说。端妃姐姐的闺名便叫月宾,旁人说徐婕妤的名字里有个燕字,又住北边,所以是危月燕。所以这样论起来,她冲的可不是皇后和太后,而是端妃姐姐了。你说那危月燕一说可不是牵强附会?为着怕别人议论,前段时候端妃姐姐病着也不敢吭声,怕人说她以‘月’自居,是大不敬。” 眉庄蜜合色镶金丝袖下露出纤细白皙的指尖,握着一叶半透明刺木香菊轻罗菱扇,扇柄上的湖蓝色流苏柔软垂在她衣袖上,清新如穿越竹枝间的清风几许。她微微一笑,道:“病了也不吭声,端妃姐姐的为人也忒和气了,这样好的气性只该守着菩萨过的。” 我饮一口木樨花茶,悠悠一笑,也不言语。只想着端妃何曾是懦弱的人,不过是不愿在节骨眼上惹是非罢了。 敬妃警敏,撞一撞眉庄的手肘,低声笑嗔道:“什么菩萨不菩萨的话,妹妹没睡午觉,人也犯困了呢。” 我轻扬唇角,微笑道:“敬妃姐姐过于小心了,眉姐姐与咱们亲密,不是那层意思。” 眉庄一时省悟过来,微微红了脸色,道:“我原不是有心的。只是咱们说话也要留心,嬛儿才回来,以后不晓得有多少人要拿这件事去生是非呢。” 敬妃叹了一口气,微微蹙眉道:“妹妹此次回宫,皇上对外说是妹妹当年为大周祈福才去的甘露寺。可是宫中略有资历的人谁不晓得妹妹当年是为何才出宫的,宫中人多口杂,只怕传来传去是非更多。” 笑言许久,早起梳的发髻早就松散了,如云朵一样毛毛的蓬松着。可是人的心思却不能松散下来。我淡淡笑道,“有人的地方总有是非,咱们都是活在是非里的人,还怕什么是非呢。” 敬妃笑道:“做人呢是想得开最好。” 于是言笑一晌,看靳娘抱了胧月玩耍,三人也说笑得有趣。正说着,却见棠梨宫的小宫女抱屏来了,向眉庄请了个安,垂手道:“娘娘,太后午睡快醒了呢。” 眉庄淡淡道:“知道了。轿辇都备下了么?” 抱屏倒也伶俐,脆生生答道:“白苓姐姐说娘娘上莞妃娘娘这儿来了,一时半会怕回不了棠梨宫,便叫奴婢领了轿辇在柔仪殿外候着了。” 敬妃抿嘴笑道:“惠贵嫔越来越会调理人了,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也那么机灵,叫人瞧着就喜欢。” 眉庄“扑哧”一笑,道:“我哪里会**什么人。只不过棠梨宫向来人少,若再一个个蠢笨着,可就没有可使的人了。”说着向我笑道:“你昨日刚回来,太后说你有着身孕还舟车劳顿,就不必去请安了。今日就和一同过去吧。” 我颔首,“是想着要过去呢,只把不准时候反倒扰了太后清养。姐姐是最晓得太后的起居与脾性的,我就跟着去就是。” 敬妃见我们都要起身,忙笑道:“莞妃和惠贵嫔同去吧,一路也好照应,本宫就先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 一边胧月正抱着佛手玩得高兴,见敬妃要走,也不带上她,一双大眼睛一转,一下子就急得哭了。 敬妃心疼不已,一壁为难一壁哄道:“乖月儿,如今你就住在柔仪殿了,陪着你母妃可好?” 胧月一听不能回昀昭殿,哪里肯依,愈加哭闹的厉害,只抱着敬妃的腿大哭不已。敬妃也是留恋不已,胧月厌恶地盯着我,哭道:“莞母妃一回来,母妃就不要我了。做什么要叫莞母妃回来!” 我大怔,仿佛被谁狠狠扇了一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鼻中酸楚。 敬妃一时也愣住变了脸色,急急辩白道:“莞妃妹妹,我从未教过月儿这样的话!”说罢呵斥胧月道:“谁教你胡说这样的话,叫母妃生气。” 胧月有些怯怯,抓着衣裳嘟囔委委屈屈道:“从来没见过什么莞母妃,她来了母妃就不要我了,骗我说她才是我母妃……”说罢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敬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面有难色局促着向我道:“胧月还小……而且从前,皇上从不许咱们在她面前提起你……我……” 我的神色已经转圜过来,极力克制着心中的酸楚道:“我此番回宫的确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我本乃废妃之身,皇上不告诉帝姬也是应该的。有我这样的母妃很得脸么?” 敬妃慌忙安慰道:“胧月不懂事,妹妹不要太自伤了!皇上虽然有心隐瞒……可是……终究是疼妹妹的。”说毕柔声向胧月道:“惹了母妃生气,还不快快认错。” 胧月虽然不甘,但到底乖乖屈膝福了一福,低低道:“莞母妃不要生气了。”说着握住敬妃的手,带着孩子气的天真撒娇道:“月儿已经向莞母妃认错了,母妃可不要生气了罢。”她委屈着嘟囔,“从前母妃从不这样说月儿的。” 胧月年纪虽小,然而刻意在称呼上分清了“莞母妃”与“母妃”的称呼。我愈加心凉,强忍着不落下泪来,不得不别过了头。却见眉庄微微举起扇子遮面,已经递了一个眼神过来。 我心下顿悟,少不得忍了眼泪,转了微笑宁和的神气,笑道:“姐姐别怪胧月,原是我的不是。这样大剌剌地叫她认我这个母妃,殊不知自她出生三日后我们就未见过面,姐姐又真心疼她,孩子心里总是把你当作了亲母妃。为了她对姐姐这一句‘母妃’,我可不知要如何感激姐姐才好呢。” 敬妃稍稍和缓了神色,忙道:“妹妹这样说就见外了,咱们是什么情分呢。当年妹妹把胧月托到我手里,也是为我。” 我拉起敬妃的手牢牢去握胧月的小手。胧月的手这样小,这样柔软,像春天刚刚长出来的一片小小的柔嫩的绿叶。我伤心难耐,亲生女儿的手,却是我要我亲手交到别人手里去。然而再难耐,我依旧与敬妃笑得亲切,“如今我还有一桩事情要劳烦姐姐。”我一手拉着敬妃的手,一手抚着小腹,“我现下怀着身孕,实在没功夫照料胧月。说实话咱们母女分开那么多年,我也不晓得该如何照料孩子。所以在我生产之前,还是得把胧月托付在昀昭殿,劳烦姐姐照顾着。只不晓得姐姐肯不肯费这个心?” 敬妃脸上闪过一丝分明的喜色,旋即掩饰了下去,道:“既然莞妃妹妹信得过我,我哪里有不肯的呢?别说帮妹妹几个月,便是帮妹妹一辈子也是成的。妹妹安心养胎就是。”一壁说话一壁已经紧紧攥住了胧月的手。 胧月紧紧依在敬妃裙边,全不见了活泼伶俐的样子,一副生怕敬妃不要她的样子,只可怜巴巴的似受了惊慌的小鹿。 眉庄在衣袖下握住我的手,笑盈盈道:“嬛儿说的正是呢。她有着身孕,太医又说胎像不稳,不能轻碰也不能动气。胧月年纪小,万一磕了碰了的可怎么好呢。敬妃姐姐看顾胧月这么久了,就请再费心吧。” 敬妃神色松快了下来,牵着胧月道:“如此也是。我回去也教导着胧月要小心,再这样胡天胡地的,若碰了母妃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可要怎么好呢。”见我只是一味地和颜悦色,仿佛心甘情愿,又道:“时候不早,不耽误着两位妹妹去给太后请安,我就先带胧月回昀昭殿了。” 胧月巴不得这一声儿,急急忙忙便要跟着敬妃回去,再不看我一眼。 正文 §§十二、成璧 如此一番敷衍送走了敬妃,我才把憋着的委屈和伤心神色放了出来,心灰意冷道:“这孩子竟这样疏远我。” 眉庄为我扑着扇子,冷然道:“你不必怪敬妃,更不用怪胧月,怪只怪皇上从不肯让胧月知道有你这个生母。你以为佩儿真是得急病死的么?只因为两年前她在胧月面前说漏了嘴,说她的生母在甘露寺,又偏碰着是咱们那位九五至尊不痛快,一怒便叫人打死了。” 我本自伤心,乍听之下更是遽然变色。柔仪殿清蕴生凉,此时只觉得寒风森森,如堕冰窖之中。我见小连子与品儿垂首含泪,颤声问道:“果真是这样么?” 小连子别过头去一脸难过,品儿却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抽噎不止。 我默然片刻,想起玄清抱病时玄凌与敬妃和胧月之间的话,不觉冷笑道:“我本就知道……他是这样冷心肠的人。” 眉庄轻轻一哼,深以为然,“他怎样冷心冷肺你我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眉庄深深皱眉,似虬曲的两弯柳叶,“纵然傅如吟死后他不再严令不许提你,可是恶果深种,亲生女儿已不认自己的娘了。” 我凄然掰着护甲上镶嵌的一颗水胆玛瑙,道:“瞧胧月对我的样子,我真是伤心,也是安慰。” 眉庄扬眉疑惑,“安慰?” 我轻轻颔首,“她这样舍不得敬妃,可见这些年敬妃真真是待她好。” 眉庄微微点头,“敬妃爱护胧月如自己的性命一般,也正因为她这样疼爱胧月,旁人才不敢轻举妄动,能护得胧月周全。”眉庄看我一眼,“你所说的伤心,大约也是怕敬妃这样疼爱胧月,是不肯将孩子还你的了。” 我望着半透明的冰绡窗纱只是出神,我的女儿,她从不晓得有我这个母亲,也不愿意在我身边。我的女儿……听眉庄说完,我只道:“敬妃未必不肯还我,今日她带胧月来,也是想试探胧月与我是否亲近。”我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她也不容易。好容易有了个女儿抚养到这么大,我一回来少不得要把胧月还到我这个生母身边,换了谁也不愿意。况且我方才看着她与胧月情分这样深,即便我强要了胧月回来,胧月与我也只会更生分,也伤了我与敬妃多年的情分。” 眉庄连连点头,欣慰道:“你明白就好。方才我真怕你一时气盛,忍不住发作起来。你适才说得很对,借着身孕暂时把接回胧月一事缓下来。你刚刚回宫,勿要树敌太多才好。” 她话中的深意我如何不晓,只得默然点头。 眉庄柔声道:“胧月还小,孩子的性子嘛,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的。你看敬妃就知道,何况胧月是你亲生的呢。” 我低低“嗯”了一声,道:“胧月这孩子我瞧着也是有脾气的,只能慢慢来了。” 眉庄摘下手指上的护甲,安抚住我的肩膀,怜惜道:“有身子的人了,肩膀还这样瘦削,难怪温实初说你身子弱胎像不稳,可别为今天的事生气伤了身子才好。” 我转首勉强笑道:“幸好宫里还有个你能体恤我。” 眉庄怜惜看着我,笑道:“若你肚子里怀的是一个男胎,想必皇上会更体恤你百倍。如今就把你捧在手心里关怀备至,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把你当凤凰似的捧着呢。” 我啐了一口,道:“人家正经和你说体己话儿,你就这样胡说八道的。” 眉庄吃吃笑道:“我不过一句玩笑,看把你兴成这样子。方才听你一扣一个胧月叫她,明明她的小字绾绾就是你自己给取的,偏偏一声儿也不叫,真真是生分。” 我听得“绾绾”二字,心下猛地一突,甚觉黯然。眉庄自然不知道,这绾绾二字,有多少辛酸与耻辱,我如何叫得出口。于是只道:“我去更衣罢,再不去给太后请安便要晚了。” 眉庄打量着我道:“你这身打扮就很好。虽然太后不喜欢太素净的妆扮,可是你刚回来,自然越谦卑和顺越好。” 说罢和眉庄二人重新匀面梳妆,备下了轿辇去太后处不提。 颐宁宫花木扶疏,一切如旧。只是因着太后缠绵病榻,再好的景致也似被披靡了一层迟钝之色,仿佛黄梅天的雨汽一般,昏黄阴阴不散。 眉庄是熟稔惯了的,搀着我的手一同下了轿辇,搭着小宫女的手便往里走。芳若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笑道:“太后适才醒了,刚喝着药呢。” 眉庄笑吟吟进去,向太后福了一福,便上前亲热道:“太后也不等我就喝上药了,该是臣妾喂您喝才是。”说着伸手接过孙姑姑手里的药碗,道:“有劳姑姑,还是我来服侍太后吧。” 太后慈爱笑道:“你来得正好,除了你孙姑姑,也就你伺候得最上心最叫哀家舒坦。” 虽在病中,太后却穿着一身七八成新的耀眼金松鹤纹薄绸偏襟褙子,头发光滑拢成一个平髻,抿得纹丝不乱,只在发髻间只别了一枚无纹无饰的浑圆金簪。 其实她久病卧床,并不适合这样耀目的金色穿戴,更显得干瘦而病气恹恹。只是不知为何,太后虽病着,却自有一种威仪,从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脸颊、浑浊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我想起舒贵太妃对太后的描述,心下更是悚然,油然而生一股畏惧之情,已经跪了下去,道:“臣妾甄氏拜见太后,愿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微微扬眉,抬眼淡淡看我,“回来了?”这样平平常常一句,仿佛我并不是去甘露寺修行了四年,而是寻常去了一趟通明殿礼佛一般。 我低首敛容,静静答:“是。臣妾回来了。” “那末,”她打量我一眼,“未央宫住得还习惯?” 我心下一紧,“未央宫太过奢华,臣妾很是不安。” 太后“嗯”了一声道:“虽然奢华,倒还不曾越过从前舒贵妃的例,皇帝要宠着你些也不算什么。”她皱眉对眉庄道:“药喝得哀家舌头发苦,去倒掉也罢。” 眉庄只是笑容满面,笑嗔道:“臣妾说太后越活越年轻呢,太后偏不信,非说臣妾哄您。如今怕苦不肯吃药闹小孩子的脾气,太后可不是越来越年轻了。” 太后脸上的皱纹一松,似开了一朵舒展的千伴菊花,掌不住笑道:“哀家原瞧着你多稳重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眉庄笑道:“药喝着太苦,怄太后笑一笑。” 太后抬手刮一刮眉庄的脸颊,笑叹道:“原本实在不想喝了,就瞧着你这点孝心吧。”说着将药汁一饮而尽。眉庄眼明手快,见太后喝完药,取了绢子在手为太后擦拭。太后见我还跪着,道:“倒疏忽了莞妃了,有身子的人还叫跪着。”说着向我招手,“你来服侍哀家漱口。” 我忙起身端起太后床边的金盆,已有小宫女在茶盏里备好了漱口的清水交到我手中,我服侍着太后漱了口,转头向孙姑姑道:“太后从前吃了药最爱用些眉姐姐腌渍的山楂,不知如今还备着么?” 孙姑姑眉开眼笑,道:“娘娘记性真好,早就备下了呢。” 眉庄亦笑道:“太后瞧莞妹妹对您多有孝心。”说罢自取了山楂来奉在近旁。 太后摒弃左右侍奉之人,只留了眉庄与孙姑姑,懒懒道:“服侍人的功夫倒见长了。难怪去了甘露寺那么久还能叫皇帝念念不忘,还怀上了龙胎,倒是哀家对你掉以轻心了。”我听得太后语气不善,刚要分辩。太后微眯了双眼,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清明,冷然道:“一别数年,你倒学会了狐媚惑主那一套!” 我见太后动怒,慌忙伏在地下,叩首道:“太后言重,臣妾实在惶恐不安。” “不安?”太后抬手抚一抚鬓发,似笑非笑地缓缓道:“怎么莞妃身怀六甲,君恩深厚,这样风光回宫也会不安么?” 我惊得冷汗涔涔而下,含泣道:“臣妾是待罪之身,皇上念及旧情来甘露寺探望,臣妾已经感激涕零。不想一朝有孕,臣妾万万不敢有回宫之念,只是皇上体恤孩儿生下之后会备受孤苦,又到底是皇室血脉,不忍其流落在外,所以也格外怜悯臣妾,给了臣妾名分回宫可以安心养育孩儿。至于风光回宫一说,臣妾实在惭愧不已。” 太后目光如剑,只周旋在我身上,语气微妙而森冷,“如此说来,甘露寺一事只是你与皇上偶遇,并不是你故意设计了又重博圣宠么?” 我不敢抬头,也不敢十分说谎,只顺伏道:“臣妾不敢欺瞒太后,皇上与臣妾并非偶遇。其实臣妾当日未出月而离宫,身子一直不好,在甘露寺住了两年之后因病迁居凌云峰长住。那日皇上到甘露寺不见臣妾,以为臣妾还病着,故而到了凌云峰探望,如此才遇见的。” 太后颜色稍霁,语气缓和了些,“果真如此,倒是哀家错怪你了。” 我忙低首道:“是臣妾未及时向太后禀明情由,与太后无关。” 太后也不叫起来,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弧度,神色也温和了许多。她的目光冷漠如一道蒙着纱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而声音却是柔软的,仿佛含着笑意与关切一般。“你当日执意离宫修行也是自己的主意,中间为了什么情由想必你我都明白。为了家族之情,也为了先皇后,你连初生的女儿都可以撇下,如今怎么还肯与皇帝重修旧好,还有了孩子?” 太后说得不疾不徐,仿佛是在闲话家常一般。然而话中的森冷之意如同出鞘的刀锋,直逼到人身上。 眉庄在旁听得着急,轻声道:“太后……” 太后横目向她,不带丝毫感情,“哀家问甄氏的话,你插什么嘴!” 眉庄无奈噤声,我心里一慌,赶紧按捺住自己,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道:“当日臣妾家中之事根本怨不得皇上,皇上是一国之君,不是臣妾一人之君,朝堂之事臣妾虽为父兄伤心,却也不至愚昧到恨责皇上。即便臣妾父兄真被冤枉,臣妾也只会恨诬陷之人。”眼中有热泪沁出,“当日臣妾执意离宫,太后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是因为臣妾冒犯先皇后之事。臣妾伤心至此,以为皇上对臣妾毫无情分,因而万念俱灰。可皇上来看臣妾,臣妾就知道皇上并非无情。何况人非草木,当年一时气盛,多年修行也让臣妾静下心来。臣妾侍奉皇上四年,甚得钟爱,与皇上亦是有情。如今臣妾侥幸回宫,只想安分侍奉皇上弥补过去的时光,能安度余生就好。”我语中含了大悲,呜咽道:“甘露寺清苦如此,臣妾实在想念胧月……胧月她……” 我的啜泣在寂静空阔的颐宁宫听来分外凄楚,仿佛殿外蓬勃松散的如金日光也被那伤心的啜泣感染得失去了几分暑意,只灰蒙蒙地安静洒落。有这样静默的片刻,沉缓的呼吸间清晰地嗅到草药的苦涩芳香,檀香的宁静气味,殿外的花香甜细,以及混合在这些气味中的一个垂暮老人的病体所散发的浑浊气息。 太后凝神片刻,再出声时已经是慈爱和蔼的口气,“好孩子,看你跪着这样累。”又吩咐孙姑姑道:“快去扶莞妃起来,她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好这样长跪着。”说着又向眉庄笑道:“一向总说你最体贴,怎么看莞妃这样跪着也不提醒哀家叫她起来。哀家病糊涂了,你也病糊涂了么?” 眉庄笑道:“臣妾哪里敢提醒太后呢,莞妃跪着也就是她肚子里太后的孙儿跪着,一家人给太后请安行礼,难道臣妾还要去拦么?”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数你嘴甜,一味哄哀家高兴。” 我忙谢了孙姑姑的搀扶,道:“如何敢劳动姑姑呢?” 孙姑姑抿嘴笑道:“娘娘没回宫前太后就一直念叨,太后如此看重娘娘,奴婢自然不敢不殷勤。” 我心下终于松出一口气,忙欠身向太后福礼,“多谢太后关爱。” 太后道:“赐座吧。”见我颊边泪痕未消,不由叹道:“你别怪哀家苛责你,皇帝是哀家亲生的,哀家也怕再招进一个狐媚的。”太后的目光逡巡在我身上,片刻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晓得规矩。只是你已在妃位,这样打扮未免太简素些,叫人看了笑话。” 我低眉顺眼,道:“臣妾修行已久,不喜欢太过奢华。” 太后微笑颔首,“你能这样懂事,也不枉哀家这些年疼你。” 我眉目间涌出感激的神色,道:“臣妾在甘露寺时幸亏有太后百般照拂,臣妾没齿难忘。” 太后神气平和,悠悠道:“你既已回宫,以后就当没有甘露寺之事了。这话哀家吩咐了皇帝,也吩咐了皇后,你自己也要记住——有甘露寺三个字在,你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说罢看着我的肚子道:“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吧?”见我低头答了“是”,又道:“你有了身孕是喜事,听说现下是温实初给你看着,温大人好脉息,又伺候过你生育胧月帝姬,是个妥帖的人。” 我愈发低首楚楚,“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侧一侧身子,揉着太阳穴蹙眉道:“哀家如今身子不济,没那个精神听着后宫的事。前些日子皇帝乍然跟哀家说你有了身孕要接你回宫,为着子嗣的缘故哀家要答应,也信得过你的人品,只是这两年后宫里出的事多,哀家不能不留个心眼,只怕有人狐媚了皇帝。” 我默然低首,小心道:“太后切勿气坏了身子。” 太后目光微微一动,已含了几分怒色,缓缓道:“生气?若哀家真要生气可生得过来么。”她见我只默默垂首,一声不敢言语,叹息道:“你刚回宫,这话哀家本不该急着和你说,只是你既然回来了,有些事心里不能没有个数。” 我道:“臣妾洗耳恭听。” 太后微微一笑,而那笑意并没有半分温暖之色,直叫人觉得身上发凉,“宫中人多事多,这也寻常,只是这些年皇帝宠幸的那些人忒不像样。先头一个傅如吟一味地狐媚专宠,哀家一怒之下将她赐死。现下又选了个御苑中驯兽的叶氏在身边,出身如此低贱还封了她常在的位份。皇帝也可气,年纪渐长,身边留嫔妃的眼光倒不如往日了。”太后越说越生气,她久历宫闱,涵养功夫一向很好,喜怒皆不形于色。如今眉眼间皆有忿忿之色,可见这几年内闱之乱了。 一时孙姑姑端了水过来,劝道:“太后别埋怨皇上,到底是那些女子妖媚,引诱皇上。” 太后抿了一口水,平伏了气息道:“皇后不中用,连蕴蓉也不能叫哀家省心。”说着目光徐徐拂过我的面颊,“如今你既回来了,凡事都该规劝着点皇帝,想必他也能听进去几句。” 我恭谨低首,“太后的话臣妾牢记于心,必定不忘妾妃之德。” 太后颇为满意,笑道:“你最聪明机慧,哀家的话自然一点就透。不过既说到妾妃之德,如今你是三妃之一,更要好好尊重皇后。” 我微笑,容色谦卑而和顺,“皇后待臣妾很好,臣妾感激不尽。” 太后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含笑道:“那就好。”说着拉过眉庄的手拍着她道:“眉儿这孩子死心眼儿,如今都混得成了哀家跟前的人了,也不晓得多用心在皇帝身上。” 眉庄笑道:“太后这样说,可是嫌弃臣妾服侍的不好么?” 太后慈眉善目看着她道:“为着你很好所以哀家才心疼你。你和莞妃向来情同姐妹,如今莞妃都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你还不加紧些么?”眉庄微微脸红,只是垂首敛容不语。 太后见她只是不语,微微屏住了笑容,露出一抹慈母的忧心之色,感慨道:“皇帝身边哀家真正瞧得上眼的人不多。端妃和敬妃自然是好的,只是年纪渐长大约不容易生养了。年轻的里头蕴蓉还过得去,却稍嫌浮躁了些。徐婕妤不错,只是不太懂得争宠,好容易有了身孕却冲了哀家和皇后,到底福气也薄。哀家一向看重你,你却不把心思放皇帝身上。皇帝身边没个规劝的人,你叫哀家如何能放心。” 眉庄低低道:“臣妾知道了。” 太后微微沉吟。在这片刻的寂静里,我悄悄留意她的神情。这位昔日隆庆帝的琳妃容貌仅次于舒贵妃与玉厄夫人,智谋却远出于二人之上。她昔日的美貌日渐因早年宫廷中的刀光剑影与阴谋诡计而黯然,退隐之后又被病痛纠缠消噬,然而多年宫廷生涯赋予她的智谋与心机并没有完全消退,在她力有所及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看顾着这个后宫。偶尔伸出的一记辣手,叫人不寒而栗。 她仿佛一把龙泉青口剑,虽然失去了锋刃的寒气,然而并未生锈迟钝。 太后瞅着她,肃然道:“光知道有什么用呢?要做到才好。”太后拉过我与眉庄的手,郑重道:“你们两个若能好好在皇帝身边辅佐,哀家才安心了。” 我笑意盈盈道:“眉姐姐侍奉在太后身边也是为让皇上安心政务,无后顾之忧。太后的嘱咐姐姐自然会上心的。” 太后神色舒展,颇为称意。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目光落在我身上,道:“你在甘露寺修行的时候,可遇见过什么身份贵重的人么?” 我以为她说的是玄清,即刻警觉,低头道:“甘露寺群尼杂居,并无见到什么身份贵重的人。” “那么……有没有什么美貌的女子?” 我心中诧异,当下明白太后所,。想起舒贵太妃嘱咐我的那些话,我立刻屏息,神情自然道:“臣妾在甘露寺潜心修行,并未遇见什么美貌女子,所见的不过是寻常姑子罢了。” 太后微微颔首,“哀家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我与眉庄正陪着太后说话,却听外头芳若进来道:“启禀太后,胡昭仪与和睦帝姬来了。” 太后忙仰起身道:“快叫她们进来。外头日头毒,和睦帝姬这样小,如何经得起晒。” 外头小宫女们赶紧打起帘子迎了胡昭仪进来,胡昭仪俏生生福了一福,笑生两靥,“孩儿还当太后午睡着没醒,吓得不敢进来,却原来关上了门户和两位姐姐说体己话呢。” 太后笑吟吟道:“外头天气热,就叫关了门窗纳凉。” 胡昭仪这才施施然起身与我见礼,笑道:“莞妃好。”她才要做出欠身的样子,我已经一把扶住了,满面春风道:“妹妹生得又这样亲切,我怎舍得叫这样天仙似的妹妹向我行礼呢。” 胡昭仪笑得娇脆,“莞妃这样说可要折杀我了,谁不知道姐姐是大美人呢,才叫皇上魂牵梦萦。”又道:“姐姐现如今有着身孕哪,我怎好这么不懂事叫姐姐扶我。”说着不动声色地推开我的手,双手拢在刺金缕花的繁丽衣袖中,只向眉庄见了平礼。 我暗暗称奇,她的位份原比眉庄高了半阶,且以她的身份地位该是眉庄向她行礼,反倒她主动与眉庄见了平礼。胡昭仪笑道:“姐姐最近气色极好,可是因为莞妃回来的缘故么?” 眉庄淡然微笑,“有昭仪与和睦帝姬在,我一见就气色好了,哪里还是为了别人呢。” 太后笑着道:“芳若去拿新鲜的蜜瓜来,蕴蓉是最喜欢吃的了。” 胡昭仪谢过,走到太后跟前亲昵道:“多谢太后疼孩儿,和睦也想着太后呢。”说着叫乳娘抱过和睦来,道:“叫太后瞧瞧,和睦又长高了呢。” 和睦帝姬才两岁多,正是最喜人的时候,长相又酷似胡昭仪,娇小圆润,十分可爱。和睦探手到太后怀里,含糊不清道:“太后奶奶抱,抱抱。” 孙姑姑忙笑着拦道:“太后病着呢,帝姬不好叫太后累着的。” 和睦帝姬哪里肯依,扭捏着便往太后身上爬。太后也不生气,一脸欢喜道:“抱抱就抱抱吧,只别把鼻涕眼泪蹭在哀家身上。” 胡昭仪笑道:“哪里会呢,和睦最懂事不过了。”又拍手道:“太后今日穿戴得好富贵,既慈祥又庄严,真真好看。难怪和睦要粘着您呢,打量着她这么点年纪也晓得好不好看了。” 我蓄了一抹浅淡的笑容,和气道:“和睦帝姬的生母就是这样的美人胚子,帝姬日日这样看着美人,当然比谁都晓得好不好看。” 胡昭仪微微一笑,浅浅欠身,道:“莞妃是三妃之一,如今又刚为国祈福回宫,我是应该去柔仪殿正式拜见的。”我正要客气,胡昭仪笑得自矜,微微弧度柔美的下颔,仿佛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盏,“只是我素日带着帝姬,帝姬年幼,只怕脱不开身。” 她话中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心下虽然不悦,脸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微笑道:“妹妹照顾帝姬要紧。我们姐妹素日都能见着,何必专程跑一趟柔仪殿。只是不想今日会遇见妹妹,我为妹妹备下了一份礼,等下叫人送去妹妹的燕禧殿,妹妹别嫌礼薄才好。” 胡昭仪明媚一笑,扬着唇角道:“怎么会!莞妃正得恩宠,送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她说得轻描淡写,话中的酸意却是掩藏不住,我暗暗好笑,只不言语。 说到此节,太后虽逗着和睦帝姬,也不免轻轻咳了一声,缓缓道:“蕴蓉你也不晓事,莞妃回来,怎么连正式拜见也推托了。” 胡昭仪娇滴滴道:“一直都听说莞妃是个明理得体的人,孩儿原不过是听说,今日才算见真了。怪不得皇上疼她,太后也张嘴帮着她。太后方才这话可是错怪孩儿了,孩儿只是想着,去柔仪殿相见要分了上下高低,好没个意思。现下在太后这里亲亲热热见了不是更好么?太后反而说孩儿不晓事呢。” 太后忍俊不禁,笑着摇头道:“到底是蕴蓉那么爱撒娇,说得哀家都不忍得编排她了。” 胡昭仪微笑着拈了一片蜜瓜送到太后唇边,道:“蜜瓜很甜,太后也尝一尝吧。” 太后抚着怀中的和睦帝姬道:“和睦如今看起来像女孩子了,刚出生那时谁看了都觉得像个皇子呢。” 胡昭仪的神色有须臾的黯然,很快欢快笑道:“孩儿听说先开花后结果,和睦长得英气,说不定会招来一位弟弟呢。” 我骤然想起胡昭仪在不能生育之事,心下也有些恻隐,微笑道:“是啊,妹妹还这样年轻呢。” 胡昭仪看我一眼,只是笑而不语。我这才留意到她的眼睛其实很有韵致,长方形的大眼睛看似颇有气势,配着悬胆玉鼻,妙目微横的时候仿佛有无尽春水荡漾。纵然我是女子,亦不免为之注目。 如此说笑了一晌,天色渐晚,三人齐齐告辞。太后殷殷嘱咐我道:“下回来把胧月也带上,孩子多了热闹。” 我微微尴尬,依旧笑道:“是。” 起身踱过颐宁宫的重重殿宇时,我才惊觉,背心的衣衫已被方才在太后跟前被逼出的薄汗洇透了,这依稀的汗水仿佛提醒着太后的老辣与沉着。眉庄不解其味,笑言:“你还是这样怕热。”浮云蔽日,近暮的风轻悠恬淡。时近六月的天光,沾染了霞色的阳光拂来满身花树成熟时的甘郁芳香,叫人心境为之一爽。我把将要涌起的笑容无声无息的压制了下去,太后面前虽然敷衍过去了,然而她未必没有提防我的意思。然而即便忧心,我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沉静,不见任何波澜起伏。眸子似谦卑似慵懒微微垂下,只看着脚下的路。我暗暗定神,唯有脚下的路才是最要紧的。 甄嬛终究还是甄嬛,只是当年的莞贵嫔甄嬛早已如轻烟散尽,活在人间的,是莞妃甄嬛。 出了垂花拱门,胡昭仪转身娇媚一笑,甜糯糯道:“听闻莞妃如今住的宫殿名叫未央宫。本宫孤陋寡闻,却也听说未央宫是专住宠妃的地方,汉武帝的卫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曾居未央宫,可见是个聚宠集爱的好处所。” 我淡然一笑,“卫子夫、李夫人和尹婕妤都是出身寒微之人,再得恩幸也不过如此罢了。论起武帝一朝,唯有钩弋夫人才是后福无穷。”我凝眸她姣好脸庞,不觉感叹年轻当真是好,也或许是自幼养尊处优,她的脸庞完满得如明月一般。“妹妹可知钩弋夫人又号‘拳夫人’,这位夫人自幼双拳紧握,无人可以打开。自在赵地逢见武帝,才双手展开露出一双玉钩。为此武帝对她宠爱异常,封婕妤,号夫人,建钩弋宫。夫人怀胎十四月后生下昭帝,身后荣耀至极。”我停一停,“本宫略有耳闻,昭仪自幼右手不能张开,皇上在宫外遇见昭仪时才掰开了昭仪的手,露出一块玉璧,上书‘万世永昌’四字,可有此事么?” 胡昭仪睫毛微动,“咯”地一笑,“莞妃初回宫廷,耳闻的琐事倒是不少。听母亲所说起,这玉璧是本宫胎中带来的。” 我且讶异且惊喜,“如此祥瑞之事如何不是人尽皆知?也恰恰因此祥瑞,昭仪才能与皇上结下奇缘,无怪乎皇上如此喜爱昭仪。来日昭仪得空,也让本宫瞧瞧那块玉璧,只当让本宫长长见识。” 她嫣然一笑,云袖轻拂如霞光轻盈,“莞妃深得皇宠,宫中什么宝物没有,不定能说出这块玉璧的来历来,能为本宫解了多年困惑才好。莞妃何时大驾光临燕禧殿,本宫很乐意共赏呢。”说罢径自盈盈踱开,再不理我。 眉庄同我上辇,见走得远了,方敛容道:“玉璧之说不过是传闻罢了,后宫夺宠争风之事早已司空见惯,你何必留意她这些微末伎俩?” “姐姐也以为她费恁多功夫只为争宠么?”我凝视她离去的身影,“如此处心积虑,只怕野心不小。”当下也不多言,上了轿辇,我见无人,方悄悄对眉庄道:“我瞧着胡昭仪很是自矜的一个人,对你倒客气。” 眉庄抿嘴一笑,拨一拨耳坠子,道:“你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一则是因为我是太后跟前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二则么……”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她怀和睦帝姬的时候大意了,走路不小心摔着,又不敢随便召太医来看,还是我荐了温实初给她。所以她倒还肯给我几分薄面。”她停一停,又道:“若不是因为我避宠多年,她也不肯用我荐的太医。” 我淡淡道:“我说呢,她是什么身份的人,却肯尊重姐姐。” 胡昭仪是过分,当着太后的面如此放肆,连去柔仪殿拜见也寻了个由头免了。”她微微叹息,看着我道:“也难怪她生气,你若不回来,这三妃的空缺迟早有她的。” 我不以为意,只笑道:“她要与我过不去,我却偏偏要和她过得去。你想太后方才的神气,也是要看我是否能忍得下她的气焰,是否真真和顺而不狐媚生事……”话未说完,轿辇一个猛烈颠簸,几乎是整个人向前冲了出去。 正文 §§十三、倾落 去势太猛,我与眉庄俱向前倾倒,如滑落山崖的瀑布。突如其来的失衡让我陡然惊恐起来,随行的浣碧一看不好,忙挡在轿辇的出口,死死抵住我将要倾落的身体。与此同时,抬轿辇的内监们赶紧站稳了脚步,见我与眉庄受惊,惊惶失措跪下道:“奴才们有罪。” 我眼见身边的眉庄脸色发白,顾不得动气,忙道:“姐姐没怎么样吧?”低头只见她双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整个身子挡在我身前。心口一暖,忙道:“我没有事。” 眉庄惊魂未定,几乎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好险!” 我眼中一热,心疼道:“你这样挡在我面前,万一真掉下去也是掉在你身上,怎么反说我好险。” 眉庄讷讷道:“就是要这样,万一真掉下去你伤了身子怎么好,你可是有身子的人。” 心口有明光一样的温暖,眼中热泪一动,道:“我的孩子要紧,姐姐的身子难道不要紧么?”转头见浣碧为挡着轿辇倾倒,死力抵在轿口,半透明的绿纱下手臂上有清晰可见的几道粗粗的青紫印子,忙关切道:“浣碧,你怎么样?” 浣碧连忙摇头,一脸焦灼,“小姐没事就好。”说罢转头厉声喝斥,“一群糊涂东西,怎么抬的轿子!上边坐着两位娘娘,你们做事也这样不当心么?小心我叫内务府砍了你们的狗头!” 若刚才的轿辇倾覆,即便有眉庄……我几乎不敢想象。这个孩子对我而言,是我的所有啊! 一念之下不由勃然大怒,我按捺住心口的慌乱,用力一掌拍下,呵斥道:“该死!”我自回宫以来总是和善温柔,众人见我动怒,早已慌乱跪下,吓得拼命磕头不已。 眉庄按一按怒气,冷道:“好好的怎么会绊了一跤,不会走路么?!” 为首的一个内监满脸冷汗,忙叩首道:“这石子路本是六棱石子铺成的,走着极稳当。可是今日不知怎么的有几颗鹅卵石混在里头,所以奴才们滑了脚。” 我低头去看,果然各色六棱石子铺成的小路上,混着几颗颜色差不多的鹅卵石,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还长着一层滑腻腻的墨绿苔藓。那苔藓还新鲜的很,用力一掐几乎能掐出水来。我心下微微一动,已经明白过来,向身后小允子递了个眼色。小允子会意,趁人不注意伸手捡了几颗袖在怀里。浣碧大怒不止,口中道:“满嘴的胡扯,往哪里走不好非要走这条道路,回未央宫难道是这里最近么?你打量着蒙我!” 那内监哭丧着脸道:“奴才们怎么敢欺瞒碧姑娘。这条路原不是最近,可夏日里走这条路最阴凉不过。奴才们忖度着娘娘怕热才往这里走的,谁知出了这样的事。幸好两位娘娘没事,否则奴才们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我见周遭浓荫垂地,参天树木枝叶繁密,日光一丝半缝也透不进来,果真阴凉清静。我环顾四周,轻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眉庄看了一看周遭,声音微有凉意,“再往前走,就是徐婕妤的玉照宫了。 我愕然望向前去,果然有一座不大的宫室,匾额上用金粉漆着“玉照宫”三个斗大的字。我一时未放在心上,只想着方才之事。内监抬了妃嫔行走,一般若无特别吩咐,向来是从哪里来的就原路回去。加之天气炎热,走这条浓荫遍布之路便是必然之理。所以便有人留了心了。 嘴角微微冷笑,我才回宫第二天,便有人等不及了。当下也不多言,只道:“眼下且饶了你们。等下回去再查出什么错处,仔细你们的皮。” 眉庄一言不发,只凝望着玉照宫出神,片刻道:“我陪你回去,省得路上再有什么差错。” 回到柔仪殿,槿汐迎上来道:“皇上方才来过了呢,听说娘娘去给太后请安了,说晚上再过来。” 我点点头,道:“知道了。” 眉庄温言道:“方才受惊,还是叫温实初来瞧瞧,也好放心。” 我摇头,“并没伤着哪里,不必麻烦。”又叫品儿,“浣碧撞伤了手,你且去给她仔细敷药。” 槿汐听得惊疑不定,忙合上门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两位娘娘神色都这样不好。” 眉庄沉着脸道:“终于有人耐不住性子了。”说着将方才之事拣要紧的说了一遍,她说起来还是后怕,“那轿辇是八人抬的,都抬在肩上,要真那么高跌下来还掉在石子路上,孩子必定保不住。” 槿汐沉思道:“宫中要铺路的石子都是再三选过的,决不会掺进鹅卵石去,看来是有人…存心。如今宫里有身孕的就是娘娘和徐婕妤,徐婕妤已被禁足,那就只剩娘娘了。” 眉庄冷笑道:“说到是哪位做下的事,可不是昭阳殿那位首当其冲么?除了她心思最重,还会有谁?” 我靠在紫绒绣垫的杨妃榻上,沉静道:“若说了为了皇嗣,她自然最有这心思,可是旁人未必也没有。若说为了嫉妒我回宫的缘故,那更是许多人都脱不了干系。就拿近的来说,方才胡昭仪是看着咱们回去的,若她要使人也来得及。”我言毕沉思,只觉身上冷意涔涔,如堕冰窖之中。这样往深里想去,宫中人人皆有嫌疑,众敌环伺,叫人如何能防! 眉庄屏息片刻,慢里斯条道:“我疑心皇后自然有我的道理,方才出事的地方你可记得是哪里?” 我沉吟,“是玉照宫附近。” 眉庄微微点头,凝视于我,“你应该知道徐婕妤为何被禁足。” “危月燕冲月”。我微一沉思,几乎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明白过来,“若我在她宫门前出事,一可说是被徐婕妤所冲才出事。而月主太后与皇后,我若出事便是有主月之兆,皇后健在,而我有主月之兆便是大不敬。别说太后,便是皇上也容不得我,这是其二;其三便是徐婕妤已冲撞了太后与皇后,若再危及我与腹中之子,便是祸害皇嗣,那么皇上再不会容她了,即便她有所出,那孩子也会被皇上厌弃。如此一箭三雕之事……” 眉庄接口道:“如此一箭三雕之事,除了皇后的城府,还有谁能想得出来。” 槿汐忧心道:“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娘娘的身孕还在,她们就会一直下手,不是咱们日夜防备就能防得住的。既然今晚皇上过来,娘娘还是把此事告诉皇上才好。” 我沉思片刻,扬声唤小允子进来,道:“方才你捡的鹅卵石呢?” 小允子从袖子里掏出来,小心搁在桌上道:“在呢。” 我道:“你去花房找个靠得住的匠人,叫他仔细看这鹅卵石上的青苔有什么古怪,本宫看着不像是寻常的青苔。”小允子知道是要紧的东西,忙收好赶紧去了。 我冷然一笑,心中坚硬如生铁,牢牢护住自己的小腹,道:“不管是谁,既做得出来,就别怪我容不得她!” 眉庄道:“你好自珍重着,我先回棠梨宫,免得皇上来了要与他照面。”我晓得眉庄对玄凌是避之不及的,便亲自送了她出去,回宫和衣睡下。 不过一盏茶时分,外头一声递一声的通报进来,“皇上驾到——” 我只作没听见,索性用辈子蒙上头装睡。隐约听得槿汐带着众人迎了出去,“皇上万福金安,娘娘身子不爽,正在内殿睡着呢。” 玄凌进来的脚步便有些匆忙,一壁走一壁道:“娘娘身子为何不爽?叫太医瞧了没?怎么不早早来告诉朕。”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跟前,他掀开被子焦急道:“好好的怎么不舒服了?” 内殿里暗沉沉的,因着玄凌的闯入,宫人们迅捷地把鎏金蟠花烛台上的红烛点燃。柔仪殿烛火上佳,点燃时也无分毫烟气散出。我睡得鬓发松散的容颜就这样突兀出现在玄凌的面前,连同我松散纠结的蔷薇粉银线浣纱寝衣。蔷薇粉是很娇嫩的颜色,用来做寝衣更是添了几分娇艳,我睡得衣衫不整,脖子下的几颗琵琶扣都松开了,露出清凉的锁骨。玄凌喉头动了一下,示意槿汐等人出去。然而我抬头的一刻,玄凌却心疼了。因为这样娇艳的蔷薇粉,愈加衬得我面色惊惶而苍白,仿佛嫣然花瓣里一点仓惶浮动的花蕊。他在床边坐下,低低道: “可是母后给你委屈受了?” 我当即否认,“太后一向待臣妾极好的。” 他松一口气,“母后待你好就好。”他的语气温软下来,把我搂在怀里,“到底怎么不舒服了?脸色这样难看。” 我伏在他胸前蜷缩成一团,低低道:“皇上,你就这样抱着臣妾好不好?” 他的脸颊帖着我的额头,沉吟片刻,唤了浣碧进来,道:“你是娘娘的陪嫁,你来说。” 浣碧踌躇着看我一眼,慌忙又低下头去。玄凌见她这样的神气,愈加狐疑,道:“你只管说,没人敢责怪你。” 浣碧“扑通”跪下,呜咽着道:“傍晚小姐和惠贵嫔从太后处回来,差点从轿辇掉下来,因而小姐受了惊吓。” 玄凌惊得站起,“好端端的怎会从轿辇上掉下来?” 浣碧低着头,“是抬轿子的内监们不当心,踩了鹅卵石滑倒。” “是在哪里滑的?” “玉照宫附近的六棱石子路那里。” 玄凌闭目片刻,骤然睁目道:“六棱石子最是防滑,怎么会有鹅卵石?这事不是责罚抬轿辇的奴才就能了的。”他轻声道:“嬛嬛,你是疑心有人要害你,是么?” 我忙摇头,惶恐道:“怎么会?臣妾不敢这样想。”我垂着脸,带了幽咽的哭腔,“臣妾只是觉得自己命数不济,虽然承蒙皇上垂怜得以再度侍奉在侧,可是随意走一走都会滑跤,只怕终究还是没福气保住这个孩子。” 玄凌的口气里带了斥责,那斥责也是柔煦得像拂面的轻风,“胡说,咱们的孩子是最有福气的孩子,怎么会保不住?今日的事不仅是那些奴才不懂事,只怕是有人看不过朕宠爱你才故意为之。”他扬声唤李长进来,沉着脸吩咐道:“去把今日给莞妃抬轿辇的内监都痛打三十大板,打完了再给朕好好审问。敢动朕的人,朕绝不轻饶!” 李长躬身应了,正要出去。我忙唤道:“皇上――”我起身,扯住玄凌的衣袍凄婉道:“臣妾求皇上不要张扬此事。” 他回头看我,颇为不解,“为什么?此事显然是有人要故意为难你,朕若不罚,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该如何?” 我低声啜泣,“即便真有人要为难臣妾,也请皇上和臣妾一样相信这是无心之失。臣妾不愿为了自己一己之身而使后宫不宁,使皇上烦心。终究,臣妾也安然无恙啊。” 他的眸中尽是深深的怜惜,“嬛嬛,朕也是心疼你,怕你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我轻声求恳,“人谁无过。若皇上将此事张扬出去,大肆追查,反而让那人狗急跳墙再生出事来,不如悄无声息地掩饰过去,让她自己反省也好。况且太后和皇后都身子不爽,臣妾甫一回宫就生出这许多事来,就算嫔妃们不怨声载道,只怕太后也要责怪臣妾矫情。” 玄凌道:“有过不罚,此事又关系皇嗣,朕心里总是不舒坦。” 风吹过,花树颤颤摇曳,斑驳的痕迹淡淡的映在冰绡窗纱上,似欲伸未伸的指爪。我拉着他的手柔声道:“皇上就当为臣妾和肚子里的孩子积福吧。也当给那个人一个回头的机会,若真有下次,再一并罚过。还有,那些抬轿辇的内监也是无心,出了事他们比谁都害怕,皇上也一并饶过了,好不好?” 殿内静极了,仿佛无人一般,只遥遥听得见远处的蝉鸣在一天的声嘶力竭之后无力地唱着一声又一声。晚风穿越树叶的沙沙声响,好似下着一场朦胧的雨,和着殿内清凉的气息,恍若还在暮春时节。殿内烛光盈然,红烛摇曳的柔光之下,缓缓滑落一滴滴软而红的烛泪,淌在鎏金蟠花烛台上,逶迤成珊瑚的斑斓形状。 玄凌抱着我的肩,轻声赞叹,“嬛嬛,你总是愿意体谅。” 我温顺倚靠着他,“臣妾并非大度,只是不想因臣妾所生的是非烦扰皇上。前朝政务已足够让皇上忧心,回到后宫,皇上更应放松才是,否则何来精力处理国事呢?”我带点撒娇的口吻,轻轻道:“臣妾方才请求的,皇上可依么?” 玄凌气消了许多,道:“如此,朕就先饶了他们这次。”他肃着脸色,“若还有下次,朕必定严惩不贷。” 玉帘轻卷,浣碧沉静退下。玄凌捏一捏我的下巴,轻笑道:“方才嬛嬛说朕到了后宫之中应该放松,那么你说朕该如何放松呢? 我牵着他的手引他至榻上躺下,舀了一匙白檀添在青花缠枝香炉里。那散碎的香如洁白的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散落到炉中,袅娜的烟雾好似层层轻纱,绵软地一重又一重恣意在重重的垂锦帷帐间,如轻絮弥漫。整个大殿内恍若一潭深静的水,寂寂无声地安静了下去。 我亲自捧了一盏酸梅汤来喂到他嘴边,柔声道:“凉了好久了,皇上喝了可以解晚膳的油腻。” 玄凌眼角飞扬,道:“不过一盏酸梅汤而已,就来敷衍朕么?” 我轻笑道:“哪里敢敷衍皇上呢?这酸梅是用桂花蜜糖泡开,加了甘草、陈皮和肉桂制的。皇上这两天不是有几声咳嗽么?喝这个最好不过了。知道皇上要来,早早就在青瓦大花瓮里用冰水湃上了。” 玄凌眸中有融洽的暖意,“难为你有着身孕还这样细心,胡昭仪今日问起朕为何这样疼你——旁人哪里知道你的好处。” 我笑答:“蕴蓉妹妹这样说了么?今儿在太后那里还碰上她与和睦帝姬了。” 玄凌“哦”了一声,道:“她没跟你说什么吧?蕴蓉年轻,有时候说话做事难免着三不着两的。” 我道:“皇上哪里的话呢,臣妾瞧着胡昭仪是极聪明俊俏的一个人呢。” 玄凌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漫声道:“蕴蓉的脾气虽然骄矜些,人却是不错的。” 我拾过一把羽扇,轻轻摇着道:“皇上累了,不如先睡上一觉,再去别的嫔妃处吧。”我为难地微笑,“臣妾恐怕不能侍奉皇上呢。” 玄凌打了个呵欠,散漫的眸中微有晶亮之光,道:“朕哪里也不去,就算你不方便侍寝,朕也陪着你睡着。” 我歉然道:“怎么好让皇上为了臣妾如此呢?” 他笑着拉过我的手,随手扯下帐帘,轻声道:“只要朕愿意。” 夜色深沉,窗外满天星光漏进零星几点,亦被红绸样的烛光绵柔化开了。 正文 §§十四、庆嫔周珮 次日清晨,照例去见过了皇后,回到柔仪殿中。小允子随我进了暖阁,低低道:“已经问到了。” 我慢慢喝了一口清茶,眼皮也不抬一下,“是什么?” 小允子道了声“是”,又道:“花匠说,那鹅卵石上的青苔是川地特有的,叫做牛毛藓,通常搁在盆景里做点缀。” 我淡淡“嗯”了一声,道:“还有呢?” 小允子低着头道:“花匠说了,这牛毛藓容易与他物相克,不易存活,只有种着蜀中同种的矮子松时才有。而宫里喜欢种这种矮子松当盆景的,只有翠微宫丽夕阁的庆嫔小主。因为她是蜀人,也喜欢这个,所以皇上专门赏了她。” 我拨着茶盖,笑道:“查的那么容易还那么清楚,小允子你是个能干的。”我叫槿汐,“去敬事房问问,近一个月最当宠的嫔妃是谁。” 槿汐办事极快,不过一盏茶时分已经回来回话,“奴婢问了,最当宠的是丽夕阁庆嫔和燕禧殿胡昭仪;其次是景春殿安贵嫔和绿霓居滟常在;还有复香轩杨芳仪和采容殿祺贵嫔。” 我托着腮笑道:“这两日在皇后那里瞧见庆嫔,的确是个美人胚子。蜀中出美人,果然所言不虚。” 槿汐为我满上茶水,道:“还有一件事,庆嫔与祺贵嫔同住翠微宫,倒不能不防。” 浣碧在一旁道:“昨日皇上为小姐差点从轿辇上滑落的事生了大气,小姐怎么不趁热打铁求皇上做主?” 我把玩着手钏上的一颗明珠,笑道:“我到底没伤着,皇上去查出个人来也不过是罚一通了事,也不会重罚。倒不如先按下不提,到时一并发作出来才好。” 浣碧凝神片刻,抿嘴笑道:“奴婢知道了。积小成大,到时一并寻了她们的错处,才叫吃不了兜着走。” 我微笑不语,小允子见机道:“奴婢还有一事忘了说,玉照宫再往前走上数十步就是祺贵嫔的翠微宫了。”说着朝浣碧夹一夹眼睛。 浣碧了然,摊着手道:“这事是极明白的了。必是祺贵嫔和庆嫔一同做的。祺贵嫔本就暗算过小姐,如今小姐回来,她恨不得乌眼鸡似的生吞了咱们呢。” 我沉吟着道:“事情还没查清楚,再瞧一瞧吧。” 正说着,花宜进来道:“启禀娘娘,翠微宫的祺贵嫔和庆嫔来了。” 我轻扬唇角,“可见不能背后议论,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换了衣裳出去,品儿已经为她们奉上了茶水瓜果。见我出来,依礼道:“翠微宫贵嫔管氏携庆嫔周氏拜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端坐不动,笑道:“两位妹妹请坐吧。”我打量着一身馥彩流云轻纱宫装的祺贵嫔道:“数年不见,祺妹妹可是滋润了不少。从贵人成祺贵嫔,颇有一宫主位的风度,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祺贵嫔安坐在椅上,半透明的轻纱里隐约透出丰润洁白的肌肤,缕金线的月白暗花抹胸平添娇媚之色,脖颈上一串红玛瑙串汪汪如水,有嫣红晶莹的光芒似流波荡漾,一看便知名贵。她既不倨傲也不谦卑,道:“莞妃娘娘风采如旧,一点也瞧不出在佛寺待过的样子。” 这话是有些挑衅的意味的,她身边的庆嫔已然横了一眼,微微泛起一个冷笑。我也不恼,只坦然道:“是啊,当初与文鸳你同住棠梨宫时是何等和睦,想来也有四五年了。当年你兄长管路与本宫兄长交好,管溪还差点娶了本宫的二妹玉姚做成了亲家。不曾想管路会去告发本宫兄长,可见人呢,为了功名利禄是会枉顾道义的。” 祺贵嫔脸色微微发青,显然就要作色,忽地把怒气沉了下去,笑道:“莞妃娘娘这张嘴向来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好,自然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 我似笑非笑看着她,“是么?那也是比不上有些人的心从白的变成黑的这样可怕。”话音未落,庆嫔已经忍不住笑了一声。那笑声虽然低,祺贵嫔却也听见了,狠狠瞪了她一眼。庆嫔丝毫不以为意,只报以一丝嫣然的冷笑,在旁拈了绢子道:“嫔妾还以为祺贵嫔多尊重莞妃娘娘呢,把皇后亲赏的玛瑙串都戴上了来盛装拜见,却原来说话这样的含酸拈醋呢。”她话音清脆,我的目光顿时被祺贵嫔颈上的玛瑙串吸引,不由多看了两眼。 祺贵嫔待要再说,我已不理会她,只看庆嫔道:“这位妹妹有些眼生,便是庆嫔吧。” 庆嫔见问到她,忙起身福了一礼,满面含笑道:“莞妃娘娘金安,嫔妾周珮拜见娘娘。” 我留神细看,庆嫔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模样既好,身量又苗条,又会打扮,难怪玄凌宠爱。我忙示意槿汐去扶,口中道:“妹妹人既长得标致,行动又规矩,当真讨人喜欢。” 庆嫔听我夸赞,愈加欢喜,奉承道:“娘娘面前嫔妾就像尘土一般,哪里还有半分标致呢。” 祺贵嫔自顾自饮了一口茶,微微冷笑,“庆嫔的嘴可真是甜,只不知是不是嘴甜心苦呢?” 庆嫔到底年轻,忍不住变色,扬眉道:“贵嫔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冷眼旁观,见祺贵嫔立时就要发作,便道:“祺贵嫔这是做什么呢?好好的来给本宫请安,倒要和自己宫里人拌起嘴来,岂不是伤了和气。” 大周后宫中每宫若有居正三品贵嫔或以上者称为主位,掌一宫事务。而主位所居的宫室亦改为殿名。每宫之中只一位主位,管驭照顾本宫之中位份低于自己的嫔妃。而这些嫔妃则称为“宫里人”,要听从与尊重主位的安排。 而眼前看来,庆嫔依仗玄凌之宠不尊祺贵嫔,祺贵嫔不失为玄凌所宠,亦有皇后撑腰,二人在翠微宫中只怕早已势成水火。 而我眼面前只说祺贵嫔之失而不言庆嫔之不尊,明里暗里都是偏帮庆嫔了。 庆嫔如何不晓,愈加得意,笑盈盈道:“娘娘真是明理的人,可惜未央宫皇上只赐给娘娘一人居住,否则若谁做了娘娘宫里的人,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份呢。” 我听了只吟吟含笑不语。祺贵嫔脸上到底搁不住,含了一丝讥诮的冷笑,缓缓道:“本宫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庆嫔待腻了翠微宫,想做莞妃的宫里人呢。那有什么难的,本宫就替你去回了皇上的话就是了,省得你眼馋心热,做出这许多腔调来。” 庆嫔气极反笑,鬓上的东菱玉缠丝曲簪微微颤动,划过晶亮的弧线,“祺贵嫔这话未免说得太瞧得起自己了。你去回皇上?未央宫是皇上亲口下旨让莞妃娘娘独自居住的,贵嫔有多大的本事还是有多大的面子,能哄得皇上收回旨意?!” 此话说得极厉害,祺贵嫔登时满面紫涨,她反应也快,迅即站起身来,礼数周全地福了一福,道:“嫔妾身子有些不适,就不打扰莞妃娘娘休息了。先告退。”说罢扬一扬衣袖,扶着侍女的手一摇三摆地出去了。 她才出去,庆嫔已然收起方才凌厉气势,换了一脸委屈道:“娘娘您瞧,当着娘娘的面她都这样放肆不敬,可知背地里在翠微宫给了嫔妾多少零碎折磨。” 我悠悠拣了一枚枇杷,剥成倒垂莲花的样子,从容道:“妹妹颇有蜀地女子的侠义之气,皇上又这般宠爱妹妹,想必是不会吃亏的。” 庆嫔美丽的丹凤眼愁苦垂下的姿态让人心生爱怜,“娘娘何曾知道,为了皇上的宠爱,祺贵嫔妒忌不过,明里暗里给嫔妾使了多少绊子。嫔妾碍于她是主位,少不得忍气吞声到现在。”她靠近我一点,轻声道:“娘娘出宫之事臣妾这些年来多少也听说一些。若非祺贵嫔娘家明里一捧火暗里一把刀害了娘娘一家,娘娘何至于被迫出宫修行。” 我微微抬起眼皮,“庆嫔倒是什么都打听得清楚。” 庆嫔慌忙跪下,“嫔妾不敢欺瞒娘娘,嫔妾防着祺贵嫔不是一日两日了,是以才知道些来龙去脉。嫔妾的父亲是川蜀成州知府周息仁,成州与娘娘父亲所在的江州毗邻,因而嫔妾才敢冒昧来和娘娘说这些话。” 我只专心剥了枇杷,赞道:“好甜!”又漫不经心道:“然后呢?” 庆嫔膝行至我面前,用绢子抹着泪,低声道:“瞧方才的情形,想必娘娘心里会怪责嫔妾不敬主位。嫔妾也是没有法子,祺贵嫔专会嘴甜心苦暗中使诈,从前翠微宫中住的几位姐妹都甚得皇上宠爱,和嫔妾一同进宫来金良媛、韦才人、季常在,祺贵嫔都十分笼络。结果呢,一个一个莫明其妙犯了事,或死或废,她却连一点错处都落不着。因此嫔妾害怕了,想着唯有和她翻了脸,万一嫔妾出了什么错处,她就是首当其冲逃不了干系。因而嫔妾才能苟活至今,侍奉在皇上身边。饶是如此,嫔妾虽得皇上宠爱,然而进宫多年仍处处被她压制着位份。”说到伤心处,庆嫔亦是伤怀不已。 我笑意殷殷,“如此看来庆嫔也是个聪明人,懂得自保于危墙之下。只是为何妹妹不请旨搬离翠微宫呢。” 庆嫔冷笑一声,旋即深深无奈,委屈道:“祺贵嫔出身好,又会奉承,很得皇后的喜欢。有皇后拦着,嫔妾如何走的出翠微宫。偶然向皇上提起,反倒被皇上训斥臣妾不安分。” 我伸手虚扶她一把,亲切道:“妹妹好端端的跪什么呢?倒显得生分了,起来说话就是。” 庆嫔方敢坐了,道:“嫔妾方才伤心,叫娘娘见笑了。”言毕,端正坐于椅上,纤巧的双手掩在水红色的刺金边绡纱窄袖中,安静交放于膝上。 我静静注目于她,只掐了一朵瓶中供着的栀子花细细赏玩。她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了头。我轻轻笑道:“妹妹既然来了,又说了这一番话,想必是深思熟虑了的。那么妹妹想要在本宫这里得到什么,不妨直说。” 我问得直接,庆嫔微微错愕,旋即道:“娘娘快人快语,嫔妾也不隐瞒了。”她顿一顿,“嫔妾不愿再寄人篱下。” “哦……”我微微拖长了语调,“你是要本宫为你向皇上开口离开翠微宫?” 她摇头,爽利道:“与其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不如自己做一宫主位来得痛快。” 我心下一震,亦是意料之中,于是笑:“妹妹好志气。如今五贵嫔之位尚有空缺,妹妹若能怀上一子半女,也不是不能。” 庆嫔微微一怔,苦涩道:“若能在子嗣上动脑筋,嫔妾也不必如此苦恼了。说起来惭愧,嫔妾在皇上身边数年竟半点动静也无,可见是嫔妾没福了。” “那倒也未必。”我扬起嘴角,和颜悦色道:“如果本宫应妹妹所求又有什么益处呢?本宫吃斋念佛久了,有些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庆嫔不假思索道:“嫔妾在宫中无依无靠,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可说与娘娘同病相怜。如今娘娘虽然荣耀回宫,然而风光之后未必没有辛酸,嫔妾愿与娘娘一同分担,略尽绵力。” 我以手支颐,浅笑道:“妹妹的心思本宫心领了,只是本宫但愿与世无争,有些事或许力不从心。” 庆嫔微见沮丧之色,旋即含笑道:“以娘娘今时今日的地位,怎会力不从心?嫔妾虽然蠢钝,然而一见娘娘风姿,已知当日傅婕妤缘何专宠如斯,是以嫔妾才有今日这番话。何况娘娘已经回宫,再想与世无争也不得不争。嫔妾今日来得突兀,想来娘娘必定心存疑虑,思量些时候也是应该的。嫔妾今日就先告退了。” 我含笑道:“今日与妹妹一见,其实十分投契,妹妹所说之事本宫自会思量。”说着扬声向小允子道:“把本宫的那盆矮子松的盆景拿来。”小允子应声而去,很快捧了盆景回来,我道:“听说妹妹是蜀人,本宫特意叫人备下了这盆蜀中特产的矮子松给妹妹赏玩。妹妹看看可喜欢么?” 庆嫔喜不自胜,连连笑道:“原来这样巧,娘娘竟晓得嫔妾喜欢些什么,可见嫔妾与娘娘真真是有缘了。”说着叫自己的宫女进来捧着,我一看,进来的竟是从前服侍我的晶清。心下微微一喜,依旧笑着道:“妹妹瞧瞧里头那鹅卵石,花纹既好,磨得又光滑。” 庆嫔一颗颗看了,赞道:“是呢,连石头上长得牛毛藓也颜色极正,当真娘娘宫里的东西比别处的都好。”我冷眼瞧她只顾着看鹅卵石,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并无半分掩饰之色。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浣碧一眼,见她悄悄随晶清出去了,便对着庆嫔笑道:“其实妹妹得皇上宠爱,什么稀罕东西没有,本宫这点东西不过是给妹妹当玩意儿罢了。” 庆嫔笑得如春风拂面,道:“金珠玉器的又有什么稀罕,娘娘心细如发,体贴入微,才真真叫人赞叹呢。” 我心思一转,想起一事,微含了一缕浅笑,道:“说到金珠玉器,本宫倒想起方才祺贵嫔那串红玛瑙串了,水头好,颜色又正红,当真是好东西。本宫方才听得不真切,仿佛是皇上赏的?” 庆嫔一笑,讥诮道:“那是她巴结皇后巴结得好,皇后给赏的。她为示恩宠,十日里总有八日戴在身上。不过说起来那东西真是好的,不仅如娘娘所言,而且独有一股异香,味道虽然淡,可是好闻得紧呢。” 浣碧送了庆嫔出去,回来扶着我进里间躺下,浣碧笑道:“奴婢瞧着庆嫔与祺贵嫔不睦,小姐方才一说,这两位回去可有的闹了。” 我笑道:“即便没我,她们关起门来也要闹得翻天。” 浣碧道:“方才庆嫔说的话,小姐可信么?” 我歪着杨妃榻上,抱着菊叶软枕道:“五分信,五分不信。只是我刚才拿矮子松送她时倒真是一点看不出来,若不是真无辜就是她城府太深太会做戏了。”我问她,“方才和晶清说了么?” 浣碧点头道:“说了。晶清还念着娘娘呢,说抽空就过来回娘娘的话。” 我“嗯”了一声,露出几分倦色,“等我问了她再做定论。” 浣碧冷笑一声,“奴婢只瞧不上管文鸳那轻狂样子,这样拿腔拿调,忘了她从前在小姐面前百般讨好的嘴脸么?” 我不以为意,“你以为她傻么?她知道与我积怨已深,与其此刻在我面前俯首称臣,我未必能容下她,皇后更不会容她。索性她学庆嫔的例,与我翻了脸,我反而不能立时拿她怎样。”我抚着下颔轻笑道:“左右她跟着皇后,是生不出孩子挣不到出路的。” 浣碧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小姐何出此言?” 护甲的指尖有的冰冷触感,滑过脸颊时尤为明显,“你可看见管文鸳脖子上的玛瑙串了么?” 浣碧笑道:“凭她什么好东西,咱们柔仪殿难道没有么。” 我冷冷一笑,泄出心底冰冷的恨意,“这玛瑙串有的祺贵嫔苦头吃,——那是红麝串。” 浣碧讶异道:“红麝串?瞧着分明是红玛瑙。” 我掩不住心底的腻烦与厌恶,道:“这两样东西本就瞧着像。可红麝串稀罕多了,只怕连宫里都找不出几串来。要不是那年随娘在珍宝阁选首饰时见过一次,只怕连我也不认得。方才庆嫔说那东西有香味儿,我便更肯定了。那回娘一见了这东西连赞稀罕,可马上叫人远远拿开。因着那红麝串的是取雄麝的麝香做的,作中药可开窍避秽、活血散结,可用久了损伤肌理,便再也生不出孩子了。这也是宫里为什么慎用麝香的缘故。” 浣碧微微凝神,蹙眉道:“奴婢只是奇怪,她怎么堂而皇之的把红麝串挂在身上,也没人告诉她缘故。” “一来这东西难得,寻常人分辨不出来。二来你没听见庆嫔说么,那红麝串是皇后赏的,即便有太医知道,谁又敢告诉祺贵嫔呢。” 浣碧连连冷笑,拍手道:“这才叫报应不爽呢。活该叫她投的好主子,昧着良心来坑咱们家。她不能生也好,省得生下黑心种子来再祸害旁人!” 我顿觉心寒,祺贵嫔显见是皇后身边的人,多年来得宠且位份颇高,可见皇后对她的倚重。然而如此倚重,也防备着她有孕,可见皇后的处事老辣,谋虑深远。想必安陵容得宠多年而无子嗣,也是因为皇后的戒备吧。我微觉脑仁酸涩,道:“去把备给胡昭仪的礼拿来给我看。” 浣碧捧来一对白玉三镶福寿吉庆如意,我看了一眼,摇头道:“礼太薄了,再去取一对红木银丝百寿紫玉如意来。这两对如意给胡昭仪,再拿一个赤金盘螭朝阳五凤璎珞圈并扣合如意堆绣荷包,就说给和睦帝姬的。” 我想一想,叫槿汐进来,“为表郑重,这些东西由你亲自送去。该说什么你自己有数。” 槿汐笑着去了。浣碧道:“胡昭仪为人倨傲,小姐何必这么笼络她。” 我笑一笑,“她自有她倨傲的资本,何况我笼络她,不正是笼络太后和皇上么?” 我揉着额头道:“我也乏了,叫品儿拿了薄荷油来给我揉一揉。”想一想又道:“方才给和睦帝姬的那个赤金盘螭朝阳五凤璎珞圈再去拿三个来,一个先留着,等我有空去看端妃时亲自送去。另两个一个送到吕昭容处去给淑和帝姬,一个送去敬妃处给咱们胧月,别显得我厚此薄彼似的。”一想起胧月,我心里不免难过,脸上也不由露了几分。 浣碧知道我的心事,劝道:“胧月帝姬自幼离开小姐,难免生疏些,过久了一定会好的。” 愁云笼上心间,阴翳难明,我怅然叹息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到了次日晚间时分,我用过了晚膳,又吩咐了浣碧挑了几个菜送去了敬妃处给胧月,才慢慢在庭院里踱着步子消食。品儿扶着我的手笑道:“如今咱们宫里是最热闹的了,今日一晌午就来了那么多嫔妃给娘娘请安,可把娘娘给累着了。” 我笑道:“幸亏还不老,来得那些人还记得住。否则哪天走到路上,冷不丁窜出个人来请安,本宫还眼巴巴问是谁,可就叫人笑话了。” 彼时月华初升,水般月色静谧自天际云朵间畅然流下,光滑得似拢不住的一匹细滑绸缎。月色华光清明,照在柔仪殿前的汉白玉阶之上,如水银泻地,似开出朵朵明亮硕大的莲花。殿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着清粼粼的窈曳波光,水中白莲盛开如玉,只余一条水上小桥,横越在莲叶田田之上。 品儿笑道:“皇上待娘娘最有心思,在柔仪殿的前殿前头凿一个池子,把太液池的莲花移种到这里,就省得娘娘怀着身孕远走赏莲了。” 我不以为然道:“你不晓得,这莲花有香气,盛暑天的时候容易引小虫子,再则蛙鸣阵阵,晚上也不好睡。” 品儿抿着嘴笑,“哪里有蛙鸣呢?皇上早早让人给扑走了,怕扰着娘娘歇息。且殿阁的大小窗户上都蒙了细格子窗纱,再不会有虫子飞进来的。” 我望着满池莲花,心思逐渐飞远,那一年有人为我在春日开出满湖莲花,后来人再怎样做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品儿小心觑着我的神色,陪笑道:“皇上可心疼娘娘呢,陪娘娘用午膳时说那么多娘娘小主来给娘娘您请安,生怕累着了您。” 我道:“那有什么,迟早都是要见的,趁我现在还有精力,再下去可真不济了。” 正要进内殿,小允子悄悄进来道:“晶清来了。” 我扬一扬眉,道:“快叫进来。” 晶清见我时乍然生了喜色,哽咽着跪下道:“给娘娘请安。” 我唏嘘道:“起来吧。本宫瞧你跟着庆嫔人像是瘦了一圈,庆嫔待你不好么?” 晶清拉着品儿的手伏在地上痛哭道:“是奴婢无福。除了死了的佩儿和菊清,只剩奴婢孤零零一个在外头不能回来伺候娘娘。昨日听庆嫔小主说是来给娘娘请安的,奴婢喜欢疯了,跟跟着小主的留霞换了班儿才能来见娘娘一眼。” 我叫品儿扶着她起来,诧异道:“你方才说菊清没了,是怎么回事?” 菊清与晶清向来如同姐妹一般亲厚,晶清伤心道:“娘娘出宫去没多久,菊清在一天夜里突然就没了,安贵嫔说菊清得了肠痨暴病死的,留不得,当夜就拉出去把尸身烧了。可怜菊清一向在安贵嫔面前得脸,说死就死了。安贵嫔为菊清的死哭了两天,皇上心疼得了不得。”晶清张望四周,见都是自己人,方痛哭流涕道:“奴婢自小和菊清一块儿长大的,知道菊清身子强健,她怎么会好好地得了肠痨。奴婢大着胆子偷偷去看过,菊清的口鼻里都是黑血,分明是被毒死的。奴婢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只不敢声张。” 我道:“菊清虽然是服侍安贵嫔的人,可到底也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可怜年轻轻就这样蹊跷地没了,只剩下了你一个。若庆嫔待你不好,本宫自然会为你做主。” 晶清在一张小杌子上坐了,靠在我膝下,摇头道:“自娘娘走后,新宫嫔入宫,奴婢就被分到了如今被禁足的徐婕妤宫里。徐婕妤被禁足撤了人手,奴婢才去服侍庆嫔小主的。庆嫔小主待奴婢虽说不上好,可也不苛待下人。”晶清捋起手臂上的衣袖,委屈得直哭,“奴婢自去了翠微宫挨了不少作践,祺贵嫔恨奴婢曾经服侍过娘娘,动辄便打骂不休。” 晶清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斑斓若锦,品儿与小允子不忍心,低低啜泣了起来。我心疼不已,忙叫小连子拿了药酒来亲自给晶清擦拭。晶清受宠若惊,忙道:“奴婢身份卑微,怎么能叫娘娘为奴婢做这些事呢。” 我轻轻抚着她的手臂道:“什么奴婢不奴婢的话,你受今日之苦本宫难辞其咎,做这些又算什么呢。”我叹息,“本宫当年这一走,虽然也为你们安排了,到底也是力所不能及,终究还是连累你们。” 晶清感激不已,哭着道:“能服侍娘娘一场已经是奴婢们的福气了。在娘娘身边那些日子咱们才得些照拂,在别的娘娘小主眼里,咱们这些人何尝不是命如草芥。”晶清自伤身世,众人都垂泪不已,一时间殿内啜泣之声不绝于耳。 我轻手轻脚为晶清擦着药酒,纵然如此,她还是疼得咝咝倒吸冷气。我道:“你到底是庆嫔的人,她也不为你说话么?” 晶清忍着痛,咬唇道:“庆嫔小主虽然也护着奴婢,可祺贵嫔到底是一宫主位,小主也奈何不得。有时候小主觉得祺贵嫔责打奴婢伤了自己脸面,也会为奴婢分辩几句,可是下回祺贵嫔下手就更重了。” 一宫主位权力颇大,可自行责罚自己宫中任一宫人,即便晶清是庆嫔的人,也维护不得。 我凝神思量片刻,忖度着问:“庆嫔与祺贵嫔当真不睦已久么?” 晶清认真点了点头,“奴婢去服侍庆嫔小主时就是这样。小主总说祺贵嫔借着她的方便亲近皇上,占自己的便宜,又不让她搬出翠微宫另住。”晶清低头想一想,道:“奴婢冷眼瞧着,其实祺贵嫔在皇上心里分量不如从前多了。每月那几次临幸也都是皇上去看庆嫔小主时才想起她的。难怪庆嫔小主瞧不上祺贵嫔,当真没见过主位和自己宫里人计较争宠的。” “那你去翠微宫时,宫里有风声说本宫要回宫么?” 晶清茫然地摇头,举着袖子拭泪道:“一点都没有。若当时知道娘娘会回来,奴婢便是死也不会去翠微宫的。 我唏嘘不已,关切道:“本宫知道你的心。其实你在庆嫔那里过得不好,本宫倒可以想个法子把你要回来。只是祺贵嫔和本宫的恩怨你是知道的。你可愿意为本宫留意着庆嫔和祺贵嫔的动静,暂时委屈着住在翠微宫里。” 晶清连连点头,“能为娘娘做事,奴婢万死不辞。” 正文 §§十五、偶遇 到了晚间正要卸妆歇下,却是槿汐领着一名宫女进来道:“胡昭仪身边的琼脂来给娘娘请安。” 那名叫琼脂的宫女颇有些年纪,打扮得也贵重,头上勒着翠蓝销金箍儿髻,戴着黄霜霜簪环并几朵颜色通花,耳朵上两个丁香米珠耳坠,蓝绸子明花薄上衣,茶色潞绸螺纹裙子,手上戴着四个银嵌珍珠戒指,眉目间很是精明强干的样子。她向我福了一福道:“奴婢琼脂给莞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忙叫槿汐搀了她一把,客客气气道:“姑姑规矩十足,怪不得是昭仪身边的人。只是姑姑有些眼生,从前仿佛没有见过。” 琼脂笑眯眯道:“娘娘眼光真好。奴婢从前是晋康翁主的陪房,跟着小姐进宫的。皇上恩典叫奴婢做了燕禧殿的掌事宫女,还得请莞妃娘娘多提点。” 我笑道:“服侍过晋康翁主的姑姑哪会言行不当,姑姑当真是谦虚了。不知姑姑这么晚怎么还来跑一趟柔仪殿,可是昭仪有什么话么?” 琼脂恭恭敬敬道:“我们小姐让奴婢来谢娘娘昨日赏的礼,我们小姐欢喜的很,特意让奴婢送了回礼来。”说着让几个小内监搬了回礼上来,正是一架纯银的满地浮雕象牙镜架,架上整錾的龙须、凤翼、雀羽、兔毫、花心、叶脉皆细如发丝,纤毫毕现,堪称鬼斧神工,精妙无双,围观的宫人莫不啧啧惊叹。 琼脂颇有些得意,道:“这镜架是从前开国时陈王为其生母赵太妃打制的,虽说不上极尽一时之力,却也是聘得巧手工匠费了整年才做成的。我们小姐说娘娘昨日赏的如意是极好的,不能拿寻常的东西将就了做回礼,所以晚了一天特特地叫人从库里寻了出来。”言毕,又打开一个葵瓣彩锦盒,里头放着一整套的渤海明玉头面首饰,“我们小姐说这套明玉首饰不值多少钱,难得的是用整块玉做了这套首饰,颜色大方。娘娘若喜欢就自己戴,不喜欢拿着赏人就是。” 我仔细瞧这一套渤海明玉的首饰,略略估算不下千金之数,可琼脂只说得轻描淡写。那架镜架更是连城之宝,不可估量。于是道:“请姑姑为本宫多谢昭仪,这礼本宫心领了。”又唤小连子上前,吩咐道:“外头天黑难行,你打着灯送姑姑回去。” 浣碧见机取了十两黄金放到琼脂手里,满面含笑道:“这是娘娘给姑姑喝茶的,姑姑请笑纳。”琼脂也不推辞,笑吟吟接了,方才告退。 见她出去了,槿汐与浣碧才与我坐下了卸妆,浣碧见小允子领着一群内监小心翼翼将镜架和头面收到库房里去,不由咋舌道:“胡昭仪好阔的手笔,方才奴婢没得小姐允许就拿了十两黄金给她,小姐不生气吧?” 我颔首道:“琼脂是晋康翁主的陪房,那是什么身份,只怕从前还是侍奉过舞阳大长公主的。给这个数是应该的,少了叫人笑话。” 浣碧思忖着道:“胡昭仪回这样重的礼,小姐如何想?” 我从镜中看着为我疏松头发的槿汐,她面容沉静,只顾着手中的梳子,便问:“槿汐?” 槿汐用梳子蘸了蘸玫瑰油,慢里斯条道:“娘娘送给胡昭仪的礼也是极贵重的,只是胡昭仪这样来回礼未免兴师动众了些。一则有些炫耀的意思,二则这夜深人静的,只怕不到天亮各宫各院都知道了,倒是胡昭仪故意要人知道似的,做给谁看呢。” 浣碧努了努嘴道:“能做给谁看呢?是想让人知道小姐身份特殊呢,还是要借这个讨皇上的好儿。” 我伸手抹了点舒神静气的降真香蜡葵胶抹在太阳穴上,缓缓道:“我倒觉得她不止想做给皇上看呢。这个人我方与她打交道,实在看不透她。” 一旁花宜已经铺好了铺盖,笑道:“管她看不看的透呢,日久见人心罢了。娘娘还是早些安歇吧。” 自我住到未央宫后,去偏僻的披香殿路途更遥。这一日午睡醒来,见天色郁郁生凉,便去看望端妃。 我进殿时,她正沐浴过。长长的头发披散着,发梢还淋淋滴落晶莹的水珠,肩上披一件平绣盘花四合如意云肩,以彩锦绣制而成,晔晔如虹彩散于晴空碧云之中,十分好看。我见她披着云肩,知道是洗了头发要抹茉莉乌发膏了。果然妆台上搁着一个青花冰纹圆钵,钵中盛着淡墨色半透明的轻盈膏体。 端妃背对着我,吉祥用犀角梳子蘸了茉莉乌发膏小心翼翼地梳着。端妃自举了把小靶镜左右照着看,从镜子里瞧见我,不由转身笑道:“贵客来了,我却不曾远迎,真是失礼了。” 我盈盈一笑,走近道:“多年不见,端姐姐的气色更见好了。” 端妃站起身来,把玩着盛乌发膏的圆钵道:“什么好不好的,宫里的女人老的快,才三十二岁就用上乌发膏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我笑嘻嘻拿起圆钵一闻,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不由赞道:“这味道好,是用淘澄净了的茉莉花配着首乌做的——姐姐这样说可要愧煞人了,那些十五六岁的嫔妃们也急吼吼地拿着乌发膏往自己头发上抹呢,姐姐越发拿自己和她们比了。” 端妃掌不住笑,撂下手中的镜子道:“猴儿嘴真当是猴儿嘴,这些年竟没改些。” 我笑道:“我不过怄姐姐笑一笑罢了,姐姐反要说我。”说着顺势在端妃的妆台边坐下,随手拿起她方才拿着的小靶镜看,芭蕉扇面的样子,紫金镶珐琅山水文饰,小巧玲珑,十分精致。端妃见我瞧得有趣,便道:“那年我在皇上的库房里瞧见这个玩意儿好,你知道我的性子,好便好了,也不会为了这个特意去求皇上的恩典,倒是温仪记在了心里,去皇上面前求了一求,皇上立时就叫人送来了。” 我连连点头,恬和微笑,“温仪当真是个好孩子,不负姐姐一番教诲。” 我打量着披香殿,见殿内悬挂着不少小女孩的小玩意儿,殿外又多种花草,一架小秋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庭院里的地上还丢着一个七成新的布鸭子,于是笑道:“数年不见,姐姐的披香殿一扫往日颓唐,大有生气了。” 端妃大有身为人母的欣慰得意,“有了温仪,这漫漫长日也好打发得多了。要不然这样一年年熬下去,连个盼头都没有。” 我看了看周遭,问道:“怎不见温仪帝姬呢?” “这个时候,都是如意带着去上林苑里撒欢去了。” “温仪想必很听话吧?” 端妃的笑容有母亲的甘愿和满足,“乖巧的很,也很孝顺。快九岁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懂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以为温仪是我亲生的呢。” 吉祥在旁笑道:“我们娘娘待帝姬疼得什么似的,比亲生得还好,帝姬怎么能不孝顺呢。” 端妃细细的眼角皆是笑意,“怨不得我疼温仪,性子文静不说,素日里我咳上一两声,她便抱着我要叫太医。连我也纳闷,襄妃这样的人物怎么生出这样好的女儿来。” 我听她絮絮说着温仪的点滴,想起胧月待我的情形,心下难过不已。 端妃素来敏慧,见我的神情,随即了然,“敬妃心疼胧月更胜于我心疼温仪,到底是打出生就养在身边的,胧月难免与她亲近一些。想必现下敬妃也不安,将心比心,若是现在襄妃突然活过来要要回温仪,我也是百般不情愿的。” 我低头拨着护甲上镶成梅花状的珍珠,低低道:“我明白的。” 端妃叹息,平静的双眸有睿智的温和,“敬妃从来是个明白人,可是再明白的人也抵不过一个情字,何况是母女之情。你在宫外不晓得,敬妃抚养胧月也十分辛苦。那年胧月病了,敬妃几天几夜没睡,哭的眼泪足有一缸那么多了。若那时胧月真留不住,只怕敬妃也要伤心死了。” 我愧然而心酸,垂着眼帘道:“我这个做母亲的的确没有尽到半分做娘的心思,哪里敢奢求胧月有多亲近我呢,只盼她还能认我这个娘就好了。” 端妃安慰道:“若说你没有尽做娘的心思,连我听着也替你委屈。当日你生了胧月三日就离宫,那三日里殚精竭虑,哪一点没为她想得周周到到,为她一辈子做尽了打算。”端妃道:“胧月还小,等长大了能体会你的苦心就好了。” 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唐菖蒲成熟后甘甜熟烂的芬芳,像一掬甜水,静静流淌于殿宇。端妃凝神思虑,目光静静落在我身上,“我劝你一句,别急着要接回胧月。哪怕再思女心切也要忍耐。” 端妃语中大有深意,我正低头寻思。忽听得外头有金铃清脆响起,一个女孩扑进端妃怀里,笑嚷着道:“母妃,良玉回来了。”她举着手里一束芙蓉花道:“母妃看可好看么,良玉瞧着这花最美,摘回来给母妃戴上好不好?” 端妃搂了她笑道:“自然好,母妃很喜欢呢,玉儿选的这个颜色真好看。” 那孩子踮起脚把花插在端妃鬓边,又跑远了看是否插得端正,方开怀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清脆而明亮,似檐间玎玲的风铃宛转。她瞧见了我,细柔的眼睛询问地望向端妃。端妃笑吟吟道:“这是你莞母妃。” 温仪退开两步,按着礼数规规矩矩道:“温仪给莞母妃请安。” 我见她一身湖蓝色织锦缂花短襦,穿乳黄撒花石榴裙,腰间扣着粉紫柔丝串明珠带,脖子上挂着的正是我送的那个朝阳五凤璎珞圈。我见她身形还未长成,却已见窈窕之态。眉眼间并无其母曹襄妃的世故精明,十分娴静温文。 我点着头感叹道:“数年不见,温仪已快成大姑娘了。”我向温仪笑道:“你叫良玉?好漂亮的名字。”我转头向端妃,“这名字可是姐姐取的?” 端妃点头笑道:“良玉到了四岁上还没有名字,整日拿着封号当名字叫,我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希望她能温良如玉。” 我赞道:“果真是个好名字,足见姐姐望女成凤之心。” 温仪悄悄看我两眼,转头对端妃娇怯怯道:“这位莞母妃好生眼熟,良玉好似在哪里见过。” 我搂过温仪的脖子笑道:“不怪姐姐疼她,连我也爱得不得了,这样的好的记性呢。”我向温仪道:“你小时候莞母妃还抱过你呢。那时你爱玩,总摘了我身上的溜金蜂赶菊别针去。” 温仪侧头想一想,脸颊有清丽透明的光泽,忽而笑道:“是呢,那别针被良玉玩了好些年,如今还在匣子里收着呢。” 端妃指着她道:“你脖子上那个璎珞圈便是前两日你莞母妃着人送来的,你也该亲自道谢才是。” 温仪端正福了一福,道:“谢过莞母妃。” 端妃叫过她去,用绢子仔细擦着她的脸柔声哄道:“跑了一会子也累了,去歇一歇就用晚膳吧。”说着便叫如意领下去了。 端妃转脸问我:“给温仪的项圈可是每个帝姬都有吧,可别落了人家的闲话。” “都给了,连胧月也是一样的。”我顿一顿,“只不知吕昭容家的淑和帝姬叫什么?从前仿佛也没有名字。” “也是到了年纪才取的,叫做云霏。” 我笑盈盈道:“好听是好听,只是在帝王家未免小气了些。” 端妃抚着鬓边的芙蓉花道:“你不晓得里头的缘故,当年吕昭容是在云意殿被皇上亲自挑上的,所以给帝姬起了这个名字以做念想,也好叫皇上念及旧情多多垂怜。” 我笑着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 端妃轻轻一笑,眼波流动,“可怜天下慈母心罢了,她们的父亲可未必顾得上。像胡昭仪的和睦帝姬皇上倒看的上些,满月时就给起了名字叫珍缡,可见是爱重得如珍如宝了。犹是这样胡昭仪还是不足,抱怨胧月早早就有了名字。她哪里晓得妹妹你为了胧月的苦楚。当真是生在福中不惜福了。” 我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她福多人贵重,自然不怕折损了一些半些。”当下端妃留了我一同用了饭,方才送我到仪门外,看着我一路去了。 路上安静,我便向引路的小允子道:“左右天色还早,不如去太液池边走走也好。”于是一路穿花分柳,沿着太液池徐徐行走。 彼时夕阳西下,天空里尽是五彩斑斓的晚霞,铺开了满天缤纷。 这样静静的看霞光万丈,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其实也还没有多久,有个人对我说:“此刻一起坐着,越过天空看云、说着话,或是沉默,安静享受片刻的平静吧。” 而如此平静,我此生亦不可再得了。 心如这一面太液池水,表面来看平静无波,而暗潮纷叠的瞬间,连自己也不能自制。 有欢悦的笑语之声从身后的美人蕉丛传来,我振作精神笑道:“才用过晚膳呢,端妃又许温仪帝姬出来跑了,仔细肚子疼。” 小允子陪笑道:“听着很热闹呢,娘娘要不要去瞧瞧。” 美人蕉开得如火炬一般,一树一树炽烈地红着,或是吐露娇嫩的鹅黄与艳媚的橘色,一朵一朵妩媚柔软地着,似慵懒春睡的美人。 丛丛舒卷自如的嫩绿之后,却是敬妃抱着胧月小小的身躯,正仰头看着天边的云彩说笑。胧月双手勾着敬妃的脖子,头靠在敬妃肩上。敬妃一手抱住她,一手拿绢子不时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时而吻一吻她的脸颊,逗得胧月咯咯直笑。 我心下酸涩,正要悄然退开,敬妃已经瞧见了我,略略有些尴尬,道:“莞妃来了。” 胧月不情愿地从敬妃怀里跳下来,勉强行了一礼,道:“莞母妃好。” 我张开双手向她,微笑道:“胧月过来,母妃抱你去玩。” 胧月别过头,倏然往敬妃裙子后头一躲,瘪着嘴低低道:“我不去柔仪殿。” 敬妃大为尴尬,下意识地挡在胧月前头,又觉得我与胧月到底是母女,不该她来挡着,便有些进退两难,陪笑道:“胧月刚玩得兴头上,怕不愿意去别处呢。” 我是一句玩话,却不想招来胧月和敬妃这个样子,顿时觉得难堪。敬妃以为我是因为胧月不肯回柔仪殿而不快,便放低了语气,道:“为了那日说了句要和莞妃你回去,胧月整整哭闹了一天。不如就让她在昀昭殿再住几日吧。” 敬妃的语气里颇有些哀恳之意,她与我都是正二品妃位,且资历人望远在我之上,其实不必用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我微微不忍,念及端妃的再三叮嘱,微笑道:“姐姐说什么呢,我并不曾想带胧月回柔仪殿,不过是想领她玩耍一回罢了。我不是与姐姐说过,在我生育之前胧月都要托付给你照顾了呢。怎地姐姐这么快就忘了?” 敬妃暗暗松一口气,转瞬已经恢复平日的恬和淡定,笑道:“是呢,我也是和莞妹妹说笑的。”说着招呼我,“绾绾要去千鲤池喂鱼,妹妹同去吧。” 我微笑摇头,“宫里还有些事,我且回去。姐姐陪胧月慢慢玩吧。”说着扶了小允子的手往未央宫的方向走。 走了片刻,直到看不见敬妃一行人了,小允子方怯怯道:“娘娘别生气。” 我反而笑,“本宫有什么好生气的。” 小允子听我这样说,一时倒不好接口了,于是道:“多个人疼帝姬是好事,可敬妃娘娘似乎忘记了谁才是帝姬的生母了。”见我只是不作声,又陪笑道:“方才敬妃邀娘娘陪帝姬一同去喂鱼,娘娘若去的话不是正能和帝姬多亲近么?” 我心底发冷,道:“敬妃若真心邀我去的话适才一见我就会开口了,且她们去是母女情深,本宫去了又得生出多少嫌隙来,好没意思。”小允子见我如此,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只管扶着我走。 背后悠悠然传出一声柔婉的呼唤:“姐姐――” 正文 §§十六、情牵 我转首,却见安陵容从假山之后盈盈转将出来,举着一把象牙柄的小扇子持在腰边,轻盈行了一礼,眉目含笑道:“莞妃姐姐好。” 她穿了一席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团绿朦朦的雾气之中。安陵容原本就身量苗条,如今见清瘦,身子纤细得如弱柳扶风一般,不盈一握。 独自相对的一刻,我原以为自己会将积郁多年的怒气与愤恨一并爆发出来,至少会克制不住狠狠扇她一个耳光。然而事到临头,却是微微含了一缕嫔妃相见时应有的矜持笑容,道:“许久不见,妹妹真当是贵人了。” 她以团扇障面,发髻上一支纤长的缠丝点翠金步摇闪闪明晃,映着象牙骨的扇子更是盈然生光。微一侧头,步摇上玉色小珠坠子和细若瓜子的金叶子亦跟着轻轻摇动,闪烁出明翠的波觳。 她笑得亲切,“姐姐才是真正的贵人呢,原以为姐姐要飘零在外孤苦一世了,叫妹妹好生牵挂,不曾想峰回路转,竟有了今日添丁添福的好时候。” 我不动声色,只淡淡笑道:“哪里真有十全十美的好时候呢,做人总有不足之处。就如妹妹,即便今天身为贵嫔,掌一宫主位,想必也有意难平的时候吧。” 安陵容丝毫不以为意,只含羞带怯,道:“陵容在姐姐走后替姐姐服侍皇上那么久,竟也没有个一子半女,当真是陵容福薄呢。”她向我嫣然一笑,幽幽道:“自己的亲生女儿成了别人的孩子,姐姐觉得如何?” 她的话中分明指向适才敬妃与胧月一事,想来她身在暗处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轻笑出声,“说起来胧月自幼不在我身边,不与我亲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相信做人总是有得亦有失,比起妹妹,我这个孩子或许怀得运气了些。” 陵容依旧微笑如静夜里暗自绽放的花朵, “有得亦有失么?陵容好怕姐姐得不偿失呢。” “嗯”,我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妹妹说得对。但比起有些人费尽心机却尽失人心,只怕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陵容迅疾端肃了神色,靠近我两步,纤白的手美若白鱼,几枚翡翠与红宝石的金戒光芒晶莹闪烁。她轻轻摇着团扇,带着关切的口吻轻轻道:“姐姐说得极是。其实姐姐前几日在翠微宫前差点滑落轿辇,妹妹也有所耳闻,幸好姐姐无恙,妹妹可真是捏了一把汗呢。” 她说的是“翠微宫”而不是“玉照宫”,我心下一动,已经明白过来,淡淡道:“妹妹的耳报神真快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后来听说连皇上也盛赞姐姐贤德呢。” “妹妹到底是皇上枕边心上一时一刻都放不下的人呢,连皇上不张扬的事妹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停一停道:“妹妹所指翠微宫——庆嫔是巴蜀女子,性子烈些也是有的。加之年纪轻难免一时糊涂,连皇上都舍不得责怪她,我少不得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姐姐真的以为是庆嫔做得么?”安陵容的语气中微微惊诧,“周氏虽然得宠,却也还没有大胆到那个地步。姐姐细想去,翠微宫里谁与姐姐积怨已久了?” 我假装凝神思索,犹豫道:“她哥哥归她哥哥,她到底也不曾对我怎样?” 陵容摇头道:“姐姐心肠益发仁厚了。她哥哥一心想取甄公子而代之,她呢一直想取姐姐而代之,姐姐如何就不明白呢?” 我骤然凝眸于她,目中闪过一丝冷凝的疑惑,“她是皇后娘娘面前最得脸的红人,妹妹如何敢在背后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 陵容温柔的双眸黯淡垂下,“姐姐想问我是如何得知这些的吧?”她幽幽叹息,含了一丝悲凉,道:“妹妹从前做过的错事太多,见别人的错事也多,有些事本是想烂在肚子里的。可是姐姐刚回宫就差点被人暗算,我如何还敢再隐瞒。”她带着忏悔的口气,低低道:“昔日之错已经铸成,妹妹只能再如今稍稍弥补了。” “哦?”我微眯了双眼,“这话我却不知从何听起了,皇上眼中妹妹最是温顺安静,难道也曾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错事么?” “姐姐”,她满脸愧悔难当,“姐姐这样说便是不肯原谅陵容了。当日我知道姐姐的嫂嫂与侄儿在牢中得了重病,妹妹已让近身太医去服侍了,可还是保不住她们的性命。这些年来每每想到此事,我总是寝食难安,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她们的命。姐姐……”说到此间,她忍不住哀哀啜泣起来。 夜幕降临的瞬间,是传说中人魔不分的时刻。在那一瞬间,连人的背影也会有类似于兽的形状,天地间阴阳之气交混,群魔乱舞。而在今日的这一瞬间里,陵容哀哀的哭泣听起来分外让人心生怜意。 我长叹一声,低低道:“陵容,咱们也这么些年了……” 她哭泣,哀婉的声音似受伤的杜鹃在哀鸣,“姐姐,我这辈子的罪孽总是赎不清了。”她深深欠身,“姐姐能够平安回宫再得皇上怜惜,陵容已经欣慰不已了。陵容不敢奢望姐姐能谅解,只盼姐姐能平平安安诞下麟儿。”她见左右无人,又凑近叮嘱了一句,“姐姐要万事小心啊。” 她靠近的刹那,有熟悉的香味从她的身体传来。我凝神屏息望去,她的衣带上系了一个小小的金累丝绣花香囊,十分精巧可爱。 我应声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我自会小心。” 陵容点一点头道:“宫中眼多口杂,陵容不便与姐姐久谈。天色不早,妹妹先告退了。” 方至柔仪殿,浣碧一声不吭跟着我进了内殿,也不许旁人进来,垂手默不作声地站着。我看她一眼,温和道:“有什么就说吧。” 浣碧按捺不住怒气,悲声道:“她假惺惺哭了两声,小姐你就又信了她么?” 我缓缓吹着茶叶,眼皮也不抬一下,道:“我为什么不信她?” 浣碧又气又急,道:“奴婢方才和她离得近,她那香囊里分明是……” 我以目光示意她噤声,“你知道就好。” 浣碧疑惑,“小姐既然知道……” 我微笑,“你既知道她香囊里带着的是什么东西,就知道她是苦心孤诣要做些什么。但她今日所说未必全是谎话,倒也有几句可信。” 浣碧道:“小姐觉得庆嫔可信么?” “说不上可信。只是在这件事里她的确无辜,不过是祺贵嫔拿了她宫里的石子儿来嫁祸罢了。若我真没了孩子,庆嫔也逃不了干系,是一箭双雕的事。只是她的算盘未免打得太满,得意过了头。”我冷下脸道:“我本还不想那么快对她动手,只是她既然自己找上门来了……”我唤进槿汐,“你去见了李长,他怎么说?” 槿汐低声道:“祺贵嫔与安贵嫔都是皇后身边之人,然而从来是面和心不和。如今皇后颇重视祺贵嫔,祺贵嫔入宫虽晚,也不是最得宠,却已经和得宠多年的安贵嫔平起平坐了。” 我嫌头上珠钗累赘,便叫浣碧换了家常的通花佩戴,道:“祺贵嫔不算失宠,然而较于安氏性子更浅薄张扬些,换了我是皇后也会觉得祺贵嫔更容易驾驭。安陵容在皇后眼里最大的长处就是家世寒微便于控制,然而安比槐如今因为女儿的缘故也是一方知府了,那安陵容的身世也再不算卑微。而她生性阴狠、城府颇深,与皇后是一路性子的人,我看纵使是皇后也未必能将她完全掌控。” 浣碧哼了一声,轻蔑道:“这些人蛇鼠一窝,也有这样内斗的时候,真是痛快!”她停一停,“那小姐准备怎么做?” 我褪下护甲,将十指泡在加了玫瑰花的热水里浸泡,道:“祺贵嫔在皇后身边就是阻碍安陵容进位的一块绊脚石。想来祺贵嫔也看不起安陵容的出身,二人不和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安陵容既特特来告诉了我祺贵嫔要害我一事,我也不妨泰然受之。”于是低声叮嘱浣碧几句,道:“你去告诉晶清,叫她转告庆嫔就是。” 浣碧应声而去,槿汐在旁服侍我浸手,道:“皇上晚上过来,娘娘也该准备着了。” 我面无表情道:“有什么好准备的。” 槿汐见我如此,道:“奴婢方才听小允子说了帝姬对娘娘生疏的情形,也难怪娘娘要生皇上的气。” 我攥紧盆中的玫瑰花瓣,森然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孔夫子的话当真是通达世情。” 槿汐用柔软的毛巾为我包裹住双手,轻声叹息了一句。 待到玄凌来时,我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鹅黄轻罗长裙,自胸前一直逶迤而下,肩上披了一件软罗织金平绣榴开百子的肩帛,倚在贵妃长榻上闷闷剥着石榴吃。 玄凌扳过我的肩道:“前几日吐得厉害,连膳食也懒得用,今日可好些了么?” 我勉强微笑道:“多谢皇上关心,已经好多了。臣妾因为天气热难免消减些饮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玄凌见我眼圈红红的,忙道:“好好的竟红了眼圈,谁叫你委屈了?” 我忙笑道:“谁敢给臣妾委屈受,不过是臣妾自己想着伤心罢了。” 玄凌道:“你怀着身孕难免多想些。明日朕就叫敬妃把胧月给你送来,有孩子在身边,你也笑一笑高兴些。” 我不听则已,一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皇上何必说这样的话叫臣妾戳心。胧月与臣妾虽为母女却并不亲近,如何肯到柔仪殿来,来了也不过哭闹而已。” 玄凌不由得不快,俊朗的面颊上如罩了一层阴翳之云,道:“敬妃一向懂事,如今也糊涂起来了。胧月到底是你生的,她怎么也不好好教导了送回来。” 我有瞬间的愕然,他竟以为胧月今日对我的生疏全是敬妃之过,于是轻声道:“皇上何苦责怪敬妃姐姐,多年来她照顾胧月尽心尽力,也难怪胧月会视她如母。” 玄凌愣了一愣,好声好气道:“那明日朕就好好管教胧月,让她尽快与你亲近,可好?” 我埋怨道:“强扭的瓜不甜,皇上又何必和小孩子作气,反伤了父女之情。” 玄凌无奈,苦笑道:“那嬛嬛你待如何?” 我一急,伏在他怀中啜泣道:“若臣妾知道,也就无须这样苦恼了。” 于是一连两日,我饮食消减,闷闷不乐。玄凌一会子叫人来表演歌舞杂耍,一会子亲自来讲笑话与我听,一会子又叫人进了时新的瓜果贡品来,一会子又叫眉庄、陵容来给我解闷,我始终是不展笑颜。 到底还是李长提醒了一句:“娘娘一人在宫里难免思念家人,帝姬既然不亲近,皇上不如让她见一见别的家人,若见了面疏散了心肠,倒也好了。” 玄凌道:“莞妃的父母都在蜀中,一来一往就得多少时候。” 李长悄悄道:“皇上忘了,娘娘的兄长正在京中医治呢,皇上不是给安排了么。” 玄凌略略踌躇,道:“甄珩神智失常还未痊愈,朕如何能置莞妃于险地,万一他伤了莞妃和她腹中的孩子该如何?” 李长道:“甄珩虽然神智失常,但经太医治疗之后很是安静,并不吵闹。若娘娘兄妹相见,保不齐还对他的病有益呢。莞妃娘娘见了兄长也心安了,左右是大家都好。” 槿汐将玄凌与李长这一番话转述给我听,道:“娘娘不必再生气了,皇上已经应允明日送娘娘出宫去见公子呢。” 我啜着安胎药,缓缓道:“若不如此任性上一回,恐怕我总见不到哥哥了。”我微笑看槿汐,“有你和李长,我也安心省力不少。” 槿汐脸上微微一红,道:“奴婢与他也不过是略尽心力罢了。” 我笑道:“尽不尽心力也罢了,李长待你好就好。”我握住槿汐的手,道:“我总觉得是委屈了你。” 槿汐倒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左右奴婢和浣碧姑娘不一样,是一辈子不出宫的。即便有了恩典出宫,这辈子还能找到什么依靠呢,与李长也不算太坏。”她停一停,“娘娘今日好生休息吧,明日这一天还辛苦呢。” 次日一早我照例给皇后请安过后,回宫换了寻常服色,坐着一顶小轿从角门出了宫去。 李长歉然道:“委屈娘娘坐这样的轿子,只是娘娘这回出宫是没有过了明路的,咱们只悄悄儿的去悄悄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笑道:“一切有劳公公安排就是。” 于是一抬小轿穿街走巷,大约一个时辰功夫就到了。下来却见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隐匿在闹市之中,十分清静。看护的院丁听见声音,迎出来道:“顾小姐来了吗?” 李长使一个眼色,小厦子一巴掌拍了上去,喝道:“胡说八道什么,是贵人来了。”那院丁捂着脸颊缩在后头,小厦子问,“卜太医呢?” 却是一个半老的太医迎了出来,见了李长慌忙行礼。李长忙道:“不用多礼,是贵人来看公子。” 他忙恭恭敬敬向我行了一礼,道:“给贵人请安。”我此时披着一件兜头的青纱绣桃花兜头披风,整个人隐在里头,只点了点头径直跟着卜太医进去。卜太医陪着小心道:“公子已经好多了,饮食如常,身子也健壮起来,只是神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说着引了我到一间小房子外,指着里头道:“公子就在里面。” 我见屋子的门窗上都上了铁栏,里头黑黢黢的如牢笼一般,不由急道:“不是说他不伤人么,也很安静,怎么还弄得像牢笼一样。” 卜太医陪笑道:“虽然不伤人,但还是这样安全些。” 我只不作声,睨了李长一眼,李长叱道:“胡说!既不伤人还防谁呢,好好的人这样关着也关坏了。”于是道:“还不把门给贵人打开。” 卜太医慌忙开了门,道:“里头气味腌臜,贵人小心。” 地上铺的全是稻草,想是经过了梅雨季节也没换过,有些潮湿的气味,几只小小的黑虫子在稻草间爬来爬去。屋子里就一张小圆桌子和一张木板床,桌子上放着些吃食和半碗没喝完的药。哥哥就坐在木板床上,呆呆望着屋子里唯一一扇开在房顶上的窗。 哥哥穿着一件土色的衣裳,衣裳上有些脏了,结了一块一块的污秽油腻。头发乱蓬蓬地散着,想是许久没梳了,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馊味儿。他神情呆滞,眼珠一动不动,哪里还有半分英气翩翩的样子。 我不禁心头大怒,只问:“怎么这个样子?” 卜太医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只道:“皇上吩咐了微臣好好治他的病,但此人终究是朝廷的罪人……” 我微笑道:“所以你就这么敷衍着了,是不是?”我强忍住怒气,叫了浣碧进来,道:“去打盆热水来。”浣碧一见此情景,脸色都变了,一时也不说话,忙端了水进来。我捋起袖子,含泪道:“哥哥,是我来了,你瞧你头发都脏了,我给你洗一洗吧。” 李长“哎哟”了一声,忙道:“娘娘是贵人,怎么能做这样的活,让奴才来吧。”我一径自己动手,李长瞪着小厦子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去打水来给公子洗澡换衣裳。”说罢朝一脸惊惧的卜太医用力踢了一脚,道:“你们这班蠢货,皇上下旨要照应的人都敢这么敷衍!” 哥哥倒也安静,低下头任由我为他洗净,我指着地上刚洗出来的一盆脏水,对浣碧道:“拿去倒了,再换干净的来。” 浣碧径直端起水盆,对小厦子道:“劳烦公公帮我按着这位太医。”小厦子见浣碧目露厉色,忙二话不说把卜太医按倒在地,浣碧倏然拎起哥哥洗过的脏水,灌进卜太医口中。卜太医何曾见过这个阵仗,又是呕吐又是求饶,直把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李长等人吓得直吐舌头,我只作没看见,又拿皂角为哥哥搓洗,直洗了四盆水才洗干净。 小厦子又服侍哥哥洗了澡,倒是方才挨了打的院丁踅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套干净衣服,道:“这是给公子换洗的。” 我一时奇道:“这里样样不周全,怎么还有干净衣裳?” 那院丁道:“太医只管给公子吃药,其他一例不管。都是每月里有位顾小姐来看公子一次,送些衣裳吃食来,再帮公子换洗一次。卜太医收了她的钱,就许她来一次。” 我疑惑道:“哪位顾小姐?” 院丁茫然摇头,“我也不晓得。” 一时哥哥洗漱完毕,换了间向阳的屋子住着。我心酸不已,一口口喂了药给哥哥,盯着跪在地上的卜太医道:“治了好几个月了,怎么还是一点好的样子也没有。” 卜太医哭丧着脸道:“回娘娘的话,已经好多了。刚来时人状如野兽,如今安静了不少了。” 我把手中的碗往地上一撂,怒道:“胡说!人是不疯了,可是呆成这样还叫好的多了,本宫瞧你是不学无术的庸医。”我怒不可遏,向李长道:“这位卜太医打量着我们甄家的人都是好性儿,一味地拿话来糊弄。李长去回了皇上,照实禀报他欺上瞒下,推诿圣意,请皇上裁夺。” 李长躬身唯唯,“奴才回去一定立刻禀报,再换了好的大夫来,娘娘放心。”说罢向小厦子挥手道:“还不把这姓卜的给拉出去,免得污了娘娘的眼。” 夏日里房中闷热,我开了窗子透气,又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哥哥的目光落在我披风上的桃花上,喃喃道:“茜桃。”这一声里有几许柔情,哥哥的手轻轻抚摸上披风上那一树绯红的桃花,眼中有了几分神采。 我一听嫂嫂的名字更是伤心,哥哥把披风搂在怀里,低低唤着嫂嫂的闺名,半晌之后却再无声音了。 我心下苦涩,如吞了黄连一般,连五脏六腑都苦透了。我柔声道:“哥哥,嫂嫂已经不在了,可是你要告诉我怎样我才能帮你。哥哥!” 他牢牢抱着披风,神情温软得如婴儿一般。片刻,低低吐了一句“佳仪”。若不是因为靠得这样近,我几乎不能听清。 心头豁然开朗,正要说话,李长进来催促:“娘娘,不早了,咱们得回宫了。” 我点点头,叫浣碧,“赏那院丁,叫他好好看顾着公子。” 浣碧出去吩咐了,我伏在哥哥耳边道:“爹娘都好,妹妹们也好。哥哥,若你不好起来,咱们一家子都不会好,你可记清楚了。”李长又催了一次,我只得扶着小厦子的手依依不舍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不免心事重重,浣碧见我不快,便向李长道:“小姐午间还没吃过东西,怕饿着了。奴婢去买些松子软糕来给小姐吧。” 李长巴不得找点事情逗我说话,忙让浣碧去了。轿子停在一条巷子里。我心中烦闷,从轿内掀开帘子,但见一座府第荒凉凄清,门上朱漆剥落,似一张残破的脸。门楣上斑驳的大字,隐约看去正是“甄府”二字。我几乎要痛哭出来,这正是我生长了十五年的甄府啊!如今门前杂草丛生,人烟罕至,几枝高出院墙的竹子都开了花萎败了。墙脊上停了几只鸟雀,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瓦草,自得其乐。我强忍住眼泪,院子里的牡丹花都谢了吧,廊下一溜笼子里挂着的鸟雀都飞走了吧,哥哥房里满屋子的书也都不见了吧。 当年甄门何等显赫,一日之中抬出了两位宫嫔小主。哥哥又娶得如花美眷,立下赫赫战功,家世荣耀如烈火烹油一般。如今门第凋零,人去楼空,竟然荒芜至此了。 浣碧挑起帘子,道:“小姐吃点软糕吧。” 我接过,缓缓道:“浣碧,这是咱们从前的家,现如今,咱们已经没有家了。” 浣碧呆呆看了一眼,神情悲凉如冬日晨起时弥蒙的雾气,哽咽道:“是啊,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浣碧的目光中有分明而凌厉的恨意,映照出她的眸中我森然的面容。我了然,静静放下了帘子。 正文 §§十七、祺嫔 回到未央宫中,槿汐已在柔仪殿外候着,双目濯濯有神,道:“娘娘回来了。”说罢抿着嘴笑,“一切安排妥当,李长先娘娘一步去仪元殿了,娘娘缓行即可。” 待我到仪元殿时,李长已经将卜太医一事回奏完了。我只哭得梨花带雨,再三叩谢玄凌允我去探望哥哥的恩典。玄凌歉然道:“是朕疏忽了,只叫人去医你哥哥的病,却忘了叫人盯着,以致下头的人放任恣肆,违背朕的意思。” 我见他怒气犹未消减,依依垂泪道:“下面的人阴奉阳违,怎么会是皇上的错呢?” 玄凌恨恨道:“朕已经下令那太医革职流放,换了罗太医去了。温实初荐给朕的人,想必不错。” 我方才破涕为笑,道:“臣妾现在别无所求,只盼一家子平平安安,能为皇上产下一位小皇子就是了。” 李长笑嘻嘻道:“娘娘的家人也就是皇上的家人,皇上能不重视吗?娘娘只管安心就是。”说着叫人端了绿头牌上来,笑吟吟道:“请皇上择选。” 玄凌随口道:“不用翻了,就在莞妃这里。” 我觑着眼含笑道:“皇上又忘记了太医的嘱咐。” 玄凌看着我,柔声道:“陪你待着也是好的。” 我“嗤”的一笑,摇了一把团扇遮住半边脸颊,道:“臣妾可不愿委屈了皇上,皇上也别来招臣妾,还是去别处吧。” 玄凌无奈,便向李长道:“去绿霓居。” 李长躬着身子嘿嘿一笑,道:“奴才这就去请滟常在准备着,只不过……”他为难地挠一挠头,“经过翠微宫时又要听祺贵嫔嘀咕。” 玄凌轩一轩眉毛,不耐道:“她们时常在背后议论朕宠爱滟常在么?” “也不是时常,只不过奴才偶尔听见几次。”李长陪笑道:“这也不怪祺贵嫔,太后不喜滟常在,更别说旁人了。” 玄凌脸上微含了一丝冷意,道:“太后是太后,她是什么东西。难怪太后见了朕总说滟常在的不是,原来是她在天天作耗,唯恐天下不乱。” 我为玄凌扑着扇子,温言细语道:“祺贵嫔不过是吃醋罢了。大热天的,皇上平白气坏了身子。” 玄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嫔妃嫉妒是大罪,她也忘了么?” 我漾着一抹浅淡的微笑,只点到为止,便岔开了道:“臣妾回宫也有大半个月了,偶然见过一次滟常在。虽然神色冷冷的,倒真是个标致人儿。” 玄凌道:“她身份特殊,不与旁人同宫居住,朕给她另择了绿霓居住着。她身子不好,性子也别扭,常常不大见人的。” 正说着,御膳房进了红枣雪蛤汤来,玄凌又亲自喂我吃一碗,一时却见小厦子垂着手进来了,道:“翠微宫来人说祺贵嫔身子不大痛快,皇上可要去看一看?” 玄凌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不痛快就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我细细嚼着一枚红枣,只看着玄凌笑。玄凌见小厦子仍垂手站着如木偶一般,不觉笑了一声,道:“糊涂东西,就说朕忙着。” 小厦子领命出去了。我吐了红枣核,嫣然笑道:“原来皇上老这么糊弄人呢。” 玄凌只笑道:“她近日不太成个体统,又爱背后嚼舌根,朕懒怠见她。” 我笑着啐了一口道:“皇上不爱见她就不爱见,何必说给臣妾听,好像都是臣妾的不是了。” 玄凌凑近我,低笑道:“自然是你的不是了。若你笨一点、丑一点、不那么温柔懂事,朕或许就看得上她了,偏偏你什么都好。” 我睨他一眼,吃吃笑道:“人说新欢旧爱、左右逢源,怎么皇上就这么偏心呢。” 玄凌呵呵一笑,抬一抬眼道:“她这几年丰腴不少。” “六宫粉黛无颜色,杨贵妃便是以胖为美,何况祺贵嫔也没胖多少。” “朕就从不爱杨贵妃,那是痴肥。” 我微微垂下眼睑,仿佛无心一般道:“有皇上的宠爱,祺贵嫔不过是心宽体胖罢了。只是臣妾瞧着,祺贵嫔丰满些更美,从前丽贵嫔也是如此。” 玄凌淡淡“哦”了一声,道:“倒是容儿愈发瘦了。” 我微微正一正色,道:“祺贵嫔性子要强些,轻易不告病喊痛的,不如皇上去看看也好。”我侧头笑一笑,“臣妾陪皇上走走,就当消食罢了。” 才至翠微宫门口,便听得呼号哭泣之声连绵不绝。玄凌颇有疑色,便示意门口的内监不必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采容殿内,正见祺贵嫔面色紫涨,蓬乱着发髻,两侧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块红布铰的药膏,手里举着一把犀角的拂尘,一记一记狠狠打着地下跪着的一名宫女。旁边的宫女内监跪了一地,口口声声劝着,“娘娘仔细手疼。”左侧紫檀木椅子上坐着的恰是庆嫔,只拿了绢子呜呜咽咽地抽泣。 祺贵嫔打得兴起,恶狠狠道:“谁说皇上不来瞧本宫的,都是你们这起子贱人调唆,一味地讨好柔仪殿来作践本宫。”话未说完,随手抓了一个青瓷花瓶用力砸在地上。 飞溅的碎瓷如雪花一般洁白,骤然炸了开来,四处飞射。我见一片碎瓷直飞过来,吓了一跳,惊叫道:“皇上小心!” 祺贵嫔铮然瞧见玄凌站在殿外,一时也愣住了,讪讪的不知怎么才好。庆嫔激烈地喊了一声,直扑到玄凌怀里,哭泣道:“皇上给臣妾做主啊!” 玄凌脸色铁青,叫庆嫔扶住面色苍白的我,径直夺过祺贵嫔手里的拂尘,一把掷在地上,冷冷道:“不是说病了么?朕看你精神倒好得很。” 合宫里无人敢作声,静得如无人一般。祺贵嫔勉强笑着行礼道:“多谢皇上关怀,臣妾适才管教下人……臣妾是病了。” “病了怎不好好将养着,倒费这力气责打宫女。”玄凌的语气森冷,指着地上的宫女道:“她犯了什么错?打得这样狠。” 祺贵嫔怯怯道:“她无视臣妾,以下犯上,臣妾气急了才打了她两下。” 玄凌也不说话,只问庆嫔,“你说。” 庆嫔边哭边道:“祺贵嫔打的宫女叫晶清,是臣妾的小宫女。今儿一大早就被祺贵嫔叫进采容殿里伺候,不想方才祺贵嫔叫人去请皇上不来,就拿了晶清出气,直打到了现在。” 玄凌冷道:“晶清,方才是你去仪元殿请朕的么?” 晶清被打得伏倒在地上,流着泪吃力道:“不是奴婢,是娘娘身边的景素。” 玄凌的脸色愈加难看,逼视着祺贵嫔道:“既不是她来请朕,你拿她出气做什么?” 祺贵嫔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样,难看到了极点,只讷讷说不出话来。却是庆嫔在旁幽幽道:“因为晶清从前是伺候莞妃和徐婕妤的人,而她们两位如今都有了身孕,所以要拿晶清出气。” 祺贵嫔大怒,指着庆嫔厉声道:“你胡说!竟敢在皇上面前诽谤本宫!” 玄凌托起晶清的脸看了一眼,转向祺贵嫔冷冷道:“果然是从前服侍莞妃和徐婕妤的人,难怪你方才话中指着柔仪殿责骂!你的胆子越来越大,竟敢背后中伤两位有孕的妃嫔?!” 祺贵嫔慌忙跪下道:“臣妾不敢。” 玄凌负手而立,他来之前本就有气,此刻冷眼看着伏在自己脚下哀哀哭泣的祺贵嫔,道:“你责打的无罪宫女,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宫里没有这样的规矩!二则你嫉妒莞妃与徐婕妤有孕,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这是你方才自己说的;其三你因朕不来而迁怒旁人,实则是怨怼于朕,冒犯尊上。这三条罪状,样样都是大罪。” 祺贵嫔吓得冷汗直流,慌忙叩头谢罪不已。 庆嫔叫人扶了晶清起来,拉起她的衣袖道:“皇上您瞧,祺贵嫔责打晶清也不是头一回了,一有什么就拿她出气,打得身上都没块好肉了。臣妾也无用,日日被她以贵嫔的身份压着,连自己的奴婢也救不得。” 晶清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乍看之下触目惊心,玄凌眉心微微一动,冷笑道:“贵嫔?她这样子配得上一宫主位么?”他转头唤李长,“管氏目无尊上,着降为正五品祺嫔,迁出采容殿,即日起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宫一步。进庆嫔周氏为容华,翠微宫之事就交由她主理。” 周容华喜不自胜,忙叩首谢恩。祺嫔悲愤不已,又不敢分辩,紧紧攒紧了手中的绢子,一口气回不过来,晕了过去。 我微微一笑,“祺嫔这个样子像是真病了,就有劳周容华好好照顾。” 周容华会心一笑,欠身道:“嫔妾知道。” 玄凌转头向周容华道:“给晶清好好治治伤,留在你身边当个管事的宫女吧。” 周容华欠身应了,恭恭敬敬送我和玄凌出了仪门,方才志得意满地回去了。 次日到皇后宫里请安,皇后倒也看不出不痛快的样子,只训诫众人道:“祺嫔的样子就是个例,别学着她以下犯上的样子,都安分些罢。别以为本宫病着精神短了就料理不到你们。莞妃也是宫里位份高的妃子呢。” 我忙站起身来,恭谨道:“臣妾无能,如何能比皇后明察秋毫。皇后这样说真是折杀臣妾了。” 胡昭仪美目微扬,淡然道:“听说昨日祺嫔被被皇上责罚时莞妃就在边上,竟一句也没劝,就那么眼睁睁瞧着。” 我扬一扬唇角,发髻上端正的红翡滴珠凤头步摇微微一动,垂下的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子掠过额头,只觉一阵轻微的冰凉沁心。我不疾不徐道:“昨日皇上正在气头上,若硬要劝起来只怕又是一场风波。昭仪最善解人意,得空也劝劝皇上早点宽恕了祺嫔才好。” 胡昭仪盈盈一笑,道:“莞妃当时在身边都劝不成,本宫说话还有什么分量。说到底祺嫔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皇后微微咳嗽了一声,望着胡昭仪道:“是不是咎由自取皇上都已经罚过了。妃嫔之间谨记教训即可,不必妄作议论。”胡昭仪淡淡低头,未必听进去了皇后的话。皇后又向我道:“如今莞妃身边是谁伺候着?” 我恭顺道:“未央宫的掌事宫女是正三品恭人崔槿汐,首领内监是小允子。” 皇后宫中有清洁的香橼气味,闻得久了,竟也会微微晕眩。皇后若有所思,转瞬笑道:“还是从前服侍你的人。那也好,知道你的脾性才能伺候得好。崔恭人很是个得力能干的。”话毕也不再多言语,只叫众人散了。 我扶着槿汐的手缓缓出去,走到湖心亭一带,却见安陵容带了宫女在那里掐花儿,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心中有数,缓步行了过去,陵容行礼如仪,侧头道:“宝鹃,你和宝莺、宝鹊先下去,本宫陪莞妃娘娘说说话。”说罢上前扶住我的手臂,婉声道:“姐姐,咱们一同走走吧。” 她靠近的瞬间,那香囊里的气味冲鼻而来。我屏住呼吸,干呕了两声作势就要吐出来。浣碧眼色快,忙拉开安陵容,抚着我的背心轻轻拍着道:“小姐可好些了?” 陵容也顾不得脏,忙用绢子捂住我的嘴,急道:“姐姐怎么样?” 我缓一缓神气,靠着亭子的栏杆坐下,喘息着道:“好多了。” 陵容见我好些了,紧蹙的眉头才松开些许,柔声道:“姐姐这个样子更要好生保养才是。”说着用自己的扇子为我扑着风驱热,道:“幸好祺嫔的事告一段落了,姐姐也好安心些。否则陵容一想到祺嫔的手段,就觉毛骨悚然。” 我扶着栏杆冷笑道:“她既要谋害我和我的孩子,我便不会让她好过。” 陵容柔声道:“恶人有恶报,姐姐应该的。” 到了深夜里,周容华亲自携了晶清过来道谢,“多谢娘娘妙计,嫔妾才能出了几年来这口恶气,当真是痛快!” “本宫哪有什么计谋,都是妹妹在皇上面前应对得宜。”我叫槿汐取了一对红宝金叶子耳坠来,笑盈盈道:“妹妹进了容华真当是可喜可贺。本宫没什么好东西,这对耳坠子是皇上赏的,与本宫耳朵上这对蓝宝石的是一样的。妹妹年轻,正好衬这样娇艳的颜色。” 周容华拉过晶清道:“倒是委屈了这丫头,演这一场苦肉计。” 晶清羞涩道:“奴婢常常挨祺嫔的打,昨日才算是打值了。” 周容华微露得色,“娘娘不知道管氏打晶清打得多狠,有一回硬是把一根鸡毛掸子给打断了。她也有今日!昨日她搬出采容殿,嫔妾就把她安置到最后头的交芦馆去了,那屋子陈设华丽,是个极好的所在,免得皇上觉得咱们苛待了她。” 我微笑,“妹妹真是好心肠。” 周容华抿嘴一笑,道:“嫔妾是觉得那屋子湿气重,住久了骨头疼,思过是最好不过的。” 我不置可否,隐隐带了一抹浅淡的笑意,看着月色下深红的蔷薇花绽开如一颗一颗流光闪烁的红宝石,道:“妹妹当真是心思细腻。”我注目于她姣好的面庞,笑意愈深,“妹妹如此年轻,又得圣宠,难道小小一个容华妹妹就满足了么?” 她修长的身段盈盈站起,深深拜倒,“嫔妾但求娘娘扶持。” 我示意槿汐搀她起来,笑意蔓延上妆点精致的眼角,“妹妹聪慧,本宫怎么舍得弃妹妹于不顾呢?翠微宫妹妹就先打理着吧,迟早有名正言顺的一天。” 送走了周容华,浣碧服侍了我睡下,倚在我榻边打着扇子道:“小姐今日闻见了没?安氏身上依旧有那股子味儿,奴婢真怕伤到了小姐。” 我心下一动,淡淡一笑,道:“我已经想好了主意,咱们寻个机会就是。” 浣碧道:“其实小姐也不必费心想什么主意,拆穿了她就是。” 沉沉睡意袭来,我困倦道:“她心思极深,咱们没有十足把握就扳不倒她,慢慢来吧。”于是一宿无话,安静到天明。 正文 §§十八、空翠孤燕 这一日从太后处请安回来,正倚在软轿上往上林苑走。天气闷热,跟随行走的浣碧已经除了一头细汗,便吩咐抬轿的内监,“往太液池边走,也好借点水汽清凉。” 太液池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仿佛女子舒展开曼妙长发,临水梳理。太液池边亦多假山,以太湖石堆叠精巧,深得“瘦、透、漏”之神韵,以“春山澹治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来构思,匠心独运。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恍若一幅精妙画卷。 彼时正是入夏十分,细蝉在柳枝间声声烦躁,一声长过一声。我大约疲倦,坐在软轿上便有些恍惚。隐约听得细细的哭泣声入耳而来,仿佛有女子躲在假山后头哭。 我挥一挥手示意停轿,转头吩咐小允子,“仿佛有人在哭,你去假山后头瞧瞧。” 小允子赔笑道:“或许是宫女受了委屈,或者是挨了主子的打。这大热天的,娘娘有着身孕怕中暑,还是先回宫吧。” 我瞪他一眼,也不作声,小允子吓得低头,连忙拔腿去了。只听得“哎呦”一声,小允子探出头来道:“回禀娘娘,是晶清呢。”说着把晶清带到我面前。 晶清因着挨祺嫔的打因祸得福,成了周容华身边的得力宫女。我见她哭得伤心,以为是受了周容华的责骂,忙道:“这是怎么了,是给周容华你委屈受了么?” 晶清呜咽着道:“回娘娘的话,并不是容华小主给奴婢委屈受。”她举袖擦一擦眼泪,道:“奴婢不敢瞒着娘娘,奴婢是为玉照宫的徐婕妤难过。” “徐婕妤?”我道:“便是你从前服侍的那位小主么?她可不是被禁足了? 晶清啜泣道:“正是为了这个事奴婢才难过。宫里头说小主冲犯了太后和皇后,以致怀着身孕也被禁足。” 我安慰道:“你忠心旧主是好事,徐婕妤虽然禁足,但不是犯了大错,想必还是有人照顾的。” 晶清摇头道:“娘娘不知道,虽然衣食无缺,可是小主的身子一向不好,奴婢怕她怀着身孕胡思乱想伤了自己身子。而且宫中的嫔妃一直难生养,奴婢怕……怕……”她没敢再说下去,然而我已经明白。晶清膝行过来抱住我的脚,哀求道:“小主以前就不太得宠,禁足之后更是没有一位妃嫔敢去看她,皇后还裁减了小主身边服侍的人。奴婢实在不放心,求娘娘……” 我会意,“你是想让我去探视她安好是么?” 晶清哭道:“敬妃娘娘明哲保身,端妃娘娘不理世事,唯有娘娘最得圣宠,所以奴婢只敢求娘娘去。” 我取下自己的绢子递给她拭泪,“你与本宫主仆一场,既然你开口,可见徐婕妤待你不错,本宫也没有不去的道理。你先回去,别叫人看见你哭过了闲话,本宫得空就过去。” 晶清忙破涕为笑,道:“多谢娘娘。自从娘娘回宫后奴婢一直无缘再伺候娘娘,心里不安的紧。如今又要求助于娘娘……” 我含笑道:“服侍哪位主子都是一样的,你好好当差就是。” 回到柔仪殿,我歇息了一晌,便唤花宜,“去太医院请温大人来。” 槿汐半跪在妃榻前为我捏脚,道:“娘娘身子不爽快么?这个时候去请温大人。” 我斜倚在妃榻上,柔软的缎面叫人精神松弛。我沉吟着道:“我是想问问徐婕妤的胎像。” 槿汐抬头诧异,“娘娘真要去看徐婕妤么?” 我点头,“晶清是我的旧仆,既然她这样来求我,我倒很想见见这位徐婕妤是何等人物。况且芳若也曾对我说徐婕妤疼爱胧月,我就当还她一个人情。”我浅浅一笑,“毕竟,没有她的身孕吸引着皇后的目光,我要回宫也没那么容易呢。” 更何况,在玄清的述说中,徐燕宜颇负才情,若她这一胎能顺利生下,他日于我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温实初很快就到了。我开门见山道:“徐婕妤的身孕如何?” 温实初答得爽快,“已经五个月了,按脉象看,有七八成是个男胎。” 我一怔,“皇上和皇后那里知道了么?” 温实初沉默片刻,“这种事太医院也是讳莫如深。若说了是男胎,怕引太多人注目;若说是女胎又怕皇上不高兴。所以只说断不出来。” 我轻笑一声,“你们太医院的人也足够滑头。” 温实初微微迟疑,继而道:“为徐婕妤诊脉的正是微臣的门生卫临,他曾说徐婕妤脉象不稳,这一胎未必能母子平安。”他顿一顿,“徐婕妤是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为了禁足一事寝食难安,影响了胎气。” 难怪皇后在把徐婕妤禁足后无所举动,原来她是吃准了徐婕妤会自乱阵脚。我心下微微发急,“那能不能保住?” 温实初低头想一想,“若徐婕妤能自安便是无碍。可若是心思太重,只怕……” 我心下明白,送走温实初,我吩咐浣碧,“备些孕妇用的东西,咱们去一趟玉照宫。” 玉照宫是紫奥城北边一所宫室,不大不小,中规中矩的规制。玉照宫中尚无主位,位份最高的便是徐婕妤。因徐婕妤被禁足,出来相迎的便是仅次其下的德仪刘令娴。 刘德仪屈膝的瞬间眼圈已经红了,低声道:“嫔妾参见莞妃娘娘,娘娘金安。” 我仔细留神,不由唏嘘,“数年不见,慎嫔已是德仪了。” 刘德仪含悲亦含了笑:“娘娘故人心肠,还记得臣妾。” 刘令娴与我同年进宫,很乖巧的一个女子,当初也是颇得恩宠的。记得慎嫔之位还是我初次有孕那一年晋封的,如此六七年来只进了一阶,可见也是早早失宠了。我见她神色悲苦,衣衫简约,颇有凄凉之色,心下更是明白了几分,握住她的手道:“这几年德仪当真辛苦了。” 刘德仪哽咽道:“劳娘娘记挂着,现下与徐婕妤同住,婕妤是个好相处的人。” 我轻声在她耳边道:“眼下人多,快别这么着了,叫人瞧见你的眼泪有多少闲话说。”刘德仪用力点一点头,忙别过头悄悄拭了泪。我转头吩咐小连子,“徐婕妤如今在禁足中,少不得缺些什么,你去挑一些绫罗首饰来,再照样封一份送到刘德仪这里。” 刘德仪慌忙道:“娘娘如此,嫔妾怎么敢当。” 我和缓道:“咱们又是同年入宫的老姐妹了,互相帮衬着也是应该的。” 刘德仪憋着一口气,神色微微一黯,轻声道:“娘娘心肠好,顾念旧情。可是有些人自己攀了高枝儿当了贵嫔,得皇上和皇后的宠,就全然不顾咱们同年进宫的情谊了。”她咬一咬唇,带了一抹凄然之色,道:“咱们同年进来的十五个姐妹,死的死,失宠的失宠,剩下的除了娘娘有福气,这五六年来连连高升的就只是有她,还一味地踩着咱们头上。若不是惠贵嫔得太后的赏识,只怕也要被她压下去了。” 我听她说得伤心,心下也明白,低声道:“眼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刘德仪点一点头,省悟过来道:“娘娘是来瞧徐婕妤的吧,瞧嫔妾糊涂了,拉着娘娘浑说。”她略显为难之色,“只是徐婕妤是皇上下旨禁足的,只怕不好探视。” 我略正一正衣裳,重纱掐金菡萏纹的浅桃色广袖卷起几带凉风,“本宫身为三妃之一理当关心各宫姐妹,如今徐婕妤怀着皇嗣,禁足只是为了避免冲撞太后与皇后,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有什么不能探视的呢?” 我话说得和气,然而话中之意不容置疑。刘德仪忙笑道:“娘娘说的是。嫔妾这就引娘娘过去。” 空翠堂堂如其名,草木阴阴生翠,并不多花卉,自苑中到廊下,皆种满了应季的唐菖蒲、蛇目菊、龙胆草与飞燕草,满院翠意深深。外头日晒如金,然而一进空翠堂,只觉自然而生凉意,心头燥热也静了下来。 万绿丛中,一名纤瘦女子背身而立。刘德仪正要出声唤她行礼,我伸手止住,却听那女子吟诵之声幽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念罢,悠悠长长地叹息了一句。 我心下微微一动,听她念诵之时,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愁凝蓄在里头,令人恻然。 我示意刘德仪出去,清一清嗓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脸过来却是一名穿玉兰色纱缎宫装的女子,孱弱似一抹刚出岫的轻云。她的容颜并不十分美丽,亦无格外耀眼之处,不过中上之姿而已。只是一双秋水潋滟的浓黑眼眸在润白玲珑的面庞上分外清明,仿佛两丸光芒灿烂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濯濯明亮。因在禁足之中,脸上几乎不施脂粉,唯见双眉纤细柔长,左眼眼角下一点暗红色的泪痣,似一粒饱满的朱砂,风姿天然。她的神情亦是淡淡的,整个人仿佛不经意的描了几笔却有说不出的意犹未尽,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濛中的广玉兰。 她见是我,不觉大大一怔,低低道:“傅婕妤……” 花宜忙道:“这是柔仪殿的莞妃娘娘。” 她愣了一愣,即可省悟过来,于是恭谨欠身,口中道:“玉照宫婕妤徐氏拜见莞妃娘娘。” 我亲自搀了她一把,微笑道:“妹妹有礼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她,一身玉兰色纱缎宫装绣着长枝花卉,正是一枝茜草红的紫玉兰,自胸前延伸至下摆及前襟,有别于通常宫嫔们喜爱的那种遍地撒花的繁艳图案,显得清新而不俗。头饰亦简单,不过挽一个寻常的高髻,零星几点暗纹珠花,髻边簪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素净典雅。 我看了只觉得舒服。 徐婕妤一双澄清眼眸悠悠看向我, “娘娘……与胧月帝姬长得很像。” 我微笑:“母女之间自然是相像的。只是胧月年纪还小,本宫自己却不太看得出来。”我坦然注目于她,“方才婕妤似乎把我认作了旁人?” 她微微一窘,答:“是。”旋即浅浅一笑如微波,“原来如此,今日得见娘娘,始知傅婕妤缘何爱宠无比。”语毕微有黯然之色,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她。” 彼时她轻拈了一朵菖蒲花在手,浅橘红的花瓣映得她雪白的脸庞微有血色。我环顾四周,道:“婕妤这里倒很别致,不似旁的妃嫔宫中多是红红翠翠,很让人觉得心静生凉。” 徐婕妤淡淡盈起恬静的微笑,那笑意亦像树荫下漏下的几缕阳光,自生碧翠凉意,“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嫔妾不爱那些四季凋零的花,倒不如多种些草木。” 她身边的宫女笑道:“小主怎么这样站着和娘娘说得起劲呢,不若请了娘娘进去坐吧。” 徐婕妤一笑若开残了的白牡丹,“嫔妾禁足空翠堂已久,久未有人探访,竟忘了待客的礼数了,还请娘娘宽恕。”又侧头向身边的宫女道:“桔梗,亏得你提醒。” 我见她身姿纤瘦,想是怀着身孕又被禁足,精神并不太好,整个人瘦得不堪一握,更显得五个月的身孕格外突出。 于是一同进去,空翠堂里装点疏落,不过按着应有规制来,并不见奢华。徐婕妤命一个叫黄芩的宫女奉了茶上来,目光落在我束好后仍显得微微凸起的腹部,“娘娘也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吧?” 我含笑,“婕妤好眼力。”我见她不大的居室内放了半架子书,不由笑道:“婕妤也好看书,本宫倒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了。” 徐婕妤的额发被汗濡湿了一抹,乌黑贴在额头上,她扑着素纱团扇,恬淡道:“偶然一次听敬妃娘娘说起娘娘如何美貌,从胧月帝姬身上也可窥得一斑。今日一见,还是在意料之外,难怪皇上对娘娘念念不忘。” 我挽一挽滑落的缠臂金(1),微笑道:“是否念念不忘本宫也不得而知,只是皇上一向雨露均沾,看婕妤就知道了。而且本宫今日来看望婕妤,一是本宫自己的本心,二是听皇上时时提起,十分挂心,所以来为皇上走这一趟。” 徐婕妤眸光倏然一亮,仿佛被点燃了火苗的蜡烛,惊喜道:“娘娘不哄我么?” 我笑道:“若无皇上默许,本宫怎么敢轻易踏足禁足之地呢?” 徐婕妤脸生红晕,如珊瑚绮丽殷红一抹,“原来皇上并没有不在意嫔妾……” “这个自然”。我指一指身后内监身上捧着的各色礼物,“这些是本宫亲自跳了送来给婕妤的,若婕妤不嫌弃,就请收下吧。都是请皇上过目了的。”徐婕妤粉面生春,虚弱的身体也有了些生气,双手爱惜地从燕窝、茯苓等滋补之物上小心翼翼地抚过。我微微沉吟:“婕妤有孕而被禁足,其实皇上心内也十分不忍,婕妤要体谅才好。” 徐婕妤深深低首,安静道:“太后和皇后乃天下之母,最为尊贵。嫔妾不幸危犯双月,禁足是应该的。皇上有孝母爱妻之心,嫔妾又怎会埋怨皇上呢?” 我打量她的神色,并非说场面话,反而像是真心体谅,于是只道:“婕妤方才作的《四张机》很好,可见婕妤才学不浅,衬得起这满架书香。” 徐婕妤柔和微笑,“娘娘饱读诗书,燕宜早有耳闻,亦倾慕不已。今日相见,不知可否请娘娘赐教一二。” 我轻笑道:“哪里说得上赐教呢,不过是咱们姐妹间切磋一二罢了。”我抿了一口茶,“婕妤的《四张机》才情横溢,只可惜调子悲凉了些。婕妤现在身怀有孕,虽然一时被禁足困顿,然而来日生下一儿半女,不可不谓风光无限。” 徐婕妤微微出神,望着堂中一架连理枝绣屏,惘然道:“嫔妾不是求风光富贵的。”说罢侧首微笑,“娘娘亦是精通诗词,不如和一首可好?” 沉吟的须臾,想起当年玄清入宫侍疾,做了《九张机》与我互为唱和。不由脱口吟道:“四张机,咿呀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徐婕妤眸中颇有赞赏之意,眉心舒展而笑:“皇上如此喜欢娘娘,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捧着茶盏,轻轻抿一扣润喉,温和道:“本宫做这首《四张机》比拟婕妤,婕妤可觉得贴切么?” 徐婕妤微微一怔,道:“娘娘何处此言?” 我温颜而笑,“婕妤方才说不求风光富贵,其实不论求什么都好,总之腹中的孩子康健最要紧。我瞧婕妤赏花吟诗皆有哀戚之色,希望婕妤看人看事,也该积极些好。”我推心置腹道:“咱们身为人母都知道,母体开怀些,孩子在腹中也长得好些,婕妤你说是么?” 徐婕妤深深看我一眼,心悦诚服,“娘娘说得是。” 我恬和笑道:“婕妤不用这般客气。咱们都是一同服侍皇上的,婕妤若不介意,大可叫本宫一声姐姐,咱们以姐妹相称就好。” 徐婕妤脸色微微一红,欠身道:“姐姐若不嫌嫔妾愚笨,嫔妾就高攀了。” 我笑道:“妹妹哪里的话,有这样一个聪明文静的妹妹,本宫可是求之不得呢。” 我扬一扬脸,槿汐会意,扶着我的手站起来,我走到那架连理枝绣屏处,驻足细看。连理枝干笔直光滑,枝头两只翠羽红缨比翼鸟儿交颈相偎,神态亲昵,道:“这是妹妹自己绣得绣屏么?好精细的功夫。” 徐婕妤微笑走上来道:“嫔妾手脚笨拙,不过绣着打发时间玩儿的。若是说到刺绣功夫精湛,宫里又有谁比得上安贵嫔呢,连皇上近身的内衣鞋袜和香囊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我不觉诧异,“妹妹的刺绣手艺那么好,难道皇上都不知道么?还是妹妹从没给皇上做过香囊鞋袜一类?” 徐婕妤神色一黯,勉强笑着抚摸绣屏上的比翼鸟,道:“嫔妾手脚笨拙,皇上怎么看得上眼呢。” 我轻轻“哦”了一声,按下心头疑惑,换了笑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都是咱们闺阁女儿的一片痴心罢了。” 徐婕妤的红且薄的唇角含了一缕淡薄的清愁,抿唇道:“姐姐说的是,不过是痴心罢了。” 我笑,“谁说痴心就不能成真呢。”我停一停,“做姐姐的送些金银绫罗给你也是俗气,不若把从前所书的一首《九张机》给你。” “嫔妾愿闻其详。” 和着自己心事难以成双的轻愁薄绪,轻诵道:“九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窗外凉风如玉,连吹进空翠堂的风也别有清凉莹翠的意味。我盈然浅笑,“本宫就以此诗,恭贺妹妹心愿得成。” 我扶着槿汐的手出去,回头见刘德仪躬身跟在身后,和颜悦色道:“你且回去吧,不用送出来了。只一样,徐婕妤与你同住在玉照宫,这宫里除了她就是你位份最高,你又是宫里的老人了,好好照顾着吧。将来皇子顺利生下来,论功行赏也有你的一份。” 刘德仪忙道:“娘娘吩咐了,嫔妾一定谨记于心。” 回到柔仪殿,浣碧服侍我换了家常衣裳,又进了新鲜瓜果进来,陪我坐在暖阁里纳凉。浣碧拿小银勺子挖了西瓜出来,那银勺子做成半圆,挖出来的瓜肉鲜红浑圆一颗,盛在雪白的瓷碟子里,十分可爱。 我用银签子签了一颗吃,只觉得甘甜清凉,入口生津。浣碧觑着左右无人,方打着扇子道:“既然徐婕妤也怀着身孕,温大人又说七八成是位皇子,小姐何必还对她这么好?” 我闭目凝神片刻,轻轻道:“你方才瞧见她念《四张机》的样子了么?” “瞧见了,楚楚可怜的很,奴婢听着那诗也觉得难过。” 我的指尖划过身下的十香软枕,轻轻道:“你只是觉得难过么?” 浣碧低一低头,嘴角蕴了一点怜悯与同情之色,“奴婢觉得徐婕妤念那诗的时候很伤心,她不得宠,怀了孩子又被禁足,实在很可怜。” 柔仪殿中蕴静含凉,细密垂下的湘妃细竹帘子把暑气都隔在了外头,重重的帘影深一道浅一道烙在金砖地上,虚浮如梦。我搁下手中的银签子,随手捋着帘子上一个五福金线如意结,缓缓道:“我瞧着……仿佛徐婕妤对皇上一片痴心。否则,那《四张机》念出来不是那样一个味道。”我垂手凝眸须臾,“若她是真心喜欢皇上,那她腹中的孩子于她的意义就不同了,不是争宠的手段,也不是进位的工具,而是她跟喜欢的男人的骨肉。” 浣碧瞧着我,静静道:“小姐是由人及己了。” 我无声无息地一笑,“即便我知道她怀的是男胎又如何?若我生下的也是男胎,我并无意让他去争夺皇位,只想安静把他抚养长大。若是女胎,那就更无妨碍了。我又何必去和她斗得你死我活,何况我自己也是被人算计失过骨肉的,怎能忍心去害别人的?也算是明白她的一点痴心吧。” 浣碧轻轻笑一笑,一张秀脸被疏落滑进的阳光照的明暗一片,“小姐当真没有一点私心么?” 我抚着赤金护甲的尖端,“咯”一声笑道:“在后宫里活着谁会没有私心呢?你知道就好了。” 浣碧低头专心剜着西瓜,冷然一笑:“说实话,奴婢巴不得她生下个小皇子,狠狠和皇后斗一场。别叫皇后捧着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得意过头了。” 我把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生不生的下来还是个未知数,若真生下来了,你还怕没得斗么?”我微微扬起嘴角,“不过无论为己为人,我都会保她生下这个孩子。” 正文 §§十九、福祥之争 正说着话,玄凌跨步进来,笑道:“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我忙要起身请安,玄凌一把按住我道:“又闹这些虚礼了。” 我娇笑道:“臣妾正在说脚有些肿了,穿着内务府送来的鞋子不舒服,只怕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不舒服。” 玄凌摘下我脚上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笑道:“在自己屋子里便穿得随意些吧。”他扶起我的脚,捡起榻下的一双猩红面的软底睡鞋为我穿上,我口中笑着,“怎么好叫皇上做这样的事情,浣碧怎么眼睁睁看着动手自己干坐着。”身子却依旧赖着不动。 玄凌捏一捏我的脸,笑道:“瞧你着矫情样子,还说浣碧呢。” 浣碧撇一撇嘴,撑不住笑道:“皇上和小姐小两口打情骂俏,拉上奴婢做什么呢。” 玄凌心情大悦,随手摘下手上一枚玉扳指掷到浣碧手里,拊掌大笑:“被你主子**得越来越会说话了——小两口?说得好,朕喜欢。” 浣碧忙欠身谢恩,“奴婢谢皇上的赏。”说罢知趣,旋身出去了。 玄凌与我并肩躺着,“听说你今日去了玉照宫?那么大的日头去那里做什么,也不怕忌讳,中了暑气更不好了。” 我轻笑道:“臣妾又不是主月的娘娘,怕什么危月燕冲月的忌讳。”我依着玄凌的胳膊躺着,绞着衣带低低道:“臣妾不过是推己及人,徐婕妤和臣妾一样怀着身孕,臣妾安坐在柔仪殿里,她就被禁足伤心,想想心里也老大不忍的。” 玄凌抚着我的手,道:“宫里的妃嫔见了她禁足都避之不及,唯有你还敢往里闯。” 我偏一偏头,掩唇笑道:“徐妹妹年轻,又怀着身孕,自然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了。臣妾不过是代皇上去瞧她罢了,左说右说都说是奉了皇上的意思去看望的,也好叫徐妹妹宽心,好好为皇上生下位白白胖胖的皇子来。”我拈了颗樱桃放到玄凌口中,认真了神气道:“说句实话,皇上当真不挂心徐妹妹么?” 玄凌揽了我的肩,眼中尽是笑意,“朕总说你善解人意,所以朕也对你说句实话,燕宜入宫四年,朕与她的情分当真是不多,若说挂心她,不如说是挂心子嗣。” 我沉默片刻,即便觉得齿冷,也明白是实情,于是道:“不论为了什么都好,臣妾不过是替皇上传个心意罢了。”说罢,自己也心气消沉了,只转身望着窗棂上的雕花出神。 玄凌扳过我的身子,道:“朕晓得你多心了。你和燕宜怎么能相提并论?朕与你是什么情分,如今你也怀着孩子,朕心里是把你看得和孩子一样重的。” 我“嗤”一声轻笑,举了团扇作势拍了一下,“皇上总是这样甜言蜜语哄人开心。”我微微凝神,“钦天监说到星相是危月燕冲月,皇上不能不顾虑着太后和皇后,只是若是等太后和皇后大安了,皇上也该惦记着给徐婕妤禁足,臣妾瞧她面色不好,怕是多思伤身。” 玄凌一听,不由作色道:“一群糊涂东西!虽是禁足,可朕也不许缺她什么,太医也日日叫看着,怎么还是这样呢?” 我婉声道:“太医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心,女儿家的心思还是要皇上多体贴着才好,何况徐婕妤又有着身孕。” 玄凌闭着眼枕臂而卧,随声道:“朕何尝不想多体贴她,可是她见了朕多是安静。刚开始还觉得她温柔静默,可久了朕也觉得无趣得紧。说她是文静吧也文静过了头,同样饱读诗书,怎么她不及你解语花一般。” 我含笑道:“徐婕妤自有徐婕妤的好处,皇上久久就知道了。如今还是给徐婕妤安胎要紧。”我想一想,道:“今日臣妾去的时候给徐婕妤带了东西,说是皇上给挑的,臣妾瞧着婕妤很高兴。如今她禁足,皇上虽不方便去瞧她,左右赏赐点什么也是好的。” 玄凌温和看我,笑道:“你很喜欢她?” 我扑着六菱纱扇,细洁的扇面映着我和静的笑容,“才见过一面,哪里说得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徐婕妤性子安静,且和臣妾都有着身孕,难免投缘些。” 玄凌想一想,“如你所愿就是。”说着唤李长,“叫小尤收拾些徐婕妤素日爱吃的给送去,平日里往玉照宫多送些东西。” 李长应声去了,我扬声唤槿汐:“去取冰碗来。” 玄凌揽着我笑道:“朕的莞妃当真是小气到家了,朕来了这么一大会儿功夫了,才想起来要给朕一碗冰碗消暑。” 我一下一下扑着扇子,笑嘻嘻道:“臣妾一片心意呢,皇上竟这样说臣妾。方才皇上一头大汗进来,若冷冷的一碗冰碗下去,凉快是凉快了,也要闹肚子,所以怄皇上说了会子话才叫进冰碗。” 玄凌舀了一口冰碗含着,斜眼看我道:“你这里的冰碗也总比别人哪里甜些。” 我撇嘴笑道:“皇上自己心甜罢了,非去夸那冰碗做什么?左不过是些家常东西。” “可贵便在家常二字,太郑重了总不是一家子的样子。”玄凌的衣摆随意翻着,凑近我耳边悄声道:“朕今晚就留在柔仪殿里,等着更甜的。” 我脸生红晕,啐了一口道:“大白天的,皇上就爱拿臣妾取笑。”我正一正神色,“皇上忘了太医的嘱咐了么?臣妾胎像不稳只得静养,恕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我见玄凌微有沮丧之色,摇着他的手道:“皇上可要做位好父皇呢。” 玄凌摩娑着我的脸颊,怜惜道:“你好好养着吧。”说罢在窗棂上扣了三扣。 扣指三下是叫“翻牌子”的意思,进来的是敬事房的总领内监徐进良,躬身托着覆盖绛红色绸缎的鎏金云龙托盘,上面搁着数十枚柏木绿头腰牌。玄凌顺手翻了“福嫔”的牌子,笑道:“朕久久不见她了,和你用过晚膳再去。” 我笑如春花,轻声道:“好。” 用过晚膳送了玄凌出去,我扬一扬脸,示意槿汐请李长过来。 果然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时分,李长进来恭敬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拈了一枚缕金香药吃了,方笑道:“给李公公看座。” 李长忙道了声“不敢”,又道:“皇上在福嫔小主宫里歇下了,奴才才能过来,娘娘恕罪。” 我笑道:“哪里能不体谅公公的难处呢,公公能抽空过来就好。”我又道:“这缕金香药做得好,也拿一碟子给李公公尝新。”见他坐了,方含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想跟公公打听下徐婕妤的事。” 李长笑得眯了眼,“婕妤小主也是个有福的,有了龙胎。只是她的福气怎么能跟娘娘比呢。” 不过是一句寻常的奉承话,却有着一个积年老宫人的精明与含蓄,我低头一笑,“公公有话不妨直说,何必与本宫打哑谜呢。”说着回头吩咐花宜,“公公一路奔波,想是还没吃饭,去叫小厨房下个鱼面来。” 鱼面要取云梦泽的青鱼烫熟,剔骨去皮留肉斩如泥,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煮熟,再浇上清鸡汤,是极费事的一道菜。我这样说,便是要留李长详谈了。 李长自然明白,笑道:“又叫娘娘费心了。”他搬了小杌子在我跟前坐下,道:“婕妤小主其实并不十分当宠,这个娘娘看敬事房的档就知道了。入宫几年若说宠爱怜惜,也实在不多。” 我指着桌上的缕金香药向小允子道:“吃絮了,去换个酸酸的姜丝梅来。”方才慢慢道出自己的疑问:“徐婕妤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也是可以入眼的,至少与从前殁了的曹琴默不相上下。又颇有咏絮之才(2),本宫瞧着能诗能对,对皇上也颇用心,怎么皇上会不甚宠爱呢?” 李长短短叹了一声,道:“再用心,皇上看不见又有什么办法?徐婕妤工于织绣,为皇上做了不少衣衫鞋袜。说句实话,有安贵嫔的绣工在,这些年来能送到皇上手里的几乎就没有,即便有那一两件,无人留心收拾,不过转眼就寻不着了。徐婕妤初入宫时不过是才人,皇上宠幸了一回之后进了贵人,连个封号也没给。这样一忘就是一年多,后来皇上因五石散之事病重,徐婕妤还是婉仪,跪在通明殿为皇上整日整夜的祈福,人都虚脱得不成样子了,可是知情能做主的人不报上去,皇上又如何知道。” “知情能做主的人……”我微微沉吟。 李长不动声色,道:“皇后忙于为皇上忧心……后来还是太后为皇上身体复原欢喜那档上,敬妃与惠贵嫔婉转提了提,太后才叫升了容华。后来皇上隐约听说了,对徐婕妤颇为怜惜,虽然常去空翠堂坐坐,可若说宠幸也是断断续续的,这龙胎也是机缘巧合。” 我轻叹了一声,缓缓道:“她也不容易。本宫今日去瞧她,怕是因为禁足的事心思重,神色就不大好。” 李长脸上的皱纹长年累月笑成了形状,总是笑眉笑眼地看不清真实的表情,“所以奴才说徐婕妤的福气抵不过娘娘厚重。” 我笑:“厚重不厚重本宫是不晓得,只是如有公公襄助,那必定是不会薄了去的。” 言毕,槿汐上来道:“鱼面已经做好了。” 我看一眼槿汐,向李长道:“本宫也乏了,公公请去外间吃碗面。” 槿汐点头道:“娘娘歇着吧,奴婢陪公公去就是了。” 我微笑,“也好,你们几日没见,自然有好些体己话要说,去吧。” 李长正要告退出去,忽见他的徒弟小厦子行了礼进来,低低叫了一声,“师傅——”便垂手老实站着。 因今日是小厦子给玄凌上夜,李长微一蹙眉,斥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娘娘面前有什么说不得的。” 小厦子看我一眼,慌忙低了头,道:“皇上本在福嫔小主那里歇下了,谁知祥嫔那里闹将起来,说祥嫔因着阴气重梦魇,所以请了皇上过去。” 李长苦笑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福嫔、祥嫔、祺嫔与殁了的瑞嫔俱为当年平定汝南王时的功臣之后,同日入宫为贵人,皆住在从前华妃的宓秀宫中。自瑞嫔自缢、祺嫔迁出之后,只余祥嫔与福嫔二人还住在宓秀宫中。祥嫔性子张扬,因着福嫔憨厚老实,她争宠争不过旁人,却敢抢福嫔的恩宠。每每玄凌宿在福嫔寝殿时,便想尽法子把皇帝请走。而她偏偏容貌比福嫔美,性子更伶俐些,所以玄凌难免加以偏爱。 我垂下眼帘,道:“本宫离宫前祥嫔就这个样子,怎么这些年脾气一点不改么?” 李长道:“也是福嫔小主太老实了。一个宫里住着,也不肯撕破脸,更是不肯向外人道出苦处,由着祥嫔小主胡闹了这些年。” 我以手支颐,定定道:“皇后和敬妃也不管管么?” 李长低头道:“敬妃娘娘……其实敬妃娘娘这些年只是空有个协理六宫的名义,内里是什么也说不上话。而皇后……左不过是两个不太得宠的嫔妃闹着,不痛不痒申斥两句也就过了。” 暖阁中的一脉栀子花幽幽吐露芬芳,闻得久了,那香气似离不开鼻尖一般。我厌烦道:“祥嫔的嚣张真是让人难耐。本宫无协理六宫之权自然不能处置,然而也不愿袖手旁观看笑话儿。”我转脸吩咐李长,“既然祥嫔说梦魇,就给本宫赏赐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记得要拿五个海碗那么大的壶。” 珍珠是寻常的薏米仁,也就罢了。糙米是脱壳后仍没有仔细弄干净的米,口感粗,质地紧密,煮起来费时,即便煮熟了也难以下咽。 李长掌不住笑了一声,道:“娘娘的主意好,可以杀杀祥嫔的骄气,又叫人挑不出错出来。” 槿汐抿嘴儿笑道:“祥嫔小主的梦魇要紧,也不必煮熟,滚了就拿过去罢。” 我大为不屑,“皇上想必还在她那里,李长你亲自拿了去。当着皇上的面她不敢不喝。不是梦魇么?就让她好好喝一壶,不许喝不完。” 李长忙躬身出去。 槿汐笑吟吟为我斟上新茶,道:“娘娘这样做是大快人心,可是为何娘娘会对祥嫔这样动气,若在从前,娘娘必定一笑置之。” 我微微一笑,“你且看着,我自有我的道理。” 到了第二日,宫中人人尽知我赏了祥嫔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解梦魇,喝得她吐得起不了床。玄凌来看我时也不生气,只哈哈大笑,“你和祥嫔置什么气,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虽然肤浅张狂,倒也可爱。” 我对镜梳妆,只看着几缕发丝被浣碧扭在手里左旋右盘,灵动如鲜活一般,施施然道:“皇上是想后宫以后都这样明争暗斗成风呢,还是要福嫔一样好性子的都受了委屈才高兴?” 玄凌握着我的肩笑道:“福嫔虽然委屈,倒也没说什么。何况这些事怎算得上明争暗斗呢,嬛嬛你未免言重了。” 我看着浣碧梳成灵蛇髻,将碎发都用茉莉水抿紧了,又在头发里埋进几朵茉莉花,只闻其香不见其形,在蛇口处嵌了一枚硕大的熠熠明珠,再不加多余的妆饰,干净清爽。我正色道:“皇上岂不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皇上以为不过纵容祥嫔几次,却不想后宫众人以后都会群起而效之,福嫔一流日久难免会心生怨恨,而祥嫔之流则恃宠而骄。如此一宫不宁则后宫不宁,长久下去岂非成了大祸。”我见玄凌若有所思,又道:“而且皇上明明是翻了福嫔的牌子,祥嫔却拿腔作势。她若真梦魇了就叫太医治着,非要这样劳师动众。皇上日日都要早朝,岂不是连朝政也被祥嫔误了。若太后知道了,还要怪皇上不懂得保养自己,又生了事端。” 玄凌若有所思,含了一抹笑色,道:“朕一时纵容了祥嫔的气性,倒生出这许多不是来。” 我微笑道:“哪里是皇上的不是呢,是祥嫔太任性了。”我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底祥嫔进宫也这么些年了,还这样不懂事,当真叫人无可奈何。臣妾虽然对她略作告诫,却不知她能否引以为戒。” 玄凌略略沉吟,道:“如你所说,朕是该对祥嫔略施薄惩,也对福嫔加以安慰。”他拉我的手,赞许道:“嬛嬛此行,很得大体。”于是当下便吩咐停了祥嫔半年的俸禄,又赏了福嫔许多东西聊表安慰。 此事一出,后宫风气顿时有所改善,甚少再有妃嫔敢恃宠而骄,撒娇撒痴。连眉庄来看我时也笑,“太后知道了很欣慰呢,不住口的赞你。” 我淡然微笑,“太后也知道了?” 眉庄道:“合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莞妃娘娘好大的气势,一下子便压住了后宫争宠倾轧之风。太后原本还对你心存疑虑,现下也一万个放心了。” 我侧首道:“你哪里晓得我的为难之处,若不拿祥嫔做样子,难免太后总对我心存疑虑,怕我狐媚惑主,现在动手张扬了,少不得更有人把我恨成眼中钉。” 眉庄凝眸片刻,道:“讨太后喜欢才最要紧。” 我屏住嘴角将要扬起的笑容,淡淡道:“在太后眼里,我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上的了台面。何况后宫倾轧之风哪里能压得住呢,不过能有所收敛罢了。”然而我心里真正在意的却是太后的态度,祥嫔之事一则是为打压后宫倾轧之风,让妃嫔有敬畏之心,不敢轻易造次;二则正如眉庄所说,没有了太后的疑虑,我才真正如挣脱了束缚的游鱼,也真正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想到此节,我饮着一口茶水,兀自淡淡微笑了。 此后接连数日,祥嫔见了我便似老鼠见了猫一般,能避则避,尽量不与我照面。实在躲不过了,也只是远远离着我,勾着头似没见到我一般。当然,她不是只因为糙米珍珠汤的缘故惧怕于我。甚至初初两日,因着我迫她喝下糙米珍珠汤,她背地里的怨言是极多的。 那一日恰巧槿汐和花宜陪着我从永巷往敬妃的昀昭殿走,永巷里多住失宠的宫嫔与不得志的宫女,因而空冷寂寥,常常许多房舍都是空置着的。花宜走到半路急着解手,回柔仪殿与昀昭殿都远,便权宜要在永巷的空舍里寻一个方便的所在。 然而她久久不出来,我与槿汐也着急,便往她去的方向走去,却见花宜袖手站在一堵墙下,皱着眉头默默侧耳倾听。 我一时好奇,便也走了过去。在宫里久了,就会发现听壁脚其实是个不错的消遣法子。尤其是像我这般离宫久了的人,许多上不了台面明里说不出口的话,都可以在无数个犄角旮旯里获得隐秘的信息。因为偌大的寂寂宫廷,从来不缺乏流言,也不缺乏抱怨。你可以听到宫女们相互的抱怨声,怨天怨地怨主子,怨命运的青睐从不降临到她们头上;也可以听到内监们的窃窃私语,皇帝今日宠的是那位嫔妃,今儿又得了多少赏赐,那是顶要紧的事情;还可以听到小内监与相好宫女低喁而热切的亲热和某个不得志的嫔妃掏心挖肺的诅咒和求告。你可以在某一个貌似冷僻的墙角下站上一天,然后熟知宫里许多原本看似隐秘的故事。 花宜是听壁脚的好手,也懂得如何适时地把我想说的话传到每一个耳朵里。这是她最聪明能干的所在。因而我一见她的神情,便晓得她又听到了什么。 祥嫔尖细而刻薄的嗓音是我所熟悉的,她的言语尖刻而流利,像刀尖划过皮肤一般流畅,“黎氏这个贱妇,平时看她不声不响地老实,一转眼倒学会去旁人面前告状了,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像是一个宫女在好生劝说:“小主且忍一忍吧,现下连皇上也偏帮着福嫔、给莞妃撑腰,娘娘这样抱怨只会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祥嫔冷哼一声,“莞妃算什么东西?不过皇上还愿意看两眼她那副妖媚样子,就拿出妃子的款儿来作践我。也不瞧瞧她自己是什么东西,在佛寺里还不安分,绞尽脑汁儿勾引皇上,以为大了个肚子什么了不得么?——我总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花宜小心觑我一眼,我只淡然一笑,扬声道:“你有多厉害本宫不知道,本宫只晓得隔墙有耳,祥嫔还是善自珍重的好。有这会子骂人的功夫还不如多吃几碗糙米珍珠汤,好好治一治梦魇的毛病。” 房舍空旷,回声的荡漾衬得我的声音清亮而冷淡,隔壁半晌无声,花宜悄悄巴上墙头一看,笑得打跌,“旁边没有人,想必听见娘娘出声已经吓跑了呢。” 我不屑一顾,“她这样外强中干的性子,是要给她个厉害才好。” 从此,我的眼前耳边,便更少有祥嫔的踪影了。 注释:(1)、缠臂金:又称为扼臂、臂钏等,是一种我国古代女性缠绕在臂的装饰,它用金银带条盘绕成螺旋圈状,所盘圈数多少不等,一般三至八圈,也有多到十二三圈的,两端另用金银丝编制成环套,通过它与钏体衔接后调节松紧。 (2)、咏絮之才:出自《世说新语》。用晋代谢道韫的故事:有一次,天下大雪,谢道韫的叔父谢安,对雪吟句说:“白雪纷纷何所拟?”道韫的哥哥谢朗答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接着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一听,大为赞叹。后世以此来形容有才华的女子。 正文 §§二十、锦囊计 因皇后病着,祺嫔又被勒令闭门思过,皇后身边也只有一个安陵容,偶尔也为皇后做一些分赏之事。 因玄凌提过照应玉照宫之事,皇后也格外上心,不时挑了些衣料吃食送去。这一日众妃嫔给皇后请安事毕,皇后便让收拾了一些古玩送去玉照宫。因徐婕妤有了身孕,皇后为表郑重,也不叫剪秋绣夏等大宫女送去,只嘱咐了安陵容。 我扶了槿汐的手慢慢踱步行走,见了陵容出来,便道:“妹妹可是要去玉照宫?” 陵容满面含笑,亲热道:“正是。皇后吩咐了要交到徐婕妤手里的。” 我蓄了浅淡的笑意,道:“左右我也要去走走散心,不如陪妹妹到玉照宫门口吧。若是妹妹愿意,我宫里有新到的好茶,妹妹可愿意一起来烹茶闲话?” 陵容笑吟吟道:“姐姐开口,陵容怎么会不去呢。不过得劳烦姐姐等我完了这趟差使才好。”于是言笑晏晏,携手并行。仿佛还是在从前,刚入宫的时候,青葱的岁月里,我与陵容也是这样的交好。而如今,世事变更,人心也尽数变了,变得残破而可怖,充满功利与计算之心。这样的笑容下,再不是年少时的真心单纯,而是虎视眈眈的你死我活。 如此想着,玉照宫的路仿佛很近,几步便到了。我站在门外,看着刘德仪迎了陵容进去,笑道:“徐婕妤在禁足中我也不好随意进去,在这等一会就是了。” 陵容逗留良久出来了,刘德仪陪在一边,连打了几个喷嚏,双手情不自禁地抓着身体,似乎浑身发痒,十分难耐。 我关切道:“刘德仪怎么了?好似很不舒服的样子。” 刘德仪不顾仪态,双手乱抓,样子十分痛苦,道:“嫔妾身上突然很痒,实在失仪。” 此时端妃恰巧领着温仪经过,见刘德仪这个样子,不由驻足皱眉道:“像是吃坏了东西过敏了,赶紧叫太医来看看。” 最近的太医,便是时常伺候在徐婕妤身边的卫临。他疾步赶出来,请过刘德仪的手臂一看,道:“是过敏了,只是不见有疹子发出来,倒也不严重。”又问:“请问德仪小主对何物过敏?” 刘德仪边想边道:“鱼虾都碰不得的。”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避忌,“还有麝香。” “那请问小主这两日食过鱼虾没有?” 刘德仪摇头道:“我既知碰不得,又如何会去食用呢。” 卫临神色微变,看了我与端妃一眼,道:“此事颇为蹊跷,两位娘娘的意思是……” 我与端妃对视一眼,端妃肃然道:“既无鱼虾,那就牵涉到了麝香。刘德仪方才去了徐婕妤处,徐婕妤又是有身孕的,断断容不得疏忽。本宫这就遣人去回禀皇上,玉照宫中人等一例不许走动,全都留在此处彻查。”端妃停一停,道:“本宫是晚来的,自然没有牵涉其中,那么此事就由本宫做主。”她的目光落在我与安领容身上,“委屈两位妹妹也要查一查了。” 端妃入宫最早,言行颇有份量。一时间在场人等都被看管了起来,不许擅动一草一木。不过多时玄凌和敬妃都赶了过来。玄凌见一切如仪,纹丝不乱,不由向端妃露出赞许的神色。 端妃脸上微微一红,很快别过头去,道:“众人皆已在此,皇上可安排人彻查了。” 玄凌点一点头,上前一步拉住我的手关切道:“嬛嬛,你也怀着身孕,没有什么事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挣开他的手,低声道:“臣妾并没有觉得不适,想来不会受什么影响。皇上放心就是。” 他转脸问卫临,“徐婕妤呢?可有什么损伤?” 卫临道:“徐婕妤向来身子弱些,现下有些心悸头晕,还未知是什么原因。” 玄凌脸色微硬,目光扫过安陵容、刘德仪与一众侍奉徐婕妤的宫女桔梗、黄芩、赤芍和竹茹道:“如此,你们就由端妃安排着一一搜检吧。”他的目光划过安陵容的脸庞时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怜惜与温和,道:“容儿,委屈你。” 安陵容微显苍白的脸色显得她越发形容绰约,她纤细的腰肢微动,盈盈柔声道:“臣妾并不委屈。” 端妃微微咳嗽了一声,转脸向玄凌道:“既然莞妃也在此,少不得也有嫌隙,若撇开她一人不查,岂非不公?” 玄凌看了她一眼,微有骇色,道:“莞妃有着身孕,躲麝香都来不及,怎么还会用?” 端妃不卑不亢,只道:“既然在场,就一起查一查,也好免了旁人揣测。” 玄凌还要说什么,我已福了一福道:“端妃姐姐说得有理。臣妾既染了是非之事,未免是非,还是查一查好。” 既然我自己开口,玄凌也不再说什么,只叫端妃看着我们一一摘下身上佩戴的饰物搁在紫檀木盘子里让卫临搜检,又请来皇后身边的刘安人一一察看是否有涂抹带麝香的脂粉。 不过一盏茶时分,卫临举起一个香囊嗅了一嗅,眉毛一挑,附在玄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玄凌脸色微变,道:“那个香囊是谁的?” 盘里托着一个金累丝绣花香囊,绢制的袋子轻软秀美,上用褐绿色彩线绣了柳枝,又用浅绿和鹅黄丝线添上细巧的叶子,底下用棕线拈金线打的络子,精美异常。 安陵容的脸色遽然变得雪白如纸,无半分血色。她脚下一软,慌忙跪下,吃吃道:“是臣妾所有。”她仰起头来,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泪光闪烁,楚楚可怜。 玄凌遏制不住怒气,拿起香囊厉声道:“果真是你的?!” 陵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惶然道:“是。”她的神情像足了受尽惊吓的小兽。 玄凌冷着脸问赤芍,“最近有谁常来看你们家小主?” 赤芍磕了个头道:“只有安贵嫔常常奉皇后娘娘之命送东西来,偶尔也陪小主说几句话。” 玄凌登时大怒,随手扬起香囊砸到安陵容脸上,喝道:“你佩戴装有麝香的香囊接近徐婕妤,究竟居心何在?!” 香囊虽小,然而玄凌激怒之下一击之力甚大,香囊掷到安陵容的发髻上,她的发髻立时堕倒,青丝纷纷散落了下来,满面狼藉。陵容一脸的仓惶失措,低低啜泣不已。 玄凌怒气更盛,“朕一向看你温顺安分,这些年来待你不薄,连出身世家的妃嫔都未必及得上,你还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你自己怎么说?”玄凌胸口起伏未定,众人也不曾想到会是她,俱是面面相觑,伏地叩首不已。 我暗笑一声,忙行至玄凌身边,抚着他的胸口婉声道:“皇上切莫太生气了,看气坏了龙体可怎么好?”一面又去看卫临,肃然道:“卫太医可察看清楚了么?这可是大事,关系皇上的子嗣和妃嫔清白,断断不容有错。” 卫临躬身行礼,颇有一丝自负,道:“微臣自信麝香之味是断断不会闻错的。” 一时间众人皆是鸦雀无声,端妃长叹一声,悠悠道:“安贵嫔,你何以这样糊涂呢!” 安陵容也不辩白,只一味地垂首哭泣不休,整个玉照宫前只听得她幽幽不绝如缕的哭泣声,如孤舟嫠妇(1)一般,伤心欲绝。 玄凌见她只一味哭泣,更加厌烦,“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这几年你在朕身边虽无所出,但是朕也没有说过你半句,何以你还要心存嫉妒,去害别人的胎儿,当真叫朕失望!” 陵容默默哭泣半晌,突然眼睛一翻,仰面晕厥了过去。我心下狐疑,以陵容在玄凌心里的分量,何以一句也不为自己辩白。 宝莺和宝鹊慌忙扶住了陵容,手忙脚乱地去掐人中捏虎口。玄凌又是气恼又是失望,一时也不发话叫身边的卫临去照看安陵容。 骤然横斜里冲出一个人来,抢过紫檀木盘子里的香囊,双手高举膝行到玄凌面前,大哭一声道:“皇上明鉴!”却是陵容身边第一得力的宫女宝鹃,她伏在玄凌脚下,高声道:“皇上明鉴,这香囊虽然是我们家娘娘贴身所用的,也随身佩戴了两三年,却不是我们娘娘自己做的!” 玄凌一时有些愕然,道:“那是哪里来的?” 宝鹃把香囊高举到玄凌面前,哭诉道:“请皇上细看,娘娘曾做了不少绣活送给皇上,皇上应该看得出来这香囊上的针脚不是娘娘自己的绣功。奴婢记得这还是前两年杨芳仪送来的,娘娘瞧着绣样好看,一直贴身带着。谁曾想里头是有麝香的!方才皇上说娘娘在皇上身边多年未有生育,太医又说里头有麝香,娘娘才发昏晕了过去——娘娘不曾生育,安知不是这香囊里麝香的缘故!” 玄凌一时愕然,一壁叫小厦子去传杨芳仪来,一壁向卫临道:“糊涂!还不快去看看安贵嫔怎么了。” 端妃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向我看了一眼,暗示我不要露了神色。我心下也是惊愕,此事之峰回路转大出我意料之外,一时间连刘德仪也呆住了,悄悄退到一边不作声。 杨芳仪很快被叫了来。她也是近年来在玄凌身边颇为得脸的妃嫔,长得也好,并无妖娆之气,却是有些闺秀风范。她尚不知是什么事,只安静行了礼,向玄凌温柔一笑。玄凌也按捺住了暂不发作,只把香囊递到她面前,道:“这可是你做的香囊?” 杨芳仪仔细看了看,疑惑道:“是臣妾所做,几年前送给安贵嫔的。作为回礼,安贵嫔也送了臣妾一个扇坠子。”说着解下手中团扇上的玉色小扇坠子,递到玄凌手中。 玄凌十指发白,紧紧捏住那枚扇坠子负手在身后。玄凌面无表情,只问:“你可看清了,这香囊真是你做的?没有假手于旁人么?” 杨芳仪越发不解,只恭顺答道:“是。当年安姐姐送了扇坠子给臣妾,臣妾为表感激,是亲手做的。” 宝鹃发疯一样指着杨芳仪哭喊道:“是你!是你!若不是因为你,娘娘怎么会一直没有孩子!” 杨芳仪不解其意,只是看见宝鹃那样的神情,也是骇然惊惧,连连退步,指着宝鹃惊道:“你……你说什么?怎敢对我这样无礼?” 杨芳仪这样的神情更叫玄凌生疑,然而他犹未全信,迟疑道:“梦笙,这香囊里的麝香真是你做的么?” 杨芳仪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臣妾并不知道什么麝香呀!” 宝鹃一脸护主的激愤与忠义,道:“杨芳仪适才说了,这香囊是她亲手所制,并无旁人插手。若不是杨芳仪下的麝香让我们娘娘一直未孕,难道会是娘娘自己下的麝香想不要孩子么?!” 宝鹃的这一声质问让玄凌神色大为震动,怒色愈盛。杨芳仪张口结舌,道:“臣妾没有要害安贵嫔啊!” 正当此时,陵容在卫临的银针扎穴下“哎呦”一声悠悠醒转过来,她泪眼迷蒙,轻轻呼道:“皇上……” 玄凌大步上前扶起她,颇有愧色,“容儿,你可好些了么?” 他这句话甫一出口,我与端妃对视一眼,皆知今日这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了,不由得心下暗怒。 我暗暗发急,向玄凌道:“此事蹊跷,若真是杨芳仪所为,她何必坦然承认是自己所为?推脱干净岂不更好!” 宝鹃忙道:“娘娘细想,咱们都知道这香囊是杨芳仪亲手做的,她无可抵赖。若一口推得干净反而落了嫌疑,若自己认了,还可推说是旁人插手了。” 端妃望一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瑟瑟不已的杨芳仪,轻声向玄凌道:“杨芳仪虽然是亲手制成的香囊,然而已经两年多了,或许到了安贵嫔手里后又有旁人碰过也未可知,未必是杨芳仪做的手脚。” 陵容倚在玄凌怀中,似被劲风扑过的柔柳,柔弱无依,“臣妾所有贴身佩戴的饰物一向都是由宝鹃打理,她很稳重,绝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宝鹃亦道:“这个香囊娘娘一向很喜欢,若不是随身佩戴着,就交由奴婢保管,再不会有旁人碰到的,连宝莺和宝鹊也不会。” 如此一说,矛头更是直指杨芳仪,叫她百口莫辩,杨芳仪慌得睁大了眼睛连连辩解。玄凌恍若未闻,一手抱着陵容,一手挽起她散落的头发疼惜道:“方才你怎不告诉朕这香囊是杨氏送给你的?叫朕这样误会你” 安陵容依旧垂泪不止,道:“臣妾被人暗算多年而不自知,只顾着自己伤心了。”她盈盈拜倒,涟涟泪痕洗去娇艳粉妆,“臣妾命薄,无福为皇上诞育子嗣,还因自己的缘故险些牵连了徐婕妤腹中胎儿。幸好刘德仪对麝香敏感而发觉得早,若真是伤到了徐婕妤,臣妾真是罪该万死。” 玄凌的怒意在这句话后再次被挑起,他冷冷转头向李长道:“把杨氏带下去吧。” 李长恭谨道:“请旨……” 玄凌的话语简短而没有温度,“褫夺位份,先关进复香轩。”李长大气不敢喘一声,忙张罗着小内监带着已经吓呆了的杨芳仪下去了。 我按住心底所有的情绪,柔声道:“到底是徐婕妤受了惊,皇上可要去看看她安慰几句?” 玄凌迟疑片刻,望着怀中弱不禁风的陵容,道:“朕先陪容儿回去,等下再回来看徐婕妤,这里先叫太医先好生看着。” 我莞尔一笑,道:“这也是应该的,今天安妹妹也受了好大的惊吓呢。”又唤宝鹃,“快扶好你主子回去吧。” 眼见她们都走了,刘德仪怯怯走到我面前,低低道:“娘娘……” 我忍气温和道:“没你的事,回去吧。等下再让卫太医帮你瞧瞧身上的疹子。” 刘德仪点一点头,回转身去,忽然失声道:“徐婕妤……” 不知何时,徐婕妤已经半倚在玉照宫门内。她在禁足之中,无旨不得出玉照宫半步,但她到底也没出宫门,算不得违抗圣旨。她嘴角含了一抹凄凉的微笑,驻足看着玄凌拥着陵容离开的身影,眼下的一点泪痣鲜红如血珠一般。她玉兰色的轻纱薄衣被风扬起如雾,身形单薄如纸,倚靠在朱漆大门的阴影里,凄楚得似一片无人注目的落叶。 我一时不忍,上前搀住她的手,道:“婕妤受惊了,好好进去歇息吧,免得伤了孩子。” 徐婕妤的微笑淡淡在唇边绽开,声音哀凉如冬日里凝结的第一朵冰花,茫然道:“娘娘都知道嫔妾受惊了,皇上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心口拂过一丝浅薄的难过,我好言安慰道:“皇上等下就会来看你的,婕妤别多心。” 徐婕妤只是一味微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比哭泣更叫人伤感:“那么,今日怀着孩子受惊的究竟是嫔妾呢,还是安贵嫔?皇上,他到底是不在意嫔妾的啊……” 她的伤怀叫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依稀很久以前,我也曾为了玄凌的一言一行而哭泣难过,心思牵动。只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眼前的徐婕妤,恰如那一年的我,心思至纯,为情所动。我招手让竹茹取了一件披风出来,亲自披在徐婕妤身上,婉声道:“妹妹进去吧,伤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 徐婕妤抚着自己的肚子,动作轻缓而柔软,低低道:“是,我只有这个孩子了。”话未说完,身子往后一个趔趄,已经晕了过去。 幸好卫临就在近旁,我与端妃也顾不得嫌隙,手忙脚乱扶了徐婕妤进空翠堂。卫临搭一搭脉,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低声向我道:“婕妤小主脉象混乱微弱,是受了打击心智受损的缘故,且伴有胎动不安之像。只怕孩子会保不住,大人的母体也会损伤……” 端妃慨叹一声,痛惜道:“又是一个可怜人。” 我急火攻心,怒道:“你是太医,必然能治。再不然,叫温实初来,你们一同来治。若保不住徐婕妤和胎儿……”我直瞪着卫临,“本宫要你拿命来抵!” 卫临一惊,忙道:“微臣必当竭尽全力。” 我道:“不是要你竭尽全力,是要你一定保住她们母子两人!” “是”,他沉吟片刻,朗然道:“那么请温太医一同到此斟酌。” 我头也不回吩咐浣碧,“去请温太医到空翠堂,就说本宫以当年托付端妃娘娘一般把徐婕妤托付给他,他自然知道分寸。” 端妃在旁神色惊动,转瞬平静了下去,道:“有太医在这里,咱们就别在旁吵扰了,先回去吧。”又吩咐黄芩,“赶紧去回禀皇上一声,说徐婕妤不大好,请皇上即刻来看。” 我扯一扯端妃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姐姐糊涂了,皇上现在在她那里,黄芩一个宫女怎么能请得来,不如叫黄芩把话传给李长,叫李长去请。” 端妃点头道:“黄芩,你可要记牢,快去吧。”说着看我一眼,道:“你随我回披香殿。” 我心中千头万绪,亦道:“我也有话对姐姐说。” 端妃微微颔首,径直走了。我吩咐桔梗几句,才选了另一条小路去了披香殿。 到披香殿时,端妃已经泡好了茶水等我了,茶香袅袅之间,让人浑然忘却了方才的种种心机较量,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 端妃喝的是一盏槟榔参草茶,她徐徐饮了一口,见我神色凝重,便对吉祥道:“去煮一剂桑菊凉茶来。”她笑吟吟向我道:“桑菊茶是最下火的,我知道你生气。” 我反问:“姐姐不生气么?” 端妃微微一笑,“生气归生气,我也只当看好戏罢了。这一次虽不能助你扳倒她,却又何必认真生气呢?”她叹,“只可怜了杨芳仪,无端背了这个黑锅。” “我与杨芳仪并不熟识,也不了解她为人。姐姐认为她当真无辜?” 端妃点头,清亮的眼眸盈盈有神,低声道:“杨芳仪性子很好。”她停一停,“连蚂蚁都不舍得踩的女子,得宠是很应该的。” 我想起敬事房“彤史”上的记录,不觉感叹,“她飞来横祸,只怕是因为得宠的缘故吧。” 端妃脸上泛起凄楚的冷笑,“这些年里,连你、连过去了的华妃和傅婕妤,多少得宠的妃嫔都没有好下场。屹立不倒的唯有一个安陵容,可见她的厉害。” 我微微冷笑,“安陵容这一招连消带打、借刀杀人真是用得精妙,我自叹弗如。” “的确很妙,”端妃凝眸于我,“你我算计良久,她自然不会早早就料到咱们突然发难,能如此机变至此,是咱们小觑她了。” 我沉吟良久,目光只望着端妃窗外的荫荫绿树微微出神,浓荫青翠欲滴,仿佛就要流淌下来一般。我双唇微动,轻轻道:“不是的,她一直就是想嫁祸杨芳仪。”我转过脸来,缓缓道出心头所想,“我早告诉过姐姐,她香囊中的气味和她从前给我舒痕胶完全一样,所以我断定有麝香在里头。”心似被谁的手一把拧住了,我沉痛道:“我当年小产固然有华妃之失,然而归根结底却在舒痕胶上。”我见端妃凝神细听,便接着道:“所以我再次闻到这个气味的时候,比谁都害怕,也更警觉。每次安陵容与我说话的时候都很靠近我,并且都佩戴着这个香囊。而不与我接近的时候,我留意到她并不佩戴这个香囊。所以我揣测,她佩戴这香囊不过是想故计重施而已。能让我落胎更好,即便不能落胎而被人发现时,她也可以把所以的事都推到杨芳仪身上,就如今日一般。所以无论我是否落胎,杨芳仪都迟早会被陷害,只不过是一箭双雕和一箭一雕的区别罢了。” 端妃明了,她弹一弹指甲,默然道:“我们原本是要刘德仪引出安陵容的麝香香囊,没想到安陵容一口引出香囊为杨芳仪所赠,害自己多年不孕,又借自己危害别的妃嫔的胎儿。如此重罪之下,杨芳仪根本百口莫辩。因为孩子才是后宫女人立足的根本,任谁也不会觉得一个受宠的妃嫔会自己带着麝香避孕。” 我心情沉重,仿佛落索的黄叶一般,“所以,不仅能除去得宠的杨芳仪,连安陵容自己也会更得怜惜而固宠,当真是一举两得之事。” 端妃扬一扬脸,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可是否除去杨芳仪,对安陵容来说并非是紧要的事。” 我拢一拢宽大的衣袖,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轻声道:“姐姐这样聪明,岂不闻借刀杀人——自然也有人借了安陵容的手。” 端妃瞑目片刻,一缕凉意蔓上她清秀的眉目,“我只不明白,安陵容为何未有生育?” 我的笑意渐深,“皇后不允,她如何能生?” 端妃懒懒扬了扬眉毛,笑意舒展,“也是。她能在宫里立足至今,也是有皇后提携的缘故。只是今日一番功夫,咱们算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她停一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本来这事该让敬妃帮你,怎么倒来找我?” 我轻轻一笑,“敬妃与我一向亲近,又有胧月的一层关系,倒是束手束脚的叫人疑心。而姐姐从来甚少理事,偶尔在大事上管上一管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不快,有一层缘故并未向端妃说出口,便是敬妃已经一连数日不曾将胧月带来柔仪殿了,却闻得她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多了起来。 端妃“嗯”了一声,道:“你考虑得很周详,是该如此。”她似想起什么事,“今日徐婕妤出事的时候你这样紧张她,倒像是你自己快保不住孩子的样子。” 我轻轻一笑,凄微道:“姐姐相信么?我看见徐婕妤对皇上的样子,就像看见从前的自己。” “徐婕妤和你一样都是颇负才情的女子,只是以色事他人,便没有你这般得宠了。有时候我瞧瞧她的样子,也真是可怜。”她望向窗外阴阴欲雨的天色,叹道:“也不知道她这头胎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皇上顾忌着天象也不多过问。” 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荡涤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夏季常见的暴风雨。我幽幽叹息了一声,再无他话。 注释:(1)、出自苏轼《赤壁赋》。原句为“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兮嫠妇”。嫠妇指寡妇,以此来形容哭声的悲伤感人。 正文 §§二十一、夜雨 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清凉大雨浇退了不少闷热压抑之气。我横卧在榻上听着急雨如注,敲得窗棂与庭院中的芭蕉哗哗作响。我心中烦乱不堪,一心记挂着徐婕妤的胎,槿汐好容易才劝住了我,“万一娘娘也伤了身子,不是更加亲者痛仇者快么。” 等了良久,才见竹茹满身是雨地跑了进来,慌乱道:“我们小主一直昏迷不醒,温太医和卫太医都急得很呢!” 我起身问道:“皇上呢?可到了玉照宫了?” 竹茹满身是水,从裙角淅沥滴落,头发都粘成了几绺粘在雪白的脸上。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没有,黄芩去了好几趟了,连李公公都没有办法。皇上只在景春殿守着安贵嫔,怕还不知道呢。” “皇后知道了么?” 竹茹咬着唇道:“皇后身体不适,奴婢根本进不了凤仪宫。” 我沉思片刻,唤过槿汐,“叫人打伞备下车轿,取我的披风来,咱们去见太后。”我一壁吩咐浣碧去请眉庄同往,一壁又叫小允子和品儿去请端妃、敬妃前往景春殿叩见玄凌禀告此事。我向竹茹道:“赶紧回空翠堂去守着你家小主。婕妤在禁足中,你这样跑出来罪名不小。” 竹茹急得脸色发青,道:“刘德仪偷偷放奴婢出来报信的,小主出了事咱们做奴婢的还有好么?拼一拼罢了!” 我暗自点头,道:“你倒是个有志气的。” 她福一福道:“空翠堂人手不够,奴婢先告退了。”说罢转身又冲进了雨里。 我换过衣裳,冒雨到了太后的颐宁宫前,正巧眉庄也到了,我略略和她说了经过,眉庄微一沉吟,道:“这事关系她们母子的安危,我不能袖手旁观。”当下便让白苓去敲宫门。 白苓才要上前,花宜撑着伞赶来,顿足道:“启禀娘娘,复香轩传来的消息,杨氏吞金自杀了。” 我大惊失色,“还能救么?” 花宜摇头道:“宫女们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凉了。” 眉庄扬眉奇道:“事情并非半分转机也无,怎么她倒先寻了短见!” 我想起从前丽贵嫔与芳嫔的情形,亦是恻然不已,道:“又是一个枉死的,这后宫里又添一缕新魂了。” 眉庄道:“她已被废黜,即便死了也不得按嫔妃之礼厚葬,真是可怜。” 此时风雨之声大作,太后的颐宁宫外树木森森,在风雨萧条的漆黑夜里听来似有呜咽之声依稀穿过,伴着冷风凉雨,如孤魂无依的幽泣,格外悲凉凄厉。冷雨斜斜打到我衣衫上,即便打着伞也是无济于事。我身上一个激灵,转头叮嘱花宜:“去告诉通明殿的法师,叫他们悄悄为杨氏超度了吧。” 眉庄惋惜地摇了摇头,携着我的手拾裙而上。迎出来的正是芳若,她满面诧异,“这么大的风雨,两位娘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我浅笑中带了一抹焦虑,“请姑姑去通传一声,说臣妾有要事要面见太后。” 芳若见我的神情便知要紧,连忙进去了,片刻后又出来道:“太后请两位娘娘进去说话。” 夜来风雨凄凄,太后早已卧床将养,见我与眉庄衣衫头发上皆是水珠,不觉心疼责备,“有什么话不能明日说,这样下着大雨,眉儿你一向身子不好,莞妃又有着身孕,出了事叫谁担待着。”我与眉庄慌忙跪下,太后皱了皱眉道:“动不动就跪做什么?芳若取椅子来。” 我与眉庄谢过,斟酌着如何开口不会让太后着急受惊,又能说清事情的严重。眉庄看我一眼,我只得向太后道:“臣妾深夜赶来惊扰太后,只因太医说徐婕妤的胎似乎不大好,皇后也病得厉害,皇上又忙于政务一时赶不过去,因而只能来求告太后。” 太后疲软的容颜微微一震,脱口道:“徐婕妤?那孩子如何?要不要紧?” 眉庄忙劝慰道:“太后安心就是,温太医和卫太医都在玉照宫呢。” 太后沉吟片刻,沉声道:“若真的太医都在就能无事,你们又何必深夜冒雨前来?”太后的目光中闪过一轮清湛的精光,“徐婕妤虽在禁足之中,然而一切供应如常,为何还会突然不好了?” 我只得将今日发生之事拣要紧的讲了一遍,故意把玄凌在安陵容处而未知徐婕妤一事掩了下去。 太后若有所思,冷笑道:“这后宫里可真热闹,哀家一日不出去就能发生这许多事。好好一个杨芳仪,真是可怜孩子。” 太后说话时仿佛漫不经心,面上只带着一位老妇人所应有的恬淡笑容。侧殿的小银吊子上滚着太后日常饮用的汤药,嘟嘟地翻滚着,伴随着热气溢出满室的草药甘香。这一切在这样的雨夜里,仿佛是温热而恬静的。然而我望着太后的神色,不觉身上泠然一噤。偷眼看眉庄,亦是一脸的噤若寒蝉,只默不作声。 太后略略一想,道:“皇上一向重视子嗣,即便有什么国家要事也会放下了赶去,怎么还不见消息?”我低一低头,越发不敢说话。太后看我一眼,便问眉庄:“莞妃顾忌皇上,你是不顾忌的,你来说。” 眉庄简短一句,“端妃敬妃已去景春殿求见皇上了。” 太后已然明了,轻哼一声,向孙姑姑道:“从前看安氏倒还谨慎小心,如今也露出样子来了。”说着便叫孙姑姑,“扶哀家起来,咱们一同去看看。” 我与眉庄一听太后亲自要去,忙劝道:“外头风雨大,太后凤体尚未痊愈,实在不宜外行。” 眉庄又道:“或者太后派孙姑姑去瞧也是一样的,若这般亲自劳动,又着了风寒可更不不好了。” 然而太后的恍若未闻,已叫小宫女服侍着穿了衣裳,淡淡道:“子嗣固然要紧,只是宫里不能再出一个傅如吟了。”太后语气平淡,然而这平淡之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肃杀之意。 太后的凤辇到达玉照宫之时,玄凌也恰巧赶到。见太后亦在,玄凌不由失色,陪笑道:“母后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不如儿臣送母后回宫。”见我亦陪在身边,虽当着太后的面,仍忍不住道:“嬛嬛,你有着身孕,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若伤了孩子可怎么好?” 我忙要欠身答允,太后已然笑道:“皇帝只记着莞妃的孩子,怎么忘记了玉照宫里的徐婕妤也怀着皇上的孩子。皇帝此刻才想到子嗣要紧,那么方才都在哪里呢?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连子嗣都忘在脑后了?” 玄凌一时讷讷,忙笑道:“安贵嫔今日受了惊吓,儿臣看望她时一时误了,并不晓得徐婕妤身子突然不好。” 太后依旧微笑,而那笑意里含了一丝森冷,道:“如今的内监宫女们越来越会当差了,出了这样的事竟不晓得要即刻禀告皇帝。” 服侍徐婕妤的桔梗早已随刘德仪迎在了宫外,见太后这般说,忙道:“奴婢们跑了几回景春殿都不能面见皇上,连李公公也传不进话去。” 太后冷笑一声,已含了几分厉色,“果然哀家所知不虚。到底是景春殿的人欺上瞒下呢,还是皇帝无心关怀玉照宫之事?”太后不容分辩,冷冷道:“皇帝自然是不会错的,错的是下边的人。去传哀家的意思,景春殿上下人等皆罚俸一年,小惩大戒。” 太后身边的内监旋身去了,只余玄凌微有尴尬之色侍立在旁,低低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儿臣当时牵挂安贵嫔,所以……” 太后不置口否,只道:“那么是一个嫔妃的性命要紧呢,还是子嗣要紧?”太后眉目蔼然,语气已转如平日的温然慈祥,“外头雨大,皇帝随哀家一起进玉照宫吧。” 玄凌诺诺应了,扶住太后的手进去,我与眉庄、端妃和敬妃尾随其后。 空翠堂的内室里,徐婕妤的样子很不好了,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委软在床上,她的身子本就单薄,此时六个月大的肚子隆起,更与她瘦弱不堪一握的身形不符,仿佛孱弱得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般。徐婕妤人事不知,良久,只低低唤一声,“皇上……” 玄凌并非不关心子嗣,此刻亦是心疼焦急,上前拉住徐婕妤的手道:“燕宜,朕在这里。”说罢向侍奉在侧的卫临低喝道:“白日里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临低首道:“小主是郁结难舒,加上今日情绪大变,便一直发烧不止。再这样下去,恐怕……” 玄凌微有怒色,叱道:“糊涂!既然发烧,何不用退烧的方子。” 卫临面有难色,道:“徐婕妤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不能随意用药。而且……婕妤身体孱弱,喂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根本咽不下去。” 卫临回话的须臾,徐婕妤清秀的面庞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低低唤道:“皇上……” 敬妃的手试探着抚到徐婕妤的额头,惊道:“怎么这样烫!” 太后扶着孙姑姑的手,一手执了一串佛珠,念念有词。片刻叹息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温实初请出太后与玄凌,低声请示:“请恕微臣直言,徐婕妤若一直吞不下药去只怕有性命之忧。若到万不得已时,母体与胎儿只能择其一保之,请问太后与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态,然而不过片刻,唇齿间含了凌厉决绝的割舍之意,道:“要孩子!” 玄凌说得太急,太后微微横了他一眼,捻着佛珠道:“徐婕妤的胎已经有六个多月了,若要强行催产,大约也能安然养下来。皇上膝下子嗣不多,而妃嫔俯首皆是,自然是皇家血脉要紧。能保全大小就要尽力保全,若不能……你们该明白怎么做。” 太后说得缓和而从容,我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眉庄眸光悲凉,低首望着地上。端妃一脸凄楚之色,只把身子掩在敬妃身后,二人皆是默然。我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退下的温实初,低低郑重道:“一定要保住两个。” 温实初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我明白。” 折腾了半晌,太后面上倦色愈浓,眉庄扶住太后,婉声劝道:“太后先回颐宁宫歇息吧,这边有了消息臣妾会立刻遣人禀告太后。” 太后久病之后精力已大不如前,便道:“也好。”她转头嘱咐玄凌,“皇帝在这里好好陪陪徐婕妤吧。倘若真有不测,也是皇帝最后一次陪她了。” 这话说得凄凉,我亦酸楚难言。玄凌垂眸答应了。太后顾念我与端妃的身体,只叫先回去歇息,留了敬妃和眉庄陪伴玄凌。 我回到柔仪殿,浣碧和槿汐上来服侍着我换过了干净衣裳,又端了热热的姜汤上来。槿汐见我一脸伤感之色,柔声道:“娘娘怎么了?”槿汐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带着她方言里语调的软糯,让人安心。 我以手支颐,疲倦地闭上眼睛,“唇亡齿寒,我不过是为徐婕妤伤心而已。”姜汤的甜与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性地挑动我疲软的精神,“若母子只能选一人而保之,太后和皇上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舍母保子。徐婕妤是这样,若以后我在生产时遇到任何危险,也会是这样。” 槿汐淡淡道:“没有人会例外,因为这里是后宫。” 我扬一扬唇角,几乎冷笑,“子嗣才是最要紧的。而女人,不过是生育子嗣的工具。皇上会这样想我并不诧异,只是太后也是女人,只因身份不同,她便可以随意决定其他女人的生死。” “这便是权利和帝王家。”槿汐的声音带着一点诱惑和决绝的意味,“娘娘想不想要掌握女人中最大的权利呢?”她不容我回答,又道:“回宫之前,娘娘曾经答允奴婢,要舍弃自己的心来适应这个地方的一切。” 我抚摩着香露瓶身上绘有的冰冷而艳泽的蔷薇花瓣,“对徐婕妤,我有不忍。所以……”我转身,冷住了脸孔,“我会尽我的力量去救她。” 一夜风雨潇潇,我在睡梦里都不得片刻安稳。挣扎着醒来已是天明时分,依旧是竹茹过来,满面喜色道:“皇上守了小主一夜,又亲自喂药,现下小主已经醒了。” 我急切道:“可是母子平安么?” 竹茹的语调轻松而欢快,“是。小主的烧退了,胎动不安的迹象也没有了,一切都好。”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什么重重地落下了,笑道:“你家小主刚醒过来身子弱,需得好好调养。本宫叫槿汐取了燕窝和茯苓出来,你一并带回去吧。” 竹茹笑着退下了。我唤过小允子,低声嘱咐了几句,他便匆匆去了。 因着皇后身子不适,例行的请安也免了。我与槿汐说起昨日太后动怒之事,槿汐抿着嘴唇淡淡微笑,“太后既说要责罚景春殿上下,自然安贵嫔也脱不了干系。可笑她白日里才得了皇上的怜惜,入夜就受了太后的责罚。” 我半伏在绣架上,仔细为我腹中的孩子绣一件“双龙抢珠”的肚兜,赤红色的绣缎上,两枚乌黑浑圆的龙眼赫然有神。“若在平常也就罢了,可是有了傅如吟这个前车之鉴,太后恐怕一想到皇上为了安氏而忽略徐婕妤的腹中的孩子,就会坐卧不宁吧。” 槿汐为我比好绣龙鳞的金色丝线,轻笑道:“安贵嫔千算万算谋尽宠爱,却忘了还有位皇太后在,真真是失算了。” 我拈好丝线,对着针眼小心穿进去,道:“太后久卧病床,若不是有人早早点醒,只怕我也会掉以轻心的。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槿汐明了地微笑,“太后久不理后宫之事,自从傅婕妤一事之后,倒也不似从前这般不闻不问了,娘娘也要多多争取太后的欢心才好。” 我看着小小一枚银针在外头天光的映照下反着微弱的闪亮的光芒,虽然平时并不起眼,然而缝衣裁布都少它不得,且既可施针救人,用的不好亦可杀人。我静静吸一口气道:“其实太后最喜欢的还是眉庄与敬妃,所以昨日会让她二人陪在皇上身边。否则固然是考虑我与端妃的身子,也是太后喜欢玄凌多宠幸她们的心思流露吧。” 槿汐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浅淡,透露着一丝不以为意,“太后有心也要皇上有意才好,且即便皇上有意,惠贵嫔又如何呢?” 细亮的针穿过纹理细密的缎子时有紧绷着的细微的嗤嗤声,听上去光滑而刺耳。我扬一扬头,轻轻道:“眉庄不是会轻易变折心意的人。不过经昨日一事,我亦更明白安陵容在皇上心里的分量。” 槿汐微微低首思量,“是。以她的得宠,若不能一举压倒,恐怕更难收拾。” 我不语,只仰头望着天色。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有一种被浸润过的明亮的色泽,如一块清莹的白璧,偶尔有流云以清逸的姿态浮过,叫人心神爽朗。我的心思有些恍惚,这样的天气,让我想念玄清。 我很少敢这样出神地思念他,是真的害怕,怕我这样想念他的时候眼神和神情都会出卖自己。然而这一刻,我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 这样好的蓝天白云,若不是他与我一起驻足观望,也失去了一切美好的意义。 而玄清,在送我回宫后的次日,便去了上京。上京,那个我们曾携手共游的地方。那些美好而灿烂的时光,如珍藏在记忆中的宝石,闪耀着我难以企及的梦想一样的光芒。 我几乎不忍去想。每一次想起,都分明清晰而残忍的告诉我,都已经是往事了啊。 我定一定神,转首见小允子进来,于是问:“办妥了么?” 小允子微含一丝喜色,“已经办妥了。” 我点一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顾绣手中的肚兜。 正文 §§二十二、娥眉不让 于是接连几日,玄凌来看了我几次之后,多半的时间总滞留在玉照宫中。徐婕妤的身子逐渐见好,连同住的刘德仪也颇得了几分恩宠。虽然徐婕妤尚在禁足之中,玉照宫却又炙手可热起来,只是嫔妃们都苦于无法轻易踏足玉照宫而已。 浣碧问我:“小姐是三妃之一,又于徐婕妤有救命之恩,为何不借机去探望徐婕妤呢?” 我莳弄着花房新送来的一盆攒玉素馨,徐徐道:“我曾对她雪中送炭,又何必在这时候去锦上添花,由皇上多陪陪她就好了。” 浣碧抿嘴轻笑道:“小姐不知道么?惠贵嫔奉了太后的意思要时时陪伴着皇上呢。” 我不觉诧异,停了手中的绣活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婕妤的身子有所好转,太后就叫惠主子多陪着皇上,如今三人常在玉照宫里说话呢。” 我轻轻一哂,大是不以为然,“且不论徐婕妤自然是想和皇上多些独处的时候,依眉庄的性子也未必愿意挤在中间。太后心思用的太过,反而吃力不讨好。”我起身道:“左右也是无事,你陪我去棠梨宫看看惠贵嫔吧。” 棠梨宫依旧清净自在,宫中所有都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一应东西也未有添减,倒是莹心殿前的两株海棠愈发青翠高大了。 我心下感念,论起情谊,自然是眉庄与我最深。 此时宫里静悄悄地没人,门口只一个小内监蹲着打盹。棠梨宫中海棠花和梨花的花季都已经过了,只剩绿叶成荫子满枝的青翠葱茏,倒愈加地蕴静清宁。只见白苓打着呵欠挑了湘妃帘子出来,睡眼朦胧的样子。见了我唬了一跳,忙笑道:“娘娘来了,我们娘娘在里头呢,才说睡不着娘娘就来了,当真是巧。”说着一壁引了我进去。 眉庄在莹心殿的后堂里躺着,我瞧她并无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里顶爱睡的一个人,如今怎么倒不困了。” 眉庄见我进来,随手从妆台上拣了枚赤金长簪挽一挽头发,抱怨道:“人家心里烦腻的很,你还一味地说笑话儿。” 我见她烦恼,便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气,道:“可是为了太后与皇上?” 夏热的季节,眉庄只穿了一身铁锈红绣小朵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脸上带着一抹焦灼烦恼的神气。她修长入鬓的细眉如新月一钩,轻扬而起,“你既知道,自然也该明白我烦恼什么。” 我半是玩笑道:“事情已然过去多年,姐姐还在生皇上的气么?” 眉庄一向端庄的面容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与不屑,“生气么?我觉得连为他生气都不值得。虽然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冷眼旁观,只是觉得此人越来越叫人心凉。”眉庄的手指在琴弦上无意划过,留下一串利落而清浅的音调,“比如你、比如徐婕妤、比如傅如吟,我只觉得对他笑或是哭,都是不值得。”眉庄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浮起一缕清冷的疏淡,“譬如嬛儿你,对他还有多少真心呢?抑或是你可是纯粹为他而回宫?” 我起身,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姐姐明知,何必再问?我与姐姐都是一样,不值得罢了。唯有不同的是,我对他尚有所求,而姐姐则无欲无求。” 眉庄嗤地一笑,饱满的红唇如一双鲜妍的花瓣,含了一缕微带讥讽的笑意,“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过是他给不起罢了。”她紧一紧发髻上略有松动的长簪, “这两日我也真是尴尬,偏叫太后支着挤在皇上和徐婕妤中间,多少不自在。我只瞧着徐婕妤对皇上十分上心,而皇上呢,却只对她腹中的孩子上心。” 我粲然一笑,“你也发觉了徐婕妤的心思么?” “从前我不过觉得她性子平和,不是个争宠生事的人。如今处得近了,却原来她对皇上大有情意。”眉庄顿一顿,仰起皎洁如月的脸庞,语气中难掩哀戚之情,“只是她到底还年轻,哪里知道痴心错付这四个字的厉害!” 痴心错付!这四个字几乎如针一般扎到心上,若在从前,我或许会因这四字而失声痛哭。然而此时此刻,痛楚的感觉不过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的感觉。 伤心么?也曾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然而如今,伤心过了,也就不伤心了。只觉得为了这样的人是不值得的,所余的,不过是对往事的麻木而已。 眉庄的容色淡然了下来,伸手拨一拨窗前垂着的吊兰的叶子,“徐婕妤对皇上的情意,我自认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太后无论多想我能再服侍皇上,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眉庄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说什么了。然而我到底按捺不住,劝道:“太后毕竟是太后,也是你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切莫太违逆了太后的意思。” 眉庄眸光在瞬间黯然了下去,如被抛入湖水的烛火,转瞬失去了光芒。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我自会把握分寸的。” 而眉庄的分寸,在三天后的一个夜里传到了我的耳中。若非李长亲口告诉我,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李长附在我耳边道:“皇上今晚宿在了棠梨宫。” 彼时我换过了家常的杨桃色蝶纹寝衣,正在喝槿汐亲手煨了两个时辰的七翠羹。李长一说,我差点没拿稳汤盏,险些泼在了自己裙上。 自我离宫之后,后宫众人视棠梨宫为不祥之地,连眉庄迁居之后玄凌亦是一步也不肯踏入,偶然对眉庄的召幸,也不过是召到仪元殿东室而已。而如眉庄所言,自我离宫的第一年后,玄凌再未召幸过她。如今陡然一句“宿在了棠梨宫”,别说是我,连曾经侍奉过眉庄的小允子也是暗暗咋舌。 李长笑眉笑眼道:“这是贵嫔娘娘的喜事,也是太后一直盼望的事啊。何况皇上从前不喜欢棠梨宫,如今娘娘已然回来,自然也没什么忌讳了。” 李长的一言即刻点醒了我,玄凌与眉庄此举,未尝不是太后长久以来授意的结果。再细想之下,如今徐婕妤与我专心于安胎,安陵容与管文鸳一被冷落一被禁足,玄凌身旁无人,正是眉庄复宠的好时候。 李长若无其事道:“今日皇上去棠梨宫前,惠贵嫔还被太后召去了颐宁宫说话呢。” 李长的话点到为止,我已然明了,笑盈盈道:“本宫倒有一事要请教公公,皇上这样宿在了棠梨宫,不是事先吩咐的,敬事房的彤史可记档了?” 李长一愣,猛地一拍脑袋起身道:“奴才糊涂,奴才可浑忘了。” 我用银匙不经意地拨着汤羹,“本宫是想,皇上宿在了棠梨宫,按理公公也该侍奉在那里的。可如今公公从从容容出来,本宫便猜测或是皇上或贵嫔打发公公出来的。既然公公出来了,又平时事多,或许忘了叫在彤史上记了一笔也未可知,所以提醒一句罢了。” 李长忙陪笑道:“原是惠贵嫔说不用人在外头伺候了,就打发了奴才们出来。贵嫔自和皇上在吃酒,奴才们也就躲懒了。幸得娘娘提醒一句,否则奴才可要误事了。” 我忙让道:“彤史误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本宫也不过是想若是这一遭姐姐有幸有了龙种,彤史便是凭证。如今公公为了本宫一句话兴师动众赶去反而不好了,回头叫人在皇上的起居注(1)上注上一笔也是一样的。” 李长诺诺答允了,自回仪元殿去,只等天亮时分再去棠梨宫迎玄凌早朝。 如此一回之后,眉庄也不向我提及。我偶然问了一句,玄凌亦只是抚着额头向我笑道:“那日本是在惠贵嫔那里吃酒的,不曾想朕几日劳累下来酒量如此不济,几杯就有些昏昏沉沉的睡下了。” 我也不作他想,此后几日,眉庄既不热络,玄凌也不急切,偶尔想召眉庄陪伴,却是采月来回禀了身体不适。如此,玄凌问过几次之后也不再提及了。 我思虑着自己身子日重,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孕了,再这样日日束腹,对胎儿亦是不好,便叫浣碧请了温实初来,想好好与他商量个对策。 温实初来得倒是快,听完我的疑虑,道:“生绢束腹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一来娘娘束得不是太紧,二来也是束得得法,倒也不是太要紧。如今可以逐渐更束得松些,等过上半个多月,人人看顺眼些也就好了。 我为难地看一眼自己的小腹,轻轻舒了口气,叹道:“不知为何,本宫总觉得自己肚子看着稍稍大了些。若非如此,也不必日日束腹唯恐伤了胎儿。” 温实初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仿佛游离天外一般,魂不守舍。他很少在我面前有这样不专注的神色,我说完片刻,他犹自怔怔出神,仿佛在思味什么难言之事一般。我不觉诧异,轻轻咳嗽了一声,唤道:“温大人。” 他须臾才回过神来,面颊有浅浅的潮红之色,掩饰着迟疑道:“微臣有件事思虑良久,一直不敢确认是否要告知娘娘?” 我见他神情凝重,心下先沉了一沉,哑声道:“你只管说,是不是胎儿有什么不好?” 温实初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其实也是一件喜事。”他略停一停,道:“娘娘腹中所怀,是双生之像。” 我几乎有瞬间愣住完全说不出话来,仿佛一个水球被人用力摁到了水底,又遽然腾了上来,那种无可言喻的惊喜。良久我醒神过来,已是含了巨大的喜悦和欢欣,“你不是诓本宫吧?” 温实初摇头道:“微臣在宫中侍奉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他依旧是那副迟疑不安的面孔,“只是,此事娘娘不要让外人得知才好。” 我旋即明白,若被旁人知晓我怀有双生之胎,只怕更要引人注目,下手害我的孩子。 浣碧在旁蹙眉凝神道:“小姐回宫不久,宫中敌我难分。若放出消息说是双生子,只怕就会有人自投罗网了。” 我睨她一眼只不说话,径自摇着团扇,把本就清凉的风扇得凉意更深。温实初微微变了脸色,道:“碧姑娘这话错了,碧姑娘所言是兵行险招,究竟是娘娘的胎儿要紧,还是敌我之分要紧!” 温实初这话说得急,连一向温良敦厚的神色也见厉色。浣碧自知失言,低了头再不敢言语。 我缓缓摇着团扇,轻盈的凉意如拂面之风,带着殿外漏进的几缕花香浓郁。“分出敌我自然要紧,否则敌友不分,岂非如置身悬崖。只是要以本宫的孩子做赌注,本宫是万万不能的。其实要分这敌友,实在也不必牵扯上孩子。”我的唇角轻扬起柔软的弧度,“本宫自有打算。” 这一日天气甚好,盛夏午后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得消弭殆尽。空气里残存着雨水清甜的气息与夏日盛开的花朵才有的甘美纯熟的热烈芳香。我换过一袭柔软轻薄的晚霞紫系襟纱衣,整个人似裹在一团烟雾之中。领口亦只绣几朵枝叶缠绵的浅色鸢尾,配珠色百褶裙。发间簪一枝粉色珍珠圆簪,零星点缀几朵珠花,朦胧如烟霭,直如新柳娇花,临春初绽。 颐宁宫里静悄悄的,偶尔听闻几句笑语声传出来,正是玄凌陪着太后在说话。 太后的神气清爽了许多,玄凌亦只一身藕灰色纱衫配着白绸中衣,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也难怪他高兴,徐婕妤的胎像既稳,他便少了一桩心事。 我盈盈拜倒,笑道:“太后的气色越发好了。” 太后忙叫我起来,笑着向玄凌道:“莞妃这孩子也忒守规矩了,哀家跟她说了多少次有了身孕可免了礼数,她偏不听。” 玄凌笑容满面望着我道:“莞妃对母后的孝心和儿子是一样的。”他打量我两眼,微有诧异之色,“你的肚子倒是又见大了。” 我脸上微微一红,已经羞赧低头。太后的目光亦落在我身上,含笑道:“莞妃的肚子看起来倒是比寻常那些快五个月的肚子大些。” 我低低一笑,粉白的颊上蔓上珊瑚之色,声如蚊讷,“太医说,或是腹中有双生之胎。” 玄凌几乎不能相信,惊喜道:“嬛嬛,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含羞,越发低首,下颌几乎能碰到领口上的鸢尾花,轻轻道:“是温太医所断,臣妾不敢妄言。” 太后的笑容和善而滋润,“温太医是老实人,医术也好,想必是不会错的。” 玄凌欢喜地搓着手,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中尽是熠熠的光彩,流耀若虹霓的辉色。玄凌的话语在喜不自胜中雀跃而出,“这样大的喜事,该昭告天下才好!” 我盈盈跪下,“臣妾微末之身能再侍奉皇上身边已是万幸,怎敢因腹中之子而得昭告天下之幸。何况虽是双生之胎,要是皆为皇嗣才好,若皆是帝姬则不能为皇上延续血脉,又何必昭告天下,引万民欢动。如此荣宠,臣妾万万不敢承受。” 如此一番婉辞,玄凌沉吟不语,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太后颇有赞许之色,心下愈加安稳,“臣妾甫回宫中,不想因一己之事再多生事端,也想好好安胎静养,免受来往恭贺之扰。因而……”我略一沉吟,“臣妾怀有双生胎儿之事,在瓜熟蒂落之前但愿再无第四人知晓。” 我的隐忧在话语中婉转道出,太后是何等人物,如何不知,只道:“六宫皆晓对莞妃安胎也无益处,等来日生产之后便都知晓,不必急于一时。” 玄凌遵从母命,笑道:“母后与莞妃都如此说,儿子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儿子觉得如此欢喜之事,若无人与朕共庆,当真是可惜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若真如太医所断,皇上还怕没有庆贺的日子么?既然皇上如此欢喜,不若因臣妾之喜而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吧。” 玄凌闻言,果有意外之色,道:“你说什么?” 我郑重拜倒,恭声道:“臣妾以三妃之份,恳请皇上解徐婕妤禁足之令。徐婕妤怀有皇上的子嗣,禁足令其心志抑郁才得前番大病,险些连皇嗣都保不住。为千秋万代计,请皇上复徐婕妤往日之礼,以求母子平安。” 乍然的忧色在他俊逸的脸庞上划过,他的语中有了几分薄责之意,“危月燕冲月乃是不吉之兆,母后与皇后相继病倒便是应了此兆。你叫朕如何敢以母后的安危去保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他略略轩起的浓眉隐隐透露出不满之意,“嬛嬛,你一向是孝顺母后的。” “是。太后垂范于天下女子,身份之贵无可匹敌,无论何人何事皆断断不能损伤太后。臣妾方才说得急了,亦是看太后如今气色好转、凤体渐安才敢进言。臣妾私心揣测,天象之变变幻莫测,或许不祥之兆已解也未可知。皇上可向钦天监询问,若当真厄运已解,不会再危及太后与皇后,再解徐婕妤禁足之令也不迟啊。” 玄凌默然沉吟,倒是太后微露笑色,缓缓道:“莞妃如此恳求,哀家倒也很想听听钦天监的说法,难道厄运当真迟迟不去么?” 玄凌忙笑道:“既然母后开口,儿子这就去召钦天监的司仪官来问一问,也好叫母后安心。” 不过一盏茶时分,钦天监的人便到了,玄凌微有诧异之色,“怎么是你来了?” 来人低首恭敬道:“微臣钦天监副司仪,叩见皇上万岁。因司仪吃坏了肚子不能面圣,故遣微臣来此面见皇上与太后。”他言毕,退后三步,再度拜倒。 玄凌轻轻一哂,“你倒很懂得规矩。朕此番召你来,是想问先前危月燕冲月之事。事过数月,不知天象有何变数?” 副司仪道:“天象变幻主人间吉凶之变。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虽然天象不可轻易逆转,然而人为亦可改天象之势。” 玄凌凝神专注听着,片刻道:“那么如你所说,如今天象如何?” 副司仪恭谨道:“危月燕冲月乃是数月前的天象,这数月内风水变转,日月更替,危月燕星星光微弱,隐隐可见紫光,大有祥和之气,已过冲月之凌厉星相。依微臣所知,已无大碍。否则,太后如何能安泰康健,坐于凤座之上听微臣禀告。” 玄凌似有不信,“果真如你所言,为何皇后依旧缠绵病榻,而钦天监司仪为何不早早禀明此事?” 副司仪道:“危月燕冲月,月主阴,乃女子之大贵。天下女子贵重者莫若太后。微臣私心以为,太后才是主月之人。皇后虽然亦属月,然而人之生老病死,既受天象所束,亦为人事所约。如今天象祥和,太后病愈,可见皇后娘娘之病非关天象而涉人事,微臣也无能为力。至于钦天监司仪为何不早早禀告,皇上可曾听闻,在其位而谋其事。而微臣则认为谋其事才能保其位。正因天象不吉,皇上才会倚赖钦天监,司仪才有俸禄可食,有威势可仗。若天象从来平和,皇上又怎会想起钦天监呢?不过是清水衙门而已。” 副司仪答得谦谦有礼,然而语中极有分量,不觉引人深思。玄凌微微一笑,“你似乎很懂得为官不正之道。” 副司仪答得简短而不失礼数,“微臣懂得,却不以为然。” 玄凌的嘴角蕴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略带一抹激赏之情,只是笑而不语,看着太后。太后轻笑道:“哀家久久不闻政事,皇帝何必笑看哀家。” 玄凌眼角的余光落在副司仪不卑不亢的容色上,澹然而笑,“儿子是觉得他做一个副司仪可惜了。” 太后恬和微笑,带着一抹难言的倦色,轻轻道:“皇上懂得赏识人才,那是最好不过。”太后转头看向我,笑容深邃如一潭不见底的幽幽湖水,“不若皇帝也问问莞妃的意思,皇帝不是一直赞赏莞妃才情出众么?” 玄凌看我,含笑道:“嬛嬛,你也说一说?” 我欠身,正色肃容道:“臣妾闻古语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臣妾乃区区妇人,怎能随意在皇上面前议论国事?(2)且皇上乃天下之主,官员的赏罚升降自可断之。臣妾可以在后宫为皇上分忧,但前朝之事,万万不敢议论。” 我说得言辞恳切且决断。玄凌不置可否,太后也只置之一笑。 副司仪微一低头,思忖着道:“有句话臣不知当不当说?” 玄凌含笑,闲闲道:“你且说来听听。” “太后厄气虽解。然而臣夜观星像,‘前朱雀七星’中井木犴与鬼金羊二星隐隐发乌,此二星本为凶星,主惊吓,故多凶,一切所求皆不利。朱雀七宿主南方,正对上林苑南角,臣多嘴一句,可有哪位娘娘小主双亲名中带木,近日又受了惊吓灾厄的?” 玄凌眉间一动,沉默良久,“上林苑南角宫宇不少,长杨宫、长春宫、长和宫、仙都宫、营寿宫都在那里。只是双亲名中带木的……安比槐,她的生母仿佛叫做……林秀。” 我微微失色,“安妹妹父亲是叫安比槐不错,至于她生母的闺名,连臣妾与眉姐姐都不晓得。” 太后岿然不动,只摸着手腕上一串金丝楠木佛珠,淡淡道:“她近日受的惊吓灾厄还小么?”她只看着副司仪,“你且说要怎么做?” 副司仪叩首道:“并无大不妥,只是星宿不利,恐生不祥之虞,还请静修为宜。” 太后微微颔首,“她是该安静修一修心思。” 芳若奉了点心上来,闻言吃惊道:“皇后久病缠绵,听闻一直是安贵嫔近榻侍奉。病中之人阴虚亏损,安贵嫔又逢星宿不利,安知不会有所冲撞?” 玄凌犹疑道:“皇后卧病以来是安贵嫔侍奉最多。”他微微思忖,“如此,且叫她不许进皇后宫中,静修几日也罢。”玄凌看着副司仪道:“既然有人坏了肚子,那么且由你掌钦天监司仪一职吧。”玄凌看住那人,“朕还不晓得你的名字?” “季惟生。”他低首退下时恭敬而大声地回答。 我不动声色的微笑,亦记住了这个名字。太后扬一扬手,向孙姑姑道:“去点些檀香来,闻了这几个月的草药气,人也快成了草药了。” 孙姑姑轻手轻脚地取了一卷檀香,仔细焚上,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密迷织成的网将人笼罩其中。 太后慈和的声音在深阔的内殿里听来有些不真实,“既然钦天监也说了无妨,皇帝可解了徐婕妤的禁足了,也好叫她安心为皇家诞育子嗣。”太后招手叫我近前,淡淡道:“为何会骤然想起要为徐婕妤求情?” “以己度人,方知不忍。”我轻缓地斟酌着言辞,亦道出自己的心思:“臣妾亦是即将为人母之身,不忍看徐婕妤身怀六甲而心思抑郁饱受苦楚。且若母体心思不畅,又如何能为皇上诞下健壮的子嗣呢?若今日被禁足之人换做是臣妾,臣妾也必定满心不安。” 我说话间微微侧头,颐宁宫的寝殿西侧满满是浓绿阔叶的芭蕉,阔大的叶子被小内监们用清水擦洗得干净,眼看着那绿意浓稠得几乎要流淌下来。芭蕉叶底下还立着几只丹顶鹤,带了一双甫出生不久的小丹顶鹤,羽毛洁白,温顺而优雅地独立着,躲在蕉叶下乘凉。见人也并不惊慌,只意态闲闲地缓缓踱了开去,恍若无人之境。 太后顺着我的眼光望去,亦有动容之态。良久的沉默,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缓缓地数着,恍惚是漏了一拍。太后终于微笑,眼底皆是深深的笑意,向玄凌道:“不涉政事,德及后宫,公允严明,哀家很是欣慰。” 我忙要屈膝,口中道:“太后盛赞,臣妾愧不敢当。” 太后扬一扬脸,对孙姑姑道:“扶莞妃坐下。”太后拉过我的手,细细道:“哀家原先瞧着你虽聪慧,然而总不及惠贵嫔大气。自你回宫之后,哀家时时冷眼旁观,你提醒祥嫔小惩大戒、为徐婕妤安危冒雨求见哀家、不倚宠干政、敢为徐婕妤直言,实在是难能可贵。果然皇帝眼光不错,你的确当得起皇帝对你的宠爱。” 我低首,微微露出几分赧色,“臣妾承受皇恩,不敢辜负。” 太后愈加满意,“甘露寺几年,你是练出来了。”说着笑向玄凌半是嗔怪半是抱怨,“皇帝身边是该多些如莞妃和惠贵嫔一样的贤德女子,而不是如安氏、叶氏之流。且当日杨芳仪一事,皇上关心则乱,未免急躁了些,其实该当好好推敲的——宫中人多手杂,杨芳仪未必是心思这样深远狠毒的人。”太后的神色渐渐郑重,“傅如吟之祸哀家不想重见,杨芳仪是否冤死哀家亦不欲计较,皇上日后留心就是。” “儿子也不是真要梦笙死,只不过让她先得个教训罢了,来日再细细查问。谁知她气性这样大,儿子也甚觉可惜。”玄凌眼角微有愧色,低头道:“儿子谨记母后教训。” 太后半是叹息,“你要真记着才好,口不应心是无用的。” 玄凌藕色的袍子被殿角吹进的凉风拂得如流连姹紫嫣红间硕大的蝴蝶的翅,“儿子有如此贤妃,母后所言的不贤之人也不足为道了。” 如此几句,看时候不早,我与玄凌也告退了。 转身出去的一个瞬间,我瞥见帘子后芳若隐约的笑容,我亦报之会心一笑。 若无芳若,我如何得知太后亦有怜悯徐婕妤之心。若无这些事,我如何能成为太后眼中的贤德之妃,得她如此赞许与疼爱。 便如眉庄,有太后的支持,我的安全、我的地位才能暂得保全。 想到此节,我遥望碧天白云,从容微笑出来。 注释:(1)、起居注:起居注有两种含义,一为皇帝的言行录;二为职官名。 (2)、出自《新唐书 文德长孙皇后传》。原话为“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妾以妇人,岂敢愿闻政事?”牝鸡司晨,比喻妇人专权。唐太宗知道长孙皇后深明大义,因此下朝以后经常都要和她谈起国家大事。但她却很郑重地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我是妇道人家,怎能随意议论国家大事?”太宗不听,还是对她说得滔滔不绝,但她始终却沉默不语。以此来彰显后妃之德。 正文 §§二十三、流言 回到宫中,对着斟了白菊桑叶茶上来的小允子笑道:“你去钦天监很会找对人。” 小允子笑嘻嘻道:“季惟生原是奴才的老乡,郁郁不得志的一介书生,屡考不中才靠着祖荫进了钦天监当个闲差,还总被人压着一头。” 我扶着他的手盈盈起身,微笑拨着架子上的一只白鹦鹉,从前棠梨宫那一只因无人照管早已死了。因而玄凌又送了我一只给我解闷。我给鹦鹉架子上添上水,缓缓道:“人呢都是要一个机会的,机会来了还要敢赌一把。或者平步青云,或者终生郁郁。季惟生赌对了,本宫也赢了。”我停一停,“只是本宫没想到他那样会说话。”我笑:“懂得把握机会的人很聪明,本宫喜欢和聪明的人打交道,以后好好用着他吧。他的才干可不止一个钦天监司仪。” 小允子嘻嘻笑着,替季惟生谢恩不提。正说着话,却见花宜疾步进来,悄声道:“娘娘!景春殿走水了。” 我点一点头,“知道了。”说罢起身扶着槿汐的手行至仪门外,远远见朝南方向滚起一缕黑烟,火势虽不大,却也看着惊心。耳听得外头人声喧哗,奔逐不息,想必皆奔去景春殿救火去了。 我稳稳站着,声音在和煦的风里显得轻描淡写,“怎么起火的?” 花宜敛眉道:“小厨房用火不当心——除了景春殿的人自己不当心,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我颔首,“说得好,自然没有旁的原因。” 花宜看一看风向,“可惜,才下过雨,风又大,这火烧不起来。” 我默然不语,只静静微笑出神。不知何时,浣碧已悄悄伫立在我身边,轻轻道:“当真可惜!为何不干脆烧死她,一了百了。” 我回首望她,她眼中有深沉的恨意,如暗沉的夜色。我轻轻叹息,“我何尝不想——只是,现在还不到时机,我也不愿便宜了她。” 小允子垂手恭谨道:“这样的时气也能走水,可见安贵嫔真是不祥人。” 花宜唇角蓄着笑意,低笑道:“皇上听闻景春殿走水也有些焦急,只叫着紧救火,到底没去看望安贵嫔。” 我只凝神望着凤仪宫方向,嗟叹道:“安贵嫔如此不祥,侍奉皇后反而有所冲撞。” 槿汐浅浅含笑,“是呢。皇后若此刻大好了,可见安贵嫔真如天象所言不祥;若要说天象不准,那么皇后只得久久病着,无法干预后宫大事。” 我但笑不语,只道:“杨芳虽不在了,她身边的人怎么打发?” 槿汐在旁道:“寻常侍奉的人自然另去伺候新主子,只杨芳仪的两个陪嫁秀珠和秀沁得打发了回去。” 我沉吟片刻,“从前见那两个丫头还妥当,教李长安排了去仪元殿伺候茶水点心吧。” 槿汐微微一想,“那可是近身侍奉皇上的好差事……” “本宫偏要抬举她们,叫她们多在皇上跟前说话做事。” 槿汐应一声“是”,匆匆去了。 此后月余,玄凌虽偶有赏赐安慰,却再不听闻往景春殿去了。偶尔提起,也只道:“以前不知怎的,一去了便似被钩了魂一般,再不舍得离开。如今长久不去也就罢了。” 我只笑着啐他,“安贵嫔自有她的好处呢。” 然而,玄凌的心到底淡了下来。 因着我请求玄凌与太后瞒住了我怀有双生子一事,加之小腹见大,束腹的带子也逐渐放松,看起来腹部便更显得大些。 我亦故意不加理会,偶尔扶着槿汐的手在上林苑中漫步,或有宫嫔经过向我驻足请安,目光无一不落在我明显的小腹上,继而赶紧抑住自己疑惑而吃惊的神色。我只作不以为然,含笑与她们说话几句也就罢了。 不过几次,宫中的流言蜚语便甚嚣尘上,人人在私下揣测我大于常人的腹部。我不止一次听见有宫嫔们私底下的议论,“莞妃娘娘的肚子如何像有六个月的样子了,莫不是……” 我相信,流言总是跑得最快的,带着温热的唇齿的气息,略带恶意的,诡秘而叫人激动。 偶尔,我无声经过茂盛的花丛,能听见曼妙的枝叶和绚烂的花朵之后,那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莞妃……”有一人小小声地提起。 “什么莞妃!”有人冷笑如锈了刀片,生生刮着人的耳朵,“不过是一个被废黜过的姑子罢了,长得又和贱婢傅如吟一般妖精模样,要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皇上肯给她这样的位份?!” “孩子?”更有人不屑而鄙夷,“谁知道是哪里来的孩子?瞧她这样大的肚子,哪里像是六个月的身孕,足可跟徐婕妤快八个月的肚子比一比——”声音低下去,“咯”一声笑道:“她一人呆在甘露寺里,保不准耐不住寂寞去找了什么野和尚……” “嘘——”有人轻声提醒,“她好歹是三妃之一,你们也不怕隔墙有耳,小心些!”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语调有些尖利,“严才人就是胆子小,怕她做什么!她除了那个肚子可以倚靠之外,还有什么靠山?若真被我晓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看我怎样闹上一闹,叫她好看!” 另一人似有不信,笑道:“穆姐姐这样言之凿凿,妹妹就等着看好戏了。若姐姐真有扳倒莞妃那一日,妹妹我必是心服口服。只怕姐姐见了莞妃娘娘,就吓得什么话也没有了。” 那人冷哼一声:“我会怕她?我若有幸能怀上皇上的龙种,那才是不掺一点杂的,谁稀罕她肚子里的黑心种子?” 我瞥一眼身边的浣碧,她气得浑身乱颤,脸色都变了,我只无声无息地扬了扬脸,浣碧会意,跑远几步轻笑道:“安主子请快来,宝鹃看这里的花开得好呢。” 花丛后的人立时一愣,焦急道:“不好!仿佛是安贵嫔和她身边的宝鹃,听闻安贵嫔素与莞妃走得近,若被她听了什么去就不好了!” 另一人埋怨道:“都怪姐姐你嘴快,若安贵嫔说出去,可有咱们的好果子吃了,还不快走!”说罢提了裙子慌慌张张走了。 浣碧见几人跑得远了,连连冷笑道:“奴婢当是什么敢作敢当的人呢,就会背后一味地嚼舌头讨人厌!” 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我只笑道:“看清是谁了么?” 与浣碧一起的品儿道:“看得真真儿的,是穆贵人、严才人和仰顺仪。” 我拨一拨袖口上的碎真珠粒,慢里斯条道:“记下了就好。” 浣碧道:“小姐不生气?” 我漠然一哂,“生气?她们也配么?”我的笑声清泠泠地震落花枝上的露珠,“由她们说去,好多着呢。” 这日晌午,玄凌来柔仪殿小坐,带着难以抑制的怒气,道:“宫中人心之坏,竟到了如此地步,真叫朕难以忍耐!” 我用绢子为他温柔擦拭似刀裁的鬓边微露的汗水,温婉道:“皇上为何这样生气?” 他余怒未消,握一握我的手道:“嬛嬛,朕若对你说,你一定生气。” 我摇头莞尔,“臣妾必定不会生气。” 他诧异,“为何?” 我淡然的笑容似浮在脸庞上的一带薄雾,朦胧似有若无,“臣妾近日听闻的污言秽语之多胜于当日禁足之时。深感流言之祸似流毒无穷,但若为此生气,实在不必。” 玄凌一怔,眼中忧虑之色愈来愈深,如一片浓厚的乌云,覆上他的眼帘,“嬛嬛,告诉朕,你听说了什么?” 壶中有滚烫的热水,我徐徐提着冲入盏中,盏干萎轻盈的玫瑰花蕾在沸水中立时一朵朵娇艳舒展开来,似一点醉颜酡红,盛开在贵妃丰润醉酒的脸颊上。我轻轻一笑,“臣妾所听到的必定比皇上听到的难听百倍千倍,所以臣妾不生气,皇上也不用生气。” “你晓得她们的污言秽语多不堪入耳,朕是心疼你无辜受屈。” “皇上既然明白臣妾委屈,臣妾就算不得委屈,至于旁人怎么说,由得她们说去。”殿内凉风如玉,轻扬起沐浴后松软的发丝,斜斜从鬓边委堕下来,堕下一点散漫的温柔,“皇上也说是不堪入耳,那就不必入耳,更不必上心了。”我就着他的手把玫瑰花茶递到他面前,“这种花茶虽不是名贵之物,然而闻一闻便觉得肺腑清爽满心愉悦,世间可喜之事甚多,何须为不喜之事牵肠挂肚呢。” 玄凌吻一吻我的手心,深沉眸中有深深的喜悦和欣慰,“嬛嬛,朕从前只觉得你温柔,如今更添平和从容。” 我将散落的发丝挽于耳后,轻笑道:“皇上这样说,臣妾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感慨道:“你为朕怀着身孕辛苦,又是双生之胎,宫中之人反而蜚语缭乱,对你多加诽谤,朕只消稍稍一想,就觉气愤。” 我忍一忍心头的屈辱,依旧笑脸迎人,“臣妾在甘露寺清心苦修,可见收获亦不少,至少心中平和,能自求安乐。”我望着他,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方才皇上来时生气,臣妾企求皇上,无论听到什么,听谁说的,都不要生气,不要因此而责罚六宫。” 玄凌大有不豫之色,“错而不罚,朕觉得不公。” 我垂着眼睑,低低道:“皇上若要罚可也罚得过来么?宫中人多口杂,若真要计较,必有株连之祸。何况……”我的目光楚楚似水,盈盈流转,“皇上只当是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玄凌禁不住我求恳,再犹豫,终究也是答应了。何况那些如花的青春容颜,他重罚之后未必不会更垂怜心疼。 此事一压再压,我也只作不知,索性连出柔仪殿的时候也少了,只静静养着。派出去的小允子和品儿、花宜等人自会将暗中诋毁之人的名单列与我看。 我斜卧在榻上,举了一柄玉轮慢慢在面上按摩,听浣碧念了《搜神记》与我听,偶尔调笑两句打发辰光。浣碧道:“小姐腹大之事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小姐竟还稳如泰山。奴婢一时想不明白,那日蓦然想起小姐说的话,才回过味来。” 我含了一枚枇杷,清甜的汁水缓缓洇进喉中,我慵懒道:“我甫回宫,又怀着身孕得尽盛宠。阿谀奉承之人有之,背后诋毁之人有之,敌我难分,难免有腹背受敌之虞。不如借此一事分出个你我来也好。” 浣碧侧首想一想,道:“如今她们以为风头大转,此时毁谤之人必是小姐之敌,默然者便是小姐之友,可互为援手。” 我仰首一笑,“哪里有这样容易。毁我者是敌不错,然而默不作声的也未必是友。譬如敬妃向来是明哲保身的,而景春殿那一位也是至今无声无息呢。” 浣碧蔑然一哂,“徐婕妤一事她已不招太后待见,皇上碍着太后,又忌讳着‘不祥’两字,听闻杨芳仪的陪嫁侍女在仪元殿伺候着茶水甚是用心,皇上见仆思主,念及杨芳仪,也觉惋惜。” “皇上觉得惋惜,才会想到当日安氏身边的宝鹃是如何一口咬定、言之凿凿的。”我扬一扬手,腕上的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便玲玲作响,“皇上不去她那里,倒是常常去滟常在处,可见她如今之得宠。” 浣碧撇一撇嘴,道:“奴婢瞧叶氏对皇上是不冷不热的,也不知以什么狐媚手段得宠。”她停一停,“奴婢看诽谤之人中并无她,想见她即便要诋毁小姐也得有可说话之人,她即便得宠,太后嫌弃,嫔妃怨恨,又有什么趣儿!” 我微微一笑,摇头道:“她也未必是个肯背后说三道四的人。”我瞥一眼浣碧,道:“你和叶澜依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何以如此不喜她?” 浣碧低头思量,拨着耳朵上白果大的蜜蜡耳坠子,道:“奴婢也不晓得为何这样不喜欢她,只觉得她妖妖调调的。大约有安氏前车之鉴,奴婢总不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外头花宜进来道:“徐婕妤来了,娘娘见还是不见呢?” 我微微一怔,忙道:“怎么不见,快请进来。” 徐婕妤身子依旧单薄,气色却好,可以想见连日来玄凌必定对她曲意关怀,十分怜惜。 她身子已经有些笨重,走路也吃力,须扶着手才走得稳当。她一见我便要行礼,我忙叫浣碧搀住,打趣道:“妹妹一向本宫行礼,本宫忍不得就要去扶,一个不当心,咱们的肚子必要撞在一起了。” 徐婕妤低首掩唇道:“娘娘真是风趣。” 我忙叫看了座,笑道:“妹妹若喜欢可多来柔仪殿坐坐,咱们凑在一起多少笑话说不完呢。” 徐婕妤盈盈一笑,气质婉约,如一阕唐诗,婉兮清扬。与之相较,得宠的叶澜依便是清冷中带着冶艳,风姿绰约。玄凌已过而立久矣,岁月匆匆,何来年轻时的心性甘心耗费心力欣赏追寻细腻如织的女子。后宫中美丽的女子那样多,自然是叶澜依一类更得他喜爱。 徐婕妤道:“早就想来看娘娘的,奈何身子总没有好全。如今能走动了,便想来向娘娘请安。”她一贯的轻声细语,如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我把素日所饮的七翠羹叫品儿盛了一碗出来与她,含笑道:“身子好了是该多走动走动。” 徐婕妤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笼了一层愁烟,低柔道:“不出来时盼着出来,一出来便又觉得纷扰不堪。”她恳切道:“娘娘为嫔妾几番费心,甚至恳求皇上和太后解嫔妾禁足之困。当日若无娘娘,只怕今日嫔妾腹中的孩子不保。”她的手温柔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以一种珍惜的姿态,“嫔妾别无所求,只求能保住腹中胎儿便是万幸。” 我亦诚恳相对,“十月怀胎多少艰辛,只有咱们自己知道,若一朝保不住,何尝不是痛彻心肺。” 徐婕妤微微抬起头,目光清澈似一掬秋水盈然,低低道:“嫔妾听闻娘娘曾经身受其苦,生产胧月帝姬固然是困顿万分,头一个……”她声音略低了低,然而由衷之情不减,“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娘娘才会对嫔妾如斯关怀吧。” 我微微一笑,只用银匙缓缓舀着七翠羹,道:“徐妹妹很是聪慧。” 她的笑淡然而伤感,微微侧首看着瓶中供着的几枝秋杜鹃,依依道:“聪慧又如何呢?譬如这杜鹃开得再好再美,终究是春天里的花朵,如今快入秋了,再怎么好也是错了时节的。” 那秋杜鹃本是浣碧日日用来簪发的,徐婕妤无心之语,浣碧听着有心,不由微微变色。 我只作不觉,微笑恬静,“妹妹如何这样说呢?做人不过是一口气撑着,若自己的心都灰了,旁人怎么扶也是扶不上去的。妹妹好歹还有腹中这个孩子呢。” 徐婕妤温婉微笑,“嫔妾不中用,经不得人言,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才会自伤其身,娘娘可要性子刚强些才好,万勿如嫔妾一般。” 我的唇齿间含了一抹浅淡平和的微笑,“妹妹甫出宫门就听到如斯言语,可见宫中对本宫这一胎是非议良多了。” “非议终究是非议,”徐婕妤道:“娘娘如此待嫔妾,嫔妾对娘娘亦要推心置腹,有些事嫔妾自己未必做得到,但希望娘娘不要因旁人而自己伤心。” 我握一握她冰凉瘦长的手指,轻笑道:“妹妹自管安心就是。本宫不出这柔仪殿,她们又能奈我何?”徐婕妤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才肯回去。 如此流言蜚语满天,议论得多了,不免连皇后亦出言相劝:“宫中人人说莞妃之胎不同于人,皇嗣一事上谨慎再谨慎也是应该的。” 皇后虽然不得宠,然而多年来居国母之位,玄凌亦对其颇为敬重。且皇后自称在病中,数月来一事不管,一言不发。如今既然皇后说话,他也不好一口撂开,于是道:“皇后操心,只是宫中风言风语从来没有断过的时候,皇后若要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费心费神,只怕对保养自身也无什益处。”又道:“皇后身子总没好全,后宫之事自有端妃和敬妃为你分担,她们不把这些不像样子的话听进去,皇后又何必理会。” 彼时我正在梳妆,听完小允子的回报,只拣了一对翠玉银杏叶耳环戴在耳垂上,顾盼流连,“其实皇后这样说也是无可厚非,她是后宫之主,留意后宫一言一行都是她的职责所在,何况是这样揣测皇嗣的大事。只是皇上早在心里存上了这件事,皇后又恰巧撞上,才会如此罢了。” 玄凌一向敬重皇后,如今这样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有几分薄责之意了,甚至在我面前亦流露出几分意思,“皇后向来稳重得体,如今也毛躁了。听风就是雨,耳根子软和,跟着那些年轻不懂事的胡乱操心。” 我机巧道:“皇后娘娘也是好心罢了——皇上没有将臣妾怀有双生胎之事告诉娘娘吧?” 他的手滑过我的肩头,“你这样嘱咐,为了咱们的孩子这样委屈忍辱,朕还能说么。” 我低首,婉约一抹身为人母的温和,“只要为了这孩子,臣妾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玄凌慨叹道:“为了孩子,你每每委屈。” 我含了几分亲昵,“是为了孩子,更是为皇上。前朝的事繁冗陈杂,回了后宫皇上且安心歇歇吧,臣妾没有什么委屈的。”言毕,我又特特加上一句,“穆贵人她们到底也年轻,哪里晓得什么是非轻重,若皇上听见了她们说些什么也别生气才好。” 玄凌的性子,一向对年轻娇艳的嫔妃们宽容些。穆贵人等人之事本来若责罚过了,过些日子也就罢了。只是她们诽谤议论愈多,我愈苦口婆心劝谏玄凌不要因我一己之身牵连六宫,玄凌反倒存上了心思,对一众非议的妃嫔都冷落了下来,再不踏足一步。 逐渐,宫中得宠的也唯有寥寥几人了。倒是槿汐说起,胡昭仪虽也略有非议,玄凌倒不加斥责,依旧宠爱如常。我轻哂道:“她是什么身份,皇上自然是要让她几分的。只是胡昭仪的嘴还是那张嘴,皇上的性子也还是那个性子,何曾变过呢。” 槿汐闻言,只扶一扶髻上通花,意味深长一笑,“是,譬如从前的慕容华妃,皇上纵容她未必是真宠着她。” 我的神思有些倦怠,也不言语,只挥一挥手叫槿汐退下了。 正文 §§二十四、合欢 时近夏尾,天气的奥热却丝毫未减,人言“十八只秋老虎”,反而热得愈加难受。 这一日清早循例去皇后处请安,皇后只道“精神短”,寥寥说了几句也就散了。我也并不与旁的嫔妃多言语,许是有我惩罚祥嫔的前车之鉴,一干妃嫔虽然背后议论得厉害,当着我的面却半分神色也不敢露。尤其是穆贵人等,神色怏怏不乐。 一时众人散尽了,我独扶着槿汐的手缓缓扶着腰行走。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朝霞如锦绣,绚烂满天。然而不过一刻,便是黑云压城,雷声滚滚。虽有轿辇跟着,槿汐亦不放心,道:“娘娘,要在落雨前回宫必定是来不及了,不如咱们找个地方歇歇,等雨过了再走吧。虽在轿辇上坐着不会湿了身子,却怕雨天路滑,若磕了碰了可不好了。” 槿汐一向谨慎,我如何不允,趁着雨点尚未落下,到了就近的亭子中避雨。甫进亭子,只觉红阑翠璃十分眼熟。槿汐轻声道:“娘娘,这是寄澜亭呢。” 几乎自己都愣了一愣,无知无觉地应声道:“是寄澜亭么?” 寄澜亭,十二曲红阑干被无数双手摩娑得无比光润,经年久了,反倒有一种木质特有的沉甸甸的温润质感。寄澜亭,正是我当初与玄凌初见时的地方呢。 蓦然从心底漫出几许苍凉与伤感,光影流转十年,人间早已不复从前。当日欢爱,几多欢欣,多是少女明媚多姿的心境。人生若只如初见呵! 只可惜,可以重遇,却再无当时心境了。 寄澜亭外的杏树只余了青青郁郁的浓荫如幛,秋千架早不见了,倒是几株合欢开得极好,仿若易散的彩云,如梦似幻,在阴郁的天色下格外鲜雅亮烈。 我目光停驻于合欢花上,轻轻道:“开得再好,暴雨如注,终究是要零落花凋了。”话音未落,暴雨已倾盆而下,如无数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泼天泼地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一时间雨帘绵密,连十步开外的的物事也朦胧模糊了。 槿汐护住我道:“娘娘站进些,别着了寒气。”言毕,不觉向着外头“咦”了一声。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大雨中隐约有一女子的身影,也不急着避雨,只仰头张开裙子搜罗着什么。我一时好奇,便道:“槿汐去瞧瞧,不管是谁,且叫进来避避雨。” 槿汐应声,打着伞去了,不过片刻却扶着一女子进来,道:“娘娘,是滟常在。” 果然是叶澜依,她穿了一袭青碧碧的绫纱斜襟旋袄,有浅浅的月白色斑斓虎纹花样,底下是浓黑如墨的长裙,乍一看还以为是玄色的,裙褶里绣大朵枝叶旖旎烂漫的深红色凌霄花。她衣衫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身上,愈加显出她曲线饱满,身姿曼妙。头上松挽一个宝髻,想是淋雨的缘故,鬓发卷在脸上,抖开的衣裙外幅里积了许多合欢花瓣,如拢了无数云霞入怀。她草草向我行了一礼,也不顾身上湿透会着了风寒,只顾着怀中的合欢花,又怜惜看向外头暴雨中受不住狂风急雨而凋落的合欢花瓣。 因她身上湿透了,身形必现,不免尴尬,旁边几个内监都勾下了脑袋不敢再看。我微微使一个眼色,槿汐忙披了件披风在她身上,道:“滟小主小心身子。” 她“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只忧心忡忡看着外头的花。槿汐无奈望我一眼,仿佛向我道:滟常在果然脾性怪异。 我索性也不言语,扬了扬脸对身后的几个小内监道:“滟常在喜欢那合欢花,你们拆了轿辇的帐帷铺在树底下,等雨停了去了水,只把花瓣送到滟常在处。”我微微一笑,向她道:“这法子不用常在淋雨,也可收尽了花儿,常在看如此可好?” 她这才微露喜色,恭敬屈膝谢道:“多谢娘娘。” 我含笑看着她的衣衫,“常在仿佛很喜欢青绿色的衣衫,每每见到皆如是。” 她微微一笑,媚色顿生,带着一点雨水的寒气,道:“娘娘很细心,嫔妾的衣裳的确多是青碧色。”她停一停,“嫔妾只喜欢青色。” 我微微颔首,“常在的容貌颇艳,其实穿红色亦美,如常在所爱的合欢花一样。”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快要入秋,合欢花也不多了。” 我淡然微笑,“上林苑中,这边的合欢花算是开得好的了。” 她的眸色微微一亮,丹凤眼因着这神采愈加灵动妩媚,语气却是慵甜的,“这里的合欢花哪里算好呢?镂月开云馆的合欢花才是天下最佳,入夏时节便如花海一般,连太液池的湖水也有那香味。” 她眼中闪过一丝的难言的陶醉与神往。心中骤然蒙上一层阴翳,仿佛亭外雷暴滚滚的天色。镂月开云馆是玄清在紫奥城的住处,其实就在太液池中央。然而男女有别,我是永远不可能踏足的。那样美的合欢花,连浣碧都见过的,于我,到底是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了。 镂月开云馆如是,他又何尝不是呢? 然而另有一层疑惑蔓上心头,我怔怔出神的片刻,滟常在容色一黯,仿佛是察觉失言了,自嘲着笑道:“嫔妾从前微贱,连宫女尚且不如,自然可以随意走动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旁人闲话是旁人的事,若自轻自贱便不好了。若说微贱,本宫又何尝不是罪臣之女呢。” 她悠然一笑,似有所触动,然而很快望向亭外,伸手接住飞檐上滑落的积水,道:“雨停了。” 我看一看她,道:“怎么常在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跟着出来么?大雨天的,不如本宫着人陪你回去吧。” 她似笑非笑,微有清冷之色,道:“绿霓居向来无嫔妃愿意踏足,怎么娘娘要贵步临贱地么?” 我本无意亲自陪她回去,然而她这样一说,我反倒不好回绝,于是道:“常在不欢迎本宫去么?” 她扬手,“娘娘请。” 绿霓居精致玲珑,望出去的景致亦好。天气好的时候,远远便可望向太液池中央。庭院中几只金刚鹦鹉扬着五彩绚丽的长尾悠闲自得栖在枝头,并不怕人。我甫一踏入内殿,倏地窜出一只花色斑斓的大猫来,我唬了一跳,忙把将要呼出的惊叫硬生生压了下去。槿汐不动声色地站到我跟前,笑道:“常在的猫养的真好。” 滟常在微微一笑,“这样蠢笨的大猫有什么好看的。”她回头张望,轻呼道:“团绒呢?” 墙角骤然滚出一团雪球来,滟常在伸手抱在怀里,却是一只雪白小巧的白猫,蜷缩起来不过两个手掌大小,双眼滚圆碧绿,毛色雪白无一丝杂色,难怪叫做“团绒”。 滟常在爱惜地抚一抚团绒的皮毛,团绒亦无比温顺,懒洋洋“喵”地叫了一声,无比柔媚幽长。它这一声刚停,周遭十数只猫一起围拢来,叫声此起彼伏。我一惊之下心口突突地跳着,连忙掩饰住神色,稍稍退后两步。滟常在微有诧异道:“娘娘害怕猫么?” 我忙掩饰着笑道:“没有。本宫只是好奇团绒一叫把猫都引来了。” 滟常在颇为自得,道:“团绒不是凡物,它轻易不开口,若一开口,周遭的猫都会被它引到近侧。若非嫔妾是驯兽女出身,只怕还驯服不了它。” 我几乎寒毛都要竖起来了,槿汐忙笑道:“娘娘,吃药的时辰到了呢,只怕凉了喝不好。” 我会意,随即道:“本宫还要回去服药,不便久留。常在方才淋了雨,要热热地喝碗姜汤才好。 滟常在点一点头,吩咐人把方才收的合欢花都拢了起来。 槿汐扶着我出来,抚着胸口道:“可吓死奴婢了。”她比划着道:“一见那么大的猫,奴婢就想起在凌云峰那个晚上,当真后怕。”她扶住我的手,关切道:“娘娘没事吧?” 我勉强笑道:“没有事。她也不过是养着玩罢了。” 这一夜夜色如纱漫扬轻落,整个紫奥城都被尚带着热意的乌夜所笼罩。我因白日之事睡得极不安稳,额上沁了细密的汗珠,索性伸手掀开重重密绣团蝠如意花样的绣帏站起身来。柔仪殿中红烛无光,唯见殿顶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出淡淡如月华的光芒。风轮虚弱地转动着,带来外头夜来香的轻薄香味。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焚着安息香,慵软的香气淡淡如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叫人心生懒意的气息。 我无法安睡,耳边有夜风穿紫奥城重重越殿宇楼阁的声音,隐隐似有人在轻声呜咽,仿佛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骨子里的悲泣,在叹诉无尽的哀伤。 我心里头发烦,扬声道:“槿汐——” 槿汐转手出来,为我披上一件外裳,道:“娘娘怎么起来了?” 我扶住她的手,道:“许是肚子大了睡着难受,你扶我出去走走罢。” 于是扶了槿汐的手,花宜和小连子跟在身后,一同出了未央宫去。 才过长廊,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槿汐,今晚皇上是翻了谁的牌子?” 小连子笑道:“说起来正奇怪呢,皇上今日翻的可是惠贵嫔的牌子,当真是奇闻了。” 我一惊,不觉疑惑地扬起眉毛,道:“惠姐姐有日子没在皇上跟前了,怎么好端端的翻起她的牌子来了。” 小连子轻轻拍了自己一个巴掌,低头道:“娘娘今日着惊,奴才只顾着叫人给娘娘煎安胎药浑忘了。听说今日惠贵嫔落了镯子,不想巧不巧掉在仪元殿前头那条路上了。惠贵嫔领人去寻时正好皇上下朝,便撞上了。” 我凝神一想,今日去向皇后请安时,眉庄仿佛是用心打扮过了,双翅平展金凤钗,穿一袭肉桂粉挑绣银红花朵锦缎对襟长褂,那颜色本就容易穿得俗气,然而穿在略略丰润的眉庄的身上,却格外饱满端庄,更添了一抹温婉艳光。 我思量着道:“皇上对眉庄不能算是绝情,既如此遇上,自然不会冷待。” 槿汐的手沉稳有力,扶在我手肘下,“太后喜欢宫里有大方识大体的嫔妃侍奉皇上,惠贵嫔又是一向最得太后心意的。” “姐姐绮年玉貌,若长此避居棠梨宫也实在不是个事情。”然而我心下微微疑惑,以眉庄的性子,她不肯的事情别人怎么逼迫都是无用的。何况她是细心的人,又是极力避着玄凌的,怎么会把镯子落在了仪元殿周遭呢,当真是机缘了。 花宜伸手遥遥一指,“娘娘你瞧,是凤鸾春恩车呢,从棠梨宫那里出来,是惠贵嫔吧。” 夜色沉沉中看得并不清楚,只是凤鸾春恩车的声音是听得极熟了。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四周静谧,水般月色柔和从墨色的天际滑落,风吹开耳边散发的细碎柔软的声音,各处宫苑隐约传来的更漏点滴,还有蝉鸣与蛙鸣起伏的鸣声,夹杂着凤鸾春恩车的辘辘轮声,格外清晰。 次日晌午我便叫人收拾了礼物去棠梨宫,眉庄斜倚在西暖阁里,采月和白苓一边一个打着扇子,因着暑气未尽,她只穿了件家常的象牙色绣五彩菊花的抽纱单衣,系着同色的长裙。见我来了亦是懒懒的,笑道:“你自己坐吧。”又吩咐采月,“去切了蜜瓜来。” 我坐在她面前,叫花宜搁下了礼物道:“你这衣裳还是我走那年做的,这些年你未免也太简素了,我选了几匹上好的料子来,裁制新衣是不错的。” 眉庄一笑,耳上的米珠坠子便摇曳生光,“左也送右也送,你回来几个月,这棠梨宫里快被你送的东西塞满了。” 我支着腰坐下,嘻笑道:“给你备好了还不成么?即便你要省事,也不能太缺了东西。” 正说着却是李长来了,见我也在,忙鞠身行礼,向着眉庄陪笑道:“给惠主子请安。”说着指一指身后小内监手里的东西,笑道:“这是皇上叫赏娘娘的,请娘娘收着。” 眉庄只瞥了一眼,叫采月收了,随手从手边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李长手中,笑吟吟道:“谢公公跑这一趟,这点子心意就当公公的茶钱吧。” 李长笑眉笑眼道:“奴才怎么敢当。皇上说这些赏赐只当给娘娘解闷儿,也请娘娘今晚准备着,凤鸾春恩车会来棠梨宫接娘娘。” 眉庄蔼然微笑,“请公公为本宫多谢皇上就是。” 见李长出去,我满面是笑,道:“恭喜!”又问:“是时来运转呢,还是有人转了性子?” 眉庄淡淡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拨着吊兰的修长的叶片绕在手指上。她的手指修长而有如瓷器一般莹白,在阳光下似镀了一层清泠泠的寒光,与深绿的叶片映衬,有些惊艳亦惊心的意味。她徐徐道:“算不得喜事,也不是坏事,更无关时运脾性。人总要活下去,日子也要过下去。”她的神情淡漠,始终望向辽阔的天际,仿佛有无限渴望与期许,亦有一抹难言的伤感,仿佛终年积在山巅的云雾,散布开去。然而终究,嘴角也只是凝着与她素日的端庄不甚符合的冷漠。 我不明白眉庄如何想通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想通于她是好是坏。我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握住她的手,温然道:“你愿意怎么做,我总是陪着你的。” 她微微一笑,恰如冰雪乍融,春光四溢,反握住我的手道:“嬛儿,有你在,我也能安心一点。” 接下来的一月之中,眉庄频频被召幸,大有刚入宫时的气势,我也暗暗为她高兴。然而更喜之事亦接踵而来。 这一日凉风初至,正好亦长日无事,玄凌便带着我与徐燕宜、胡蕴蓉、叶澜依和眉庄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纱衫的宫女们采莲蓬莲藕。其时湖中荷花凋谢大半,荷叶盈盈如盖,似撑开无数翠伞,宫女轻盈的衣衫飘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开其间,偶闻轻灵笑语之声,带着水波荡叠之音,格外悦耳。 众人环坐水榭之中,我与徐婕妤身形日渐臃肿,自然不便近身服侍,于是隔了最远坐着,却是眉庄与胡蕴蓉坐在玄凌近侧。玄凌笑向胡昭仪道:“还是蕴蓉的鬼点子多,想着无荷花可赏了,便叫宫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莲摘藕,别添了一番情趣。” 我浅浅微笑,道:“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这样看着倒像是好花常开、好景常在了。” 胡昭仪盈盈一笑,颇有得色;我与徐婕妤只是礼节性地微笑;叶澜依素来落落寡欢,人多时也不多言语,只自饮自酌,独得其乐;眉庄一味低头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别有一番沉静风韵。 远远有歌女清唱的声音婉转而来,玄凌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歌女的歌声自是不能与容儿相较了。” 胡昭仪莞尔一笑,“皇上今日久不见安贵嫔了,现在想得厉害么?与其这歌声听得皇上食之无味,不如皇上去请了安贵嫔来吧,免得生起相思病来。” 玄凌不觉失笑,“愈发胡说了。” 我知晓玄凌心思,不由笑道:“天象虽说安贵嫔近来不祥,只是皇上要见也无不可。” 胡昭仪撇一撇嘴,接口道:“不过听歌罢了,远远叫与歌女坐在一起,以免不祥之气沾染了皇上,且那歌声被水波一漾只会更好听了。” 玄凌听得如斯,也便罢了,叫李长去传了陵容来远远歌唱。 几曲清歌作罢,玄凌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嗓子,如今放眼宫中竟无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长道:“叫她来给朕倒杯酒吧。” 须臾,却见安陵容甜笑满颊,翩翩而来,取了梅花银酒壶来为玄凌斟上美酒,道:“方才一路过来看湖上宫女如花,听闻是胡昭仪的心思。胡昭仪是皇后娘娘的表妹,也是皇上的表妹,自然最明白皇上的心意。” 胡昭仪听了她的奉承,只是漠然一笑别过头去,并不接话。安陵容也不介意,只按着次序从胡昭仪起一一为每位嫔妃倒上紫莹莹的葡萄美酒,十分殷勤。因着我与徐婕妤怀着身孕,她倒也细心,叫人换了梅子汤来,有特意在我的碗里多搁了糖,笑道:“我记得姐姐不爱吃酸的,皇上还特意叮嘱过。” 我亦微笑相对,沉静道:“安贵嫔记性最好,多年的旧事还记在心上。” 她嫣然含笑,一派恭谨温顺,“姐姐的事,我敢不放在心上么。”说罢盈盈离去。 她自被冷落以来,皇后又病着,更无人可依,此番应诏而来,不免更谨慎温顺,事事顺着玄凌和得宠嫔妃们的心意,小心翼翼地殷勤。 待走到眉庄身前,正要斟酒,眉庄伸手拦住,雨过天青色的衣袖如张开的蝶翼翩然扬起。她转首望住玄凌,笑容羞涩而柔和,静静道:“臣妾有了身孕,实在不宜饮酒。” 不过短短一句,她说得也不大声,陵容手微微一抖,险些把酒泼了出来。她很快掩饰住失态,笑道:“恭喜姐姐,妹妹一高兴连酒壶也握不稳了呢。”又笑对玄凌伏身下去,带着欢悦的语调,仿佛是自己有了身孕一般,道:“恭喜皇上!数月之内,这可是第三桩喜事了呢。” 玄凌乍然听闻也是大喜过望,忙拉起眉庄的手急切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几个月了?” 眉庄只浅浅微笑着,矜持道:“昨日觉得身上不大爽快,传温太医来一瞧,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臣妾怀有皇嗣,自当万事小心,不敢再沾酒水了。” 玄凌屈指一算,已是满面喜色,连连道:“不错,的确是两个月了。” 我骤然听闻,既是意外又是惊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晓得向着她笑。徐婕妤贺了一贺,叶澜依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胡昭仪欠身笑了笑道:“恭喜惠贵嫔。” 玄凌忙向身后的小内监道:“惠贵嫔有了身孕,还不把她的菜式换成和莞妃、婕妤一样的。”小内监忙点头哈腰去了。 我笑吟吟望住玄凌道:“皇上可别高兴忘了,老规矩呢。” 玄凌一拍额头,朗声大笑道:“是是是。多得嬛嬛提醒,朕可要高兴糊涂了。”说着便唤李长:“去传旨,晋惠贵嫔为从二品淑媛。”他拉住眉庄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去年夏天宫里的菊花就开了,起先还担心是妖异之兆,如今看原是主大喜的。嬛嬛、燕宜和眉儿都有了身孕,宫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喜事!” 我见机道:“是呢。从前总说危月燕冲月不吉利,拘束了徐妹妹。如今瞧着徐妹妹解了禁足,不仅太后身子见好,连皇嗣也兴旺繁盛了。” 玄凌只顾着高兴,一时也顾不上徐燕宜,听我如此一说,略有些不好意思,走近徐婕妤道:“幸好当日莞妃直谏,否则可真是伤了你的心了。”说着又含笑向我,轻声道:“若不是嬛嬛,朕如今可要后悔了。” 徐婕妤面上微红,似晓霞弥漫,正要欠身谢我,我忙搀住她道:“妹妹身子也重,何苦拘这些礼数。” 眉庄即刻道:“太后总赞臣妾贤德,其实真论起贴心贤惠来,臣妾总是不如莞妃。” 玄凌眉梢眼角皆是泛着亮泽的笑意,“朕有你们三位贤德之妃,自然都是不相伯仲的。” 胡昭仪掩口一笑,迎上前来,娇声道:“皇上好没良心,这样就把人家撇在一边了。”她撒娇地一偏头,珠簪上的薄金镶红玛瑙坠子滚得欢快而急促。 其时湖上莲叶田田,胡昭仪一色桃红蹙金琵琶衣裙被湖面清凉湿润的风缠绵拂起,仿佛湖上一株出水红莲,艳而不妖,丰姿绰约。玄凌正要说话,却见徐婕妤身边的一个红衣侍女越众而出,声线清亮,“昭仪娘娘娇艳动人,我家小主恬静温和,如开在湖中的红白并蒂莲花,自然都是极好的。皇上既爱惜白莲,自然也舍不得红莲,娘娘以为呢?” 我微微愕然,本能地转过头去看,说话的正是服侍徐婕妤的宫女赤芍。徐婕妤身边的桔梗和黄芩是陪嫁进宫的,赤芍和竹茹出身宫女,在徐婕妤身边的分量自然不如桔梗与黄芩。我对赤芍的印象不过是个柳眉杏眼的女子,颇有颜色,却不想她会在这个时候说话,且并无畏惧,目光朗朗划过玄凌。 不过是一瞬间的惊愕和意外,胡昭仪娇滴滴一笑,“徐婕妤饱读诗书,身边的宫女竟也伶牙俐齿到这等地步,当真叫本宫自愧弗如。只是在圣驾和本宫面前这样妄自言论,未免也大胆得出格了些。” 赤芍脸上窘迫得发红,忙退了一步,徐婕妤十分地局促不安,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玄凌带着玩味的神色,颇有兴味地看着赤芍,道:“虽然无礼,话却是很动听的,想必你家小主好好**过你。”说罢微笑亲昵向胡昭仪道:“红莲算不得辱没你,还是很相衬的。”胡昭仪这才融融一笑,徐婕妤见玄凌并不生气,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把赤芍掩到身后。 眉庄只冷眼旁观,姣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我无暇去顾及胡昭仪含笑带嗔的娇容,目光只被赤芍吸引,悄无声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几乎无声地湮没在她艳丽的绯红衣衫之后。 正文 §§二十五、清平调 宴席散后,我自陪着眉庄去棠梨宫安歇。大约是知道了圣旨,棠梨宫里早欢成了一团,自我棠梨宫成了不祥之地,再无这般欢欣热闹过,服侍眉庄的宫人总以为这位主子只得太后怜惜,在玄凌跟前再无出头之日,不过一两月间却世事翻转,不仅再度得宠,更有了身孕,连敬妃亦感叹:“淑媛入宫十载,一朝有喜,如此福泽连本宫也自觉有了些盼头了。”一时间除了柔仪殿与空翠堂,棠梨宫成了最热闹的所在,人人都恨不得踊身上来趋奉一番才好。 太后自然喜出望外,格外疼惜,日日叫人亲自送了滋补之品来,连在病中的皇后,也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剪秋亲自来探望。 眉庄厌烦不已,只推说身子不爽快一概不见人。然而别人也就罢了,剪秋是皇后身边的人,自然推脱不得。 眉庄每每皱眉道:“最腻烦剪秋过来,明知道她没安好心却还不得不敷衍着,当真累得慌。” 我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道:“难怪剪秋要一天三趟地来这里,她主子一病几月,宫里就有三位有孕的妃嫔,能不火烧火燎了么?” 眉庄扬起脸,对着光线看自己留得寸把长的指甲,错错缕缕的光影下,她的指甲仿佛半透明的琥珀,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三个!”她喃喃道:“只怕她有三头六臂,一时也应付不来。” 我冷笑一声,“这也就罢了,现还有一个安陵容呢。虽则说是被冷落了,可瞧皇上那日那样子,你说有孕时偏她就在,别叫皇上信了她已不是不祥之人了。” 眉庄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总再想个法子就是。” 我想起从前种种不免忧心不已,忙将怀孕保养、小心防备之事不厌其烦与她说了几遍。眉庄笑道:“果然是做母亲的人了,嘴也琐碎起来。这几日不知说了多少,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我假意在她脸颊上一拧,笑道:“果然是不识好人心。”我停一停,“幸好太后把温实初指了来照顾你,要不我怎么也得去把温实初给磨过来照料你,否则换了谁我都不放心。” “即便太后要指别人来看顾我也不肯,这几年我的身子一向都是他在照料,若换了旁的太医,我自是一字不信、一言不听——我是吃过太医的亏的。”因着怀孕的缘故,眉庄打扮得愈加简素,趿着双石青**缎鞋,除了一身湖水染烟色的银线绞珠软绸长衣,通身不加珠饰。她眼睑垂下时有温柔而隐忧的弧度,“他的担子也不轻,一头你快七个月了,我这里又不足三月,是最不安稳的时候,他是要两头辛苦了。” 我一笑置之,“辛苦归辛苦,总归你和孩子能一切平安,也算是他多年来为我们尽的心意了。” 眉庄拨一拨额前碎发,含着笑意道:“其实你怀着身孕回来,温实初就前所未有地忙起来,在你的柔仪殿尽心尽力,就只差四脚朝天了。” 我扳着眉庄的肩笑道:“他再忙也是为了我肚子里的皇嗣忙,哪里单单是为了我呢。姐姐又拿我取笑。” 眉庄笑笑,“我也不过玩笑一句罢了。” 我含笑看着她尚平坦的小腹,道:“当日突然听你这样一说道有了孩子,我也吓了一跳,当真是又惊又喜。” “这个孩子本是我意料之外,然而既然有了,我一定拼上性命去护着他。”她言语间举止依旧舒缓娴静,自有如水般母性的坚毅与温柔。 我温言道:“虽然你总不肯原谅皇上,虽然这是你和皇上的孩子,但孩子到底是、无辜。” 眉庄淡然一笑,眉目间另有一重如珠的温柔光辉,“皇上是皇上,孩子是孩子,他怎能和我的孩子相提并论……”眉庄本是随大流的大家闺秀,气度大方,随时守份,然而自从禁足一事伤了心,又几经波折,那股渐生的清高也日渐萌发了出来。 “不过说到底,咱们这些人和平常人家不一样。”我微微叹息一声,不觉沉了声调,“其实蓬门小户哪里不好了,至少怀孕到生育,夫君都会在身边着意体贴,百般呵护。到了咱们这里自然是指望不上,只能靠太医的照拂,还得要信得过才好。” 眉庄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被劲风扑了的火苗,惘然的面容似在烟水缭绕之中,“有自己的夫君、孩子的父亲一直照料陪伴么?”她的神色很快转圜过来,温柔的神情似三月里开出的第一朵迎春,娇柔而羞涩的,“那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不过想想罢了。” 眉庄的横榻上随意放着几个烟灰紫色团花软垫,皆以轻软若羽毛的的蚕丝织面,内中装满晒干的杭白菊和剪得细碎的桑叶,又塞满了米粒大小的和田青花籽玉,有清凉明目、安神养颜之效。那烟灰紫的颜色,仿佛染得心境也这般灰暗抑郁了,我腹中的孩子,自他们在我身体中后,我何曾再能与他们的父亲有一日相见的余地呢?遑论呵护陪伴,连见一面,也是再不可得了。我随手抱了一个在怀里,柔软的面料上绣着枝叶横旎,花朵散漫的蔷薇,我微微垂下眼睑,心思也凌乱如蔷薇了。 自眉庄有孕,陵容来往的次数也多了,先前眉庄总推说身子乏没见,因着她殷勤,渐渐也熟络起来,常常一同闲话家常或是做些针织女红。旁的妃嫔见了,也只道眉庄与她有昔日的情分在。然而每每如此聚过之后,眉庄便身子乏软不适,头晕不止。眉庄一概隐忍不言,然而人多口杂,到底有人把这话传到了玄凌耳中。眉庄见我时笑言,“皇上只说叫我静养,再不许她来我这里。” 我闻言含笑,“宫中盛传她是不祥人,先冲撞了徐婕妤的胎气和皇后的身子,如今又冲撞了你。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冷落下来了。” 自此,安陵容失宠之像愈盛,虽则一切供应仍是贵嫔之份,景春殿亦冷落如冷宫了。 这日晌午和眉庄从太后处回来,太后自是殷殷叮嘱她保养身子,又赏了一堆东西,嘱咐她少与安氏往来。眉庄叫采月带着赏赐先回宫去了,自己则陪我回柔仪殿说话。甫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好敬妃带了胧月过来,笑吟吟道:“莞妃的孩子过上三个来月就要生了,我闲着无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衣裳,莞妹妹若不嫌弃,将来就留着给孩子穿吧。” 含珠手里捧着一叠子婴儿的衣衫,色彩鲜艳,料子也是极好的,绣满了仙草云鹤、瑞鹿团花、方胜鸾雀、喜鹊衔花等图案,颜色亦是红香皂翠样样俱全。手工既好,针脚也匀,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我笑道:“敬妃姐姐的手艺是愈发好了。” 敬妃微微一笑,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恬静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当真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 眉庄抿着嘴笑着打断,“如今看敬妃的巧手,定会觉得绣鸭蛋一说是扯谎了。” 敬妃淡然仰首,一手握住胧月小手,低低道:“年深日久,到底安静一人的时候多,再怎么笨的手,如今也没什么花儿不会绣了。”敬妃一向淡然,然而此刻话中的寥落,却是显而易见了。 宫中年深日久,朱墙碧瓦之内,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 我与眉庄刹那也是无言了,胧月安静伏在敬妃膝上,像一只乖顺的小猫。我暗暗叹息,可惜胧月的乖巧,都不是对着我这个亲娘的。片刻,倒是敬妃先笑了起来,道:“如今年岁一大,牢骚也多了起来,尽说些扫兴的话。”说着又向眉庄道:“沈淑媛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不过离生产还远着,我就先偷懒了。” 眉庄执着一把六棱团扇,笑盈盈道:“我总说敬妃偏心嬛儿,如今可坐实了罢。” “哪里偏心了呢?”敬妃温柔唤过胧月,“绾绾,去把手绢子给你惠母妃。” 胧月撒着欢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绢子,稚声稚气道:“胧月知道惠母妃喜欢菊花,这是给惠母妃的。”说着放到眉庄手里。 敬妃抚一抚胧月的额头,笑向眉庄道:“这份心意如何?” 眉庄撇嘴玩笑道:“自然是好的——我不过是看胧月的面子罢了。” 敬妃大笑:“淑媛有了身孕,也学会了任性撒娇了。” 眉庄掌不住“扑哧”笑出声了来,胧月忽然转头问我,“莞母妃,你喜欢什么花儿?” 她很少这样主动和我说话,虽然还有些疏离的戒备,却多了几分好奇。我欣喜不已,忙道:“母妃最喜欢海棠,你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嘟着嘴道:“我不喜欢海棠。”她停一停,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胧月最喜欢杏花,杏花最好看。”话一说完,又站到敬妃身后去了。 杏花?我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一缕凉意,果然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才这般钟情于杏花。然而那一年的杏花,却终究只灿烂繁华了一季,凝成了心底暗红色的冰冷死灰。 敬妃微笑道:“徐婕妤的身孕也有八个多月了,我也为她的孩子缝制了些衣裳,免得又叫人说我偏心。” 我捡了块菱花绢子系在腰间的碧玉通枝莲带扣上,起身道:“那日在湖心水榭赏景时,徐婕妤的宫女赤芍说话太出挑了,胡昭仪想必会吃心。徐婕妤是个不爱生事的人,心思却又格外多些,只怕心里会有想头。既然敬妃姐姐要送衣裳过去,不如我与眉姐姐也一同过去,就当凑个热闹。” 眉庄沉吟片刻,沉静道:“也好,咱们就一起去瞧徐婕妤。” 玉照宫前,却见李长带了几名内监和侍卫守在玉照宫外,这几日天气稍稍凉爽了些,几个小内监守着外头的梧桐树下神色倦怠,李长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 我已明白是玄凌在里头,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李长警醒,忙起身陪笑道:“三位娘娘来了,奴才偷懒,该打该打!” 敬妃和气道:“李公公终日服侍皇上,也该偷空歇一歇,要不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李长忙打了个千儿道:“多谢娘娘体恤。”李长一弯腰,塞在腰带里的一个柳叶合心缨络便滑了出来。李长尚不知觉,槿汐脸上微微一红,忙低下了头去。 敬妃何等眼尖,道:“公公的东西掉出来了。”李长一见,忙不迭小心翼翼收回去了,呵呵一笑,道:“多谢娘娘提点。” 敬妃一笑道:“那缨络打得好精巧,从前的襄妃最会打缨络,也不如这个功夫精细。”她停一停,看向槿汐道:“这个缨络倒像是你的手艺。” 槿汐不置可否,只红了脸道:“敬妃娘娘过誉了。” 敬妃如何不明白,抿嘴笑着道:“柳叶合心的花样,原来是这个缘故呢。” 我怕槿汐尴尬,敛一敛衣襟道:“皇上在里头吧,有劳公公去通报一声。” 李长应了一声,正走到宫门前,忽然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我一时好奇,也不知道里头闹什么缘故,扯一扯眉庄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玉照宫的庭院里翠色深深,似无边无尽地绿意浓浓。万绿丛中,宫女绯红色的衣裙格外夺目,而绯红近侧,是更夺目耀眼的明黄色的九龙长袍。玄凌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温柔。近旁一株凌霄花开得艳红如簇,散发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赤芍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凌霄花一般,吸引住了玄凌的目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有时候花不需名花,人不需倾国,只要一时入眼,便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后宫,就常常充斥着这样的机会。而此刻红衣娇羞的宫女赤芍,就踏上了机遇的青云。 玄凌托起她的下巴,微眯了双眼,声音低沉而诱惑,“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赤芍”,她低柔而娇媚地答,“就是红色的芍药花,皇上可喜欢么?” “自然喜欢。朕会记住你,赤芍。” 赤芍笑了,略含一点得色,忽然一转头,提起裙子跑了。那样红的裙子,翩飞如灼烈的花朵,将玄凌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恋恋不舍。 眉庄冷哼一声,别过头装作视而不见。敬妃默默无言,良久道:“有了滟常在的先例,宠幸一个宫女也算不得什么了。” 我只低着头静静沉思,曾几何时,宫中也曾有过一个喜爱芍药的热烈的性情女子。我默然转身,叹息道:“若被徐婕妤知道,只怕……” 敬妃摇头道:“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知道。虽然说宫里的妃子迟早都会碰上这样的事……唉,真是可怜!” 眉庄的语音清冷如被盖在秋草之上的白霜,冷然道:“徐婕妤要是知道,即便是八个月的胎也未必留得住了。”她停一停,终究按捺不住,“一头要徐婕妤保胎,一头又在她有孕的时候沾染她的宫女——那个宫女也不是什么检点的东西!” 我黯然道:“先回去罢,不然皇上见了我们也要难堪,何必讨个没趣。”于是依旧退到宫门外三丈,玄凌出来一见我们都在,愣了一愣,笑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进去,倒站在这里?” 敬妃笑道:“刚来呢,听李长说皇上在里头,倒唬得我们不敢闯进去。” 玄凌道:“偏你这样拘束,既然来了就进去陪徐婕妤说说话,刘德仪也在里头。” 敬妃忙道了个“是”,与我们一同目送玄凌离开了才进了空翠堂。 堂内徐婕妤正和刘德仪在说话,小几上搁了一盘密瓜和两个吃了一半的青桃,刘德仪正拿了一个在吃。 见我们进来,刘德仪忙跟着徐婕妤站起身来。我看着桌上的桃子笑向徐婕妤道:“你今日气色很好,胃口也好了。” 徐婕妤尚未接口,刘德仪讪讪笑道:“皇上吃了半个就赏给嫔妾了,想是太酸的东西皇上吃不惯。” 徐婕妤幽幽道:“是嫔妾不好,自己贪吃酸的,一时倒忘了皇上。” 敬妃安慰道:“那有什么,下次记得也就罢了。” 眉庄见内堂只站着桔梗、竹茹并刘德仪的一个侍女,淡淡道:“怎不见赤芍,她一向总跟在婕妤身前的。” 徐婕妤眉目间颇有隐忧,似湖上烟波缭绕,口气却依旧是淡淡的,“赤芍十八了,人大了心思也不免大了,哪能还时时刻刻跟在眼前。” 眉庄嘴角一扬,道:“是,那也要看什么时候才会跟在眼前……” 我急忙横了眉庄一眼,接口道:“是呀,你现在身子越来越重,还是要时时叫侍女们跟在眼前,时刻当心着才好。” 刘德仪微微一笑,道:“桔梗、黄芩和竹茹三个倒是好的。” 她这样一说,我心头雪亮。徐婕妤兰心蕙质,赤芍的刻意出挑她未必心中无数。 然而嫉妒是嫔妃的大忌,责笞宫女又有祺嫔的前车之鉴,何况又是皇帝看上了眼的,她又能如何? 于是我也不便多言,只就着敬妃送来的衣裳,几人玩笑了一番,也就散了。 倒是敬妃,拉着胧月回去的时候有意无意说了一句:“看样子徐婕妤倒是个明白人,她有了身孕不能服侍皇上,从前也不是最得宠的,会不会……”她终究性子沉稳,没有再说下去,盈盈走了。 眉庄只道:“徐婕妤若有那重心思,用贴身的桔梗和黄芩不是更好?赤芍到底难驾驭了。” 我的叹息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她若懂得邀宠,就不会是今日这番光景了……”我无言,另有一重疑虑浮上了心头,“那么赤芍……” 眉庄扶一扶还不显山露水的腰肢,仰首看一看如水洗一般的蓝天,静静道:“徐婕妤是她的主子,她都不出声,咱们理会什么!”她温然看我一眼,“你为自己操心又要为别人操心,操心太过未尝不是累了自己。” 我亦温然看着她,“我何尝不想松一口气,可是既然来了这里又怎能保得住独善其身呢?” 眉庄低低叹息了一声,眸中波光潋滟,“我虽劝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牵肠挂肚,到底是要彼此宽心才好。” 我点一点头,回眸见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缦回,正似勾心斗角、曲折迂回的人心。心头陡然生出一点倦意,这样厌倦和疲累,这样的争斗算计要到哪一日才是尽头。所有的繁华锦绣,如何抵得上清凉台上一株凌寒独自开的绿梅,抑或是那一年春天,灼灼绽放的桃花,笑对春风。只是,桃花依旧,人面春风,所有的一切,都早已经回不去了。那样的哀伤,像有一双无形的手一刻不停狠狠揉搓着我的心,不得一刻舒缓。然而心灰了,心思却不能灰,只要一步的松懈,要断送的何止是我的性命,只怕是无数人的一生了! 正文 §§二十六、东窗 次日清晨起来整装敛容,重又梳头匀面,勉强打起精神来,浑然掩饰好昨夜的一宵伤感凄凉。 问起玄凌的去处,却听道“后半夜歇在胡昭仪那里,前头召的是滟常在。”我也不言语,倒是槿汐回来说:“这两日皇后身子见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动?” 她昨夜晚归,这消息必是从李长处听来的。我“嗯”一声,由着花宜拣了支赤金桃枝攒心翡翠钗簪进发髻里,只问:“有谁去过了?” “胡昭仪关系亲疏,少不得要去应景儿,”槿汐停一停,压低了声音,“还有敬妃。” 我挑一挑眉头,正要说话,花宜甫学梳髻,手势还不娴熟,一时手上力道不稳扯紧了头发,我不由吃痛“哎呦”了一声,槿汐忙道:“毛手毛脚的,什么时候才学得懂事呢?” 花宜委屈地嘟着嘴道:“奴婢不过是听说敬妃娘娘去皇后宫里吃惊才失手的。不说这几日传言皇后身子好些,前些日子还见敬妃去侍疾呢?” 我淡淡道:“要说侍疾也是应该的,本宫要不是怀着身孕,按规矩也要去的。” 花宜不解,“可娘娘不是也说,皇后病中不爱见人,胡昭仪是亲表妹不算,怎么也会允了敬妃呢?” 我哑然一笑,看一看也含着笑意的槿汐,道:“花宜长进了不少呢。”说着起身在臂间挽上一条绣着洁白昙花的披帛流苏,道:“咱们去瞧瞧皇后。” 皇后精神好了许多,我进去时她正斜靠在彩凤牡丹团刻檀木长椅上,捧了一卷王羲之的字帖闲闲翻阅。皇后这一病连绵数月,今日看起来是神清气爽了不少。她略微苍白的面色敷着单薄的妆容,那一抹轻红的胭脂似虚浮在脸上。因在病中还未痊愈,只穿了一袭静雅的月青色蹙金疏绣绡纱宫装,头上的芭蕉髻上只点缀了几颗圆润的珍珠,而正中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却将其尊贵的地位明白无误地昭显出来了。 皇后见我进来,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难为你这么重的身子还特特跑过来,本宫精神不济,莞妃就随意吧。” 我谦顺微笑,“娘娘的教训臣妾谨记在心,感激不尽。娘娘凤体不适良久,臣妾没能在跟前侍奉,还望娘娘宽恕。” 皇后和善微笑,扬手道:“莞妃照顾皇上克尽己责,又让沈淑媛也有了身孕,贤德如斯,本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后说话的间隙有短暂的沉默,仿佛在缓一口气。 “娘娘和太后一直都盼望后宫子嗣绵延,如今沈淑媛怀有身孕,也是皇后和太后德泽天下之果。”我眼风微扫,却见皇后膝上搁着一块绢子,以百色丝线绣了灿若云锦的玉堂牡丹。我只看了一眼便已认出是敬妃的绣工,当下也不多言,只作不见。 皇后静静看了我片刻,缓缓道:“本宫病了这些日子,后宫的事一应托付给了敬妃和端妃,如今身子好些,也该一一应付着过来了。” 我心头骤然一跳,旋即平和下来,笑吟吟道:“是呢,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有娘娘亲自掌管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摇闪烁的珠光宝气下有些迷离的难以捉摸,“莞妃是三妃之一,自然会成为本宫的左膀右臂,一同安顿好后宫众人,是不是?” 回到柔仪殿,我即刻召来温实初,问道:“皇后的病到底来龙去脉如何?” 温实初缓缓道:“原无大碍,后来着了恼又添了风寒,头风发作,抑郁难解,又真病了几日,如今的样子是好了。” 我静一静神,眺望窗外无数起伏的殿宇,“她是好了,只是她这一好,只怕本宫就要多无数烦恼了。”我悄声嘱咐道:“先不理会她。旁人都以为本宫只有八个月的身孕,你心里却是有数的。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催产药也是要先预备下的。” “这个微臣自会安排妥当,保管生产的日子分毫不差。”温实初凝神片刻,道:“外人眼中娘娘已有八个月身孕,这时候皇后也不便动手,娘娘暂可无虞,要担心的反而是娘娘生产之际和孩子出生以后的事。” 我“嗯”了一声,思虑更重,不由道:“本宫的身孕……临盆之期已不远,哪怕她要下落胎药也不是即刻就能得手的事。如今本宫、沈淑媛和徐婕妤都有身孕,而独独沈淑媛的身孕未满三月,最不稳妥。如今你既照顾着棠梨宫,本宫便把沈淑媛母子全权托付给你了,你必要保她们大小平安。” 我连说了几句,温实初只是讷讷无语,一径出神。我仔细打量他,不过半月间,他整个人憔悴了不少,脸颊瘦削,下巴上胡渣青青,一向敦厚的眼神也有些茫然,带了几丝猩红的血丝。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不觉吓了一跳,悄悄招手叫浣碧盛了一碗薏米红枣汤来,方道:“温大人形容憔悴,先吃碗薏米汤定定神吧。” 连叫了他两句,他才回过神来,咳了一声道:“近日精神总有些短,想是夜里没睡好,不打紧。” 我轻叹一声,动容道:“如今你身上倚着本宫和淑媛两对母子的安危,左右奔波自然受累。若你不保养好自己,我们又要如何安身呢?” 温实初的目光黯然失色,仿佛帘外即将要秋来的绵绵秋雨,“从前微臣总觉得自己是大夫,能治病救人,却原来不是这样的。” 我见他神情大异,不觉愕然担忧,劝道:“好端端地怎么说起这样灰心的话来,好没道理。” 温实初颓然一笑,道:“倒不是微臣自己灰心,只是在宫里久了,有些事总是身不由己的。” 我听他这样说,温然开解道:“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该来的总是要来,一步步走下去也就是了。” 温实初茫然望着窗下新开的几丛木香菊,细碎的嫩黄花瓣,清丽中透出几分傲霜风骨。他从没这样专注地看着一蓬花,以这样迷茫、无奈而怜惜的神情,低迷道:“只是有些事,微臣从不认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又如何?”我走近他,嗅到一丝烈酒的熏醉气味。温实初是滴酒不沾的,不知什么时候,他身上也沾染了劲烈而颓废的酒气,“借酒消愁愁更愁,一个男人总要有自己的担当。无论发生什么,左不过默默承受、一力担当罢了——不止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人。” “男人的担当?”他迟疑着道:“娘娘,不——嬛妹妹,若我曾经犯下弥天大错,你是否会原谅我?” 我只觉得他目光凄苦,似有千言万语凝噎,只是说不出口,当下不假思索道:“即便你做错了任何事,也不用我来原谅,只要你问心无愧。若做不到问心无愧,就尽力弥补,不要再有错失。” 他低头沉吟良久,“其实,有些事或许是有人强求,或许是顺其自然——”他苦笑,“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遑论是你。”他拂袖,镇静了神色,道:“娘娘方才所托沈淑媛一事,微臣自当竭尽全力,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说罢,躬身一拜缓缓退出。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官服的严谨庄重之下,平添了几重萧索,像风吹不尽的秋愁,寂寥而温绵。 皇后身子逐渐康健,嫔妃们去请安时也留着说说笑笑了。我身子日渐笨拙,也不太往外头去,只是玄凌每日必要来看我一两次,陪我说话。 浣碧笑得隐秘,“大约徐婕妤产期将近,皇上去她的空翠堂倒是去得很勤了,当真是母凭子贵。” 我笑着嗔她,“最近总看你伏案看书到深夜,难不成书看得多了嘴就这样刁了。” 浣碧低头一哂,“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昨日奴婢送一屉子石榴去玉照宫,正碰上刘德仪出来,直说徐婕妤身边那一位忒狐媚。她又要忍着赤芍,又要防着徐婕妤生气处处劝解,抱怨了好大一会子才算完。” 我剥着手里一个橙子,慢悠悠道:“人家宫里的事情我能说什么,只盼徐婕妤自己别往心里去,若自己要上心,别人怎么劝解也是无用的。”我掰了一瓣橙子吃了,道:“好甜!槿汐爱吃橙子,给她留上两个。”我转念一想,又问:“槿汐呢?怎么半天也不见人影了。” 浣碧扮个鬼脸,一笑对之,“槿汐不在柔仪殿,小姐说她能去哪里了?” 我戳一戳她的额头,笑道:“有些话搁心里就得了。别胡说!” 浣碧红了脸,低头吃吃笑了两声,笑音未落,却听外头内监尖细的嗓子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急促地递过来,惊飞了盘旋在柔仪殿上空的鸽子,“皇后娘娘凤驾到——端妃娘娘、敬妃娘娘到——” 我倏地站起身来,扶着浣碧的手站到宫门外迎接,满腹狐疑。皇后身份矜贵,一向甚少亲自到嫔妃住处,何况又携上了端、敬二妃,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过片刻,皇后身后跟着端、敬二妃,浩浩荡荡一群宫人低腰快步跟随进来。 我忙敛衽艰难行了一礼,恭敬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盯我一眼,随口道一声“起来”,语气里多了几分肃然,失了往日一贯的温和。我一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得让着皇后在正殿的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上坐下。皇后静了须臾,只端然朝南坐着,也不吩咐我坐。端妃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任何事都与她无关。敬妃扭着手中的绢子,稍稍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短暂的静默之后,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道:“照理说,莞妃你的柔仪殿本宫是不需来的。只是你怀着身孕,到底也是你宫里的事,本宫就不得不走这一趟了。你是三妃之一,又是胧月帝姬的生母,有些事不能不顾着你的颜面。所以今日之事,本宫只叫了与你位份相平的端妃和敬妃过来。” 皇后说了一篇话,却只字不提是出了何事,我心中愈加狐疑,只得陪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体恤。”我停一停方抬头道:“臣妾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请娘娘明白告知。” 皇后一身宝石青的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显得清肃而端庄,“本宫病了这几个月,什么事都有心无力,都撒手交给了端妃和敬妃操劳。端妃身子一向就弱,敬妃带着胧月帝姬,都是自顾不暇,难免有些纰漏——”她清一清嗓子,“后宫安宁关系着前朝平静,本宫不能不格外小心……可是今日,咱们眼皮子底下竟出了这样的事,还出在莞妃宫里,本宫不能不震怒!” 我心口怦怦跳着,大觉不祥,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只恭谨道:“请皇后明示。” 皇后的声音陡地严厉,“唐朝宫中常有宫女与内监私相交好,称为对食,以致内宫宦官弄权、狼狈为奸、结党乱政、肆意横行,数代君王被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甚至篡上之事屡屡发生,大唐江山皆毁在此,终于无可挽回。本朝治宫严谨,对食之事鲜有闻说,今日竟在眼皮子底下发现了这个——”皇后将手中的物事往我跟前一抛,道:“这个东西,莞妃你可识得么?” 浣碧蹲身为我拾起,不由脸色大变,正是李长素日藏在腰带里的柳叶合心缨络。我心头猛地一沉,已然明了。我沉住气,反复看了几遍,道:“眼熟的很,像是哪里见过?至于这缨络的手工倒很像是臣妾宫里槿汐的手法。” 皇后沉住气道:“你眼力很不错,正是槿汐做的东西。” 我笑道:“槿汐也真是,这么点年纪了还管不住东西,等她回来臣妾自当好好教训。” “丢东西算得什么大事。”皇后一笑,低头抚弄着手上缠丝嵌三色宝石的赤金戒指,声音低沉,“要紧的是在哪里捡到的——是被李长贴身收着。至于崔槿汐,她已被看管了起来,也不用莞妃亲自管教了。”说罢看一眼敬妃。 敬妃微微有些局促,还是很快道:“今日晌午安贵嫔本要给皇上送些时令果子来,谁知正巧在上林苑遇上了臣妾,便说同去仪元殿给皇上请安。结果到了那儿李公公说皇上在滟常在处歇午觉。咱们告辞时安贵嫔走得急,不知怎地一滑撞在了李公公身上,结果从他腰带里掉出这么个东西来。”敬妃为难地看一眼皇后,见她只是端坐不语,只好又道:“槿汐打缨络的手法十分别致,一眼就瞧得出来——宫女打的缨络被内监贴身收着,这个……”敬妃脸上一红,到底说不下去了。 我勉强笑道:“单凭一个缨络也说不了什么,许是槿汐丢了正好叫李长捡着,打算日后还她的。” 端妃抚着胸口的项圈只是默然,皇后道:“单凭一个缨络是说不出什么,可是柳叶合心是什么意思,想必莞妃心里也清楚。这事既已露了端倪,本宫就不能坐视不理。今日既然来了,为免落人口实,也为了彻查,少不得槿汐的居处是要好好搜一搜了。” 我大惊失色,忙按捺住陪笑道:“槿汐是臣妾身边的人,这事就不劳皇后动手,臣妾来做就是。” 皇后宁和一笑,眉梢眼角皆是安慰的神色,口气亦温和,“你有了身孕怎么好做这样的事?然则莞妃你也要避嫌才是啊!”说罢容不得我反驳,雷厉风行道:“剪秋、绘春,就由你们领着人去把崔槿汐的居处搜一搜,不要错失,也不容放过。”剪秋干脆利落答了个“是”,转身便去。 皇后朝我关切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着吧,一切且看剪秋她们查出什么来再论。” 心里汹涌着无尽的恨与怒,我在玄凌处得到的宠遇,在太后面前得到的赞誉使皇后不敢对我轻举妄动。她何尝不明白,能从甘露寺的佛衣檀香中归来的我必定不再是从前的我,若不能一举彻底扳倒我,她是不会轻易动手的,我亦如是。 朱宜修与我,就如虎视眈眈地两头猛兽,各自小心翼翼地对峙,没有十全把握之前谁也不会轻易扑上去咬住对方的咽喉。可是谁都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在面对时每一次都是微笑的,慈和或谦卑,隐藏好自己锋利的齿爪。其实哪里掩藏得住,恨与爱,都是最深刻的yuwang,被磨成想要置人于死地的力气。 此刻,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先削弱对方的力量。如同,我不动声色地将祺嫔禁足一般。而皇后此时的目标,正是被我视如心腹和臂膀的槿汐以及与槿汐息息相关的李长。 我没有抖落自己的慌张,只是沉静地坐着,一如我身边的端妃,不带任何表情地缓缓喝着茶盏中碧色盈盈的碧螺春,一口又一口,在茶水的苦涩清香里想着如何应对。 不过一盏茶时分,剪秋和绘春出来了,带着诡秘而兴奋地笑容,屈膝行礼道:“都在这里,请皇后娘娘过目。” 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皇后迅速地打开瞄了一眼,“啪”地盖上,震得耳上的雪花黑耀石镶金耳坠跳了两跳。她皱眉道:“当真是秽乱后宫,你们也瞧一瞧吧。”端妃默然看了一眼,依旧雕塑似的坐着,敬妃瞥了一眼就闹了个大红脸,“这……”了两声终于还是说不下去。我打开盒盖,里面堆叠着几帕柔软的丝巾,丝巾里头包着的几样东西。我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心里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不要说人赃并获,单单这些东西,槿汐又如何张得开嘴辩解呢。 皇后垂着眼睑思量片刻,缓缓道:“既然搜出来了,那么也怨不得本宫要按宫规处置。”皇后悠悠叹息了一句,仿佛很是不忍的样子,“莞妃,本宫不是要怪罪你,也不是要说你不会约束宫人,你怀着身孕难免顾不到这样多,且你又年轻没见过世面,怎么晓得这样的东西。”皇后痛心疾首,“一个李长一个崔槿汐都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怎么倒生出这些事来,叫人怎么说才好呢。为防上行下效,宫闱大乱,本宫也忍不得要处置他们了。” 我起身恳求道:“臣妾冒昧恳求皇后,槿汐再如何说也是臣妾身边的人,不如交给臣妾处置吧。” 皇后微眯了双眼,眉毛曲折成新月弯钩的弧度,正色道:“莞妃这话就差了,莞妃身边的人也是这后宫里头的人。既是后宫里的人,就没有本宫不管的道理。何况崔槿汐交由莞妃教训了,那么李长呢。他们俩一个是莞妃身边的掌事宫女,一个是皇上身边的首领内监,若各自悄悄处置,宫里的人就没了规矩。”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忽而笑了,“在宫中服侍的人必得自身检点,存天理,灭人欲,才能安心侍主,否则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来。莞妃是皇上和太后都夸赞过的贤德之妃,必然会以大局为重的,是不是?” 我面红耳赤,被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得蜷紧手指,报以同样客套而雍容的微笑,“是。娘娘是太后和皇上眼中的贤后,为后宫众人所敬仰,相信娘娘一定会秉公办理,既保住皇家颜面,又能清肃后宫。” 皇后清淡微笑,那笑容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这个自然,本宫身为后宫之主,怎能不秉公办理以安人心。莞妃,你且好好养胎吧。” 我明知多说无益,只得缓和了神气,肃一肃道:“恭送皇后娘娘。” 礼罢,皇后等人已经走远了,浣碧忙扶着我起来。 我神情如被冰霜结住,冷然道:“很好!” 浣碧嗫嚅道:“小姐可是气糊涂了?快进去歇一歇吧。” 我支着腰稳稳站住,道:“槿汐和李长在一起——皇后果然耐不住了!” 浣碧咬着唇忧色满面,“小姐不怕么?” “怕?”我冷笑一声,“我若是害怕,若是由着她拉下了槿汐,下一个被带走的人或许就是你,再是我自己,一个也跑不掉!” 浣碧焦急道:“槿汐被关起来了,事情闹得这样大可如何是好?”她忧心不已,“这事一传出去,不仅槿汐没法做人,连小姐您的清誉也会……” “这事一定会被传出去,且不说皇后有心,后宫里嫉恨柔仪殿的人还少么?!巴不得闹出多少事端来呢!”我心中激荡,厉声道:“你可听见皇后说‘秽乱后宫’这四个字,这是何等大的罪名!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是我的清誉要紧,还是槿汐的性命要紧?!”我暗暗吸一口气,缓缓放松捏得紧张的指节,无论是为了与槿汐多年的情分,还是为了自己,我都要保住槿汐,保住这个陪伴我起起落落同甘共苦多年的女子。 正文 该章节已被锁定 嗨,这里设置本书的自动订阅状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