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烟雨行》 正文 一章 何处梧桐泣剑(一) 凛冽的寒风呼呼的刮了一夜,一轮残月似力无力地横托在天边。 三更时分,天上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鹅毛大雪,北风渐息,那雪却愈下得大了。越出三尺一看,竟然万物模糊,难以分清。 时值朔寒,地处沧州。 凌晨时分,两匹快马,飞也似的驰来,得得得、得得得地踏在深及半蹄雪地之上,带起混了烂泥的雪水,敢情是驱的快了,踏踏作响,远震丈许,直奔这条岭上来。 直待近了,才看清左边乘客身着青色长衫,背后挂着一个毛竹编打的斗笠,腰悬三尺青霜,是个双十年华岁的少年,马背之上,但见上身玉立,修眉微挺,丹唇翕阖,这漫天的大雪,似避他三分,一朵也未落在他身上。 右边马背之上,却是个及笈少女。 呼呼北风之中,一袭貂皮白衣映衬之下,见她满头秀发迎风飞舞,有如瀑布黑玉。一张俊俏的脸蛋早已爬上了两片彩霞,更增美丽,蛾眉托皓齿,美目映玉腮,端也脱俗绝伦,美艳万状,便似这天空飘落的片片雪花。 那少年双目含情脉脉,直盯着那少女。漫不知马儿走到何处,更别说能感知这寒冷的雪花了。 转过这道岭子,眼前地势突然变得陡峭,一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径向右上角延伸而去,没入白雪深处。 那少年回神转来,出声提醒道:“齐师妹,道路忒滑,当心马儿失蹄!” 美丽少女见他呆痴痴地,咯咯一笑,说道:“唐师哥,你自个儿跟我说话,倒是要小心你的马儿失蹄呢。” 唐师哥说道:“我怕你的马失蹄,你也怕我的马失蹄,咱们谁出事了,都是不好的。师父说了,待此间大事一了,他老人家就会给咱们作主,让咱们……到了那时候,咱们便可日夜相伴,互相关心了。” 美貌少女听他一说,脸上娇羞,神情颇为忸捏,啐他一口道:“好不害臊,这风雪弥漫的,却来说这些事。师父只叫咱们快去梧桐岭,没说什么给不给咱们作主的。” 说到后来,声音渐低,但语音之中,自有几分甜蜜。 少年听她说了这话,心内忖度:“师父每每提及我跟齐师妹时,总是神色不悦,怎地在客栈中时,却又一反常态,利落地答应了下来?他老人家昨夜匆匆忙忙,莫非有什么大事不成?” 言念及此,陡觉奇怪,但他不愿深想,道:“害臊什么,师妹,难道你不愿意么……”那少女打断他的话:“我怎么会不愿意呢?这都叫了十几年了,你还叫我师妹么?” 少年喜出望外,柔声叫道:“倩儿!”那少女更加娇羞,心中暗骂一声“呆子”,手拉缰绳,当先跃上那条羊肠小道。 少年关切地道:“师……师……倩儿,你要小心。”随即紧跟了上去。 少女伸了伸舌头道:“我知道啦,师哥,你虽然武功高强,骑马之术却比不上我精湛,理应你要留心才是。”那青衫少年微微笑道:“是啦是啦,我得留心。” 少女听他语意屈服,心中甚是满足,面上柔和得如沐春风,柔声道:“师哥,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待咱们去夺了泣剑,救得文逸文公子,我便对你言听计从,绝不违拗。” 那少年听她说了这句话,便如得了一件连城宝物,时下虽是大雪飘飘,天寒地冻,心中却犹如火烤,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他心下满足,再无旖旎言语,转移话语道:“师妹……哦,不,倩儿,咱们快些走吧,翻过这山头,再赶二十一二里地,便到梧桐岭了。师父约了这河北豪杰在梧桐岭上聚集,若是咱俩去得晚了,定要挨好一顿骂,师父说了,要救文公子脱于艰难酷刑之中,便须得从鞑子手中夺到那柄‘泣剑’。只因从大都义士口中传来的消息说,蒙古人怕武林英雄造次,将文公子困在玄铁铸的樊笼之中。师父还说,眼下最要紧的两件事,一是救下文公子,二是赶击鞑子,而要赶走元人,须得让文公子来指引大家。师父还谆谆教诲,务必铭记,我们可都是汉人。” 那少女小嘴一噘,随即“噗嗤”一笑:“你还记得师父的教诲呢。好,师哥,一切都依你所说。” 提起纤纤五指,运劲在马臀上一拍。那胯下白马甚为刚健,纵然是大雪路滑,山路陡峭,也长放四蹄,有如奔虎,状若游龙,霎时之间,已奔出丈许,远远将那姓唐的甩在了后头。 姓唐的少年只得夹紧马鞍,催马跟将上去,他马儿不及那少女的神骏,自跟不上。只是嘴里犹自大叫:“倩儿,当心则个!”中气十足,远送数里,响彻山谷。 那少女遥遥应道:“知道啦,师哥,你倒是快些……”那“些”字尚未落口,突然发出“哎呀”一声惊呼。 那少年大吃一惊,问道:“怎么啦,师妹!”心急之间,“倩儿”二字竟忘记叫唤,改口称“师妹”了。 少女远远叫道:“师哥,你快些过来瞧瞧,这儿好生奇怪!” 少年听她答话,心中略微松了。如此风雪交加,正是野兽出没之时,又恐她遭着什么猛虎豹子,不敢怠慢,慌忙地赶将上去。 奔得片刻,远远看见齐师妹拉住缰绳,在一块大石之前停了下来。 少年柔声问道:“怎地了,师妹?”一边奔了过来。那姓齐的少女向大石之上一指,说道:“这儿有个人!” 少年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一雪人横卧在大石之上。略微讶异,道:“那不是个雪人儿么?这雪人儿堆得委实好看,栩栩如生。” 少女道:“不是的,雪人怎会丝毫不损的横卧在这石头之上?那是一个人。” 少年凝目望去,的确是一人横卧,只是他周遭全然为冰雪所封住,看不清模样,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心中不免惋惜。 衷心叹道:“鞑子占领我大好河山,为所欲为,竟搞得山河破碎,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少女点头道:“不错,师哥,师父常常教诲,咱们习武之人,都要以天下兴衰为己任,死而后已。纵使是步履维艰,前途渺茫,也要奋尽余烈,将鞑子驱除中原,还我华夏河山。” 她虽年纪尚小,此言一出口,却也绝无老气横秋之色。 少年附和道:“不错,为国为民,方显侠者风范,若是不能恢复旧土,撵走鞑子,还称什么英雄好汉?”少女忽然讶异道:“咦!你瞧这里,这儿有字。” 少年顺她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只见石头深入内侧,薄薄地盖了一层雪,石头上字迹却颇为清晰。 他甚为吃惊,说道:“踏雪行?”不禁跃鞍下马,一边望着一边念道: “千里孤松云拦客,万家灯火小阑珊。飞雪连天,幽梅生黯,龙鳞影残。风雪载里舞吴钩,男儿何不挂弓出? 噫嘘当年,长枪破金阙。涣如今,何须他人瓦下避霜雪。莫怜人生几何,直风沙染雪,裹尸而还。” 但见字体皆为褚遂良体,书法刚健婀娜,刚柔同济,顾盼生姿,恰如“天女散花”一般。落款之处,又用了颜真卿体刻下了一行字:参文星陶左谦偶兴所书。 少年瞧了一会,不知所以,蓦地伸出食指,在石上一一比对,雪花随着他指尖掉落在地上。 他心中愈是吃惊,道:“师妹,你快些下来试一试。” 少女道:“怎地?”下得马来,亦是伸出食指,照着那少年模样,逐一比照。 方才划完一个“踏”字,俏脸之上一阵吃惊,道:“用手指头刻写上去的?” 少年道:“正是。镌刻之人多半是将内力运在指头,指力深浅如一,恰到好处,一一刻在石头之上。功力之深,实属罕见。” 再看一眼石头上的字,又道:“便换作是师父,恐怕也做不到。陶左谦,陶左谦,这人却又是谁,怎地指上功夫恁地了得?师妹,你曾听闻‘陶左谦’的名头么?” 少女摇头道:“没有。”少年百般思索,绞尽脑汁,却也不知这参文星陶左谦是何许人。 他忽然心中一动,解下腰间三尺青霜,“哐”的一声脆响,久久不绝。 眨眼之间,宝剑出鞘,他手握剑柄,在空中晃了一晃,便往那被冰雪封住的死尸上斫去。 少女“哎呀”一声惊呼,连忙摆手:“唐师哥,切莫胡来!”意欲制止他。但她语音方落,少年的宝剑已然在那死尸上削了一剑。 北风之中,少女只见凝结在那具死尸上的雪花纷纷扬扬。 姓唐少年的向那死尸一指,道:“师妹,你不觉得恁地蹊跷么?你看此人左腰悬着短剑,显然不是寻常百姓,再说他全身毫无明显伤痕,若真死了,倒要瞧个究竟。”举起手中之剑,尚待再斫。 少女长身一跃,挡在他身前,道:“师哥,万万不可,即便真如你所说,但他已然剑化多时,你又何必践踏他的躯体?” 她一言甫毕,只听得一声音答道:“小姑娘好是大言不惭。凭他这点微末力道,能够伤得了人么?”声音雄浑苍劲,但却如同一股细流,也不往外泄,直震得她耳膜隐隐作痛。 正文 二章 何处梧桐泣剑(二) 少女听这声音绝非少年所发,心下不由吃惊,问道:“谁在说话?” 少年将手中长剑一收,闻得齐师妹在说话,问道:“师妹,你自言自语的说些什么?” 少女更是吃惊,问道:“师哥,你平日里耳朵恁地好使,这忽而没听到有人说话么?” 唐师哥奇道:“有人说话?我怎么没有听到?你逗我么?”少女尚未发话,又听得之前那声音响起:“你回过头来,便可瞧见我了。” 白衣少女好奇心大起,不由自主回过头去,目光所及之处,雪花纷扬,犹如鹅毛;杂草萧索,却冻上三尺冰霜,皆是一片纯皑之色,哪有什么人影? 当下又道:“我怎么没瞧见你?” 唐师哥听她自言自语,心中不自禁忡忡,拉了拉她衣裾,柔声问道:“师妹,你怎么了?” 少女并不答话,又问道:“喂,你故弄什么玄虚?怎么我唐师哥听不到你说话?” 之前的那个声音道:“唐师哥?他是叫“一拳震山川”唐虞川么?” 少女听他能够喊出自己师哥的名字,颇觉诧异,说道:“是啊,是啊。”那个声音接着道:“这么说来,你是‘云横秦岭’柳苍梧的弟子了。好得很,好得很哪!” 缓了一缓,又道:“我用‘传音入密’的功夫给你说话,他修为太浅,自然是听不到的。你再上前一步看看,我在大石头上。” 少女听他说道自己师哥的不是,心里微有不悦,但听他提及师父名讳,想是有些来头,加之她好奇心炽盛,终难自抑,问道:“是么?”上前一步,朝大石上望去。 入眼之处,除了一具死尸之外,哪有什么人在?说道:“你在何处?我仍是未能瞧见你啊。” 蓦地唐师哥唐虞川大呼:“师妹,当心!” 飞足骤起,踢向大石头,左掌伸长,向那少女抓去。 少女听他呼声,惊恐交集,却不知是何事发生。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那大石之上雪屑纷飞,犹如烟花绽放,炸将开来。 少女本自惊恐,促未待唐虞川触及她身子,那雪屑之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便朝她拦腰提去。这几下变幻未测,待她惊觉,只觉如身在半空,腾云驾雾一般,飞雪一一打在脸上,被那人提着疾奔。 唐虞川见齐师妹朝那大石走去,心中恍然,忽然见那大石之上的死尸两只眼睛咕噜咕噜转动,大是吃惊,大喝一声,一拳击出,却已不及。 他拳风未至,那死尸之上的积雪突然“砰”的一下四散开,那具死尸随即以迅雷之势,疾风骤雨般跃将出来,拦腰抱住齐师妹,放足向东奔去。宛若清风拂冈,转瞬之间,已在一丈之外。 唐虞川收势不及,一拳打在那巨石之上。 只听訇然一声,那巨石自中而断,砸在雪地之上,深入尺许。他既唤作“一拳震山川”,自非浪得虚名之徒,拳头上的功夫不弱,劲力非凡。 远远听得那人高声说道:“唐家贤侄,你快些前去见你师父,帮我转告他一声,就说若要救出文天祥丞相之子,务必请他即刻快马到许家集去,晚了恐怕不及。至于你齐师妹,今日午时,自当毫发无伤地送到许家集与你师徒相会。若你师父问我姓甚名谁,便说……陶左谦……无礼之处……见面相会之时……再来谢罪……” 唐虞川听他自报“陶左谦”三字,心下委实骇然,又听他说什么“晚了恐怕不及”之类,心中惴惴不安,那人去得好快,但听那声音逐渐消失在北风之中,却已不闻。 他慌忙翻身跃上齐师妹那匹白马,策马急追。 陶左谦速度好快,轻利僄速,有如惊鸿点地。 少女给他提着疾奔,只见一路上冰雪盖地,隐约可见山路崎岖,他却如履平地。耳听得唐虞川走马跟来,那齐师妹大叫:“唐师哥!” 陶左谦大是不耐烦,足下较劲,俄尔已在十丈之外,唐虞川所骑之马神骏非凡,但陶左谦轻身功夫何等厉害,再者山路陡滑,奔出四五十丈,将唐虞川甩在了后面。 少女双足不住乱蹬,道:“喂,喂,你这样提着我,太也难受,我要吐啦!你若再不放下我,我吐在你衣襟之上,你可不要见怪啊!” 陶左谦并不答话,提着她的那只手一动,将她夹在腋下。他变化之间,脚步仍不停息,反是更加快了。 唐虞川眼见齐师妹与陶左谦身影愈来愈小,终已不见。 他垂头丧气,自知自己学艺不精,眼见心上人被人抢着奔走,非但无能为力,那人相貌也是未能看的清楚。 他心中忿恚无比,手拉缰绳,一拳打在道旁一株苍松之上。他力度大得异常,那松树虽有合抱之粗,似乎颇也禁受不起,松针伴着积雪沙沙落下,虽极为悦耳,他却已无心理会。 他忪怔一阵,忽然心中醒悟:“听他口气,已经知道师父来了沧州了么?他口气似乎不假,但他又怎会将师妹掳了去?”那个“他”字,自然是陶左谦了,意念及此,暗叫不妙。 他心下省悟,顾念师父安危,心想那人既已出言在先,必也信守承诺,齐师妹安危,倒也不顾。 他勒转马头,向白云深处驰去。 心中越想越是讶异,不禁念道:“参文星陶左谦?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许家集?那又是在何处?” 天色方明,漫天飞雪却下得一阵小,一阵大。北风呼呼刮着,满地冰霜。 陶左谦奔出两三里地,身后已没了蹄声,知唐虞川已不再跟来,便放慢了脚步。少女被他夹在腋下奔走,疾风夹着雪片,又是颠簸起伏,甚是难受。 眼见他身着一袭青淡袍子,衣衫单薄,虽是寒风呼呼,飞雪漫漫,他却仍是毫无知觉,似乎不畏严寒。 少女开口问道:“喂,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陶左谦道:“啰嗦什么,待会……”那少女待他说话,觑准势头,一指往他背上“大椎穴”点去。 陶左谦似未曾瞧见,仍续道:“待会儿你自会知晓。”那“知晓”二字甫落,少女已一指点在他背心“大椎穴”之上。 陶左谦向前一疾冲,道:“你干什么,挠痒痒么?”少女一指得逞,正自惊喜。 蓦地里指尖一颤,陡觉全身一哆嗦,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陶左谦续道:“怎地不说话啦,小丫头莫不是想占人家便宜,却反倒是吃了自己的亏。对了,你既是姓齐,这么说,你是单名一个倩字了?” 那少女凝气蓦然上冲,胸中突然舒坦,脱口道:“不错,你怎地知道?”陶左谦叹了一口气,目光突然滞缓,脚步也慢了许多。 齐倩仰视注目着他,见他悠悠神往。 正要开口询问,只见他容色缓和无比地说道:“十六年前,我在襄阳城见过你一面,当时也是朔冬,不过与今日局势,却是迥然不同。咳咳,那时战事繁乱,狼烟纷飞,宋元两军对峙,已成围城之势。 那时候我与你师父皆在襄阳,每日衣不解带,固守城池。如此天寒地冻,元军久攻不破,竟起邪念,也不知从哪里抓来百余个汉人,劝降宋人。那领头的达哈尔将军在城下说,若是宋人不开城投降,每过一刻钟头,就要杀了五个汉人……” 齐倩全身一颤,犹如身临其境,却仍不禁问道:“后来便怎地啦?” 她生性怜悯,想到蒙古人残杀汉人手段之凶狠,不由颤然心动。这时却不觉得腹中难受欲呕了。 陶左谦道:“抓来人之中,老少妇孺,哭做一团。元人凶残成性,说的话自然是当真的。但宋军固守,若是开城,遭殃的便不止一百个百姓了。再者元人此举,不过是故技重施,城门是万万开不得的。” 说到这里,问道:“你猜后来怎地?”齐倩道:“后来怎地?”陶左谦道:“鞑子眼见宋军丝毫不动,竟尔滋生怪念,赶来战马,一一将抓来的汉人手足头拴了,奋鞭赶马朝向五个方向,将汉人五马分尸!” 齐倩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陶左谦顿了一顿,似是黯然伤旧,过了片刻,又道:“三个时辰过去了,城下哭声成片,已然被鞑子杀了九十个人。 鞑子见我等仍毫不动容,遣一名士兵上前高声说道:‘我家将军说了,汉人若再固执,尚不开城,就先将这婴孩的肉骨一刀一刀割将下来。’你师父闻言大惊,跃上女墙往下一看,险些跌将下来。” “只见那达哈尔右手执着明晃晃的弯刀,左手提着一个襁褓,刀尖离襁褓不过寸许之遥。那襁褓中孩子不住哭叫。 达哈尔在城下嘻嘻哈哈,手中刀口不住贴那襁褓虚劈几下,浑然不当一回事,他若是一失手,那孩子还有命活?你师父情急之下,竟飞身朝那达哈尔扑去!” 齐倩心下一震,幻想当时情节,只觉得惊心动魄。当下不再出口说话,双目集注在他脸庞之上,竖耳聆听。 正文 三章 何处梧桐泣剑(三) 陶左谦一边说话,一边奔走,脚步反倒不落。 只听他又道:“当时飞雪绵绵,你师父飞在空中,犹如飞天将军,煞是威武雄壮。那鞑子将军达哈尔见有人扑向自己,手中弯刀一扬,霎时之间,箭矢如飞蝗,却是他身后士卒先已弯弓搭箭,但未曾料想你师父会铤而走险,只身飞将下来。鞑子见你师父飞身而下,便尽皆呼呼呼射向你师父。” 他顿了一顿,又道:“当时襄阳城里的武林人士当中,数你师父武功最为高强。鞑子虽勇,他又怎置在心间?时隔虽深,我却记忆犹新。 当时他双足仍未着地,身在半空,顺势一抄,握住数枝来势汹汹的飞矢,劲力一透,力道所致,分四面掷向达哈尔胯下战马。你师父腕沉千钧之力,射回箭矢凌厉劲急,城上诸军士只听马鸣嘶天,定睛看时,血肉模糊,达哈尔的坐骑竟已裂成数块,夹着雪花,一赤一皑,达哈尔也滚在地下。遮莫是用力过度了,同时手中婴孩抛向空中。 蒙古鞑子奋力呐喊,抢先来救达哈尔。那达哈尔正吃惊间,你师父已抢在前头,足下较劲,使出一招“仪来万千”,迅捷无比,接住了那空中婴孩。 旋即排开士兵,右手一招‘浅滩游龙’正中达哈尔头上,达哈尔禁受不住,向后飞出数丈,远远落在雪地之上,**迸裂,当即毙命。鞑子将军既亡,元军便成了无头苍蝇,落荒逃窜。城上将士觑得时机,大喜过望,大开城门,穷追鞑子。直杀得尸骨遍野,血流成河…… 当时情景,真也凶险连连,你师父在千军之中来往,却是有入无人之境。齐小侄女,你道那婴孩,却又是谁?” 齐倩双目湿润,脱口道:“师父在千军万马之中救了我,那小小婴孩,便是我了。” 陶左谦叹道:“是啊。唉,时光荏苒,流金无情,转眼之间,当初的小孩子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啦。” 齐倩呆了片刻,心中一动,问道:“陶伯伯,那你为何躺在坚冰之中,又为何说要我师父快马赶到许家集去?又为何掳我到这里来?” 陶左谦略一吃惊,道:“怎么,你师父没告诉你么?” 齐倩道:“师父告诉我什么?昨日在客栈时,师父与三个鞑子斗了起来,那三人武功委实厉害,师父与他们斗了半个时辰,方才分了高下。 那三人眼见斗不过师父,抽身便逃。师父说那三个鞑子身上有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剑,唤作泣剑,若要救文公子,须用此剑打开牢门。师父当先追了出去,临走之前,只吩咐我和唐师哥赶快到梧桐岭与他相会,怎么?莫非此中尚有隐情?” 陶左谦道:“风雪恁地大,前面有座亭子,且去避上一避,我再慢慢给你说。”将齐倩放了下来。齐倩往前一看,果有一座亭子。只是风雪太大,已被压塌一角。 陶左谦当先步入亭中坐下,问道:“小侄女,你说的文公子,可是文逸?” 齐倩走入亭中坐定,道:“正是。师父说他是文丞相的义子,少年老成,抗元大事,交托给他最为妥当。” 陶左谦道:“那便是了,你师父他一心为国为民,劳碌奔波,到头来却要遭奸人祸害。” 齐倩陡然听到“遭奸人祸害”几个字,突然跃起,焦躁不安:“陶伯伯,你说什么?” 陶左谦柔声道:“小侄女,你权且坐下,莫要惊慌。”齐倩只得坐下。 陶左谦又道:“你师父叫你二人前去梧桐岭,想来他也是到梧桐岭去了。唉,他聪慧达人,怎地却又如此糊涂?明知山中有虎,却偏要去行走一遭?” 齐倩急道:“陶伯伯,我师父到底有何危险?”陶左谦不答,反问她道:“贤侄女,你可曾听说过淮阴七秀?” 齐倩道:“师父闲谈之时,曾提及这七人。师父说这七人武功奇高,但行为说话,却是离经叛道,叫人揣测不得。”陶左谦道:“是啊,你师父若是去了梧桐岭,恐怕便要遭这七人的毒手。” 齐倩心急如焚,说道:“师父向来随和,未曾与淮阴七秀结下梁子,怎地这七人却要向他下毒手?”陶左谦道:“你方才尚说淮阴七秀行事怪诞,他要害人,还需理由么?九玄门凌震天冬月初三死于非命,据说是喉骨给人捏得碎成了一十八截,头骨碎成二十一块,手足经脉无一完好……” 齐倩讶异地插口道:“雁翎锁?” 陶左谦道:“凶手用的招式手法却跟你师父的‘雁翎锁’一模一样,这显然是陷害你师父的,不是仇家所为,便是元人做的了。 但你师父友善谦冲,并无仇人,此事多半是鞑子干的。你师父近几年在淮阴一带抗元,名声鹊起,鞑子定然是欲除之而后快。须知淮阴七秀与九玄门素来交好,再者淮阴七秀向来仗义,但是蛮不讲理,你师父若是难以辨白,岂不是受武林人士群起而攻之么?” 齐倩“啊”的一声,又站起身来,忙道:“怎地师父他从未提及过此事?陶伯伯,你与我师父交好,武功又如此好使,连石头也给你划下了指痕,你千万要为他老人家辨白是非。” 陶左谦微笑道:“这个自然,我让你唐师哥叫他快马赶到许家集去,别无他事,就是为了避一避这紧急风口。” 又笑道:“哈哈,那划下指痕之事,却是假的,我是用软石丹软化之后,再划上去的。天下人武功纵然高强,又怎能够在石头上写字?就算是南老前辈,多半也不成。至于我带你来,乃是为了见一位老友,他是河北英雄中的翘楚,此中曲直是非,他想必是清楚的,只要他约束住梧桐岭上的群豪,你师父便无甚危险了。” 齐倩心中一阵紧慌,后半句自没听得清明。她知师父素来刚毅,若是畏畏缩缩的避难,还不如轰轰烈烈的死。依他脾气,绝计不会轻易就离开梧桐岭,前去什么许家集。 她心中虽极为不安,仍强自忍住未开口。 陶左谦见她欲言又止,微微一笑,问道:“你想说你师父性子刚烈,不会去许家集的对不对?” 齐倩神色腼腆,点了点头。陶左谦又道:“我也是抱了万一存念,为今之计,全靠这柄泣剑了。”说话之间,自腰上解下一柄长剑来。 齐倩杏眼流转,只见那剑身约长五尺,竟较寻常长剑长了两尺。剑鞘黑黝黝的毫不起色,但仔细一瞧,竟尓是以无上黑玉所造。 剑鞘之上如有脉络,横竖无章,细如蝉翼。剑尖处窄似绣花针,却是泪痕斑然,有着如同针鼻一孔。之前陶左谦携着她奔走之时,未及细看,这时瞧看了,不免吃惊。 不禁问道:“这便是那鞑子身上的泣剑么?” 陶左谦道:“正是。据闻这宝剑是唐朝著名铸剑师张鸦九所铸,当年适逢他丧亲,又加上地震不断,天上掉落陨石,哀鸿遍野。他悲痛之余,便花了三年时光,以陨铁铸了此把宝剑。据说剑尖的这孔子,是他眼泪滴落所致,因此后人便称之为‘泣剑’。不过也是传闻,不知道真否?但剑鞘是以黑玉和玄铁水锻造成的,决计错不了。” 齐倩听师父说唯有此剑才能够救得文逸公子,一双妙目不住轮动。 陶左谦将“泣剑”放在亭中石桌之上,道:“那三个贼狗狡猾得很,一离客栈,便分作东西北三路。向东的那人轻身功夫极妙,三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便将一件东西交给了他;向北那人轻功最逊。也真凑巧,我闻见天井中有打斗声音,寻将出来,偏生让我碰上了。我见那三人鬼鬼祟祟,颇为蹊跷,眼见向东那人疾奔,料也是去干什么勾当,是以提气疾追。那狗贼轻功妙得很哪,我直追到中夜,方才取了这柄泣剑回来。我沿途返回,寻块大石欲要睡上一觉,不期大雪纷扬,睡得酣了。想不到柳贤弟当时亦在客栈之中,和鞑子干过一架,我却白白错过了相逢。” 齐倩听他一一道来,心中疑团已然解开。 二人正说话间,只听蹄声骤响,由远及近,直奔这亭中来。 过了片刻,只见三匹骏马逐一驰近,这时天已大亮,雪却不止,但见马上乘客皆身着白衣,袖上绣着长短不一的九柄清霜,背后正中用青色绣着一个大大的“剑”字,虽是刺绣,端也刚劲有力,气势非凡。 陶左谦霍地站起身来,在齐倩耳畔轻声说道:“是无剑帮的人来了,你切莫说话。”挡在了她身前。齐倩心中略一纳罕,听陶左谦口气,似乎对这“无剑帮”颇为忌惮。 猛然心中一下顿悟,她曾听师父说起过,那“无剑帮”是蜀中剑山上的一个剑派,剑术甚是了得,只是向来行事隐秘,鲜为寻常人知。二人说话之间,三人已距亭子不过丈许之遥。 齐倩从陶左谦身后侧目望去,见当先一人面色蜡黄,身子削瘦,两撇胡须微微上翘,双目却是炯炯有神,约摸五十来岁年纪; 自中一人面色冷漠,身材魁梧,上下长得极不匀称,恐有两百来斤重,揣度不出年纪; 最后一人却是一位四十来岁的文士,虽是冰霜弥漫,右手仍轻摇折扇,颇是神定气闲,似乎并不惧怕严寒。 三人远远见到亭中有人,奔到亭前,齐齐拉住缰绳。 正文 四章 何处梧桐泣剑(四) 当先那人朝那文士道:“黄四弟,去亭中探寻一下道路,咱们三人却都不知沧州路途呢。”那文士道:“甚好。”都是川西口音。 那中年文士跃鞍下马,朝陶左谦一抱拳,说道:“仁兄请了,小弟三人初来沧州,风雪迷途,寻不着前去梧桐岭的道路,请仁兄指点迷津。” 陶左谦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风雪忒大,三位不妨进来共避一避,待霜雪小些了,再行赶路,如何?” 那中年文士推辞道:“仁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我三人有要事在身,不容耽搁,万望仁兄指点,小弟感激万分。” 陶左谦一边与那姓黄的文士对话,双目一面却不时注于马背上二人神色举止。 他二人谈话之间,马背上那黄面老者突然“咦”的一声惊呼,向身旁那胖子使个眼色,朝亭中努了努嘴。 那胖子道:“怎的了?”朝亭中瞧来。目光一视辄止,脸上蓦然变色,说道:“果然是那东西,真的假不了,不会错!” 他二人说话极为轻细,若非陶左谦修为极高,耳目聪明,断然听之不见。那黄面老者又低声道:“顾三弟,万莫胡来,瞧清楚了再说。”一边高声说道:“黄四弟,问清楚道路了么?” 陶左谦听在心中,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既是如此,各位赶马当心则个。三位自东北角上驰去,约摸走个二十里地,左转看见三株梧桐树,就是梧桐岭了。恕老汉冒昧,却不知三位去梧桐岭,所为何事?” 心中却暗暗纳闷:“无剑帮向来在川中一带行事,这忽而怎么不远千里地跑到沧州来了?” 那胖子咳嗽一声,道:“‘云横秦岭’柳苍梧柳大侠……”那姓黄的轻挥折扇一下,横了胖子一眼,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有劳仁兄了。” 说话之际,也不见他双足如何动弹,“了”字尚未落口,足不点地,人影已然轻飘飘的落在马背之上, 陶左谦心底一震,那姓黄的有意卖弄轻功,绝无好意。蓦地心中涌出一个“百里无痕”的名头来。那姓黄的文士向那胖子说道:“顾三哥,走啦。” 那姓顾的胖子欲言又止,讪讪抱了一拳。三人在马背上俱微一欠身,拱手道:“告辞!”扬鞭策马,马蹄杂乱,径直向东北角上去了。 陶左谦寻思片刻,蓦地一击额头,说道:“不妙!”齐倩狐疑道:“怎么了,陶伯伯?” 陶左谦不答,拉着齐倩之手,道:“方才那三人提及你师父名讳,多半是去与他为难的,快走!” 齐倩尚未回过神来,蓦然只听头顶一人“咯咯”笑了一声,随即一个声音幽幽道:“陶伯伯,休要忙着走啊,你石桌上那柄宝刃,借小侄女我用上一用,好不好?” 听那声音娇滴滴的,是个少女的声音,料想也不过双十年华。 陶左谦循声辨迹,乃是自亭顶发出,心中不由慌了。面上却毫无表情,朗声喝道:“不好,下来吧!”声音刚劲雄浑,直震得亭上雪花簌簌落下。 只听那声音又道:“陶伯伯,你不乐意借我宝剑,那便罢了,为何这般粗声粗气地吓我?你那宝剑,可要好生保管,刚才那三个川蛮子,可都是打着它的主意呢。你瞧,他们蹑手蹑脚的又回来啦!” 陶左谦一怵,一惊那少女既然知道无剑帮三人方才的举动,显然已经在亭上多时,自己却没有半分察觉;二惊之前那黄面老者和那胖子低声谈论,说什么“真的假不了”之类,显是冲桌上泣剑来的。 回过头来,极目远眺,却哪里有什么人来?心中暗叫不妙,知晓已中了亭上那人的诡计了。 果真如此,他未及回头,身后风声骤紧,夹杂着呼呼朔风,一削瘦人影已疾风骤雨般扑向石桌上的泣剑。齐倩隔那石桌较近,眼见人影扑来,眨眼之间,已到面前,她无暇细想,右手微斜,便去抓那人腰下。 她既是“云横秦岭”柳苍梧的嫡传弟子,武功自是不弱。只是她心地善良,若非仇敌,自然不愿加害,有伤于那人,故而手上功夫便只用上了一层。 施招之际,已看清了来人模样。但见那人着一件黑色如漆的长衫,秀发齐肩,年龄十七八岁,芙面桃腮,长身倩影,容色端丽。饶是齐倩天生丽质,却也相形见绌。令人费解的是,她左右两鬓各戴着两朵雪如柳花的白花,显是一身素缟打扮。不知是家中死了人,还是别有他因。 齐倩料想那少女年值豆蔻,武功修为尚浅,只需出手制止于她,也就是了。兼之见她俏丽端方,心中已先增了几分好感。 哪料手掌甫一触及她腰下,只觉那少女身上油然生出一股力,力道竟是大的出奇,将齐倩右手弹开两寸。齐倩心下着实吃惊,眼见那少女手指已距石桌只有半尺,蓦地里拇指、食指、无名指、小指弯曲,中指平撑,拿向那少女手腕。乃是“云横秦岭”柳苍梧的成名绝技“雁翎锁”。 那少女少女荡开齐倩来势,右手往前一探,就去抓那桌上长剑。她尚未抓到,身后风声又起。她“嘿嘿”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左手遽然伸长,在空中划了一道半弧,爪抓齐倩手腕,肘处径撞她嘴角“地仓”穴。她虽未回眸,这几下却使得分离不差,气势磅礴,迅捷无比。 齐倩眉目一低,抢后一步,躲过嘴角一击。蓦地手腕一紧,腕骨“咔嚓”一声剧响,只觉整条手臂疼痛不堪,深入骨髓,险些晕了过去。 那少女道:“这便是什么雁翎锁么?功夫脓包得紧,只怕是还未练到家吧!” 她得势不饶人,手肘一格,娇叱一声:“去!”顺势一运劲,远远将齐倩掷了出去。 那力道竟是大的出奇,齐倩腕骨既断,拿椿不住,身子不由自主,跌向西角大木柱子,拦腰击在木柱之上,只见木屑纷飞,齐倩身子受阻,复跌在雪地之上,她只觉心如刀绞,闷哼一声,便不再作声,晕了下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如闪电。那少女一招占先,抢上前去,桌上那柄“泣剑”已实实握在手中。陶左谦见她眨眼之间,猛下杀手,眼见齐倩横卧雪中,生死未卜,不由得怒怼万钧,喝道:“好心狠的女娃娃!” 暴喝声中,须发戟张,满腔愤怒,蓦然发作出来。一双肉掌使出十层力气,去势汹汹,分袭那少女东南西北四面,登时将她全然裹罩住。 那少女闻他怒吼,不禁心窃骇然,手中“泣剑”奋力一挥,欲消去他刚猛无俦的力道。遽然激力扑面,呼吸陡窒,胆寒万千,拔步疾退。陶左谦喝道:“哪里走!”身形晃动,快如追云逐电,拦在她身前,挡去了她退路。 陶左谦见她无路可退,面色阴沉,问道:“小娃娃,你师父是谁?令尊是何人,何故这般心狠手辣,无故伤人?” 那少女又是“咯咯”一声清笑,露出两个浅浅酒窝,柔声道:“陶伯伯,你是武林前辈,我刚死了爹爹,你又怎么下得狠手欺负我这个后生晚辈?不怕传讲了出去,他人暗地里道你的不是么?” 陶左谦面露阴鸷,怒声道:“我懒得理会你胡言乱语。陶某磊落一生,岂会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快说!你师承何处,这小姑娘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伤她?快说,快说!”说到后来,已是咬牙切齿,声色俱厉。 他说话之间,掌中暗提真气,十指如钩,只要那黑衣少女滋生逃念,便即出手扣住,绝不容她逃走。 那少女仍是不答,手中紧紧攥住“泣剑”,侧目望了望雪地兀自昏迷不醒的齐倩,冷声问道:“陶前辈,我且问你,这人是不是柳苍梧的弟子?”面色沉重,竟然改口称陶左谦为“前辈”。 陶左谦道:“不错,你既认识她,为何还要下如此重手?” 那少女俄然双目噙泪:“既是如此,那便对了,莫说我震伤了她,就算我杀了她,也算是一命抵一命,怨不得别人!” 陶左谦干笑两声,疑惑道:“她年纪轻轻,难不成与你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那少女狠声道:“她与我怎会有仇?只是我爹爹却是丧命于她师父的手下!”此言一出,却犹如半空中打了个晴天霹雳,陶左谦不自禁走上一步,双目翕合,精光四射,直直逼视那少女双眸,寒声问道:“你说什么?” “家父便是凌震天!”那少女一字一句地说道。 陶左谦神色凝重,暗自防备。须知九玄门处于滇黔一带,用毒功夫怪样百出,教人防不胜防。他与川滇黔一带帮派毫无交情,此刻一听,轰然道:“慢着!你爹爹与柳苍梧柳大侠素无过节,怎会命丧于他手?此中缘由,恐怕纠缠不清,一时也难以辩解。” 那少女退后一步,淡淡地道:“江湖之中,道貌岸然之侪难道便少了么?有人口口声声说是为国为民,私底里却去干龌龊的勾当。陶前辈,家父喉骨断为十八截,试问当今江湖之中,除了‘云横秦岭’柳大侠的成名功夫‘雁翎锁’之外,有谁的锁打功夫还会如此高明?”她“高明”二字说的极重,语意暗含讥讽。 正文 五章 何处梧桐泣剑(五) 陶左谦听她讥哂,一时语塞,道:“即便如此,你却不可贸然伤人。常言道的好,冤各有头,债自有主,即便你爹爹当若为柳大侠所害,你也不可迁怒与她。我带她前来,乃是为了见一位故人,辩白柳大侠与你爹爹的此中曲折是非。” 那少女眸子流转,说道:“如此也好,陶前辈只需将这柄‘泣剑’假侄女我一用,我便不再和她为难。待今日过后,自会双手奉上,敛衽向陶伯伯赔罪。” 说着晃了晃手中长剑:“至于其中是非,也勿须辩解了,淮阴七位前辈已在来的路上,只要去了梧桐岭,一一对证,就知孰是孰非了。” 陶左谦心底一凛:“淮阴七秀果然要来。”面上道:“你苦心借我宝剑,却又何用?”那少女哼了一声:“家父别有死因则已,若当真是柳苍梧所害,那我只好将他开膛破肚,让诸位在梧桐岭的英雄好汉瞧上一瞧,看看心是红的,还是黑的,尝尝血是咸的,还是甜的!”说到后来,竟变得阴森森的,着实怖惧。 陶左谦听她出言不逊,面目冷峻,怫然道:“凌姑娘武功高强,要这废铁何用?恕老夫难以从命,你有本事,就来取去!” 手掌霍地一伸,掌影绰绰,迅如奔雷,迳拿她缺盆穴、肩贞穴、神阙等六处大穴。这六式融会贯通,乍如行云流水,乃是擒拿之中的上乘功夫。他拟以快攻之,致那少女手足无措,弃刃投降,顺势夺下泣剑,救得齐倩。 那少女临危之际,却不慌乱,前赴后仰,霎时避开陶左谦这六记拿穴猛攻。但陶左谦掌势何等凌厉,六招避将下来,直割得她螓面隐隐作疼。 陶左谦连施六记未中,只听那少女道:“陶伯伯既然都这般说了,那小侄女也只好无礼了!” 陶左谦“嘿嘿”一笑,一招“天吴移川”使出,暗含打锁擒拿制敌诸般妙处,又拿她右臂上“青灵穴”。殊知天吴乃是海神之名,《山海经·海外东经》中写道:“朝阳之谷,有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其为兽也,人面八首,八足八尾,皆青黄也”。 陶左谦此招,乃是自中幻化而来,意为海神天吴推动世间山川,横扫华夏寸土之意。他骤然施出,真如八面八尾,势不可挡。 那少女闪无可闪,不得左掌下斜,铤而走险,切向陶左谦手腕。 陶左谦见她手掌支来,喜不自胜,忖道:“逼这女娃娃与我比拼内力,那是再好不过,她功夫再好,武功再怪,焉能敌我四十余年的功力!”掌心一翻,往她掌心对了上去。 但听“波”的一声,两只手掌蓦然相粘,陶左谦势气陡然倍增,劲力源源不断催动,排山倒海,摧楫倾樯般压将过去。那少女面色一阵煞白,倏尔转为一阵赤皂之色,稍闪即逝。 但凡练内家功夫之人,与他人比拼内力之时,若是内力不济,运功疾抗,脸上便会呈现不同颜色。此刻若对手仍穷追不舍,绝不撤手,那便遭了。 陶左谦知她运功抵抗,若在此刻加紧掌上力道,只需她脸上再转两次赤皂之色,内脏必受重伤不可。他原是与眼前这少女素不相识,只是恼她出手太重,言语清傲,是以出手惩治,好令她知难而退。当下大喝一声:“撒手罢!”劲力一吐,两掌分离,随即手掌霍地伸出,也不知如何使招,那少女手中宝剑陡然一松,落在他手中。 那少女乍得松懈,内劲收之不住,“噔噔噔”退了数步,退出亭外,落在雪地之中,犹自立桩不定,激得雪花脚底一阵纷飞。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吐不出言语来。 陶左谦昂然道:“你走罢!”陶左谦手下饶了她,并出言放她安然离去,已是仁至义尽。按照江湖规矩,她便当立即转身离去,日后就算不感恩戴德,遇上陶左谦,也将远远避开,不可与他为难。 陶左谦不再理会她,将夺下“泣剑”插在腰间,步出亭子,径直走向齐倩,伸手便欲将她抱起。 孰料那少女高声叫道:“你莫要碰她!”陶左谦手一缩:“凌姑娘,你罹逢丧父,孤苦伶仃,念在武林一脉,陶某不跟你计较,暂且放你一马,你还待怎样?” 语气与方下相斗之时相较,已变得霁缓柔和。那少女一动不动,言道:“我叫你老人家不要碰她,乃是为了救她的性命。” 陶左谦满一头雾水,满面疑惑。那少女忽而哈哈大笑:“陶伯伯,你是江湖耆老,武林前辈,那些下三滥的招数是看瞧不起的,但我只不过是一介女流,楚楚女子,不是什么大英雄。再者家父死的不明不白,小女子救父心切,那些不伦不类的手段,却是使得出来的。” 陶左谦心中砰地一跳,霎时已明白她的意思,原来方才和她对掌之时,一时疏忽大意,已然着了她的道了。这时经她提及,只觉与她对掌的左臂一阵疼痛袭来,直钻心底。慌忙之下,提起手掌,直对天空察看,竟发现掌心一个小黑点不住移动,徐徐蔓延。 他脾气虽是暴戾,但这时生死攸关,知迟得片刻,毒气便深陷一分,若是毒气侵入脏腑,那便大大的不妙了。他默默不语,盘腿坐下,提起右臂,从袍子底下撕下一块衣襟裹在右手拇指之上,随即在左臂上点了六下,却是封住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这六处“手太阴肺经”穴位。 他凝神不动,气沉于渊,暗运真气,护住心脉,想要将毒素逼将出来。面上如临深渊,心中却怒到极点。 那少女眼看陶左谦面如死灰,一言不发,手捂朱唇,又是“咯咯咯”的一阵娇笑,道:“陶伯伯,晚辈掌上功夫不及你,但这为人不齿的阴毒功夫嘛,却要比你高明的多了。” 她说话之际,脚下徘徊,远远避开。陶左谦虽是中毒,但犹自凛凛生威,她恐他猝然发难,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只需稳住了他,过得一时半刻,毒气四散,这老家伙无反抗之力,只有束手就擒了。那时候想夺他宝剑,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心中这般计较,陶左谦如何不晓?但他老于江湖阅历,心想此刻一只手臂无法运功,敌强我弱,猝然扑上,不过自取其辱,占不到丝毫好处。 那少女远远游走,正中他下怀:“这小妖女对我如此忌惮,又想夺我宝剑,只需我毒素逼出,断然教她好生吃些苦头!” 此时辰时欲过,巳时将临。天上雪花稀稀疏疏,势头渐小,偶尔夹着凛冽朔风,呼呼的将袍子上下吹动。齐倩仍自未醒转。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只听陶左谦呼吸忽而清灵,忽而浊重,头顶冒出阵阵白烟,额上热汗涔涔,一一滑落在雪地里,已是到了紧急关头。 那少女忽然“啊哟”一声大叫,说道:“陶伯伯,忘了告诉你啦,我下的这毒唤作‘缠筋碎’,纵然封住穴道,也是无济于事,除非自断手臂上的经脉,才能克制毒素蔓延。再过得一刻钟头,毒气攻入内脏,就算服下解药,那也活不成啦!陶伯伯,要不你借我宝剑,我给你解药,咱们做这个公平交易,你觉得如何?”这忽而却又称道起伯伯来。 陶左谦运劲半晌,果觉心中更加疼痛的厉害,左臂肿胀酸麻,恹恹下垂,又过了片刻,竟全无知觉。 见少女笑盈盈的,毫无威吓之意,蓦地心底凉透了半截:“我参文星陶左谦横行一世,难道今日就要毙命于斯么?”那少女见他手臂下垂,心胆变大,靠近了几步,以商榷之口吻问道:“陶伯伯,好不好?” 陶左谦双目精光一吐,心下铁然,道:“这柄宝剑,关系着天下苍生祸福,柳大侠几度周旋,便是要取它去救文公子,我若为了个人生死给了你,岂是英雄行径,那不成了贪生怕死的鼠辈了么?我约了老友,全凭这把宝剑说辞,陶某死则死矣,怎能给你为害柳大侠?”言念既定,蓦觉洋洋舒爽。 那少女笑道:“我借了陶伯伯的东西,又不是不还给你?你怎如此小气量?陶伯伯口中的老友,是‘一剑三奇’楚端奇楚老前辈么?你说要带剑去见他,那倒是不必了。前天遇到小侄女时,他大放厥词,说小侄女我颠倒是非,冤枉好人,昨夜又在客栈中辱骂我。小女子气愤不过,已将他带了啦,这便给你吧!” 两只秀臂伸向后背,缓缓地抽出一只布袋,朝陶左谦掷将过来,不偏不倚,恰好落在陶左谦门前。 陶左谦颇觉惊奇,以右手掀开布袋一看,陡然天旋地转,血脉喷张,喉头一甜,不禁一口紫黑血狂喷而出,抚着那只布袋,放声恸哭,已是老泪纵横。 那少女眼见计成,喜形于色,向腰中一探,蓦地手中一实,已握住一对钩子,朗声道:“陶伯伯既然执意不肯给我宝剑,那晚辈只好无礼,抢上一抢了!”足下一蹬,绕在侧面,四面进招,八方生光,刹那间便如有千百条钩子晃动。 正文 六章 何处梧桐泣剑(六) 要知刀、枪、剑、戟、钺、钩、锏、锤、镋、槊、拐等十八般兵器之中,剑乃百器之君,短兵之祖,刀乃百中之王,近搏宝刃,俱都最难练精,可在江湖之中,最是常用。 若数最难成器的兵刃,却非钩拐两件莫属,武林之中使用者亦极为罕见。颜师古曾注:“钩亦兵器也,似剑而曲。” 九玄门之中的钩法,分属“玄筝钩”、“破阳钩”、“沉钧钩”、“离别钩”四种,每种又分四九三十六打。 四种钩法之中,“玄筝钩”最是轻灵,闪动便捷,利于快攻;“破阳钩”和“沉钧钩”刚猛沉俦,利于对付阳刚一路的敌人; 如若与雠敌殊死搏斗,尤以“离别钩”为最。“离别钩”名为离别,实乃是明胜负,定生死的招数,是以不到迫不得已,万分火急之际,离别钩绝不可施展出来。 江湖之中但要谈及九玄门钩法,年少的也就罢了,年老的却无不色变振恐,闻风丧胆。那少女钩子递出,人在途中,却变了十八次招式,直到后来“玄筝钩”中一式“回钩刺腰”递进,径直钩陶左谦侧腰悬着的泣剑。 老友首级给人用钩子斫砍了下来,放置在布袋子之中,仍是双目鼓鼓,死得难以瞑目。陶左谦只觉脑子“嗡嗡”哄响不已,两行清泪倾盆而出,什么中毒之事早已置之度外,只是伸出右掌,将老友双眼轻轻阖上。 他只顾恸哭,于那少女言语却未听闻,更别说她所施展的钩子了。蓦地后背一凉,陶左谦灵台一朗,就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闪躲已是不及。 陶左谦中毒左臂猛一下沉,却觉整条臂膀竟有千钧沉重,动弹不得。他立时将后背一让,却顿觉腰间凉嗖嗖的,似乎是什么东西给人夺了过去。 蓦然间,身前,腰下湿淋淋的,一一滴落在雪地之上,也不知是夺眶之泪,还是淋淋鲜血。他再也按捺不住,恐慌万状,心力交瘁,钢牙一错,就此便失去了知觉。 无剑帮三人问清道途,一口气奔出十来里地。愈是向东北驰去,积雪越厚,山势越高,雪势虽是转小,却更加寒冷了。 那黄面老者突然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跟到那姓黄的文士之后,问道:“黄四弟,你看见刚才那东西了么?” 那姓黄的文士道:“那老者身负功夫,双目如炬,小弟也是匆匆一瞥,不知真伪。” 那胖子听到“身负武功”四字,“吁”的一下停下马来,吃惊道:“那白髯老头子竟然身有功夫?” 黄面老者道:“顾三弟,难不成你不晓得么?那老头只着一袭淡青薄袍,两边太阳穴高高凸起,显是内家功夫的好手。单打独斗,只怕不在我们三人之下。” 姓顾的胖子略一讶异:“小弟只顾斜瞥那柄东西,竟致未能察觉。大哥,单打独斗若无胜算,就不可并肩子上,夺那宝剑么?我护了那柄宝剑二十五年,我一眼就看了出来,决计是错不了的。” 原来那黄面老者姓吕,名叫吕天冲,是无剑帮中的金剑长老,人称“乾坤剑”。帮中凡有大小事务,须得他与帮主躬亲出面处置; 姓顾的叫作顾玄遗,是帮里的护剑长老,外号“铁剑罗汉”。帮中一切兵刃,俱都由他掌管; 而中年文士名字雅绝,唤作黄修渊,是无剑帮内的授剑长老,轻身功夫冠绝一方,江湖上有个名号,叫作“百里无痕”。年轻弟子入帮之时,先要由他亲自审核,并且还要他定期考究功夫。 无剑帮创于唐中后期,初传祖师相传为玄宗时的公孙大娘的嫡传弟子。公孙大娘当时在瘦西湖畔设立七秀剑坊教授剑术,门下成名有女弟子十三人,时人美誉为“七秀十三钗”。 杜工部《舞剑器行》描述公孙大娘舞剑绝技,对她赞不绝口:“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按:详情请参照杜甫原文。) 但当时她们的剑术到底有何等高明绝妙,却没有人领略过。直至后来安禄山等一干叛逆在渔阳举兵造反,玄宗仓皇越过咸阳逃往蜀中,世人方才真真切切地见识到。 那时公孙大娘十三名弟子之中,尚余六名在世,因公孙大娘教导弟子忠君爱国,由是皆环伺在侧,护玄宗之驾一路往西南而行。逃至蜀中,荆棘遍野,举步难行。 方时后有追兵,前无去路,正是燃眉之秋,危急万分。公孙大娘那六名女弟子见唐玄宗忧心忡忡,愁不解眉,一齐走出帐营,低声商议对策。 直至深夜人定时分,六位女侠身着夜行衣衫,背负三尺长剑,冲入追兵大营。但见那六人或劈或刺,或点或撩,或挑或或截,六柄长剑灵动如风,轻快敏捷,竟是说不出的潇洒飘逸,当真是“十步杀一人”。 时至夤夜,敌军疏于防备,被六人这走马灯似的一阵乱撞,打的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尸横遍野。 那一夜激战,只打得惊天震地,鬼哭狼嚎。此事过后,唐玄宗蜀中之围化解,打道重返长安。但是自那日之后,公孙大娘的这六名弟子平白无故地从天地间消失,竟然音讯全无。 时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她们双拳难敌四手,死在了敌阵之中;有人说她们剑术精湛,大破敌军之后,游迹天涯,相忘江湖。 其实那六名女弟子之中,活下来的只有一人。 她名叫扶剑风,六人之中,数她剑术最好。扶剑风与敌军一番激战,已是累得精疲力尽。眼见一道来的师姐妹一一倒在血泊之中,她更无心恋战,双手握住剑柄,霍霍抡出,所到之处,冲来一条血路来。敌军穷追不舍,她一路西逃,逃至一座巍峨险绝大的山之巅,方才甩脱了后面追兵。 她在山中养好伤之后,心灰意懒,决意不再回到长安。由是她改头换面,在那山中一面修身养性,一面潜心研究剑术。其实公孙大娘的剑术,多半是舞剑,打斗劲道不足。 扶剑风朝夕钻研,冥思苦想,十年浮华岁月如流水,眨眼即过,她终于勘破难关,创立出惊世剑法来。 她虽无心于人间冷暖,却深恐自己十余年的心血从此失传,一天夜里,她悄悄下山,在当地一户人家偷来一个未断奶的孩子,杀了他的父母,躬自抚养。 待那孩子三岁起,每日传授他剑术内功,继承自己的衣钵。 因她师徒二人剑术精湛,便将那崇峻山岭命名为“剑山”,即为后来蜀中“大剑山”与“小剑山”。待扶剑风死了之后,她那名弟子创设门派,广收帮众弟子,竟在江湖之中独树一帜,因与剑术连根同生,便称唤为无剑帮。 武学中有言:初时人由武驾,客套死板;中期人武各一半;后时人御武,登峰造极,悠然忘矣! 无剑无剑,实乃剑术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上层地步,大有“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境地,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正是武学中凌驾武功的后期地步。 是时大宋已灭亡了七年,正值元世祖忽必烈统治。无剑帮传至吕天冲等这辈,已历任了二十七任帮主。无剑帮素来在西南一带活跃,这次前来河北沧州,却是为一件尤为重要之事。 “乾坤剑”吕天冲听顾玄遗说什么“并肩子齐上”,脸色一沉,他本来生得一张马脸,脸色蜡黄,这时拉下脸来,犹如猪肝,黄中带紫,更是难看。 “百里无痕”黄修渊瞥见大哥脸色不对,忙说道:“顾三哥,你怎么恁地莽撞?无剑帮是何等身份,岂会干那种倚多欺少的事,若是给人看了传将出去,我们老脸往哪儿搁?” “铁剑罗汉”顾玄遗道:“四弟,那柄‘泣剑’是我们帮中之物,对不对?”黄修渊不置可否,道:“这个毋庸置疑。” 顾玄遗道:“那便好了,你说我莽撞,这话却又从何说起?我当才正要开口询问,你和大哥为何打断了我的话?”说着望了望吕天冲一眼。 说话之间,前面道路豁然开朗,依稀显出一条大道来。大道之上人马足迹斑斑,深浅不一,穿林而过,倒可辨认得出,尽都是朝北行。 吕天冲在马臀上一拍,当先提缰跃上,冷声说道:“三弟,你可别忘了咱们此行所为何事?” 顾玄遗最后跃上大道,道:“咱们前来之事,怎能忘了。只是那柄‘泣剑’和帮主及四位帮中长老渊源极深,要想得知四位长老和帮主的下落,从它身上下手寻找端倪,不是省了许多麻烦么?” 吕天冲“嘿嘿”两声,道:“帮主四位长老当初是折在泉州的,是落入蒙古人的手中。我听说‘云横秦岭’柳苍梧大侠捉了一个西域胡人,那是攻打泉州时那个绿眼睛胡人蒲寿庚的儿子,他对四位长老的后况,想必是知道些底细的,咱们若是在路上胡缠,误了时候,那姓蒲的脑袋瓜子给梧桐岭上的群豪一刀割了,咱们又去哪里打探四位长老的讯息?” 顿了一顿,续道:“至于帮主,却是杳无音讯,此来沧州,想要耽搁日子,四方察寻。” 黄修渊抬头望了望天空,见大雪已然停了,说道:“巳时已过半,此去梧桐岭也不过十来里地,咱们快马加鞭,必定能够赶上。” 吕顾二人尚未答话,只听后面马蹄声得得响起。三人听蹄声来得迅捷如风,齐齐让在道旁。 低眉瞧时,见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身着青色长衫,虽然极为简朴,但也洁净光鲜。他胯下乃是一匹白色坐骑,犹如追风驹一般,只听“咻”的一声,那匹白马已奔出数十步,踏起的些许黄泥溅在三人身上。 顾玄遗正要发怒,那少年回过头来,歉声道:“在下急于赶路,冲撞了三位,万望恕罪。”说着在马背上深深一揖。三人这一望去,见那少年生得好生英俊,颇有安仁之貌。 三人见他面善,心中又想:“这少年急于赶路,应是有什么紧急之事。再说了,何必跟小孩子斗气?”故而气都消了,向那少年挥了挥手。 那少年见得三人原宥,又是长长一揖,转身自个儿反复念叨着“许家集”三个字,蹄声远远的去了。吕天冲双腿一夹,朗声道:“快走吧!” 正文 七章 暮雪人影寒(一) 吕天冲在道上吩咐道:“三弟四弟,咱们此次前来,万不可虚张声势,徒惹麻烦。”二人都应道:“大哥放心,这个自然理会得。” 奔得约摸十里地,果见大道左边生着三株古桐。虽时下是寒冬,桐叶凋落,仍旧虬然苍劲,枝桠蔽天,不觉眼前一黯。 自中那株更是虬劲,树皮给人割了开,上面写着“梧桐岭”三个大字,手法刚劲有力,怒猊渴骥,时候愈长,越觉透着逼人的气势,隐隐欲飞。也不见那大树的树皮生长合拢,显然是涂上了什么防腐的药物之类,却又不伤梧桐树身。 绕过三株古桐,一概是梧桐树,密密麻麻地延伸下去,也不知尽头。树上积雪未融,不时掉落几片下来。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声音,三人都面带喜色,心中皆道:“果然是这里。”又策马奔近数十寻,果见道旁梧桐树上拴着数百匹马,前面不远人头涌动,人声鼎沸,有如炸开了的锅一般。 两个黑衣汉子眼见吕顾黄三人到来,扫了一眼,快步走上前来,抱拳道:“敢问来的是哪一路英雄?” 吕天冲回礼道:“无剑帮吕天冲,顾玄遗,黄修渊,听说群贤齐聚此处,前来赴会,相烦通传柳大侠一声。” 两个黑衣人中一人道:“原来是无剑帮中金剑、护剑、授剑三位长老光临。既然都是我大宋男儿,同气连枝,自也不用通传,三位长老请吧。”手臂伸出,做一个迎接之姿。 黄修渊道:“如此有劳了。”三人同时跃下马来,向人群中走去。两个黑衣汉子看也不看一眼,将三匹马牵将过去,系在梧桐树上。 三人走了数步,已到人丛后面。只见来与相聚的众人喧哗嚷闹,询长问短,显多是友人相逢,喜不自胜。 吕顾黄一生少来过北方,于北方武林一道之人相识极少。三人既然识人不多,也不愿滋生事端,找了两株并生着的梧桐树,靠在树干之上,默默不语。群雄自顾勾肩搭背,对他三人毫无察觉。 群雄聚会之处,是一处宽敞的岭子,三面长着梧桐,遮天蔽日。 一面是低矮的陡坡,杂草凋黄,怪石遍布其间,上面覆了好深的一层积雪,斜斜的延伸下去。 群雄中间,早已筑起一座四四方方的木台,却也真是奇怪,木台之上霜雪未染,想来是先前便有人精心打扫的缘故。 台下人声鼎沸,台上却空无一人。黄修渊仰望天穹,心下暗忖:“隔午时还有半盏茶功夫,看这形势,正主儿还未到来,如此说来,我们三人没有来迟。” 他寻思了片刻,只听台下众人震天价的发吼,声音未歇,听顾玄遗低声道:“这便是柳大侠么?” 黄修渊昂眉看去,不知何时,台上已一前一后立着两人,前面是个老者,后面是个少年。 但见在前那人五十来岁年纪,腰板直挺,穿着一身黄衣,一张国字脸上,布满了岁月风尘的痕迹,颔下白髯飘飘,面色淡黄,虽是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仍是英气逼人,精神矍铄,心中不由自主地赞道:“好生了得!”; 后面那人,吕顾黄三人却都识得,乃是方才纵马疾驰的那个青衫美貌少年。 台下群豪轰然叫道:“‘云横秦岭’柳大侠!”台上之人果然便是柳苍梧。 只见柳苍梧双手微微向下一压,随即又抱拳说道:“众位英雄好汉,君山一别,又是半个春秋,大家奔东走西,别来无恙!” 台下众人抱拳回礼道:“柳大侠好。那东西奔走之事,柳大侠当为首者,咱们是万万不及了。” 柳苍梧微微一笑:“各位兄弟往柳某脸上贴金,柳某无地自容得紧,今日邀请诸位前来,风雪弥天,道路陡滑,若有招待不周,怠慢了大家,众位恕罪则个!”黄修渊等听他声若洪钟,不觉心头一震。 台下群雄听他一说,登时喧然。 东边一人朗声道:“柳大侠说哪里话,只要是干鞑子的勾当,大家纵然是拼了小命,也要赴汤蹈火,打他奶奶的个抱头鼠窜!又不是是进勾栏,当大爷,怎会在乎周到不周到,怠慢不怠慢?” 西厢另一人附和道:“哈哈,左兄进惯了勾栏,三句不离本行,但所言却大大的对,兄弟向你翘大拇指!赶走了鞑子,那才叫不怠慢呢。”众人三言两语,语声纷纷。 柳苍梧站在台上,连连摆手,叫大家稍安勿躁,但众人说得起劲,哪里能止息住? 眼见群豪士气高涨,心中一边喜悦,一边却双眉微蹙,不禁多了一层担忧:“鞑子侵占我江山,欺虐我百姓。大宋男儿虽是卧虎藏龙,却毫无约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耳闻众人声音仍是不止,低声对唐虞川道:“川儿,你师妹这会儿怎么还没来?” 唐虞川也觉心慌,惶惶道:“师父,我不是已经给你说了么?陶左……陶伯伯在半路上将她掳去了。他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师父你千万快马去许家集,你老人家却执拗得很,臭骂弟子一番……”嘴里嘟囔,有些不悦,却又不敢说出来。 听他的口气,想来已将先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知了柳苍梧。 柳苍梧鼻中“哼”的一声,说道:“不是我做的便是了,就算那七个家伙来了,又能奈我何?我若是畏畏缩缩,避而远之,云横秦岭的名头还不成了云藏秦岭了?” 唐虞川摸不着头脑,疑道:“师父,你说什么?” 柳苍梧不答他话,提高声音道:“各位暂且住一住,住一住。”众人声音虽然吵闹,但他内力充沛,声音一出,犹附耳旁,挥之不去,群雄不由得目光一收,集注于台上。看他说些什么。 柳苍梧续道:“各位英雄,合州南败,襄阳城破,致使江山易姓,屈指已去数载,鞑子猖獗,屠我炎黄子孙,毁我良田美池,践我雄壮山河,各位都是江湖上远近闻名的大英雄豪杰,岂愿意东躲西藏,畏手畏脚的在鞑子铁蹄下苟活么?” 台下群豪轰然雷动,叫道:“自然不愿!”柳苍梧待众人止歇,朗声又道:“正是,鞑子凶残成性,杀人如麻,想我堂堂华夏子孙,怎可让这等蛮夷前来统领?如今抗元已成星火燎原,风生水起之势,神州之下,北有我等在淮水一带起兵;南有漳州起义;崇安、浦城等县,尚有头陀军,声势之壮,蔚为大观。只需我等奋力一挥,四海响应,群雄云集,鞑子必成江河日下之势,回望神州,自当是馥郁芬芳,山河共贺!”群豪又是彩声不断。 柳苍梧待众人平息了声音,续道:“ 除此之外,海外岛上尚有正义之师,只待马肥粮足,便可挥师北上,直捣大都,断了蒙古鞑子龙脉,将他们驱赶到漠北去!” 之中一个汉子问道:“海外岛上?柳大侠说的是沧月岛么?” 柳苍梧道:“正是!”那说话的汉子又问:“既是如此,那夏某倒要问一问了。江湖传言沧月岛上有大宋义军,可从未有人见过,敢问柳大侠去过沧月岛么?” 柳苍梧摇了摇头,道:“柳某没有去过。”那姓夏的汉子回首问众人道:“大伙儿可曾见过沧月岛上的人物?”众人一片哗然,尽皆摇头。 另一个妇人问道:“那请问柳大侠,沧月岛上的首脑人物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吕天冲等见她一介女流,发出的声音却有如洪钟之响,心里暗暗诧异,料想绝非庸碌之人。 只听柳苍梧道:“哦,原来是十三娘!沧月岛领军之人的姓氏柳某却知道,听说他姓陆,叫什么名字,却不甚清楚了!” 黄修渊暗暗点头:“十三娘?那是湘西云家堡云万君的夫人。听说她丈夫死在了合州之一战之中,她此次前来,想来是为夫报仇来了,好妇人,巾帼不容须眉!” 云十三娘:“天下姓陆的那么多,怎么晓得是哪一个?” 她守寡多年,每每念及丈夫大仇,总是抑郁塞心,咬牙切齿,只待多杀几个蒙古鞑子,为夫君雪此大仇,是而心中颇为急切,这时听柳苍梧说得不明不白,她心高气傲,难免有些不悦。 柳苍梧笑道:“今年四月初七,十三娘也去了君山之约,对不对?” 十三娘立即答道:“是啊,当时我在江浙,听说君山群雄大聚会,也去凑了凑热闹。”柳苍梧道:“那么当日点破八个蒙古人身份的那两个人,十三娘还有印象否?” 十三娘心中一动,随即竖起大拇指:“当日那两位黑衣英雄,智勇双全,不仅戳穿了那几个狗鞑子的身份,还让我有机会杀几个鞑子为我那短命的丈夫报仇,我十三娘敬佩得五体投地,只是当时他们来去匆匆,不曾谢此大恩。怎么?难不成是这两位英雄今日也来这沧州聚会了么?” 柳苍梧道:“那倒不是。那么十三娘可还记得两位用的是什么兵器?” 正文 八章 暮雪人影寒(二) 十三娘急躁着道:“当时匆忙,没看清两人面目,但两人用的都是刀,刀法精湛,当世恐怕难寻敌手。柳大侠,两位英雄既然没来,你问这些干什么,不要卖关子啦,说出来让大家伙儿听一听。” “刀中君王行江湖,一招一式鬼见愁。”柳苍梧朗声念道。 十三娘豁然开朗,声音略微颤抖:“你说的是天姥山‘百刀之君’南月行和太行山的‘鬼面神刀’凌青尘两位前辈?那两人……两人就是……这两位前辈?”语音之中,似乎不可置信。 众人听到两个人的名头,都雀跃起来,一人问道:“两位前辈六年前不是洗手封刀了么?武林中也不曾见踪影了。莫非柳大侠意会错了?”十三娘道:“若真是两位前辈,那遮着头脸干什么?” 柳苍梧道:“柳某初时也当是认错了,可是他们的名头,却是亲口说与我听的!两位蒙着头脸,想必是不愿意与众人照面吧。其实两位前辈并未隐退武林,二是在沧月岛上助陆先生干大事!只是时机未成熟,叫我们须得谋定而后动。待得时机成熟,必定会有岛上之人下岛相邀去岛上共商大事。”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抚掌称善道:“原来如此。两位前辈既然有此雄心,恢复我大宋江山,那又近了一步!”十三娘在一旁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刀法舞得那样厉害,似有鬼神相助一般。” 柳苍梧待众人平息,又道:“此次大伙前来,乃是有两件大事要商榷……”群豪听他有话吩咐,一时鸦雀无声,仔细聆听。 柳苍梧道:“十月十八,也就是两个多月前,文公子在彭城遭到伏击,中了鞑子圈套,给他们捉去了!老夫经四方打听,前一阵子,听说文公子被擒至幽州燕山之中,关在玄铁所铸的樊笼之中,好生受了折磨……”他口中的文公子文逸,是文天祥的义子。 群雄听到此处,大多发作,破口大骂:“他奶奶的熊!”“元鞑子这帮龟儿子!”“……”今日在梧桐岭相聚之人来自四面八方,各用本地口音骂将出来,真如百花齐放,大放异彩。 柳苍梧又道:“文丞相在柴市尽忠捐躯之后,文公子领着众家兄弟在淮南淮北等地秣马厉兵,抗击元军,如今文公子给鞑子捉去了,当务之急,乃是要救文公子脱险,一来可重振我大宋军威,将鞑子赶到塞北边疆去!二来也可保住文丞相的血脉。元鞑子手中有一口宝剑,削铁如泥,玄铁坚不可摧,凭一双肉掌,那是万万不成的,要救文公子,须要用得此剑。” 台下众人给他一说,胸间士气陡然高涨,磨掌擦拳,仿若元人便在眼前,只需扑将上去,便将鞑子撕碎,生啖其肉,猛饮其血。欢呼之声,更是响震山岳,天寒地冻,一时都已不察。 一人叫道:“柳大侠,那这柄泣剑在哪里?怎生夺得?”柳苍梧道:“众位不必心忧,那柄泣剑已有下落。夺泣剑之事,便交与老夫来办。” 左角一人高声叫道:“柳大侠,那还等什么?迟得一刻,文公子辄多了一分危险。如今群雄在此,大家便都听柳大侠的调遣罢。蒙人纵有百万之师,又有何惧怕?要救文公子,我‘青毛虎’愿首当其冲,献绵薄之力!” 众人听他说得豪气万分,都不禁叫好,抬眼朝他望去。但见他脸色铁青,身长不及五尺,都不禁哈哈大笑。 原来“青毛虎”患有侏儒痼疾,长到了弱冠年龄,仍是形若十来岁的小童。后来他苦练内功,想要弥补身体上的弱点,哪知事与愿违,有一次气息走岔,全身经脉受损,走火入魔,皮肤变成青色,难以复原,适得其反。江湖上的同道不忍揭他伤疤,便赠了他一个“青毛虎”的称号。 柳苍梧说道:“刘兄盛情,天下苍生自会领会得。柳某先行谢过啦!”原来那“青毛虎”姓刘,讳增一字,江湖中人只记得他有个绰号,却大多忘了他本来姓名。 柳苍梧又道:“另一件大事,老夫也是听闻,不知是真是假。”群雄七嘴八舌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柳苍梧似乎不急,故卖关子:“大伙儿可曾听说过‘楞特’这两个字?”群雄一下议论纷纷,人中还有人道:“什么特?没听说过。我只听说过热的,哪有什么冷特?哈哈,哈哈!” “那弓未冷呢?”柳苍梧念到这个人名之时,身子也不禁颤抖了一下。 此言一出,霎时天似昏暗,声音一下缓了下去。过了片刻,始有人小声嘀咕:“他不是死了么?” “他不是死了么?我听文家九公子说道,七年前,他约了同门师弟公孙虞在秦淮河上比武,给他师弟公孙虞公孙四侠一剑料理啦,这是他亲眼目睹的。” “你这又胡说了,文家老九那时还在他娘的趴灰呢,怎么能亲眼看到?难不成是在他家里比的武?再说了江湖传言他师兄弟功夫在伯仲之间,到底如何,也没有人看见过,七年之前,他二人已渺无音讯,想必已经死了吧?” “听闻弓未冷曾经叱诧武林,只是气量狭隘,终于同门不睦,起了争端,后来竟尔到了自相残杀的地步。不知这什么楞特的和他有什么关联?” 柳苍梧见众人低头议论,大声道:“楞特便是弓未冷,弓未冷又叫楞特。数日之前,他就在大都扬言,说是要踏平中原武林!”众人一听,顿时颜色大变,竟然说不出话来。 柳苍梧沉思片刻,眼见群雄神色缓和,方道:“柳某也是听闻,并不确切。即使弓未冷来了,便又怎地?难道我武林万人之众,都不敌他一个弓未冷么?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柳某拼了身家性命,也绝不让他得逞。” 群雄听他鼓舞,想也不错,不禁活跃起来。其实在他心中,如何不惧?群雄心里也是怦怦然,但都不折自己威风,提高声音附和。 柳苍梧怕往下说会扫了大伙兴致,不再提及,转口道:“柳某四下打听之时,却抓到了一个人,小弟不才,今日将他带上这梧桐岭来,请各位一同发落。” 说着向背后的唐虞川挥了挥手。唐虞川低头领命,向高台后面转身而去。那高台背后,却有木板遮饰,犹如设了一道屏风。 不多时候,唐虞川手提一人从木板后走了出来,“砰”的一下将手中之人掷在台上。敢情是摔得痛了,只听得那人“哇哇”大叫。 柳苍梧抬腿在他臀部狠狠踢了一脚,说道:“这厮叫什么蒲福延,是蒲寿庚的儿子,在蒙古军中任千夫之职。我还听说是弓未冷徒孙。” 最后一句一出,群雄一听说是“弓未冷”的徒孙,都道:“妙呀!弓未冷那老狗贼想要称雄武林,咱们把他的徒子徒孙一股脑儿都捉来,先给他个下马威!” 吕顾黄三人同时对望一眼,心里想道:“咱们讯息没错,他果然是蒲寿庚的儿子!” 群雄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大肉球“嗖”的一下窜上高台,银光闪动,似乎是什么利刃,就朝蒲福延头上划落。 柳苍梧站在高台之上,眼见来人满脸横肉,左边裤管空空如也,却是被什么东西给斫了下来。 这胖子他却识得,是吕梁山韩家堡的堡主,叫作韩云,一柄鬼头刀使得出神入化,因此有个外号叫作“云外鬼愁”。 年少之时,他急功近利,由是投身军旅,转战蒙古大军。他本是蒲寿庚的部下,泉州一役,蒲寿庚临阵倒戈,致使宋军溃败,锐气大削。 他韩云乃是七尺男儿,决不会投降敌军。他在大军之中,受到蒙古人的围攻,以致左腿被敌人用流星锤砸碎,当场便晕了过去,逃过了噩劫。 后来侥幸活着回到堡中,朝思夜想,便是有朝一日,能够上阵杀敌。这时听说给抓来的乃是蒲寿庚的儿子,不由得怒火冲天,是故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如此莽撞的举动来。 柳苍梧手臂一伸,两根手指夹住了他鬼头刀刀身,说道:“韩兄手下留情!”韩云奋力急抽,挣得面红耳赤,仍是纹丝不动,怒道:“柳大侠是何意?” 柳苍梧微笑不语,蓦然手上力道一撤。韩云正自使力,突觉刀上力道顿失,站立不稳,噔、噔退了数步,慌忙之下,使了个“铁板桥”,方才拿桩稳住,面上一阵羞赧,嘿嘿干笑两声,也不知是如何跳下台去。 正尴尬间,林外两声呼啸,众人疑窦大起,随即只听有人高声说道:“晚辈奉家师之命,有书信一封,高粱两缸,谨呈柳大侠足下。” 那声音来得好快,“足下”二字甫落,东西两首灰影一闪,两个灰衣汉子头顶两只大缸,快步疾奔,来到群众之后,脚下一蹬,竟是凌空一跃,平平稳稳地落在高台之上。 群雄定睛看去,不禁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那大缸身长六七尺,径宽五尺,这也不足为奇,群雄往缸中望去,但见缸中竟然是盛满了酒水。 正文 九章 暮雪人影寒(三) 众人都不禁纳闷:”如此雪窖冰天,理应是固封成冰,怎地全都是酒水?” 那二人双手将大缸高高举过头顶,掌心牢牢对住缸底,群雄登时雪然,却是惊心骇神:“是了,这两个灰衣汉子练的是极阳的功夫,以掌力蒸化冰酒,竟尔融化成水,好家伙!” 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心中暗暗戒备。 那两人轻轻落在台上,缸中竟是滴酒未溢,波澜不兴。两个灰衣大汉落在台上,忽地各朝一头,将两只大缸分别放在木台左右角上,旋即退了回来,弓身向柳苍梧作揖行礼,回过身来,凌空抱了抱拳。 两个灰衣大汉拳未收回,半空中呼呼响动,一个人影一闪,轻飘飘地落在台上。但见那人身着紫金长衫,脸上蒙了一层黑布,似不愿以本来面目示人。 那人单膝一曲,似欲下跪。同时双手微微举过头顶,手上托着一封书信,信上火漆完好无损,自中写着“柳绪大侠亲启”六个黑字,除此别无他字。 柳苍梧心下怦然,那“柳绪”是他年盛时在庐山习武的姓名,但鲜为人知。 后来他在长白山剑刺“雪岭五丑”,掌劈“杏隐双雄”,一夜成名,因曾在江西学武十余年,就自名柳苍梧。 数十年来,“云横秦岭”柳苍梧声名如日中天,却少有人知道他年轻时的名字。眼见那人脸蒙黑布,甚是面生,又见他作下跪之姿势,右掌悄无声息伸出,真力一吐,便欲将他抬起; 心下颇为踌躇,嘴上却问道:“不知尊师上下如何称呼?在何处开山立柜?”却不去接那封信。 那紫衣人双手一送,手中书信递呈柳苍梧面门之前,同时下半膝奋力一曲,已然跪在地上。 柳苍梧心中一骇,但听他说道:“家师行踪隐秘,逍遥世外,向来不喜外人打扰,此次另与他人有约,故而不能前来聚会,柳大侠原宥。但家师听说柳大侠邀了群雄在梧桐岭上商议要事,特命弟子往谒,望柳大侠莫言拂了家师好意,弟子感激不尽。” 他一口气说将下来,语音颇显生硬,柳苍梧只顾听他说什么“行踪隐秘”,又见他竟能轻轻巧巧就让过了自己的一托,兼之能识得“柳绪”二字,心下自个揣度:“难不成是他?”竟没能察觉这微小的变化。 心中一想到那个“他”,登时一舒,双手接了那封书信,低声道:“回去告诉尊师陆先生,他老人家的心意柳某心领了,你起来吧!” 那紫衣人听到“陆先生”三个字,略微滞缓,随即答道:“是,小……弟子这就告辞!” 站起身来,眼角一瞥,陡地看到木台上的蒲福延,身子略微一抖。柳苍梧正极力思索这人的来历,竟也没察觉。 那紫衣汉子扫了扫台下,似觉不妥,随即向那两个灰衣汉子一招手,在台上一借力,也是自群雄头上越过,刹那间去得远了。 这三人来去仓促,待群豪回过神来,见他三人施展得一身绝妙轻功,大都赞不绝口。 柳苍梧目送三人跃出林去,心中甚感欣慰,将那封信塞在怀中,高声喝道:“各位英雄,既是有人送来高粱美酒两缸,大家便一同饮上一杯,暖暖身子,一边将这姓蒲的肉一块块的割下来,岂不妙哉?”众人皆轰然叫好。 其实他事先已准备了好酒,只是天寒路滑,又是事出仓促,便未能携了上来。 这时那个“陆先生”命座下弟子送来两缸琼浆,心中之喜,溢于言表。 柳苍梧正要回头吩咐弟子唐虞川,忽然林中笛声悠扬,由远及近,高低窜在林间。笛声不断,接着有人高声歌道: “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临堤台榭,画船楼阁,游人歌吹。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睛翠。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 歌者声音绵绵,乃是江南口音,柔柔地听着甚是舒服。 群雄听到歌声,一时抬头望去,不知何时,西边一棵梧桐树枝桠之上坐着一个纶巾儒生,见他二十五六岁左右,眉目清秀,貌似江南水乡人物。 那儒生手中握着一支笛子,双足在空中荡来荡去,也不怕一个失足,倒栽下来。他放声歌罢,抚掌哈哈大笑。 群雄之中,大多是些草莽汉子,不通音律,不晓诗文,但听他歌声清雅脱凡,正讶异间,又听一人哈哈大笑,眼前一晃,枝桠上忽而多了一个人。 群雄大伈,但听那人清声接道: “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登临形胜,感伤今古,发挥英气。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 两人声音一高一低,一长一短,却附和得极为契合,若非亲眼看到,一时也不致发觉乃是两人合奏。 群豪以为见了鬼,揉了揉眼睛,却见后来那人亦是与之前那人作一般儒生打扮,后来那人四十来岁,手握的却是一支玉箫,眉毛高高翘起,竟有寸许长短。 两人高声唱罢,相视而笑,声音在林间萦绕,久久不绝,浑不顾眼底下尚且有这许多人。 柳苍梧耳听两人歌声脱俗,一长一短,刚柔恰到好处,料想绝非常人。 他向来为人谦和友善,便朗声说道:“柳某等人凡夫俗蔽,得闻佳音,幸何如之?两位先生说得在理,柳某不才,想请二位下来共酌一杯,不知二位以为如何?”他心想来人不凡,是故说话不敢丝毫托大。 那握笛儒生似乎听而不闻,径向那玉箫先生说道:“四哥,这首词写得也真不在理,我看这里许多豪杰,尽有重拾河山之心,怎么却说‘都忘却,平生志’?” 那玉箫书生哈哈大笑,睁大眼睛,两个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动,作一个四处瞅瞅举动,疑道:“六弟,你又睁眼说瞎话啦,哪里来什么豪杰?莫不是四哥我瞎了眼,瞧不见么?豪杰倒是没有看见,四哥只看到一大堆乌合之众,上蹿下跳,扰人心烦意乱。” 群雄听他二人羞辱,不禁怒火中烧,哇哇大叫。 韩云之前趁那紫衣人送信之际,跳下台来,本来憋了一肚子怒气,这时忍无可忍,手上劲道一吐,鬼头刀脱手而出,激起一阵凌厉之风,迳向那二人所坐的枝桠掷去,口中喝道:“乌合之众上蹿下跳来啦!” 群雄见他出手掷人,正合心意,都无一人出手阻挡。 那长眉儒生似丧去了直觉,问道:“六弟,你可曾听说过曼陀罗?”那握笛儒生答道:“曼陀罗乃是藏边盛产之毒物,怎么啦四哥?” 那长眉儒生笑道:“这便是了。那曼陀罗的花粉混上夹竹桃……”便在此刻,寒光闪出,那柄鬼头刀已距他不过两寸。 那握笛儒生大声道:“啊哟!四哥当……”他本是要说“当心”,可“心”字尚未出口,那长眉儒生说道:“不碍事!” 也不知他手臂如何变化,两个指头轻轻一挟,已然握住鬼头刀柄,将来势汹汹的鬼头刀接在手中,啧啧道: “‘云内人不愁’韩堡主恁地阔绰,随身兵刃竟是纯银打造。常言道是宝刀配英雄,今日果然大开眼界。可是这等宝刀,却怎生配一个如此脓……啊哟,贫嘴贫嘴,该打该打,糟糕,六弟啊,我之前说到哪里啦?” 饶是“云横秦岭”柳苍梧宽宏大度,听得他二人口出狂言,将“云外鬼愁”戏谑成“云内人不愁”,显然是目中无人。 他满面铁青,厉声道:“两位若是前来赴会,就请留些情面,积点口德,莫要玷污抹黑;若是滋惹是非,这便请速速离去罢了,免得扰了众家兄弟兴致。” 他话音一落,整个林中积雪簌簌,竟然沙沙落下,声音煞是好听。 “云外鬼愁”韩云第二次受挫,羞愧万分,一张脸涨得酡红,便似要炸开一般。 那握笛儒生更不答他的话,说道:“你说到曼陀罗花与夹竹桃……” 那长眉儒生一拍后脑,赞道:“极是,极是!正是这里。我是想问你曼陀罗、夹竹桃、断肠草、相思豆和箭毒木这五味毒药混在一起,外加一斤砒霜,两斤鹤顶红,一同混在高粱酒中,人若喝了,会是如何模样?” 群雄陡然听到这七种剧毒,眼光俱都投向台上两只大缸,满脸质疑。 那握笛儒生“呵呵”笑道:“康节云:饮酒莫教成酩酊,看花慎勿至离披。依我看嘛,还是曼陀罗花莫看,滴酒微沾的好,这人虽多,难免也会肝肠寸断,七窍流血,大大不妙,乖乖不得了。柳大侠叫咱们兄弟二人下去共饮一杯,不知是当真不知道呢,还是……” 后面的不再说下去,只是“嘿嘿”冷笑几声。 那长眉儒生霍地站起,单足立在梧桐枝桠之上,说道:“好,天气忒寒冷,酒是喝不得的,好!” 第二个“好”字甫一脱口,倒转手中那柄鬼头刀,奋力一掷,向台东那只大缸甩出,带起一阵凌厉的寒风。 只听“砰”的一声,鬼头刀破缸而出,酒水激射而出,洒在台上。再瞧那柄鬼头刀时,正“丝丝”冒着青烟。过了眨眼功夫,冰雪封凝,一片雪白。 正文 一零章 暮雪人影寒(四) 群雄面面相觑,一时竟是鸦雀无声。看这情势,已然明白于胸,紫衣人与两个灰衣汉子抬来的两缸高粱酒之中,竟尔掺合了这等无上的剧毒。 群雄之中对用毒功夫略知皮毛的却想:“高粱酒中混了剧毒,已是夺人性命于顷刻之间,再经那两个灰衣汉子掌力将酒劲挥发,毒性更是见深,莫说是两缸,就是点滴下肚,那也必定是见血封喉,即刻丧命于斯!” 柳苍梧老脸发烫,一阵臊红,他情知操之过急,竟险些落入别人设计的圈套之中。 他一时语塞,无话可说,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高台之上,唐虞川见状大慌,问道:“师父,你做什么?”柳苍梧厉喝道:“跪下,磕头!” 唐虞川不敢违拗师父命令,只得跪下,随着柳苍梧朝台下众家英雄“嘭嘭嘭”地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忒也响亮,那木台给他二人磕的格格作响。群雄大惊,却也瞠目结舌,一动不动。 柳苍梧站起身来,又是一揖到底,歉声自责:“柳某仓促行事,险致酿成大祸,众位兄弟,柳某双眼未瞎,却做瞎眼之事,实在羞恼见地,无颜至极。柳某万死也不足以谢罪,恳求诸位降罪!” 群雄见他师徒二人诚恳万分,显然对缸中下毒之事毫不知情,不禁又是一阵哗然。 “青毛虎”刘增道:“柳大侠,有道是不知者无罪,我等既然信得过你,你又对此毫不知情,又怎会怪罪与你?你无需自责,揽着过错在你一人身子之上,众家兄弟,在下说得是也不是?”众人高声喝道:“不错,我等决然不会怪罪!” 柳苍梧老脸一阵羞赧,仰天向枝上二人道:“两位及时赶到,令柳某悬崖勒马,不致祸害这众位英雄。柳某之前不识泰山,言语之中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二位但叫有什么吩咐,柳某当尽力而为。”他言下之意,是要尽全力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那长眉儒生长眉一扬,说道:“吩咐那是没有的。我兄弟二人久闻柳大侠武功冠世,这次前来,只是想请柳大侠施展一招功夫而已。” 群雄听他以命令的口吻说话,好是不悦,都想:“柳大侠那是感谢,你二人却好得寸进尺!” 柳苍梧想也未想,满口答应:“好,二位救了我等性命,这等吩咐,自当遵从。枝上不甚安当,两位便请下来一聚如何?” 二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将箫笛各自插在腰间,双足微动,在空中几个翻身,同时落在台上。 那握笛书生趋步向右,单掌在台脚那只大缸缸身上用力一托,使出一招“开门见山”,喝道:“去!”力贯双肩,直将将向那面陡坡送出。 那只大缸虽沉重,却如何受他这等大力?平平飞将过去,缸中滴酒未倾,在那陡坡上稳稳当当地滑了下去,积雪纷飞,半晌方听到摔碎的声音隐隐传了上来。 来会群豪当中,自负武功高强者比比皆是,但那握笛儒生这招功夫一露,脸不红气不喘,不禁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想:“今日前来,真是大开眼界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等井底之见,若是自吹自擂,倒是贻笑大方了。”不免收起了轻视之心。 柳苍梧见那握笛儒生举动,已知来者不是敌人,心中一阵暗喜。 那长眉儒生转到柳苍梧后头,伸手将蒲福延提了起来,片刻在他身上点了几下,显是封了他的哑穴。说道:“小弟脾气耿直,不想与柳大侠拐弯抹角地说话,这就直说了。素闻柳大侠有一手功夫厉害得紧,我兄弟几人羡慕得很,这厮既是西域胡人,吹眉瞪眼的遭人讨厌,还起什么福寿延年的名字,就请柳大侠结果了他便是。” 柳苍梧听他夸赞自己功夫,不禁喜形于色,说道:“好。不知二位要柳某用那一招拙技?” 长眉书生道:“柳大侠外号既唤作‘云横秦岭’,掌上功夫必是出神入化,刚猛无俦,那么便请施展你成名绝技‘雁翎锁’,一来可以让这厮死得其所,二来也好让在场的诸位开开眼界。” 柳苍梧听到“雁翎锁”三字,面色霍地一沉,说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握笛书生微微一笑,道:“兄弟几人在淮阴一带干些鸡鸣狗盗之事,承蒙抬爱,给了个‘淮阴七秀’的诨号。不过七人之众,难免良莠不齐,小弟就是莠苗之侪。人称‘洛笛书生’的便是在下。” 他“洛笛书生”乃是取自李太白的“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两句诗。 柳苍梧心中凛然,暗道:“果然来了!”抱拳说道:“淮阴七侠大名,如雷贯耳,柳某久仰,殊不知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有幸得窥尊容,果然名不虚传,余六侠掌上功夫恁地了得,柳某好生佩服。这位是‘玉箫子’南四侠了?”说着指了指那长眉儒生。 那“洛笛书生”叫作余青,“玉箫子”叫作南剑飞,都是“淮阴七秀”中的人物。“淮阴七秀”名头虽响,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众豪杰听了,多不耸动。但余青单手托缸的功夫,蔚为大观,却又不得不折服。 余青听柳苍梧很是谦逊,哈哈大笑,道:“云横秦岭,那才是天下无敌的大英雄呢。小弟这几招三脚猫功夫,与柳大侠相较,不过是小巫之见罢了,如何敢言‘了得’二字?” 南剑飞动了动手中的蒲福延,两眼直逼柳苍梧,道:“我兄弟二人,只请柳大侠以‘雁翎锁’杀了这人。如若有幸瞻仰,实无憾矣,盼柳大侠能够赏情,合了我二人心愿。” 柳苍梧听到这里,已然明了,若在平时,他定当毫不爽口,立即杀了蒲福延,但此刻他既知二人来意,心想以“雁翎锁”杀了此人,误会必定深了一层。 言念及此,虎目一张,精光四射:“柳某平生杀了无数异族,南四侠要我杀这人,柳某眉头决不会皱上一下。但南四侠生定要我以拙技‘雁翎锁’,不知用意何为?” 南剑飞哈哈哈笑了数声,大刺刺地道:“柳大侠说平生杀了无数异族,难道便没有杀过我中原人物,残害过好人么?” 柳苍梧侃侃正色,道:“柳某平生,杀过十七个汉人。寿州黄虎,青州彭天傲,漳州湛飞,南宫家的南宫雄,还有太行山贼人一十三口。这十七人是我大宋朝的叛徒,柳某磊落一生,自认为没有害过好人。二位若不信,这里群豪都是见证。” 群豪中间有人应声说道:“不错,柳大侠当日杀南宫雄时,我是亲眼所见。当日襄阳被困数月,张贵将军冒险于秋天驾船舰出城,顺流而下,与围城的元水师激战数十里,杀出重围,派人前往襄樊近守的宋军营中请求接应。不期南宫雄那厮杀了送信小校,致使失期不至,张将军力尽被捉,不屈而亡。南四侠,这等狗贼,死有余辜,柳大侠仗剑杀了,正解了兄弟心中的恶气。” 一时之间,群豪众说纷纭,有人说黄虎屠了樊城城南尚未战死的军民三百余口; 彭天傲奸 污良妇,无恶不作;湛飞擒了全村汉人,以作元军攻城的人质;太行山飞贼助纣为虐,涂害生灵,俱都是亲眼所见,谅也不致虚言。 南剑飞道:“诸位所言属实,在下无处可疑。只是柳大侠自言光明磊落,未免是雪胎梅骨,太过洁身自好了吧?”柳苍梧脸色一厉,问道:“你说什么?” 南剑飞道:“头骨碎成二十一块,喉骨断碎为一十八截,手足经脉无一完好,诸位且来说说,普天之下,除了‘云横秦岭’柳大侠之外,还有谁掌上有这等功力?九玄门凌震天冬月初三死于非命,当时柳大侠你身在何处?”他每说一句,神色便凝重了一层,气势咄咄逼人。 柳苍梧昂然答道:“冬月初二,老夫是在横断山!” 此言一出,群雄尽皆雷动,要知南剑飞所描绘的招式手法,正是出于柳苍梧的成名绝技“雁翎锁”,这是其一; 那横断山是云南东部的一座山脉,东接贵州,正是九玄门的所在,这是其二。忖度至此,已然明晓于胸,南剑飞与余青张口就要柳苍梧使“雁翎锁”,缘由尽在此中。 余青再也忍耐不住,张口道:“好得很哪,柳大侠冬月初二既在横断山,那么,嘿嘿,凌帮主的死,想必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的了?” 柳苍梧斜睨了他一眼,“哼”地一声,道:“余六侠,柳某前去滇黔,只因身负要事……”余青打断了他的话,道:“是什么要事啊,柳大侠不妨说上一说,让大伙儿听一听哪?” 柳苍梧前去横断山脉,确实是有要事,不过那是他私人之事,大庭广众之下,如何便于僭言?洛笛书生着着逼进,令他如何不愤?不由得面色铁青,喝道:“余六侠是武林盟主,江湖至尊么,柳某每行一件事,都要劳你过问,或是要向你汇报?” 正文 一一章 暮雪人影寒(五) 余青说道:“余某才能低下,又不是抗击鞑子的英雄,又没得这众位英雄抬举,怎么可能是武林盟主?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他将“英雄”两字说得极重,言罢哈哈两声大笑,笑声直冲云霄。柳苍梧给他一笑弄得不明所以,问道:“那你笑什么?” 余青笑声陡然一止,说道:“朗朗乾坤,要事多得是啊。杀人放火是要事,娶老婆生孩子也是要事。不知柳大侠指的是哪一件要事?你说不便说出口,莫不是你的要事是拐卖良家妇女,或是干那些无耻至极的勾当?或者是去残害凌帮主么?” 柳苍梧面上罩了一层青烟,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但他强自隐忍,心想此刻若是动手,便是承认了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想到此节,神色略微淡了,慨然说道:“柳某一生,单凭良心二字。那些蝇营狗苟,背公向私之事,若有本事去做,自当公诸于世,何须隐瞒?柳某冬月初二在横断山,本拟上山拜谒凌帮主,但是事出仓促,未逢机缘。当晚乘着月色,马不停蹄,便上了青城山去了。九玄门凌帮主之死,与柳某毫无关联。柳某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住厚土,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南剑飞与余青异口同声道:“一面之词,焉足信哉?”柳苍梧双拳捏得格格作响,大声道:“老夫敢发誓赌咒,自然是没有做过,南四侠与余六侠要待怎地?” 南剑飞道:“南某人武功不及柳大侠,岂敢造次?只是天网恢恢,柳大侠昧了良心说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柳苍梧目中险些喷出火来,喝道:“怎么?”南剑飞道:“柳大侠说上了青城山之类,毫无证据,这也暂且不提。不过柳大侠武功高绝,自出一家,难不成你‘雁翎锁’的功夫,是别人偷学了去的,杀了凌震天,然后嫁祸与你?” 余青接口道:“怎么可能?兴许柳大侠座下青出于蓝,暗中教了几个厉害弟子,那也未为人知呢。” 柳苍梧喝道:“余六侠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也恁地没见识么?要知武林一脉,武功相似者也不是没有的。江西的龙拳帮,便是承了神拳门的功夫。无独有偶,蜀中无剑帮的‘穴剑’,是从神剑门中幻化而来……” 吕顾黄三人听到这里,不禁一动,他三人虽是帮中长老,对此事却是闻所未闻,但见柳苍梧侃侃而谈,也不像是虚言。 只听柳苍梧续道:“……从神剑门中幻化而来,加以推陈出新,发扬光大的。武功相近,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柳某平生只收了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唐虞川,”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唐虞川,“二弟子年方及笈,唤作齐倩,是十六年前在襄阳从鞑子手中救下来的。除此之外,别无衣钵。哪里还说什么暗中传授弟子?” 唐虞川身在柳苍梧之后,一直缄默无言,这时他初次听说齐师妹的身世,不禁砰然。想道:“原来师妹是师父从蒙古鞑子的铁蹄之下救下来的!” 他正沉思间,只听余青说道:“照柳大侠这般说来,倒是我南四哥说得对了?那便是有人移祸江东,刻意嫁祸柳大侠了?” 柳苍梧朗声道:“南四侠说得轻巧,老夫功夫纵然不济,别人岂能轻而易举偷学?有没有人刻意嫁祸老夫,老夫不敢轻易下定论,不过老夫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余青“哈哈”大笑数声,说道:“好一个问心无愧哪!我且问一问柳大侠,刚才那蒙古人给你送来的,是什么东西?你自称仁义得很,为何毫无顾虑,爽爽快快地接了蒙古太子真金给你写的亲笔信?” 他这话说得极为大声,“蒙古人”、“真金”两词,更是如雷贯耳,台下众人听了,不禁骇然,要知真金是当今皇帝忽必烈之嫡子,贵为皇太子之尊,霎时都议论纷纷。 柳苍梧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言不发,双手往怀中抽出方才那紫衣人送来的信,颤颤抖抖地揭开火漆,将其中的信笺抽出来,徐徐展开。 南剑飞与余青斜瞥了一眼,天光之下,但见那信笺之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页字。笺上之字弯斜圆滑,绝非汉文。 二人同时靠了近去,细细勘看信中内容。通篇却都是以蒙文写的。 当时元人统治中原已经数有余年,元人虽崇尚以武治国,极为瞧贱文人儒士,但因统治之由,却也大加传播蒙古文化。是而汉人识得蒙文,那也不足为奇。 南余二人瞧了数眼,已然将信中内容尽数谙熟于胸。信中蒙文,多是些言及叙旧之类,还有一些夸赞之言,落款之处,章痕俨然,乃是“皇太子真金”的玺印。 两人看到此处,已然一清二楚,只是双目直视柳苍梧,“嘿嘿”冷笑。 柳苍梧愈看愈是怵目惊心,信中只言片语,都是胡编乱造,至于与他叙旧之言,却是万万谈不上了。但信中所言,却如同真的一般。他棋错一步,误认为是“陆先生”写的信,自己却错了。 他看到中途,脸部肌肉扭曲,额上竟尔已是冷汗涔涔,一滴一滴落在信笺之上。待见到落款之处写着“真金”二字,不由得怒火攻心,目眦欲裂,双掌内合就要将信撕碎。 蓦地一抹白光闪过,南剑飞掷下蒲福延,手中玉箫递出,径直点向他左眼。与此同时,余青手掌一伸,扣他右手手腕。 原来他二人环伺在侧,见柳苍梧神色大变,两人心意相通,同时出手,喝道:“想毁灭证据么?” 南剑飞取他眼睛一招,乃是“围魏救赵”之策,眼睛是人身最柔弱敏感的部位,柳苍梧不及思索,信笺脱手,左手斜直一引,拿向南剑飞玉箫;右手腕口一翻,一指向余青食指和中指间插去。 台下群雄见三人突然动手,变故陡生,早有三人抢上前台来。南剑飞使一招“欲擒故纵”,玉箫一缩,蓦地转了方向,让开柳苍梧一拿,眼见那信尚未着地,箫尾在信上一托,奋力掷向扑来三人,喝道:“瞧好了!” 三人之中当先那人一怔,突然眼前一花,不假思索,登时手掌一翻,接了飞来之物,却是方才柳苍梧所看的那封信。只听南剑飞高声叫道:“你等且瞧一瞧,信中写了什么内容?” 说话之际,台上掌风霍霍,人影滚滚,柳苍梧与余青已拆了数十招。两人衣袖不沾,皆是隔空吐力,却又如同近身搏斗,只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唐虞川眼见师父受挫,两步踱了上来,便要助阵。柳苍梧大喝一声:“退回去!”分掌一吐,衣袖一挥,将他扇下台去。他身子尚未落地,早有群雄趋步向前,将他接住,放在地下。 那三人听南剑飞一叫,全然站住脚步,同时张目望去,只看了数眼,脸上霍地变色,肌肉一阵扭曲,怒声道:“不可能!” 南剑飞朗声道:“白纸黑字,难道有错么?”执信那人怒喝道:“放屁!”双手一搓,那封信被他揉捏得稀巴烂,手臂一扬,扔了出去。三人更不发话,分左中右三个方向,猱身扑向南剑飞。 南剑飞待三人扑自身前,身子倾斜扑地,单掌在地上一撑,手中玉箫东指西戳,迅捷不已,不知在弄什么玄虚。那三人正扑上前,蓦然间都觉脚上“伏兔穴”一麻,双腿登时长立不动。 南剑飞招如惊鸿,霎时双腿抡动,着地横扫,三人给他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六条腿都给他扫中,“咚咚咚”地砸在台上,爬不起来。 眼见群雄跃跃欲动,南剑飞向前一步,抓着揉信之人的背心,将他提将起来,大喝一声,不啻半空惊雷:“谁敢动!六弟,住手吧!” 余青打出一掌,甫击柳苍梧面门,旋即一个后跃,轻轻落在南剑飞身旁。柳苍梧双掌一错,将余青发来一掌卸得斜了。那掌力余势不衰,打在一株梧桐树上,那株梧桐禁受不住,“喀嚓”一声,拦腰折断,“嘭”地砸在冰雪未融的地上,顿时一阵雪花飘扬,宛若飞絮。 柳苍梧双掌收回,“嘿嘿”干笑数声,赞道:“淮阴七秀,果然名不虚传!”余青回道:“云横秦岭,也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只可惜残害武林同侪,与元人鞑子沆瀣一气,乃是个十足的伪君子,真小人,人人得而诛之!” 柳苍梧言语一塞,也不知何从解释,只道:“老夫从来不认识什么蒙古皇太子真金。信与不信,全然由你!”余青扫了他一眼,道:“我自然不信!你如没有违背天地良心,怎么面红耳赤?” 台下众人听他一说,不禁向柳苍梧脸上扫去。可这一望,却非同小可,都惊叫起来。只见柳苍梧一张脸刹那之间竟变得殷红无比,鲜血欲滴,与他斑白髯发相映之下,只觉森森可怖。 正文 一二章 暮雪人影寒(六) 柳苍梧却无任何不适之觉,众人都以为他比拼掌力,气息一时难复,加速体内血行。是以多没关注。南剑飞见他已无可辩白,将手中提的那人举及肩头,喝道:“你给大伙说说,那信上写了什么?” 那人一言不发。南剑飞只觉那人双手绵绵下垂,哼道:“好家伙,装死呢!”那人仍是不言不语。忽然台下有人震天价地叫起来:“啊呀!你看他的脸,红得如猴屁股一般!”“不好,姓南的暗中使坏,杀了他了!” 众说纷纭之间,那人嘴角俄然溢出血来,“嗒嗒”滴落在台上。眼望滴在台上之血呈紫黑色,显是中了毒药,再看那人,双目紧闭,已然毙命。南剑飞这一惊非同小可,“啪”地一下将他甩在台角。 南余二人说群雄乃是乌合之众,群雄早已填恨于胸,这时他不顾手中之人的死活,居然将那人甩了出去,群雄更是怒气填胸。 他本是怕毒血溅在身上,但这举动却是激起了众人之愤怒。有人高声叫道:“好呀,贼厮鸟……”暴喝声中,噼里啪啦响声振聋发聩,群雄猝然发难,袖箭,铁莲子,飞蝗石,梨花针等暗器一股脑儿往南余二人身上招呼。 南剑飞与余青抽出箫笛,挥打格挡。暗器越飞越密,余青大喝一声:“四哥,快走!”抢先便欲下台。柳苍梧怒道:“哪里走!”一掌排来。 余青只觉面目一黑,长笛抵出,蓦然笛子另一端一沉,柳苍梧手掌已粘了上来。余青大骇,连忙催动内力抵御。 南剑飞几个起落,正要跃下台去,回头一看,余青和柳苍梧粘在一块,这下不由得大吃一惊。余青年纪尚幼,比拼内力,必然吃亏。正要抢回帮忙,两声“拿命来”呼喝迎面而至,一刀一剑左右攻到,此起彼落,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令他一时无法脱身。 台下两人觑准时机,对准余青小腿,两枚青钢针同时“嗖嗖”打出。余青正自抵抗,连连退了两步,无法闪避,只觉小腿之上一痛,两枚钢针打个正着。 他忍痛之下,暴吼一声,掌上功力陡然提到十成,只听“喀嚓”“喀嚓”响声不绝于耳,长笛禁受不起,登时折断为八截,碎屑纷飞。 柳苍梧满拟一击必胜,哪知只觉力不从心,余青掌力一推一送,长笛一碎之间,他只感一阵头晕目眩,余青之力,犹如排山倒海,他霍然蹬蹬蹬退了数步,背靠木台周边一根木柱之上,张口“噗噗”吐了两口紫血,面红却更甚了。唐虞川大惊失色,叫道:“师父!” 余青怒目切齿,再不理会柳苍梧之况,两条腿作动之间,“啪啪”将之前给南剑飞点倒两人踢起,送向台下人群。 那两人动弹不能,给他踢中背心,“格格”巨响,脊骨断了数根,还未落地,已经晕了过去。台下发暗器之人唯恐伤了两人,急忙收手,一哄而上,将两人接住。 余青不及褪出小腿上的钢针,眼见南剑飞被困,飞足直上,踢那使剑的背心。 那使剑的闻得后有风声,回剑斜劈,剑锋凛然。他这一回身,刀剑之间天衣无缝的配合登时涣散,露出细缝。南余二人两面夹击,两人手足慌乱,刹那之间给南余二人点中要穴,滚倒在地。 南剑飞道:“快走!”扶在余青腋下,使出轻身功夫“鹤冲天”一跃而起,落下之时,已在数丈之外。众人朝他二人发射的暗器,全都落空,钉在梧桐树干之上。群雄轰然叫道:“并肩子追呀,不要让这两个狗贼跑了!” 南剑飞携着余青,左奔右闪,在梧桐树之间穿插,霎时已到出口。 突然半山腰中呐喊迭起,震天震地,听来不下万人。南剑飞托起余青轻轻一跃,跳在一株梧桐之上,极目远眺,只看得心惊肉跳。但见漫山遍野都是明晃晃的刀枪,人山人海,数万人胯下骏马径向岭子上奔来,将整个梧桐岭围了个水泄不通。 南剑飞愤恨交迸,怒极而詈:“他奶奶的个熊,是鞑子暗中下了埋伏,攻上山来了!” 余青张目望去,但见朝梧桐岭上奔来的人群之中高高竖起一张金色大纛,上面书了一个大大“元”字,张牙舞爪,虽相隔甚远,仍然瞧得一清二楚,正是蒙古军攻上岭子来了。 余青两掌击在膝盖下三分处,掌力所致,两枚青钢针脱脱褪出,创口尚知觉疼痛,显然没有喂上毒药。 余青低声道:“四哥,待鞑子靠得近了,咱们中宫直进,冲他一阵!”南剑飞听他说得亢奋,不由得豪气万分,说道:“好! ”蒙古人吆喝之间,早有千人奔将上来。群雄正逐南余二人,听得呐喊,见漫山遍野都是鞑子,只吓得瞠目结舌。“青毛虎”冲在最前头,眼见鞑子扑上山来,不禁脱口大骂:“他妈的,好个玉箫子,洛笛书生,竟然勾结蒙人!” 南剑飞身在树上,听他骂人,大声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话未落口,元人之中弓箭手弯弓搭箭,箭矢飞蝗而至。 “噗噗”数声,早有十余人中箭倒地。那千夫长颇为深明,深知近身搏斗,群雄皆有武功在身,颇为忌惮。待士兵奔到数丈之外,吩咐停住脚步,在马背上远远发箭。 如此一来,群雄优势尽没,之前给群雄把关的两个黑衣人早已给射成了透明窟窿,梧桐树上系着的马匹乍受弓箭射杀,嘶鸣不已,死了大半,活的早挣脱缰绳,满山乱奔。 青毛虎喝道:“大伙冲哪,先宰了鞑子,再跟姓南的两人计较!”奋力向前冲去。但只奔了几步,已给箭网射了回来。 那千夫长拔出军刀,奋力一喝,道:“大伙儿杀呀,除了柳大侠之外,杀尽梧桐岭上之人,每人赏银十两!”元军听他鼓舞,士气高涨。南剑飞高声道:“听清楚了么,元人不杀柳苍梧,勾结鞑子的,是柳大侠!” 群豪听说得有本有源,似信似疑。忡怔之际,又有数人中箭身亡。这时鞑子后续之人已然扑了上来,两面分别有一千名弓箭手射住阵脚。群雄手脚慌乱,一时间混乱无比,不断有人倒下。 两排弓箭手一进一退,箭矢如雨。西边弓箭手一轮箭矢射出,东边的弓弦手正要搭箭,余青突然喝道:“以暗青子兜住东边的弓箭手!”这话显然是对群豪说的。这话一语道破,群豪一怔,不及细想,纷纷掏出暗器射向东边打出。只听得元人中闷喝不断,已有不少人中了暗器。 南余两人几乎同时出手,“嘿”地一拳打在一株梧桐之上。那梧桐树自中折断,迎面跌向西边弓箭手。西边众人呐喊纷纷,连忙后退。 但那树干跌去,闪避不及,死伤大半。他二人掷出梧桐树,旋即飞身而起,有如两只大鹏,凌空飞向鞑子中间那张大旗。 军中视旗如命,早有二十名护旗士卒挺枪刺来。两人低头闪过,“突突突突”地在枪身上用力一磕,那二十人拿捏不稳,一一脱手。 二人各夺过一柄长戟,奋力挥掷而去。那二十名士兵本排了两列,两柄飞戟掷来,闪躲不便,已然有人给穿胸而过,分别钉在了地下,元军大是震撼,数百人一拥而上,将两人围堵在一旁,喊声震天。 群雄制住东面的弓箭手,突然脚下都施展出轻功,几个起落,大都闯入元军之中。群豪对元军恨的牙痒,一入敌阵,都成了虎狼之躯,全都弃生死于不顾,双眼杀得血红。 如此一来,群豪皆有以一敌百之气势,元军虽万人之众,一时之间,竟尔难以取胜,被冲的节节溃退。两军对垒,天昏地暗。 唐虞川眼见师父狂喷了两口紫血,面色红得鲜血欲滴,当真是魂飞天外,慌忙跃上台去,急切地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柳苍梧扶住木柱颤颤巍巍地站起,厉声道:“厉害得很,你不要过来!”可这一用力,嘴角溢出血来,又委顿于地。唐虞川当即立住脚步,眼泪破眶而出。 柳苍梧喘了一口气,却感觉气息散了一般。凝了凝神,又道:“川儿,师父这一辈子的志向,你还记得……还记得么……”唐虞川泫然哭泣,说不出话来。 柳苍梧喝道:“哭什么?说!”他虽感全身力气给寒风一丝一丝往外拉,但说话声音仍自大有力道。唐虞川擦了泪水,道:“记得,师父平生志向,乃是‘驱除鞑子,还我山河’这八个字。徒儿刻骨铭心,不敢忘怀。” 柳苍梧听到“驱除鞑子,还我河山”这八个字,面上陡然和蔼慈祥,说道:“川儿,我一声劳碌奔波,只为光复汉室,还我河山。你想堂堂中国,怎可有胡人统治的缘由?只可惜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当今天下,抗元义士遭受打压,死的死,伤的伤,抗元大事,文公子可堪此大任……川儿,你答应我一件事吧……” 正文 一三章 暮雪人影寒(七) 唐虞川跪倒在地,说道:“师父,你说,你说。”柳苍梧缓缓抬起胳膊,道:“我听闻文公子是沦落大都,受尽了不少苦难,川儿,你就算历尽千辛,也要救他出来。日后你无论到了天涯海角,只要一息尚存,务必承我夙愿,推倒元鞑子,恢复赵氏江山。师父一生清清白白,有死无二,勾结元鞑子,残害凌震天等,都不是我做的,我发过重誓,绝不……绝不杀害好人,我行得正,立得端,旁人微词,也不须……不须去理论……” 元军声音愈来愈逼近,唐虞川却充耳不闻,一心将师父的话刻在肺腑之上。 柳苍梧说到后来,有些语无伦次:“倩儿呢?她怎么还没有来……”唐虞川回望一眼,四下喊杀弥漫在天地之间,却不见师妹倩影,只得叫道:“师父,师父!” 柳苍梧又道:“你师妹一生命苦……父母都给鞑子……鞑子害了,你答允我,你……你……你要好生待她,绝计不可……不可让她受半点委屈……我觉得心头痛得紧……”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几不可闻。 唐虞川连连点头:“师父,师父,你说的我都答应,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突然之间南剑飞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听见了么,元人不杀柳苍梧,勾结鞑子的,是鼎鼎有名的柳大侠!” 唐虞川怒气勃勃地道:“胡说八道,胡乱放屁!” 柳苍梧神志一清,突然哈哈大笑,道:“孔雀断肠……是孔雀断肠……”声音从中间戛然而止,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脑袋歪歪斜斜地搭在木柱之上,就此不再做声。 彤云密布,天穹曛黄。 寒风阵阵吹来,雪花簌簌降落,声音有如天籁。柳苍梧那雪白的鬓发给凛冽的朔风撩起,露出一张慈祥的面容,就如同春日里和煦的阳光一般,瞧上一眼,令人温暖无限。 唐虞川跪在台上,视线早已模糊,拳头紧紧捏着,指甲嵌入掌心之中,仍无任何知觉。 只是在他的心中,“余青”“南剑飞”这五个字已深深打上烙印,“淮阴七秀”皆被他视为寇雠,永生难忘。梧桐岭上,一片杀气隐隐扑来,他却又怎能感觉得到? 他能感觉的只是天地黯然失色,雪花一一打落在他苍白脸上,冷得刺骨。但与他的心相比,飘雪竟是如此的柔和,说不出的温暖。 时过午牌,霏霏霜雪一阵赛过一阵,似乎欲将梧桐岭上的厮杀声湮没。元军摇旗呐喊,声震山野。 本是天寒地冻之时,梧桐岭之上,却是热血沸腾,这一刻的空气,竟比伏天的还要炽热。元人骁勇善战,群雄虽是性命相搏,但敌人多了十倍不止,时候一长,不免落了下风,死伤过半,操戈疾退。元军势气更甚,呐喊声愈加大了。 蓦地元军呐喊变成了惊呼声,只见一条白影横空掠过,脚下所到之处,只听元军“啊啊”的声音不绝。 原来那白衣人轻功高绝,脚下运劲之际,奋力踩在元军头上“百会”穴,但凡给他点中之人,即刻毙命。眨眼之间,已然死了数百人,他得借力,向岭子下疾奔。元军喝声大作,有什之二三向山下追去。 此人正是“百里无痕”黄修渊。紫衣人送来两缸酒,南剑飞与余青猝然而至且逼问柳苍梧,柳苍梧倒地身亡,种种事发,他与吕顾二人尽都瞧在眼里。后来鞑子攻山,群雄尽去御敌,他三人却无动于衷。 从始至终,他三人眼光都集中在蒲福延一人身上。眼见柳苍梧逝去,唐虞川悲痛欲绝,黄修渊使一个眼色,跃上台去,提起蒲福延便走。唐虞川悲恸交迸,只未察觉。 他提着蒲福延,却也是捷如迅雷,不时回头诱元军追来。那蒲福延在元营之中担任千户之职,元军见他提着的是蒲福延,却不敢放箭,唯恐伤了千夫长蒲福延,只有呐喊急追,半空地下,一筹莫展。 黄修渊展开轻功奔了一阵,已到一处山坳。追来之人已有大半给他远远甩在了后面,心中不由一弛。 突然听得地上一声嘶鸣,低眉瞧时,见时唐虞川滚倒在地,浑身是雪,背上兀自背着一具尸体,辩那衣着,却是柳苍梧,想是他不忍师父抛尸荒野,竟冒着生命之危,想带师父一起逃出。四个元兵挺枪朝他头上刺落。 黄修渊虽与他素昧平生,但想柳苍梧已死,至今而后,已是形单影只,凄清无比,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唐虞川身子一侧,四柄长枪着地直搠,“噗噗噗噗”刺入柳苍梧尸体之中。与此同时,刀光闪动,又有八位元兵横刀砍落。 唐虞川“啊”地大叫一声,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长身一跃,站起身来,柳苍梧尸体经他颠簸,登然离了他的背脊,滚在一旁,早有元军扑上,二三十把明晃晃的刀枪此起彼落,数下剁为肉泥。唐虞川隔得远了,不及抢救,两眼发昏,险些晕厥。 眼见八把青钢大刀砍到,长拳一送,八名元兵大刀未沾近身,已然给他击在心口上,口角流血,显然是不能活了。 他三两步奔向前去,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抓起混了柳苍梧之血、雪水的一大抷泥土,哀声嚎哭。蓦地站将起来,两手血红,不住挥打。 众元兵虽然骁勇,但见他此等不要命地厮打,双掌血淋淋的好生害怕,一时竟然都不敢扑上来,只是围着他兜转圈子,声音嗬嗬。 一名士兵胆大些,砍刀疾挥,斫他面门;突然身后一人趁机而入,枪锋凛然,挺枪刺到。唐虞川腹背受敌,眼见师父死了,尸体尚被糟蹋,竟然懵了,也不出手抵挡,闭目待死,一时心潮起伏,诸般念头纷至沓来。 那名挥刀士卒正自大喜,蓦地里背心一痛,软绵绵地跌倒下去,就此无声。 原来是黄修渊急中生智,除下蒲福延脚上的鞋子,猛力掷中了那人背心。唐虞川只觉左肩一疼,骨髓欲断。随即一人高声道:“舍本逐末,闭目不明不白地等死,岂是堂堂男儿?” 唐虞川心下登时雪然,吓得冷汗涔涔。弯腰闪过身后一只长枪,横掌击在枪身之上,顺势一握,夺了下来。 唐虞川长枪在手,枪尖一摆,刷刷刷刺出三朵枪花,冲开一道口子,朝黄修渊所立身处山坳奔去。黄修渊手臂一伸,噼里啪啦的一阵东西向追来之人射出。 原来他手腕处装有飞镖,危急时刻,既可用来御敌,也可用来自保。江湖之中,也是司空见惯之事。 追兵脚步一滞,唐虞川已跃在黄修渊身畔。黄修渊道:“你先走,我来抵挡一阵!”唐虞川满眼尽是感激神色,将长枪交递他手。 黄修渊将蒲福延夹在腋下,与元军厮杀在一起。他知元军投鼠忌器,不时将蒲福延补在破绽之处。如此一来,破绽尽去,取长补短,元军更是忌惮了。 唐虞川右手握住左手,发足狂奔,大气也无暇喘上一口。也不知奔了多少时候,已然下了岭来,他也不止脚步,只听呐喊声远远落在背后,终尔不闻。 他慌不择道,再奔一阵,只觉肩上火辣辣地疼痛。才想方才急于奔跑,竟然忘了痛了。 此时神色略定,只痛得他牙关紧咬,汗水涔涔而下。他坐倒在道旁,以右手褪去左肩上衣衫,细细查看左肩伤势。但见左肩处衣衫凌碎,白骨森然,赫然是一条深约两寸刀痕。 唐虞川一摸怀中,想要取出金疮药。哪知却是空空荡荡,只物亦无。方才凶险连连,奔走之间,金疮药也被丢落了。没了疗伤药物,只好点住创口四周穴道,强自忍痛。他合上衣服,深恐元人再追来,那可是落入虎口,无以抵敌了。 想到此节,又蹒跚着站将起来,也不辨别方向,东一脚西一步,左未盼右不顾,专拣幽僻道路前行。渐行渐远,灌木枝上的雪水早将衣衫打湿透了,拖曳得极为沉重。暮雪之下,人影孤凄,说不出的寒冷,凄凉。 过了一片林子,山路越来越滑。唐虞川肩上受伤,腿上也伤痕累累,时候一长,只觉步履维艰。唐虞川虽不知奔到了何处,但料想已然脱了险境,心中松了,此刻他已是累得精疲力尽,体力透支,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坐在地上,半晌也爬不起来,就想合眼昏昏睡去。 忽然他心中一凛:“师父临死之时,千叮万嘱,叫我要继承他的志向,救文公子脱险,我怎可如此脓包?我要是就这样死了,师父大仇谁与报去?” 一想到柳苍梧与自己已是天人两隔,鼻子一酸:“师父活的轰轰烈烈,却死得如此窝囊,竟然尸骨无存,天公不道,难道就这样对待师父的一世英名么?”伏地嚎哭,涕泪横流,眼泪就如断线珠子,哗啦啦掉落下来。 忽儿又想:“师父叫我好生照顾师妹……啊呀,师妹给那姓陶的掳去了,怎地她还不来……”想到这里,深怕齐倩遭受什么不测,再也不愿往下思索,精神略振,右手撑地,欲图爬将起来。 便在此刻,林外“得儿”“得儿”的声音响起,越来越近。唐虞川大惊,忙将身子缩在荒杂的草丛之中,透过枯草往外看去,一颗心怦怦跳动,却险些撑破胸腔,就要飞将出来。 正文 一四章 泼墨且从梅花香(一) 唐虞川往草丛外瞧去,不由叫苦迭迭。隔草丛不远处是一条大道,大道远处有一人正策马朝自己处身之处驰来。 寒烟蒙蒙之中,但见那人神色彪悍,身着锦色长袍,背上挂着范阳斗笠,左肩下三分处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海东青,腰悬一张弓和一口腰刀,箭袋等物事,一应俱全。 唐虞川与柳苍梧奔走大江南北,已知此人的打扮是蒙古人装束,又见他在马背上稳稳当当的,骑术甚是惊人,八成是蒙人。他仓皇奔逃,竭力往密林中钻去,却不期在此遭逢元人。 这一下他慌忙屏住呼吸,右手在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紧紧攥在掌心,若是那人发觉自己,必要尽己全力,孤注一掷。 那人策马奔到距唐虞川藏身处草丛三丈时,突然勒住缰绳,轻噫了一声。唐虞川心下一凉:“不好,遮莫是他发现我了?”那人在镫子上一踮,下了马来。除下斗笠放在马背上。 唐虞川心急如焚,眼见那人与自己相隔甚远,若是贸然掷出石块,一击不中,必然伤折元气。只待那人走的近些。那人却不移近,从腰间抽出弓箭,搭上箭簇,瞄准唐虞川身畔的杂草。 唐虞川心中跳的扑扑直响,正待掷出石块,头顶上“嗖”的一声响过,自己却是安然无事。 那人一箭射出,低声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了几句,抬腿就向唐虞川走来,说的是蒙语,果然是蒙人无疑。 唐虞川心中又惊又喜,惊诧的是那人是蒙人,喜的是他并未发觉自己。 眼见那人脚步沉重,显不会什么武功,全身劲道尽都运至手臂之上,只待那人走将过来,遽然出手将他打倒。 那人一步步地逼近,唐虞川的心似乎提到了嗓子门。突然那人用蒙语喝道:“什么人?” 唐虞川一惊,原来就这片刻之间,他听得那人声音与自己的竟然如此神似。那人伸掌便要去抽腰刀。唐虞川奋力一跃,和身扑向那蒙人。 那蒙人闪躲不及,早被唐虞川扑中,他顺势抱住了唐虞川,运劲一掀,却没掀开,两人咕噜噜地从杂草上翻滚下来,砸在道上。 那蒙人砸的龇牙咧嘴,奋力一扭,已骑在唐虞川身上,将他死死压在地上,两只手如大钳子一般紧紧掐住唐虞川的脖子。 那人虽身无甚武艺,但唐虞川又伤在身,已是心力交瘁,竟尔给他压住,一动不动。 唐虞川奋力急摔,欲将那人掀翻,却是蜉蝣撼大树,纹丝不动,他只觉呼吸越来越紧,一阵窒息。 情急之下,肩上疼痛完全忘了,两只手掌不住在那元人身上拍打,也不知打到他什么地方。 急打了几拳,那蒙人闷哼一声,手上力道不由得松了。唐虞川乍得空歇,灵台明朗,但见那人一只手捂住下阴,脸旁肌肉凸了一大块起来,似乎异常疼痛。 唐虞川知他双手胡乱挥舞,打中了那人下阴。不待那人回过神来,急中生智,辨明位置,一拳朝那蒙人“神阙”穴打去。 神阙乃是经脉之中三十六要穴之一,神阙之下,便是丹田,人身之气,须由神阙而下,汇入丹田,方可调顺而行。 唐虞川外号叫做“一拳震山川”,虽是已精疲力尽,犹自威威生风。那蒙人躲闪不能,竟然给拳头击中,只呜哇直叫,着实疼痛。 他震怒无比,想要再次去抽腰刀。哪知手未触及腰刀刀柄,腋窝子下火辣辣的,给唐虞川一拳打到。 唐虞川反肘撞向他心窝。他身子一侧,掐在唐虞川脖子中的那自然而然地只手松开。 唐虞川膝盖朝前一挺,用尽九牛二虎之力,狠狠撞击在他臀上。 “蓬”的一声,那蒙人身子自唐虞川的头上飞了出去,唐虞川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握住他腰中刀柄,将腰刀抽在手中。 唐虞川忍着疼痛,一个“鲤鱼翻身”挺身而起,手肘向下,狠狠打在那人后心大椎穴上。 大椎穴是手足三阳督脉会处,古医术之中又称为第一节气,乃是人身三十六大穴之一。那蒙人给他手肘撞上,登时瘫如烂泥,委顿于地。 唐虞川将他腰刀贴着他的背脊虚晃几下,道:“讨死么?” 那元人虽已受制,却颇为刚毅,以蒙语道:“兔崽子,使那畜生的勾当,赢了光彩么?”这话一出,真与唐虞川声音一般相似,只是唐虞川随着柳苍梧走南闯北,既有吴乡软语,也融了北方口音,而那蒙人发音却颇为生硬,除此之外,若不仔细聆听辨认,并无甚差别。 唐虞川一怔,他所说的“畜生的勾当”,却是指他突袭他下阴之事。 唐虞川道:“对付畜生,自然用畜生的勾当,狗鞑子……”说到这里,肩上创口痛入骨髓,一口气接不下去,顿口不言。 那蒙人“嘿嘿”冷笑,说道:“想不到汉人之中,竟然都作这些下作的勾当,没有一个英雄……” 要知蒙古人最崇敬的是勇士,最瞧不起的是小人。然在唐虞川心中,蒙古人没有一块好料,对付鞑子,又怎需要光明磊落的手段? 那蒙人续道:“‘在你们汉人当中,听闻有一个‘云横秦岭’柳苍梧大侠英雄得很,殊不知也是像蒲寿赓一样,狗熊一头,引我军队攻山,残害了河北人士的性命。” 唐虞川听他言师父柳苍梧是“狗熊”,脸上霍然变色,喝道:“放屁!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 那蒙人傲然不惧,说道:“我已动弹不得,成了你的俘虏,你要杀我,易如反掌,只是却不能罔顾事实,柳苍梧难道便没有害了在梧桐岭上聚会的人么?你若真敢杀我,不需啰嗦。” 他将“俘虏”两字说得极重,旨在讥讽唐虞川。 唐虞川却哪里顾及他的讥哂?在他的心中,柳苍梧乃是天神一般的人物,这时被眼前这人说得一文不值,不自禁牙齿格格着响,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那人仍道:“柳苍梧是狗熊,称不上英……”唐虞川才听得“狗熊”二字,未听得后面的“英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奋尽力气,手起刀落,一刀将那蒙人的脑袋斫砍了下来。 那蒙人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毙命。鲜血淋淋,溅了唐虞川一身。 他杀了那人,觉得心中舒爽无比。 其实他恨元人入骨,就算这蒙人不辱骂柳苍梧,他也必将置他于死地。他低头瞧了一眼,说道:“晦气,晦气。”只见一身衣衫血迹斑斑,直至此刻方才发觉。 蓦地肚中一阵紧缩,却是饿得发慌了。极目远眺,除了大道之外,只见四面都是密林,不知东西南北,更不知如何出林。 正作没理会时,一阵寒风出来,道旁杂草随风晃动,露出一块石碑来。石碑之上隐隐约约镶嵌着“许家集”三个朱漆小字。 唐虞川趋步走上前去,拨开草丛,果见是“许家集”三字,碑中尚有一行字:此去前行三里,便是集市。字迹没处打了一个尖头,指向他的东南方向。 唐虞川心中徘徊,已有了计较。他缓缓踱将过来,将那蒙人锦色长衫脱了下来,“哐当”一声,有事物掉在地上。 唐虞川蹲下捡起,却是一个布袋,袋上绣着四匹骏马并辔奔腾之势,马蹄之下写着“踏中原,平武林”六个字,却似新绣上去的。 他随意看了一眼,便朝布袋中望去,袋中尽是银子,他大喜过望,将衣裳换在自己身上,银子装入怀中,一回头见了摔落在另一旁弓箭,腰刀,心中一动,模仿那人打扮,一一插在腰上。 歇息了片刻,给那蒙人换上自己除下的衣衫。拖入草丛之中,以杂草掩在尸体之上。 全都办得妥当了,见那匹马仍伫在道旁,走将过去,戴上马背上的范阳斗笠,跃上马背,朝东南方向驰去。 那匹马甚是听话,脚程快捷无伦,霎时之间,已奔出数丈。 奔了盏茶功夫,树木渐疏,雪花骤然止住了。不远处炊烟袅袅,前面露出一个市集,果真是到了许家集了。 他径直走向街西饭铺,拽出一锭银子,吩咐小二上了两碗白米饭,要了一壶昌黎酒,拟以饕餮一顿。那店小二见他身着元人华服,出手又恁地阔绰,不敢怠慢,竟与他上了一大桌好菜。 唐虞川生平哪里有过这样的待遇?心下窃喜,实则是肚子饿得厉害,端碗便食。此刻就算是粗茶淡饭,他也吃得津津有味。 他正吃饭间,又走进了数人来,悉听脚步声,已知来人是四人。 他自顾低头吃饭,那四人走到西角坐定,一人高声吩咐道:“店家,店家,快拿酒菜来!”店小二应了一声,前去招呼。 只听其中一人又对店小二道:“你去给这位姑娘拿一壶热茶来。对了,肉只要牛肉,别给咱们来大肉!” 唐虞川大奇:“这几人特地指明不要猪肉,难道是回回?”正要偷眼朝四人望去。 突然那四人中有人向他走来。唐虞川略一诧异,却不敢回头,只将斗檐压低了一些,放下斗篷罩住了一张脸。 正文 一五章 泼墨且从梅花香(二) 就这片刻功夫,左肩创口处给人拍了一下,只痛得他牙关一咬。 他还未回过神来,身后一人声音唤道:“呀,布脱师弟,你也在这里?”话声大是惊讶。听这声音,正是一进门叫唤的那人。 唐虞川一惊,转念叫苦:“糟糕,我穿了那蒙古人的衣衫,与他们认错了。”他临危不乱,点了点头,却不敢作声,深怕露出马脚,心中忖道:“原来给我杀了的那个蒙古人叫做布脱!” 那人见他不言不语,只点了点头,随即又低下头去吃饭,说道:“布脱师弟,你见了师兄们来了,倒显得冷漠了,莫不是扰了你的兴致?” 唐虞川粗着喉咙,故作嘶哑道:“师兄说哪里话,师兄如若不嫌弃,便坐下来一同吃饭。” 那人喜不自禁,大刺刺地在旁侧坐了下来,朝西角道:“大师哥,三师弟,五师弟在这里,过来一同吃了吧?” 西角一人应道:“我们在这里就是了,你和五师弟好好亲近亲近。”唐虞川脑子一转:“原来这人排行第二,我杀了的那人排行第五。却不知那位姑娘是谁?”一时疑窦大起。 那人坐将下来,嘱咐店小二添了一副碗筷,问道:“对啦,五师弟,咱们一行人此次南来,为了什么?师兄我近日喝酒喝得糊涂了,倒不大记得了。” 唐虞川心中一沉,道:“为了什么,为了什么?”那二师兄见他低头沉思,心中狐疑复加,催道:“怎么,五师弟也不记得呢么?莫不是那六字语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唐虞川正焦急万分,突然听到“六字”,心中一下明朗,嘶哑着说道:“小弟怎敢忘怀?”声音压得低了,道:“便是……便是‘踏中原,平武林’,合在一块,正是踏平中原武林之意。” 那二师兄听他答得对了,疑虑消弥,一击脑袋,道:“哎呀,我这会儿是记起来了。” 突然发问:“咦!怎地只你孤身一人,蒲师弟呢?”唐虞川琢磨道:“蒲师……蒲师哥他……他……”他险些脱口而出,叫成了“蒲师弟”,但转念一想,那“蒲师弟”定是排在第四,是故立即改口为“蒲师哥”。 那人追问道:“你别吞吞吐吐的,蒲师弟他到底去哪儿了?” 唐虞川知若再搪掖,必定露出破绽,只得粗声道:“二师哥,蒲师哥他,他给……给柳苍梧捉去啦!” 西角有人听到这里,模模糊糊喝了一小声,多半是那位姑娘。那人听到“柳苍梧”之名,身子略微晃动,问道:“当真么?福延师弟真给柳苍梧捉去了?” 唐虞川没料到那“蒲师弟”竟是蒲福延,给他一语成谶。既然知道是蒲福延,那就好办了。 便说道:“千真万确,当时我和蒲师哥在一起,遇上了柳苍梧,他武功高深得很,三两下就擒住四师哥了。小弟仓皇逃命,才没被带上梧桐岭去。”说着身子一阵哆嗦。 他想到师父与自己已是天人两隔,情不自禁欲哭了出来,身子一颤。 那“二师哥”只道他犹有余悸,说道:“怪不得你声音嘶沙得很,你与柳苍梧动手了么?” 唐虞川心内凛然:“原来他早就发觉了。”回想那蒙人武功稀稀松平常,说道:“小弟这点微末功夫,拙劣得很,怎配和鼎鼎有名的……柳苍梧动手?” 那二师兄道:“五师弟,怎带你这样贬低自己的?”似乎想到什么,语锋一厉:“这么说来,当时你没有出手救福延师弟了,是不是?” 唐虞川将头摇得捣蒜似的,说道:“不是,不是!当时我见蒲师哥危在旦夕,舍身扑上,哪知招式还没施展,屁股上狠狠地吃了五六脚。小弟还要再扑上去,突然喉咙一紧,教人凌空提了起来,这会儿喉咙还痛得很呢。” 细细回想已被杀了的那蒙古人的音色,又模仿着他的形态说:“柳……柳苍梧捉了四师哥,回头对我说,他要的只是蒲师哥一人,就暂且不跟我计较,饶了我狗命,叫我快快滚蛋。我知道我和他相差十万八千里,若是贸然出手,只有死路一条,心想我死不足惜,但得先回来禀报师哥下落。只可惜来得迟了,此刻师哥他,只怕是,只怕是……”连说了两个“只怕是”,更不往下缄言。 那二师哥急忙问道:“只怕是怎样?” 唐虞川道:“只怕是凶多吉少,已被……已被戕害了。”说到这里,弯下头去,做一个哽咽的模样,实则是怕给那人瞧出了端倪。 二师哥沉吟了一会。 那店小二从堂内提了一壶热茶出来,唱个诺,大号道:“热茶来了!” 将茶放在西角的桌子上,嗅了一嗅,作一个陶醉之姿,赞道:“信阳车云山之茶,果然是馥郁芬芳,寒天饮其,最是上选。” 说着瞧了瞧坐在下首的那姑娘一眼,即刻收回目光,“嘿嘿”道:“人人都知晓河南牡丹甲天下,却不知河南之茶也不赖……” 小二话音未落,只听“蓬”的一声,碗筷叮叮作响,他急忙笑道:“打扰了,打扰了。”径直走开了。 坐在唐虞川侧面那二师兄听闻声音,反脸一瞥。唐虞川趁机抬头望去,只见西角的三人之中,两人衣著跟自己是一模一样,看不清年纪,背上也背着范阳斗笠。 两人下首,坐着一位姑娘,唐虞川匆匆一瞥,却惊得险些叫唤出来,那姑娘着一身貂皮衣衫,容色憔悴,正是齐倩。 柳苍梧生性简朴,齐倩那身貂皮白衣,乃是唐虞川悄悄替她买下的,故而一眼就被他认出来了。 那二师哥见了一眼,便转过身来,唐虞川慌忙低下头,心中惴惴不安:“怎地师妹落入他们的手中?难道那什么参文星陶左谦的,和他们有什么干系么?”霎时百思不得其解。 之前他被人误认为“布脱”,深恐露出破绽,给人发觉,一直想着法子逃走,但此刻齐倩既落入了这三人手中,逃念全无,只想着怎生寻个办法,救出齐倩。 正寻思间,那二师兄道:“布脱师弟,你也无需担忧,师父算无遗策,早已经定好了打算了,这叫作以羊易牛之计,蒲师弟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或是出了什么差池,他这宝贝徒弟也要一般,常言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说的便是如此,嘿嘿!” 唐虞川心道:“原来他们已知道师父捉了蒲寿庚的儿子上了梧桐领了!”应道:“极是,极是,不过咱们不可擅做主张,须得面见师父,请师父示下。” 那个二师兄道:“五师弟,你向来如此,师父说万不可轻易抛头露面,你连吃饭都戴上斗笠了,难怪深得师父青睐。你入门时候尚短,可师父是打心里喜欢你啊,过了些时日,只怕师父那些绝技,都要一一传授给你。” 唐虞川暗自捏了一把汗水,生怕那人过来揭自己的斗笠,听他无甚动静,才道:“二师哥取笑了,小弟资质鲁钝,哪及几位师哥万一,师父就算有心,小弟也绝计学不来。” 这几句话甚是受用,那二师兄天资聪慧,听他一夸,甚是得意。西角中一人听他二人喋喋不休,说道:“二师弟,五师弟,别光顾着说话,快些吃饭,咱们还有要事去办呢。”却是几人中的大师兄。 他言语一出,那二师兄登时住了口舌。唐虞川暗叫好险,几人不说话,正合了他的心意。若是再多说上几句,只怕要给他们发现蹊跷。几人不言不语,低头进食。 唐虞川已无吃饭心思,心中想出了五六条救齐倩逃走的计策,但都觉不妥。众人吃饭的功夫,对他而言,似乎便有千万年长。 那二师兄当先放下筷子,抹了抹嘴,道:“吃好了。”西角里的大师兄道:“既然吃好了,那便走吧!” 扔了一锭银子在柜台上,紧紧扣住齐倩手腕,当先越出门槛。 店小二未曾料到唐虞川与他等是一伙人,正待出口说唐虞川已付了账,但见那银子银灿灿的夺目,满脸堆笑。他便纵是傻子蠢蛋,有了便宜,如何不占? 唐虞川暗地里戒备,抬步跟随在后。瞧了片刻,已发现三人之中,那个大师兄武功最好,行走之时,脚步轻盈,脚下一朵雪花也未溅起;吃饭时坐在旁侧的二师兄练的应是外家功夫,走路时两人距离最近,尚能够感觉地皮一颤一颤的; 一声不响的三师兄仍是不动声色,叫人难以捉摸。齐倩给那大师兄扣住手腕,脚步僵直,显然给人点了穴道。唐虞川情知心急不得,他精神已恢复了大半,但仍故作蹒跚,踏得地上积雪沙沙作响。 店小二追出店外,高声道:“客官,你的马忘记牵了。” 唐虞川粗声粗气地道:“送与你了!” 店小二见除了那位姑娘之外,余下四位都是蒙古人打扮,听说唐虞川连马也赠送给他了,一时如在云端,摇头摆耳,恐怕是耳背听得错了。 一边去牵唐虞川骑来的那匹马入厩,深恐他反悔,一边嘀咕:“这世道,什么都变了,嘿嘿,也难为蒙古人中也有这样的好心人。” 其时已至日沉时分,行人稀疏,只因天气苦寒,大多偎在家中,不愿与东风触头。 远处薄烟缭缭不散,更添许家集中几分萧索。唐虞川想这时虽与师妹一同行走,但与凌晨相较,便有天壤之别。心下黯然神伤,实不想一日尚没殆尽,却已经生出了这许多事端变故。 正文 一六章 泼墨且从梅花香(三) 三人沿西边走了半柱香时刻,转过了五六道弯,来到一座酒楼下。 唐虞川一凛:“不知这里人来这里干甚?莫不成是见他们的师父?”心中悸怖袭来,但想齐师妹落入这三人手中,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救她出来,此刻只得顺其自然,心中登时舒坦。 但见那酒楼四周生着数十株梅花,花瓣纯白无暇,瓣叶重叠,乃是大都名梅玉蝶。 东风微微一送,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令人不觉神清气爽。 那酒楼上高高悬挂着一块招牌,上书“玉蝶楼”三个鎏金大字,只是时候长了,褪去了颜色,歪歪斜斜,破败不堪。 两侧两棵大柱子矗立,右边写的是“霁雪好风光,恰是相逢时节。酒量不禁频劝,便醉倒人侧。” 左边写的是“严城更漏夜厌厌,应有断肠客。莫问落梅三弄,喜一枝曾折。”下首写着“江陵樵子题”五个字。 柱子上写的是前朝词人曾纯甫的《好事近》,却不知那“江陵樵子”是何许人。书法自成一家,虽看似殊无笔法,无拘无束,但久经风霜,店家仍未易新,显然绝不是庸人所为。 那大师兄当先上了楼梯,走向楼中,一行五人拣张桌子坐下,并不叫酒饭,一瞧便知是在此楼中有要事。 此刻街上行人全无,那酒楼中也是少有客人,只是东首坐了一位素服打扮的女子,旁边桌子上拱着背睡了一个醉汉,正扯着呼噜。 黑衣女子见有人来,抬眼望了望,陡一看到齐倩,忙转过身去。那大师兄等人只道是寻常酒客,却未曾细细注意。 唐虞川与众人坐的那张桌子靠窗,梅树枝叶繁茂,从窗子中伸入几枝进来。 黄昏已至,北风呼呼而来,直吹的窗棱扑扑作响。唐虞川临着斗篷深深吸了几口气,心中颇为定了。 就在此刻,雪地中沙沙的声音传来。初时尚不大能听闻,只字未过时间,那声音已然近了数丈。 唐虞川心中凛然:“这人来的好快!”那大师兄等人蓦然听到有人来,齐齐张目往窗外看去,突然脸色都极是沉重,站起身来,双手垂立。 唐虞川一怔,也跟着垂首而立。那黑衣女子听得有人前来,也是竖耳细闻。脸上神色凝重。 只一站好,楼梯上“磕磕磕”的一阵声响,有人轻踏上楼来。 楼板砰砰砰地三下震动,随即那大师兄等人叫道:“弟子叩迎太师父仙驾,祝太师父万寿无疆!”一齐跪了下去,头也不敢抬起。唐虞川依样做了。 只听一个冗长的声音幽幽飘在耳膜旁,骤然顿住:“你们来干做么?来碍手碍脚?”发声之人想必是来者。 那大师兄等人颤颤抖抖,说道:“褔延师弟给……给人捉了去啦,师父抓住了这小姑娘,吩咐弟子带来,听凭太师父发落。还有就是,前天我和万师弟,白师弟随同师父一起把太师父要的六缸墨汁送了过来……” 唐虞川暗道:“原来这人是他们师父的师父。他们要将师妹交给这人?” 那人却不领他送墨之情,道:“没用的东西,叫人捉去了,还有脸在这说出口。”语音暗含愤怒。大师兄等人颤颤抖抖,不敢出声。 那声音又道:“不快快滚起来,趴在地上等着给人踢屁股么?”那大师兄等人说了声:“多谢太师父体恤,徒孙们慰感惶恐。”才站起身来,拉着齐倩战战兢兢退到酒楼西面,缘墙而立。 东首那黑衣女郎望向窗外,似乎漠不关心,实是自那人上来之时,楼中情况,已尽收眼底。 来者是个老者,乃是从一顶轿上落脚。之前远处声音一致,毫无杂沓,却是十二个轿夫抬着,健步如飞,脚步同一之故。 唐虞川不敢放眼察看,还误认为来者只是一人。 但见那轿子高长皆达一丈,外以丝质红绸裹着,气势恢宏。十二个轿夫高大威猛,身子笔直,毅然挺立在风雪之中,眼睛也不眨上一下。 老者约莫六十来岁年纪,剑眉横在两只大眼之上,两边太阳穴深深凹了进去,满头白发飘飘,如南极仙翁一般人物,只不过满脸戾气,免不得煞了风景。 他身穿一件锦织长衫,脚踩紫金长筒靴子,穿着俱是华贵。 他如风云一般踱下轿子,上楼之时,头和双肩各顶两口大缸,奇怪的是,头上那两口大缸离他头顶一直有两寸距离。 待的到了楼上,六口大缸平平飞落在地,齐齐横摆成一排,楼板微微一震,也不见他如何作动,使的赫然是“隔空移物”的功夫。 六口缸中黑黝黝的,隐隐透着松脂之味,乃是六缸墨水。 黑衣女郎正迟疑间,但见眼前一花,窗外不远处冰冻的一条小河之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后,一闪之间,倏而落近了数十丈。 那人影越来越近,却没曾听到任何声音。 当先一人白髯及胸,手中拄着一根龙头拐杖,一纵一跃,从那窗子中穿梭而入,看似老态龙钟,动作却捷若迅雷。 尚未落地,后面那人秀发飘飘,也落在楼板上,竟然是个五十来岁的女子,只不过她面上皮包骨头,身材瘦得便如同一根竹竿。 那华服老者剑眉一挺,正待要发话,当先窜进来那人霹雳火般说道:“我兄妹七人打赌赌得输了,喝这几缸墨水便是,还说什么?” 手中拐杖支出,龙头在那一排大缸的左边两个缸身上轻轻一旋,便似龙头之上装了吸瓷器物,两只大缸经他拐杖一引,自地上斜飞向他来。 黑衣少女心道:“是了,听他口气,他兄妹七人是和这剑眉老者打赌。他轻身功夫如此厉害,怎么也服输了?” 见那用拐杖的老头功夫高明,不禁心下喟然,暗道:“这老头武功极高,脾气也倒直爽。” 缸到中途,分做两路,一只飞向龙头拐杖的老者,一只飞向那瘦骨嶙峋的女子。 两人抱住缸身,正要灌入口中,那剑眉老者突然道:“慢着!老夫所备这六缸脂墨,乃是从洛阳雪斋先生翰林学士旧府中搬来,远道艰辛,赛女侠和秋姑娘是女流之辈,便共饮一缸就是。” 那黑衣女子暗道:“赛女侠?秋姑娘?莫非……”却不再往下想去,仔细聆听。 那竹竿似的女子正是华服老者口中的“赛女侠”,听他说自己为“女流之辈”,原也无咎,但却不禁勃然变色:“女流之辈便又怎地?” 再次举缸,待要以口饮墨,突然窗外径直飞来一物,铛地一下击在赛女侠抱着的那只大缸之上,赛女侠只觉缸身一震,细看窗外飞来之物,却是一瓣梅蕊。 接着楼梯上脚步微微响起,探出一人头脑来。但见那人头戴方巾,二十五六岁模样,手中握着一只竹笛。 他拾级而上,向赛女侠二人走来,边走边说道:“女流之辈嘛,绝不可和男子汉大丈夫相提并论,出尔反尔,也是常事。什么打赌言语,口头说说也就罢了,哪能当真?” 走至赛女侠身盼,顿住脚步,嘿嘿笑道:“放眼天下,余某只听说过赌酒,赌茶,赌书的,却没听说过有什么赌墨的?” 唐虞川立在墙头,手心热汗汨汨流出,身体颤抖不已,他就算忘记天下人的声音,也未能忘却此人声音,因为在他心中,“余青”二字,纵然是江河之激流,也洗刷之不去。 剑眉老者眉毛一竖,说道:“如此说来,七位是要自毁赌约,出尔反尔了?” 白髯老者龙头拐杖在楼板上一顿,说道:“六弟,你三姐这缸,你来代饮。淮阴七秀脚底功夫输了,却不能输人!” 后一句不惟否决了那剑眉老者之辞,暗中亦且教导了余青。黑衣少女听到“淮阴七秀”,“脚底功夫”八个字时,妙目溜溜转动,这七人虽是有助与她,她却是从未见过七人,亦不知真假,立耳细闻。 心下思索:“脚底功夫?是了,他们比的是轻功。” 华服老者神色一耸,昂然道:“好呀,请便。”余青急道:“二哥,三姐,万万不可!”白髯老者问道:“怎么?” 余青道:“酒茶喝得,这墨水须饮不得。他日传讲出去,我几人脸面何处搁去?”剑眉老者一笑,道:“好啊,存心耍赖了?不过也好,我与诸大侠等作赌之时,余六侠未在身边,如若推辞不认,倒也不算抵赖。” 此话一语双关,言下之意便是:其一,淮阴七秀中,诸大侠须做不得余青的主,言下是他七人面和心不和; 其二,淮阴七秀出尔反尔,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不守信约之徒。 使龙头拐杖的老者左手托住缸底,脸上蓦然变色,拐杖在楼板上一顿,喝道:“六弟,输便输了,多言何益?” 余青道:“二哥,古往今来,哪有打赌输了喝墨水的?这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龙头拐杖老者道:“六弟,古往今来以喝墨水为赌约的是没有,但你自幼饱读诗书,自然知晓推诚崇信之人比比皆是,如若推而避之,淮阴七秀今日就要威名扫地,赢了光彩,输了只怪技不如人。” 正文 一七章 泼墨且从梅花香(四) 他声音刚落下,楼下一人切口答道:“好一个技不如人哪!” 余青听了声音,脸上喜色突溢,叫道:“四哥!”来人正是南剑飞。 他两步踱上酒楼,身后跟着两人: 一个是个女子,看似二十三四岁左右,尖尖脸蛋,面胜白雪,五官清秀,左边眼角生了一颗黑痣,与楼中黑衣女子,貌美难分,却多了几分娆韵,背上背着一柄短枪,一看便知是量身订做; 另一个弓背脱腰,满脸黄瘦,奇丑无比,与余人相比,可谓鸡立鹤群。脸上稚气未脱,身形孱弱,恐也不过双十年华。腰中插了一把斧头,黄澄澄的,竟是以黄金铸造,与他驼背身材搭配,极为不当。 余青又叫道:“五姐。七弟也来啦。”那女子与驼子同时应了一声,声音略显稚嫩。 黑衣女郎心中诧异:“五姐?这女子分明比他小上好几岁,他却叫人家五姐?” 华服老者剑眉颤了一下,说道:“好啊,一股脑儿都快来全了,只是不知诸大侠何时才到?” 那驼子低声道:“大哥走在前头,想必早就到了。”华服老者抡目一扫,酒楼之上,除了他一群徒孙和齐倩之外之外,只有两个寻常酒客,余下便是自己和淮阴七秀中的六秀,哪里有什么“诸大侠”的影子? 看到这里,“呵呵”一笑:“诸大侠人称‘八臂千面’,想不到是遁土而来的?”六人听他玷辱大哥,都厉声道:“你说什么?” 华服老者悠然道:“要不此刻怎么还不见踪影?” 那竹竿似的三姐乃是不让须眉之人,七秀之中,她颇有心智,此刻见得大哥尚未到来,说道:“大哥从没来过这‘玉蝶楼’,恐是先行到了,错了行头。” 心中却焦急万分,忖道:“怎地大哥却未到来,莫非这老贼暗中使诈,叫人半道阻挠?定是如此。” 想到此节,岔开口道:“四弟五妹,六弟七弟,这位是当朝蒙古真金太子的授业师父,数十年前是中原叱诧风云的人物。叫作弓未冷。有个蒙古名字叫作楞特。我兄妹七人,居在江苏淮阴,弓先生之名,是久仰的了。” “楞”指楞严经,泛指教派经文。“特”在蒙文之中,乃是统类之意。 蒙古人深信迷信,昔日成吉思汗在位之时,便对道家的长生之术苦苦追求。成吉思汗的近臣耶律楚材对佛教极为信服。 蒙古族人还信奉回教,尤其回人阿合马在元任要职,大肆传播回教,族人更是深信不疑。弓未冷武功冠绝蒙古,对道佛也是颇有钻研,兼之是太子真金的师父,蒙人对他竟是奉若天神,是以称他为“楞特大师”。 淮阴七秀实是有见地之人,弓未冷三字尘封已久,虽是已知情,仍不免心中砰然。 三十年前,武林中便有言:“侠义尚天地,痴是陆经纶。宁逢公孙虞,不遇弓未冷”。后两句意思再浅显明白不过,说的是当时江湖之中两个举足轻重之人:公孙虞和弓未冷。 他二人本是同门师兄弟,情深意重,逾于嫡亲。但后来不知出了什么缘由,两人竟然反目成仇。 自那以后,公孙虞和弓未冷都远走江湖,七年之中,销声匿迹,杳无音讯,却不知是何原因,弓未冷大违人心,做到了元朝太子府中授业师父。 弓未冷面目一喜,说道:“难得六位还惦得老夫名头呢。‘八臂千面’诸赫林,‘铁杖无生’何少陵,‘冷面观音’赛雪盈,‘玉箫子’南剑飞,‘绣针玉狐’秋狐,‘洛笛书生’余青,‘千锤手’曲凌,前朝之时,也已名煊江河了。” 黑衣少女边倒了一盏酒,心下暗暗记住弓未冷和七秀姓名。 心道:“果然是他们七位!”听弓未冷抬擂七秀,心中不免好笑:“前朝?那至少也是六七年前的事啊?别的也暂且不提,单是这个千锤手曲凌曲老七,六七年前,也不过十来岁年纪,如何名扬江河?这老头吹嘘捧人,本事倒有一桩。就不知与七位相比,功夫如何?” 只听余青道:“我兄妹七人名头,与楞特大师相比,犹如星星之于月亮,一暗一明,如何劳得挂怀?” 他不言“弓未冷”三字,却说“楞特大师”,明摆不齿于弓未冷的行径。但弓未冷久居大都,朝夕之间,人人都称他为楞特师父,时日一长,也就觉得顺耳了。 此刻听余青叫他楞特大师,明知讥讽,不怒反喜,洋洋说道:“余六侠夸赞了。” 余青冷笑一声,话风陡然一厉,道:“只是楞特大师想要扬名称雄,首择我七人,未免太过于看中了吧。” 弓未冷走到身旁的一张椅子坐下,淡淡地道:“余六侠说笑了。老夫既未针锋淮阴七秀,七位也不是首选之人。” 冷面观音赛雪盈插口道:“弓先生数年前既已隐遁江湖,在蒙古也已是名财两得,如何人心不足,扬言要踏平中原武林?” 其时大宋江山沦陷已有数载,但忽必烈最为瞧低汉人,又为树立威信,每几攻下一座城池,便要大开杀戒,下令屠城,是以汉人对蒙古人恨之入骨,河山虽败,却未曾对元人统治点头肯予。就连之前吕顾黄三人上梧桐岭时,那两个黑衣汉子也称作是“大宋男儿”。 弓未冷眸子中精光一闪,道:“尊师在世之时,老夫与他有些交情,所以今日来看看后生小辈!” 六人一听“尊师”二字,神色大变。何少陵道:“在世之时,这么说,家世确实已经过世了?” 弓未冷斜眼看了看他,突然发笑:“淮阴七秀枉自为人之徒,竟然连自己师父生死都不知道。哈哈!” 何少陵眉目一沉,便要发怒,但念及此事光头师父,便强自忍住,颜色稍为缓和道:“楞特大师若是知道一二消息,烦请告知,我兄妹七人感激不尽!” 弓未冷道:“尊师十二年前,就死在崂山了,各位都不知道么?老夫每次念及,都要伤怀好一阵子呢。”几人想他哪有这么好心,但自从十四年前师父隐匿江湖,此后毫无音讯,想来多半是真的。当即哑口无言,黯然神伤。 在几人之中,他们师父教授武功的,只有六人,而“千锤手”曲凌的功夫,全部是余下六人所授。 忽听弓未冷道:“中原武林,已不复当日风采,放眼天下,为非作歹之徒辈出,弓某并非是要踏平武林,而是作为武林中一份子,要惩治惩治中原武林中的败类。” 铁杖无生何少陵悄无声息地将手中大缸置在地上,冷冷笑道:“好冠冕堂皇的话语哪。弓先生说是我中原武林败类层出,不知有哪些败类,比得上弓先生为非作歹?” 他自称“我中原武林”,并非说“中原武林”,显已不将弓未冷算作中原武林之人。 弓未冷道:“败类嘛,比比皆是:有‘梁上君子’南川寻……”不知怎么,他一提及“南川寻”三字之时,声音略微颤抖。 “崖山大战之时,就是……他夜入元军大营,在帐中潜伏多时,直待丑时伯颜元帅就寝,盗了……盗了元帅衣裤,否则,怎还会容张世杰等人入海?” 余青插嘴道:“哈,弓先生恁地没见识么?‘侠义一剑’南川寻南老前辈乃是光明磊落之人,我淮阴七秀也打心里敬佩得很,你说他老人家是梁上君子,那这江湖武林之人,都是梁下小人了。” 弓未冷说不过他,辄不去理会,续道:“尚有表里不一的柳苍梧柳大侠……”唐虞川听他提及师父,前面加上了“表里不一”,不由得好生愤恚,手臂上青筋暴起,却又奈何不得,唯有强自镇定,克制自己。 但听他续道:“……他自称英雄了得,江湖侠义,只可惜背后做的,也是龌龊的勾当。十三天前,便是他躬自到我府中,递投书信拜谒,说是邀我南下,共商大事……” 唐虞川心中念道:“这老头儿胡说八道,腊月初七,师父是在卢龙会友。” “……当时我五个徒孙中,便有三个在旁侧侍茶。布脱,你且说说,是也不是?” 唐虞川忡怔片刻,只觉寒气阵阵逼袭而来,蓦然醒悟,不迭嚅嗫:“是……是……” 何少陵“嘿嘿”笑道:“诸如柳苍梧此等败类,自当杀得,不过南前辈他老人家的举动乃是抵御蛮夷,固我山河,如何称得败类?弓先生贼喊捉贼,莫不是是非颠倒,黑白不辨?”他语声凌厉,却竟犹如鬼哭狼嚎。 弓未冷凝然坐在椅子之上,打了个哈哈道:“成王败寇,古来有之。什么叫做固我河山,什么又可称为蛮夷?常言道是风水轮流转,汉人做得皇帝,蒙古人便不能统治江山么?想前朝之时,南踞大理,西有西夏,北有女真。果如七位所说,那吐蕃,突厥,却又怎能够圈土卫国,统治山河许多年?江湖传闻淮阴七秀着实是有见地之人,老夫看来,也不过……嘿嘿,嘿嘿。”干笑了两声,面露不屑之色,不再继续。 何少陵面上木然,却不发怒,轻言道:“蛮夷向来愚钝得很,诗书不通,毫无礼节。前车可鉴,后来也如此,弓先生但妨看瞧,从古由今,有那类异族,能够巩固基业,屹于不倒之林?弓先生放着好好的汉人不做,却甘愿向蛮夷俯首称赞,想也如那蒙人一般吧。人道是宁做赖人,不为良畜,没料到弓先生是反其道而行之,哈哈,哈哈!” 弓未冷脸色突变,身下椅子咔擦震了一下。 余青摇头摆尾,故弄玄虚,道:“二哥此言不妥。你既然说弓先生乃是蛮夷异类,诗书不通,何必跟他文绉绉的呢?畜牲有犬马牛、羊彘鸡,不知你要说的是那一类?何不与他直截了当,一言分明呢?不妥,不妥……” 正文 一八章 泼墨且从梅花香(五) 他连说了两个“不妥”,还俟言语,蓦地里风声大作,却是弓未冷忍无可忍,一脚踢出,一只大缸向他飞来。 大缸来势汹汹,在空中如陀螺一般,不住滴溜溜旋转。弓未冷一脚踢开,喝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余青本是上前一步,眼看弓未冷发怒,正中下怀,高声叫道:“啊呀我的妈,乖乖不好,大大的不妙!” 待大缸飞自身畔,突然仰头,手中竹笛伸出,随即身子弯折,手臂里合,听得“砰”的一声,竹笛上端裂开,但那大缸就此顿在空中,仍是旋转得厉害。 他口中喝道:“脂墨一缸仍觉少!”“嘿”地一声,那缸身转飞朝弓未冷去。离弓未冷身前五尺之处,轻轻落在地上,和其余五缸平平堆齐。 这一手力道正到好处,分厘不差。他随身笛子在梧桐岭上已被柳苍梧震断,下岭之后,立时作了一支,没想才一出招,又是破了,心中难免恼怒。 弓未冷颜色大改,说道:“六位是要毁约么?何二侠,咱们可是有赌约在前,当时便说好,老夫若是输了,立刻回到大都,从此隐姓埋名,不再过问江湖之事;但若是七位输了,那又如何?” 铁杖无生何少陵狠狠顿了一下杖头,说道:“你叫淮阴七秀低头认输可以,可要我们撒手不管,这个却万万做不到。” 他言下之意再也明显不过,弓未冷要踏平中原武林,赌输了就让他们让出道来,不再插手,他淮阴七秀是万万不干的。 弓未冷道:“好啊,这当儿赌得输了,却反悔来啦。六位都是江湖中人,江湖行走,诚信为先,何二侠既然这般说了,那弓某只好无礼,惩治一下中原武林的败类了!” 南剑飞长眉上挑,道:“我兄妹七人是良人也好,败类也罢,都不劳弓先生出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弓未冷剑眉微斜,臀下暗自运劲,身下椅子突然向后滑出两尺,一阵乒乒乓乓,身旁桌子,碗筷,尽然摔在墙角,摔得粉碎。弓未冷说道:“要是弓某却偏要管上一管呢?” 六秀都道:“那便请划下道儿来罢,奉陪到底!” 弓未冷道:“好,好,六位先喝了这几缸墨水再说。我先敬秋姑娘!”掌心一吸一送,大缸陡然扑向秋狐。 他说话,送缸一气呵成,旁侧那黑衣女郎还没及回过神来,那盛满墨水的大缸已飞在秋狐身边。 弓未冷见秋狐年纪轻轻,就想乘人之危,先将她一招击败,待会儿动起手来,也少个劲敌。 那黑衣女郎见另外五秀无动于衷,掌心一凉,不禁暗道:“糟了!” 绣针玉狐秋狐娇声道:“好!”伸出玉葱般的纤纤食指,倩身一矮,抵在缸底中心,像使风车一样转动起来。那大缸来势汹汹,经她一碍一转,全部力道登时化为乌有。 她随即右腿抬起,金莲在缸上一踹,说道:“我二哥六弟说弓先生诗书不通,腹中还是添些墨水吧!” 那缸径直转朝弓未冷去。她俏脸一下转红,立时又变为雪白。她这几下使得有声有色,比之余青,又多了几分婀娜纤巧,实是令人咋舌。万没想到她这个纤纤女子,竟是有这等能耐。 余青对她颇为关怀,柔声细语道:“五姐,没事吧?”秋狐脸上一阵蜜柔,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弓未冷面色一黯,说道:“久闻千锤手大名,秋姑娘既然不要,那便转馈与曲七侠吧。” 一掌排出,方向陡转,飞向曲凌。曲凌听了弓未冷赞叹,脸上稚色一闪,羞涩地道:“弓前辈谬赞……了。” 那黑衣女郎见他如此纯真,动作滞缓,不禁轻噫了一声。 曲凌痴痴跨上一步,正要去接,哪知飞来大缸突然在隔他三尺之处顿住,疾朝地板上砸去。 这下若是摔在地上,难免缸身粉碎,瓦片横飞,满缸墨水必将溢在地上。曲凌轻喝道:“啊呀!”身影骤然闪出,弓背驼出,似一只半死不活的癞蛤蟆,“嗖”地射出,向缸底顶去。 只听的“嘭”地一声闷哼,那只大缸经他背上力道之后反弹而起,随即完好无损地落在地上。 曲老七自地上一下弹起,退在南剑飞身旁,脸上悻悻之色百出,道:“惭愧,惭愧。” 弓未冷心中暗想:“秋老五,余老六这般了得。就连曲老七年纪轻轻,亦是身有驼背之疾病,也是此等厉害,淮阴七秀果非寻常之人。”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一震。他目光转动,忽然有了计较,由是便大声道:“淮阴七秀当真是要不守信用,自毁名头么?” 江湖之中,越是自视清高之人,却越把名声看得为重。余青上楼之时,打出梅蕊,便说名声不可扫地,也是如此。是以弓未冷无计可施,只得以此压人。 冷面观音赛雪盈冷冷地道:“淮阴七秀技不如人,那是甘拜下风的……” 余青忙不迭叫道:“三姐!”赛雪盈并不理会,续道:“不过弓先生要我们七人让出道来,撒手不管,未免将我们瞧得忒也小了!” 弓未冷道:“那依七位来说,要待如何?”就在这时,一阵寒风送来,梅花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在窗棱之上。 东首那醉汉突然耸了耸肩,伸了一个懒腰,剧烈咳嗽起来。赛雪盈心细,又正对着他后背,只见他反剪在背上的一只手掌动了一动,伸出小指和无名指扭了一下。 赛雪盈霍然开明,暗道:“原来如此。” 她见此动静,却不动声色,嘴上说道:“我家大哥既然走过了头……” 弓未冷道:“这玉蝶楼三字是尊师江陵樵子亲笔所书,他的高足怎会不识途?”赛雪盈深怕其余五秀插口,坏了玄机,急又道:“好呀,依弓先生这般说,淮阴七秀明摆着是输了,对不对?” 弓未冷道:“不错。”赛雪盈又问道:“江湖之人,诚信为先,愿赌服输,出尔反尔,猪狗不如,是也不是?” 弓未冷见她眸子中精光闪烁,却不明所以,但他胜券在握,仍旧道:“不错。” 赛雪盈手掌一拍:“照啊,既然如此,弓先生请便吧。” 弓未冷愣道:“你说什么?” 赛雪盈双手错在胸前,不动声色地道:“弓先生打赌输了,愿赌服输,请便吧。”伸手指了指地上排着的六只大缸。 弓未冷怒道:“好呀,消遣老夫来了!”何少陵等人也是摸不着头脑,满脸疑窦。 余青也是不明不白,却附和道:“这叫反其道而行,反败为胜,自食其反,哪来消遣之说?”他本欲说“自食其言”,但先前两个已是强词,不得胡说一番。 赛雪盈道:“弓先生输便输了,抵赖的话,猪狗不如。” 弓未冷一跃而起,厉声喝道:“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大袖一挥,内劲到处,笔直如剑,顺势在左边数来第二只大缸缸口一拂,缸中墨水哗啦啦一阵响动,有如火炉之上的水沸腾开了。突然之间,一条水柱凌空腾起,迎面猛烈扑朝而来。 南剑飞大喝一声,一指点出,催动内力,死死顶住。弓未冷掌心外张,亦是不住发动内力。 如此僵持片刻,墨水水柱缓缓移动,徐徐朝淮阴七秀袭来。南剑飞面色先是红色,继而呈紫色,随即又一阵煞白。弓未冷却神闲气定,安之若素。 原来就在刹那之间,两人各自出力,已成比拼内力之势。南剑飞内力不济,眼看就要受伤。 何少陵高声道:“四弟,我来助你!”铁杖斜地里指出,与他手掌仅有一指之隔。南剑飞登时松懈,松了一口气,脸色变为红润。 淮阴七秀这边以二敌一,僵持不下。忽然那根水柱缓缓缩了过去,余青等人以为弓未冷抵敌不过,正要称善,赛雪盈大叫:“不好!” 拔步向前,疾拉南剑飞后背。她知二哥武功修为极高,是以去助南剑飞。 弓未冷奋力一拽,将何少陵与南剑飞往左移开一步之遥。赛雪盈这一抓登即落空,正要退回,却觉一股力道往自己的五指粘来。 她自觉身不由己,只得催动内力,粘在墨柱之上抵御。那墨柱就此停下,既未催前,也不退缩。 如此一来,铁杖无生何少陵、冷面观音赛雪盈、玉箫子南剑飞三人并肩作战,便又僵持了片刻。 秋狐,余青,曲凌三人在旁观战,并不上前相助。“淮阴七秀”名头既大,自也不愿意一拥而上,乘人之危,倚多为胜。何少陵和赛雪盈扑飞而上,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过了盏茶功夫,只听弓未冷哈哈哈大笑了数声。笑声骤歇,四人之间的墨柱又朝他移了半尺。 何少陵三人只觉身子一搐,忽而全身冰凉凉的,寒气不断袭来,忽而又全身像如火烘,热汗汩汩而下,溅在楼板之上,后背上热气腾腾,牙关却是寒颤得很。 秋狐眼见二哥三姐四哥受挫,急道:“六弟,如何是好?” 她虽是余青的五姐,却无甚主张,兼之她素来对余青深有情愫,是以危难关头,就向余青询问计策。 正文 一九章 泼墨且从梅花香(六) 余青也是心中彷徨,束手无策,眼角斜扫,见之前弓未冷震落在地上的一把筷子,看似有二三十支,当即单足横扫撑出,踢向地上的筷子。 他迅捷转动之下,筷子受力,直飞而去,径打弓未冷身前“足少阳肾经”二十七个穴位中的一十一个穴道。 从“俞府”、“彧中”始发,至腹中“商曲”而止,分打俞府、彧中、神藏、灵墟、神封、步廊、幽门、腹通谷、阴都、石关、商曲十一处穴道。去如飞蝗,迅猛无比。 “足少阳肾经”之中穴道,一旦与外物击中,经络不畅,全身真气断然涣散。 弓未冷与何少陵、赛雪盈、南剑飞三人比拼,已握胜算,此刻若是击中,必然反胜为败。 念及此处,不慌不忙,下身一沉,拼较内力之小臂沉下六寸,小腹吸气一鼓,最先打向步廊之下的六支筷子陡然斜射而出,打朝窗外的梅树去。 梅花正凌雪傲然绽放,一给即中,簌簌落在雪地之上,梅枝扑扑颤抖不已。 脂墨香醇,梅花暗香,若不是楼上诸人拼死搏斗,倒也是别有雅致。 余青早料此节,是以打向弓未冷神封上的五支筷子较使了十二分力气。 “嘭嘭嘭”地响了一阵,好似敲鼓,五支长筷不偏不倚,恰好打中弓未冷五处穴道。 哪知弓未冷却安然无事,哈哈大笑道:“洛笛书生,也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原来弓未冷沉身之际,暗暗屏住真气,将身前所有的“足少阳肾经”穴位移宫过位,打乱了其固有位置,是以五根筷子打在身上,仍是毫无损伤。威怒之下,力道疾催。 余青大吃一惊,他送去力道何等厉害,却给他不痛不痒地接了下来。 当下低声道:“来仪万千,去势如风,横扫千军。”他一言道出三招名字,便即手持了一支筷子,作笛子模样,全身力道尽都灌注在一只手臂与筷子之上,纵跃之间,一招“去势如风”点向弓未冷臂上“青灵穴”。 秋狐与曲凌听他一说,登都会意。 他见二哥三姐四哥已然抵敌不住,不得已长话短说,言下之意是说:五姐,你使一招“来仪万千”,七弟,你用腿扫他下盘,使“横扫千军”。 力道所至,草木皆为利刃。弓未冷此时闪无可闪,避无可避,只得硬接。 “噔”的闷响,筷子尖端方一触及弓未冷手臂上截,余青身子一颤,只觉寒气逼人,体内真气却是源源不绝地向外泄去。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时身后风声响动,秋狐与曲凌已一左一右,一上一下攻到。余青本欲出言抑制,奈何牙关紧闭,说不出话来。 银光闪闪,秋狐玉手之中的短银枪戳向弓未冷右眼;曲凌扑地席卷而来,使的是“六合八卦腿”中的“横扫千军”。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招,弓未冷凛然一骇,粘住余青的手臂突然提过眼前,秋狐手中的短枪若是再刺他右眼,定要先将余青刺个对穿。 秋狐大惊,在空中一旋,短枪硬生生收回腋下,终究力道过甚,难以控制,粘在余青身盼,短枪“啪”地掉在地上,无法脱身。 她脸上一阵羞红,只觉得余青虽然消瘦,但他的背脊却能令自己温馨无限。一时之间,心猿意马,不知是喜?还是忧? 耳闻得余青呼吸浊重,突然醒转,心下万分谴责:“大敌当前,我怎可有这般念头?”慌忙收住心猿意马,运功急抗。 弓未冷脸露得意神色,“青灵穴”之上一阵急收。霎那之间,铁杖无生何少陵只觉力道大的出奇,源源不绝,心肺犹如油煎般上下翻腾。 眼见余青和秋狐呲牙咧嘴,心下陡然明白:“糟糕,他施展的是‘移宫换羽’的功夫,以五妹六弟之力,来对抗我三人力量!五妹六弟要不是运功抵抗,早已受了内伤了!江湖上果然有这一门功夫!” 想到这里,不禁魂游天外,伈惧萦在间。 与此同时,弓未冷下半身风声凛冽,曲凌已然袭扫而至。弓未冷比拼内力的掌力蓦地一收,贯在两只脚下。 他真力乍收,墨柱向他身前移了寸许,何少陵等人骤得松懈,暗叫不妙,同时大声叫喊道:“七弟,当心,快退……” 话音未落,曲凌已如断线纸鸢般飞向墙角,瘦身子尚在半空之中,张嘴“哇”地喷了一大口鲜血。 何少陵等人本是要说:“快退开!”哪知“开”字还未出口,曲凌已砸了开去,弓未冷劲道又恢复到两只手掌之上,排山倒海地压来。“开”字未出,被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眼见曲凌就要砸在墙角,说时迟,那时快,东首一条人影闪动,快如闪电,就在电光石火间,也不见他如何变换,将曲凌接了下来。 楼上众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眼见那人睡眼惺忪,醉态兮兮,竟是东首那伏着的醉汉。他之前一直匍在桌子之上,众人未曾留心,都没发觉,哪里料到他功夫如此高深? 那醉汉轻轻将曲凌放在地上,低声说了一句话。曲凌身受内伤,不能答话,脸上露出微微一笑。 只听那醉汉高声吟唱:“一入酒门空四海,自称吾是酒中仙!住手罢斗吧!” 双脚一前一后,滑向那根墨柱之间,右手食指与中指一弹,两股雄浑力道俄然向几人之间横切而去。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楼板震动,墨柱自中断开,波地一声,泼墨飞向窗外,击在一棵碗口粗细的梅树之上,力道大的无穷,那梅树禁受不起,“咔擦”折断,带着漫天墨珠,犹如一幅泼墨梅花图。 墨柱下落,些许溅喷向弓未冷手下那抬轿子的十二个轿夫。那十二人退步一致,让开泼墨,黝黑的墨水溅在雪地之上,像宣纸上的涂鸦。 墨柱既断,六人之间力道登时消弥。何少陵退了一步,赛雪盈与南剑飞各退了两步,而弓未冷仍是凝立原地,一动不动。 秋狐只觉力道一收,身体轻飘飘地向后跌去,身在空中,蓦然腰下一实,已给余青拦腰接住,随即放足地下。 如此功力一较之下,已分出高低。 但那醉汉悄无声息,指力刚猛无俦,却颇出人意表。弓未冷略微骇然:“这人功力好生厉害!”正要开口询问来人,淮阴六秀早齐声叫唤:“大哥!”声音中盈满无限的喜悦。 南剑飞等回想适才,不禁望向赛雪盈,都想:“原来三姐早知道大哥来了。” 弓未冷讶异之间,只见那醉汉伸手在脸上一抹,立时换了一个模样,露出一张形容枯槁的脸庞来。 来人正是诸赫林。他外号叫作“八臂千面”,八臂指攻击敌雔之时,双拳、双腿、膝盖、手肘同时使出,有如八只手臂,又称“八臂拳”。后来暹罗(即泰国)国的拳法,追根究底,也是从此中幻化演变而来。 江湖人称他“八臂”,乃是指他功夫高强,而千面是指说他易容之术独冠天下,举世无双,因此江湖中人又称他为“千面虎”。 弓未冷心下一颤,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诸大侠来了。诸大侠悄无声息,是何时到的,老夫眼拙,竟没能看到,见谅见谅!” 他这招叫作先入为主之计,给诸赫林事先到了楼上之事矢口否认,他初时上楼之时,哪里料到伏在桌子上扯呼的竟然就是淮阴七秀中的‘八臂千面’诸赫林? 余青等人正待辩驳,诸赫林右手下伸,作一个逐客之礼,喝道:“楞特大师,请回吧!” 弦外之音乃是要请他遵守诺言,回到大都,金盆洗手,从今而后,不再过问江湖之事。 弓未冷目光瞥向远处,眼中冷光闪烁,冷峻地问道:“你说什么?”诸赫林道:“弓先生请便!” 弓未冷“嘿嘿”笑了一声,道:“老夫脚力略胜一筹,先到得玉蝶楼中,这场比试那是赢了,哪有退堂之理?” 南剑飞哂笑道:“我家大哥早已到了楼上,这是有目共睹之事,岂容你三言两语,说你先到了,便是先到了?” 弓未冷道:“有目共睹,谁看到了?”目光如炬,朝唐虞川等人望了一眼。 那大师兄等人立即会意,躬身齐道:“太师父神行千里,无人能敌。到了这座玉蝶楼之时,楼上一个人也没有!”弓未冷脸溢洋洋,盯着淮阴七秀。 诸赫林大吼一声:“强词夺理!” 双手微微作动,右手一扬,三枚事物分上中下钉向弓未冷。弓未冷见来势汹汹,不敢丝毫怠慢小觑,疾向后蹬了一步,身体中部突出,两头弯缩,三枚东西陡然打空,破空响动,嗤嗤嗤声音之中,尽都打在梅花之上。 他身形未定,只听“啊呀”“哎哟”呼声不断,缘墙而立的四个徒孙脚上头下,扑跌在楼板之上。 原来诸赫林出击弓未冷之际,另一只手倏然发难,出其不意打倒了唐虞川等人。 正文 二零章 泼墨且从梅花香(七) 唐虞川眼见诸赫林左手底下探出四枚事物,毫无兆头就朝自己打来,正要闪身避过,只觉小腹上“气海穴”一麻,已给掷中。 气海穴是人身麻穴,一给击中,顿时气息不顺,霎时之间头昏脑胀,头重脚轻,尚未反省,头内体外,已倒在墙角。 这一下不由得好生泄气,只觉天旋地转,什么报仇雪恨与自己相差十万八千丈。 都怪自己学艺不精,武功不济,心中想道:“淮阴七秀无缘无故害了师父性命,我本满腔热血,只待杀了七人,为师父洗刷冤屈,好让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得以安宁,可这七人武功独步天下,我一个跳梁小丑,欲言报仇,却要到猴年马月?我要是有这蒙古弓未冷的功夫,就可杀了淮阴七秀了!”登时思绪混乱,胸中气息乱走。 弓未冷震怒不已,喝道:“好呀,淮阴七秀和老夫是较劲上了!” 诸赫林道:“是又如何?”弓未冷道:“好,好,那今日便来分个高下,看看名震江河的淮阴七秀是货真价实的好家伙,还是招摇撞骗,不足以信的三脚货色?” 诸赫林性子火急,隔空两拳呼呼发出,拳风凌厉,四面生风。 淮阴六秀退在一边。 就刹那功夫,楼中四只手掌如惊涛骇浪般翻滚,二人早已斗了二十来招。 此番打斗,只令人触目惊心。惊得天地响,泣得鬼神声。弓未冷掌下阴阳变化,颇有摸不着头脑之感,而诸赫林手足齐施,攻守有序,时而合身扑上,时而退守全身要害,掌下走的都是阳刚路子。他每使出一招,都是喝声不断。 外面冷月无声,积雪如霜,寒梅傲雪,溶溶风光,加之楼上斗得正起劲,顿生诗意盎然之感。 玉蝶楼早被弓未冷派人雇了下来,掌柜早先得了吩咐,无论如何,都不许上楼察看情况。当天正午,就已经带着他的小老婆回娘家去了。 此刻天色向晚,楼中掌风扑面,天光更是昏暗,仅凭借楼外积雪微光,忽明忽暗中但见两条人影时离时错,正斗到了要时。 楼板上并不震动,元是两人掌力凌空搏斗,全身力量尽皆运至上身,脚下却不较。 诸赫林性子急躁,久斗不下,已萌生浮躁之意。蓦地里诸赫林大喝一声,不啻平地一声雷。喝声乍歇,只见他左奔右走,运起轻身功夫,驰骋游斗,守护功夫全然化为攻打,一拳一掌,气吞山河,力震八方。 弓未冷凝在原地,将全身要害之处封得若一只大铁桶般水泄不通,抽隙回击。 如此一攻一守,又斗了十余招。淮阴六秀在旁,十二只眼睛都集注在场中。 诸赫林脚步癫狂,直直踶踢弓未冷下膝伏兔穴,掌缘斜切,砍削弓未冷腋下,用的是一招“如痴如醉”。 弓未冷手掌下拉,脚下不得不退后一步,让开诸赫林踢来脚尖。 诸赫林趁势疾上,呼地一拳朝他嘴角边“地仓穴”打到。弓未冷顺势反肘,对准诸赫林胸前“乳百穴”。 弓未冷手拳乃是斜打,若是不收,便是自己将穴道撞到他手上去了。哪知他中途突然变招,五指挓挲,拳掌变成爪子,狠狠抓向弓未冷手腕。 弓未冷手上肌肉一收,犹如一条泥鳅,向左滑出三寸,身形未定,脚踝之处一阵冰凉,诸赫林脚尖又是踢到。弓未冷不得又急退了两步。 诸赫林掌上使的全然是“擒拿手”中的功夫,而脚下用的却是“八臂腿”、“地堂腿”和“太祖长腿”等一类功夫。 弓未冷先前与何少陵等人拼较内力,真力消耗极大,他不住避让,缘是内力上略逊一筹,只得以精妙的避身功夫闪躲。 他见诸赫林功夫高明,与六秀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但性子却是急躁,故拟以拖拉打法,一则暗中恢复真气,二则找出诸赫林破绽。 诸赫林深知弓未冷心中念想,但仍不为然。一招“紫气东来”搠出,拳风势力陡涨,似雨打芭蕉,如浪打风吹。 弓未冷但觉厉气扑面,不由的双掌齐出,对了一招“驾鹤西去”,脚下仍旧凝立不动。 诸赫林借力向后滑出一步,蓦地里脚下用力,奇快无比,围着弓未冷转起圈来。 何少陵等人只见大哥越走越快,心中都极为称赞他轻功,一个“好”字萦在喉中,险要大叫出来。他这般疾奔两圈,只见楼板之上脚印班然,楼板不住响动。 弓未冷心下骇然,只觉脚下一虚,当下不假思索,提气跃上。他身在空中,“嗒”的一声,原来所立身处的木板塌陷了下去,跌在楼下,二楼之上顿时空了一个大洞。 诸赫林趁势急追,一手“神鹰爪”用出,扭他脚踝。弓未冷弹腿踢出,身子就势一侧,从窗中飞射出去。 诸赫林一鼓作气,也是从窗子中尾随而出。楼中众人只听窗外咔擦咔擦两声,紧接着诸赫林两声厉啸划破夜空,凄惨绝伦。 何少陵等人快步抢出,几步踱在楼下,只见大哥呆呆地站在雪地之上,面目惨白,表情木讷,深以为他已身受重伤,忙不迭追问:“大哥,怎么了?” 诸赫林仍一动未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整座玉蝶楼。众人循着他的眼光放眼望去,但见弓未冷身体横杠在空中,一足赫然踩踏在“江陵樵子”四个字之上,仅露出一个“题”字来。 这一下七人不由都怒从心底起。殊知宋代乃是重文轻武的朝代,对礼义廉耻最为看中,那“江陵樵子”是淮阴七秀的授业恩师,七位行事作风虽怪诞百出,但尊师重道,毋庸置疑。 寻常之时,吩咐玉蝶楼中的老板,将恩师所题写的这首“好事近”定期擦拭,免得污秽尘杂沾染了。这时弓未冷大步踏在“江陵樵子”这四个字之上,简直比踩踏在他们头颅之上更加严重不知多少倍。 当下什么倚多为胜已全然不顾,怒喝声中,七条人影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呼呼呼飞向弓未冷。 拳风凌厉,那是诸赫林、赛雪盈、余青三人左右变换出拳,封打弓未冷左右; 铁杖幕天席地,那是何少陵使出的拐杖,只点弓未冷面目; 白光晃动,乃是玉箫子南剑飞手中玉箫递出,点打弓未冷肚子,小腹; 银光与金光泄地,那是秋狐短银抢和曲凌黄金锻造的大斧同时击出,罩弓未冷下身。 淮阴七秀如此出击,可谓铺天卷地,无懈可击。天地之间,寒风呼呼刮来,但此刻这番打斗,却不知要比这寒风凛冽多少倍了。 弓未冷后背一缩,紧紧贴在一棵大柱子之上。陡然间,左右上下,明晃晃全是人影。但听得“蓬蓬蓬”地几声响过,弓未冷背靠大柱子訇然倒塌,淮阴七秀之中,倒有五人发出的力量打在大柱子之上。 诸赫林打在他腰间,何少陵却点在他下颚。如此凝立片刻,弓未冷忽而大喝一声,将何少陵弹出两步,毕竟经受不住如此力道,身子一斜,不由自主地飞回楼中。 身体还未着地,蓦地里全身发凉,诸赫林又使了一招“如影随形”,拳风紧紧,笼盖四面,铺卷而来。万发于即倒之间,弓未冷只得后退沉体,掌缘推出,硬生生接了一拳。 拳掌相交,两人登时如渊停岳滞,脚下震动不绝于耳,忽然楼板咔咔一震,两人脚下分别裂出一条缝来,分别延伸到两人身后墙角。 此次比拼,却又与之前六人比拼不同。淮阴六秀早已施展轻功,飞上楼来,环伺在侧。 突然弓未冷身体发颤,抖了一下。诸赫林大喜,只觉得他手掌愈来愈冷,恹恹的就要下垂。身体又颤抖了五下。 突然他骨骼噼里啪啦一阵响动,诸赫林暴喝一声,与他相交手掌真力提到十成,弓未冷脸色发白,退了一步,随即又退了一步。诸赫林趁势疾上,拳头上劲道如同千层之浪,一层一层地压将过去。 弓未冷连退了八步,后身一实,已然靠在窗上。诸赫林见他闪无可闪,正要叫喜,忽然拳头处软绵绵的,似乎打在一团棉花处。他尚没回过神来,只觉拳头处力道外泄,竟然用不出半分力气。 这下只怕是魂飞九霄,神游云外,大声叫道:“六移蹈海功!” 淮阴六秀眼见诸赫林身子微微发颤,似乎已受了内伤。 听他说什么“六移蹈海功”,心中登时雪然明了,那六移蹈海功乃是借力打力的无上功夫,分为六招,分别是“移川入海”、“移宫换羽”、“移天易日”、“移樽就教、”“移花接木”、“斗转星移”这六招,但其中蕴藏着千般变化,层出不穷,令人琢磨不透。 方才弓未冷运功封住小腹以上血液流动,面色登呈惨白,诸赫林这等老江湖,竟然被他引上钩了,着了他的道儿。 淮阴六秀见他故技重施,七人却都两次折在他手里,不由得怒冲云外。 何少陵与南剑飞厉声喝道:“弓老贼,看招!”六人都是双双抢出,护住大哥诸赫林。哪知一触及大哥身子,陡然如火灼伤,喘不过一口气来。 何少陵等人都诧异万分:“这是大哥的‘火云渡’啊,怎么这老贼也会?” 突然都是醒悟,却不都是冷汗涔涔?“……啊哟,是了,全是六移蹈海功在作祟!” 方一明白,已然迟了,只觉全身是泰上压顶,力逾千斤,体力透支得厉害,喉咙一甜,七口鲜血几乎是同时狂喷而出,楼中登时一阵血雨纷飞,七人都作不能自已,纷纷砸向墙角。 弓未冷大获全胜,放声长啸。突然之间,银光乍动,飞向弓未冷后背。 弓未冷正自沾沾自喜,哪里料及变故仓促而生?只感背心“大椎穴”上一痛,顿时经脉紊乱,劲道钻入肺腑,喷了一口鲜血,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身来。 诸赫林等人看清突袭之人面目,却不得大吃一惊,纷纷叫道:“七弟!” 那人正是曲凌。他受伤最轻,砸在墙角之时,眼见弓未冷洋洋得意,疏于防备,猝然发难,手中大斧子奋力击向弓未冷大椎穴。 他既已受伤,弓未冷修为又深,他斧尾骤然击中弓未冷,力道反将他弹了回来,砸在唐虞川脚旁,软瘫在地,一动不动,此举一下,他受伤却变成了诸人中最为深重的了。 除淮阴七秀中的曲凌曲老七生死未卜之外,受伤七人尽然盘膝坐下,运功疗伤。天地之间又恢复到一片死寂,顷刻之间,连风吹草动都能细细地听闻得到。 过了盏茶功夫,弓未冷伸掌在楼板上拍了三下。掌音未落,楼梯之上突然脚步声响动,楼下那十二个轿夫突然走上楼来。 淮阴七秀心头一凉,不禁想道:“未及料到淮阴七秀今日是要毙命于此了。”都是耷拉脑子,满脸丧气,低头待死。 突然楼中剑气霍然,东首剑光闪出,黑影闪动,一人娇叱道:“退回去!” 急刺上楼十二人,一名白衣轿夫应声而倒。另一名轿夫扑向六人所坐之处,正要施下杀手,蓦地背心一凉,顿时委顿在地,立时毙命。 原来那些轿夫轻身功夫独步武林,手上功夫确是稀松平常得很。玉蝶楼中处身甚是隘窄,轻身功夫无法施展,余下十人一哄而上,扑向黑衣人。 黑衣人手中长剑嚯嚯刺削,不消片刻,余下十人给她剑锋一带,东倒西歪,乱成一团。死的死,伤的伤,或被点中周身要穴,尽皆扑地一个狗啃屎的姿势,杳无声息。 何少陵斜眼一瞥,那黑影仗剑招数,行云流水,不禁喜出望外,提了一口真气,说道:“姑娘,请你做一件公义之事,过去杀了那老贼吧!” 说到这里,真气不纯,接不下去。黑影嘴角含着一抹笑意,不经思索,盈盈道:“好!”提剑朝弓未冷走去。 弓未冷身受内伤,动弹不得,黑衣人剑术精湛,眼见那黑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好生焦急,只是冷冷地道:“姑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自作冤孽?” 那黑影转头望了望淮阴七秀,悠悠道:“弓先生确然与我毫无仇怨,不过这几位前辈与我有恩,那是错不了的。” 弓未冷满眼质疑,似有询问之意。 何少陵万万也没想到那黑衣少女一口答应,正忡怔刹那,黑衣少女突然发话,不疾不徐地道:“先父姓凌,名讳上震下天。”语音之中,竟大有泫然欲泣之感。 正文 二一章 金剑未沉埋(一) 诸赫林道:“原来姑娘是九玄门凌掌门的千金凌九姑娘。” 那黑衣少女名叫凌苏雪,因生于九月,小名阿九,故而识得她的人多称她为九姑娘。淮阴七秀与九玄门关系素笃,因而也这样称呼她。 凌苏雪妙目噙泪,说道:“正是,只可惜他老人家已与世长辞,无复当日在世之风。”声音略微哽咽,不再继续说下去。 南剑飞出声安慰凌苏雪道:“凌九姑娘,人生在世,哪没有生老病死之理由?那害死你爹爹的恶贼柳苍梧,已经死在梧桐岭上了。你爹爹九泉之下,必可含笑而瞑目了。” 唐虞川听及南剑飞辱及师父清誉,令他老人家死也不得安宁,不由悲从中来,眼角泪水潸然,不知不觉中湿了衣襟。 凌九姑娘敛衽作了个万福之礼,说道:“多谢七位前辈仗义出手,我与先父感恩戴德,永不敢忘。” 诸赫林道:“令尊生前与淮阴七秀交好,他既不明不白地受害,为朋友雪仇,本是应当。再说了除武林之害,是我兄妹七人分内之事,九姑娘何须把感谢挂于嘴齿旁边?江湖之中,戕害武林胞类,如柳苍梧之类,着实该杀。凌九姑娘,这弓老贼为害武林,比柳苍梧坏了百倍千倍,你过去一剑杀了他吧,日后你便是除恶武林的巾帼大侠了。” 弓未冷一面运气,一面细听凌苏雪与诸人谈话。这时见那少女回过头来,剑尖冷冷指着自己,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道:“凌姑娘,你何必多造冤孽?” 凌苏雪道:“弓先生诚不守信,出尔反尔,我又受淮阴七位前辈嘱托,不敢推辞,这个冤孽,怕是要造定啦。” 弓未冷道:“老夫打赌输了,从此回到大都退隐,不再过问江湖。只待我力气恢复,就此离开,绝不食言。” 赛雪盈生怕凌苏雪被他的一面之词诓骗,急道:“凌姑娘,你莫要听他胡诌,只怕是他力气恢复,我们都要去见阎王!你提起剑尖,只需在他头上‘百会穴’上奋力一刺,他立刻就活不成了,只有如此,我们方能保住性命。” 凌苏雪道:“好,就听三阿姨所讲。”测准他头上百会穴,就要一剑刺去。 弓未冷道:“且慢,凌姑娘,你刺我一剑不打紧,只怕,只怕……哼,哈哈哈!” 凌苏雪顿住脚步,问道:“只怕什么?”诸赫林急道:“凌九姑娘,快刺,这老贼良心恁坏,他在拖延时间,拖得一刻,他体内真力恢复一分,我们便多一分危险。” 弓未冷断了诸赫林的话语,道:“只怕你爹爹之死,就要石沉大海,无人知情。” 凌苏雪一惊,问道:“你说什么?”弓未冷道:“其实你爹爹,并非柳苍梧所杀,凶手另有其人!” 唐虞川心中一动,听弓未冷为师父辩护,登时对他增添了几分好感。 凌苏雪还没发话,余青就说道:“胡说八道啊,普天之下会雁翎锁这种功夫的只有‘云横秦岭’柳苍梧一人,弓老贼,你说凌掌门不是柳苍梧所杀,难不成是你害的?” 弓未冷道:“据我所知,会这门爪类功夫的,尚有数人,功力之深,远在柳苍梧之上。” 余青道:“胡言乱语,乱放臭屁。”弓未冷道:“数年之前,江湖之中便有‘二爪鼎立’之说,一个是无剑帮老帮主,余六侠莫不知么?” 余青道:“不知。”他顺口而答,并非是胡说,只因无剑帮地处西川,这些年来名声江河日下,鲜为人知。 弓未冷又道:“另一个嘛,便是尊师了。尊师江陵樵子,难道不会使么?”余青道:“依照弓先生所说,家师仙逝已久,他老人家爪上功夫威震武林,也已是数十年前的事了。莫非弓先生想贻笑大方,家师死而复……” 他本是要说“死而复生”,但一想到这六七年来,授业恩师是死是生,自己都不知道,如再信口胡扯,对死者大为不敬,连忙不言。 弓未冷道:“前人已辞,后继未穷。人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今人胜古人,淮阴七秀师承江陵樵子,只怕手上功夫,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尊师厉害了许多吧?” 余青满脸骤然通红,提高声音道:“以你这般说,我淮阴七秀,也在害凌震天凌帮主的其中之列了?姓余的要是有家师功夫万一,这时候你这老贼还不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弓未冷面无表情,淡淡地道:“这是余六侠自己说的,老夫却没有说。”余青怒火烧天,喝道:“放屁!”只喝得一声,只觉头昏脑涨,腔中气血翻涌。 何少陵暗叫不妙,危急关头,出口道:“六弟,这老贼旨在激怒于你,叫你怒恨交迸,不能自已,进而身受重伤。你千万不要着了他的诡计。弓老贼,你离间挑唆之计,倒是厉害得很啊。凌姑娘,他所言尽是假的,你若再不下手,这老贼功力一复,我们都要活不成!”后面两句,乃是对凌苏雪说的。 余青经他提醒,忙凝神屏气,引流归元。顿时气息流转,胸间烦闷之气缓缓消失。 凌苏雪心乱如麻,举着长剑,不知该不该刺下去。心突然想:“淮阴七位老前辈素来与爹爹交好,这姓弓的不守道义,确实坏的很。他使的确实是离间挑唆之计。” 心下突地一横,长剑平于手腕,作一个出剑式,说道:“弓先生,得罪了!”劲道沉腕,朝向他百会穴奋力急刺,去势如虹,破空而响。认穴之准,尤为出众。 蓦地里七人一齐大叫“啊哟”“不好”,只听叮的一声,凌苏雪一剑陡然刺了个空。 她吃惊之下,抽剑还待再刺,只觉手腕上针刺似的一痛,长剑呛啷掉在地上。 弓未冷指尖聚力,迎着凌苏雪手腕疾打,一击而中,凌苏雪但感全身一冷,犹如掉进冰窖之中,登时牙关打颤,堪堪抵挡不住,退了三步,一跤坐倒在地,再爬起来。 诸赫林急忙问道:“凌姑娘,你怎么样?”凌苏雪粉面一阵惨白,不能言语。 “八臂千面”诸赫林见她双目紧闭,似乎在运功抗寒,慌忙提醒道:“凌姑娘,你万万不可运功抗衡体内寒气!”声音大是急切。 弓未冷缓缓站起身来,放开喉咙笑道:“是啊,中了老夫的‘纯阴真气’,不运功抵抗,或可活得一个时辰,若是运功急抗,只怕只有半个时辰之时间可活命。” 何少陵高声而詈:“好歹毒的老贼!” 弓未冷不怒反笑:“老夫若不歹毒,早就奔赴黄泉去了,哪还能闯荡江湖这许多年?我不杀这小姑娘,她就要夺我性命。这叫我本无心,不得已而为之。” 说话之际,自地上拾起那柄长剑,啧啧道:“这不是那柄泣剑么?柳苍梧苦夺不得,今日用它来结果了几位,正合了这个’泣‘字之意!” 淮阴七秀内力不济,若要恢复,恐尚要两刻功夫,此刻弓未冷功力既复,几人已成鱼肉,唯有任由刀殂宰割了。 诸赫林道:“淮阴七秀丧命不打紧,弓先生,凌九姑娘与你无冤无仇,请你高抬贵手,给她解了身上真气困扰,放她一马。淮阴七秀感恩之心,永铭于怀,到了阴间,也要记住你的好处。” 他脾气虽然暴躁,为人却甚为公义。这时候也在为故人之女生死着想。 凌苏雪只觉身子越来越冷,寒气有如钻入骨髓,袭入心间,又不敢运功抵抗,身子冷得得得发抖。 弓未冷道:“若是老夫不答允呢?”诸赫林道:“弓先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之人,犯不着跟一个小姑娘较劲。他日传了出去,恐怕脸面上难以搁置。” 他本拟此一激,弓未冷自持身份,或可放了凌苏雪。 哪料到弓未冷却说道:“他日传讲出去?哈哈,今日楼上之人全都死了,哪里还会传讲出去?你放心,老夫不会无地自容的。” 说着提剑慢慢踱了一步。霍地只感指尖仿若被什么虫蛰了一口,脸上神色大变,举步维艰。 何少陵见他举动异样,哈哈大笑一声,道:“我道弓先生内功高深,想不过也是尔尔,真力也未恢复。” 弓未冷但感气血上冲,低头一看,一根中指紫血欲滴,竟比平素肿粗了倍蓰。 这一下已知中毒,面色登然阴鸷,怒道:“好狠毒的女娃娃!竟下你门中阴毒的‘五毒蝎’之毒药!” 抬步正要朝她走去,哪知走了一步,头晕目眩,百惧之下,慌忙盘膝坐下,吐纳逼毒。 这下楼上又恢复一片寂静,月胧明,风凛寒,曲凌身子忽而动了一动。 何少陵见状,急忙问道:“七弟,你怎么样了?”曲凌不答,哼了一声。何少陵再问一句,曲凌这次却不发话,又恢复了悄无声息之态。 南剑飞料到他已受重伤,难以答话,不禁叹了一口气,悲叹道:“想不到淮阴七秀今日落魄到了这般地步!” 正文 二二章 金剑未沉埋(二) 余青虽已受伤,仍嬉皮笑脸地道:“四哥切莫丧气,日间你我兄弟二人大闹梧桐岭,直杀了柳苍梧那狗贼,在元鞑子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何等风光?咱们只不过时下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而已。这下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自幼熟读儒家诗书,淡泊生死,临死之际,也是这般看得开。南剑飞长眉有气无力铺在双眼之上,默然不语。 余青见众人不语,又笑道:“怕只怕弓未冷这老贼的功夫还没练到家,待会儿杀我们的时候,不能一招毙命,那就要多受折磨了。” 对着诸赫林道:“大哥,你信么?” “咦,三姐,你摇头干么,难道你不信?哈哈,还是五姐相信我,暗暗点了点头,哈哈!” 唐虞川背朝墙角,耳听楼上之人一一受伤,正是杀了淮阴七秀为师父报仇好时机,奈何穴道被点,四肢僵硬,动不得分毫。 这时耳闻南剑飞与余青说什么“杀了狗贼柳苍梧”,登时怒愤填膺,腹中硬提真气,希冀硬冲来被封的气海穴。可是只试了一下,腹中油煎般翻滚,疼痛不已,再冲数下,喉头一甜,嘴角殷血已出。 他知要杀淮阴七秀,此刻正是良机,若不动手,日后怕是千难万险。 当下仍自不顾疼痛,又是运劲猛冲。 又冲了数十下,嘴角全是鲜血,穴道已然冲开,他身子一挺,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就去拔腰间贴身短刀。 淮阴七秀眼见人影浮动,抬眼骤望,见是一个蒙古人,都大吃一惊。 只听弓未冷道:“啊哈,好徒孙,你快过去,逼那小姑娘把‘五毒蝎’的解药拿过来,先给我解了所中毒。” 唐虞川充耳不闻,双目血红,像一只发了狂的猛虎,只是隔了斗笠,众人并未瞧见。 他走了一步,已来到千锤手曲凌身旁。弓未冷唤道:“你干什么,我唤你,你没听见么?” 余青越看他身影越觉得眼熟,只是他头上罩了斗篷,无法辨清他的面容。 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道:“是你,唐……”他“虞川”二字尚没能出口,唐虞川大是着急,生怕身份给戳穿,忙挥刀疾劈,只见刀光似雪,罩住了曲凌全身。曲凌神志不清,哪有半分抵御之力? 余青大叫一声,奋力一跃,挺身向唐虞川短刀上撞去。但他身受重伤,迟了一步,身子尚在半空之中,余下五秀已大声叫了出来。 他只感面前血雨纷飞,曲凌闷哼一声,便即昏了过去,一条左腿被唐虞川手中短刀硬生生斫了下来。 余青怪叫一声,险些晕厥,高声叫道:“七弟!” 肘部奋力撞向唐虞川胸口。唐虞川穴道初解,肢体不灵活,眼见余青合身扑来,收刀已然不及,只得气沉双股,运力抵挡。 哪知两具身体一触,唐虞川忽感炙力扑面而来,胸口“咔咔”两声,不自禁向窗外飞去,身在空中,晕死了过去,重重砸摔在雪地之上,力道不止,如一个大雪球一般,滚入道旁枯木之中。 贴身短刀辄跌在雪地之中。 诸赫林等人一齐大叫:“七弟!” 余青撞飞唐虞川,心肺犹如炸开,一张俊脸登成猪肝颜色,落地之时,单足着地,见曲凌痛得醒转,呲牙咧嘴,创口之处血涌如泉,忙硬抽指封住了五处穴道,见血流之速虽然缓了,仍然不住喷滴出鲜血来,失声道:“七弟,七弟……” 一言不力,狂喷几口紫血,双目翻白,登然晕了过去,“噔”的一声摔在楼板之上。 诸赫林等人大惊,一时神志涣散,乱成一团,有的叫:“六弟,六弟,怎么样了?”有的叫:“七弟,七弟。” 眼见楼板之上血渍浸了一滩,语音颤抖,浑然哽咽。 诸人正沉浸于悲伤之中,两声“哈哈”之声划破长空,却是弓未冷逼出指尖上所中的“五毒蝎”之毒,已然站将起来。 他伸了伸手掌,又是望天哈哈笑了一声,说道:“曲老七腿已断了一条,昔日千锤手,已成为废人,从今而后,怕是要唤做‘独脚手’了……” 他功力胜人一筹,笑得甚是得意。众人尽皆悲伤泪垂,加之已是面北之人,默默无声。 只听弓未冷续道:“老夫就先杀了他,好让他少了些许折磨,也好早随判官小鬼去阎王殿,早日投胎。” 举步朝余青,曲凌走去。诸赫林道:“且慢!”弓未冷侧目而视,一张老脸之上春风拂过,问道:“怎么?” 诸赫林道:“我七兄妹之中,老夫乃是为首之人,你要杀人,先过来杀了我吧。” 弓未冷指力一摆,剑眉陡然上挑,冷冷淡淡地说道:“老夫却偏要先宰曲老七呢?诸大侠不要心急,下一个便是你了。你兄妹七人,再加上这个小姑娘,一个也不会落下,待会一同上路去作伴吧,谁先谁后,也能赶着阎王道。” 说着目光瞥向凌苏雪,见她已是眉目发紫,脸色发青,就算自己不出手,她也活不过半个时辰了。 诸赫林等人怒火溢满七窍,却又奈何不得,一时之间,一个个都如同泄气了的皮球,垂头丧气,闭目等死。 外面雪下不止,纷纷而下的雪花笼罩着整个沧州,雪光闪耀,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弓未冷越加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不由得意气风发,哈哈笑道:“想不到淮阴七秀一世英名,今日都要断送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声震四野,“玉蝶楼”上的积雪沙沙落下。 “绣针玉狐”秋狐忽然叫道:“且慢,你要杀七弟六弟,先来杀了我!” 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余青,脸上神色,颇为关切。弓未冷听而不理,指尖“嗤嗤嗤嗤”动了四下,已分别封住余青与曲凌上身两处要穴。进而催动体内“纯阴真力”,气如笔锋,直将点两人“大椎穴”。 余青本已晕过去了,听得秋狐大声叫唤,悠悠醒来,耳听后背嗤嗤响过,紧接着寒气逼人,罩住全身,说不出话来,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但感寒气愈来愈强盛,霎时之间,诸般念头纷至沓来,百肠千结,想到临死之时五姐居然护着自己,只觉得得意洋洋,生死却已被他置之度外。 偏偏就在此时,雪地中脚步声响动,似乎有人踏步朝这里走来。弓未冷力道急催,蓦地里两件雪亮事物闪动,黯然月光之下似飞舞的柳絮,却是两个小雪球,哧哧疾飞而来,劲道既准且猛,弓未冷“纯阴真力”经两个小雪球一撞,陡然涣散。 在旁人看来,两个雪球之撞微不足道,但弓未冷心中已是骇然不已。 他惊骇交迸之间,只听一个遥遥道:“长歌当泣,远望当归,望断天涯路,也不过一叶凋零,你又何须狠心而屠取,置人而不过?” 这声音一出,老若一只历经风吹雨打的大钟,远远传来,诸人耳膜呜呜作响,久久不绝。 那声音陡歇,一个声音接着道:“师父,你说要怎么办……” 语音略显稚嫩,但其中似有过千磨万韧,经过日晒雨淋,此时融在深邃的夜空之中,竟变得苍凉无比。 之前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过去,在那小姑娘‘肩贞穴’和’乳白穴’上轻拂三指,运起六分力度,在其余七人‘玉堂穴’上各点两下。” 淮阴七秀中的六人听他说什么在“玉堂穴”上拂上两下,心中俱是大喜,都想道:“玉堂穴属于任脉,是气脉必由之道,只需在上面点上两下,我们体内真力必得积聚,再加运功,体内涣散真力便犹如溪流入河,自成一息,只需打坐片刻,内伤就好了。” 那苍凉但稚嫩的声音道:“好,弟子这就过去照办。师父,你不过去么?” 那苍老的声音道:“我不去了,你就对姓弓……哦……姓弓的老前辈说,请他高抬手足,别伤害楼上数人的性命。” 那苍凉的声音道:“是!”旋即“沙沙”声音一响,似乎是他滑雪而行,余音未落,众人眼前一花,楼上已多了一人。 之前抬弓未冷前来的那十二个轿夫,在蒙古族人之中,属于佼佼之者,脚程之快,当世罕见,但上楼之人却是脚不点地,风不沾身,比之那十二人,乃是一在原地,一在在千里之外了。 弓未冷抬眼望去,却是吓了一跳。但见上楼之人年仿十七八岁,白衣胜雪,大袖飘飘,剑眉星目,一张俊脸之上风霜未脱,但是却似刻了许多岁月的痕迹。 寒风嗍嗍而来,拂动他白袍上下翻动,直如画中君子抚掌鼓瑟,人中潘安凌波而行。想不到天地之间,竟尔有此等相貌之人。 那美貌少年嘴角含着一缕笑意,长身作了一揖,道:“弓老前辈,我师父说了,请你手下留情,不要伤害楼上众人性命。” 不俟弓未冷答话,脚步旋回,掌下作动,当先拍赛雪盈“玉堂穴”。 弓未冷见他举动浮佻,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禁发怒,右手五指如钩,横抓他手腕。那少年低头一闪,手臂滑如泥鳅,似惊鸿一动,让开弓未冷抓来手掌,哧哧两声,立即点中赛雪盈“玉堂穴”。 赛雪盈给他点中,胸口烦闷之气顿时消弥无踪,体内真气犹如万条溪流合归大海,身子大为舒畅。 正文 二三章 金剑未沉埋(三) 弓未冷惊骇共萦,眼见那美貌少年又飞步去点南剑飞的穴道,二爪复起,抓他后心。 这一抓还未打到他背心,却觉罡气大作,扑袭而来,将他这一抓弹开两寸。 弓未冷大惊,不明其中所以,就片刻功夫,那少年已在南剑飞和诸赫林“玉堂穴”上点了两下。 弓未冷觉他后背罡气劲道旺盛,当下踏上一步,一指戳去。 那少年随即长袖轻轻一拂,将他力道卸开,身体趋前,又点中了何少陵穴道。 弓未冷愈加吃惊,接着双腿轮动,踢出两脚,拍出三掌,五式相交,厉害绝伦,都打他后背要害。 那少年“啊哟”惊呼一声,右足后提,径点弓未冷足底板“涌泉穴”,身子偏侧一斜,“金鸡独立”与“仙人指路”一同使出,右足“噗噗噗”探出五式,皆封弓未冷手足齐施招式,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使出这五招之后,身体朝前探出,又点了秋狐的穴道。 诸赫林等数人“玉堂穴”都被点了两下,真气汇通,顿觉舒服洋然,但若一动弹,势必适得其反,仍不动弹,运功恢复真力。 弓未冷又惊又怒,见这少年举止轻轻巧巧,却能将自己招式一一避开,寻机救人,杀心顿时滋生。 他两掌旋转,一上一下,运起“纯阴真力”内劲,分上中下三面,一抓头颅,一拿手腕,一点他“神阙穴”。 美貌少年退的一步,就要踩着淮阴五秀,听得掌声风动,抽身急转,挥掌格挡。他招式虽然轻灵飘逸,毕竟年幼,劲道不足,只拆了一招,手腕上一凉,已被弓未冷“纯阴真力”点中。 再斗过一招,胸间寒气大作,整个身子算都被罩在弓未冷发出的阴寒之力之下。蓦然手腕一痛,寒气大增,他得得地打了一个寒战,侧身退了一步。 弓未冷得势迅上,直逼少年中宫。那美貌少年闪无处闪,只得大叫一声:“哎哟妈呀!” 叫声未落,之前远处那苍老的声音轻声说道:“幸儿,千里枯松!” 那少年听得提醒,面目喜悦,乍然挺立如松,同弓未冷对了一掌。他身子借力一跃,从弓未冷头上飞转鲤跃而过,平平落在楼板之上。 弓未冷目中阴鸷之色大作,忽然走上一步,挥掌拍向何少陵的天灵盖。 何少陵等人运功疗伤,正是到了龙虎归一的紧急关头,哪里能够避闪得开来? 突然间,弓未冷身后一个人影飘渺而至,左右变幻无影,一掌排开弓未冷,将他击退数步,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何必如此心狠手辣?” 这一掌拍出,随即退至那美貌少年身旁。他一进一退,毫无痕迹,人不见影,掌不闻声,倒是有如魑魅。 那少年面上大喜,唤了声“师父!” 弓未冷大凛,张目看去。四只眼睛一交甫止,身子却不得紧缩,一阵颤抖,颤声道:“你……你……是你……” 老者面目冷峻,目光撇向他处,更不理会弓未冷,说道:“幸儿,你去解了这小姑娘身上的寒毒吧。” 那少年道:“是。”走向凌苏雪。 弓未冷略微讶异,半张口道:“幸儿?师……”那老者一掌拍向他嘴唇,喝道:“别叫我!” 弓未冷疾退两步,顿住脚步,张目端详了眼前这老者半天,只见他两鬓滚上雪白,一张老脸之上岁月之痕纵横交错,但兀自身板挺直,两眼放光,炯炯有神,有一股春秋时期慷慨义士之风,一时之间,竟然哑口无言。 诸赫林等人听他说一句“师……”便即闭口不言,同时存了一个念头:“师……?师什么?” 那少年走至凌苏雪身旁,只见她秀眉之上星星点点尽是雪白,牙关紧咬,得得打颤,寒气阵阵逼上身来,已是难受至极。 他不待时刻,立即伸出手指,在她肩上“肩贞穴”上轻拂三指,抽出手指,正待朝自己师父指点的第二个穴道拂下,月光之下,忽见凌苏雪双颊苍白之中隐隐两点殷红。 那少年慌忙手指一缩,才想起要点的是凌苏雪胸前“乳白穴”,心中疚责:“啊呀,不妙呀。如此众目睽睽,叫她情何以堪?” 但若不救她,半个时辰之后,她便要不活了。权衡之下,望了众人一眼,又望了凌苏雪一眼,嗤地扯下自己衣裳一角,将包在指尖之上,弓身道:“姑娘,我鱼幸为了救你,这下非礼了!”他自报出姓名,对对方可谓崇敬至极。 他认准穴道,别过眼去,哧哧哧地点了三指。凌苏雪身上寒冷大减,正欲活动身子,那少年鱼幸突然摁在她秀肩之上,提醒道:“别动,阴气侵入姑娘身体之内,寒毒未褪尽,一动辄伤及肝肺。” 凌苏雪忙顿住自己。 这时弓未冷忍之不住,问了句:“这些年来,你还好吧?”这话颇有故友相逢的口气,显然是对老者说的。 老者道:“很好,好端端地活着呢。”弓未冷一时语塞,不再说话,只是又盯着老者瞧。老者对他毫不理睬,目光瞥向别处。 那少年从未与年轻女子如此亲近,颇觉不妥,忙收回手掌。 凌苏雪一面运气,一面斜眼朝他瞥去,只见他脸上略微一红,随即退了,她心中一动,不知怎么,心中竟然对眼前这个美貌少年充满了好感。 弓未冷心下骇动不已,说道:“鱼幸,鱼幸,师……师……恭喜你啊。” 老者冷冷地道:“你恭喜我什么?” 弓未冷道:“没想到你隐遁了……哦,七年吧,却教出这么厉害的徒儿来。” 那老者道:“隐不隐遁,又干你什么事了,我只是想问你一件事,你来这里干什么?真的是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么?” 弓未冷道:“师……”那老者厉声喝道:“别乱叫!”弓未冷道:“好,好。什么荣华富贵,都是假的,我这七年来,一直在寻找你和四弟的下落,来这里,自然是找你来啦……” 那老者“哼”地一声,似颇不信。弓未冷续道:“前一阵子,我听说你在沧州,这不,便不远千里来了。可是你却躲着我不见,我不得已之下,只得使出手段来了……” 那老者不答他话,突然出口道:“淮阴七侠,身子无恙,这便请走吧。” 原来他掐准时间,已知淮阴六秀内伤已然好了七八分了。 诸赫林等人一同收功,站起身来,横扫了他无数眼,但是极为面生,一个都不识,一时也猜不透他师徒二人为何要出手救人。 诸赫林抱拳道:“诸某等人武功不济,险些坏了性命,多谢恩公出手解救。” 那老者忽然道:“诸大侠人称八臂千面,武功本是好的,只是沾染酒水,难免功力失劲,加之弓……弓……这人大耍损招,否则以七位之力,别说一个,便是两个,也能敌过。日后若与之相斗,谨防他耍滑招便是了。他功夫虽高。可还不至于到天下无敌的境地。” 他这番话看似夸赞,话中却暗藏谴责,话锋直指诸赫林的不是。最后一句,话锋直指弓未冷。弓未冷却不发怒,嘴角露出微微一笑,似有轻蔑之意。 诸赫林等七人十余年来横行淮阴,无人敢说半个“不”字,这是给他一说,顿觉脸上无光。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淮阴七秀,依着他们的脾气,早已发怒。 诸赫林强自克制怒火,说道:“恩公言语,诸某人记住了。”他只说“诸某人”,而并非说“淮阴七秀”,想来也是对这话极为不满。 何少陵与南剑飞并肩走出,一个抱起余青,一个抱起曲凌,拾起地上曲凌断了的一条腿,就要走下楼去。他七人在楼上扫尽颜面,多待一刻,便觉面红耳赤,好生难在。 诸赫林踏自楼梯尾处,终于难以克制心中好奇,回过头来,问道:“诸某兄妹几人不才,斗胆问问老恩公如何称呼?” 那老者不动声色,吟道:“谁解秋风剑,落叶满长安。名字么,那倒不需要问了。” 诸赫林乍然听到“谁解秋风剑,落叶满长安”这十个字,脑中灵光划过,想起十二年前在长安之时一件事,胸中怒火尽然殆尽,长身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淮阴七秀刻骨铭心。永生难忘!”转身大步踏下楼梯而去。 南剑飞抱着曲凌,见他腿断处血迹斑斑,鼻子一塞,望了一眼唐虞川滚入的枯木丛中,突然怒火万分,大步踏上,道:“我去宰了这狗鞑子!”唐虞川身着元人衣服,都被他们认定了是蒙古人。 诸赫林脚步旋动,挡在他身前,说道:“四弟,这狗鞑子已经昏厥,还怕脸面丢的不够么?你要报仇,来日方长。” 南剑飞目眦欲裂,禁不住放眼睨一下,突地发觉枯木丛中空空如也,哪里有唐虞川身影?不禁疑惑道:“人呢?” 余下四人八只眼睛一看,果然人已经不见了,枯木丛另一头杂草被压平,想来那蒙人已从那儿逃走了。 诸赫林等人愈觉不着头脑,只道:“先走吧。六弟七弟的伤要紧。” 五条人影作动,瞬间已在一丈开外。 远远只听诸赫林声音传来:“弓先生与淮阴七秀断腿之仇,我兄妹七人铭刻在骨心之间,此生但教不死,永不敢不忘!” 弓未冷自成名以来,从未受过任何威胁话语,颇觉搞笑,却又无从笑出口来。 正文 二四章 金剑未沉埋(四) 几人踏上雪地上奔出二十来丈,南剑飞怀中曲凌胸口一耸,喷了一大口鲜血。 六人双目噙泪,尽皆大恸。南剑飞伸掌抵在他后心,运功助他止血。诸赫林道:“四弟,慢些走,少点颠簸,伤口处的血方能凝止。” 六人一时哑口无言,都是心潮起伏:“七弟天生有驼背痼疾,天公已是待他不公,这下他断了一只脚,今后却得如何是好?” “绣针玉狐”秋狐放慢脚步,停在余青身边,问道:“六弟,你没事吧?” 余青打趣道:“有什么事,还活着呢。”秋狐低声道:“你耍什么嘴皮子?要不要我搀扶你一下?” 余青道:“谢谢五姐啦,我没事。你呢?”秋狐道:“方才那白衣少年指力浑厚,又懂得解弓老贼这阴毒的寒气,我现在全好啦。我只是担心你……” 余青眉开眼笑地道:“担心我什么?”秋狐将头一低,说道:“没什么,走,看看七弟去。”伸手扯住了余青衣袖。 余青翻手握住她纤纤手掌,心中一热,道:“好!”秋狐并不挣脱,余青登时觉得身上的伤一股脑儿全好了,情绪激动不已,两人一同奔到南剑飞旁边。 过了盏茶功夫,曲凌断腿创口处血渐渐止住,眼睛无力地张了一下。 六人异口同声呼唤:“七弟!”曲凌应了一声,随即闭上双目。 何少陵退到南剑飞身旁,道:“四弟,给我!”接过曲凌,平平抱在怀中。 他功夫较南剑飞高明,此刻放慢脚步,曲凌身体给他端着,一动未动,如置床上一般。再奔一会,曲凌呼吸渐浊,已沉沉睡去。 几人尽皆沉默不言,心中只想,事先得去集市之上,寻一个大夫救治七弟曲凌的腿创。 南剑飞听得大哥诸赫林脚步愈来愈虚浮,踏地有声,疑他与弓未冷对掌受伤,问道:“大哥,没事吧?” 诸赫林道:“没事!”南剑飞只当他要强,又问道:“刚才到底怎么,缘何大哥你对那老者竟持之以礼,恭敬得很?” 诸赫林放慢了脚步,说道:“四弟,你可还记得十二年前,那日在长安……” 淮阴五秀听他提及旧事,都停住脚步,南剑飞道:“自然记得,那时正值三秋之节,秋风萧瑟,咱们也是如今天这般狼狈,当时多亏了一位高人,否则今日江湖上便没有淮阴七秀这称呼了。” 诸赫林问道:“你可曾记得方才他说了什么?” 秋狐心细,说道:“他说什么谁解秋风剑,落叶满长安……”南剑飞心念一闪,脱口叫道:“是他?这么说,他两次出手相助淮阴七秀,算得上是咱们兄妹七人的大恩人了?可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诸赫林道:“那老先生是什么来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对咱们有恩,那是没错的。如今师父已逝,可不能白白丢了他的脸面。淮阴七秀虽非善类,也要懂得知恩图报。” 五人齐声道:“大哥教导的是!” 目逸七秀影子消失在皑皑雪地之中,那老者眉目一垂,说道:“楞特大师,你回大都去吧。” 声音淡淡如春日里的一缕清风,却自有一股威严。弓未冷叫道:“师哥!”那老者侧过身去,说道:“你别叫我师哥,我不认得你,更不是你师哥。” 弓未冷道:“你叫淮阴七秀离去,怕的是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此时他们已经走的远了,你又何必隐瞒呢?你我兄弟好不容易相遇,自当欢欢喜喜,你何必这般冷淡?” 那老者道:“你要说什么?”弓未冷道:“你不是一直在打听四弟的下落么?我跟你说说,你听是不听?” 那老者脑中一激,吩咐那少年道:“幸儿,你过去封了那姑娘耳旁穴道,抱她坐在墙角椅子上吧。” 鱼幸登时会意:师父如此,怕的是凌苏雪偷听了他与弓未冷的谈话。 当下走将过去,说道:“姑娘,得罪了。” 凌苏雪身子不能动弹,见鱼幸持之以礼,大有君子之风,心想偷听别人说话,那也断然是不雅的,秀目一垂,是为意许。 鱼幸轻轻地点了她耳旁“听宫穴”,抱她走到墙角,放在一张椅子之上。 那老者斜眼瞥了一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之人,有六个仍然活着,六个已然被凌苏雪杀死。 又看了看卧着的三人及木讷站立墙角的齐倩,又说道:“你叫他们走吧!”枯槁之手一挥,躺在地上的九人穴道陡解,另外六具尸体飞出楼中,落入积雪满满的杂草之中。 弓未冷手下几人穴道一解,怒气冲冲,唧哩哇啦用蒙语说了一通,似乎在骂人。 弓未冷喝了一声,又用蒙语对几人说了几句话。那几人神色一涣,走将过去,拽了齐倩,一前一后走下楼去。 鱼幸上楼之时,并未细细察看,这时见弓未冷一干弟子拽曳着一少女,张目朝她脸上扫去,却发现她也张眼朝自己瞥来。四目相对,鱼幸心下一颤,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油然冒上脑袋,似乎先前与齐倩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几个蒙古汉子连声呵斥,硬生生扯着齐倩,不消片刻,沙沙踏雪声音已湮没无闻。 那老者冷冷笑了一下,说道:“好得很哪,连蒙古人的话都说得这般好。不知汉人的话,你还记得么?还记得多少?” 弓未冷道:“自然记得。”那老者道:“好,好,记得就好,我只怕是你已经全忘了呢。你要说什么,说吧,我听着。” 弓未冷道:“师哥,你要我说什么?你我好歹也是同门,你何须如此损我?” 那老者怒喝一声:“我不是你师哥,你别叫我。我一生清清白白,哪里会曾有一个见利忘义,不明是非的师弟。你如今已是蒙古人,而我是汉人,当得楚河汉界分明。” 他说到后来,话语已是平平淡淡,可是内心,却已经失望到了极点,摇了摇头。 弓未冷道:“师……师……你叫我不要认你,我也不怨你,可惜此中缘由,你是万万不懂的。当日我身受重伤,若不委曲求全,只怕已经……已经命丧黄泉了。” 那老者打断他的话,道:“身受重伤,那又如何?你这般委曲苟活,只会惹来唾骂,如文丞相,二弟一般舍身取义,那才会名垂青史,受到世人景仰。” 弓未冷哑口半晌,才道:“名垂不垂青史,小弟早已看得风轻云淡,这些虚名,又拿它来作甚?” 那老者突然打了个哈哈,反问道:“是么?当日公孙四弟冒死去元营找你,你非但不见他,为何还叫门下之人说,你已在元朝为官,高官厚禄,锦衣玉食,已乐不思蜀,叫我们不要再去找你?你把浮名看的风轻云淡,我问你,你把四弟怎么了?为何他自从身赴大都之后,七八年以来,销声匿迹,毫无音讯?” 弓未冷吃惊道:“你说什么?”那老者道:“你不必给我装傻充愣,公孙四弟后况到底如何,唯有你心底清楚,你是不是暗中把他害了?你若不说,休怪我……怪我我不客气了。”话锋凌厉,却又黯然伤神。 弓未冷叹了一口气,说道:“师……,你我同出一门,我又何须骗你?你说我说什么高官厚禄种种,全是道听途说,绝无此事。至于四弟到底如何,我也丝毫不知。” 那老者道:“你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你当我会信么?你是蒙古太子真金府上的授业师父,你叫 楞特,对不对?你当我不知道么?” 弓未冷道:“信与不信,全凭由你。”那老者道:“好呀,楞特大师,你是在威胁我?” 弓未冷凶恶之色完全褪尽,长叹一口气:“师哥……你叫我……叫我一声师弟好么?” 那老者道:“是啊,到底是好不好呢?当我听到师弟二字时,是打心里的亢奋,说不出的激动。可是你与元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我又……我又……” 连说了两个“我又”,再也接不下去,反问道:“你知道人此一生之中,最令人伤神的是什么?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心都死了,徒留一具枯干的躯壳,也不过是行尸走肉,浑浑噩噩罢了。就从你对四师弟狠下杀手,对忽必烈卑躬屈膝,奴颜婢睐的那一刻起,我对你已心死,心中就想,和你兄弟情义已成割袍,难以重缝。”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方又续道: “你,我,陆二弟还有公孙四弟四人本是有手足之情,我想你再怎么心狠手辣,总不可能对公孙四弟下手的。可没曾想到,你真的……真的做啦……” 鱼幸见师父神色异常,他与师父生活了这许多年来,从未见过他如此,也没听说师父有什么师弟之类,这时听他老人家与弓未冷言谈,不免心下砰然,心里固然也是好奇的,但他素来对师父最为敬重,纵是好奇,也只是竖耳细听。 正文 二五章 金剑未沉埋(五) 弓未冷摇了摇头,叹息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对我不信。” 老者道:“你行事如此荒诞,叫我如何信你?”霍地语声一厉,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说我一直在打听四弟下落,你既然知道,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弓未冷道:“师……我怎么知道?”那老者脸上肌肉一阵扭曲,双目鼓得老大,问道:“你说什么?” 弓未冷道:“我若不以四弟的消息诓你,只怕你已经是走了。你我兄弟七年汉水舟上一别之后,再没未逢,我此番费尽千辛,方得见面,理当亲近亲近才是,你怎地这般冷淡,毫无情义?” 那老者道:“你若重视情义,又何须骗我?我且问你,四弟去蒙古找你之后,后来到底如何?” 弓未冷道:“师……我当真是不知道……我若是知道,自当全盘说与你听闻……” 那老者双目直瞪着他,凝视不语。过了半晌,弓未冷才续道:“对了,你要找四弟,为何不去找二哥?” 那老者道:“七年之前,崖山一战,东南犄角尽破,二弟性情刚烈,不愿受辱,背着……背着……” 说到这里,禁不住目光投向鱼幸,立即收回,弓未冷仔细听他言谈,鱼幸目光不敢直视二人之状,故而两人都没有看到他这细微的举动。 那老者继道:“二弟背着小皇帝……赵昺投海而亡。第二日我等到夤夜,沿着山崖而下,潜入水中,心想二弟和小皇帝既然已投海身亡,那么我寻到他主仆二人残骸,好好安葬,聊尽兄弟之情,也算是一番恩德,哪知我在水中游了三天三夜,一直游到波涛大海之中,二弟和小皇帝竟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弓未冷道:“不错。”那老者望了一眼窗外,喟叹一声:“老天无眼,不佑好人,二弟心系庙堂之事,抛妻弃子,只为顾得主子安危,临死也不忘家国荣辱。你说叫我去问二弟,你不也是知道他已经亡故了吗?” 弓未冷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师哥,你和二哥耍的伎俩,蒙骗得了别人你道我不知晓么,你既然没有发现二哥和姓赵的小皇帝的尸体,那便不能说他们死了!” 那老者目光如电,直扫弓未冷一张脸,说道:“你说什么?” 弓未冷道:“当日你潜入我……”他本来想说“我元军大营”,忽然觉得不妥,只得改口:“……元军大营,盗了伯颜元帅的衣甲,诱了士卒向西面山岗追去,然后展开轻功,悄然下了山崖,军中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侠义一剑南川寻’大闹元军,我当时也在军中,都是听得明明白白的……” 那老者正是“侠义一剑”南川寻。所谓“侠义尚天地”,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指他。 南川寻摇了摇头,说道:“什么南川寻之类,已成云烟,七年在崖山,已经死了,今后也不会再有啦。” 弓未冷微微含笑,丝毫不以为意,说道:“你是‘侠义一剑’南川寻,谁人不识晓?师哥啊,你说二哥已然亡故,为何就在他投海当日夜晚,伯颜元帅派遣三万水兵在大江之中堵截,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更别说是什么残骸尸骨之类了。” 南川寻神色大变,突然踏上前一步,说道:“当真么?我还以为他们的尸首给蒙古人拿去了。你莫不是骗我的?” 弓未冷不觉凛然,说道:“千真万确。故而小弟说二哥没死,绝不是信口胡言。”南川寻思索了片刻,暗自嘀咕:“不可能。” 弓未冷道:“师哥,你不用自圆你与二哥之事,二哥到底在哪儿,依我看来,你是最清楚不过啦。你既然抱走了……抱走了小皇帝,二哥想必也是你救了去的吧。” 此言一出,天地不觉暗了一头。 鱼幸在一旁仔细聆听,也觉得心中一阵颤抖。南川寻:“嘿嘿,七年前你便这样说了,可是当时崖山四周遍布千军万马,我若是抱了小皇帝,又怎能够来去自如?” 弓未冷道:“师哥,当日在汉水舟中,你不也如你这般说么?那我且来问你,当时舱中藏的不是小皇帝赵昺,你何必奋不顾身,拼了性命,挡了一十三箭?如若不然,却又是谁?你敢发一个毒誓,以证你的清白么?” 陡然之间,弓未冷士气大涨,言语犀利。 古人诚信为先,若发毒誓,须得不能作假。南川寻面上神色淡然,心中却七上八下,忡怔万分,一时竟是语塞,吐不出半个字来。 弓未冷道:“师哥,你既然不敢赌咒,那就是承认啦。”南川寻语声厉然,问道:“承认什么?我说不是,便就不是,大丈夫光明磊落,一言九鼎,岂有虚言?” 弓未冷道:“只怕从你抱着小皇帝赵昺奔逃的那一刻起,你已不是大丈夫了,大丈夫焉能畏首畏足,躲躲藏藏地苟活,到了最后,连自己姓名身份,都不敢承认?” 南川寻怒火大作,正要发怒,蓦地心下一冷,想到十余年来,风尘已惯,对这些言语,如何怒得? 再复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说我畏手畏脚也好,不是丈夫也罢,我又何必萦绕心怀?你我已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师……师……”终于心里一软,叫道:“师弟……” 弓未冷忙不迭道:“师哥,你终于肯叫我了!”语音之中,大是喜悦。南川寻仍旧不理他,续道:“你我已垂垂老矣,何必要强?你既然不说与我二弟四弟之事,那就算了罢。” 顿了一顿,又道:“你还是回到大都去吧,此后销声匿迹,颐养天年,也就是啦。你扬言要踏平中原武林,只怕不出数日,江湖武人云集,你想脱身,是难上加难了。须知英雄在少年,后生可畏,武林之中卧虎藏龙,你能敌一人双手,却敌不过千人万人之手。我也不再是什么侠义南川寻,只想静默一生,安安静静地终我余年,也就罢了。” 弓未冷道:“师哥,你是川中豪杰,天下英雄,无剑帮在你手中发扬,你却要将它拱手让人,看自己基业江河日下么?你帮主做得好好的,为何心灰意懒?” 南川寻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什么基业,什么帮主的,一去江湖,往后权当风吹雨过,烂在你我心中是了。你还是走吧,中原武林容不得你,若再过几日,江湖豪杰知道你的下落,定是要来与你为难。” 再也不与弓未冷说话,转头对鱼幸道:“幸儿,你解了那姑娘的穴道,咱们走吧。”径直转过头去,大步踏起,就要离开。 弓未冷急道:“师哥,师哥!” 第二个“师哥”方脱口,“嗖”地一声,南川寻一件事物朝他面门掷来,力道猛然。弓未冷伸过手接在手里,却觉手中一凉,湿淋淋的只剩一滩雪水,而南川寻已踏出两步。 弓未冷大急之下,心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脱口叫道:“师哥,当日汉水舟中那小孩儿呢?” 南川寻听到“小孩儿”三个字,顿地止住脚步,头也不回,说道:“救不活,死啦。”身子略微一抖。 弓未冷见他身体颤抖,灵光乍现,轻轻念道:“鱼幸,鱼幸,鱼在水中游,得鱼之幸,莫不是他么?” 南川寻猛然回过头来,喝道:“住嘴!当日舟中的那小孩,全身中了二十八箭,伤及五脏六腑,经脉全然毁了,就算华佗再世,医圣复生,也救不活了。幸儿和他毫无瓜葛,你莫来信口胡诌!” 他不说“小皇帝”,却说成是“小孩儿”。 弓未冷嘿嘿笑问道:“是么?只怕当今天下,仍有扁鹊神医,人道活的医不死,死的医活了,这位视财如命的金银先生,你送了他多少金银财宝,才令得他动心?他的居所,是在庐陵吧?” 南川寻一震,说道:“什么金银先生,我怎么知道?”弓未冷道:“当年你从汉水弃舟,专拣荒僻道路行走,走的应该是东南方向吧?师哥,你去江西干什么?”南川寻道:“我去庐山寻友,你信么?” 弓未冷道:“我自然是不信!” 手腕一抖,一爪抓向鱼幸。他突出奇招,如兔起鹘落,令人防不胜防。鱼幸闪身一避开,弓未冷去势不减,径抓凌苏雪双目。 鱼幸叫道:“糟糕!”一个“鲤鱼打滚”射出,肩膀朝弓未冷手爪上靠去,他只觉肩头奇疼,痛入骨髓,但已挡住了这一爪。 鱼幸双足点地,霎时冷汗贴颊而落,显然弓未冷爪力太厉,令他难以御住。 弓未冷“嘿嘿”笑了数声:“师哥,你教出的好徒弟,大仁大义得很!” 话声没落,一招又起,左手抓捏鱼幸腕骨,右手取打鱼幸喉骨。与兹同时,掌下逼动阴寒之气,用的是“移宫换羽”。 他催动全身力气,鱼幸万万抵挡不住。但鱼幸深知闪身一退,他便又要故技重施,以凌苏雪为饵,轻则凌苏雪受了重伤,重则毙了她小命。 鱼幸与凌苏雪素未谋面,自可置她生死不理,但是他见弓未冷如此凶巴巴的,腔中侠义之气大起,心想就算受了重伤,也要顾得凌苏雪周全,心念及此,全身骨骼噼里啪啦一阵巨响,迎了上去。 正文 二六章 金剑未沉埋(六) 南川寻大喝一声:“不要命了么?”足下一踮,飞身扑向弓未冷。 身在空中,两掌左右一旋,同时划了半道弧形,一掌朝弓未冷掌力上对去,另一掌拍向鱼幸,将他斜斜地拍出三步。 他与弓未冷两掌相交,虎气大起,弓未冷退了两步,他却退了一步,脸上一阵煞白。 弓未冷脚步一顿,脸色阴鸷无比,道:“你对他如此关怀,不是他,却又是谁?师哥,当日汉水之上,你说我放你走,从那日起,不再与我动武,如有违约,凭我处置。现下你自毁约定,这可怨不得我啦?” 南川寻脸上青红相交,心想不可抵赖,问道:“我待自己徒儿疼爱有加,干你何事?你待怎样?” 弓未冷道:“小弟又能如何?不如你带着高足和我去大都一趟吧,小弟这几年没见到你,思念得紧,去了大都,咱们好好述说别来情由,如何?”他看似已商榷之口吻,实则是吩咐出口,叫南川寻不可推绝。 南川寻略一讶异,突然脑海一动,说道:“当日舱内那孩子已然身死,我说不是,你偏不信么?” 弓未冷看了鱼幸一眼,道:“是与不是,由不得你说了算。”鱼幸听他二人对话,什么“是”“不是”的,只觉得摸不着头脑,狐疑苦恼交进。 南川寻心下一沉:“我若是不去呢?”弓未冷道:“侠义一剑,也会出尔反尔,好呀,师哥,那你上来杀了我吧,如此一来,你既可以解除你我誓言,也可以爽爽快快地走了。” 南川寻摇头道:“我若跟你动手,那就是爽约了,我不跟你动手。你再如此作恶,自会有天下人杀你!” 弓未冷道:“那就是了,那你还是与我去大都一趟吧。”南川寻坚毅地道:“不去。” 弓未冷无可奈何,望了鱼幸一眼,突然一个念头闪出,说道:“师哥铁定了的事,是没人能够易变的。我另有他策,不如这样吧……” 南川寻问道:“不如怎样?”弓未冷道:“高足深得师哥真传,师哥一生精于剑道,我便与他斗上一斗,若是两百招之内侥幸胜了,你便听我吩咐;若是两百招尚且奈何不了他,我便甩手走人,如何?” 他自言“两百招”,丝毫不敢托大,想必也是胜券在握了。 他此计一出,南川寻固然觉得吃惊,鱼幸也是骇伈相加。南川寻心想:“好呀,他见我不答允要求,来与幸儿比武,想要将他折于掌下。这贼子恁地恶毒。” 弓未冷不待南川寻发话,脚下霍地一动,将地上那柄“泣剑”朝鱼幸踢来。鱼幸手臂一横,抄在手中,望了南川寻一眼,痴了一下,道:“师父……” 弓未冷朝南川寻看了一眼,说道:“师哥,当初这柄泣剑,是你亲手解下,放在我手中的,以作信约的,你还记得吧?”南川寻点了点头,想起当日之事,禁不住连声唏嘘。 弓未冷走到窗前,折下一枝梅树,枝上尚有几朵梅蕊。尖向下斜指东南,意在前辈与后辈过招,让鱼幸当先出手。 南川寻踌躇片刻,恁知推辞不得,对鱼幸道:“幸儿,能够与蒙古真金太子的授业恩师楞特大师过招,乃是你生平一大幸事,你焉能错过?何况弓先生远来不易,你便用前几日刚学的剑法,请他老前辈指点你几招吧。切记,只比剑招,不可运内功抵挡。” 他事先说“新学的剑法”及“不可运内功”种种,乃是先入为主之计,他知弓未冷对鱼幸身份颇为疑虑,招式无眼无珠,如若斗到半途,弓未冷狠下杀手,自己有约在前,不与他动手,那鱼幸岂不遭殃? 鱼幸躬身道:“是。”平平退了三步,左腿跨出一尺,手中泣剑剑尖朝天指向西北,做一招“剑指南山”,以南山喻弓未冷,对他崇敬已及,道:“弓前辈,请指点!” 南川寻又道:“师弟,你也曾是江湖豪杰,希望你信守承诺。”弓未冷脸上肌肉扭动,说道:“自然!” 鱼幸手中长剑如龙,银光一抖,“刷刷刷”指出三招,三朵剑花附向弓未冷手上梅枝去。 弓未冷手中梅枝一颤,迎了上去,只听“当”的一声,清响不绝,梅枝之上梅蕊颤抖不已,鱼幸感觉虎口一麻,剑尖由此而斜,他掌上力度一收,取回长剑,却觉得弓未冷区区一枝梅花,力道竟是大的出奇。 南川寻低声提醒道:“幸儿,你毫无章法,哪能较真,你便使‘唐歌剑法’吧。” 鱼幸道:“是。”长剑回在胸前,遽然指出,用的是一招“北风吹雁”。剑未及弓未冷身前,剑花分做两朵,是一剑“天下何人”。 此两招皆出于唐朝边塞诗人高适的《别董大》。南川寻身前是无剑帮帮主,隐遁之后,潜心研究剑道,他闲暇之余,喜欢舞文弄墨,一日读到碣石山人的《剑客》,对“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两句深有感触,由是申引入剑术之中,创了“唐歌剑法”。 又一日,读了柳永,李清照,朱淑真,唐婉等人婉约词曲,创造了“柔水剑法”。 他隐居七年,剑招虽创,却从未与人打斗过,这时教之鱼幸用招,年代虽陈,仍属新招。 弓未冷猛提一口真气,疾退一步,手中梅枝侧斩泣剑剑身。鱼幸奋力下滑,一招“雁下芦洲”,切他梅枝。弓未冷暗提真力,送至半截梅枝之上,登时变的坚若玄铁。 鱼幸手中泣剑虽是削铁如泥的宝刃,却也奈何不得。 他长剑一贴辄止,顺势贴着梅枝一滑,剑气纷繁,脚下奇步快走,剑指弓未冷中宫,“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都护燕然”三剑破空刺出,旋即又是“马鸣萧萧”使出,直刺弓未冷面门。 弓未冷食指中指一并,两指弹出,“嗤”的一声,鱼幸去势斗转,反弹过来,斜指地下。南川寻道:“斜风细雨!” 鱼幸长剑骤回,贴地而滑,剑招连绵不绝,微弱的雪光与月光交替之下,使完李商隐诗中的“君问归期”、“巴山夜雨”、“东风无力”,随即又使杜牧诗中的“青山隐隐”、“二十四桥”、“玉人吹箫”。 一时之间,整座小楼之中剑光闪闪,梅蕊花香。远远望去,似乎是舞起长白色练子,上下交进,令人眼花缭乱。 一百招眨眼即过,剑无声,人无声,只见楼板之上人影或离或重,动作轻灵若燕子抄水,清风拂岗。光晕流转,掩饰了天地间任何光华。 如此僵持,久战不下,弓未冷额上已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心中惊悔交合,久久挥之不去。 惊的是南川寻口中的“唐歌剑法”,虽未与任何人拆招,首次在外人之间用出来,竟具有如斯威力; 悔的是自以为是,自持身份,答应不运内劲,他满拟两百招之内,鱼幸必败无疑,丝毫不觉得托大,但是此时形势,鱼幸面不红气不喘,两百招下来,怕是胜负未分。 斗到分际,鱼幸长剑一挑,白虹闪出,一套“唐歌剑法”已使毕。弓未冷大叫一声:“好!”两只大眼一突,抢前直上,仗住手中梅蕊急攻。 梅蕊闪动,倏尔已抖出数十朵梅花,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尽是梅花影子。鱼幸手足慌乱,不住躲闪。但他退的一步,弓未冷手中梅枝就上前一步,如同跗骨之蛆,简直不离不弃,罩住了他的全身。 南川寻暗叫不妙,喝道:“幸儿,柔水剑法!” 鱼幸慌忙之下,长剑疾走,一招“一番洗清秋”推出,剑是龙渊,似越出匣子,颤抖不已。他使的这招出自柳三变的《八声甘州》,名上是“一番”,分做的却是八剑,剑法苍劲凄凉,大有当日柳三变漂泊无依之苦,嗖嗖嗖八剑,风声紧凑,顿时荡开身旁八朵晃动梅蕊,梅枝尖处给他泣剑一触,竟尔嗤的一声,一朵梅花给他斩断,悄无声息落在地上。 鱼幸荡开他支来梅蕊,胸腔中信心陡增。剑身反侧,面容上清冷无比,全是悲戚神色,“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四招绵绵刷出,都是朱淑真的断肠集中的《生查子》。 弓未冷年纪已大,时候一长,力道难免减弱,但是老于招术,梅蕊不断挥出,在溶溶的剑光间穿梭奔腾。 鱼幸用毕四招,次招又起。他手腕疾抖,光漫四壁,剑指八方,剑气锁住六十四位,“叶上初阳”、“水面清圆”、“家住吴门”、“小楫轻舟”…… 随即神色大变,“雨送黄昏花易落”、“病魂常似千秋锁”、“畏人询问”…… 共二八一十六剑招同时如鱼跃而贯出,罡气四面起,剑网落八方。来如惊雷,去若风雨。乍吐乍合,忽涨忽退,饶是弓未冷这等三十年前便名灌江湖之人,仍不免无暇接招,只得梅枝一横,封住全身致弱处,无处落脚。 先前八招出自周邦彦《苏幕遮》,招式支出,便犹如一个离家已久的游子,风尘仆仆,剑招凌厉。 后八招出自唐婉的《钗头凤》。唐婉与抗金名将陆游本是中表之亲,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遂共结连理,同甘共苦。 两人本来伉俪甚和,琴瑟得音,哪知却遭到了陆夫人的反对,不得已而不舍分开。唐婉抑郁寡欢,嫁给赵士程为妇。后来两人在沈园谋面,陆游感叹旧事,遂作了一首《钗头凤》,题写在沈园墙壁之上。 后唐婉旧地重游,感慨风月无情,世事无常,由是和了此首《钗头凤》,归家之后,终于心塞难抑,不久便奔赴黄泉了。 此首词中,突兀的尽是凄凉之意。鱼幸柔水剑法中隐隐带着阳刚之气,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如白虹贯日,如白蛇吐信,更是凌厉脱俗。 正文 二七章 金剑未沉埋(七) 与他僵持不下,弓未冷本已是惊怒,方下一不留神,被他精湛剑术逼得灰头灰脸,手中梅枝竟然给他削去半截,顿时心下一凉,待他十六招使过,梅枝回拢,“阳关三叠”噗噗噗打出,急扑鱼幸面门,胸间,下身三处要害。 鱼幸挥剑疾挡,以“碧云冉冉”、“彩笔断肠句”、“满城风絮”去抵敌,奈何他快,弓未冷却更快,每次浅点辄止,鱼幸方才肩膀处中了他一抓,颇觉隐隐生疼,力不由心,手中泣剑都落后了半寸。 再过十招,弓未冷瞧出他已是强弩之末,禁由不得几下了。 此刻招式已拆到一百九十八招,如若再不取胜,便是他弓未冷败了。暴喝声中,弓未冷足下一踮,全身骤然跃起,他在空中一个倒栽,头下足上,左右二掌俱都划个半弧之形,排山倒海地向鱼幸头顶压去。 原来就在片刻之间,他意念陡起,果真不用内劲,那自己必败无疑了。南川寻有言在先,不与自己动手,况且两百招将过,得此良机,如何不出手? 南川寻心急如焚,破口而出:“幸儿,金剑未沉埋!”鱼幸大惊,欲要侧身躲避,却已不能。危急之中,只剑一倾,泣剑在地下一撑,双腿像一只大风轮般,蓦地轮动,踢向弓未冷头顶“百会穴”。他一点辄止,随即又踢弓未冷嘴角“地仓穴”。 这招“金剑未沉埋”出自于南唐后主李煜的《浪淘沙》,表象上是以剑助攻,但危急之中,鱼幸回剑不及,只得破天荒地以足代剑,迎面而击。 弓未冷大喜过望,和身扑近鱼幸。梅蕊一掷一勾,掷打鱼幸伏兔穴,回勾鱼幸脚踝。另一只手掌内力大作,变幻如千手观音,层出不穷,遽然泰山压顶似的罩住了鱼幸小腹以下的身体。 鱼幸只觉热力大作,不得已之下,他棋行险招,已将下半身破绽出全露在敌仇目光之下。弓未冷招式未及,忽听得南川寻大叫道:“两百招已过,难不成你真如此不要脸么?” 如若错过此番良机,便是生平之大憾。 弓未冷一怔,心下突然惊觉,这是南川寻的缓兵之计,由是去势不息,直抓鱼幸下身。 鱼幸但感他掌力如惊涛骇浪袭来,洞穿身上每一个毛孔,下身冰凉凉的,仿若一只脚已踏入了鬼门关,抽也抽不回来,眼睛眩花,两只耳朵嗡嗡轰响,一时呆若木鸡。他索性双目一闭,脑中杂沓纷乱,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过了半晌,热气不增,反倒是削弱了。鱼幸大奇,张开双目看时,只吓得一颗心都飞到了天外。 只见南川寻不知何时,已挡在身前,两条人影凝立,沉若泰山,一动不动。弓未冷两掌横直伸着,按在南川寻胸前。 雪光之下,南川寻身子一阵阵地颤抖,地上“嗒嗒”响动,不知是水,还是血。 这一下当真是心胆俱裂,鱼幸手臂一颤,捏住剑柄的手不由得一松,全身险些跌倒在楼上,已是泪眼模糊,长剑“咣”掉在楼板之上,双足点在地上。 奈何觉得立足不稳,只叫一声“师父!”两眼潸潸,已泼出两行清泪,滑落在衣襟之上,又从衣襟落在地板之上,“嗒嗒嗒嗒”似曲舞之声,但是此刻,却是夺魂之恶音。 弓未冷长长叹息一声,幽幽地说道:“师哥,你真是人中君子啊!怪不得……怪不得……”南川寻强吸一口真气,道:“男子汉言出必践,言行不和,岂是真男儿?” 鱼幸再也忍受不住,复从地上拾起长剑,猛地回扣,喝道:“老贼,撒手!”剑刃急削弓未冷双手。 弓未冷按在南川寻右胸的手掌迅捷地收回,往整柄泣剑的剑身上抓去。 鱼幸回剑急抽,却觉纹丝不动,被他箍住,既刺不进,也抽不回。 弓未冷掌力催动,鱼幸双手若握炙碳,剑柄处青烟丝丝冒出,剑身不住颤抖。南川寻右手一身,握在五尺长剑及中,喝道:“幸儿,走开!” 南川寻与弓未冷一拿剑中,一拿剑尖,体内真力疾走,那泣剑虽是以陨铁铸得,固若金刚,仍是格格发出震动。 鱼幸只感觉一道大力似千堆雪浪袭来,不由得身子一颤,撒手离剑,退了数步。 只听师父南川寻道:“你要伤他,我纵使拼了性命,自己爽约,也是不顾的。” 这一番话,是对着弓未冷说的,鱼幸一退开,他当即双手垂立,傲然而立。鱼幸只听得热泪盈眶,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弓未冷道:“这一辈子中,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在你心中有如此地位,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南川寻道:“不是!那小孩儿已经死啦!”南弓两人心照不宣,而鱼幸却听得没头没脑。 弓未冷道:“师哥,你铁定要护他,小弟只好开罪了!”语声未落,双足飞起,啪啪踢在他的胸口。 南川寻不动身色,亦不举手格挡,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他身子向后滑出五尺,一身旧袍子被风灌得鼓鼓,仍是傲然挺立,直如苍松。面上红白相间,剑眉挑起,势态凛凛。 弓未冷心想:“他若不拆招,必败无疑,我先将他打死,然后再杀了那个鱼幸!” 言念及此,状若疯虎,势如奔雷,又是飞足骤起,踢在南川寻的腰间腋下,问道:“师哥,你当真不还手么?” 南川寻一动未动,全身已然受了重伤,说道:“我若还手,便是爽约,猪狗不如!”弓未冷“嘿嘿嘿”冷笑,道:“好,师哥,你不要怨我心狠手辣,我成全你英雄大义!” 全身骨骼格格作响,两只拳头送出,用尽了十分力气,狠狠地打在南川寻左右双肩之上。南川寻面色泛白,退了三步,本想强自忍着,却哪里忍得住?仍是向后退了四步,脸上已成了猪肝的颜色。 弓未冷踏上五步,两臂合交,又是两拳打出。鱼幸怪叫一声,挺身而起,扑向弓未冷双掌。南川寻大叫:“幸儿,退回来!”但已是不及,胸口真气一塞,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胸前一大片,唯有看着鱼幸身子和弓未冷两掌相接。 霎时之间,鱼幸只觉头昏脑涨,天翻地覆,什么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已经分不清楚,清清楚楚的是,他身子砸向墙壁,胸下骨头穿心般疼痛,恐已是断了数根骨头了。 他再也禁受不住,眼前金星乱冒。 昏昏沉沉中,只听得弓未冷叫道:“师哥……你……你……你……”南川寻声音道:“你……你说过……不运功与幸儿打斗……却……却……约了……”终尔不闻。 过了一霎,他只觉得身子上颤下颠,仿若是被人提着疾奔,心中一阵惊悚,蓦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我已经死了么?常听说黑无常白无常两个老鬼锁人性命时,总爱提着别人疾奔,我当真死了?” 脑子混乱成一团,约摸过了不知多长一段时间,又听一个声音道:“呀,好烫…………当此情景,我只能……以续骨毒丸攻毒……了……你……替我解开穴道……又替我挨了一掌……我须得救你性命……”声音似一个女子。 鱼幸双眼迷糊,却是大奇,突地又想:“言道人死之后,必须喝下孟婆汤。 那孟婆温柔如水,声音悦耳动听,听了之后,飘飘然欲醉,便心甘情愿,哦哦,不对,情不自禁地喝下了整碗孟婆汤了……”突然一个东西接触到自己的嘴唇,似乎是碗口,有人用勺子撬开他嘴唇,往他嘴里灌了似水却味道苦如黄连的东西。 他心中一动,暗叫:“坏了!肯定是喝下孟婆汤了。”努力忆想往事,只是觉得空如白纸,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胸口火辣辣的,痛如火烧,过了一会儿,又变的冰凉舒爽。 他想要张口说话,却觉得下颚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 突然之间,他看见了弓未冷一拳打在南川寻身上,南川寻不出手抵挡,顿时被他一拳打穿胸膛,煞是可怖,创口处汩汩溢出血来,不消一会,已经流成一条河,而他置身在血河之中,动弹不得,慢慢溢过他的头颅。 他感觉一下窒息,想要呐喊呼救,却只觉喉咙嘶哑,哪里能够发出丝毫的声音? 按:文中所提及的陆游的《钗头凤》一词,全文是: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的《钗头凤》全文是: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ps:今天是父亲节,当我在更新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我父亲耳提面命的谆谆教诲。为人父母,都是不容易的,希望每一个读者,看到剑逸的这里,能够给父亲一个电话,一条温馨的短信祝福。在这里,祝愿天下的父亲,父亲节快乐!) 正文 二八章 与谁悲苦与谁欢(一) 如此心绪不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似乎短暂如一天,又似乎过了一万年。 迷迷糊糊之中,鱼幸又感觉自己胸口辣辣地疼痛起来。耳旁犹如蜜蜂鹊巢,嗡嗡地从来没曾停息过。 又不知过了多久,鱼幸只觉身子寒冷无比,双目耸动,恹恹睁开眼来。只见入目一片茫然,甚是刺眼,但觉得力不从心,他双目洋洋低垂,情不自禁又闭上了眼睛。 待他再次睁开眼睛之时,突然有一个细微的啜泣声隐隐约约传入他的耳中。 他竭力睁目看去,天光刺眼,眼前一片模糊。他忍住胸口疼痛,深深吸了一大口寒气,定了定神,再次看去。 此番模模糊糊,但见处身处黑沉沉地,他首先浮上心头的便是:“难道我已经死了?已经被小鬼捉到地狱来了?” 待了一会,才感知自己处身处柔软,似乎躺在什么东西之上。除了胸口疼痛之外,四肢百骸软麻,似乎已不是自己的身体。 四面星星点点地漏出缕缕光线,尤为显眼,似是在一处屋子之中。他努力抬了抬手臂,忽然发觉手腕处清清楚楚地浮现出半个人头影子。 鱼幸大吃一惊,顺着影子看去,见一个黑衣人背着他坐在不远处。那人影长发及腰,的确为一个女子。 鱼幸越觉得背影熟悉,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望去,那人双肩耸动,刚才迷糊之中的啜泣声音,多半是她发出。鱼幸心中想道:“咦,她哭什么?” 那黑衣女子耳目聪明,闻得身后窸窣响动一下,身子动了一下,回过头来,道:“鱼公子,你醒啦?” 弱弱的天光之下,一张俏脸上晶莹泪珠未干,犹如梨花带雨,却是凌苏雪。 鱼幸见她如花似玉,美艳不可方物,心中不免生了怜昔之意。 欲待开口问她缘何哭泣,终究觉的不妥,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岔开口道:“……哦……是你救了我?”他虽解了凌苏雪的穴道,又为她挡了弓未冷排来一掌,以致力道不济,险些丧命,却不知晓她的名字。 凌苏雪天生聪慧,见他推推塞塞,已明白他的意思,莞尔一笑道:“是呀,哦,我叫凌苏雪,凌是凌波的凌,苏是万物复苏的苏,雪是冬雪的雪。你也可以叫我凌九姑娘,不知为何,他人称我凌姑娘,我总是不喜欢,别人叫唤我凌九姑娘,那才耳顺。” 她一口气说完,说到这里,才觉得自己多说了话,脸上涌现少女的羞涩,一闪即过。 鱼幸见她似芙蓉初绽,桃花含笑,心中一动,应了一声,手拐撑着身后,触手处碰及一扎谷草,原来自己是躺在一堆谷草上。他想要爬将起来。 哪知只动了一下,一阵钻心之痛涌上全身,只弄得他牙关紧咬,虚汗汩落。 凌苏雪忙站起身来,在她肩上轻轻一按,柔声道:“别动,你受了那姓弓的老贼一掌,胸口断了三根骨头,天气寒冷,你受伤处又不能上夹板,我只得先涂‘化骨膏’将你伤口处骨头化软,再给你涂了‘续骨膏’药物,现在千万不可动弹。” 四目相接,两人都觉脸上一阵臊红。 鱼幸复又躺回谷堆,就此不动,不知怎么,心中总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不敢往下续想,眼光瞥向别处,道:“凌九姑娘,多谢你救了我。” 凌苏雪柔柔地道:“没什么,你在楼中救过我,我这时救你,也算得恩恩相报,互不亏欠。” 鱼幸见她长长睫毛之上泪花点点,说道:“你救了我,我向你说一句谢谢,总是应该的。” 呆了一会,念及师父,两只眼睛左顾右盼,见落身的确实是在一座破庙之中,庙中除凌苏雪和他之外,别无他人,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师父呢?凌九姑娘,你有见到他老人家么?” 凌苏雪退后两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道:“不知道啊。” 鱼幸大急,剧烈咳嗽起来,说道:“我……我……你……怎么不知道?”凌苏雪微愠,说道:“我怎么知道?” 鱼幸脸上如火灼烧,暗自谴自己过于无礼,但心中对师父过于挂怀,只得道:“凌九姑娘,适才无礼,切莫挂怀。” 凌苏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鱼幸忍之不住,厚着脸皮问道:“我在楼中晕了过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盼凌九姑娘告知。” 凌苏雪呆了片刻,才回过脸来,道:“当时你被弓未冷一掌排中胸口,蓬然向我飞来。其时我穴道已解,只是你们斗得正狠,并未发觉罢了,南……你师父见你一动不动,以为你已归……已被那弓老贼打死了,大怒之下,顾不得爽约了,和弓老贼缠斗在一起……” 她生性记恨,弓未冷对她用了“纯阴真气”,她怀恨在心,是故一直说他是“老贼”。 鱼幸忙问道:“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凌苏雪缓了一口气,续道:“我见他们两个斗得天昏地暗,只怕你师父打斗不赢,我给那姓弓的老贼发现,就要遭殃了。由是就准备乘机逃走,可是见你半死不活地躺在我脚下,心想你良心不坏,顺便拾起地上的泣剑,抱着你逃走了。当时他们两人斗得难分难舍,正是紧要关头,并未发觉,后来……我当时只顾着救你,后来我便不知道啦。” 鱼幸道:“呸呸呸,我师父武功厉害得很,虽然受了……受了伤,那弓……弓未冷也不是他的对手。哪里有打不赢之理?” 他情绪这般激动,牵动胸口伤处,忍不住哼了出来。 凌苏雪心中暗自欢喜:“你这小子,好生无礼,痛死了你,那才叫好呢!” 忽又觉得不妥,心想他是负伤之人,脸上便便褪去了怒色,从地上拾起一件东西,在手中晃了晃,道:“喏,这就是那柄泣剑。” 鱼幸沉吟片刻,他自小鲜与外界联系,也很少与人谈话交流,因此生性恬然淡泊,觉得人世之中的虚虚实实,梦境也好,现实也罢,尽数为虚妄,毫没有挂在心间。 眼见凌苏雪拿了泣剑,眉开眼笑,心中隐隐恶烦。只说一句:“我常听师父说,江湖之中有人爱兵刃重过自己性命,你拿来这吹毛断发的兵器,须得好生保管,别让别人夺了去才是。” 话语一毕,把头撇开,恹恹无采。 凌苏雪哼了一声,也不发怒,见他半晌不语,道他已无力,微笑着问道:“鱼公子,你饿么?” 鱼幸经她一提醒,蓦觉腹中空空,什么也没有,肚子咕呱咕呱叫了起来。 凌苏雪道:“你已经昏了三天两夜了,肯定是饿得发慌,四肢乏力……”鱼幸听了“三天两夜”四字,大大吃了一惊,未曾料到已经昏过去这么久。 “你暂且捱上一捱,我出去给你找一些吃的吧。”不待鱼幸发话,提着“泣剑”,向破庙的殿门走去。一股阴风吹来,侵入肌体,寒冷得令人打颤。 鱼幸禁不住提醒她一声:“凌九姑娘,谢谢你了。外面天寒地冻,你小心则个!”凌苏雪回过头来,对他莞尔一笑。 鱼幸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道:“凌姑娘,且等一等。”凌苏雪问道:“什么?” 鱼幸道:“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么?”凌苏雪道:“什么忙?你说吧。” 鱼幸道:“就不知此地离‘玉蝶楼’有多远。”凌苏雪疑道:“不远啊,这破庙在许家集西北处,隔玉蝶楼约摸十五六里路途。” 鱼幸:“十五六里,那还不远么?但我心中太过挂念师父,只得央她去看看了。”便道:“凌九姑娘,那就劳烦去玉蝶楼中看一看,后况究竟如何,我心中挂着师父安危,总觉得不妥。” 凌苏雪见他虽受重伤,仍然如此挂念师父,眼角流露的尽是诚挚神色,想来他师徒情深,终不忍拂他之意,说道:“好吧,我且顺道去看看。” 言罢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鱼幸见她背影婀娜,渐行渐远,心头不由得呆了一阵。 过了半晌,方回神过来,收住心臆,查看四周环境。这座破庙无甚陈设,四周漏洞百出,从外面射进昏暗的光线来。 地上凌乱不堪,庙中香火早断了,也不知已经有多少年无人履足了。处身向右十来步是庙的东室,一张大石子香桌,长有一丈,高足四尺,颇为宏伟,香桌之上,凛然立着一座石塑神像,像上之人白髯齐胸,脸上皱纹深入半寸,纵横交错,甚是吓人。 神像下神龛破了一半,香盒也不知道被何人扔在何处。神像四周斑驳紊凌,哪里有一个供奉的模样?倒是像兵火过后,留下的断壁残垣处。 他定了定神,见那神像胸口坍了一大块,一只手臂已断,断处陈泥犹新,想是不久前被刀剑之类斩了下来的。 再看一会,忽然吃惊:“咦,那是什么?”大石子香桌正对鱼幸处,镌刻着数行用红漆染上去的字。天光昏沉,隐隐约约的很是不清楚 。 正文 二九章 与谁悲苦与谁欢(二) 他再次定神,睁大两只眼睛瞧去,这次却瞧了一个大概,只见上面写的竟然是一首词。 上阙写道: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下阙写的是: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鱼幸心下怦然一动,知道这是前朝抗金名将陆游的一首的《诉衷肠》,是他记事以来背得谙熟的诗词之一。 他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三遍,读完之后,心中喟叹道:“常听师父说,陆先生一生忧国忧民,到头来却龟缩在镜湖之滨,孤独终老,何等不悦,到最后只能高叹‘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平生功业何处,黄州惠州詹州’了。这首词中要抒的愤恨,又哪里及得他心中万一痛苦?” 但见书法刚健中行,轻柔附旁,四家笔法,皆蕴在其中,显然是书法之中的翘楚所书写的。 只是貌似久经年月噬咬,词中“心在天山”一句的“山”字却是不见了。 他不禁抬头,细细端详那神像片刻,确知是陆放翁无疑,心中又默默念了那首《诉衷情》数遍,想道: “陆老将军毕生宏图大志不得施展,无法上阵杀敌,又难得知音,只有聊发牢骚,以慰藉千疮百孔的心灵。可是不知怎地,会有人将他的神像供奉在此处?” 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想,忽对陆游怀才不遇颇为愤慨,自言自语道: “我要是当时的宁宗皇帝,自当让陆老将军拥兵北上,东出长城,西到大散关,一切边防,一概交由他做主,岂不妙哉?”想到此节,突觉是无稽之谈,荒谬之极,忍不住想笑,却又感到莫名的悲哀。 突然想到那日使的“柔水剑法”之中的那八招,心道:“他国家大事不成,又不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厮守终生,人生最难受之事,莫过于家国无成,两者皆空了。” 想到后来,眼眶竟然湿润了。此事如一团云雾紧紧梗在喉咙,扣在心弦,散之不去。 凌苏雪出得破庙,将泣剑系在腰间,展开轻功,沿东南线,向玉蝶楼中奔去。 天寒路滑,放眼四下,目光所及之处,厚厚的铺了一层皑皑白雪。四周杂草凋黄,结了一层冰。 不一时到得楼中,天光暗沉之下,整座小楼死气沉沉地,仿若笼罩了一层死亡气息,静悄悄的,出奇得可怕,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她提气奔上楼去,只见二楼之上木板破败,楼东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根大柱子已经断了,正是淮阴七秀与弓未冷发拳所致。 楼上血迹班然,和了冰霜冻在一起,白里透红,像一块大大的鸡血石。 她略微讶异,绕着玉蝶楼转了一圈,除了已非往日境像之外,并未发觉任何异样,不由得心中极为气馁。 她跃上楼顶,极目远眺,天地之间灰蒙蒙的,令人顿生一种凄凉之感。 凌苏雪心里想:“毫无头绪,如何是好?唉,先不管啦,玉蝶楼的东北端是梧桐岭,两地之间树林密集,野味出没可能极大。” 又想:“鱼幸那小子已饿了数天,既然打探不出任何消息,恐他忍耐不住,现在去镇上,也得老远,先找点吃的跟他吧。” 一刻也不耽搁,就朝林中寻去,心想寻点野味,暂且让他吃些东西再说。 北方隆冬天气,天放亮得迟,黑得很早,此时方入申牌,已是天色昏沉。 她到了林子前,辨了辨别,径往密林深处寻去,走得二三十丈路远,果不其然,“噗簌”一声,只见不远处一簇灌木丛下蹲着一只野兔。 凌苏雪见状欣喜若狂,轻身蹑脚地慢慢向它靠近。不料那畜生却是伶俐得很,不待及接近,已先察觉,拔腿便往丛林中东奔西窜。 好不方才易发现,凌苏雪如何肯罢休,秀足暗提真气,紧贴向那兔子追去。 若是在平野之中,凌苏雪二三十步即可将它追上了,只是此地灌木林甚多,地上厚雪萦集,野兔东躲西藏,倒也不易擒住。 那兔子上蹿下跳,不觉间,已跑上了一座小山坡。 那小山坡上树木突变稀少,放眼望去,尤能见着白皑皑的一片雪地。 眼见野兔奔上山来,凌苏雪如何肯失去如兹良机,双足在雪地上一踮,身子霍地高起四五尺,待落下之时,右手往怀里一探,撒出两枚透骨钉,一枚打中野兔臀部,一枚打在它的右足上。 两枚透骨钉都是涂了极为厉害的麻药,野兔中钉,向前一个踉跄,不防前面便是陡坡,往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随即不动了。 凌苏雪大喜,跟着贴在地上滑了下去,伸手就去抓野兔后腿。 一阵寒风过处,前面杂草之中蓦然露出一只人的脚来。凌苏雪心间一颤,忍不住喝道:“谁?” 半天不见响应,小心翼翼贴将过去,拨开杂草一看,只吓得轰然后退,坐倒在地,面无血色。 原来杂草之中,竟然放着一具无头尸体。那尸体衣衫凌乱,似乎是死后给人动过衣裳。 凌苏雪吃惊半晌,才回过神来,想到此地竟然有死人,呕心之意大起,再也不想,努力想将之遗却。 其时正逢宋元更替之际,战火烽烟大起,在密林深处发现死尸,本来并无甚不妥,只是在凌苏雪心中,见了这一具尸体之后,大为晦气,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她提着那只野兔,奔下山坡来,当即在一处灌木后洼处,以贴身短刀将野兔杀了,把皮毛寸寸割了下来扔在树木丛中,在雪水中洗涤干净,站起身来,便欲返回破庙。 她方站起身来,只听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只是相隔甚远,无法听清。 只过了片刻,声音已极为清晰,并伴着踏雪疾行的声音。 凌苏雪将身子缩在林后,听脚步声是三人。 只听一人道:“三哥,此话当真么?” 另一个人接口道:“千真万确,我是听玉蝶楼毗邻的酒肆伙计张家小二亲口陈述,当时他躲在对面偷窥,虽然数年已过,可是他口中的之人,模样与老帮主极为相似。如此想来,老帮主的确去过玉蝶楼中,他还说,老……老帮主还与人经一场剧烈打斗,那人是个老头子,凶巴巴的,我猜是弓未冷。” “可你怎能确信就是咱们老帮主无疑?”另外一个人穷追不舍地问道。 刚才那声音道:“那小子本来打死也不说,小弟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挑断了他的手筋,逼迫他说出实话。”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三哥,你未免心太狠了,那酒肆的伙计不过是街坊平民,你居然都能下的了手!” 凌苏雪越听越觉得声音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是何人,屏住呼吸,心中暗道:“到底是谁?” 琢磨之间,三人脚步已近了数丈。那“三哥”突然“嘿嘿”发笑,道:“人在江湖,手段不狠辣,早晚要吃亏!四弟是读书人,却这么迂腐,时刻抱着大仁大义之心,四弟啊,不是我说你啊,你宅心仁厚,早晚要吃亏的。” 刚才那追问的声音说道:“好,他还说了些什么?”那个“他”,自然是指他们口中的什么“张家小二”了。 “他说老帮主身旁,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少年使的是剑,剑法尚甚是凌厉脱俗。”这话是那“三哥”说的。 凌苏雪心道:“他们说的是鱼幸。”只听“三哥”续道:“他还说了,那柄剑约摸五尺来长……”凌苏雪心道:“他说的是这柄泣剑。” 不禁望了腰间的剑一眼。心里想道:“我之所以夺剑,只为了报父仇,却被鱼幸那臭小子曲解了意思。” 只听他续道:“……黑暗之中看的不是很清楚,以小弟之见,定是那柄‘泣剑’,错不了。” 他“错不了”三字甫一出口,凌苏雪登时冒出“真的假不了”这五个字来,心下雪亮:“原来是无剑帮中的吕顾黄三人。” 踏雪疾行的,果真是吕天冲,顾玄遗和黄修渊无疑。 三人冲散元兵围截之后,提着蒲福延从梧桐岭上下来。 他们武功虽好,终究是抵敌不过元兵,顾玄遗受了箭伤,吕天冲和黄修渊也都受了轻伤。三人在许家集养伤,一边逼问蒲福延当日泉州一役的状况。 岂知蒲福延与他老子蒲寿庚的脾气大相径庭,无论他们用如何手段,都给他三人来个充耳不闻,有时还以他太师父“弓未冷”的名头来压人。 三人之中,顾玄遗脾气最为暴躁,每一次跟他吹眉毛瞪眼睛,几次欲要一刀将蒲福延杀了,都给吕黄二人制止住,说什么帮中“烟柳琴箫”四位长老的下落,还得赖他。 如此一来,三人对他倒也无计可施。只能每日喂他吃喝,服侍得像一位贵公子似的。顾玄遗恨得牙痒痒,暗暗下了个决心:“有朝一日,老子定要把你这小杂种碎尸万段。” 正文 三零章 与谁悲苦与谁欢(三) (加更章节,谢谢亲们支持,如果你喜欢《青衫烟雨行》,喜欢热血江湖,请投上你的鲜花,贵宾,剑逸感激不尽。) 将歇数日,三人身上伤已好了大半。 这日清晨,顾玄遗按捺不住酒瘾,去集中打酒,偶然经“玉蝶楼”旁,见楼上楼下有血迹,忍不住进去看了几下,见有打斗痕迹,他好奇心强盛,顺手揪了一个人伙计来问。 哪知那伙计畏畏缩缩,半晌也不肯说。顾玄遗料想其中定有蹊跷,便用了极其残酷的手段,逼迫他说了出来。 黄修渊似乎疑惑,问道:“那柄泣剑不是在参文星陶左谦手中么?怎会跑到玉蝶楼中去了?” 吕天冲沉吟半晌,不得其解,说道:“且莫理它,先找到老帮主再说。” 顾玄遗突然道:“对了!”吕天冲问道:“怎么?” 顾玄遗道:“那小子还说了,那个凶神恶煞的老者,叫老……帮主‘侠义一剑’南……南什么的,后面两个字不甚清楚,不过他还叫作师哥。那少年叫师父,想来决计非他莫属。” 凌苏雪脑子中疑光一下闪过,突然想到杂草中那一具无头尸体,心中一怖:“难道竟是他们口中的伙计?他们问过人家之后,或将人杀了,抛尸荒野。” 她虽手段有些狠辣,可想到这三人比自己,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黄修渊沉吟片刻,道:“老帮主与弓未冷是为同门师兄弟,这个千万是编造不出来的。” 顾玄遗道:“这下你们可信了。”黄修渊道:“大哥,我有一个方法,不知可否?”这句话是对吕天冲说的。三人一同顿住脚步。 吕天冲道:“什么法子?”黄修渊道:“既然松隐林已然给人一把火烧的干净,为今之计,只有咱们再去楼中勘探一番,或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吕天冲称善道:“如此甚好,走吧!”脚步声一顿,又朝相反方向的玉蝶楼驰去。 凌苏雪直待听闻不见三人脚步声,才从灌木林中闪身出来,沿原路返回那座破庙。 她出去之时走得匆忙,回来时才发觉那座破庙前悬挂的是“放翁庙”三个破败不堪的小篆文。 此时天已大黑了。鱼幸听得脚步声,问道:“你回来了?”眼见凌苏雪不言不语,问道:“楼中状况到底如何?烦请凌九姑娘告知则个!” 凌苏雪在破庙墙角拾了一撮枯枝,从怀中掏出火石点燃,找一个位置坐下,架着野兔翻来覆去地炙烤。 鱼幸大急,复又恳求道:“凌九姑娘,劳烦告知。”凌苏雪这才慢悠悠道:“楼中寂静无比,你师父也不知所踪。” 鱼幸听了“不知所踪”这几个字,乍觉心头嘭嘭跳动,疼痛得紧,眉头紧锁,双目茫然,半晌不语。 过得两刻,野兔烤的熟了,香气溢满整间破庙。凌苏雪撕下两条兔腿放在鱼幸身旁,说道:“你已饿了许多时日,聊且充饥吧。” 鱼幸虽饿了许久,饥火难抑,一则挂念师父安危,二则胸口火辣辣的疼痛,只吃了一条兔腿,便不再进食了,全身无力,闭目沉思。其实在他心中,胸口疼痛,又怎么比得上挂怀师父? 凌苏雪本来是要将无剑帮三人的对话说将与他听,但见他神色倨傲,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没来由的心下不悦,也就闭口不言。 凌苏雪是九玄门凌震天的独生爱女,九玄门对医术药学颇为精通,他之所以将鱼幸带到徐家集北处的这座破庙之中,一则是鱼幸受伤之时,已至子时,客栈早已打烊; 二则是若要养伤,须得找一个安静的处所。这“放翁庙”坐落在两座小山峰之间,虽是冬季,尤是树木隐蔽,环境清幽,且在背风处,并不寒冷。 时光犹如白驹过隙,转眼冬寒渐轻,元宵三五已过,日子过了二十多天,鱼幸身上断骨处也已好了五六分。 在这二十多个日日夜夜之中,凌苏雪每日都出去打些野味回来,找一些干净的雪水以作两人的饮水。 而鱼幸挂念师父,真可谓是度日如年,常劳烦凌苏雪去外面打听,也恨不得自己身上伤快些痊愈,好出去探寻师父下落。 一日凌苏雪去了集市之上,给鱼幸买了一套白色衣衫,扔在他身旁,鱼幸朝她看了一眼,眼光中含着的尽是感激神色,心想:“咦,她怎知道我喜欢白色衣服?” 心中狐疑,并不开口询问。他哪里知道,女孩子家心里细,见他之前穿的是白衣服,恐买了其他颜色他不喜欢,故而买了同一种颜色的衣服来。 凌苏雪自己穿的仍是一件黑色衣服。 她每三日替鱼幸换一次药,鱼幸颇为忸捏,凌苏雪却不以为意,换药之后,想起那日鱼幸冷落,心中有气,冷冷地坐在一旁,也不与他谈话。鱼幸平时静得惯了,也无觉什么不自在。 这一日天光霁和,凌苏雪出去打了一只獐子,回来在庙门前水洼处,一遍又一遍,反复清洗。獐子后臀也被剜去了一大块,想来是她贴身冰刃钩子所为。 鱼幸颇觉好奇,禁不住问道:“凌九姑娘,你干么如此用心洗涤?”凌苏雪道:“我自个儿心甘情愿,劳你过问么?” 见鱼幸爬起身来,痴痴站在原地,又说道:“这是我用‘五色涎’捕捉的,自当要反复洗涤干净。” 鱼幸好奇更甚,问道:“何为‘五色涎’?” 凌苏雪道:“五色涎么,那便是取蛇、蝎、蟾蜍三毒唾液,蜘蛛,蜈蚣两种毒物的肢体,混在一起,加以搅拌,置于密室,不多不少,恰好要三年零六个月,便制成了剧毒,我九玄门称为‘五色涎’。这“五色涎”是我门中秘制毒药,若不洗干净,莫说是你我两人,即使是十头大象,也须毒死了。” 鱼幸大惧,半晌哑然,想道:“原来她捉獐子时,也用上了毒药,这女子竟恁地恶毒!”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说什么是好,二人分食獐子之时,鱼幸只觉又是不忍,又是恶心。 到了黄昏,天色忽变,点点滴滴地下起了蒙蒙细雨。 凌苏雪把未灭的火炭作引子,在鱼幸和她自己旁边另生了两堆火。 鱼幸胸口断骨已续,心中对凌苏雪存有感激,斜眼瞥见凌苏雪蜷在墙角,大是感动,说道:“凌九姑娘,这些日子多谢了你的关照。” 凌苏雪一笑置之,道:“也没什么,我先前也便说过啦,你救过我,我救你一命,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你不用言谢。” 鱼幸转口问道:“凌九姑娘,那接下来你拟算去哪里?”凌苏雪道:“待你伤好得全了,我也该走了。” 鱼幸听她口气楚楚,不禁问道:“你要去哪里?” 凌苏雪半晌方泫然道:“我爹爹已死,这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青衫烟雨,大漠风光,我也……也不知该往哪儿去?” 鱼幸越觉得她楚楚可怜,心中不免生出了爱她护她之心。忽然想到他昏迷时隐隐约约听到凌苏雪哭泣,不禁冒口出来:“凌九姑娘,那天你哭什么?” 凌苏雪万没料到他昏迷之时,竟然听到自己的哭泣,先是一愣,随即神色黯淡,低声道:“没什么。” 火光之下,鱼幸见他睫毛暗垂,胸中一热,对她的恶感登时全无,口中说道:“鱼幸冒昧询问,希望九姑娘不要见怪才是。凌九姑娘,你有什么难言之处,不妨说将出来,心中或许会好过些。” 凌苏雪心中一动,说道:“先父冬月初三死于非命,头骨喉骨无一完好,淮阴七秀七位老前辈说是死于’云横秦岭‘柳苍梧‘雁翎锁’之手,七位与爹爹生前是知交,便上了梧桐岭,为爹爹报仇雪恨。可是这几日我总是梦着爹爹,不知怎么,暗暗觉得不妥,那日从梦中惊醒,不期……不期……被你听见了。” 她所言不假,但却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那就是在她心中,一直在回想那日弓未冷动弹不得时说的一句话:“杀你爹爹的凶手另有其人。” 鱼幸颇觉讶异,心道:“她称淮阴七秀为前辈?单看曲老七,也大不了她多少,显然她对七位崇敬已及。” 嘴上说道:“淮阴七……七位前辈妄下定论,恐也是不妥的,要知江湖武林能人倍出,就连我师父,这爪上功夫也是极为厉害的,我很小的时候,师父就曾教过我以爪抓过空中飞鹰。” 忽觉不妥,忙摆手道:“不过我师父淡泊名利,早已不过问江湖之事了,我自小和他住在沧州松隐林中,他平日里也不允许我抛头露面,自然也不认得你爹爹,决计不会与他老人家为难的。” 正文 三一章 与谁悲苦与谁欢(四) 凌苏雪忆想起南川寻神色和蔼,有慈祥长着之风范,说道:“我自然信你。你师父是正人君子,又和我爹爹无冤无仇,当然不会害我爹爹。” 听到鱼幸说起“松隐林”地名,忽然想起无剑帮三人对话,脱口问道:“鱼公子,你可曾听说过无剑帮这个帮派?” 鱼幸思索一会,不知她为何突然会问这不着边际的问题,疑惑道:“无剑帮?那是什么帮派,我没有听说过啊。怎么啦?” 凌苏雪道:“你师父从未跟你提起过么?”鱼幸道:“是啊,从未提过,怎么,九姑娘?” 凌苏雪道:“这便奇了,难道他们说的是同名同姓之人么?” 鱼幸问道:“怎么?”凌苏雪将无剑帮三人的对话从头至尾给他说了一遍。鱼幸大惊:“他们的对话当真如此么?”心中纳罕:“如若这般,师父怎么从没提及?他们三人认得师父?什么无剑帮,乱七八糟的。”越往下思索,越觉得脑子像要炸开一般。 “哎呀,松隐林当真被焚为平地了么?”鱼幸突然想到此节,大惊失色。 凌苏雪道:“我也是从他三人口中听来的,不知是真是假。但三人自顾说话,并未发觉我在一旁偷听,想来是真的了。” 鱼幸心急如焚,自地上一下蹦起来,说道:“我得去看看。” 凌苏雪柔声道:“鱼公子,你也毋须着急,这时外面下着蒙蒙细雨,你若不弃,今夜且休息一宿,待明日天亮了,我与你一同去吧。” 鱼幸知道心急无用,只得再次坐下,听说她愿意与自己前往,心中好生感激,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 忽而想到这几日只见凌苏雪一人,心想:“她是堂堂一帮之主的千金,金枝玉叶,为何我只见她孤身一人?” 想到这里,不禁问道:“凌九姑娘,你爹爹既然是九玄门的帮主,这几日我缘何未曾见到你帮中其他帮众?” 凌苏雪“呵呵”一笑,道:“我是瞒着厉伯伯莫叔叔他们跑出来的,自然是我一个人了。哦,对了,厉伯伯叫做厉无咎,莫叔叔叫莫沉,江湖中的诨称,你大也不晓,不说也罢。他两位是我帮中耆老,虽是属下,却是爹爹的知交,与爹爹一同在武林之中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四十余年。他们要是知道我偷偷跑了出来,定然是要出来寻找我的。” 鱼幸道:“哦,凌九姑娘,鱼幸有一要想说。”凌苏雪妙目轮动,打量着他,示意让他说。 鱼幸道:“江湖凶险,你本不应该一个人独自乱闯。”心中默念:“这两位厉伯伯、莫叔叔是好的很哪,却不知是何等模样?” 凌苏雪嫣然一笑,道:“鱼公子,你一直与你师父居于世外,涉世不深,江湖固然凶险,却别也有几番乐趣景致,你若去闯上一闯,倒也不赖。” 鱼幸连连摇头:“人入江湖,犹同马入夹道,再难回头,我只愿探出师父的下落,与他一同避开世事纷争,须知世事无常,难遂人愿,倒不如隐居山林,沐阳光之光晖,饮山泉之甘醴,与麋鹿为友,与飞鸟为俦,清清静静,当一个村野匹夫,了此一生。也就够啦。” 凌苏雪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那可不成,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千里,如何能蜗居一生?再说了,你堂堂七尺男儿,难道便不娶妻生子,延续香火?”说到后来,竟浅笑嫣然。 鱼幸痴了片刻,说道:“这个我却从未想过。不过……不过我觉得凌九姑娘你也说得在理。” 凌苏雪巧笑倩然,道:“我说的自然在理了。”火光一照映,芙面上露出两个浅浅酒窝,美目流盼,说不出的美丽。 鱼幸心中一荡,忍不住赞道:“凌九姑娘,你生得可真好看。” 凌苏雪又是浅浅一笑,双颊含晕,道:“是么?”女孩儿家的娇羞,登时溢于言表。鱼幸道:“当然是千真万确。” 凌苏雪得人褒奖,心中欢喜万千。她贵为一方之主的千金,平生倒是受过不少人的夸赞,可都是些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言,多半言不由衷。但如鱼幸这般真心实意的夸赞,倒也是头一回。 眼看鱼幸剑眉星眼,面容俊朗,虽是伤后未全愈,尤是威风凛然,颇有大丈夫风范,也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不得也夸奖道:“你也长得一表人才,如若身入江湖,不知多少豆蔻少女要为你倾倒呢。” 鱼幸正色道:“凌九姑娘莫来取笑我了,我只说你生得漂亮,我于容貌,却不是看得很重。容貌好看,也不见得是好事,常言道是红颜祸水,倾国倾城,夏亡于妹喜;商亡于妲己;西周亡于褒姒;吴亡于西施;秦以吕易嬴,赵姬之功;晋牛继马后,光姬之力;唐衰于杨玉环;这些都是前车之鉴,美与不美,那都是父母所赐,只需心地善良,便能盖之而过。”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凌苏雪应了一声,以为他是不齿自己手段有些毒辣,想到这里,不再说话了。 不消一个时辰,篝火燃尽,外面天光沉沉,淫雨霏霏,四野一片黑暗。过不多时,凌苏雪已沉睡过去,犹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 鱼幸心里挂慰着师父,如何能眠?他盘腿打坐半个时辰,吐纳呼吸,只觉得灵台清明,更无睡意。 直到夤夜,双目尤未闭过一次。再过片刻,他心情略定,正待入睡,忽听得远处有“沙沙”的踏步声传来。 那声音越来清晰,竟然是朝这放翁破庙走来。鱼幸正拟叫醒凌苏雪,只听“簌簌”轻响一下,凌苏雪低声道:“有人来了。” 两人不知外面来的是谁,但是都想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给人看到,难免不妙。 鱼幸“嗯”地应了一声,轻声道:“跟我来。” 拉着凌苏雪的手掌,两人蹑手蹑脚走向陆游神像,缩身藏在神像背后。那神像之后全是污垢,又极为狭窄,两人贴身而立,呼吸几是可闻。 鱼幸之前一直未与女子如此亲近,这时和凌苏雪背脊相靠,只感她身上香气阵阵袭来,不由得心驰神往。 蓦地“吱嘎”一声,庙门给人推开,一阵料峭之风扑棱棱直来,伴随着两人脚步。 听得两人走将进来,随即又把门合上。 鱼幸一下回过神来,只听一人道:“你师哥口中所说的放翁庙,便是这里了。小侄女,先在这里睡上一晚,等你师哥来了,明日继续赶路。” 凌苏雪身子一下颤抖。听那声音,竟是之前在梧桐岭之下,被她不当心用钩子斩下一条手臂的陶左谦。 悉悉簌簌一会响动,两人同时坐了下来。另一个人高声道:“陶伯伯,你别提……别提他。” 过了半晌,方才柔声问道:“陶伯伯,你……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不知怎地,鱼幸只觉得这声音悠悠犹如香兰入耳,绵绵细细让人感觉好生舒适,但是其中却又暗藏着悲苦,他灵机一动,察觉竟是在玉蝶楼中与他有一面之缘的齐倩。 他与凌苏雪不敢作丝毫之动,只得细细聆听两人对话。 陶左谦道:“多谢金银先生赐药,已大好痊愈,不碍事了。” 鱼幸听那人口中提及“金银先生”,蓦然想到师父与弓未冷在玉蝶楼中的谈话来。 齐倩似乎从未听说过“金银先生”四字,略为讶异:“金银先生,那是谁?” 陶左谦道:“金银先生么,他是庐陵神医,江湖传闻他视财如命,救治他人性命,都需要重金,他才肯施手救人。所以江湖人都称他‘金银先生’,一半之上乃是讽刺之言,可他却毫不在意,没有金银财宝,他决计不肯施手救人。” 顿了一顿,又道:“当日那小贱人钩子之上涂了剧毒,我见你晕厥,本拟带你来许家集,见我老友‘一剑三奇’楚端奇,哪知甫然中毒,头脑飘飘,不知东西。那小贱人手持利刃,趁人之危,将我手臂斫砍下来,待我醒来,却发觉自己躺在客栈之中,断臂处也没缠绷布,血却止住了。” “我颇为吃惊,忍痛捏了一下断臂处,流出的竟然是鲜血,显然是毒是祛除了,却没有被敷上药物。” 他说到先前,语声愤恨,恐是咬牙切齿。说到后面,语气平缓,若非对“金银先生”感激,便是对他崇敬。凌苏雪当时为夺“泣剑”,下手未想后果,这时想来,心中阵阵谴责,只觉对陶左谦不住。 齐倩问道:“陶伯伯,可你怎能确信救你之人便是金银先生?” 陶左谦道:“金银先生他老人家手下有回春之术,他医治人之时,仅凭空空两手,绝不以任何一件工具为辅。寻常医家,给人止血,绷布必不可少,药物也是必用之物,因而我首先想到的,便是他了。” 正文 三二章 与谁悲苦与谁欢(五) 齐倩讶然:“这却是奇了,两手空空,如何治病疗伤?”陶左谦道:“他医术如此高明,自有道行,别人知晓了其中秘诀,那就不是神医了。” 齐倩“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片刻,仍不闻任何声响,陶左谦自言自语:“唐贤侄怎地还不来?” 齐倩声音欲哭,似是乞求,道:“陶伯伯,你别说他,也别理他来不来,成不成?” 陶左谦道:“小侄女,你兄妹两人从小长大,你对他为何说不信便不信?如今柳贤弟已为古人,在这天地之间,你只有他一个亲人了,你师兄妹二人理应相亲相爱,而不应厌他恶他哪。”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齐倩再也忍耐不住,“嘤咛”一声哭了出来,一边道:“是啊,这世界上,就只剩下我和他了。可是……可是师父……师父尸骨未寒,他……他却穿着蒙古人的衣裳,颔首低眉地叫那些老贼为太师父、师父、师哥的……这是我在玉蝶楼中亲眼所见,绝不是杜撰来骗你的。陶伯伯,你说我对他还如何信任?” 说到这里,心情更恸,呜咽已变成大哭。 陶左谦不住温言安慰她,道:“小侄女,切莫哭了,数十年来,你师父与师哥忙于抗元大事,一直未与老夫谋面,但我瞧你师哥仪表端正,心地善良,绝非奸诈小人。他叫那弓老贼为太师父,恐是迫不得之举。否则今日群雄救你,他如何作得内应?” 过了一小会,齐倩心情略定,大哭变成低声啜泣。 说道:“他虽是狼心狗肺,但终究放不下师徒之情,兄妹之谊,今日救我,恐只是假仁假义!” 陶左谦道:“小侄女,你怎这般说法?师哥绝非恶人,待会他来了,你当面好生问上一问。” 鱼幸耳闻齐倩哭泣,心中大炽,直想扑上前去,抚着她的头柔声安慰。 陶左谦待齐倩心情略定,仰天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年春雨来得这般早,年岁收成应当极好,若不是鞑子当道,普天下的百姓真能够安居乐业呢,唉!” 他叹息声未落,忽听得庙门外远远传来“啪啪啪”三声清响。 最后一声未歇,随即又响起四声“啪啪啪啪”的声音。 鱼凌二人心中一同想:“此刻已入中夜,外面又下着小雨,谁会到这里来?”隐隐觉得不安,似乎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正思索间,只听的齐倩低声道:“他来了。”话语之中似有怨恨。她正要出声,陶左谦抑住她道:“且慢。” 伸出右掌,在身旁的大石头上拍了三下轻轻应了三声。鱼幸心中大奇:“咦?他怎地拍石头?”转念一想,登时雪亮:“哦,对了,他手臂断了一只。” 庙门外听得回音,随即又回了一声。这次拍掌声悠长清晰,绵绵不绝。 陶左谦似乎仍不相信,朗声吟道:“胡虏铁蹄怨,中原角声寒。” 庙外一声随即吟道:“纵使身名裂,不驱怎归还?” 陶左谦道:“果真是你师哥。”提高声音,远远送出去:“我们在这里,唐家贤侄,快些进来吧,莫让雨淋湿了身子。” 过不多时,“咿呀”一声,庙门给人推开,一人走了进来。 齐倩似乎微有不平,愤愤地唤了一声“师哥”,再不言语。陶左谦问道:“唐贤侄,坐下说话。你一路走来,未发现可疑之人跟来吧?”来人正是唐虞川。 唐虞川靠东就地而坐,说道:“小侄轻身功夫虽不及陶伯伯,可要避人耳目,也是轻而易举。” 陶左谦道:“那便好,这放翁庙荒废年月已久,香火早断,别人万万不明津途,咱三人现在这里寐一宿,明早继续赶路,再去与刘大侠等人会和。他们还不知道我和你们从蒙古军营中出来了呢。” 唐虞川颔首道:“一切凭陶伯伯吩咐。”斜眼看了齐倩一眼,黑沉沉的天光之下,见她怒气勃勃,问道:“齐师……倩儿,你没事吧?” 齐倩别过目光去,却不睬他,哼了一声。陶左谦哈哈笑道:“唐贤侄,小侄女气在头上,怄你气呢。对了,你穿着为元人衣衫,这是怎么回事?” 唐虞川低眉片刻,说道:“事出仓促,小侄情非得已之举,万望陶伯伯见谅。” 陶左谦道:“如今你师父已作枯人,老夫倚老为尊,占个便宜,便作得你师兄妹二人师父之主。你且说说,如何让你不得已而为之?” 唐虞川目光黯然,将柳苍梧如何与余青对掌,添油加醋说他使出阴招,致使柳苍梧丧命。只是其中柳苍梧临死之前大叫“孔雀断肠”四字,却给他大意忽略之不言了。 又说黄修渊如何救他,自己下来如何遇到蒙古人布脱,被一干蒙人以假当真,一一详细道来。 说道柳苍梧死时,声音哽咽,碍于男儿面子,不哭将出来,心中血泪同混,比油锅煎炸,火海灼烧痛了何止倍数? 齐倩也是秀肩颤动,两行清泪顺着白皙无暇的面蹁跹而下。 陶左谦愤愤地道:“哼,淮阴七秀,好生了得!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他武功再高,又怎敌得过诸家英雄?他们害了你师父,便是敌人,但是川儿,当务之急,乃是国恨,家仇须得撇开,你懂么?” 唐虞川轻轻叹了一下气,说道:“小侄理会得。”但是心里却不以为然,心里想:“师父待我情同生父,我不能为他老人家报仇,还谈什么国恨?” 看了齐倩一眼,问道:“师妹,你信了吧?”齐倩眼泪略收,看他一眼,忽然见她身着锦色长袍,左肩下三分处昂然绣着一只展翅翱翔的海东青,赫然是蒙古人的装束,断断续续地道:“可是……可是你怎么现在……现在还穿着……蒙古人的衣衫?” 唐虞川心中大炽,伸手欲要解下腰带,道:“我便将它褪了去。” 陶左谦连连摆手道:“唐贤侄,外面天寒,小心感上风寒,那便是大大不妥。” 眼光一转,目光投向陆游神像,看了一会,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唐家贤侄,既然小侄女不信你言语,空口无凭,你便去陆老先生神像之前发个毒誓,以证你心。这般也好教你师妹心安。” 唐虞川道:“如此甚好。”径直走香桌前,扑通跪倒,双掌朝天合十,恭恭敬敬磕下头去,咚咚咚咚触地有声。 足足磕了九个响头,仍然长跪不起,口中道:“陆老将军在上,晚辈唐虞川,今日在此立誓:先师既殁,晚辈自当承他老人家遗志,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绝不堕他老人家的威风。除此之外,从今而后,晚辈对齐师妹……”看了齐倩一眼,续道:“……疼爱有加,绝不让她受一丝一毫之苦。皇天为证,厚土为督,他日若违此誓,教晚辈乱剑分尸,五雷轰顶,父母不得安宁,化作厉鬼与我一世纠纷……” 滔滔不绝言将下去,面目凝重,言罢又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站起身来,走到齐倩身旁。 齐倩听他说得诚挚,隐隐见他额头上红肿了一大块,心下不忍,柔声道:“师哥,我错怪你了,你不怪我吧?”唐虞川眉开眼笑道:“倩儿,我见了你,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又会去责怪你?” 陶左谦喜上眉梢,道:“唐贤侄,待得驱除鞑虏,还我大好河山,老夫亲自做主,撮合你和小侄女罢了。”齐倩女孩儿家面薄,眉目一低,娇羞无比,只是心中,却暖洋洋地舒适无比。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抚掌高声道:“布脱师弟,布脱师弟,你在哪里?” 这一句话犹如夜空中厉鬼的声音,唐虞川听了,变喜为惊,脸色俄然大变,面如死灰,两股战战,战战兢兢地道:“啊,他……他来了!快躲到神像背后去!” 后面一句,却是对陶左谦与齐倩说的。也不顾及陶齐两人举动,右手往脸上一抹,登时变了一副脸嘴,显然他袖中藏了一副面具,危急之中戴将上了。 陶左谦大喝道:“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光明正大,怕他作甚!” 过了片刻功夫,门外那声音道:“啊!你在这里!” 他话音未落,庙门“啪”的一声,似要散架,一下打开,大袖飘飘处,一人神定气闲地走将进来,但见他狮鼻阔口,年逾而立,衣着与唐虞川一模一样,果真是个蒙古人。 他身子刚踏进庙门,庙门复又重重响了一声,关合了去。那人走到距唐虞川等人十步之遥处,面上表情木然,淡淡地道:“布脱师弟,你好啊!” 唐虞川嚅嗫道:“万……万二师哥,你也好。”那“万二师哥”叫做万普,是弓未冷嫡传弟子阿撒合的第二个弟子,他母亲是回族,父亲却是汉人,故而起了个汉人的名字。 万普微微一笑:“布脱师弟,你好大的本事哪,连师父他们都给你蒙骗过了。” 他口中的师父,正是阿撒合。唐虞川等人看他这微微一笑之中,不知包藏着多少阴险,他说到“布脱”二字时,吐字极重。 唐虞川畏畏缩缩地道:“万二师哥,小弟纵有天大的胆子,又哪里敢去蒙骗师父?你定是……定是听错了。” 万普仰天哈哈大笑:“我一路跟来,你口里一直嘀咕什么……” 忽然想到什么,脸上阴鸷之色一闪即过,闭口不说。万普此言一出,唐虞川犹如坠入万丈深渊,心冷热交加,不知所措。 陶左谦踏上一步,厉声喝道:“唐贤侄,你戴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具干甚?快摘将下来,你是汉人,怎可辱没你师父一世威名,你刚才在陆老将军神像前说的,都是虚言假话么?” 他见唐虞川一动不动,腹中怒火涨向全身,咣当抽出贴身短剑,低声道:“斩草除根,杀了他!”短剑一送,刺向万普。 正文 三三章 与谁悲苦与谁欢(六) 唐虞川左右为难,就在这危急关头,他脑子中闪过无数念头:淮阴七秀害了师父,自己武功与他七人相差十万八千里远,如何报仇?弓未冷武为当今武林翘楚,就连赫赫有名的“侠义一剑”南川寻也折在他手下。如今有此良机,正好苦练武功报仇,如何能够错过得? 忽然想得齐倩,心中一狠:“男儿当学会取舍,我虽对师妹有情,但儿女柔情,怎及得上师父的弥天仇恨,师父家国大事?” 言念及此,忙不迭抽出贴身短刀,架开陶左谦刺出一剑,道:“陶伯伯,且慢!” 陶左谦见他仍是戴着面具,也不摘下,对自己说的话不理不睬,还反手架开自己,不由得怒火更甚,怒声喝道:“怎么?虞川,你想以下犯上,与我为敌么?” 唐虞川短刀立即收回,垂首道:“陶伯伯,你听我说,万……万二师哥不是坏人。” 陶左谦听他左一声师哥右一声师哥的,不禁暴躁万分,厉声喝道:“唐虞川!你师父的谆谆教诲,你尽抛诸于九霄云外了么?” 他不叫唐虞川为“唐家贤侄”,而直呼其名,一时之间,直比死了还难受数万倍,胸腔之中悔恨交迸。 “不是,陶伯伯,你听我解释……”陶左谦咬牙切齿,喝道:“解释个屁,小贼,你要助纣为虐,犯上作乱么?” 唐虞川躬身道:“小侄不敢。”陶左谦道:“好,你师妹不信你言语,你过去杀了这元鞑子,以慰她心!” 说到后来,言语凌厉,只震得庙中之人耳膜响痛。唐虞川道:“陶伯伯,其他的事小侄自当依得,只不过万二师哥绝非坏人,你……你……你老人家高抬贵手,放过他吧?好不好?” “好,好的很,你还口口声声叫这鞑子恶贼师哥!” 陶左谦面目凄然,仰天长啸一声:“柳贤弟,如今你我兄弟已作参商之隔,哥哥无才无德,今日替你教诲不肖弟子来了!”话未落,心成伤,已是老泪纵横。 蓦地里右手一旋,剑尖一偏,直刺向唐虞川。去如白蛇吐信,直指他要害之处,竟是要痛下杀手。 唐虞川急忙后退,奈何陶左谦剑招凌厉,唐虞川大惊,不得不挥出短刀格挡。 陶左谦破口大骂:“小恶贼,竟敢还手,你想违拗誓言,想被天打雷劈么?”仗剑刷刷刷疾攻了八招。 唐虞川一言不发,心念陶左谦是长辈,只得跳跃闪避。一时剑光霍霍,整座破庙之中草屑横飞。唐虞川使一个“铁锁横江”护住全身要害,不住后退。 鱼幸身在神像背后,唐虞川再退一步,已在他视线之内。昏沉沉的天光之下,幸得他耳目敏锐,略微看的模糊。 只见陶左谦与唐虞川两人一进一退,一攻一守,攻者怒不可遏,守者手忙脚乱。 万普在一旁观战,双手怀抱,突然脑子灵光乍现,朗声道:“布脱师弟,你怎么不还手?还手啊!” 唐虞川听得万普声音,一个疏神,右肋下一凉,衣襟给陶左谦刺下一幅来。 万普又道:“布脱师弟,你快还手,杀了这断臂残废,你今夜所为的事情,我一定不说与师父听!” 这是万普的挑唆之策,唐虞川如何不知?但心中却想:“我万不可违拗万师哥,可能还有回天之机,他能够替我保守秘密,我就能回到弓未冷那里习武,替师父报仇雪恨!” 万普又道:“这断臂老贼良心恁坏,他说你是他什么唐贤侄,分明摆着挑拨你我兄弟情义,布脱师弟,师父的规矩你是懂的,你快将他杀了,今日之事,我决不说出去!”唐虞川心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陶左谦忿恚已极:“好!小贼,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剑指朝阙,挑出三朵剑花,刷刷刷三剑,一招“独来独往”为刺,一招“回笼一梦”为削,一招“刀俎鱼肉”作斫,都是致命的招式。 陶左谦左臂虽断,尤是力道招式不减。一把长剑在他手中,如龙吟蛇舞,直是轻车路熟。唐虞川引步疾退,哪知只退了一步,握住短刀之手虎口一震,再也拿捏不住,短刀脱手,去势凌厉,插在神像前的香桌之上。 唐虞川大骇,乘一隙间,足下一踮,骤然退开三步。他尚未定神,陶左谦长剑又已刺来。唐虞川惊骇不已,忽觉后背一实,已靠在整座破庙墙壁之上。 他大急之下,身子缘墙一滚,抽出另一把短刀往陶左谦胸口递去。心想陶左谦希冀自保,非撤招不可。陶左谦剑刺落空,刺入墙内,一时拔不出来。 就在此时,天空中轰隆一下打了一个大雷,闪电一照,整座破庙突地一亮。电光之下,一条人影倏尔朝前一动,认准位置,一掌打在陶左谦后背上。 鱼幸身在神像背后,借着闪电之光,却看的清清楚楚,推陶左谦后背的,正是万普,他一推辄止,旋即退回。 鱼幸心中大震,暗叫:“不妙!”再也忍之不住,手掌运劲,在神像背后取下一块石屑来,嗤地一声破空朝唐虞川短刀上打去。 可却已不及,只见唐虞川手中短刀刀尖一实,已插入陶左谦胸腔之内,而鱼幸掷打而出的石子,却擦着唐虞川的后背飞了出去,蓬地一下打在墙上。 半空中惊雷阵阵,天地一下白亮,是故石子撞在墙上,却没人听见。 这一下局势陡变,始料未及,在齐倩的呼声之中,唐虞川一下醒转,只见陶左谦隔自己不过一尺之遥,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突地“噗”地喷了一口鲜血,尽数喷在他的脸上、衣衫上。 他虽然戴着面具,仍觉得鲜血顺着脸滑落,不知陶左谦的鲜血是冷若冰霜,还是炙可熔铁? 空中春日惊雷仍是一个接着一个,唐虞川大惊失色,似乎觉得正好应证了自己的誓言。他大喊一声,手不禁松了,但是却呆若木鸡,双足定在地上,似重逾千斤,就连提动一下,已是不能。 陶左谦身子慢慢软坍了下去,扑向唐虞川。唐虞川一刀刺入他身子内,早吓得精神涣散,动弹不得,唯有任凭陶左谦靠在自己胸口之上。 陶左谦双目圆睁,声音细若蚊子蝇,却犹有余威。只听他断断续续地道:“小贼……你……你当真……要……要受……天打雷劈……上天……惩治……惩治……惩治……” 声音愈来愈低,连说了三个“惩治”,一口气接不上来,一阵颤抖,嘴角渗出鲜血,全然淌在唐虞川的肩上。 惊雷之后,雨势越发大了,滴滴打在外面地上,似落地成坑。唐虞川猛喝一声,一把狠狠推开陶左谦尸首,将他甩倒在地,心中气息乱撞,三步并作两步,满室乱走。 齐倩哭喊一声:“陶伯伯!”快步抢到陶左谦身旁,跪倒在地,大声叫道:“陶伯伯,陶伯伯!” 陶左谦只觉自己出气多,进气少,临死之前,悠悠说了一句:“小侄女……河北……的诸位豪杰……定下……四月十三……在……在大都给你……给你师父……举行……祭祀……你……千万……” 他本拟要说“千万得去”,只是身体似被掏空,气息已散,语音未尽,已阖然长逝。 齐倩秀目通红,泪水潸然。蓦地她一下站起身来,飞步走到神像之前,秀手一伸,拔下那柄短刀,怒喝道:“我杀了你!” 照面朝唐虞川砍去。唐虞川神情涣散,非但不躲不闪,反将迎上来。齐倩一怔,蓦然间潮思万千,芳心一软,短刀提上两尺,往他发髻削去。 “啪”地一下,发簪尽断,唐虞川头发凌乱不堪,如败絮垂落,竟尔给齐倩削去一撮。但唐虞川毫无知觉,朝着齐倩撞来。齐倩惊哼一声,扔下短刀,躲向墙角。 她身行未定,突然喉咙处“天突穴”上一紧,她大惊之下,欲要挣脱,却已不及,全身软绵绵的没劲,呼吸一下窒息,只听得万普冷冷地道:“唐虞川,你无须装疯卖傻,快把那东西给我!” 唐虞川陡然止住脚步,一声闷雷,四下雪白,他望向万普,一言不发。 万普见他神情痴涣,阴森森地道:“唐虞川,你犯上作乱,亲手杀了参文星陶左谦,你若再不把东西给我,我叫你师妹横尸野庙!” 唐虞川缄默不言,忽然暴喝一声:“恶贼!”飞身而上,挥拳朝万普打去。 万普将齐倩拉在身前一挡,嘿嘿笑道:“姓唐的,你手刃你陶伯伯还不够,你也杀了你师妹呀!” 唐虞川大惊,蓦然收住拳势。冷不防万普斜地里飞出一脚,快如蜻蜓点水,不偏不倚,踢在他腰眼上。 唐虞川只觉痛入心里,万普这一踢,竟是用尽了十分力气。他发怒之下,纵身跃上,这次却是击向他后背。 万普凝立不动,甫及唐虞川双拳将至,又将齐倩移至他掌风之下。唐虞川无可奈何,又只得收住。万普再次乘势飞出一脚,这次却踢在唐虞川面门之上。 他这一脚力道丝毫不减,唐虞川耳眩目晕,得得得退了三步,只觉口中一咸,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他张口“呸”地吐了一口,却吐出两颗牙齿来。顺势伸手在口鼻上一抹,但觉粘糊糊的,不是鲜血又是什么? 他失手杀了陶左谦,心中恐慌万状,外面惊雷阵阵,他神志已是不清。这时给万普连踢了两脚,心底愤火爆燃,挥拳又朝万普扑去。 万普深得他师父阿合撒真传,可说武功已能入二三流境界,但这时给唐虞川疯狗式的扑打,感觉心悸胆寒,萦绕不去。 眼见唐虞川复又扑将上来,心下竟自虚了,大喝一声道:“且慢,姓唐的,你把东西给我,我放你师兄妹二人安然离去,决不食言!” 唐虞川充耳不闻,两眼通红,煞是可怖。万普手掌一收,喝道:“姓唐的,你到底听见了没有?你不须给我装傻,你再动一步,我先杀了你师妹!” 正文 三四章 长恨应无绵(一) 雨下得更大了,这是初春的第一场雨,似是欲想唤醒沉睡之大地,也似在为一位老英雄的屈死而鸣不平。 破庙窗绫本就破旧不堪,经漫天大雨一打,更是如风中浮萍,七零八散。随着大风纷飞,透过破窗,陆放翁神像随着庙外闪电忽明忽暗,生出凉飕飕之感,令人好是害怕。 又是一声春雷平地而起,吓得唐虞川精神一收。他一下从悸怕中回神来,明晃晃的电光之下,只见万普紧紧扣住齐倩喉咙,这一下直直是魂飞天外,心胆俱裂。 他嚎嚎大叫一声,如群狼仰天而嗥,正要扑身而上,只听得万普朗声道:“姓唐的,快把东西给我,否则我扭断你师妹的脖子,叫你追悔莫及,一世伤痛!” 唐虞川听他一吓,登时凝立不动,心下紊乱,如搅丝乱麻。耳听得庙外大雨纷飞,心中一寒,面目惨白,问道:“什么东西?” 万普厉声道:“姓唐的,你当真给我充愣么?”唐虞川心下一动,心情却收定了不少。他本是聪明之人,不过失手杀了陶左谦,一时精神涣散,这时见齐师妹在他人之手,自己投鼠忌器,须得谨慎行事。 他心中不住想着对策,脸上却故作茫然,复又问道:“你要的是什么?” 万普大喝一声:“好小子,那日在许家集上的饭店中时,你将斗檐压得极低,我已对你极为怀疑。不错,你声音和布脱师弟神似,但你故意粗着喉咙,反倒是露了陷。” 他轻微咳嗽了一下,又道:“再说你动作姿态,又大为迥异,是故对你处处留心。你是柳苍梧的弟子,江湖上诨称‘一拳震山川’唐虞川,我说的可对?姓唐的,你且说说,你趁太师父受伤,师父不意之际,偷偷潜入太师父房中,居心何在?干什么去了?” 说到后面,语声陡然凌厉,盖过了重重大雷。 唐虞川心下一凛,那日他弓未冷在天井中疗伤之时,趁机潜入东厢弓未冷房中,不期给万普发现了。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矢口否认,说道:“我没有去!” 万普喝道:“放屁!你拿了‘孔雀断肠散’干什么?你戴着我布脱师弟的人皮面具,你说,你是不是把他杀了,将他的面皮镶嵌为面具,妄以此乱真,是也不是?” 他说到此处,话语虽然凌厉,可是也不免颤抖,显然激动得很。 唐虞川假扮着布脱,已与万普等人相处了数日,对他的脾气也有了大概了解。 万普阴鹫沉猛,但脾气暴躁。唐虞川心中陡转,突地仰天哈哈大笑,往脸上一抹,揭下一张人皮面具,说道:“既然你已发现,我也无须隐瞒。不错,你布脱师弟确为我所杀。他出言不逊,污蔑我师父杀了凌震天,还说我师父害了河北英雄的性命,我唐虞川不杀他,还是人么?我趁你们在玉蝶楼中之时,把他脑袋割了下来,带到镇子之上,请高手匠人镶镌成这个面具,尸体扔在梧桐岭下喂野狗了。” 凌苏雪心中一颤:“梧桐岭下?莫非是那日我所看到的那具尸体?”一时也不能肯定是或不是,但猜想多半是了。 唐虞川既摸清他的脾气,如实吐言,拟在激怒万普,叫他方寸大乱,好伺机救齐倩。他话声甫落,两眼直盯住万普。 万普果然中招,怒喝一声:“怪不得那日回客栈之后,你有一整天不在我们身边,回来之后,又是神色怪异,故意避着我们,好小子,我先杀了你师妹!”双手正待往内紧收。 唐虞川右手一摆,道:“且慢,姓万的,你不要那东西了么?” 万普闻言,停止举动,说道:“好小子,这却不愣了。你把东西给我,我便放了你师妹。” 唐虞川道:“不成,你武功恁地厉害,我先给了你,你若反悔,岂不是轻而易举又能擒住我们了?你先放了我师妹,我再把东西交与你。” 万普“嘿嘿”一笑,道:“这些忽悠人的话,骗骗小孩子罢了,也想来骗我?我如何信你?”唐虞川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一件东西,忽明忽暗之下,只见那东西长宽约一尺,厚约三寸,外层以一块大油布裹着,颜色略淡,显然是年月深远,褪去了光泽。 唐虞川两眼盯住手中油布,问道:“是它吧?”万普眼中精光一闪,登时喜形于色,说道:“好家伙,给我!”抬足往前迈了一步,尚要朝唐虞川拢近。 唐虞川退了三步,道:“慢着,你先放了我师妹!”万普眼见那东西不假,当下不再思索,伸手在齐倩后背一推,说道:“好!我放了她。”将她朝唐虞川推来。 唐虞川将手中油布朝着万普掷去:“接住了!”随即伸手将齐倩抱住。 齐倩身子乍得动弹,手肘一拐,打在唐虞川右乳“乳白穴”之上,叱道:“别碰我!” 唐虞川一怔,他殊无防备之下,竟给她撞上了穴道。但齐倩力气未复,对他毫无损伤。而就在此时,万普已接过油布,只觉那东西沉沉地好是重,便迫不及待将其打开。 他掀开油布朝里看了一眼,俄然变色:但见油布之中,竟然是一块长宽相若的青石板。他觉得被人猴耍,大怒之下,右掌甫起,一掌击在青石板之上。 他这一掌力道非凡,掌到石碎,石屑纷飞,就连唐虞川忝称“一拳震山川”,恐也要自愧不如。 万普将油布一卷,骂道:“好小子,骗你奶奶的祖宗!”手一扬,将那油布朝唐虞川挥打而来。 唐虞川伸手挡在齐倩身前,喝道:“快走!”飞足起落,射出一脚,将那油布踢开,扯着齐倩退了四五步。 万普平地跃起,凌空扑向他二人,大声道:“走不了啦!”伸手抓齐倩后背。唐虞川手肘迂回,顶他手腕。万普一怵,唐虞川手掌与他最近,不知为何,他却要以手肘来格挡。 不解之间,唐虞川已拉着齐倩朝庙门踱去。万普怒吼一声:“留下罢!”右掌一挥,陡地掷出五枚银针,满室登时银光跃动。 他这一手功夫唤作“幕天席地”,与寻常武林的“梨花满天”“暴雨梨花针”等招术如出一辙。掷出的五枚银针,到了中途,分作两支,两枚分打唐虞川后颈、臀部; 另外三枚,一前一中一后,分打齐倩头、后背、小腿。 齐倩见万普推了陶左谦一掌,致使唐虞川将它老人家杀了,只道他二人狼狈为奸,这时候是变着戏法蒙骗自己,心中极为难受,说不出的委屈。 这时听得耳后风响,心念成灰,顿住脚步,不躲不闪,只想给银针打中,就此随陶伯伯去九泉之下,也省得受气。 唐虞川眼睨齐倩突然停下不动,耳闻得风声破空,伸手将齐倩一拉。 齐倩真气暗提到与他手掌触碰处,将他手掌弹开。唐虞川大急,和身一闪到她背后,正待将她提开,终究是慢了半拍,当先一枚银针已打齐倩后背之上。 齐倩陡一中针,站立不稳,失叫“啊”地一声。鱼幸心中一痛,只觉得这枚银针竟似射在他身子上一般,心中焦躁,就想出手相助,终究是忍住了。 唐虞川精神一散,蓦地头皮发凉,脑袋一倾,头顶一枚被避过,可小腿之处那一只银针却没有躲开,他只觉得小腿一麻,身子不由自主往下猛沉。 他心中一动,已知万普银针之上涂了药物,大骇之下,意欲拔足上奔,哪知力不由心,只提了一下真气,头晕欲呕,跌倒在地。齐倩跟着也站不稳,摔倒在他身旁。 齐倩后背对着唐虞川。唐虞川深知中毒之后,万万不可运功聚集真气,可眼见齐倩后背插着一枚明晃晃的银针,终于将心一横,真力暗提在右手之上,一掌击打在她后背之上,掌至针退,他顺手封了她后背周遭穴道。齐倩闷哼一声,不再说话。 只折腾得这一下,唐虞川已觉得难受异常。 蓦地里又是一个惊雷掠空,唐虞川见一个人头影子停在他身上,缓缓移过来。 他一下子惊觉,奋身一转,但见万普手握短刀,笑吟吟地朝他师兄妹跌倒的地方走来。 正文 三五章 长恨应无绵(二) 唐虞川战战兢兢,噤若寒蝉地问道:“姓万的,你……你……你待要如何?” 万普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臭小子,你既然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我便让你知晓老子的本领!” 天光映在他脸上,煞白无比,阴森得让人悸惧油然滋生,唐虞川由不得地抽了一口凉气。 他奋力坐起,挡在齐倩身前,眼见万普愈来愈近,一颗心嘭嘭跳动,呼吸几乎是全部能够听闻。 万普扬了扬手中短刀,冷笑道:“臭小子,老子再问你一遍,你把那东西给我不给?”唐虞川决绝道:“什么东西?我没有!” 万普面目冷峻,却故作欢笑,道:“好,好,我先杀了你二人,叫你三人阴下重逢,也是美事一桩,再来取了过去,也为时不晚。哈哈!”抬步又走来。 他说的“三人”,自然是指陶左谦,唐虞川,齐倩这三人了。 唐虞川见他脚步愈近,道:“慢着!”万普问道:“小贼,你又有什么伎俩要耍?老子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 唐虞川忽然哈哈大笑,笑声盖过庙外大雨,远远送出数十丈。 鱼幸与凌苏雪藏在像后,咸是颇感纳闷,均想:“死到临头,他还笑些什么?就不知他二人口中所说的东西是什么?” 万普也给他这一笑笑得莫名其妙,不禁顿住脚步,问道:“你中了剧毒,我只须动动手指,就可以取你性命,你一只脚已踏进鬼门关,还笑什么?” 唐虞川不答他话,却道:“姓万的,你好掌力啊,当真是古往今来,有一无二!哈哈!”万普一怔,万没料到他竟然说这无关紧要之事,问道:“你说什么?” 唐虞川更不答话,又道:“万师哥,你且说说,中了孔雀断肠散之后,若再运功,能够活几个时辰哪?” 万普已认出他身份,他却破天荒地又叫人家“万师哥”,当真是奇怪的很。 万普经他一点,蓦然惊觉,大喝道:“小恶贼,你……你在油布包中的青石板上涂了……涂了‘孔雀断肠散’?”大惊之下,慌忙伸手封住手腕处穴道。 唐虞川又是向天哈哈大笑一声,说道:“万师哥聪明得紧,一猜就中。哈哈,万师哥,你道那日晚上我没发现你跟踪我么?你先去你师父阿合撒房外,见他已熄灯就寝了,又折回弓未冷的房门前,见他身受重伤,在天井中运功疗伤。你便乘机入他房中,对不对?你知道他运功疗伤必须于亥时和子时,是故算准时机,只可惜你胆小如鼠,加之心中有鬼,听到我的脚步声,便以为是弓未冷回来了。其实我当时提了真气,脚步变得轻盈,而弓未冷与南川寻……” 鱼幸陡然听到师父名讳,身子颤抖了一下。侧耳细听。哪知他不过是一提辄止,接下来的话却令他大失所望,却半句话也没提起“南川寻”三字。 只听唐虞川续道:“……对了十余掌,如何能如我完好无损时一般轻盈?你也是想去翻阅那东西吧,不错,谁不希望武功独冠天下,笑傲武林?弓未冷是江湖名宿,虽然众人不齿他行径,但他武功高强,可见一斑。这东西中包罗了他一生武功精义,你我要是得学一招半式,已足以横行江湖,何况……何况……嘿嘿,嘿嘿!”他“嘿嘿”笑了两声,不再继续。 万普道:“何况得窥全豹,对不对?” 唐虞川两眼望着他,并不答腔。万普又道:“这么说来,你已经看了那东西了?要让师父他们知道,只怕你这辈子就……就完了。”说到后头,身体居然颤抖了一下,就仿佛是自己一般。 鱼幸与凌苏雪听到这里,心下顿悟:“原来他二人口中的‘那东西’是弓未冷的功夫谱子。” 唐虞川道:“不错。哈哈,我连除了师父之外,自己最亲近的前辈陶左谦都杀了,还怕什么完了不完了的?我已学了数招,姓万的,你要不过来试试?” 齐倩背对着他,闻得他如此说话,想必他已是性情大变,一时之间,真比死了还难受,只盼背上毒性快些发作。 万普本已全握胜算,这时听他说之下,心里顿时惧怕了,双足犹长了磁石一般,定在地上,一动不动。 唐虞川见他面露恐怖之色,说道:“只可惜为时已晚,你中了孔雀断肠散的毒药,活不过一个时辰啦。否则我也给你瞧一瞧那东西。” 忽明忽暗的天色之下,万普额头上已滚上了一层汗珠。他略定了神色,说道:“姓唐的,你莫要自鸣得意,你不也中了我的毒针,也活不了多少时候了。” 唐虞川低头看了看中针处的小腿,竟然不听使唤,麻痹的感觉已爬到膝盖。大惊之下,撕下一块衣襟将大腿扎住,将心一横,伸掌正要拔将下来。万普见状嘿嘿一笑,并不说话。 唐虞川听他语声怪异,止住了举动,问道:“笑什么?”万普道:“你尽管拔呀。”唐虞川心头一刹寒凉,道:“怎么?” 万普说了一句,右掌忒凉,却不敢运气抵抗,他心知中了“孔雀断肠散”之人,不运功倒好,一旦运功御抗,加速血行,反倒是推波助澜,自断自命。 方才已和他二人周旋了一番,若不快些拿到解药,只怕是就要小命不保。言念及此,说道:“姓唐的,咱们来做一笔交易。”唐虞川问道:“什么交易?说来听听。”万普道:“你既然中了我的毒针……” 凌苏雪伸嘴在鱼幸耳边轻轻道:“那姓万的放大话吓他,他没中毒。”鱼幸低声道:“啊?”声音中尽是惊讶。 凌苏雪细若蚊蝇地道:“那姓万的在针上涂了曼陀罗花、草乌、当归、香白芷、川芎、山棒子、马钱子等味药,药性下得忒重,侵入人体,中毒周遭没了力气,与中毒迹象无异,但却无甚祸害。” 鱼幸恍然大悟,只觉得身后这女子察觉入微,冰雪聪明得紧。他哪里知道,既然九玄门用毒功夫独步天下,那识毒的功夫也自是天下无双,在凌苏雪眼中,这些不过是粗末微浅的道行。 只听万普续道:“你把东西给我,再给我服了解药,我也把解药与你,放你师兄妹安然离去,此后你仍旧是我布脱师弟,我犹然是你师哥,你可在师父门下习武,如何?” 唐虞川却不知道针上并未涂毒,心中想:“只不知他在毒针上下的是什么毒?” 万普见沉吟不语,复又问道:“如何?”就在一刹那,唐虞川心中已转了无数个念头,心想要为师父报仇,那东西可以帮上无数大忙,如何便能轻轻巧巧拱手于人? 想到这里,说道:“好,姓万……万师哥,你先把解药给我,我方才信得过你。” 万普并不上他的当,径直说道:“不成,……布脱师弟,这孔雀断肠散的药性如何,你我都是知道的,你得先给我解药。”两人都各怀鬼胎,一下子称呼又变到了“万师哥”、“布脱师弟”。 唐虞川哈哈笑道:“万师哥,你又蒙我啦。你说你不会把我假扮之事说出去,是一天不说呢?还是两天、十天半月不说?你就算能保证一年半载不说,那三年五载,十年八年呢?总之你在我身边,犹如伴虎,不安全得很。至于孔雀断肠散嘛,它的毒性到底如何,小弟也只是听闻,并未真正见证过。” 万普脸色霍地一变,道:“你说什么?”正打算扑将上去硬抢,心中却有两个顾忌: 一来是若要抢解药,少不了打斗,若要打斗,必将血行加剧,血行加剧,那便是把自己往鬼门关推了; 其二则是忌惮唐虞川偷窥了那东西上的秘诀,武功自不可同日而语。冒昧而上,孰胜孰败,也未为可知。 万普将嘴唇紧咬,脸上阴鸷之色一闪即过,突然说道:“布脱师弟,事已至此,我索性给你说一个惊天的秘密。” 唐虞川不知他忽然扯到这里,是为何故,道:“哦?什么秘密?说来听听也无妨。” 神像后鱼凌二人不知他要说秘什么密,但少年心性,难免好奇,都是竖耳聆听。 只听得万普道:“布脱师弟,你既然不知这孔雀断肠散的毒性,那我便给你说说。我问你,你可曾听说过‘赵昺’二字?” 他说到“赵昺”时,声音压得极为低沉。这几年来,唐虞川一直伴随在柳苍梧身旁,自然听柳苍梧说过“赵昺”二字,脸色一下凝重,说道:“赵昺,那不是前朝卫王,后来的小皇帝么?” 万普道:“不错,正是他。”唐虞川登时神色黯然,说道:“可惜他被立为皇帝三百一十三天,在崖山之时,便即被左丞相陆秀夫背着投海而死了。他夭折之时,尚没满八岁。” 鱼幸暗自嘀咕:“又是这个赵昺。弓未冷说是师父所救,而师父却矢口否认,可既然他已经死了,人已作古,却又提他作甚?” 正文 三六章 长恨应无绵(三) 万普望天呵呵一笑,反问道:“依你说来,陆秀夫和赵昺当真命丧黄泉了么?” 唐虞川道:“师父说,崖山之下,是茫茫的大海,即是深谙水性之人落了下去,也必死无疑,何况他二人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 万普脸露得意之色,道:“这便是你错了,我再问你,‘侠义一剑’南川寻,你应当听说过吧?”听到“南川寻”三字,鱼幸心下又是一颤。 唐虞川道:“先师曾说当今天下,剑术属南川寻老前辈为翘,三十年前,他老人家已经声名远播九州,是故得了一个‘侠义一剑’的称号……” 鱼幸暗道:“这小子亲手杀了他陶伯伯,当真是禽兽不如,可他对师父却如此尊崇,想来他心中还存着些善念。” 沉思之间,唐虞川续道:“……后来不知怎么,他老人家远走西川,做了无剑帮的帮主,可好景不长,过了一阵子,他却凭空消失,江湖不再有他的消息。先师说了,想来是已经仙逝了……” 说到“仙逝”,想到师父柳苍梧在梧桐岭上惨死,声音竟尔哽咽了。 他定了定神,又道:“想不到他突然出现,和弓……太师父在玉蝶楼中对掌,落得……” 鱼幸大惊,已然知道他口中的太师父是弓未冷,想道:“果然是师父。落得?落得什么?”凝神往下听,欲要知道唐虞川说些什么。 哪知万普一下子打断他的话语,道:“嘘!这个是万万不能外扬的。我要说的秘密便是……便是……”压低了声音,道:“……前朝的小皇帝赵昺并没有死!” 此言一出,不啻于此刻半空中响过的三声惊雷。唐虞川似乎忘记了腿上伤痛,大张着嘴,难以置信,问道:“你说,你说……” 万普接着道:“赵昺乃是南川寻所救!”鱼幸心头一沉,疑窦大起:“怎地我从没听师父提及,他当真救了赵昺?” 万普续道:“这是我朝真金太子数年来四方打探的消息,决计错不了。当日那小皇帝赵昺本已受了箭创,生命垂危,南川寻忍着肌肤皲痛,不惜从汉水跑到庐陵去,太师父说,多半是低声下气求金银先生救他。 是而他老人家此次南来,扬言要踏平中原武林,却是醉翁之意,他老人家的本意,实则是为了逼问赵昺的下落。此番南川寻……嘿嘿,嘿嘿,不怕追问不出赵昺的下落。” 鱼幸心下一凛:“难道,难道……不可能……” 转念一想:“遭了,在玉蝶楼中之时,师父和那老贼弓未冷称兄道弟,说不与他动手,难道中了他的阴谋诡计,当真在他们手中么?”一时竟自懵了。 万普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问道:“那你又可曾听说过九玄门?” 他甫一提及“九玄门”三字,唐虞川便即想到了“淮阴七秀”中的余青与南剑飞口口声声说柳苍梧害死了九玄门掌门凌震天,然后害死师父柳苍梧的情景,一时咬牙切齿,大声问道:“自然听过!怎么?” 万普轻言道:“其实九玄门凌震天是死于孔雀断肠散之手!我要说的便是这事!” 他这十八字甫脱口,不仅唐虞川大吃一惊,且对凌苏雪来说,却犹如给人用千斤巨锤一个一个打上去,惊震于九霄之中。 鱼幸背靠着她,只感觉到她香肩耸动,身体颤抖不已,生怕她鲁莽,反手扯她手腕一下,却不期触碰到她手掌。 这下收回已是不及,反倒感觉她手掌之上湿淋淋的,汗水涔涔,鱼幸心中一动,紧紧将她手掌握住,此刻已将男女之嫌抛诸九霄云外。 凌苏雪心情异动,不躲不闪,一刹回过神来,心中对他颇是感激,却哪里还顾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万普又道:“太师父和南川寻之前是师兄弟……” 鱼幸心想:“这个我已知道,在玉蝶楼中时,那姓弓的老贼就叫师父师哥,此中颇有蹊跷,只有找到了师父,才能问清楚之中的缘由。” 万普又道:“……太子知道是南川寻救了小皇帝赵昺,所以特派太师父他老人家移驾南来,找寻南川寻的下落,但是自从汉水一谋面之后,南川寻竟如同蒸汽一般,凭空消失,太师父他老人家左右无策,才去了横断山,打探南川寻的下落。” 唐虞川道:“如此之说来,九玄门知道南川寻的下落了?” 万普道:“是啊,当初在崖山之时,便有九玄门义士保护着小皇帝,‘千钩无情’莫沉更是杀了我中军三位裨将,否则当日便可将宋室满族一股脑儿端尽了。” 鱼幸暗道:“凌九姑娘说至于她莫叔叔的外号,也就不用给我说了,原来是唤作千钩无情。晤,听这名字,显是个使钩子的行家,难不成凌九姑娘所用的钩法,乃是他所传授的么?” 须知江湖中以钩子为刃的并不见多,更是名震江湖,那就难上加难了,是以鱼幸对此极为好奇。 唐虞川道:“我听师父说,莫沉是九玄门的太白使,两把钩子用得出神入化,纵横西南三十余年,未逢敌雠,他与九玄门帮主凌震天,青玄使厉无咎是金兰之交,生死之辈。却想不到七年之前,他却来了崖山,抗打……鞑……” 说到这厢,不再继续。万普晓得他要说的是“鞑子”二字,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不错,冬朔那日,太师父他老人家暗中命师父与我我持了书信上山去拜谒,约凌帮主于次日下山谋面……” 凌苏雪灵台乍一清明,回想冬月初二那日,情况历历在目,想道:“那日辰时,爹爹祭祀过先祖之后,便匆匆忙忙地下了山去,也不带一个侍从,原来是应了那老贼一干人的邀请。” 万普续道:“我们在山下客栈中等候,方及辰时两刻,凌震天便到了。 他一见是太师父他老人家,立即扣住背上的紫金大砍刀,冷冷的说道:‘原来是弓前辈,别来无恙啊!’我当时在旁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中略显恐慌之色。 太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与他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他:’凌帮主,老夫冒昧约你下山,只想向你打探一人下落,叨扰之处,见谅了!‘” 他每提及弓未冷时,都要加上“他老人家”四字,显是对他毕恭毕敬。 唐虞川迫不及待地问道:“后来便又如何?” 万普道:“凌震天虽贵为一方霸主,可太师父他老人家是江湖武林前辈,他对他老人家,自然要崇敬三分,当下便问道:‘不知弓前辈要向在下打探何人?’ 太师父他老人家单刀直入地言道:’我要打探的,便是侠义一剑南川寻的下落‘!此语一出,登惊四座。 凌震天退了一步,冷冷地道:’我不知道!‘太师父他老人家见他眼中神色不对,便知他是在捏谎,便说:‘凌帮主若告知老夫,老夫自当感激不尽‘。” 唐虞川道:“弓未冷是真金太子的授业恩师,若日后真金太子当上了皇帝,他顺理成章,便是国师了,这般对他说话,已是尊崇至极了。” 凌苏雪心中暗骂:“呸,呸,什么狗屁国师,有什么稀奇?” 万普道:“却没料到凌震天仍是冷冷的说道:‘我听说弓前辈已给那个什么真金太子的封为楞特大师了,楞特大师在蒙古受人敬仰,地位崇高,想必是神通广大,又何必来问我?’ 他这话一说,太师父他老人家已知他不肯透露南川寻的下落了,他老人家沉吟了半晌,突然在桌子之上端起两只酒杯,倒了两杯酒。” 唐虞川一时入迷,猜不透他倒酒用意如何,问道:“倒两盏酒作甚?委实让人费神。” 万普道:“太师父他老人家算无遗策,自有主意,别人自然无从而知了。” 唐虞川不再答话,此刻的他,连腿上伤痛都忘了,只是侧耳聆听。万普顿了一顿,又道:“也不见他老人家如何作动,两杯酒忽而自桌子上跃起,到了凌震天与我们之间之时,凝然不动,就如同定在那儿一般。” 鱼幸心中想道:“我曾听师父说过,这叫作定海神功,意是练了这门功夫之人,能将流动的海水定住,何况杯酒乎。只不过若要驾驭这门功夫,须得有雄厚的内力,否则是玩火**。难不成姓弓的那老贼已练成了么?” 唐虞川“噫”的一声惊呼出来,问道:“那是一门很厉害的功夫啊。”顿时心痒难搔,甚是羡慕,脑中存念暗道:“他日我若侥幸得学会,又何愁师父大仇不能得报?” 万普道:“是啊,只可惜你假扮我布脱师弟已被我戳穿,你只需把解药给我,我绝不对今夜之事吐出半个字,你重返师父门下,日后你我仍旧以师兄弟相称,你只需行事规规矩矩的,自然有你的好处。” 唐虞川哼了一声,眼光瞥向别处,看似对万普不理不睬,其实他将左手伸到后背,触碰到地上一块大石子,顺势轻轻拿起,紧紧握在手中。 外面大雨夹着惊雷,万普竟没能察觉他这细微的举动。 正文 三七章 长恨应无绵(四) 鱼凌二人贴身立在他背后,对他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 在他心中,唐虞川以下犯上,实则是十恶不赦之人,可却不知道怎么,心里反倒盼着唐虞川胜出,否则齐倩辄性命不保了。 万普续道:“太师父他老人家说道:’凌帮主既然不肯示下,老夫也不便用强,这里有两杯酒,一杯给老夫下了毒药,你要么选一杯酌饮,这就回到山上去,老夫不再与你纠缠;要么告知南川寻下落。‘ 话一落下,双目紧紧盯着他,看他如何举动。” “凌震天仰天哈哈大笑数声,声震屋瓦,半晌方歇,道:‘杯酒而已,有何难处?’选了左侧的那一杯,大袖一拂,仰天一干而尽,滴酒未洒!” 鱼幸暗暗赞叹道:“凌九姑娘他爹爹真配得上英雄二字。可如此鲁莽行事,未免有些不妥。” 唐虞川问道:“那他选的那杯酒有毒没有?”万普反问道:“你且来猜上一猜。” 唐虞川道:“小弟鲁钝,如何猜得出来。万师哥莫卖关子,说出来吧!” 万普道:“其实那两杯酒中,都给下了毒!无论凌震天选上其中哪一杯,也非中毒不可。”唐虞川“啊”地叫了一声,显是吃惊至极。 “当下太师父他老人家嘿嘿大笑一声,说道:’凌帮主,你若要走,老夫也不拦你,不过老夫有一句良言相赠,不知你听是不听?‘ 凌震天昂然道:‘弓前辈有话便说,在下洗耳恭听。’太师父他老人家道:‘其实这两杯酒之中,老夫都下了孔雀断肠散!’ 说着将另外一杯酒一倾,杯中酒如同瀑布,倾泻在地板之上,只听得一阵沙沙嘶响,地板已给烂出了一个大洞。 凌震天面上不动声色,道:‘弓前辈好心提醒,金玉良言,在下记住了。‘他将金玉良言这四个字说得极重,显是在讥讽。他不再说话,抬步便欲离开。” “却不料太师父他老人家出口道:‘凌帮主,你九玄门虽是用毒高手,可老夫的这孔雀断肠散,普天之下,只有老夫一人解得,你不说出南川寻的下落,上了山去,也是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凌帮主,你尚有父母家业,只为南川寻一人而失去这些,值得么?’ 凌震天却不理他,神色自若地说道:’弓前辈请便吧!‘手一扬,转身抬步欲走。 太师父他老人家脸色陡变,低声吩咐师父道:‘截住他,今日问不出南川寻下落,便杀了他!’”他这几句话模仿弓未冷当日情形,中气十足,只说得阴森森的。 “师父当先踏上一步,伸爪朝凌震天后背抓去。凌震天闻声,身子一矮,紫金大刀砍向师父五指。霎时间,整个客栈人影翻滚,掌刀交错,桌椅啪啪直飞起来,一片狼藉……” 唐虞川身子一震,只觉隐隐猜到了什么,说道:“他中了孔雀断肠散,再与人交手,那是必死无疑的了,嘿嘿,嘿嘿,嘿嘿……” 连说了三个“嘿嘿”,不再继续。万普道:“你既然知道了毒性,那还白白饶上我许多口舌。布脱师弟,你还是把解药给我吧,咱们言归于好……” 唐虞川暗中思索,忽然想到些什么,语声陡然一凌:“你们杀了凌震天之后,便嫁祸……嫁祸在我师父头上了,然后让淮阴七秀来找师父报仇,以诸般事迹来逼出南川寻,好问小皇帝赵昺的下落,是也不是?”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说到最后,已然满脸通红,显然神色激动得不能自已。 凌苏雪双目发昏,听到此处,已知父亲凌震天是死于弓未冷等人之手,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双耳雷鸣,此时外面大雨唰唰,绵延不绝,可是与她心中无绵之恨相比,哪里又能及得上万一? 她秀手紧紧捏住,捏得骨头“啪”地响了一声。 万普忽然大喝一声:“谁?”手臂一沉,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想起,砰砰砰击打在神像之上,溅起一阵火花。 鱼幸大惊,心道:“难道给他发觉了?” 唐虞川见他射出暗器,蓦然从忧伤之中回过神来,正转头一望,忽觉头皮处飕飕凉气吹来,外面訇然打了一个大雷。 说时迟,那时快,闪电之下,万普已挺刀奋力朝他头顶砍落。 鱼幸心中一定,已知道这是万普声东击西之策,唐虞川忽神之间,竟然中计。 他却不顾二人恩怨,只觉得凌苏雪身子越来越颤抖,在她手掌上一捏,凑过去在她耳边轻轻道:“凌九姑娘,这两个恶贼良心恁坏,且让他二人自相残杀,咱们再下手也不迟。” 唐虞川本已握住石块在手中,哪知给万普声东击西一分神,让他先反客为主,占了优势,当下闪躲已是不及,身子一震,脚上银针褪出,弹向万普面颊。 随即就地一滚,手中石块砸向万普膝盖。 原来万普将这个秘密说讲出来,就是要吸引唐虞川的注意力。 他见唐虞川全神贯注,心中邪念陡生,想道:“他身上一定包了解药,我先杀了他,再取不迟,尚可拿到那东西。” 言念及此,引得唐虞川分散注意之刹,觑准时机,俄然狠下杀手。 大雨绵绵,斜风无休。 蓦然听得齐倩大叫一声:“师哥,当心!” 紧接着只听“啊”、“啊”两声惊呼,鱼凌二人张目往外看去,只见唐虞川后背破了一个长长的口子,而万普面容惨白,道:“这是……这是一招……一招’移樽就教‘!” 听他语音颤抖,浑不似方才霸气凛然。 鱼幸暗暗惊心:“他对这什么移樽就教的功夫很是忌惮,难道仅仅这一招,已使他受伤了么?” 唐虞川给他短刀贴着后背脊骨划过,亏得闪躲迅捷,否则早已见阎王老儿去了,这时见他颇为忌惮,脸上甚是得意,说道:“不错,嘿嘿,万师哥,另外几招我也瞧了几眼,要不要小弟演示给你瞧瞧?” 万普退了一步,连连摆手,脸上畏伈之色大增,道:“姓唐的……哦,不,布脱师弟……不要……”唐虞川见他身子发抖,心中一松,洋洋得意。 鱼幸心下一颤抖,暗道:“这小子要糟糕!” 果不其然,唐虞川正自得意之间,冷不防万普短刀复又递出,去势如风,白光闪过,直插他心窝。 唐虞川身子一左,将头一仰,沉肩撞向万普胸口。蓦地里觉得胸口剧疼,低头一看,险些吓得魂儿丢了大半,天光之下,右胸处赫然插了三枚银针! 却是万普待得隔他距离近了,袖口一伸,蓦然发难,袖中银针一一钉在他胸口上。万普一击得手,回刀反掣。唐虞川只觉胸口处隐隐麻痹,欲要提气,再也不成。 齐倩听得万普说出了他口中的“秘密”,知道师父之死与弓未冷大有勾连,已知冤枉了唐虞川,致使陶左谦丧命,她心中一颤,无数个念头正如空中闪电一一闪过,万普这一刀下去,唐虞川哪里还有命活? 师哥若是死了,谁来报师父屈死之仇,陶伯伯枉死之恨?谁去大都救文逸文公子脱险?谁来继承师父遗志,赶击鞑子,恢复汉人山河?…… 师哥若是就此死了,留着自己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在天地间,那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 一时之间,那日在梧桐岭下唐虞川对她说的温言婉语历历在脑子中呈现,清晰无比。她心念如风,却比外面的疾风骤雨快了不知是数百倍,还是数千倍。 万普心中,对唐虞川一半是忌惮,一半是恶念,这一刀更是用尽了平生之力。 唐虞川胸口中针,上半身登时僵硬,动弹不得。两耳听得外面风声怒号,雨声潺潺,却也无计可施,吓得六神无主,心里道: “到头来,我姓唐的就要这般死去,师父大仇未报,师妹在险境之中,我也要背负一个犯上作乱之名!” 眼见万普短刀距自己越来越近,奋力怒喝一声,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纵身跃起,高达五尺。 就在此刻,齐倩蓦然睁眼,只见万普手中短刀已直隔唐虞川心口寸许。 这当儿再也容不得思索,奋力挺起,香肩装朝唐虞川肩膀,欲想替他挡了这一刀。甫料未触及师哥身子,唐虞川已跃在高空。 她心中一舒,坦然无比,就连胸口得疼痛,似乎也一股脑儿忘却了。 唐虞川陡然跃起,双腿勾住破庙之上的椽梁,正自诧异,低头一看时,吓得他魂胆俱碎,险些摔落下来。 但见万普手中短刀直将将插在齐倩胸前,刀尖从齐倩身前穿入,明亮的闪电之下,两条人影,如同两尊蜡像般安详,凝立不动。 正文 三八章 长恨应无绵(五) 一个闪电雷鸣而过,唐虞川心中一凉,却未落泪,反倒是心中一惊,他忍痛提起双掌,将全身力道推至掌上,倒栽葱似的两掌拍向万普头顶。 万普万不曾这刀没刺中唐虞川,却刺在他师妹齐倩的身子之上。 正惶恐之间,头顶“百会穴”上噬心一痛,精神陡地涣散,四肢百骸俱都散尽了力气,给庙外料峭春风一拂,双眼迷茫。 他提起最后一丝力气,奋力将短刀拔出,往头顶之上挥去,妄图刺中唐虞川。 却不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手至中途,再也抬不起来,就此停住。 唐虞川奋力打出这两掌,身子不禁,“啪”地一下摔倒在地。仰头看时,万普手中的短刀红白相间,尽是齐倩的鲜血,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滴在万普袖口之上,又滴落在地上。 万普就此支撑了片刻,再也忍止不住,短刀蓬地掷落在地,砰然一下倒靠在唐虞川身子上。 他双目圆睁,见是唐虞川,力气陡增,一只手紧紧圈住唐虞川。 另一只手伸来揩拭嘴角溢出的鲜血,五指陡张,本拟擦在唐虞川脸上,手掌至他下颚,再也提不上去,只得全然擦在脖子之上。口中嗬嗬直出气,大叫道:“你……你……你……你……” 这几下变故陡生,鱼凌二人没料到万普那一刀会刺中齐倩,更没料到唐虞川竟会凌空发难,致万普于死地! 唐虞川只见万普双眼中尽是毒恶怨恨,忽然之间,万普变成了一只厉鬼,戟须獠牙,口含红涎,一口一口朝他喷来。 凌苏雪眼见鲜血蔓地,加之听了爹爹的死因,再也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唐虞川失声怪号一声,听闻凌苏雪的惊叫,竟然是从万普嘴里冒出来:“啊……”凄惨绝伦,绕耳久久不绝。 他再也禁受不住,一掌将万普打得跌去老远,拔足朝庙门处狂奔。连师妹齐倩,他也却之不睬。只三两下,已冲入大雨之中。脚步踏踏,高低不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再过数下,已风雨之声裹住,无法听闻。 万普脑袋先已受重创,兼之此时给他一推,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一阵痉挛,便即气绝身亡。 凌苏雪大急,挣脱鱼幸之手,拔步朝庙外奔去。一边说道:“我得去找这小贼问清楚!” 鱼幸闪出神像之后,叫道:“凌九姑娘!”凌苏雪听他叫唤,回过头来,双目红红的,她强自克制住,说道:“鱼公子,我得追上那小恶贼,他此刻生死无依,自会重返旧途,去寻弓未冷,继续扮他的布脱。唯有跟着他,方才能够探出弓老贼的处身之处。” 鱼幸情知她急于报父仇,心里着急,情有可原,突然想到师父的下落,也须得问弓未冷一个究竟。 可张目看向破庙之中,一片狼藉,齐倩伤口之处不断溢出血来。他索性将心一横,暗道:“师父生死,也不急一时。” 言念及此,朗声道:“救人要紧!凌九姑娘,你先行一步。”凌苏雪双目发亮,似是含着泪花,道:“我沿途做些许标记,你师父下落,须得找他。”那个“他”,自然是指弓未冷了。 鱼幸暗自感激,道:“多谢了,凌九姑娘!你一路跟去,必得仔细小心。弓未冷武功高得很,你千万不要与他动手!”话音甫落,凌苏雪身影已抢在数丈开外。 鱼幸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齐倩身畔,出指如风,封住了她胸口穴道。 齐倩本已沉沉欲睡,经他一点,陡觉心惊,“嘤”地哼了一声,芙面如外面在空中盘旋的闪电,苍白无比。 鱼幸大急,忙不迭问道:“齐姑娘,你感觉怎样?”齐倩悠悠睁开眼睛,眼前迷迷糊糊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来,她想要说话,可只觉身子被掏空似的,双耳嗡嗡,就连庙外惊雷,她也不能听闻。 万普将短刀拔出,致使她鲜血喷出,面廓苍白。她深吸一口气,却觉得一口气息也无。 鱼幸大惊,按照平日师父所授的法子,忙伸手抵在她背心,运功助她顺气。 过了片刻,齐倩咳嗽一下,面色略转红润。她蓦然睁眼,恍惚之间,不知是幻觉,还是怎么,只觉对眼前这男子竟然有说不出的亲切感,似曾在什么地方相识,却又记不起来在何处。 “是你?”齐倩吐了一口气,嘴角气息一泄,登时冒出鲜血来。 鱼幸听得她开口说话,大是喜慰,说道:“在下与姑娘萍水相逢,在玉蝶楼中谋过一面,我姓鱼,单名一个幸字。” 他说话之间,毫不停止,掌心力道源源不绝催入她体内。齐倩收摄灵神,道:“哦,鱼公子,多谢你了……”一言未毕,又是吐出一口鲜血来。 鱼幸急忙催动真力,传入她体中,另一只手连连摇摆,道:“齐姑娘,你闭上嘴巴,不要张口说话。” 齐倩觉得身子越来越不听自己使唤,意识般轻咬了咬苍白的下唇,悠悠叹道:“鱼公子,你不须再徒劳费神啦,那一刀已伤及内脏肺腑,我已活不成啦……” 鱼幸听了这话,陡觉胸中一痛,一番前所未有之感浮上心头,这数十个字竟如同从他极为亲近之人的口中谈吐出来,烙印他的在心间,日晒雨淋,沧海桑田,恐也洗之不去。 在他心中,蓦然只感觉齐倩与自己并不是陌生之人,而是至亲好友,这念头在他心间一闪而过,既无法意识,也无法触摸,庙外大雷喧嚣,震天震地,一下将他拉了回来。 只听齐倩断断续续地道:“鱼公子,不知怎么,我看见你……总觉得有一股说不出……说不出的……的亲切感。” 鱼幸胸口大炽,这几个字击在他潜觉间,正中心坎,脱口而出:“齐姑娘,我看到你,也觉得无比亲切,竟似我们是至亲一般无异。” 齐倩双眸之中闪过点点泪花,欲要流出,却无力气滑下,温声道:“是么?” 鱼幸愈听声音愈觉亲切,朗声道:“不错,不错!”说得兴奋,身子颤抖不已,若非这是生死之刹,他一只手抵在齐倩背上,恐怕早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齐倩双眸中尽是柔意,茫茫道:“真好……真好……”一口气提不上去,剧烈咳嗽起来。鱼幸又忙催发真气,打入她体中。 齐倩回过神来,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说道:“鱼公子,那我叫你一声大哥可好?” 鱼幸心中,从未觉得这般亲切过,已把她当作亲友看待,兼之齐倩命在旦夕,心中一热,道:“好,你便叫我哥哥也罢。至今而后,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好妹子!” 齐倩双目含情,轻唤一声:“哥哥。”鱼幸侧头瞧见她眼中沉沉有睡意,忙应了三声,唤道:“好妹子!好妹子!” 此刻即是天塌下来了,也只作无声,何况外面只是下雨刮风?鱼幸心中却在祷告:“老天爷哪,我鱼幸一直与师父隐居世外,平生至亲,只有他老人家一人,如今师父下落不明,天可怜让我认得一个妹子,你大慈大悲,无论如何,也要保得她周全。” 雷声一阵赛过一阵,从云间滚滚而下,乾坤间一下白,一下暗,将他的心声湮没无踪。 他祷念到此,掌中真气疾催,图以给她续命。 齐倩听他叫唤“好妹子”这三个字,满脸一刹熏红,手臂呆滞地缓缓伸起,想要放在颈间。可伤后力气虚脱,过了半晌,徒弄得面眉惨淡。 鱼幸不忍,问道:“好妹子,干什么?” 齐倩柔柔地道:“哥哥,你……帮我……帮我把我脖子上的这个吊坠取下来吧。” 鱼幸只见她精神愈来愈不支,生怕她一口气提不上来,依言伸手在她脖颈之上,小心翼翼取将下来,那吊坠形似两只鸳鸯并头耳鬓厮磨,雕镌精细。 细看一下,突然“咦”地轻呼一声,便去除下自己项中的一个凤凰吊坠,把之与齐倩这鸳鸯吊坠一比照,大小竟是契合得很,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正文 三九章 长恨应无绵(六) 眼见齐倩性命危在旦夕,他也无心去揣测,只想:“天底下虽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吊坠乃是人雕刻的,两个有相同之处,又有什么稀奇?” 思忖之间,只听齐倩绵绵道:“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鱼幸道:“什么事,你说,且莫说是一件,十件,一百件也一并应允了!” 齐倩将那只鸳鸯吊坠放在他手中,用尽体中力气,紧紧捏住,说道:“你把这个交给……交给他……以后他行走江湖……哥哥你得……得帮我照顾他……护他周全……” 鱼幸心中一沉:“他?她说的是她的师哥唐虞川!她认我为哥哥,原来是为了这个道理!”想到这里,不由得仰天长啸一声,啸声中尽然有一股前所未有,且说不出的感觉。 迷迷糊糊之中,鱼幸突然轮廓模糊,齐倩再眨眼之间,抱着他的这个男子已变成了师哥唐虞川。 只见他眉开眼笑地问道:“师妹,你没事吧?”齐倩忙道:“我没事……我没事……师哥,只要你安然无事,我就算是立刻死了……我也……我也觉得开心快乐……” 鱼幸听得她喃喃自语说什么“我没事”、“师哥”之类,又是耿耿于怀,心间愈加冷刚才念头反复出现在脑子里:“原来她叫我大哥,是有目的而来……” 心中一硬,暗道:“这姓唐的犯上作乱,我如何能答允?”转目瞥了齐倩一眼,她已气若游丝,终究狠不下心。 只听齐倩续道:“师哥……你知道么……咱们从小孤苦伶仃……得蒙师父错爱……抗力元鞑子之际……仍极力教养我们两个……须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师父祖籍大都,陶伯伯……说了……四月十三在……在大都给他……他老人家祭祀……届时……你就算……也必须去……” 鱼幸心里“咯噔”响了数下,门外漫天大雨声音已充耳不闻,只听得齐倩又道:“师哥……咱们从小长大……便是青梅竹马……我说怨你……不理你……那都是气话……你不介意吧……其实在我心中……这辈子……已跟定你啦……” 说到这里,又岔口道:“我……我方才……认了一位大哥……我和他虽然素不相识……可总觉得他是好人……我嘱托他把鸳鸯吊坠给你……他必定会给你的……你见到吊坠……就知我心啦……” 鱼幸心头沉沉的甚是难堪:“难道这吊坠,竟是她师兄妹二人的玩偶?亦或是定情信物?” 蓦然心头百转千结,随即一横:“她既然认定我为她哥哥,至少那一刹那,乃是真心的。她是我妹妹,她就要死了,我答应她难道不成么?”虽然心里不是滋味,将吊坠收入怀内。 “在此刻你能在我……在我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啦……”鱼幸听到这里,两眼不禁湿了,黯然想道:“她即刻也将死了,也幻想着他师哥能在他身边……” “……我不喜欢你终日奔波……只想与你静静的做一对……一对凡夫俗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日升日落……只是师父说……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我才不敢表露心迹……我知道你杀了陶伯伯……纯属无心……陶伯伯是好人……那日……他在朝我呼唤……我觉得我好困……就这般躺着……” 说到这里,已是神智低迷,渐渐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 鱼幸大吃一惊,忙道:“好妹子,好妹子!” 齐倩一下回过神来,对他嫣然一笑,断断续续地道:“哥哥,你的好妹子……尚有……尚有一件事恳求……求与你。”鱼幸道:“你说,你说!” 齐倩眸子迷茫,又道:“你告诉……告诉他……历尽千辛万苦,也要……也要将文逸……文公子从鞑子手中救出来……继承师父遗志……赶打鞑子……虽任重而道远……犹不可措……你应允我么?” 鱼幸两眼噙泪,泫然欲滴,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师哥若不成,我就算尽了性命,也要救那个什么文公子出来!” 掌心力道催得更紧,道:“你且住口,我带你去集市之上,寻一个大夫救治你。” 沧州民风素来喜好习武,因而固来医术高明者为数极多,可万普这刀奋尽其烈,其中希望,微渺万一。鱼幸说来,是为宽她之心。说着便将要将她抱将起来。 齐倩无力地拉了拉他肩,旋即垂下,说道:“无用了,就算是……找到金银先生……也无回天之力啦……待我死了,你……便将我和陶伯伯……陶伯伯葬在此地……他……他冤死……” 之前陶左谦给她说的“金银先生”,居然浮上心头。 鱼幸跪倒在地,心中凛然:“难道这就是古人说的回光返照么?”不敢再往下去想,连连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你不会死的,傻妹子,你勿要乱想,我听闻医者高明之人,但教一息尚存,犹能活命,你不信大哥么?” 齐倩两颗眼珠子轮动一下,随即黯淡无光,秀眉颦蹙:“多谢你了……哥哥……” 两行清泪傍着她清秀的脸庞滑落,她忽然露出微微一笑,就此听不见声音。 庙外大雨无休无止,已积成山水,叮咚叮咚地流向山下去。轰隆隆一个大雷滚下云端,破庙东首的小山峰上一株青松忽刺刺地自中而断,砸入山峰之下。咔嚓咔嚓之响,尽是松枝折断的声音,久久不绝。 鱼幸往脸上一抹,湿漉漉的,不知何时,庙外大雨泼进几滴,落在他脸上,一时哗哗而下,不知是雨,还是泪。 而就在这个庙中,那一个女子,在她死去之时,心中犹然挂记着她的师哥,即便唐虞川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她也将他深深惦念在心底,一并带着去了她灵魂的归所。 鱼幸伸袖口抹了抹脸,定睛再睨齐倩,只见此时的她面容安详,两眼紧闭,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如同凌晨海棠绽放,而她脸庞之上的泪痕,正如同芙蓉泣露,雨打香兰。 此刻即便是雷声弄得天翻地覆,她也听之不见了。 鱼幸将她抱在怀中,良久良久,只觉她身子越来越冷,想要将她放下,却又不忍。 实则是于他心中,不知怎么,已把齐倩视为极为亲近之人,此刻心中犹如大石压着,重逾千斤,失落之感遍布全身。 时至三更,雨势渐收,鱼幸仍是不动,双目凝然。复过两更,天色微明,大雨过后,湿气甚重,鱼幸打了个机灵,忽而想到齐倩临死之前“将我与陶伯伯葬在此地”的话语,心中一凛,抱着她的尸身站起身来。 雨不知何时止住了,天地相接处泛起鱼肚白,破庙缝中透入几缕晨光,初雾沉沉,地上泛着白雾。 鱼幸环顾四周,陆放翁神像凛凛,实想将齐倩与陶左谦葬在此处,最是妥当不过。 他当先抱着齐倩身子奔上东首那座小山峰,循着山峰东面而下,寻一处向日背水的山坳,只见春日轮回,生机盎然,当下将她尸首轻轻置在初生的绿草之上,又去庙中抱陶左谦尸体。 他陡一靠近陶左谦身子,却吓了一跳,陶左谦虽已死去多时,可怒目圆睁,犹自未闭,显是唐虞川一刀刺入他体中,他万没料到,竟死不瞑目! 鱼幸轻手伸出,在他沧桑的脸颊上一抹,为他合上眼睛,正要将他抱起,回眸处,只见万普的尸体早已僵硬,蜷缩在西面角落里。 鱼幸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这姓万的狗鞑子心狠手辣,陶前辈之死,是他一手造成,真是天网恢恢,报应不爽,活该让他抛尸荒野。” 随即心中又想:“但他已丧命,我辈怎可如此待一个死人?”心下忐忑,终究狠不下心,奔上前去。将他提起,左右腋下各夹一个抱至山坳处。 他将三具尸体放置一块,又折回庙中,在神龛左侧下方找到一个断了的枪头,大概是年月远久,铁锈已斑斑。 他也无心好奇此处为何有枪头,再找了三块木板,回到三具尸体处,在斜伸进去的地方刨了两个深坑,把陶左谦与齐倩分别放在右边与左边的坑里,将挖出之泥覆在他二人身体之上。 待得以泥土盖齐倩之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口发慌,似魂魄散去了一般。 他忪怔片刻,取过两块木板,伸出右手中指,运起内劲,在一块上书“武林英豪陶左谦之墓”,指头至,木屑纷纷滚落。 另一块却不知如何,沉吟了半晌,又硬着心子,提手写道:“柳大侠爱徒齐倩之墓”。下方亦不落款名,将两块暮牌插在坟前。 抬头尤见万普尸体,心想:“这姓万的良心恁地使坏,是万不能让他玷污了我妹子与陶前辈的身子的。” 在另一端择了一块地,挖了个坑草草将他葬了,把最后一块木板书上“万普之墓”,插在他坟前。 回想先前三人,一个是心怀国家大事的老英雄,一个是年方妙龄的少女,而另一个却是作恶不断的恶鞑子,之前互相为敌,此时却安然躺在此处,不胜感慨唏嘘。 望着万普的坟墓道:“姓万的,你身前是鞑子,定是凶残成性,干了不少坏事,与虺蜮一般无异。但你此时能与老英雄和我妹子葬在一处,又有陆老将军神庙为你镇着,你也该知足了,下辈子做一个好人吧!” 如此折腾了许久,天光大亮,朝阳从东边缓缓升将起来。 眼看着平地无端多了三座新冢,心道:“日新月异,又是一天,可在这个世界上,却又有许多人不能再看下一日的日出了。”这一夜过去,他心里似乎有所思索,明白了不少世人之理。 复捧两把新泥,撒在齐倩坟茔上,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从怀中掏出那个鸳鸯吊坠,迎天看了数下,说道:“好妹子,你叫我把这吊坠给你师哥,我务必做到,嘱托我告诉他的话,我也告知。可是我只待找到师父之后,便从山林,你嘱大哥我护他周全,我既无能力,也办之不到,只是日后遇到他,不与他为难便是了,只盼他就此回心转意,做个好人,其他的未能顾全,你恕罪则个。四月十三,无论我寻到师父与否,身在何方,也必当去大都参与你师父祭祀大礼。” 走到空地,找一处积水小滩,脱下外面长衫,以清水将血迹全然洗涤干净,运功蒸干,穿在身上。 这才站起身来,把这鸳鸯吊坠揣在怀中,索性将心一横,抬足奔上山坡,再也不回望一眼,口中默默念道: “……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他自小读得滚瓜烂熟,这下情不自禁念了出来。而心中感觉舒服了许多。 一边大踏步朝着唐虞川与凌苏雪奔走的方向而去。 正文 四零章 剑纷繁(一) 凌苏雪追赶唐虞川,沿途以泣剑留下了记号。 鱼幸奔下小山坡,只见左侧一棵柏树树身之上划着浅浅的一缕剑痕,指着西北,看来她是往西北保定府方向而行。 雨霁天晴,朝阳初升,霞光万丈,高山顶峰上挂着一轮彩虹,尚有积雪未融,天气比平常冷了数倍了。 鱼幸心中想道:“小时候背诗经。有一句说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师父常说,天上出了彩虹,那是不吉祥的。”总觉得耿耿于怀,萦绕不去:“我死了妹子,那自然是不吉祥的了。” 他哪里知道。古人所说的乃是天上现了彩虹,阴阳不和,婚姻错乱,因而将它视作淫邪之气。 刘熙云:“淫风流行,男美于女,女美于男,互相奔随之时,则此气盛。”正是如此。 鱼幸将其错解,只觉彩虹出现,乃是应证了齐倩之死。又想:“她在临死之前,认我为大哥,原来是要找一个可靠之人把她的鸳鸯吊坠交在她师哥唐虞川的手中。可她利用了我,我为什么对她毫无怨恨?” 那个“她”,自是临死时叫他一声“大哥”的齐倩了。 想到这里,又摸出自己的凤凰吊坠出来与齐倩的鸳鸯吊坠一一比对,看了数下,一阵难受之感涌上心头,怅然若失。他心烦意乱,将两件物事收回怀中。 林间雾气缭绕,小路之上泥泞不堪,但鱼幸自小和师父南川寻修习武功,这如何难得住他?长啸一声,纵身在林间奔腾穿梭。 奔出林外,便即是沧州与保定的交趾处。他努力压住心中的念想,辨准方位,提气疾奔。 如此神情恍惚,午时初过一刻,已已奔过河间,到保定府蠡州城。 蠡州是古来大州,唐武德五年更名为蠡州,宋代延续其称,直至今日。 鱼幸心道:“我听闻汉代公主丹珠曾死于此地,故而此处有个闻名的地方叫作丹珠墓。若不是赶路匆忙,加之心情抑郁,倒要好生游玩游玩才是。” 到了一处镇上,只见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胡汉混杂,熙熙攘攘,大是繁华。 想是春日来临,万物复苏,正是打外出游好日子。来来往往的人或是谈笑风生,交头接耳,或是勾肩搭背,吆喝买卖,反倒是忘了朝代更替了。 鱼幸想到齐倩之死,难以开朗,只是心下叹道:“宋氏江山沦陷,换了元人当权,不知是好呢,还是不好?”若是说好,异类当道,终觉不妥;可若是说不好,眼看镇中安定,人烟稠密,确是好事。然而无论社会兴亡,必将引起社会板荡,苦的可就是老百姓了。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竟然分不出好呢,还是不好。 转过一条巷子,一块青砖之上划着剑痕,直指前方。他正朝前走了数步,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悠扬但凄苦的声音: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 之中夹着着古琴的声音,人声凄凄惨惨,琴声婉转清扬。鱼幸张目望去,见是一个老者,胡须花白,污衣垢面,额上皱纹纵起,油光闪闪,乍一看有六十来岁年纪,可细细一看,也不过五十岁上下,只是他邋遢肮脏,不事边幅,兼之久未打扮,反倒误认了年纪。 他坐在地上,手铺七弦古琴,那张琴却比寻常小了许多。 令人吃惊诧异的是,他手中的那张古琴一半是镀银,一半镀金,蔚为大观,颇为引人注目。 鱼幸暗自纳罕:“这老头如此邋遢,可这张古琴却是个价值连城的好宝贝!” 那邋遢老者甫然唱讫,琴声戛然而止。随即又拨动琴弦,高声唱道: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唱声方落,古琴一扬,插回背里,瞧不出他年纪一大把,身手却是敏捷得很。 鱼幸见他两只眼睛凸出,虽许久未打汤洗脸,仍是精神饱满,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又听他先唱辛稼轩的词,再唱韦庄的诗,皆是抒发亲人国破家亡之苦,历史兴衰之悲,不禁想起齐倩等人之死,心里暗暗称奇,料想他并非等闲之人,不由得停住脚步观望。 街上众人听他唱的低沉,大都顿住脚步,朝这边看来。那老者右手忽悠一转,手中登时多了一个木碟,破了一小半,余下的那一大半缺了个口。 他中指伸出,托在木盘中心,将它滴溜溜转动起来,一边道:“在家靠父母,出门赖朋友,若得数贯钱,且去换杯酒。”方一唱毕,手中木盘就此打住,落在身前。 众人没料到他是讨钱的,哄然一下散了许多。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上一步,胖嘟嘟的小手摊开,手中约有四五钱银子,说道:“老伯伯,我把我的给你,你要不要?” 她问得天真烂漫,那老者也不禁莞尔,道:“老汉落魄,幸得垂怜,那自然是要的。” 那小女孩道:“这是我妈妈给我的,那我就把它送给你啦。我看你在这待了好几天了,肯定是饿了,街西张叔叔家的包子可好吃了,你去买几个吃了,再回来唱歌吧,你唱歌可好听了。” 奋力一扬,却是力道不足,没落在盘子里。 鱼幸见这小女孩心地善良,心想:“世态炎凉,人心哪里能如这小女孩一样?他父母给他的一些碎银子,她却拿来馈赠他人,如此急人所难之举,颇有英雄风范。” 他本想也赠与那老者些许银子,一掏腰包,空空如也,却什么也没有。他初出江湖,哪里来的钱? 那老者面露微笑,说道:“多谢小友了!你既然说我唱歌好听,我再给你唱上一首如何?” 那小女孩拍掌叫道:“好呀,好呀!” 那老者从背上取下古琴,铺在怀中,清了清喉咙,放声唱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此番琴声与歌声之中大有欢乐之意,显是为了答谢那小女孩的馈赠之情。那小女孩一边鼓掌,北方天寒,小脸蛋儿上红红的。 唱者起兴,听者入迷。 忽听得脚步踏踏,有人朝这里走来。众人不以为意,蓦地里身后似打了一个晴天霹雳:“哪里来的小杂种,敢与这老家伙施舍?” 话声没落,随即便有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从后面一下伸了出来,如老鹰揪小鸡,将那小女孩一把抓起,往外便扔。 鱼幸听来人声大如牛,心中暗暗防备,但却没料到他举止如此鲁莽,正要出言喝止,已然不及,忙不迭使出一招“乳燕投林”,斜地射出,伸手将那小女孩托在手中。 突地觉得不妥,张目看去,却见那小女孩嘴角殷红一片,身子软垂,这下只吓得他一跳,义愤填膺,原来那恶汉作动之间,暗中施重手将她打死了! 那抚琴老者置若罔闻,犹自唱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音未落,扔小女孩出去的那汉子一拳已迎面扑来。老者臀部一动,整个往后移开了尺许,那恶汉子这一拳登时打得落空。 恶汉得势不饶人,纵步疾上,又是一记拳头朝那老者面门打到。 那抚琴老者身子一低,让开他身子,从右边反窜出来,顺势挥琴尾砸在那恶汉腋下。那恶汉子这一拳去得快了,冷不防脚下把方才那小女孩掷出的碎银子踩个正着,一个踉跄,狠狠砸向墙上,直砸得他头晕眼花,痛得他呲牙咧嘴,回头骂道:“老贱狗儒生!” 那老者不怒反喜,“嘻嘻”笑道:“贱狗便又如何?还不是打得你这恶狗满地找牙!” 要知蒙古人得了天下之后,把普天之下的人分为四等,蒙古人最为高贵,地位尊崇,色目人次之,而汉人与南人(即南宋臣子)的地位低下,最受凌 辱。 此外,尚且有“人分九等”之说:一曰官、二曰吏、三曰僧、四曰道、五曰医、六曰工、七曰匠、八曰娼、九曰儒、十曰丐,把儒生排在丐前娼后,其地位不言而喻。是故那恶汉骂他为“贱狗儒生”,他却丝毫不生气。 鱼幸忍无可忍,将那小女孩轻轻放在地上,身形一动,如魑魅陡地窜出,一把抓起那恶汉子后心,提将起来,正要扔出去,蓦地里身后戾气大作,人群中有人“啊”地惊叫出来。 那抚琴老者失声叫道:“啊,铁砂掌!”鱼幸只闻得一阵烧焦的味道从身后涌来,已知是有人从后面偷袭,他恼那恶汉出手太过毒辣,心中忿恚无比,全身劲道运至两只手上,脑后如同生了眼睛,回手一掌,不偏不倚,与偷袭那人对了一掌。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一挥,已将那恶汉掷甩了出去。 正文 四一章 剑纷繁(二) 对掌之间,已看清楚偷袭之人,只见他狮鼻阔口,长相凶恶,满脸胡渣,胸前涌出一大撮毛来,是个番僧。 鱼幸劲道更盛,喝道:“撒手吧!”那番僧“嘿”地一声,得得得退了五步,脸上青红不定,双掌合十,念道:“唵嘛呢叭咪吽!” 原来鱼幸与他对掌之间,已察觉他与自己相差甚远,但自己与他无冤无仇,不忍伤他,否则此刻他已趴在地上了,哪里还能念什么唵什么咪什么的? 鱼幸对了这一掌,心中颇为诧异:“我听师父说,铁砂掌是铁掌帮的外身功夫,狠辣之中带有几分阴毒,这番僧怎地也会使?” 那恶汉给鱼幸一扔,身子不由自主往外跌,身在半空之中,欲要拿椿顿住,却是不能,正大惊之间,身子一实,给人拦腰抓住,张目看时,失声道:“南松子道长!” 鱼幸听得声音,反身一看,一个胖大道长举手投足间已把那恶汉子抓住。 只见那道长目如剑,眉似星,背上插着一柄拂尘,头发花白,年仿知天命,可脸上红彤彤的,难免大折眼观,显然是长期沾染酒色所致。 南松子道长将那恶汉置在地上,足下一动,已绕开那番僧,来到隔鱼幸三步处顿住脚步。 这一下难免卖弄功夫,可轻功之俊,也是令人折服。 他顿住脚步,心中暗暗吃惊,“嘿嘿”笑了一声,道:“小公子好掌力哪,不知小公子师承何处?” 鱼幸见他满脸酒气之色,忒也不舒服,心道:“我何必与他多饶口舌?” 想到这里,抱拳说道:“我等乡野匹夫,说了道长也不识得,不提也罢,小子的三脚猫功夫,稀疏得很,不足为谑,道长夸赞了。” 不再睬他,对着那恶汉朗声道:“阁下冒昧出手,那就罢了。只是这小姑娘年纪幼小,何必下如此重手?” 那恶汉睨他一眼,眼中蕴着蔑视之色,理直气壮地道:“小爷行事,你管的着么?” 鱼幸道:“有道是大街上见螃蟹,是横着行或是竖着行都与人毫不相干,只是阁下莽撞出手,这小女孩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害人性命?” 那恶汉听他口中骂自己为“螃蟹”,破口大骂:“你他奶奶的才是螃蟹!小爷想杀人,也要劳你过问?恶天杀的,老子劝你少管闲事!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鱼幸听他口出秽辞,心下不愤,朗声道:“阁下切莫说话太过难听!” 恶汉正待回口相驳,那道长南松子先道:“小公子有所不知,一日之前,我家公子便曾下过誓言,谁与这老……老先生施舍,无论老幼妇孺,一律杀了……” 他见鱼幸掌力雄浑,是以言语之上颇多恭谦,并未僭越。众人听他说话,想他家公子定是来头不小,慑于淫威,顿时又散了许多。 鱼幸仰天哈哈笑道:“你家公子?你家公子的话比皇帝的圣旨还有气势么?你家公子是九五至尊?还是玉皇大帝?这蠡州是你家公子的么?”他一口气问了五句,脸色却更为严厉,语气咄咄逼人。 那恶汉憋不住话,插口便道:“莫说这蠡州城是我家公子的,只怕日后……”南松子咳嗽一声,瞅了他一眼。 恶汉见他眼神,闭口不敢再言。南松子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劝小公子还是少管闲事的好,免得徒惹麻烦。” 鱼幸身负要事,本不该横插这些毫不相干之事,多惹是非,可眼角一动,那小女孩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地上,尸体早已冻得冰凉僵硬。 一时之间,心潮起伏,南川寻平日里耳提面命的话语如同针一个一个刻在心上:“幸儿哪,咱们学武之人,除了强身健体,自卫安平之外,心里还须得揣着天下苍生祸福。如若习武不能为国为民,那么这一身本事算是花哨龙套了,较之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也差得远了……” 念及此处,侠义陡生,说道:“这蠡州城即便是你家公子的,那又如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那是天经地义之事。阁下一掌打死了这小女孩,在下不才,斗胆向你索上一拳,你若侥幸不死,也是上天佑你。”语音方落,就要抬掌。 南松子道长长于江湖经验,料想这少年来历不凡,不可小觑,开口说道:“我劝小公子还是离开为妙,飞蛾扑火,莫要惹火烧身。” 鱼幸充耳不闻,待他发话之际,霍地抢步越过两人,一拳朝那恶汉打去。拳惊四面,显是用尽了全力。 南松子未曾料到他说出手便出手,见他身形一动,暗呼不好,喝道:“留下吧!” 长身一跃,鱼幸身形快,他却更疾,已凌空飞起,如一道闪电扑向鱼幸身后,道袍之中倏尔大拳一伸,抓打鱼幸的后心要害之穴。 鱼幸尚未打到那恶汉子身上,忽闻身后南松子道长浑身骨骼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心念一转,已来了计较,当下身形一措,步法慢了些许。南松子生平自负轻身功夫极为高明,这时见鱼幸慢了,心中大喜,一拳直发鱼幸后心窝。 鱼幸闻声辨位,甫及南松子拳头送到,五指陡然挓挲,掌心送到了南松子拳头之上。南松子大喜过望:“这小子自己作死么?” 心念未落,只听得“波”的一声,拳掌相交,南松子收势不及,退后一步,随即后足一蹬,方才站稳。 鱼幸只感一股大力猛然侵袭在整条手臂之上,他投机借力一跃,长掌一送,直扑那恶汉的胸口。 那恶汉见鱼幸奔走不及南松子迅捷,正要叫好,哪知兔起鹘落之间,始料未及之下,一掌已迎面而来。这一下是万万闪躲不过,恍惚之中,自己胸口似乎压上了千斤巨石,在众人南松子与那番僧的惊呼之中,身子凝立不动,慢慢蜷成一团,若一堆烂泥,轰然痉挛倒地,已是不能活了。 南松子心下骇然,这少年投机取巧,借自己之力去打他人,可说是聪慧达人。 心底里只觉得这少年掌力用得恰到好处,寻常习武之人,拍对手一掌,必定将身子拍得飞将出去,可鱼幸这一掌去势汹汹,那恶汉的双脚却没有移动一丁点,悄无声息中已经毙命,大出意料之外,心想此地不宜久留,否则脸上无光,当下抱拳道:“小公子掌上功夫恁地厉害,老道自愧不如,敢问公子名号,他日有缘,老道再来讨教过。” 鱼幸心道:“这老道士想问住我姓名,以后好来与我纠纷为难。师父常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万万是不能纠惹是非的,我且编个假名给他,让他日后找不到我,也就是了。” 还没开口,那抚琴老者就扬声道:“公子便是公子,哪里还分什么小公子,老公子的?老道士记住啦,他叫倪竹踪!” 南松子冷冷地道:“原来是倪公子。”回头对那抚琴老者狠狠地道:“老……先生别忘了酉时之约……” 那抚琴老者面色一惊,却打断他的话道:“不是倪公子,是倪竹踪,可别忘啦!”鱼幸心念一动,暗道:“倪竹踪,倪竹踪,我何时成了这老道士的祖宗了?” 南松子没想到那老者与他玩弄文字,一时没缓过来,将“倪竹踪”三字信以为真,记在心底,一抱拳道:“好,倪公子,就此别过!” 向那番僧一招手,那番僧嘴里犹自叽里呱啦叨个不停,多半不是好话。 二人不再理睬他,那番僧不情愿地抱起那恶汉的尸身,转身跟在南松子的身后,扬长而去。 鱼幸见那小女孩屈死,心生凄凉,不由自主地走将上去,将她抱了起来,轻轻在她安详的脸上抚摸一下。过了半晌,方将她尸体放在地下,一时彷徨无计,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背后人声聒噪,人群中窜出一个中年妇人,紧紧拽住鱼幸小腿,放声嚎啕大哭,一边呼天抢地:“小燕儿啊,你死的好惨哪!小恶贼!你害了我家燕儿的命,生时疾病缠身,吃的下,拉不出!舌头生疔,全身灌脓……呜呜,死后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阎王老二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啊呜!” 一时涕泗横流,像断线的雨哗哗滑落。 鱼幸给她抱住小腿,动弹不得,从她的话中,已知道她是这小女孩的妈妈。 这妇人说话恶毒,想是在家中河东狮吼惯了,此时误认鱼幸打死了她心头之肉,污秽之辞顿溢口舌。 鱼幸心想:“她罹逢丧女,心中之苦,定是重逾千斤,随她骂上几句,又打什么紧?”当下一动不动,也不还口。 那妇人见他不动声色,骂得更厉害:“小恶贼,你娘胎未出,老爹得了大病死了!三岁丧母,死后也没人收尸!你生儿子没屁 眼,娶个丑恶女当媳妇,啊呜……” 蓦地里一人高声骂道:“疯婆子,在这里疯言疯语的,嚎些什么?” 鱼幸正要回头看时,忽觉得膝盖右下“阳陵泉”一麻,随即身后飞出一脚,将那妇人踢得滚了出去,妇人犹自不停,放声大号。 鱼幸大吃一惊,突地又是“京门”上一麻,腰间登时酸麻,给人提了疾奔。 正文 四二章 剑纷繁(三) 那人迈开脚步,几下穿过人群,来到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中。鱼幸背对着他,身上要穴给他点个正着,动弹不得,一边运气冲解穴道。 那人点穴功夫虽极为高明,但力道不足,鱼幸只冲了三下,已然解开,背心一弹,防住身后要位,远远飘落在地上。 乍一放眼看,讶异道:“是你?”只见提他那人似笑非笑,油光满面,正是那抚琴老者。 那抚琴老者手捋胡须,道:“那泼妇骂得如此难听,也难为公子忍功恁地好。” 鱼幸道:“她突遭大难,心里定是难受得很,容她骂上一骂,泄泄恨,也没什么要紧的。” 那抚琴老者哈哈大笑道:“世上以牙还牙之人多如牛毛,可似公子这般,被骂了还要替他人着想的,老夫可是头一回见到,好的很,好的很哪!” 鱼幸抱拳道:“老先生夸奖了。” 抚琴老者道:“公子方才出手相助,老夫感激不尽。”鱼幸道:“那恶汉如此穷凶极恶,在下看不下去,莽撞出手,让老先生贻笑了。” 抚琴老者道:“公子打抱不平,实是大义所在,老儿不才,想请公子与我一同前去,寻个酒肆,共饮一杯如何?” 鱼幸心想:“方才那南松子道长说,如若谁与他馈赠,一律打杀了,如此说来,那小女孩也是因他而死,他却不以为意,还有闲心去饮酒,当真是问心无愧哪!” 脸上不动声色,推却道:“老先生出言邀请,小可若是推却,那就是不恭敬。不过在下要事缠身,不敢多作逗留,先生盛情,在下记在心中了,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谅解则个。” 抚琴老者道:“既然公子有事在身,老夫也不便作留,那就此别过吧,公子请便。”说着伸掌作一个“请”得姿势。 鱼幸正要抬步,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又道:“老先生,不知你是如何得罪了那恶道人家的公子?那恶汉不是你的对手,可那番僧和那恶道是个练家子,武艺高强得紧,小子拙见,先生还是趋而避之为好。” 抚琴老者道:“公子好意提醒,老夫铭记在心里了……”顿了一顿,发问道:“公子可否留下姓名?”鱼幸听他言语之中并无恶意,便道:“小可姓鱼,单名一个幸字,鱼水之鱼,幸会之幸。” 那老者听到“鱼幸”二字,脸上神色一变,问道:“公子当真叫鱼幸?”鱼幸讶异道:“正是,怎么?”那抚琴老者喃喃道:“普天之下,能够得到他青睐的,恐怕只有,唉,都长这么大了……”鱼幸疑惑道:“他?” 那抚琴老者似有所思,一拍额头,道:“没事,没事,鱼公子请便。对了,鱼公子若是找那女娃娃,无迹可寻,便来街西的清风酒楼找老夫,嘿嘿,嘿嘿。” 心中却暗喜:“哈哈,有主意了。我与人约了打架,这孩子既然是他的徒弟,这个大忙,还需他来帮忙。” 鱼幸听得“女娃娃”这几个字,略微吃惊:“他说的是凌九姑娘么?我跟寻凌九姑娘之事,无人得知,这老头怎地知晓?” 不及细想,抱拳转身疾奔。隐隐约约之间,只听得那抚琴老者唱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声音远远的去了。 鱼幸出了这道巷口,提起跃上瓦顶,回到凌苏雪留下的剑痕之处。 他生怕再与那妇人相逢,发生不必要的纠葛,是而只在瓦砾上奔走。落在屋顶上看时,只见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那妇人已没了踪迹。 当即绕开耳目,轻轻落在地上,顺着那剑痕指着的方向纵奔。 出了巷口再奔两三里路,便出了蠡州城,可四下查看再无痕迹,往西北再奔两里路,仍旧是失没了联络方式。 鱼幸不由得焦头烂额,寻思道:“难道凌九姑娘在城中遇上了困难?”突然想到那抚琴老者的话,心下一沉,道:“难道他是弓未冷一伙之人,凌九姑娘落在他手中了?啊哟,是了,定是如此,否则他怎么知道我找的是一个女娃娃?” 四下探寻未果,心中疑虑更增了几分,道:“好家伙,定然是他了!” 当即再度提气,急匆匆回到城中,问清了清风酒楼的路途,便大步踏去。 来到清风酒楼门前,果见那抚琴老者坐在倚东的一张八仙桌之上,桌子上摆了两副碗筷,佳肴俱呈。 他见到鱼幸,笑盈盈地道:“你来啦?鱼公子脚**快,已来回七八里路啦,请坐。” 鱼幸想道:“他怎么知道我来回七八里路?”心急不得,入桌坐定,问道:“先生果然料到晚辈定会回来,碗筷都给准备好了。” 那老者道:“正是,鱼公子奔跑得累了,且喝口热茶,再吃饭吧。”说着将门前的茶壶递了过来。鱼幸一呆:“他先前是街头卖唱要饭的,这时却出手恁地阔绰,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哪。” 抚琴老者见他低头沉思,嘿嘿笑道:“看不出那恶汉子五大三粗,莽撞无礼的,荷包里却有不少钱财。不义之财送上门来,不好推却,哈哈,哈哈,只能用来请公子喝酒吃饭了。” 原来那恶汉和他交手的那一刹那,他顺手牵羊,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腰间将他的钱袋取了过来。 鱼幸一凛:“好家伙,怎地我都没发觉?”转念又是一惊:“如若凌九姑娘当真落在他手中,这便如何是好?”斟了一杯热茶,仰天一饮而尽,叫道:“好茶!” 那抚琴老者道:“爽快,鱼公子与老夫初次谋面,却不怕老夫在茶中做手脚么?” 鱼幸心底一沉:“他怎这般说法?”心里疑惑更甚,却不表露,道:“男子汉大丈夫光明磊落,如何做那下作的勾当!” 抚琴老者一拍桌子,说道:“好小子,恁地痛快。你奔得疲了吧?且吃一碗饭。” 他说完这句话,就自行盛了一碗,低头吃饭。原来鱼幸未到,他也没动筷子。 鱼幸经他一说,真觉有些饿了,当下端碗盛饭便吃。连吃了三大碗白米饭,腹中有了饱意,放下碗筷。 那抚琴老先生吩咐店伴道:“掌柜的,上酒来!” 店伴卖他出手阔绰,对他是毕恭毕敬,忙跑过来唱了个诺,欢欢喜喜地转身入了堂内,不消片刻,端了两大坛酒,一叠大碗出来,一一放在桌上。 那抚琴老者自行斟了两大碗,一碗推在鱼幸身前,举碗在手,道:“老夫敬公子侠义,先干它一杯。”仰脖子喝干。 鱼幸心想若是不饮,岂不是堕了威风,举起大碗,一口喝了个底朝天,将碗嘭地放在桌上。那老者也不说话,连斟四杯,两碗分与鱼幸。 鱼幸寻思道:“他无缘无故请我喝酒,不知用意何为?”他生平极少饮酒,再与他喝了两碗,微有不胜之态,终究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我想问一问老先生,如何得知我找寻的是一位姑娘?” 抚琴老者道:“你与我饮了五杯,方才开口询问,也不算失了礼数。” 伸手从怀中一掏,摸出两枚外圆内方的铜钱,放在桌子之上,望了鱼幸一眼,说道:“鱼公子,你我来打一个赌如何?” 鱼幸略微迟疑,问道:“打什么赌?怎生个赌法?”抚琴老者道:“我将这两枚铜钱掷出去,落在桌上,你猜是同面朝上,还是异面朝上?” 鱼幸问道:“赌这个做什么?我若赢了,便又如何?”抚琴老者道:“你若赢了,我便带你去找那个小女娃娃。” 鱼幸暗自惊心:“听他这般说,凌九姑娘果然在他的手中。” 只听那老者问他道:“你赌还是不赌?”鱼幸情知与他作赌,便有了一半的机会,反正左右也找不到凌苏雪,便满口答允:“赌,如何不赌?” 那老者笑嘻嘻地道:“公子请猜猜,我掷啦。”鱼幸不假思索,决绝道:“我猜是两个同面朝上!” 抚琴老者将手中的两个铜钱对嘴吹了一口气,忽儿一下掷出,只看两枚铜钱在桌子上滴溜溜旋转,半晌不停。 两枚铜钱越转越缓,忽儿“咣当”,“咣当”两声,一前一后,一同跌八仙桌之上。 那抚琴老者望了一眼,轻噫一声:“呀,分别是是坎卦和兑卦,出门遇雨,不赌自输,恰好公子姓鱼,鱼即水也,公子赢啦。” 鱼幸放眼望去,果见两枚铜钱安然卧在桌子之上,咸是同面朝上。 鱼幸看了他一眼,说道:“男子汉大丈夫……”那老者接口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两人相对哈哈大笑。鱼幸心道:“这老头可真邪门,若不是他与弓未冷同为一伙,倒是可以好好和他喝上几盅。” 只因他心中所想,凌苏雪方从西南前来,那么与凌苏雪为难的,自然只有弓未冷等人了。 那抚琴老者将两枚铜钱揣在怀中,仰头看看了天,自言自语道:“申时了,咱们走吧,带你去见那女娃娃。” 唤店小二过来结算了钱,将金银古琴系在背上,当先跨出酒肆。之前这老者趁鱼幸不意之际,出手拿他的穴道,认穴之准,实为罕见,料想绝非小角色。 鱼幸不敢大意,小心翼翼,紧随其后。 正文 四三章 剑纷繁(四) 待与那老者并肩子奔了数里,方发现他的脚下功夫稀松平常得紧。他暗暗留心,看两人奔行方向,是往北而行。再行约摸三里地,地势愈来愈高,显是在往山峰之上攀行。 鱼幸想要开口寻问,却觉不妥,心里想:“既来了,则安之”。只得深沉住气。 保定府属河北地界,坐落在平原之上,虽然元宵早过,春日已来,北风仍旧未退,直呼呼迎面吹来,这时酒气略微上涌,冷热交替得厉害。 越往山峰高处,越是寒冷,荆棘遍地,难以落脚。那抚琴老者来到一处灌木丛前,说道:“鱼公子,你我先将身子藏好了。” 拉着鱼幸缩身在灌木之中,低声嘱咐道:“鱼公子,待会有人前来,你可千万别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鱼幸问道:“为什么?”那老者道:“你依我便是,于你于我都有好处。”鱼幸忖道:“他要怎地?”猜之不透,只得听他吩咐,见机行事。 时入酉牌,太阳西斜。正不耐烦间,忽闻得风声紧骤,风声一过,脚步声音从东南角响起,只片刻功夫,已来到山间的平地之上。 鱼幸从灌木丛中张目看去,只见是一个瘦瘦高高头陀,手中攥住一根高达丈许的禅杖,往地下狠狠一顿,张开血口便叫道:“老儒生,快出来受死吧!”地皮一抖,似乎山洪地震来袭,而他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响彻山谷。 鱼幸心间一颤:“这瘦高头陀口中所说的老儒生,定然是这老者了。”那高瘦的头陀接连叫唤了两遍,仍没人回口答应,转身朝山脚下道:“呈告三……三公子,那老贱狗还未来到。”说话时低眉垂首,神态毕恭毕敬。 鱼幸暗暗吃惊:“原来山脚下还有人。”思索之间,只听得马蹄声响,一匹雪骢如一阵风当先跨了上来,马上是个双十年华的贵公子,只见他衣着光鲜华贵,脖子之上戴着一大串明珠,穿着是蒙古人打扮。 那贵公子右手一勒缰绳,胯下雪骢奔得正疾,给他这一勒,立时停住不动了。 鱼幸心中一震:“这人看似没什么武功,但气势却让人震撼!”随即尾随跟来了八匹骏马,昂首扬蹄,都是良驹,前面三人,中间三人,是六个蒙古汉子。 那六个蒙古汉子也不畏惧春寒,皆是袖口高高挽起,精神抖擞,手臂上肌肉虬劲,如一条条大蟒蛇紧紧箍盘在手臂之上。鱼幸与那抚琴老者透过灌木看去,中间那两人,却都是之前在蠡州城中谋过面的,一个胖大身子,是那南松子道长,另一个是那个番僧。 八人勒住马匹缰绳立在那贵公子身后,之前那个头陀转身抱拳道:“三……三公子!”寒风吹来,拂得几人衣衫上下翻动。 那贵公子微笑示意。那头陀道:“请三……三公子吩咐示下吧。”那贵公子扬了扬手中的皮鞭,说道:“便按照之前的计较来吧。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请了他去!待会儿照面,他若执意不去,给他点颜色看看就是了,万莫伤了他的性命。”那头陀道:“只怕那老贱狗心里虚了,不敢前来赴会,我等精心打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贵公子微微笑道:“南蛮子身份虽然下贱,可却守信用得紧呢。他既然答应了在这恶风岗上见面,定然是要来的。”望了望天,说道:“现下才酉时一刻,还有一刻功夫。”南松子道长道:“我们是悄悄前来的,军中并未发觉,要是他们放心不下,待会儿出来寻人,那便不好了。” 那三公子道:“军中所有将领,我都吩咐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要出寻咱们。” 鱼幸心想:“原来这地方叫恶风岗,怪不得风恁地大。”听他几人对话之中,什么“军中并未发觉”等等,这三公子果然来头不小,怪不得先前南松子等人之前在蠡州视若无人,横行霸道了。忽然耳边一动,却是那抚琴老者伸嘴在他耳边道:“鱼公子,你先不要动,让他们发现了你。” 鱼幸不知他意在何为,轻声问道:“你不是带我来见凌九姑娘么?”那老者不答他话,已一下从林中跳出,朗声道:“嘿嘿,嘿嘿,还是铁三公子最了解我这头老贱狗啊!” 众人万万没有料到他已捷足登先来到这恶风岗之上,那贵公子又是微微一笑,面现羞赧之色,抱拳道:“我这几个下属平日里粗俗惯了,胡乱称呼郝先生,先生切莫动怒。先生言出必践,守信用得很哪。” 鱼幸心中一动:“他姓郝?什么好先生坏先生的,多半是假名。”只因在蠡州城中他以自己的名字戏谑文字,是以心中有此一梗。 那抚琴老者郝先生双手叉腰,嘿嘿笑道:“正如铁三公子所说,南蛮子怎能不守信用,焉不是让你们笑掉大牙了么?” 鱼幸暗想道:“这铁三公子衣饰华贵,显是大有来头,但这般约制属下,大大不对了。师父一直对我说,蒙古人凶残鲁莽,这郝先生开罪了他们,大有麻烦了。” 那瘦高头陀退到那贵公子的身畔,南松子,那番僧与那六个蒙古汉子也滚下马鞍,紧紧挨在他旁边,生怕郝先生突然发难,加害于他家公子。 鱼幸伏在灌木之中,听闻那六个蒙古汉子脚步虽然沉重,却略显得轻浮了,功夫远远落在南松子与那番僧之后。心内忖道:“难道凌九姑娘与这一干人有关?” 铁三公子转口道:“郝先生,本……咳咳……本公子明人不说暗话,约先生前来这恶风岗,只是请你高抬贵手,治一治那位姑娘的伤,除此别无他意。” 鱼幸暗暗惊奇:“哦?难不成这‘郝先生’还会治伤?” 郝先生道:“是哪位姑娘啊?”铁三公子面色一沉,说道:“那位姑娘,你我都曾见过,便是本公子今早前带来见郝先生的那个。”郝先生道:“哦,老夫只会弹弹琴,唱唱小曲儿,哪里能治什么伤?铁三公子笑话啦。” 铁三公子道:“郝先生医术无双,谁人不知?今日凌晨,那人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救治,只怕现在他已和阎王老儿弹琴喝酒去了。”郝先生“哼”的一声,道:“凌晨那位仁兄的伤,恐怕是喀颜与巴穆两位大师的高作吧?” 铁三公子脸色甫然阴鸷,稍纵即逝,再不隐瞒,说道:“喀颜与巴穆两人莽撞出手,郝先生莫怪。”铁三公子口中的喀颜是那个瘦高头陀,巴穆是与鱼幸对过掌的那番僧。 铁三公子顿了一顿,又道:“只劳烦先生大发慈悲,救上一救。” 郝先生“嘿嘿”一笑,道:“刚才说什么来着?老夫是南蛮子,怎及得上你蒙古人中医圣之手?”铁三公子在马背上长身一揖,抱拳道:“小子无礼,先生无需挂于口齿,在这里向你赔礼道歉了。” 郝先生道:“好,这个暂且不怪你,那我且问你,那姑娘与你是什么关系?”铁三公子略微一迟,似乎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却转口道:“与本……本公子非亲非故。” 鱼幸暗想:“难道他们口中说的姑娘是凌九姑娘?她受伤了?这铁三公子与她非亲非故,干么来找这个‘郝先生’去替她治病?” 郝先生道:“这便是了,那姑娘既然与你非亲非故,毫无关系,那她的死活,你也不需操劳过问了。” 铁三公子道:“你若不出手相助,她只怕有性命之忧,那时候也于你郝先生名声有损。”郝先生又是“嘿嘿”笑道:“老夫乃是默默无闻之辈,哪里有什么名声可言?再说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普天之下,每日见阎王的人多了去,也不差她一个。铁砂掌嘛,也不是难治得很。那姑娘既然是你家巴穆大师伤的,向他讨教解药,也就是了,何须跋山涉水,低声下气地求我?” 那高瘦头陀喀颜天生火爆脾气,只因碍于他家铁三公子的面子,一直隐忍,不敢发作,这时再也忍不住,高声骂道:“老贱狗,巴穆大师铁砂掌只会杀人,哪里会救人!他若有解药,咱们还来还劳烦你么?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郝先生“哈哈”大笑,道:“老夫生平,敬酒从未吃过,罚酒那也是吃不得的。” “的”字尚未落口,“呼”的一声,喀颜已扯着禅杖照他面门搠来。郝先生身子一低,大叫道:“哎妈呀,乖乖不得了!要出人命了!”喀颜禅杖从他头上旋了一圈,竟没没碰及他,又收回手中。 喀颜一击不成,大喝一声,禅杖着地疾搠,如沙中黄龙,呼呼迎郝先生地上站定的双足而来。 铁三公子连忙出言喝止道:“喀颜,休得无礼!”喀颜高声叫道:“三公子,这老贱狗对你无礼,我来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说话之间,去势丝毫不滞。 鱼幸看得分明,暗道:“这喀颜头陀用的乃是外门功夫,仅凭蛮力而已,不足为奇。这郝先生对付他,那是绰绰有余。” 心下松了许多,见旁边尚有众人环伺,心里又是一紧。 正文 四四章 剑纷繁(五) 郝先生待得近了些,身子霍地跃上,一脚踩在喀颜禅杖之上,照面便是一脚。 喀颜闪躲不及,已给踢个正着,只觉得鼻梁骨一疼,眼泪夹着鲜血哗哗流下。但他禅杖一送,将郝先生震开,力道大的出奇。 郝先生乘势一跃,在空中连顿了三节,落在喀颜的身后。郝先生笑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古往今来都没人知道,那是无从得知的,你知道么?” 南松子道长拂尘一挥,道:“郝先生好俊俏的身手。老道没猜错的话,刚才那一跃是腾龙帮的‘日上三竿’吧?” 郝先生嘻嘻笑道:“老道长不蠢,有点见识!” 南松子道:“这么说来,郝先生是腾空帮门下了?不知与司马帮主是什么关系?司马帮主与老道曾有数面之缘,关系过笃,郝先生既然与他有莫大关联,只需随我家公子走一趟,老道事后向你托盏道谢!” 郝先生笑道:“司马丰么?他在黄州,老夫在蠡州,能有什么关系?你这老道,与蒙古鞑子勾搭,说司马帮主与你关系很好,岂不是折他威名么?” 南松子心中一动:“听他口气,似乎与司马丰并无关联,这样说来,我也不需卖他的人情了!” 喀颜给郝先生一踢,心中好不懊恼,禅杖一挥,还待再上,南松子道长心里已来了计较,道:“喀颜大师,你且退下,让老道领教领教郝先生的功夫。” 喀颜知他武功极好,对他颇为畏惧,灰溜溜地退到铁三公子的身边。 南松子不敢丝毫大意,拂尘前伸,唱了个诺,道:“郝先生,请!让老道领教领教你的功夫。”忽又觉不妥,问道:“郝先生用什么兵刃?” 郝先生从背上抽出金灿灿、银闪闪的古琴,嘿嘿道:“老夫干的是那唱曲儿的勾当,吃饭的家伙,自然是这不中用的破东西了。” 南松子拂尘一卷一送,飞步上前,当头便是一拂。原来他心中想先给他来一个棒头威,第一招一出,下手毫不容情。 郝先生喝道:“啊呀,话不说清,就当真动手么?”语声骤歇,拂尘尾端已到,他手中古琴一扬,迎了上去。 拂尘乃是软兵刃,而他手中的古琴却是硬兵器。常言道“刚柔相克”,“水火不容”,此刻两件兵刃一交,只一招间,已缠在一块,难解难分。 南松子道长将内力贯注于一柄拂尘之上,手中的拂尘登时笔直,吃饱了风,呼呼拂击。郝先生古琴左右倏摆,出招抵御。 南松子道长一边出招,一边叫道:“欲盖弥彰,这是湖南岳阳府王家的功夫,这么说,你是王锦冲的门下了?” 郝先生高声道:“什么王锦冲?认不得!”再过一招,他琴风陡转,南松子又道:“……长虹惊天,咦,这是五虎断门刀中的功夫……你是丛一心的门下?” 郝先生道:“丛一心?也不认得!”每过一招,他便说一个举重若轻的人物的名字,郝先生都矢口否认。 他心中愈来吃惊诧异,只觉得眼前这郝先生通会天下功夫,只是并未练精而已。仍旧不知道他的底细。 鱼幸身在灌木丛之后,心中大惊:“这郝先生功夫繁杂,但都不精,与这南松子差了一大截。” 再过数招,郝先生前脚跨出,使的是湘西李家庄的一招“前赴后继”。却因尚未练到家,前足赴,后足不继,双腿之间破绽大出。南松子大喜,拂尘往他下身拂去。 郝先生忙不迭手中古琴往下一低,欲要挡住。岂知南松子这招使的乃是声东击西之策,引他护住下体,道袍之中左掌悄无声息推出! 郝先生内力不及他强劲,不敢与他对掌,这时古琴下压,只听得“当”的一声,两件兵刃相交,虎口一痛,古琴险些拿捏不稳。 正吃惊,蓦地里胸前风声大作,冷不防南松子左掌已送到。他不及思索,引步往后疾退。焉知南松子不仅内力雄浑,轻身功夫更是见长,只退了两步,南松子左掌已贴了上来,他只觉胸口大疼,闷哼一声,飞了出去。 只因铁三公子事先有吩咐,千万不可伤了他的性命,是以南松子这一掌并未尽全力,但却已够他受了,他身子飞出去,撞在平地之中的一棵小树之上。 只听“喀嚓”一声,那株小树自中裂开,便在此时,南松子手中的拂尘又即扫到。 郝先生身子倒后,尘尾扫在树身上,“蓬”的一声,那株小树登时从拂尘扫中处断为两截,上半截飞将出去,摔在地上,激起不少尘土,随风卷飞。 南松子乘势一迂,回打郝先生后脑。郝先生惊叫道:“哎呀,你再不出手,你就找不到那女娃娃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嗤嗤”两声破空之响,两件暗器去势劲疾凌厉,一打南松子手腕,一打南松子手中的拂尘。 那贵公子失声叫道:“道长小心!”六个蒙古汉子与巴穆等人也一同叫道:“道长,当心则个,有人偷袭!” 南松子拂尘一卷,将其荡开,随即横手一托,已将那暗器接在手中,低眉看去,却是两截断木,表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已骇然不已。 郝先生一得松懈,立即退了开去,往南松子的斜背后连连抱拳道:“多谢,多谢公子!” 南松子深恐发暗器之人再次发难,忙不迭一转身,甫一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朗目含笑,星眉横睡在两只黑漆的眼珠子上,神态潇洒飘逸,正是在蠡州城内多管闲事,曾与自己交过一掌的的“倪竹踪”倪公子。 老道长别过脸去,冷冷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倪公子。怎么,倪公子嫌闲事还没管够,非要来插贫道的事情不可?” 郝先生哈哈大笑道:“你叫他什么?”南松子道长脱口道:“倪竹踪倪公子,难道不对么?” 郝先生捧腹大笑道:“你祖宗便是你祖宗,还什么你祖宗公子的?哈哈,哈哈!好孙子,灰孙子,见了你老祖宗,还不上前磕头参见,顶礼膜拜么?” 南松子听他一说,才知“倪竹踪”是“你祖宗”的谐音,平白无端地让他占了便宜,登时怒不可遏,正要发作,鱼幸一抱拳道:“道长言重了。先前在城中,小可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时与道长为敌,更是出于无心,望道长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南松子越觉得他透着邪门,他是江湖中阅历丰富之人,深知行走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见这少年说话如此恭谦,给足了自己面子,当下便道:“城中之事,老夫并未放在心上。倪……” 他正要脱口叫“倪公子”三字,忽觉这是郝先生戏谑之词,若再叫下去,自己岂不是当真承认了是孙子,灰孙子了? 当下改口道:“公子既然是无心之举,便请速速里去,少横加干预的是。” 鱼幸道:“道长说得是,小子无礼,这边向你赔礼道歉了。” 转身向郝先生指了一指,说道:“只是小子心里不明白,道长为何要与郝先生为难呢?古来圣贤曾说,和气生财,小子斗胆,做一做两位的和事佬……” 正说话之间,巴穆朝铁三公子靠拢,在他身边说道:“公子,卢老三便是在城中给这小子一掌打死的!” 铁三公子略觉得吃惊:“哦?”只听得南松子道:“我家公子邀郝先生来,只是想请他救治一位姑娘的性命。” 鱼幸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说的可是凌九姑娘?” 南松子道长问道:“凌九姑娘?那姑娘姓凌么?”心中却想:“行走江湖,随便捏造一个假名,那也是司空见惯的事。”言念及此,已然明白。 鱼幸心下一沉:“他说请郝先生去救治一个姑娘,却不知道人家的姓名,卖什么关子?” 面上一抱拳,又问道:“敢问道长,你口中所说的,是不是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相貌俊俏的姑娘?” 南松子想了想,道:“正是公子说的这般,公子与她认得么?” 鱼幸暗暗回想那铁三公子的话,说什么“今早”,那时候正是凌苏雪与他分别不久,算时间刚好能到蠡州。 心中暗叫不妙:“难道凌九姑娘在蠡州遇上了弓未冷等一干人了么?”随又想:“这些人既然愿意为了凌九姑娘而来,求郝先生去救她,想必对她无甚恶意。” 便道:“是的,小子确实与她识得,敢问道长,不知凌九姑娘因何受伤?” 南松子似乎不信,又问道:“呃,公子认得那……那凌九姑娘么?” 鱼幸道:“不瞒道长,小可与凌九姑娘……”忽然想起与她在放翁破庙中度过的数十个日日夜夜,脸上一红,续道:“小可与凌九姑娘颇有渊源,还劳烦道长告知她的下落。” 南松子蓦地退了一步,再三说道:“公子当真与那……那凌姑娘有渊源?不知公子和她是什么关系?” 鱼幸心想凌苏雪与自己在破庙中养伤,是万万说不得的,当即讪讪道:“凌姑娘与在下相识,实属偶然,不过她于我有恩情,曾救过我的性命。” 正文 四五章 剑纷繁(六) 南松子拂尘一扬,紧紧握在手中,再退一步,双目直视鱼幸,又问道:“这般说来,那定是不会假的了。” 鱼幸道:“不错,真的假不了。”南松子道:“好,好,那贫道想再问一问,尊师是哪一位?”眼见鱼幸不答,又即问道:“不知尊师是姓凌呢,还是姓南?” 鱼幸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师父姓南?”此言一出,南松子脸色更是铁青难看,高声道:“好的很,怪不得你平白无故,三番五次与我为难,原来你是沧月岛的人!” 鱼幸乍然听到“沧月岛”三字,真是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狐疑:“什么沧月岛的人?” 南松子须眉上立,喝道:“愣小子,想做和事佬,先打赢了老道再说!” 鱼幸愈觉得莫名其妙,实不知忽而之间这南松子道长就变了一个模样,慌忙叫道:“道长……” 南松子勃然大怒,大声道:“臭小子,取兵刃吧,啰嗦什么!”郝先生捋一捋胡须,嘻嘻道:“倪公子,打便打,难不成你这个老祖宗还怕你的灰孙子么?” 南松子听他辱及自己,更是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拂尘之尾化作千丝万缕,横扫而来。 鱼幸闪身避开,忙道:“道长,在下不是什么沧月岛的人!” 南松子喝道:“少啰嗦,快接招!”出招更疾,掌器共用,攻守同驱。一柄拂尘在他手中使得滴水不漏,犹如天女散花; 一只肉掌呼呼大势凛然,忽左忽右,直逼鱼幸中宫。 鱼幸俯仰闪让,一边说道:“道长误会了!”南松子厉声道:“小杂种,误会你奶奶个熊!” “嗤”的一声,鱼幸肩上已给他尘尾扯中,撕下一片衣襟来。鱼幸大骇,双腿连环踢出,顺势后跃,将手一伸,喝道:“且慢!道长出口请干净些!” 南松子双目冲火,险些喷了出来,骂道:“小杂种,道爷骂你怎地了?你用什么兵刃,快快取出来,免得道爷占你便宜,屈死在道爷手下!” 那铁三公子仍在马背之上,一动不动,南松子与鱼幸的话已听了个明明白白。 他心思索道:“这小子一掌便夺了卢老三的小命,原来是沧月岛上的人!他年纪轻轻,竟然如斯厉害,沧月岛上果然是英雄辈出,难以对付。” 那番僧巴穆恨得咬牙切齿,说道:“公子,那女娃娃半死不活,想要追问去沧月岛的路途,且捉了这小子。” 鱼幸忖道:“这沧月岛是什么地方?岛上的人与这老道士有什么仇什么怨?”心想到了这步田地,不出手已不成了,便即冷冷地道:“既然如此,小子斗胆,领教领教道长的高明功夫!” 走到一株松树下,手中拾起一枚石子,拇指中指一扣,望高处弹了出去,“啪”的一声,一节松枝断了下来。 鱼幸眼疾手快,伸手横操在手中,试了一试,甚和手感,微微一笑。 原来鱼幸与南川寻在松隐林中时,虽每日修习武功,却从未用兵刃,此时鱼幸身边没了兵刃,取了一节松枝,将就用着。 但他心中是这样想法,南松子却不这般想法。他见鱼幸嘴角含笑,误认为是在蔑笑自己,再者他不用兵刃,却去取了一枝松枝,这岂不是明摆着看瞧不起自己么?这教他如何不怒? 正待再复猱身而上,鱼幸忙道:“道长且慢!若是小子侥幸赢了一招半式,那却如何?” 南松子怒得更甚,喝道:“你若赢了,老道跟着你姓!”鱼幸道:“跟着我姓之言,那倒是不必了,若在下赢了,你便放了郝先生,带我去见凌九姑娘,如何?” 抚琴老者“郝先生”说道:“你羞是不羞,一大把年纪了,真当你是人家灰孙子么?”南松子不去理会他的言语,面色赤红,额上青筋暴现,大声道:“臭小子好狂的口气,看招!” 恶风岗上风甚大,他手中拂尘给他体内真气一压,登时变得笔直,带着呼呼风声,直击鱼幸前胸。 鱼幸回步沉身,手中松枝立了个剑诀,左手一引,绞他拂尘,用的是一招“剑中剑”的第一式。这是南川寻在他十一岁时所授,用来破解柔软兵刃的剑术功夫。 一刹那,半截松枝在他手中,宛然变成了一把极为锋利的宝剑,或刺,或削,或缠,或戳,轻灵闪动,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初始之时,鱼幸心中还存了让他之念,可过了数招,南松子拂尘渐紧,逼得鱼幸连连退却。 南松子心道:“这小子毕竟年幼,功夫不过尔尔。我家公子为了寻找前去沧月岛的路途,委实花了不少功夫。再说了沧月岛与我有弥天大仇,我若不好好惩治惩治他,他还道老道怕了沧月岛的威风。姓陆的又如何,南月行便又如何?也不过是一个缩头乌龟,一辈子躲在岛上不敢出来!今日南月行的小徒弟在这儿,老道定要让他丢人现眼,弃刃投降!” 原来他误认为鱼幸的师父姓南,便是南月行。他之所以如此愤怒,只因他曾受过南月行的羞辱,迫不得已出家从道,讳道号“南松子”三个字。 他意念及此,拂尘舞得更加迅速,绕住全身,犹如一个大光环,寻隙出击,刚柔互化。鱼幸虽然精于剑招,但生平鲜与人拆招,打斗经验不足,给他的快攻得手脚慌乱,又退了数步。 再退数步,他忽然想到师父所说的“临危不乱”,百忙之中身形一定,突地松枝一使,挽了个剑网,待得空隙,刺向南松子眼下“承泣穴”,南松子急忙抽拂尘格挡,岂料他拂尘未到,鱼幸手中松枝又转刺他“关门穴”。 刹时间,只见平地之中之中影子绰绰,剑气纷繁,上下翻滚。 鱼幸这一手唤作“足阳明胃经剑”,专打“足阳明胃经”诸穴。他这路剑法,打“足阳明胃经”这四十五个穴道,即非自上而下,亦非自下而上,而是错乱其中顺序,忽而上,忽而下,忽而中,令对手无法辩通。 他以树枝代剑,虽然劲道不锋,剑招却精,二十招一使下来,南松子额边已现汗珠,不得已转攻为守,遮拦多,进攻少。 鱼幸想今日之境况,只有将这老道士打得胜了,才可见到凌苏雪,当下更不留情,“足阳明胃经剑”使毕,松枝一横,转为“双抢青龙剑”。 这“双抢青龙剑”专打人身左排穴道。待得使了数十招,南松子已背心湿了,右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鱼幸反削他肩膀未中,随即次招斜起,松枝刺他嘴角侧“地仓穴”,南松子脚下一滑,百忙之中左腿踢起,径取鱼幸下阴,鱼幸心念一动,倒转手中半截松枝,身子一个后卧,往南松子足底迎将上去,南松子若是再前,倒先将“涌泉穴”抵了上来。 南松子踢他下阴之着乃是虚招,不待招数变老,双手地下一撑,手中拂尘脱去,和身一扑,往鱼幸怀中撞去。 他闪避,去拂尘,扑敌,这三招迅捷无比,又大出人意表之中,鱼幸略微一怔,右手微弓,往他身后“大椎”打去。 南松子回手守护,鱼幸乘势后退,蓦然背心一实,原来他退的步数多了,已然靠在一株松树之上。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南松子已两只肉掌排山倒海地排到。鱼幸下身一提,足上头下,缘着树干往上攀爬。 南松子手中没了拂尘,双掌霍地疾上,两只手掌用的都是“回风拂柳”,掌法飘逸,打他头脑。鱼幸眼见闪避不过,高声道:“来的好!” 拇指弯曲,树干之上施展不开,只得头顶朝地,亦是两掌迎了上去。 四掌相交,二人同时“嘿”了一声。之前两人已在蠡州城中对过一掌,鱼幸劲道不足,略显不敌,投机取巧,倒是占了便宜。 此刻若是平地比拼,自是鱼幸不敌,但鱼幸处上,南松子处下,如此一来,却是相持难下。 四掌一合则分,两人同时“嘿”地一声。铁三公子等人及郝先生看时,只见鱼幸身子向树顶滑去,树枝为他身子所折,“嚓嚓嚓”的断了不少; 南松子却是反向飘忽而下,双足着地。他再次被鱼幸投巧而为,已经输了。 老道长南松子生平最是自负,此刻输了,已不能再动手,灰溜溜的,凝立在松树之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鱼幸双腿放开树干,在空中一旋,轻飘飘地落在隔铁三公子一丈处的地上。 脚方着地,朝南松子道长抱拳道:“小可无礼,只是想做双方和事佬,罢了此中误会。冒犯之处,尚请道长见谅!” 六个蒙古大汉恐他突然发难,伤了铁三公子,摩拳擦掌,身形涌动,已团团将他围住。 铁三公子听得他师父姓南,坚定他是沧月岛上的人。这时又见南松子与他比武输了,心底一沉,高声喝道:“想做和事佬,看你有没有本事了,将这小子擒住了!” 六个蒙古汉子围着他转来转去,但都惧他淫威,不敢上前动手。 那番僧巴穆高声念道:“唵嘛呢叭咪吽!”急人而先,飞身跃起,掌劈鱼幸。与兹同时,瘦高头陀喀颜使一根禅杖,也已逼了过来。 霎时之间,鱼幸身在中央,余人在侧,已成了八人合围之势。 正文 四六章 角弓寒(一) 忽听得半空中一人哈哈大笑道:“蒙古的狗鞑子,以八敌一,都是他妈的孬种,不算好汉!” 那声音如同半空中打了个晴天霹雳,话音未落,只听“呼呼”之声震得风响,右边两人人拨开草丛,同时落在地上。 众人张目看去,只见左边一人身材高大,满脸横肉,一副凶相,低头一看,左边裤管空空如也,一条腿已没了; 再看右边那人,身高方及幼童,脸色铁青,看似三十来岁。 那只剩右腿的汉子高声笑道:“蒙古鞑子自称英雄了得,原来也是如此脓包,以多欺少,笑煞我也,哈哈,哈哈!” 右边那铁青脸色的汉子附和道:“只怕从今日起,蒙狗鞑子是要改改溢美之词了,改作狗熊了得罢了,哈哈,哈哈!”他满脸戾气,笑得甚是别扭。 蒙古人以武治国,生平最听不得别人言语道自己的不是。这时八人合围鱼幸,终觉不妥; 见来者言语不善,离铁三公子又正近,生怕他们二人发难,众人顺势找个台阶,巴穆与喀颜同时撤了招式,倏尔引身而走,退至铁三公子身旁。八人都提起全身精神力气,保护铁三公子。 铁三公子在马背之上,眼见这两人来意不善,暗自防备。众人心中都暗想:“这两人是谁?”一时猜不透他等来历。 南松子除了此思之外,还想:“我等在此地周旋了多时,一直未发现草丛中尚且藏了人,这两人绝非易与之辈,况且言语句句针锋我家公子,显然是来与我们为敌的。” 瘦高头陀喀颜最是莽撞,索性禅杖一横,扯开喉咙叫道:“两个杂毛,胡说九道什么!”他不通汉人文化,却想卖弄一番,将“胡说八道”说成了“胡说九道”。 那凶相大汉也不发怒,驳口道:“一群纯种蒙狗,口里乱放臭屎!”他将“乱放臭屁”说成了“乱放臭屎”,也算是来而往有礼了。 喀颜大怒,禅杖一顿,正要发作。铁三公子一挥手,喀颜登时变得乖顺无声。 铁三公子问道:“不知两位上下如何称呼,为何与我等过意不去?”那大汉看向那个矮小汉子,问道:“纯种蒙狗是在问我们名号么?”那个矮小汉子道:“想来是的。” 那大汉提高了声音,说道:“你问爷爷的名号么?爷爷我姓韩……”指了指那矮小汉子,又说道:“你这爷爷姓刘,纯种蒙狗,记好啦!” 南松子陡然听到“韩”、“刘”二字,心中一动,抱拳说道:“原来是吕梁山的‘云内鬼愁’韩堡主和括苍山的’‘青毛虎’刘大侠。”两人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他两人正是韩家堡的堡主韩云和“青毛虎”刘增。 南松子微微一笑道:“韩堡主在吕梁山劫富济贫,刘大侠在淮阴随柳苍梧柳大侠……共谋大事,怎地有空跑到保定府来啦。” 韩梁两人乍一听到“柳苍梧”三字,对望一眼,均想:“柳苍梧大侠在梧桐岭上丧命,这狗道士话中有话。” 青毛虎道回口:“南松子道长一向在江南打家劫舍,又怎么跑到北方来了呢?” 南松子一时语塞,答不出话来。韩云见他身为汉人,却甘心与蒙狗为奴,打心底瞧他不起,便想奚落他一番,说道:“南松子道长此刻,怕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 南松子面色悻悻,也不说话。韩云又道:“想当初方钰方大侠也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此时投了蒙人,江湖中但要听及这两个字,都要呸上一声。” 那“方钰”是南松子出家前的俗名,此时一经提及,他不由得回想过去,心驰神往。但转念一想到南月行对他的种种羞辱,心下更痛,此仇不报,他枉自为人了。 韩云见他哑口无言,又道:“沧月岛上南大侠使的是刀,而这位小公子用的是剑,剑法使得炉火纯青,你说他是南月行的传人,岂不是贻笑大方么?”说着看了鱼幸一眼。 鱼幸听他说的豪气云天,不禁对他莞尔一笑。 南松子回过神来,回想刚才鱼幸用的,果然是剑法,而南月行以刀法闻名,自己说他是南月行的徒弟,却是错了。 “青毛虎”刘增附在韩云的耳边道:“韩大哥,少与他们啰嗦,正事要紧。” 韩云撇过头来,低声道:“这南松子老道是个极厉害的角色,我来引他分神。陶大侠等人此刻尚没下落,定然是落在元营之中了,你乘势扣住那个铁三公子,命他带咱们去元营。”青毛虎道:“好,若能去了蒙古大营,顺势闹上一番,也不枉了。” 鱼幸隔他们最近,顺风将他们的话听了个隐约。又想起陶左谦生前在破庙中说的“再去与刘大侠等人会和”之言,心想:“听他的话语,他们与陶左谦是一伙的了。看来他们还不知道陶左谦前辈与齐倩妹子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心中一痛,黯然伤神。 南松子见他二人交头接耳,不知为何而来,又见他辱折自己,脸色铁青,问道:“两位见识高远,老道一时糊涂,意料错了。” “云内鬼愁”韩云志在激怒他,便道:“见识高远云云,那便是罢了,只不过人狗有别,你做了蒙人的狗,自然是目光短浅,及不上人了。万万不及是没有的,千万不及,怕是差不多。” 南松子更忿,怒声喝道:“你说什么?”韩云“嘿嘿”笑道:“我说什么,你都不知道了么?你这狗奴隶,做得漂亮哪,老祖宗的东西,都被你忘了个底儿朝天,一干二净了。” 南松子勃然大怒,胡须上翘,手按拂尘,欲要出手。 这下正合他二人的计划。韩云问道:“想动手么?来来来,韩某听说你功夫厉害得很,让我见识见识你道爷的手段哪。” 南松子面色阴沉,胸腔大火,骂一声:“独脚老乌龟作死!”拂尘一挥,呼卷而来。 韩云左腿废在蒙古人手里,生平最恨别人歧视与他,这时听了,难免大怒,双手一展,手中登时多了两把鬼头大刀。眼见南松子的拂尘来的迅捷,两把鬼头刀一合,挟住拂尘,他之前的兵刃乃是纯银打造,在梧桐岭之上,给南剑飞掷在了剧毒酒水之中,已然毁尽,后来重新请高手匠人配了两把。 他随即双刀一松,低身让过,回敬道:“方钰大侠之前不是使刀的么?出家之后,连吃饭的兵刃也改了?” 鱼幸暗想:“这道长之前用的是刀么?怪不得拂尘功夫之中隐隐夹杂着刀法的凌厉之风。若是他改用刀法,我是多半不敌了。这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南松子更不搭话,拗步直上,与他斗在一块。 常言道是“一寸刚,一寸强;一寸柔,一寸愁”。韩云为了拖住他,只得与他近身缠斗,如此一来,屡遭凶险,但他两把鬼头刀使得出神入化,双刀与拂尘相交,多次化险为夷。刹那间,只听得“铛铛”响声不绝,两人已来回拆了三十几招。 韩云单足立地,闪动不便,但他舞上遮下,倒减了破绽。他一边打斗,一边诱他分神,挑衅且奚落他道:“你刚才和这位公子打斗,你说输了,便跟他他姓,做他的好儿子,乖孙子,怎地不守诺言?我看罢,你跟这公子姓是不必的,改姓狗那倒是可以,便叫瞎玩狗算啦……哎哟,老道士,发怒了么?” “青毛虎”刘增见时机已到,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双手往怀里一探,暗暗抓出十来枚暗器在手掌中,往山下失声叫道:“啊哟,诸位都来了么?” 那六个蒙古大汉听他叫唤,只道他二人还有同伴在山下赶来,一齐回过头往山下看去。甫料青毛虎遽然发难,两掌张开,手中暗器啪啪啪往他们身子射去。 六个汉子惊觉,急忙回过头来,有三人闪躲不及,两人被射中腿,一人被射中腰。 青毛虎凌空腾起,莫看他身材短小,却快若惊鸿,扑向马背上的铁三公子。 铁三公子的坐骑是久经沙场的战马,这时受了惊吓,四蹄奋扬,转头便走。 喀颜和巴穆大惊,一左一右,攻了上来。青毛虎闪躲却疾,两足踩在其中两个蒙古大汉的头上,提身跃起,飞扑铁三公子的马背。 只一个起落,已落在铁三公子坐骑的马臀之上。那雪骢奔的更疾,后蹄纵跃,想将他摔下背来。受伤的三人忍着剧痛,与另外三个蒙古汉子、喀颜、巴穆急忙翻身上马,提着缰绳尾追。 青毛虎高声叫道:“好兄弟,老地方杀狗,吃狗腿子呀!” 韩云回一声道:“先走一步,随后就到!”话音未落,一个失神,南松子反转尘柄,打在他手臂之上。 这一击用尽了南松子的平生之力,直痛得他呲牙咧嘴,手臂的骨头似乎已碎。就这片刻功夫,那匹雪骢已奔出数丈。 南松子心中发急,原来这两人使了计策,自己不明不白,中了大计。 他深恐青毛虎伤了铁三公子,拂尘一搠,荡开韩云鬼头刀,抽身跃在马背之上,恨恨地道:“两位乘人之危,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的勾当。哼!他日有缘,再来打过!”一拍马屁股,往山下疾追而去。 正文 四七章 角弓寒(二) 韩云见青毛虎已去得远了,心下大慰,高声道:“道长慢走,当心马儿失蹄,闪了腰子!韩某不才,恭候大驾。” 回头对鱼幸道:“我见公子使的是无剑帮的剑法,这么说来,公子是无剑帮的弟子,还是神剑门中的人物?少年英雄,功夫当真了得。” 鱼幸听说过“无剑帮”的名头,却不知晓“神剑门”是个什么门派,但他都不是两派弟子。正要出口否认,韩云已一抱拳道:“山长水阔,后会有期!” 在断腿的腿根处一按,只听“啪”的一声,从根处伸出一只形似脚掌的物事下来。原来是他在那儿装了机括,只是他极为高傲自负,平日里都轻易放下,这时急于奔走,只得破例一次。那条假肢也当真打得灵巧,伸缩自如,便如真腿一般。他又抱了抱拳,转身疾奔。 郝先生道:“韩老兄需在大陵穴与曲泽穴上点两下,手臂疼痛会少一些。”韩云远远道:“多谢了!”身形迅速,声音已随人远去。 鱼幸吃了一惊,道:“他受伤了么?”郝先生道:“他被拂尘击中郄门穴,手上小骨块移位,我叫他分点大陵与曲泽二穴,将其修位。” 鱼幸赞道:“你的本事倒是了得得很哪。”其实他不通医术,这不是马屁之言。突然想到什么,“啊哟”一声叫了出来。郝先生道:“怎么?” 鱼幸脸色陡变,问道:“你说带我来见凌九姑娘,她人呢?你打不过人家,骗我来帮你打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上一步,气势凛然。 郝先生道:“你方才没听那铁三公子说么?你说的姑……凌九姑娘她受了……嘿嘿,那番爪子的掌伤,在……在他的手中哪。我又没逼你帮我打架,那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出的手。” 鱼幸望他一眼,怒着说道:“好。这便失陪了!” 心想这人骨子里透着邪门,不再理他,扭头便走。那郝先生却不以为意,隐隐约约,又听得他唱道:“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 只唱了这一句,忽儿又转口道:“当归伏令与谁狂?大醉阳池顺六阳……”便不听闻了。 鱼幸心下一颤,甚觉奇怪:“他所唱的这首是谁所作?什么当归,什么阳池,六阳的,叽里咕噜,古古怪怪的。” 细细回想自己所学过的,都没有此首,心道:“定是他临时作的打油诗了,怪不得如此粗鄙难懂。”便不再去理会。 韩云一边奔走,依言在“大陵穴”与“曲泽穴”上点了两下。果不其然,给南松子击中处疼痛大减,心中对那“郝先生”甚是佩服,心想:“人不可貌相,那老者竟然懂治伤的法子。寻常医生,又怎么能够知道这些?” 只几个起落,已奔下山来。正沉思间,忽闻得身旁“呼”的一声,一个人影窜了过来,与自己并肩而行。韩云一看,却大吃一惊,那人是个少年,正是鱼幸。 韩云对他微微一笑,心中暗暗诧异:“这少年剑法恁地了得,轻功又如此厉害,难道是川西无剑帮中授剑长老‘百里无痕’黄修渊的弟子?” 想及这里,便想考究考究他的脚力,当下胸中真气鼓涨,发足狂奔。 他左腿虽然给人以流星锤砸的坏了,但那只假肢却也灵活轻捷。奔出数丈,想要回头看看落他多远,岂知尚未回眸,耳旁已传来鱼幸的声音:“韩大侠,不知这铁三公子是什么来头?你知道么?” 这下更是令韩云大大吃惊:“我提气奔走之时,须得闭口不言。若要换气,脚步都要滞止一下。但看这少年面不红气不喘,脚步不停,尤能开口说话,当是奇哉怪也。” 他尊为吕梁山下的一方堡主,心想落于一个无剑帮的后生小辈之后,他日若被他传了出去,自己还有何脸面行走江湖? 转念一想:“他脚程是快,但内功修为决计没有我的深厚。我且以时延时,时间一长,我必将远远将他扔在身后。” 言念及此,真气贯荡全身,陡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鱼幸见他不答自己的话,反倒是奔得更疾,心下一亮:“他奔得快了,不能说话,原来他是考究我的功夫来啦!” 他虽自幼受南川寻的诱导,心中少有争胜负高下之心,但毕竟少年心性,不甘落后,当下亦是提气疾追。过了片刻,便要超过韩云,忽然觉得不妥,心中有一个念头:“从那南松子道长的口中说来,这韩大侠是一方堡主,我万不可折了他的面子。” 韩云一边奔走,两眼一边看铁三公子等人的马蹄印。时下天气方转晴,马蹄踏在稀泥中的印迹甚是清楚,但见那些人都是往北而行。韩云奔得三十来丈,已不闻得风声,心中一喜,忽听得耳边又响起声音:“韩大侠,我见铁三公子等人的马蹄印迹,乃是向北而行。” 韩云大骇:“我只道他是随我的步子而来,原来他也集注蹄印。”只觉得鱼幸的声音便在耳畔,不知何时,他已追了上来。 韩云更不发话,想要将他甩脱,只见那蹄印尽数往荒山野岭奔走,并未入镇。再奔一阵子,眼前豁然分出一条两分路的岔路口来。 韩云身形一收,顿住脚步,放目远眺,两条路上皆有杂沓的马蹄印子。朝南处的那条路上隐隐约约有两马并辔,奔得正疾。马背上乃是两个蒙古汉子。 韩云道:“往这边!”鱼幸道:“我看未必,这大概是他们声东击西之计。” 韩云虽然性子粗莽,也有细心的一面,听他一说,一下惊觉,沉思一下,说道:“定然是这样。小兄弟,咱们脚程虽快,但时候一长,难免不行,不如去将那两匹马牵了来,也不似这般奔走疲劳。” 鱼幸笑道:“好极。”身子一射,当先扑出。韩云也不甘落后,两下纵跃,奔出数十尺,两枚暗器扣在手中,往两个蒙古汉子后背飞掷而去。 那两个蒙古汉子奔得正捷,浑没注意身后暗器。“噗噗”两声,正中后心,“哎哟”“哎哟”大叫声中,已经摔下马背,一个滚在道旁,一个咕噜咕噜滚下道去。 两匹马乃是战马,乘者一落,登时收住蹄子。 韩云当先奔上,揪着那道旁的蒙古汉子,提了起来,喝问道:“快说,你家主子铁三公子呢?是不是往北去了?” 那蒙古汉子给他一提,已拿住要穴,登时动弹不得,但他双目茫然,不答他话。韩云横起手掌,掌缘在他左肩上用力一卸,只听“咔擦”一声,那蒙古汉子的整条手臂软垂下来,已经给韩云这一击弄断了锁骨。那蒙古汉子极为硬朗,仍旧不说话。 韩云“嘿嘿”道:“龟儿子,牙关紧得很么?”抽出鬼头刀,在他另一只手掌处晃了晃。那蒙古汉子瞥他一眼,用蒙古话道:“你就算砍了我的四肢,我也不会说的!” 韩云将他扔在地上,抓起他的手臂,鬼头刀尖在他中指尖上狠狠一戳。常言道是“十指连心”,那蒙古汉子给他一戳,立即眼中泪花打转。 韩云喝道:“狗鞑子,说是不说?”那蒙古汉子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双目直勾勾盯着二人,倒是有些叫人生畏。 鱼幸道:“韩大侠,这汉子硬气得很,你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说的。休要与他折腾,我看他家公子多半是向往北的那条路去的。你看前方,蹄印就此湮没了。” 韩云往前看去,果然没了蹄印,道:“小兄弟说得极是。”一脚将那蒙古汉子踢下道路去,说道:“小兄弟,上马吧。” 择了一匹马,当先跃上马背,策马回了岔路口,再复往北而行。鱼幸跨上另一匹马,跟在他身后。他与南川寻在松隐林中居住,很少骑马,马术差之得很。 此时暮色四合,雾霭渐浓。天色灰茫茫的,远处一轮斜阳慢慢踱下山去。寒风一阵胜过一阵,两人策马奔腾,须发给寒风拂的凌乱。 韩云在马婰一拍,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你以松枝为剑,招术精妙得很哪。你轻功绝伦,虽不及尊师“百里无痕”黄四侠厉害,假以时日,必定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地,看来小兄弟是得了黄四侠的真传了。” 鱼幸一边拍马,他却不知道“黄四侠”是谁,满脸狐疑,问道:“黄四侠?黄四侠是谁?” 韩云脸色一沉,问道:“你不是无剑帮黄四侠的弟子么?”鱼幸又问道:“什么黄四侠,我初出江湖,目光短浅,却是不识得了。” 韩云脸露悻悻之色,说道:“行走江湖,于自己身份隐秘一些,那也无关紧要,你不愿透露身份,那也罢了,韩某冒昧询问,公子且勿责怪。” 眼见他对自己处处小心,不再了唤他“小兄弟”了。 鱼幸忙不迭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真的不认得你口中说的黄四侠。”这一折腾,险些摔下马来。 韩云甚是诧异,问道:“你不是无剑帮的弟子?”鱼幸疑惑地问道:“无剑帮?” 韩云道:“是啊,蜀中大剑山上的无剑帮啊,你不是么?” 鱼幸挠了挠头,道:“这便奇了,弓未冷那老贼不仅叫我师父为师哥,还说我师父是无剑帮的老帮主,你却又说我是无剑帮的人,当真奇怪了,让我摸不着头脑。” 正文 四八章 角弓寒(三) 韩云遽然听他说“我师父是无剑帮的老帮主”这几个字,大吃一惊,瞠目结舌片刻,一拉缰绳,停下奔腾,上下打量他,满脸诧异,似乎颇为不信,颤颤地道:“你说什么?你师父……你师父是‘侠义一剑’南川寻南老前辈?” 看他说话的神色一本正经,决计不是吹嘘,心中想:“他老人家乃是江湖前辈,怎会不动声色地收了一个小辈?” 鱼幸满口道:“是啊,韩大侠,我师父确是姓南,名讳上川下寻,但是他老人家从未给我提及他有一个‘侠义一剑’的称号,也从没说他有什么师弟。对了,韩大侠,你见识高远,你且说说,我师父当真是无剑帮的老帮主么?” 韩云伸手在马臀上拍了一下,称赞道:“想不到小兄弟年纪轻轻,竟得到了南老前辈的青睐。南老前辈之前是无剑帮的帮主,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你是他嫡传弟子,那么我先前说你是无剑帮的弟子,也算没错。只是数年之前,他老人家已绝迹江湖,江湖上他的下落至今杳无音讯,却怎么又重出江湖呢?” 鱼幸挠挠头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了,自我忆事以来,师父一直与我在沧州松隐林中居住,前些日子,他说有个极为厉害的人物费尽了千方百计要逼他出来,他是不想出来的。但是他老人家若不出面制止,必将引起江湖中腥风血雨,于是便夤夜带我去许家集中的玉蝶楼,说要免了这场祸劫。可是我心中实在纳闷,不知什么是祸劫。” 韩云喃喃道:“若你师父当真是南老前辈,那么小兄弟你也当是昆山片玉,少年英杰了。” 鱼幸俊脸一红,说道:“叫韩大侠取笑了,小弟从未涉足江湖,哪是什么少年英杰?”韩云见他谦虚推辞,越想他果大不同于平庸之人,便岔口道:“那么弓未冷那……那老贼叫他师哥,也是没错的。是了,是了!” 他连说了两个“是了”,并不往下延续,转口道:“小兄弟,恕我心直口快,你骑术稀松平常得紧,你不妨扯住马鬃吧,如此要舒服一些。” 鱼幸依言匍着,撕扯住马鬃毛,这下果然舒爽了许多,但姿态未免有些不雅。 他却难顾这些细节,心中甚是着急,问道:“韩大侠,什么是了?”韩云道:“在梧桐岭之上时,‘云横秦岭’柳苍梧柳大侠便说,弓未冷在大都扬言要踏平中原武林,原来那老贼弓未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 顿了一顿,又道:“你师父隐居在松隐林中,他定然是探得消息了,然后又将此消息传到你师父南老前辈的耳中,南老前辈信以为真,故而出面,说是要免除这场祸劫。” 鱼幸听到这里,已然明了了多半,“啊”的叫了一声,险些又摔下马来。 韩云续道:“而他传这个消息,是为了与你逼你师父出来与他见面。”鱼幸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那天夜晚在玉蝶楼中时,那老贼对我师父说他们师兄弟几年不见了,他是费劲周折,千方百计才见到我师父的。” 韩云一拍脑袋,说道:“这便是了,只是我却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非得逼你师父出来?难道只是为了叙叙故人之情么?” 鱼幸道:“定然不是的。那日在玉蝶楼中,弓未冷那老贼一直追问我师父,当日在汉水舟中的那小孩儿,去哪里了?” 韩云问道:“汉水舟中的小孩儿?什么小孩儿?”鱼幸道:“我也糊里糊涂,不明所以,可是弓未冷那老贼一口咬定,说那小孩儿,是小皇帝赵昺……”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压的低了。 韩云连连摆手,道:“江湖也曾传闻,说南老前辈救了小皇帝,不过道听途说,多是虚言。崖山兵败,左丞相陆秀夫躬自背着小皇帝投海而亡,天下谁人不知?再说了,陆秀夫与小皇帝投海之后,伯颜那老杂毛派了三万兵马,将崖山和瓶山围得水泄不通,小皇帝怎么又会跑到汉水去?” 鱼幸道:“照啊,可是弓老贼说,伯颜元帅的水军下崖门去搜,没有发现小皇帝的尸身,就以为是给我师父带走了。我师父矢口否认,说当日汉水舟中的小孩儿,并不是小皇帝,再我师父说了,当日舟中的那小孩,全身中了二十八箭,伤及五脏六腑,经脉全然毁了,就算华佗再世,医圣复生,也救不活了。” 韩云一边策马,一边低头沉思。 鱼幸忽然想到什么,又道:“当时那弓老贼看了我一眼,又道,莫非是他?” 韩云吓了一跳,反脸将目光锁在他身子中,上下打量。 眼前这少年俊俏得很,但毫无帝王之相,又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曾有幸见过小皇帝,他可没你这般风姿。弓未冷那老贼如此胡扯,不是贻笑大方了么?” 鱼幸道:“正是,小弟乃是一介布衣,哪里会是小皇帝,哈哈,我当时听了,心中也忍不住在笑呢。” 韩云问道:“小兄弟,我还没请教你的姓名呢。”鱼幸道:“我姓鱼,单名一个幸。”韩云道:“原来是鱼小兄弟,世间此姓,却是鲜闻。”又问道:“鱼小兄弟,韩某想请教一件事。” 鱼幸见他来得甚是豪爽,甚和自己脾气,说道:“韩大侠客气了,请问。”韩云道:“你叫我韩大侠,是损折了我的面子了,你如不嫌弃,叫我一声韩大哥。”鱼幸想也不想,脱口叫道:“韩大哥,你问吧。” 韩云大喜,问道:“不知你师父南老前辈,他此刻身在何方?”鱼幸心中一沉,说道:“我师父现在在哪里,我却不知道呢。” 当下将师父南川寻如何带他出现在玉蝶楼中,救了淮阴七秀性命,后来师父不还手,自己挡了弓未冷掌力之后,如何不省人事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至于他给凌苏雪解穴这等无关紧要之事,自然是除去不说的。 韩云心下雪然,道:“原来你师父是不肯和那老狗动手,否则只需南老前辈出手,定能大获全胜,打他个屁滚尿流,滚回大都去,怎么打他不赢?小兄弟,你为人侠义,又如此孝顺,当真罕见。” 鱼幸道:“韩大哥取笑我了。”韩云道:“那可不是取笑你的。” 顿了一顿,续道:“照你这么说,那你师父多半是在弓未冷那老狗的手中。他们既然没有搜寻到小皇帝的尸身,自然是要逼问你师父了。其实人落入水中,难免遇到鲨鱼之类的水中动物,尸身给其吃了,也不是不无可能。又怎生定要活见人,死见尸?你要找弓未冷,找到这位铁三公子便是了。” 听到“凌九姑娘”四个字时,脸上微微不悦。 鱼幸道:“正是这样。凌九姑娘救了我的性命,此时却落入这铁三公子的手中,我须得设法救她,然后打探我师父的下落。不知这铁三公子什么来历?” 韩云淡淡地道:“你听说过‘铁穆耳’这三个字么?”鱼幸“啊”的一声,说道:“他爹爹不是当今太子真金么?” 韩云道:“是啊,他受狗皇帝忽必烈的差遣,此时把兵在安县,名上是维护京畿之安全。但我猜想多半是抵御武林人士的骚扰。弓未冷既然到了保定,自然去他营中。若不是为了追问参文星的下落,我和刘兄早就取了他的性命。” 鱼幸心下大吃了一惊:“怪不得他穿着如此华贵,南松子等人又甘愿为奴。他纵容手下惹是生非,原来他父亲是当今太子。” 韩云听他再度提及“凌九姑娘”,面色阴鸷,似是愠了,“嘿嘿”笑道:“凌九姑娘?嘿嘿,九玄门凌震天的千金么?她倒是本领高得很哪。” 说话之间,已到一处大道。韩云当先跃上大道,顺着蹄印往西北而行,鱼幸紧提缰绳,跟在后面,说道:“怎么了,韩大哥?” 韩云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柳苍梧柳大侠的死,全是她九玄门纠结淮阴七秀一手造成的。参文星陶左谦断了一只手臂,也是拜她所赐。你说她本领,是不是高强得很呢?” 鱼幸心中打了个激灵,忽然昨夜在“放翁庙”中所发生的事一幕幕闪过,陶左谦、齐倩、万普三人之死,韩云等人都不知晓,心中犹豫,正在想要不要给他说说。 忽然间,听得后面人喧马嘶,隐隐有如雷鸣,两人同时回身。韩云低声道:“只怕是狗鞑子的军队。你我策马让在道旁,瞧仔细了再作计较。”鱼幸依言将马扯在道旁。 过了片刻,只见向南处尘土溅扬,一大队人马前行而来,果然是蒙古军队。当先一人昂首挺胸,是一名千夫长,随后一人手中握着一张大旗,上面打着一个大大的“铁”字。 军中铁弓生光,长刀雪亮,势若惊涛骇浪。鱼幸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不由得一呆。 韩云咬牙切齿,本想上前冲杀一阵,但见鞑子军队声势浩大,自己寡不敌众,不可莽撞,便强行克制住了。 正文 四九章 角弓寒(四) 那些士卒见道旁立了两个汉人,也不以为意,望也不望一眼。这一队总共有一千来人,旌旗蔽空,铁蹄哒哒,久久不绝。 两人待军队过了去。韩云额上青筋暴涨,奋力在马项上一摁,骂道:“他奶奶的狗鞑子。” 人马过后,青毛虎刘增等人的蹄印便难寻找了。二人都暗叫“晦气”,策转马头,欲要向北行。 忽然蹄声响动,却是往军队去的方向而来。两人心中微微纳罕,抬头看时,只见是方才那千人队中的八个元军,拖着明晃晃的刀枪,迎面而来,正是刚才过去的那一队中的士卒。 鱼幸心道:“这几人去而复返,不知想要干什么?”忖度之间,只听得一人叫道:“嘿,兀那愣头小子,你快过来,军爷我有事问你。” 鱼幸一痴,只见是当头那人,坐在马背之上,提着大刀,指着自己发问。 那士兵见他不发话,想是恐惧了自己,又问道:“臭小子,唤你呢,我问你,你可曾见到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 鱼幸恍然,心道:“他说的是铁三公子。”那八人见他不答,已有人议论纷纷:“这小子是愣头青呢?怎么不言不语?” “莫不是被吓坏了?吓得说不出话来?” “想来是这样,哈哈,这小子模样倒也可爱得紧。” “兄弟有个主意,咱们来回也挺辛苦的,既然找不到小王爷的下落,不如将这两个人宰了,提着人头去领赏,就说……就说这两人是反元的汉子,在路上被我们抓了正着。” “妙及,妙及。拿了些赏金,便可快活几日,你小子人称‘智囊’,果然不是牛皮里吹出来的。”众人七嘴八舌,定了主意。 鱼幸与韩云听在耳中,都是轻蔑一笑。鱼幸心中愤愤不平:“这几日为了赏金,居然作如此打算,当真是猪狗不如!” 韩云低声道:“这八个老狗,想来太岁头上动土呢。”提高声音道:“军爷,你说什么,可否近了些,我兄弟二人有些耳背,听得不甚清楚。” 前面那蒙古士兵当先纵马奔来,嘻嘻大笑道:“你这人倒也实诚些,军爷问你,见过一个华服公子没有?”人虽说话,大刀已迎面砍来。韩云脸色大厉,喝道:“贼孙子自家作孽找死!” 五指在马背上一按,飞足骤起,“蓬”地踢中那人肋间。那人大刀尚没砍下,狂喷一口鲜血,大刀离手,肉体早瘫,滚下马鞍,顷刻间,已然丧命。 余下六人正捧腹大笑,哪知变故陡生,便都神色一厉,刷刷刷数声,拔刀的拔刀,提枪的提枪,怒喝道:“好小子,敢惹军爷!”登时握紧兵器,照面而来,想来个以多胜少。 韩云哈哈大笑道:“狗爪子,知道老子打一个不过瘾,六七个都来了,那才有点意思!”话音未落,两朵枪花已迎面送将了过来。 韩云飞身跃起,倒立而下,握住两只枪身,运劲往里一收,握枪两人未及松手,但听“咔咔”两声,两人脑袋撞到一块,脑 浆迸裂,摔下马背而死。 余下五名士兵见他举手投足之间,已伤杀了三名同伴,大是骇然,有两人使刀,一人挺枪,三人一拥而上。 韩云双手一推,两柄长枪脱手,枪杆激打在迎面而来的两人胸口,力道竟然大得出奇,两人给透胸而出,钉在泥淖之中,顿时鲜血四溅,两人都向阎王老儿报道去了。 余下两名吓得惧怕了,闷喝一声,一前一后,策马便奔走逃跑。 与此同时,那使刀的已扑了上来。韩云哈哈大笑:“原来蒙古之中,也有懦夫。鱼小兄弟,须饶不得这两个狗鞑子!” 鱼幸一怔之间,那使刀的已被韩云将大刀夺了下来。韩云掌心运劲,一掌排在使刀的脑袋之上,那人哼也没哼一声,登时丧命在他手掌之下。 他见鱼幸一动不动,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将夺来大刀挥掷而出。那两人正要转过路口,忽然身后白光一闪,闪躲已然不及,给那柄大刀穿胸而出,钉住了后一个,去势不休,又飞起钉住前一个,胯下坐骑一个踉跄,两人已飞身离开,钉在一块,一同摔在地上。 两人身子未着地,已狂喷鲜血,气绝身亡。 这几下使得心惊动魄,鱼幸更觉得痴呆了。韩云哈哈大笑道:“鱼小兄弟,方才你怎地不出手?”语音之中,颇有责怪。 鱼幸道:“小弟……小弟刚才吓得呆了。” 韩云拍了拍手,再不在意,道:“他妈的真是过瘾!”鱼幸想这几个蒙古人干的虽然不是人的勾当,但韩云一下取了他们的性命,觉得他难免有些心狠手辣,却不便说于言语之中。 韩云道:“小兄弟,元人占我江山,碎我山河,须知对他们不可抱以妇人心肠。他们人数虽众,今日杀几个,明日杀几个,不出数十年,也将杀尽了。那时候要恢复我大宋江山,也就容易了。” 鱼幸并不搭话,一时心中甚是不安定,不知他说的是对,还是不对,心中只想:“要恢复江山故土,难免引发战争,一旦双方交战,那苦的就是黎民苍生了。” 韩云忽然道:“咦,刚才那面大旗之上写的是个‘铁’字,这些人问的又是华服公子,显然是铁穆耳那小狗的帐下,鱼小兄弟,你要找弓未冷打听你师父南老前辈的下落,不如咱们化作他的士卒,闯进军营之中,你看如何?再说了青毛虎刘兄与我约定,那是定要闯上一闯的。” 鱼幸想:“要找凌九姑娘与师父,须得如此。”当即点头称善。 两人除下那八个蒙人中两套干净的盔服,除下自己外面的长衫,穿在身上,再一看时,已浑然是两个元兵的模样。不由得相对大笑。 韩云除下一名士卒的佩剑,说道:“他奶奶的,只有这一名佩的是剑!”递给鱼幸,道:“小兄弟,咱们是去闯元军大营,你可得有护身的家伙,没了兵刃,万不得已较劲起来,那对你可是大大的不妙啊。”鱼幸伸手接过,说道:“多谢韩大哥关心了。” 韩云拍了拍换上的衣服,詈道:“他娘的,若不是想去狗鞑子的营中看瞧看瞧,老子才懒得穿这身臭皮呢。” 但料想此事定是好玩得很,心痒难搔,疾挥缰绳当先追赶大部队。 只追了半盏茶时刻,已赶在方才的部队之后。二人混迹其中,众军士都未能察觉。 这一队乃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每一名士兵皆是精神饱满,马匹都是奋首昂蹄。 鱼幸暗暗喟叹:“元军如此勇猛,以一敌十,宋军文重武轻,倒怪不得宋氏江山沦陷了!不过天下之事,单凭武力,那可不成。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方可治国,为国之君,自当要文武全才,而后上行下效,才能平天下。” 韩云却想:“如今要想回复大宋故土,却是难上加难了。”一时之间,都是缄默无言,只尾随而走。 这时夜幕低垂,四野苍茫,只闻得这一队马蹄踏踏踩在地上的声音。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得呜呜的号角声大响,笼盖四野。领队的那名千夫长乍一听到声音,手中大刀朝天一伸,众军士神色严厉,俱勒住缰绳。 鱼幸二人照模样做了。那号角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原来是四方皆有人吹奏。 直待号角声停了,那千夫长朗声道:“军中吹了召唤归队的号角,大家加快脚步,赶快回营!”当先掠马而出。众士兵听他吩咐,紧紧跟随在后。 过了半刻功夫,众兵士欢呼雷动,韩云低声道:“到了!”鱼幸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座座大帐俨然矗立在平地之上,看来不下二十座大帐,士兵人数总该有万数。四周铸有铁栅栏,皆有士兵把守,长枪弓矛,一应俱全。 眼见此处离安县甚近,鱼幸大奇,低声问道:“韩大哥,这些蒙古军既然是护卫京畿安全的,自也不用在外露营,何不去镇中扎营?” 韩云道:“嘿嘿,这你就不懂了,蒙古人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本来是住毡包的,时间一长,住得习惯了,镇中不能扎营,他就不适应了,故而不能去城中安营扎寨,嘿嘿,这叫狗改不了吃屎的性。”鱼幸大悟:“原来如此。” 守栅的数十名士兵遥遥见到那名千夫长,神色恭敬地说道:“渥奇将军!”原来那名千夫长叫渥奇。 渥奇问道:“你看到总兵大人回来了没有?”鱼幸暗暗奇怪:“这铁穆耳是太子真金的第三个儿子,理应是三小王爷,怎么是总兵大人了?” 他却不知道孛儿只斤家不贵以身份,铁穆耳此时是封为总兵,故而这些将士只叫他“总兵”而不是“三小王爷”。 (多谢朋友 何处归途 为我发章节请假,他的书《时空法神》在17k发表,朋友们前去支持一下,感激不尽!) 正文 五零章 角弓寒(五) 那士卒颔首道:“总兵大人也是刚人回来。”渥奇神色大悦,双掌合十,置在前胸,说道:“谢天谢地!” 那名士兵道:“将军,总兵大人方一回营,便鸣鼓号角,想是有重大之事交代!”千夫长渥奇沉声道:“知道了!”一拍战马,当先冲进营帐。 待一队人马进入大帐,渥奇在前高声吩咐道:“你们先回营吧!我去中军大帐看看。”众军士应道:“是,将军!”渥奇当先骑马开拔而去。 铁穆耳所带来的乃是一支万人队,他将这这一万士兵分给十个千夫长统帅,每一队住在一边,夜间轮流巡夜探守。 渥奇所领的这一队住在大营的西边,众军士听他吩咐,由帐下十个百夫长引领而往西边去。 走了一阵子,已到了下住之所。众军士分分跃下马来。将马牵进马厩。韩云在鱼幸肩头一拍,低声道:“鱼小兄弟,咱们也去中军大营瞧瞧。” 两人趁别的士兵忽神之际,偷偷溜了回来。他二人轻身功夫俱佳,又是夜间行走,很难让人察觉。 韩云对营中道路甚为熟悉,绝不似第一次前来。 走到一个帐篷之后,鱼幸正要探出头去,韩云将他拽回,道:“且慢!”只听得盔甲铮铮,有一队巡逻兵走将过去。韩云低声道:“蒙古军队卯时到酉时每半个时辰巡逻一次,戌时到寅时每两刻巡逻一次。” 鱼幸大奇,问道:“韩大哥,你来过这里么?”韩云不答,反问道:“刚才在恶风岗时,我和青毛虎刘兄说了什么?” 鱼幸回忆一下,说道:“他说‘老地方吃狗腿子’,你说‘先走一步,随后就到’,那是什么意思啊?” 韩云拉着他的手越出帐篷,往正中蹑手蹑脚而去,一边落地无声地绕过帐篷,一边说道:“索性说给你听吧,这是我两人的切口,老地方呢就是这蒙古军营,狗腿子嘛,自然是指元鞑子了。前几日我和一干英雄,便曾来过这里一次。” 鱼幸听了颇为吃惊,“啊”地轻呼了一声。 那日在放翁破庙之中,陶左谦便和唐虞川说过有关此事。但鱼幸却一时没想起来。 他心中只想:“这韩大哥为人豪爽,与我相识不到半日,竟然视我为己出,对我推心置腹。” 他却 哪里知道,“侠义一剑”南川寻威名远播,“云内鬼愁”韩云能够和他的高足称兄道弟,已是武林中难得的良机,对韩云来说,那是莫大的荣誉了。 此时四周已黑了下来,蒙古大营之中点起了无数盏牛油大灯,照得乾坤之间一片雪亮。灯影摇红,角弓声寒,加上夜间落温,春寒料峭,倒显出几分孤寥来。 再绕过一个帐篷,韩云对鱼幸道:“鱼小兄弟,你看到那座最高最雄伟的营帐没有?”说着伸手指了指。 鱼幸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一座大帐俨然,四周尽是兵卒来往。细细一听,遥遥有人说话。韩云道:“那定是铁穆耳的帐营了。跟我来。” 提气跃起,轻飘飘地落在帐顶,韩云道:“我先过去。”飞身一跃,在空中两个起落,已落在那居中最高的大帐之上。那大帐顶上有茅草覆着。 他飞起,落下,俱是轻飘飘的,地上巡逻的士卒犹如蚁行,却怎么够发觉?他落在帐上,朝鱼幸招了招手。 鱼幸暗中提了一口真气,使出一招“凌波不过横塘路”,纵身跃起,步子似凌波仙子一般,轻轻落在帐篷之上。两人将身子紧紧贴在帐顶之上。 韩云见他步子轻盈,自己万万不及,正要夸赞他,忽听地上的蒙古巡逻兵喝道:“什么人?”刷刷抽出贴身大刀。 两人心中俱是一凛:“难道给发觉了?”只听“呱呱”两声,两只鸟儿长空飞过。两人松了口气,那些蒙人看是两只惊鸟,空喝了一声,回刀入鞘。 两人身子匍匐在帐上,听得营帐之中有声音传来。一人声音焦急,问道:“小王爷给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小矮子擒……拿住,有没有受伤?” “多亏得二位出手相助,那青脸矮子抵敌不过,抽身逃了,这当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若是留他在大营之中,难免不妥当。”一个声音说道。 这个声音却是识得,正是日间那铁三公子,便即是当今太子真金的第三个儿子铁穆耳。 韩云心中大喜:“原来他挟了这蒙古小狗,来到营中已脱身了。” 忽听得一人道:“保护小王爷,乃是臣等分内之事。小王爷莫惊慌,我已派人下去检视了,一经发现,立即围捕,绝不容他走出大营。禀告小王爷,大都传来消息,太子病危,三王爷可否要你回宫听候召唤!” 鱼幸只觉得这声音听得陌生,忽然觉得韩云身子一颤,鱼幸抬目看他一眼,只见他咬牙切齿,眼中险些喷出火来。 发这声音的人正是当日给柳苍梧送信,运了两缸剧毒酒水上梧桐岭,差点害了梧桐岭上群豪性命的那个紫衣人。 “宫中御医都是吃狗屁,不干事的么?”铁穆耳急切地说道。 韩云心情略定,当日那紫衣人的功夫高明,他却是见识过的,当下只得竖耳聆听,却不敢拨开草丛,生怕致以帐中之人察觉。 又听先前那人道:“小王爷切莫动怒,如今贼寇已减,沧州那一干乌合之众,已经荡平,你这时回京,也是理所当然。” 铁穆耳道:“荡平?南人倔强得很,就像跗骨之蛆,如影随形,今日杀了几个,明日又冒出来几个来顶替着,杀也杀不尽。”说到这里,“唉”地喟叹了一声。 另外一人道:“小王爷,既然杀之不干净,那便今日杀他几十个、几百个,明日杀他几十个几百个,直杀得他们胆寒了,他们就不敢造反了。用南人的话说,这叫杀鸡儆猴,杀一儆百。”说话的这人是那个渥奇千夫长。 “可是每次屠城,倒没折了汉人的锐气,反而是增长了他们奋勇抵抗的士气。”铁穆耳叹道:“再者前几日闯入营中之人,大闹一番,也不过伤杀了数人,我蒙古人却死了一百二十一人,伤了四百余人。” 鱼幸暗暗骇然:“师父常说,蒙古人生性残暴,手段狠辣得紧。每每攻下一座城池,便要屠城扬威,果真是如此。”眼角余光看了韩云一眼,只见他满脸尽是得意之色。 另外一个说道:“小王爷,你有雄才大略,要定汉人,叫他们心服口服,那是神灵庇佑,众望所归,只是需要时日,你也无需气馁。至于那些武林中人,都是些跳梁小丑,乌合之众,不足为谑。太子是王爷生父,当前大事,须得班师回朝,垂首听教,太子病危,若是……若是……” 连说了两个“若是”,便顿住口舌,不往下说去。 孛儿只斤铁穆耳问道:“阿合撒大师,若是什么?”那阿合撒不是别人,正是万普布脱等人的师父。 阿合撒道:“我言语冲撞,叫小王爷见怪了。”铁穆耳似乎已猜透了他的心思,悠悠道:“我不怪你,父王患了重病,本王也是知道的。可是皇上目下正值英年,咱们不可心存非分之想。” 之前那紫衣人声音又想起:“我看未必,若是太子……”铁穆耳道:“你们都是我的心腹,不妨直言。” 那紫衣人道:“王爷见谅,那归厉行直言了。”说道:“若是太子当真病得太重,咱们便必须得早日回到大都,早做打算。用汉人的话来说,叫做只有木已成舟,才能高枕无忧。”他说这一连串的话时,声音压得极低。韩云砰然心动:“他奶奶的熊,原来这老狗叫做归厉行!” 铁穆耳语声一厉,道:“你说什么?”归厉行道:“如今北有诸王虎视眈眈,其中尤以乃颜为最。在我蒙古贵族之中,但凡有能力之人,都可被拥戴为大汗,这个三王爷是知道的。三王爷若不先入为主,难不成还要后来居上么?” 阿合撒应声道:“厉二弟说得有理……” 他话没说完,铁穆耳已从中打断,朗声道:“我心中只盼父王之病得痊,此事不可再提。我年后才驻守京畿,回京之事,没有皇上的诏书,不可轻举妄动。至于什么乃颜之事,真是杞人忧天了。他不肯向皇上俯首称臣,那是皇上不想与他计较。否则只需皇上大手一挥,他就得反剪双手,急匆匆跑到大都叫饶了。” 正文 五一章 角弓寒(六) 顿了一会,又道:“如今淮阴一带抗元之事风生水起,又听说沧月岛上反贼暗中秣马厉兵,气势熏天,汉人说得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及时打压,只怕日后我大蒙古还未坐稳这花花江上,已给他们过来推翻了。” 归厉行等闻他观点看法与自己大相径庭,都是心下暗暗摇头,并不搭话。 韩云本想打探“青毛虎”刘增的下落,对这些本无兴致。鱼幸也是打听师父与凌苏雪的下落,对他们议论的这些军国大事更无兴趣了。眼见帐篷下的巡逻兵仍不减退,两人都不敢稍作举动,无奈只得聆听。 听得铁穆耳又道:“归将军,当日梧桐岭上之事,多亏得你了。”韩云听及这里,身子一颤。归厉行道:“当日送毒酒与书信给柳苍梧,全是家师一手策派,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铁穆耳道:“好,只是不知道楞特大师的伤势怎样了?”韩云陡然听到这里,伸过中指,轻轻地在鱼幸背上划了“弓未冷”三字。鱼幸聪慧达人,已明白他的意思,这“楞特”与弓未冷乃是同一人,掌心不自禁捏了一把汗水。 分神之间, 阿合撒道:“多谢小王爷关怀家师伤势,家师中了南……南川寻的‘归心剑气’,伤得厉害,我因抽不开身,便叫小徒白骅与布脱二人护送家师北上去大都,找一个安全之所疗伤。” 鱼幸心里又惊又急:吃惊的是这个归厉行和阿合撒是弓未冷的嫡传弟子,而弓未冷又受了师父的剑气之伤;急的是不知道师父身在何方。但却敢肯定两人有莫大的关联。心中反复推敲:“北上,北上……”一时之间,心内忐忑,却更加小心翼翼了。 铁穆耳道:“那便好。”再不往下追问。 便在此时,只听得帐外一名亲兵禀报道:“禀告三王爷,那个满脸青色的矮子还没有踪迹。” 铁穆耳大声道:“加紧防卫,一经发现,格杀勿论。”那名亲兵应了一声去了。 两人心念一动:“还没发现,那便好了。” 只听得帐中来回脚步踏踏,想是有人在踱步思索什么问题。阿合撒慰道:“三王爷不用心焦,这人既在军中,也不怕插了翅膀飞上天去了。” 接下来众人便说了一会儿话。都是些军机之事。鱼幸无心聆听,心道:“他说找郝先生来给凌九姑娘之病,怎么此刻又绝口不提凌九姑娘的下落?” 再过一会,月已西沉,铁穆耳下令遣退了帐中之人。所幸的是那些人来来往往,都没发现帐顶上伏着两人。顷刻之间,帐中已不闻声音。 韩云伸嘴在鱼幸耳边道:“鱼小兄弟,我下去询问陶左谦大侠等人的下落。”鱼幸伸手按在他肩膀,心想他既不知陶左谦等已死,此刻也无法给他解释清楚,只得摇了摇头。 韩云心中忐忑,正欲起身,忽听得帐中铁穆耳又道:“道长,那郝先生的下落,你查到了么?” 另外一个人答道:“三公……王爷,那郝先生绝非寻常庸医,也不是本地人,似是江湖中人,仿若大有来头。”韩云与鱼幸大惊,这声音好不熟悉,未料到南松子道长还在中军大营之内。 铁穆耳道:“你多派些勇士出去打探,父皇怪病,宫中御医也束手无策,恐怕这郝先生,当真能治病呢。汉人常说,高手在民间,多半也有道理。” 南松子应道:“便依三王爷的。只是那姑娘……”鱼幸遽然听到“那姑娘”三字,竖耳细聆。 铁穆耳道:“那姑娘之事,千万别声张出去,也不可让阿合撒等人知晓。你回头再吩咐喀颜巴穆等人,叫他们守口如瓶。”南松子道:“是。三王爷,难道你当真……” 铁穆耳叹了口气,道:“她是沧月岛上的人,乃是我蒙古人的寇敌,她虽生的聪慧漂亮,终究是不可能的。只是在我蒙古族人之中,我着实没见到过如此美丽的姑娘。再说了她又受了巴穆大师的两掌,生命垂危,此刻不可有非分之想。男儿国事为重,家事为轻。”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 南松子道:“王爷深明大义,是我蒙古人中难得的睿智之主。沧月岛上反贼气焰嚣张,可皇上数年来四方打探,都不知道从哪里入岛,要去沧月岛剿杀反贼,还得从她身上下手。俟得剿灭了反贼,那时候三王爷你首居奇功,定是,嘿嘿,嘿嘿……” 鱼幸暗暗奇怪:“原来凌九姑娘的伤,乃是那番僧巴穆所发的,怪不得在恶风岗上,郝先生说‘铁砂掌掌伤,并非难治得很’之类。糟了,听他口气,似乎对凌九姑娘心存爱慕之意?但是凌九姑娘明明是九玄门之人,为何说是沧月岛上的人?” 转念一想,心下已明了:“凌九姑娘冰雪聪明,古灵精怪,这铁穆耳既然对沧月岛如此惧怕,她便胡诌自己是沧月岛上的人,杀杀他们的威风。但是我怎么从没听过沧月岛?” 便在此刻,忽听帐东“啪啪啪”三声脆响,大营中人听得清楚明白,人声哗然,元军军制甚严,每个士卒夜间也是衣不解带,听得声音,已有多半之人当先奔了过去。 帐中刷地一声响动,显然是有人抽出腰刀。铁穆耳问道:“怎么了?出去看看!”在总兵三王爷大帐巡逻的士卒也听了声音,握着明晃晃的刀枪往东边营帐靠去。 韩云低声道:“小兄弟,我去看看。”话音甫落,鱼幸已觉得身边一空,一回头时,韩云已跃下帐去,身形消失在一座帐篷之后。 就在此时,南松子已护着铁穆耳朝东边而去。 鱼幸绕开耳目,飞身下帐。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之前是韩云带着奔走,此刻已没了他的声音,心中茫然无绪,暗中责怪韩云忒也鲁莽。蹑手蹑脚地绕过一座帐篷,正要穿插过去,迎面过来一队士卒。 这下闪躲万万来不及了,鱼幸心想:“糟糕,给发觉了!”却不料那队人对他置若罔闻,往东而去了。鱼幸一怔,随即明白:“我现下是穿了蒙古人的装束,他们又怎能看穿我?” 再往东行了一阵,已无法辨别方位。正踌躇,又见帐中大乱,喧声不绝,帐中士兵们都往东而去,显是发生了什么。 鱼幸心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此刻军中大乱。我何不救了凌九姑娘?”但举目一看,一座座营帐平地而起,重重叠叠,却怎知凌苏雪身在何处? 他不肯错失良机,将心一横,心想只得闯一闯了。他专门避开来往军卒,拣人稀处乱窜。 此时军中大乱,他身形又敏捷,竟然没人发觉。奔行了片刻,已来到后帐。这时东边火光冲天,烟雾缭绕,原来是粮仓着火了。元兵吆喝更疾,寻水源救火。 忽听得身后一人喝道:“呔,你鬼鬼祟祟地干么?”说话人所用的乃是蒙语。 鱼幸吓了一跳,此时他心知自己是蒙古人打扮,万不能慌张,但他蒙语字腔不准,一说话便露陷了,斜目正要往背后看去,那人脚步震响,已朝他走来。 鱼幸当即顿住脚步,不再前行。那人见他举止神秘,心内大奇,想要瞧个究竟。鱼幸听闻脚步声愈来愈近,不免一震,突觉肩膀给人一拍,那声音又道:“喂,你耳背么?” 鱼幸蓦然回首,那人只看一眼,叫道:“啊,是你……”张大了口,正要呐喊。 鱼幸出手如风,一指点在他腰间,随即封住了他的哑穴。那人大开着喉咙,硬生生将呐喊吞在肚子中,鱼幸看他一眼,这人身形彪悍,正是日间与铁穆耳前去恶风岗找郝先生相约的那六个蒙古汉子的其中之一。 鱼幸心中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这人既然和铁穆耳一道去恶风岗上找人给凌苏雪治病,多半是知道凌九姑娘在哪里的。” 将他拉在一座帐篷之后,放目四瞧,只见隔身子不远处有一截断木,当下弯腰拾了起来,鱼幸伸指扣住他背上的要穴,在他的耳边说道:“你最好不要出声,否则我便杀了你!” 另一只手握住断木一用力,只听“咔”的一声,木屑纷纷而下,随即解了他腰下的哑穴。 那蒙古汉子见他掌上功夫如此厉害,惊得目瞪口呆,直合不拢嘴来。 要知道蒙古人对勇士最是敬佩,之前他以一截松枝为剑,便逼得南松子节节败退,心中对他甚是仰慕,这时更对眼前这美貌少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鱼幸问道:“我且问你,你们铁三……三王爷所说的那个姑娘在哪儿?” 那蒙古汉子穴道受制,只得听他吩咐,说道:“那姑娘受了巴穆大师的两掌,但三王爷不想让别人知道,将她置在那儿的山洞之中。”说着伸手朝帐后指了指。 鱼幸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天光昏沉,隐隐约约可看见是一座小山峰。 鱼幸回头道:“你敢骗我?这半截木头便是你的榜样。”那蒙古汉子连连摆手道:“公子武功厉害的很,实则是勇士一个,我对你很是佩服,不敢说假话欺骗你。那生的好看的姑娘就在半山腰的山洞之中。从这儿过去,没人把守。” 鱼幸见他满脸诚恳,料也不致骗自己,在他“肩贞穴”上拍了一下,将他塞在一座营帐之下,拔足朝那小山峰奔去。 一路之上,果然没有士卒把守。那小山峰处在正西,是在营帐之外,鱼幸纵气奔了数下,已出了营帐,往山腰而去。 他提气一跃,果见不远处有一个山洞。鱼幸救凌苏雪心切,三步并做两步便往洞中窜去,一边低声叫道:“九姑娘,九姑娘?”那山洞乃是风化所致,声音一出,登时在石洞中回荡。 回音没落,只听得洞内一个声音应道:“嗯……”声若蚊蝇,几不可闻,但却能分辨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鱼幸心急之际,来不及分辨,心里一沉:“她果然受伤了!” 再进数步,眼前豁然开朗,藉着昏暗月光,只见地上打扫得干净,洞中陈设简陋,但却有床帐被褥,靠墙而立。 一个女子蜷成一团,倩影缩身躺在床上,身影婀娜,模模糊糊之中,看来便是凌苏雪无疑。 正文 五二章 惊鸿曾是,笑语欢颜(一) 鱼幸又朝前走了数步,道;“凌九姑娘,你受伤了,是那个番僧所下的手?” 此时与她相隔已近,但她背心向外,看不清楚她的面孔,只见她秀肩微微颤抖,又听她轻哼了一声。 鱼幸心里更急,忽觉不妥:“咦,凌九姑娘与我分别之时,她穿的是一件黑色素缟服,怎地此刻换了一件鹅黄色的袄子了?” 随即一想:“是了是了,她在放翁庙里与我分别之时,外面大雨不止,她当时身上又没配什么避雨的工具,衣服给漫天大雨淋湿透了,一个女孩子穿着一件湿淋淋的衣服在大街上奔走,羞也羞死了,是而她到了镇上,先换了一套衣服,那是理所当然。” 当下更不说话,危急关头,顾不得男女之嫌,伸手就去拉她的肩头。说道:“凌九姑娘,我来给你瞧瞧!” 触手之处,只觉她全身犹如火炙,不禁“啊呀”一声,急忙缩回手来。可经他这这一碰,她身子不由自主,往外转过来。 这炙热却足以令人诧异,昏暗的天光之下,更令鱼幸大吃了一惊——眼前这人,却哪里是凌苏雪? 匆匆惊鸿一瞥,已隐约看清了她的样子。但见她蛾眉颦蹙,双目紧闭,满脸之上尽是汗水,顺着她面孔滑落了下来。 鱼幸心底一沉,这般境况,令他始料未及,首先便想到:“这人不是凌九姑娘,那凌九姑娘她人呢?她去了哪儿了?” 忽听得那女子“嘤”地一声轻呼,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鱼幸心间一颤,再望她一眼,只见她牙关紧咬,正禁受着巨大的痛苦折磨。鱼幸再看一眼,突然发现这女子此时的模样,大为熟悉,竟与齐倩在放翁庙中临死之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鱼幸身子一动,双耳雷鸣,一下子心情异动。霎时之间,他心中已转了无数个念头:“这姑娘性命交关,危在旦夕,我若见死不救,撒手不管,不怕日后传出去了他人笑话,就在我良心之中,也是过意不去。” “可我与她素昧平生,怎能如此冒失?” “不成不成,佛经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她受的是那恶番僧的掌伤,我不出手,岂是习武之人的风范?这生死攸关间,也顾不得许多,我得救她一救。” 其实在他心中,有一个缘由,比这些都重要了数百倍:这姑娘此时的样子,真与齐倩临死时判若一人。 言念及此,一步踱到床榻边上,将她身子拨正,香肩对着自己,检视她受伤的所在。只见她左肩处衣衫破碎,露出的肌肤黑黝黝的,如同在烈火之中炙烤过一般,与脖项之处黑白相较,更觉怕人,赫然是中了“铁砂掌”之毒。 察觉了伤口的所在,鱼幸却暗暗叫苦:“糟糕了,这掌伤定是难治得很了,否则那铁三公……铁穆耳怎地摒弃了军中之事,巴巴地去叫郝先生给她治伤?甚至不惜打伤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来作诱饵?” 但若再不出手,这姑娘的危险辄更深一分了,咬了咬嘴唇,霍然跃上床铺,说道:“姑娘,江湖中人,不需拘泥,我来替你疗伤,得罪莫怪!” 那姑娘受伤虽重,犹有知觉,轻“嗯”一声,恰似意许。鱼幸盘膝坐下,伸掌伸右掌抵在她背心,伸左掌抵在她左肩掌伤下两寸处,两掌同时发力,源源不断地将内力输送入她体内,希冀以此压住“铁砂掌”之掌伤。 甫一触及她身子时,犹如落入火窟之中,一阵阵火气窜上手来。此时虽是初春,刹那间却比夏日三伏燥热。鱼幸强自忍住,心知若是不接下去,那边是前功尽废了。 他收心摄神,徐徐运功抵抗,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鱼幸贴身的衣衫已全然湿透,可双掌处的火炙仍旧不减。又过半晌,热气方稍退了一点。 鱼幸心中一喜,情知有望,掌力疾催。约摸是过了一刻功夫,只听得一个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多谢,多谢……”鱼幸抵着的手只觉得一阵颤抖,原来是那女子在说话。 他掌力仍旧不止息,问道:“姑娘,你觉得怎样?”那女子又轻声道:“感觉好多了……” 便在此时,喊声大作,戈矛相撞的声音远远传来。鱼幸耳目聪明,隐隐听得是有人在前奔跑,而有人在后面追击。前面之人轻功极好,落地几乎无声。 但他双掌贴着那女子,仍不收回。再过一会,那少女也已听闻得,语音颤颤:“有……有人来了……”鱼幸应道:“是呀。” 那女子道:“快,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鱼幸决绝道:“不成,你现在命悬顷刻,如何能走?”那女子道:“我听我娘……我娘……说,藏边铁砂掌……须得用药物,你……现在身边无药……左右也是死,你……带我走……我对你……抱激于心……” 鱼幸心下恍然大悟,既然得知那番僧巴穆的铁砂掌的掌伤得需入药医治,去了镇上,几率便大了。闻得声音越来越近,当下便道:“好。”起身将她托在怀中,右手紧紧对外她背上,奔出山洞,往安县方向而去。 时维冬春之接,大地回春,天气却冷得很。铁穆耳军队驻守在山洞的东边,鱼幸提气绕开大营,往东北的安县而去,一路上寒风扑面,闻得四野虫豸微鸣,后面的声音愈来愈远了,想来是去向各不不同。 过了一刻功夫,已到镇上。只见万家灯火,照得整个小镇明晃晃的犹如白昼。鱼幸正要低头询问那女子要待如何,那女子道:“寻个医馆抓药。”声音已不再断断续续,想是鱼幸为她输的真气起了作用。 鱼幸六神无主,手掌贴着她不放,说道:“我从未来过此地,不知什么地方有医馆。”那女子道:“你向前走,我来指引你……沿着这里走出三十丈,便……往右转,绕过巷子,再右转一次……前行数十步,就有一家医馆……”鱼幸依言而行,续转两次,前行十六步,果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医馆。 只见医馆门前灯影重重,随风左右摇曳。大门紧闭,已打烊了。那女子道:“过去敲门。”鱼幸跨上台阶,伸手“砰砰砰”敲门。 过了片刻,听得脚步声响,随之有人问道:“谁呀?”一边来前来开门。 门开处,灯光之下,一个半百老者探出头来,扫了一眼,问道:“大晚上的,公子有什么事?”鱼幸心下一笑:“这老头也真糊涂,来他的医馆,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看病抓药了。”一边跨进门内去,朗声说道:“抓药!” 方进馆内,只见医馆里灯火通明,右端桌子上坐着一人。但见那人生着一张马脸,满脸络腮胡须,六十来岁年纪。 两边衣袋下俱是鼓鼓的,想来是藏了兵刃。一看装束即是江湖中人。鱼幸瞥了一眼,心内忖度:“外面关得风吹不入,里面却大相径庭。”一时猜不透寻常小镇上的医馆,这般做法是何用意。 那人听闻有人进来,抬眼朝这边看过来。鱼幸生怕多惹是非,急忙收回目光,径自朝柜台前走去。 那半百老者乃是医馆的掌柜,见眼前这少年公子黑夜抱了一个女子进来,出口问道:“不知公子要抓些什么药?” 鱼幸心中恍然,却不知什么药能治怀中女子的掌伤,双目向下一垂,正欲询问那女子。却不料那女子秀目上看,也正是看向自己。 医馆掌柜见两人如此举动,心下一动,误认两人关系非比寻常,轻声笑道:“老儿见公子……公子你的……”似乎想到什么,顿口转言道:“哦……你的朋友肩上黝黑一片,受的可是铁砂掌掌伤?” 桌子上坐着的那人听得“受了铁砂掌掌伤”几个字,回眸看了一眼。 鱼幸心中一惊:“这掌柜的单凭一眼,便能看出中的乃是铁砂掌掌伤,果然非比寻常。”见掌柜眉目含笑,却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得答道:“正是。” 那女子细语道:“我听我娘说过,掌伤需要茯苓来治,其他的记得不甚清楚了。”掌柜的道:“令堂能知天下掌伤,都需茯苓此味药为辅,端的是了不得的。只是天下掌法杂沓繁多,就老儿所知,也有数十种,若不对症下药,只怕适得其反。铁砂掌也有闽南铁砂掌,藏边铁砂掌,和西南铁砂掌三个分支,只是不知公子的朋友受的是哪一家的伤?” 掌柜的既然知道得如此分明,鱼幸也无需隐瞒,脱口道:“她……我朋友受的是藏边铁砂掌之伤。”掌柜的与桌子上那人同时身子一颤。掌柜的挠了挠头,惊讶得张大了嘴,却显得木讷,道:“这个,这个……” 鱼幸对医学懂得粗浅,不知入药之道,但陡然听到“茯苓”二字,颇觉得熟悉,忽然一下想到在恶风岗上,郝先生离别之时唱的那一首打油诗,心间陡地一动,随即大喜,低声吟道:“当归伏令与谁狂?大醉阳池顺六阳……” 正文 五三章 惊鸿曾是,笑语欢颜(二) 那老者看他一眼,不明所以,听他口中道出了几味中药,便顺水推舟,说道:“我听公子口中嘀咕,原来公子精于医道,那公子是要抓当归与茯苓两味药了。” 心下却嘀咕道:“当归不是治掌伤之药啊。”却动手包了两味药,递将过来,说道:“给你!一共八文钱。”鱼幸脸色尴尬,低声朝那女子道:“我身上没钱。” 那女子道:“我……我胸口前荷包里有,你拿出来付钱吧。”鱼幸目光斜扫,发觉桌子上坐着的那人不断看向自己来,知道不便久留,匆促从那女子怀中取出钱袋,抓出碎银子,递给掌柜,接过他退来的钱装入荷包之中,说道:“多谢了!”转身便走。 出了医馆,只听那女子道:“你怎么知道要用这两味药?”鱼幸道:“我……我也是听一个人说的。”那女子奇道:“什么人?” 鱼幸道:“我和他也是初次见面,不过听闻别人说他医术厉害的很。方才我抓药之时,掌柜的满眼惊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治你的伤。”那女子神色自若,道:“当归与茯苓两味药都无毒,试一试也不打紧。” 鱼幸知她抱了侥幸,又听无毒,松了一口气,似觉不妥,说道:“哦,对了,我还你钱袋。”那女子道:“不忙,你可否再答允我一件事?” 鱼幸问道:“何事?但叫能及,自当应允。”那女子眉目下垂,硬着气说道:“你可否抱……抱着我去找一处客栈安置?” 这话正合鱼幸之意,心想:“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这姑娘伤得厉害,其他的事情,先搁置搁置,救了她再说。” 满口答应道:“这个自然,你的掌伤非同一般,须得寻一个僻静暖和的所在疗伤。”那女子道:“你身无分文,将钱袋还给了我,待会儿住客栈,你重新从我怀中取出去么?”此言一出,陡觉轻浮,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鱼幸对她轻言置之不理,将医馆中抓来的药夹在腋下,放足奔走。他深恐上下抖动,触碰到那女子的创口,是而脚下留心,平稳得如躺在床上。那女子对安县一带形势熟悉,哪里有医馆,哪里有客栈,她都不言而知,不断出口指点鱼幸前行。 镇上街北有一家“芙蓉客栈”,距二人最近,只奔了片刻,已到了客栈。 店伴见深夜了,还有客人来,听说两人要住店,满脸堆笑:“小店今日当也是生意兴隆啊,开店以来,还是头一遭呢!”低头哈腰,殷勤地在前引路。 上了客栈二楼,径直朝东首倒数第四间走去,推开房门,站在门边,欢笑道:“也真凑巧,我们客栈只剩下这一间上房了,便如特地给二位,咳咳,给二位安排的。” 鱼幸眉头一锁,他从未与怀中这女子见过面,别说是共住一屋,即使是同桌进餐,也是不可。正要出口拒绝,怀中那女子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道:“好,便住这一间吧!” 鱼幸再也不耽搁,问明了价钱,从那女子的荷包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掷给店伴,吩咐他不可让任何人前来打扰。 那店伴望他一眼,又看她怀中的姑娘一眼,陡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对着鱼幸挤眉弄眼地坏笑,嘴里连忙答应,迫不及待将银子收回怀中,转身去了。 鱼幸对他一笑摸不着头脑,也是一笑置之,当下不容思索,大步跨入,扶那女子坐在床上,把抓来的药放在桌子上,问道:“姑娘,这怎生用法?”那女子道:“劳烦你去叫店伴将这两味药煎了,多给他些银子就是了。” 鱼幸问道:“那你呢?”那女子道:“你给我输了不少真气,少说也能捱上半把个时辰。”鱼幸心下一疏,应了一声,拿着药下去找店伴煎了。 那少女听得脚步声响,心里起伏不定:“这人同我素不相识,却怎么让我如此心安?”想及这里,脸上竟然发烫得厉害。 那店伴收了鱼幸的银子,喜得迷花眼笑,不消一会,将药煎好了,盛给鱼幸。鱼幸道:“多谢了。”店伴嘻嘻笑道:“不用,公子的娘子病好了,才是谢天谢地呢。公子的娘子可生的好看得很哪!” 鱼幸一怔,霍然明白,原来那店伴竟以为那姑娘是他的娘子。心想与这等人解释,定是白饶口舌,越抹越黑。可心中不禁发笑:“我与那姑娘萍水相逢,见她受伤,不过急人所难,连她的容貌也不曾看清,姓名也不知道,这店伴真也好笑之极。” 随口忽悠了几下,端着药回到了房中,却迟迟不敢喂那女子服药。那女子讶异:“怎么?待会儿药都要凉了。”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寥寥数字,竟然已将意思表明。 鱼幸彷徨也无计,将心一横,端药给她给她喂了下去,扶她侧身躺下。 给她拢上被子,随即远远退开,找一张椅子坐下。过了一会儿,药性发作,那女子已入睡,尤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鱼幸心中一喜,忖道:“难道这两味药当真能治她的掌伤么?” 忽然忆起方才店伴的那几句话,不禁放目朝那女子的脸上扫去。 烛光之下,但见她面容娟秀,未施粉黛,五官细致,棱角分明。秀目紧闭,长长睫毛铺在其上,便如同荷花卧水,芙蓉安睡,犹如画中人儿一般。年纪约比凌苏雪小一些,看来十七八岁左右。 之前他仅念存救人,竟未发觉这女子是个罕世难逢的美人,先前在破庙中时,觉得凌苏雪好看,这时心中突然将两人放在一处对比,竟然不分上下。惊鸿一瞥之下,不由得心猿意马。 蓦地窗外一阵寒风吹来,弄得窗棱扑突作响,鱼幸陡然回过神来,只觉脸上发烫,暗暗自责:“我此刻意在救人,怎能有这般想法?我堂堂七尺男儿,若对这姑娘存了旖念,与那市井流氓有什么分别?” 当下收心摄神,挺直腰板,运功打坐。一时间,只觉得灵台空明,半丝杂念也无,四肢百骸舒适无比。他双目虽闭着,但仍能够感觉月渐西斜,已过中夜。再行两遍行功,心中更是舒坦,忽听得床上那少女“哼”地一声,似极为痛苦。 鱼幸大惊,慌忙睁眼,只见床上的她身子不住颤抖。鱼幸骇不可遏,一步跃上前去,问道:“怎么了,怎么了?”那女子挣扎一下,突然左手上舞,鱼幸一把抓过她的手腕,但觉湿漉漉的,手臂上竟然冒出了这许多汗水来。 蓦然只觉得她“阳池穴”上一阵真气冲来,不备之下,犹如给针刺了一下,又见她脸色苍白,黄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螓面上滑落,登时张皇失措。 她“阳池”上来的真气更疾,愈加乱撞。正无计可施之间,忽听得窗外有人叫道:“阳池穴!”隐隐约约中,听得是个女人的声音。 鱼幸大吃一惊,何时门外来了个人,自己却作不知晓,听那人并无恶意,说了这三个字,再无声音。鱼幸本想出去探个究竟,可急于救人,也就作罢,听到“阳池”一穴名称,蓦然觉得好生熟悉,忽然想到郝先生唱的最后一句“大醉阳池顺六阳”,脑袋中灵光乍现,登时明白过来,伸出食指,一指戳在她腕处“阳池穴”上。 乍给戳中,那姑娘体内的一股真气骤然退了回去,她身子的颤抖也渐渐缓了下来。鱼幸额上汗珠急出,反复念:“阳池顺六阳,顺六阳?阳池属手少阳三焦经。难道是要将她的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以真力缕顺?” 言念方及此,忽听得门外那女人的声音又响起:“自阳池而去,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 声音细若蚊蝇,却一直附在耳旁。鱼幸应道:“小子幸得门外君子指导,多谢了!”那人并未回答他的话,也是就此没了声音。 鱼幸万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得将那女子扶起,依照门外那声音的指导。运起全身力道,分握她左右手上的“三间穴”,徐徐输入真力,助他这“六阳”穴道循环。真力进入她体内,只觉畅通无阻,在她体内如顺波行舟。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已打通了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手太阳小肠经三处。这三处行通之后,她心脉渐趋平常,看来这法子果然行得通。 鱼幸再复运劲又过了一个时辰,时趋丑时,又将另外的足太阳膀胱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三处行通。 鱼幸运真气间,只见她脸色由苍白转青,又由青色转为红润;呼吸由浑浊转为清晰。再检视她左肩的创口,黝黑已变为红色,且已合拢了。 鱼幸虽不懂医术,却知这是愈合的兆头。当下将她放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 接着走至小轩窗边,推开窗子跳到庭中,举目四望,只见一轮月亮挂在天边,侧耳倾听,虫鸣声音啾啾不断,却哪里有什么人影,更别说能够听到别的声音了。 正文 五四章 惊鸿曾是,笑语欢颜(三) 鱼幸心道:“当真奇哉怪也,方才说话之人深懂治这姑娘的掌伤的法子,想来绝非庸人,也无恶意,可到底是何用意?当真是匪夷所思。我鱼幸初出江湖,并无相识之人,难道,难道她是这姑娘的故人?” 复提气绕了整座客栈数圈,都没发现人影,只好作罢,从轩窗里跳将进来,过去搬了一张椅子在过来,坐在床头,深恐有变,也好出手相助。心里头却觉百思不得其解。 如此过去了一个时辰,已可闻那女子的细微鼾声。这下大是放心,心头大石头缓缓落下,可却思绪万千,无法入睡。 他本来以为这女子是凌苏雪,却哪知阴差阳错,急难之中救了她。破庙中一别,凌苏雪去了哪里? 又想起方才出言相助之人,听似个女人的声音,却又是何人? 一会儿又想起师父平素对自己耳提面命,谆谆教诲,可玉蝶楼中一别,师父销声匿迹,不闻踪影,从“云内鬼愁”韩云的口中,得知师父原来是威震江湖的大侠,却又是什么原因,心灰意懒,不问世事? 又是什么原因,收自己为徒?而又是什么缘由,师父与那老贼弓未冷是师兄弟,弓未冷说自己是什么赵昺…… 一会儿齐倩临死的样子历历在目,不知怎么,每每忆起,都是怦然心动,难道……难道自己与这个妹妹有什么牵扯? 可这意识却缥缈得很,似乎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 他伸手放入袋中,将她临死前托付给自己的那个鸳鸯吊坠拿了出来,又将自己的那个凤凰吊坠拿了出来,看了数下,心烦意乱,茫然自失。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少时候,突听得啼鸟脆鸣,窗外嘶喧,人声鼎沸。睁开眼睛一看,不知不觉间,眼前发亮,黎明已过,日光透过纱窗,照映在了地上。 鱼幸朝床上看去,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双妙目正看向自己。但见她面色红润,与在那个小山洞之中时判若两人。 鱼幸一惊,慌忙将椅子往后挪了几步,说道:“你,你醒了?”那女子“嗯”地一声,见他手足错乱,“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随觉失态,问道:“是你救了我?”鱼幸道:“我见姑娘伤得极重,冒昧出手,姑娘见谅。” 那女子露出含贝之齿:“你救了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你这人好有趣。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鱼幸悻悻道:“我姓鱼,我叫鱼幸,名字是我师父所起。”那女子“哦”了一声,道:“我叫陆秋烟。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的秋,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的烟。是我爹爹给我起的名字。” 鱼幸将这四句念了一遍,知道是南宋词人吴文英景定时受知于丞相吴潜,往来于苏杭之间时所作的一首《唐多令》,不自禁念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陆秋烟奇道:“咦,你竟也会这首词。”鱼幸道:“这是我十二岁的时候,师父叫我背的。师父说了,武以健体,文以修身,还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由是每日教我习武之后,又找些诗书来叫我学习……” 眼光瞥处,见陆秋烟双目直盯着自己,不由得面皮一烧,说道:“过去的事,便不说了。陆姑娘,你的掌伤感觉怎么样了?” 陆秋烟微微一笑,道:“那可不是,我爹爹妈妈也经常嘱咐我要多学习古人的东西。呵呵,你煎的药真神奇,好了两三分了。” 鱼幸暗想:“听她之言,竟尔不知我昨夜替她输顺六处脉络之事。窗外提醒我之人不知是敌是友,但常言有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些个,有益无害。” 陆秋烟掀开被子下床,鱼幸正要起身扶她,她道:“不劳你啦,我自己能行。”寻张椅子坐下,脚步已沉稳得许多。陆秋烟见他不言不语,问道:“对了,鱼……鱼大哥,呃,我叫你鱼大哥,你不会介意吧?” 鱼幸见她天真烂漫,叫自己“鱼大哥”,那自然是两人关系亲近了不少,便道:“你叫我鱼大哥,我心中高兴,自然不会介意。” 陆秋烟不禁莞尔,道:“鱼大哥,谢你给我抓药,给我疗伤。”鱼幸道:“举手之劳,你无需挂齿,再说了,我能救你,都是别人之故。”陆秋烟一双妙目上下转动,示以询问。 鱼幸道:“我是寻找一个姑娘,误认成你是她了。”陆秋烟疑道:“一个姑娘?”鱼幸道:“是啊,我和她分别已两天了。”陆秋烟追问道:“这么说,那姑娘对你是极为重要的人了?”鱼幸不明她为何会问这个,便道:“也不是,不过她方罹丧父之痛,一个人孤苦无依,再说了,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她现在知道了杀父仇人的名字,急巴巴地去追寻仇人的下落,我担心她安危,所以急切地要找到她。” 陆秋烟双目紧盯着他,问道:“是凌九姑娘?”鱼幸讶异道:“你怎么知道?”陆秋烟道:“在那山洞之时,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了这四个字,便猜上一猜啦。”鱼幸眉目低垂道:“是呀。” 陆秋烟含笑道:“这么说来,你倒是一个守礼君子,有情有义的人了?” 鱼幸料想“守礼君子”是对于昨晚远远避开她之故,说道:“什么情义之事,我也一概不知,不过师父说了,万事须对得住自己良心,也就是了。” 陆秋烟讶然道:“我在岛上见过许多人,如你这般的,却是头一个呢。”又问道:“那你师父呢?”鱼幸神色一黯,道:“我师父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得去寻他。”见陆秋烟天性纯真,便将自己如何昏迷,师父不知所踪之事简略说了一下。 陆秋烟疑惑大减,又看他一眼,说道:“当初我从未下岛之时,妈妈常对我说,世事险恶,坏人多的很,尤其是……”说到这里,突然顿口不言。 鱼幸问道:“尤其是什么?”陆秋烟道:“尤其是你们男人。”鱼幸哑然失笑,道:“嘿嘿,这却不大对了,世间坏人多的是,男人中有坏人,女人中又何尝没有坏人呢?我师父说了,人的好坏,并无界限,世事如棋,好人变坏,坏人变好,也是常事。” 陆秋烟道:“是呀是呀,那是我妈妈说的,我也觉得不大对,你就是个大大的好人呀。在腊八节那天,趁岛上庆祝不备之时,我便悄悄跑下岛来了,当时又是逆风,我费了好大劲,才靠岸呢。”说到这里,双眼迷笑,满脸春风。 鱼幸道:“你这却不对啦,那你爹爹妈妈呢?”陆秋烟道:“有什么不对的,我玩得厌了,就会回岛上去了。我爹爹妈妈么,他们自然在岛上啊。” 鱼幸道:“这你就调皮得很了。你一个人悄悄出岛,你爹爹妈妈定是要来寻你了。”陆秋烟道:“多半是吧,不过他们就算来了,我玩不够,也寻不着我。” 鱼幸只觉她天真烂漫,便问道:“对了,你是如何伤在那个番僧巴穆的掌下的?”陆秋烟道:“那老大和尚讨厌得很,他在大街上欺负别人,我说他功夫不成,他趁我不备,竟然狠狠打了我一掌。” 鱼幸见过巴穆等人仗势横行,说他欺负别人,丝毫不觉吃惊,不过陆秋烟路见不平出手,与自己心性相投,对她好感倍增。 便说道:“你说人家功夫不成,人家定然恼你怒你,动手教训教训你,好叫你知道他的厉害啊。” 陆秋烟道:“呸,他若不使下三滥的手段,我是不会怕他的。”鱼幸回想一下,他曾那巴穆大师对过一掌,绝非简单角色,当下神色凝重,说道:“陆姑娘,我见你说话行止纯真,心里有一言相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陆秋烟笑道:“当说便说,不当说就别说了。”鱼幸道:“那我还是不说了。”陆秋烟笑道:“呵呵,既然是良言相劝,你还是说吧。” 鱼幸道:“好。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固然可行,不过你别去说人家功夫不是。于习武之人来讲,你说人家功夫不行,是揭人家短处。” 陆秋烟姣容一红,道:“好的,我记下了。多谢你提醒啦!你心地善良,是个好人,不像那蒙古鞑子的三王爷一样,不安好心。”说到这里,面上更加红了,不自禁低下头去。 鱼幸疑惑道:“咦,那铁穆耳怎么了?”陆秋烟道:“我受了掌伤之后,乃是他悄悄将我带回大营,放在他大营背后的山洞之中,不去给我找医生,却只来对我说,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风景漂亮的很,待我好了,他带我去游览一番。要不是你误打误撞,我死都死了,还看什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故我叫你带我离开,正是这个缘故。”说到这里,羞赧之情溢于颜色。 正文 五五章 惊鸿曾是,笑语欢颜(四) 鱼幸一呆,回想起铁穆耳在营帐里说的一番话,他虽不怎明了事务,可这下已明白了大半:“原来那铁三王爷对陆姑娘生了情愫。怪不得,怪不得。” 两个“怪不得”,自然是说铁穆耳化名为“铁三公子”,去找郝先生之事,相求救治陆秋烟一事。 他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说岛上?这么说,你是沧月岛上的人?”陆秋烟眼中狐疑之色一闪而过,却不问他缘何得知,只道:“是啊!” 便在此时,只听得“砰砰砰”地声响,有人拍门,旋即店伴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公子,公子,我给你煎药来啦!”鱼幸转身去开门。 只见店伴手里端着一碗药,兀自热气腾腾,见了鱼幸,低声问道:“公子,你家……她的病怎样了?”鱼幸对店伴心存感激,接过他端来的药,道声:“多谢了,她好多了。”不再与他搭腔,径直转回房中。 店伴往房内看了一眼,见有个倩影坐在椅子之上,随即失望而去。原来是昨晚他得了鱼幸的好处,今晨便起来献殷勤,再想讨些银子花花,哪知鱼幸却误认为他是个大善人,银子分毫也不给他了。 陆秋烟问道:“这店伴给咱们……给我送药过来了?”鱼幸道:“正是,这人可是个大好人呐。” 陆秋烟道:“只怕他是惦记着咱们的银子呢。”鱼幸心想世事如此,倒也无可厚非,撇开言语道:“你身子尚未好全,先服药吧。”待她服药之后,又替她顺一遍六阳经脉。陆秋烟神色又大好了许多。 鱼幸道:“陆姑娘,你的伤只怕还得将养数日,我再照应你一日,便要北上了。”陆秋烟道:“鱼大哥,施手救我,我心里已很感激了。”眸子之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随即消失。她与眼前这少年公子相处半日,竟然对他有说不出的好感。只因鱼幸与她素不相识,却仍然相助于她,疗伤之时,守之以礼,当真是个好人。 鱼幸道:“急人所难,也没什么。”向她讨些银子,叫店伴上来,住了陆秋烟隔壁一间房。店伴见他二人昨夜共睡一房,今日却又要分房而住,难免又要戏谑一番,什么“吵架啦”之辞不断从他口中冒了出来。 次日清晨,鱼幸又为陆秋烟复顺通一次六处穴道。折腾了半晌,已到了辰时,两人肚子中都咕咕咕咕叫了起来。陆秋烟道:“咱们下去吃些东西吧。” 两人偕同下了楼板,客栈之中已是人将满了,好一派生意兴隆,财源旺盛的景象。两人捡张桌子坐下,吩咐店小二上些吃的。陆秋烟掌伤未愈,故而二人吃的只是些馒头之类。 陆秋烟道:“鱼大哥,这可委屈你了。”鱼幸道:“有填肚子的,已不错了,不需太过挑剔。”陆秋烟忽然问道:“鱼大哥,你昨天说你要北上,是要去寻那个凌九姑娘么?” 鱼幸道:“正是。待我寻到她之后,好好感激她对我的救命之恩,然后我还得寻找师父他老人家。” 陆秋烟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得好生感激你呢。”鱼幸道:“这倒不必,我见你受苦,不出手相救,良心会不安。再说了,我误打误撞,能够认得你,那也是我的福分。” 陆秋烟莞尔一笑:“这就叫缘分啦。”两人虽相识不久,可陆秋烟生性开朗,兼之鱼幸为治她的伤而出手相助,四下奔波,对他感激于怀;鱼幸觉得这女子与自己趣味相投,是而竟都是谈的极为契合。 鱼幸突然问道:“陆姑娘,你须得在这客栈中静养数日,待你掌伤好了之后,你还是回岛上去吧,免得你爹爹妈妈为你牵肠挂肚。” 陆秋烟小嘴一瘪:“那可不成呢,我回了岛去,闷也闷死了。我听南伯伯与凌叔叔说,这花花世界美的多是,泰山钟灵毓秀,洞庭烟波浩渺,若能去看看大漠风光,或是在桃红柳绿中行走,才不枉这一生呢。至于爹爹妈妈,我回去向他们赔个罪,他们就会原谅我了。” 鱼幸心道:“陆姑娘私自下岛,尚有爹爹妈妈为她牵挂,可我呢,从小没父没母,只有一个师父疼我爱我,现下却不知所终了。”一下只心灰意懒,只愿找到师父之后,摒弃风尘,归隐山林。 可是一时间,凌苏雪那日的话在耳边萦绕: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千里,如何能蜗居一生?再说了,你堂堂七尺男儿,难道便不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想到这些,心里竟然烦躁得很,不知道意欲何为。嘴上叹道:“可惜我有要事在身,否则我也陪你去看看这些漂亮的景致。” 陆秋烟道:“你也可以一边游览秀丽风景,一边做你的事哪。”鱼幸面色一峻:“那可不成,师父对我疼爱有加,我若不尽快找到他老人家,心里总是不安的。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来欣赏景致?” 陆秋烟望他一眼,欲言又止。鱼幸低头沉思,并未发觉她这举动。陆秋烟见他不理不睬,伸手在怀里摸揣,过了好大一会儿,“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鱼幸听了声音,看她一眼,问道:“怎么?”陆秋烟失望地道:“不见啦。”鱼幸茫然不解,道:“什么不见了?”陆秋烟头微微一侧,说道:“鱼大哥,你和我匆匆相逢,只因你要事为先,便又要分别。我本拟送你个东西,给你留作纪念,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弄丢了。” 鱼幸心里道:“真是女孩儿心性。”却不忍拂她之意,微笑道:“你要送我东西,并不生定要你丢了的哪,你送我小猫小狗,桌子椅子,碗碟筷子,那也是好的。” 陆秋烟沉吟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筷子,只觉得做的极为精致,心中一动,脱口而言道:“那我便送你这一双筷子。”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反复揩拭了几下,递了过来。 鱼幸万没料到自己的戏谑之话,她竟已作真,只得收下,随意揣在怀里,笑道:“多谢啦。”陆秋烟嘴角含笑道:“你单单感谢我,却还不够呢,假如有缘,待你办完你的事之后,但教相逢,莫忘了我。若是不能相遇,这双筷子就算是损了折了,你也不可将它们扔了。” 见她说得纯真无邪,鱼幸心里砰然一动,答道:“好,我答允你。”这五个字,全出于衷心,实是肺腑之言,绝无一辞敷衍。陆秋烟听他答应了,笑靥如花,满心欢喜。 不自禁羞涩,将眉目一垂,见到桌子上还有一双筷子,两只筷子紧紧相依,并未分开,心中一动,看了对面的鱼幸一眼,登时满脸通红。但筷子已送给对方,想要回便是失了礼数,心里却暗道:“我怎么会没来由地这样胡思乱想!” 两人吃得饱了,正要叫唤店小二过来结账。忽听得门外脚步踏踏,走进六条汉子来。店中众人听得脚步声震响,都抬头望去。 但见这六人二高四矮,高的像两根竹竿,矮的活像四个陀螺。唯一相同之处,六人都是一番打扮,身着黑色素服,脸显悲戚之色。店中食客见这六人打扮古怪,都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六人找张桌子坐下,一个瘦高汉子叫道:“小二家,麻利点,给我们上四斤牛肉,越辣越好。再上四斤米饭,素菜就不消了,都上腥辣的。”腔字不正,语音生硬,与河北的迥然不同。但中气十足,震得耳膜呜呜一响,乃是个会家子。店小二听了吩咐,忙下去备菜,撺梭也似的。 陆秋烟低声道:“这是西南一带的口音,多半是滇黔的。岛上的有几位账房先生是云南人,说话的口音和这几个汉子极为神似。唔,你看他们虽然神色难受,也是神采奕奕,定是武林中人。” 鱼幸知凌苏雪是西南人,可与她相处月余,并未听她说过西南话,是而不知。听陆秋烟说是西南话,不禁佩服。陆秋烟又低声道:“这六个汉子的穿着忒也奇怪,不是家里死了人,便是家中出了事。”鱼幸伸指在唇上作个禁声的表情,轻声道:“低声则个,别让人家听见了。” 那六人对二人的对话似无听闻,谈论着自己的事。 一个高瘦的道:“既然知道了杀害帮主的凶手,哪怕他个龟儿子功夫再高强,咱们拼了死,也要雪此大仇。” 另外一个胖矮汉子道:“这可不成,家师说了,现下正值帮主殂亡之际,帮内群龙无首,当务之急,乃是选出帮主,共商大计。” 之前说话的那个人道:“这个却不急,我师父说了,要待手刃了老恶贼,祭祀帮主在天之灵,才能推选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做帮主。”说话之间,店小二已端了菜上来。六人一边进食,仍是谈论不休。 陆秋烟小声道:“原来这六个汉子是死了帮主,才着黑色素服的。这六人似乎意见不和呢。”鱼幸道:“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们还是别听人家说话为是。” 正文 五六章 惊鸿曾是,笑语欢颜(五) 陆秋烟忽道:“鱼大哥,我和你打个赌,你敢不敢啊?”鱼幸讶然道:“打什么赌?”陆秋烟望了那六个汉子片刻,说道:“我猜下首右边那个高瘦汉子武功最好,上首左下角边那个胖矮汉子武功最差,你信不信?” 鱼幸心里道:“谈长论短,这可不好。”他哪里知道,陆秋烟初次下岛,是故对什么事都极为好奇。嘴里说道:“我怎么知道?” 陆秋烟道:“你敢不敢作赌?”鱼幸问道:“输了便如何?”陆秋烟道:“输了么……”话音没落,忽然“嗖”地一声,一件物事照陆秋烟面笔直而来,来势汹汹,电卷星飞,凌厉无比。 鱼幸大吃一惊,恐陆秋烟伤后无力,接之不住,霍地伸出手中两只筷子,朝那东西上迎去。近得眼前,才知是一块羊肉。他见来得凶猛,不敢接住,只筷子一合,在那块羊肉上一弹,鱼幸只觉指尖一震,羊肉受力,折转飞了回去。 掷出羊肉的,乃是上首左下角的那个矮胖汉子,他双耳极聪,脾气火爆,听得两人暗中议论自己,顺手挟了一块羊肉,奋劲朝两人掷了过来。 破口大骂道:“龟儿子,小声小气地议论个啥子?有本事给老子大点声,奶奶个……”他本待骂“奶奶个熊”,却不料尚未脱口,他身旁的一个汉子奋力一扯他衣襟,高声叫道:“罗三哥,当心!” 罗三哥最后一个“熊”字还没出口,只觉眼前一黑,随即口中多了个东西,入舌一滑,险些吞入肚中,罗三哥大感恶心,奋力“呸”地一口吐在地上,定睛看时,却是自己方才掷出去的那块羊肉! 鱼幸随手挥筷击回,哪里料到那汉子张大了嘴,羊肉给他卷入口中,脸现悻悻之色,慌忙站起身来,抱拳赔礼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小弟无心之举,恕罪恕罪!” 说着深深一揖。陆秋烟见那罗三哥狼狈不堪,忍不住格格娇笑,露出两排皓齿,双眸流盼。口似樱桃,齿如含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端地好看之极。 罗三哥见鱼幸抱拳道歉,只道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戏弄折损自己。他罗仁飞在云贵一带也是大有威名,生平哪里受过这等玷辱? 当下更是怒火中烧,暴跳如雷,余下五人,之前本来各持己见,可毕竟是同门出身,这是见同伴受屈,登起了敌忾之心,一拍桌子,都站了起来,怒目圆睁,紧紧盯着鱼陆二人。 靠他二人最近的那个瘦高汉子道:“你二人为何无缘无故折损我兄弟六人,让我罗三弟蒙羞?” 鱼幸抱拳道:“我二人鲁莽,望六位好汉恕罪。”复又作了一揖。那人见他神色谦和,语言并无恶意,心中火气消了五六分,既然谢也道了,便想化干戈为玉帛。 原来他心里这番计较,倒有两个去处:一则是方才鱼幸随手一挥,他可都瞧在眼里,万没料到眼前这白衣少年手底功夫这般厉害;二则是他六人都是西南人氏,此时远来保定,便不愿多惹是非。 哪里却知罗仁飞受了屈辱,兀自气在头上,愤愤不平。厉声道:“恕罪也好,你过来给你罗爷爷磕三个响头,便不与你一般计较。” 饶是鱼幸一味忍让,听了他这番话之后,却也不禁心头有气,说道:“我二人得罪了你,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便是了,何须咄咄逼人,要过来给你磕头求饶?”罗仁飞怒气勃勃,冷哼一声:“赔不是?赔个不是便能了事么,你还当是什么年头?赔不是值钱么?” 陆秋烟霍地站起,柳眉倒竖,冷笑道:“只怨你功夫不济,想用羊肉掷人,却险些自己给吞进肚子里去,怨得了别人么?给你道个歉,那是看瞧得起你,你为何不通事理,得寸进尺?”鱼幸道:“陆姑娘,你身子上伤没好,当心些!” 罗仁飞脸色愈沉,詈道:“你奶奶个熊,老子就是不通事理,得寸进尺!”店中食客听得有人争执,都放下手中碗筷,目光集注几人。还有许多好事的蹇在门外观望。 陆秋烟笑道:“看你生得肥胖,身材短小,活脱是一头狗熊,却来骂别人什么奶奶的的熊,嘻嘻。”她天真烂漫,不知道这一句“奶奶的熊”是粗鲁汉子骂人的语言,故而反唇相讥。 方才说话的那人扯了扯罗仁飞的衣襟,低声提醒道:“三弟,少惹事端,大事为重!”罗仁飞对他不理不睬,耳听陆秋烟语出轻薄,不留阴德,忍无可忍,随手操起桌子上一个盛花生的碟子,用尽了浑身力气,朝陆秋烟面门挥掷而出。 鱼幸叫道:“当心!”伸手轻轻将陆秋烟一拉开,那只碟子打得落空,“蓬”地击打在陆秋烟所坐的那张椅子之上,两物相撞,啪啪几声,一张完好无损的椅子登时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那个碟子也碎为瓷片,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动不停。众看客生平哪里见过这等气势,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发出震天价的轰响。 鱼幸低声道:“快走!”在陆秋烟腋下一托,抢过数张桌子,向门外人丛中窜去。罗仁飞一击不中,见对方乘势逃走,他本是粗人,还以为是对方怕了自己,胸中势气大涨,怒喝一声:“哪里去?”抢步上前,往陆秋烟左肩上拿去。 鱼幸二人刚挤入人丛,听得身后猎猎风响,那人径直拿的是陆秋烟掌伤处。鱼幸脚步一顿,回掌反击,两掌相交,“波”地一声轻响。 这一招乃是“借力用力”之技,最是寻常不过,之前在蠡州城内,与南松子过招之时,已使过一次,这时故技重施,竟然得手。他身子得力,拨开人丛,拉着陆秋烟向前疾冲。 罗仁飞与他对了一掌,只觉气血翻腾。眼冒金星,身子不由得一下顿滞,脸上青红不定。余下五个汉子见他吃了暗亏,只道鱼幸下重手伤了罗老三,呼吼一声,一涌而出。 其中一人往怀内一摸,摸出一个东西,正要甩出,之前与鱼幸对话的那个瘦高汉子急忙伸手制止,低声道:“黎四弟,不可莽撞用毒!” 往怀内一探,掏出两只金灿灿的东西,却是一对镀金的飞梭,奋力甩去,人犹如离弦之箭射出,大声叫道:“二位慢走!” 两只金梭飞星掷丸,带着破空之声,嗤嗤作响。好事的人本来拥堵在门外,这时形势异变,双方动了真格,唯恐那飞梭伤了自己,一发喊,只恨两条腿跑得不快,你推我挡,踩在别人身子上已不顾,在人丛发出“妈呀”、“操你奶奶”的叫喊声中,哗啦啦倒了一大片。 鱼幸再复听得身后风声大作,本拟施展“上屋顶”的轻身功夫,将其避开。可眼前众人铺地,自己闪开不打紧,飞梭一来,定是穿胸透骨,伤了不相干的人。 心念一过,回步沉身,但恐金梭上涂了毒,袖口一旋,卷住两枚飞梭,“嗤嗤”两声,袖口给锋利处划破,两枚飞梭“当啷”落在地上,掷地有声,梭上却是无毒。 只这一缓步,眼前一晃,掷飞梭的那个瘦高汉子已来到跟前。先前鱼幸言语谦善,他本怒气全消,可这时见鱼幸举手投足之间,轻而易举接下了自己的暗器,这却不打紧,眼见鱼幸将金梭抖落在地上,面上毫无颜色,不由得怒气冲天。 须知行走江湖之人,兵器便是身家性命。更有甚者,将自己的器刃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江湖上有切口道是:器在人在,器亡人亡。说的正是这般道理。鱼幸不明其中之理,正好犯了他的忌讳。 那瘦高汉子顿住脚步,望鱼幸一抱拳,冷冷地道:“公子好功夫!”语音之中,带有极重愠气。 鱼幸本想一走了之,可总觉得对别人不住,唯有言明,不致得罪了对方,这才理得,当即还了一拳,回敬道:“仁兄功夫也俊俏得很。我朋友言语冲撞了你罗三弟,望你六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瘦高汉子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个却不急,沈仁裴见公子这几下功夫漂亮得很,想要讨教讨教,不知公子可否不吝赐教?” 不待鱼幸推却,站在他一旁的陆秋烟抚掌道:“好呀好呀!”他初与鱼幸相识,对他一身俊俏功夫也极为好奇。就这片刻功夫,余下五人已踱了上来,将鱼陆两人团团围住。那罗仁飞面色铁青,呼呼喘着大气。 鱼幸回眸白了她一眼,推辞道:“小弟这等三脚猫功夫,如何敢与各位好汉显摆?” 陆秋烟心里颇为气馁,突然心生计谋,凑在鱼幸耳边道:“鱼大哥,你便使你的三脚猫功夫,也能将这几个不中用的家伙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这几句话虽在耳边说,她却故意说得极是响亮,高瘦汉子沈仁裴“嘿嘿”冷笑一声:“公子接我飞梭的,也是三脚猫功夫么?” 鱼幸忙道:“这却不是,我朋友胡言乱语,说错了话,沈大侠莫往心里去。”低下头去拾起飞梭,欲要交回他手中。 沈仁裴并不伸手去接,怒声道:“好小子!”长拳一送,一拳掴来。鱼幸不知他缘何发怒,闪身一避,摆手道:“沈大侠切莫动怒!” 沈仁裴更不发话,拗步而上,拳中带风,使得是一招“四面八方”。鱼幸纵高伏低,一味闪让,沈仁裴连施数招,都没碰到他一片衣角。 陆秋烟身在一旁,见鱼幸并不还手,大感无趣,出口道:“喂,喂,姓沈的,这位鱼公子一直不与你动手,是瞧不起你的三脚猫功夫呢。”沈仁裴信以为真,长拳送得更疾,呼呼呼使得滴水不漏。 一旁的罗仁飞勃然大怒,骂道:“小贱人!”倏地从怀中抽出一截九节鞭,向陆秋烟头上卷去。 这六人虽不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却是不齿于下三滥行径之人。眼见场中四人动手,凝立观望,八道目光扫了扫去。 余下那个瘦高汉子“哗”地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柄柳叶刀,觑了准头,“呼”地一下子掷了过去,朗声道:“小姑娘接了兵刃,我三哥不打没有兵器的女人!” 正文 五七章 惊鸿曾是,笑语欢颜(六) 罗仁飞虽然暴怒,却也不愿趁人之危,忙卷回九节鞭,道:“拿了兵刃再打!免得落人笑话。”陆秋烟横手将柳叶刀操在手里,嘻嘻笑道:“这刀大小正合手,你怎知道姑娘用惯熟了刀?” 罗仁飞喝道:“休要废话,小妮子动手吧!”九节鞭一伸,扫将上来。陆秋烟“呵呵”浅笑,横刀在前,荡开罗仁飞扑上来的九节鞭。罗仁飞一击不中,随即鞭子一折,横扫陆秋烟柳腰。陆秋烟身子凌空一旋,脑袋后仰,满头秀发如黑玉飞瀑,将这一鞭让开。 罗仁飞虽掌上功夫不及鱼幸,可数十年来一直在九节鞭上下硬功夫,一条鞭子使得出神入化,已臻化境;陆秋烟是沧月岛上之人,自小用惯了刀法,这时柳叶刀在手,用得甚是熟稔,罗仁飞鞭法虽精,自己也不致落败,斗了个旗鼓相当。 在兵刃之中,九节鞭属软兵器,刀乃是硬兵器,鞭刀相斗,一刚一柔,一短一长,罗仁飞将圈子兜得老大,使一招“铁锁横江”护住全身要害,寻隙进击,几番几乎扫中陆秋烟。陆秋烟心中一急,几次往内疾冲,都给他鞭子挡了回来。敢情是运劲大了,牵动掌伤疼痛,额上香汗淋漓。 沈仁裴拳头愈来愈快,鱼幸一味闪躲,已是狼狈万千。耳听得刀鞭相交的声音不断传来,陆秋烟与罗仁飞斗到了一处。 沈仁裴练的是外家功夫,拳风激荡,割得自己面上隐隐作痛。自己右手里握着两只飞梭,掷下不能,但不愿在兵刃上占了便宜,只得以左手还击。目光斜扫,见陆秋烟两人斗得正狠,心里越来越忧:“陆姑娘掌伤未痊,刀法虽精,不得不护住左肩创口,时候一长,必定落败。”可沈仁裴拳招一招接着一招,自己也无暇抽身。再者圈外尚有四人环伺在侧。 “芙蓉客栈”地处街心,来往之人听得打斗声传来,都凑了一攒,顿足观望,或是指手画脚,或是哈哈大笑。 便在此时,三个人匆忙行走,朝这边走来。当先一人面色蜡黄,长得清癯,约五十来岁;中间一人虎背熊腰,五短身材,看来四十来岁;最后一人轻摇折扇,是个中年文士。三人身着白衣,前后两人匆忙行走,毫不在意场中打斗,似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自中那个胖子却极为好奇,忍不住顿足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咦”地一声,眼光再也走不开。另外两人听得他吃惊,一个叫“三弟”,一个叫“三哥”,异口同声问道:“怎地了?” 那胖子奇道:“大哥,四弟,你看场中相斗四人。”那中年文士道:“三哥,你何必少见多怪?”抬眼望去,忽然一呆,奇怪道:“莫师哥的弟子?”那面皮蜡黄的老者问道:“哪个莫师哥?”中年文士道:“大哥,你自己看。那不是‘罗三鞭’罗仁飞么?咦,另外一个是厉师哥的大弟子‘拳震八方’沈仁裴。”清瘦老者大是好奇,一眼望去,不由得停住脚步:“另外四个是万仁玉,黎仁宏,古仁和孔仁川。”随即又疑道:“怎么也来河北,和人动起手来了?”那个胖子若有所思,道:“大哥,当日在梧桐岭上,淮阴七秀中的‘玉箫子’南剑飞与‘洛笛书生’余青说什么来着?” 清瘦老者恍然大悟,道:“难道莫师哥和厉师哥也在附近?走,过去瞧瞧!”挤开人丛,停步看望。 便在此时,场中打斗形势大变。陆秋烟手握柳叶刀,数攻近不得罗仁飞之身,待罗仁飞一鞭扫过,身子滴溜溜一转,绕过鞭锋,前足不动,后足迈上一步,刀势凛然,转柔为刚,仗刀疾攻。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罗仁飞本是与他远远搏斗,这是疏忽之间,已给她拉得近身,已是鞭长莫及,身子破绽大露。不由得“啊”地轻呼一声。 沈仁裴听得罗仁飞怪叫,心里一急,骨骼噼里啪啦巨响,长拳送得如疾风骤雨,鱼幸单拳不敌,迎面飞来一拳险些招架不住,发急之下,右手飞梭扑面掷向沈仁裴,朗声道:“金梭还你!” 沈仁裴一怔,却怕他蓦然发难,忙不迭收了双拳,脚步退后疾走,身子往后一仰,飞足骤起,踢在飞梭一端,喝道:“给你!”转向朝鱼幸而来。鱼幸凝步沉渊,奇道:“还你自家的金梭。为何不要?”说话之间,两掌往内一合,旋即分拨,如船开波涛,运劲磕在两只金梭身上,两物陡然分离,不偏不倚,射向沈仁裴左右手。 此招一出,先前说话这三人俱都心里砰然,大吃一惊。那清瘦老者失口道:“一分为二!三弟四弟,这白衣少年怎会我帮中入门功夫?是你二人的门下弟子么?”胖子与中年文士矢口否认,一个道:“不是!”另一个道:“我没见过这少年。” 清瘦老者疑道:“看他年纪尚不及二十,难道是你们门下弟子所传授的弟子?”中年文士摇头道:“不可能,这招‘一分为二’虽是极为简单的入门功夫,可大哥你看他用的恰到好处,比方儿他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口中的“方儿”,想来是他一个弟子。胖子却沉吟不语,凝心看望。那个中年文士又道:“咦?那少女刀法精妙,大哥你看,不是中原的刀法。” 清瘦老者盯了一忽儿,摇头道:“不是。这是海外的刀法。”中年文士问道:“海外?”清瘦老者道:“那是南家的功夫,南月行在沧月岛上,多半是他传授的。” 议论之间,只见罗仁飞手中鞭子霍地一回,盘成圆圈形,如龙卷风,径向陆秋烟颈中套去,陆秋烟大骇,无计可施,柳叶刀往上一竖,欲想钻入圈中,挡此一击。突听得鱼幸叫道:“当心手!”话音未落,弃了沈仁裴,身子抢到前端,横手击在陆秋烟手腕上,往外一推。陆秋烟手腕不禁一松,身子不由向后退了两步,方才立稳脚跟。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得“呛啷”一声巨响,两件兵刃磨起无数火花,众人凝目看去,鱼幸已将柳叶刀收回手中,完好无损。罗仁飞的九节鞭却是被抛向高空,令人惊诧的是,那条九节鞭竟尔断为两截,一长一短,远远掷将出去,半晌方才落下地来,插在人丛之外,兀自不住颤动。 这下变幻仓促,兔起鹘落,众人都是眼花缭乱,不及看得清。唯有观望的三人看的一清二楚,都不禁脱口赞道:“好一手‘剑打七寸’!” 原来就在刚才,鱼幸推出沈仁裴的飞梭,斜眼瞥处,见陆秋烟仓皇将柳叶刀迎了上去,正入罗仁飞九节鞭的圈中,再迟一会,一只右手不保,大惊之下,上前,抢刀,推人,还击,一气呵成。 他夺下柳叶刀之后,罗仁飞的九节鞭已铺天盖地席卷下来。他两目炯炯,视铺下来的九节鞭为一条长蛇,以刀为剑,一眼觑准七寸方位,猛烈斫砍。 世上武功,无所不坚,无所不破,罗仁飞这手功夫,乃是他帮中前辈当年入山采药之时,与蟒蛇搏斗,归家之后,仿照蛇的形状所创下的,至大弱点,便是在鞭七寸处。这时给鱼幸一击而破,不由得万念俱灰,怔怔地站着,脸上肌肉扭动,脸色铁青,一动也不动。 鱼幸不愿生惹是非,本想双方言归于好,情急之下,手出得如此之重,一招便毁了罗仁飞九节鞭,不由得惊毁交迸,魂飞天外,如此一来,若要复好,那是天方夜谭,万万不能了。趁众人不备,反手一拉陆秋烟,施展出“上屋顶”的轻身功夫,两人一同跃上楼顶,在青瓦上一借力,两条人影消失在瓦檐处。 沈仁裴方才接回自己的一对金梭,鱼幸与陆秋烟已一道烟儿的去了,登时消失不见。 在一旁观战的万仁玉,黎仁宏,古仁和孔仁川见罗仁飞凝立不动,大声喝骂,纷纷掏出暗器,往两人飞身去处激射。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全然打了落空。 万仁玉与古仁大怒,拔足便要追出去。忽听得身后一人道:“别追了,人已经走远了!”除罗仁飞外,五人一同回头,只见是个胖子,身着白衣,袖上绣着九把长短各异的剑,长的抵至胳膊,短的不过两三寸。再望后背,正中绣着一个大大的青色“剑”字,乃是蜀中名绣蜀绣之术,遽然一见,都不禁叫道:“顾师叔……”再看他身后两人一眼,都是同样穿着打扮,又齐声叫道:“吕师叔,黄师叔!” 来的三人,原来是无剑帮中的金剑长老“乾坤剑”吕天冲,护剑长老“铁剑罗汉”顾玄遗和授剑长老“百里无痕”黄修渊。 吕天冲问道:“罗贤侄,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原来他见罗仁飞怔怔发呆,是以出口先问他。罗仁飞听得呼唤,一下回过神来,嗫嚅道:“我们……我们……” 顾玄遗大不耐烦,打断他话,道:“厉师哥与莫师哥呢?”沈仁裴道:“师父与莫师叔就在左近,小侄们也没料到在这里逢遇三位师叔。吕师叔等若是有空,不妨随小侄前去与师父师伯叙叙旧。” 吕顾黄对望一眼,一齐称善道:“好,六位贤侄率先在前领路。” 正文 五八章 谁向山中怨(一) 吕天冲三人与六人出了镇子,沈仁裴在前带路,径往东边而去。 吕天冲问道:“六位贤侄,你们怎么来保定了?”古仁道:“吕师叔有所不知,咱们此次前来,乃是门中发生了大事。” 顾玄遗问道:“什么大事?”古仁望了大师哥沈仁裴一眼,并不说话。黄修渊看他二人神色,已猜了多半,问道:“莫非与你家帮主之死有牵连?” 沈仁裴脸露悲戚之色,道:“黄师叔说了个大概。不过咱们此次来,一来是找寻九姑娘下落,二来是有门中大事相商讨。莫师伯和师父带了弟子们两百六十六人前来保定,留风雨雷电四位副使者叔叔婶婶在山上镇帮。” 吕天冲问道:“九姑娘?可是你家帮主的千金凌九姑娘?”沈仁裴道:“正是。天可怜见,数日之前,已与我们来了会合了。”说话之间,已到了一座荒山之前。顾玄遗问道:“那却来这荒山野岭也干些什么?” 沈仁裴道:“这是莫师伯的计较,小侄也不从得知。不过莫师伯说了,乃是门中一等一的大事。”黄修渊一听,停下步子,说道:“大哥,三哥,既然是莫师哥厉师哥门中之事,那咱们也不便掺合,去了也是白饶,还是不去了罢。” 古仁忙道:“这却不妥。若是师父和莫伯伯知道了咱们遇到了三位师叔,没有请过去相会,还道是咱们怠慢了三位师叔,定有一顿好责罚。这却担当不起。”罗仁飞等都道:“正是正是。” 吕天冲捋了捋胡须,说道:“这便好,一同前去吧。”六人顿时眉开眼笑,恭恭敬敬地在前领路。 往前再行里许,只见树木高大,虽是初春,尤为繁茂。一路之上,九人说些寻常话语。沈仁裴突然问道:“恕小侄直言,方才在客栈……客栈中,小侄与那个白面少年打斗之时,吕师叔说什么‘一分为二’,什么‘剑打七寸’,难道那俊秀公子是吕师叔相识之人?” 吕天冲却不答他话,问道:“沈贤侄,你先说说,你六人为何与人争端斗殴?”沈仁裴道:“都是小侄鲁莽……”罗仁飞“呔”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粗声粗气地道:“鲁莽行事的乃是姓罗的,沈大哥不用替我背了黑锅,要受责罚,也当我来。不过若不是那小娘们儿谈天论地地胡言乱说一通,又哪里会让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把咱们搞得灰头灰脸?给人家辱了,却也不明不白。” 顾玄遗“哈哈”笑了数声,赞赏道:“罗贤侄敢作敢为,真乃好男儿也。和你顾师叔脾气大合得来。哈哈,哈哈。”黄修渊道:“不仅六位贤侄不明不白,咱们三位也是摸不着头脑呢。”当下将鱼幸使的那两招“一分为二”、“剑打七寸”说讲了出来。 沈仁裴等满腹疑惑,说道:“三位师叔不认识之人,也会使贵帮的功夫?”吕天冲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这少年恐怕与我家帮主的下落有关!”顾玄遗与黄修渊一拍脑子,说道:“怎地刚才没有想到?”沈仁裴等六人神色疑惑,都说道:“哦?” 鱼幸扯着陆秋烟的衣袖,一口气奔出数里。出了安县镇,往北而行,到了一处山丘,陆秋烟挣脱他的手,说道:“鱼大哥,你武功厉害得紧,干么怕那六个人?” 鱼幸放慢了步法,头也不回地道:“师父常说,行走江湖,须得少树敌,多交友,何况人家和咱们无冤无仇,何必多滋是非?”陆秋烟听他说的是“我们”,而并非是“我”,心头大慰,不由心里一软,道:“鱼大哥,我心里好奇,谈长论短地说人家的不是,给你招致不必要的是非,惹你不高兴,这边向你道歉啦!” 鱼幸听她说的诚挚,停下脚步,回头望她一眼,道:“我也并非责怪于你,刚才就在我们打斗之时,观战的那三个人可厉害得很呐!” 陆秋烟停下步子,满脸狐疑:“哪三个人?”鱼幸道:“你没听到他们对话么?”陆秋烟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呀。”鱼幸便将之前三人的对话一一说了出来。原来他一边与沈仁裴打斗,却将吕顾黄三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只是他却不知道这三人是何身份。 陆秋烟哑然半晌,说道:“原来如此。他们竟然知道我使用刀法的出数,不过他们猜错了,那是我妈妈教的。”鱼幸道:“所以我才说他们是厉害的角色。”陆秋烟半晌不言不语。 鱼幸见她沉吟不语,又道:“再说了,你受了那番僧的掌伤才好了五六分,若是再受伤,那岂不是雪上加霜,大大不妙?”见他说的一本正经,陆秋烟将头一低,也不知怎么了,心中登时甚是舒爽。 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传来阵阵号角的声音,犹如龙吟雷鸣,响彻四野。陆秋烟道:“是蒙古人的号角声,看看去。”两人跃上两株苍松,极目远眺,只见不远处的大道之上人马嘶喧,一行人往北而行,犹如长蛇。马不鸣,人不语,蹄声震天震地。 陆秋烟道:“好端端地,怎么拔营往北而走了?”鱼幸一惊,已明白了大半,道:“军队拔营,多在破晓时。此时烈日当空,多半是那三王爷铁穆耳的皇子父亲得了重病,急急拔营回京。”突然失色道:“哎呀,糟糕,韩大哥前天夜晚与我闯入蒙营,这时蒙古人开拔回京,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陆秋烟忽然右手指西南方向,道:“你看那里!”鱼幸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见浓烟滚滚,直冲云霄。鱼幸心里一沉,只听陆秋烟道:“这铁穆耳既然是要急急回京,沉重的东西带了行走不便,便将烧了。” 鱼幸道:“多是这般。”待军队过后,两人一同落在地上,陆秋烟问道:“鱼大哥,你当真要去大都么?”鱼幸道:“正是。我原本是要去看看韩大哥他们的,既然蒙古人开拔北上,也寻不到他们的踪影了。”心中隐约有失落之感。 陆秋烟抬起头道:“我在岛上之时,听我娘说,当今天下最繁华的,非王畿莫属,即是言不尽实,想来风景也是秀丽得很。”鱼幸心下一怔,只听陆秋烟续道:“我也想去瞧瞧呢。鱼大哥,你说大都有狗熊杂耍,猴子钻火圈,金鱼跳舞么?”鱼幸道:“咦,金鱼也会跳舞呢?我也不知道,我之前从未去过。” 陆秋烟秀眉一沉,道了声“哦”。鱼幸突然问道:“陆姑娘,你认得去大都的路么?”陆秋烟道:“知道啊。”鱼幸不明,说道:“在客栈中时,你不是说你这是头一遭下岛么?你没去过,怎会识得路途?”陆秋烟嫣然一笑,道:“古人能够纸上谈兵,我就不能纸上问路么?” 鱼幸道:“这却也是。陆姑娘,你既然想去大都瞧什么杂耍狗熊,金鱼跳舞,咱们倒是可以结伴而行。一路之上,相互也有照应。” 心中却在想另一码事:“在蒙古大营中时,阿合撒等人说,弓未冷那老贼已受了师父的剑气之伤,他已派了他弟子布脱送了弓未冷去大都,师父的下落,与他定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定要当面向他问个清楚。再说了,在放翁庙里,我答应了我的好妹子,要将她的鸳鸯吊坠送到她师哥唐虞川的手中,布脱早已经死了,那是她师哥假装的。”放翁庙里万普与唐虞川所说的话,他一字一句记在心底。 转念又想:“还有便是,我答应去参加齐倩妹子的师父‘云横秦岭’柳苍梧的祭祀,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践,在他老人家灵堂前给他老人家磕几个响头,就算是帮我好妹子磕的,也算合得。” 陆秋烟听他说“结伴同行”四字,面上泛起一阵红润,忙不迭说道:“好呀。”鱼幸道:“你与我同行,只是有一件事,你却得应允我。否则姓鱼的宁可迷了路,也不同你一路。”陆秋烟问道:“什么事?” 鱼幸道:“咱们北上大都,你可得不再滋惹是非了。否则你掌伤未好,倒先给别人打死了。”陆秋烟道:“你是为了我好,这个自然应得。”二人一边谈话,一边往北而行。不觉之间,日已西斜,到了一处镇子之上。 陆秋烟问道:“鱼大哥,你饿了么?”鱼幸道:“不饿。”陆秋烟忽道:“鱼大哥,你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么?” 鱼幸面露尴尬,道:“是啊,小时候逢到过年了,师父给我些碎银子,我也不要。”陆秋烟笑道:“行走江湖,身上没有银子,那却不成。吃饭住店,都需要银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鱼幸问道:“你去干什么?” 正文 五九章 谁向山中怨(二) 陆秋烟道:“你等我一会便是了。”不待鱼幸发话,使一招“玉女投梭”,飞身投窜而出。鱼幸虽然极为聪慧,但却不知道她去干些什么。只得站在旧地等待,暗自摇头道:“这姑娘伤还没好,便先折腾了起来。” 说是“等一下”,过了约摸一个时辰,仍然不见踪影,心中渐渐焦急了起来。正自不耐烦间,忽然身后风声一动,鱼幸不及思索,施展“小擒拿手”反手抓去,给抓了个正着,只觉得触手生温,一个声音道:“鱼大哥,让你久等啦。”回眸一看,陆秋烟笑盈盈地站在身后。 鱼幸脸上一热,连忙放脱了她的手,问道:“你去干么了?”陆秋烟笑道:“这个却不能说。”从腰间解下一个袋子,递给鱼幸,说道:“给你。”鱼幸伸手接过,只觉沉沉的,问道:“里面是什么?”解开一看,但见里面全是银子,吃了一惊,问道:“哪里来的?”陆秋烟笑道:“古往今来,行走江湖之人,没有盘缠,三天两日,便饿死了。你也不例外。”鱼幸摇了摇头,揣在腰间。陆秋烟道:“你既然不饿,那咱们走吧。” 两人偕同出了镇子,到了一处林子,只见道旁立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汉子,像个小商贾的模样,手中牵了两匹白马,见了鱼陆二人,脸现和蔼可亲之色,遥遥招手。 近的身来,只见两匹马奋毛扬髦,甚是神骏。那人笑道:“姑娘来啦!”陆秋烟“嗯”地一声。中年汉子又道:“姑娘吩咐要的马,乃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小人已牵了过来等候多时了。”鱼幸恍然大悟:“这汉子原来是卖马的。”陆秋烟伸手往怀内一探,摸出一个袋子,掷了出去,说道:“三百两,分文不少。” 那肥头大耳的汉子伸手接过,在手中掂量掂量,道:“姑娘是豪爽之人,我信得过姑娘。”将缰绳递给陆秋烟。陆秋烟伸手拉住,道:“多谢老板了。祝你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旺盛达三江!”那汉子道了声:“多谢姑娘的金口玉言!”转身径自走了。 鱼幸大奇,问道:“陆姑娘,你……怎么?”陆秋烟道:“此去大都,路途遥远,你说是人走的快些,还是马跑得快些?上马吧。”鱼幸似乎想到了什么,道:“你哪里来的银子买马?先前你袋子里可没有这么多钱。你给我的又是何处得来的?” 陆秋烟笑道:“不义之财,岂能拿来买马?又岂能拿来给你?”鱼幸听了这句话,这才翻身上马。陆秋烟在马臀上一拍,当先窜了出去,高声道:“春风得意马蹄疾,鱼大哥,咱们不妨来赛赛脚程?看看是我厉害,还是你厉害些?”鱼幸骑术忒差,正要拒绝,可不待鱼幸答允,陆秋烟已奔出丈许。 他胯下的那匹白马见同伴放蹄长奔,“昂”的一声,放开四蹄,跟了上去,鱼幸大惊,慌忙握住马鬃,只觉得两旁风景不住倒退,奔了一忽,头昏眼花,仍是与陆秋烟保持三四丈距离。 奔得一阵子,陆秋烟前面现出一条三岔路口来。她勒住马绳,停步等待鱼幸。鱼幸胯下之马见陆秋烟的坐骑停了下来,一声嘶吼,扬起前面两只蹄子,险些将鱼幸颠簸了下来。 鱼幸定了一定,眼见陆秋烟回望自己,问道:“怎地了?”陆秋烟道:“这三条路,多半是往最北那条行走,你说是么?”鱼幸大奇,道:“你先前说你知道去大都的路啊,怎么反倒问起我来啦?”陆秋烟脸上一红,说道:“这些细枝末节的小路,随便走一条,那也不会错了。”在马臀上一抽,却不往最北那一条,而是往自中一条,奋马疾行。鱼幸琢磨了半晌,自己也领悟了一些骑马之术,催马扬蹄跟了上去,渐渐放松身子,不再揪着马鬃不放。 岂知这条道路越走越荒凉,初时尚能见着两三户人家,可时间一长,连奔五六里,也不见人烟。鱼幸坐在马背之上,辩明方向,却发觉乃是渐渐往南,道路愈来崎岖僻静,两匹马一前一后,在乱石堆中踬蹶而行。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了。鱼幸再也忍不住,道:“陆姑娘,恐怕是走错路了。”陆秋烟勒住马缰绳,待他赶马至身后,说道:“咱们且上去瞧瞧。”当先驱马跃上不远处的小陡坡。鱼幸紧跟其后。 上了陡坡,放眼望去,只见四面八方全是树木,苍翠虬劲,一眼望不到边,目所能及之处,皆为树的海洋。心中隐觉森然,都叫起苦来。陆秋烟俏脸一红,说道:“鱼大哥,这路……这路恐怕真是错啦。”事已至此,鱼幸就算叫她的错也不是,只得道:“下去看看!”两人都一同跃下马来。 鱼幸抬眼望了望天边,回头对陆秋烟道:“如今已奔走了大半时刻,若沿原途返回,只怕要在林中过夜了。我见东北边树木略为稀少,咱们且施展轻身功夫,过去望一望。马是再不能骑的了。”各人找一株树将马系在了上面。鱼幸道:“走吧。”提了一口真气,在前领路。 他不时放慢脚步,回头看望陆秋烟。原来他挂慰陆秋烟身上的掌伤,才特意放慢脚步。陆秋烟似已发觉,但提气奔走,却也不能开口。 奔出二十来丈,果见树木愈来愈稀松,但所见的大半是参天古木,枝桠遮天。再奔得片刻,只听得前方传来潺潺流水的声音。 两人奔将过去,只见是一道峡谷,从中断裂,约有二十来尺宽,丈许之深,在河北地方,极为少见。两边峭壁上都生长着灌木大树。天气回凉,峡谷中云雾缭绕,不知不觉间,令人倒抽一口凉气。底端流水淙淙,只是初春缘故,流量少了许多。若是换作夏日,只怕是隆隆的响声了。 鱼幸脚步一收,道:“陆姑娘,一同过去!”不待陆秋烟发话,伸手在她腋下一托,在一丛灌木上甫一借力,纵身飞向对岸。陆秋烟只觉身子凌空,身下隐隐生风,随即脚下一实,已到对岸,鱼幸放脱了她,当先奔上前方的山坳。 陆秋烟俏脸发红,但却来不及多想,立即跟了上去。 这山坳便似两边的分水岭一般,转过了这道山坳,树木就变得矮小了许多。陆秋烟喜上眉梢,道:“我带的这条路果然是没错吧。”鱼幸不答她话,身子侧立,似乎在听什么。陆秋烟还待再说,鱼幸低声打断了她的话:“别出声,有人说话的声音。”陆秋烟满脸疑窦:“什么人的声音?”话音不自禁放低了。鱼幸轻声道:“你仔细听听。” 陆秋烟竖耳听了片刻,只闻得有些许声音传入耳中,只是相隔太远,听不清楚,但能分辨出是人的声音。陆秋烟狐疑道:“难道是这山中有人居住,寻常农户说话的声音?”鱼幸道:“不知道。”陆秋烟道:“咱们不妨循着声音过去打探打探,若是山中人家,也好问一问路途。” 鱼幸道:“我正是这个想法。但这深山老林的,居住的多半不是寻常人家,咱们先悄悄在一旁察看,另作打算。”他涉世未深,但这数月以来,已略知人情世故,心中暗暗有了提防之心。 这却不是陆秋烟的本意。但事先答应过鱼幸,不可在多生枝节,滋惹是非,也就作罢。声音乃是从北端发出,两人不言不语,慢慢靠近。却知还没奔出五丈,鱼幸扯了扯陆秋烟的衣衫,伸出食指在唇边,作了个禁声的动作,道:“又有人来了!”声音几不可闻。 陆秋烟两只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动,示意询问。鱼幸手指撤开,指了指头顶的树枝。陆秋烟冰雪聪慧,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鱼幸又是伸手托在她的腋下,使一招“一鹤冲天”,拔地而起,悄无声息地落在树干上。 两人置身的乃是一株松树,枝叶颇为繁茂,两人紧挨一处,树下之人万难发觉,树上之人却可将树下情况看个大概。鱼幸在陆秋烟伸出两个指头,又即伸出大拇指。陆秋烟脸露微笑,已明白鱼幸所要表达之意:来的是两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正文 六零章 谁向山中怨(三) 不消片刻,只听得“忽”的数声,林中有人踩风疾行。陆秋烟透过枝叶一瞰,果然是两人。陆秋烟两只眼睛中又是惊讶,又是敬佩。 那两人一前一后,在林间奔腾穿梭。“呼呼”一刹那,待鱼幸看下去时,已只见背影。他脑中灵光一闪,稍纵即逝:“这两人背影好不熟悉,却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人已去了老远。看两人去的方向,正是北端声音发出之处。 鱼幸轻声道:“其中恐怕有甚蹊跷。我们跟上去看看。”更不放脱手,勒紧陆秋烟身子,纵高跃低,始终与前面两人相隔数丈。那两人只顾奔走,兼之鱼幸轻功高明,虽然带着九十来斤的一个人,仍旧是落地无声,那两人都未曾发觉身后有人跟踪。 奔了七八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隐隐听得是许多人的话语。在前奔走的两人脚步一缓,对望一眼,慢了许多,步子变的更轻了。 鱼幸心道:“原来距离越来越近,这两人怕给别人发觉,是而步子极轻。如此看来,这两人与远处说话之人十之**不是一伙的。”内心深处更加觉得深山中说话的万万不是寻常农户之家。 再奔一阵子,只见树林之中露出一片空地来,空地正中俨然立着三四间茅屋。茅屋周遭是几堵土墙泥土陈老,已有时日。空地四周排排生着许多树桩,斜阳映射之下,茅屋傍斜处水光粼粼,却是有一个积水的小方塘。 在前奔走的两人更加谨慎,蹑手蹑脚,没有弄出一丁点儿声音,径直踱到茅屋之后,伏身在草丛之中,隔几间茅屋不过十来尺。 鱼幸与陆秋烟生恐给茅屋内外之人发觉,拉开距离,用一招“墙上佳人”的轻身功夫,缘着树干上了一株参天古松,两人背靠着坐在树枝之上,紧挨一块,藏在枝叶中好歹也有十来尺高。两人耳清目明,仔细听看。 那声音却是从茅屋里发出来的。 只听一人道:“依照九小姐这般说,我们是冤枉了姓柳的了?”屋外卧伏着四人,两近两远,屋内却没一个人察觉,说话之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鱼幸暗道:“听说话这人,似乎已不年轻了。”思索未下,听另外一个人接口道:“厉兄弟,人已作古,就算是真冤枉了,又能如何?”听这人声音低沉雄浑,年龄跟之前那人相差不大。 先前那人道:“这却不然,莫大哥,如今赵氏江山落入鞑子魔爪之中,蛮夷当道,弄得腥风血雨,天下国泰不民不安。‘云横秦岭’柳苍梧乃是抗元之士,在中原武林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他一生奔波劳累,满腔心血都在全力赶击鞑子一件事上,所干的是造福万民的大事。咱们若真错害了他,暂且不言这河北的英雄豪杰与我等过不之去,良心将上,也必是诚惶诚恐哪。” 屋中之前叫他“厉兄弟”的那个“莫师哥”接道:“这就不是了。当年泉州一战,我已看得透彻,赵氏当权,重文轻武,口口声声讲的都是那些繁文缛节的东西,最终兵败崖山,断送了数百年风雨飘摇的山河,也是自食其果。我朝政权从小儿的手中取来,最后又毁于小儿之手,也是有始有终……” 那个“厉兄弟”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这个说法大大不对。常言道武以兴邦,文以定国,当时天下太平,重文轻武,却又如何了?如今蒙人得了天下,仍旧是杀害我胞类,他们这般做法,无异于逆水行舟,自取灭亡。时局不同,自当别论。” 那个“莫师哥”冷笑一声:“嘿嘿,厉兄弟,我姓莫的是个粗人,不通诗书,不识礼节,说这些口头道理,与你也当甘拜下风。但以我之见,如今柳苍梧已死,错不与错,都将过去了。他河北武林之人若是咄咄逼人,咱们门中弟子千万,动刀动枪,也不见得怕了他们。尚有就是,我九玄门……” 鱼幸陡然听闻“九玄门”三字,身子一震,心中转过三个念头,暗道:“九玄门?九玄门来保定了?”“那么凌九姑多半是在这里了?” “莫师哥?厉兄弟?能在众人之中谈论之人,定是九玄门中重要人物。莫非是九玄门中太白使‘千钩无情’莫沉与青玄使厉无咎两位前辈?” 那一夜在破庙之中,鞑子万普与妹子齐倩的师哥唐虞川的对话,他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中,所以便先想到了是九玄门中这两位极为重要的人物。他所料得不错,茅屋之中对话的两人,一个是莫沉,另一个是厉无咎。 只听莫沉续道:“……我九玄门僻处西南,管他是姓赵的当权也好,蒙人当道也罢,都与我等毫不相干。再说了,在大宋汉人眼中,咱们也是异类,厉兄弟你说‘胞类’两字,当也是驴唇不对马嘴,如何说得过去?” 此言一出,屋内附和之声大起,衷言纷纷。有人道:“莫右使所言极是”;有人道:“正是,正是。” 青玄使厉无咎道:“毫不相干?当初他们取泸州征合州之时,杀了多少人?南征大理之时,弄的西南一带腥风血雨,又害了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咱们身为江湖中人,万不可抱事不关己之心……”还待再辨,只听另外一人道:“吕某并非贵门之人,理应在旁谨听,不该妄言。但有一语憋在心口,着实难受,不知当说不当说?” 太白使与青玄使都一同道:“无剑帮在南老帮主手中之时,与九玄门便有来往,吕长老有何指教?但说无妨。”鱼幸心中一动:“无剑帮?南老帮主?难道当真如韩大哥他们所说,是师父?” 吕长老道:“凌帮主遭奸人所害,不幸身亡,无论是柳苍梧所害,还是弓老贼下的手,都且搁在一边不说……”一言未毕,屋中已哄然嚷嚷起来。想来都是九玄门中弟子。 吕长老并不理会,提高声音道:“帮中无主,便是神龙无首,依小弟之见,须得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共同证实害凌帮主的是柳苍梧还是弓未冷,而不该帮中祸起萧墙。”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莫厉二人各执己见,大是不该。 鱼幸在丈外细听,只觉得这“吕长老”的声音极是熟悉,突然灵光乍现,暗里叫道:“是他,是他!我和陆姑娘与沈仁裴等人打斗之时,在一旁说话的三人之中一人。” 吕长老说到这里,“唉”地发出一口叹息:“说来惭愧,窝里争斗,小弟深有体感,我无剑帮自从老帮主不知所踪之后,帮中兄弟互相厮杀,搞的天翻地覆,无剑帮名声江河日下,无复唐后时的风采。数年以来,我与顾三弟,黄四弟日思夜想,只想推举一位众望所归之士出任帮主一职,带领众家兄弟重振雄风,到如今也没寻到适合人选。前些日子,帮中听说有了南老帮主的音讯,便摒弃帮中一切繁杂事物,前来河北打探。如今九玄门中凌帮主仙逝,状况与无剑帮大过相同,因此小弟有此一言,若是得罪了众位兄弟,辄当过耳之言。没说便是。” 太白使莫沉道:“吕长老所言极是。有言是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我九玄门便如一盘散沙,须得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来做门主,报了九姑娘爹爹的大仇。”九玄门中不少弟子待他言罢,都是极力附和。他待众人声音平息,又问道:“厉兄弟,你说是也不是啊?”这话显然是对厉无咎说的。 厉无咎哼了一声,道:“莫师哥,咱们九玄门门规第八十三条说什么来着?凡是帮主和各使者去世,须得守孝满一年,方得另行举荐。”莫沉道:“规矩是人定的,难道便改不得么?” 厉无咎声音略高,又道:“门中规矩,是历代帮主费尽心血协商定下来的,岂能说改就改?”莫沉道:“我门中之前可不仅仅只有太白和青玄两位使者,那也是到了帮主兄弟的手中才改的……” 鱼幸心中奇道:“在玉蝶楼中时,我听凌九姑娘说起这两位太白使与青玄使之事,还道莫沉与厉无咎齐心协力,却不料也暗中有分歧。” 莫沉还待再往下说,忽听“蓬”的一声清响,似乎有人站了起来,旋即一人道:“姓顾的是来叙旧的,却不是来听两位师哥争吵辩论的,大哥,四弟,咱们这便离去!” 莫沉忙道:“顾长老且留步!咱们同处西南,同气连枝,门中大事,还得请三位老弟帮忙斟酌。”那说话的顾长老“哼”地一声,复又坐下了。 屋内静了一阵。忽听厉无咎道:“九姑娘,你是帮主千金,且来说一句,大家都凭你的吩咐。”他这话一出,屋内登时鸦雀无声。 正文 六一章 谁向山中怨(四) 只听得一个脆铃般的声音道:“爹爹于冬月初三丧命……”鱼幸乍一听到这个声音,心中大喜,身子不自禁抖了起来,心里道:“是她!是她!”陆秋烟看他一眼,只见他满眶喜色,侧耳细听,并未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她先前听到“九姑娘”三个字,心中已料想到了大半,这是见鱼幸喜色溢于言表,已全然明白了,心中登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来。 说话的是个女子,夹着滇黔一带口音,脆生生的,如珠落玉盘,着实好听。发声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凌震天的千金,凌苏雪。 凌苏雪道:“……当时小侄在外采药,并未及时得到消息,我听说淮阴七位叔伯婶兄与莫伯伯,厉伯伯查视之后,首先想到的便是柳苍梧柳大侠下的手。” 莫沉与厉无咎异口同声地道:“不错,当日诸大侠说,江湖中锁喉功夫极为鲜见,再者冬月初三,柳苍梧果然在横断山一带,故而推测,凶手十之**是柳苍梧。” 凌苏雪道:“我胸中怀恨不住,当晚就从山南面的炼药房中悄悄潜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去见了见爹爹遗体。那一刻我永远不会忘记,爹爹身子早凉了,但兀自怒目圆睁,并未合拢!”说到此处,声音略微哽咽了。鱼幸心道:“在破庙之时,我虽听她说过她爹爹屈死之事,却不知她爹爹死得如此凄苦。死不瞑目,定是受了冤屈。” 凌苏雪定了定情绪,道:“我无时不在探听柳苍梧的下落。从云南,一路迤逦到江西。在赣州时,我听闻柳苍梧柳大侠在梧桐岭上聚集武林义士共举大事,便北来沧州,想要杀了他以报父仇。”她是凌震天爱女,九玄门中人对她心存敬畏,即是有疑问之处,也不敢插口打断;吕顾黄三人是门外客人,也不便僭言。一时间,咸是闭口哑然,听凌苏雪娓娓道来。 她顿了一顿,续道:“哪知道事情绝非这般简单,在许家集北端一座破庙之中,我无意打听到,下手杀害爹爹,的不是柳苍梧,而是弓未冷!” 茅屋内本来只针落地亦可听闻,但陡听到这里,都不由哗然起来。有人甚至低声议论:“弓未冷,他不是已经从武林中销声匿迹,退隐山林了么?” 厉无咎问道:“九姑娘,你之前已粗略说了一遍,你说害帮主兄弟的,当真不是柳苍梧,而是弓未冷?” 凌苏雪道:“这个消息便是弓未冷的徒孙,一个叫万普之人亲口说的,当时……我想决计不会错。”她本来心中想说“当时听见的还有两人,一个是鱼幸鱼公子,一个是唐虞川”。可回想那日光景,竟不便说出口来。她更不知道鱼幸此刻就伏在外面,只是想到这事,自然而然想到了“鱼幸”二字。 屋内众人听到这里,都恍然大悟,厉无咎道:“哦,弓未冷的徒孙说的,那自然没假的了。” 无剑帮中的“护剑长老”顾玄遗突然插口道:“弓未冷这贼人,与我家南帮主颇有渊源,不知莫师哥等听说过没有。”“千钩无情”莫沉信口念道:“‘侠义尚天地,痴是陆经纶。宁逢公孙虞,不遇弓未冷’。这四人数十年前,在江湖之中,那是威名赫赫,闻名遐迩。说的四人是:南川寻,陆秀夫,公孙虞和弓未冷四人,他四人乃是同门师兄弟。其中‘侠义尚天地’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人称‘侠义一剑’的的南川寻南前辈,乃是无剑帮的帮主。” 鱼幸听到“南川寻”三个字,又是大吃一惊,身子一颤,心道:“ ‘侠义尚天地,痴是陆经纶。宁逢公孙虞,不遇弓未冷’?南川寻,那是师父的名讳。弓未冷我曾见过,那另外:陆秀夫,公孙虞两位 ,却又是谁,身在何处?师父平日教诲我时总对我说,咱们大宋朝有一位呕心沥血的丞相,名字唤作陆秀夫,莫非是他?” 只觉得这名字好不熟悉,似乎烙印在脑海之中,回想莫沉“他四人乃是同门师兄弟”一句,心里砰然一抖,似如电击,那日晚上师父南川寻在玉蝶楼中与弓未冷的一番对话,却浮上心间。那一日南川寻面如死灰,说道:“你,我,陆二弟还有公孙四弟四人本是有手足之情,我想你再怎么心狠手辣,总不可能对公孙四弟下手的。可没曾想到,你真的做啦……” 师父叹了口气,又说:“老天无眼,不佑好人,二弟心系庙堂之事,抛妻弃子,只为顾得主子安危,临死也不忘家国荣辱。你说叫我去问二弟,你不也是知道他已经亡故了吗?” 既然如此,那么此一句“痴是陆经纶”说的定然是陆秀夫无疑了……那么师父口中的“公孙四弟”肯定是“宁逢公孙虞”中的公孙虞了…… 一时之间,心中犹如千百条蚕丝绕来绕去,剪之不断,理之还乱。 他正沉思间,但听“授剑长老”黄修渊道:“正如莫师哥说的这般。可后来不知怎地,咱们老帮主师兄弟四人,竟然祸起萧墙,互相为仇。咱们南老帮主自然是不愿意看到这个结局,由是远走西川,入了本帮,深得上一代曲帮主的信任,曲帮主仙逝之后,便接替了帮主的位置; 公孙虞与弓未冷怨恨加深,终于双方约定在秦淮河一战。此战也是后来才从一个艄公口中渐渐传开来的。弓未冷不知何去何从,而公孙虞此后也杳无音讯,生死难卜; 陆秀夫陆前辈本来是位心系庙堂,文武双全之人,眼见兄弟几人内讧,明枪暗箭不断,已厌倦了江湖琐事,由是避而远之,入朝为官,终于当上了大宋朝的左丞相。但天不佑人,崖山兵败,陆丞相背负着小皇帝投海而死,这是众所周知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元兵围堵崖山时,正值帮内多事之秋,但南老帮主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并不理会,急匆匆从剑阁赶往崖山去,拦也拦不住。此后南老帮主便没回来过。咱们多次派人去打听,都没有得到蛛丝马迹,他老人家的身影,便如同蒸汽,凭空消失在乾坤之间。屈指一算,那都是七年前的事了。” 他每说一段,便叹一口气,直待他说毕,厉无咎才道:“南老帮主与陆秀夫,弓未冷,公孙虞有同门之谊,故人之情,他四人互有冤仇,以及陆秀夫前辈投海而死种种,我都曾听上一代人提及过。但他们其中的瓜葛,我却无从得知了。”莫沉说道:“江湖传闻,怕是言不尽实。” 凌苏雪道:“那一日天上下着大雪,在许家集玉蝶楼中,我亲自看见了弓未冷,如今他在蒙古为官,身居高位,乃是当今太子真金的授业师父!蒙古人都尊称他为楞特大师!” 话音未落,登时响起了五六个不约而同的声音:“此话当真?”凌苏雪道:“我怎敢诓骗众位叔叔伯伯、诸位师兄师弟?只可惜当时不知他乃是杀害爹爹的凶手,否则我拼了性命,也要杀了那恶贼子!” 江湖之人,最不齿于这等背祖忘宗的行径,九玄门门徒此刻再也忍不住,许多人已西南口音詈骂:“龟儿子的个姥姥,入他个仙人板板!”“狗入的鸟货贼狗!”凌苏雪却不以为意,她并非汉人,生性豪爽,听在耳中,却也没什么碍事。 吕天冲待声音平息,方才问道:“九姑娘说的可是弓未冷那老恶贼与‘淮阴七秀’约定玉蝶楼中那一天?”凌苏雪道:“正是,说来惭愧,当时我并不识得淮阴七位前辈。”吕天冲又问道:“那么我南帮主在楼中出现,可有此事?” 凌苏雪道:“我并不识得南老帮主。当时弓未冷那老贼施了阴毒手段,我与诸大侠等人都中了他‘纯阴真气’,他正待杀人灭口时,楼中来了一老一少,弓未冷叫老的那一人师哥,他却不答允,只是说:你别叫我,我不认得你,也不是你师哥。” 吕天冲,顾玄遗与黄修渊一同问道:“后来便怎地了?”凌苏雪道:“后来他二人有过一番打斗……后来……后来我体内真气抑制不住,便昏了过去了。”鱼幸奇道:“咦,凌九姑娘怎么言不尽实?当时我明明依照师父所授的法子克制住了她体内的纯阴真气,只是师父怕她听了些甚消息,叫我点了她的‘听宫穴’,她却怎么说是昏了过去?” 吕顾黄三人又一齐问道:“那么那老的一人怎生模样,九姑娘可曾看得仔细了?”凌苏雪道:“那老先生发如雪,眉如霜,年逾花甲,身长八尺有余,双目炯炯有神,乃是一双丹凤眼,须长三寸左右……”鱼幸心里一动:“她说的是师父!” 正文 六二章 谁向山中怨(五) 果不其然,吕顾黄不等他说完,一齐叫道:“正是我家帮主!”莫沉与厉无咎都见过南川寻样子,虽然过了数年年的时日,也大致没错,都一同点头。 此刻鱼幸内心深处已全部知晓:“正如韩大哥所言,师父正是无剑帮师父!”想到这里,另外一个疑惑涌上心间:“那么他为什么从未给我说呢?为什么要带我隐居在许家集松隐林里呢?”这个疑惑他在心里不止反复思索过十遍,二十遍。可这时候听屋内众人一说,双臂微微颤抖,掌心中细汗竟汩汩冒了出来,险些落下树来。 黄修渊道:“九姑娘,那么在玉蝶楼中一别,你可还有我家帮主的消息?若有蛛迹,劳烦告知,我兄弟三人感激不尽。”室内安静了一会。才听凌苏雪道:“黄叔叔无须客气。说来惭愧,玉蝶楼中一别,我也便没了南老先生的音讯。” 顾玄遗道:“我们得了消息之后,便去玉蝶楼中探听,也是杳无音讯。后来又听说他曾居住在许家集松隐林中,我们忙不迭前去探望,可却迟了一步,松隐林已给人一把大火焚为平地了。” 他说的这些,凌苏雪那日替鱼幸去去玉蝶楼中探望之时已听他们说了,但当时并不知道三人身份。 吕天冲道:“咱们好不容易知道了帮主的下落,在玉蝶楼中却如沉水底,不知去向。既然老帮主在楼中与弓未冷经过一场恶斗,那么帮主下落,全当着落在那恶贼身上。尚有一事,小弟还要说给众位听。” 莫沉道:“吕长老请说,众家兄弟洗耳恭听。”吕天冲道:“既然九姑娘的爹爹是受害于弓未冷那恶贼之手,我家帮主的下落又与他息息相关,那咱们两家不妨……不妨携起手来,共除老贼。若能天遂人愿,一来可以报九姑娘杀父之仇,泄门中兄弟之恨;二来可询问我家帮主的下落;三来可以为武林除此祸害。不知莫厉两位师兄与九姑娘意下如何?” 凌苏雪道:“小侄女年纪轻轻,只凭莫伯伯与厉伯伯做主。”厉无咎道:“能与无剑帮金剑长老、护剑长老、授剑长老三位并肩御敌,当属生平一大幸事,如何不答允?莫大哥,你是么?”莫沉低头沉吟了片刻,才说道:“好!” 吕天冲道:“好,既然都答应了,那咱们今日便说定了。不瞒大伙,前几日我与三弟四弟前去了蒙古人营中,放了一把大火,还探出弓未冷那老贼受了伤,数日前去大都养伤,那咱们便偕同北上,力诛此獠。还有一事,青毛虎等人共定四月十三在大都为柳苍梧柳大侠开礼祭祀,大伙不妨一同前去,也好消了这其中的不解之怨。咱们并非卖谁面子,只是大家皆是武林同道,给柳大侠上几柱香,鞠几个躬,也无不可。”最后一句,显是给九玄门之人面子。语音之中,颇有颤抖,显是有些兴奋。 鱼幸心里一颤:“那日我见火光冲天,不期放火的是他们三人。可不知韩大哥他们现下到了何方?”想到韩云,心中不由得一忧。 屋内众人听他放了一把大火,都喝声阵阵,抚掌赞扬起来。 莫沉道:“好说,好说。不过今日来这深山的茅屋之中,有一件我门中分内之事,却不得不说。”鱼幸心道:“这位莫伯伯他事先言明,说是‘门中分内之事’,多半是好叫吕顾黄三人插不得手。” 果然听吕天冲道:“既然是莫师哥门中之事,那我兄弟三人,自也不便言语,在一侧做个旁听者便是。” 莫沉说道:“无礼之处,见谅则个。”提高声音道:“九玄门门人听好了,我门中自九姑娘爹爹逝世以来,闹得兄弟不合,四分五裂,是也不是?”众兄弟听他说的全是实话,都应道:“正是!”声音慷慨激昂,热血沸腾。 莫沉等声音停了一停,又道:“现下既然答应了与无剑帮三位长老,一同去大都为凌帮主报仇,那咱们须得有发号施令之人,是也不是?”众人又应道:“是!” 莫沉道:“从咱们祖师爷爷在横断山开山以来,门中向来都是帮主做主。帮主惨遭毒手,我与厉兄弟又不可僭越发号施令,为今之计,只有举荐一位大家都心悦诚服之人为帮主,统领咱们心在一绳,一同为凌帮主报仇雪恨,是也不是?”众人又是轰然叫好。 只听得众人中一人道:“师父所言极是,咱们推荐了帮主,听他吩咐,唯他马首是瞻,岂不妙哉?”鱼幸与陆秋烟脑子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是他?”鱼幸尚多了个念头:“他是九玄门的?”那个“他”,是午前在客栈中以羊肉掷人,到头来却自己拈羊肉塞自己嘴的罗仁飞。 另一个声音道:“这却不成,门中规定,不可轻言废弃!否则落了话柄在后人之手,还不将咱们仙人都告慰翻了?”说话之人,鱼陆二人都认得,乃是两个高瘦汉子中的古仁。 罗仁飞“嘿嘿”笑道:“古四弟说的好话!这是古四弟自己说的,后人辱骂,也是姓古之人!”古仁笑道:“罗三哥,小弟又没坏了规矩,如何辱骂与我?只怕后代子孙辱骂的,乃是那些不遵祖宗……”他本要说“不遵祖宗遗训之人”,到底是没有罗仁飞这般鲁莽,心直口快说到这里,才发觉后半句一出,登时要开罪他人,蓦然止口。 厉无咎出言喝道:“仁儿,胡言乱语些什么?长者为兄为父,你怎可这般对你罗师哥说话!”鱼幸心里已明晓:“这古仁是厉无咎的弟子。而那罗仁飞是莫沉的弟子。” 古仁嘟囔一句,想来是惧怕师父威严,不再说话了。莫沉哈哈笑道:“古贤侄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厉贤弟刚刚说什么来着?厉贤弟说,时局不同,自当别论。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当下形势非同一般,推选帮主,是万不得已之举,也是上上之策。历代帮主地下有知,必当宽宏大量,原谅弟子们不敬的过失。” 厉无咎一口否决,说道:“莫师哥,万万不可。”声音坚毅,犹如惊雷。莫沉笑道:“厉师哥,你这般说来,到底是存了什么念头?”厉无咎朗声道:“什么念头?”莫沉道:“你心里是如何算计的,自己最为清楚。”厉无咎道:“什么?你说!你说!”莫沉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厉贤弟,帮内不选帮主,难道便由你青玄使发号施令么?” 吕顾黄三人身在一旁,听得极为不悦,可吕天冲答允不言不语,也无可奈何。 凌苏雪道:“莫伯伯,厉伯伯,都勿要争执啦。你二老都心系门中要务,为门中前程而着想,可是爹爹尸骨未寒,若见两位伯伯现下这个模样,只怕是泉下难得安宁。”话音之内藏匿的,大有凄凉之感。 厉无咎忽然道:“莫师哥,以你之见,当真急于推选帮主么?”莫沉道:“正是,我也是为门中着想。”语气略为缓和:“厉贤弟,方才言语有些偏激,莫要往肺腑去。” 厉无咎道:“好啊,既然莫师哥铁定了要如此,那还得从长计议。”莫沉问道:“怎么?” 只听另外一人说道:“正如师父所言,当真还得从长计议。以小侄之见,凌九姑娘乃是帮主之女,时下这个重担,怕是要交付与她,才令大家心服口服!”说话之人,正是与鱼幸交手数十招也不致落败,以一对飞梭为暗器的沈仁裴,也是厉无咎的嫡传弟子。 沈仁裴这话甫一出口,屋内众人都是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道:“这个却容得考虑,只是……”声音带着几许踌躇,却是莫沉。 只听凌苏雪接着道:“只是小侄女才疏学浅,生平从不过问爹爹门中之事,平生只醉心药物之方法。再者小侄女是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墨之才,若是当了帮主,难免人心不服。沈师哥,这个是万万使不得的。” 厉无咎道:“九姑娘,这个如何使不得?子承父业,古来有之。凌兄弟膝下没有公子,这个担子当与你来挑。九姑娘深得你爹爹的绝学,又得莫大哥钩法倾囊相授,武功已臻出神入化的境地,在一代新秀之中可为佼佼者。仁儿和裴虽随我练习武艺十六年,和你相比,也只能隔岸观花,不能望其项背。再说了,东西是人学的,门中规矩你有不清楚之处,待日后你做了万人之住,姓厉的慢慢授于你也不迟啊。” 凌苏雪连连摆手,推却道:“承蒙厉伯伯抬举,小侄女当之有愧,莫伯伯与厉伯伯威名远播,要选帮主,也是你二老中的一人。如何轮得到小侄女我?” 厉无咎忙道:“九姑娘,你莫要推辞,莫师哥说咱们神龙无首,一盘散沙,生定要选出帮主,那便是你了。”莫沉心头一震,恍然若失,脸上肌肉扭起数块,鼻中轻哼了几声,并不说话。 正文 六三章 谁向山中怨(六) 沈仁裴为首的厉无咎弟子古仁等人一同称善附和道:“正是,九姑娘做帮主,咱们心悦诚服!有哪一位不服的,且站出来说话。”余下门众心中砰砰而响,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一时之间,喉咙仿若给什么东西卡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凌苏雪知无可推却,猝然说道:“厉伯伯之前说过,咱们万不可坏了祖宗的规矩,厉伯伯,这个帮主,现在须选不得!”莫沉心口一松,终于舒了口气。 鱼幸目光投向在前奔走的那两人藏身之所,只见微风徐来,拂动两人身后杂草上下舞动,两人背脊若隐若现:左边之人,穿的是一袭紫衫,右边之人,穿的是一件青色袄子,颇为臃肿华贵。 但闻得微风呼呼之声,鱼幸心中想:“这两人踩风疾行,丝毫没弄出声音来,这时藏在草丛,也不闻呼吸吐纳之声,显然大有来头。若是来和九玄门作对的,那凌九姑娘等有苦头吃了。”不由得为她们心中一紧。 屋内众人俱都尚未发觉门外藏着四人,仍是继续商讨门中之事。 厉无咎见一旁莫沉缄默不言,便说道:“莫师哥,你不是生定要推选帮主么?咱们举荐九姑娘为帮主,你意下如何,且说一句话来表露心迹。”莫沉老脸之上露出悻悻之色,说道:“这个嘛,须得好生斟酌。”厉无咎道:“此事说定便定,何须斟酌?举目门中上下,帮主最合适之人选,非九姑娘莫属。” 只听凌苏雪说道:“好了。莫伯伯与厉伯伯都停口吧。小侄女有一策,事关门中大事,还望两位伯伯定夺!” 莫沉与厉无咎两人异口同辞道:“九姑娘且说!”凌苏雪问道:“咱们既然知晓了杀害爹爹的是弓未冷那老贼,哪怕他有通天入地,翻江倒海的本领,咱们都须得报门中大仇,是不是?” 众人慷慨激昂地道:“正是!”却未曾发觉,声音之中,没有了“千钩无情”莫沉。 凌苏雪与众人并未发觉这细致之处,又道:“小女子才能弩下,学识浅薄,本不该站在这里说话。只是爹爹之死,日夜不安。又得厉伯伯与沈师哥等人青睐。咱们都是武林中人,不必去计较什么那今日便定下规矩,谁人能够杀了弓未冷这獠贼,雪了门中大仇,无论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在门中地位如何,咱们都拥戴他为帮主,众位叔伯兄长以为如何?” 众人听她说到这里,都觉这才是万全之策,心想:“弓未冷那老贼武艺高深莫测,要杀了他,谈何容易?只是前些日子他既然妄言要踏平中原武林,那么他就成了中原武林万人之公敌,咱们又何惧哉?不过也须得个一年半载,那时候也不会坏了门中规矩。”一同点头称善。唯独莫沉闭口藏舌,万仁玉、黎仁宏与孔仁川面现不悦之色。 忽听得屋内“咣当”一声脆响,随即“咔嚓”一声,似乎是两物相斫的声音。却是凌苏雪怕此言无凭无据,抽出悬在腰间之刃,轻飘飘地一剑铡在自己前方的一张八仙桌之上,长剑骤起,但见木屑纷飞,一张完好无损的八仙桌登时从中断为两半,激得泥沙弥漫。 吕天冲等人先得莫沉说是“门内之事”,抱着双在一旁,一直闭口不言,可乍一看到凌苏雪手中的那一柄剑,吕天冲与黄修渊心里一震,顾玄遗已按捺不住自己,一声“哎呀”脱口而出,双目直勾勾地,再也移不开去。 但见那一柄剑剑身约长五尺,刃薄如蝉翼,剑尖细瘦,中央一孔穿透前后,便如女人手中绣花针的针鼻,剑身泪痕斑然,尤为凄凉。 凌苏雪等人听得顾玄遗惊呼,目光都一同射向这边。莫沉问道:“顾长老,怎地了?”顾玄遗若有所思,对他这六个字置若罔闻,双目时而盯向凌苏雪之手,时而又转目在她腰间,目光只在这两处来回。 凌苏雪脸上一红,忙入剑还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顾玄遗见她收回了长剑,身子一动,禁不住往前一步。 莫沉嫡传弟子“罗三鞭”罗仁飞眼疾手快,还道他心怀不轨,抢上四步,不言不语,一掌便向顾玄遗推去。 莫沉眼见不妙,高声唤道:“飞儿,快快退下,不可莽撞,伤了你顾师叔!”他这话明上说的是罗仁飞,而暗地里却是在提醒顾玄遗,莫要伤了后生晚辈。可顾玄遗自打见了凌苏雪拔出之剑,却哪还能去顾及别人说话? 莫沉见顾玄遗仍旧是不闻不问,势头不妙,左掌一张,乍如蒲扇平伸而出,往罗仁飞拳头上捏去,意在救人。 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子站得极远,这掌便迟了半分,只听得“咚”地一声,一个胖大身影凌空飞出,“蓬”地一下将茅屋旁侧的门板击了一个透明窟窿,去势不止,摔在屋外旷地之上。那人摔在地上,手足蜷缩,再也爬不起来。 万仁玉、黎仁宏、孔仁川张目一看,只见飞将出去的乃是罗仁飞,一个叫:“罗三弟!”两个叫:“罗三哥!”三人同时抢出,朝罗仁飞卧身处掇去。 莫沉掌至半途,蓦觉脑中一沉,将满腔真气一提,掌往右偏,直插顾玄遗左肩。 原来他眼见爱徒躺在地上,生死不知,全赖顾玄遗所为,陡然间怒气勃发,什么交情都已不顾,用了十分力气,直插而去。 顾玄遗震飞罗仁飞,并无大知觉。莫沉眼看五指就要插中他肩头,忽听得耳旁一个声音响起:“莫师哥,且不要伤了两家和气!”话音未落,身后人影一闪,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只手来,径切莫沉手腕。 莫沉本要得手,心下慰喜,正想着可为罗仁飞讨些公道。哪知半路杀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且自己手腕,掌风凌厉,他力道已运至指尖,手腕处全无力道可御,他到底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心念为及,身子已动, 就空中一挺,施展一招“鹞子十八翻”,避开掌锋。 就在片刻间,已然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那人头戴纶巾,面目清秀,手中摇了一柄折扇,不是黄修渊会是谁? 黄修渊一拍顾玄遗肩头,说道:“三哥,怎么了?”手掌一拍甫然收回,尚没见他身形如何作动,已退回到吕天冲的身后。顾玄遗经他这一拍,立即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莫沉一击不中,自恃身份,不好再上前出手,立在原地,脸呈紫棠色,讪讪说道:“好个百里无痕,好个铁剑罗汉哪,果然是好家伙!” 吕天冲一言不发,身子一闪,用一招“鲤鱼出水”,从茅屋窟窿中投射而出,往罗仁飞而去。他见罗仁飞存亡未卜,便想去检视他的伤痕。哪知身后风声一响,莫沉喝道:“干什么?”他还道吕天冲要施重手,爪抓吕天冲背心三处要穴。 吕天冲回身闪开,落在空地之上,说道:“莫师哥切莫误会,容小弟……”莫沉不待他说完,一掌掴至他左边脸颊。 吕天冲后半句硬生生噎在喉咙,吞下肚去,三番五次欲往外冲,却觉莫沉圈子扯了老大,高手过招,岂容疏忽?他本是好心,莫沉却当了恶意,迫不得已之下,只得回掌还击。 这下变故猝起,叫人好生难堪。鱼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腹狐疑:“方才不是在屋内说得好好的,怎地打起来了?”定目看去,兔起鹘落,风动鹰飞之一刹,两个高手已斗在一块,难解难分。 蓦然莫沉身子一侧,半边脸露将出来。鱼幸与陆秋烟集注于观战,看了莫沉一眼,同时回头对望一眼,险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但见莫沉下颚黑黝黝地,长着络腮胡,却是那晚鱼幸去抓药之时,坐在店里的那个老者。 鱼幸回想那夜场景,疑惑更增:“那人便是他,他为何会去镇上的小药铺?” 两条人影在空地之中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激得尘土飞扬,刚强真气绕了好大一个无形圈子。打斗之间,万仁玉、黎仁宏、孔仁川扶起罗仁飞,天光之下,只见罗仁飞面如金纸,手臂软垂。 三人心里发急,本待绕过两人打斗圈子,回到屋中施救,哪知罡气扑面而来,往前一步,呼吸极难,只得退开,其中黎仁宏颇懂得跌打扭伤之术,便对罗仁飞施救。 余下的万仁玉,孔仁川见师父与人近身搏斗,本想上前相助,可见两人招行险处,人影恍惚,直见得眼花缭乱,怎分得清哪个是师父,哪一个是吕天冲?两人近身肉搏,数十招下来,竟然不分高低。 顾玄遗打个激灵,再看屋外,罗仁飞半死不活,已明白个大概。但他却不以为然,发问道:“敢问九姑娘手中之剑,可是‘泣剑’?”凌苏雪见他伤了罗仁飞,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是又如何?” 顾玄遗哈哈大笑,道:“果然没走眼。恕姓顾的冒昧了。这本是我帮中之物,九姑娘请物归原主。”凌苏雪问道:“什么?”忽然眼前人影一动,顾玄遗已扑向她腰间。 鱼幸听了顾玄遗之话,暗呼道:“糟糕,凌九姑娘可不是他的对手!”厉无咎站在凌苏雪身后,见顾玄遗爪来,大袖一飘,伸出两只枯槁的手,喝道:“顾长老,且说清楚了话!”一手见凌苏雪扯得退开,一手迎顾玄遗手掌而来。 刹那间,雷霆万钧,场中犹有山洪海啸之气势。 【第一卷已结束,第二卷〖少年江湖〗发布中,希望大家支持武侠,支持我。】 正文 六四章 哪边寻(一) 顾玄遗哈哈大笑道:“好来头!”不避不让,力若泰山而沉,双胯成弓,只听“噗”的一声沉闷之响,两只手掌甫地一交,掌风厉若虎气,一合即开,激起两股好大的力道,两人各自退了一步。 顾玄遗略定了身子,侧目瞥了瞥凌苏雪腰间悬的长剑,眼观大哥吕天冲与莫沉在外斗得正狠,心知只有打败厉无咎,方能夺得泣剑。 但适才与他对了一掌,只觉力道好生刚猛,他无剑帮二十年来虽与九玄门有些交情,可却不知这青玄使功夫究竟如何,想到此处,好胜之心大起,说道:“久闻厉师哥武功高绝,不在莫师哥之下,姓顾的不才,倒想瞻仰瞻仰!” 厉无咎本无心打斗,但顾玄遗口气轻狂,又伤了罗仁飞,心里难免是动怒了的。又听顾玄遗接着道:“若是小弟幸得胜了一招半式,我无剑帮之物,尚要请九姑娘还了给我。” 饶是厉无咎平日里甚有修养,也不禁忿忿不平,心想:“听他口气,竟好比稳操胜券,没将我放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也不推塞,只说道:“既然如此,有僭了!” 无剑帮三人之中,黄修渊做事最为稳成,见大哥吕天冲与莫沉斗到一处,乃是有说不出的苦衷;而三哥顾玄遗与厉无咎打斗,只因心系帮中宝刃“泣剑”,也属情有可宥。 适才三人与莫沉、厉无咎已说好,一并上大都找弓未冷,但这变幻之间,四人斗到一块,他在一旁连跺脚,朗声喝道:“大哥、莫师哥;三哥、厉师哥,只可切磋切磋,点到即止,万不能伤了和气!” 说话之间,屋内“砰砰”之声大作,好几张桌子与顾玄遗掌风拂中,登时碎了一地。厉无咎只守不攻,将满身上下各要紧之处封得滴水不漏,顾玄遗却攻守齐驱,攻中有守,守中带攻,可厉无咎神色自若,顾玄遗连发十来招,都没能触碰到他身子分毫。 顾玄遗不问情由,便伤了罗仁飞,虽然此事怀于罗仁飞鲁莽,但九玄门门众大都顾及同门之情,对顾玄遗等人怀恨在心,四人交手之时,又怕黄修渊乘势而入,帮衬着吕顾其中一人,便都按刀柄的按刀柄,握剑的握剑,更有人还双手里扣满了紧紧的一大把梨花针、铁蒺藜等暗器,但教势头不对,管他一拥而上,出手搭救。 这时顾玄遗攻得更迅猛,众人只觉热气扑面,充斥口鼻,握紧兵刃暗器的手不由得松了。生怕给顾玄遗掌力扫到,忙退到两侧,依墙观望,哪里还能寻隙出手搭救? 吕天冲与莫沉相斗,初时只是误会,可斗了五六十合,罗仁飞已给黎仁宏推拿醒了过来。吕天冲乘势拍出一掌,大声叫道:“小弟只是想看瞧罗贤侄的伤势,莫师哥见怪了!” 莫沉心中登时雪然,但斗打到这里,两人精神俱是大增,讨教之心登溢。莫沉还了一拳,开眉道:“吕长老好功夫,得好好领教领教!”吕天冲侧掌击出,说道:“那好,我也向莫师哥讨教几招!”直到此时,两人的打斗方成了向双方讨教。 顾玄遗外号“铁剑罗汉”,乃是无剑帮中使剑的好手。他本来背上插了一柄长剑,一柄短剑,但厉无咎赤手空拳与他相斗,他自恃身份,自然也不能在兵器上占了功夫。 这时手中没用兵刃,剑术功夫使不出来,单凭一双肉掌,在旁人眼里,兀自威风凛然。 蓦然间,他左脚向右踏入半步,踩的是“艮位”,一招“泰山压卵”使将出来,双掌下压,如疾风骤雨,倾泻而来。 紧接着右脚右摆,滑出三寸,分毫不差,踩中“兑位”,双掌合拢,作一个盆盂模样,往外下斜推出,使的是“覆水难收”,像极了泼水的举动,其中蕴含了极大的威力。 他不待前面两招用老,随即左脚又踏上一步,踩在“震位”之上,施一招“雷厉风行”,两手如打雷般猛烈,刮风般迅捷。 这三招看来极为费力,可在顾玄遗手中,却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厉无咎给他着着逼进,身子丝毫不动,他这三招遽然使出,只见四面八方都是顾玄遗两只肉掌的影子,将自己笼罩在掌影之下。厉无咎若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开,多半可以避开,可要是得一步半尺,岂不是承认自己输了? 这当儿脑中灵光一闪,右脚侧向右前方,右拳提起,直横击过去,用的是一招“愚公移山”,不偏不倚,刚好挡了顾玄遗的一招“泰山压卵”。 旋即左手下拉,拳头一松,五指笔直,犹如一面玉镜,用的是“破镜重圆”一招,也挡住了顾玄遗的第二式“覆水难收”。 他这两招得手,一拳一掌左右一拉,缓缓地扯一扯,使的是“拖泥带水”。他先将真气灌满,合在前胸,只听“波”的一声,顾玄遗的一招“雷厉风行”登时消弭,两股真气一碰,射向两边木板,各自在木板上穿了一个小洞。而厉无咎的拳掌合在一起,正是个抱拳行礼的手势。 屋内众人见青玄使占了上风,本待要大声叫好,却看这六招看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顾玄遗双掌齐收,抱拳说道:“好一招‘一式化三清’!厉师哥以一招之时,拆解出愚公移山、破镜重圆、拖泥带水这三招来,老似为守,实则是攻中带守,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众人听他说“一式”,将打斗看得清楚的人都想:“明明是三招,哪里曾是一式?”可一听到他后面一句,顿时心里砰然,对厉无咎是心折首肯,就连平日里见识过他功夫之人,也存了顶礼之心。厉无咎脸露微笑,并不发话。 顾玄遗说完此一句话,霍地从背后抽出长剑,说道:“厉师哥拳掌上功夫厉害,姓顾的不能相及,甘拜下风。但于帮中之物,却不能丢下不取。顾某心有不甘,想再领教领教厉师哥兵刃上的功夫!” 厉无咎心情稍定,再无争斗之心,摇了摇头,缓缓退了一步说道:“正如黄长老所言,咱们不能伤了两家的和气。”顾玄遗道:“那么长老是允准把泣剑给姓顾的了?” 厉无咎尚未回答,凌苏雪倒先说道:“这把剑是一位姓陶的伯伯交给小侄女的,说是从蒙古鞑子手里夺来的,顾叔叔如何说是你帮内之物?” 她手里的这把“泣剑”,原先本是配在陶左谦身上,她说是“交给”自己的,却是她使毒夺过来的。那日他无意伤了陶左谦之后,心里实是有些过不去的。但当时心里怀着父仇,内心深处只有弥天大恨,怜悯之心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拿了“泣剑”之后,便不与陶左谦与齐倩为难,悄自走了。岂知阿合撒的弟子路经当地,有人认得柳苍梧弟子齐倩,便将她捉了。瞟陶左谦一眼,还当死了,便扔在道旁。待得陶左谦悠悠醒转之时,身旁已早没有了齐倩的身影。他不去理会,痛哭一场,将老友楚端奇找一处雪地掩埋了,却不曾体力不支,再次晕倒在雪地中,待他醒来之时,已躺在客栈中。 凌苏雪所说的后半句“从蒙古鞑子手中夺来的”本是胡诌之语,却让她给猜着了。那柄“泣剑”,果真是陶左谦从鞑子手里夺来的。 顾玄遗急道:“顾某身为帮中护剑长老,守护这柄泣剑二十余年,别说是刚才已看了数眼,就算是眼睛瞎了,只需给我碰一碰,也决计不会认错的。” 凌苏雪托腮问道:“那么小侄女问顾叔叔,你帮中之物为何会落在蒙古鞑子的手里?” 顾玄遗道:“当年是我家帮主带将出来的,九姑娘且解下给我,其中恐还会有我家南帮主失踪这七年另外的隐情。” 凌苏雪心里思索道:“如今父仇未报,弓未冷那老贼功夫如何,我是亲眼所见。恐怕莫伯伯与厉伯伯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但若有了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为辅,胜算便多了几分,我好不容易才夺来的,如何能轻易就给了他?无剑帮与我九玄门交情于匪,他三人虽答允了一同对付弓未冷,却先出手伤了罗三哥。谁又能保定他们不大难临头各自飞呢?” 想到这里,看了厉无咎一眼,只见他眉目一垂,已猜到凌苏雪所想,也是一般想法。凌苏雪便道:“小侄女手中的这是泣剑也好,不是也罢,我们都无从得知。” 顾玄遗道:“黄四弟,你来说一说,这是不是咱们帮中之物?”黄修渊瞥了一眼,并不说话,心里头却有着好几般想法,不过大庭广众之下不便说出口。 顾玄遗道:“黄四弟,你说呀。”凌苏雪笑道:“顾叔叔,黄叔叔和你是一门之下,就说不是,他也卖你面子,附和着说是泣剑。再说了,无剑帮外门功夫乃是以短兵为祖,我曾听爹爹说过,贵帮中弟子所配的器械,多以长短剑为主,帮内诸如这柄长剑的何止千万,谁能铁定这柄剑便是顾叔叔帮中泣剑?” 顾玄遗侃侃正色道:“姓顾的就算有眼无珠,也不会错认了。” 厉无咎心想当下帮中正值大难之际,不愿再攀惹是非,吕天冲虽被莫师哥缠住,自己与顾玄遗缠住,那黄修渊却环伺在侧,他若动手,门内无人能敌。 念及此处,便说道:“即便是顾师弟帮中之物,咱们是从他人手中得来的,若要交还,还需顾师弟给个道理。不如这样吧,厉某人今日做主,待咱们齐力诛杀了弓未冷狗贼之后,便双手奉上,与给了你,顾长老你看成是不成?” 正文 六五章 哪边寻(二) 顾玄遗又是哈哈大笑,说道:“若照厉师哥说的,怕要到猴年马月了。”言下之意,便是不答允厉无咎的请求了。 沈仁裴见他蛮横无理,不依不饶,便笑道:“这么说来,小侄倒是有一件事要请教顾叔叔了。小侄斗胆问一问顾叔叔,当年云长公失了荆州,败走麦城,却怪何人来着?” 顾玄遗心下一怔,他一心沉浸于剑术一道,本不通文字,对沈仁裴的一问,不明所以。 但在一旁的黄修渊却听得明明白白,他听了之后,便叫道:“三哥,咱们自己本事不济,看护不好自己的东西,又何须怨得别人?鳖足伸手问人家要,如何要得?” 乍一听到黄修渊说的“本事不济”、“看护不好自己的东西”这两句话,顾玄遗心里登然雪亮,不由得怒气勃发,说道:“看护不好,却又如何?九姑娘若是不能完璧归赵,把泣剑给我,那只能怪姓顾的无礼,动手硬抢了!” 厉无咎双目精光一闪,道:“怎么,顾长老想要硬来不成?” 顾玄遗紧紧握住剑柄,剑身回侧腋下,抱拳道:“厉师哥,取兵刃吧,姓顾的拳脚功夫与你不敌,却又不能在兵械之上讨你便宜。咱们再较量较量!”他说话直白,倒是不避自己的短处。 凌苏雪道:“要是厉伯伯侥幸胜出了一招半式呢,却又如何?”顾玄遗道:“姓顾的二话不说,不再要九姑娘手中之剑,尚向罗贤侄赔礼道歉!两家也无梁子,咱们一如既往守约,共上大都诛杀弓未冷!” 厉无咎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这个不成的,我不和你交手。”顾玄遗冷哼一声,道:“厉师哥这话,是看瞧不起小弟的三脚猫功夫么?” 厉无咎又是摇了摇头,退了两步,忽然弯下身去,拾起一只断了的桌腿。顾玄遗尚不俟他站直了身子,已是怒火中烧。 他心中想:自己用的乃是利刃,而厉无咎却捡起一只木块,分明折辱自己来着,江湖上之人大都自据身份,何况顾玄遗乃是西南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叫他如何不怒,不自禁高声喝道:“厉师哥,这便是你的兵刃么?看……”他本要说“看招吧”一句,可话还没说完,声音已戛然而止,两条腿仿若有千钧之力,再也动弹不得。 因为厉无咎手中握着的那只桌子断腿不是拿来与他交手的,而是掷向窗外,径朝颓圮的泥墙而去,去势迅捷如电,夹杂着厉无咎中气十足的声音,只听厉无咎叫的是:“在外听风听水的君子,何不进来见一见?” 鱼幸暗里叫道:“不妙,这厉无咎内力深厚,竟然发现了我们。咱们虽是无心,在这里偷听人家说话,做却也是贼一般的勾当!”正要站起身,从树上跳将下来,身旁的陆秋烟一把拉住他,朝泥墙旁杂草丛中那两人的后背努了努嘴。 鱼幸心里陡然释然:“原来他发现的并不是我们!”陆秋烟伤后未愈,呼吸略微浑浊,但因距离隔得远了,却都并不致给厉无咎发现。杂草丛里的两人虽然功夫极好,运气屏住呼吸,尽力将呼吸变缓且变轻,倒是给厉无咎发现了。 但听“嗍”的一声,那一只桌子的断腿飞过泥墙,钉在隔两人五寸的杂草丛中。 鱼幸看得分明,他掷出的桌腿约摸两尺来长,却只留两三寸在地面上,心里惊骇相绕:“原来凌九姑娘的这厉伯伯竟是恁地了得!他这平平无奇的一掷,恐怕有千斤力道!”原来厉无咎并非是有意掷偏,而是恐误伤好人,故而才认准位置,刚好掷偏五寸距离。 顾玄遗心里一怵,登时面色苍白,只觉心意散懒,万念俱灰。厉无咎先前在掌上略胜一筹,这时屋内众人都没知觉,却给他发现了竟有人在外伏听,自己与他相差太远,两下都万万不及人家,一时间,什么泣剑,什么比武,都成了天上的浮云,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办。 沉思之间,但听得墙外杂草丛里“窸窣”地一响,两人同时跃出草丛,一前一后,轻轻巧巧落在茅屋前的空地之上,丝毫无声。 众人定目看去,当前那人五十出头,穿一件极为华贵的青色袄子。个子高大,眼珠湛蓝,鼻子高挺,一头卷发及肩,却是呈酒红之色,脸上充满了乖戾之气,看一眼便知不是中土人士; 在他身后那人时,见他身着一袭紫衣,个头稍矮,但却也较汉人高了许多。鼻如一个葫芦,口略阔些,满脸凶相,也不是中原之人。 吕天冲与莫沉斗得正狠,哪里发觉有人在丛中偷看?这时发觉了,各拍一掌,同时跳开。莫沉走将过去,接过罗仁飞,托入屋内,放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之上,问道:“飞儿,感觉怎样?” 罗仁飞牙关打颤,脸上煞白无比,说不出话来,两道怨毒的目光只在顾玄遗身上扫来扫去,就想把他吞下肚子去。就这当儿,吕天冲已回到黄修渊身畔。 黄修渊看了一眼,附在吕天冲耳边低声道:“前一个是藏边胡人,后一个是蒙古人。”吕天冲低头道:“是两个会家子。” 厉无咎见两人极为面生,便朝吕天冲三人问道:“吕长老,这二位是你的朋友么?”吕天冲摇摇头,大声说道:“吕某生平,从未结交藏边胡人,也没曾高攀蒙古贵族!”虽说是“高攀”,语气中却不禁有三分蔑视之意。 厉无咎听得众人都不识,心里先有几分不悦。突听那卷发的说道:“在下阿合撒,这是我二师弟归厉行。”说着指了指身后那个紫衣人,他口音死板,果真不是中原人。 鱼幸心间砰然:“啊呀,是他们两人!这两人出现在此处,多半与弓未冷有关,否则便是与铁穆耳有牵扯!”顾玄遗听得说话,举步退到吕黄二人身旁,目光涣散,耷拉着脑袋。 黄修渊一拍脑袋,说道:“是他,是他!”吕天冲问道:“怎么,四弟?”黄修渊道:“大哥,那日梧桐岭上,送两缸毒酒的……”吕天冲与顾玄遗脑子里灵光乍现,说道:“送两缸毒酒给柳大侠的那个紫衣人!” 黄修渊道:“且听他说些什么。”三人说话极轻,余下的只顾谈论聆听,都没听闻到三人的话语。 顾玄遗勉力聚精会神,只听得莫沉冷冷地道:“两位来到此间,却是何故?”阿合撒微微一笑,说道:“我师兄弟二人来到这里,本来是有两个大秘密要告知九玄门的。但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也不用说了。” 厉无咎冷冷地道:“既然知道了,那便不用说了。”阿合撒微笑道:“好呀,既然几位都知道了,我师兄弟二人这就离开。”一言说完,便要转身。 莫沉冷笑一声,喝道:“两位来去自如,当这里是卖肉铺么?”归厉行昂然问道:“听你的口气,却要如何?”厉无咎凛然道:“两位听了九玄门与无剑帮中多少机密?尚请留下一物。”归厉行道:“机密是什么?你要咱们留下什么东西?”莫沉道:“既然两位听了这许多话,则按江湖规矩来办,割下两个舌头个四只爪子,便请安然离去!” 归厉行与阿合撒闻言,突地都是神色严厉,手按腰间。阿合撒冷笑道:“什么江湖规矩?舌头和爪子都给废了,如何还能说是‘安然离去’?哈哈,哈哈!可笑至极。” 厉无咎说道:“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位功夫虽佳,也恐怕是双拳难敌四手吧?若两位不照莫师哥的来办,咱们也不需按照江湖规矩来打斗了!”听他言下之意,两人若是不遵办,屋中之人就要一拥而上,来个倚多为胜。 阿合撒嘴角上翘,说道:“偷听机密?哈哈,哈哈。江湖闻言厉无咎老儿和莫沉老儿英雄了得,功夫胜人一筹,无剑帮吕……吕……这三位长老也不是泛泛之辈。怎么,不敢当着尊师的面说话,却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商量着如何使下三滥的手段去害尊师!哈哈,当真是牛皮太大,让人笑破肚皮,笑掉大牙!” 莫吕等五人一听,登时喝道:“两位是弓老贼的徒弟!”九玄门门众听了“弓未冷的徒弟”六个字,刷刷刷齐齐拔出了兵刃来。 归厉行瞥了一眼,神色倨傲,不屑地道:“一群跳梁小丑,乌合之众。”言罢哈哈大笑,气冲霄汉之间。 莫沉脾气火爆,再也按捺不住,从茅屋内“嗖”地一下窜出,暴跳如雷,朗声道:“好啊,方才咱们既然叫你们笑破肚皮,笑掉大牙,就让莫沉老儿领教领教弓老贼高足的功夫!遂了你二人开膛破腹,嘴歪牙缺之愿望!” 手中影子一晃,骤然已多了两把明晃晃的钩子。他也不礼让,往前一钩,喝道:“出招吧!” 归厉行手臂直伸,却不摆开招式,傲然说道:“千钩无情,钩下须得无情无义才好!”不躲不闪,往莫沉双钩刃出迎了上去。 众人正要叫好,只听“当”的一声,眼前激起一阵火花。莫沉只觉自己虎口一疼,归厉行的两只手臂如同魔幻手一般窜去,双钩已给荡开,禁由不住平平退了一步。 正文 六六章 哪边寻(三) 在一旁的厉无咎及九玄门门下弟子、凌苏雪、吕顾黄三人实是大大吃了一惊,心中都是一般念头:“这紫衣鞑子以手臂去挡莫沉的双钩,难道竟然练成了铜皮铁骨的护体神功?”数人之中,最为惊骇的怕是吕天冲,凌苏雪和厉无咎了。 只因方才吕天冲与莫沉打了两三百招,也未分出胜败;凌苏雪钩子的本事,全是莫沉所传授;而厉无咎与莫沉朝夕相处四十余年,于他每招每式,都是了熟于胸,这下见莫沉一招便吃了亏,叫他三人如何不惊恐? 莫沉临危不乱,蓦地里双钩回护,上交下错,前后相映,闪动得甚是迅捷。变招之间,人随一道白泓之影飞出,攻归厉行眼、耳、口、鼻、喉五处头上部位。 刹那之间,已使出了五招。凌苏雪心里叫道:“莫伯伯的这是‘玄筝钩’的三十六打,中一个‘快’字!”心中不禁为莫沉舒了口气。 归厉行两只手臂上拉,左右互换,也是迅捷无比地挡在这五处方位。又听“叮叮叮”一阵响,莫沉的双钩尽被弹开,“玄筝钩”中的“刺眼”、“切耳”、“剖口”、“击鼻”、“锁喉”五招登时落败。 厉无咎在旁边看了几眼,已然瞧出了其中的端倪,大声叫道:“莫大哥,他手腕到手臂之间装了铁环之类物事!” 厉无咎一语惊醒莫沉,他不再思索,引步疾退开两尺,刹那左右手中的两只钩子接连变幻三十六次,“破阳钩”与“沉钧钩”一同使出,万分力气沉于双钩,一钩往左,一钩往右,都朝归厉行手臂上斫铡而去。 归厉行以双足为轴,身子霍地一矮,绕着莫沉快速无比地转圈。莫沉每递一钩,他便换一次脚步,莫沉出招疾快,他却更加迅猛,每次都挨着身子撇开,瞧得众人都心中捏了把汗。 惊悸之间,莫沉已使到“沉钧钩”中三十三打“沉渊”,下一招是“钧底”,岂料莫沉心中灵机一动,反其道而行之,使出“破阳钩”中的第十七打“破胸”,钩子上拉,提向归厉行前胸。归厉行两只手臂都往下拉,防他三十四招“钧底”,哪知他遽然变招,一时难以变招,只凭着左手的快捷,往上疾挡。 莫沉钩子一触及他手臂,往自己胸前一拉。只听“啪啪啪”的几声,归厉行的半截袖子裂为细碎之片,被凌厉之风激到半空,犹如三月柳絮,亦似蝴蝶群舞。 众人定睛看时,却大吃一惊:眼见归厉行手臂处露出了发黄的皮肤,上面尚生长着一撮汗毛,却哪里有套什么铁环之类的物事?众人心里愈加害怕,毛孔之中直冒冷汗:“这哪里是套了铁环,分明是这姓归的练了金刚不坏的护体神功!” 这归厉行的父亲,曾随成吉思汗北讨南征,开拓疆土,归厉行天赋异禀,没拜弓未冷为师之时,在蒙古已是威名远扬。 后来弓未冷与师弟公孙虞秦淮河一战之后,深受重伤,捱着苦痛逃走,幸得归厉行救了一命。弓未冷与他谈论了数日,对他本已很是喜爱,伤好了之后,便收他为徒,指点功夫,因此他武功精进一日千里,已不可同日而语。 他听说弓未冷与同门发生仇怨,又知他对名利看得极重,便向真金引荐,拜为燕王府中的师父。如此一来,弓未冷更对他青眼相加,把浑身解数倾囊相授。故而他的功夫,更在大师哥阿合撒之上。 莫沉看了一眼,只觉这天地间出现了不可思议之事,两条钩子一软,下一招便接不下去了。忽听“啪”的一个声音极为响亮,莫沉脸上一痛,却是归厉行趁其不备,出手如电,打了他一巴掌。常言道“打人不打脸”,更何况莫沉是九玄门举足轻重的人物? 莫沉怒不可遏,将疼痛忘得一干二净,大喝一声,陡如平地里一声惊雷,双钩舞得更疾,有如百十条钩子围着他身子转动。大喝声中,他已如同一头饥饿的老虎,横空扑向归厉行! 凌苏雪心中大惊:“离别钩,莫伯伯要与这蒙古鞑子拼命!”高声叫道:“莫伯伯,当心!”但莫沉被归厉行扇了一巴掌,双耳中充满了怨恨,当此境况,也真是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如何听得进凌苏雪的提醒去? 在众人惊呼声中,只见两道白色之影不止,绕着归厉行翩翩而舞,瞬息之间,已出了二六一十二招。这“离别钩”是明判胜负生死的招数,其中既有“玄筝钩”之轻灵快速,又有“破阳钩”与“沉钧钩”之刚猛沉俦,莫沉平日里教授凌苏雪这门钩法时,千叮万嘱:“不到万不得已,或遇到弥天大仇人之时,千万谨慎使用!” 九玄门中的太白使“千钩无情”莫沉曾与凌震天和厉无咎走南闯北,在西南一带闯下了不少名头,川黔滇湘一带的绿林好汉但教相逢,都要叫唤一声“莫大侠”。 莫大侠四十五岁之后,便鲜与人交手。这次只因帮主兄弟凌震天之死,前来河北,第一次与人打斗,还是仇敌弓未冷徒弟,外族异类,却给人家一巴掌拍在脸上,霎时间真比杀了他还难受。自己连归厉行也打不过,还如何去杀弓未冷?杀不了弓未冷,那又怎么说为金兰义兄凌震天雪仇? 他失魂落魄着,掌上的两只钩子却舞得更疾。之前打斗,他是攻守兼备,这时拼命,竟只攻不守。他年纪虽长,到底是武林高手,越斗越是精神。 归厉行深得弓未冷真传,心知高手比拼,最忌讳心浮气躁,方寸大乱。他不断闪身跳跃,寻找机会还击,一边勘找莫沉的破绽。但莫沉这“离别钩”的招数是取人性命的招数,或是轻灵柔敏,或是钢阳万分,待到使到第二十七式“钩碎千金”之时,归厉行一个不留神,左边脸皮火辣辣地疼痛,若不是他脚下动得快速,已给钩下一块皮来了。 莫沉不与他空隙,接着第二十八招“芝艾同焚”使出,钩子往归厉行双肩钩去,背对着屋内众人,一道圈子舞得透不进风去。 屋中九玄门之人除了厉无咎之外,其余的都是二三十岁年纪之人。之前有好些人从未出过山门,心高气傲,都以为自己武功出众,足以横行天下。 这时见太白使与蒙古鞑子恶斗,虽有一大半招数使得忒疾,看不清楚,也不禁是心驰神往,自认先前想法竟是井底之见,目光何等短浅,暗暗不得不摇头叹息。 忽听得“哐”的一声,归厉行寻得莫沉一个破绽,出手如电,乘机一拳打在莫沉的左边那只钩子之上。莫沉不待归厉行收回手,右手一翻,手中的钩子的刃口便往他拳头上砍去,但听“叮”地一声,两只钩子相撞,弄出无数火花。 莫沉低头一看,目眦欲裂,却没砍中。突觉腋下剧痛,却是归厉行趁机打出左拳,正好打在他右边腋窝子中。归厉行得势不止,身子一旋,转到他旁侧,中指甫地一伸,朝莫沉后背“大椎穴”按去。 莫沉回钩不及,只有闭目待死,脑子中浑浊不堪,一时万念俱灰。却不料只是“陶道穴”上一麻,归厉行已然从他背后轻飘飘地退开,说道:“大言不惭的千钩无情,也不过尔尔!” 莫沉一张老脸青红不定,一声不吭。忽听他仰天长啸一声,将双钩“砰”地插在背上,抬步往林子外疾奔。厉无咎叫道:“莫大哥!”凌苏雪叫道:“莫伯伯,莫伯伯!”万仁玉、黎仁宏、孔仁川齐声唤道:“师父!” 屋内顿时嘈杂不堪。莫沉两个起落,身影已朝北去得老远,浑然不顾众人的叫唤。他门下弟子罗仁飞受伤不能动之外,唯有手忙脚乱,叫:“师父!”万仁玉急切地朝沈仁裴说道:“沈师哥,万望帮忙照顾好罗三哥!”一跺脚,扯着黎孔二人朝莫沉疾奔之地跟了上去。 陆秋烟趁大乱之时,在鱼幸耳边细语说道:“鱼大哥,那个莫沉老儿有意让着那个蒙古人。那个紫衣人打他腋窝时,他大可回钩抵挡,仍是砍紫衣人拳头,那就有胜算了。最后一招,那紫衣人明明打他大椎穴,为何又转拂他陶道穴?” 鱼幸一惊,问道:“什么?”回想方才莫沉与归厉行打斗最后一招,莫沉果然是止钩不前,心中甚觉匪夷所思:“他们在屋内商议要杀了这蒙古人归厉行的师父弓未冷,归厉行却不杀了他,又是为何?难道只想羞辱他一番不成?” 正文 六七章 哪边寻(四) 阿合撒见师弟逼走了莫沉,少了一个强劲对手,只觉心下大慰,笑道:“要害尊师性命,滚回去再多练几年功夫吧!” 厉无咎怒火冲天,但面上如同渊停岳峙,一动不动。心想莫师哥都败下阵来,自己恐也不是紫衣人归厉行的敌手,万不可莽撞行事。 他一回头,只见门中弟子磨拳擦掌,对这两个蒙古人恨之入骨。他心中一动,朗声喝道:“门中兄弟听了,单打独斗不成,咱们一拥而上,将这两个狗鞑子,贼胡人杀了,雪了莫大哥之恨,再去大都把弓未冷将杀了,以慰帮主在天之灵!” 归厉行有恃无恐,哈哈大笑道:“是么?厉老儿且听听,这是什么声音?”厉无咎侧耳倾听片刻,肌肉绷紧,脸色大变,怒道:“好家伙,竟然来了帮手!”鱼幸悄声在陆秋烟耳朵边说道:“有人来了!”陆秋烟竖耳聆听,这回便听见了。 她细听之下,但闻脚步声声杂沓无比,沙沙沙的踏在树林间松软的枯草之上,便似有数千人汹涌而来。 不消片刻,脚步声渐近,似乎在前的已然到了林子外面。鱼幸心想:“听来人脚步,似乎不下千人。我和陆姑娘的马都没了声音,难道来人怕打草惊蛇,给他们悄无声息地杀死了?” 思忖未下,便又闻得另外三处脚步声走动,似乎已将这几座茅屋围得水泄不通。鱼幸耳尖,听得门外众人走动之时,发出“嚓吱”的细微响动之声,显然是拉弓弦之类的器械时所发出, 心中一悸:“糟糕,来的这些人莫非是元兵?” 归厉行听到了屋外的声音,神色自若地笑道:“厉老儿想一拥而上,我们就不能以多胜少么?师哥,那小姑娘手上有个什么剑的,先前他们争来争去,想来是个好东西,咱们不妨夺了玩玩。” 阿合撒道:“好!”两人交换一个眼色,旋即一同向凌苏雪飞扑而去。顾玄遗生怕二人先赶一步,把‘泣剑’抢了过去,也忙叫道:“九姑娘,把剑给我!”飞身而起,抢将过去。 厉无咎听来人不少,到底是见过无数大阵仗之人,临危不乱,喝道:“大伙儿不要乱了阵脚,守住茅屋东西南北四面!”众人听他吩咐,分东南西北守住茅屋。 就在此时,归厉行与顾玄遗一左一右,已飞身至凌苏雪身畔,都照她腰间抓去。吕天冲急忙叫道:“三弟,不可鲁莽!”顾玄遗却哪里听得? 凌苏雪本要闪避,但左右尽是旷世高手,如何闪躲得?归厉行手臂略长,伸了在先,顾玄遗喝道:“狗鞑子,干么?”五指往归厉行手臂插去。 归厉行不得已回手反击,借此空隙,凌苏雪往左一偏,跳将出来,哪知方得松懈,阿合撒已迎面而来。当此境况,拔剑已然不及,却听得厉无咎叫道:“小侄女,快闪开!”一掌已呼啸而来,拍向阿合撒。 凌苏雪身子一纵,飞出茅屋。忽听“嗖嗖嗖”的破空之响不绝于耳,林子外的空中飞出十来只羽箭来。 凌苏雪急忙从腰间拔出双钩,挥舞格挡。厉无咎叫道:“九姑娘,快退到屋里来!”正要脱身,阿合撒却说道:“师弟,我缠住这厉老儿,你去抢了那小女娃娃的宝剑,别让它落在汉人的手里!”一言说罢,大掌飘飘,分四面攻朝厉无咎。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屋内桌子椅子碎了一地。九玄门门众缘墙而立,纷纷将之前扣在手里的暗器朝林子中发射而去。却又怕厉无咎与阿合撒打斗,扫在屋中柱子之上,柱子若是断了,那茅屋必定要垮,茅屋一垮,那便要遭殃。是而心中也处处提防。 顾玄遗一心系在那柄“泣剑”之上,凌苏雪一飞出茅屋,他又跟随而去。归厉行两手探出,抓他脚踝。到这当口,吕天冲、黄修渊已不可袖手旁观。 吕天冲怕顾玄遗敌斗不过,高声说道:“四弟,我来助你!”身子一旋,朝归厉行飞去。归厉行颇负傲气,叫道:“来得好!”大吼一声,直如群豹嗥啸山林,弃了顾玄遗,回身迎敌吕天冲。 黄修渊足底一点,叫道:“厉师哥,我来和你一并杀了这胡人!”也不见他如何作动,已到了阿合撒身后,在阿合撒膀子上一拍,轻飘飘退了一步,折扇一拂,分点阿合撒背后胸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筋缩”、“中枢”和“脊中”这八处穴道。 阿合撒骂道:“以二打一,好不要脸!”说着啪啪啪啪打出四掌,犹如千手如来,拍开厉无咎,回身护住后背要穴。黄修渊喝道:“打你这老狗,须得一拥而上,打得你屁滚尿流,不知西东,更不知谁是你家老祖宗!” 身子一转,又绕到他背后,折扇向阿合撒臀部拍打过去。他人称“百里无痕”,自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轻功练到如此地步,只怕天下已找不出第二人来。 鱼幸与陆秋烟身在高树之上,箭是射不中两人的。只见不远处的林子中竖起一面大旗,与铁穆耳的营旗一般无异,果然是蒙古人攻到林子里来了。旗子下有人稳稳当当地掌着,身旁伏了许多人,远远以长弓将箭射出。 就在这时,箭发得更密了,凌苏雪人在茅屋之前,钩子舞得更速。顾玄遗飞步挡在她身前,道:“九姑娘,把泣剑给我!”但这时箭如飞蝗,两人都只顾着已随身兵刃拨开飞来箭雨,一个不能解剑,另一个不能接剑。 凌苏雪怕顾玄遗趁机抢剑,顾玄遗却恐露出身后破绽,给阿合撒和归厉行突施杀手,是而两人都只挥舞手中兵刃,将飞箭一一拨开。 鱼幸低声道:“哎呀,糟糕,凌九姑娘抵挡不住,如何是好?我得下去帮助她!”说着便想跃下。 陆秋烟一把扯住他,说道:“傻瓜,茅屋前情况紧急,你如何去助她?你要是给飞来飞去的箭射几个透明窟窿,你就成了一条干巴巴的死鱼了,死鱼有什么好的?你还是坐山观虎斗罢。”虽是玩笑之言,但言下颇有关怀之意。 鱼幸急道:“即便成了死鱼,也要下去救了凌九姑娘,她若是受伤了,那怎么成?”陆秋烟心中一沉,突然问道:“鱼大哥,你心中挂念着那个凌九姑娘的安危,她要是有个万一,你便心里极为难受了?” 鱼幸不知她这危急关头问这些干么,说道:“是啊。陆姑娘,你身上有伤,躲在这树枝中别动,好叫我安心。” 陆秋烟目中显出几许失落感,说道:“我给这些蒙古鞑子的射死了,你才安心呢。” 鱼幸心中一荡,大是炽热,说道:“你是我带过来的,我自当护你周全。蒙古鞑子要是用箭射你,我先在你身前挡一阵子。有我之存,便无你死,你安坐着不要动!” 听他说得真挚,陆秋烟只觉芳心大慰,低声细语地道:“那你小心些。”鱼幸望她一眼,应了一声“好”,弓着腰慢慢站直身子,如一只夜猫,轻轻窜到另外一株树上。 回身见陆秋烟正盯着自己,朝她挥了挥手,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没事,叫她当心。定了定身子,又窜到另外一株之上。如此接连窜出,已隔陆秋烟老远,隔凌苏雪越来越近,他举止轻巧,犹如一只矫健的大猿,又藏在树身之后,茅屋附近双方只顾狠斗,都不曾发觉了。 在外围攻之人,乃是阿合撒与归厉行点来围困众人的一个千人队。但见林中蒙古兵铁甲鲜亮,志气昂扬,鱼幸心想:“这铁穆耳明明已回朝,他帐下士兵缘何到了这里?”饶是他绞尽脑汁,也猜不透这其中道理来。 九玄门中之人发了一拨暗器,只因距离过远,内力深厚者伤了几个蒙人,内力平庸之辈却一个人也没伤到,而此时他们手中暗器已然发打完了。 林子中的千人队听闻不再有暗器破空的声音,千夫长明白茅屋中人的境况,将手中长矛往天一伸,众士兵听他命令,渐渐将圈子收拢,箭发得愈加猛烈了。 士兵平常带在身边的,不过每人十来支箭,但这时连发了估摸一刻功夫,仍旧未停,显然是有备而来。 鱼幸心里突然一动:“啊呀,那阿合撒和归厉行在前败辱莫沉,缠住了厉无咎,吕天冲等人,是在拖延时刻,等待元兵的到来。可是为何莫沉方才走了片刻,元兵便摸索着攻进来了呢?难道……”又想到陆秋烟与自己的疑惑,心中更加迷茫了。 旋即觉得绝不可能,连连摇头,不再往下思索,暗中道:“他是九玄门太白使,这其中还有他弟子罗仁飞,不可能,他不可能这么做。”可内心深处,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妥。 又过了一阵,屋内众人果然再没发出暗器来。林子的千夫长高声叫道:“用火箭射茅屋!”话音方落,林子中已一片亮堂起来。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去,火光越来越明显。突听“嗖嗖嗖”的声响持续不断,早有数百支火箭射了过来。众元兵不给茅屋中众人喘息的机会,第一拨箭才飞出去,发一声喊,又是一排火箭射了过来。 正文 六八章 哪边寻(五) 茅屋乃是以合抱树木与茅草建造而成的,这时给火箭一惹,登时着火,哔剥哔剥燃烧了起来。 顾玄遗正挥剑挡元兵发来之箭,蓦听吕天冲“啊”的一声怪叫,却是一支火箭擦着他头皮而过,他于危急之中自保,挥手灭火之际,冷不防中了归厉行一记拳头。 顾玄遗心念大哥安危,顾不得许多,高声道:“大哥,我来助你!”剑光闪动,将迎面飞来的火箭挡了回去,抽身退入屋内。 给顾玄遗击打回去之箭有些早已熄灭,但兀自有三支未曾熄灭,落入杂草丛中,登时哗哗哗地燃烧了起来。 凌苏雪心念一动,突然来了计较。她将双钩疾舞了一阵,忽然右手钩子交在左手,横手抄过飞来箭矢,反手挥掷出去,只听“啊”、“啊”的两声,元兵之中两人同时中箭,扑在草丛之中,杂草登时燃烧。冬尽春始,正是杂草枯黄之季,败草给火箭引着,圈子越燃越大。 凌苏雪喜不自胜,又是横抄过数支火箭,依此方法挥掷出去。但听“啊”、“啊”、“哎唷”之声不断,又有数十人中箭。她握住箭之时,迅捷无比地在箭杆上涂了剧毒,元兵就算没给箭插中,只需碰上一碰,也是命奔黄泉,再无生还之人。 千人队中指挥的千夫长大为吃惊,命令后面弓箭手补了上去,聚力在一处,朝凌苏雪所站之处发箭。凌苏雪横手接过两支飞箭,方要扔出,“嗖”、“嗖”又是两支火箭朝着她双眼飞来,一左一右,势头狠准。 她大是骇然,正要侧头避开,身子上下左右又是一排箭矢飞来,将她照得明晃晃的。 她心里骇甚,动作略显呆滞。忽然之间,眼前人影一闪,一排火箭已给飞下人影拍开。 凌苏雪大感吃惊,定睛一看,失声道:“是你!”声音颤抖,不知是喜悦,还是担忧。只见一张俊俏之脸显露在眼前,这人白衣飘飘,正是和她在破庙中分别不久的鱼幸。 鱼幸身在树上,眼见凌苏雪抵挡不住,飞身而下,轻声说道:“凌九姑娘当心些!”替她掇开了六七支火箭。凌苏雪看得清晰,随即将手中两支火箭扔出,听得两声惊呼,杂草里燃起了熊熊大火。 鱼幸与凌苏雪又甩出几箭,不消一会,林中已火光冲天。忽听凌苏雪“哎”的一声轻呼,脚上中了一箭,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她吃惊之间,心中挂念厉伯伯等人的安危,回望茅屋,只见已被烈火包裹,已摇摇欲坠。 鱼幸暗呼不妙,低声叫道:“凌九姑娘,我先带你冲出去!”凌苏雪虽然受了伤,兀自将全身封死,一边摇头说道:“不成,屋内还有厉伯伯他们和九玄门一干兄弟,我岂能独自逃生?” 鱼幸心想九玄门之人和无剑帮三位长老都与自己毫无关联,但凌苏雪救过自己一命,在这危急关头,须得报答她救命之恩。伸手格挡开两支火箭,说道:“九姑娘,形势危急,我先带你闯出了去再说。”伸手就去拉她。 凌苏雪侧身避开,说道:“鱼公子,你快些走。莫要给元鞑子的满天飞箭伤了!休要管我。”忽地又是一箭飞来,射在凌苏雪左边小腿上。 鱼幸一惊,忽然想到一事,连忙道:“九姑娘,你杀父之仇尚未得报,若就此死了,岂不遗憾?”凌苏雪心里大惊,暗想:“是啊,爹爹大仇还没能报,就此受了伤害,岂不遗憾?”一想到复仇,别的事都是不重要,便说道:“好,便依你说法。” 鱼幸心中大慰,夺过一把飞箭,以掷暗器的手法扔了出去,就这空隙瞬间,已将凌苏雪横托在手中,飞身跃上一株大树。几个起落,已落在林子中,往元兵稀落的杂草丛里钻去。 元兵见有人视若入无人之境,飞扑过来,大喝数声,数十人调转弓弦,好几轮箭朝两人飞射而来,三番五次险些射中两人。 幸得鱼幸闪避得快,火箭隔不远落在杂草丛里,啪啪啪燃烧起来。他带着凌苏雪奔走,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又生怕陆秋烟给元兵发觉,高声叫道:“你们休要出声!”这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却是在提醒陆秋烟不要轻易出声。 就在此刻,茅屋内“蓬”的一声,茅屋摇摇晃晃,就要坍塌。九玄门众人大喊一声,纷纷跃出。厉无咎、黄修渊、阿合撒、吕天冲、顾玄遗、归厉行越出之时,兀自缠斗,身子尚未着地,茅屋已訇然倒塌。 茅屋倒塌声中,伴随着罗仁飞的厉声惨叫,众人心中不禁凛然。 原来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众人逃命都怕不及,又有谁会再顾及同门之谊,更别说顾及罗仁飞的死活了。 听了罗仁飞的惨叫,厉无咎心头大震,张目四顾,却没了凌苏雪的身影,高声道:“九姑娘,九姑娘!”黄修渊身形转得最快,隐隐约约见到一个人将凌苏雪抱在怀中往林子外冲出去,又将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忙不迭叫道:“大哥,大哥,是日间的那个白衣少年!” 吕天冲与顾玄遗一听是鱼幸,都要抽身追过去一探究竟,却因与敌方斗得正在狠,是欲罢不能。 鱼幸两人越过蒙古人的弓箭手,后面使兵器的士兵喊声震天,挺着兵刃朝他二人奔来。鱼幸生性怜悯,不愿对这些士兵下手,只得东一脚,西一步地奔逃。 但两面尽是明晃晃的刀枪,没走十步,身后风声吃紧,有人挺兵刃朝他后背刺来。鱼幸身子一旋,向左边闪过一步,一掌拍出。只听“啪”的一声,一掌击中一个硬邦邦之物,定目看去,异常吃惊,这一掌竟然拍到了另一个士卒的头上。他奔走甚急,手掌的力道难以控制,大得惊人,那士兵哼也没哼一声,立即死于非命。 余下士兵见同伴身死,又有好几名朝鱼幸这边靠拢来。鱼幸打死了这士兵,脑中嗡的大响了一声,塞满了五个字:“我杀了这人!我杀了这人!” 而就在此时,在他内心底端,突然划过一个怪异的念头:他觉得这些元鞑子死有余辜。可旋即想他自己动手杀人,未免是大大的不妥。 迎面来的士兵见他神情恍惚,都挺着刀枪剑戟猛烈砍将过来。凌苏雪右手陡伸,五指一张,那几个士卒登时摔倒在地,不住翻滚,呼喊声变成了哀嚎声。 鱼幸吃惊道:“你竟对他们用毒?”凌苏雪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却要害咱们!”这话一说,竟正合鱼幸内心所想,喃喃道:“不错,不杀他们,他们都要杀了我们!” 蓦然间,他竟似性情大变,胸腔之中生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慢慢爬上了喉咙,根植在头脑之间。不知怎么,这一刻的情景,竟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那一种感觉,就仿佛是当年他亲身经历过,这时只不过是久别重逢罢了。 头脑中的这股无名之火,引领着他向外奔去,一路上竟然控制不住自己,拳脚一并施用,杀死了元兵数十人之众。 恍恍惚惚,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呐喊声越来越远,树木变得越来越稀,他脑中之火方才慢慢消了下去。他侧耳倾听,再也听不到元军的呐喊,唯一听得到的只是初春东风凛冽的呼呼声,看到的只是夜晚的静谧,和一旁的一湾潭水。 怀中的凌苏雪,不知何时已晕了过去。他轻轻将她放将下来,让她身子靠在一块大石之上,问道:“九姑娘,你怎么样?”凌苏雪“嘤”地一声转醒了过来,说道:“鱼公子,我腰间袋子里有金疮药,烦劳你替我将腿上的两支箭拔了下来!”鱼幸从她腰间取下金疮药,说道:“凌九姑娘,你且捱忍一下。” 凌苏雪嘴唇干白,微微笑道:“咱们同为武林中人,拔箭也不须顾忌我疼痛与否。” 鱼幸一一挥掌将她左右两腿之上的箭褪了出来。右腿上的那支,发箭之人臂力奇大,射得极为用力,约摸有两寸深。鱼幸正要给她伤口涂金疮药,凌苏雪颤颤地道:“你先去抄些水将创口洗净,我怕这箭上有毒。” 鱼幸依言捧了两捧水过来,又说:“九姑娘,这些水甚是寒冷,你也忍一忍。”凌苏雪“嗯”地应了一声。 鱼幸将她两个创口洗净,才为她涂上金疮药,撕下几块碎布绑在她腿上。见凌苏雪无恙,他心里不自禁松了口气。 正要开口问她这几日的的情景,凌苏雪忽然“啊哟”一声大叫,道:“你看!”手指后背方向。鱼幸道:“怎么?”回过头来,只见远处林子中浓烟大起,方向正是他带着凌苏雪出来的地方。 凌苏雪叫了一声,牵动伤口,头脑发昏,差点没晕厥过去。她略定一定,又道:“鱼公子,我九玄门还有很多人在里面,莫要给鞑子害了。厉伯伯待我很好,他若有闪失,我也极为抑郁难受,他老人家平日待我很好,我只愿他平平安安……” 鱼幸不等她说下去,胸口一热,心中已自有数,说道:“凌九姑娘,你莫慌张,你在这里等我,我再去林子中一趟看看!”嘴上是这般说,其实在心里,只因为陆秋烟尚且在茅屋前那株大树之上,况且她身上还有伤未痊愈。 凌苏雪有气无力地道:“鱼公子,谢谢你。”鱼幸付诸一笑,道:“那一天你曾在玉蝶楼中救了我,又照顾了我许多日子,都不须我言谢,今日也是一样。”说着站起身来,抬步便要向林子方向奔去。 正文 六九章 哪边寻(六) 凌苏雪忽道:“鱼公子且慢!”鱼幸回过头来,说道:“怎地?”凌苏雪双手往腰间一摸,解下那柄“泣剑”来,说道:“鱼公子,元鞑子凶残成性,你又无防身兵刃,这把剑你带在身上。” “你腿上有伤,还是你带着好些。”鱼幸心下一怔,说道。 凌苏雪浅浅一笑,道:“你莫非是怕拿了这柄锋利之刃,别人给你抢夺了不是?”鱼幸心中一热,想到那日在破庙之中说的那句话,这时她却用来说自己,虽是玩笑话,却也颇显关怀。心道:“无剑帮的顾长老向她要了数次,她也不允给人家,却轻轻巧巧就借给我这个外人,显然对我极为关怀了。” 凌苏雪见他怔怔的,又说道:“你剑法厉害的紧,有了这把泣剑,岂不是如虎添翼?再说了,我只借你一会,你又不会独吞了,你回来还给我便是。” 鱼幸知推辞不得,便道:“好吧,多谢凌九姑娘的心意了。”走过去接过“泣剑”插在腰间,对凌苏雪说道:“你在这儿等我,待我回来,去镇子上找一个大夫瞧瞧你的腿伤。”凌苏雪点了点头。鱼幸提了一口气,转身朝旧路奔去。凌苏雪看他背影消失在深邃的夜空之中,心里竟然有一股温馨之感。 鱼幸生怕再遇到元鞑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又害元兵性命。心想:“咱们汉人是人,蒙古人也是人。人人都说蒙古人凶残,但他们杀人,有的也不是出于本意,不过君命难违,奉命行事而已。咱们汉人杀害了的蒙古人,难道又少了?” 只觉得这其中的是非纠结,着实难以分清,只想虽时下蒙古人江山已定,但起义军不断,管他是元人当权,还是汉人当家,只求快快找到师父,离开这是非之地。 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他才奔回到林子中。远远只听得有人**,夹着哔哔啵啵燃烧的声音,浓烟兀自没将息地冒出来。鱼幸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林中,只见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其中有元人占了十之**,也有九玄门之人。有的尚未断气,刚才听到的**声正是他们将死的残喘。 奔到空地之中,只见茅屋外旁围堵的泥墙早就坍了,茅屋已给大火烧成灰烬,柴火未尽,给嗍嗍的风一吹,飞起漫天火花,犹如夏日里夜间飞舞的萤火虫。 鱼幸心头一紧:“刚才我抱着凌九姑娘时,浑浑噩噩的,难道已经过去了数个时辰了?”抬头望天,月已缩进乌云端,只有天边两三颗暗淡的星星闪烁着。殊不知他方才且战且走,浑不知东西高低的一奔,已过去了两个时辰。 他心里砰然,忽然呼道:“不妙!”忙叫道:“陆姑娘,陆姑娘,你在哪里?”连唤了七八声,仍不见有人答应,他心里更加颤抖,掌心捏了一把汗,长身纵跃,落在他与陆秋烟藏匿身子的那棵树,拨开枝叶,却哪里有陆秋烟的身影? 这下不由得大是焦急,又叫唤了几声,一种恐惧之感油然而生,暗想:“糟糕,莫非陆姑娘给元人害了?”忙跃回地上,一具尸体挨着一具地查看。他生怕想法成谶,心中一直有个念望:“观世音娘娘大大显灵,只盼这其中没有陆姑娘,否则我……我……”否则他什么,却又接不下去了。只得大着胆子,一个一个去查看。 将最后一具尸体看完,他心中大石方才落地,这林子中躺着的共有五十六具尸体,除了罗仁飞之外,有六个是九玄门中的弟子,四十九个是蒙古人,所幸的是都是陌生面孔,没有一个他认得的。 心中又想:“难道陆姑娘是待元军退了之后,才从树上溜下来的。只不知蒙古人退了多久了。哎呀,她明明说好等我回来,怎么一个人走了呢?糟糕,莫非她中了蒙古人的飞箭?她掌伤没好,可不是元鞑子的敌手。” 言念及此,又是大惊,忙绕着茅屋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仍不见陆秋烟身影。他又绕着再复一圈,这回将圈子拉得更大,仍旧没有察觉有人。 他不知是累得筋疲力尽,还是怎地,轰然坐倒在地,两眼发昏。待过一阵子,他心绪安宁,想道:“陆姑娘冰雪聪明,多半在那棵树上留下了什么重要的讯息。” 又站起身来,沿着树干跃上大树,这回仔细察看。果然与他预想的一般,看出了些端倪来。这次发觉适才陆秋烟坐着的树身上给划下两小块树皮,创口犹新,显然没割开多久,瞧一眼便知道是以贴身匕首划开的。鱼幸再看一眼,惊讶道:“咦,这儿有字。”轻声念道:“好生保管?” 这“好生保管”四个字也是用小匕首刻上去的。落笔娟秀,显然是女子手笔。鱼幸心下一动,重看给划开的两块树皮,口子细长,暗想:“好生保管?陆姑娘是叫我好生保管她赠送给我的这一双筷子?” 从怀中取出两只筷子,只觉触手生温,竟然比良玉还要柔和。想起在店中她的欢颜笑语,只觉一阵温馨袭入心间。一时间,心里竟有些莫名的萌动。 他惆怅了半会,又绕着树身查看了一番,再没发觉其他端倪,这才落在地上,心道:“看这情况,陆姑娘是没有被鞑子伤害。”又想:“但鞑子凶巴巴的,这些士兵乃是铁穆耳率领维护京畿之地的,定然是受过极高训练,乃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甫一想到“铁穆耳”三个字,心里叫道:“啊哟,糟糕,糟糕!那皇太孙铁穆耳对陆姑娘有了情愫,来攻的这些士兵中若有认得她的,岂不是要拖曳着她,去见铁穆耳?” 蒙古人的粗暴无礼,陆秋烟身上又带着伤,给蒙古人拖拖拉拉,何其不妙?想到这里,心里又是阵阵不安袭来,不由得跃上树梢,极目远眺,只见远处的西边隐隐有火光移动。火光如长蛇,正是一群人缓缓前行,料想正是来攻的元军。 鱼幸不由思索,提气追去,约摸追了半个时辰,已赶上那一群人。果不出他所料,正是一队元兵七零八散地秉烛夜行。 他隐遁在后,直随了这一队元军出了树林,将上上下下都看了一番,仍没发觉陆秋烟的身影,从里内人的谈话中,也没能摸索到甚消息。他再跟着一会,那些元兵的谈话都没涉及“陆秋烟”这三个字,已知陆秋烟不在这些人之中,也没有落入元兵之手,心里登时起了重重疑窦:“她到底去了哪里?” 疑惑之时,便停下了脚步,想到受伤的凌苏雪还在林子里,既然察不到陆秋烟的踪迹,那便先回去找个大夫与凌苏雪疗伤为妙。 当即便弃了追寻念头,沿原路返回。这一去一回,只听得道旁虫子啾啾而鸣,已是一个时辰的功夫。 一路之上,只想着待会儿见了凌苏雪之后,询问她近来况情。心想她仇人乃是弓未冷,那么与她一同北上,也无不可;陆秋烟曾说她要上大都去游玩,她既然没有落在元鞑子手中,那多半是一个人走了。去大都的路上,也可打探她的行迹。只是她明明答允,等鱼幸回去,为何会独自走了呢?她看着不像不守信约之人啊。 待鱼幸回到了原地,却令他大吃一惊;潭边已没了凌苏雪的身影。一旁的一块大石之上以细婉之笔迹写着几个字:鱼公子,我随莫伯伯去啦,照顾好自己。江湖险恶,身有泣剑,好自为之,他日有缘,再谋良晤,勿忘。 两行字乃是以锋利的兵刃刻上去的,正是凌苏雪的手笔。想来是她久等鱼幸不来,又在林子里遇到了莫沉,便和她一同走了。 鱼幸看了“泣剑”一眼,心里犯纳:“凌九姑娘死活也不肯把这柄泣剑给顾长老,怎么就给我了呢?是了,多半是她保护不住,便教我替她保管些日子,世人都不会料想到这宝剑在我这个毫不起眼的臭小子手中,他日相逢,再还了给她。又或许她和她的莫伯伯见到了蒙古鞑子,不愿直撄其锋,急匆匆地走了。” 他心中是这般想法,却又怎么是那个十**岁的少女所想的? 他在林中踟蹰了半会,只觉脑袋昏沉,困倦涌满全身。当下就地找了一株大树,飞身而上,躺在枝桠间憩寐。 这一觉直睡到红日东升,在鸟雀呼唤声里醒来。他正拟跃下树枝,突觉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团模糊,额上汗珠犹如黄豆般汩汩滑落下来。 他神智一清,忙运功抵抗。过了盏茶功夫,疼痛方止,他心中想:“怎么会没来由的头疼?之前每次头疼,也没疼的这般厉害!”转念便宽慰自己:“师父常说,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不需看得太重。头痛腹疼,那更是再寻常不过了。”便没将其放在心上。这时肚子里却“咕咕”叫了起来。 当即往东北出了林子,不消日中,已经到了镇子上,他找了一家饭店,从怀中摸出陆秋烟给他的银子,不自禁轻轻抚摸了一下,又想起陆秋烟的一颦一笑起来。 过了一会,点了饭菜,低头便吃。哪知饭还没吃罢,脑袋后又如刀绞地疼了起来。他再复运功抵抗,疼痛方轻。 如此一来,今日已再不能赶路,当下叫了小二哥过来,胡乱要了一间房,打些热汤洗漱之后,便上了床,盘腿而立,运功抵制头疼。三个时辰早过,日薄西山,一日便又要平淡无奇地过去了。 如此遭受头疼的折磨,晚饭已吃不下去。只坐在床上,先运功以疏脑后经脉行序,待头痛止住之后,便又将昔日里南川寻所授的内功心法行了一遍,随即又去自己想曾学过的外家功夫的一招一式。不知不觉中,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镇子上已灯火通明。 待得将所学功夫都想毕,出了一身汗,他只觉得昏沉沉的,囫囵着倒头便睡。不消片刻,微鼾声起,已入梦乡。 正文 七零章 大都行(一) 头疼止住之后,脑子便变得十分清楚,一直处于空朗明白之状态。他虽在梦中,仍能听闻窗外人来人往的声音。 睡到中夜,忽听得房外“喀嚓”一声清响,鱼幸一下便醒转了过来,他睁开两只眼睛,一动未动地躺在床上,突地窗外又是“嚓”的一声。 鱼幸心里一动:“时值夤夜,怎么还会有人?莫不是店中小二,店伴来回走动?”回想这两声极为轻细,不是寻常人店中伙计的脚步声,愈提高了警惕,仍旧躺着不动,双眼紧紧盯着窗子。 忽然之间,窗上多了一个黑影,那影子一闪即逝,随即听得“砰砰砰”三声,却是那黑影伸手在窗棱上连磕了轻轻的三下。 鱼幸心下一抖,首先一个念头涌入心中:“这人认得我?”寻思间,又是“咔嚓”的数声,伴随着细碎步子的声音,不消片刻,声音已然远去。 鱼幸心道:“听这人脚步细碎,是个女子?莫非……莫非是陆姑娘?”想到这里,一下翻起身来,穿好鞋袜,轻轻推开窗户,便要追去。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将立在床沿的“泣剑”插在背上,这才推窗跳出去。 在床上之时,他循声辨位,知道那脚步声乃是往东北角而去。他猛提一口气,就往那脚步声的方向赶去。只消七八个起落,已出了镇子,夜空中星光隐耀间,只见一个影子正往前奔走,步子不疾不徐,看来就是引鱼幸出来之人。 鱼幸看她背影婀娜,穿一袭白衣,在夜间颇为显眼,正是一个女子,身形偏瘦,与陆秋烟极为相仿。鱼幸正要出口叫唤“陆姑娘”三字,猛然顿口,心里想道:“她半夜引我出来,定是有什么事。我可不能冒失,随便叫唤。且跟着她,看她意欲何为?” 当下努力将步子放轻,始终与她隔着一段距离。那女子自顾着奔走,虽是她引鱼幸出来的,却也不回头看上一眼。 再奔一阵子,那女子倏然加快步伐,向前疾奔。鱼幸不愿落后,小腹一收,也加快了步子。冷不防“嗖”地一声,一件细小物事迎面而来,径取他左目,声势凌厉,快捷无比。鱼幸不敢硬接,奔走中身子往右一错,闪开了去,张目望去时,前面黑乎乎的一片,那女子身影已然不见。 鱼幸大吃一惊,步伐一缓,再度定睛看去,仍是不见前方有人。这一下只令他半身一凉,他生平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可当次一幕,不由得浮想:“莫非真的遇上鬼了?可方才迎面而来的那东西明明是那女子掷来的。” 忙伸手在后脑勺上一拍,只觉神智清晰,不是幻觉,怔了一怔,又是提气疾追。 奔出十来寻,前方黑影一闪,那女子身影又映入眼帘。鱼幸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事已至此,又不能半途而废,只得目不转睛盯着那女子,也确信那女子并不是陆秋烟。那女子快,他便放快脚步,那女子慢,他便放慢脚步,始终与她相隔十来丈距离。 可是过不了多久,那女子便要引他分身,倏倏地一下,身影不见,过了片刻,又出现在鱼幸前方,鱼幸浑不知她打什么主意,可少年性子,给她三番五次地戏谑,难免心中不悦,只得紧追。 如此奔出了大半个时辰,那女子身形销匿三次,出现三次,鱼幸已追的心里不安。藉着零零洒洒的几缕清幽月光,鱼幸见那女子不远处的前方有一座小坡,心里一动。低头拾起一块石子,握在手中。那女子后背微微一欠,想要故技重施,鱼幸掌心摊开,右手一扬,认了准心,将手中的小石块朝那女子后心掷去。 遽然那女子身子一动,随即听得“啪”的一声,似乎两物相撞,紧跟着鱼幸掷出的小石块往鱼幸飞来,逆风破空“嗤嗤”而响。黑夜之中,未及看清楚那女子使了什么手法,将鱼幸的石子撞开,反向朝他而来。 鱼幸一惊,这次却不避开,反而将手掌伸出,去接石子。哪知刚要碰及石块,那石子忽然“啪”地一下掉落在地上,鱼幸的手掌霎时抓了个空。 就这片刻功夫,那女子已奔上山坳。鱼幸心里一空,身子凉了一截,足下猛地较劲,陡如离弦之箭,落下之时,已在山坳之中,可却又不见了那女子踪影。 冷月无声,树影婆娑,天地间一片死寂,除了清风徐来,竟没了别的声音。鱼幸蓦如醍醐灌顶:“我和这女子素不相识,她引我过来干么?”冷静了一会,便想返回客栈。 哪知他才引脚退了一步,左肩便给人悄无声息地拍了一下。鱼幸猛然回头,月光之下,只影也无,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都到了这里啦……男子汉大丈夫岂……岂能萌生退意……半途而罢?”这声音空洞轻灵,是个女子的声音,只是她话说得断断续续的,颇有上气不接下气之感。一句话说完,已换了八个方位。 鱼幸左顾右盼,徒闻声音,又哪里见到人?心道:“她适才拍的要是我脑袋百会穴,那我就必死无疑了!这人对我显然并无恶意。”但于自己一身功夫无从施展,仍不由得一怵。他随就镇定,朗声问道:“你是谁?藏头缩尾的干什么?”那女子阴森森地答道:“我是鬼!”鱼幸壮着胆子道:“清风明月,朗朗乾坤,哪里来的什么鬼?再说了,那会有鬼说自己是鬼的?你若不说你是谁,我就要走啦。”说着抬步便往后退。 那女子的声音“哼”了一声,道:“果然和他一模一样!哼。”鱼幸这次听得清晰,突觉这声音略为耳熟,却又想不起来。他满脸狐疑,问道:“什么一模一样?”那女子沉吟不答。 鱼幸既看不见她面容样子,便说道:“你若不现身,我这就走了。”那女子声音从半空响起:“你不想知道我说的你和谁一模一样了么?”鱼幸道:“你不肯说,我也无可奈何。”那女子道:“果然是……”她话还没说完,鱼幸忽然叫道:“原来你在这里!”和身往前扑去。可直待他双足着地,也不过见一个黑影。原来他听音辨位,冀以一扑而中,却哪里扑到半个人? 那女子又道:“好小子,我问你一件事,你须实话告诉我!”语音之中,自有一股威严。鱼幸心想这人藏头缩尾的,多半不是好人,说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那女子道:“我问你,日间和你一起的那个陆姑娘呢?”鱼幸万没料到她问的是陆秋烟的下落,反问道:“你问她干什么?”那女子道:“你只需如实回答我便是了,问这么多干么?” 鱼幸道:“你既然问陆姑娘的下落,这么说,你是沧月岛上的人了?”那女子略微讶异,顿了一顿,才道:“什么沧月岛,我不认得。”鱼幸微笑道:“陆姑娘么?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那女子道:“你不知道?前几……今天你二人不还在一块么?”话音之中,略显焦急。鱼幸道:“我与陆姑娘也是萍水相逢,她要去哪里,我怎地管的着?她又不是……”他本想开个玩笑,却觉轻浮不妥,慌忙住口。 那女的问道:“这么说,陆姑娘的行踪,你是不肯说与我听了?”鱼幸正色道:“我不知道,如何说给你听?我信口胡诌,你当也信么?”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好油腔滑调的臭小子!”鱼幸只觉好笑至极,并不睬她,转头便走。忽然身后风声大紧,鱼幸慌忙双掌后叉,护住身后要害,但终究是迟了一步,只觉得后心一麻,全身登时酸软,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头重脚轻,已给人倒立着提了起来。 鱼幸看不清她面容,只得叫道:“喂,喂,你干么?”那女子道:“臭小子,你现在命悬我手,我只需轻轻在你背心这么一拍,便可送了你的小命,你说是不说?” 鱼幸神态自若,说道:“嘿嘿,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受他人胁迫。你便算是取了我性命,我也不会吐露有关陆姑娘的半点消息。”他说完这话,心里怦怦直跳,生怕那女子一悱然之下,果真一拍结果了他性命,那就糟糕之极了。 正文 七一章 大都行(二) 岂知那女子听了他这番话之后,并未生愠,也不言语,过了片刻,才喟了一口气,将鱼幸置在地上,退了两步。 鱼幸甫得松弛,全身酸麻消失,忙不迭护住全身要害,回头看时,只见那女子目光下垂,神色呆滞,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鱼幸细细打量她面孔,见她约摸四十来岁,只是风华未褪,别有一番韵致,鱼幸不由得一呆。 那女子蓦然抬起头,双目如炬,直扫鱼幸。鱼幸慌忙中陡然回过神来,脱口道:“真像!”他见一眼这女子,只觉得她神态与陆秋烟有三分像,故而才发出“真像”二字。那女子脸色一黯,如罩浓墨,问道:“你说什么?”鱼幸忙闭口不言。 那女子怔了一怔,声音突然变得柔和:“我问你,你师父是不是‘侠义一剑’南……南川寻?”鱼幸讶异道:“是啊。咦,你怎么知道?”那女子神色略为激动,并不回答鱼幸之问,提高了声音问道:“那你师父人呢?他去哪里了?怎么没与你在一处?” 鱼幸心里忖道:“这女子什么来头?先向我问陆姑娘踪迹,现在又来打听师父的下落。她功夫厉害得很,问师父之时,神态激动,难道是师父的仇家?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我须得小心谨慎。” 他这几日中,心中一直在想诸多事情,已颇明白世道人心,没想到这人这女子是师父南川寻的故交,倒先往坏处去想,以为她是南川寻的仇敌。 言念及此,便道:“你……哦,不知前辈找我师父干什么?”那女子道:“你和……你师父分别多久了?”鱼幸奇道:“你怎知道这些?”那女子问道:“果真是玉蝶楼中一别,便没了他的下落了么?”鱼幸有如被一把大锤敲在心口,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那女子沉吟道:“这么说,他……你师父多半在弓未冷的手里。”鱼幸听她对师父诸般事迹清清楚楚,已知她隐瞒也是徒然,便道:“是啊,不过我听说弓未冷也受了伤,回大都去了。对了前辈,你对我师父这般清楚,敢问你又见过他么?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找他老人家,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老人家啦。有时夜中梦到师父他,突然惊醒,只觉得失落得很。”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女子疑惑道:“老人家?”顿了一顿,才叹道:“对啊,十几年过去了,岁月不饶人,也该是老了。”鱼幸忙道:“是啊,师父两鬓已斑,胡须花白,已垂垂老了。”那女子道:“你聪慧之时厉害得紧,怎么片刻间变得如此糊涂?我要是见了……你师父,怎么向你来打探他的下落?” 鱼幸挠了挠头,道:“正是,正是,我心中挂牵师父,以致胡言乱语,让前辈见笑了。”那女子道:“你倒是个挺有孝悌之心徒弟,也不枉你师父为你隐姓埋名这许多年……”鱼幸吃惊道:“啊?为了我隐姓埋名?” 那女子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哦,不是,我随便说说,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问你,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鱼幸道:“我打算北上大都找弓未冷那老贼,向他询问师父的下落。”那女子笑道:“哈哈,你找到弓未冷,能打得过他么?” 鱼幸一呆,旋即道:“打不过便又如何?在许家集中时,我亲眼见过,那老贼乃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师父落在他手中,定然是凶险连连。” 那女子语气变得柔和,赞道:“少年人有这般孝心与硬气,也算是难得。好孩子,我与你做一笔交易……”鱼幸问道:“怎么?”那女子道:“你告诉我那个陆姑娘的下落,我帮你去找你师父,如何?” 鱼幸沉思道:“前辈与陆姑娘识得么?”那女子点了点头。鱼幸又道:“不瞒前辈说,我刚才说的‘真像’二字,说的是你和陆姑娘她某些举止有相似之处,小子斗胆问一句,前辈与陆姑娘有极深的渊源么?”见那女子沉吟不语,又道:“前辈切莫见怪,只是陆姑娘与我说,她……她是……从沧月岛上来的,而方才前辈却说你不认得沧月岛,故而心中有此一问。”那女子问道:“她跟你说的?” 鱼幸道:“是呀。”那女子道:“你和她关系如此笃和,她连自己来的地方也告诉你?”鱼幸忙摆手道:“不是的,我只是和她相识几日,但却觉和她言谈甚是投机,有一种故人归之感觉。”却将陆秋烟受伤一事隐去不说。那女子欣然道:“这便好,这便好,我还生怕她未沾世面,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呢。” 鱼幸听她口气甚是关怀,只觉诧异,却又不便询问,道:“前辈武功高绝,若是幸蒙你与我一同找寻师父,对我而言,那定然是天大之喜。”他这话却不是虚言,眼前此人虽是一介女流,但举手投足之间,轻轻巧巧便教鱼幸动弹不得,招数之深,武功之高,难以忖测,恐可与师父南川寻,老贼弓未冷相媲高下。 他吸了一口气,又道:“只是昨夜与陆姑娘一别,我对她去向也无从得知,无可奉告之处,万请前辈见谅则个。” 那女子道:“好吧。那我且问你,陆姑娘她伤好了么?”鱼幸失色道:“前辈怎知她受伤了?她伤未曾痊愈,但也好了六七分了,当无大碍。”那女子急道:“那她与你在一处之时,可曾透露她意欲去何处?” 鱼幸道:“陆姑娘对我说了,她想去大都看瞧狗熊杂耍,猴子钻火圈,金鱼跳舞 。”那女子笑道:“胡诌八扯之言,她也相信。”鱼幸道:“是啊,她天性纯真善良,倒也很是好玩。对了,她说这是她娘说给她听的,我虽未去过,也猜到多半是她娘编出来骗她的。”那女子目光突然一炯,随即又变柔和。 鱼幸道:“好了,前辈,给你说了这许多,你要找陆姑娘,便去大都找她吧。一路之上,或可探听到她的消息。我要走啦。”说着抬腿就朝前跨出。那女子问道:“哎,你去哪里?”鱼幸停住脚步道:“我也北上大都,去寻我师父。只是却不可和前辈一道。”那女子问道:“为何?”鱼幸道:“我心中急切得很,恨不得明日便在师父身旁。” 那女子道:“你功夫稀松平常得紧,若是你师父当真在弓未冷之手,你便作寻到了,又能如何?不如你一同和我上大都罢了。”鱼幸道:“这却不成……”那女子忽然伸手变东边一指,道:“啊,你看那是什么?”鱼幸回头望去,突然身子一紧,周身没力,已给她再次提了起来。 鱼幸再次受挫,大是不服,在那女子的股掌之下,左右摇摆双臂,不断挣扎,口中叫道:“你这人好生奇怪,我不与不与你一道,自当由我作主,你却恁地不分青红皂白,提着我作甚?”那女子大声道:“叫你和我一同,你怎可违拗,臭小子,你再摆来摇去,我一抓不稳,教你摔在这乱石子上,那可得头破血流。或是在你阳池穴上轻轻一点,教你手臂一直酸麻疼痛。” 鱼幸听到“阳池穴”三字,恍然大悟,叫道:“那夜窗下叫我点陆姑娘阳池穴的是你!怪不得声音这般熟悉!”那女子脚下作动,提着他往北奔走,一边说道:“你早该猜到了。臭小子,你倒是个急人所难的守礼君子。” 那女子奔得好疾,说一句话,早走出了十来丈。耳旁风声掠过,吹人发凉,鱼幸想起那夜心猿意马,心存旖念,不由得面红耳赤,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暗道:“原来我救了陆姑娘,她一切都看在眼里。幸好我本守自如,否则……否则……” 那女子听他不再说话,说道:“臭小子,这却和我一道了么?”鱼幸道:“我命在你手,只得听你吩咐。”那女子大喜,似乎想到了什么,左手从腰间取出一块黑布,快速地缚在鱼幸双目之上,在脑后打了个结,这手法却与她的功夫无关,倒像个精于女红之人的手作。 鱼幸听她说道:“这便好!可我却不能放你下来,你对我顺从点,自有你的好处,我也决计不会让你受苦的。”说毕发足疾奔。 鱼幸心道:“你这般提着我,会有什么好处与我?”可现下落入她手中,只得任她摆布,闭目不语,静静感受威风抚摸脸颊。和煦爽朗之感遍布全身。 正文 七二章 大都行(三) 如此奔腾了两三个时辰,鱼幸只觉全身燥热起来,显是日已东升。那女子提着他奔走,鱼幸只感一时窜起,一会又下跃,耳中所听到的是鸟雀喑哑之声,显然那女子只捡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之处奔走。 鱼幸只觉大奇,由不住问道:“前辈,你要带我去大都,干么不走官道,却偏偏来这荆棘荒野?”那女子脚步不息,说道:“官道之上龙蛇混杂,教人见了,好生厌烦。” 鱼幸甚觉奇怪,又问:“那你不探寻陆姑娘的下落了么?”那女子道:“那丫头古灵精怪,只有她寻人,他人岂能找得着她?”说话之间,鱼幸身子一紧给她提着纵上。 鱼幸心中扯紧,“啊哟”叫唤一声。唤声未落,身子已平稳。鱼幸道:“前辈,你缚在我眼睛上的是什么东西,我只感眼睛忒不舒服,胀痛得很!”那女子哼了一声,说道:“你别动便是,哪里那么多废话?” 到了夜间,那女子便解开了鱼幸的穴道。鱼幸定了定神,张目四望,只见两人落身处乃是一处荒岭,耳中听见的乃是夜猫子“咕咕”的叫声,腹中咕噜作响,鱼幸不由得叫起苦来。 那女子看他一眼,从袋中取出几块干粮递了过来,说道:“饿了吧?”鱼幸道声:“多谢!”接将过来,囫囵吃了。那女子见他狼吞虎咽,不觉好笑,也取出两块干粮,细嚼慢咽起来。 待她吃完,问道:“今日感觉如何?疲了么?”鱼幸道:“前辈提着我尚不觉累,我又怎能说疲倦?”那女子莞尔一笑,说道:“这却乖顺,愿意同我一路,不违拗了?”鱼幸道:“前辈脚程如此之快,与你一路,乃是我占了你大大的便宜,不敢违拗,却也不能违拗了。”那女子道:“好,明日便让你自行奔走了。”再看他一眼,忽然发问:“你腰间的可是泣剑?”鱼幸说道:“不错,前辈也认得此剑?” 那女子端详片刻,默然不语,良久才道:“没事,荒山野岭不甚安当,胡乱寐上一宿,明日继续赶路。”掏出火石,拾掇些枯枝在不远处生起一堆火,靠着一块大石倒头便睡。 鱼幸猜不透她意欲何为,但既知她对自己并无恶意,也就不再费神思量。 子时方过,鱼幸只觉腹中大渴,便从梦中醒将过来。他抬眼往那女子睡觉之处看了一眼,却大吃一惊,只见那里空空如也,竟然没了那女子的身影。 他心中惊怪不下,只觉此中蹊跷甚多,心中突萌逃走的念头,忽然又想:“我要大都寻找师父,与这女子一路,一来可以寻路,二来也可早日赶到。”想到这里,便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凝目朝四野打量,竟都没那女子的踪迹。他朝前跨过篝火,再走两丈,忽听得不远处林中风声紧凑,杂着两只脚踩地的声音,只是相去甚远,看得不曾仔细。鱼幸好奇心大起,不由得走近,藏身在一株苍松之后,定目看去,只见一人手持木枝,跳跃起伏,或刺或点,或劈或砍,舞得正疾。 鱼幸只看一眼,心中不由得一震:“她练的是剑法!”他自幼随南川寻习武,外身功夫练的以剑招最多。故而那女子虽不用剑,他只瞧上一眼,也能够看出她练的正是剑法。 鱼幸见她身影轻盈,门户精实,舞动木枝之时收发大有法度,俨然是剑术中名家的风范。 那女子越舞越疾,口中轻吟细词。蓦地她叫一句:“凤翔九天!”木枝笔直而上,力道所到之处,头上的树叶萧萧而下,将她身影裹围住。她手中木枝回折,尖端点向四面八方,口中轻噫:“叶满长安!”她这两下平平无奇,无甚打紧,但其中微妙变化,却颇纷繁复杂。她两招舞完,只让鱼幸吃惊得合不拢嘴,险些失声惊叫出来。 但见落下的木叶,皆为她手中木枝穿中,一片也没落到地上。她长剑横在前胸,突然她身子微微前倾,随即叶屑纷飞,四下散将开来,飘飘落在地上。 鱼幸心中暗呼:“她这招和师父所授的‘落叶满长安’好是相像!”他与这女子初次相逢,本不熟稔,又得师父平时教诲:偷看他人习武,乃是武林之中的一大忌讳。虽然心中一直有个念头:“我不可如此举动,否则便是犯了她的忌讳。”可看了这数下,双腿却举动不得,腹中口渴之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女子想是练到了兴致所到处,并未察觉鱼幸在暗处偷窥,她木枝凝立片刻,便即又捏个剑诀,横竖撇捺,上点下刺,左斫右砍,招式轻灵柔和,却也令人惊心动魄。 她步法轻奇,先前走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一会又在外面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似乎是按照卦位而来。鱼幸身在苍松之后,看的一张嘴巴大大张着,心里怦怦跳动,将那女子的招式一一记在心中,伸手按了好几次腰间的泣剑,只想将其拔出,将这些招式舞将出来,却不得已忍住。 那女子使出了七十来招,左手食中二指一张,木枝从两个指头之间慢慢收回胸前。鱼幸心里一惊:“她一套剑法练毕,这已是最后一招的收式。我若给她发觉,如何是好?”想到这里,身影一动,蹑手蹑脚地折回原地,躺在睡觉之处,心里久久不能平复。 幸得两处距离甚远,那女子收了剑诀之后仍要打坐一番,鱼幸今夜偷窥才不致被她发觉。过了一刻功夫,那女子才回到火堆旁,也不说话,倒头便睡,不消片刻,已闻得她轻鼾之声。鱼幸心中反复思索着那女子的剑招,身形,步伐,这一夜只是睡得迷迷糊糊。 第二日清晨,那女子取出干粮与鱼幸分食之后,仍旧从腰间扯出黑布,缚在鱼幸双眼之上。鱼幸意欲抗拒:“缚这劳什子在眼睛之上,伸手不见五指,便如同瞎子一般!恳求前辈还是除了下去吧。” 那女子道:“啰嗦什么?别人想缚,却还不能呢。你缚这别动,对你百益而无一害。”鱼幸心道:“有什么好处!”那女子伸出右手拉住鱼幸左手,说道:“赶路吧!” 初时那女子行得甚疾,奔行了一阵之后,她却将步伐放慢,拉着鱼幸的手奋力往后扯。鱼幸心中一震:“她是想考究我!”面上并不理会:“我眼上缚这鬼劳子,看也看不见,她考究我功夫,自当出口提醒我。”便也不顾,往前疾冲。 奔了数步,果真那女子出声提醒:“往右!”鱼幸依言往右,果然道路畅通,并无阻碍。如此奔到日中,那女子已出口提醒了他二十一次。鱼幸眼不及心外之物,耳不闻嘈杂之声,越走越是迅疾。 那女子在他耳边说道:“天下步法,不出‘疾’、‘轻’二字,行它之速,与内力并无多大勾连,只须内功小有修为,便可练习步伐之术。要知武功高绝之人未必便一日千里,内力不足之人也可奔腾如风。你随你师父习武多年,内功根基小有修为,但步子时而虚浮,时而浑沉,难免美中不足。你现下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心中念及轻疾二字,再行奔腾一番。心中要切记:心不动则气不动,心若动则全身动,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方为上乘!” 鱼幸恍然大悟:“原来她叫我给我缚块黑布,究在此处。不过她这般对我好,却是何故?”一时不便开口询问,听她说的不无道理,心中念及如何“轻快”,迈开步子疾行。那女子见他一点即通,不由得赞道:“你这小子悟性极高,是块好材料。也难怪功夫不是很差劲。” 到了夜间,两人仍在野外露宿。睡到中夜,鱼幸又被一阵轻喝之声吵醒,他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起身循着声音走去,果然又是那女子在练剑。 她昨夜的剑招身影等让鱼幸观得心痒难耐,明知如此偷窥乃是大大的不敬,却也身不由己,忍不住要观看。这一夜那女子只练了三十六招,招数较之昨夜快了许多,最后以一招“走马观花”收束,便即盘腿坐下打坐吐纳。 鱼幸直待她练完,才回到原地休息,可心中不知是谴责,还是欣喜,怦怦直跳,将她练的剑招全然铭记在心中,诸多不明白之处,在脑中回放思索,一夜未眠。听那女子吐纳完毕回来,只好闭着眼睛,佯作入寐。 (恢复更新,红包,贵宾,鲜花,评论,有的都扔过来吧。) 正文 七三章 大都行(四) 保定与大都相距仅三百四里,若是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全天奔走,不消两三日,便可抵达。那女子带着鱼幸,初时一天跑上五六十里,两日之后便放慢了脚步,鱼幸不识路途,只得由她。 自此一路向北,又行了四日。 那女子一如既往,夜间必要练剑,而鱼幸每夜必给她吵醒,忍不住心里的冲动,都要去瞧看。那女子一直未曾察觉。 这一日天高云阔,暖日悬空,此时是二月天气,正是春播之季节,天气晴朗,微风徐来,令人心情大觉畅快。 天色向晚之时,两人一同一处荒野。那女子将鱼幸头上缚的黑布摘了下来,待他恢复片刻,说道:“这已经到大都野外了。此去城中,不过十来里路程。”鱼幸吃了一惊,说道:“已经到大都了?”那女子笑道:“若不是我在途中指引你绕了许多弯路,只怕早就到了。” 鱼幸叫起屈来:“我心中挂念师父,恨不得早日到大都来,你却在半路上指我胡乱走。”那女子微笑道:“你不须谴怪于我,我且问你,这几日奔走之时,你是否觉得脚下轻便了许多?”鱼幸点了点头,道:“我依着你授的法子,奔走之间,果觉两条腿轻便舒畅了许多。” 那女子伸出右手朝天空中一指,问道:“从林中望去,你看见了几颗星星?”鱼幸仰头看了片刻,说道:“一共是十七颗。”那女子抚掌道:“不错,不错。那你望对面那山岗前排共有几棵树?分别是什么树?”鱼幸定睛看去,说道:“一共是十二株。左边三株与右边两株乃是杉木,中间靠左的是两株枫树,另外五株是柏树。”那女子拍掌叫道:“不赖,今天是二月初五,正是月缺之时,你能看见黑夜中微弱的星光,也能分辨出那十二棵树的类别,当真不赖。” 鱼幸问道:“前辈问这个干么?”那女子反问道:“平日你师父教你你练眼力之时,在漆黑之夜,可看清多远开外的事物?”鱼幸沉思道:“师父最后一次让我练功之时,我看清的乃是两百二十四步之外的树木。” 那女子道:“这里去对面山岗,只怕有三百来步吧。”鱼幸目测一眼,果然有三百来步,顿时满脸狐疑,难以置信:“当真么,当真么?” 那女子又道:“这几日来,你尚觉得眼睛胀痛么?”鱼幸道:“不曾了。”忽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已然明白,跳将起来,说道:“你,你将黑布缚在我双目之上,不仅训了我脚力,原来还练了我的眼力。”语音之中,大为讶异。 那女子嘻嘻笑道:“你这小子看似呆头呆脑,原来也是聪慧达人。须知武无定法,吃喝拉撒,举手投足,都是武学,短短三四天,你的脚力与眼力,都较我与你相见之时厉害了许多。日后奔走之时,心中务必记得我教你的法子,过个一年半载,功夫定能更上一层楼。” 鱼幸心里纠结:“她说得似乎极有道理,但她这般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再也忍耐不住,问那女子道:“前辈,我不曾与你相识,你处处与我为好,究竟为何?” 那女子道:“说你呆头呆脑,你却不信。既然你猜不出来,那我便卖个关子吧。臭小子,你过来!”声音之中,自有一股威严,鱼幸竟不敢违拗,径直走到她前面。 那女子身子霍地朝前一探,右手朝鱼幸抓去。鱼幸大悸,慌忙闪身。蓦地腰间一空,只听“哐啷”一声,一袭白光闪过,腰间的那柄泣剑已给她拔了出来。 那女子“嗖”地一下坐回原地,叱道:“躲什么?”鱼幸见她撤了招式,忙不迭停下,脸上一阵煞白。 那女子轻轻道:“你过来,把你这几日看的剑招一一使出来我看看。”这几个字说得风轻云淡,可听在鱼幸耳中,震得他耳膜作痛,他大惊失色,险些吓得跪在地上,额上汗珠汩汩,颤声说道:“原来……原来……鱼幸无礼,恳求前辈责罚……” 那女子“哈哈”笑道:“从第一天晚上我在林中练剑,你在苍松之后窥视,我已发觉了。我每次收剑之后都要打坐吐纳,是怕我发觉了你令你尴尬难堪。我又没说怪你,你如此慌慌张张,哪有半分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鱼幸听她口气清和,毫无怒意,不由得六神无主,只道她要先戏弄自己一番,叫自己羞愧难当,然后再使别的手法,让自己吃他自己猜不出来的很多苦头。念及这里,便说道:“我……我……前辈……”那女子喝道:“说话吞吞吐吐的,如何去找弓……弓未冷那老贼询问你师父的下落?” 鱼幸听她说“师父的下落”这几个字,蓦然一惊,抬起头来,直起身子道:“我知偷看前辈练剑,犯了武林忌讳,鱼幸但从前辈责罚,割舌剜眼,绝不皱一下眉头!” 那女子“嘿嘿”道:“这才有男子汉气概。不过我说了要责罚你,要割你舌头挖你的眼睛了么?我只叫你过来,将你看了的招式全然使出来我看看。”说着将长剑掷出,鱼幸抄在手里,又听她说道:“每一招每一式,你须用尽全力,否则我无从指点与你。” 鱼幸听她说“指点与你”,只觉太也奇怪,但自己羞赧之下,只得对她顺从,当下捏个剑诀,朝天一引,一五一十地练将出来。 那女子两眼紧盯着鱼幸,到了第三招,见他用得不对,出声纠正道:“这一招用的不对。它名上虽叫‘直来直去’,从前胸推出去之时,却要往右拐弯。” 鱼幸面色一红,垂手退开,低头道:“我……我资质驽钝,忘了一大半啦。”那女子道:“别停,别停,继续练下去。”鱼幸挥剑疾劈,回想她这几日的步法,一一施展出来。那女子道:“这招不对,理应脚步后退,身子前倾,剑尖指东南角…… ‘花朝月夕’、‘桃红柳绿’及‘万紫千红’这三招乃是以阴柔为主,阳刚为辅,你刚气过盛,对敌之时,未免大折威风。” 鱼幸将她这三夜所使的一百三十五招使完,共有二十四招使的不得要领,似是而非。那女子微笑道:“好小子,你只看不用,也能记住一百一十一招,不错不错。你过来,我先给你解说其中的精妙。”鱼幸撤了剑诀,走了过去。 那女子道:“第一招到第七十二招乃是按卦位而来,叫做‘伏羲剑’,你知道卦位,听说过伏羲么?” 鱼幸道:“卦位?是《周易》中的八卦么?伏羲?那是三皇之首的伏羲了。”那女子道:“嗯。那么伏羲六十四卦你可曾学过?”鱼幸道:“师父曾悉心与我讲授过。这伏羲六十四卦乃是以《周易》中的八经卦,两两重复排列为六十四卦。” 那女子正色道:“六十四卦的名称,方位,你记得么?上去踏一遍我瞧瞧!”鱼幸躬身道:“是。” 走在舞剑的空旷之地,当先踏在“乾”位,随即又踏“坤”位,口中念道:“乾为天、坤为地、水雷屯、山水蒙、水天需、天水讼、地水师、水地比、风天小畜、天泽履、地天泰、天地否、天火同人……天雷旡妄、山天大畜、山雷颐、泽风大过、坎为水、离为火、泽山咸、雷风恒、天山遁、雷天大壮、火地晋、地火明夷……巽为风、兑为泽、风水涣、水泽节、风泽中孚、雷山小过、水火既济、火水未济 。” 踏完最后“未济”一步,当即跳出圈子。那女子欣然道:“不错,你既然会它的方位,说起来便可少了许多口舌。这七十二招招八招都为起手式,后面六十四招才是真正的招式。你方才第四十四招应踏明夷位,六十二招应该踏归妹位……”鱼幸仔细聆听,铭记在心里。 教授完第一日的七十二招之后,那女子又道:“五行是金、木、水、火、土,对着五位西、东、北、南、中,五兽为白虎、青龙、玄武、朱雀、黄龙,方才的‘伏羲剑’乃是主东,即占青龙之阙。后面两天我使的剑法占的是北、南两位,即‘洪水剑’与‘烈火剑’。” 当下又将其中精妙说了出来。鱼幸生平都有接触五行八卦,多数听得明白。少数模模糊糊,便即开口询问,那女子悉心说解与他听。 正文 七四章 大都行(五) 那女子待鱼幸自己领会了片刻,又道:“五位之中,尚缺西中两位。这两套剑法,叫‘锐金剑’与‘厚土剑’,我也一并说了给你听。”从他手中接过‘泣剑’,先占正中,使了三十六招,又占西方,使了十八招。鱼幸全神贯注,仔细看了。那女又将“锐金”“厚土”两套剑法的精义说给了他听。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那女子问道:“记住了么?”鱼幸道:“前辈所说的剑诀,我已全部记在心里了。”那女子道:“好,总共是一百八十九招,你过去使一遍出来我看看!”鱼幸应了声“好”,接过长剑,舞了出来。这一次一百八十九招只错了二十一招。 那女子道:“这许多招式,你就算天资空前绝后,一时半会也学不全,你把剑诀,步法及身形的转换全都记住,日后勤加练习,不要生疏了。你片刻能够记住一百六十八招,乃是前无古人之举。当年我学剑之时,单凭‘伏羲剑’,就花了十一天。” 鱼幸道:“晚辈熟知伏羲六十四卦,所以误打误撞,记了许多,前辈学剑之时,想必是连这些也从头记起,那才花了十一天的。”那女子道:“好孩子,你不自满,好的很。满招损,谦受益,如你一般人品,日后行走江湖,也不怕丢了我的脸。” 鱼幸听她说“丢了我的脸”这五个字,陡如五雷轰顶,心中一个念头遽然冒了出来。 那女子见他举止怪异,不禁问道:“你怎么了?”鱼幸强制克制自己,说道:“晚辈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给前辈听。” 那女子似乎已猜到了个大概,说道:“好孩子,我对你绝无恶意,你说吧。”鱼幸慨然道:“鱼幸无能,竟得前辈垂怜,心中惶恐万分。日后使前辈教的剑法时,自不会损了你的面子。不过我自幼跟师父在一起,师徒情深,过于父子……” 那女子听到这里,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是怕我以次来要挟你?叫你投在我门下?嘿嘿,你虽然领悟力异于常人,可却没被我看在眼里!”鱼幸默然不语。那女子似乎觉得有些过了,又柔声道:“好孩子,你看我岂是这样的人?我只求他不怨我怼我,那就心满意足啦。” 鱼幸听她一说,心中大石这才落下,但却满腹狐疑:“他?他是谁?”抬头看她一眼,只见她眼波流转,眸子之中流露的竟然有一股少女的娇羞,不一时不知如何说话。 那女子忽道:“好孩子,你找到你师父之后,千万不要说我今夜授剑之事。他若问起,你便说……便说……” “便说”二字梗在她喉咙,就说不下去,她仰天清啸一声,林中鸟儿“喳喳”飞起。她对鱼幸道:“走吧,这便进城。” 鱼幸疑惑道:“进城?”抬头一看天边,却吓了一大跳,只见太阳已在头顶,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过了一夜。那女子笑道:“学剑者心外无他物,不分日升日落,实属常事。” 大都城坐落在燕山以南,在突厥语中称为“汗八里”,乃是“大汗居住之处”之意。从至元四年开始动工,历时至今,已完成宫城、宫殿、皇城、都城、王府等工程的建造(按:历史记载其实共花了二十余年)。但前年诏令规定,迁入大都新城必须以富有者和任官职者为先,故而城外来往的以富贵之家为多。 两人一同来到城门之外。只见城门处有士兵把守,盘查得正严。无论贫富贤愚,老幼妇孺,出入城门,那些守城士兵都要搜一搜所带之物,再行检查,才允通行。那女子将鱼幸拉到一边,道:“此时正值春耕之季,商旅外游之时,却有士兵盘查,咱们先瞧瞧,大都城中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之事。”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踏踏而响,一行数十人人朝城门走去。那女子见这一干人虽然背上各背一个大大的行囊,但脚步轻快,丝毫不显疲累之态,都暗自惊奇。鱼幸也瞧出了端倪,低声道:“前辈,以我之见,这几人绝非寻常的百姓。”那女子道:“他们身负行囊,风尘仆仆,看着不像大都城中之人,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守城的士兵见有人来,都将长枪在城门前一封,凶巴巴地问道:“囊中是什么东西,放下来检视,再允进城!”其中一个灰衣汉子拳头捏紧,正要发着,当先那个白士打扮的中年人一扯他衣裳,随即拱手道:“我兄弟六人,带了奴仆小厮六人,乃是从江南而来……”听声音软绵绵的,果然是苏州一带口音。 一名士兵颇不耐烦,喝道:“军爷可没问你祖宗的住处,叫你卸下行囊来检视,啰嗦什么?”那白士笑道:“军爷切莫动怒,我兄弟六人,背上背的都是寻常衣物及行医之物……”两个士兵对望一眼,半信半疑,同时问道:“六位是行医的?”语气较之前已大为缓和。 那白士笑道:“我兄弟六人从江南而来,一路行医,虽不是医术高明之辈,也胡乱救治了六百三十四人的性命。”这一句话更让守城士兵吃惊。一名士兵问道:“空口无凭,我们怎知道你等是不是瞒人的?” 之前那灰衣汉子走上四步,在说话的那士兵腹部轻轻一按,那士兵大惊,喝道:“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那灰衣汉子已退了回来,说道:“我见军爷你面色如枯木,容易动怒,唔,肝属木,那定是肝火旺盛了。肝开窍于目,主藏血,主疏泄,在体合筋,其华在爪,肝在志为怒、在液为泪,与胆相为表里,因而那是极为重要的。我看军爷还是不要动怒,免得肝气郁结。肝气一旦郁结,日久便能化火,气火上逆,那就糟糕了。过了几日便有头晕,口舌干燥,易暴怒,口苦,夜间睡得不甚稳当,身体发热等诸般症状了。” 那名士兵听他一说,果真觉得头脑发昏,口中干燥,腹中生火,登时面色煞白,说道:“多谢先生提醒,只不知肝火旺盛,要如何治?”那灰衣汉子又走上前去,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那士兵面现苦色,半信半疑,随即便眉开眼笑,说道:“诸位既然是行医之人,城中急需医术高明之人,这便请进城吧,入城之后且往右而行。”当即撤了长枪,放众人入城。那白士抱拳道:“多谢!” 那灰衣汉子说话之时,鱼幸与那女子都竖耳聆听,但距离相去甚远,他说得又极轻,隐隐约约只听得什么“行气血”之类,最后还加一句“饮马尿”。鱼幸低声道:“这汉子前几句说得头头是道,多半是对的,可为何后面要叫那士兵饮马尿?” 那女子道:“这几个汉子行止颇怪,那士兵出言不逊,他伸手按在士兵腹部之时,暗中做了手脚,叫他一时气血阻塞,头晕目眩,却来哄他是肝火旺盛,最后叫他饮马尿,乃是想给他些苦头吃。肝火旺盛,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一时也不会发作。这些士兵不懂医道,被他骗了。”鱼幸茅塞顿开,说道:“怪不得。” 那女子向一个城中出来的老者问道:“请教老丈,城中发生了何事?为何城中急需深明医术之人?”那老者道:“两位是外地来的吧。你们有所不知,当朝太子得了怪病,宫中御医束手无策,一个也医治不好,小王爷急急回京,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在守城的士兵中穿插了心腹,对外招拢医者入府给皇太子看病。”说这几句之时,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 鱼幸道:“那小王爷,可是皇太孙铁穆耳?皇太子可是真金?”那老者看他一眼,满脸惶恐:“住嘴,太子等名头,且能随便呼出口中?”生怕他二人莽撞,给他招致祸害,急匆匆地走了。 那女子道:“既然问清楚了这个情缘,这便好办了。咱们且去吃些东西,换一身医家行头,才好进城。”鱼幸道:“前辈说的极是。”两人去城外的药铺以重金易了两套衣服,打过尖,换了衣服,买了两个斗笠戴在头上,俨然换了一副模样,那女子又嘱咐鱼幸以黑布裹了泣剑,两人朝城门而来。 见到两人打扮,那些士兵吃了乖,生怕再得罪行医之人,这次便不阻拦,只说:“两位入城后请往右而行。”收了手中兵刃,放两人入城。 两人相视而笑,入了城中,那女子道:“不知他们说的往右边而行,却是何意?”往右走了数步,忽然有四个锦衣亲随朝两人走来,躬身行礼道:“两位请随小的们来。”两人颇觉惊讶,心里同时想道:“难道有人认得咱们?” 那锦衣亲随见两人神色木讷,又笑道:“两位既然往右而行,自然是知晓我家小王爷的用意……”那女子心底一沉,摆手道:“知道了,你们在前领路。” 四个锦衣亲随领着二人穿插过七八条街道,径朝一座大宅子而来。 鱼幸抬头望去,见两扇朱红大门之上写着“燕王府”三个大字,门旁坐着两只面目狰狞威武的石狮子,石狮子两侧各立着一张大旗,旗子随风摆动,猎猎而响。 大门两旁各站着四个蒙古大汉,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比鱼幸尚高出了一个脑袋。目光穿过大门望去,但见所处身楼阁玲珑,檐牙高琢,甚是气派。 鱼幸平生青衣简居,哪里见过这样的气势?不由得心头一呆。 那女子低声道:“这燕王便是真金太子了。弓未冷乃是他的授业恩师,从他那儿打探弓未冷的下落,也就轻巧了许多,待会儿进了府中,一切由我来主,你只需听我吩咐便是。”言罢再无他语,抬步跟在四个锦衣亲随之后。 正文 七五章 大都行(六) 四个锦衣亲随引着两人穿回廊,过画楼,约摸走了一刻功夫,来到了一处临水楼阁之中。招呼两人坐下罢,一名亲随道:“两位在这稍等片刻,我去禀过我家王爷。桌上清茶,两位请自便喝些解渴。”说着便引着另外三人走了。 又过了盏茶功夫,听得脚步声响,之前四名亲随中的一名引着一人而来。鱼幸抬头一望,忙将斗檐压低,心里怦怦响动。他只看一眼,已看清来人是个胖大道长,头发花白,眉目间透着酒色之气,正是在蠡州城里与他交过手的那个南松子道长。 那女子见有人来,站起身来,鱼幸也跟着站了起来,将眉目放低,只怕给南松子察觉了。 南松子道长抱拳道:“不知二位上下如何称呼?”那女子道:“我姓风,家住庐陵。这是小徒。”说着指了指鱼幸。鱼幸心中一动。南松子目中闪过一丝讶异,问道:“家住庐陵?”那女子道:“江湖术士,居无定所,行止放荡惯了,早已淡化家之观念,四海皆是家。” 南松子又问道:“那二位可认得金银……”那女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是问金银先生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和师兄他也有两年没见面了,也不知他还在不在庐陵。” 南松子听她一说,不由吃了一惊。那女子道:“我知口头无据,道长也不信得。”快步走出亭阁,来到一株碗口粗细的树木之前立定,从背上取出一枚金针,夹在右掌的中食二指之间,暗提真气,无声无息地伸出,在树身上一按,插入树身,随即收了金针。嘴里叹道:“可惜,可惜!” 南松子一句“可惜什么”还没出口,只听得“沙沙”之声响不绝于耳,抬望眼,见那株树木落叶纷纷,不消片刻,叶已全然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枝桠。 南松子吃了一惊,心里忖道:“这女子轻轻巧巧地这么一插,竟然让一棵生机勃勃的树木登时树叶落尽,果然绝非寻常之人。若非她医术高绝,那便是身怀绝技了。” 心中暗暗提防,又听那女子道:“人有穴道经脉,树木也不例外。我方才金针插在这株树木的第一节气之上,它树身之内的经脉立即断了,体内的水分便即缓缓散尽,已是不能活了。” 那“第一节气”在古医术中乃是人身“大椎穴”的别称,南松子听了,果觉非比寻常,当即抱拳道:“风神医医术高明,令老道佩服得紧,这就请随我来吧。”迈出亭子,在前带路。那女子与鱼幸紧跟在他后面。 走出亭子,穿过回廊,便迂往东而行。一路之上也不知穿过了多少亭台楼阁,一眼望去,金碧辉煌,看得鱼幸眼花缭乱,犹如置身迷宫之中,真是高低迷离,难分西东了。不过在他心中,却又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般建筑,却又想不起是何时何地来。心中反复闪过念头:“在哪里?在哪里去了?” 这般心神不定,胡思乱想间,听南松子说道:“到了!”鱼幸陡一下回过神来,见南松子朝身前的一座豪华宅子指了指,快步走到东首第二间,将房门推开,让在一旁道:“二位请先在此处将就着歇歇脚,待会自有府上丫头送饭过来。” 那女子摆手道:“我与小徒城外方打尖过,饭菜那倒不必了。”南松子道:“两位乃是来给皇太子看病的,如何能怠慢了?既然吃过饭了,那晚间吩咐丫头们送些饭菜过来。住处简朴,二位包容则个,过几日再作打算。”不容二人推辞,抱拳道:“告辞!” 两人对望一眼,那女子道:“既来之,则安之。”当先走入房中。 进了房来,两人一同除下了头上的斗笠放在桌子之上。但见房中陈设精致,四处点着四盏灯,却是以水晶雕琢而成,褶褶生辉,有如夜间明月的清晖。油中参杂着麝香,轻烟氤氲,正透着袭人香气。 东首靠墙处摆放着两张朱红大床,藕色罗帐,端也气势非凡。鱼幸不想再四处打量,心里想道:“富贵之家,果然奢华得紧,怪不得那日在蠡州城里,那凶巴巴的恶汉子杀了人之后还理直气壮。唉,他们养尊处优惯了,横行霸道地欺负别人,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忡怔了一会,见那女子不语,问道:“前辈,咱们当真要给那什么皇太子治病么?”那女子微笑道:“皇太子乃是千金之躯,对方不知咱们的底细,如何就让咱们去接近?那道长将我们带到这里,暗中定是派人监视行踪,俟他们探得清楚了,再言其他。你没听他说过几日再作计较么。” 鱼幸道:“原来如此。”那女子道:“如此也好,待今夜人定之时,我们便可去打探弓未冷的所在!”鱼幸心里一阵激动:“今晚?”那女子道:“不错,找到了他,便可问出你师父的下落了。” 鱼幸道:“好!前辈懂得医术么?前辈当真认得金银先生?” 那女子道:“医术么,略通一些。不过刚才我伸手在树木上的那一按,却是仅凭力道。至于说金银先生是我师兄,那是信口胡言了。当年我是与金银先生有数面之缘,但没什么交情,更别说是师兄妹了。我若不这样骗那道士,如何能轻而易举地进来?” 鱼幸疑惑道:“哦?”那女子道:“我在按树身那一刹那,手上用了重力,将树中的脉络尽皆震断,在收回手掌那一瞬间,用了一招‘先发而后致’。” 鱼幸道:“何谓先发而后致?”那女子道:“便是将力道输入树身,它经脉断时也须些许时候,只有经脉断了,树叶才会凋落。便如外家功夫的铁掌,多半的人掌击大石头时,也要待手掌收回了石头才会炸裂。” 鱼幸若有所悟,过了一会,又道:“方才在城外听那老丈说,皇太子病重入危,所以小王爷铁穆耳才出此下策,张罗会医之人入城。那么那真金的病肯定是厉害得很了!”那女子道:“管他是死是活,都与我们毫不相干。” 鱼幸道:“就不知皇太子真金,平日里为人处世如何?”那女子道:“我听……听别人说,皇太子真金通儒家之道,守孝悌之义,倒是蒙古人中罕见的好人。忽必烈用了一个回人,叫做阿合马,是大大的坏蛋,他吸纳民脂民膏,毒害平民,去年王著等以太子名义,将他暗中击杀了。后来忽必烈听说此事,面上虽不责骂,但心已有不忿,想来太子真金之病,多半与此有关。” 鱼幸道:“前辈既然懂得医术,太子真金又难得如此为好,那前辈务必救他一救。”那女子摆手道:“他要是死了,那才叫好,蒙古人生性凶残,杀我大宋子民,你不知道么?”鱼幸道:“人有两面,是好是坏,那也不能妄下定论。善人不一定永为善,恶人亦不一定永为恶。再说了,汉人中有好人坏人,蒙古人中那自然也有好人坏人。” 顿了一顿,又道:“如弓未冷,他和师父曾是师兄弟,按辈分而来,我必要称他一声师叔,可他行止不端,杀了九玄门凌震天,这一声尊称,那也只得作罢。而那铁穆耳,他曾在恶风岗上去相会郝先生,求他救治陆姑娘,听说父亲病危,便急匆匆拔营回京,如此孝义两全之人,那定是个大大的好人了。” 那女子神色略微缓和,说道:“好孩子,你有这般想法,算是你师父没有看错你。但是你要知道,人世之事,难以揣测,纵然是兄弟手足情义,自幼偕长,都不过为人心而驾驭。若掺涉在政治之中,那更是人心叵测了。你读过圣贤之书,知道子建之心,本是同根,相煎之急,至最后惶惶而不安。唐太宗纵然得贞观之治,也是玄武门之变,夺权而得。我朝太祖兄弟二人,也有烛影摇红之嫌……须知前车之鉴,乃为后事之师,武林也如宫廷政治一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因此行走江湖,都不须抱大仁大义之心。善之为善,那便是恶。你日后遇见好人,便用善心相待,遇见恶人,自然得以凶恶之心处之。” 鱼幸听她所言不错,叹道:“江湖凶恶,我也是知道的。我现下只盼快些找到师父,和他归隐山林,也就够啦。” 那女子道:“你身负功夫,不入江湖救苦救难,行侠仗义,那这身功夫也是白饶。你师父既然教你学习儒道,苦练武功,想来也是有其中的道理的。” 鱼幸听她娓娓道来,说得头头是道,一时心里踌躇不已。又听她叹了一口气,续道:“人生堪堪几十年岁月当中,不如意之事,倒占去了十之**。想当年你师父也是一心在山水之间,可世道紊乱,国恨家仇不断,他迫不得已易志,又如何能让他清清静静地过上一天安稳日子?” 鱼幸心道:“国恨家仇?国恨那是说蒙古人铁蹄侵略大宋江山之事,那家仇多半是指弓未冷等师兄弟闹分离之事了。难道师父还和他的另外两个师弟有什么不如意之事不成?” 心中又想道:“这位前辈对我很好,教我功夫,又对我说这些话,良心好的很。他对师父的诸般事迹清楚得很,难道她与师父是要好的朋友?”想到这里,颇觉惊讶,问道:“前辈在年轻之时,就认得我师父了么?” 那女子眸子霍地一滞,口中喃喃细语:“很小之时,就认得啦。我认得你师父时是在山东,也不过五六岁罢,你师父也不过十来岁。唉,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鱼幸心道:“我看她不过四十来岁,原来已经有五十多岁了。”那女子顿了一下,又道:“好孩子,你与我相处了这些日子,我还没给你说我的名字呢。我姓风,我叫风寻忧。” 说到这里,蓦然止口。鱼幸念道:“风寻忧?”那女子风寻忧声音略高,问道:“怎么,你师父没给你说过这三个字么?”突然又转口道:“听你语音讶异,那自然是没听你师父提及过了。唉,数十年的光阴如过眼烟云,该忘的不该忘的都忘了,也没什么好提的。” 鱼幸听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抬头看间,只见她目光呆滞,脸上微含怒容,似乎是提到了往事,牵动了什么抑郁伤心之事,心中反而是不悦了。 正文 七六章 徒伤故人恨(一) 只听风寻忧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嘴里喃喃念了两句:“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而后便怔怔地盯着闪动的灯光不语。过了好一阵子,又“唉”地叹了一声。 鱼幸心头一震:“这位风前辈自幼与师父相交,想来师父和她关系非常人所能比。怪不得她不计好处,说要帮我来找师父。半路之上,还传授我功夫,悉心将诸般道理说给我听。但是为什么,她说他日见了师父,不要说这功夫是她所授?”又想:“她问我陆姑娘的下落,不知道陆姑娘和她是什么关系?”想到她举止神色倒和陆秋烟有三分相似,心里竟自懵了。 风寻忧痴痴地待了半晌,回头见鱼幸低着头,不知思索着什么。她心里想道:“你收他为弟子,想必是极为爱护他了。这孩子为人很好,也不枉你对他这样好。若有时日机缘,我真想将我一身本事尽数传授与他,日后他能够扬眉吐气地行走江湖,我也能够安心一些。希望你不要怨恨我才好。” 鱼幸听得她回头,对她微微一笑。风寻忧和颜悦色地道:“好孩子,我今日跟你说的这些道理,你一定要记在心上。以后你行走江湖,绝对不能让自己吃亏。”鱼幸道:“鱼幸一定谨记在心。” 除了师父之外,他生平鲜与外人来往,这些日子虽认得凌苏雪、韩云、陆秋烟等人,但他们都是以他为朋友相交,谁又曾对他说过这些话语?他无父无母,最亲近的乃是南川寻一人。但师父生性寡言,除了教他读书练武之外,对他少有他言。 风寻忧对他说的这些话既有语重心长之教诲,又有和蔼可亲之关怀,细细回想她的一言一语,不知怎么,一种异样之感油然而生,双眼微微红了。 风寻忧见他神色有异,柔声说道:“好孩子,你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未眠,上床去睡一觉吧。”鱼幸问道:“那前辈你呢?”风寻忧道:“我不困,坐着就好。你好好睡一觉,到了夜间,咱们出去打探弓未冷下落!” 鱼幸心里更加感动,说道:“谢谢你。”站起身来走到大床边,除下鞋袜躺在床上,闭目欲憩。他生平从未有过这等豪华气派的享受,躺着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加之心情异动,竟然难以合上眼睛。 过了一刻功夫,仍是未生睡意,只好下床穿好鞋袜,走至风寻忧身畔,盘腿坐下。风寻忧本来闭了双目,听得脚步声,睁开眼睛,问道:“怎么,睡不着么?”鱼幸道:“这屋子气派得很,我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别说能睡觉了。”风寻忧道:“那你还是坐着睡一觉吧。”鱼幸欣然道好。 风寻忧又道:“你师父有教你怎么打坐的?他是不是教你‘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阳盛则阴消’这四句,还教你打坐之时,须得神不外弛,魂不内荡,心静如水,呼吸有序?”鱼幸喜道:“正是。” 风寻忧问道:“除此之外呢?没有了是不是?”鱼幸道:“是。”风寻忧道:“好,我再说几句给你听,你听好了:收心求静;收炁降龙、安炉立鼎;开通经脉;行小周天……这是打坐的十二步要义,你记好了。”又将其中诸多难以理解之处一一解释给他听。 鱼幸依言而行,过了良久,果觉心收神定,腹中暖烘烘的着实舒服。不知不觉,已睡了过去。 到了天黑时分,果然有两个丫头将饭菜送了过来。待两个丫头走了之后,风寻忧拔下头上的簪子在饭菜中试探一番,确实无毒之后,对鱼幸道:“吃吧,待夜深人定,咱们便出去。” 二人正进食间,忽听得隔壁房中“啪”地一声清响,接着一人高声道:“他奶奶的……这饭里怕是有毒……”鱼幸望了风寻忧一眼,满脸疑惑。风寻忧低声道:“是日间那几个从苏州来的行医之人。”又听另一个人道:“孙……兄弟……小声则个。”听声音,正是那个白士。 鱼幸低声道:“原来他们就住在隔壁?”风寻忧道:“这几人功夫好的很,不知是什么来头,他们在你睡觉之时住进了隔壁的房屋里,这里装的……”说着指了指墙壁:“乃是上好的隔音木,所以对相互隔壁举止所发出啦的声音很难听到,我也是适才方发现就是日间那几个人。” 鱼幸细细听了几下,果觉得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得不甚清楚。又听一人说道:“孙大哥……咱们须得悄无声息地……否则王府中的鹰爪子发现咱们……咱们并非行医之人……岂不是无端添了麻烦……”那孙大哥的粗声粗气地道:“区区狗爪子……咱们何须放在眼里……咱们是来找……弓未冷的……” 甫一听到“弓未冷”三字,鱼幸与风寻忧对望一眼,竖耳倾听。只听得他续道:“找弓未冷雪仇的……又装什么劳什子的行医……”风寻忧低声道:“他们来找弓未冷,定是有什么干系,咱们出去听听他们说什么。”拉着鱼幸,轻轻推开房门,在鱼幸腋下一托,轻飘飘地飞上屋顶,双足倒勾在梁上,头下足上,透过窗户往那几人房中看去。 鱼幸依此而行。他居高临下,将这几人房中境况看得清清楚楚。但见屋内灯火通明,陈设与他二人房中并无相异之处,十二个汉子围着一张八仙桌团团而坐,桌子上菜肴未动,摆着十二副碗筷。 四人背对着自己,四人只能够看清楚侧脸,另外面对着自己的那四个人中,右边第一个是那个白士打扮之人;另外一个神色彪悍,鱼幸却认得,正是在恶风岗上结识的韩云;第三个满面青色,身材矮小,正是“青毛虎”刘增;余下一个并不识得。 韩云手按桌面,对着那个白衣秀士道:“燕兄,飞鱼门既然答应了和咱们同树敌忾之心,自当以大局为重,不是么?”那白士微笑道:“是。腊月初七,柳大侠便亲自来到卢龙,投递书信拜谒,相约梧桐岭一聚。”韩云接口道:“不错,既是如此,那咱们所商议的是什么?” 那白士道:“赶击鞑子,恢复江山之事,多一人便多一分力气,飞鱼门人数虽少,也可尽绵薄之力。燕若愚虽非君子,却也言行守一,既然答应了柳大侠救文公子,便绝无反悔之理。”韩云道:“如此便好,可孙大哥大声叫嚷,不怕走漏了风声么?” 燕若愚望了对首的那个孙大哥一眼,说道:“大哥,咱们不可莽撞,须得一同商讨,听韩大侠的吩咐。”孙大哥嘴里“哼”的一声:“那依韩大侠来说,我飞鱼门与弓未冷的大仇,那就不报了?”韩云一抱拳道:“弓未冷那老贼的功夫,你是见过的。孙大哥虽然武功厉害,可和弓未冷相比之下,只能见绌,更别说能够匹敌了。” 孙大哥一拍桌子,额上青筋凸起,朗声道:“不敌便又如何,那老贼杀死家父,与其让我抱恨苟活,不如爽快而死。”韩云道:“孙大哥,咱们说过不找弓未冷了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这是燕王府,冒昧行事,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当务之急,咱们是要找出关文逸文公子的所在,待到四月初,群雄毕至,咱们先救文公子,再杀弓未冷,以雪令尊之仇,如何?”鱼幸心里一动,想到妹子齐倩临死时说的那番话,心里道:“文逸文公子,那就是柳苍梧柳大侠要救的人了。四月初,群雄毕至?那是来给柳大侠举行祭祀的了。” 孙大哥神色略定,问道:“怎么说?”韩云道:“弓未冷曾扬言要踏平中原武林,岂知他浅尝辄止,不过是醉翁之意。而如今,他已是中原武林众人的寇仇,要杀他,须得谋定而后动。咱们救了文公子,请他来指引大家一同抗打鞑子,群雄就不是一盘散沙了。到时候咱们共同卖力,一鼓作气打到大都来,赶走了鞑子,那时候要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么?这叫做双拳难敌四手,众人拾柴火焰高。” 孙大哥道:“江湖传言,文逸文公子先是被关在燕山之中,其后被关在玄铁牢笼之中,生死未卜。天下玄铁,唯有‘泣剑’能够斫断,而如今柳大侠已逝,‘泣剑’没了踪影,就算咱们找到文公子,那也是徒劳而返。”韩云道:“孙大哥说话莫过绝对,要救文公子,法子多的是。”众人听他说到这里,齐刷刷地看着他。 韩云道:“大凡匠人造物,樊笼锁器,都需有什么?”燕若愚心头一亮,说道:“钥匙!”韩云笑道:“正是。”孙大哥道:“但文公子关在何处,是生死死,咱们无从得知,更不知道铁笼置在何处。” 韩云朝青毛虎望了一眼。青毛虎往怀中一掏,抽出一个小卷帛来,徐徐展开,铺在桌上,说道:“各位请看!” 众人低眉看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几行小字。鱼幸相隔甚远,无从看清。心中颇为急烦,想到在破庙中答应齐倩的话:“我答应她要去救文公子,现在泣剑在我身上,我就算拿不到钥匙,只要知道文公子的所在,历尽千辛万苦也要将他救了出来,以圆我妹子临死之志。” 正文 七七章 徒伤故人恨(二) 青毛虎刘增待众人看得分明,将帛笺收在手中,运尽全身之劲,青色面上转为赤色,随即变回原样,帛笺登时化成碎屑,从他手掌中纷纷落下。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大汉道:“你干什么?”刘增道:“米四哥难道没看到页末‘付丙’二字么?”那姓米的大汉一言不发。韩云道:“燕掌门,孙大哥,各位高贤,怎么样?”燕若愚道:“这是司马大哥的笔迹,应该没错了。”韩云道:“司马帮主人称‘檐上鹰’,打探功夫,江湖数他最在行,他说了文公子就在……”声音突然顿住:“那决计是不会错了的。” 孙大哥道:“那么弓未冷那老贼受伤了,也在这燕王府中养伤,也是真的了?”韩云做一个噤声的手势,道:“应当不假。孙大哥,低声则个,隔壁的可是两个会家子,是敌是友,难以分清,若是那个南松子派来监视咱们的,那可就糟糕了。” 孙大哥道:“要不要给他们来一点‘千年香’?”韩云伸手制止道:“这里装的是波斯运来的上好隔音木,他们应当听不见咱们说些什么。切勿莽撞,这饭中并无蹊跷,咱们吃好饭之后,悄悄地出去打探打探。”那孙大哥道:“好,一切依韩大侠所言。”众人商量好对策之后,便将碗筷端起进食。约摸过了盏茶功夫,众人吃了七八分饱,都放下碗筷。韩云道:“咱们只可悄无声息地,万不可虚张声势。”众人满口答应,站起身来,从药箱之中抽出兵刃配在身上。韩云在断腿处一按,放出那条假肢,说道:“咱们悄悄走吧,别让隔壁两人发觉!”轻轻推开房门,当先跃出房门。众人紧随鱼跃而出,最后是那个燕若愚,轻轻将门合上。跟在众人之后,听脚步声,乃是往北而去。 待众人去的远了,鱼幸低声道:“前辈,咱们跟去去瞧瞧可好?”风寻忧道:“这几人知道弓未冷的下落。好,你去房中取了斗笠和剑来。”鱼幸匆匆回到房中,取了“泣剑”插在腰间,将两个斗笠拿了出来。 风寻忧将斗笠戴在头上,对鱼幸道:“你也戴上。”抬步便走。鱼幸依言将斗笠戴在头上,跟在她身后。韩云一行人生怕给府中护卫等发觉,故而走得极慢。 鱼幸禁不住拨开斗檐游目四顾,但见夜幕长垂,偌大的大都城中灯火阑珊,一片光明,不时从远方画灯彩楼传来一阵阵媚声艳歌,如珠落玉盘,莺语间关,脆生生,水灵灵的,似乎是对这太平盛世的歌颂与赞美。 一干十二人未料到身后有人潜踪,蹑手蹑脚,不消片刻,已穿过好几座假山,越走树木越是丰茂,此时月黑风高,天上本就无星星明月,给树木一遮,越是漆黑,虽然看不见景象,想来也是风景幽雅,绿树环荫。几人穿过几段路,一个人也未碰上,心中不免大怵。那孙大哥最为沉不住气,低声问道:“韩大侠,当真没错么?” 韩云低声道:“孙大哥切莫着急,司马帮主给的纸笺上说的是往东行一千五百寻,咱们尚只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燕若愚环顾四周,说道:“韩大侠,此中怕有蹊跷!”韩云道:“你是说没有一个护卫么?各位放心,韩某与刘兄已探得清楚,蒙古那什么病殃殃的太子快要死了,自然怕江湖中人趁机加害于他,所以便撤去保护他了。众位兄弟不要声张,听韩某吩咐便是。” 众人依着他的言语,抬腿跟着他朝前走去。约摸过了一刻光景,众人已走了两三里路,来到一大片密林之中。万没想到这“燕王府”中,竟然种植了这么多参天古木。韩云忽然顿住脚步,说道:“禁声!”他将声音压的极低,“藏好身子,”朝不远处努了努嘴,十一个人影涌动,纷纷跟着他躲在密林之后。 风寻忧与鱼幸二人不敢大意,隔众人五六丈处,也找了处丛林躲下。透过参天古木放目望去,只见远处丛林之中俨然立着一座凉亭,亭中隐隐约约透出光亮来。 风寻忧附在鱼幸耳边低声道:“这看似王府中的后花园,此时却无一人派守,其中必有蹊跷。”却又百思不得其解,暗料此事绝非简单,是以一动不动,藏身于林间,屏住呼吸,静观其变。 只听亭中隐隐约约有人谈话的声音。一人道:“师父,据北边守关将军来报,宗王乃颜在漠北与合撒儿后王势都儿、合赤温系诸王哈丹秃鲁干等之间书信往来甚是亲密,怕是有谋反之心。皇上写了亲笔之信,命小王爷派人往北出关,以抚众王之心,而现如今太子重病,小王爷守在床榻,半步也离开不得,师父又伤了未愈,所以这北行之事,小王爷托付给了弟子。”鱼幸心道:“是弓未冷的大弟子阿合撒!他叫‘师父’?那么说,弓未冷就在这亭子中了?” 听另一人说道:“你性格笃定沉稳,让你北去,我最放心不过了。”声音低沉抑闷,说话的正是弓未冷。那孙大哥陡一听到弓未冷的声音,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拳头捏紧,“喀”地轻响了一声。燕若愚手快,忙在他肩头摁了一下。 阿合撒接着道:“师父,一个多月过去了,你的伤……”弓未冷似乎是伸手打断了他的话:“唉,我本拟以体内真气流转来疗伤,耗费了许多内力,却是徒然无功。”说到这里,突然发笑:“哈哈,这七年的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苦练武功,却未曾料到,他的功夫还是远在我之上,我尚难以望他项背。”语音之中,大是凄凉。 阿合撒道:“师父安心养伤便是。弟子北上,定当不负小王爷使命!”弓未冷道:“嗯,你此次北上,若诸王听皇上的话那就罢了,如若不然,到不得已之处,当由武力服众,你有这一身本事,穿梭于千万人之间,犹如探囊取物,不费吹灰之力。你办妥了此事,小王爷定然高兴得很。如今太子重病,医治得好那就罢了,如若一病不起,那这皇权大位,自当落在小王爷手里,咱们现在忠心耿耿地替他办事,日后也是附上了一棵大树啊,你懂么?” 阿合撒道:“徒儿理会得。师父,弟子这一别,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月两月才能回来,弟子出门在外,没人在师父身边照料,弟子心中挂念师父,也是忧心忡忡。要不找二弟回来?” 弓未冷道:“不必了,他在宫中,就好好让他磨练磨练吧。我这好徒孙孝顺得紧,你就让他在我身边多待一阵子吧。” 紧接着一人道:“能够……能够伴在太师父身边,瞻仰太师父仪容,照顾太师父衣食,那是……是徒孙的福分,太师父夸赞弟子,弟子心中惶恐不安。” 这声音一出,鱼幸忙伸手往怀中一探,紧紧握住鸳鸯吊坠,心里道:“是他,是他!”这说话之人,正是已逝齐倩的师哥,现如今假扮阿合撒徒弟布脱的唐虞川。 又听阿合撒道:“好,你在你太师父身边,定要服侍得周到,否则我从漠北回来,须饶不了你。”唐虞川垂手领命。阿合撒“蓬”地跪倒在地,朝弓未冷拜了两拜,道:“弟子拜别,师父保重身子!”站起身来,弓未冷道:“你去吧。”阿合撒垂手退出亭子,这才转身离去。 唐虞川目送阿合撒离去,小心翼翼说道:“太师父,天气忒凉,咱们回去吧。”弓未冷道:“不急,再坐坐吧。”唐虞川道:“是。”过了一会,忽听唐虞川叫道:“太师父,怎么了?”弓未冷道:“没事……我……我觉……经脉受阻,浑身没有……没有半分力气……”声音颤抖,低闷无比。 唐虞川焦急地说道:“太师父,你别动!”接着只听“窸窣”响了数下,他除下身上的一件紫氅袍披在弓未冷身子上,又问道:“太师父,好些了么?” 弓未冷轻轻叹道:“我受了……受了他的‘归心剑气’,要说好了,谈何容易?布脱,你过来。”说着压低了声音,“你记好了,务必将我重伤未愈之事保密,切不可声张出去……” 林中众人听得亭中二人对话,心中均是喜不自胜。但震于弓未冷淫威,也不知话中真假,都按身不动。那孙大哥心中却想道:“听这弓老贼说话有气无力的,原来是受了重伤。这老贼在秦淮河害死了爹爹,现在他受伤未愈,真是天赐良机,天可怜见,今日让我得雪大仇!” 想到这里,心里激动万分,正待飞身而出,抬眼只见燕若愚紧紧盯着自己,心里已来了计较。暗暗运气,拟待一飞而出,以免燕若愚出手阻挡,让弓未冷先发觉了自己。 正文 七八章 徒伤故人恨(三) 又听得弓未冷道:“我为了逼出南川寻,用了下三滥的功夫,得罪了中原武林人士,是以与他们积怨极深。他们都是不要命、不怕死之辈,现在我运不得劲,你身上又无甚功夫,若让他们知道了,那就糟糕了。”唐虞川道:“弟子谨记太……”他本要说“弟子谨记太师父之命”,可后四个字尚未出口,就听半空中一人叫道:“恶老贼,不怕死的找你来啦!”话音未落,一条人影已扑向凉亭。 唐虞川大吃一惊,觑准影子来处,提气跃起,一拳朝那人拍去。飞出之人,正是那个孙大哥。 他见迎面送来一拳的是个蒙古少年,又听弓未冷说他“身上无甚功夫”,便丝毫不将他放在心上,一见唐虞川离远弓未冷,先前手中扣着的五枚“飞鱼针”便朝着弓未冷刷刷刷掷出;随即双腿左右换踢,用的是江湖中常见的“连环踢”的腿法,踢向唐虞川的拳头。 那飞鱼针乃是“飞鱼门”的独门暗器,大小与“子午透骨钉”相仿,但透骨钉乃是靠人沉腕而发,而飞鱼针乃是凭掌上力度发射。唐虞川眼见白光闪动,针去如飞,叫道:“啊哟,太师父当心!”忙不迭收拳抽身,往那五枚飞针而去。他嘴里说话,身形却丝毫不息。他影子或东或西,或窜或跃,霎那之间,已抢占飞鱼针之先,到弓未冷面前。这时飞针已飞射而来,他伸手正要将飞针拨开,弓未冷道:“小心针上有毒!” 唐虞川心下一凉,随即身子凌空而起,两脚踢在迎面而来的两枚飞针之上。两枚飞针受力,便往后而飞,不偏不倚,撞在后来两枚飞针之上,四枚尽皆掉落在地上。这时最后一枚又飞到身边,唐虞川大袖一挥,那飞针方向陡偏,斜将着飞了出去,钉在凉亭的柱子之上,针身兀自颤抖不已。 这几下快若闪电,在唐虞川施展之中,却不过是一刹那之事。鱼幸看在眼中,惊在心里:“匆匆只月,他功夫怎变得恁地强?”韩云等人见他鲁莽出手,都暗暗叫苦。 孙大哥双足踢空,收招落在空地之上,脸上惊恐万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弓未冷对他视而不见,问唐虞川道:“好徒孙,来的是什么人哪?”唐虞川击飞五枚飞鱼针,随即垂手道:“禀告太师父,弟子也不知道来的是谁。”弓未冷道:“他方才掷针的功夫平凡得很,不必放在心上。”唐虞川道:“太师父说的是。” 孙大哥武功虽然不济,到底也是堂堂男儿,听他二人对答,丝毫不将自己放在心上,腹中不由得燃起熊熊大火,咬牙切齿地道:“弓老贼,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记好了!我叫孙万仇,你杀了家父,这个大仇,姓孙的一定要报!” 弓未冷听他自报姓孙,目光斜扫,道:“你姓孙?唔,你是飞鱼门的。你爹叫孙如寄吧?”孙万仇恨恨地道:“恶老贼,老子还道你杀得人太多,记不得了呢,难得你还记得!”唐虞川喝道:“住口!太师父,这人嘴臭得很,让弟子去杀了他!” 孙万仇“刷”地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朗声道:“老子既然来了,便没想活着回去,臭小子,老子武功不济,却不能束手待毙,你要动手,便过来!”唐虞川身子一动,正要出手,弓未冷伸手拦住他,对着孙万仇淡然道:“你为报父仇,明知自己功夫不好,却要前来,好的很。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要报杀父之仇,回去练十年八年,再来找我。好徒孙,让他走罢。” 依照弓未冷臭恶昭著之名,如此说话,已大出人意表。孙万仇莽撞出手,却得饶恕,白白捡回一条性命,该当快快退回。林中韩云、燕若愚等人听了这番话,心中大石均落下,只愿孙万仇切莫再节外生枝。 岂知孙万仇性子刚毅,负不住心中之仇。如今杀父仇人身受重伤,毫无反抗之力,他只须手中心之剑往前一刺,便可杀了弓未冷,得雪大仇。他心中想道:“这老贼叫我快走,莫不是他运不得功,怕抵挡不过?”心胆渐大,长剑横在前胸,突然发吼一声:“老贼,我杀了你!” 一泓白光闪出,他手中之剑犹如一条长蛇,直扑弓未冷而去。弓未冷面色阴鸷,冷冷地道:“饶你一条狗命,你却偏偏要找死!”林中众人见他再度出手,都心中叫苦起来。 唐虞川待他长剑送到眼前,蓦地伸出右手,在剑尖轻轻夹住。孙万仇惊诧无比,运劲往后一扯,唐虞川趁机飞出右脚,快如闪电,孙万仇意欲躲开,却已不及,“蓬”的一声,唐虞川便又放开了右手。孙万仇只觉得腹上一痛,唐虞川的一条飞足竟有千斤之力,他身子受力不住,已飞出亭中,百忙中忙使“铁板桥”下坠,落下之时,已隔凉亭两丈。 林中之人见这力道大得出奇,都道是弓未冷所发,只有孙万仇心中雪然,一刹那难以置信,脑子里喃喃:“怎么可能?不可能!” 唐虞川一招得势,更不饶人,自亭中飞身而出,十指如钩,往孙万仇头顶抓落。孙万仇正自出神,前后左右已笼罩了唐虞川十个手指之影子。他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当即长剑直刺唐虞川小腹,引身直退。 唐虞川身形一措,让开他刺来一剑,左手五指如虎钳,抓拿孙万仇咽喉。孙万仇忙回剑刺他腰间,唐虞川身子一仰,往右滑出数步,让开剑刺,又兜个圈子绕将过来,五指仍旧抓他咽喉。孙万仇剑长难回,只得举起左手,往唐虞川右手上抓去。 唐虞川速度倏尔加快,在他左手手腕上奋力一爪,仍旧直指他喉咙。眼看喉咙就要给唐虞川插破,他心中索性一横:“我与着蒙古少年功夫相去甚远,活着也不能报仇,倒不如死了干净利落!”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眼前一黑,接着身子给人拉着往后疾退。唐虞川正要将孙万仇毙于指下,那料横空窜出一条人影,一物横飞而来,他收势不住,一爪抓在那东西之上,手至物碎,却原来是一把折扇。 唐虞川笑道:“哈哈,原来还有帮手,怪不得如此肆无忌惮!”那窜出之人,正是燕若愚,他将孙万仇扯得后退,便即摆开姿势,暗暗戒备。弓未冷坐在亭中,忽然淡淡地道:“另外十个朋友,都出来吧!”韩云等人屏住呼吸,未料到都给发现了。心中想:“既然一同前来,便当同仇敌忾。”呼呼呼从林中跃到燕若愚、孙万仇身旁,十二人排成一行。 弓未冷捋须笑道:“哈哈哈,好的很,不多不少,都齐了。”蓦地话锋一厉:“布脱,不要让他们活着出去!”唐虞川道:“是。”孙万仇道:“老贼子好狂的口气!”燕若愚面沉如水:“孙大哥,不要跟他们废话!” 唐虞川不愿捡人便宜,抱拳说道:“各位取兵刃吧。”韩云等人纷纷抽出兵刃。十二人之中,韩云用的是一柄鬼头刀,姓米的汉子等人用的都是剑,“青毛虎”刘增以外身横练功夫为主,故而手中并无兵器。燕若愚为救孙万仇,折扇给唐虞川一插而毁,当下也只好赤手空拳对敌。十二人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唐虞川却面不改色,又是抱拳道:“各位是打算一拥而上呢,还是一个一个地来?”韩云低声道:“别给他客气,咱们一拥而上,速战速决,最好杀了这个蒙古少年!” 他话音甫落,急人之先,鬼头刀递出,直罩对方腰胁。燕若愚往右,青毛虎往左,余下之人也扑将上去,将唐虞川围在其中。 韩云鬼头刀激起凌厉之风,直拍唐虞川肋骨。唐虞川闪身避开,蓦地里两侧与后面风声大响,青毛虎等人或挥剑,或使拳已打到。他心中扯紧,身子一矮,让开背后两柄剑,两掌开合,左低右高,还了燕若愚与青毛虎一掌。 他身形未定,忽然右边肋骨上一痛,已给韩云鬼头刀拍中。韩云心头一喜,刀身一翻,往他身上削去。唐虞川凛然,往右一让,蓦地左边背上火辣辣地疼痛,已给一个汉子划了一剑。 鱼幸暗呼糟糕,心道:“他这几个月武功精进飞快,但终究不是十二人的对手!可别让韩大哥等人把他杀了!” 再抬眼看去,却吃了一惊,这时场中打斗又已变了,但见唐虞川飞身跃在空中,倒立着栽了下来,右手五指张开,朝燕若愚头顶“百会穴”拍去。 正文 七九章 徒伤故人恨(四) 燕若愚已不及思索,亦是右手迎将上去。只听“嘭”的一声,两掌粘在一块,两人就此不动。那米四哥等八个汉子觑时机,八柄长剑破空而出,同时刺向半空之中的唐虞川。 唐虞川右手催动内力下压,左手犹如附了魔法,一一将前后左右之剑拨开。触及剑身之时,力道提到十分,八人身子大颤,但听“喀嚓”、“喀嚓”之声响不绝于耳,八柄剑之中竟然断了六柄,余下两人拿捏不住,长剑脱手而出,远远飞出,“咣当”掉落在地上。 韩云与青毛虎刘增见霎那八人便即受挫,互递一个眼色,正待猱身而上,灰暗天色之下,却见燕若愚身子不住颤抖,嘴里轻轻哼出声音,似乎已是受了内伤。两人看得分明,心里均想:“原来是比拼内力来啦?” 青毛虎惊诧万分,说道:“燕兄,我来助你!”他身材矮小,浑身力道送至手臂之上,一掌拍在燕若愚肩膀之上,体内真力源源不断送出。 不料一拍之下,燕若愚身子一晃,同时一股透骨冰冷的寒气从燕若愚背上直传过来,瞬间已袭至胸口,青毛虎更是吃惊,暗想:“飞鱼门走的不是阳刚路子么?怎地所修炼的内力这样寒冷?”当下急运功力与寒气相抗。但寒气越来越厉害,片刻之间,他牙关相击,堪已抵御不住。 韩云看得分明,慌忙抢出,问道:“刘兄,怎么了?”一掌往唐虞川头顶拍落。唐虞川身子往前一挪,燕若愚与刘增竟然给他牵着往前走了一步,韩云这一掌登时拍在燕若愚手掌之上。韩云暗骂诡异,正要收掌,已然不及,与燕若愚手掌粘在一起,一股阴寒之气从掌心处涌来。 弓未冷见唐虞川制住三人,不禁笑道:“不错,你将‘纯阴真气’与‘六移蹈海功’合在一起用,好的很!”鱼幸心中大伈:“纯阴真气?六移蹈海功?这弓老贼都传授给他了?” 孙万仇手中握了半截断剑,听得弓未冷开口说话,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蒙古少年其貌不扬,与燕若愚等三人比拼内力,也不曾落败;喜的是三人既然缠住了唐虞川,那么现下便是杀弓未冷的最好时机了。 心想到这里,飞步冲入凉亭,喝道:“弓老贼,不要命的杀你来了!”姓米的大汉忙喝道:“孙大哥,切莫鲁莽!”孙万仇哪里听他,奔入亭中,但见弓未冷双目半张半闭,果然是重伤未愈之兆。他大喜之下,半截断剑刺得更疾。 蓦地眼前一花,全身似乎给什么重物击中,向后飞出,手腕一疼,断剑拿捏不稳,掉在亭子之中。姓米的大汉等人见他方入亭中,又即飞了出来,忙疾步上前,要将他拦腰抱住,岂知这一送力道大的出奇,方一抱住他,便踏踏踏地往后退了六七步,这才拿椿站稳,脑目发昏,耳中嗡嗡作响,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孙万仇全身如火灼烧,嘴里叫道:“弓……弓……他受伤……是……是假的……”未曾说完,已晕了过去。 如此过了片刻功夫,场中相斗四人,又是另一番光景。唐虞川源源不绝地从双掌送出“纯阴真气”,燕若愚、韩云与刘增掌力推出,却犹如泥牛入海,毫无感觉,三人牙关紧咬,眉毛上已罩了一层清霜。唐虞川神定气闲,见三人已无甚反抗之力,喝道:“撤掌吧!”倏尔收了掌力,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韩云等三人乍得松懈,颓然坐倒在地。 余下七人见他功夫如此高明,如何敢轻举妄动,慌忙退在燕若愚等人身旁。弓未冷喝道:“布脱,这十二个人半夜闯到这里,饶不得他们!你上去都杀了吧!”唐虞川心间一颤,却不敢违拗,目光之中阴险之色大出,冷冷地道:“今日便都送你们去见阎王爷!” 那七人听他话语大是可怖,又退了几步。目光紧紧盯着唐虞川,似有乞求之神。唐虞川却之不理,走上前数步,运起掌力,当先往韩云头顶拍落。 韩云等人浑身乏力,躲闪已不能够,临死之际,心中均在自我抚慰:“能够死在燕王府中,已是不赖了。”眼看唐虞川这一掌拍下,便可了此一生了。是以都闭上眼睛待死。 忽闻头顶“当”的一声,似乎唐虞川这一掌拍到了什么利刃之上。韩云等人忙睁眼看去,不知何时,眼前已多了一条人影,手中拿着一柄长剑,并未拔剑出鞘,却也将唐虞川逼得连连退了数步。 那人影逼退唐虞川,一下退到韩云等人之前,出手如风,在三人“玉堂穴”上各点了两下,出口道:“三位切莫运功抗寒!”韩云甫一听到声音,虽看不清来者模样,但已晓正是鱼幸,说道:“……是你……”体内寒气袭来,后面的半句话再不能继续。 唐虞川却不认得鱼幸,又见他头戴斗笠,神秘鬼祟,功夫又高明得很,问道:“相好的,你是何人?报上万儿来!”鱼幸一句“唐虞川”险些冒出口,但转念一想,自己若是揭露了他的身份,弓未冷非杀了他不可。想起之前答应齐倩之话语,便说道:“你不认得我,说了名字也无用处。” 弓未冷仍旧双目半开半合,说道:“好徒孙,这人功夫好得很,你用最近学的和他过几招。”唐虞川心下雪然:“弓未冷不知道这人来头,要我和他过招,探出他的底细。”当下道:“是!”摆开拳脚,道:“阁下请了,在下请教几招。”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鱼幸淡然道:“我不和你打。”快步径直走到亭前,对弓未冷说道:“你想探我底细,何必多费手脚?”弓未冷听他声音恁也熟悉,却记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问道:“怎么?”鱼幸单刀直入地道:“我师父呢?”他“我师父呢”这四个字一脱口,弓未冷登时明白:“是你!”鱼幸将头上斗笠取下,远远扔了出去,笑道:“是我!” 弓未冷双目陡然精光四射:“好小子,我正打算寻你呢,你倒是跑到大都来了,嘿嘿!”鱼幸说道:“我这些日子也在寻你,我问你,我师父呢?”弓未冷如获至宝,微笑道:“按理我当是你师叔,你这样大呼小叫的,有什么样子?这些都是你师父教你的么?”鱼幸尚未答话,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这是我教的!”鱼幸叫道:“前辈!” “我教他见到好人,自当不能失了礼数,乱了辈分。”风寻忧一边除去头顶斗笠,一边说道:“但对方若是恶人,便是大呼小叫,也是无咎。”弓未冷目光一扫,蓦地里站起身来,扶着凉亭的一棵大柱子,问道:“是你?是你么?”不知怎么了,声音之中颤抖得厉害。风寻忧道:“不错,是我!” 弓未冷叹了一口气:“刚才他用的剑法是你教的?唉,我早该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你……你这几年还好么?”鱼幸心中砰然:“听弓未冷对她说话的口吻,倒似故人相逢之语。这位风前辈果然与师父他们关系非比寻常。” 风寻忧冷然道:“你不用询长问短地套近乎,我来问你,大……这孩子的师父去哪儿了?”朝鱼幸指了指。弓未冷道:“你是问大师哥么?”风寻忧道:“不是他,还会是谁?玉蝶楼中一战,你将他带到哪里去了?”弓未冷茫然道:“玉蝶楼中一别,我也不知道大师哥去了哪儿。” 鱼幸急道:“不可能,师父定是落在你的手中!”风寻忧看了一眼韩云等人,轻描淡写道:“让他们走。”弓未冷道:“好,我依你。”掌力一吐,“嗤嗤嗤”地发出三枚物事,分别打在韩云三人胸骨顶下二寸的“鸠尾穴”之上。这是人身要穴,三人陡给点中,打了一个寒颤,旋即全身暖烘烘的,体内“纯阴真气”已尽然拔除。 正文 八零章 徒伤故人恨(五) 弓未冷道:“三位六个时辰之内不要运功,否则阴气浸入肺腑,便活不成了;两个时辰之内,取一缸冷水将姓孙的小子浸泡上一个时辰,他的伤才会痊愈。” 三人料想弓未冷一代名宿,自不会虚言相欺,一同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多谢了!” 鱼幸朝韩云招手唤道:“韩大哥。”韩云道:“鱼公子,你和我们一起走吧,这老贼阴毒得很,留在这里,怕他会加害于你。” 鱼幸微笑道:“你先走吧,我还要向他询问我师父的下落。”韩云道:“既然是如此,公子当心则个。”鱼幸抱拳道:“多谢韩大哥关心,韩大哥保重。” 韩云抱拳回礼,转身便走。十二人沿原途返回,急匆匆取了房中的物事,趁着夜色,便悄悄潜出了“燕王府”,往僻静之处找了间客栈落脚,取水为孙万仇治伤。这番轻举妄动暴露了行踪,要取钥匙相救文逸公子,那是难上加难了,唯有等群豪来了,再作计较。 风寻忧道:“难得你这般好心,当真放他们走。”弓未冷微微笑道:“你叫我做什么,我何曾违拗过你?” 风寻忧面色阴冷,道:“好,那你告诉我他师父的下落。”弓未冷两手摊开,作一个无可奈何之姿,说道:“你要我说别的那成,但你说大师哥的下落,我却无从告知了。” 鱼幸急道:“他骗人,在玉蝶楼中,师父与他打斗之时,说是不愿与他动手,故而已受了重伤,那么师父下落,他最清楚不过!”说罢将长剑横在前胸,又道:“你若不说,我只好冒昧动手了!” 弓未冷哈哈大笑:“我以为你已经找到你师父了呢,原来并没有。他下落不明,我也心中着急。”鱼幸忍不住詈道:“好老贼,你哪有这么好心?”风寻忧道:“好孩子,你别着急,你师父若是落在……落在他手中,我一定追究出来,你放心。”鱼幸心头大慰,闭口不言。 风寻忧再看弓未冷一眼,问道:“他的下落,你到底说是不说?”弓未冷道:“我不知道,从何说起?”风寻忧咬了咬嘴唇,道:“好,你不说便罢了!好孩子,咱们走!”走将过去,要将鱼幸的手拉起。 弓未冷忽然道:“且慢!”风寻忧头也不回,顿住脚步:“你要说么?你若不说,我自己花功夫去打探,只要他还活着,好歹也要打探出来。”弓未冷对唐虞川道:“布脱,你过来。”唐虞川径直走到他身旁。 弓未冷在唐虞川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后高声道:“布脱,你带鱼公子四处走走。” 鱼幸正要出口拒绝,听风寻忧道:“你不要担心,你师父的下落便交给我。你不是纳闷我的来历么?我也叫你师父大师哥……” 鱼幸心头若遭重锤,随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么这风前辈与弓未冷也是师兄妹了。他二人虽有仇隙,终究是故人相逢,想要叙叙旧,弓未冷怕我与唐虞川听了去,所以叫他带我四处走走。” 他所料果然不错,只听风寻忧续道:“好孩子,你和他去吧。”鱼幸道:“是,前辈。”心里想道:“我和唐虞川独处,也可将我那好妹子托付的鸳鸯吊坠给了他。” 唐虞川道:“鱼公子,你随我来吧。”当先在前引路,往东边而去。 目送二人远远离去,偌大的一片林子中只剩两人。这时乌云消散,清冷的天边零零洒洒地钻出几颗星星来。 耳闻清风呼呼之拂不绝,眼看虫豸啾啾鸣叫不断,两人竟都沉默无言。 过了半晌,弓未冷当先念道:“花落后,人空瘦,云间飞絮水中柳,原是清明时候。” 风寻忧听在耳中,脸上阴戾之气渐去,目光变得霁和起来。蓦地她心头一紧,回过神来,道:“你别念,你要说什么,快些说吧。”弓未冷道:“你不是要找大师哥的下落么?你我师兄妹好生叙叙旧,我再告诉你吧。” 风寻忧道:“好,你要说什么,你说吧。”弓未冷道:“师妹,十五年前一别,今日终得重会,二哥呢,他还好么?” 风寻忧泠然道:“二哥七年前崖山投海而死,你不知道么?”弓未冷道:“当时我也听了些消息,但只是道听途说,也就不信了。”风寻忧道:“当时此事天下传得沸沸扬扬,那会有半分作假?” 弓未冷道:“好。我听说你后来去了沧月岛上,是真的还是假的?”风寻忧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假的,我一个弱女子,去沧月岛上干什么?” 弓未冷道:“我相信你。那你这十几年都去哪儿了?”风寻忧道:“行走江湖,四海都是家,大江南北,都走遍了。”弓未冷道:“那你跋山涉水,也颇为艰辛了。”顿了一顿,欲言又止,似乎不敢问,却又忍不住问道:“你……你当时抱着的那个小女孩呢,她长大了么?” 风寻忧听他一说,目光陡然变得柔和,说道:“多谢你挂怀了,她……她已经长大了。”弓未冷又问道:“她是不是长得很可爱,像你一样?” 风寻忧道:“嗯,不过她有一半像……像二哥……”弓未冷双目涔着泪花,片刻才喃喃道:“哦,她长得像二哥,那也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风寻忧唤道:“三哥,当年多亏你了,否则今日便没有秋烟这孩子了。”弓未冷道:“唔,她叫秋烟,这名字甚是好听。”忽然发笑:“哈哈,你谢我什么?”风寻忧道:“在雁荡山之时,若不是你出手相助,秋烟已死于襁褓之中了。” 弓未冷听她提到雁荡山,蓦然双眼如钩,往事一幕幕浮上心来,自言自语道:“当日在雁荡山……当日在雁荡山……是啊,你叫我在山上等你,我就在山上等你了。 我在山前搭了一座茅棚,茅棚搭好了,你却没来,我在屋子前前后后都种了花,春天百花盛开,馥郁芬芳,香气四溢,让人陶醉得紧; 夏天的时候,萤火虫飞来飞去,好看得很哪;秋天大雁从北边飞来,飞过金黄的树林,嘎嘎地往南边去了; 冬天虽然不曾下雪,可北风呼呼刮来,那也让人心寒得很。那一年中的几百个日子中,我闲暇之时,便搬张凳子坐在茅屋前,希冀你的影子会映入眼帘。可每一日,日出而盼,日落失望而归,有时候一连好几天连饭都忘记吃了。 你和我分别日子越来越长,可心中你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我记得那一天我正坐在花丛中怔怔地发呆,你却来了。你不仅来了,还带了个尚未睁眼的小婴孩来……”说到这里,一张老脸之上悄然滑落下两行清泪,他却任由眼泪落在衣襟之上,并未伸手去揩拭。 风寻忧道:“三哥,是我对不住你,这里向你道歉了。”弓未冷并未回过神来,又道:“不是的。不是你对我不起,怨只怨我当时年少痴傻,又怎么能够怨到你头上?我只是心有不甘,为什么我对你的话服服帖帖,你却……却背了我?我当时要是跟着你去找二哥,那就不会又今日之局面了。” 风寻忧问道:“怎么?”弓未冷道:“你从雁荡山下去之后,见到了四弟是不是?” 风寻忧道:“是,当时四哥也不相信我……我有了二哥的孩子,所以从……从青州快马赶了过来,想要问清楚其中缘由,他在山下遇到我,见我半边脸红肿了一大块,怀中又抱了个孩子,他天生聪明,已猜了个大概,当下便问我,你……你为什么出手打我?” 弓未冷愧道:“当时我见你抱了二哥的孩子,确实心急,鲁莽打了你一巴掌,是我不好,你不怨我吧?” 风寻忧道:“当年是怪我做错了事,怎么怨你?”弓未冷道:“这十几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你不怪我,那是最好啦。” 说到这里,剑眉黯然下垂,又续道:“当时二弟便急匆匆跑到山上来找我理辩……” 摇了摇头:“唉,当时也是年少气盛,三言两语不和,就动起手来了。现在想想,若不是我和四弟生性鲁莽,忘了你尚在月内之期,你也不会身处险境。” 风寻忧道:“对方我自己挑下的梁子,与你和四个并无干系。再说了,当时你身负重伤,还不是奋力将五人都诛杀了么?” 弓未冷问道:“你自己挑下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几人应当是大师哥的对头吧?”风寻忧并不说话,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但显然已是默认了。 怔了片刻,她才说道:“三哥,你对我仁至义尽,我却欺骗了你,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弓未冷道:“你没错。” 风寻忧道:“错便是错了,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在骂我。”弓未冷道:“我怎会骂你?师妹,咱们相识四十几年,我除了打过你一巴掌之外,何曾骂过你一句,动过你一个手指头?” 正文 八一章 徒伤故人恨(六) 风寻忧回想过去,说道:“三哥,你向来都对我很好,在我不开心的时候,你总说一些幽默好笑的话语来逗我开心,还经常到后山来陪我练剑。诸般事情,我都铭记在心中,从未忘记过。” 弓未冷忽然眉开眼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只道对你不好。唉,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抱疚,一直以为你选择和二哥走了,是因为我待你不好……”他脸上老泪未干,现下却笑起来,倒像一个小孩子。 风寻忧生怕他再行往下,说出些旖旎言语出来,那便一发不可收拾,出口打断了他的话:“三哥,流光暗度岁月,荫木已成扁舟。如今你我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来说这些,终究是无用的。” 弓未冷并不理会,说道:“师妹,咱们十五年没见了,现在叙叙旧,说说过去的事,那也没什么啊。” 风寻忧看他一眼,突觉心内愧歉袭来:“好吧,你说吧。”弓未冷道:“你说我对你的好你都记得,那么咱们就算闹得祸起萧墙,兄弟反目,也都值了。” 风寻忧眸子精光一闪,问道:“你说什么?” “当年在雁荡山你不辞而别,四弟四处找不到你的下落,很是着急。”弓未冷怔了半晌,又道:“当时大哥在华山闭关习武,于是四弟去找杭州二哥,说没有你的下落,他便来找我,问我你去哪里。” 顿了一顿,续道:“我说我不知道,他偏偏不信,说我阴险狡猾,得不到……得不到……你,定是暗中对你下了手脚。雁荡山一别,我就真不知道你的下落啊,后来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杳无音讯?”风寻忧面露尴尬之色,道:“当时我身有要事,北上去了……” 弓未冷打个激灵:“北上?你去华山找大哥了?”风寻忧一口否决,道:“没有!后来呢,后来你和四哥又怎样了?” 弓未冷舒了一口气,续道:“他硬是不相信我的话,由是便和我又打了一架。这一架打了三天,后来两人都精疲力竭,才不甘心罢斗。我功夫比四弟略胜一筹,先恢复元气,我怕和他再起争端,趁他体力未复,先自走了。” “这一别,又是好几年。后些日子,我听说大哥远走西川,做了无剑帮的帮主;二哥辅佐赵氏江山,做到了朝中的丞相。其实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在乎的,只是你的下落。这几年中,我都是故意避着四弟,生怕他一见到我,又要和我争斗个没完没了。可天涯咫尺,最终在秦淮河的一叶小舟之上,我和四弟终究相逢。” “你和他动手了是不是?”风寻忧目不交睫,低声问道。 弓未冷道:“四弟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也是迫不得已之举。我若不动手,只怕已经做了他剑下亡魂。” 风寻忧咬了咬牙,道:“那么终究是你害了四哥!”弓未冷不动声色,只是苦笑一下,道:“我害了他?我怎么能够害他?这几年我一直找你的下落,荒废了拳脚功夫,而他苦练功夫,再次相逢,武功已不可同日而语,竟然高出了我许多。” 风寻忧身子一颤:“这么说,倒是四哥害你了?”弓未冷道:“不错,秦淮河一战,四弟对我下手毫不容情,我身受重创,差点便死了。” 风寻忧问道:“你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么?四哥呢,他却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你将诸般过失都推在他身上,莫非你已经杀了他了?” 弓未冷道:“大哥这样说,你也这般奚落我,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风寻忧道:“无凭无据,叫我如何信你?” 弓未冷道:“师妹,你我自打相识以来,我说过假话骗过你么?”风寻忧道:“我不知道。不过四哥并没有说错,你们四人当中,你确实最为奸诈狡猾,花言巧语层出不穷,是真是假,也只有你心里最清楚明了。” 弓未冷道:“哈哈,我对你如此,你却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大哥呢,他对你说什么话,你都相信,绝不抱半分疑虑。”风寻忧一怔,旋即道:“大哥不是你,你也永远做不到大哥。” 弓未冷听到这里,脸上肌肉扭动,随即变得平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师妹,有一件事在我心中纠结郁闷了二十几年,今日倒想要向你讨询一个结果。” 风寻忧心下怦然,说道:“什么事?”弓未冷道:“当年咱们四兄弟之中,大哥生性恬淡,一心只在山水田园;二哥满腹经纶,胸怀天下苍生祸福;唯独我与四弟庸碌怠懒,一心只想讨好你。是不是?”风寻忧不知他想问些什么,只得道:“是。” 弓未冷道:“二哥心系家国,但未免心急得很,四弟霹雳火的脾气,对么?你说我花言巧语层出不穷,我也无可辩驳。我只是想问,当时咱们四人当中,你到底最……最爱的到底是谁?” 风寻忧嚅嗫道:“我……我……”似乎是悠然神往,又似乎暗自神伤半晌才道:“时至今日,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但是我既然选择了二哥,那自然是……自然是他了。” “我不信!”弓未冷语声一厉:“二哥是满腹经纶之人,平日里就自视清高得紧,板着一张脸,爱理不理的模样,对你也最为冷漠,你说这话,必定是心口不一。” 风寻忧道:“孩子都一二十岁了,难道还会哄骗你?信不信也由得你啦。再说了,二哥他已经……死了……死了七八年了,现在再提,也没意义了。” 弓未冷“哼”地一声,道:“正因为是这样,更要说清楚。你最爱的是大哥,对不对?那你为什么不跟着大哥呢?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二哥?”风寻忧双手捂耳,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旧事重提,不过徒伤故人之恨罢了!” 弓未冷道:“徒伤故人之恨?那这些年来,不伤心的也就罢了,伤心之人,却又该何去何从?” 风寻忧放开捂耳之手,听他一问,陡觉茫然,说道:“三哥,过去的,无论是伤心的,快乐的,便都让它过去了吧,现下你身居高位,锦衣玉食一生,那便好好颐养天年吧。你把大哥下落告诉我,我答应姓鱼的那孩子,要帮他找到他师父的下落,绝不可言而无信。” 弓未冷神色略定,道:“你要我告诉大哥的下落也成,但你先得回答我一个问题。”风寻忧心里一颤,恐他又问什么过往之事,但既然他答应告知南川寻的下落,一切也将不顾,便说道:“好吧,你说。” “好,”弓未冷脸露狡猾之一笑,遂而消失:“你说说,你认得沧月岛上的陆负箫么?”风寻忧脸色一沉,问道:“陆负箫?他是谁?不认得!” 弓未冷“嘿嘿”一笑,道:“你当真不知道么?这名字起得好生古怪,我只想问一问,他和二哥是什么关系?”风寻忧脸上犹如泼了浓墨,厉声道:“二哥早已死了好多年了,你再提他名讳,究是何意?” 弓未冷道:“你既然不如实回答我,那大哥的下落,你也休想知道了。”风寻忧怒道:“二哥已死,拿什么告诉你?” 弓未冷故作讶异:“死了?那你可曾见过二哥坟墓?你想告诉我,在崖山之下,有二哥和小皇帝的坟茔,对吧?你既然不说,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三年之前,当朝太子派掘墓高手沿着崖山峭壁下去,将两人坟墓掘开,却发现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你说古怪不古怪?” 风寻忧走上一步,双目紧紧盯着他:“是你出的馊主意,对不对!”弓未冷并不答话,道:“不知生死,大蒙古人江山便难以坐稳,行事小心些,那也没什么。” 风寻忧怒道:“哼!二哥是背着小皇帝投海的,当地渔夫并未捞寻到两人尸体,所立的不过是衣冠冢罢了,你花这些精力,当真值得么?” 说话之际,弓未冷一直端详她举止神色,见她虽面上愤懑不已,但双眸之中,并无伤感之色,心中已揣度了大概,又道:“哈哈,自是值得的。你放心,咱们掘了坟墓之后,又重新砌好了。” 风寻忧道:“难得你顾念故人之情,我倒是要谢谢你了!”弓未冷道:“我与二哥有着手足之情,他既然耍伎俩骗人,为弟的又怎么不帮衬他?” 风寻忧听他一说,心中怒火更炽:“你说什么!二哥已是剑逝之人,怎容你再行玷辱他?三哥,你再胡说八道,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说到后来,已近乎吼叱。 弓未冷笑道:“哈哈,二哥死了那倒罢了,怕只怕二哥并未死去,小皇帝也还活着!”风寻忧复踏上一步,双手按在腰间,喝道:“姓弓的,你疯了么?” 弓未冷道:“师妹,你激动什么?我难道无凭无据,便信口雌黄么?” 风寻忧道:“你有什么证据,说出来听听!”弓未冷道:“你当真不认得陆负箫?”风寻忧道:“不认得!我岂会诓你?” 弓未冷道:“那姓鱼的那孩子是什么来历,你知晓么?”风寻忧道:“他是大哥的徒弟。”弓未冷道:“恐怕不只是徒弟那么简单。大哥乃是名播远近的江湖大侠,寻常人家子弟,他决计不会放在眼里的。姓鱼的那小子定然不是平凡之辈。” 哼了一声,又道:“当日二哥投海之时,他去了崖山了。两人投海之后不到半个时辰,蒙古主帅本待发号施令,遣水军下山去搜寻尸体,大哥却从中阻隔,盗了元帅衣甲,以致误了时辰。后来水师下崖去,费了好些日子,二哥和小皇帝的骨骸也不见半块……” “这时大哥匆匆出了蒙古大营,一路往西北而去,军中小校来报,有人看见他身边带着一个孩子。伯颜元帅知此事不妙,便叫我循迹追去,同时发动一路豪杰阻截。此事经历了三十六天,到了汉水,终教我赶上了。此时大哥已身负重伤,奇怪的是,他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将舟舱紧闭,不容任何人靠近半步。因有兄弟之情,我终究是对他下不手去……” 风寻忧插口道:“哼,怕你想的可不是这样。当时武林中泰山北斗江陵樵子已逝,二哥已死,四哥下落不明,你与大哥约法三章,此后不得与你动手,那你便是天下无敌了!” 弓未冷看她一眼,不去睬她这些言语,续道:“离开汉水之后,他星夜疾驰,往庐陵而去。我慌忙去了庐陵,终究是慢了一步,并未察到大哥踪迹,金银先生也不在家中。我只好悻悻而返。从那而后,便没有了大哥的消息,不期想他在沧州一隐便是七年。嘿嘿,鱼幸鱼幸,鱼即水也,得水之幸,此中缘由,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风寻忧心中怦然:“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有想到?大哥为了鱼幸这孩子在沧州隐居了七年之久,我料想的果然不错!” 嘴上却波澜不惊,说道:“姓鱼的那孩子怎会与你说的这些有关?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诌言,你告诉我大哥下落吧!”弓未冷道:“你不去找二哥的下落,却巴巴来问我大哥下落。”风寻忧厉声道:“你别胡说!二哥已作古,你还不留口德?” 弓未冷道:“哈哈,好师妹,你聪明一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还活着?” 这一句有似晴天霹雳,风寻忧再也忍之不住,飞步而上,掌力外吐,“蓬”地一掌朝他拍去,喝道:“你放屁!你住口!”弓未冷侧身避过,风寻忧打在他身后的大柱子之上,只听“啪”的一声剧响,木屑纷飞,这一掌竟然用尽了全身力气。 弓未冷道:“当真动手呢。”风寻忧复又劈头盖脸地朝他拍出一掌,怒喝道:“姓弓的,你玷污死去二哥的清白,将四哥搞得下落不知,现在又敷衍我,不告诉我大哥的下落,我与你不客气了!” 弓未冷运劲伸掌驾开,朗声道:“师妹,你别鲁莽!” 风寻忧更不答话,啪啪又是两掌拍出。霎那之间,只见人影霍霍,听闻“嚓”、“咔”之声不绝于耳,亭中石桌石椅已碎了不少。 风寻忧虽为女流之辈,却也不容须眉,出掌阴柔见长,阳刚附旁,弓未冷避之不开,只得出手相抗,冷月无声,星辉铺地,刹那间,人影或重或叠,或分或离,两人竟已拆了十来招。 正文 八二章 身入局中(一) 唐虞川引着鱼幸一路往东走出了老远,心中反复思索着方才弓未冷在他耳边低声说的那句话,一直想道:“为什么弓未冷那老贼叫我要看好他?” 当日鱼幸与南川寻来到玉蝶楼中之时,唐虞川已被“洛笛书生”余青撞出窗外,昏倒在雪堆之中。后来他苏醒之后,心中惶恐不已,悄悄逃走了,并未在意楼中之人的对话; 鱼幸在放翁庙出现之时,他神志不清,已奔得老远,是以对鱼幸毫不相识。心里又想:“他看似比我还要小上好几岁,功夫却如此厉害,太师……弓未冷说他是南川寻的徒弟,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近日以来他假扮阿合撒弟子布脱,所幸布脱入门不久,自己假扮他免去了许多破绽,饶是弓未冷精明老辣,阿合撒处事稳沉,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都未致让他们察觉自己真实身份。 而下阿合撒北上,弓未冷受伤未愈。在弓未冷受伤期间,他兢兢业业,对弓未冷千依百顺,深得弓未冷喜欢,将许多厉害的本事传给了他。 这几个月所学的,竟抵得上他从小大大的十年所学。 心中又道:“如今我武功已有小成,和与师妹上梧桐岭之时相比,已不可相提并论。唉!当日我若有现在的功夫,也不致让师父的尸骨给蒙古鞑子戕碎得荡然无存,让他死后亦不得安宁;在放翁庙中,师妹也不会为我而亡。” 想到恩师柳苍梧与师妹已双双作古,现如今只余自己形单影只地活着,陡觉心中黯然,不由是悲从中来,就想伏地痛哭一顿。 想及齐倩,旋即又想到那夜在放翁庙所发生的一系列之事,顿时咬牙切齿:“我道师父是死于淮阴七秀之手,原来是弓未冷事先在信笺上吐了剧毒‘孔雀断肠散’。但师父之死,与淮阴七秀有着脱不了的干系,淮阴七秀也算是大仇了。姓唐的,你如今对仇人百依百顺,卑躬屈膝,算哪门子英雄?” 转念又想:“我万不可莽撞行事,常言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越王勾践尚可卧薪尝胆,我又如何不成?忍辱负重,方能报仇雪恨,待我再学个三年五载功夫,那时候弓未冷这老贼气血两虚,或可杀了他!” 顿了一顿,又想:“如今我已认贼作太师父,中原武林定难容我,当今天下,能与中原武林抗衡的,只有弓未冷一人,我还是好生挨附着弓未冷为妙,日后我杀了他,或尚有回旋之余地。师父与师妹都走了,世上已无我挂念之人,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还有什么我做不到的呢?正所谓君子越挫越勇,正因人生有这样的风浪,才使我唐虞川成长起来!” 数月以来,他一直思索着这些事情,现在勘破,便如同身处干涸泥淖中的一条鱼陡然遇到了清水,心神稍稍安宁。鱼幸跟在他身后,一心只想要将齐倩所吩咐之事交与他,哪曾知道他瞬间就转了七八个念头? 两人辗转来到一处密林,密林之中曲径清幽,纵横交错,距十来步之遥,便罗布石桌石椅。 桌椅之上纤尘不染,显是就近曾给人精心打理过。不远处矗立着一座亭子,亭阁旁皆是假山,假山之中有一片湖水,波光粼粼地映在亭子的梁柱之上,闪烁着无尽之美。 月吞乌云,天吐星辉,星月之光零落在地上,身处此境,倒是别有雅致。唐虞川将鱼幸带入一座凉亭,来到石桌旁,说道:“鱼公子,请坐。” 鱼幸并不就坐,道:“无需客气,你我一同坐吧。”唐虞川只好在他对面坐下。 抬头看了看天边,又想到弓未冷的话,开口询问道:“鱼公子,请问这下是几时了?”鱼幸看一眼天空,说道:“冷月隐约到了中天,约摸酉二刻吧,怎地了?” 唐虞川眼眉一低,道:“没事,我就问一问罢了。” 鱼幸道:“哦,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有人么?”唐虞川道:“这是燕王府后花园别苑,平日里也鲜有人来,如今太子重病,除了日间丫头们过来除尘扫径之外,便没有人来了。” “是么?”鱼幸脸露微微之笑,游目四顾,但闻虫鸣啾啾,偌大林间果然就自己与唐虞川两人。 唐虞川顿首道:“是啊,怎么?”却见鱼幸右手伸入怀中,旋即将手摊开,手中已多了一个打造别致的吊坠,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唐虞川闻声看了一眼,蓦地双目精光大烁,全身如中电击,目光再也移不开。 鱼幸见他痴呆呆的,便道:“唐兄,你好啊?” 唐虞川听得他呼唤,一下回过神来,心里乱蓬蓬的:“他认得我?他认得我?他叫我唐兄?他知道我姓唐?我怎么不认得他?” 面上强行忍住吃惊神色,嘴里道:“你叫谁?”鱼幸道:“此处就你我二人,我叫的自然是你。” 唐虞川故作镇定道:“鱼公子定是认错人了,我叫布脱,乃是蒙古裔族,先父名叫普耳兹,是孛儿只斤帐下的骁勇士兵。当年太祖皇帝远征西域时,先父曾为我大蒙古军队执大纛旗,不幸受伤,归家养病,不日前已上长生天见勃额去了。”言罢眉目一沉,似是极为悲怆。 鱼幸见他装得有模有样,不禁对他甚是佩服,但实情却不得不说,问道:“你讳名上虞下川,师承‘云横秦岭’柳苍梧柳大侠,有个师妹,叫做齐倩,只可惜尊师与令师妹都已逝世了,我说得对不对?” 唐虞川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师父于梧桐岭上丧命,这是天下皆知之事,但师妹与陶左谦之死极为隐秘,世上少有人知,他怎么知道?” 想到“陶左谦”,全身俄然发抖起来,颤颤地道:“你……你当夜也在庙中?”原来刹那之间,他心中想:“师妹贴身之物也在他手中,我怎么没想到?莫非……莫非他是来取我性命的?”一念及此,掌心冒汗,全身防备。 鱼幸坦然道:“唐兄所料不错,当日我确实在放翁庙之中。你勿须张皇,小弟别无恶意。” 唐虞川吃惊之心更重:“我行事小心翼翼,本以为杀了万普之后,那夜在放翁庙中所发生的诸般事迹再无人晓,岂料百密一疏,这小子竟然知道整件事情的始讫……” 顿时恶毒之意大起:“我万不能留他性命,否则声张出去,我唐虞川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掌中暗提真气,全神贯注地看着地方一举一动,只待鱼幸疏于防备,便将他毙于掌下。 鱼幸又道:“唐兄大可放心,你假扮蒙古人的身份之事,小弟决计不会说出去。” 唐虞川心中一舒,掌中真气暗暗退回,面上恢复和祥之色,忽地他站起身来,扑通跪倒在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道:“鱼公子不揭破唐虞川身份,唐某感激不尽,这里向你磕头了。” 鱼幸连忙将他扶起,说道:“唐兄何须行此大礼?你只需答应我几件事,我自当为你守口如瓶。” 唐虞川坐回石椅上,说道:“答应得,答应得,鱼公子要说的是什么事?请说罢。”心里却道:“他有什么条件,我都满口答应他,反正我现下武功不及他,且作权宜之计,待我日后功夫练好了,找个适合的机会,一刀将杀了他!” 鱼幸正色道:“唐兄,这第一件事,乃是与你师父师妹有关。”当下将那夜情况一一说了。 唐虞川又是惊诧,又是害怕,顿时又起杀心。但他聪慧达人,深知自己与鱼幸功夫相去甚远,若是贸然出手,一击不中,反被其误。心道:“不成,听他师父师妹并无恶意,我须得委曲求全到底。”又听鱼幸说道:“当日唐兄匆忙奔出庙门……” “当时我以为师妹已故,吓得慌了,”唐虞川面露羞赧之色,声音之中大是颤抖泫然:“那姓万的狗鞑子居心叵测,推我杀了陶伯伯,又杀了我师妹,这个大仇,非报不可!” 说到这里,面庞扭曲,牙关咬紧,目中怒火闪过,差点没喷出来。 鱼幸道:“唐兄有此决心,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只是当下你处身虎穴,须得忍辱负重,不可轻举妄动。”唐虞川心中暗自高兴,嘴上却泣声道:“难得鱼公子原宥谅解,唐虞川这里多谢了!” 鱼幸见他目光诚挚,又道:“不瞒唐兄,在放翁庙中之时,我……我见了你家师妹,大有故人之感,她临死之时,已认了她做个妹子。” 唐虞川口里“啊”的一声,似为惊讶,道:“师妹已亡,临死之际得鱼公子关心安护,定能泉下安定。只可惜姓唐的忝为人兄,危难之际,却神智不清,”站起身来,长身作了一揖,“鱼公子大恩大德,唐虞川无以为报,这里向你磕头相谢了。”说罢又要拜倒。 鱼幸慌忙伸手止住:“唐兄大礼,何克以当?万不能再行了。”推他坐回椅上,又将自己把三人葬了之事说了出来。 唐虞川道:“陶伯伯与师妹之死,全因万普那恶贼一手造成,所幸他已被我杀了,也算能够慰得他们点滴之恨。”鱼幸想也是不错,问道:“只是不知唐兄为何要扮做蒙古人?” 唐虞川将当日从梧桐岭上下来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又道:“我当时心中迷茫,误认为淮阴七秀便是祸害师父的魁首,所以冒昧砍了曲凌的一条腿。淮阴七秀行为乖张,我若不假扮蒙古人,叫他们寻上,定然是性命难保。唐虞川死则死矣,只是我若这般死去,师父师妹,陶伯伯等人大仇再难得雪了。只待我练成功夫,那时弓未冷年老体衰,我或可杀了他!” 说到这里,神色飞扬,显得极为亢奋。 鱼幸对他遭遇深感同情,道:“唐兄说话谨慎些,当防隔墙有耳。”唐虞川道:“好。” 鱼幸道:“第一件事,你务必刻在心间。你师妹说,无论历尽千辛万苦,你也要将文逸公子救了出来,继承尊师大志。” 唐虞川听到这里,眉毛拧作一团,“唉”地叹了口气,悠悠道:“到如今,我还不知道文公子下落何处。” 鱼幸忽然想起韩云等人对话,说道:“这却好了,我听说文公子现下就在这燕王府中,你不知道么?” 正文 八三章 身入局中(二) (ps:成绩惨淡啊,兄弟姐妹们,求鲜花,收藏,求红包,求评论,喜欢武侠的请过来看一看吧。) 唐虞川眸子精光大射:“当真么?你听谁说的,我将这王府前前后后都探究了个遍,都未发现丝毫踪迹啊。这大不可能。” 鱼幸道:“我也不知真假,不过既有其说,必有其因,定不会是空穴来风。你日后再留心些便是了。”唐虞川道:“我理会得。” 鱼幸道:“另一件事,乃是河北诸位豪杰在你师父亡后所定下的,便是四月十三,他们定在这大都城中给你师父举行祭祀之礼,你知道么?” 唐虞川黯然道:“我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祭祀之地设在何处?” 鱼幸道:“嗯,那敢情好,到底是在何处,我也不知晓,不过我认得韩云韩大哥,待我出去,向他打听清楚之后,再设法告诉你。” 唐虞川道:“此事怕有不妥。大都乃是皇城,天子脚下,师父生平干的乃是抗击鞑子之事,在蒙古人口中并无口碑,若是公然在城中举行祭祀,怕会遭到蒙古人阻击陷害。” 鱼幸道:“你放心好了,此事极为隐秘,应该蒙古人并不知道,再说了,他们既然敢冒险而来,一来是敬仰你师父盛名,二来自有防备。你不要说出去即是啦。” 唐虞川道:“好,鱼公子今夜所讲,唐虞川必定铭记在心。” 鱼幸道:“这可好。当日你师妹死时,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将这个吊坠交托在你的手中,你收下吧。”说着从石桌之上拿起鸳鸯吊坠来,就要递给唐虞川。 唐虞川身子一颤,面呈尴尬之色,说道:“鱼公子且慢,你仔细看看这吊坠之上,到底有什么?” 鱼幸听他一说,将吊坠翻转看了一遍,只见纹理之间刻着“驱除鞑虏,还我中国”八个字。字小如针点,几不可见。 这些日子,他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只因尊崇妹子齐倩的灵魂,不敢细细打量,竟然都没发觉这细微之处。 唐虞川道:“我朝夕要在弓未冷那老贼身旁服侍他,若我收下,教他给发现了,岂不糟糕?鱼公子可否答应暂帮我保管一阵子?” 鱼幸满口答应:“好,你既有苦处,我且帮你一帮。”说着将吊坠收入怀中。 唐虞川起身又待再拜。鱼幸伸手制止住了。唐虞川道:“唐某无以为报,唯有感激涕零。他日若得机缘,必当涌泉于鱼公子足下。” 鱼幸道:“你师妹已是我的妹子,这些客套之话,就勿需啦。” 唐虞川心中一动,忽道:“既是如此,那唐某可否高攀,叫你一声鱼兄弟?” 鱼幸一怔,旋即想:“也好,他叫我鱼兄弟,二人关系近了一层,待会儿我向他问起师父的下落,他定能全盘相告。”当下喜道:“那我便高攀,叫上你一声唐大哥吧。” 唐虞川道:“唐某惶恐。”心里想:“我与你关系近了一步,日后要杀你,好叫你没有防备!” 两人心中各有计较,均是颜色大喜。 鱼幸道:“唐大哥,你我既作兄弟之称,那小弟倒要再向你问一件事。” 唐虞川微笑道:“鱼兄弟尽管开口,只叫唐某知道的,绝不隐匿。” 鱼幸道:“我想问的,便是我师父到底下落何处?唐大哥可否告知一二?” 唐虞川挠了挠头,道:“此事唐某恐怕无法相助,只因我并未见过尊师。”鱼幸一下跳将起来,神色极为激动,恍若听了最不可思议之谎话:“你……你说什么?不可能,师父是伤在弓未冷那老狗贼的手中的,你肯定骗我,对不对?” 唐虞川道:“鱼兄弟,你我既都作兄弟相称了,如何还来骗你?” 鱼幸道:“那你说啊!”唐虞川道:“鱼兄弟,你切莫惊慌,心神若乱,其外皆不能成,你先坐下,听我给你说。” 鱼幸虽颇为焦急,但也无用,只道:“好,你说你说!”又坐下。 唐虞川道:“弓未冷那老贼自玉蝶楼中与尊师一战之后,便受了重伤……”鱼幸道:“那是师父的‘归心剑气’,师父说刚杀之气太重,千万不得随意施展,莫说是不会武功之人,就算是一流角色受了此剑气,好歹也得三五月才能痊愈。” 唐虞川道:“正是,这些日子弓未冷那老贼每一天怕有六七个时辰打坐,到现在也不曾好过来。” 鱼幸急道:“这些我都知道,那我师父呢!” 唐虞川道:“弓未冷受伤以后,我几乎每天都伴在他身旁,却没见到尊师的影子,更别说他的下落了。唐某虽从未见过尊师,但先师在世之时。常常提及他老人家的名头,说天下能够称‘大侠’二字的,只有‘侠义一剑’南川寻。是故小弟对他老人家极为敬佩景仰,若是机缘巧合,得谋尊容,如何不说给你听?” 鱼幸道:“唐大哥,那么那一天你在放翁庙与万普对话之时,却怎么提及我师父的名讳?” 唐虞川神色一讶,随即道:“那是万普对我说的,却说得吞吞吐吐,不明所以,想来他是编来诓我的。” 鱼幸忙不迭问道:“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唐虞川道:“那贼子狡猾得很,只对我说‘南川寻已……已……’这么半句话,已了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来。当时我碍于身份之假装,不便开口询问。” 鱼幸心里如有火在窜:“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唐虞川道:“鱼兄弟你且想,弓未冷既然受伤,当时又无人在场,他自保尚自不及,又怎么有闲心去管你师父?” 鱼幸听他说得有些道理,可心里仍是不安:“可师父去了哪里?忽忽两月已逝,我打听了这许多日子,怎么都还没他老人家的下落?” 唐虞川道:“我听先师说,尊师生性恬淡,喜好山水,既然他重出江湖乃是事出有因,那自然也不愿再抛头露面了,你说是么?” 鱼幸半信半疑道:“可能吧。”可心里只想:“不可能,要么便是唐虞川骗我,要么便是弓未冷处事极为隐秘?” 突然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难不成弓未冷趁师父重伤之际,将他老人家杀了?” 想到这里,登时心惊动魄,额上汗珠滚滚而下,旋即又想:“那怎么不见尸体呢?弓未冷那老贼也无半分害了师父的口气呢。”一时心浮气躁,方寸大乱。 忽听唐虞川又问:“现在是几时了?”鱼幸抬头看天,见月已西斜,说道:“估摸为戌时一刻,怎么了,你已经问了两次时间了?”心情略为定了。 唐虞川道:“无事,你莫放在心上。”转口道:“哎呀,急来时不分时候,鱼兄弟你且端坐,我去净手了来。” 鱼幸道:“好,时候也不早了,你快些回来。”唐虞川允了一声,朝东首跑了过去,看样子果真急得很。 鱼幸心中起伏不定:“难道是唐虞川骗了我?那位风前辈……哦,她是师父的师妹,那么按理我该叫她风师叔了,不知道她有从弓未冷那儿打探出蛛丝马迹没有?一个时辰已过去了,她师兄妹两人叙旧也该足了吧。等唐虞川回来了,便一同过去问问。” 过了一刻功夫,仍不见唐虞川踪影,心中略急:“他怎地还不来?” 再过半盏茶功夫,仍不见他人影,只得站起身来,往他去的地方走了过去,只走了两三丈,四周都是屋子,但清幽幽的,没有一点声音,也不见唐虞川。 他不敢出声叫唤,生怕一出声给人发觉,引来燕王府中的护卫。心里想:“莫非他玩什么把戏耍我?算了,我还是先回去吧。” 沿着旧涂往先前来的亭子中去。只消片刻功夫,已到了凉亭畔。 但已觉不对,只听得凉亭旁杂草中虫鸣之声此起彼伏,亭中并无人了。鱼幸心里一凉:“不妙!” 飞步跨入亭中,但见一张大桌子被人已重力打碎,四周柱子之上横七竖八地印着十来个掌印,痕印恐深两寸之多。 他心中一惊:“弓未冷和风师叔动手了?”随即松了口气:“风师叔功夫恁地高明,弓未冷受伤未愈,占不到什么好处。” 便在此时,林中风声紧凑,鱼幸耳目聪明,听在耳中,不及细想,施展“壁虎游墙”的轻功,缘着身旁一棵大柱子爬到横梁之上。来人速度好快,他身形未定,便已奔道亭旁。 只听一人道:“这儿有座亭子!”另一人道:“你看亭子中陈设斑驳,有人在这里经过一场恶斗。” 两人声音极为苍老低沉,幸得鱼幸功夫不弱,才听得清楚,却令他大大吃惊,只因他想,来人若不是风寻忧和弓未冷,那便是唐虞川了,岂知乃是他见未所见,闻所未闻之人。 其中一人道:“莫非有人在我们前面进来,缠住了弓未冷了?”鱼幸听他们提及“弓未冷”三字,吃惊更甚,憋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另一人道:“多半是这样,但不知道是哪一路英雄?难道是中原的武林同道?” 之前说话之人道:“先不管这个。有人缠住他,如此甚好,咱们此番再不能空手而归了,先去杀了他,再去救公子。” 后半句声音愈加低了。鱼幸心内狐疑:“杀了谁?弓未冷么?救公子?救谁?”另外一人游目四望,望前方一指,道:“他的就寝之室在这边,往这里走。” 另外一人更不答话,身子一纵,登时射出两三丈远,落地之时,毫无声息,另一人紧跟其后。 鱼幸放目一看,吓得心头怦怦直跳,若不是两人事先说话,他真以为自己是见鬼了。 正文 八四章 身入局中(三) 转念一想:“他们口里的那个‘他’,恐怕便是弓未冷。反正现在正没理会处,且跟去瞧瞧,也好摸清两人的来路。” 当即从横梁之上轻飘飘跃下,藏身与花草树木之间,一路跟踪了去。 他心中念及风寻忧所授的“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心不动则气不动,心若动则全身动,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三十个真言,两腿之间呼呼生风,落地无声,竟也丝毫不落后。 他追随两人身形,但见两人身着青色夜行衣,背上鼓鼓的,显是藏了大刀等兵器。 鱼幸怕被两人发现,一边小心翼翼,足下丝毫不敢松懈,初时尚未落后,但他修为难免不足,时间一长,只见两人身影距自己愈来愈远。再奔得片刻,来到一座大宅之前,令人奇怪的是,只见宅中黑漆漆的,并没点灯火。 那两人脚步并不止息,猛提气飞身上了墙头,鱼幸一诧异,也不顾忌,随身而上。 他身子尚未落在墙头之上,迎面风声疾劲,两枚暗器一上一下袭打过来。一枚取“神庭”,一入取“紫宫”,认穴之准,劲道之足,都是他生平从未见到过的。 当哪里容得小觑?猛吸一口气,运起南川寻教授的“虚云步”,猛然跃起。 但那暗器来势汹汹,怎是他说闪避便能闪避,只见两股间一抹白光闪过,打他“神庭”穴的暗器已只距他大腿三寸远。 就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急中生智,双腿陡然张开,但听“嗤”、“嗤”两声,一枚贴着他右腿飞出,一枚贴着他脚底飞出,俱都钉在墙外的一棵大树上,霎时没入树身之中,不见首尾。 鱼幸避过此难,身子往下一沉,落在墙上,吓得额上冷汗涔涔。他生怕两人再发难,可张目一望, 二楼转角处青衫显现,随即隐没,正是两个青衫人。 原来那两人对自己的功夫极为自负,兼之身负要事,察觉有人跟踪,两人对望一眼,也不回头,反手各射出一枚暗器,配合得甚是契合,两人只道对方已死,便即放开步子朝二楼掠去。 鱼幸定了定神,凌空跃起,扑向二楼去。 复沿转角处追了二十余步,却已不见了两个青衫人的影子。 他暗自戒备警惕, 忽听得东北角隐隐传来声音,只是想去甚远,难以听闻清楚,似乎是有人低声哼叫之音。 鱼幸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向传声处靠去。走得近来,只见是一座房舍,气势恢宏,有如宫殿。他愈觉得古怪,全神贯注,听声音乃是从身旁屋子中传来。 他想探个究竟,凑过双目挨近窗子,正要往内看瞧,背后罡气大起,有人挺兵刃朝他后背砍到。鱼幸大吃一惊,身子往右一闪,躲过了这一招。 那人手中用的是一柄屈刀,一击不中,敢情是怕惊动房中之人,刀甫地收回,一出一回,行云流水般,竟然熟稔到了极致,随即又朝鱼幸的后背削去。 鱼幸得跃开身子之空隙,右手往腰间一引,随身“泣剑”已在手中握实了,耳听得身后刀风大起,他又往前疾跑了两步。 那人心中大是诧异,蓦地刀锋一扯,变为剁的手法。他这招乃是江湖中常用的招式,叫做“附骨之蛆”,无论对手左闪右避,都能随之而到。若是用招之人内力雄混,对手往往毙命于斯。 听他这招“附骨之蛆”使到,鱼幸身子向后前一紧,刹那间使出一招“乳燕投林”,身子登时斜飞而出。 他也深知用刀人这招的厉害,不待身子落地,又是一运劲,顿时高起丈许,险些碰到屋子的椽角,忙将身体一扯,飘飘就要落在地上。 那人此招一落空,便即变剁为刺。他削剁刺变化纷繁,费时极短,鱼幸身形未定, 他刀尖早刺到,鱼幸无暇闪开,一招“苏秦负剑”用出,握着泣剑的右手将它往自己背后斜插而去。 “嚓嚓”巨响,那人的刀尖与泣剑剑鞘相交,激起无数火花,鱼幸只觉后背火辣辣得好不疼痛,却是那人的刀尖顺势往下一拉,划出一条两寸长的口子,鱼幸闪身一侧,泣剑霍地一抡,左足在那人手中刀身一点。 那人奋力一掷,力道大的出奇,已将鱼幸甩脱,立即又泼风般用出了好几招,削砍剁刺,变幻无常。 鱼幸身在半空,无从借力,却险象迭生,不得已往前一撞,只听“蓬”的一声,门板给他撞开,他就地一滚,全身纵入房中,立即一个“鲤鱼打滚”,已挺直腰板,双足着地。 一入房中,登时一大股药味充斥着口鼻,屋中并无点着灯火,却有四个人围着一张大床站着。听得有人进来,一同张大了嘴,正要惊呼出来。 那使刀之人见门板一破,又跟了跃入房中。靠外那人最为胆小,张着阔口,就要惊叫,使刀的青衫人眼疾手快,刀尖一点,只听“噗”的一声,刀锋在那人口中一割,顿时鲜血四溅,他的一声惊呼“啊”已梗在喉咙,脑袋断成两半,倒地气绝。 青衫人屈刀一旋,隔空“噗噗噗”点出三指,余下三人已给他封了穴道,再不能说话。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在一瞬之间。那青衫人声凉如水,低声道:“若想活命,最好乖乖闭上嘴巴,一句话也不要说。” 鱼幸站在一旁,见他身形庞大,双目似电,不由一怵,手将“泣剑”捏得更紧了。 青衫人道:“可惜,可惜,你功夫很好,人也长得周周正正,却甘心与蒙古人为奴。” 鱼幸一呆,辩驳道:“我不是。”这时另一个青衫人也跟了进来,反手将门板轻轻合上。鱼幸面不改色,两眼紧紧盯着两人不放。但见后一人身材略稍短,看年纪,两人都是五十来岁。 与他斗过数回的青衫人目中略微狐疑,旋即脸露狡黠一笑,道:“功夫练到你这个地步,已属不易,这样废了,岂不可惜?你告诉我二人文公子关在哪里,饶你一条性命!” 他虽是商量之语,可口气冷漠,使人一听之下,犹如坠入冰窟。 鱼幸猛然省悟,问道:“文公子?你说的是文逸文公子?” 青衫人轻轻冷笑一声:“不错,”蓦地话锋一转,问道:“他被关押在哪里?快说!”后面那一个人低声道:“凌兄弟,别与他纠缠废话,他要不说,就杀了他,留他小命,贻患无穷!”往大床上一看,猛地跃起,掀开床帘,从中揪出一人来。 就此之际,鱼幸道:“文公子关押在哪里,我并不……”他本待说“并不知晓”,哪知“知晓”两字还未脱口,使屈刀的高老者已一招“风漫四壁”削到。原来他听了矮老者的话,恍然大悟,这一招用尽平生之力,乃是要置鱼幸于死地。 那个矮老者一把从床内揪出那人,只见他身子臃肿,原来是裹着厚厚的貂皮袍子,仍旧得得颤抖,面如土色,两眼深陷,身上的药味颇为刺鼻。 矮老者心念一动:“这人定是得了重病,莫非是他?不可能,堂堂太子得了重病,门前怎么会不安插守卫?” 问道:“你是谁,敢说假话,取你性命!”那人不知是病后无力,还是吓得怕了,顿时瞠目结舌,口里道:“我……我……我……” 矮老者见他如此举动,甚是蔑视,问道:“皇太子真金在哪儿?抗元反贼文公子被关在哪儿?”那病夫仍旧嚅嗫:“我……我……” 刹那之间,这边高老者和鱼幸已交三招。高老者乃是武林中名声素著之人,浸淫屈刀三十来个春秋寒暑,兼之内力修为老道,已臻化境,这时二次使刀,更是虎虎生威。 鱼幸不敢轻敌,提起十二分精神,手中泣剑时而轻灵,时而沉重,用的是近日从风寻忧那儿新学的“伏羲剑”。剑招之中夹杂着步法,躲闪有序,重守轻攻,三两招让人捉摸不透。 高老者三招不中,见这少年剑法怪异,划出一道凌厉刀锋,抢步上前,刀法陡变,转为生平最得意的“八卦刀”。 这八卦刀本是一门常见的功夫,常与走八卦之位的掌法(后来清朝时,河北文安县的武学宗师董海川所创的八卦掌,就是从此中吸取精要,反复推敲练习而来)连用,使用者用的主要是长刀,他手中屈刀稍为短窄,本来是稍落下风,但他用起来竟丝毫不见落下风。 这一间屋子甚为宽阔,中间并无陈设,是以相斗的空间极大。 但见高老者随着步法的起落摆扣,身法的左转右旋,一把屈刀变化出劈、扎、撩、砍、抹、带、摊、拉、截等刀法,绵绵不断,滔滔不绝,似游龙,如飞凤,变化万千。 鱼幸脚踏奇门,剑走偏锋,踩在“旡妄”位上,旋即脚步一旋,又转到“明夷”位上,霎时诡谲无比。 自风寻忧授他五路剑法以来,他脑袋之中一直思索着步法,如何运用等,第二此用将出来,已不似那般生硬,竟比第一次威力大了许多,一时半会,也不致败给了高老者。 场中两人各尽浑身解数,刀剑不断交合,摩出无数火花。 鱼幸手中“泣剑”的剑鞘乃是以黑玉和玄铁水熔铸而成,比之金刚石之硬物尚要坚硬倍蓰; 青衫高老者屈刀的材质乃是从太行山寒潭底掘出来的,请高手匠人提炼之后以高温锻造六个月而成,也是当世少见的利刃。 刀剑相互摩擦不停,一时间,火花点点,给整座屋子增添了不少星星之光亮。 正文 八五章 身入局中(四) 一旁的矮老者问不出蛛丝马迹,眼见两人斗得正狠,双目集注于鱼幸的身形步法。 他见鱼幸第一套剑法用完,转步站在圈子北面,剑法有如洪水泛滥,滔滔不绝,两人相持不下。 再斗过三十来招,鱼幸又回身向南,剑如火舌,招似烈火蔓延,端的奇怪诡异。 矮老者越看越惊奇,问道:“小子,你的剑法与身法是谁所教的,怎会如此诡谲?” 鱼幸不住躲闪进招,心里也奇怪得很:“这些招式怎么会这样厉害?” 矮老者又问道:“你是哪一位前辈高人门下,快快说出来,免得伤了无辜!” 鱼幸心里一动,想起风寻忧的嘱咐“日后见到你师父,万不能将我教你剑法的事说出来,更不可对旁人提及。”念及此处,对了高老者发过来的一招,道:“我不能说!” 高老者久斗不下,除了吃惊之外,怒火慢慢爬上腹中。他一把刀横行太行山三四十年,未逢劲敌,眼前这人年纪轻轻。剑不出鞘,竟然与他斗了一百多合,叫他如何不怒? 蓦然脑中灵光乍现,刀交左手,右掌运起真气,一招“铺天盖地”朝鱼幸拍到,逼住他左边一道,同时左手中的刀点向他右肋,防他往右避开,登时将他笼罩在刀光掌影之下。 鱼幸左右受阻,闪无可闪,避无可避,不得已左手运起内力,朝他迎去。 只听一声闷喝,两掌甫然相交,一合则开,鱼幸只感对手掌力刚猛无俦,翻江倒海似的袭将过来,逼得他连连往后而退,他想要使“定铁桩”的功夫稳住,却也不能,直待退到门旁右脚在门槛上一蹬,这才拿住身子,使之不再后移,门槛却给他这一脚蹬得碎了,“喀嚓”一响,从中断裂。 而他只觉虎口大震,腹内翻滚,右手堪堪握不住宝剑。 高老者得势不饶人,右手抓起靠自己最近的一人,往鱼幸面门挥掷而去。 那人只觉高老者用力极重,苦于穴道被封,叫不出声来。被矮老者揪住的那人见了高老者这举动,一声“啊”唤了出来。 余下二人也是双目鼓得老大,似乎看见了什么可怕之事。矮老者心里一慌,一拳击在病夫肚腹“膻中穴”上。那病夫一阵痉挛,身子缓缓萎了下去,看来已是不能活了。 鱼幸身子尚未站定,那人的庞大身躯已飞掷过来。他不及细想,左掌画个半弧,用一招“天王托塔”横托在他腰间,将他硬生生接住。 甫一触及那人身体,只觉得冷的厉害,他心中一呆,见那人生着一双燕尾眉,约莫四十岁许,本是个英气逼人的蒙古大汉,可这时却眉目之间洋洋无力,似乎大病未愈。 他尚未回过神来,忽然身子右边一泓白光闪过,他只吓得魂游九霄,奋力将自己往左一挪,但已避之不及,只感腰间火辣辣的一痛,已被高老者划出了一条深约一寸的口子来。随即鲜血沁出,黑袍已殷红鲜血浸湿。 若不是他身形快捷,闪避得迅速,此刻早已被拦腰斩断,奔赴黄泉了。 一瞬间,风寻忧的话在耳边响起:“江湖险恶,你不须抱着大慈大悲之心,否则反被其累。”自己为救这蒙古汉子性命,反受高老者刀伤,陡然心里愤懑,悲苦不已,悻悻地喝道:“为何要赶尽杀绝!” 左手一挥,将手中蒙古汉子扔向高老者,同时回剑前胸,一把拔出剑鞘,白光闪过,长剑破空刺出,以蒙古汉子为掩作护,要报高老者的这一刀之仇。 长剑无声,却去得极为用力,鱼幸生平用剑,只怕这一剑才是最有力的。 高老者听他朗喝一声,兀有威慑之力,回道:“你为蒙古人鹰犬,我二人须不容你活着!”他话没落口,圈子外的矮老者叫道:“凌老弟,当心!”飞步上前,欲要相救。 他出口提醒快,鱼幸的长剑更快,瞬间已逼在他腰间,欲以刺他一剑以雪腰间血痕之仇。 说时迟那时快,高老者将手中屈刀猛地掷在地上,运起全身力道,将鱼幸掷来的蒙古汉子一引,自己却反身退了数步,他逢危不乱,突出奇招,以他人躯体,救得自己一条性命。 定睛一看,那蒙古汉子已给鱼幸长剑刺个对穿,鲜血沿着剑尖孔子一滴一滴滑落下来。被点穴的两人一见此状,头重足轻,摔倒在地。矮老者见状,愕然不已,心中似有所思。 鱼幸一怔,知伤错了人,六神失主。蓦然间,左肩上奇痛入骨,右手一松,长剑未曾拔出来,身子站立不稳,一跤坐倒在地。原来是矮老者一掌将他拍开。 高老者见他神情恍惚,手中又没了兵刃,大是有机可乘,一脚将蒙古大汉的尸体踢开,刷地从地上抄起屈刀,一刀往他头上剁下。 刀光一闪,鱼幸方回过神来,那柄大刀已至头顶,头皮尚能感觉刀锋的寒气。他心中一痛:“想不到我找师父未果,答应妹子齐倩之是也没做到,就要命丧大都了!” 陡觉全身没了力气,却听矮老者叫一声:“等等!” 睁眼抬头一看,高老者已被矮老者架开数步,矮老者道:“我见这少年相貌清奇,想必来路不凡,先不忙取他性命,反正他已是囊中之物,问清楚了再动手也不迟。” 高老者与矮老者相处数年,知他颇有智慧,便点了点头。 那高老者踢出去的蒙古大汉“嘭”地撞在墙上,正要摔倒在地,矮老者猛跨一步,在空中将泣剑拔了出来,忽然“哎呀”一声叫了出来,说道:“凌老弟,你过来看!” 高老者疑惑道:“怎么?”话音未落,却听“啪”的一声,那死去的蒙古汉子怀中跌出一件东西来,滚了一下,落向墙角。 矮老者心存疑惑,走将过去,将其拾起,只见那东西四四方方的,乃是以上好的玉雕琢而成,触手生温,四周以黄金镶着边,打造得甚是精致。 矮老者心想道:“这个寻常的蒙古汉子,怎么会身怀这等打造考究的贵重之物?” 将玉珮反将过来,对着微弱的月光看了一眼,顿时如遭电击,双眼睁得老大,他却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着高老者道:“凌老弟,快过来看!” 高老者道:“什么?”瞪了鱼幸一眼,见他受伤后面色惨白,遂朝矮老者走了过去。 “你看!”矮老者声音颤抖,指着玉上的几个字道:“这是什么?” 高老者只看一眼,微微颤抖的双手一把抓过玉珮,鼓着双目看瞧。 直待盯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知是高兴还是什么,全身颤抖起来,飞步上前,抓出跌倒在地的一个汉子,解开了他被封穴道,将玉珮送到他眼前,问道:“这是真的么?你说!你说!你若敢说假话,他就是你的榜样!” 说着指了指被矮老者击中“膻中穴”而死的那人。 “这……这自然……自然是真的……”那汉子吓得失魂落魄,这几个字还不及吐完,身子下面已湿漉漉的,原是他震于高老者淫威,吓得尿了裤子。 矮老者心想这人胆小如鼠,说的多半不是假话,松手放脱了他,说道:“果真是他!” 那汉子陡得松懈,身子遽然猛烈一晃,如一堆烂泥瘫倒在地,只觉四肢百骸犹如被抽干了力气,再无余力爬起来。 矮老者面露惊喜,走到鱼幸跟前,反转剑柄,说道:“给你!”鱼幸瞅他一眼,接过了剑。见矮老者右手兀自伸着,心有不平,说道:“不劳。”臀部在地上一垫,站直了腰板。 矮老者道:“适才我们只道公子与蒙古人关系极为密切,因而鲁莽出手,伤了公子,还盼见谅。” 说着抱拳作了一揖,又道:“公子的伤不碍事吧,你不妨封住创口四周穴道,以防鲜血往外沁。” 鱼幸见他举止有方,他本不是记恨之人,更何况方才还逼开了高老者的刀锋,想来他并非歹人,心中怒气消了几分,反手将泣剑插入剑鞘之中,又伸手封住伤口旁周遭穴道。 轻“哼”一声,道:“我与这些蒙古人素未谋面,何谈有着紧密关系?” 矮老者面带喜色,问道:“这么说来,公子不是蒙古人了?”鱼幸道:“不是。”矮老者冲他看了好几眼,突然道:“你是无剑帮的?对不对?” 高老者问了那汉子之后,又将玉珮上下前后看了数遍,蓦然心中一动,伸手往那蒙古汉子的怀中便掏。掏了数下,已掏出一堆东西来。 其中有篆章,印刻,书札等,上面都有与玉上相同的字,看到这里,已了然于胸,听矮老者提及“无剑帮”三字,心中诧异,走了过来,问道:“什么?” 同时对矮老者使了一个眼色,矮老者点了点头。 正文 八六章 身入局中(五) 鱼幸给他一问,顿时说不出话来,心中想:“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知道师父曾是无剑帮的帮主,那么我也是无剑帮的,这个倒是真的。” 矮老者见鱼幸沉吟不语,又问:“那么不知公子与无剑帮中‘烟柳琴箫’四位长老,如何称呼?” 鱼幸愕然道:“什么?无剑帮中的长老不是吕顾黄三位么?” 矮老者双目精光大放,问道:“你说什么?怎么会冒出姓吕的姓顾的?” 鱼幸正色道:“我也是听说的,不知真伪。不过无剑帮的三位长老是吕天冲,顾玄遗和黄修渊,恐怕是我见识短浅,没听说什么‘烟柳琴箫’四位长老的名。” 原来矮老者与高老者隐迹江湖许多年,不知江湖之事,忽忽数年早过,天下已翻天地覆,长江后浪已不知推覆了多少前浪,时光荏苒间,花颜扶垂,红颜作老,少年弟子。两鬓已如霜。 矮老者一惊,说道:“那是四位长老的后传弟子啊,怎么当起长老来了?那我问你,无剑帮的现任帮主可是南川寻?” 鱼幸心中灵机一动:“这两人认得师父?”转念一想:“师父曾经是名动江湖的大英雄,认得他老人家不足为奇。师父在沧州隐居了七年,他们都不知道,想来和师父并无交情。” 想到这里,淡然说道:“我不知道。”他强作镇定,却掩饰不了面上的吃惊神色。 矮老者问道:“这么说来,你也不是无剑帮门徒了?” 鱼幸心想已说了假话,也不知道这两人来头,便索性欺瞒到底,他对师父素来尊敬,爱屋及乌,想来无剑帮也是了不起的门派,便说道:“后学晚辈,才能劣下,如何能够攀附高枝,入无剑帮门派下?” 矮老者看他背上的长剑一眼,又道:“公子既然不是无剑帮中人,为何身上却带着无剑帮的镇帮之宝?” 鱼幸讶异道:“什么?这柄泣剑……” 矮老者道:“公子不知道么?你背上的这一柄剑,正是无剑帮镇帮宝贝。” 这一句话一出,鱼幸登时吃惊,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见他不答话,矮老者也不恼怒,说道:“追根究底,本是大大的不敬,不过公子阴差阳错做了一件大好事,老夫即使明知道不敬,也要问你一问。切勿见怪。” “大好事?什么大好事?”鱼幸吃惊更甚,他说话用力过度,甫觉伤口处一痛,剧烈咳嗽起来。 矮老者对高老者道:“凌老弟,取两枚‘血凝丹’与他服下吧。”高老者一言不发,取出两枚花生大小的药丸递给鱼幸。 鱼幸想也不想,伸手接过,塞入口中,一口吞下,他心中还恼高老者出手狠辣,不留余地,便不道谢。 高老者见他神色倨傲,心中甚是不悦。他本为性格乖戾孤僻之人,只是近年来为了家国大事,收敛了许多。但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乖戾之性,终究难以消除。 矮老者道:“公子今夜此举,已足以造福咱们南人,是以问清高姓大名,好让咱们汉人念及公子姓名时,日日抱着感谢之心于心。” “前辈不必绕着弯子说话,直言便是,晚辈洗耳恭听。”鱼幸满头雾水,见他说话客气礼让,是以称他为“前辈”,自称“晚辈”,礼数周到,颇为客气。 “凌老弟,给他看一看那块玉。”矮老者微微一笑道。高老者依言将玉递在鱼幸面前。 鱼幸接在手中。高老者道:“公子且瞧上一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长生天降太平,勃额庇佑世人……”鱼幸信口念道,念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再也不能往下继续。 他双目鼓得老大,似乎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只见下面刻的赫然是六个篆字 ——皇太子真金印! 一时之间,他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忧,是恨是悔,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蒙古汉子,哦,或许应该说是真金太子吧,只见他双目紧闭,已然气绝多时,但浓眉兀自挺立,一脸英气,丝毫不被生死所阻。 他的腹上伤口未合,正汩汩冒出血来,浸湿了身旁的一大片。 谁会知道他在此处,又会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杀死? 鱼幸心里一阵难受:“我与他素不相识,管他是王侯将相也好,是寻常布衣也罢,都与我毫不相干,为何亲手杀了他?更何况他还身负重病!” 忽然间,他脑子里想到十三岁那年南川寻说的一句话:“幸儿,你知道什么是江湖么?江湖便是一个修罗场,人在江湖,必会受伤,或许那人与你毫无干系,可却要因你而受伤,而丧命,这便是江湖,这便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江湖!” 他怔怔地看着真金的尸体,心头怅然若失:难道我已经踏入江湖了么?难道这便是江湖么? 有意居山林,无心入江湖,这是他的初衷。 在放翁破庙之时,他就曾对凌苏雪说过自己的志向,可凌苏雪的一番话,又让他另有所思。 直至此刻,他都还不知道何谓江湖,何谓武林。是恩怨情仇?是离合悲欢?是有人为你而死?正如自己与躺在地上的真金并无牵扯,他却被自己一剑刺个透穿而亡。 还是有人要害你?自己与弓未冷也无关联,放翁庙中一见面,他就下杀手害自己,害师父; 方才高老者不分青红皂白,又险些一刀将他斩断。难道这些,都是江湖么? 他摇了摇头,喟叹一口气,他似乎开始厌倦这两个字,却又不得不去履历。 寻找师父的踪迹未果,他心里不安得紧;齐倩妹子吩咐的事还一件也没完成,如何对得住九泉之下的她?陆秋烟去了哪里?那位风寻忧风师叔呢? 他知道,为了做这些事,他将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可他还是不得不去,难道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么? 想到这里,风寻忧的话如洪水般纷至沓来,他似乎有了些许感慨,暗道:“是啊,正如风师叔所言,既然非要闯一闯江湖,那便不能让自己吃亏。否则我见不到师父,倒要先死在自己的慈悲心肠之下了。” 矮老者见他暗自发呆,说道:“你这下可信了吧。”鱼幸被他的话扯过神来,再复盯一眼玉珮,黯然道:“果然没错。” 矮老者道:“公子立此大功,可喜可贺,当问姓名。”鱼幸再无遮拦,道:“小子姓鱼,鱼水之鱼,单名一个幸字,幸运之幸。” 矮老者与高老者心里俱是“咯噔”一下,想道:“鱼幸,鱼幸,是那一派的人物,怎么从没听说过?难道是近年来江湖中出的俊秀之材?” 矮老者和颜悦色地道:“公子既然告知姓名,我二人自也不能瞒你。咱们都是从沧月岛上而来的,只待公子告知尊师姓名,便将姓名奉上……” 鱼幸听到“沧月岛”三字,陡然大吃一惊,回想起两人说要救文公子,忖道:“原来是这样,是来救文逸文公子的?” 思索未下,却听窗外一个声音道:“他是无剑帮中人,南川寻的好徒弟!” 这声音一钻入耳朵,三人几是同时想到一个人“弓未冷”!令三人吃惊的是,弓未冷何时悄无声息来到门前,众人竟都不察。 门开处,果见弓未冷怒气勃勃地站在门外,目光中险些喷出火来,在三张脸上扫来扫去。 忽然间,他目光停在矮老者的脸上:“老夫所料不错,果然是沧月岛上来的。哈哈哈,数年不见,老夫都当二位死了呢。” 矮老者道:“弓老贼尚未归位,咱们先走,岂不是太急了些?” 弓未冷道:“好啊,我只是不知道我的好二哥,还活得好好的呢。”两人面目同时一沉,齐声问道:“你说什么?” 弓未冷道:“连自己姓名都改了,还敢声称头顶苍天,脚踏黄土,苟且偷生这许多年,又怎么对得住列祖列宗?” 高老者冷声道:“你既然已经打听得明白,自也不用再多说来骗你了。弓老贼,你事蒙古鞑子之事多年,终究是将自己推往火坑。如今这狗鞑子的太子已死,看你如何向蒙古鞑子皇帝交代?” 矮老者道:“弓老贼,真金已死,你万万难脱干系,我劝你啊,还是自行了断了吧,否则,蒙狗鞑子皇帝一定不会让你有善终的。” 三人对话之时,面若平镜,心间实则是犹如大江大浪,早已翻滚不已。 正文 八七章 身入局中(六) 弓未冷面露狡黠一笑,随即目光射向鱼幸,微笑道:“是你杀的,很好,很好!” 蓦然间,他大喝一声,有如鬼哭狼嚎,袖下两掌真气凭空而生,呼呼朝鱼幸激射而去。 矮老者与高老者惊愕之下,恐鱼幸伤后无力,难以抵挡,忙不迭抢步而出,一左一右,各推出一掌,往弓未冷两掌上迎去。 两股掌力激起两股劲风,一相交之下,“犹如在平静湖面投了万斤火药,“澎”的一声,炸将开来。 高矮二位老者只觉得一股阴风扑面而来,霎时面目阴冷无比,矮老者出口道:“纯阴真气!凌老弟,不可直撄其锋,退开吧!” 高老者也深知其中厉害,慌忙引身退开。哪知两人身形未定,却听鱼幸“啊”的一声,却是弓未冷发出两掌之后,第三掌接踵而至,这一次乃是发向鱼幸。 鱼幸身子一翻,便欲斜身穿插自右而避,岂知弓未冷老于经验,料敌在先,第四掌排空而出,向他右边击去。 鱼幸杀了太子真金,他在窗外已听闻,只是不知道高矮老者的身份,所以才忍住不闯进来,直待两人说了身份姓名,这才发出声音,一进来便发掌将将两人引开,后面两掌用了毕生之功力,要将鱼幸毙于一双肉掌之下! 高矮二位老者引身一退,便离鱼幸相去甚远,欲要相救,都已不及。 鱼幸只觉周遭一凉,欲要拔剑,也已不能,情急之下,只得提起双掌,硬生生接住这右边一掌。 之前与高老者相斗,惊险万分,已累得精疲力竭,何况身上又有伤,虽然服下了高老者给的“血凝丹”,但终究不是灵丹妙药,一时半会也好不了。 这下拼尽全力接住这一掌,只觉得五内俱焚,不由自主地往后跌去,身子尚在空中,胸口针刺地一痛,全身若坠入冰窟之中,冷得他牙关打颤,接着创口处大痛,沁出血来。 “呼”地一声,他身子带着的凌厉之风撞开床帘,狠狠砸在屋子中的那张大床内的墙壁之上。 那墙壁乃是以铁板打造而成,背脊一给撞上,痛得他呲牙咧嘴,全身似要散架一般,险些哼出声来。 与此同时,弓未冷拍出的左边掌力打得落空,“蓬”地击在屋子中的一条柱子之上,震得屋纷纷滚落,整间屋子咔咔剧响不息。 他心里既定要杀了鱼幸,得势不饶人,大袖一拂,无数枚冰箭朝鱼幸飞去。原来就在片刻,他两掌运起“纯阴真气”之力,竟然化出了这许多的冰箭。 矮老者惊心胆战,慌忙使一招“袖里乾坤”,发出十八枚暗器,往弓未冷发出的那一堆冰箭中撞去。 但听得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有一大半的冰箭给他暗器击中,登时化冰成水,滴落而下,暗器飞出不止,撞在墙上。 鱼幸奋力将自己扯开,一睁眼,吓得三魂悠悠,七魄出窍,余下的冰箭都射向鱼幸面、喉、胸、腹、下 阴等部位,这下是万万躲闪不过了,他唯有心中怪叫一声:“我命休矣!” 就在这性命交关之际,忽听“嘭”的一声剧响,随即脚下一软,身子往下直坠。 他尚未回过神来,又听“嘭”的一声,头顶上一暗,什么也瞧不见,他心里旋即惊绝:“糟糕,这床板下竟然空的,装有机括!” 这时头顶上传来弓未冷“哈哈”的笑声:“那小子……小子中了我的纯阴真气,最多活……活一个时辰……若是他运功抵抗……半个时辰……便要死了……” 听到这里,他惊吓出一身冷汗,不明所以,身子仍旧往下跌。 他手臂微微外拐,黑暗中给四周擦中,火辣辣的好生疼痛,慌忙将手掌伸直,贴着大腿,心里想:“糟糕,不知这陷阱有多深,若是下面有嶙峋怪石,或是埋了暗器毒物,那我真要一命呜呼了。即便什么也没有,若是深及数十丈,这双腿跌落在地,也多半要废了!” 念及这里,毛骨悚然,猛吸一口气,欲待双足一踩实,便往上跃起,减少双腿受伤之几率。 他不吸气还好,这一呼吸,突然间头晕目眩,全身冰凉凉的,半分力气也没有,他怛然失色:“难道这便是中了弓老贼的‘纯阴真气’之后的征兆么?” 想到身处险境,又受重伤,他心中一硬,猛然提气硬冲,可下坠之势丝毫不减,一时间,只觉身子轻飘飘的,陷阱底下涌上来的凉风拂动衣襟,更增寒冷。 他险些流下眼泪来,暗自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中了弓老贼的纯阴真气,也活不过半个时辰了,且听天由命吧,管他底下若是毒虫,还是暗器,那都只由老天爷而定。” 迷迷糊糊之中,又听得顶端发出矮老者的声音:“弓老贼……使那阴招,不得好……”声音渐渐而远。 忽然脚下一实,鱼幸慌忙上跃,只跃出一尺,胸口剧痛,跌落下来,但觉双目索性一闭,想到自己若这样死了,那死相是多么难看? 蓦然间,他撞上了一大块软绵绵的东西,也不觉得如何剧痛,眼耳口鼻中便灌满了物事,身子剧烈地往下沉去。 他心头诧异,随即大喜过望,欢呼:“天助我也,原来是掉进了……”身上的寒冷如潮水袭来,他慌忙闭了气门,手掌不住挥舞拍打。 【按: ①:据史书记载,元世祖忽必烈共有12子(一说10,一说11),长子朵而只早卒,因此史书中一般以真金为长子,所以在《青衫》(《青衫烟雨行》,以下简称《青衫》)一书中,都把他说成了“皇太子”。 1243年,真金生于漠北,忽必烈请海云为其摩顶命名,海云以世间万物以真金最贵,故取汉名真金。 在真金少年时代,忽必烈把真金的教育交给汉儒姚枢,并命勋臣后代土木各儿等为伴读。姚枢等对真金“日以三纲五常、先哲格言熏陶德性”,并以《孝经》作为启蒙课本教授真金。 1253年夏天,姚枢随忽必烈征大理,改命窦默接任师职,是为真金第二位老师。忽必烈出征前,将玉带钩赐给窦默,对他说:“这东西是内府故物,你是老人,应当佩戴,并且让我儿子见了这个如同见我。” 同时命刘秉忠之弟子王恂为真金的伴读。王恂长期侍奉真金,经常灌输三纲五常、为学之道及历代治乱的道理,真金深受其影响。 1260年,忽必烈即位,次年十二月,封真金为燕王,领中书省事。 1273年二月,忽必烈下诏立嫡长子真金为皇太子;三月十三日,派遣伯颜持节授玉册金宝,举行册封仪式。 册文的内容是:“皇帝若曰:咨尔皇太子真金,仰惟太祖皇帝遗训,嫡子中有克嗣服继统者,豫选定之。是用立太宗英文皇帝,以绍隆丕构。自时厥后,为不显立冢嫡,遂启争端。朕上遵祖宗宏规,下协昆弟佥同之议,乃从燕邸,即立尔为皇太子,积有日矣。比者儒臣敷奏,国家定立储嗣,宜有册命,此典礼也。今遣摄太尉、左丞相伯颜持节授尔玉册金宝。於戏!圣武燕谋,尔其承奉。昆弟宗亲,尔其和协。使仁孝显于躬行,抑可谓不负所托矣。尚其戒哉,勿替朕命。” 真金主张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对主张理财搜刮阿合马深恶痛绝,一直“恶其奸恶,未尝少假颜色”。 据说曾用弓打阿合马的头,打得他头破血流,但阿合马敢怒不敢言,当忽必烈问他脸上伤痕从何而来时,阿合马只好回答是被马踢伤的,正好真金在侧,当即呵斥道:“你说得无耻,(这是我)真金打的!”还有一次是他当着忽必烈的面,狠狠拳殴阿合马,因此阿合马对真金十分畏惧。史载“阿合马所畏惮者,独太子尔”。 真金深受儒学熏陶,渗透在他的一言一行之中。他非常孝顺,每当忽必烈有病时,真金忧形于色,夜不能寐,听说察必皇后中风,他当即悲泣,穿衣服还没束带就前赴探望。听说母亲去世以后,他从猎所奔赴,勺饮不入口者终日。他崇尚俭朴,他穿的绫袷脏了,命令侍臣加以染治,侍臣请再换件织绫。 真金说:“吾欲织百端,非难也。顾是物未敝,岂宜弃之?”东宫香殿成,工匠请凿石为池,如曲水流觞故事。真金说:“古有肉林酒池,尔欲吾效之耶!”不许。 真金喜爱讨论儒家经典与历代史籍,“每与诸王近臣习射之暇,辄讲论经典,若《资治通鉴》、《贞观政要》,王恂、许衡所述辽、金帝王行事要略,下至《武经》等书,从容片言之间,苟有允惬,未尝不为之洒然改容”。在谥册中也称真金“尊师问道,日御经筵”,像王恂、白栋等儒臣等都朝夕不出东宫,陪伴在真金身边,而待制李谦、太常宋衜尤加咨访,毫无隔阂。 真金听到汉成帝不绝驰道、唐肃宗改绛纱袍为朱明服的故事后,大喜曰:“使吾行之,亦当若此。”又说到邢峙制止北齐太子吃“邪蒿”,真金对宫臣说:“菜名邪蒿,未必果邪也。虽食之,岂遽使人不正邪?”张九思回答说:“古人设戒,义固当尔。” 真金之死,与1285年的禅位风波有关,他因此而忧惧成疾,于阴历十二月十日病死,享年四十三岁。而在《青衫》一书中,作者加自己的编撰,既推迟了他的逝世日期,也让他死于主人公“鱼幸”之手,难免有胡诌之言,但生病之事,却是属实。 武侠小说存在大量的虚构空间,希望读者朋友们不要介怀。 真金死后,忽必烈于次年正月初一停止朝贺,为其上谥号为“明孝”。 册文是:“于戏,故皇太子某,天姿玉裕,茂德渊冲。朕绍纂丕图,仰遵太祖圣武皇帝遗训,以尔世嫡元孙,誉望攸属,爰从燕邸,正位春宫,愈贵能谦,居贞益慎。及夫听政,揆叙有方,至于睦亲,昆仲无间,尊师问道,日御经筵,视膳候安,时询内竖,佐予柔理,惠彼小民。方念神器匪轻,投艰有托,岂期前星掩耀,永隔幽明,日居月诸,怀思曷已?比者大臣敷奏,宜易名奉祀,光崇彝典。今遣某官特册赐尔谥曰明孝太子,永昭遗懿,式慰朕怀,尚翼明灵,歆承宠渥。 历史上对真金太子的评价很高: 耶律铸:“象辂长归不再朝,痛心监抚事徒劳。一生盛德乾坤重,万古英名日月高。兰殿好风谁领略,桂宫愁雨自萧骚。如何龙武楼中月,空照丹霞旧佩刀。” 赵孟頫:“储宫仁孝而敬慎,问安视膳之暇,顺美几谏,天下阴受其赐多矣。” 《元史》:“至元以来,天下臻于太平,人材辈出,太子优礼遇之,在师友之列者,非朝廷名德,则布衣节行之士,德意未尝少衰。宋衜目疾,赐钞千五百缗。王磐告老而归,官其婿于东平,以终养。孔洙自江南入觐,则责张九思学圣人之道,不知有圣人之后。其大雅不群,本于天性,中外归心焉。” 《新元史》:“太子性至孝,尝从幸宜兴州,帝不豫,忧形于色,竟夕不寐。闻母后暴得风疾,即悲泣,衣不加带而入省。及后崩,太子居丧,勺饮不入口者终日,设恶卢居之。”等等。 ②:古代蒙古人信奉一种万物有灵论的原始巫教。他们崇拜万事万物的最高主宰是“长生天”(即永恒的天,蒙语为“腾格里”),同时也崇拜日月、山川、土地的神灵,崇拜火。能在活着的人与长生天,天上和冥间万神以及死去的祖先之间保持联系的巫师,当时称为“勃额”,在西方使用突厥语的蒙古人中也按突厥人的叫法称他们为“甘”。 勃额“骑白马,穿白衣,坐在众人上面”,是整个草原上受人敬重的角色。当勃额与上天、各种自然神灵或死去的人们沟通时,经常会发生全身痉挛、颤抖和狂乱的动作。人们通过他们向上天祈求保护,消除各种灾难,增进幸福。所以在《青衫》本章中,有“长生天降太平,勃额庇佑世人”之说。 ③:炸药源于我国。至迟在唐代,我国已发明火药(多以黑色为主),这是世界上最早的炸药。宋代,黑色炸药已被用于战争,它需要明火点燃,爆炸效力也不大,因此这里写为“投了万斤火药”。 正文 八八章 祸不单行(一) 原来这陷阱的底端,既没有嶙峋怪石,也没埋什么毒物暗器,他掉进去的,却是一方水塘。 可从高空坠落下来,力道劲急,一入水中,“澎”地激起好大圈水浪,身子猛烈往下沉,无论他如何挥打减少阻力,还是毫无作用。 自古便有“南舟北马”之说,鱼幸虽自小长于沧州,却不会骑马,与之相反,每逢夏日之时,总喜欢到松隐林旁的水塘中去游泳。 如此一来,他深谙水性,是以他游泳的本领,却不比南方人差了去。这时落入水中,惊魂略定,已知性命无碍,慌忙运起“龟息”之功,双手在水下乱舞,往上疾冲。 如此折腾了半晌,身子渐渐往上浮,再过片刻,终于探出头来。 他双手不断开合,以防再复往下沉,游目望去,却是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睹之不见,心中暗暗叫苦:“堂堂燕王府怎么会有这个劳什子地方?” 这时心情略定,想道:“啊哟,这是夜晚,自然看不见光亮了。我胡乱着急,竟然颠倒黑白了。” 给高老者划中的伤口给水一浸泡,登时疼得厉害。鼻嗅之处,一阵恶臭从水塘中传来。他向来喜洁净,如此之臭,熏得难受,忙想爬上岸去。可入目漆黑,不知何处是岸边,唯有大着胆子,往前方游去。 只向前划动了两下,忽然间腹中奇疼,犹如刀绞;双足之下似乎缠绕了什么东西,拼命将他往下扯;身子旁的水“啵啵”而响,突然变得寒冷,侵入肌体,浑身发抖得厉害。 他心中一怵,已然明了:“是了,我中了纯阴真气,体内积了阴寒之毒气。” 忙不迭伸手隔着水在“肩贞穴”与“乳白穴”上各拂三下,希冀压住体内寒气。之前慌慌张张,竟然忘了此节。 哪知不拂倒好,“乳白穴”上的第三下还没点下,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四肢百骸犹如都被冰雪冻住了。他心中一惊,想道:“我常听师父说,有些功夫未尽全力之时可解,若尽了十分力气,强力与之相抗,偏要适得其反。” 只觉得身子下端往下扯得更加厉害,心里想:“方才隐隐约约听弓未冷那老贼说,中了纯阴真气,若是运功,只有半个时辰可活,可我若不运功,就要溺死在这水中了。”他性子本是有些拗逆,岂能束手待死? 心中念及,忍着腹中剧痛,强自运功将身子往上拔。折腾了数下,额上已现冷汗,贴着面颊滑落,纷纷滴落在水中,身子愈加难受了。可他仍不止息,拼命往前游去。 又冲向前片刻,额头“嘭”的一下碰在一块硬物之上,好不疼痛。他心疾手快,死死抱住那硬物,才发现乃是一大块石头,原来已经到了岸边。 他强自忍着疼痛,抱着石头往上攀爬,霍地双足在水面上一点,已跃过石头,落在岸上。双足甫一着地,但觉头晕目眩,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稳,全身冷得瑟瑟发抖。 他心中愤懑不已,仰天长啸数声,耳听得“啊”、“啊”声音几重回荡,隐隐生寒。 鱼幸心里想:“原来这里并没有人。听着声音回荡,难道这里并非人工修葺的陷阱,而是天然洞穴?可怎么伸手不见五指?又怎么会在床板之上设了一个机括?看他们三人的神色表情,想来我误打误撞杀了的那人,果然是真金太子无疑了。弓未冷想置我于死地,想来他知道这里有机括,但为什么他不下来直接取了我性命?莫非他不知道?还是这洞里当真有什么古怪不成?” 寒冷阵阵袭来,一波强过一波,将他从思绪中带了回来。他下定决心:“管他有什么古怪,反正现下我中了阴寒之气,已只有半个时辰可活,哦不,已没有半个时辰可活了。” 想到这里,突觉黯然伤神,随即转念想:“不,师父还没有下落,我答应我那死去妹子的事还没做到,风师叔现在也不见了,我怎么能够就这样死去?且往前闯一闯,说不定尚有生还之机。” 陡觉精神大振,这一次学了个乖,处身如此黯淡无光之地,担恐额头再撞到石头,每走出两步,他便要伸出双手先行探过虚实,才走出下两步。 所幸的是这一路畅通无阻,脚下极为平整,隐约可以感觉出是以石板铺成。如此走了半晌,忽见不远处透出一缕昏暗的光线来。 他大喜过望,快步奔将过去,只见发光的乃是顶端的一个小孔,只是相距甚高,恐有五六丈。斜斜映下来的,却是昏暗的月光。他略觉纳闷,随即想道:“难道这小孔是透气孔?难道这里面有人。” 鱼幸循着微弱的光线四顾,只见处身处果然是一个洞穴,四处黑乎乎的,看不见大小。 往足下看时,自己站在一块青石板上,前方一概以青石板铺造而成,修得甚是工整,中间并无多大嵌缝。在随着风寻忧往大都而来的几天之中,他眼力大增,是而月光虽暗,他却能够瞧得清楚。往前五六尺便无光亮。 他定了定神,踌躇不定,不知该往何处落脚。这时身上变得愈加寒冷了。他将心一横:“我若在此呆立,不到半个时辰,体内阴毒发作,就要死了。我一死不打紧,若是师父日后知道了,又必定伤怀忧愁了。唉,反正左右是死,何不探一探洞中道路?”想着便往前走去。 小心翼翼地沿着青石板,先确定踩实了,再迈出下一步。这般走了二十余步,四周又变得漆黑,他却不去顾及,往前再走,又走了十来步,前面又出现小孔,孔中洒下昏暗的月光。 这下身子奇冷,如触寒冰,他提起手掌,对着小孔中投下来的光线一看,只吓得面色惨白,原来手掌之上竟然凝结了一小层冰。 他慌忙捋起衣袖,依旧是这一般,毛毛的一层,有如水珠,却是寒冰。他心中一颤,想起当日在沧州“玉蝶楼”中凌苏雪中了“纯阴真气”之后,眉毛之上点点雪白,自己现下状况与之相仿,不过他尚可有解,自己却无解,与她相比,自己却悲苦了许多了。 想到这里四下黑暗,不知出路在何处,即便有出口,自己折腾一会,就算出去了,也即死了,心中好生懊丧。独自苦恼了一会,猛然惊觉:“糟糕,半个时辰已去了一半了!”又即往前走去。 这般忽明忽暗,又走了五六十步,忽然左侧透出月光光辉来。他不假思索,往左边迂折而去。复行数十步,穿过一个小洞口,眼前豁然开朗,他站直身子,努力运功克制体内寒气,借着微弱的一缕光线,将周围状况看了个大概。 原来穿过之前这个洞口,又到了另一个地方,两洞合立而生,中间只有一口可通,底下砂石遍布,泥沙松软,就好似是在岸边一般。 他又仗着微光走出几步,忽听得几声流水汩汩之声,仔细一听,当真却是有流水之声。 他往前走了几步,淙淙之声更加大了,眼前白光闪闪,隐隐约约可见是一潭流动之水。他心中一惊,忽觉腹中渴得难耐,三步并作两步,伏在水潭旁,伸出双手往潭中掬一捧水,仰天往口中灌去。 潭水入口,犹如一股细流潜入心肺之间,这时饥饿之感又袭进腹中。 正苦恼至极,突然那潭水中“啪”的一声,跃出一物事来,只见那物事通体雪白,个头犹如鱼一般大小,却似乎没有眼睛,“扑”的一下又跃入水中。 鱼幸大奇,自言自语道:“咦,那是什么?莫非是什么怪鱼?”话音未下,又是“啪”、“啪”两下跃出两条来。为黑暗的洞中添加了无限光亮。 饥火阵阵涌来,他心里想道:“现在我饿得厉害,常言说得好,宁作饱死鬼,不为饿死人,反正我就要死了,恰好这山洞无甚充饥食物,即使真的要死,也要吃得饱了。” 这时又是一条跳将起来,当即把握住势头,展开“小擒拿手”的功夫,一把将它抓得实了。 那“小擒拿手”乃是学武时的入门功夫,只是各家各派,授的招数由本门功夫而定,或深或浅,或简或杂,不一而定,但其宗却是大同小异。不多时候,已经抓住了五条条,那东西长得甚是奇怪,全身滑溜溜的,一眼望去,通体雪白,丝毫不啻于白雪。 乍一看去,似乎没有眼睛,但仔细看瞧,头上却长着两只眼睛。一双眼睛也是雪白之色,咕噜噜的转动,甚是可爱。 看到这里,他竟然有些下不下手去。心里想:“这小东西可爱得很,我若是吃了它,心中倒是有些不安。” 但腹中呱呱叫,只得朝那小东西抱了抱拳,说道:“我不吃你,就要饿死了,我先吃了你,随后也要毒发,你在阴间道路上等我一番便是了。” 从背上解下“泣剑”来,将五条“小白鱼”一一割开膛肚,在潭水中清洗干净,心中又想起凌苏雪来:“唉,这泣剑原本是她的,我还没还给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不再去想,身边既无火石,只得生而啖之。饥饿之下,也不去理会这“小白鱼”是否有毒。 正文 八 九章 祸不单行(二) 他生平从未吃过生食,只觉得腥味难克。所幸那东西之肉甚是鲜美,入口只觉圆润,甚是舒服。 他将五条皆吃尽了,饥火稍抑,身子寒冷稍微克制,但手掌上的冰愈加多了。这时已隔半个时辰相去不远,顶端的月光已变得更加模糊昏暗,想来月儿已西斜。 他只觉周身无力,背靠着一块大石,便无欲挪动,心中盘算着想道:“我要是就这样死在这儿,千百年以后,有人与我遭遇一般,来到这里,看到我死相这般难看,肯定要捧腹大笑了。” 想到这里,随即哑然失笑:“千百年以后,只怕这陷阱洞穴已不复存在了。就算有人来到这里,看到的不过是我的一堆白骨,徒然吓得他心生恐惧,哪里会捧腹大笑?” 忆及此处,陡觉凄然无比。 心中一阵阵的难过如潮水袭来:“我自小就是一个孤儿,幸得师父教导,教我读书做人,练功习武,可是在我临死之际,却没有找到他老人家的下落,实则是平生一大遗憾,哈哈,不过我临死前能够杀了堂堂的大蒙古太子真金,又得饱餐一顿,此生已不枉了!” 想及师父等人,心中异动,蓦然血脉喷张,喉咙一甜,禁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心中凛然,伸手想要揩拭嘴角之血,哪知伸到一半,便无力气,恹恹往下而垂。 这一惊非同小可,直吓得冷汗涔涔,心中凉了一大截。他连忙运气,可是腹中空空荡荡的,一刹那之间,这数十年所修的真气竟然像被抽干了一样,似乎一滴不剩! 他手肘往后一支,想要撑将起来,但只作动一下,肚腹剧痛,再无力气。他连试了好几下,都是这般,心里砰砰跳动,似乎便要冲破胸脯,跳了出来。一时间,头晕目眩,一丝气也扯不上来。 他慌忙坐定不动,深深呼吸了几大口,才觉得好些,只好作罢,眼角却滑落下泪来。一个问题在脑子中回荡:“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生平从未想过生死之事,与南川寻在一起之时,受其熏陶,只想平平淡淡,常伴布衣山水,庸碌一生,可现在生死就在眼前,难免心悲恸,不争气地掉下泪来。 想到尚有诸多事情自己未曾去办,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见阎王爷,怎么甘心? 转念一想:“从古至今,面对死亡之人,何处少了去?荆轲刺秦王不成,专诸献鱼暴露,不都是坦然受死么?哈哈,我鱼幸一介匹夫,怎么能够与这些大英雄相提并论? 管他的,反正都是死,是大英雄也好,一介草民也罢,不都一样么?曹子建说得好,视死忽如归,孔夫子曾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由此可见,生死本无分别。” “而程子也有所言:昼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或言夫子不告子路,不知此乃所以深告之也。古人还说,先定死,方定生,其实人之所以活着,便是在等着死的那一天,呵,我现下就要死了,还婆婆妈妈的,不成了贪生怕死之辈么?哈哈哈哈!” 想到这里,胸臆大开,不由得仰天长笑,只是力气顿无,声音略显微弱。这时就算这山洞垮了,天塌下来,他也不顾了。 这一刻他已不觉寒冷,与之相反,全身暖洋洋的,就仿佛身在半空中,万里云雾尽在自己足下,身子轻飘飘的,忒也舒服。 又觉得眼睛徐徐眩弛,眼皮沉沉无力,他再也不能自控,双目陡闭,竟自昏睡了去。 迷迷糊糊之间,眼前一晃,随即多了一条人影。 他凝目望去,不知何时,洞中变得一片雪亮,他不及寻思,但见方才的人影影就在不远处,那人白发至肩,鱼幸想要伸手去抓他,蓦地全身无力,手刚伸出去一半,便软绵绵的垂了下来。 他大是惊急,问道:“你是谁!”这声一出口,突然发现身子上的寒冷已没有了,全身真气鼓荡,甚是舒服。 蓦地那身影一回首,倒吓得他瞠目结舌,想不到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师父南川寻。 鱼幸大喜,高声唤道:“师父,师父!你让徒儿找得好苦啊,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你还好么?”他与师父再次重逢,喜不自胜,是故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南川寻神色极为冷漠,不紧不慢地道:“我没有去哪里啊,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鱼幸放目四望,想到自己曾中弓未冷“纯阴真气”,此时半个时辰早过,看来自己已经死了,而南川寻说“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那么师父也死了? 伸手扭了扭大腿,肉体就仿若不是自己的,果然毫无知觉,顿时难过不已,问道:“师父,你也死了?你是在这里专程等着徒儿来阴间与你相会的么?” 南川寻道:“幸儿,你别说话,我带你出去。” 鱼幸疑惑道:“带我出去,出哪里去?咱们不是已经到了阴曹地府了么?” 南川寻道:“你瞎说什么?你不是要出去么?往前直走吧,便会有出路。” “是,是,徒儿听师父的。”鱼幸喜上眉梢,说着朝前迈了两步。 南川寻看他步子移动,忽然脸露阴鸷,对着他哈哈大笑,笑声未落,大袖一闪。悄无声息地向他一掌拍来。 鱼幸慌忙叫道:“师父,你干什么?”想要闪避,但双股仿佛被定下了一般,动不得分毫,只得怔怔地硬捱下了南川寻这一掌。 他这一掌还没收回,霎时之间,南川寻的脸扭曲变幻,长发披肩,赫然成了弓未冷。 鱼幸见他满脸是血,嘴里不住叫道:“你是小皇帝,你是小皇帝!你害了真金太子,我要杀了你师父!” 说着往前疾奔,而在不远处有着一个架子,架子之上订着一个人,嘴里叫:“幸儿,幸儿!”鱼幸看了一眼,险些站立不稳,那人正是南川寻。 鱼幸大急,觉得自己的双腕似乎被甚么东西扣住,他低头一看,却是两条铁链,分别锁在他的两只手上。他奋起全身力气,向前一冲,“铮”地一声,铁链已给他震断。 眼见与师父相隔只有十步之遥,突然弓未冷伸手在南川寻背后一推,南川寻脚下落空,跌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渊穴。 他六神无主,无力救得师父,耳听惨呼师父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响绝深渊,煞是可怖。 鱼幸猛喝一声,身体里不知从哪里发出一股力量,猛力向前冲去,也随着南川寻跌了下去。 他身在虚空之中,只感觉到耳旁风声呼呼,久久不能着地,而南川寻与他只有四五尺距离,却苦于无法拉住师父的手。 突然看见前面火光冲天,那深渊中烈火熊熊,兀自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声。师父下落已久,不能止抑,身子猛然下沉,跌落在万丈烈火之中。 鱼幸大叫:“师父师父!”这回却声如洪钟,久久游荡不息。 话音未落,火势已燃眉头,鱼幸一想未想,也随南川寻跌进了火坑。蓦地里迎头一阵火焰袭将过来,师父全身霎时为其所环绕,渐渐为火焰烧焦,传来阵阵恶臭,登时尸骨无存,只余熊熊大火。 鱼幸大恸,大叫一声,忽然只觉得寒冷彻骨,他身子猛然一动,睁开眼来,只见四周漆黑,原来方才是做了个梦。 他惊魂未定,心里怦怦直跳,首先冲入脑袋的只是一个念头:“我还活着?我还没有死?” 伸手拍了拍脸颊,果然有些感觉,他愈加奇怪:“我果真还没死?依照弓未冷所说,半个时辰,我便要死啦,这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多少个时辰了,怎地我还没事?” 再次掐了一下大腿上的肌肉,痛感袭来,果已确认自己还未丧命,身子向右挪了挪,黑暗之中伸手摸了几下,将“泣剑”抓在了手中。忽然心中一动:“咦!我方才做了什么?我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我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我还将泣剑抓在了手中?” “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我先前不是手都不能动了么?怎么现在又能动了?”说着将“泣剑”放在双腿之上,伸右手往左手手臂上摸去。入手只感冰凉异常,但手上已无凝结之冰。 他心中略慰,蹒跚着站起身来,四面望去,除了能够看见面前不远处潭水中那小东西发出的白光之外。四下一片漆黑。 正文 九零章 祸不单行(三) 他心中又想:“弓未冷说半个时辰我就要丧命,而我现在却一点事儿也没有,他多半是说出来吓人的。就不知道房中情况怎么样了?” 他对矮老者颇有好感,高老者虽然刀伤了他,后来取药给自己服下,那之前之事也不必计较。 兼之两人自报身份时,说是从沧月岛上而来,陆秋烟也是自沧月岛上而来,他爱屋及乌,好感更增:“只不知陆姑娘去了哪里,现在还好不好?” 又想到自己刚刚做的梦,暗道:“这没来由的怪梦,让人好生着急。莫不是我思念师父过甚,才做了这个梦?” 想到在梦中南川寻说的那一句话:“你不是要出去么?往前直走吧,便会有出路”,又是怔怔的出神了一会儿,才想道:“莫非是师父知道我身处险境,托梦与我,适才梦中之时,我问他老人家去了哪里,他却说我在何处,他老人家便在何处,难不成他老人安然无恙,到了这大都来啦?” 想到这里,心情异动,想道:“往前走?那便是要跨过身前这潭水了。”暗暗运气,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果然没了丝毫力气。 “难道弓未冷的纯阴真气并不是夺人性命的,而是废人内功的阴毒功夫?”他心里这般想。 “唉,管他的,也不知晓下一刻我会不会突然死去,现在还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了,又何必去计较这些?我且游过去瞧一瞧,看看是不是真有出路。”他方才已经历过一次“死”,生死轮回,他便坦然了许多。 当下将泣剑反手插回背上,伸出右足在潭水中试了一试,紧接着慢慢将身子置于水中。 一入水中,但觉潭水温暖得很,犹如春秋日里洗澡用的温汤。现下正值二月,潭水方才回温,决计不会有这么温暖,他心里想:“这潭水当真古怪至极。先游过去再说。”放大胆子,慢慢往对岸游过去。不知为什么,身子所到之处,潭水中的那“小白鱼”都纷纷游开。 不消一会,抵达对岸,他摸索着爬上岸来,定了定神,拧了拧袍子上的水,索性放开脚步,往正前方慢慢走去。若是自己能够捱到天亮,那便好了,只是他心中没准,就怕身上寒气突发,送了性命,心里想:“我虽不是大禹这等圣者,却也要像古人说的那样,当惜分阴。” 现在天黑不能视物,这般瞎走,无异于穷途末路,真想伏地哭上一顿,蓦地脑子中冒出一句话,便吟诵了起来:“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我万万是不能学他这点。” 想到阮籍驾车出游,不识路途赋《豪杰诗》,而后大哭而归,颇为伤怀,如今古人已去,《豪杰诗》亦不传于世,口中低声念道:“于心怀寸阴,羲阳将欲冥。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 念着这一首《咏怀》,心情竟大为畅快,念完之后,嘴里情不自禁哼起小时候师父教的小曲儿来。 摸索着走了一段路,左边一实,摸着一堵坚硬的石壁,原来是没了道路。他手掌不禁向右移了移,想要探出路径,哪知触手毛茸茸的,似乎摸到了甚么怪物,大叫一声,一大股力道冲来,不由自主向后坐跌了去。屁股跌在地上,好是疼痛。 还未爬起身来,忽听一个空灵的声音凭空响起:“哈哈哈哈!萧老儿,第六次了,还是你输了!叫老头子答应的条件,也该废了,你不可再厚颜无耻地来求我了!”声音在洞中石壁上回荡,久久萦绕在耳旁。 鱼幸陡然听到声音,当真是瞪目哆口,呆若木鸡。忽又听得另一个人说道:“第六次?放你奶奶的屁,方才要不是有人在老子脑后……”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不再言语。 之前那声音又道:“是‘玉枕穴’,对不对?” 被称“萧老儿”的那人道:“你怎么……不是,当然不是玉枕穴。江陵小子莫放狗屁!” 鱼幸什么也瞧之不见,暗暗奇怪:“这两人声音苍老得很,似比师父还要老些,称‘萧老儿’还过得去,称‘江陵小子’那就不妥了。” 果听那被叫做“江陵小子”的老者道:“哈哈,我比你大了三岁,你却称我小子,那你还不成小小子了么?哈哈,不是玉枕穴,难不成是天突穴?你不要诓我,萧万重的功夫练过什么功夫,老头子心中有数得很。” 鱼幸暗道:“原来‘萧老儿’叫做萧万重。不知这‘江陵小子’又叫什么?” 思索未下,只听“萧老儿”萧万重“呸”了一声,说道:“放屁放屁,臭不可闻。臭樵子,那你说说,为什么不是玉枕穴,就是天突穴?你猜对了,萧老四罢手认输,否则我三兄妹提出的条件,你定要答应!” 鱼幸暗想:“三兄妹?莫非这洞里还有别人?” 那“江陵小子”臭樵子道:“萧老四功夫之最大特点,便是倒行逆施,阴阳并修,一三五七九冬这六月,苦练的是‘阳逆’之功,二四六八十腊月练的是‘阴逆’之功,我说得可对?” 萧万重道:“权且做你说对了吧,那又怎地?” 那“臭樵子”道:“我方才说的两个穴道,玉枕属足太阳膀胱经,但现下你练的既然是‘阴逆’之功夫,自当反其道而行,罩门定是在阳脉穴道之上,而天突穴非在脑后,加之你头上便只有这两个罩门,所以便胡乱猜上一猜了。” 萧万重斩钉截铁地道:“你说得是有些道理,但却不对。” “臭樵子”哈哈大笑,笑声甫歇,说道:“萧老四,你一生圆滑,可要和老樵子玩把戏,那却是不成的。江陵樵子虽是个打柴为生的乡野匹夫,但在这洞中与你萧老四同处了六七年了,对你已了如指掌,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鱼幸呆呆地坐在地上,看不见两人,听不远处两人对话,声音回荡四壁,时而空,时而实,让人捉摸不透,他也不敢动上一动。 心里想:“原来这‘江陵小子’臭樵子全名叫江陵樵子,不过名字好奇怪,多半是江湖上的诨号。六七年?那日子很长了啊?不知道这两千多个日子,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却听萧万重怒道:“我还道你有自知之明呢,原来是拐弯抹角骂我呢?你是乡野匹夫,有这点见识,那么我岂不是连一个卖柴的都不如了?” 江陵樵子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老头子可没说你鼠目寸光,见识短浅啊。” 萧万重急道:“呸呸呸,放屁,老子有说自己鼠目寸光了么?”江陵樵子应道:“你之前是没说,现在么,却是说了。” 萧万重道:“臭樵子,你耍嘴皮子厉害得很,老子不跟你斗,有本事,手掌之下见真章。” 闻江陵樵子笑道:“哈哈哈哈,你不是输了么,怎么,还来重新比过?”萧万重道:“方才是那臭小子碰到我的玉枕……唔,不算不算,重新来过!”鱼幸心中一惊:“臭小子?他们说的是我?难道这两人眼力惊人,看清楚我了么?”想到这里,不禁屁股擦地,以手支颐,往后退了两步。 江陵樵子却道:“你想说的是玉枕穴?哈哈,我猜对了吧!” “老子让你,算你对吧。臭樵子,赌不赌?你要是不敢赌,那便认输,答允我们请求吧。”萧万重道。 鱼幸听他数次提及“请求”二字,心里想:“不知萧万重要这江陵樵子答应什么请求?”颇有好奇之心。 江陵樵子道:“常言道事不过三,但既然你已经输了六次了,那也算是破了三次的规矩,我要是不赌,不仅是承认自己懦弱无能,还要我出手帮你们,老樵子说过的话,不是放屁,自然不会轻易改变,你既要再打,老樵子只好奉陪到底啦。” 萧万重“哈哈”一笑:“爽快,臭樵子,真丈夫!” 江陵樵子道:“真丈夫是你萧老四,老樵子是个老匹夫。啊,你干么?”他声音没落,鱼幸“啊”的一声,已给一只大手掌提了起来,听得萧万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臭小子坏我大事,害得老子输了,饶他不得!” 说着掌上用力,猛然将他扔了出去。这一股力道好快,鱼幸想要反抗,但是身不由己,原来他这一抓之间,顺手封了自己背心哑穴。 眼看自己这般飞将出去,不消片刻,定要撞在洞中石壁之上,撞个脑 浆迸裂,尸骨尽碎,他想要张口大叫,却连一口气也吐不出。 正文 九一章 祸不单行(四) 忽然背心一实,他心里一凉:“糟糕,我撞上石壁了,就要死了。”却听江陵樵子的声音响起:“你要杀他,老樵子却不能让他死。”鱼幸旋即变得喜悦,暗呼道:“菩萨保佑,原来是这江陵樵子将我救了下来。” 背心穴道给江陵樵子点中,随即解了,长长出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谢恩,身边风声骤紧,被江陵樵子提着疾奔,还未回神,又止住了。这几下兔起鹘落,幸好自己看不见,否则真是触目惊心了。 听萧万重道:“臭樵子,你真要和我作对么?”声音之中大有怒气冲天之感。 江陵樵子道:“萧老四休要乱说,我怎么与你作对了?”萧万重道:“那好,你把这小子扔过来,我一拳送了他性命。”江陵樵子道:“这可不成,这小子身无功夫,被你吓得浑身冰凉,你要是杀了他,日后传出去,只怕难听得很。” 萧万重听到这里,仰天哈哈大笑,语音大是凄凉:“传出去?哈哈哈!臭樵子,咱们被困这里,若不同心协力,还能出去么?”鱼幸给江陵樵子一手提着,一个问题萦绕心怀:“不能出去了?难道这里竟然是个死穴,有来无回?他说同心协力,难道他们有什么分歧不成?” 江陵樵子叹了一口气,道:“那好吧。不过你既然还要和我作赌,辄先留些小子一命吧,让他来做个见证人,待咱们赌过了。你别说杀了他,就算吃了他,老头子也不阻隔。”鱼幸疑惑更甚:“江陵樵子竟不出口反驳,想来这里真的是有来无回了。”心中顿生凄凉之感。 萧万重怒道:“杀了他就够了,老子从来不吃人肉!”语势稍缓:“好吧,快走!去洞西口,你要先到,算你赢三分!” 江陵樵子身形一顿,提着鱼幸往前急窜,嘴里说道:“萧老四,好不要脸,老头子手里提着百来斤的人,你却要和老头子较高下!”声音在四壁回荡,人如离弦之箭,已射出老远。 鱼幸只感迎面阴风阵阵,生怕他一个失手,自己摔在地上,那便有好得受了,反抗不能,当即由他摆布。 这地下之洞乃是流水千万年侵蚀所致,一路之上,穿过了好几个洞口,鱼幸只觉得耳旁阴风呼呼地刮,加之身上弓未冷的“纯阴真气”阴毒未除,直冷得牙关紧咬,他勉力克制,额上冷汗汩汩滑落。 半路之上,江陵樵子似有所察觉,问他道:“咦,臭小子,你怎么来到这里的,怎么身子上奇冷?”江陵樵子奔得太快,鱼幸张口不能,只能不答。 忽然背上“大椎穴”一痒,随即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大椎钻入体内,咬紧的牙关登时松了。 江陵樵子奔走不息,问道:“我以食指和无名指输入你体内的功力只能维持一会儿,你切莫运功抵抗,我问你,你中的可是弓未冷的‘纯阴真气’?”鱼幸道:“多谢提醒。我中的正是弓未冷的阴寒之功。”江陵樵子并不撤回手掌,“啊”的一声:“怎地?他竟然对一个未及弱冠的小朋友下手?” 鱼幸正要说话,忽听前方萧万重的声音一层层地传过来:“臭樵子,你是乌龟么,走得恁地慢!” 江陵樵子猛聚一口真气,远远送过去,道:“萧老四,你能活千万年,脸皮厚得可以!”萧万重远远答道:“活上千万年,在这破地方,闷也闷死了……”猛地想到了什么,破口道:“臭樵子,你才活万年呢,你既是乌龟,也是王八!你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江陵樵子“嘿嘿”笑道:“既然是乌龟儿子了,怎么还会是王八蛋?那不成了怪物了?” 萧万重一时语塞,撇开不说,叫道:“你快点成么。咦,那小子呢,被你提着吓死了没?” 江陵樵子道:“没有,不过也是半死,活不长了。”萧万重道:“这却好了,你最好走得快些,吓死了他,免得待会儿萧老四多费手脚。” “你既懒得动手,待会儿别与他为难就是了。”江陵樵子道。 萧万重道:“哈哈,臭樵子,咱们身处困境六七年,你这脾气,还是没什么变化。你宅心仁厚便又如何?心慈手软,最后不过是上了别人的当,跟萧老四一个处境。” 江陵樵子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萧老四还不是如当初在瓜洲渡所见一般,火爆脾气一丁点也没改?” 二人说话之际,脚步丝毫不停,声音不近不远,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忽听萧万重道:“到了。”江陵樵子闻声,蓦然跃起,萧万重道:“你干什么?” 江陵樵子并不理睬,两个起落,随即落在地上,哈哈笑道:“老头子落地之处比你靠前,这么说,是不是赢了三分?” 萧万重一怔,正要往前窜出,江陵樵子道:“哎,逗你呢,你先到了,便是先到了,如果都争着靠前,只怕要北极草原,南达大海去了,这么个小小地方,如何够玩?”萧万重这才止息。 江陵樵子撤回鱼幸背上的手掌,止了运出去之功力,低声道:“小子,你莫胡来,端坐着便是。”鱼幸应道:“嗯。” “萧老四,这一次怎么个赌法?莫不是还来比拼内力?”江陵樵子问道。 萧万重道:“既然你让萧老四来说,那我就不推辞,定赌约来啦,你我内力不分高下,若比下去,只有两败俱伤,你看那里!”说着往前方高处指了一指。 这时洞中已现微光,原来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看来不就天就要亮了。鱼幸隐约可见,循着他的手指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似高台般的建筑横亘在洞中,高达丈许。 再次凝目望去,但见那高台之上似乎架着一个大架子,中间是空的,三条三寸来宽的大木板各占一面,钉在高台之上,成一个三角形状。三角状外围不远处,尚有一道椽,似为屏障,有保护之作用。叫人费解的是,距三角架约摸五尺的高处,一个大圆盘凭空悬挂,三角状左近却无昏暗,反而略为明亮了些。 江陵樵子看了一眼,问道:“萧老四,这就是你这两年来研造的?”萧万重面露得意之色,洋洋道:“正是。”江陵樵子再看数下,问道:“你自己做的破玩意儿,带我过来作什么?你萧老四乃是蜀中的木工大匠,造这些玩意,老头子难以望其项背,唯有望洋兴叹,甘拜下风。” 萧万重道:“自然不是比这造木之功。”江陵樵子问道:“那你要比试的是什么?我若是输了,要待怎样?若是赢了,却又如何?” 萧万重道:“你若是输了,先前与你比试的六……”他本来是要说“六次”忽觉不妥,连忙转口:“……的五次,都要作废。”江陵樵子哈哈大笑,道:“作废便作废,怕只怕我赢了,你输的次数便要加一,变为第七次了。” 萧万重道:“这一次说什么你都不能赢的。你要是这也能赢,萧老四立即自刎,不再苟活于世。”江陵樵子疑惑道:“哦?当真么?可惜你的脑袋,不值几个钱。我要赢了,你输的六次,也可作废,老夫守口如瓶,自不提及过往之输赢。” 萧万重大喜,却怕他来骗自己,说道:“臭樵子,你当我是小小孩童么?你若真这样好心,不如跪地认输罢了,还比什么?” 江陵樵子道:“老头子说话,童叟无欺,只不过却有个条件,要你答允。”萧万重胸有成竹,决绝地道:“只要你赢得了萧老四,上刀山下火海,是生是死,由你来定。” 江陵樵子道:“这些那倒是不必。我要是赢了,只求你高抬贵手,饶了这位小朋友的性命。” “哈哈哈,这臭小子与你素无关系,你为何要向萧老四讨求?”萧万重疑道。 江陵樵子道:“至于这些,你就不用问了。你便直说,好也不好?” “甚好……上去看吧。”萧万重顿了一顿,随即提起真气,当先跃上,落在三角状外围的椽上。“好!”江陵樵子应了一声,也随着跃上,落在他身畔。 “你看,江陵樵子浸淫玄理之道四十余年,若能勘破这破玩意儿之中玄理,萧老四从今而后,不再与你作斗。”萧万重指了一指不远处的三角形,嘴角扬起得意的神色。 江陵樵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看一眼,蓦然双目变得直勾,嘴里奇道:“不可能啊!”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说着就要趋步上前。 萧万重伸手止住了他,问道:“臭樵子,先勿着急,赌是不赌?”江陵樵子似乎见了不可思议至极之事,声音略为惶恐,说道:“赌!怎么不赌!” 气灌双足,往前迈出一步。鱼幸心中大急,暗叫:“啊哟,他这一脚往前一走,即要落空,若是一个失足,岂不跌倒下来?” 正文 九二章 祸不单行(五) 再复看时,只见江陵樵子已朝前走了两步,身子凌空,足下似乎埋了暗桩,不上不下,亦不晃动,又朝前迈了一步。鱼幸愈加吃惊:“这多半是轻身功夫,只是有此能耐,我还是头一遭见!” 萧万重站在椽上一动不动,见他露这一手功夫,不禁抚掌道:“臭樵子,你这一手‘凌空碎步’施展出来,端的骇人见闻,让萧老四羡慕不已。” 江陵樵子似不听闻,不言不语,又往前走了三步,来到三条相连的一块大木板之前。他越看越觉得奇怪,伸手触摸一下,触手尽是灰尘污垢,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他掸了掸手上灰尘,放眼一看,吓得更是吃惊讶异了。 但见这三角状的每一块木板不仅宽度一样,长度亦是相若,约摸七八尺长。以自已身旁这一块木板为先,沿着望去,渐渐形成一个梯度,往上而生。 但是令人纳闷费解的是,最后一块木板竟然接住自己身旁的起点!每一块木板首尾相连,中间并无任何细缝! 他只道自己看花了眼,再细细端详盏茶功夫,仍是一般,不由得以手挠头,不断摇头,又止不住点头。 他摇头的是这三角状的构造神乎其神,玄而又玄,天下奇异之事物他所见不少,这种玩意,自己却是头一回逢遇;点头的是这东西就在眼前,正所谓“眼见为实”,自己却又不得不承认。 他思前想后,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仍是毫无头绪,不由得“啊”地一声吼了出来,随即运起“凌空碎步”,脚下毫无着力之处,飞速地转起圈子来。 他发出的声音久久不散,在洞中形成了:“啊……啊……啊……”的回音。他身子始终离三角状有两寸距离,目不转睛盯着三角形的构造。 这时天光大亮,朝阳的光线从数十丈洞顶中的小孔斜斜射了下来。 光亮之下,江陵樵子着一袭灰衣,人影晃动之下,已转了数十圈。蓦地他加快步伐,奔得更疾,洞中本来无风,但给他灰袍扇动,呼呼地响起声音来。而他的身子已被一团灰光所笼罩,如魑似魅,直教鱼幸看得惊心动魄。 萧万重道:“臭樵子,似你这般乱走,只怕十年八年都还不知道其中的玄理。” 鱼幸一直集注于江陵樵子的奔走,竟忘了高处尚有一个萧万重。这时候听他说话,目光移向他去,但见他身形孱弱,长七尺左右,着灰袍黑裤,胸前悬挂着长长的一撮白髯。他面色显红,尤为显眼,远远尚能发现,若是再高大威猛一些,倒是颇有“关公”模样。 江陵樵子听他说话,身形一顿,收住脚步,脸上有询问之意。 “体谓设以身处其地而察其心也!”萧万重朗声道。 江陵樵子顿即醒悟,身形一错,跃上木板。举步沿着三块首尾相连的木板走去。他走了两圈,不言不语,掌心却捏了一大把汗水:因无他处,只因他脚下平整,并无起伏之感觉。 他再奔走两圈,仍是这般,不由得心中抓狂,怒喝道:“萧老四,你玩什么障眼法?” 萧万重睨他一眼,放声大笑。江陵樵子额上青筋暴现:“你笑什么?” “自己本事不济,却怨别人使障眼法?臭樵子,天底下哪里有这个道理?”萧万重双手抱于前胸,神定气闲地说道。 “放屁!”江陵樵子怒不可遏,话声未落,如一只大鸟,迎空向他飞扑而来,身形之中裹夹着风声的破空之响,凌厉无比。 “啊哟,勘不会,便恼羞成怒么?”萧万重慌忙摆开手臂,倏地往右一闪,让开这一击,道:“臭樵子,你弄不懂,那便认输吧,萧老四不与你动手。” 江陵樵子一击不中,身子往前飞出,随即收回,又是一掌送到,一边说道:“打与不打,都由不得你!萧老四,还招吧!” “打便打,老子怎会怕你!”萧万重在椽上一踮,腾空之刹,手肘顶向他右掌掌心。 江陵樵子右掌变掌为拳,迎将上去,同时左手食指点出,戳的是萧万重的腋窝正中的“极泉穴”。 萧万重手肘一扭,登时变为利爪,扭他手腕;右手手臂甫弯,横扫对方面门。 二人凌空相斗,同时变换了五六种手法,都没有沾到对方衣襟。五六招陡过,人影疏忽,透下来的光线忽明忽暗,让鱼幸看得眼花缭乱。 这时萧万重猛然将身子一提,突发奇招,用的是一招“共工触山”,头下足上,疾点江陵樵子头顶“本神”、“阳白”两处穴道。 江陵樵子身子往下一拔,还了一招“颛顼服黎”,足下一实,已踩在椽条之上。萧万重不待他脚步站稳,喝道:“这里出招难以尽全力,下去打过!”左右两掌霍地相交,不再分离,作一把斧头样子,直劈而下,用的是“五丁开山”,意在将他逼下去。 他这一路武功叫做“山涛手”,乃是他三十六岁那年所创。那时他蜀中,身任要职,恰逢夏日伏天,他难以忍受炎暑,入山乘凉避暑,时值天暮之际,山中吹来阵阵凯风,闻得山涛汹涌,他若有所思,归家之后,闭关潜修六个月,悟出了这一套功夫。这功夫既唤作“山涛手”,便是以手上变幻为主,以“刚猛沉俦,变幻无常”这八字为谱,这时用了出来,四面风响,震得椽条“咯咯”作响。 江陵樵子道:“老头子偏不下去,这里来打,过瘾一些!”飞足踢出,径向他双手而去,身子猛往后滑。 但听的“喀喀喀”数声,却是他脚下用力过度,将椽条踩得发响。忽听“啪”的一声,从高空掉下一块东西下来。那东西是圆盘形状,径宽五寸,落地之后,力道不止,滴溜溜滚到鱼幸的脚边来。 鱼幸看上一眼,只觉光亮刺眼,那东西却是一块铜镜,小孔中的光线折射下来,反射在他脸上,好是难受,细细看时,并非铜镜,而是一块石头,只是被人悉心打磨得闪闪发光,乍看之下,误认为是铜镜。 他看得分明,这石镜乃是从椽条之下掉将下来,可心中纳闷,为何这椽条之上,会有安置着一块石镜? 他思索之际,高空二人斗得正狠。萧万重发出一掌,嘴里不止,说道:“臭樵子,你之前答应老子的,都是屁话么?你看不出其中玄理,就认输吧!” 江陵樵子对了一拳,骂道:“认输个屁,老樵子没输,是你暗做手脚,使障眼法来骗了老樵子!” 萧万重怒道:“你一口咬定是老子的障眼法,好臭的狗屁,当真是臭不可闻!” 江陵樵子喝道:“大物之构造,那能这般玄之又玄?”萧万重道:“天底下之事,玄的多着呢!臭樵子,认输吧!” “不认!”江陵樵子拍出两掌,封打对方上额与下颧。萧万重身子一斜,让开两掌,忽然间神色大变,连忙扭转脸颊,但目光仍是斜扫三角状,透出惊恐不已的眼神,说道:“且慢!你不认输也罢,咱们下去细细说!” 鱼幸正诧异,忽被江陵樵子的一句话扯了回来,江陵樵子说的是:“咦,怎么这一块木板变得平了,没有起伏之感?”鱼幸抬目看去,果见距两人最为近的那一块木板没了阶梯起伏感觉,周遭光线也变得昏暗了一些。 萧万重连忙摆手道:“臭樵子遮莫是眼花了,下去说吧!” 鱼幸心中狐疑,目光望向对面石壁,忽然眼瞳一亮,对面石壁竟然生出异样的感觉,他恍然大悟,回过神来,说道:“江陵樵子前辈,你跳到另外两块椽条上察看一番,看椽条之下是否各装了一块石镜?”说着将地上的石镜捡在手中晃了晃。 萧万重道:“臭小子,乱说什么?” 江陵樵子迟疑不定,再望一眼中间三角木块,俄尔似有所思,身子一提,往邻椽条上跃去。 他将双足粘在椽条之上,身子朝下一翻,伸手向椽条背面摸去。突然手掌摸到了一块圆圆之物,不假思索将其拔了下来,放目一看,白光闪闪,不是一面石镜又是什么? 他正要挺起身子,萧万重喝道:“臭樵子轻些手脚,莫弄坏了老夫苦心孤诣设造之物!”足尖往他脚板心“涌泉穴”点到。 江陵樵子手臂一扬,已掷暗器的手法甩出手中石镜,径扑萧万重面目去。萧万重双手内合,将石镜接了下来,定目看时,江陵樵子已窜到另一块椽条之下,将第三面石镜掏了出来。 三面石镜一拔出,三角状上下的光线登时变得与洞中相同,也没了阶梯起伏之感觉。 正文 九三章 祸不单行(六) 江陵樵子明白其中道理,放声纵笑:“哈哈哈哈!萧老四,老樵子都说你使的是障眼法,这下可对了吧?”奋力将手中石镜扔掷过来,飞身而下,轻飘飘落在地上。萧万重忙伸手接住,怔怔地站在椽条上,默默不语。 原来鱼幸沉思之间,不意给镜面反射的光线一闪,发现对面石壁变得起伏,再看一眼高空的三角状,发现光亮异常,心中登时明白:“这块石镜是从两人所站立的椽条上掉下来的,那么其中定有什么玄机。是了是了,这三块椽条之下在特定之处各装着一块石镜,汲洞上小孔之光,三股光线合一,无论你奔到何方,总能看见自己前面是高的。哈,这便是其中的玄理。”他所料果然不错,萧万重设置的妙处,尽在此中。 江陵樵子见萧万重不言不语,又道:“萧老四,其中玄理既破,就是你输啦。此后一个月之内,不要再来打扰老樵子清净,也毋要老樵子答允你四人什么劳什子条件,救秦老三的性命。秦老三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萧万重将两块石镜抱在怀中,从椽条上飘飘落下,摇了摇头,喃喃道:“萧老四输了,输得一塌糊涂……”江陵樵子哈哈笑道:“萧老四不要丧气,老樵子能够破你的光影重离之法,全赖这位小朋友提醒,只算赢了一半,你也没有输得一塌糊涂。” 萧万重听他说是鱼幸提醒,不由得怒火中烧,蓦地心间一动,朗声道:“臭樵子,萧老四没有输!”江陵樵子道:“怎么……”话未落口,蓦地两道白光一亮,萧万重将两块石镜朝他掷了过来,一上一下,迅捷无比。 江陵樵子急忙说道:“萧老四,你输便输了,何须与你自己精心打磨的事物过……”他本要说“过不去”,但话没说完,两块石镜已至,当下两手伸出,各抓住了一块,终将后面三个字说了出来。 萧万重说道:“臭樵子,你假仁假义,萧老四会上你的当么?嘿嘿,这臭小子指点你破了我的玄机,你不图报恩么?” 江陵樵子问道:“怎么?”一眼望去,鱼幸已被萧万重抓提在手中。鱼幸身子冰凉,并无反抗之力,心中恼怒,想要说话,苦于穴道被封,启齿不得。萧万重的另一只掌心与鱼幸的天灵盖相隔寸许,只需他手心往前一送,就会送了鱼幸的小命。 “你不是要救他么?何况他对你有恩,臭樵子,老子和你做笔买卖。”萧万重手掌仍是牢牢对着鱼幸天灵盖不撤。 江陵樵子纹丝不动,说道:“什么买卖?”萧万重道:“一命换一命,你陪我前去救我家三哥的命,我饶这臭小子不死,怎么样?” “哈哈,”江陵樵子笑道:“萧老四,你真是傻得很哪,可笑至极,笑掉大牙咯。我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救这小子的性命?方才只是想和你作对戏耍,没想到你竟然作真了。哈哈!” “江湖中人,素来以涌泉报滴水之恩为先,何况你江陵樵子还是威名远扬的大英雄,大人物,怎会不懂?这小子先前是与你无关,可他教你发现石镜,算得恩人了吧?”萧万重目光如炬,冷冷地道。 “什么恩人,都是狗屁,你杀了他啊,最好一掌结果了他,免得他受苦受累,萧老四尽管动手,老樵子替你守口如瓶。”江陵樵子道。 萧万重怒火更甚,正欲一掌排下,忽听一个悠长的声音远远传来:“四弟……四弟……你在……哪里……在哪里……”这声音丝丝入扣,微弱得很,不知是人唤的,还是鬼叫的,分不清是男是女,幽幽的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萧万重停止手中举动,遥遥送出一个声音:“二哥,二哥,我在这边!”声音在石壁间激荡,余音袅袅。 那似人似鬼之人又送了一句:“四弟……快……回来……三弟……不成啦……不成啦……” 萧万重身子一颤,提高了声音:“怎么啦?马上过来!”对江陵樵子道:“臭樵子,我再问你一遍,这笔买卖,做得做不得?” “萧老四,你用一个大活人做买卖,不怕被耻笑么?这小子是生是死,原也与我无干,你要杀他,尽管动手便是啦。反正他受了弓未冷的‘纯阴真气’,你就算不杀他,再过几个时辰,也要死了。你现在杀了他,少让他受苦处,到了阴间,阎王爷面前,或可美言几句,让你萧老四多活几个春秋呢。”江陵樵子无动于衷,对萧万重道。 鱼幸穴道被点,听了江陵樵子的话。面上痴痴不动,心间却是翻滚不已。 “啊?”萧万重似颇为吃惊,另一只手去搭他腕脉,触手冰凉,只觉气息不振,时慢时快,果然是中了弓未冷“纯阴真气”后的征兆。 这时候那个幽幽的声音又道:“四弟……快……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萧万重到:“来啦!”对江陵樵子道:“老樵子,你既然不做,那萧老四走了!”提着鱼幸身子,往东边洞穴中穿插而入。背后传来江陵樵子的声音:“萧老四好走啊,最好秦老三死在这小子之前,你要杀这小子,给他留个全尸啊。”他窜得好快,江陵樵子的话说到后来,已变得越来越微弱了。 萧万重提着鱼幸跃过好几个洞穴,来到一个洞口之前,正要跃进去,方才那个似幽灵的声音道:“啊,四弟,你终于来了!”语气略显焦急,但听在鱼幸的双耳之中,便好似鬼哭狼嚎,凄惨绝伦。 萧万重身子一纵,跃入洞口,这洞穴大得出奇,靠右边有一潭小溪潺潺而流。他跃起还未落地,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响起:“四弟,去哪儿啦?”似乎颇为急切,不待萧万重回答,又忙道:“快过来!咦,哪里来的人?” 萧万重将鱼幸放在洞穴居中的一张石桌之上,两步跨到说话二人身前,说道:“三哥怎么啦?” 幽灵般的声音道:“你问大姐!”苍老的那个妇人道:“没法子,今日吃了一条‘寒岭雪蟾’,口吐白沫,身子颤抖得极为厉害!” “啊,怎么会这般?”萧万重说道。 妇人道:“别站着说话,快顶在背脊之上,运气助三弟!”萧万重道:“好!” 鱼幸被他放在石桌子之上,穴道未解,动弹不得,背对着说话的三人,只能听闻三人声音,看不清楚三人的举动。 萧万重说了一句“好”之后,就此再无声音。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忽听得“啊”的一声惨叫划破洞穴中的宁静,紧接着妇人道:“快撤掌,咱们三人的真气输入三弟体内,有害无益!” 窸窣的几声响过,似乎三人连忙撤了掌力,随即有人站了起来,接着那个发出幽灵般声音的人叹息道:“唉,没用的,三个月过去了,纵然咱们轮流替他输入真气,希冀拔出体内寒毒,可还是适得其反,一天比一天厉害!” 老妇人道:“如此下去,看来不出一个月,三弟就……就要走了……”声如幽灵的那人道:“大姐,咱们四人流落此处,同病相怜,没料到会生出这样的祸端。咱们这几个月轮换着和老樵子斗,都是空手而归,他还是不肯出手。实在不行,还是依了我的话,咱们去那洞中,将文……” 老妇人不待他说完,喝止了他,道:“我说了多次,若真是这样,还不如让老三死了的好!” 萧万重道:“大姐,只要三哥能够活着,咱们四人好好享受余生,别的咱们自可以却之不理。”老妇道:“老四,你乱说什么?要救老三的性命,对别的人下手固然可以,但他是文丞相义子,如何能够下得去手?” 萧万重口中的“二哥”道:“大姐,这里只有五个人,只要江陵樵子不说出去,有谁会知道咱们以文公子的性命来换三弟性命?”老妇斩钉截铁地道:“我说不成,那便决计不成!” 二哥道:“大姐,你与老三姐弟情深,当真忍心见着他忍受巨大的痛苦折磨?”老妇幽幽道:“我自然不愿意,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我宁愿与老樵子打斗输赢,就算跪地求他出手,我也愿意,可是说什么也不能害了文公子。” “江陵樵子自称英雄了得,原来不过是个记恨的老小子罢了。当日我三哥失手伤了他的幼弟子,修书致歉不成,从蜀中千里迢迢赶到淮**歉,并且赠了十二枚我帮中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以修双方之和,想不到他还是耿耿不能释怀。这下三哥生不如死,正合他意,他暗地里恐怕手掌都拍得红了。他居心不良,巴不得三哥受尽折磨方才死去!”那“二哥”阴森森地说道。 老妇与萧万重张口结舌,半晌无声。 老妇心中焦急,“啪啪”地踱出两步,忽然问道:“老四,哪里来的人?” 萧万重道:“不晓得,我与臭樵子在潭边比拼内功,平地里冒出这臭小子,一指戳中了我的玉枕穴,让老樵子赢了。这小子中了弓未冷的‘纯阴真气’……” 他话没说完,忽听老妇“哈哈”狂笑数声:“天不绝三弟,天不绝三弟啊!”那“二哥”与萧万重异口同声地问道:“你说什么?” 老妇欣喜若狂,道:“要救三弟,他不就是最好之人选么?三弟命不该绝,天公作美,让这小子来救他来啦!”萧万重疑惑道:“怎么救?” 老妇道:“咱们先前不是正愁无法找一个人来,将三弟身上的寒气度出去么?这当儿来了人,你却变得痴傻了!” 萧万重恍然大悟,一拍脑勺,喜道:“啊,萧老四糊里糊涂,怎么没想到这里?” 那“二哥”迫不及待,猛地跨出,退回之时,已将鱼幸抓了起来,说道:“等什么?动手吧!”将鱼幸背脊放靠在石壁之上,说道:“老四,将老三扶起来;大姐,你抵住这小子右边气户,屋翳两处穴道,咱们一同将三弟身上的寒气渡到他身上去!”说着伸手抵住了鱼幸左边的“气户穴”与“屋翳穴”。 鱼幸大吃一惊,却是难以动弹。蓦地右边胸 上一实,一只枯槁的手掌按了上来,正是那个老妇。 萧万重扶起一人,老妇与“那二哥”伸出另外的手掌,抵在萧万重扶起的那人左右两胸之上。 老妇个道:“老四,你扶住老三背心莫动!”话声未毕,掌力疾催,霎时间,鱼幸胸口寒气如潮水涌来,一阵强过一阵,身上寒冷更甚,吓得他魂飞天外,暗呼:“我这次真的死定了!” 正文 九四章 祸福相依(一) 一刹那,鱼幸只觉得这洞中似乎下起了茫茫大雪,身子冷颤之感,前所未有。就如同魂魄俱散了一般。 萧万重死死顶住那老三的背,老妇与那二哥掌力疾催,“嗤嗤”而响,他二人的两只手掌便如两把千斤巨锤,狠狠敲在鱼幸的胸口之上,又如两把利刃,将他的胸口刺了对穿,同时也如同是两根大冰棍,不断将寒气送入他体内。 背上负着泣剑,硬邦邦地硌得自己背脊大痛。 两股寒气一入体内,冷痒交加,心肺间犹如爬进了一只寒冰毒虫,正猛然噬咬,越来越是疼痛,鱼幸想要张口大叫,只可惜浑身没了一丁点力气,他手掌奋起周身力一捏,骨骼啪啪啪大想不息,两条腿往前一蹬,就此晕厥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他身子忽而轻飘飘的,飞了起来,似乎在蓝天白云之间穿梭;一忽儿又沉入碧海波涛之中,与群鱼嬉戏;忽而全身火热,似乎落进火炉之中,火舌在周围喷薄而出;一会儿又身子冷得异常,似乎来到了漫地冰霜之处,全身逗被茫茫大雪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一忽儿他看见了许多人——他看见了师父,风寻忧前辈,陆秋烟,凌苏雪等人,他想伸手打招呼,可是力不从心,难以得遂心愿。他又看见了韩云,唐虞川等人,他想要从怀中掏出齐倩的吊坠给唐虞川,却也无力。 他想要张口大唤,忽然有人手指捏在人中,随即有人道:“四弟……这东西……他吃……不得……他之前体内……就有阴寒……之气……现在体内……又蓄积……蓄积了三弟的……寒气……这样下去……下去,引发……体内之阴毒……会送……送了他……他小命的……”半醒半昏迷之中听得不甚清楚,可也能判出是那“二哥”的声音。 只听另一个声音道:“二弟……咱们……以他的命……救了……救了三弟之命……说来说去……他都是咱们……四人的恩人……他就算片刻……片刻死去了……也不能……不能让他委屈……做个饱鬼吧……”这声音乃是那个老妇人发出的。 紧接着嘴里给人灌入东西,入喉却感粘稠,他想要吞咽下去,可喉咙火辣辣地痛,难以禁受,却连哼也哼不出来。 蓦地喉咙上一实,似为一只手掌抵住。又听老妇人道:“四弟……灌下去!”接着一股柔和之真气朝着喉咙传入体内,也不大痛得厉害,那粘稠之物一股脑儿吞入腹中。 他竭尽全力,想要想来睁开双目看一看现下境况,可全身软绵绵的,哪里有半分力气?脑袋昏昏沉沉,直比死了还难受数百倍。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腹中似乎滋生出一股热气,这热气徐徐移动,先从下体,缓缓爬上小腹,又从小腹移经胃肝,冲向喉咙,麻麻的好生难受,他再也忍受不住,“啊”地一声大叫,猛烈地颤抖起来。 随此而后,眼皮有了力气,慢慢张了开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两个黑黑之物,正咕噜咕噜打转。他大吃一惊,身子往后靠,却撞得略为疼痛,原来还是在先前的位置,靠在石壁上从未移动过。 这咕噜咕噜大转的,乃是一人的两只眼珠子。那人正是萧万重,他见鱼幸有了举动,大声叫道:“咦,大姐!二哥,这小子还没死,他睁开眼睛啦!” “呼呼”两声,两个人影一左一右,掠将过来,同时问道:“什么?”话音甫落,已挨到鱼幸身前。 鱼幸张大嘴巴,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老妇问道:“小英雄,你要说什么?”将耳朵贴在他嘴唇边。她三人将“秦老三”体内的寒气尽数渡到鱼幸身体之中,使得秦老三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是故对鱼幸抱感激之心,因而尊称他为“小英雄”。 纵然老妇人内力修为深厚,却也只听得“咿呀咿呀”的轻微声,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些什么。 老妇叫道:“四弟,你去照看好三弟,二弟,你来帮我,再替他输一些真气,看看他想要说什么。”那幽幽声音的“二哥”道:“好!”两只手掌同时贴过来,将真力输入鱼幸体内。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鱼幸但觉身子有了些力道,弱弱地说道:“我……我,我好痒!” 老妇人问道:“什么?”鱼幸抬起手掌,往小腹上挠抓了数下,哼道:“好痒!好痒!”两人手掌仍未离他身子,源源不断将内力送出,老妇人伸出另一只手,将他小腹处的衣裳扯开,低眉看瞧,并未发现异常,又问:“怎地了?” 衣衫给她扯开,鱼幸略觉好受些,但两人输过来的真力一进身体,却如同火一般乱窜,令腹中有如油煎火烧,翻滚不已。 鱼幸央求道:“两位……请……请停手吧……我……我难受……难受得紧……”只说完这两句话,眉目一垂,似要晕厥。 两人都不违拗,一同撤掌,四只眼睛死死盯着鱼幸。 见鱼幸半晌不言不语,只双眼突出,迷茫无力,老妇人又道:“小英雄,你说话。” 鱼幸才道:“我……我全身……全身肿了……肿了么?”两人听他一说,四下端详,并未发觉异处,大是惊讶,一同问道:“什么?” 鱼幸说道:“我只觉得……觉得自己难受……难受得紧,一忽儿冷得异常,一忽儿又……又全身发火……就如现在……我的手臂……大腿等处……仿佛已粗肿了……起来,好生……难受!”说罢就伸手去扯自己的衣衫,衣裳给掀开,他就觉自己略微好受一些,但过一会儿,又难受得不能自已。 老妇与那“二哥”皱了皱眉头,一同回过头来,迈步走到洞壁的另一边,老妇道:“二弟,如何是好?” 那“二哥”道:“大姐,这小子没有几日可活了。三弟之前不也是这样子么?咱们若是往他体内输入内力,他体内寒毒方才能够抑制,但每次输入之后,他都要双手乱舞,说自己难受得紧。” 顿了一顿,又道:“咱们二人真气何等厉害,三弟乃是武学修为中的翘楚,尚且难以忍受,这小子没什么功夫,内力蓄积在他体内,终究是不妥当的。” “你是说咱们渡过去的内力在作祟?”老妇似有所明白,问道。 “正是,这种渡功之方法,让他体内真气不能外泄,轻则令他身受重伤,全身瘫痪,重则致命,除非……”那“二哥”说到这里,蓦然止口。 老妇忙追问道:“除非怎地?老二,咱们虽然不知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但他是咱们的恩人,若能两处保全,既保住三弟性命,也不让他死,那是最好不过了。” 老二道:“除非咱们再次运功,将他体内真气全然拔出,他才可活命。” 老妇不明所以,问道:“怎么拔出?”老二摇了摇头,说道:“这不可以的,二弟身上的寒毒已渡过去了,咱们若要将他体内真气拔出,这寒毒便要顺着袭过来,那时受苦的也是你我二人。” 老妇听到这里,心中恍然,回首看见鱼幸两只手乱舞,歇一会儿,又舞将起来,如痴如狂,看也难受得厉害,登时凝然,半晌也不说一句话。 再看看不远处的石桌子上,老三端坐其上,神色变得好了许多,头上正冒着蒸蒸水雾,萧万重伸手抵在他背心,运功助他归元调顺。 她看了一会,忽然道:“二弟,就再没两全其美之法了么?” 老二摇头道:“没有了,咱们五人之中,必有一人要死。大姐,咱们四人被困七年,不见天日,三弟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就勿要去管这许多了。常言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七年来,‘烟柳琴箫’已非君子,也不是丈夫,只要能够好好活着,什么手段都能够用出来。” 老妇人身子微微一抖,随即心子一硬,道:“好,二弟,就依你说的吧,他若是死了,咱们好好安葬他,也就是了。不过在他活着之时,好生对待他几日。” 老二说道:“好。”两人商议已定,径直走到石桌子旁,同时伸出双手抵在老三的左右二肋下,过了半个时辰,老三缓缓睁开眼来。 两人面露喜色,一同叫道:“三弟!”萧万重听得呼声,一步跃到桌子前,欢呼道:“三哥,三哥!” 那老三朝四周打量了片刻,满脸狐疑。老妇示意老二撤手,对着老三微笑道:“三弟,你试着运运功,看看‘梁门’、‘太乙’两处穴道可还有寒气阻塞?” 老三点了点头,闭目运功,过了半晌,这才睁开眼睛,满面欣喜,疑惑道:“怎么……怎么……没事了?” 老妇又问:“当真么?那‘气户’、‘屋翳’两处穴道可还疼痛,你不要着急,徐徐运气试一试。” 老三依言运了一会气,又道:“似乎……似乎……没有了!”声中颤颤,显是惊喜不已。 正文 九五章 祸福相依(二) 老妇又问他道:“那真气可恢复了?” 他似乎颇为不信,复闭目运气一次,确信无疑之后,这才心中踏实,露出两排黄牙,说道:“七八分了!” 伸掌拍在石桌一角,只听得“喀”的一声脆响,那一角应声齐齐折断。 他再也压不住激动之情,不自禁放声大笑。声似滔滔不绝奔流的江河水,震得整个山洞“嗡嗡”回响,时下气氛较为欣悦,却令人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待他声音止歇,老二又问道:“三弟,现在感觉怎么样?” 老三兀自哈哈大笑,说道:“大病初愈,久雨初晴,心中畅快,万物莫及!” 老二迷花眼笑,说道:“这便好啦!”老妇人与萧万重见病殃殃之人突然间变得生龙活虎,也都感到心头大慰,苍老的脸上泛起了和煦的春风。 “怎么回事?”老三惊喜之后,恢复平静,吃惊地问道。 老妇人朝靠在洞壁角的鱼幸努了努嘴,低声道:“是他。”老三朝鱼幸看去,见他手舞足蹬,似痛苦不堪,蓦地想到自己迷迷糊糊之中,真气往外泄,过了一会儿之后,身体寒气便少了,想及此处,已然明白,讶异道:“大姐,你们……用……渡到了他的身上?” 老二道:“不错,三弟,这少年来得不偏不倚,恰逢时候,似老天特意安排,馈赠给咱们,特意为了救你性命。”老三听了,将头低垂,沉吟不语。 老二道:“三弟,你鬼门关走了一遭,侥幸得以活命,该当欢喜才是。” 萧万重附和道:“二哥所言极是,二哥能够死里逃生,当真是可喜可贺。” 老三道:“以他人之命,来换秦老三的性命,岂是大丈夫之举?”萧万重道:“三哥说的是哪里话?咱们四人,从始至终,干过不少鸡鸣狗盗之事,哪里称得上是大丈夫?再说了,就算咱们不用这小子的命来救你,他也活不了多长时候。与其让他白白死了,还不如……” 秦老三大为讶异,双目放光,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说什么?” 萧万重道:“这小子出现在洞中之时,已经中了弓未冷那老狗的‘纯阴真气’,可奇哉怪也,我与臭樵子斗了两三个时辰,他都没死。唉,如果不是为了救你,大姐二哥不停地朝他体内输入真气,他早就死啦……” 秦老三满腹疑窦,说道:“哦?这么说,他在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吃了那水潭中的‘寒岭雪蟾’?” 老二插口道:“我也正纳闷呢。” 鱼幸正腹胀气塞,隐隐约约听得四人对话,愤懑之情陡塞胸腔,怒火攻心,险些晕厥。 这时候听得他四人提及什么“寒岭雪蟾”,暗暗想:“潭中的‘寒岭雪蟾’?难道是那雪白的小东西?”脱口问道:“是……是那潭水之中那雪白的小东西么?” 秦老三道:“正是,咦,你吃了?”鱼幸道:“不错!” 老妇人道:“怪不得,怪不得!”鱼幸愤愤地道:“什么怪不得?”老妇人说道:“小英雄切莫激动,那‘寒岭雪蟾’既救了你,却又害了你。”“你”字方落,两步跨上,脚下如踏风火轮,已到鱼幸身前。谁能料到她老态龙钟,竟然有如此迅捷的步伐。 鱼幸心情略定,问道:“怎么说那通体雪白的小东西救了我,又害了我?” 老妇人来回踱步,缓缓说道:“这‘寒岭雪蟾’本非大都之生物。它生于昆仑,北海等极寒之地,本身并无剧毒。只是你先中了弓未冷的阴寒真力,再吃了它,那就大大不妙了。” 鱼幸问道:“怎地不妙?”老妇人道:“这洞中的‘寒岭雪蟾’,乃是弓未冷派遣人从两地运过来的,只因这‘寒岭雪蟾’,具有解百毒、去千伤之功效,他当时又为了练掌上阴寒功夫,所以才费尽周折,嘱咐下属运过来的。这大都冬日严寒,与北海等地天气相仿,把这小东西置养,竟然能够存活下来。” 鱼幸愈觉得自己体内难受,急躁着问道:“那这是救了我之说了,那么害了我之言,却又怎么说呢?” 老妪道:“你若受的是别的伤,自然可以救你,偏偏,唉……偏偏……”说了两个“偏偏”,竟然不再往下说了。 萧万重接着说道:“偏偏你中的是阴寒之毒,弓未冷的掌上的纯阴真气,与这‘寒岭雪蟾’体内所散发的寒气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二物极寒,在你体内激荡,必定伤及肝肺脾胃,阴寒之气蕴积久了,致使阴阳失调,直接送了你的性命。还有便是……” 老二接着道:“还有便是,老三的寒气渡送在你体内,便是你同时承受了两人的阴气,在你体内……便说是害了你了。” 鱼幸“哼”了一声,讥讽道:“我左右都是一死,将死之人,换回一人之命,那不是极好的么?哼!” 想到自己为了北来大都寻找师父下落,却屡遭他人所害,先是受高矮二老者夹击,险致丧命,然后弓未冷纯阴真气重创,落入这洞穴中来,又为这四人所用,不由得悲从中来,就想嚎啕大哭,但他一抬眼,就见对面四人面带喜色,心里想:“我要死便死了,岂能在这四人面前示弱?” 那老二道:“小英雄切莫悲伤气馁,弓未冷纯阴真气乃是天底下至阴至毒之功夫,本来半个时辰便能够让你送命,但你误打误撞,又多活了些日子。你左右是一死,只不过多活几天少活几天之差罢了。反正被困这里,不见天日,当也是生不如死,你早日归西,早登极乐世界,岂不是更妙?” 鱼幸愤愤道:“自然,我早日死了,也省得四位高抬贵手,为我输入真气续命了,你们说得好听,却偏偏要用我的性命去换他苟活,当真好笑,哈哈!” 老妪道:“这却不是,只因咱们四人与弓未冷有约,现在还死不得。” 鱼幸听她说得离谱,嘲讽道:“哈哈,与人有约,还约生死么?一面之词,我又不是小孩子,岂能……岂能上当受骗……”说到这里,一口气不纯,全身剧烈颤抖,猛烈地咳嗽起来。 老妪身子朝前一倾,伸手朝他胸前抵去,拟以为他体内输入真气。鱼幸愤恨填膺,奋尽全力伸手格挡,喝道:“你四人如此恶毒,我的生死,不劳挂怀!” 老妇见他手臂挥过来,五指成爪,心想这少年武功平平无奇,以“小擒拿手”锁住他,再替他续命。哪知手指头一触及他肌肤,一股阴寒之力袭来,身子犹如触电,她连忙缩回,一声“咦”轻呼了出来。 鱼幸挥掌格挡了一下,只觉体内真气从手臂上泄出去一些,体内略为舒服,精神一振,却听萧万重问道:“怎么了,大姐?”说话间,三人一同奔到她身边。 老妪奇道:“这小子会功夫!”那老二闻言一惊,道:“之前将三弟寒气输入他体内之时,一路顺妥,未有阻隔,并未察觉啊!”蓦地左手成勾,抓鱼幸琵琶骨。 鱼幸身子往右略微一偏,终究没有闪过,只觉左肩上一阵疼痛,随即上身酸麻,已给那他抓住,捏得痛入骨髓。 老二见他面上扭曲,已知他毫无反抗之力,旋即放松手掌,退将回来,说道:“大姐,没事啊。” 老妪道:“奇怪,奇怪!”四人低头说了一阵子话,鱼幸听他们说的都是与寒气有关,似乎在那个秦老三与自己之间徘徊,自己却听得不懂,颇不耐烦。 再说几句,那老妇突然问道:“咦,今天是哪一天?”老二捏着指头算了算,说道:“不是十一,就是十二。”老妇道:“那么说,只有两个月了。”鱼幸心中纳闷,想道:“十一?十二?我与风师叔来的时候,不是才二月初二么?怎地日子过得这么快?又说什么只有两个月了?”他哪里知道,他被输入秦老三体内的寒气之后,在这洞中已晕厥了**天了。 萧万重道:“是啊,臭樵子再狠,终非仇敌。弓未冷武功太强,当日在咱们泉州是输了,这几年来,单打独斗了数十次,咱们四人也一直都输,输得一塌糊涂,七上八下,唉,这辈子看来是不能出去了,咱们窝窝囊囊守在这里,替弓老贼好好看守文公子吧。” “大姐,咱们不能再为这小子输真力了,否则两个月后弓未冷到来,咱们更要丢人现眼。”老二道。 老妇望了望鱼幸一眼,又望了秦老三一眼,踌躇不决。 鱼幸听到这里,已然明白,心里想:“原来他们和说的约定,是和弓未冷比武。他们输了,被困在这里,替弓未冷看护文公子。” 想道“文公子”三个字,脱口问道:“文公子?你们说的是文逸文公子?”四人一同转身,目光齐齐投在他身上,一同问道:“怎么,你认得他?” 正文 九六章 祸福相依(三) 鱼幸道:“我自然……自然不认得,但我从沧州来大都,不少武林人士都在打听他的下落,所以知道他的名头。” 四人“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萧万重道:“三哥既然没事,今日就让老三我给文公子带食物过去。”老妇道:“好。”萧万重径直越过石桌,穿过北面洞口,去得远了。 鱼幸目送他身影过去,心中想道:“这地下不知道有多少洞穴,唉,置身死地,死在这里也不赖啊。”索性将双目一闭,忍受着体内真力煎熬折腾。 如此过了五六日。洞中环境昏暗,不知何时是清晨,何时是黄昏,加之鱼幸身体中寒气云集,直过得浑浑噩噩,一开始体内只是寒冷,到了第三天起,寒热交集,其中痛苦之折磨,令他生不如死。 那秦老三体内寒气拔出之后,甚感欣慰,不消三日,已生龙活虎,再无大碍。 每一日老妇都去潭中抓了“雪岭寒蟾”来,对鱼幸说:“小英雄,吃这寒岭雪蟾,无异于将你往鬼门关送,但身处这地方,能够吃的,就只有这东西,你若不吃,唯有饿死,所以只好委屈你了。”鱼幸想到死即在耳边身旁,颇为坦然,欣然吞咽而下。 待他吃过东西之后,老妪便不再与他说话,远远走开。鱼幸心想:“这里人恶毒得紧,巴不得我赶紧死了,他们好得心安。” 他虽对生死略为淡泊,可他内心深处,挂着师父,恁是不甘顺死。每一日夜间,他都不敢合眼,深怕这双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他本来便受了伤,再家心惊不定,如此一来,容色憔悴,与数月前判若两人。 到了第六日,洞中投下缕缕光辉,他却感五脏六腑剧痛不已,体内冷热相冲得更加厉害,初时尚且能忍,再过一会儿,头疼欲裂,全身冒汗,湿了衣襟,他再也忍不住哼了出来。 萧万重最先听闻,纵上一瞧,见他满面涔湿,面无人色,当即叫道:“大姐,二哥三哥,快来呀,这小子要死了!” 老妇三人正在另一个洞口打坐调气,听闻呼声,前后奔了过来,果见鱼幸上身前弯,汗水哗啦哗啦掉落在地上,前面已湿了一大片。 四人之中,秦老三略懂医术,而他能完好,也全赖鱼幸,当即伸出右手,按在鱼幸脉搏之上。试了数下,大吃一惊,摇了摇头。 老妪问道:“怎样?”秦老三道:“活不成了。脉搏跳动缓慢微弱,兴许是寒气攻心,抑制住了心脉跳动。若我所料不错,不出半个时辰,他就要命赴黄泉。” 老妪面色一沉,朝鱼幸问道:“小英雄,你感觉怎么样?”鱼幸道:“我……我……”竟然说不下去了。 老妇人右掌暗暗提起,蓄凝真力,老二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他右手,说道:“大姐,不用徒废功夫啦,让他死了也好。” 老妪道:“老二,这少年终究是三弟的救命恩人,现下他就要死了,且问问他有什么心愿,让他说了出来,若能帮忙,咱们也得心安些。”老二心里想:“咱们被困这里,自己的心愿尚且不成,还能帮他人实现心愿?” 老妪挣脱右手,抵在鱼幸胸口,只觉他心“咚咚”而跳,胸口一片燥热得厉害。鱼幸虽然难受,尚有知觉,老妇雄浑内力送过来,犹如一泓清泉,流入肚腹中,便如同一个在沙漠中口渴得濒临灭绝之人突然发现绿洲一般。但一送入体内,又仿佛变成了一把利剑,刺在心口上,痛得厉害,他想要伸手制止,竟然力不从心,他奋力抬起眼皮,发现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随即又洋洋下垂。 老妪见他双目凹陷,面色苍白,一阵谴责之意袭来:“这主意是我出的,为救三弟性命,这样做会不会狠了些?”想到这里,掌力疾送。 再过片刻功夫,鱼幸面色红润了一些。老妪忙问道:“小英雄,你还好么?”鱼幸“嗯”地答允了一声,不再说话。 老妪生怕他就这样死去,当即问道:“小英雄,你有什么愿望心愿,说出来我们听听。我们四人欠你一条性命,定当竭力去帮你完成。” 鱼幸本来昏昏沉沉,全身已变得冰凉,听她说“愿望”二字,犹如春风拂面,想道:“愿望,愿望!是啊,我北来大都,不就是为了找师父么?现在我要死了,唯一的愿望,自然是找到师父了。” 脱口道:“我的愿望……愿望么……只盼……找到……找到我……师父……” 老妇问道:“你师父?你师父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家住何方?” 鱼幸轻声道:“我师父叫……叫……南川寻……他……” “南川寻”这个名字一脱口,不唯老妇,余下的三人也吓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老妇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一次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了恐慌神色。 鱼幸道:“南……南……川……寻……”心口越来越痛,声音越来越低。 老妇恐惧神色更甚,蓦然仰天大笑,说道:“你骗人的,对不对?你知道我们四人的身份,所以扯了帮主的名字来骗我们,对不对?你说!你说!” 鱼幸听她一说,诸般疑惑袭来,奈何生死就悬一线,临死前须得证实自己,便说道:“我没……没有……扯师父……师父的……名字来……来骗你们……” 老妪大愠,一下抽回抵在他胸口的手掌,道:“哈哈,若是换做别人,自然给你蒙骗过去了,但你可知咱们是谁?哈哈,臭小子,你想活命,也不需来骗人!” 她手掌甫一收回,鱼幸略觉舒服点,说道:“我就要死了,何须骗你们?”中气足了不少。 老妇哼道:“烟柳琴箫是什么样的人物,岂能受人诓骗?”鱼幸听她一说,蓦地想到那位自称是沧月岛上来的矮老者的一番话,低声问道:“烟柳琴箫?四位是无剑帮的长老?” 老妪冷冷地道:“你既然知道我们的名头,还要来诓骗我们,不是自讨死路么?”鱼幸道:“我如何敢欺骗你们,你既然不信,我背上有一把剑,你过去拔下来瞧瞧。” 老妪横他一眼,走了过去,伸手朝他背上摸索去。 鱼幸奋力将身子略侧,老妇人摸到一柄剑,便从他背上拔了了出来,口里说道:“好小子,你敢骗我,我定将你……”话未说完,蓦然人影一闪,随即手中一空,那柄剑已被人影夺了过去。 这下她殊无防备,回头瞥见是秦老三,微愠道:“老三,你做什么?” 秦老三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蓦地手握剑鞘,一把将宝剑拔了出来,只看了一眼,登时如痴如狂,哈哈笑道:“是它!是它!” 站在他身旁的老二与萧万重一同凑上双眼,都是目中精光大射,怔怔地凝住了双足。但见秦老三手中的剑的剑身上纹理纵横,剑尖处细如针尖,一个小孔子穿破剑尖,颇有凄凉苦楚之感。 老二与萧万重一并叫道:“泣剑!”看了看宝剑,又看了看半死不活的鱼幸,目光中惊奇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妪听了听了“泣剑”二字,也不见她足下如何作动,霍然已来到秦老三身旁,看了一眼,也是不着边际,原来这果然是泣剑无疑。 空气似乎就此凝结,只听见了四人浊重的呼吸和鱼幸低声的哼吟。 蓦然间,秦老三身形一动,手中泣剑化作一团白光,刺向鱼幸,去势凌厉狠疾,显然较上了真。老妇伸手抓他后背,飞足踢向剑身,喝道:“老三,你干什么?” 宝剑给她足上重力一击,略为偏移,秦老三顺势一收,喃喃道:“这小子盗了帮中之物,我杀了他!” 老妇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别急,问清楚了。”秦老三双眼呆滞,恍然说道:“是,是问清楚了再说!”猛地掷下手中之物,扑将上去,扯住鱼幸胸口上的衣裳,使劲摇动,问道:“你说,你说,你是什么人?如何得来这把泣剑?你说!”他虽是询问,却状若疯子,声嘶力竭。 鱼幸本已虚脱,给他这一扯,登觉得体空 气结,魂欲飞,魄欲散,张大了口,重重地吐了三个字:“找……师……父……”脑袋一歪,双目翻白,朝洞察上靠去。 秦老三大吃一惊,神志清晰不少,伸手往他鼻子前一搭,陡然面色惨白,一把将他提起,厉声道:“臭小子,你不能死!”飞步来到桌子前,将他放在桌子正中心,反身见余下三人痴痴地,忙喝道:“老大……大姐……二哥!老四!站着干什么?快过来!过来帮忙!这小子不能死!” 正文 九七章 祸福相依(四) 烟柳箫三人一同靠近身子去,老二看桌子上的鱼幸双目禁闭,显然已经死了,幽幽地说道:“老三,闹腾什么,他已经死了,” 秦老三喝道:“沒有死,哪里死了,颜老大,柳老二,萧老四,快出手,快出手,救他,” 老妪冷冷地道:“他给你摇晃了几下,就算沒死,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不能活了,现在想要要救他,如何救,” 秦老三面色胀红,忽然脑子中灵光一闪,说道:“四煞符,给他种四煞符,” 三人齐齐道:“不行,”秦老三道:“快点,再拖沓,他就真死啦,”老妇朗声道:“他已经死了,” 秦老三见三人迟迟不肯动手,蓦地中指点出,“嗤”的一声,一股真气点向鱼幸两眉间的“玄关穴”, “驱动四煞符,半年之内真气难以恢复,老三你疯了么,”老妇人神色剧变,想要制止,怎奈相去甚远,秦老三这一指凌空搭上去,再也扯不回來,瞬间眉心沁汗,嘴唇哆嗦起來, 萧万重见状大骇,飞身跃起,身在半空,一指点向鱼幸后心,老二惊声道:“老四,你干么,”萧万重道:“三哥擎羊一符,孤掌难……”最后一个“鸣”字尚沒出口,指力已粘在鱼幸背心, 老妪摇了摇头,缓缓道:“罢了罢了,二弟,出手吧,火星符,”长身一跃,飞在空中,左右两只手的食指点向鱼幸的头上的“四神聪”,她身子就此悬挂在半空中,与鱼幸头顶隔着一尺之距,凝立不动, 老二应允道:“嗯,”喝道:“铃星符,”飞指一送,点鱼幸“带脉”,霎时间,老妇人凝空,老二,老三和老四双足点地,四股真气在鱼幸的“四神聪”、“带脉”、“玄关穴”与背心诸穴上,“嗤嗤”响动不已, 鱼幸身子连连颤抖了八下,弓背缓缓打直,头也徐徐抬起,只是双目犹自紧闭,不知是生是死, 天地停转,江河止流,日月星辰已定空中,五岳崩而不顾,三山移而不听,这一刻,除了真气“嗤嗤”响个不停之外,直是万籁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四人面上,背心全都粘满了汗水,忽听老妇人念道:“以木巽火,亨饪也, 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养圣贤, 巽而耳目聪明,柔进而上行,得中而应乎刚,是以元亨,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而为火星煞,” 老二接着念道:“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 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是为铃星,” 老三待他话一落,声音低沉,念道:“小人用壮,君子用罔,贞厉,羝羊触藩,羸其角,贞吉悔亡,藩决不羸,壮于大舆之輹,藩决不羸,尚往也,六五:丧羊于易,无悔,丧羊于易,位不当也,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是为擎羊煞也,” 萧万重不待落下话音,紧接着念道:“己日革之,行有嘉也,征凶,贞厉,革言三就,有孚,革言三就,又何之矣,悔亡,有孚改命,改命之吉,信志也,大人虎变,未占有孚,为玄黄者,六气闭合,八方归一,为陀罗煞,” 四人念完,老妪与老二对望一眼,同时念道:“火铃杀神,凶恶之煞,寅午戌为入庙,申子辰落陷,十二宫中皆作祸,于人命内,有凶无吉,虽入庙旺之乡,亦非全吉,必有成败倾颓,火铃入庙,刚强果敢,聪明机敏决断,火铃否夹命为胜局,火铃旺宫,拔其异,守心一,归泰元,” 老三与萧万重一同念道:“禄前为擎羊,禄后为陀罗,居四墓之地为入庙,坐命身,擎羊化气为刑,陀罗化气为忌,破相血光,又为牢狱,入十二宫中,二星陷地入命,三方会火铃,与七杀、破军、贪狼、巨、廉贞、武曲同宫,陀罗在巳亥宫坐命,” 四人分作两组,声音几是同时而出,叽叽呱呱地让人听得不是很清楚, 四人声音一落,便沒了其他声音,真气冒出的“嗤嗤”之声亦就此而断,蓦然间,鱼幸身子一抖,随即似一个大陀螺一般,在桌子上剧烈转动起來, 站在地上的老二老三老四身子一虚,登时离了地面,四人手指抽之不回,随着他的身体转动,刹那间,以鱼幸为中心,老二、老三一上一下在前,萧万重在后,老妪在顶上猛烈地转动起來, 五人以石桌为轴,直为浮光掠影,犹如春蚕裹丝,将鱼幸身子紧紧围裹住,三条人影变幻迅捷,竟然分不清哪一个是萧万重,哪一个是老二,哪一个是老三, 只听“嗒”、“嗒”、“嗒”的微响不绝于耳,石桌之下的沙土之中,落下不少雨滴,漩涡密密麻麻的铺满一地, 这洞中光线忽明忽暗,晨昏交替,斗转星移,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忽听得老妪“唉”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唤一二三,咱们一同撤手吧,”声音孱弱无力,似乎大病未愈, 三人缓缓化去排出的真气,只听老妪轻声慢语道:“一,二,三,”“三”甫落口,三人一同收回全部力道,手臂缓缓下垂, 老妇人一个“鲤鱼打滚”跃下,双足着地,但觉四肢酥软,险些立足不稳,她强自忍住,佝偻着身子,缓缓走至石桌子一旁,另外三人也如她一般,分四角而坐下,闭目盘腿运气,初时四人鼻中呼吸急促,过了半晌方归于平静, 良久良久,老妇人首先睁开眼來,她的皱纹更加深了,不觉中头上又添了几根雪丝,老妇人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四煞符已种在他体内,只要十二个时辰无甚反常之状况,四四一十六个月之内,当保他性命无忧,唉……” 秦老三说道:“大姐,三弟鲁莽,你要责怪,直说便是,” 老妪看了鱼幸一眼,目光投向秦老三的一张脸,说道:“我本來是要责怪与你,可现在看來,已不必啦,” 三人闭口不言,等她往下说,老妇人又道:“我一开始只道这小子说的是假话,现下却半信半疑了,这小子果真來路不凡,” 老二接口道:“我也察觉出來了,”老妇人见萧万重一言不发,以为他内力消耗过多,说不出话,便问他道:“四弟,你发现了么,” 萧万重道:“他体内有咱们帮中的入门内功心法,不仅仅是‘乾清’,‘宁虚’,还有‘交泰’和‘清和’这两门内功,还有就是……就是……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毕竟已与帮主相离七八年之久了,”老妇等三人听他吐字清晰,略为放心,又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都暗自点头, 秦老三忽然道:“沒错的,他体内确实尚有帮主的独门内功,当年我在剑门与帮主比拼过内力,这少年的内功虽弱,但与帮的内功同出一辙,这个决计不会错,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咱们镇帮之宝泣剑,我与帮主……自然不能看着他的弟子丧命,鲁莽之处,大姐见谅,”三人都知道他与南川寻关系过笃,一时只是面无表情, 老妇眉头紧锁,说道:“诸多疑虑,只有待他醒了,才能问个清楚,老天保佑,望他在这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要出什么岔子,” 说到这里,不再言语,四人都是一般,闭目运功, 时间如白驹过隙,三四个时辰陡然过去,四人头上都冒着一层白白的烟雾,似绵绵不绝,久久不能散去,天地一片死寂,忽然石桌子上“啪”的一声细响,四人放目一看,但见鱼幸“哇”地喷出一口血來, 四人大吃一惊,一齐站起,凑过去一看,但见血呈紫色,顺着他胸前黑色的袍子缓缓滑向石桌子, 老妇摇了摇头,黯然道:“他受伤太重,四煞符虽为不世奇功,终究难以保住他的性命,咱们费尽周折,也是无力回天了,” 秦老三面目兢惧,说道:“怎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蓦然双臂一横,抱住鱼幸身子,放身往前疾纵,老二在他身畔,问道:“老三,你干什么,”伸手便去格挡,秦老三喝道:“闪开,”右掌搠出,他身子已弹出去老远,往东首洞穴掠去, 老二平平伸手一挡,并未用上力道,哪知道秦老三这一搠用足了七八分力道,他想要运功,已然不及,给秦老三这汹涌掌力一送,得得得退了数步,轰然坐倒在地,原本苍白的脸上变得惨白, 老妇忙追问道:“老二,怎么样,”老二凝气运功片刻,面色转为原样,说道:“不碍事,老三呢,” 萧万重一拍后脑勺,说道:“他定是去找老樵子了,找老樵子帮忙,出手施救那小子,” 老二一下子站起,说道:“糟糕,糟糕,他与老樵子恩怨极深,如何去得,”老妇道:“不消说,咱们赶快过去,免得老三多生事端,” 一路上,穿过好几个洞穴,老妇人只说了一句话:“老三与帮主深交,那少年与帮主既有渊源,他定要想方设法施救,他性格鲁莽,咱们兄妹情深,勿要谴责他,”老二与萧万重一同道:“晓得,” 再穿过几个洞口,忽听得右边洞中传來有人说话的声音, “秦元鹤,你要老樵子帮忙施救,说什么都是不成的,你当年无缘无故伤我第七个弟子,更何况他还是个在襁褓中的婴儿,你与老樵子有仇,这少年又是你帮中之人,哈哈,老樵子不干,” 那秦元鹤正是秦老三的姓名, 又听老三秦元鹤讶异着问道道:“我帮中之人,老樵子,你真确信他是,” 正文 九八章 祸福相依(五) “哈哈,你这激将之法狗屁不通,老樵子不吃这套,你想叫我出手,堪比登天,”江陵樵子说道, 秦元鹤微愠,问道:“老樵子,那你待要如何,” “当年你的一掌,将我第七个徒儿弄成驼子,以致他行走江湖,受人哂笑,心中难免自卑,秦老三,当日大剑山谋面,老樵子本來甚是看中你的大义凛然,只道你英雄了得,哈哈,可惜老樵子瞎了眼,” 江陵樵子声音略微停顿一下,又说道:“老樵子恩怨分明,爱憎两清,若是颜老大,柳老二与萧万重三人之中一人受伤,老樵子顾念邻居之情,故人之谊,眉头不皱一下,也当出手施救,唉,我先前本來也打算救这少年的,可是萧老四死活不肯,将他带走了,现在却又是你來请求老樵子,说不得,救不得,请回吧,” 秦元鹤听他侃侃而言,心知错在自己,只觉面上羞赧,无言以对,但一看怀中帮主的弟子,奄奄一息,已经到了鬼门关,帮助平日里对自己恩重如山,如何不救, 当下只得强压怒火,硬着头皮道:“老樵子,秦老三当年不慎,失手伤害了你徒儿,千错万错,便都在我,这里向你赔礼道歉,万望你不计前嫌,高抬贵手救这少年的性命,” 江陵樵子说道:“老樵子言出如山,什么道歉赔礼之言,现在通通都作不得数啦,” 秦元鹤声音略高,问道:“那你究竟意欲何为,才肯施救,” 江陵樵子哈哈大笑道:“如何我才能出手呢,哈哈,除非……除非你秦老三自刎谢罪,一命换一命,老樵子或可大发慈悲,救他一救,” 洞外的三人再也忍不住,萧万重朗声道:“臭樵子,你莫要欺人太甚,”三人正要举步入内,忽听秦元鹤朗声哈哈大笑,说道:“好,秦老三一命换一命,” 三人听到这里,当真有如晴天霹雳,一时魂飞天外,身形一措,同时往洞口跻身窜进, 远远地,只见秦元鹤将怀中半死不活的鱼幸扔向江陵樵子,十指倒竖,笔直若剑,猛然往自己的胸口插下,江陵樵子横手接过鱼幸,连忙喝道:“秦老三且莫当真,老樵子与你开玩笑來的,” 将鱼幸身子抄在怀中,飞足一点,将脚旁一块沙砾当作暗器,飞打而去, 那暗器方才送到中途,忽明忽暗的天光之下,只听得“噗”的一声,秦元鹤胸口前飞出一片猩红,身子慢慢软垂, 柳老二与萧老四虎吼一声,一个叫“三弟,”一个叫“三哥,”一左一右,同时朝秦元鹤身子下抬去,老妇人身影一动,伸手将那沙砾接在手中,回望一眼,险些晕厥,目中老泪点点,手中之物不知该扔还是不该, 秦元鹤身子本往后扑倒,蓦地两只厚实的手臂将他抬住了,他目光一聚,见分别是老二与老四,心下甚慰,想要说话,却说不出來, 柳老二那苍白的脸上突然变得臊红,颤声问道:“三弟,你傻了么,臭樵子说话骗你,你也相信,” 秦元鹤胸腔中稍集聚了点真力,喃喃道:“这少年是……帮主……帮主的弟子……老樵子……也确信无疑了……他死不得……”说到这里,心情激动,胸口的十个小孔中汩汩冒出鲜血來, 萧老四另一只手臂霍地伸出,往他创口上按去,唤道:“三哥,你也死不得,”秦元鹤蓦然想到了什么,奋力扯了扯刘老二的衣袖,说道:“二哥……二哥……” 柳老二目光中险欲喷出火來,却故作柔和,说道:“三弟,你说,你说,” 秦元鹤拼尽最后一道力气,说道:“他说……说他……愿望是……找到……找到他师父……那便是……帮主啦……咱们受人挟制……蜗居山洞……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七八年……他好端端地……却要找帮主……想來是……想來是……帮中出了什么变故……你千万救活他……让他出去……对了,还有……还有文公子……也一定要……要让他活着……活着……活……二哥,二哥……你答应我……我……我……”说到此处,脖颈一歪,声音就此湮沒, 这下变幻仓促,如在梦中,只是这个梦,在众人看來,却是个大大的噩梦,颜老大等人都料到秦老三会來找江陵樵子,却沒有料到他性格如此刚烈决绝,更沒有料到他会就此丧命, 萧万重目眦欲裂,手臂遽然收回,凌空扑向江陵樵子,声如利剑,喝道:“老樵子,你害死了我三哥,纳命來,” 老妇人飞身格挡,叫道:“老四,先不急动手,让他救这少年,” 萧万重一呆,蓦然想到秦元鹤临死的话,如遭当头之棒,目色深沉如水,表情木讷道:“好,好,” 老妇人看了一眼江陵樵子,冷冷地道:“江陵樵子,你能够救活这少年也就罢了,不然……”说到这里,牙齿磨得格格作响,额上突然盘满了青筋,不再继续说下去,但众人都已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她面沉若水,径直走到老二身边,俯身抱起秦元鹤的尸体,一言不发,往前走去, 目送三人身影远去,江陵樵子犹自呆滞着,蓦然想到秦元鹤之死,他心中一痛,暗暗摇头叹息:“老樵子啊老樵子,你终究不是英雄,”感觉手上的鱼幸身子愈发冰凉,心中一个念头闪过:“我得救他,” 言念及此,将鱼幸放坐在地,运起“三昧天火”的功夫,全身真气鼓荡,当先戳他的手太阴肺经诸穴,那“三昧天火”乃是他炎日在沙漠中修炼而成,火气之足,比武林中“铁砂掌”之类强了数百倍,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同日而语, 这一番戳拿,从手太阴诸穴的“少商”起,到“云门”而讫,足足花去了五个时辰,行完这一遍之后,大汗淋漓,犹如得了一场大病,再看鱼幸之时,面色已较之前变得红润些,再搭他手脉,已有了跳动之感, 江陵樵子歇息片刻,站起身來,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忽闻得脚步声响,抬眼看时,却是那老妇人,手中抓着两只“寒岭雪蟾”,朝这边走过來, 江陵樵子见她布满风霜的脸上尽是悲戚之神色,心中一阵苦悲,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他怎么样了,”老妇人看也不看他一眼:“给你吧,”两只“寒岭雪蟾”抛掷了过來, 江陵樵子一怔,抄在手中,老妪径直走到鱼幸身边,握住他的手腕试探一番,反首对江陵樵子道:“江陵樵子好功夫,咱们比邻而居这许多年,都沒发觉,” 她将“好功夫”说得极重,在江陵樵子听來,极为刺耳,似乎是讥讽之言,自己却又搭不上话, “你救活了他,老三之死,一笔勾销,”老妇神色黯然,慢慢站起身來,咬唇说道, 江陵樵子心中略舒,道:“这少年受伤忒重,老樵子运功为他疗伤,少则月余,多则不知日月,这期间……” “你放心,吃的都交给老妪來打理吧,对了,他可以吃潭水中的‘寒岭雪蟾’么,”老妇人问道, “我替他压制住了‘手太阴肺经’诸穴中的阴寒毒气,但却还如抽丝剥茧,当下尚不可食此种寒物,你去打些水给他饮下去就是了,” “好,”老妇人说完这话,便朝洞口去了,不消一会,又以一个石碗盛了些水來,江陵樵子接过喂鱼幸饮下,老妪道一声“多谢,”径直走了, 到了第二天,江陵樵子又运功戳拿鱼幸“手阳明大肠经”, 《灵枢·经脉》中有言:“大肠手阳明之脉,起于大指次指之端,循指上廉,出合谷两骨之间,上入两筋之中,循臂上廉,入肘外廉,上臑外前廉,上肩,出髃骨之前廉,上出于柱骨之会上、下入缺盆,络肺,下膈,属大肠;其支者,从缺盆上颈贯颊,入下齿中,还出挟口,交人中,左之右,右之左,上挟鼻孔,”这一脉穴道,却又艰苦了许多,这一番戳拿,直花了三日之久, 到了第四日,鱼幸上身的寒气已拔出了十之七八,双眼已可睁开,也可吃少许的“寒岭雪蟾”,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江陵樵子“三昧天火”与“六元劫”并驾齐驱,先后戳打了鱼幸的“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与“足厥阴肝经”之后,又讫归于“手太阴肺经”, 忽忽月余眨眼即过,已到四月上旬,江陵樵子每日运功,消耗大量元气,一个多月下來,双目凹陷,头发花白, 鱼幸到后來已可行走,体内寒气不复,他知江陵樵子竭力施救自己,忙摆手说道:“老前辈,你运功救治我,消耗体力真气,便是在消耗性命,快快罢手吧,” 正文 九九章 祸福相依(六) 江陵樵子怒道:“放屁,老樵子要救你,便是要救你,你臭小子鬼门关走了一趟,无剑帮的‘烟柳琴箫’四位老家伙费了半条性命将你救回來,还……还搭进了秦老三的性命,要不是老樵子心怀愧疚,断然不会救你臭小子,这下既然插手了,又怎么能够半途而废,” 鱼幸想到虽然“烟柳琴箫”四位不仁在先,但为了搭救自己而搭进了“秦老三”的性命,羞愧难当,说道:“这四位长老虽对我不仁,可却搭上了性命,我却连他们四位的名字都沒有记全……” “你记好了,老大叫作‘烟波客’颜青绾,老二是‘柳无形’柳青崖,老三‘抚琴放鹤’秦元鹤,老四是‘碧海一箫’萧万重,” 鱼幸将四人名字默念一遍,心想:“这四人名字如此文雅,只是性格乖戾,难免相违,”问道:“那不知吕天冲,顾玄遗与黄修渊等与他四位是什么干系,” 江陵樵子道:“吕天冲是颜青绾的徒弟,顾玄遗是秦元鹤与萧万重一起交出來的,黄修渊嘛,是柳青崖的徒弟,”鱼幸心中疑惑尽数解开:“原來是这样,” 这两个月以來,江陵樵子一直在他身边,可谓是形影不相离,吃的“寒岭雪蟾”,都是颜青绾,柳青崖与萧万重三人替换着送将过來, 两人闲暇之余,便说一些话解闷,鱼幸自幼饱读诗书,谈吐自然不凡,江陵樵子生性豪放洒脱,对他甚是喜欢,是而两人关系近了不少,鱼幸当下又问道:“那不知老前辈又是如何被困在这里呢,” 江陵樵子面露尴尬之色,说道:“陈年往事,不提也罢,好小子,你端坐着不要动,免得真气打岔,真气若是打岔,那么老樵子这许多天的付出,都要付诸流水,你闭嘴吧,”鱼幸依言合上了嘴, 过了两个时辰,天光昏暗,江陵樵子收了掌力,吁地出了口气,说道:“好小子,明儿里再给你打一遍手太阴肺经,你的伤也该好啦,” 鱼幸感动得险些掉下泪來,说道:“鱼幸误入窘途,幸得老前辈救命,这里向你磕头啦,”跪倒在地,拜了一拜,江陵樵子真力流失严重,竟然无力伸手去扶他, 只得由他磕完头,笑盈盈地道:“你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老樵子虽是迫不得已救你,也不算吃亏了,你要感谢,还有另外四……三位无剑帮的前辈呢,若不是他们先将‘四煞符’种在你体内,维护住你的心脉,老樵子纵然有相救之心,也是回天乏术,” “不不不,老樵子功力厉害,首居其功,”两人听了声音,一同回望,见是萧万重, “怎么样,月余已过,他伤好得怎么样啦,”萧万重见了江陵樵子,虽不免记起他逼死秦元鹤之事,但既然大姐颜青绾有言在先,却又不胡來,只好眉开眼笑地问, “明日再以‘三昧天火’与‘六元劫’替他打通一遍手太阴诸穴,那就无碍了,”江陵樵子双目微闭,有气无力地说道, “好,老樵子,现在我要将这少年带过去见我大姐,你允是不允,”萧万重问道, “你带过去吧,明日午时二刻,务需叫他过來,” 萧万重携了鱼幸之手,一同來到先前“烟柳琴箫”住的洞中,鱼幸见洞口右边增添了一座小沙包,已知是秦元鹤的坟茔,当即黯然, 老妇人见他已好得差不多了,当先道:“鱼公子,你坐下,”这些天以來,他三人已然知道鱼幸的姓名,鱼幸依言盘腿坐下, “咱们先前不知道你是帮主高徒,出手伤你,实在不该,”老妪含歉说道, “老前辈说哪里话,有道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鱼幸因祸得福,也是四位前辈所赐,不仅如此,连弓未冷那老贼打我的寒气也被拔出了,”鱼幸说道, 老妇人见他不记恨,心下稍慰,问道:“之前我问你愿望之时,你说要找到帮主,只是不知帮主发生了什么变故,” “其实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师父是无剑帮的帮主,师父也从未告诉过我,后來我出了江湖之后,四方听闻,才知道这事,”当下将南川寻携他來玉蝶楼,以致师父不知所终之事一一道來, “弓未冷手段狠辣,不惜拉下面子,去斗老樵子的七个徒儿,而他也早料到,帮主会顾念旧友交情,不得已而出面,” 鱼幸悉心待她说完,疑惑道:“江陵樵子老前辈的徒儿,淮阴七秀是他的徒弟,” 柳青崖插口道:“是啊,”鱼幸心里道:“原來如此,可是淮阴七秀怎么不认得师父呢,” “这么说,现在帮中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了,”萧万重失声道, 鱼幸想起当日与陆秋烟在茅屋外听到吕天冲等人的一番话,说道:“我听吕长老他们说,现在你们……帮中的确沒有帮主,他们北來沧州,是为了找师父与四位前辈的下落,” “什么你们我们的,鱼公子既然是帮主的弟子,那么也算是我无剑帮之人了,”萧万重说道, 鱼幸心里一颤,挠了挠头,道:“这个……这个……我并不知情,”萧万重道:“难不成我们还会骗你,” 老妇人道:“鱼公子,我问你一个问題,”鱼幸道:“老前辈请讲,” “你想不想出去,”老妇人双目如炬,直勾勾地盯着他, 鱼幸一个吃惊,道:“能出去么,”柳青崖道:“自然能够出去,”鱼幸疑惑道:“那四位……五位前辈落难此地七八年了,为何不思出去之法,” 老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咱们五人,只为信守诺言,才枯守此洞,不能出去,”鱼幸满脸狐疑,是为询问, 柳青崖悠悠地道:“当日泉州一战,无剑帮应武林群豪之邀,我四人率领帮中武艺高强弟子一千,前去助阵,那一场战役,打得天昏地暗,帮中弟子一千,尽数丧命,我四人也受了伤,敌军退后,我们在南安镇上遇到了弓未冷,那时候他为真金太子的师父,天下人已经知道,我们四人恨得牙痒痒,就要跟他动手,” “他却微微笑着说,咱们四人既然有伤,他又与帮主有旧情,暂且饶了我们,不然就算四人联手,也不是他的对手,” 鱼幸道:“这老贼恶毒得很,用了激将法,想骗你们跟他单打独斗,” 萧万重朗声道:“当时我要是有鱼公子这般高明,也不会中了他的激将法,” “当时我飞身跃上,和他斗在了一块,他奶奶的,单打独斗,果真不是他的对手,但烟柳琴箫闻名遐迩,如何能够一拥而上,他一掌将我排开,却说,咱们四人要是输了,以后全凭他吩咐,萧老四一个火急,答允了下來……”扯开嗓子,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他既当鱼幸为无剑帮中人,自也不需避忌讳, 鱼幸听到这里,已全然明白了,心里想:“原來吕天冲他们费劲周折要找的四位长老,都被弓未冷困在洞下,这洞与外面隔绝,就算有翻天倒海之功,那也找不着了,” “咱们被困这里之后,不久老樵子身负重伤,也被送到这洞中來,” 鱼幸疑道:“那么江陵樵子前辈的伤,也是拜弓未冷老贼所赐啦,” “正是,”老妇人说道:“但他功夫高明得紧,远在我们四人之上,如何着了弓未冷的道,他不肯说,弓未冷自然也不会对我们说,那我们也无从得知了,” 柳青崖道:“不久之后,那一日是四月十二吧,弓未冷下來洞中,说咱们五人被困这里,肯定是不服的,所以给我们一次机会,打赢了他,便可出去,咱们五人可以单打独斗,可以车轮战他,也可以一拥而上,”说到这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惜每一年与他打一次,咱们都输得灰头灰脸,” 鱼幸听到这里,自然明白,说道:“五位老前辈自重身份,不与他车轮战,也沒一拥而上,与他单打独斗,是而都输了,”三人都缄默不语,已是默认了, “去年的冬月十四,他突然來到洞里,说咱们去年的赌斗既然输了,便得由他指挥,要我们帮他看一个人,”柳青崖又道, 鱼幸问道:“是文公子么,”老妇人道:“正是,他说完话之后,命他的大弟子阿合撒抬了个大铁笼子过來,笼子中横卧着一个粗布灰衣,不知是生是死,正是文逸公子,” “他对我们说,这是已死丞相文天祥的义子,叫好生看护,他还说,笼子是玄铁所铸,叫我们不要滋生歪主意坏念头,可恨的是,那老贼临走之际,趁我们数人不备,竟然打了三弟一掌,” 鱼幸心里想:“弓未冷这老贼恁地作恶,我在这洞中险些毙命,归根结底,都是拜他所赐,”说道:“几位前辈,这老贼不守信用,你们也不用以君子作风待他,既然有出路,不如咱们一同出去吧,” 老妇人却不答他话,说道:“鱼公子,咱们有一事求你,”鱼幸问道:“什么事,” 老妇人道:“咱们沒能打赢弓未冷,自然不能出去,再说了,我们已是一把老骨头,沒有几天好日子好活了,江湖风雨飘摇,出去也是白饶,更何况……” 眼光瞥向秦元鹤的坟墓,眼眶略微湿了,岔开口道:“鱼公子,咱们现在带你去见文公子,待明日老樵子给你治最后之伤之后,你带他出去吧,成么,” 鱼幸道:“呃,好吧,老前辈带我去瞧瞧文公子,” 老妇人面露喜色,从石桌子旁边拿起那柄“泣剑”扔给鱼幸:“鱼公子,你的剑,带上了,待会儿有用,”鱼幸伸手接过,想道:“这泣剑之用,自然是用來斫开关押文公子的铁笼子了,” 老妇人又自桌子上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衫,递给柳青崖,说道:“二弟,你带他过去吧,”柳青崖接过衣衫,一言不发,当先在前领路, 鱼幸看柳青崖手中是一套男人的衣衫,想來是不日前洗了晾干的,拿去给文公子换的, 再看那柳青崖时,只见他两肩削瘦,一头白发披在后背,估摸半把年沒梳洗打理了,两条长腿在泥沙中一踮,轻飘飘跃出老远,有似鬼魅,脚程之快,恐怕当世已无出他之右之人, 沉思之间,已经穿过了好几个小洞口,一个大洞,往暗处走去,触目漆黑,也不知是左是右,是上是下, “就到了,”柳青崖脚步一收,往黑暗处叫道:“文公子,文公子,” “柳……二前辈……我……在呢……你进來吧,”声音略结但却稚嫩,似乎只有二十來岁,与鱼幸年纪相仿, 鱼幸暗想:“莫非这文公子竟然是一个结巴,”转念一想,陡然明白:“他被关押在这黑暗之所,沒人与他说话,久而久之,也变得结巴了,” 说话之间,二人又往前走了五六步,柳青崖伸手朝前一指,说道:“鱼公子,你看,就是这里啦,”鱼幸放目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忽听得方才那个声音又响起:“咦,二前辈……这,这人是谁,” 正文 一零零章 重见天日(一) “他是來救你的人,”柳青崖走出一步,说道, “当真,”那人声音中闪出欣喜之语气,随即颓然:“不可能,二前辈,这铁笼子是为千年……千年玄铁打造,固……固若金汤,沒有钥匙,是打不开的,你说來救我,莫非,莫非你有钥匙了,” “诺,文公子,给你,你换上衣服,今日准保你重见天日便是,”柳青崖将手中干净的衣服从铁笼缝中递了进去,说道:“你快换上吧,” 只听一阵窸窣的声音,伴着铁笼“嚓嚓”晃动的细微响动,过了片刻,笼子中那人道:“换好了,咦,二前辈,你近日发烧了么,哎哎,不对不对,你练功走火入魔了么,亦或是伤了经脉,二前辈,你沒事吧,”说了这几句之后,他话语已变得顺畅多了, “休要絮絮叨叨说个沒完,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沒事,”柳青崖声若幽灵,轻飘飘地道:“我是沒有钥匙,但是,有泣剑成么,” “你说什么,泣剑,二前辈你当真糊涂啦,这洞中暗无天日,哪里來的泣剑,你又來逗乐我,难不成是弓未冷那老贼大发善心,派这兄弟给咱们送过來的,”文公子尚难以置信,他口中的“这兄弟”,指的正是鱼幸, “你说得沒错,鱼公子确实是替你送泣剑來的,只不过却不是弓未冷派來的,”柳青崖说着,对鱼幸道:“鱼公子,你的泣剑,可否用來斫开铁笼子,救文公子出來,” 鱼幸心里转过七八个念头,想到妹子齐倩临死之际,也嘱咐说要救出文公子,自己既然答应了她,现下文公子就在眼前,如何不遂她愿, 想到这里,便说道:“老前辈说哪里话,这柄泣剑本來就是老前辈帮中之物,鱼幸全凭老前辈吩咐,” “好,便拿过來吧,”柳青崖伸出手掌,鱼幸将泣剑递了过去,柳青崖伸手接过,“咣当”一声抽出宝剑剑身,正待挥下,忽然想到什么,踌躇不前,朝鱼幸道:“鱼公子,还是你來吧,” 鱼幸心想:“他心头有什么顾忌不成,”却不便询问,走上一步,接在手中,说道:“文公子,你小心些,我要斫下來啦,”文公子道:“鱼公子,你放心,只管奋尽全力,这笼子大得紧,不会伤到我的,”语声颤抖厉害,显是极为激动, 柳青崖退了两步,在一旁提醒道:“鱼公子,你用尽全身力度挥下去便是,”鱼幸应道:“好,”气凝丹田,旋即拔起冲向手腕,借着剑刃上发出來的微光,一剑猛然挥了下去, “叮”、“嚓”之声不绝,激起无数火花,鱼幸但觉虎口一麻,双手险些拿捏不稳,映着剑光看时,只听文公子道:“哎呀,沒奈何,纹丝不动,”略显得气馁, “难道这无上的利刃也不能砍开玄铁,”柳青崖满腹狐疑,说道:“鱼公子,你再试一次,”鱼幸道:“好的,”定了定神,又是一剑砍去, 这一次虎口仍旧剧震,却毫无作用,柳青崖疑惑道:“奇了怪了,咦,鱼公子,你用剑鞘试一试,或可有作用,”将手中的剑鞘递了过來, 鱼幸伸手接过剑鞘,挥之朝铁笼子上拍去,两物相撞,“啪”的一声,那笼子前后摇摆了起來, “哎呀沒用的,难道这剑是假的,”文公子见试了三下尚且不奏效,满心欢喜登时化为乌有,浮躁之意大起,忡忡地道, “不可能,”柳青崖说道:“鱼公子,劳烦你还剑入鞘,整柄宝剑砍一番,”鱼幸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却对他不违拗,依言将剑身插入剑之中,提起整把宝剑挥剁过去, “叮”的一声脆响,伴随着柳青崖的呼声:“果真是这样,缺了一道口子了,鱼公子,莫要停下來,连连挥打,”鱼幸奋力再挥七八下,忽听“喀”的一声,手上一轻,泣剑的黑玉剑鞘应声而碎,碎屑纷纷掉落在地, 鱼幸一呆,又听柳青崖说道:“鱼公子,再來一剑,”鱼幸舞起长剑,猛然砍下去, “叮叮叮”之声在整个山洞中回响,鱼幸虎口已溢出鲜血來, “好啦,”柳青崖欣喜若狂,一掌往铁笼子粗若婴臂的铁柱子上拍去,但听“蓬”地一下,一大节铁柱掉落在地,柳青崖道:“文公子……”不及他说完,文公子身子朝前一纵,已跃了出來, 他被困数月以來,置身寸土之地,比之“烟柳琴箫”与江陵樵子五人,难受了何止十倍,这时破出牢笼,心中之喜,当如春风得意,二话不说,一步跃上,将鱼幸拦腰抱了起來,高兴地道:“鱼公子,多谢,多谢你啦,啊,”放声欢呼, 鱼幸生怕一个不慎,手中泣剑伤了他,忙撇开头去,将“泣剑”剑尖倒立而下, 那文公子欢呼数下,将他放下,高兴地道:“我叫文逸,字屈元,你呢,”鱼幸道:“在下鱼幸,无字,”文逸笑道:“甚好甚好,我本來无字,后來的是我义父起的,鱼相公,多谢你砍断铁笼,将我救了出來,” 鱼幸借着微光看了看手中的泣剑,只见剑刃已钝,心里不自觉黯然:“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只怕就要埋葬在这暗无天日的石洞中了,” 柳青崖说道:“文公子,鱼公子是救你性命之人,日后你们出去了,不要忘了他的大恩大德,” 鱼幸心里一个颤抖:“这位前辈叫我出手,缘由难道是归于此,” 文逸笑道:“这是自然,义父生前尝说,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文逸记下了,” 柳青崖走到鱼幸旁边,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泣剑”,伸出手指,一指往剑身上弹去,但听得“咣咣”数声,长剑登时断为七八截,只剩一把光秃秃的剑柄握在鱼幸手中, “给我吧,”柳青崖伸手接过剑柄,仰天喟叹:“唉,这柄吹毛可断的泣剑铸自前朝大师张鸦九老前辈之手,今日拿來救了文公子,也不算辱沒了大师之名,” 鱼幸听他话语凄凉,其中涌动着失落之感,略觉悲伤,站在一旁,缄口不言, 柳青崖以袖口抹了抹剑柄数下,蹲下身來放在石洞靠左一角,伸手抓了沙砾掩盖在上面,出神一会,站起身來,说道:“走吧,”抬步便走, 鱼幸与文逸抬腿跟在后面,文逸被困日久,初出牢笼,喜不自胜,一直絮絮叨叨与鱼幸说一些话, 走了十來丈,还未到头,鱼幸忽觉不妥,问道:“咦,老前辈,这不是先前我们來的路啊,” “不是,你们好好跟着我,别跟丢了,”柳青崖说话之间,前面一暗,两侧变得狭隘起來,似乎走入了一道隧道之中, 鱼幸颇觉奇怪:“老前辈,怎么來这里,” “文公子,鱼公子,你们二人好好记住现在走的路,明日便可从这里出去了,”说着前面一迂,分出两条岔道口來, 鱼幸与文逸一惊,异口同声问道:“出去,” “这是第一道岔路,是往左,莫走错了,错了便是死路,”柳青崖不答二人之问,一边说着,一边往左边转去,这小隧道越來越窄,三人贴身而过,已可感觉到两边石壁上滑溜溜的青苔, 如此转过了七条岔道口,或左或右,犹如过迷宫一般,让人捉摸不透,幸得鱼幸与文逸都是博闻强记之人,虽然沿着这条幽暗深邃的隧道走了白來丈,勉强记住了路途, 再穿过一个岔口,这时石壁更加狭窄了,柳青崖步子一缓,说道:“是这里了,”伸手往前一拨,登时光亮射了进來, “鱼公子,你过來瞧瞧吧,”柳青崖说罢,施展出“壁虎游墙”之功沿着石壁向上爬了丈许, 鱼幸心中暗奇,随即雪然:“是了,他五人打赌输了,信守承诺,不能踏出石洞半步,”伸手往前拨去,触手才发现是藤条遮住了洞口, 拨开藤条,只见外面光亮大起,四下肃然,再看一眼,原來是天上的月光洒了下來,犹如水银泻地,前面乃是空的,自己似乎身处高处,一眼望不到底,底端凉嗖嗖的风陡然涌了上來,砭人肌骨,令人望而生畏,不自觉一栗, “这洞口外是悬崖峭壁,现在是黑夜,不易下去,老樵子说你的伤还需最后一次,咱们先回去,明日再过來,”柳青崖贴着石壁往后游了七八尺,落在文逸前面, 鱼幸道:“好,”文逸与鱼幸慢慢侧过身子,跟随他后面,來到老妇人等二人置身的洞口, “怎么,都告诉他们了么,”老妇人低声问柳青崖道, “大姐放心,我都安排妥当了,”柳青崖答道,老妪面容一松,说道:“这便好,我也宽心啦,就不知道他们路记对了沒,” 这时文逸正与鱼幸说话,他难得见到同龄之人,甚是喜慰,说得滔滔不绝,鱼幸生性恬淡少语,只是微笑置之, 正文 一零一章 重见天日(二) “我去问问,”柳青崖径直走到鱼幸身旁,问道:“二位公子,适才我领你们走过的路,可否都记得了,” 鱼幸正要说话,文逸抢先答道:“一四是往左边岔道,二三五七八都是往右边岔道,二前辈,我说得可对,” 柳青崖含笑道:“不错,正是这般,”鱼幸心中暗暗赞许:“这文公子话虽多了点,记性可好的很哪,” 柳青崖叫鱼幸不说话,问道:“鱼公子,你记得么,”鱼幸答道:“我记得了,”老妇人远远地道:“记得便好,就怕这些日子以來老樵子替你疗伤,对你记忆力有损,” 鱼幸略觉得讶异,问道:“哦,怎么说,”老妇人向他招手道:“你过來,”鱼幸走了过去, “老樵子练的是天下极阳的功夫,他以功力替你疗伤,在你伤好的同时,只怕对你经脉造成损伤,你们说是不是啊,二弟四弟,”柳青崖与萧万重异口同声道:“正是这样,” “鱼公子,你对过去的诸般之事,可还记得,”老妇人颜青绾正色道, 鱼幸在脑子中回忆一遍,说道:“记得啊,”老妇人奇道:“这却奇了,那我倒要考考你了,唔,这样吧,念一段话,看你能否全然记住,” 鱼幸道:“老前辈说吧,”老妇人道:“好,那我便念一段伯夷与叔齐山中采薇之时,落在山崖上,身处困境时所作的吧,名为《崖上烟》,公子可听说过二人,” 鱼幸道:“听说过,这二位圣贤是商末孤竹君的儿子……” 文逸插口道:“是啊,相传其父遗命要立次子叔齐为继承人,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受,叔齐也不愿登位,由是二人先后都逃到周国,周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谏阻,却被士兵推搡跌倒,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于首阳山,《春秋少阳篇》中有记载:‘伯夷姓墨,名允,字公信,伯,长也;夷,谥,叔齐名智,字公达,伯夷之弟,齐亦谥也,’唐初诗人王绩……” 鱼幸念道:“王绩,《野望》篇,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文逸抚掌道:“正是正是,鱼公子才学渊源,当真令人羡慕折服,”鱼幸一笑置之,道:“文公子见笑了,” 老妇人道:“文公子,你想听,那却过來,”文逸道:“好呀好呀,”将身子挪了过來, “膻中恰济兮归刚柔,六脉方舒兮万籁轻,身若飞燕兮贴石壁,体如猿猴兮求攀登,身犯险境兮尤不惧,如履平地兮絮飘城,瞻之在前而忽在后,瞻之在左而忽在右,双臂轻拢口舌张,两足打直臀微弓,若弹簧,若飞鸿,若青松,万里深渊尚不顾,百尺微崖奈我何……” 老妇人一口气念完,问道:“二位公子,记得了么,”鱼幸将她的每一句话皆在脑子中默默念了一遍,已然记住,说道:“**不离十了,” 老妇人面露喜色,说道:“鱼公子脑子如此好使,须臾便记住了,你诵一遍给我听听,”鱼幸一字不漏地念了一遍, 老妇人道:“煞是教人喜慰,老樵子的功力,果真对你无害,” 鱼幸心中却有一个疑惑,问道:“我自小略览百家,通观古今,只是这几句话,老前辈说是伯夷叔齐二位先贤若书,除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两句,其他的咸是我从來沒听说过的,”文逸附和道:“我也从沒听说过呢,” 老妇人微微沉吟,说道:“只怕是两位公子尚且年幼,未曾听闻罢了,”鱼幸道:“当是如此,不怪老前辈所言怪异,只怨鱼幸目光短浅,老前辈见谅,”心中已不再存着疑惑, 柳青崖摇头道:“大姐说的这个忒过简单,我來考考他,”老妇人叫好道:“你來,” 柳青崖道:“我要出的这段话呢,是《微渺经》中的名叫《青崖经》一篇,鱼公子,你可还能记,”鱼幸道:“前辈出吧,鱼幸竭力试上一试,” 柳青崖來回踱步,念道:“大知闲闲,大言炎炎,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以言其老洫也,莫使复阳也,弗为身而负,求兴天下之利,而除天下之害,是以天之为寒热也,节四时、调阴阳两露也,” 他念到后面,越念越快,如卖唱的说绕口之言一般, 待他念完,鱼幸道:“若晚辈沒记错的话,这一段话是庄周,咦,却又不像,前四句似乎乃是截取的,后面又似乎是墨子所言……”柳青崖摆手道:“非也,这是上古之著作,名曰《青崖经》,” 向文逸问道:“文公子,你记住了多少,”文逸挠头道:“约摸一半,”柳青崖微笑道:“你记不住,便不用记啦,这些都是无用之言,记了也沒什么益处,” 又对鱼幸道:“鱼公子,你记得了多少,”鱼幸道:“全然记住了,只是前辈这《青崖经》甚是奇怪,似仿《齐物论》,又似乎出自《墨子篇》,前后并无关联,不知其意之所指,” 柳青崖道:“你记得就好啦,至于意思嘛,你现在功力尚浅……我说的是你现在年轻识浅,日后岁月渐长,自然就知晓其中的道理了,”萧万重略不服气,站起身來,说道:“二哥,你出的这跟大姐的只在伯仲之间,要是我來出一段,他定然记之不住,” 柳青崖道:“好呀,四弟,你若叫他记不住,二哥向你屈服,”萧万重似乎成竹在胸,说道:“好,臭……鱼……鱼公子,你记好啦,我这一篇唤作《纵剑疾马雨飞箫》,” 鱼幸暗道:“纵剑疾马雨飞箫,好生诗意,”还未回过神來,已听萧万重脱口念道: “长剑玉无瑕,万里去神州,挟箫去河岭,黄昏登高楼,醉马流沙空中影,不觉鹧鸪过江去,离坚白,合异同,试问平生与谁故,三分承影,两处江湖,一剑寒阳暮,飞雨纵横尚不顾,玉箫声飞谁家雾,年少壮志堪凌云,单刀闯沧州,高山流水断处,两鬓泪空流,十年琴弦锁闲愁,拟把盏酒,欲将飞鸿留,此生梦断何处,关山路何求,” 鱼幸一边听他念,一边摇头,愈來愈觉得失望,到了后來,只觉得萧万重念的叽叽呱呱,根本不明所以,心里想:“他念的诗不像诗,词不像词,我本想这名字诗意得很,那料到呜呜哇哇,令人大失所望,” 朝萧万重瞥一眼,只见他目光闪烁,双眼中尽是期盼神色,不忍拂他之意,强行记在心底, 萧万重问道:“鱼公子……”鱼幸悻悻道:“我记住啦,”萧万重老脸一畅,欢喜道:“鱼公子记心如此了得,萧老四也难不倒你,看來天下的书籍文字,都难不住你啦,当真不赖,不赖至极,” 柳青崖问道:“老四,怎样,你说的也是被鱼公子三两下记住了,还要二哥向你屈服么,” 萧万重道:“我是怕他记不住,因此故意出一些简单好记的给他,你若不服,咱们再较比一次,” 老妇人插口道:“二弟四弟,当鱼公子是神人么,莫要闹了,让他去歇息吧,明日老樵子还要替他治伤呢,” 老二柳青崖道:“哎呀,差点忘了此节,明日,明日……”老妇人看他一眼,嘴唇微张,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只低沉地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 文逸听到“治伤”两字,问道:“治伤,鱼公子受伤了么,伤在哪里,伤得厉害么,”鱼幸微微一笑,道:“不碍事,歇息吧,” 文逸笑道:“那敢情好,”将身子挪一挪:“來來來,鱼公子,你躺在这里吧,”指了指旁边的一块大石, 鱼幸道“好”,走了过去躺下,文逸叹道:“鱼公子才貌盖世,难得记心如此之好,小弟得以结识,实为三生之幸,” 鱼幸道:“文公子说笑了,你记性不错,人又长得俊俏,远远盖过了我,小弟难以望你背脊,” 文逸笑道:“你勿与我推辞啦,正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來,我能认得你,真是大大之反,上上之泰了,你是我救命恩人,若不是在此地相逢,当该抵足而眠,畅谈人生红尘了,” 鱼幸道:“举手之劳,文公子不足以挂在唇齿之间,” 柳青崖听了二人对答,忽然道:“文公子,你既然万分感激鱼公子对你的救命之恩,何不求鱼公子一次,让他带你出去,保你平安,” 文逸一呆,蓦地站起來,双膝跪在地上,道:“鱼公子,多谢你啦,这里向你磕头谢恩,” 鱼幸慌忙起身将他扶起:“文公子说这些,已显得见外了,正所谓救人须救彻,送佛送到西,你我既然能够出去,自当拼命保你平安无事,” 正文 一零二章 重见天日(三) 文逸长跪不起,说道:“鱼公子……”柳青崖道:“文公子,鱼公子是你的救命恩人,这般称呼,不怕生疏了,这样吧,无论鱼公子长幼,你都唤他一声大哥,” 文逸大喜过望,叫唤道:“鱼大哥,”鱼幸心底一沉,暗暗思忖:“柳老前辈叫他叫我大哥,究竟是为了什么,”一下也想不明白,忙推辞道:“小弟虚满二十,文公子定然比我年长,纵然要称唤,这一声大哥,该当我叫你,” “好呀,那我唤你一声鱼兄弟如何,”文逸喜道, “文公子是名将之后,能与你兄弟相称,小弟脸上贴金,却是诚惶诚恐,”鱼幸只觉得不妥,仍欲要推却, “今日你若不允,那文逸便长跪不起,”文逸说道, 鱼幸只觉左右为难,寻思:“我怎会觉得如此不妥,却又说不出來呢,唉,管他的,反正大哥兄弟之称,比比皆是,叫他一声,应也无事,”挠了挠头,说道:“好吧,文公……大哥,你起來吧,” 文逸跳将起來,将他搂起,说道:“好兄弟,”当下两人叙了年纪,文逸长鱼幸一岁半,乃是七月七日之生日,文逸满脸欣喜,大有知己相逢,相见恨晚之意;鱼幸只觉隐隐不妥,却又说不上來, 柳青崖见了此状,甚是欣慰,躺在大石上入睡,当夜无事,第二日清晨,老妇人给鱼幸与文逸分食了几条“寒岭雪蟾”,对鱼幸道:“鱼公子,昨日记的沒忘吧,” “沒有,”鱼幸说道:“小时候记的诗词歌赋都还沒忘记呢,短短一天,怎会忘了,” “那好,我带你过去疗伤吧,今日乃是最后一次,过了今日,你便可与常人一般,体内的寒毒尽然沒有了,”老人说话间,径直带他來到江陵樵子的居所,而后折道而回, 江陵樵子吩咐他坐下,如往常一样伸出手抵住了他的背心, “今日是最后一天了,你只需四肢百骸都松弛,心情舒缓便罢了,”江陵樵子轻轻地说道,犹如三月春风,却又似乎比它少了些力气,多了些生气,鱼幸依照他说的做了,两股真气缓缓冲入体内, 过了半晌,江陵樵子忽道:“好孩子,你说说你吧,”鱼幸奇道:“我,”江陵樵子道:“是啊,比如说你喜欢吃些什么,都喜欢穿什么衣服,诸如此类,” 鱼幸暗想:“昨日到今晨,怎地这洞中的四位前辈如变了个样似的,”嘴里说道:“我虽长于北方,却不喜辛辣之食,我喜欢吃鱼,穿着嘛,我喜欢纯白之色,” 江陵樵子“呵呵”笑了一声,道:“白色好啊,你心境平和,遇事冷静,日后不会吃亏,”鱼幸更加狐疑,问道:“哦,老前辈,你说什么,” 江陵樵子双手仍旧抵着他,貌同一下回过神來,说道:“沒事沒事,我自言自语地胡说八道呢,”接着又问了他几个家常之问題,鱼幸一一回答了, 江陵樵子顿了一顿,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你既然对我说了你,那我也说说我吧,你听么,好孩子,” 鱼幸喜道:“求之不得,老前辈若肯相告,晚辈自当洗耳恭听,” “好,”江陵樵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有七个徒弟,” “哦,”鱼幸问道:“不知道老前辈的高足,是哪七位,老前辈说说吧,看晚辈是否曾有幸仰瞻,” “唉,这七个孩子,我也有许多年沒见了,只是不知道近來他们过得怎么样了,”江陵樵子一面催动真气,一面缓缓说道,鱼幸一言不发,倾耳细听, “他们性格乖僻,做事离经叛道,不知道闯下了什么横祸沒有,唉,都是我管教无方,让他们在淮阴一带厮混,还大言不惭起上称号了……” “淮阴七秀,”鱼幸听他说七个徒儿,想到昨日“烟柳琴箫”四位提及此事,但不敢确认,这时听他说到“淮阴”二字,疑问甫然脱口而出, “你知晓他们,”江陵樵子眼中精光一射,垂下的眉毛又竖将了起來, “我与师父在玉蝶楼中时,便曾见过了七位……七位的面容,昨日四位前辈也曾说起淮阴……七位是老前辈的弟子,”鱼幸如实说道, 江陵樵子身子一颤,旋即摇了摇头,说道:“什么淮阴七秀,都是狗屁,淮阴七丑还差不多,”他虽是讥讽言语,面色却极为霁缓,换了一口气,又问:“好孩子,你告诉我,当时你遇到他们……他们七个时,他们在干么,” 鱼幸想了想,说道:“七位在玉蝶楼中与弓未冷……” “啊,弓未冷,”江陵樵子身子又是一抖,忙不迭问道:“弓未冷与他们七人干什么,” “他们似乎是事先有约,其中缘由,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当时我师父说,咱们须得赶去玉蝶楼,不然无法免除祸劫,”鱼幸说话之际,仍可以察觉到江陵樵子手心细微的颤抖, “祸劫,这么说,他们七个与弓未冷动手了,怎么,他们受伤沒有,”江陵樵子问道, “是啊,动手了,只不过……”忆想起那日楼中情况,顿口不言, 江陵樵子身子一动,说道:“哼,我就知道,弓未冷这老贼穷凶极恶,无恶不作,他能够对我们下手,自然也会对后生小子下手,好孩子,你告诉我,我那七个徒弟,可曾损伤,” 鱼幸道:“老前辈,你切莫激动,晚辈一一说给你听便是了,”江陵樵子心情略定,说道:“好,你说,你说,” 鱼幸想到七人皆中“纯银真气”之事,又想到曲凌已断一条腿,心中思忖:“我到底该不该如实告诉他,”转念一想:“江陵樵子老前辈这些天一直在运功替我疗伤,耗损了不少真气,我还是隐瞒一阵子吧,” 当即嗫嚅道:“他们都……完好无损,都……不曾……受伤,”江陵樵子听他语气不定,说道:“你不要欺骗我,照实说來,” 鱼幸道:“师父携我准时赶到,七位前辈都安好无事,” “呸呸呸,什么前辈,我那一堆徒儿之中,老大不过虚长你十來个春秋,老七与你年纪相仿,叫唤前辈,不怕折了他们的寿,”江陵樵子松了一口气,又道:“你师父大仁大义,顾念旧时友谊,老樵子佩服得紧,” 鱼幸心中“咯噔”跳动一下,暗想:“旧时友谊,” 却听江陵樵子道:“那便好了,其实我最担心的,是青儿与凌儿,既然他们无事,我也就心安了,”鱼幸狐疑道:“余六侠与曲七侠武功高绝,老前辈多虑了,” “在他们七人当中,赫林虽然贪杯浮躁,我却不担心他;少陵与雪盈神智清晰,深明取舍;飞儿么,我最看好他;狐儿冰雪聪明,讨人喜欢;唯独青儿,他总爱逞口舌之快,常言道祸从口出,只怕得罪了不少人物;凌儿一生苦难,身有痼疾,年纪又小,除了青儿之外,我最担心他了,”江陵樵子道双眸渐变柔和,只是鱼幸背对着他,不得看见罢了, 鱼幸听了,只觉心下怦然:“江陵樵子老前辈被困这里,却在为行走江湖的徒弟担心受怕,他们师徒情深,犹如父子,唉,师父定也是这般,他既然不在弓未冷手中,却又去哪里了呢,他此刻就算在天涯海角,也是为我担心吧,” 这个念头一出,说不出的温馨,却又在不知不觉中,神色黯然,双眸尽湿, 他犹自沉浸在悲伤之中,江陵樵子道:“好了,从今以后,你体内不再有弓未冷‘纯银真气’,但教遇上了他,也再不用怕他了,”说罢撤了手掌, 鱼幸转过身來,但见眼前这人面色温和,双目慈祥,两颊与额头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一时间,心中竟然滋生出一种亲切之感,双腿掇到地上,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前辈舍命相救之恩,鱼幸沒齿难忘,” 江陵樵子似对他的感谢置之不理,信口念道:“明月引江河,清风化千斤,炙火融万灵,气脉中灌,如火如荼,固在中而势在外,力顶四散,如影如风,定在拳而满全身,好孩子,你口里念这几句话,朝你前端那块巨石发打一拳,” 这番话说得轻飘飘的,毫无威慑力,鱼幸却不敢违背,说道:“好,”口里念间,一拳往大石头上打去, 他最后一句“定在拳而满全身”方一脱口,只听“嚓”的一声闷响,火星四射,激起了电光石火,一块完好无损的大石头已裂成碎片, 鱼幸双目圆睁,不可置信,但事实就在眼前,却又不得不接受,提起拳头看了两眼,一时间,竟然懵了, 盯着拳头怔怔看了半晌,仍旧不知所措,问道:“老前辈,这……这是为何,” “我给你疗伤四五十日,每日都往你身子中输入真气,你体内现在冲荡着老樵子的‘三昧天火’与‘六元劫’,这一拳打出去,自当有开碑裂石之力,否则怎么对得起‘江陵樵子’四个字,从今而后,你已可窥一流门户,有了功夫,该当作有益之事,你懂么,”江陵樵子说到这里,剧烈咳嗽起來, 正文 一零三章 重见天日(四) 鱼幸慌忙一跃而起,这下力道掌控不均衡,竟然跃上丈许,忙将双足一拉,身子往下沉來,落在沙土之中,着急地问道:“老前辈,你沒事吧,我懂,我懂,” 他双腿凝立沙土之中,竟然纤尘未惊,他集注江陵樵子神色,并未察觉这细微之处, 江陵樵子笑道:“不碍事,哈哈,你既要谢我,何须行礼,好孩子,你人很好,不错不错,你可否帮我一个忙,”他笑将起來,脸上皱纹更深,只是心中之辛酸,即使鱼幸就在眼前,怕也难以理会得了, 鱼幸道:“老前辈你尽管开口,鱼幸一定不负所望,” 江陵樵子长叹一声:“老樵子这辈子是出不去了……”鱼幸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可以出去,柳青崖前辈已带我看过了出去的路径,只带老前辈说走,咱们便一同出去吧,” 江陵樵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住口,说道:“出不去啦,我我……我只盼你出去之后,给我那七个徒儿带一句话吧,” 鱼幸灵台一朗,已听出他弦外之音,双膝一软,再复“噗”地跪倒,说道:“老前辈你说,你说,晚辈洗耳恭听,”眼泪已缓缓淌了出來,烫得脸颊发红, “故人已去,新人犹存,行走江湖,好自为之,生非惹事,当属下人,”江陵樵子长长拖着一口气:“便是这二十四个字,” 鱼幸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來,说道:“老前辈这二十四个字,鱼幸一定带到……”江陵樵子柔声道:“好孩子,你哭什么,男儿之泪,贵于血水,” 颤颤巍巍抬起衣袖,想要替他擦拭眼泪,竟发现力不从心,只好不甘垂下,微微一笑,说道:“生死乃是人生必由之路,你何必苦悲呢,老樵子愧对秦老三,本该自刎相谢,多活了这些时日,已经够啦,更何况你体内寒毒尽数拔出,老樵子此生,实无憾矣,当可笑傲九泉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许多,再次咳嗽起來,鱼幸听出他话音悲凉,不由泣不成声,高声道:“不是的,老前辈,无剑帮三位内力淳厚,我带你过去,求他们救治你,”说着站起來就要扶他, 江陵樵子听到“烟柳箫”三人名头,蓦然面色泛红,如饮酒酩酊之状,无力地抬起手掌止住他,说道:“他们三位给你种下‘四煞符’,耗的功力之繁,半年之内不能运行真力,否则也要命丧黄泉,” 心里却在想:“四煞符虽为天下奇功,钻入体内,却是有害无益,秦老三已死,四煞符再无法拔出,只盼这孩子吉人天相,四煞符莫相侵害与他,” 顿了一顿,又道:“好孩子,你听我说,我死了之后,你告诉我那七个不成器的弟子,不需再为我操劳,你也切勿挪动我的尸体,就这样端坐了罢……”声音越來越微弱,说到最后,若非鱼幸耳聪,已经难以听闻, 鱼幸抬头细细端详着他,眼泪夺眶而出,却将他看得无比清晰,不知何时,天色变得昏暗,面前已流淌出一片汪洋, 江陵樵子安详地端坐着,双目紧闭,脸上说不出的慈祥,他心愿已了,无憾而终,心中是快乐,还是悲伤,从今而后,都无从得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萧万重叫唤道:“老樵子,老樵子,好了么,他來了,” 鱼幸一下从悲痛中回过神來,又听萧万重道:“鱼公子,你快过來,过來将文公子带出去,” 鱼幸抹了抹双眼,回应道:“來了,”跪倒在地,又磕了三个头,最后看一眼江陵樵子,站起转过身來,正要向萧万重等人的地方去,蓦然间一个空灵的声音从山洞中响起:“屈指数月而过,五位可还好,” 这声音一出,鱼幸脑中陡然冒出三个字:“弓未冷,”大骇之下,足下较劲,几下來到萧万重容身的洞口之中,昏暗光线之下,只见三人排排站齐,面色凝重,如临大敌,文逸躲在三人身后,甚是慌张, 柳青崖幽幽道:“多谢楞特大师挂怀,我们都好的很,” 二人对话之间,老妇人朝鱼幸招了招手,轻声道:“鱼公子,你快带文公子出去,” 鱼幸两步跨至三人身后,揪住文公子一条臂膀,正欲往前走去,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道:“那三位前辈呢,咱们一同出去吧,” 老妇人厉声道:“叫你快走便走,啰嗦什么,”伸出手臂去推他,鱼幸侧身让过,说道:“不成,要出去便一道吧,” 老妇人道:“出去什么,老三埋骨此处,咱们又不曾赢得,说什么也不能走的,你快带着文公子走,优柔寡断,咱们都走不了,” 鱼幸凝立地上,心潮起伏间,只听弓未冷空灵的声音道:“哈哈哈,原來这小子还沒死,好本事啊,连玄铁笼子也打开了,”声音似是从上空发出,瞬息间却又遍布了四面八方,只是愈來愈近了, “快走,沿昨日路途出去,”眼见鱼幸犹自犹豫不决,柳青崖喝道:“你昨日答应保文公子平安,不带他出去,如何实现诺言,” 鱼幸将心一硬,哽咽道:“既是……如此,晚辈走了,”拉着文逸转身便走, 弓未冷朗声道:“说走就走,岂是这般容易,”话音未落,“嗤嗤”两声响动,两块碎石一左一右,往鱼幸身子扑去, 老妇人与柳青崖身形一闪,已将两块碎石抄在手中,奈何弓未冷力道过疾,震得掌心隐隐作痛, “哈哈,几位救治这少年,花了不少功力吧,老夫区区一块碎石,都差点拿捏不稳,”弓未冷已瞧出了其中端倪,出口道, 老妇人道:“救不救治,乃是我们四人之事,与你何干,楞特大师,你要打架,就请下來,装神弄鬼,算什么人物,” 弓未冷道:“好呀,呵,秦老三死了,”众人只见眼前一晃,定睛看时,弓未冷长袖飘飘,已站在眼前, 老妇人不答他话,朝柳青崖与萧万重递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老妇人旋即又对弓未冷说道:“楞特大师,单打独斗,咱们不是你的对手,你行止龌龊卑鄙,说不得,我们三人只好一拥而上,來个倚多取胜了,” 弓未冷斜眼瞥了瞥秦元鹤的坟墓,昂然道:“若是秦老三尚好端端活着,烟柳琴箫四位,老夫还须顾忌,现在嘛,秦老三已死,三位真力损伤过甚,再來十个,老夫也不会放在心上,” 柳青崖冷冷地道:“是么,那便试一试,”停了片刻,又道:“鱼公子,咱们一番苦心,望不要付诸东流才是,” “是”字甫落,飞身一跃,朝弓未冷扑去,老妇人与萧万重也不滞留,都飞扑而上,霎时间,三条人影已将弓未冷紧紧裹住, 鱼幸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心里砰砰砰地大跳,说道:“文公子,快走吧,”疾往先前柳青崖带去的隧洞中奔去, 奔了片刻,已入石壁之中,远远只听得四人打斗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來,心中想道:“弓未冷功夫高强,三位前辈为我耗费了不少真力,定然不是他对手,” 越想越是难受,一口气转过三条岔口,到了第四条岔道,身子正往左一穿,蓦地风声大作,文逸叫道:“妈呀,” 鱼幸定眼一看,吓得魂胆俱裂,不知何时,弓未冷已來到二人身后,一把逮住了文逸衣袖,他临危不乱,一掌往弓未冷头顶劈去, 弓未冷手掌上抬,“波”的一声,已抵了这一掌,另一只手兀自扯着文逸衣袖不放,蓦地身后“嗤”的一声,柳青崖发出一掌,喝道:“弓老狗,” 当此境况之下,弓未冷不得已放脱文逸,回身发掌抵挡,鱼幸又扯着文逸奔出老远,他心知柳青崖抵敌弓未冷不过,侧身让文逸奔在前,自己断后,穿过第七道岔口,到了崖边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不看倒好,这一看,又吓得惊心动魄,只见人影飘闪,弓未冷又跟了上來, “鱼公子快快拨开藤条跳将下去,”弓未冷身后响起一人声音,却是那老妇人,她话沒说完,已朝弓未冷后背袭了去, 弓未冷脚步一止,背上暗暗运劲,厉声道:“找死呢,” “啪”的一声,老妇人双掌粘在他后背之上,登时苍白的面色涨红,弓未冷背上力道提到十层,老妇人抵挡不住,手腕“咔嚓”、“咔嚓”剧响,腕骨已断, “四弟,快,快,将大石放下來,”老妇人霍然想到,忍着两腕间的剧痛,高声叫道, 萧万重猛然提一口气,沿着石壁爬上,快步穿过两人头顶,两掌不停,“蓬蓬蓬”地往隧道顶端的石头击打去, 第五掌挥下,臀上冷痛交加,险些跌了下來,乃是弓未冷隔空发出一掌“纯阴真气”,正中他臀部, 他强行稳住身子,岿然不动,两手犹然不停息,每一掌击打上去,都奋尽了平生力道,手掌上皮开肉绽,石洞顶端碎屑纷飞,他一边叫道:“鱼公子,快,快跳下去呀,” 正文 一零四章 重见天日(五) 文逸在前拨开藤条一望,直是吓得面无人色,颤颤道:“鱼兄弟,如何是好,下面是百丈深渊,咱们冒昧跳将下去,只怕跌得粉身碎骨,” 鱼幸窜上一步,往下看时,只见一道深渊横铺面前,其中烟雾缭绕,不知深浅高低, 萧万重再击三掌,顶端剧烈颤抖起來,他用尽最后一道力度,怒喝道:“嘿,”声音悠悠回荡,散之不去,头顶訇然一声,一块千斤巨石“嘭”地落下,激起好大一团尘埃, 鱼幸听得身后巨响,回眸看时,一块长条大石夹在隧道缝中,已不见了弓未冷,老妇人与萧万重的身影, 他心中一凉,突然大十块上“蓬蓬”颤动起來, “鱼公子,快跳下去,弓老狗要推开石头了,”大石另一端的萧万重发出此微弱的声音,就此湮沒无闻, 鱼幸心间大恸,问道:“文大哥,你怕死么,”文逸道:“什么,”鱼幸道:“左右都是死,还不如跳将下去,”不待文逸发话,拦腰抱住了他,身子往前一冲,只两步,足下已变空,深渊底处冷风嗖嗖涌了上來,拂得面上凉飕飕, 文逸大吓,暗呼:“我命休矣,”却听鱼幸在耳边说道:“文大哥,你若害怕,闭上眼睛吧,”文逸如醍醐灌顶,忙闭上双目,果然觉得畏伈之心大减,但犹是浑身颤抖,说道:“鱼兄弟,咱们还是……还是上去吧,” 鱼幸左边身子贴在峭壁之上,冷冷地道:“已经跳下,正如同覆水难收,上不去了,你不要动,或许咱们还要活命,” 文逸大惊,却不得不从,拼命点头道:“好,好,一切依你,”果然便不动了, 那石壁笔直而立,上面生满了青苔,滑溜溜的,毫无落脚之处,鱼幸心中亦是无底,只得提着真气往上拔,如此一來,下坠之势稍稍减缓,但怀中抱的是百來斤之人,也无多大用处, 他心中暗暗想道:“我鱼幸无才无德,却累及五位前辈的性命,我答应过无剑帮四位长老,要将文公子安然带出去,还答应江陵樵子老前辈,把他临终的二十四个字带给淮阴七秀,岂可就死,” 寻思未落,忽听得崖顶传來一声惨呼:“崖……上……烟……”这声音断断续续,犹可辨认出是老妇人所发,三字吐完,再无声响, 鱼幸一听,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脑子清明:“原來是这样,三位前辈考我记忆力,原來是别有用心,” 再不及思索,回想老妇人所教的《崖上烟》全文,已全然明了,随即全身刚柔之气收归膻中,六脉作舒,身若飞燕,紧紧贴住石壁,体如猿猴,运气往上求攀登,双臂往内轻拢,口舌微张,两足打得笔直,臀部微弓,若一把弹簧,若一只飞鸿,若一株青松, 如此一來,果然全身舒爽,悬崖虽危,却已不放在心上,每过片刻,手肘在峭壁青苔上撞一下,又往下滑去, 刹那间,已滑下数丈,他心中反复念着《崖上烟》一文,到了最后两句,脱口而出:“万里深渊尚不顾,百尺微崖奈我何,” 文逸吓得瑟瑟发抖,两眼不敢睁开,问道:“鱼兄弟,你还有闲心说这些,到底了沒,” 蓦地脚下一实,再不往下坠,他仍旧不敢睁开眼來,问道:“怎地啦,怎地啦,” “到底了,你睁开眼睛吧,”鱼幸轻声道,文逸缓缓睁开双眼,游目四顾,见二人处身之地乃是一个小山谷,四周尽是绝巘,杂草灌木遍布其间,不时有啾啾鸟鸣之声传來,令人神清气爽,精神一阵振, 鱼幸抬头望向崖顶,但见峭壁屹立,伸入空中,崖顶到崖下相距不过三四十丈,但此时此刻在他心中,却是生与死的距离, “咱们险处逢生,快些走吧,若是弓未冷推开石头下來,咱们都逃不了了,”文逸心有余悸,无心赏景,催促道, 鱼幸心中忿忿不平:“这人好不讨人憎恨,三位前辈为救咱们,他却无关他们生死,”欲要发怒,终究是忍住了:“人都走了,又有什么用,” 跪在山谷之中,磕了三个响头,文逸一句“鱼兄弟,你干么”正要脱口而出,但见他神色凝重,只得忍住,随他跪下,磕完三个头, 鱼幸站起身來,目中含着闪闪泪花,说道:“文大哥,咱们……走吧,”二人在谷中打探一番,发现唯有东边有一道出口,便朝东边而去, 走了二十來寻,已出了谷口,一条羊肠小道东西横亘,依稀可见,两人踏上小道,文逸兀自放心不下,问道:“鱼兄弟,你说弓未冷会追來么,” 鱼幸不胜其烦,对他渐生鄙夷之心,只说道:“你放心好了,萧万重老前辈以性命放下大石头堵住了出路,弓未冷就算能够出來,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文逸心中大石落下,迷花眼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沿着路途,复往东走出二十來丈,也不见有人户,这时太阳西偏,看來已是午后,文逸却叫起苦來,说道:“饥渴交加,当也难受至极,” 正作沒理会时,鱼幸说道:“咦,文大哥,你看那里,似是有间酒肆,” 文逸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矗立着数间房舍,篱笆墙上挑出一条破败的酒帘子來,正迎着微风左右摆晃, 文逸大喜,说道:“好极好极,鱼兄弟,咱们过去讨碗茶喝,”鱼幸道:“甚好,”两人加快脚步,不一会來到篱墙之外,可奇怪的是,篱墙正中的柴扉深锁,似并无人烟, 文逸伸手在柴扉上磕了数下,一边问道:“有人么,”磕了七八下,仍不闻有人开门,当即推门而入, 柴扉方开,却吓了一跳,只见院子中有八个庄稼汉,皆是黑衣打扮,与身份极为不搭,或坐在石磨之上,或躺在水井之旁,尚有三个手里各拿着一块脏兮兮的鸡腿,吧唧吧唧啃着, 文逸唱了个诺,道:“八位老兄请了,兄弟二人行经此处,饥渴难忍,求赐一碗茶饮,得解饥渴,感激不尽,” 啃鸡腿的三个汉子听他说话,蓦然两眼精光四射,一个汉子说道:“要讨茶喝,來错地方了,请出去吧,”文逸陪笑道:“实在是走不动了,若是沒茶喝,给一碗水也罢,” 那汉子嘻嘻笑道:“要喝水,那可不成,我手里有鸡腿,待我啃吃完了,倒是可以给你留一块骨头,”文逸微愠,正要发作,那坐在石磨上的汉子一跃而下,说道:“五弟,你勿要为难他,这二位兄弟要喝茶,便给他茶水喝罢了,” 对文逸道:“小兄弟切勿见怪,昨日上山捉了几百只老鼋,晚间命内子做成了下酒之菜,只是屋内人丁稀少,这天气又燥热得紧,怕搁置着馊了,你要讨茶喝,敢问吃老鼋么,” 鱼幸心间一抖:“前后说话的这两人口音迥然不同,这人怎地称他为‘五弟’,老鼋不是长在水中么,怎地上山捉的,这其中恐有蹊跷,”不敢疏忽大意,暗自防备, 却听文逸笑道:“兄弟活了二十几年,吃过猪肉狗肉,就是沒吃过老鼋肉,既有茶水好肉,如何不吃,” 那汉子听到这里,面色略变缓和,嘴里喃喃念道:“胡虏铁蹄怨,”文逸双目转动,不明所以,鱼幸只觉得这句话好生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那汉子见二人不说话,脸色又变僵硬,说道:“二位内堂中请,”当先在前领路, 穿过水井石磨,便进入一条幽暗的小道,一路上,鱼幸暗自警惕,不时察看四周境况,但见小道上脚步杂沓,似乎有人來过,两旁长草覆道,修剪得甚是平整,其中还开满了白色小花,鱼幸暗自想道:“寻常庄稼人,怎会有闲心去打理花花草草,” 戒备之心更加重了,待那汉子走出五六步,鱼幸贴近文逸,恐他武功低微,有什么危险,低声在他耳边道:“文大哥,小心一点,你沒发现蹊跷么,” 文逸低声回道:“这八个汉子都不是易与之辈,除了这个之外,另外七个腰间鼓鼓的,定是兵刃器械,”鱼幸回想片刻,果觉得那七人有些异样,说道:“正是,咱们当心点,你挨近我,” 那汉子见二人跟得远了,回过头來,微微笑道:“小声嘀咕什么呢,跟紧点,这里路口甚多,只怕跟丢了,”鱼幸应了一声,扯着文逸跟了上去, 走通这条小道,所有房舍已不见了,來到一处天光昏暗的山洞之中,只是这山洞空间极大,四面皆有光线投射下來,犹可听闻空洞啼鸟的声音,两人更加谨慎,掌心暗暗捏了一把汗, 再行七八步,忽听得潺潺流水声传來,往前一看,一道峡谷赫然矗立,两岸相距恐有三丈之余,定睛一看,才发现两边顶着一条铁链,随着山风晃动,发出“当当当”的声音, 那汉子回头道:“过了这悬崖,便可喝茶吃肉了,”当先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铁索之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鱼幸看得惊心动魄,暗想:“这人果然是个狠角色,” 那汉子行到对面,面不改色,朝文鱼二人招了招手,鱼幸低声道:“既來之,则安之,文大哥,我带你过去,”一抱将他抱起,轻轻跃上铁链, 正文 一零五章 重见天日(六) 他眼观四面,耳闻八方,眼见这峡谷甚是深邃,生怕那汉子发难,若是将对岸的铁链斫断,二人必定落将下去,定然是尸骨荡然无存, 所幸那汉子并未有任何举动,只是微笑地看着鱼幸一步步走将过來,到了铁链的正中间,鱼幸更加惧怕了,若是对岸汉子遽然发难,前后相去甚远,那更是回天无力了, 惊疑相交之间,忽听那汉子道:“这位公子好身手啊,只不知这老鼋之肉,你吃是不吃,”鱼幸暗想:“他们三番五次提及老鼋,莫非有什么深意不成,” 还未答话,文逸已说道:“吃,为何不吃,”那汉子道:“我问的是走路的这位公子,可不是问你,”蓦地走到铁链末端,伸手握住铁链, 鱼幸大惊,问道:“你干么,”那汉子“嘿嘿”一笑,说道:“两位公子身手恁地好,中原可沒有这般后生俊才,我來考考你的轻功,”话音甫落,狠狠将铁链一拉, 文逸大吃一惊,叫道:“妈呀,”身子剧烈颤抖起來,鱼幸神色自若,说道:“文大哥,你莫要害怕,勒紧我了,”就在这摇摇欲坠之际,身子往上一拔,凌空跃上五六尺,如一只大鸟,往对岸飞扑而去, 对岸汉子见他如此了得,高声叫道:“蒙狗鞑子,恁地厉害,吃爷爷暗器,”鱼幸暗自叫苦:“糟糕,这人认为我二人是蒙古人了,怪不得他说中原武林沒有这般后生俊才,” “嗖”地一声,那汉子握在另一只手中的飞蝗石已迎面扑來,鱼幸抱着文逸,方才跃上扑前,但两百多斤的力道,轻功再好,如何能送到对岸, 这时见对方飞蝗石扔到,心中大喜,觑准方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运气今日方才领悟的“崖上烟”轻身功夫,再度跃起,足底在飞蝗石上一踏,身子骤得借力,已跃上对岸, 这两下惊心动魄,那汉子万沒料到弄巧成拙,不待二人立定,往后背一摸索,一把短枪已握实手中,高声叫道:“两个蒙狗,吃吃陈爷爷短枪的厉害,”次招送出,直取文逸, 原來他见鱼幸功夫极为厉害,若是这招用向他去,只怕会被他躲闪过,他现在身形未定,只能自保,如何能顾全文逸,他既认定这二人是蒙古人,便用“围魏”之计,欲将二人逼下悬崖峭壁去, 鱼幸大惊失色,他短枪这一刺,若不闪避,必伤及文逸,但若是闪避,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就在这电光石火之一刹那,他心中一动,朗声道:“文大哥,脱手,” 手臂一运劲,一把将文逸朝前面扔了出去;与此同时,身子往左一闪,错开那汉子短枪,疾往前奔去,伸手接住了空中的文逸, 他还未回身,身后风声大作,那汉子又挑出三朵枪花,直点他后脑勺,鱼幸忙不迭放脱文逸,急急说道:“文大哥,你躲到石壁旁去,” “去”字才落,枪头已到,鱼幸将脑袋一偏,就地旋个大圈子,身子往后一转,飞足踢向那汉子面门, 那汉子短枪一回,蓦地袖中响动,两枚飞蝗石朝文逸落脚处发打而去,鱼幸暗叫糟糕,将腿一撤,往后疾退,那飞蝗石去得极快,他身形更快,距文逸三寸之处,一把抄在手中, 那汉子得占先机,短枪又递了上來,鱼幸横掌拍斜,口中叫道:“阁下何人,将我们引了过來,为何下手如此狠辣,” 那汉子出招不滞,说道:“蒙狗鞑子,你记好了,枪出人无命,爷爷称作‘无头枪’陈忠海的便是,你想趁机來捣乱,今日教你们有來无回,”这话说得咬牙切齿,便似有满腔怒火,都要发泄在鱼幸身上, 他一口气说完这话,共递出七枪,招招狠辣,枪枪致命,鱼幸俯仰纵跃躲闪,说道:“阁下快快停手,我二人并不是蒙古人,” “无头枪”陈忠海喝道:“停你奶奶个熊,你是蒙狗,如何不承认,数典忘祖的狗鞑子,让爷爷教训教训你,” 鱼幸怒道:“我二人当真不是,你若再不住手,我可要不客气了,” 陈忠海道:“今日大会,可不容鞑子來添乱,你要过去,碎了无头枪再说,”听他口气,竟然要与鱼幸分出生死來, 鱼幸只觉得这人蛮横无理,给他说也说不清楚,又生怕他故技重施,对文逸再次施手加害,出手抵挡他招数之时,都挡在了二人之间,他一边还击,一边却想:“今日大会,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大会不成,” 斗到分际,陈忠海短枪一送,直点鱼幸眉心,鱼幸将头一侧,一只手往枪杆上拨去,另一只手送出一拳,只取陈忠海左膀,陈忠海急中生智,枪尖回搠,一拳打向他拳头上去, 两拳陡交,陈忠海只觉得一大股力道排山倒海而來,将他庞大的身躯往后疾推,他欲要拿桩稳住,却哪里能够, 身子往后一滑,再滑一步,已至深渊之畔,他吓得魂丢了半条,想要往前跳跃止步,却是力不从心,心中一凉:“想不到我就要命丧鞑子,” 蓦地手腕一实,已给人拉住,他不及细想,死死捏住那人手掌,听得鱼幸喝一声:“去,”将他反向一送,扔朝前去, 鱼幸这一拉力道恰到好处,他身子一着地,浑身力度已尽然消弥,他老脸一红,侧脸抱了一拳,冷冷地道:“狗鞑子假仁假义,老子不上你的当,”转身往前掠去, 鱼幸飞步上前,拉着文逸朝他追去,说道:“什么狗鞑子,说清楚了再说,”追了十來尺,那陈忠海人影一闪,已不见了,看來他对此地尤为熟稔,路途对他來说,直为轻车熟路了, 鱼幸与文逸见处身之地阴冷得煞是可怕,都不敢大意,提起十二分精神,暗暗戒备, 忽听得一人“嘿嘿嘿”阴笑道:“两个鞑子好功夫,且吃吃咱们‘飞鱼箭’的厉害,” 霎那间,只闻得四面八方“嗖嗖嗖”的响声大起,箭如飞蝗,迎面而來,密不透风,鱼幸暗叫不妙,说道:“文大哥,你躲到我后面去,切记不要乱动,” 瞬息真气游满全身,这时飞箭已到眼前,他大喝一声,双掌往外一拨,來势汹汹的飞箭受他力道之引,“啪啪啪啪”尽皆撞在两边的石壁上,有的深入石头之中,有的箭头钝,有的箭杆折,落在地上, 这一番箭雨前后轮番而射,足足有一刻功夫,鱼幸左拨右挡,两人皆未受伤,饶是如此,他精力耗费过多,已累得精疲力尽,心中暗暗焦躁,心想:“糟糕,对方在暗处,咱们在明处,若是他们再发一次飞箭,那咱们就必死无疑了,我与文大哥无缘无故被引了进來,又被摸不着头脑的这一番阻击,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想到这里,怒火大起,朗声道:“畏畏缩缩的,岂是英雄好汉,男子汉大丈夫光明磊落,在暗处放冷箭,猪狗不如,” 一言未毕,四周又有人“哈哈哈”大笑起來,阴森森地甚是可怖,鱼幸左顾右盼,见两边尽是光秃秃的石壁,并无躲避之所,心中凉了半截,这时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只是彷徨无策, 文逸也发现了此节,额上滑落涔涔冷汗,垂头丧气,低声叹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鱼兄弟,你说咱们,就……就真要葬身此地了么,” 鱼幸柔声安慰道:“别气馁,这些人自称英雄好汉,定然不屑再使下三滥的手段,”后面半句说得极为大声,在石洞中久久不散, “哈哈,狗鞑子说得是,咱们是英雄好汉,自然不会使下三滥的功夫,但是对付你们,自然得卑劣些了,”继暗处众人发笑之后,一个声音骤然响起,鱼幸心间一动:“这人声音好生熟悉,” 那声音续道:“说不得,今日且送二位上路,以慰柳大侠英灵,”他说完这话,便听闻到“噼噼”拉扯弓弦的响声,鱼幸暗想:“柳大侠,那又是谁,罢了罢了,今日死在这儿便是了,只是到死还是被误认为是蒙古人,” 忽听得文逸高声叫道:“且慢,说话的可是燕掌门,”之前那说话的声音答道:“是便如何,” 文逸朗声道:“切勿放箭,我是……我是文逸,” “当真是文公子么,”那“燕掌门”听及“文逸”二字,似颇难以置信,说道:“先勿放箭,点灯,” 鱼幸恍然大悟:“是他,正是他,”思忖未下,四周已点起了数盏松油灯, 明晃晃的灯光之下,一条人影倏忽而至,一见到文逸,将手中折扇扔掷而出,迫不及待握住他的双手,欢喜道:“果然是文公子,” 來人情绪激动不已,良久良久,才忆想起文逸身旁尚有一人相伴,一回望间,也颇是惊讶,说道:“鱼公子,你也在这里,” 于此地与他相逢,鱼幸也颇觉意外,却也点了点头,说道:“是呀,” 正文 一零六章 喜相逢(一) 來人是个白衣秀士,但见他眉目清秀,约摸四十來岁模样,正是飞鱼门的掌门人燕若愚, 这时有人从四面涌了过來,但见这些人都是手中握着弓弦,其中还有之前与鱼幸相斗一番的那“无头枪”陈忠海, 他们之中虽少有人见过文逸的真面目,但文天祥义子文逸曾随柳苍梧柳大侠带着一干豪杰,在淮水一带起兵与元兵周旋,声名远播,如雷贯耳,如何不知, 他们行止鲁莽,险致酿成祸事,这时众心高悬,只怕文逸降罪,“无头枪”陈忠海跨上一步,眉目低垂道:“陈忠海性子急躁鲁莽,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文公子二位,恳请降罪,” 文逸道:“陈大哥好本事,你误认我们是蒙古人,狠心出手,那也无可厚非,我又岂会怪罪你,”陈忠海老脸一烧,抱拳退开,众人心中大石尽皆落下, 燕若愚喜上眉梢,道:“文公子,兄弟们四下打听,都说你落入了蒙古鞑子之手,不期你好端端的,当真可喜可贺,” 文逸笑道:“我确实是落入了蒙古人的手中,”当下将自己在彭城遭遇伏击之后的境况一一说了, 燕若愚道:“原來又是弓老贼的手段,咱们派出去好几拨人去燕山打听你的消息,都不曾听闻蛛丝马迹,后來听说你被带到了燕王府中,我们又前去打探,都不曾探得分毫,沒料到是弓未冷暗中使了手脚,将你放到王府地下山洞中去了,后來便怎地了呢,” 文逸道:“我能够脱身,多劳了鱼兄弟,”又将他救自己脱险的事情说了, 燕若愚朝鱼幸抱拳道:“鱼相公少年英雄,令人敬佩,文公子得以脱险,你首居奇功,当日咱们夜闯燕王府,也多亏鱼相公出手,方才脱难,咦,那山洞中的五位老前辈呢,” 鱼幸黯然道:“秦元鹤老前辈与江陵樵子老前辈为救我而亡,另外三位,真力耗损过甚,弓未冷贼心狠辣,他们又拼死让咱们逃出來,想來……想來也是难逃一死,” 燕若愚道:“无剑帮与淮阴七秀并无相交,柳大侠之死,与淮阴七秀脱不了干系,沒曾想到他们却拼死保全文公子,” 文逸道:“五位前辈都对我很好,柳大侠死了么,”燕若愚神情一暗,道:“正是,柳大侠是在梧桐岭上与淮阴七秀对了一掌,而后逝世的,”文逸插口道:“这么说,这位陈大哥口中说的大会是……” 燕若愚道:“今日是四月十二,明日便是柳苍梧大侠的祭祀之礼,” 他已听说文逸与鱼幸是为讨水喝而进來的,却不料竟是两人,当下命令属下奉上茶水与文鱼二人相饮,又取过折扇,吩咐身旁一个弟子取來两套干净的雪色衣衫,说道:“今日是上山拜祭柳大侠,二位请换上这身衣服,一來体面些,二來也好告慰死者,” 鱼幸与文逸依了,由飞鱼门下两个弟子带到阴暗处换了,换衣服之时,鱼幸摸到自己怀中有两只硬邦邦的物事,打开一看,却是陆秋烟赠给他的那双筷子,心中不由一呆:“一别数月,不知她去了哪里,她还好么,” 待两人穿扮已毕,燕若愚又道:“既叫误打误撞,那咱们便一同上山去吧,” 文逸道:“好,”燕若愚嘱咐陈忠海与飞鱼门中之人好生把手关隘,以防蒙古人乘虚而入,引着文鱼二人朝山上而去,一路上有众多汉子把关,盘查甚紧,但见燕若愚,都点一点头,不再查了, 到了半山腰,便有数十人担着素菜在道相迎,燕若愚命那十來个人从担中取出碗筷,将素菜与文逸、鱼幸分食了,又往山上行去,一路之上,才知道那陈忠海是他飞鱼门下“安燕堂”的堂主, 燕若愚又说:“这位陈忠海兄弟的父母妻儿都是受蒙古人戕害而亡,因此脾气难免火爆了些,得罪了两位公子,切勿见怪,” 文逸与鱼幸都道:“不怪不怪,”燕若愚又道:“今日引二位上山來,只能吃些素菜,以慰柳大侠英灵,荤菜却不能吃了,”文逸笑道:“但这老鼋之肉,却不得不吃,” 燕若愚含笑道:“极是,鱼相公听出了其中深意了么,”鱼幸道:“若是我沒料错的话,这只老鼋是一只沒‘黾’之鼋,”燕若愚哈哈大笑:“公子聪明至极,这老鼋之肉,早吃晚吃,都是必须的,不过时日一长,那是又老又臭,难吃得很,” 鱼幸心想:“原來这吃老鼋肉,便是抗元之意,”又听燕若愚问:“不知鱼相公找到你师父南老前辈沒有,”他从韩云等人口中,已知鱼幸是“侠义一剑”南川寻的弟子,南川寻与弓未冷玉蝶楼中一斗之后,便沒了踪迹,鱼幸此番只为寻找师父下落,是故有此一问, 鱼幸愁眉深锁,说道:“还沒有,”燕若愚道:“无事,今日山上的英雄豪杰來自四面八方,到了山上,我央人给你问一问,”鱼幸喜道:“多谢燕掌门,” 到了山上,黄昏已至,数百人在道旁守着,燕若愚道:“这座山峰三面是绝壁,只有这条通道,故而人力都集中守在这里,”那百來人神色悲戚,但神情彪悍,兀自虎虎生威, 燕若愚将鱼幸与文逸一一介绍了,这一百个汉子惊得瞠目结舌,万沒料到文丞相的义子文逸竟然脱出牢笼,來到此地,有识得文逸的汉子早已入内通传, 三人在道旁相候,不多时候,那汉子欢喜而來,说道:“韩大侠等人请文公子到大殿相见,”燕若愚看了鱼幸一眼,说道:“那好,尹兄弟,你先带鱼相公去西边厢房安歇,”那姓尹的汉子答允,对鱼幸道:“鱼相公,请随我來,” 鱼幸心想:“韩大侠,莫非是韩云韩大哥,他们找文大哥去相见,却不叫上我,看來是说一些什么抗元之事了,”他对这些本无兴趣,当即说道:“好,”文逸道:“鱼兄弟,我晚间來看你,我去了,”鱼幸点了点头,目送他随着燕若愚往山上去了, 这山上稀稀落落地有着十來间房屋,那姓尹的在前领路,鱼幸跟在他身后,绕过几间瓦屋,径直來到西边一间房舍前,那尹姓汉子道:“我叫尹七凝,在腾龙帮中做一个喽啰,鱼相公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唤便是,”鱼幸微笑回礼道:“多谢尹大哥了,” 尹七凝道:“不谢,”命厮仆整理床铺,安置已罢,沿旧路回到山边,斜日慢慢踱下山去,天色渐暗,忽然有人在外敲门,鱼幸以是文逸,打开门才发现是两个送饭的仆人, 两人七嘴八舌地对鱼幸道:“夜间黑暗,房中并无灯烛,只因咱们身在大都,怕蒙古人发觉,所以不能点灯,公子将就着睡吧,公子也不要四处走动,这山峰四面都埋有毒虫暗器,若是误伤了公子,那就不好了,赶快吃完饭就上床睡觉吧,” 当夜果然见四周一片漆黑,山上都不曾点灯,这一座山上时下聚集的不下两三千人,但竟一点声音也不曾听闻,鱼幸自落入山洞之中,两个月以來不曾睡一次安稳的觉,这时身得着床,疲倦之意大起,双眼一合,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一阵鸟叫之声将鱼幸吵醒,睁眼一看,天光大亮,些许光线已从窗格中投了进來, 他方起床穿好鞋袜,便有一个仆人送來热汤与他洗漱,洗漱方罢不多时,又有一个中年妇人送來饭菜,尽是馒头大葱之类, 他早餐方吃罢,忽听得东首传來打钟的声音,一连三下,悠长不绝,钟声才停,那尹七凝已进來房中,说道:“燕掌门吩咐小的相邀鱼公子去殿上观礼,” 鱼幸跟着他穿过七八座房屋,走过一片宽旷的大广场,來到一座恢宏的房舍之前, 这时天空灰蒙蒙的,晨风一阵阵吹來,似是山雨欲來之兆头, 鱼幸抬头看时,只见房舍正中高高悬挂着一块牌匾,匾上以鲜红之色写着“逐元殿”三个大字,殿下两扇大门敞开着, 一进门去,只见四面八方黑压压都是人头,却丁点声音也无,当此境况,鱼幸也不由得肃然一敬,大殿前方竖立着一尊神像,他只看一眼,却已认得那人是抗金英雄岳武穆, 岳飞神像之前,卧着一口长约四米,径宽两米的大棺材,但见棺盖与棺身紧紧咬住,着皂色之漆,黑得发亮,上面点着冥烛,棺材前面一人头戴白帽,跪在地上,一手将纸钱一页一页扔在火盆之中, 鱼幸见那人背影,已知他是文逸, 棺材左右两边,各立着五个人,十人高矮不一,老少皆有,衣着配饰各不相同,尽皆容色凄然, 其中有三人鱼幸却认得,左边第一个是“云外鬼愁”韩云,第四个是“青毛虎”刘增,右边第三个是“飞鱼门”掌门燕若愚, 正文 一零七章 喜相逢(二) 丧时已到,燕若愚缓步朝前走到距文逸三尺之处立定,两掌摊开,示意大家安静,众人尽皆停了手中举动,倾耳相听, 燕若愚朗声道:“各位兄弟,有请了,” 他面目悲戚,神色惨淡,却是中气十足,声若洪钟,众人不由得肃然起敬,纷纷起身抱拳还礼, “长江逝水,黄河奔腾,英雄作古,大事不止,后有言陈,与日俱长,” 燕若愚愤声吟了这二十四个字,又道:“今日前來,一为祭柳大侠英雄灵魂,二为商议抗元大事,江山易姓,鞑子猖獗,所幸的是咱们大宋男儿拼死抵抗,都不曾对蒙古人的统治垂首应允,柳大侠为抗元之事东奔西走,最后死于梧桐岭之上,也算是志之所归,死得其所,今日群贤有空,齐聚此处以告慰柳大侠英灵,燕某人在此处先行谢过啦,” 当下回头一一介绍台上之人, 他指着右边一位紫棠色的老者道:“这位是丛一心前辈,乃是五虎门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一手单刀使得出神入化,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來者,” 鱼幸抬眼望去,见那老者背上插了一把大刀,两撇胡须上翘,一双小眼之中露出一丝倨傲之色,朝众人回了一礼, 燕若愚又指着第二个道:“这一位是腾龙帮帮主司马丰,江湖人称‘檐上鹰’的便是,飞花摘叶,踏雪无痕,轻身功夫着实厉害,” 鱼幸放目看去,但见那“檐上鹰”司马丰大抵三十七八岁,身子发福,一张国字脸上带着绵绵不绝的笑容,让人看一眼,如沐春风, 他心中暗想:“这‘檐上鹰’轻功厉害得很,我本想他是个精干削瘦之人,却沒想到是个胖子,”司马丰抱拳回礼:“诸位好,诸位好,燕掌门不必溢美之词相加,” 燕若愚从右至左,一一介绍下去,这九人之中,全是各门各派的首脑人物,举足轻重,在江湖之中颇有威名, 鱼幸虽涉足江湖未深,也饶有兴致,将余下五人姓名全部记住了, 燕若愚介绍之时,内堂两个垂髫孩童手挽篮子走了出來,分站两边,篮子中全然是冥纸香烛,燕若愚介绍已毕,两人走到文逸左右两边,将篮子平平举过前胸, 文逸戚声道:“祭祀开始,盛柳大侠尸首的棺木,乃是谭老先生组织家小柳州搬运而來,这第一炷香,请柳州谭老先生为上,” 从人丛中钻出一位五十來岁的老者,两步走到灵堂前,早有小童奉上三炷香, 鱼幸心中一凛然:“这老者轻身功夫不弱啊,不知是哪一位英雄,”却听身旁之人小声议论道:“‘一步登天’谭飞谭老先生,功夫果然厉害,” 鱼幸暗想:“一步登天谭飞,”谭老先生着火引燃,插在香灰盂中,亦是健步如飞,从左边台阶上走下來, 接着上香之人络绎不绝,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棺木前烟雾缭绕,香盒之中有一大半燃尽,只余下光秃秃的竹签, 鱼幸凝然看着众人走动,心中不由得大是怆然:“柳大侠尚且有人祭祀,而那山洞中的五位前辈呢,还有师父呢,他是死是活,到了哪里,我那死在放翁庙的好妹子呢,” 一想到齐倩,心情更恸,神情恍惚间,身不由己往台上走去,燕若愚微笑道:“哈,鱼公子,你也來上一炷香,” 鱼幸蓦然回过神來,见身子已隔柳苍梧棺木不过尺许,恁知无法推辞,接过小童递过來引着的香,插在棺木前,心中暗自祷告:“好妹子,哥哥这三炷香,乃是为你尽孝,你九泉之下,好生安歇吧,” 他祷念罢了,正欲抬足从左边下去,燕若愚伸手将他拉住,说道:“鱼相公,且慢,”鱼幸问道:“怎么,” 燕若愚道:“鱼相公救了文公子这等大事,当要在天下豪杰面前说个清楚,”将他推到韩云身旁,说道:“你且在这里站一会儿,” 台下豪杰之中,并无一人识得鱼幸,这时见燕若愚将他留在台上,却不知是何意,人多口杂,都沒人出口询问, 只静坐以待,韩云从鱼幸上台之时,已然发觉了他,这时鱼幸來到他身旁,他喜不自胜,低声说道:“鱼公子,你也來,” 燕若愚对文逸道:“文公子,你出來,”文逸早就蹲跪得两腿酸麻,听他呼唤,便站起身來, 燕若愚拉他走到正前方,高声道:“众位英雄,大家且看一看,这位公子是谁,” 乍一看到文逸,人丛中不认得之人纳闷道:“这不是柳大侠的弟子么,”认得文逸之人已欢呼出來:“文公子,文公子,”悲戚神色一扫而光, 燕若愚待众人声音稍低,朗声道:“沒错,今日前來,咱们商议搭救文公子一事,已办妥了,”殿中群雄欢呼雀跃,有人朗声问道:“不知文公子是哪位英雄从鞑子手中救出來的,” “此事说來话长,”燕若愚向鱼幸一指:“至于救文公子脱险的嘛,就是他了,”低声道:“鱼相公,你过來,”众人放目望去,见韩云身旁是个双十年华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都不禁一愕, “救文公子的是他,”“这燕若愚莫非又在吹牛皮吧,”殿中群雄众说纷纭,小声嘀咕起來, 一个妇人踏上一步,说道:“是这小相公救了文逸公子,”燕若愚瞥她一眼,说道:“十三娘沒听错,”那妇人便是当日上梧桐岭的云十三娘, 云十三娘道:“敢问这位公子是飞鱼门门下么,”燕若愚道:“这却不是,”台前众人轰然道:“那敢问这小相公是那一派中的英雄人物,姓甚名谁,怎地之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之中有人脑袋转得急快,脱口而出:“莫非这公子是沧月岛上來的,” 韩云携着鱼幸之手來到燕若愚身旁,说道:“鱼公子不是沧月岛上來的,”众人尽皆哗然:“哦,原來他姓鱼,”韩云又道:“鱼公子少年英雄,那是大有來头,各位不妨猜上一猜,” 他话声方落,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我來猜猜,”身形闪出,一把往鱼幸肩头摁去,韩云看他一眼,出声道:“王掌门手下留情,” 鱼幸见來人气势熏天,手掌毫无防备按來过來,将身子一侧,欲要躲开,那人眼疾手快,手掌成爪,往下一拉,锁他手腕, 鱼幸手肘后拐,心想既要考究,焉能退缩,只待那人送上手掌,两掌握在一块, 直到此时,才发觉來人是个三十來岁的圆脸汉子,韩云道:“鱼兄弟,这位是岳阳府王锦冲王先生,家传五虎断门刀使得出神入化,掌力更是了得,你要当心啦,” 在“恶风岗”上时,鱼幸曾听过他的名头,一见之下,沒料到凶巴巴的,他还未回过神來,王锦冲手指向掌心回拢,已较上了劲,鱼幸听韩云提醒,不敢大意,忙运劲回抗, 王锦冲得占上风,心中大喜,他本无恶意,只想考究考究眼前少年的功夫,是而只用了五层掌力, 哪知手掌一拢,便如同黏上了一块铁磁,对方掌心一股阳刚之气重重地送了过來,他大吃一惊,不得已将掌力提到十层,指骨捏得“喀喀”而响, 与他对了片刻,鱼幸已察觉他力道平庸,不过尔尔,其实他哪里知道,短短数月之中,他身兼无剑帮“烟柳琴箫”四位与江陵樵子之功力,已臻一流高手的境地,王锦冲功夫本來是好的,一与他拼内力,自然显得弱了, 鱼幸见他面色涨红,知他不敌,但又怕在众人面前令他出丑,心思一动,双足一滑,往后退了一步,借此之机,掌心滋生一股掌力,将王锦冲手掌硬生生弹开,再退一步,稳当当地站立住身子, 王锦冲给他一弹,不由自主往后退开一步,方才拿桩稳住,脸上赤红之色一闪而过,随即隐匿,在众人眼里,鱼幸连退两步,那是不济了, 唯有王锦冲心知肚明,心下对他产生了好感:“这少年公子与我素未谋面,却如此顾及我的面子,” 韩云微微一笑,说道:“王掌门,摸索出鱼公子的來历了么,”王锦冲抱拳道:“鱼公子内力雄浑,王某佩服的五体投地,來历嘛,这个,这个……” 众人心中一惊,岳阳府的王锦冲虽非名声远扬之辈,但在江湖之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这下在听他口气,竟是沒能察觉出这位“鱼公子”的來历,那么这人定是大有來头, 有人却想:“江湖传闻,这位王锦冲平日里说话孤傲得紧,怎么今日如此客客气气的,” 一时猜之不透,齐声问道:“韩堡主,别卖关子了直说便是,” 燕若愚一字一句地道:“这位鱼公子,师承‘侠义一剑’南老前辈……”这十五个字说得极为清晰,众人听了,尽皆耸动,都高声道:“那真是少年英雄了,” 王锦冲在一旁也是听得瞠目结舌:“原來是南川寻老前辈的弟子,怪不得内力如此厉害,他年纪轻轻,得高人指点,功力修为定然远在我之上了,” 适才又得他保全了自己的面子,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正文 一零八章 喜相逢(三) 当年“侠义一剑”远走西川,做了无剑帮帮主,再后來销声匿迹,群雄都有所耳闻, 这时重听“南川寻”名字,來人心中或想:“南老前辈不是退隐江湖了么,怎么还让弟子出來行走江湖,”或想:“原來南老前辈并非隐匿,而是择幽静之处教授弟子,传承衣钵,” 鱼幸很是着急,忙团团作揖说道:“承蒙夸奖,幸何如之,” 韩云道:“鱼公子此番前來,还是为探寻他师父南老前辈的下落,”群雄听到这里,咸然吃惊,齐声问道:“南老前辈怎么了,” 燕若愚插口道:“去年冬天,弓未冷扬言要踏平中原武林之事,大家都有耳闻吧,” 众人都点了点头,有人甚至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什么踏平中原武林,不出数日,还不是藏头缩尾,不见声响了,” “你说弓未冷今日会來么,”人丛中忽然有人问道, “这座山峰三面是峭壁,唯一入口有数百人把守,他要敢來,教他有來无回,咱们砍下他的脑袋四肢,祭祭柳大侠英灵,” 大伙儿议论了半晌,才归于正題,有人问道:“弓未冷扬言之事,与鱼少侠找师父有关么,” 韩云道:“之所以弓未冷数日后便沒了声响,那都是南老前辈之功劳,”众人听他说到这里,都不说话,竖耳倾听, “在许家集‘玉蝶楼’之中,南老前辈与弓未冷进行了一场打斗,但其中状况,鱼公子自己不知道,韩某也无从得知了,我是从弓未冷弟子归厉行口中得知,弓未冷被南老前辈以‘归心剑气’伤了,所以回大都养伤去了,二人的打斗,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从那以后,南老前辈也不见了,因此说鱼兄弟也是來寻找他师父的下落的,” 众人听到此处,已恍然大悟,都想:“原來是这样,”听韩云问:“不知近來大家可曾听闻过南老前辈的讯息,”众人摇了摇头,皆作不知, 燕若愚道:“既是如此,那也无法,日后哪一位英雄听到了南老前辈的讯息,但教知会鱼相公一声便是,”众人纷纷道:“燕掌门放心,这个是自然,” 鱼幸大失所望,脸色一下惨白,心中想:“这些日子,师父尽然沒有任何消息,难道真在弓未冷的手中不成,” 众人雷动奉承一番,势气渐弱,这时殿下有人问道:“我听说柳大侠生前有两个弟子,一个叫做‘一拳震山川’唐虞川,另一个是在襄阳城中救下的齐倩,既然方才跪台上的不是柳大侠的嫡传弟子,敢问燕掌门,他的两个弟子去哪儿了,” 燕若愚听他一问,登时哑然,说道:“这个……说來惭愧,自从梧桐岭上柳大侠丧生之后,便沒再听闻他徒儿的讯息,” 鱼幸心情略定,说道:“在沧州的一座破庙之中,柳大侠的第二个女弟子,已丧命在蒙古人的手中,”他哽咽片刻,才道:“那蒙古人是弓未冷的大弟子阿合撒的第二个徒弟,天可怜见,那恶鞑子恶有恶报,已下十八层地狱受刑去了,” 那人又问:“那么唐虞川呢,”鱼幸想到唐虞川为报师仇,现下迫不得已认蒙古人为师,心下对他怜悯,说道:“那唐虞川,却是沒有相逢,想來也是如他师父师妹一般,遭到了鞑子的杀害了,对了,那陶左谦前辈,也死在了……死在了蒙古人手下,” 心里却道:“好妹子,你叫我保全你师哥安危,我是做不到的,唯有编个谎话,替他隐瞒身份,只盼他早日学成功夫,为柳大侠报仇雪恨,你不会怪罪我吧,” 与陶左谦相交甚笃之人忙问道:“鱼少侠,那后來呢,”鱼幸道:“小弟承蒙齐姑娘看得起,临终之前唤我一声‘大哥’,是而将陶左谦前辈与我妹子的尸首分别葬在了破庙之下,” 那人道:“多谢鱼少侠,”心想他行侠仗义,对他的好感又增添了不少, 群雄想自抗元以來,致使不少英雄豪杰丧命都不胜唏嘘,燕若愚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打击鞑子,任重道远,死而后已,柳大侠已逝,却不能让鞑子笑话咱们后继无人,文公子是丞相义子,乃是名将之后,今日咱们上山,并未推选有能之人,现在请文公子说话,” 听他言外之意,今日竟是要以文逸为马首, 文逸在众人之中威严甚高,听他要说话,登时肯心折首,鸦雀无声, 文逸手掌下压,道:“小弟无才无能,不敢在众位英雄好汉之前献丑,但既然燕掌门请小弟发话,权且说上几句吧,我记得文丞相在世之时,每日耳提面命,谆谆教诲小弟说,鞑子残忍,不可作统帅中原之主,他老人家虽已在柴市尽忠,但所说之话,如在耳旁,经久愈清了,” 他不称文天祥为“义父”而叫“丞相”,显是不想以身份相压, 众人想到近几年为抗元之事,损伤了不少英雄豪杰,都不禁将头一沉,默然无语,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文逸神色惨然,低声诵念出來, 來会之人都是江湖上的草莽汉子,那懂得这些文绉绉的语句,但听他侃侃陈辞,皆是将心一勒,说不出话來, 过了片刻,文逸神色稍缓,见一边的燕若愚朝自己使个眼色,便说道:“柳大侠身死之时,小弟身在樊笼,并不知晓,为此深感愧疚,众家英雄既叫小弟说话,那以小弟之见,咱们不妨为他老人家默哀片刻,也好以鸣他老人家死志,”众人并无异议,纷纷称善, 当下众人低眉垂首,大殿之上一片沉寂,针落可闻,忽听得殿外风声大起,过不多时,哗啦啦下起大雨來, 便在此时,东北角上发出轻轻两声,这两声一前一后,第二声发出之时,声音已近了不少, 众人皆凝神戒备,忽然“呼”的一声,大殿门中黑光一闪,一物径直飞将过來,掷甩这件物事之人力道劲疾,众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待察觉之时,那物事不偏不倚,已好端端落在柳苍梧棺木之上, 韩云飞步上前,正要伸手去拿,燕若愚折扇一挡,说道:“韩堡主,当心有诈,” 却听屋外一个声音响起:“这么怕死,还自称英雄了得,沒有毒的,给那位鱼公子看看吧……”最后一个“吧”字刚落口,人声已经远去了, 众人都道來物与柳苍梧有关,却料想不到是给鱼幸看的, 鱼幸一头雾水,从棺木之上接过那事物,将外面的油布撕开,只见里面是一张折叠过纸笺,他小心翼翼,将其展开,只看一眼,脸色剧变,身子一窜,越过众人头顶,往外面疾扑去, 在众人惊呼声中,他双足已踏在殿门之外,游目四望,但见大雨从云端瓢泼似的倾倒下來,却哪里看到半条人影, 耳闻得风声极大,他神智清晰,细细回想说话那人声音幼稚,恐不出三十來岁,这么说,便不是师父了,但是纸笺上的字,却是师父笔迹无疑,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高声叫唤道:“师父,师父,你來了么,你在哪里,” 他连喊了五六声,都被狂风暴雨所湮沒,这时燕若愚与韩云等人已抢出殿门,來到他身旁,扯了扯他衣袂,问道:“怎地了,鱼相公,來人是谁,” 鱼幸将纸笺递过去,燕若愚与韩云凑过头來瞧时,只见上面写了八个字:江湖险恶,望自珍重, 再看鱼幸时,他神情激动异常,口里喃喃说道:“这是我师父的笔迹,这是我师父的笔迹,” 燕若愚道:“不可能,适才说话之人的声音轻灵空远,显是在极力掩饰自己,但决计不会超过三十岁,不可能是南老前辈,” 见鱼幸怔怔发呆,似乎自己的话一个字也沒听进去,便又说道:“外面风雨恁大,回去说吧,”扯了他返回殿中, 突然听得青毛虎叫唤道:“咦,这是什么,”群豪一同回眸,不知何时,供桌之上已多了个坛子,那坛子以白布封口,正是个骨灰坛子, 燕若愚快步穿过人群,这时已不顾危险与否,一手抓起坛子,却从坛子底端落下一张小纸片來, 他弯腰拾起,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二十來个字,通读之后,额上沁出汗珠,质问台下群雄道:“谁送來的,”众人都摇头, 他又一旁的数人道:“都沒看清谁送过來的么,”青毛虎、王锦冲等人皆道:“沒有啊,”燕若愚一言不发,将小纸片递了过去, 众人看了遍之后,齐刷刷问道:“当真,”燕若愚面沉如水,道:“不知道,” 青毛虎低声道:“当日柳大侠剑化于梧桐岭之时,真的是尸骨无存,若这当真是柳大侠遗骸,那么相送之人定是费了不少心机,待人马过后,返到梧桐岭之上拾捡的,” 燕若愚道:“这么说來,对方是友非敌了,那又怎地鬼鬼祟祟地,难道与送纸笺给鱼相公的是同一个人,” 鱼幸将小纸片上的字迹看了一眼,大是失望,摇了摇头,一口否决道:“不是的,不是的,这不是我师父的字迹,” 正文 一零九章 喜相逢(四) 狂风不歇,暴雨愈加大了,蓦然间,脚步声响起,较之方才那脚步声,似变得大声了许多, 群雄暗自警惕,随即只听雨中一人道:“大元国师楞特大师听说中原群雄今日为柳苍梧大侠举行祭祀大典,特命弟子前來送上一炷香以安亡灵,” 声音甫落,大殿门前影子一闪,燕若愚等人身旁已多了三个人, 众人听说“楞特大师”四字,真是又惊又怕,沒想到的是还沒回神,已无端多出三人來: 左边一人,面色僵直,看上一眼,令人颤颤发抖;第二人是个道长,剑眉长垂,手中捏把拂尘,正是南松子;第三人个头稍高,鼻似葫芦,满脸凶恶之色,认得之人相顾骇然,惊声道:“归厉行,”那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令人们纳闷的是,如此大雨,三人又不曾携伞具,却是滴雨未沾, 那面色僵直之人一见到鱼幸,双目不再移开,心里“咯噔”“咯噔”作动,七上八下,只想道:“他……他会不会揭穿我,”原來他不是别人,就是假扮阿合撒笛子布脱的唐虞川, 今日前來群豪中,有一大半是参与当日在梧桐岭上聚会,当时归厉行掩饰面目,送來两缸毒酒,若非“淮阴七秀”出面阻挡,早就着了他的道儿,这下相见,咬牙切齿,摩拳擦掌,都要上前动手, 归厉行哈哈大笑,拍了拍上身,示意并未携带兵器,说道:“这便是汉人的待客之道么,” 燕若愚将手一伸,沉声道:“三位虽是蒙古人,但既是來与柳大侠祭拜的,咱们不可为难他们,一切等到祭拜完毕之后再说,” 正要命小童从内堂取出香來,归厉行却道:“不必了,”手掌一回,从袖中取出香烛來,当先走到供桌旁,从白烛上取火引燃,插在香盒之中, 群雄大惊之间,南松子道长也跟着点了三炷香, 轮到布脱之时,他神色呆滞,蓦地双膝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來燃香, 众人都不知道他身份,只道这蒙古鞑子装模作样,真是折辱了柳大侠一世英名,只因礼尚往來,却又不能伸手制止,唯有唾弃他的举止,“呸呸呸”之声在整个大殿中此起彼伏, “这是我师哥的弟子,跪下磕头,足见真诚,”归厉行退后一步,脸上似笑非笑,蓦地里,他长袍底下飞出一腿,径往棺盖踢去, 这下变幻仓促,來得毫无兆头,饶是燕若愚等人戒备在心,都是相救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吆喝声中,眼看归厉行这一腿便要踢中棺盖,蓦然身后人影一闪,有人迎面一掌朝归厉行头顶上劈去,众人定睛一看,都不免惊心,那拦截归厉行之人大袖飘飘,白衣凛然,正是鱼幸, 归厉行早就料到有人阻止,却沒想到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他并不认得鱼幸,丝毫不将他放在心上,朗声道:“道长,杀了文逸,以除后患,” 说话之际,鱼幸掌力已送到眼前,他大吃一惊,身子往后疾翻,双脚连环踢出,分点鱼幸小腹与下阴, 鱼幸身子一滑,两掌在地一点,也是双足飞起,前去相迎, 众人听了归厉行说话,心头一震,原來今日三人前來,乃是为杀文逸而除后患, 燕若愚与韩云一左一右,早已抢到文逸身旁,南松子拂尘一扫,尘尾一直,朝韩云扫去,身子凌空一提,双足朝燕若愚头脑点去, 韩云豪气万分,喝道:“老道士,当日恶风岗上打得不尽兴,今日教你南松子变成一株折断的枯松,” 便在这时,台下早已涌上來十來人,王锦冲与青毛虎齐声道:“大家不要乱,守住柳大侠棺材,” 正所谓“三人打虎虎自伤,万人打虎三千亡”,若是众人于此狭隘之界一拥而上,顿时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那是忙帮不上,反而累了打斗之人, 众人经他一喝,登时恍然大悟,各自手握兵刃器械,将柳苍梧的棺材围得水泄不通, 归厉行见鱼幸飞足踢來,心中大喜,力沉双腿,欲要一招将他双腿震断, 岂知四足相抵,一股雄浑之力从两足间传來,他始料未及,已被弹开尺许, 他吃惊之余,见布脱痴痴傻傻地站在旧地,一动不动,只是双目直勾勾盯着柳苍梧棺材前的众人,他颇觉讶异,忙喝道:“布脱师侄,你干什么,快出手杀了文逸,” 布脱如中当头棒喝,身子一转,飞起五六尺,两掌在空中划一个圈,已跃过韩云,燕若愚与南松子,用的是一招“移宫换羽”,径拍文逸头顶, 鱼幸暗呼:“糟糕,”不及身子着地,身如飞燕,空中迅捷无比地旋转了两圈,在水平之方向上鱼贯而行,往布脱手腕上斩去, 布脱见鱼幸从中阻隔,脸上闪过一丝阴鸷之色,只是他头戴面具,无人有暇察觉,他去势不缓,反切鱼幸手掌,鱼幸手掌回拉,“啪啪”巨响,四掌陡交,一合即开,两人心中俱是大惊, 鱼幸心想:“他功夫怎地精进如斯,莫非弓未冷的一身本事,都传授给他了,”布脱却想:“两个月不见,这小子功夫又比在亭子中高明了不少,” 归厉行眼见布脱不敌,飞身直上,向鱼幸扑來,布脱心思一转,朗声道:“师叔,这人就是杀害真金太子之人,”这几个字说得铿锵有力,震得众人耳膜嗡嗡而响, 群豪北來大都之时,已是三月下旬,从大都义士口中,知真金太子太子已亡,乃颜在漠北举兵造反,忽必烈率李庭芝,土土哈等北上镇压,整座大都势成半座空城,群豪尽皆展颜,欣慰不已, 但从传闻中,知真金太子是死于病魔,沒料到真金是死于鱼幸之手,顿时一阵欢呼雀跃, 归厉行面罩浓墨,厉声道:“好小子,恁地了得,布脱师侄,咱们叔侄二人联手,将他击毙,以雪太子之仇,” 布脱二话不说,一拳朝鱼幸送到,归厉行不敢大意,掌腿并施,切,砍,踢,斩共用,层出不穷,合两人之力,逼得鱼幸连连后退, 再看这边,燕韩两人各自抽出自家看家兵刃,燕若愚使一柄折扇,韩云用一把鬼头刀,与南松子缠斗在一起,大殿之上乱成一团, 就在这刹那之际,门外有一个声音再度响起:“以二敌一,好不要脸,鱼公子,请接兵刃,” “嗖”的一声,一柄长剑飞扑而來,长剑还未送过來,那人高声叫道:“无剑帮黄修渊前來上一炷香,未曾通传,叨扰之处,见谅了,” 站在供桌旁之人只觉眼前一花,香盒中登时多出了三炷香, 鱼幸拍开布脱一掌,长剑刚好飞到眼前,他不及思索,横掌抄在手中,剑尖霍然点向归厉行左肩,挡住了他挥來的一掌, 他自幼用纯熟剑,这时手中有了兵刃,威力大增,剑不出鞘,左手捏个剑诀,骤如风吹草动,雨打芭蕉,“雪拥蓝关”、“胡天飞雪”、“苍生鬼神”三招左右变化指出,正是“唐歌剑法”, 他一招得手,更不停息,“何不带吴钩”、“关山五十州”、“暂上凌烟阁”、“书生万户侯”四招一并儿用出,第三招“暂上凌烟阁”剑尖上挑,挑开布脱掌力,一二四招分袭归厉行眉目、颈项与左右两肋, 他第二次使师父教授的剑法与敌人对敌,招式纯熟,内力雄浑,就算眼前的是弓未冷,两百招之内绝对不致落败,何况是弓未冷的弟子乎, 众人听得殿外声响,猛然回眸,只见台上多了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书生,着一身白色长袍,正背后刺了个大大的“剑”字,手摇折扇,神定气闲,比燕若愚尚潇洒了几分,盯着场中打斗,微笑不语, 众人见他施展了这一手漂亮绝伦的轻身功夫,尽皆抱拳道:“百里无痕黄修渊长老到啦,” 黄修渊目光一收,捧揖回礼,蓦然间,他一掌往布脱后心拍去,喝道:“两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來來來,我与你比试比试,” 布脱身子一旋,回首见是黄修渊,身子一震,却不出手抵挡,纵高伏低,跳跃闪避,黄修渊大奇,叫道:“狗鞑子,你闪什么,”布脱不答,身子往大殿高处窜去,黄修渊足底一垫,身若惊鸿,往他足踝抓去, 布脱绕着殿中央大柱子一转,黄修渊一爪抓在柱子之中,深入寸许,霎时木屑纷飞,布脱躲过黄修渊这一抓,双掌在大柱子上一拍,直往殿外窜去, 两个起落,纵出门外,他正要往左边撞出,蓦然眼前一黑,一个肥大肉体当真身前, 他惊悚不已,见肥大肉体身旁尚有一人,两人满面风尘,手中拿着避雨之伞, 他心思一动,一头扎进风雨之中,他战战兢兢,回头看时,见无人跟來,这才稍稍心安:“在梧桐岭上之时,这黄修渊救过我一命,我万不可与他为敌,” 只几个起落,已來到山边,蓦然刀光闪烁,从道旁飞出一柄屈刀,径迎他而來,他吓得大恫,急忙身子一旋,让开飞來之刀,那人手掌一伸,收回屈刀,问道:“狗鞑子,我家秋烟姑娘呢,” 正文 一一零章 喜相逢(五) 布脱心惊胆战,连连打战道:“’鬼面神刀’凌青尘,”那人道:“你不需给我叫诨,快说,我家秋烟姑娘呢,把她交出來,饶你不死,”布脱心间一颤抖,说道:“她,他在大殿归厉行手中,” 那使刀之人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布脱趁他不备,一拳直送他鼻梁,“鬼面神刀”凌青尘早有防备,暴喝一声:“狗鞑子,找死呢,”刀锋凛然,直劈头盖脸地迎了上去, 布脱运起“六移蹈海功”,悉心御敌,寻机欲要贴近身去,让对方使不出刀法來,凌青尘料敌在先,手中屈刀划了好大一道圈子,心中愈來愈吃惊:“这鞑子面无表情,看似傀儡,沒想到功夫恁地厉害,”数招一过,两人缠在一块, 就在此刻,山下并步走上两人,见有人打架,在前那人问道:“咦,你们两个打什么,”见二人都不说话,那人又道:“咦,你们两个聋了么,”布脱一听声音,趁隙一看,吓得头昏脑涨,魂飞天外, 來人不是别人,正是“洛笛书生”余青与“铁杖无生”何少陵,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哪里还敢恋战,拆开凌青尘挥过來一刀,往他身后一指,说道:“秋烟姑娘在你身后,”凌青尘一愕,却听布脱高声道:“再见了,”往前一纵,已朝绝壁跳了下去, 凌青尘往前一看,但见悬崖峭壁直挺,大雨笼罩之下,山间烟雾缭绕,早就不见了布脱身影,脚下一松,两块山石“嗒嗒”滚落下去,忽听身后余青道:“这位先生请了,敢问柳苍梧大侠的灵堂设在哪里,” 凌青尘陡一回头,见问话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书生,身旁站着一个白髯至胸的老者,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拐杖,两人尽都不识得,当即冷冷道:“我不知道,”往前掂量掂量数下,也是如布脱一般,一跃而下, “洛笛书生”余青摇了摇头,跨至山崖边,眼见两人都已飞身下去,不见了踪影,挠头搔耳道:“当真奇怪,这两人打了一架,便又一个跟着一个跳崖,不似仇人,倒像友人,二哥,你说这两人有病么,” “铁杖无生”何少陵道:“管他们的,正事要紧,咱们左右找不到柳苍梧灵堂,再去前方看看,”说着就要抬步往前,余青身子一转,挡在他面前,说道:“二哥,既然找不到了,那便不找了,这柳苍梧虽不是四哥与我害死的,但于他之死,咱们也难逃其咎,这山上相聚之人无礼得很,一叫缠上,那便是屁股贴上磁铁,再难脱身了,” 何少陵心想不错,问道:“那以你來说,该当如何,”余青微笑道:“咱们高呼一声,以证咱们來过,表足心意,趁早下山去换一套干净衣衫,” 何少陵捋一把胡须,说道:“好,如你所说,”两人气沉丹田,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发出清啸:“淮阴七秀前來拜慰柳大侠英灵,只因身负要事,不及进堂观礼,万望恕罪,”两道声音一老一稚,混在一块,绵绵不绝,两人喝声已罢,转身沿旧路去了, 却说大殿之内,归厉行与南松子见布脱如此畏惧黄修渊,转身夹尾而逃,都是又惊又怒,南松子一个不备,韩云鬼头刀连舞,在他胸前划了一道长长口子,胸口一撮毛露了出來,燕若愚趁势飞上,折扇将他发髻挑散, 南松子大吃一惊,來不及整理散乱头发,挥打拂尘挡住要害,身形往外面疾窜,正要窜出去,一个大胖子一掌拍來,高声说道:“老道士,來去自如,当这里是茶馆酒肆呢,” 南松子接二连三受挫,目眦欲裂,但他心思敏捷,临危之际,心想保命要紧,当下将拂尘甩掷而出,借此之机,已跳出大殿去了, 那说话之人,正是“铁剑罗汉”顾玄遗,南松子连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直令他始料未及,他横手接过拂尘,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黄修渊道:“大哥,三哥都到啦,这臭道士真不争气,连看家的兵刃都不要啦,” 快步走将过來,接过拂尘,扔在地下,引着吕天冲与顾玄遗來到一旁立定,指了指正在与归厉行打斗的鱼幸:“那日蠡州城中的少年,” 吕天冲见他剑法精妙,问道:“四弟,知道他身份了么,”黄修渊微笑道:“他是老帮主的弟子,” “什么,”吕天冲与顾玄遗一同问道, “那是沒错的,我在屋顶上听了片刻,他自己都亲口说了,”黄修渊含笑道,吕天冲心底一沉,旋即变作喜悦:“怪不得,你随身配剑都给他來御敌了,” 黄修渊道:“大哥观察仔细,小弟佩服,只是有一事,老帮主在许家集中‘玉蝶楼’现了一面之后,便沒了下落,这位鱼公子也是在找他的下落,”顾玄遗插口问道:“那么说,老帮主与弓未冷打斗之事,也是真的了,” 黄修渊道:“正是,咱们待他打斗好了,仔细问问他便是,现在好好看看他的功夫,”吕天冲与顾玄遗深以为然,暗暗点头, 三人低声说话之际,鱼幸与归厉行已拆解到两百來招,群豪见两人越斗越急,情知自己功夫差得极远,生怕伤着自己,远远避开,双目集注场中,心中都暗暗赞叹:“侠义一剑的嫡传弟子,果然名不虚传,” 布脱与南松子相继而去,留下归厉行一人,已是势单力薄,眼前这少年是杀害真金太子之凶手,归厉行心中愤慨不已,只想将他一招毙命与一双肉掌之下,岂知这少年剑术高绝,已臻化境,一叫缠上,难解难分, 鱼幸与他久斗不下,心中也是颇不耐烦,“柔水剑法”中的一招“多情却被无情恼”使完,蓦地左脚踏上一步,抢到东边,长剑一直,转为风寻忧所教授的“五行剑”中的“青龙剑”, 归厉行左支右绌,挥掌格挡,每一掌送出,都有千军万马之力,初时他尚可攻守兼施,鱼幸这番抢攻一出,他不得已变攻为守,掌力提到十层,心想既然对方剑招精绝,那自己只能在内力之上占优势,守住自身要害,伺机还击, 吕天冲等人见他招法大变,心中都想:“这不是我帮中的功夫啊,难道是老帮主隐遁之时新创的,”顾玄遗说道:“四弟,这人果真得了老帮主真传,这归厉行功夫厉害得紧,当日在茅屋之时,连‘千钩无情’莫师哥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时却被他一柄剑逼得上蹿下跳,” 鱼幸一番“青龙剑”用毕,身形转动,绕到北面,脚踏“兑”位,“洪水剑”连招施展而出, 吕天冲见他再次变招,说道:“我看不然,他用的招式走的是阳刚路子,归厉行狡猾得很,乃是要待他精疲力竭,方才反败为胜,三弟四弟,既然知道他是帮主的嫡传弟子,那也不用再看了,咱们帮他一把,好叫他得以取胜吧,” 顾玄遗与黄修渊齐道:“好,”吕天冲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高声道:“归厉行,送你件礼物,”当头掷出,归厉行一呆,见那袋子鼓鼓的,显是装了什么物事,当下心思一沉,不知是不是该接住,吕天冲道:“那是你好师侄蒲福延的脑袋,你要还是不要,” 归厉行听到“蒲福延”三字,更是吃惊,正要伸手去接,那袋子蓦然垂降,落在供桌之上,这一手挥掷力道不偏不倚,恰到好处,群雄咸是雷动叫好, 鱼幸见势,手中长剑一挑,刺中他手腕,这柄长剑虽未出鞘,却也将他腕处衣裳扯了一大块,群豪一同道:“鱼少侠,这恶鞑子作恶多端,一剑杀了他罢了,”鱼幸心中一呆,骤然剑身一沉,归厉行一脚踏在剑身之上,接着“蓬蓬”两声巨响,他已顶破大殿顶端青瓦,跃上了房顶, 众人见他虽杀不得归厉行,却也将其逼走,惊喜交迸,长长舒了一口气, 忽然间,狂风中裹着一阵声响:“淮阴七秀前來拜慰柳大侠英灵,只因身负要事,不及进堂观礼,万望恕罪,”群雄心头大震:“淮阴七秀來了,” 鱼幸听到“淮阴七秀”四字,江陵樵子临死前的一番话浮上心间,心想:“淮阴七秀就在门外,我且去将老前辈的这番话告诉他们了吧,”猛然身形一闪,往门外掇去,黄修渊叫道:“鱼公子,” 鱼幸回过头來,说道:“原來是黄长老,多谢赐剑,这便还给你罢了,”正要将剑扔出,黄修渊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身无兵刃,这柄剑送给你了吧,我们只是有几句话想要问你,不知你要去哪里,”鱼幸道:“多谢黄长老赐剑之恩,小子听说淮阴七秀就在门外,有几句话要对他们说,” 黄修渊微笑道:“好,你先去吧,我想说之话,慢慢來不迟,”鱼幸道:“好,”转身便奔,韩云高声道:“鱼小兄弟,外面风雨忒大,带了伞具不迟,”鱼幸听了“淮阴七秀”的声音之后,一颗心都在几人身上,哪里还顾及别人说话, 正文 一一一章 喜相逢(六) 吕天冲道:“三弟四弟,咱们也走吧,且看老帮主的徒儿找淮阴七秀干什么去,咱们要问他话,下山了说,”两人点头称善, 吕天冲向群豪抱拳道:“今日前來,得慰柳大侠英灵,就此告辞,”燕若愚在、等人知不好留客,皆抱拳还礼,说道:“三位长老好走,”三人再不发话,也走出了殿门, 鱼幸冲入雨中,寻声辨迹,知淮阴七秀的声音乃是从东边而來,当即一头奔将过去,天忽降大雨,來会群雄知大都城中驻守之兵甚少,便吩咐守住西边之人撤入房中,是而鱼幸这一路上并未发现有人, 他心中甚是着急,“虚云步”与“崖上烟”的两种轻身功夫一同用出,在山石间点跃前行,几个起落,已奔下山來,哪里还有“淮阴七秀”的影子, 这时大雨略收,浑浊山水哗哗啦啦从山顶上流将下來,他的一身白袍已然湿了个透,他仍旧不停,提气往东边疾奔,与归厉行相斗,引发了他体内真气,加之快奔数下,体中真气鼓荡,竟如大江大河,绵绵不绝, 往东边奔出了二三十丈,一条河流挡住了去路,鱼幸不知这条河唤作什么,雨点打在河面之上,激起密密的涟漪,“哗哗”之声很是悦耳动听,他游目四顾,但见河畔苇草长垂,被大风吹的东倒西偏,河流两岸各有郁郁葱葱的树林,想來是防风固沙之用, 正作沒理会时,忽听对岸传來喝叱与兵刃相交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得一个蛮横的声音道:“你……跟我们……回去吧,”鱼幸跃上河畔高处的山石之上,放目远眺,只见对岸沙洲之上十來人围成一个圈子,翻滚腾挪,将一人围在正中, 外围数十人有一大半身着蒙古铁甲,中间那人似是个女子,只是大雨弥漫,相去甚远,看不清楚面目, 想到当日在安县时,蒙古人凶残的样子,鱼幸心中一怵,侧目发现背后有一株碗口粗细的树木,当即來了计较,他抽出黄修渊所赠长剑,白光闪过,树木已连根而断,鱼幸又将树梢砍断,留下七八尺之长,眼见这柄长剑锋利无比又是一怔, 这时对岸打斗之声更烈,被围之人的叱声连连传來,果然是个女子,鱼幸暗呼不妙,忙将长剑回鞘插入腰间,轻托住树干,气贯双臂,运劲将那树木猛然向河心掷去,那树木受他之力,犹如离弦之箭,飞一般的向河心跌去, 陡然掷出树木,他左足一踮,心念“虚云步”的要诀,尾随那砍断的树木向河心飞扑而去,半空之中,白衣凛然,有如大鹏展翅,端是雄奇壮美, 那树木力道渐失,飞至河心,已然呈下跌之势,鱼幸直眼一视,身子突然一疾,霍地跃高,右足在树干中央蜻蜓点水似的一点,借力向河的右岸跃去, “噗”的一声,那断木砸在水中,激起漫天水珠;而此刻鱼幸已完好无损的飘落在了对岸之上,他这乃是借力之法,借树木之力以驰过对岸, 数十个蒙古人听得树木砸入水中之响,早有五六个回过头來看,那女子见机大喜,一袭裙裾底下飞出秀腿,踢中一个汉子肩头,他这一踢好似有千斤之力,那汉子站立不稳,摔倒在湿漉漉的沙子之中,眼耳口鼻将沙子吃了个尽, 围在她背面的是个瘦高头陀与一个胖大番僧,这时见有机可乘,互相递个眼色,两掌同时打出,一往左边,一往右首,眼看就要将她擒住,俱是大喜,遽然肩头一实,已分别被一只手掌按上,两人并未回神,手掌再往前送,却已不能,一同问道:“什么人,干什么,” 耳听身后一人“哈哈”笑道:“巴穆大师,喀颜大师,你们两位好呀,”两人听着声音耳熟,才反省过來,身子原地一转,两掌往身后拍去, 岂知这两掌送出,打得身后飞沙走石,乃是打到空处,霍然肩头一松,却哪里发现人影,还未再次回头,背后“啊哟”、“哎哟”之呼声不绝于耳,接着只听那女子唤道:“鱼大哥,是你,” 呼声之中,除了倒在沙洲之中的那个蒙古汉子之外,余下的八个蒙古已被一一踢得飞去,却是鱼幸见八人遽然发难,飞足骤起,将他们踢入河水之中,那女子见到鱼幸,唤一声“鱼大哥”,巧笑倩兮,正是陆秋烟, 巴穆与喀颜一同回头,只见來人笑吟吟地,正是蠡州城中相逢的那个“倪竹踪”公子, 鱼幸抱拳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幸会幸会,”巴穆大师强笑道:“倪公子,你也好,”鱼幸见两人满脸戾气,心中甚是气愤,面上笑道:“我可不是你祖宗,不必叫我倪公子,” 喀颜怒气冲天,正要发作,巴穆一扯他衣袖,说道:“不称倪公子,却称什么,”陆秋烟嘻嘻笑道:“记好啦,这位自称不是你祖宗的公子,高姓鱼,如鱼得水之鱼,大名一个幸字,幸运之幸,恶番僧,臭头陀,你们今日遇到他,当真叫如鱼得水,幸运得很了,”说话之际,那滚到在沙中的汉子爬起來站到二人背后去,恶狠狠地瞅了陆秋烟一眼,模样可笑之极, 巴穆对鱼幸甚是忌惮,说道:“正是,是很幸运,”斜眼瞥见落水的汉子也先后爬上了岸來,朝鱼幸一抱拳,说道:“后会有期,鱼公子,告辞了,”鱼幸微微一笑道:“不送了,”目送十一人纷纷朝岸上走去,一时细雨微风,这岸边归于平静,只剩两人, 两人在此地相逢,均是喜不自胜,鱼幸问道:“陆姑娘,他们伤到你了么,”陆秋烟笑靥如花,摇了摇螓首道:“沒有沒有,” 鱼幸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陆秋烟道:“我上大都來玩儿啊,在河边散步,就遇到这几个恶狠狠的蒙古人了,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上來要抓我,”鱼幸一惊:“难道又是那铁三公子铁穆耳的命令,” 陆秋烟小嘴一噘,道:“鬼知道呢,这几个人当真无礼,连我避雨的伞也给我扔到江里去了,”鱼幸听她说了许多,已知大概,时下大雨不止,便说道:“陆姑娘,现在大雨未停,咱们去那里的林子中避一避雨吧,”说着朝北边的林子指了一指,陆秋烟道:“好啊,” 两人走出沙洲,往林子中奔去,择了处密林干燥之处,并肩坐下,两人互看一眼,都是狼狈模样,不由得相视而笑, 鱼幸心中宽舒,问道:“陆姑娘,那日我叫你在树上等我,回來就不见你了,”陆秋烟道:“我等了你很久,元军退了,茅屋中的人也走了个干净,都不见你來,还道你与那什么凌九姑娘走了呢,于是我悄悄下了树,自己走了,咦,这么说,你回來找过我了,” 鱼幸道:“是啊,可惜你不见了,”陆秋烟眸子中闪过欢喜神色:“不要紧,你这下不是见到我了么,”突然神色一涩,问道:“那我问你,我给你留的字你看到了么,”鱼幸道:“看到了,”陆秋烟道:“好呀,那我给你的东西呢,你还留着么,” 鱼幸往怀中一摸,摸出那双筷子,在手中晃了晃,说道:“在这里呢,”陆秋烟大喜,说道:“原來你还保存着,谢谢你啦,”鱼幸问道:“谢我作什么,”陆秋烟“呵呵”笑道:“沒什么,咦,你怎么穿一身这样的衣服,” 鱼幸道:“群雄在那边山上给柳苍梧祭祀,我也去了,所以才换上了这一身衣衫,哎,对了,你有沒有看到有人从河边经过,”陆秋烟笑道:“看到了啊,是孤身一人,”鱼幸问道:“哦,那人什么打扮,是男是女,” 陆秋烟道:“嗯,那人白衣打扮,是个男的,”鱼幸一惊,问道:“他后來去哪里了,”陆秋烟笑道:“去哪里了我不知道,不过有句话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鱼幸挠了挠头,说道:“原來你说的是我呀,” 陆秋烟笑道:“是呀,对了,你问的是什么人,”鱼幸道:“他们是七个人,叫做淮阴七秀,”陆秋烟不知“淮阴七秀”名号,只说道:“哦,对了,鱼大哥,你找到你师父了么,”鱼幸神情忽变难受,说道:“沒有,” 陆秋烟又问:“你们找到你师父,却找淮阴七秀什么的干么,”鱼幸道:“此事说來话长,说了也是无用,”二人寒暄一番,不一会风停雨止,两人都感寒冷袭來, 陆秋烟道:“鱼大哥,你冷么,”鱼幸道:“有点,你呢,”陆秋烟道:“我也是,咱们出去吧,找个地方买一套干净的衣衫,”鱼幸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站起身來,穿过林子,來到大都郊外,只见房舍俨然,坐落着二十來户人家,陆秋烟向一户人家买了两套干净的青色衣衫,两人换上,已觉热乎了许多, 陆秋烟道:“咱们寻一间饭店坐一坐,顺便吃点东西,”鱼幸听她说吃东西,隐隐觉得有些饿了,说道:“好呀,”二人找了一间饭店,要了两碗面,正要低头进食,忽听得店外厮喧,有人走了进來, 鱼幸抬头看去,直是喜上眉梢,见來人是个老者与个二十五六岁的书生,正是“淮阴七秀”中的余青与何少陵, 余青见了鱼幸,想起玉蝶楼中他曾对自己有恩,遥遥招手打招呼:“鱼公子,你好呀,你师父呢,” 正文 一一二章 少年英雄时(一) 鱼幸俊眉长垂,黯然说道:“当日玉蝶楼中一别,我师父他老人家便不见啦,” 何少陵与余青面显惶恐惊愕之色,问道:“怎么回事,”鱼幸道:“当时我受了弓老贼的一掌,便即晕了过去,醒來就不见师父了,” 余青吩咐店伴下了两碗青菜面,与何少陵坐在鱼幸旁边的桌子上,道:“说來惭愧,当日多谢鱼公子相救,但却不知尊师姓名,后來才知是南老前辈,那你北來大都,是为寻找你师父了,” 鱼幸道:“正是,我本以为师父落在弓未冷手中,他却坚决不承认,唉,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想起在山上大殿中收到的纸笺,更是忧心忡忡, “铁杖无生”何少陵思索了片刻,才道:“弓未冷这老贼狡猾如狐,他嘴里说出來的话,不可轻易相信,以我之见,南老前辈功夫冠绝天下,定然不会受制于他,鱼公子放心便是,” 鱼幸点了点头,心中却是疑窦万千:“既然师父沒有落到弓未冷的手里,那又去了哪里呢,今日的纸笺明明是师父的手笔,却又是谁送过來的呢,” 越想越是难受,脑袋似欲炸开,索性便不去想了,对何余二人道:“何二侠,余六侠,鱼幸有一件事告知,”二人停住了进食,眸子转动,问道:“什么事,” 鱼幸问道:“鱼幸斗胆,敢问淮阴七秀的师尊,可是讳称‘江陵樵子’四字,”何余二人听他提及恩师名讳,面色一沉,不知其所指,何少陵道:“正是只可惜恩师十二年前已于崂山无疾而终,” 余青补道:“是啊,他老人家谢世之时,做弟子的惭愧,未能在身边侍奉,” 鱼幸道:“其实尊师江陵樵子十二年前并未丧命,”这句话说得不疾不徐,但在何少陵与余青耳中,却不啻平地惊雷,两人臀处离凳,一齐站起身來,双目勾勾盯着他, 何少陵冷冷地道:“鱼公子,你开什么玩笑,你想取笑淮阴七秀,直说便是,何须提及尊师名头,” 鱼幸见二人站起,也连忙站起來,连连摆手道:“不是的,敢问何二侠,尊师之死,你们是亲眼所见么,”何少陵摇了摇头,道:“这却不是,先师之亡,乃是在玉蝶楼中从弓未冷的口中听來的,” “这就是了,”鱼幸说道:“我绝非空穴來风,欺瞒二位,我是亲眼见到江陵樵子老前辈的,”何少陵急忙问道:“当真,在哪里,” 余青心中虽也着急,但知急也无用,拉了拉何少陵,说道:“二哥,咱们且坐下,听鱼公子细细道來,”何少陵只得随他坐下, 鱼幸也坐回凳子之上,将北上大都,遇到高矮二位老者,然后被弓未冷打入石洞,独略去了自己失手杀了真金太子一节,说道高矮二位老者时,忽然想到陆秋烟也是“沧月岛”上來的,便问道:“陆姑娘,这两位前辈,你该认得吧,” 陆秋烟道:“是啊,他们是南伯伯与凌伯伯,”何少陵道:“天姥山‘百刀之君’南月行和太行山的‘鬼面神刀’凌青尘两位大侠,”陆秋烟点了点头,鱼幸满腹疑窦,只是不便询问, 接着又将自己险些丧命,为了给自己疗伤,累得无剑帮萧万重丧命,江陵樵子心中愧疚,拼了命为自己疗伤,最后油尽灯枯而亡,他叙述之间,何少陵与余青脸色忽而苍白,忽而铁青,凝重不已, 仔细听他讲完,何少陵老目噙泪,说道:“先师‘三昧天火’与‘六元劫’属天下极阳的功夫,连续施展十日,已然危及生命,更何况足足两个月,那定然是有死无生了,” 鱼幸长叹一声,泪水已悄无声息滚落下來,说道:“鱼幸贱命一条,却劳烦老前辈救治,心中之惶恐,万死难以报答,江陵樵子老前辈大仁大义,何二侠与余六侠要责怪便是,鱼幸决不反抗,” 余青也是泪流满面,双牙紧咬,说道:“鱼公子,先师既然成全与你,我兄弟二人如何能责怪你,先师说你既然有了他‘三昧天火’与‘六元劫’的功夫,当作有益之事,那你照做便是,日后行走江湖,当行仁义之事,你得他老人家青睐,也不需良心谴责,感到不安,” 鱼幸听他说了这一番话,方感良心稍安,说道:“多谢余六侠成全,” 余青与何少陵对望一眼,道:“鱼公子不需如此见外,你若不弃,叫我一声六哥便是,”何少陵道:“不错,你叫我二哥就是了,” 鱼幸道:“小弟惶恐,”二人听他自称“小弟”,已知他暗暗应允了,都暗自欢喜,心间俱想:“师父将毕生真力传授给他,日后他也不是外人了,” 淮阴七秀二人之中,余青满腹经纶,何少陵深明取舍,俱想故人已去,悲伤亦是徒然,过了片刻,情绪稍定,何少陵又问鱼幸道:“不知先师要你带的,是什么话,可否告知,” 鱼幸正色念道:“老前辈嘱咐小弟,将这二十四个字带给淮阴七秀诸位:故人已去,新人犹存,行走江湖,好自为之,生非惹事,当属下人,” 余青与何少陵反复将二十四个字念了五六遍,蓦然心潮起伏,泪如泉涌,当日恩师的谆谆教诲,一下涌到耳旁,而现在人已作古,言语音容,俱都只能凭空回忆了, 鱼幸在一旁柔声安慰道:“何二哥,余六哥,生死只由天命,你们也不用太悲伤,”何少陵仰起头來,问道:“鱼公子,不知先师遗体,可能拿得出來,” 鱼幸想到江陵樵子最后几句话,说道:“老前辈是端坐着离去的,他还要小弟告诉七位,不需再为老前辈他遗体操劳,我也切勿挪动我的尸体,让他就这样安详地离开,” 二人听到这里,怅然若失,心知恩师喜欢恬静,不愿让人打扰,那也只好作罢,余青伸袖抹了抹双眼,说道:“鱼公子,你的大恩大德,淮阴七秀定当设法偿还,” 鱼幸道:“小弟机缘巧合,得老前辈救命,已是万幸,这辈子欠的是七位恩情,如何敢要偿还,从今而后,淮阴七秀但有所命,只叫小弟力所能及,断然做到,” 二人听他如此说话,晓他品性端方,心想师父舍命救了此人,也不算徒劳,难过之心渐去,脸上缓缓露出和煦之色, 陆秋烟听说鱼幸受伤,见三人满脸严肃,一句话不敢问出口,这时气氛转为霁和,才问道:“鱼大哥,你受伤了么,伤在哪里,好了沒有,” 鱼幸道:“得劳老前辈救治,已经好了,”陆秋烟道:“那就好,那就好,”余青听陆秋烟对鱼幸极为关怀,将目光投到她身上,问道:“姑娘姓陆,是沧月岛上來的,”陆秋烟笑道:“是啊,我叫陆秋烟,” 余青颇觉奇怪,问道:“我听说沧月岛上的岛主姓陆,竭力训练兵马以抗元人,不知是真是假,”陆秋烟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啦,”余青心念一动,又问:“哪不知陆姑娘与陆岛主如何称呼,” 陆秋烟一怔,随即道:“陆岛主么,爹爹说他是我的本家伯伯,”余青又问:“那令尊在岛上做什么呢,”陆秋烟道:“我爹爹是岛上的账房先生,平日里都教我算术,可是我都不喜欢,” 余青见她眸子中闪过一丝狐疑,便不往下询问,说道:“哦,原來如此,”对鱼幸道:“鱼公子,谢谢你啦,我请你喝酒,”鱼幸知道推辞不得,只得叫好,陆秋烟接口道:“好啊,你们二位既然是鱼大哥的朋友,喝酒的话,我來请啦,” 说着招手唤店小二过來,从怀里摸出一锭二银子,命他下去整治酒菜,那店小二隶为南人,平日里來店里喝酒吃饭的,多属蒙古人,酒足饭饱之后,非但不给钱,尚要大闹一番,方才离去, 这下见來了四个汉人,出手便是二两银子,心下喜慰,殷勤地烧菜去了,何少陵与余青见她恁地阔绰,都是一呆,狐疑更甚了,鱼幸却问:“陆姑娘,似你这般,一个月不知要花多少钱,你是哪里得來的,” 陆秋烟嫣然一笑,道:“都是不义之财,”余青笑道:“不义之财,就该拿來喝酒,”鱼幸见他脸上泪水未干,这般笑來,颇觉滑稽,但他却不以为然,对他增加了不少好感, 不多时候,店小二已端了两壶酒,一盘糕点与一碟花生上來,何少陵与余青先自斟一杯,脸色沉重,端起酒杯朝西片刻,泼在地上, 鱼幸知他二人乃是在告慰江陵樵子亡魂,也站起來照做了, 三人还座,余青倒了一杯酒,说道:“鱼公子,多谢你在玉蝶楼中救了淮阴七秀性命,还将先师话语带到,余青敬你一杯,” 举起杯子來,一口喝干,鱼幸也仰脖子喝完一杯,他平生第二次饮酒,酒入肚腹,只觉得一阵火辣, 接着何少陵又与鱼幸对饮了一杯, 正文 一一三章 少年英雄时(二) 余青见陆秋烟在一旁不言不语,不知他与鱼幸是何关系,心想不能冷落了她,端起酒杯,问道:“陆姑娘,你能喝一杯么,我敬你一杯,” 陆秋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來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唐代诗人白乐天当日问刘禹铜时,刘禹铜便与其对饮了三大碗,你敬我喝酒,那定然是要喝的,” 余青听她出口不凡,大是喜悦,与她一口喝干,陆秋烟也不落人后,端起喝个底朝天, 酒方下肚,雪白的脸上便红了起來,白中带红,更添美丽, 四人正饮酒间,忽听脚步声踏踏而响,有人朝这里奔來,四人本不在意,但听得这人步伐好快,不消片刻,已到了门前,皆一同停下了酒樽,往门外看去, 那人见有饭店,蓦然停住脚步,往店中窜來,捡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目光时不时投向外面, 何少陵与余青见这人面色冷淡,着蒙古人之装,都觉奇怪,余青低声道:“这蒙古人好是奇怪,面无表情,犹如僵尸一般,”他说话声音风轻云淡,沒想到那蒙古人却听闻,身子一侧,两只目光扫视了过來, 一见到余青与何少陵,心里“咯噔咯噔”只响;乍一见到余青身旁的鱼幸,目光中大惊,心道:“他不是在山上么,怎么來这里了,”心下惧意涌起,身子不自禁往不远处的小窗挪去,想要从窗子中离开, 余青看他如此举动,脑中灵光遽然一闪,朗声道:“是他,是他,”不待余下三人发问,顺手抄起一只酒杯,凌空往他掷去,去势劲疾,已用上了十分力气, 随着掷出酒杯,身子一跃,又往他飞扑而去,身在空中,方才送出一句话:“二哥,七弟的腿,”何少陵听他一说,扫射一眼,猛然惊觉,高声詈骂:“好贼子,”鱼幸一回头,也是大为吃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假扮“布脱”的唐虞川, 布脱见酒杯來势汹汹,回身一引,酒杯登时给真力引偏,“蓬”地跌落在地上,酒水洒满一地,余青身在半空,见他用了这一招功夫,惊讶不绝:“弓未冷的‘移川入海’,” 布脱撤开掌力,身子一纵,往窗外攀去,突然窗外一罡气大作,何少陵叫道:“狗鞑子,留下命來,”一双肉掌已然拍到, 布脱大骇,掌尾一接,宛如天女散花,一式“移花接木”用出,将何少陵的掌力朝正在奔过來的余青发打而去,余青将头一侧,掌力陡然打空,远远落在一张桌子上,完好无损的桌子登时四分五裂, 店小二见好端端地突然打起了架,正呼天抢地叫苦不迭,突然见到桌子裂开,伸了伸舌头,半晌还未缩回去,哪里还敢多说半句话, 店中食客吓得双股站站,今天出门前沒拜菩萨,便见到有人在天子脚下打架,真是倒霉透顶,一轰拥出店去,只恨自己吃得撑了,腿脚不利索,若是慢了半步,给打斗三人掌力一扫,不死也当半死不活了, 鱼幸眼观何余二人以二敌一,不知该不该上前帮忙,一时间心中踌躇不已,却听余青道:“鱼公子,你保护好陆姑娘,看我兄弟二人如何杀了这害我七弟的狗鞑子,” 鱼幸高声道:“何二哥,余六哥当心,”将陆秋烟带到门板旁,挡在她身前,生怕一个不慎,三人掌力伤及到她,一双眼睛关注场中,时过境迁,想來是得到了弓未冷真传,今日的唐虞川武功大增,已不可同日而语,但教何少陵与余青不敌,立即上前相助,陆秋烟见到打架,不畏其中凶险,反而甚是高兴,拍掌叫道:“何二侠,余六侠,打他,打他,” 何少陵一掌打偏,随即手中拐杖点出,直逼对方面门,这时余青已抽出腰间笛子,纷繁变化,或点或搠,皆打布脱周身诸穴,赫然变成了一只点穴橛, 布脱只感二人來势犹如排山倒海,不敢直撄其锋,身形躲闪,在小店中穿越腾挪,何少陵高声叫道:“恶鞑子,躲來躲去,还打架么,你斩了我七弟一只腿,你若害怕,趁早过來让我取你一对招子,那便饶你狗命,”铁杖一伸,抢向布脱双目,霎时已到眉前, 布脱大骇,两眼放光,露出阴狠神色,余青见状,灵光一闪,猛然叫道:“你是唐虞川,”布脱身子一侧,横掌抓住何少陵铁杖,听得余青说话,脸色大变,却强自镇定:“柳苍梧的徒弟么,被我杀了,”霍然“伏兔穴”与“劳宫穴”上一阵麻痒,却是余青在刹那间飞身而起,脚踢布脱腿上“伏兔”之穴,笛子点向手臂“劳宫穴”, 何少陵经他一握,登时催动全身真气,源源不断送将过去,口里直呼:“六弟,我缠住他,”言下之意,乃是叫余青快快出手,布脱大骇,铁杖一给握住,便如同粘上了磁石,再也甩之不脱,唯有运功急抗, 余青只觉得布脱身形很似唐虞川,听他辩驳,果又觉得不像,他点指出笛如风,一点即中,听得二哥叫唤,笛子一回,又点布脱后心大穴, 布脱正与何少陵较劲,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他笛子这一点,只听“噗”的一声,笛子顶端已点在布脱“大椎穴”之上,余青大喜,正要奋力戳去,蓦然虎口剧震,一股力道势如洪水决堤,从笛子上倾泻而來, 他心中大伈,沒有料到会是如此,更沒有料到眼前这人已练成了弓未冷的无上功夫, 布脱趁余青笛子飞來之际,背脊一拱,运起真力将背心诸穴移换位置,余青笛子一戳上來,只觉背心一痛,并未封住穴道,他得势不止,暗中运起“六移蹈海功”中的“移宫换羽”、“移天易日”、“移樽就教”三招,引何少陵功力去攻余青,他被二人夹在中央,却是神定气闲,不费吹灰之力, 霎那间,何少陵只觉得手中铁杖犹如吸盘,将自己的毕生功力往外汲取,余青被力道一冲,却觉得五脏六腑好似挤在一块一般,压得嘴唇哆嗦,喘不过气來,何少陵见六弟受苦,猛吸一口气,想要撤回掌力,哪知不如此倒好,乍一吸气,铁杖一端似有无数无形利刃袭打过來,心肺疼痛不已,他吓得魄散魂飞,忙运功抵抗, 布脱踩在一张桌子之上,余青与何少陵各踩在旁边的桌子之上,三人一较上劲,桌子上的碗筷噼里啪啦,尽皆摔落在地,三张桌子咯吱咯吱发出哀嚎, 鱼幸见二人受挫,大是凛然,对陆秋烟道:“陆姑娘,你当心,”抓起邻旁桌子上的一把筷子,身子似箭,往三人掷去,筷至中途,蓦然变作两支,一支飞向何少陵的铁杖;另一支却朝余青的笛子上撞去, 他身形也不息,径扑布脱侧身而去,布脱见鱼幸霍然出手,很是恐惧,不待他两支筷子飞到,真气灌满手臂,双臂往内一收,何少陵与余青身不由己,随他掌力之引,面对面地撞了过來,布脱脸上布满阴险狡狯神色,突地两臂暴长,出指如风,左右各一指点在二人“肩贞穴”上, 他一袭得手,身子往小窗窜出,瞬息间已落在门外, 鱼幸不曾料到他遽然发难,以何余二人來挡自己发出的筷子,大吃一惊,身子往前疾冲,双掌分开,在空中挥舞了七八下,一把筷子尽数收在手底,定睛看时,何少陵的铁杖,余青的笛子,都相互朝对面之人胸口点去,瞬息变幻间,已不容他细想,慌忙运劲一拉,将两人的手中兵刃硬生生拉开, 两人被外力所拨,铁杖与竹笛同时摔落在地,轰然坐到在地上,鱼幸大惊,沒想到两人与布脱一斗之下,登时变得如废人一般,浑身沒了力气,再看二人时,牙关颤颤,眉上冰霜点点,竟是中了“纯阴真气”之征兆, 这下始料未及,忙凝住三分力气,挥指在二人的娘‘肩贞穴’和’乳白穴’上拂了三指,心中愈发吃惊:“我只道他略有小成,沒想到功夫精进如斯,一日千里,” 两人给他一点,“纯阴真气”不再蔓延,身子也止了颤抖,二人心怀七弟之仇,目光瞥向窗外,见布脱已奔出老远,切齿咬牙,怎奈何四肢酸软,作动不得,唯有两眼冒火, 鱼幸望见二人如此神色,心中一动,说道:“何二哥,余六哥,端坐着不要动,陆姑娘,你过來照看好二位,我去追那蒙古人,在这里等我,”何少陵点了点头,目中全然是感激神色,噤声道:“鱼公子,这人作恶多端,须不能仁慈,”陆秋烟见他提气跃出窗子,忙叫道:“鱼大哥,你小心,”话音未落,鱼幸已绝尘而去, 鱼幸追出十余丈,见布脱身形一闪,往大都城外荒郊野岭中奔去,鱼幸心念一动,提气疾追, 他本料想唐虞川虽然学了弓未冷的武功招式,但脚程定然不及自己,那料到再奔数丈,布脱脚下生风,奔得更急,犹如踩云而行,正是“虚云步”,鱼幸大觉意外,随即雪然:“是了是了,弓未冷与师父是同门,身怀同样的功夫,沒什么稀奇,” 当即也放开双足,运起“虚云步”疾追,两人一前一后,各不懈怠,一时间胜负难分,步伐竟是不分上下,旗鼓相当, 正文 一一四章 少年英雄时(三) 一路之上,四周的树木杂草不断往后退去,奔了一会,來到一处居民聚居的镇子上,此处已临沧海之边,來往多半是寄居在村中的渔民,布脱似恐给人发觉,跃上房舍,脚步更不停息,鱼幸跟着提气跃上, 两人身形何等迅速,來往行人只觉眼前一花,便不见了有人,都是暗暗摇头称奇,奔过此处,再无人家,足足半个时辰,已到一处乱石岗,一条河流绕着石岗东流而去, 布脱提气奔去岗上,突然回过身來,在一旁相候,鱼幸随后赶到,脚步一止,见他遥遥向自己招手,当即走了过去,來到他身前一块大石上立定,心中暗自防备, 他见布脱并不说话,当先开口道:“你好啊,唐兄,”布脱并未开口,乃是奔得久了,正调匀呼吸,这下见他先开口说话,心中更加吃惊:“我这两个月苦练功夫,终究沒他厉害,” 鱼幸见他不言不语又问道:“咦,你怎么不说话,”布脱这时已调匀呼吸,说道:“鱼兄弟,当日你我在府中说好,我叫你鱼兄弟,你叫我唐大哥,怎么便记不住了,” 鱼幸心生不悦,漫不经心地叫一声:“唐大哥,”布脱面露喜色:“奔了这半天,我也无力说话,想不到鱼兄弟你落入厄境,却因祸得福,当真可喜可贺,”鱼幸知他脸戴精致面具,这一笑看起來甚是别扭,鱼幸闻言一呆,随即明白:“原來弓未冷将我落入王府山洞的事都与你说了,” 布脱摆手道:“这却不是,那日我净手回來,却不见了你,后來弓未冷……那……那老贼说,你已沒命可活,我闻言大惊,不知你发生了何事,四方打听了好几日,才知道你被太……他打入洞中去了,” 鱼幸颇觉愤愤不平,又问:“那弓老贼说我沒命可活,却又怎么说,” 布脱道:“太……弓老贼狯如狡兔,我费尽心思套话,他才说那地底下被他困住了五位行事怪异的前辈,你遇到他们五位,定当会取了你的性命,他还说你……你已中了他的十层‘纯阴真气’之力,若是撑捱不住,恐早就寒气攻心而亡了,” 他说话之际,脸上淡如清风,鱼幸恨恨道:“只可惜他并沒有料到无剑帮四位长老为我疗伤,江陵樵子老前辈为救我之命,将一身功夫传授与我,油尽灯枯而亡,”想到为了自己与文逸得见天日,秦元鹤与江陵樵子已作古人,颜青绾、柳青崖与萧万重生死未卜,多半也已然丧命,心生悲凉凄异之觉,久久难抑, 布脱色变振恐,问道:“江陵樵子一身功力都传给你了,”鱼幸悲伤之情略收,说道:“正是,”布脱颜色大改,随即变作寻常,抱拳道:“鱼兄弟,恭喜你了,”心里却在想:“我怎么说他功夫如此厉害呢,原來是机缘巧合,得了别人的功力,” 鱼幸看他一眼,突然道:“唐大哥,我也祝贺你,恐怕弓未冷的功夫,你也学了不少吧,你现在身兼弓老贼的‘六移蹈海功’与‘纯阴真气’,与两个月前在燕王府群见,竟犹如脱胎换骨,想必已在我之上,”布脱摆手道:“我学的不过是弓老贼的皮毛,如何敢与鱼兄弟相提并论,” 鱼幸鼻孔中“哼”的一声,说道:“唐大哥,你这布脱,不知道要扮多久,”布脱面色一沉,说道:“我……我也不知道,”鱼幸又道:“这些日子來,你都未被发现么,”布脱道:“不会,这……这张人皮面具打造得甚是精致,不知情之人万万不能察觉,当可掩人耳目,再说,再说……” 鱼幸问道:“再说什么,”布脱道:“再说我万普二师哥,替我打造面具的‘圣手千面’也已经死了,这个秘密,除了鱼兄弟之外,天下更无人知了,”说完这话,紧紧盯着鱼幸, 鱼幸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想及齐倩临死的一番话,便道:“你放心,你这个秘密,我一定守口如瓶,”布脱松了一口气,说道:“多谢鱼兄弟,” 鱼幸想到他今日举动大改,但上山之时,终究在柳苍梧灵堂山磕了三个头,便说道:“你不用谢我,只盼你能够记住你师妹齐倩话,继承你师父遗志,不要让他们二人九泉之下难得安宁,” 布脱身子一颤,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鱼兄弟你放心,师父与师妹的话,就算死了,我也决计不会忘记的,我潜藏在太……弓老贼的身边,乃是要学了他的功夫,以其人之功,还治其人之身,替师父师妹雪仇,” 鱼幸心情松弛,道:“那便好,只望你言行守一,弓老贼阴鸷毒辣,蒙古人凶残成性,正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他还待往下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颇觉不脱,只道:“你好自为之便是了,只怕日后中原武林英雄容不得你,” 布脱仰天望了一眼,只见云缩雾里,天色沉沉,心里暗想:“常言道天理昭昭,师父一生奔波劳累,却沒落得善终,哈,只要能够给师父报仇,什么天理,什么容不容我,都是狗屁,” 登时心如铁石,口里说道:“我唐虞川生是汉人,死是汉魂,自然不会做对不起中原武林之事,待我日后取了弓老贼的首级,再向中原武林同道致谢,” 鱼幸道:“那在店中之时,你为何对淮阴七秀中的何二侠与余六侠下‘纯阴真气’的杀手,” 布脱双眼一转,说道:“我斩淮阴七秀老七曲凌的一条腿,淮阴七秀对我恨之入骨,我出纯阴真气,实在是迫不得已之举,” 鱼幸见他目光不诚,道:“好,我权且信了你,我答应你师妹,不可与你为难,但现在我既然有了江陵樵子的功夫,自当要与他弟子做些有益之事,我可不想与你作对,”布脱道:“好,我知道了,他日见到淮阴七秀,能不动手,我远远避开就是,” 鱼幸道:“避与不避,权在你一念之间,这一次我且相信你,”布脱颔首道:“我姓唐的言出必践,”蓦然想到什么,说道:“只是有一事,尚要请求鱼兄弟,”鱼幸心中对他增添了些许好感,说道:“你说,” 布脱道:“我是师父弟子唐虞川之事,还乞你千万不要说将出來,从今而后,我在太……弓老贼身边一日,你都不可叫我唐大哥,否则我的底细泄露出去,师父与师妹的大仇再无得报之日,可依得我这个请求么,” 鱼幸觉他得寸进尺,本不欲答允,但听他再度提及齐倩,到底将心一软,说道:“好吧,我依你,”见他眼中兀自闪着狐疑神色,又道:“日后你在弓老贼身边冒充蒙古人一日,我鱼幸断然不会泄露你的底细,若悖此言,叫我寻不着师父,一世难得安宁……” 宋人对誓言赌咒深信不疑,当日在“放翁庙”中,陶左谦要唐虞川赌咒发誓,也正是这个缘故, 布脱听了鱼幸正色发誓之辞,忙不迭打断了他的话:“鱼兄弟一言九鼎,我信得过,” 鱼幸往怀中一摸,拿出鸳鸯吊坠,说道:“既是这样,你师妹的这个吊坠且给了你吧,我答允了她要给你,带在身边,总觉得她心愿未了,心中不安得紧,”说着就要扔给布脱, 布脱连忙伸手制止住他,脸色凝重无比,说道:“鱼兄弟,这个吊坠,我现在还不能收下,吊坠上的那八个字,你忘记了么,若是给弓老贼发现了,那就糟糕了,” 鱼幸脸上微带愠色,便不掷扔出去,手掌定在半空,问道:“那你要何时,才能收下你师妹的吊坠,” 布脱道:“时下……时下……唉,鱼兄弟,我师妹临走之前唤的这一声哥哥,直是为难你啦,我也不晓何时能够接过这块吊坠,” 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來,说道:“好吧,既然你心中不安,我也不强行让你代我保存,我现在有急事要办,不可与你久留,这样吧,明日戌时,我來这里等你,你再把吊坠与了我吧,” 鱼幸道:“甚好,不知你有什么要事待办,”布脱道:“这……”鱼幸见他为难,便道:“既然说不出口,那便不说也罢,”布脱拱手道:“既然如此,布……唐某告辞,鱼兄弟你也快些回去,”不待鱼幸发话,在石身上一踮,身子朝山下窜去, 他身轻如燕,只几个起落,已奔下乱石岗,身影愈來愈小了,鱼幸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得隐隐不安,却又觉得心情大尉, 不安的是布脱已今非昔比,自己帮衬着他,是对是错, 心情大尉,那便是在放翁庙中答应了齐倩之事,自己已救出了文逸公子,也已在柳苍梧灵堂之前替她磕了三个响头,明日戌时再來此地,将手中的吊坠给了唐虞川,那自己诺言也该完成了, 想到这里,心里轻便了许多,从今而后,那也好一心一意寻找师父的踪迹了, 正文 一一五章 少年英雄时(四) 他将鸳鸯吊坠收回怀中,眼前又浮现出齐倩临死前的模样,他只感心乱如麻,信步走到乱石岗顶,放目远眺,只见日薄西海,犹能看见沧海之水,海滨崖石,相映成趣, 微风徐來,绕着乱石岗往东而去的河面微微荡漾,波光粼粼,给西边的残阳余晖一映,呈金黄之色,犹如千万条金鱼向沧海遨游而去,美景之趣陡生, 他目睹这番景象,不由得思潮起伏,遐想万千:“师父不在大都,江湖中也不曾听闻他老人家的讯息,那他到底去了何处呢,”越想越是压抑,良久良久,他方才长长缓了一口气,心中默默念:“师父,你到底去了哪里,” 空山只人,心思如风,远远送将出去,在暮霭斜阳之中穿梭,只片刻,已然被山涛湮沒,再难听闻半点声息, 他再复喟叹一口气,想要走下乱石岗,却觉得这一双脚竟突然如同灌了铅一般,变得无比沉重,难以挪动半寸,一时间,诸般念头宛若泉涌,纷至沓來: 或许北來大都,自己已经踏进了江湖的洪荒涌流之中了,这一路之上,自己似已越陷越深,得到风寻忧师叔的青睐;落入石洞,身兼江陵樵子神功,答允了保文逸平安,自己亲历的种种,便是江湖之路么,师父尚未找到,不知晓这一条路,自己要走到何时, 想到这里,更觉心肠纠结,不由仰天长啸,啸声一出,直冲云霄,惊得归鸟阵阵往天边飞去,声音不止,兀自在山间奔腾, 长啸之后,但见日沉山腰,天阔野旷天,他出神半会,心情稍舒,双足也变得轻快许多, 当下压住心中纷纷涌來之思绪,提气跃下山岗,沿旧途返回之前的那个小饭店,到了饭店之外,残日已入山去,天色变得昏暗起來,他快步走去店中,何少陵、余青与陆秋烟尚且在店中坐着等他, 闻得脚步声,三人一同站起身來,余青当先走将上去,问道:“鱼公子,怎么样,那狗鞑子么,”鱼幸面色一红,谎道:“呃,他功夫忒好,小弟与他……与他打斗了一番,沒能将他擒住,”他对余青说谎,将眉目垂下,只觉面似火烧,淮阴二秀知他生性笃诚,对他话语深信不疑, 陆秋烟听说他与布脱相斗,忙问道:“怎么样,那你有沒有受伤,”鱼幸道:“沒有,” 何少陵道:“那恶鞑子功夫极好,鱼公子安然归來,已是大喜,且饶他这一次,日后狭路相逢,再让他好好吃苦头,” 鱼幸提醒道:“何二哥,余六哥,那鞑子集弓老贼‘六移蹈海功’‘纯阴真气’的阴狠功夫于一身,日后撞见了,当要小心,谨防他再施这下三滥的功夫,” 何少陵与余青一同抱拳道:“多谢鱼公子提醒,既然你已回來,那咱们就此别过,”不待鱼幸开口,陆秋烟先问道:“二位去哪里,” 余青神色沉重,道:“大哥他们就在左近,咱们今夜前去与他们会合,将先师的讯息告知他们五人,”鱼幸抱拳回礼:“二位当心,”二人再度抱拳道:“青山绿水,就此别过,望鱼公子早日寻到南老前辈,告辞,” 鱼幸送二人出了房门,挥手道别,目送两人身入夜色之中,回头对陆秋烟道:“你要去哪里,”陆秋烟道:“你呢,” 这时店中已无客人,店小二已收拾好三人打架留下的烂摊,早有打烊关门之心,但惧于鱼幸之威,只不时用余光扫二人,一句话也不敢说出口, 鱼幸看他一眼,笑道:“陆姑娘,你银子那么多,再给这小二哥些银子,以偿被打坏的桌椅,咱们走吧,出去说,”陆秋烟再给他一两银子,与鱼幸并肩走出饭店,店小二谢天谢地,有如见了不可思议之事一般, 这里虽是大都之郊,却比寻常镇子繁华许多,夜幕低垂,万家灯火,将长街照的如白昼,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倒显得沉寂了许多, 两人信步走在街上,鱼幸问道:“陆姑娘,你來大都,可看见狗熊杂耍,猴子钻火圈,金鱼跳舞了么,”陆秋烟道:“猴子钻火圈,狗熊杂耍那都看见了,偏就沒看见金鱼跳舞,” 鱼幸微笑道:“大抵是别人诓你來的,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指不定当真有跳舞的金鱼,” 陆秋烟道:“或是吧,其实这大都还真挺好玩的,若是沒有那几个凶巴巴的番僧头陀,那就更加好玩啦,”鱼幸道:“他们是铁三王爷的部署,奉命行事,却将一身火都撒在别人身上,唉,师父说元人凶残,果然沒错,” 陆秋烟含笑道:“天下人有好有坏,那也是的,就像当日在芙蓉客栈咱们遇到的那几个人,也不是凶得厉害么,”鱼幸一怔,微微一笑,想起那几个人是凌苏雪的师兄弟,又想起凌苏雪來, 陆秋烟问道:“鱼大哥,你既然沒有找到你师父的踪迹,那接下來要去哪里呢,”鱼幸叹了一口气,道:“唉,在大都找不到,我也不知道了,我从小生活在沧州,沒去过外面,也不知师父去了哪里,我听说师父在西川做过帮主,倒可去西南寻找他老人家的踪迹,” 陆秋烟问道:“西川,那是什么地方,”鱼幸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晓,”陆秋烟道:“我就想问一问,那里好玩么,左右无事,我也想去玩一玩,” 鱼幸问道:“你还要去玩么,你还是赶紧回岛上去吧,那铁三王爷是谁,你知道么,”陆秋烟朗声道:“他是带兵打仗的蒙古军官,”鱼幸低声道:“他是皇太子真金之子,当朝皇帝忽必烈的嫡孙,”陆秋烟直觉吃惊,道:“啊,” 鱼幸见來往行人络绎不绝,心知这是皇城,耳目众多,轻声说道:“嘘,你小点声,他们现下正在找寻沧月岛的位置路途,听闻你乃是沧月岛上來的,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你在中原多留片刻,定与你不利,” 陆秋烟笑道:“他是皇帝的孙子也好,是带兵打仗的军官也罢,我都不怕他,我要回岛上,无聊得紧,还是多玩一段时日的好,哎,鱼大哥,要不要同你去找你师父,你看怎么样,” 鱼幸道:“我师父是在天涯,或是海角,我都不知,此行定是跋山涉水,途中难免遭逢凶险……”陆秋烟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在安县受伤,你救过我,你若在找你师父的途中遇到危险,我或可救你呢,你功夫现在比以前更加厉害啦,什么凶险,我都不怕,” 给她一说,鱼幸竟然无言以对,忽然想起风寻忧之事,便转口发问道:“对了,陆姑娘,你爹爹妈妈当真都在岛上么,” 陆秋烟莞尔道:“对呀,怎么了,”鱼幸道:“沒事,只是在我北上的途中,遇到了……我一位从未谋面的师叔,举止神情与你有些相似,”陆秋烟疑惑道:“那是谁,” 鱼幸道:“她说是我师叔,还……”本待要说授剑一事,想起她的嘱咐,便止住了,续道:“还问我你的下落,我只觉有些怪异,因此有这一问,” 陆秋烟双眸一转,问道:“哦,她叫什么,可与你说过了,”鱼幸道:“这位前辈名讳风寻忧,”陆秋烟突然听到“风寻忧”三个字,身子一颤,暗道:“怎么來了,难道是來寻我的,” “咦,怎么了,”见她不言不语,鱼幸问道:“莫非你真认得她,” 陆秋烟道:“不是的,我不识得她,”鱼幸道:“哦,我从未听师父说过有这一位师叔,但那日在燕王府中,弓未冷确实叫风寻忧前辈为师妹,依此说來,那定是沒错的,”一时间,头顶塞满了疑虑之雾, 二人一边谈论,已來到一个巷口之前,巷口一旁有个面摊,北方人素喜面食,整条长街有一半以上都是面摊,陆秋烟道:“鱼大哥,咱们去坐一坐,吃一碗面如何,”鱼幸点了点头,两人入凳坐定,早有小二哥过來招呼, 陆秋烟吩咐他煮了两碗面,将筷子递与鱼幸,忽又想起那日赠他筷子之事來, 在二人邻座坐着两个蒙古汉子,一边低头吃面,一边低声说话, “方大哥,你说师叔即刻便來,怎地还不见踪影,”坐在下首的那个蒙古汉子把玩着手里的筷子,一口面也不入口,颇不耐烦地问道, 陆秋烟嘀咕道:“方白都是汉人的姓氏啊,怎地这二人穿着蒙古人的衣衫,”时下元人方定中原不久,世人汉蒙之分甚重,许多汉人思念故土江山,始终不肯着蒙古人的衣衫,忽必烈即位之后,立志做贤明之君,对此不加追究,故而陆秋烟有此一问, 鱼幸低声道:“无论是着蒙古人的衣衫,还是汉人的衣裳,都是个人所愿,不必为奇,陆姑娘,你快些吃面吧,那天在保定,你可是答应过我,不再滋惹是非的,你要多饶口舌,惹人不悦,我便对你不理不睬,” 正文 一一六章 少年英雄时(五) 陆秋烟伸了伸舌头,连说道:“好好好,”二人说话极低,两人自顾说自己的话,都未听闻于耳,陆秋烟虽答允了鱼幸,终究是好奇心大炽,一边吃面,一边侧耳倾听, 只听那个“白三弟”又道:“方师哥,那三个人的功夫厉害得紧,单是废园外的几人,我怕守不住,”方师哥道:“你多虑些什么,他们三个虽然厉害,却并未发觉园外有人看守着,别着急吧,安心等师叔便是,”说着又吃了一口面, 白三弟又问道:“师叔武功甚是厉害,在咱们蒙古人中已无敌手,何必再去找帮手,”那“方师哥”放下筷子,喝了一口面汤,抹了抹口,才说道:“嘿嘿,依我看哪,师叔不但武功高强,还极有智谋,师叔此举,不过是想借老头子之手杀了废园中的三个人罢了,他们共处西南,但教三人一死,咱们便放出风声去,此后两帮相争,西南武林必定大乱……” 白三弟听到这里,“哈哈”一笑,接着道:“方师哥当真聪明,西南武林一乱,便不用劳烦三王爷操劳啦,如此一來,既可为蒲师弟报仇,也可不用对西南武林用兵,咱们便可安心攻打沧月岛了,” 鱼幸心中一动:“三个人,蒲师弟,他们在等他们的师叔,不知是何人,”忽然想到什么,反手捏了捏背上长剑,又听二人提起“沧月岛”三字,见对面的陆秋烟身子一动,他本不想听人说话,这下却不由得仔细聆听, 方师哥翘起大拇指道:“白三弟说得一点不差,现下师父已北上漠北,咱们好好办妥了这件事,或可得到太师父青睐,传授一两手功夫,那便受用无穷了,” 微微咳嗽一下,接着道:“正如布脱师弟,自沧州回來,他一直留在太师父身旁,这不,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再过个三五年,恐已可与师父相媲美了,而咱们呢,庸庸碌碌,日后是南辕北辙,与他相差十万八千里啦,” 白三弟“哼”的一声,道:“布脱师弟,那小子平日里如同吊死鬼一般,板着一张脸,就像咱们欠他几百吊钱似的,想不到暗地里得到了太师父的垂青,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手段,” 方师哥道:“嘿嘿,你也不用嫉妒他,在沧州之时,万二弟贼心大起,偷了太师父的武功秘笈,若不是布脱师弟他机智聪明,发觉得快,不知太师父又该如何发怒了,咱们同为师兄弟,理当相亲相爱,你不该挤兑于他,” 白三弟垂首道:“方师哥教训得是,小弟谨遵教诲,”方师哥道:“好啦,你快吃面吧,待师叔一來,咱们便去废园子,”白三弟一言不发,低头哗哗吃面,二人再无言语, 听到这里,鱼幸已明白了个大概,心中思绪万千:“这唐虞川好生厉害,以万普为幌,不知是怎生骗过了弓未冷的,”料想弓未冷聪明狡猾,那唐虞川更加不容小觑了,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不晓自己答允妹子齐倩而为他做的是对,还是错, 正沉思间,忽听得方白两人一同站起身子,朗声叫道:“师叔,”鱼幸斜眼一瞥,只看见两人并肩行奔而來,瞬息已到桌前,他心中一惊:“这两人人悄无声息地到來,步子好轻,”花灯之下,扫了两人一眼,只见左边那人一袭黑衫,略佝偻着身子,脸上缚着一大块黑布,只露出鼻梁骨以上的半边脸,鱼幸心中大为讶异,只觉这人身形甚是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右边那人说道:“两位师侄,不必多礼,”鱼幸一听声音,却更加吃惊,暗想:“是他,”忙将脸转了过來,原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日间在山上与他经过一番打斗的归厉行, 又听归厉行道:“长老,这二位是我大师哥的弟子,”指了指那位“方师哥”道:“大弟子方茅,”又指那“白三弟”道:“三弟子白骅,”在安县铁穆耳营帐之上时,鱼幸曾听说过“白骅”的姓名,对他略觉熟悉, 方茅与白骅一同抱拳道:“见过长老,长老好,”那黑衣人点了点头,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归厉行朝二人招了招手,说道:“咱们走吧,二位师侄在前面带路,” 方茅躬身道:“是,”两人从桌子上抄起兵刃,也不付钱,当先在前领路,瞬息间已去得远了,那面摊的老板见这四人行走迅速,犹如鬼魅,如何敢來讨钱,唯有脸蹩作一块,难看之极,心中暗暗将四人的祖宗十八代都告慰了一遍, “陆姑娘,咱们跟去瞧瞧,”鱼幸见四人转过一道巷口,径往右首而去,心中愈发吃惊,霍然站起,拉着陆秋烟便走, 陆秋烟道:“哎……哎”还未回神,已被他拉着走出丈许距离,唯有两只眼珠子左右转动,心想:“他不是不喜滋惹闲事么,怎地这当儿却似变了个模样似的,” 转过巷口,人烟逐渐稀少,灯火渐暗,远远见四人人头耸动,行得正疾,鱼幸低声道:“陆姑娘,你不要声张,跟着我便是,”眼见四人越走越快,索性伸手托在陆秋烟腋下,放步而奔,陆秋烟脸上一红,想到在保定二人误入深山之时,他也是这般举动,心中愈加热了, 穿过巷口,便往东北边而去,鱼幸手下托着一人,一边谨防四人察觉,一边勘看四周境况,只见足下杂草横生,目所及之处,断壁残垣,人迹罕至,看來已久无人居, 再看四人,那归厉行与蒙面之人行走最快,赶在最先,脚下纤尘不惊;方茅稍逊一筹,竭尽全力,尚不能随上二人脚步;白骅最差,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微之声, 天已黑尽,月悬东边,虫豸啾啾而鸣,使得四人更加难以发觉有人在后跟随,归厉行与蒙面人不识路途,一路之上,不时放慢步伐等待二人,再奔片刻,四周已无房屋,零零散散地生着几棵树木,虫鸣之声更剧,显然已达旷野之所, 月光之下,忽然遥遥看见一座破园,方茅挥了挥手,四人明晓他的意思,皆放慢了脚步,鱼幸见了四人之举,忙往左边一闪,携着陆秋烟躲在杂草之后, 方置好身子,只听白骅低声道:“师叔,正是这里,”归厉行放目远眺,只见破园立在旷野之中,清幽无比,不见有人,低头道:“方师侄,你不是说有人在外遭看着三人么,怎地不见人影,” 方茅与白骅放眼望去,果不见人头攒动,再盯片刻,也不闻声响,心中倒先吃了一惊,时下月色白皑,似水洗过的白袍,四野清清静静的,只听见“啾啾啾”、“唧唧唧”的声音, 四人心中踌躇,不知如何是好,归厉行处事果决,正要抬步往前探个究竟,忽听得废园之内发出“哎唷”、“啊哟”之声,声音未歇,人影晃动,有七八条大汉飞出废园,远远砸在草丛之中,给这般声音一打扰,四周的虫鸣声突地停住,给人一种异样之感, 鱼幸听了呼声,轻轻拨开眼前草丛,藉借东岭月色,见飞出的八人身形僵硬,一动不动,心中一惊:“这几人动弹不得,显然给园内的人封住了穴道,这三人功夫好的很哪,”已将三人的來历猜了个大概,心中略微一宽, 思索未下,却听得园内一人声音道:“大哥四弟,找个地方睡觉也不安当,被这两条野狗贼溜溜的瞧着甚是难受,让我剜了他们的眼睛,”声音高亮雄浑,四人与鱼陆二人皆是心中一震,鱼幸又喜又忧,暗道:“是他们,” “正主儿还沒來到呢,三哥切莫着急,我倒是想看看,是谁牵着这些蒙狗在外面乱吠,”一个声音接着响起,声音略低,平淡无比,却远远送过來,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正主沒來,那适才园外乱吠的也是一群野狗么,”一人接着淡淡地说道,似乎胸有成竹, 归厉行等人听了这句话,俱是大吃一惊,一同想道:“原來园内人已经听到了我三人的对话,” “我若猜得沒错儿,正主儿已然來啦,门外的朋友们,请进來吧,”这个声音低中带嘹,似一股细流,缭绕在每个人的耳旁,比之前两人的声音,又强了些许, 归厉行向蒙面人使个眼色,低声说了一句话,蒙面人连连点头,鱼幸竖耳倾听,却因相去甚远,二人又怕外人听闻之故,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归厉行说完这句话,随即抬高声音道:“归厉行听说无剑帮吕顾黄三位长老來到此地,特來一见……”鱼幸心中“砰砰”直跳:“屋内的原來正是吕天冲、顾玄遗、黄修渊三位长老,”反手捏住了黄修渊赠与自己的长剑,又想:“只不知那蒙面人又是谁,” 园内三人不待他讲毕,一人接口道:“我们兄弟三人当是野狗乱叫呢,原來是弓老贼的弟子啊,咱们五次三番碰面,算來也是老熟人了,另外三位朋友呢,可否报上大名,”声音遥遥送了出來,说话的是无剑帮中的金剑长老“乾坤剑”吕天冲, 正文 一一七章 少年英雄时(六) 归厉行也不甘示弱,将声音提了老高,道:“另外三位么,两个是我大师哥的弟子,另外一位么,却是三位的老朋友,事出有因,不能将身份姓名告知三位,待会儿三位一见便知,” 只听园内顾玄遗狐疑道:“老朋友,咱们无剑帮近年來声名渐低,多年不曾涉足东道武林,也不曾來过大都,更沒有结交蒙古鞑子,怎么平白无故冒出老朋友來啦,” 归厉行道:“三位的老朋友,却不是蒙古人,只是來向三位致敬问好的,”听得顾玄遗哼了一声,说道:“致敬问好,只怕这个大礼,我兄弟三人难以受用,” 却听吕天冲说道:“嘿嘿,听你这么一说,吕某倒是真想会一会这位‘老朋友’的庐山真面目,他是來致敬问好的,你们三位呢,”他将“老朋友”说得极重,不知是讥是赞,是确是疑, 归厉行道:“今日在山上,三位长老掷在柳苍梧的灵堂之前……”黄修渊道:“那是也是你的好师侄,只因他出言不逊,已被我大哥的金剑砍下了脑袋,咱们料想山上定是缺猪头狗肉之贡,故而送给了柳苍梧柳大侠作个贡品,怎么,你是來替他寻仇的么,” 归厉行道:“三位无缘无故害了我蒲福延师侄,却还这般理直气壮,归厉行夜间叨扰,也只为讨个说法,”一边说话,一边向园外走去,直至废园柴扉之前方才立定, 吕顾黄三人已然察闻四人脚步越來越近,待归厉行声音一落,忽听得园内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凄惨之喊声,似在痛苦不堪的境况下所发出, 四人惊疑共迸,不敢轻举妄动,吕天冲问道:“这蒲福延的父亲是个大大的卖国贼,他临阵倒戈,戕害了泉州无数百姓的性命,还使得活着的黎民流离失所,咱们杀了他,正解了江南百姓的心头之恨,理直气壮,却又如何,” 吕天冲话音未落,顾玄遗已按捺不住,接着高声道:“畏畏缩缩,算什么英雄好汉,既然來了,那便刀剑上说话,”随即两个影子闪过,两个蒙古大汉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径朝蒙面人与归厉行飞去,不偏不倚,直扑二人面门,便如似量准了一般, 归厉行与蒙面人不敢小觑,脚步往后一踮,掌中运劲,将两人顺手接住,两人还未托稳,又听顾玄遗叫道:“这两对宝贝,送给阿合撒大师的高足,” “嗤嗤嗤嗤”四声响处,月光下四件圆物从园内飞将出來,方至中途,便分作两股,一扑方茅,一扑白骅,都取各自双目,手法乃是无剑帮中的一招“一分为二”, 方茅与白骅齐齐退步沉身,双掌一旋,提至眼前,将飞來的圆物抄在手中,入手只觉滑溜溜的,心中俱是大伈,摊开手掌一看,吓得魂不守舍,皆叫道:“师叔,你看,” 归厉行与蒙面之人接下两个蒙古大汉,月光下见二人身子痉挛,不住颤抖,双目紧闭,眼眶中滑落出鲜血來,甚是可怖,再看方白二人手中之物,血淋淋的,正是四颗眼珠子,看及这里,已然明白, 他面皮不住跳动,与蒙面人将二人放在一旁,接过方白二人手中的眼珠子,向三人示个眼色,随即将手中之物奋力一扔,掷向园内,狠狠道:“今日将这眼珠子,送三位一程,” 同时四条人影几乎拔地而起,窜向园内,只一刹,已遁入园中, 鱼幸透过草丛,游目四望,只见废园东首生着好大一株柏树,时值初夏,枝叶繁茂,鱼幸心中一动,已來了计较,附在陆秋烟耳边道:“陆姑娘,园内这三人与我颇有关系,我不能置之不管,咱们过去瞧瞧,” 再复托着她身子,落地轻飘飘的,快速穿过草木丛林,來到柏树之下,不待立定,施一招“上屋顶”的轻身功夫,缘树干而上,两人尽隐匿在繁密枝叶之中,屋外草丛躺着的十个蒙古大汉中,八人穴道被封,两人眼睛已被挖掉,都不曾察觉二人, 那柏树约摸合抱粗细,两人不敢轻举妄动,鱼幸也不敢放脱手臂,此刻怀托陆秋烟在手,二人身子紧挨,只觉她吐气如兰,身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微风徐來,撩起她的发丝,根根擦在他左耳及左边脸庞,不觉心中一荡,左手勒得更紧,凌苏雪的话忽然在耳边回想:“难道便不延续香火了么,” 想到这句话,一个念头凭空而起:“若是就这样在树上一动不动,那该多好啊,多坐一刻,那也是好的,”念及此处,心中更是浮动,不由得轻轻回头,想要看她一眼, 这时二人面目相距也不过寸许,陆秋烟听闻鱼幸轻微举动,也回过头來,月光之下,见鱼幸双目如电,怔怔地看着自己,脸上一红,想要伸肘拐他一下,却也作动不得,鱼幸见她面色微红,犹如出水芙蓉一般,不沾纤尘,俊美得很,迷迷糊糊中,不觉痴迷了, 正意乱情迷间,听得归厉行道:“三位心狠手辣,害了我蒲福延师侄的性命,还挖了我两个蒙古好汉的双目,归厉行定要讨个说法,”鱼幸一下回过神來,只觉羞赧无比,忙将勒住陆秋烟的手臂弛开些, 这一株柏树生得好是虬劲,以废园的泥墙为倚,斜斜生长着,枝叶已长进废园之中,透过枝叶,只见废园中立着一小间破烂的屋子,吕天冲、顾玄遗与黄修渊站在屋子的石阶下,背对屋子,排排站成一条直线, , 对面是归厉行,归厉行身后是那蒙面人,方茅与白骅站在最后,两拨人中间燃起了一堆篝火,火势正旺,将七人面孔映得红彤彤的, 吕顾黄三人横眼扫了蒙面人一眼,略觉熟悉,却又想不起來,心中暗自嘀咕:“归厉行口中的这一位‘老朋友’,不知是谁來着,” 顾玄遗听了归厉行之话,须发上翘,手按剑柄,冷冷地道:“什么狗屁说法,那是沒有的,要动手,便请取兵刃就是,” 归厉行冷笑道:“顾长老如此胸有成竹么,”顾玄遗道:“弓老贼高足武艺高强,咱们也不是省油之灯,孰胜孰负,难说得紧,” “百里无痕”黄修渊道:“归先生武功高绝,较之九玄门莫沉师兄还要厉害,我兄弟三人倒是未曾好好领教过,只不过日间在山上时,被我帮中的一个后生小子打得灰头灰脸,不出半日,归先生已天下闻名,就不知归先生是名副其实呢,还是浪得虚名,”那蒙面人听到“莫沉”二字,身子一颤,目中溢满了阴鸷之色, 归厉行在山上之时,一边顾及來会人数之众,心慌之下,被鱼幸一柄长剑逼得落荒而逃,心中正气愤,黄修渊此言一出,更令他忿恚不已,他不知鱼幸來历,听说是无剑帮的“后生小子”,更加不敢妄动,沉声道:“那人是你无剑帮中的,” 黄修渊挥了挥手中的折扇,说道:“常言道名师出高徒,鱼公子少年英雄,正是我家帮主的弟子,”归厉行惊惧交萦,说道:“好啊,那小子害了我家太子,你们害我蒲福延师侄,这个大仇,都是要算在无剑帮头上,” 顾玄遗高声道:“说算便算,又何惧哉,”一腿飞出,踢在火堆之中,登时飞起两块燃烧着的木柴,径朝归厉行而去,带起星星火花,给风一吹,四下飞舞, 归厉行抢步沉身,“嘿”地一声,双掌推出,硬生生将飞來的木柴抵过去,木柴给二人真力一饮,火苗陡息,正冒出阵阵浓烟, 顾玄遗身子一侧,木柴打得落空,跌在废园一角,兀自浓烟不息,就这片刻,顾玄遗已拔出背上短剑,横切向他手腕,喝道:“久闻归先生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连莫师哥的双钩也抵挡伤不得分毫,顾某倒是想看瞧看瞧,”一言未罢,剑身已铡了过來, 归厉行双拳齐出,在空中迅捷无比划了半道弧形,绕开剑锋,回斩顾玄遗双腕,顾玄遗短剑倏尔往身子畔一拉扯,再度斫砍他手腕,一边奚落道:“咦,怎么,功夫越练越差,连这一口钝剑也不敢以手腕來接么,” 原來三人那日在茅屋目睹莫沉与归厉行打斗,冲破蒙军围截之后,三人细细回想,都觉得其中尚有蹊跷,天下武功,刚中带柔,柔中附刚,纵一身功夫练的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刀枪不入,更何况莫沉绝非泛泛之辈,一钩之举,力逾千斤,为何伤不得归厉行丁点, 三人越想越是纳闷,都觉得此事很是古怪,是故顾玄遗有此一问,这时见他左避右闪,更加印证了心中疑问,一口短剑挥得泼风似的,归厉行身子疾退,踏得地上杂草沙沙作响,顾玄遗势气更增,短剑光如白虹,将二人紧紧裹住, 吕天冲对黄修渊努了努嘴,旋即高声道:“吕某会会阿合撒大师的高足,以一对二,也不算占了你二人的便宜,”身如飞鹰,朝二人抓去,方茅与白骅大吃一惊,各自抽出蒙古大刀,砍他双爪, 吕天冲霍然身子一旋,似一阵风绕到两人后面,金剑拔在手里,分刺二人后背,方白二人同时转身,猛然将大刀递出,直撄吕天冲剑尖,“嚓”的一声,火花四起,吕天冲“嘿嘿”一笑,赞道:“不赖,”抽开金剑,一迂回,又袭二人胸口, 两人齐刷刷退开,大刀一引,各自封住上半身,他二人平素在一起练武拆招,自是心意相通,这下以二敌一,威力竟不俗, 黄修渊见一旁的蒙面人一声不响,笑吟吟地道:“既是老朋友,为何一声不吭,”说话间,身子宛若鬼魅,呼地窜出,凌空朝蒙面人脸上的黑布抓去, 正文 一一八章 真相(一) 黄修渊人称“百里无痕”,轻身功夫之佳,翘于西南,名播天下,当世能与之匹敌者,寥寥无几, 他飞身跃起之际,足下运劲,前后左右,俱都发出一抓,只欲瞧归厉行口中自己的“老朋友”一眼真面目,皓月之下,只见爪影重重,鱼幸与陆秋烟身在不远处的柏树之上,直也看的惊心动魄, 蒙面人临危不乱,“呼呼呼呼”打出四拳,随即肘撞黄修渊左肩,脚踢他腿上“伏兔”之穴,这几招用出,随即身子往后一扯,亦是快若闪电地退避而去,黄修渊手中折扇“噗”地张开,挡住了四拳带起來的凌厉之风,随即以折扇作剑使,将其挥出,激起好大一圈剑气,直刺蒙面人左肋, 蒙面人似是怕身份被其揭晓,张皇之中,只守不攻,将全身上下封得密不透风,他忌惮黄修渊轻功俊绝,退开之后,心中一动,随即双腿用力,踩在杂草之中一动不动,左旋右转,划出一道圈子,抵挡黄修渊手中折扇, 一时间,势如风雨來临,黄修渊虽手中多了兵刃,身法变幻莫测,也近不蒙面人的身,两人只斗得势均力敌, 顾玄遗见归厉行不住后退,蓦地里前足弓,后足曲,时而剑尖指上,幻而下,再左,又变侧,这几招变化纷繁,鱼幸看得分明,心中砰砰二跳,几句话话在心中冲撞不已,险些冒出口來,强自忍住,只在心中念道:“金陵兰笑春生梦,似梦非梦……小径残日照,残日虽将至落,但其势有如强弩之末,后劲甚足,后发之劲,可以制人……” 原來顾玄遗所使的剑术乃是当日公孙大娘门下弟子“七剑十三钗”合研所创,历经数十代帮主研习,已变得极为厉害, 归厉行未曾料到瞬息之间,顾玄遗变换跌起,四面八方尽是短剑影子,令自己防不胜防,难以捉摸,他连忙用出一招“横锁千秋”将自己守得滴水不漏,仍旧不自禁往后退, 刹那间,顾玄遗已用出十一剑,霍然他短剑直擎,突地剑尖一迂,挽出一道剑花,身子陡然向后一仰,弓成半弧形,疾朝归厉行鼻尖刺去, 鱼幸又是怦然心动:“师父曾说这一招叫做‘空谷欢霓裳’,其旨意在‘乐中带忧,喜中带愤,喜怒无定,令他人无法判断其之所指’,顾长老出剑如风,剑法精纯,已不在师父之下,” 归厉行再退一步,忽然眼前剑光一闪,顾玄遗的短剑已离自己鼻尖不过三寸,突地又觉得背上一实,已靠在泥墙之上,顾玄遗去剑不止,这一惊疑间,短剑又递进两寸, 归厉行大吃一惊,右手霍地伸出,食指与中指疾朝顾玄遗手中短剑剑身上挟去,与此同时,身子暴涨,双足在泥墙上奋力一点,“蓬蓬”的声音之中,泥墙轰然倒塌了一大块,两指已夹住了短剑, 顾玄遗沒料到他以身犯险,见他近身而來,左脚送上一步,放松剑柄,转为手掌,运劲推在剑柄末端,同时一拳“雷厉风行”泼风闪电地朝归厉行照面打去,归厉行身在半空,无从借力,见他长拳厉然送到,大是骇然,蓦地身子一翻,扯着短剑往上疾转,同时另一只手翻掌迎了上去, 但听得一声低沉的“噗”与一声高亮的“喀”响过,两人在电光石火之间,已然交上一拳,两拳一击而开,而手中短剑经由不住两大高手的力量,已然从剑柄处断开,归厉行堪堪抵挡不住力道,奋力一挥,白光闪出,断剑斜斜飞出,定在大柏树的树干之上, 他手中断剑才挥出,蓦腹上剧痛,已被顾玄遗一拳打中,他慌忙往上拔起五六尺,卸开顾玄遗一拳力道,饶是如此,还是受了五分力气,落在地上之时,满脸青红不定,此一下,顾玄遗虽在兵刃上占了个大大的便宜,但高下已出, 顾玄遗心念一动,想道:“大哥曾说,九玄门太白使莫沉的功夫还在青玄使厉无咎之上,在保定之时,我与厉无咎交手,敌他不过,而这归厉行打败了莫沉,我却又在他之上,这是为何,莫不是其中有甚蹊跷,” 正惊疑间,听得四弟黄修渊口中叫道:“老朋友,何须使用别人的功夫,你再不出本家功夫,我可要讨你的便宜了,”原來他听说是三人的“老朋友”,又见蒙面身形越來越熟悉,与他交手数十招,他一味躲躲闪闪,并未用尽全力,他再也按捺不住,这一声便叫了出來, 蒙面人不声不响,仍是不出本家功夫,黄修渊虽性子沉稳,但攻之不破,已生烦躁之意, 顾玄遗击退归厉行,斜眼瞥见方白二人连连退后,堪堪抵挡不住大哥的攻击,看來不出五十招,便要落败, 再看四弟黄修渊与蒙面人时,但见二人一攻一守,黄修渊未敢尽力,竟攻之不进,轻身功夫用不出來,隐隐有落败的迹象,他也对这位“老朋友”的面目极敢兴趣,直盯着二人打斗不放, 无剑帮自上一代四位长老平白无故消失、帮主南川寻出了西川以后,吕顾黄便是帮中的耆老名宿,顾玄遗位居老三,目光何等迅捷,再看一眼,心机一动,已瞧出了破绽,高声道:“四弟,用‘剑拳’打他面部,” 黄修渊陡得指点,迷雾与烦躁一一摒开,掌中气力暴涨,双拳似连,直击蒙面人鼻梁骨,蒙面人听了顾玄遗的呼声,不待黄修渊拳头送到,双掌已提到整个头上防备,黄修渊拳头一送,正朝他的双掌送去, 蒙面人并不躲闪,心里想:“咱们就來个硬拼硬,你轻功厉害,拳上可沒有厉害,” 忽然间,眼前一空,蒙面人大是兢惧,黄修渊的双拳已然不见,却是黄修渊就势分开双拳,袭他小腹, 原來顾玄遗与黄修渊朝夕共处二三十年,心意早通,提醒他用“剑拳”,实则是叫他引开蒙面人防备,好以声东击西,蒙面人未及思索,竟然中计,霎时间,黄修渊一只手已朝他蒙着脸的黑布抓來, 顾玄遗喊出一声,突低背后一黑,却是归厉行听他发声提醒黄修渊,乘机偷袭后背心,顾玄遗大吃一惊,连忙往前扑去,到底是惊觉太迟,背上火辣辣一痛,已给归厉行拳头扫中,高手过招,岂容闪失,只因顾玄遗好奇“老朋友”的样子,中了归厉行的诡计,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已然受伤, 顾玄遗中了一拳之后,难顾自己的伤到底如何,连忙强行提起力气飞窜而出,归厉行一击得手,更不停息,亦是提气如影随形地跟着顾玄遗窜出,双拳分袭他各处要害,顾玄遗一经受伤,各处破绽全然兀显,瞬息之间,已凶险连连, 吕天冲吃了大大一惊,危急之中,相救已然不及,蓦地撤了与两人争斗,高声道:“三弟当心,”无暇顾及自己安危,手中金剑陡然给他掷出,朝归厉行拳头迎了上去,金剑去势如风,“当”的一声,已挡住了归厉行的双拳,顾玄遗退开三尺,回身定住了身子,脸上呈紫棠之色,暗暗运功护住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來, 归厉行受顾玄遗之伤在先,他打顾玄遗这一拳使尽了浑身力度,又挡住了吕天冲手中金剑之击,也是再无力气,背靠在断墙上喘着气, 吕天冲见顾玄遗避过一难,心中略宽,突觉两边肋下凉嗖嗖的,却是方茅与白骅的长刀已左右抵上了他,他手中既无兵刃,力量大减,百忙中将身子一旋,侧开身去,只听得“飕飕”两声,肋下衣衫尽碎,皮肉给长刀割中,露出森森白骨, 这当儿他哪里还能顾及疼痛与否,大喝一声,双掌拍在双刀之上,登时将刀往外拍斜了,与此同时,双足射出,分别踢在二人腹上, 方白两人闷哼两声,一一跌落在草丛之中,他遇险、踢人只在兔起鹘落之间,正要看战况如何,忽听得归厉行高声叫道:“长老,这人害你弟子身亡于茅屋,你快杀了黄修渊,既可立功,也可复仇,” 原來黄修渊见顾玄遗险境未脱,大哥又是遇险,为二人忧怖之际,一颗心差沒顶破胸腔,难免心神不宁,给蒙面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开,反败为胜,一拳发在他“丹田”之上, “丹田”乃习武之人真气必由之路,一给击中,登时全身酸麻,动弹不得分毫, 刹那间,三人尽皆落了下风, 雪白如洗的月光之下,蒙面人提着钵盂般的拳头,正对着黄修渊面目,余下二人之中,都是相去甚远,顾玄遗已受内伤,正运功抵抗;吕天冲创口火辣辣疼痛,手中亦无兵刃,二人都是相救不及, 蒙面人举起拳头,犹自迟疑不定,归厉行催促道:“快下手,快下手,”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终于将心一横,一拳当头砸下, 正文 一一九章 真相(二)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不知从各处飞來一柄长剑,直插蒙面人, “当心,”归厉行声音未落,蒙面人连连退开,长剑连鞘定在地上,沒入泥土之中,月光之下,忽然多了两个人, 归厉行放目一看,当先看见的是个十**岁的少年,登即惊道:“是你,”再看他身旁,又惊奇道:“是你,”來人正是鱼幸与陆秋烟, 两人伏在柏树之上,眼见无剑帮三人连遇凶险,鱼幸再忍不住,危急之中掷出了黄修渊给自己御敌的长剑,救了“百里无痕”黄四侠一命, “是我呀,你们不是要捉我么,來呀來呀,”陆秋烟白了归厉行一眼,鱼幸心中心思聪明,忖道:“日间在河边与陆姑娘打斗的巴穆喀颜等人,原來是归厉行所派來的,”当下不及细想,生怕蒙面人骤然发难,便径直走到黄修渊身前站定, “哈,鱼公子,你來了,”黄修渊脸露微笑,对归厉行道:“姓归的,日间在山上之时,你被鱼公子一柄长剑压得落荒而逃,现下可还敢与他再斗一番么,实话与你说吧,鱼公子深得尊师指导,内外功夫,皆登峰造极,吕顾黄三人曾与其试剑,三人同上,也落败了,” 归厉行虽已受伤,但蒙面人功夫高绝,自家功夫未用,已然伤了自己,若是他用出浑身解数,只怕鱼幸也不是敌手,是而口出荒语,故意激他,好叫他四人赶紧退去, 果不其然,蒙面人听了黄修渊最后一句,身子剧震,他虽自恃单打独斗,都不在吕顾黄任何一人之下,但眼前这少年如此厉害,如何还敢轻举妄动, 归厉行脸显恂然之色,眼见蒙面人目中闪烁,甚是气馁,说道:“好,归厉行今日认栽了,不过我师侄、我家太子之仇,不可不报,日后必当还上,”以手扶胸,说道:“两位师侄,起來走吧,”转身钻出墙去,蒙面人跟在后面,将头压得老低, 吕天冲“哈哈”笑道:“蒙古人屠城略地,与咱们的大仇,又岂少了去,” 二人不敢再发话,走到外面时,见被挖了眼珠子的两个蒙古人在草丛中滚來滚去,痛苦不已,归厉行道:“长老,杀了二人,让他们免受痛苦折磨,”蒙面人走了过去,发出两掌,一一击在两人头颅之上,两人闷哼一声,已命赴黄泉, 归厉行又吩咐蒙面人解开了余下八个蒙古汉子的穴道,所幸无剑帮三人点穴之时,并未用尽全力,否则一时半会也难以解开被封穴道, 归厉行见方白二位师侄还沒出來,却不敢再奔进來,只远远叫道:“两位师侄,快出來走吧,” 顾玄遗见方茅与白骅二人兀自躺在草丛之中,对鱼幸道:“鱼公子,杀了这两个蒙古狗鞑子,”吕天冲却摆手道:“且慢,鱼公子,这两人已受重伤,动弹不得,别伤他们,放他们安然离去,”这下正合鱼幸之意,走将过去,在二人肩上一拍,运起“六元劫”的功夫,输些许真力入二人体内, 力入体内,两人精神略佳,一同撑着站起身來,朝鱼幸看了一眼,忍着小腹剧痛,一拐一拐地往归厉行与蒙面人的方向而去,不一时,已不见四人的影子, “三位长老怎么样了,”鱼幸见归厉行一干人的身形已然销匿,走到黄修渊身旁问道, 吕天冲道:“我受的都是外伤,不碍事的,三弟四弟受的乃是内伤,须得运功打坐疗伤,” 顾玄遗与黄修渊听了他的言语,都盘腿坐在草丛之中,闭目疗伤,鱼幸跨到黄修渊的后背,伸出手掌,抵在黄修渊背心大大的“剑”字之上,说道:“黄长老,我來助你,”一股力道送将过去, 他以南川寻所授的打通穴道之法,运送体内真力过去,他掌上的力道一入黄修渊体内,两股真气犹如水**融,竟起到事半功倍之效,不出片刻,黄修渊“丹田”已顺,站起身來, 鱼幸见他已无碍,又走到顾玄遗身畔,依法替他疗伤,顾玄遗受伤甚重,堪堪一刻功夫,喷出一口紫血,内伤方痊,趁鱼幸替两人疗伤之机,吕天冲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敷在两肋的伤口之上,从衣角撕布裹住, 月至中天,已到半夜,顾玄遗站起身子,转头对身后的鱼幸道:“多谢鱼公子疗伤,你功力淳厚,可喜可贺,” 鱼幸谦道:“顾长老夸赞了,”径直走将过去,将钉在泥土中的长剑拔了出來,又走到黄修渊身前,双手将剑举过头顶,道:“在山上之时,多谢黄长老赐剑,助我脱了困厄之境,现在我把它交还与黄长老,” 黄修渊并不接过,伸手推了剑身,说道:“鱼公子何须客气,你的身份,咱们已全部知晓啦,你身为我无剑帮……” 他本想说“身为我无剑帮弟子”,但又不知鱼幸心意,忙改口道:“……帮主的弟子,给你一柄剑,有何打紧,再说了,你取了蒙古真金太子的性命,时下又救了我三人的性命,这口剑收下了,日后行走江湖,也好防身,这柄剑虽不是名剑,在我身边二十年,削铁如泥,亦当世罕见的宝刃,” “既是宝刃,那更不可轻易馈赠与人了,”鱼幸手中之剑并未收回, “我无剑帮以剑为首,何愁沒有宝剑,”吕天冲站起身來,朝前走了两步:“四弟既然诚心送与你,你收下了便是,若再推辞,倒显得见外了,”顾玄遗也道:“不错,你是帮主的弟子,咱们打心底喜欢你,” 鱼幸知推辞不得,只好收回,黄修渊大喜,说道:“鱼公子,你拔开看看,”鱼幸依言抽出长剑,陆秋烟好奇心起,凑过眼去看,鱼幸见长剑剑身上纹理交错有致,尖窄刃亮,当也是旷世宝刃,已有三分喜欢,又见无剑帮三人如此梯己自己,当即还剑入鞘,再度抱拳道:“多谢黄长老赠剑之恩,” “你剑法精纯,驾驭这口“明月剑”,当之无愧,”黄修渊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数下,缓缓道, “它叫明月剑,”陆秋烟道:“果真是刃如清晖,形似明月,” “哦,姑娘会剑,”黄修渊听她出口不凡,问道,陆秋烟讪讪道:“我不懂,只是见这柄剑配上鱼大哥,当真是玉人宝剑,相映成趣,” 黄修渊道:“姑娘说得不错,其实我无剑帮中尚有一口宝剑,乃是前朝大师张鸦九所铸,唤作‘泣剑’,它的打造比之这柄‘明月剑’,又精纯了许多,只可惜时下落入他派的手中,否则当也拿來赠给鱼公子,” 鱼幸面色微恐,抱拳道:“不瞒三位长老,当日我在那茅屋子中带走了凌九姑娘之后,凌九姑娘曾把‘泣剑’转交给我,后來为了救文逸公子脱险,那口‘泣剑’已毁于小可之手,” “蒙古鞑子铸的那铁笼子,除了钥匙之外,便得靠利刃才能打开,其实我在大殿之上听到鱼公子你救了文公子,心中就已猜到了大概,沒想到是真的,” 黄修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你也不需自责,江湖人的身配兵刃,便是为了造福天下百姓,你杀真金,救文公子,干的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泣剑毁了,正是物尽其用,” 鱼幸神色稍缓,又道:“对了,晚辈落入燕王府中的石穴之中,还遇到了无剑帮‘烟柳琴箫’四位长老,” 无剑帮三位长老身子猛地一震,吕天冲与顾玄遗不约而同地问道:“怎地,”黄修渊道:“大哥三哥,咱们先离开这里,鱼公子,你取了真金太子的性命,蒙古人定然容不得你,指不定归厉行去而复返,带着大队蒙古人前來,” 吕天冲一拍额头,说道:“还是四弟想得周到,只不知却要去哪里,” 黄修渊道:“东边有一片林子,咱们先去那里避一避,”吕顾二人皆点头称善,黄修渊在前领路,鱼幸等人跟在后面,往东边而去,无剑帮三位长老都受了伤,脚程较为缓慢,比之鱼幸与陆秋烟还要差上一截, 不消一时,已到一片树林,黄修渊道:“是这里了,”话声未落,忽见背面一边火光大起,看來正是之前的废园, “四弟所料不错,元兵定是來寻咱们与鱼公子踪迹來了,他们扑了个空,竟然放火烧了园子,”吕天冲又是拍了额头一下, 鱼幸暗想:“这位黄长老虑事周全得很哪,若不是咱们在园子中,凭我与陆姑娘的两双手,定然斗不过蒙古人,” 五人一一走入林子中,吕天冲见陆秋烟坐在鱼幸旁边,问道:“鱼公子,这位姑娘是,” 鱼幸道:“哦,她是我的一位朋友,她姓陆,叫陆秋烟,是从沧月岛上下來的,”吕顾黄三人身子一震,都道:“原來是沧月岛上的陆姑娘,那天在安县与九玄门中几位贤侄打斗的,也是她了,” 鱼幸不能虚言相欺,直言说道:“是的,” 吕天冲又道:“我见这位姑娘刀法精纯,不知与鬼面神刀、百刀之君两位如何称呼,” 正文 一二零章 真相(三) 陆秋烟道:“你说的是南月行伯伯与凌青尘伯伯么,他们两位曾教过我刀法,”吕天冲点了点头,道:“那就对了,那又不知陆姑娘与沧月岛上的陆岛主是什么关系,” 陆秋烟道:“陆岛主么,他老人家是我的本家,” 吕天冲见她眼中闪烁,支支吾吾的,又问:“沧月岛上姓陆的人很多么,上面都是大宋义士么,” 陆秋烟微笑道:“我爹爹是岛上的一名账房先生,恰好也姓陆,至于什么义士之事,我就不知道啦,不过南伯伯他们每日纠集好多人,舞刀弄枪,却是真的,” 鱼幸心中一动,知道吕天冲等人刨根问底,一是想知道陆秋烟的底细,二來是不想让她听闻无剑帮帮中之事,便说道:“陆姑娘,你去林子外等我吧,我跟三位长老说清楚了,便出來找你,” “不消了,陆姑娘既是沧月岛上來的,又是鱼公子的朋友,那便留下吧,”黄修渊朝陆秋烟招了招手,示意她不必离开,又对鱼幸道:“鱼公子,我帮中四位长老的讯息,还盼告知,” 当下鱼幸将自己如何落入石穴,如何遇到萧万重与江陵樵子打斗,如何被渡入“纯阴真气”,如何累得四位救治等等一一说了,吕顾黄听得眉头紧锁,神色黯然,险些沒流下泪來, 他们北來沧州,大都等地,本就是为了寻找“烟柳琴箫”四位长老,却沒料到真正是落在弓未冷的手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烟柳琴箫”四位长老与吕顾黄三人明上虽沒有行师徒之礼,却有师徒之实,而现在他们四位老前辈尽皆死在了洞中,都不禁扼腕叹息, 顾玄遗听鱼幸一说,只将眉目一低,沒想到自己守护了二十五年的镇帮宝刃,却因救文逸而毁,过了良久良久,黄修渊才启齿问道:“鱼公子,那你接下來待要去哪里,” 鱼幸道:“我要去找我师父,”吕天冲忽然一拍大腿,站起身來,说道:“帮主是在许家集与弓未冷一战之后不见的,糟糕,要是他落在了弓未冷手里,弓未冷对他怨恨极深,多半……多半要被那老狗折磨,” 鱼幸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弓未冷也受伤了,师父想必沒有在他手中,”蓦然脑中灵光一闪:“对了,在柳苍梧大侠灵堂之前,有人送來了这个纸条,”说着从怀中摸出纸条來,递给了吕天冲, 吕天冲看了之后,又递给顾玄遗,三人彻头彻尾瞧了一遍,都是眉头紧蹙,黄修渊将纸条递还鱼幸,问道:“鱼公子,送纸条之人,你可看清楚了,”鱼幸摇了摇头,沮丧地道:“沒有,但是我却听见了那人的声音,听似只有二三十岁,决计不是师父,”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都想:“当世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信,來无影去无踪者,寥寥无几,‘痴是陆经纶’的陆秀夫丞相已然死了,听声音二三十岁,那也不会是帮主,也不是弓未冷,莫不是帮主的结义兄弟公孙虞,” 想到这里,一齐摇头,武林中人见过公孙虞之人少之又少,但数十年前就能够与“侠义一剑”南川寻等人相提并论之人,决不会只有二三十岁, 吕天冲道:“这就奇怪了,我们三人曾把玉蝶楼前后左右打探了个一干二净,既沒发现尸体,也沒有焚烧的痕迹,莫非老帮主去了松隐林中,因受伤再难走脱,被弓未冷一把大火焚……焚烧了,” 鱼幸心中大紧,说道:“怎地我从未想过这个,”突然又觉得不可能,道:“这个不可能的,弓未冷在‘玉蝶楼’中了师父的‘归心剑气’,急急匆匆地跑到大都疗伤來了,” 纵然四人心中有千百个猜疑,一时都难得其解,黄修渊宽慰众人道:“都不要胡乱猜疑,且宽心吧,我想帮主隐居沧州,那是有情由的,帮主生性恬淡,不愿抛头露面,也是极有可能的,”众人心下略松,一齐点了点头, “就不知那蒙面人是何人,”鱼幸忽然问道, 吕顾黄三人对视一眼,似乎已猜到了是谁,过了片刻又摇摇头,似不敢确定, 黄修渊道:“蒙面人与我打斗之时,遮遮掩掩,竭力掩盖自家招式路数,沒能察觉蛛丝马迹,”顾玄遗道:“这就难猜得紧,莫不是咱们帮中的对头,” 黄修渊又道:“三哥莫心急,归厉行与你两败俱伤之后,说了一句话,不知大哥与你记得否,”吕天冲与顾玄遗摇摇头,都道:“当时乃是凶险之际,都沒听他说些什么,” 陆秋烟想了一想,说道:“我们……我和鱼大哥在柏树之上,记得那时归厉行说的是‘长老,这人害你弟子身亡于茅屋,你快杀了黄修渊,既可立功,也可复仇,’这一句话,” 黄修渊道:“陆姑娘好记性,沒错,归厉行说的便是这一句,” 吕天冲与顾玄遗面色凝重,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咱们猜的是沒错了,唉,咱们与他相识三十來年,竟沒想到他是这般人物,” 鱼幸仔细思索,已然猜了个大概,却不敢轻易说出口,问道:“是谁,”吕天冲一言不发,抽出金剑,在一株树上写下了两个字, 众人抬眼一看,只见是“莫沉”二字,俱是点点头,陆秋烟忽道:“咦,鱼大哥那日在安县的药铺之中,咱们见到的便是他,”顾玄遗问道:“你们之前见过他,” 陆秋烟道:“是呀,当时我受伤了,鱼公子救了我,带着我去抓药,当时药铺之门紧闭,我与鱼大哥进去之后,他甚是警觉,似乎在等人,后來在林子中他与归厉行打斗之时,他明明有机可乘,反败为胜,他却滞缓不前……” 黄修渊接着道:“归厉行明明可以一指点在他‘大椎穴’之上,乘机夺了他的性命,却在刹那间转拂他的‘陶道穴’,他败了之后,一言不发,便即走了,如此一來,阿合撒与归厉行便去了一个强劲对手,而他方踏出林子,便有鞑子围了上來,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余人一齐点头,终于想到了之前诸般事迹之中的蹊跷之处, “鱼公子,你你杀了蒙古的真金太子,救了文逸公子,不出半日,消息已传遍了大都,看來要不了十天八天,中原武林定然轰动不已,当真是可喜可贺,只是你日后行事,须得小心,你虽然得到了帮主的真传,功夫厉害得紧,却不是弓未冷这老贼的对手,见到了他们,须不能硬碰硬,自己吃亏,”黄修渊好心提醒道, 吕天冲与顾玄遗一同点头称善,道:“四弟说得极是,鱼公子见到了弓未冷等老狗,能打就打,打不过便跑,正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说的便是如此,” 鱼幸想到真金太子之死,纯属于自己无心之过,谴责之意阵阵袭上心间,每每念及,总觉得对他不住,却不能在无剑帮三位长老之前说起,只得点头躬身道:“多谢三位长老金口玉言,小子一定铭记在心,” “好了,既然四位长老已然谢世,帮主有了近期讯息,那咱们也不能在大都停留了,”吕天冲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斜月沉沉,已到二更天,便道:“鱼公子,你接下來拟算去哪里,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找老帮主么,” 鱼幸想到自己今日还要去见唐虞川,也还沒到山上去与燕若愚、韩云等人道别,再者自己若是与无剑帮三位长老一道,途中定然有诸多不便, 念及此处,便道:“我……我还要在大都停留一阵子,三位长老接下來要去哪里寻找师父下落呢,” “这样吧,帮主沒了下落,自不知是去了哪里,我与江南各大门派素有交情,那我明日便启程去江南打探打探;三弟暂且留在大都养伤,待伤痊愈了,就往北而行,沿途打探消息;四弟轻功高绝,这便往西南一带而去,八月十五,咱们约在长江边黄鹤楼见面,有了消息,也可提前相约,你们看怎么样,”吕天冲见黄修渊的内伤已无大碍,寻思着出策道, 顾玄遗与黄修渊都暗道:“别无他策,唯有如此,”一同道:“都凭大哥吩咐,” 吕天冲又低头嘱咐了顾玄遗与黄修渊几句,才说道:“既是如此,这就分别吧,”说着三人一齐抱拳道别, “对了,鱼公子,这个给你,”黄修渊从腰间解下一块牌子,递给鱼幸,“这是我无剑帮中的令牌,日后你若來西南,到了黔川二省,要有什么难处,无论客栈饭馆,只需出示令牌,就会有人接应你,” 鱼幸知依着黄修渊的脾气,推辞不得,只好收下,再次拜谢, “鱼公子,你要是找到了帮主,也要设法通知我们,好啦,这却走了,”黄修渊大袖一甩,跟在吕天冲与顾玄遗身后,飘然走出林子,神情说不出的潇洒飘逸,鱼幸心中一呆:“这个黄长老好生洒脱,” 正文 一二一章 真相(四) 目送三人身形远去,天地间阵阵寒意袭來,鱼幸对陆秋烟道:“天寒雾浓,陆姑娘,咱们也走吧,我要去韩大侠他们给柳苍梧大侠设灵堂的山上道别,你也要和我一起去么,” 陆秋烟微笑道:“好呀,我也和你上去看看,” 两人相继走出树林,在灌木丛之中往西边而行,渡过河面,再走十來丈,便到了山下,两人走走停停,一路说话,再看天边,天色微白,看來不出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鱼幸仰头看了看,但见残星明灭,心中竟然有几分凄楚,他随即低下头,定了定情绪,说道:“咱们上去吧,” 转过一块大石,忽听得“呼”的一声,两人一前一后,从不远的青泥小道处窜上山去,身形快如闪电,一闪即沒入长空之中,宛若鬼神, 鱼幸与陆秋烟俱是大吃一惊,回想两人身形,一高一矮,鱼幸道:“糟糕,这两人背影好生熟悉,莫不是蒙古鞑子归厉行等人诡计不得逞,又悄悄折回來了,快跟上去看看,”心内焦急,加快步伐,往山上奔去, 经昨日归厉行等人來山上一折腾,燕若愚等人生怕再有元鞑子上來闹腾,扰了柳苍梧的英魂,那便糟糕了,众人商议之下,加了岗哨,每五步一人,严加放哨,昼夜不息, 看岗之人远远看见有人上了山來,暗自防备,近了一看,才发现有一人正是杀真金,救文逸的那个鱼公子鱼幸,大喜之下,有人迎了过來,也早有人飞奔上山去通报, “鱼相公,你好呀,”一个汉子远远地叫道, “是你,尹大哥,”鱼幸见了说话之人,也是大喜过望,正是昨日的那个汉子尹七凝, 说话间,两人走得近了,鱼幸奔到他身边,停下步伐,开口便问:“尹大哥,你可看到有人窜了上來,” “什么人,”尹七凝摇了摇头,颇为难以置信,“我们岗哨如此严厉,沒看到有人來啊,” “糟糕,那定是蒙古人了,”鱼幸心想两人鬼鬼祟祟,那么非蒙古人莫属,吃惊更甚,脱口说道, 尹七凝摆手道:“什么蒙古人,不可能,不是我夸下海口,别说是人了,这里一只苍蝇也不曾飞过,” 鱼幸一抱拳道:“尹大哥,回头再对你说,”一把拉着陆秋烟,往山上纵去, 尹七凝被他说得脑中如笼罩迷雾一般,正不解间,两人已奔上去老远,尹七凝额上一热,高声道:“兄弟们,好生睁大了眼珠子,决不可让蒙古鞑子有机可乘,” 众人轰然答应道:“好,”声音远远射入夜空之中,似乎已将凌晨前的寒意冲散得一干二净, 鱼幸拉着陆秋烟,步下生风,往上疾冲,这时上山通报之人已放出消息,众人知道他的都來,都不加阻拦, 其实这一路之上,他身形快捷无比,即便众人想要阻拦,却哪里能够, 转过山坳,便到山顶,只见屋舍之上皆挂着雪似也得白布,布条之上绣着大白花,一片肃然悲戚之状况, 鱼幸心生悲凉片刻,忽听得陆秋烟说道:“鱼大哥,那边好像有人在说话,” 鱼幸猛然惊觉,循着陆秋烟的手指头看去,果见离屋舍不远处的东南角有一间小茅屋,风声向东之下,隐隐约约传來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时天色微亮,四下无人,鱼幸不敢大意,低声道;“走,咱们悄悄过去瞧瞧," 两人一前一后,缓缓向小茅屋靠近, “凌护法说得对,如今柳大侠已亡,鞑子更加猖獗,当是万众一心之时,”二人走近了七八尺,声音已听得较为清楚, “飞鱼门的燕若愚燕掌门,"鱼幸心间一个颤抖,说话的真是燕若愚, “不错,燕掌门远见卓识,与岛主是一般心思,”另一个声音接着道, “是他,”鱼幸甫然听到这个声音,一下子便想到了自己在燕王府所发生的一系列事迹來,说话之人,是当日险些杀了他的那个蓝衫人矮老者, “原來是沧月岛上的人來了,我还以为是蒙古人呢,”鱼幸心里忖度着,看一眼陆秋烟,但见她双唇紧咬,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茅屋,鱼幸生怕叫人发觉了,不敢与她问话,又想:“矮老者已到,那么高老者也多半到了,” 果不其然,他思索未下,屋子中就想起了高老者的声音:“是的,今日上山,一为祭奠柳苍梧大侠英灵,第二件事嘛,就是來告诉众位这个消息的,五年來,岛上的我大宋子民尽皆枕戈待旦,秣马厉兵,不敢懈怠,便是希望有一日能够挥师中原,撵走鞑子,还我华夏河山,” 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岛上十万之众,都是弓马娴熟,水陆俱精,岛主说了,此次邀请众位英雄上岛,就是为了商议抗元大事,我与南大哥从钱塘江着陆,涉足吴楚百越之地,几乎走遍了整个江南,将岛主的帖子撒给了各个帮派,金枪门,大刀门,海沙门,长江帮,神剑门等大小一十六个帮派已收下帖子,答允中元节那日上沧月岛上去,不知燕掌门,韩堡主,司马帮主,丛掌门,王掌门等意下如何,” 屋内寂静了一阵子,忽听得丛一心当先开口道:“国之亡也,匹夫有责,上沧月岛干的是赶打鞑子之事,不管别人如何,五虎门丛一心愿意听凭陆岛主差遣,火里水里,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他声似洪钟,铿锵有力, 他话声未落,韩云又道:“韩某左腿是给鞑子废了的,这个大仇,非报不可,中元节韩云若是到不了岛上,便是死了,” 鱼幸身在茅屋外,心里想:“韩大哥说话是有些鲁莽,但以生死相言,已表足了决心,” 随着韩云的表态,燕若愚,司马丰,王锦冲等纷纷表态应允道:“愿献绵薄之力,”接着听见簌簌微响之声,接着听矮老者道:“既是如此,那请诸位收下帖子,” 又过片刻,矮老者忽然发问:“那不知文公子可否去岛上呢,”鱼幸暗想:“原來文大哥也在这里,我早就该想到了,” 屋内响起文逸的声音:“义父在柴市死于鞑子之手,我与鞑子不共戴天,正如韩大侠所说,既然是干鞑子之事,如何不去,” 矮老者道:“文公子虎口脱险,蒙古鞑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处心积虑置你于死地,你能和我们一起去沧月岛,那是再好不过,” 接着众人又说了一些话,其中多是涉及抗元之事, 陆秋烟听得茅屋内说话的声音,早已心不在焉,这时默默不语,掉头便走,鱼幸心生讶异,转身正要拉住她,忽然间,茅屋中一个声音喝道:“两位朋友,请进來吧,” 声音不落,人影更疾,一条灰影“呼”地凭空闪出,从后面抓向鱼幸, 鱼幸不及看清來者是谁,身子往右一偏,五指笔直,反抓來者手腕,來人亦是五指张开,抓鱼幸手腕,两人用的竟然是同一招, “噗”地一声,两人各觉手腕一紧,都已被对方紧紧捏住了手腕,來人看了鱼幸一眼,忽然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几个月不见,功夫又厉害了,”言罢撤了掌力,脚下微风不动,已平平飘开一步, 鱼幸抬眼一看,见是在燕王府所遇到的那个矮老者,好感倍增,抱拳道:“原來是老前辈,小子莽与前辈动手,恕罪则个,”矮老者还礼道:“不必客气,” 这时高老者与文逸、燕若愚、丛一心、韩云等一干人已跨出了茅屋,见到鱼幸,韩云等人都是大喜,众人见矮老者与他交了一招,生怕两人再交手,王锦冲忙叫道:“南护法,这位就是杀了狗鞑子的皇太子真金,救出文公子的鱼相公,两位且勿再斗,” “不斗了,”矮老者右手捋了捋胡须,左手摆动一下,“鱼少侠当日取真金性命之时,我与凌老弟是四只眼睛都看见的,” 将声音压得略低,问道:“鱼少侠,你怎么又会來到这里,” 鱼幸想到自己落入洞穴之中经历的种种,心生感慨,拱手道:“一言难尽,” 矮老者道:“你能安然无恙,那就是天大之喜,鱼少侠,那日我与凌老弟莽撞,险些误伤了你,后來又沒能从弓未冷的手底下救你,当真是愧疚……” 高老者虽离说话二人相去甚远,矮老者声音又压得极低,但他修为极佳,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这时见矮老者出声谴责自己,他本是高傲之人,岂可低声言自己之过, 矮老者“愧疚”二字方才出口,他身形一窜,已到二人身旁,抢先道:“鱼……鱼少侠,当夜弓未冷來得极为突然,咱们二人的姓名都还沒说给你听,这下咱们重逢,该当补上,” 也不让矮老者有说话之机,又道:“我來引见一下,我叫凌青尘,”指了指矮老者,道:“他姓南,叫南月行,” 正文 一二二章 真相(五) (多谢朋友们的支持,谢谢迷离三角的每日追读订阅、谢谢殇离姑娘、谢谢天圣羽、老幺蛾子、何处归途……是你们的支持给了我坚持下去的勇气,让我们为梦想摇旗呐喊,再次拜谢,) 鱼幸对二人的姓名虽已料到了七八分,这下听來,仍不免怦然心动, 想道:“在蠡州之时,南松子问我师承之时,便问自己师父是姓凌还是姓南,我一说师父姓南,他便咬定我是沧月岛上的人,原來其中误会,尽在此处,想來那南松子道长定是与这位南月行前辈有什么深仇大恨,” 于人家之私事,自己也不好插口询问,只好罢住,抱拳道:“原來是鬼面神刀、百刀之君两位前辈,平日里师父与我谈及刀法之时,说当今世上,当属太行山南前辈与天姥山凌前辈,师父还说,两位前辈所到之处,惩恶扬善,故而江湖中人常说道‘刀中君王行江湖,一招一式鬼见愁’,” “多谢南帮主称赞,”南凌二人面带微笑,心中实则是欣喜若狂,能够得到名扬天下的“侠义一剑”口头称赞,乃是天大之荣幸,叫二人如何不喜, 说话之间,文逸已走将过來,欣喜不已,握住鱼幸双手,唤道:“鱼兄弟,” 抬眼看见鱼幸身后的陆秋烟,身子一震,只见她秀眉微蹙,身子往后慢慢挪动,他一生见过不少姑娘,其中自有相貌丑陋之人,但漂亮的也为数不少,可一见到陆秋烟,只觉得她清秀脱俗,竟然是她从未见到过的,这下见她眉毛紧拧,更觉得可爱漂亮,不由得内心一荡, 心中想道:“她是与鱼兄弟一同來的,不知与他是什么关系,”思索之间,放脱了与鱼幸握住的两只手, 再按捺不住疑惑之心,脱口问道:“鱼兄弟,这位姑娘是,”鱼幸道:“她……她姓陆……她是我的朋友,” 文逸见他说话之时面带羞涩,又说得吞吞吐吐,疑窦大起,正待再问,却见“鬼面神刀”凌青尘跨上两步,微微一笑,说道:“秋烟姑娘,你好啊,” “凌伯伯,你……你也好,”陆秋烟面露尴尬之色,蓦地转身往山下疾奔,只奔出两步,霍地眼前一黑,似乎有个人挡在前面,她大吃一惊,急忙收住步子,抬头一看,只见挡在前面的正是凌青尘, 凌青尘双手环抱在胸,似笑非笑地看着陆秋烟,说道:“秋烟姑娘,你要去哪里,” “我……我……”陆秋烟不知该如何与他对答,突然转身,几步跑到鱼幸身侧,说道:“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蓦地身后风声一响,凌青尘又转到他前面,接口道:“秋烟姑娘,你还是回岛上去吧,夫人他们都很担心你,” 凌青尘挡陆秋烟、又不动声响地转到她前面,轻身功夫之俊,令在场之人尽皆叹服,若不是见他神色凝重,正与说话,众人恐怕已是采声相加了, 陆秋烟疑道:“我娘她不是……”说到这里,突然止口,斜眼扫了鱼幸一下,想到昨日夜间他对自己提及的一个人名來, 南月行看了看凌青尘,又看看陆秋烟,朗声道:“凌老弟,这些小事且搁下,待会再说,咱们先去殿上给柳大侠上一炷香,以慰英灵,” 说着对陆秋烟道:“秋烟姑娘,柳苍梧是抗元英雄,你也去上一炷香吧,”也不让她答允,又说:“燕掌门,且在前面领路,” 燕若愚领着一干人來到灵堂之上,时下堂上已无当日聚会时的人数之众,阴深深的更加让人害怕, 南月行当先深深行了一礼,从小童手中接过香上了,凌青尘也跟着做了,两人心中都是一般心思:“云横秦岭一世英名,最后却化作一堆白骨,躺在冷冰冰的棺材之中,不过他受万人景仰,名赫青史,也算是死得其所,唉,如今鞑子的江山地位越來越巩固了,想要恢复我大宋江山,要因此而殒命的,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柳苍梧’,” 见此情景,鱼幸又想到齐倩的死來,他虽与柳苍梧从未谋面,但想到他死后尸骨无完,二弟子齐倩亡命碧落,大弟子唐虞川不敢以真实身份示人,而他为国为民,当真叫人钦佩, 当下也走上去鞠了一躬,接过一炷香插在香盒里,心里暗暗念想:“齐倩妹子英灵在上:你大哥鱼幸不济,到现在还沒能将你托付之事完成,但我救了文公子,你在九泉之下,定要保佑我,我一定会将这个鸳鸯吊坠完好无损地送到你师哥的手中,你放心吧,” 随即陆秋烟也跟着上了一炷香,众人站在大殿之上默哀半晌,这才走出來,燕若愚领南月行与凌青尘等人來到一间屋子中,吩咐厮仆下去准备饭菜,给南凌等人充饥, 桌上又谈起了抗元大事,鱼幸对此颇不感兴趣,只是低头吃饭,文逸坐在陆秋烟旁边,不断微笑着与她说话,陆秋烟本來心神不宁,但文逸谈吐不俗,风趣幽默,与他说了几句话,竟觉心情大是畅快, 燕若愚道:“按照柳大侠族中旧席,服丧期间不可饮酒食荤,是以只备了素菜,两位护法见谅,”南月行道:“常言道入乡随俗,怎会责怪,” 又问:“不知柳大侠何日下葬,”燕若愚道:“本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可下葬,但时下情况紧急,大都又是天子脚下,我们一致商议之下,决定三日之后,便将柳大侠葬了,”凌青尘道:“甚好,” 好不容易吃好了饭,已到了正午时光,燕若愚正要吩咐下属为二人备房下榻,南月行伸手制止住他,说道:“这却不必了,我与凌老弟午后就下山去,” “离中元节尚有好些日子,怎地急匆匆便走了,”丛一心忽然发问, “咱们二人,尚要西行,去撒岛主的邀请帖,”南月行回首看见鱼幸垂目跟在后面,忽然心中一动,说道:“鱼少侠,你跟我來,”鱼幸疑惑道:“嗯,” 南月行向凌青尘点了点头,又道:“我有事要跟你说,”不待鱼幸答话,拔气穿过茅屋,往后山山顶飘然奔去, 鱼幸对他深有好感,便提气跟在身后,南月行奔出数丈,听得身后风声微响,知道鱼幸跟了上來,嘴角含笑,倏尔加紧步子,一纵之下,已跃到一块恶石之上:“鱼少侠,咱们两个比一比,看谁先到山顶,” 南月行口里吐出这句话,更不停息,又是一步跃起,如一只大灵鹤在后山的林木山石之间点跳而奔, 鱼幸运起全身真气,紧随其后,心里想:“这南前辈不仅刀上功夫极为厉害,原來轻身功夫也丝毫不弱,他说看谁先到山顶,是想考校我來了,我若不全力以赴,倒显得小瞧了他,其实我就算尽全力,也未必赶得上他,” 想到这里,运起“虚云步”与“崖上烟”,念及风寻忧师叔所教的轻功精要,往上疾冲, 当日天色沉沉,灰云密布天空,霎时间,只见两条影子,快如猿猱,往山顶疾窜, 不一时,已到山顶,鱼幸奔走之间,眼观四路,只见南月行始终在自己前面,到了山顶,他心中略松,再次定目一看,竟不见了南月行影子, 他吃了一惊,忽然脚踝处一凉,有一块东西朝自己砸來,鱼幸來不及深想,足下一踮,奋力凌空一跃而起,身子尚在半空,地上烟灰弥漫,尘土渐渐升起, 鱼幸身在空中,知已无危险,正待沉气下坠,却听得一个声音道:“到这里來,”他循着声音一看,不知何时,南月行已跃在一株西边高及七八尺的小树之上,脚下用一招“金鸡独立”,正随着枝叶上下摆动, 鱼幸听了他说话的声音,只好再提真气,跃上五六尺,落下之时,脚已踩在东边的一棵小树之上,他将浑身真气逼至右腿之上,亦是使了一招“金鸡独立”, 东西边两棵树大小相若,皆是松树,时值四月中旬,枝叶青翠蓊郁,两人单足而立,凝然不动,耳听得竦竦风声从山谷中涌将上來,俱都胸怀大是舒服, 从山顶极目远眺,四周景象尽收眼底,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感, 南月行往东方指了一下,问道:“鱼少侠,你知道那是什么海么,”鱼幸回眸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碧海青天连作一线,正午天色灰茫茫的,让人一看,顿生凄凉之感觉, 他年少之时,师父除了教他功夫之外,偶尔也与他谈一谈华夏九州的分布,当下便道:“我知道,师父曾与我说过,这是沧海,” 南月行又往西北便一指,问道:“那这里呢,”鱼幸放目一看,说道:“这不是大都城么,”南月行摆了摆手,道:“不,在咱们南人的眼里,宁可称它为燕京,”鱼幸问道:“燕京,为什么,那不是前朝的称呼么,” “什么前朝,”南月行瞅他一眼,身子颤抖一下,叹了一口气,双眼蓦然变得深沉, 过了半晌,才道:“常言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可惜宋室破亡,到了如今,这些什么王土啊王滨啊,都似孤魂野鬼一般,沒有了主人,” 正文 一二三章 真相(六) “哦,”鱼幸满腹疑窦,诧异着说道:“如今蒙古人当权……” “你住口,你想说它们都是蒙古鞑子所辖么,”南月行说话间,声色俱厉,脚下树枝一动,随即转为平和,他心情略定,抱拳道:“鱼少侠,我一时激动,说话有些过分,你切莫往心里去,但是家国民族之大事,却不可乱说,” 鱼幸只觉尴尬异常,一时无言以对, 南月行又问:“鱼少侠,八年前你师父放着好好的帮主不做,却从大剑山前往崖山,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鱼幸生怕再说错话,惹他着恼,便道:“我不知道,” “你想说南帮主是为了救他师弟,对么,”南月行摇了摇头:“世人当时都是这般想法,其实呢,你师父不仅仅是为了救陆丞相,还为了救大宋江山,”他口中的“师弟”与“陆丞相”,指的都是陆秀夫一人, 鱼幸心里忖道:“师父武功再高,终究只是只身一人罢了,如何能够救大宋江山,”登时只觉不解, 南月行似乎已猜到他的心思,微微笑道:“你想说双拳难敌四手,一人武功再好,终究难以抵敌千军万马,对么,”鱼幸点了点头, “你错啦,”南月行颜色一畅,又道:“行兵打仗,胜败难分,包羞忍耻,方是大丈夫行径,古人常说,青山留在,不怕无柴,若是沽名学了霸王,那才真的是懦夫,唉,我想当时南帮主所想的,跟我现在说的差不多吧,” 鱼幸听他一说,陡然明白,问道:“前辈想说的是,当时师父想的,乃是救下陆丞相与小皇帝,只要他们二人不死,日后定可以东山再起,卷土重來,” 南月行道:“不错,唉,只可惜他去得迟了些,到崖山之时,陆丞相已负着小皇帝投海,”鱼幸不知其中原委,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哦”, “你师父虽淡泊明志,想要与虫鸟为伴,山水为俦,但他心中所想的,时刻也不离国家大事,从他赶到崖山这件事來看,更加说明便是如此,鱼少侠,你师父是如此,你也不了自甘堕落,承认蒙古人的统治,”南月行双目注视着他,一字一句说道, 鱼幸又是“哦”的一声,心里却想:“听他口气,似乎对师父了解甚深,但是我自幼与师父在一起生活,都不曾听他老人家说起家国之事啊,” “鱼少侠,我有一件事问你,”南月行见他低头沉思,便问道,鱼幸回过神來,道:“前辈请问,” “这些年來,你都与你师父在一起居住么,”南月行问道, 他突然这么问,鱼幸只觉的甚是奇怪,说道:“是啊,自我记事以來,我与师父都居住在沧州,从未离开过,” “哦,那你可还有师兄师弟,”南月行又问, 鱼幸如实道:“沒有,”南月行满脸疑惑,看了鱼幸一眼,道:“这就奇怪了,”鱼幸问道:“怎地,” 南月行道:“江湖传闻,你师父救了小皇帝的命,你知道么,”鱼幸道:“这个传闻,我也曾听说过,在沧州许家集中之时,弓未冷便曾追问过这件事,但当时师父就说,他并未救过小皇帝,师父说话,从未有过半句虚言,我信师父说的是真的,” 南月行摇了摇头,似乎并不相信,又问:“那你师父可曾和你提及过只言片语,”鱼幸道:“沒有,怎么,前辈也不相信我么,” 南月行沉吟片刻,不再说话,心中却是疑窦万千:“难道江湖传闻是假的,又或许鱼幸这小子言不尽实,” 想了良久,仍旧是不得其解,只得道:“哦,不是的,南帮主是名动天下的大侠,鱼少侠乃是名师高徒,说话自当一言九鼎,让人信服,” 顿了一顿,突然道:“对了,你上山用的轻身功夫轻逸潇洒,是你师父教的么,” 鱼幸挠了挠头,说道:“是的,”南月行见他目中闪烁,信口念道:“心不动则气不动,心若动则全身动,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知鱼少侠与我家岛主夫人,是什么关系,” 鱼幸听他念这二十二个字,已是极为吃惊,这时听他说“岛主夫人”四个字,更是吃惊,张大了口,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么……怎么会知道,你说风寻忧前辈……是……是岛主夫人,” 南月行微微一笑道:“秋烟姑娘沒告诉你么,”鱼幸狐疑道:“告诉我,告诉我什么,” “她与你一起上山,想來关系不赖,怎地,她沒对你说咱们岛主是她爹爹,教你轻功的风……是她母亲么,” 听到这里,鱼幸已恍然大悟,却是惊不可遏:“你说……你说风师叔是陆姑娘的母亲,而她爹爹是陆岛主,”想到在安县风寻忧问自己陆秋烟的下落,心中登时明白:“我怎么会沒想到呢,我早该想到了,” 南月行见他惊疑相交,轻声道:“其中缘由,我自然理会得,你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鱼幸心中一舒:“多谢前辈,”问道:“就不知前辈带我來这山顶,所为何事,” “第一嘛,我是为了证实你的轻身功夫,”南月行点了点头,又道:“在茅屋外之时,我与你过了一招,察觉你的功夫有些怪异,怎地你会使江陵樵子的功夫,” 鱼幸更是钦服,听他说起“江陵樵子”,不觉神色一黯,当下便将自己落入洞穴的事情全然说了, “原來如此,”南月行听他细细道來,已明白其中原委,想到了一位名动江南的乖戾侠客已然谢世,心中难免伤悲, 但他知道时下紧急,不可动柔和之心,当下便道:“鱼少侠,你既然身兼江陵樵子的‘三昧天火’与‘六元劫’这两门不世奇功,更该当为天下苍生谋福,你知道么,江陵樵子平生奉为座右之铭的是哪几句话,” 鱼幸想到在洞穴之中时江陵樵子对自己说的话,念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南月行更觉欣慰,面上如罩春风,满脸祥和,说道:“不错,这是我朝大儒,横渠先生所说的,你能文会武,其中大意,想來你也是知道的,我想啊,你师父多半也是如江陵樵子这般想法,二位泰斗将一身功夫倾囊教授与你,你也自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所以……”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老前辈有话,但说无妨,”鱼幸微微颔首道, “好,咱们到山顶上來,第二件事嘛,便是想……想中元节那日,鱼少侠能够到沧月岛上去,”南月行说到这里,紧紧盯着鱼幸, 鱼幸心中一惊,忙不迭道:“南前辈有命,晚辈怎么敢推却,只是如今师父下落不明,我还得找到他老人家的下落,” 南月行道:“鱼少侠,目下元鞑子气焰嚣张,眼看他们江山越坐越稳,日后要恢复宋室江山,那更是难上加难啦,反元事大,找师父事小,你可知晓么,再说了,你师父一代名宿,自保那是绰绰有余,你……” 鱼幸打断了他的话,道:“南前辈说得是,只是师父对小子有养育之恩,一日找不到师父,那便寝食难安,如若我能够在中元节之前找到师父,那便答应南前辈请求吧,否则我是万万不会弃师父于不顾的,” 南月行见他意志坚定,心中大是不悦:“我看中你是后一辈中的俊秀之材,又杀了蒙古狗皇子,救了文公子,所以才想邀你上岛上,以增锐气,沒想到你如此不识抬举,” 先前对他所有的好意,登时化为乌有,说道:“既是如此,那也不好强人所难,” 话音未落,再不理他,足下一踮,往山下疾跃,鱼幸见他神色不悦,已明白了其中缘由,但自己寻找师父,实为第一大事,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回复宋室,与自己毫不相干, 想及这里,心情终觉舒畅,也是抬步跟着往山下窜去, 到了群雄积聚的地方,已是午后,凌青尘见南月行满面铁青,便不开口再问, 南月行向燕若愚等人道:“办完了柳大侠的后事,便带着文公子到岛上去,”又递给他一小个小纸团,低声吩咐道:“这是从大都去岛上的地图,好生收好,万不可落入鞑子之手,迫不得已之时,宁可毁了,” 吩咐已当,便与凌青尘携手出來,见鱼幸,陆秋烟,文逸三人都在外堂相候,凌青尘对陆秋烟道:“秋烟姑娘,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千万不可胡闹任性,早些日子回岛上去吧,” 陆秋烟忙应道:“谨遵两位伯伯教诲,”二人再不说话,身形一闪,已下了山去, 燕若愚等人见二位來去如风,都不禁翘起大拇指赞道:“二位前辈为了家国大事,花甲之年,仍旧南北奔走,当真是令人景仰的大英雄,” 鱼幸仰头看了看天,未时将尽,离与布脱相约的戌时已只有四个时辰,在山上相待,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当即向韩云等人道:“韩大哥,我与人有约,这就要下山去啦,” 韩云问道:“下山,去哪里,”鱼幸并不回答他,只说道:“韩大哥,燕掌门,你们要去沧月岛上相聚,而我还要找我师父,日后有缘,再谋相见,盼众位英雄好好保护文逸公子,” 陆秋烟走上一步,说道:“鱼大哥,我和你一起下去,”鱼幸摆手道:“这可不成,凌青尘前辈说叫你早些回到岛上去,” 说到这里,拔气便走,陆秋烟一言不出,也跟着奔下山去, 文逸叫道:“鱼兄弟,你与谁有约,为何这般急急忙忙的,”见陆秋烟也抬步跟了下去,心中更急,朗声道:“鱼兄弟,你等等我,我与你一同去,” “不必了,文大哥,你好生照顾好自己,提防蒙古人加害你,”只听得山下传來鱼幸的声音,苍凉寥阔,直入云霄, 原來就在片刻之间,他已奔到了山下, 正文 一二四章 烟水茫茫(一) 鱼幸一口气奔下山,心中一直在想:“原來陆姑娘便是沧月岛上陆岛主的千金,而风寻忧师叔则是她的妈妈,可为何风寻忧前辈在保定那日询问我陆姑娘下落之时,不给我说清楚呢,陆姑娘又为何不把真实身份告知与我呢,” 越想越觉愤恚,脚下奔走得愈加快了, 耳听得陆秋烟的呼声从山上遥遥传來,心中一软,忙顿住脚步,朝山上朗声道:“陆姑娘,你回去吧,我要去找一个人,” 声音远远送出,却听得陆秋烟回复道:“鱼大哥,你等我,我和你一起去,”声音越來越近,想是她说话之间,并不停住脚步, 不消一会,已看见一个影子从山石灌木之间跑将下來,正是陆秋烟, 她奔到鱼幸身旁立定,呼呼喘着气,想是跑的急了,双颊呈微红之颜色, 鱼幸见她这般模样,心生怜惜,说道:“陆姑娘,你好好留在山上便是,何苦跟了下來,” “山上阴沉沉的,令人浑身难受,再说了,那些人我都不认得,”陆秋烟调匀呼吸,问道:“你不是要去寻找你师父么,我还沒玩够,跟你一起去游览游览,把天下九州,大江大河都走个遍,实则是美事一桩,” 鱼幸见她满脸天真,忙道:“我是去找师父的,可不是去玩的,再说了,你是陆岛主的千金,身份尊崇,如何能与我一布衣小子厮混,”说到这里,拂袖转身便欲离开, 陆秋烟伸手拉住他的衣襟,问道:“你怎么晓得我的……的身份,是南伯伯告诉你的,对么,” 鱼幸道:“你爹爹不是沧月岛上的账房先生么,原來确实你骗了我,你知道么,我生平最不喜说假话之人,” 陆秋烟小嘴一噘,说道:“鱼大哥,我不是存心欺骗你的,只是我怕说出我自己的身份,你就不愿意陪我说话啦,你知道么,在岛上之时,大家都叫我秋烟小姐,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服侍着我,却沒有一个人与我说话,因此我才悄悄跑下岛來的,” 鱼幸见她满脸诚挚,想來并非虚言相欺,心里暗想:“是啊,她贵为一方岛主之女,那些下人侍从为了讨好她,定当对她尊崇以加,她虽然说假话骗了我,最终还是讲了真话,” 念及此处,说道:“陆姑娘,我不知其中缘由,是我的不是,这里向你道歉啦,只是我去找我师父,难免会遇到蒙古人,我杀了真金太子,蒙古人都想置我于死地,你和我一道,身陷陷境,那也未为可知,” 陆秋烟眉开眼笑地道:“昨日里不是说好了么,怎么这会子又反悔啦,我说了,你功夫厉害得很,与你在一道,我不怕,” 鱼幸道:“那好吧,既然你执意要去,这便走吧,只是半道之上不可反悔,我找到了师父那倒罢了,否则那时我决然不会送你回來的,” 陆秋烟“呵呵”一笑:“那我便陪你找到了师父,再回岛上去,”鱼幸听她说得认真,心中一动,忽然想道:“那要是一直找不到师父呢,又或许师父已经……已经……”这个念头一出,陡觉不妥,暗骂自己一句,开口说道:“好,” 陆秋烟看他两眼,问道:“鱼大哥,那你不生气了吧,”鱼幸问道:“生什么气,” “我沒有告诉你我真实身份,你不着恼么,”陆秋烟问道, 鱼幸对她微微一笑,说道:“你也有自己的苦衷,虽然欺瞒了我,却对我无害,我怎会生气,你别多想,既然你要和我一起去见那个人,那咱们便走吧,” 其时天色尚早,两人比肩缓步向东边行去, 一路之上,陆秋烟问鱼幸:“鱼大哥,不知你要去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你朋友么,” 鱼幸摇了摇头,说道:“他不是我朋友,只是我与他师妹关系匪浅……”陆秋烟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他师妹,” 鱼幸道:“是啊,只是……只是他她现在已经死了,”说到此处,神色黯然,陆秋烟见他暗自伤怀,虽有疑虑,却不敢再问出口, 却听得鱼幸又道:“我和她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不过乍一见到她,就觉得无比亲切,她死了之后,我每每想到她,总觉得心里空空的,落寞得很,就如同我沒有找到师父一般,陆姑娘,你这一生之中,可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第一次见面,便觉得无比亲切,”陆秋烟满脸疑惑,说道:“当真奇哉怪也,我从來沒有这样的感觉,” 鱼幸双眉一蹙,黯然不语,陆秋烟柔声道:“鱼大哥,人都已经死了,怀想过去,总也无益,”鱼幸点了点头,心情始觉畅快些许, 陆秋烟转口问道:“那不知这人是谁呢,我认得么,” 鱼幸道:“陆姑娘,待会儿见到了他,你要保守住话语,我才肯告诉你,” 陆秋烟道:“好,我一定保守今日的只言片语,你若不信,我可对天发誓,”说着便竖起手掌,就要发誓, 鱼幸忙伸手制止住她,说道:“我相信你便是,又何须发誓赌咒,他师妹临死之前,叫了我一声大哥,交托我替她做一件事,” 陆秋烟听到“叫一声大哥”这几个字,颜色大为和霁,问道:“哦,然后呢,” 鱼幸从怀里取出那个鸳鸯吊坠递给陆秋烟,道:“唔,我那妹子叫我把这个交给他师哥,今日应他师哥之约前來,只为这一件事,” 陆秋烟仔细端详了吊坠数下,只见吊坠的右边乃是以绿玉铸成,左边却以白玉铸造,玉中毫无瑕疵,触手温润柔滑,绿白之间,契合得甚是协调, 鱼幸又从项上摘下自己的凤凰吊坠,说道:“你看,”陆秋烟一看之下,更加吃惊,说道:“凤凰鸳鸯,打造得竟是如此契合,” 放在手中细细比对,果见两个吊坠的大小长短竟是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凤凰吊坠乃是以鸡血玉铸造的, 陆秋烟将吊坠递还鱼幸,问道:“这两个吊坠好生相同,这也是要交给你那妹妹的师哥的么,” 鱼幸收入怀中,说道:“不是的,这个凤凰吊坠是我的,我自小便戴在颈上,” 陆秋烟心中大奇,说道:“天底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更何况你与她从未谋面,鱼大哥,我见这玉造材精良,并非寻常人家之物,这么说,你那妹子,是个富贵人家子女了,” 鱼幸摇了摇头,说道:“你错了,我那妹子是柳苍梧的二弟子,柳大侠一生清俭朴素,他的弟子亦是这般,我这凤凰吊坠与她的鸳鸯吊坠极为神似,在我想來,正应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句话,她叫我一声大哥,恐也是天意之说吧,哦,对了,我要交东西给的那个‘他’,正是柳苍梧的大弟子,,唐虞川,” “唐虞川,”陆秋烟并不认得唐虞川,忽然想到在饭店之中发生的一系列之事,说道:“是与何二侠和余六侠打斗的那个蒙古人么,” 鱼幸点点头,道:“不错,”陆秋烟道:“那他怎么变成蒙古人了,下手还那么重,” 鱼幸道:“柳大侠在梧桐岭丧命之后,唐虞川阴差阳错,假扮了弓未冷的一个徒孙,投入弓未冷门下,实是情势所迫,情非得已,他对淮阴七秀下重手,只因是双方之间有极深的矛盾,日后若是有缘,我定当从中竭力化解,” 顿了一顿,又道:“他师父师妹都已经死了,如今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想一想,若是你一不当心将他身份泄露出去,他岂不是活不成了么,” 陆秋烟听他说到这里,对这个“唐虞川”也颇为同情,说道:“原來如此,他生得如此悲催,就算你不嘱咐我,我也得替他保守秘密,” 两人一路言语,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集市之上,但见居民老幼相携,其中胡汉混杂,却有勾肩搭背之人,生活得甚是和谐, 陆秋烟说道:“爹爹和南伯伯、凌伯伯他们常说,蒙古人凶残成性,其中并无一个好人,但这里地处京都,百姓却安居乐业,当真奇怪,” 鱼幸道:“你爹爹他们如此说法,想來是对蒙古人积怨太深,依我看那哪,蒙古人中也有好人,汉人中也有汉人,” 陆秋烟道:“是呀是呀,每一次爹爹他们说的时候,我也是这般说法,可他们却都说我胡说八道,” 鱼幸道:“是好是坏,并无定论,他们说你胡说八道,你难道就是胡说八道了么,”陆秋烟嫣然一笑,陡然释怀, 穿过市集,再复往前走了一刻功夫,就到了昨日与布脱一同來到的乱石岗处,只见乱石岗下前前后后的土地之中,有七八个农夫手持农耒锄具,正在土中除草, 天气虽不燥热,这些农夫却累得气喘吁吁,不时以袖口抹着额头上的汗水, 鱼幸念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小时候诵读这首诗之时,丝毫不明白其中之意,现下却终于懂了,” 二人再不在意,一起走上乱石岗, 两人一同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鱼幸道:“陆姑娘,咱们便在这儿等他,”口中的那个他,指的便是唐虞川, 这时已到了酉时,风却阵阵从石岗下面涌了上來, 虽然已到初夏,风中裹着的寒气犹未褪去,让人不觉一栗, 正文 一二五章 烟水茫茫(二) 忽然间,山下浓烟大起,经风一吹,从下面窜将了上來, 二人大吃一惊,一同站起身子,往山下一看,却是相视而笑,原來乃是山下的那几个农夫点燃了堆积在田埂上已久的枯柴衰草, 鱼幸道:“原來只是虚惊一场,”陆秋烟嘴角斜起,道:“这些人当真也蛮横无理,他们明明看到我和你上了这里來,却故意生一堆火,不是存意要熏我们么,” 鱼幸笑道:“食之可贵,來之不易,陆姑娘,你且不要过意不去,”说着扯下衣衫一角,“你若捱受不住,将它捂在口鼻之上,或许会好受一些,” 陆秋烟问道:“那你呢,”鱼幸含笑道:“不碍事,我禁受得住,”陆秋烟道:“那我也不要啦,”鱼幸道:“那好吧,”将布放在石头之上, 这时风吹得更急,带上來的浓烟之中隐隐有一股薰薰之香味, 陆秋烟往前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下指了一指,说道:“鱼大哥,那里是背风之处,咱们去那里,”说着站起身來,抬步便走, 哪知只走出一步,便觉脚下一软,身子轻飘飘的,就要往前跌倒,鱼幸眼疾手快,身子往前一窜,问道:“陆姑娘,你怎地了,” 陆秋烟以手抚额,双眼略微迷离,说道:“我……我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沒了力气……”说到这里,惊呼一声,双眼往上一翻,晕倒在鱼幸怀中, 鱼幸这一惊非同小可,摇晃陆秋烟数下,唤道:“陆姑娘,陆姑娘,你……”他本要问“你怎么了”,却哪里知晓“怎么了”三个字还未脱口,一股浓浓的香味充斥口鼻而來,随即脑袋发昏得厉害, 他猛然醒悟,心里直叫:“糟糕,”正待伸手捂住口鼻,却已來之不及,刹那间,头重脚轻,“蓬”地一下摔倒在乱石岗的杂草之中, 在燕王府下的石穴之中时,鱼幸食了“寒岭雪蟾”,那小东西乃是天下稀产之物,具有解百毒、去千伤之功效,他将吃了“寒岭雪蟾”近两个月,莫说是天下的一般毒物,就算是剧毒之物,却也对他伤害不大, 可现下一嗅及熏香之味,登时只觉得全身被抽干了一般,虽有知觉,眼睛却也睁不开,他欲待张口说话,也是无力,唯有心中吃惊:“原來这并非毒物,而是厉害绝伦的迷香,” 接着便听见有人奔上山來,只听其中一人道:“果不其然,这贱狗汉人功夫再高,中了五爷的‘芙蓉鲮’之香,也只能乖乖地躺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鱼幸心中惊疑交迸,暗想:“他们口中的‘五爷’到底是谁,‘芙蓉鲮’是什么迷香,怎地药性这般厉害,是了,他们称我为‘贱狗汉人’,如此说來,这几人八成是蒙古人了,那么那个‘五爷’也是蒙古人了,” 另外一个人道:“你……你……不要……不要……多……说……说话……,五……五……” 方才说话的人道:“知道了,结结巴巴的,屁话这么多,抬人走吧,”说着四只手同时搭到鱼幸的身子上, 鱼幸想要反抗,可全身点滴力气也沒有,只好作罢,接着给人扶了起來,背上“睡穴”一麻,此后便再无知觉, 过了良久,他只觉全身一阵寒冷,首先醒了过來, 一恢复知觉,便觉四肢都被绳子捆得极为牢实,动弹不得,他心中一惊,当先想道:“陆姑娘呢,”却觉得自己背后与一人绑在一起,那人身子柔软,正是陆秋烟, 他心下略定,伸胳膊肘轻轻撞了陆秋烟身子数下,她仍是毫无知觉,想來中了迷香,还未醒來, 鱼幸暗想:“遭了,咱们不明不白,着了人家的道儿,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努力睁大两只眼睛,四下一片漆黑,却什么也看不到,身子上下起伏,不知是在何处, 耳中一直注着“唰唰唰”的声音,原來方才的寒冷的感觉,乃是从外面灌进來的风所致, 他心中一动,暗想:“我与陆姑娘被困的这里是什么鬼地方,周围上下起伏,似乎不是在陆地之上,莫不成到了河上,” 便在此时,只听得外面一人说道:“外面风雨太大,不妨进來避雨,船已离了港湾,由此往东南,半日之内想來无触礁之可能,” “往东南半日,”鱼幸天性聪慧,已猜到了个大概,心里却是大伈,“不妙,难道我与陆姑娘已经到了沧海之上來了么,” 寻思间,只听得一人道:“甚好,”接着听见风雨之中踏踏的脚步之声,说话的二人似往东边而去,鱼幸听到说话之人的声音,更是吃惊,“布脱”二字灌在脑海之中, 原來后面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与鱼幸相约在乱石岗碰面的布脱, 耳听得外面风雨不止,他心中又想:“原來是唐虞川与他们设计好來陷我们的,只是不知道那个‘五爷’又是谁呢,” 想到这里,不自禁将身子往右边挪了挪,“蓬”地一声清响,脑袋碰到一块硬物,好不疼痛, 他大是吃惊,幸得风雨之声极大,布脱等人都不曾察觉,而陆秋烟仍是如死人一般,毫无知觉, “陆姑娘久久不醒,难道遭到了什么不幸,”思索至此,更是焦躁难安,暗暗运劲,想要以内力将缚在身上的绳索挣断, 哪知这一提气,固然毫无作用,四肢酸软,却是一丝力气也沒有,他甚感沮丧:“沒法子,体内迷香未除,什么力气都用不出來,” 而就在运劲之间,也已察觉缚两人的,乃是牛筋一类的绳索,就算自己未中迷香,想要挣脱,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 一时间,脑中千种滋味杂陈,忽听得不远处的布脱说道:“太师父,”声音恭敬,似乎中气不足,显然是低声下气地言语, 鱼幸惊想:“弓未冷也在这里,”果听得弓未冷的声音响起:“很好,很好,你能够将那小子引上钩,还带來了那姓陆的小妮子,真是功不可沒,” 布脱又道:“太师父称赞了,徒孙全凭太师父吩咐,” 鱼幸心想:“弓未冷口中‘那小子’不是别人,正是区区在下了,而‘姓陆的小妮子’,那自然是毫不客气指陆秋烟姑娘了,” 两人对话的声音似乎隔了三四块木板,撒在风雨之中,听得不甚清晰, “你做事小心谨慎,我很是喜欢,好了,你也不用低三下四地给与我说话,”弓未冷话音之中,尽是得意, 他高兴片刻,随即恢复常态,吩咐布脱道:“以那小子的功力,中了‘芙蓉鲮’,至少还要两个时辰才能醒将过來,你去内舱看看,把姓陆的小妮子带过來,” 布脱应了一声,刹那已到船舱之外,伸手就去推舱门,鱼幸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早醒两个时辰,但情知自己功力一丁点儿也未曾恢复,万不可轻举妄动, 当此境况,唯有以不变应万变,忙闭上双目,佯作昏迷, 就这刹,布脱已走到两人身旁,黑暗之中,他也不细细察看,自然不能察觉鱼幸曾往右边挪动过, 他伸手探了探鱼幸鼻息,心中一阵得意,险些笑将出來,随即伸手解开将两人绑在一块的牛筋,放脱陆秋烟之后,又即用力将牛筋在鱼幸身上缚住,还打了一个紧紧的大结, 他拍了拍鱼幸的左边脸颊,见他处于昏迷之状况,又伸足在鱼幸的大腿之上踩了一脚,这才将陆秋烟夹在腋下,满意而去, 他步子方才踏出舱门,鱼幸两只眼睛陡然张开,盯在舱外,什么也看不见,唯听得风雨怒号, 不一会,布脱已将陆秋烟带到了弓未冷置身之处, “你给她服下两粒‘散香丸’吧,我有事询问她,”弓未冷显然是在想布脱说话, 鱼幸与几人置身之处相去甚远,听不见布脱细微举动的声音,过了片刻,忽听得弓未冷道:“你好啊,小侄女,” “啊,是你,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一句正是陆秋烟的声音,显是服下了弓未冷口中的“散香丸”,醒了过來, “小侄女,你不要慌张,这里是沧海,咱们都在船上,”弓未冷神定气闲地道, 陆秋烟听了“在沧海之上”这几个字,声音更加高了:“为什么会在沧海之上,咦,鱼大哥呢,” 鱼幸心里大是炽热:“陆姑娘方才醒來,心里便想到了我的生死,” 甚是感动,又想:“陆姑娘是和我一起來见布脱,才被落入厄境的,她要是有什么危险,我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救她,” 想到这里,心情陡然释怀,缓缓提扯真气,不一时,丹田之中暖烘烘一片,功力已恢复了三层左右, 运功之间,仍是仔细听几人谈话,看弓未冷将陆秋烟带将过去,究竟意欲何为, 只听得弓未冷桀桀一笑,说道:“我把他抛下海去喂鱼了,”陆秋烟更是恐惧,生怕他所说的是真的,高声道:“我不信,你个老恶贼,” “小侄女,那姓鱼的小子是你朋友么,”弓未冷问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怎么样,干你什么事,”陆秋烟恨恨地道, 弓未冷又是“呵呵”一笑,说道:“看你着急的样儿,小侄女……” 陆秋烟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别乱叫,谁是你小侄女,” 正文 一二六章 烟水茫茫(三) 弓未冷“嘿嘿”一笑,说道:“你爹爹是我的二师兄,那你自然是我的小侄女了,我这声小侄女那是叫得其所,为何要住口,” 陆秋烟一怔,随即道:“你胡说八道,我爹爹从來沒提过你,更何况和你一在海外,一在大都,本是天涯相隔,如何说是你师兄,” 弓未冷道:“我与你爹爹自幼相识,从小一起吃饭睡觉,一同习武练功,这些都不曾假过,哈哈,那时候你不知还在谁家当老祖宗呢,” 陆秋烟对他的话更加难以置信,秀鼻里“哼”的一声:“你当我三岁小孩子,有那么好骗么,” “你说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那也只得由你,”弓未冷对她也不强求,问道:“那我问你,你爹爹名字是上负下箫,对么,” 陆秋烟心中一惊:“他怎么知道,”旋即便为镇定,说道:“不错,怎么啦,” 弓未冷又问:“那你妈妈可是姓风,” 陆秋烟又道:“是啊,你想怎样,我妈妈功夫比你厉害很多,我爹爹就不消说了,我劝你还是赶快放了我和鱼大哥的好,否则他们二老找到了你,定叫你沒什么好下场,” 鱼幸一边运气,心里想:“他们说的是风寻忧师叔,在山上百刀之君已告诉我,陆姑娘妈妈正是风师叔,这却沒假的,但是‘陆负萧’三字,却是头一回听到,陆姑娘爹爹的这名字好生奇怪,负箫负箫,难道他喜欢音律,长于吹箫,” “是么,”弓未冷似乎极为不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找个机会与你爹爹比试比试,”说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口气:“唉,多年不见,我那傻师哥的女儿已这般大了,只是不知他当年的一身功夫,满腹经纶荒废了沒有,” “沒有,”陆秋烟斩钉截铁地道,“若是你与我爹爹比试,必然是落荒而逃,还是不要比的好,” 陆秋烟话音一落,忽听“蓬”的一声脆响,随即船身一晃,接着弓未冷说道:“瞧好了,”原來他手臂一挥,掌缘切下身旁船身上的一小块木块,掌力一吐,送向海面, 过了半晌,远远只听一声“砰砰”响动,犹如炸开锅一般响动声音,船不疾不缓向前开去,风雨恁大,却似乎变为陪衬,将这声音衬托得更加清晰, 旁人若非亲眼目睹,定然以为是他在海上投了一块巨石, 陆秋烟终究是女孩子,胆子忒小,见他显露了这一手功夫,吓得惊骇相萦,说不出话來, 布脱当先称赞道:“太师父这一手‘掷千斤’的功夫,仅以一木块力道刚猛,有直压泰山之势,而又恰到好处,激起千层浪花,不知炸死了多少条海上的鱼儿,” 弓未冷甚是得意,道:“这一手功夫讲究举重若轻,若手中的不是木块,而是一块石头,反而沒有这般效果,功夫讲究循序渐进,你时下功力尚弱,故而只传授你扎根基的功夫,待你功力到了,我便将这一手无上的‘掷千斤’传授与你,” 布脱喜出望外,忙说道:“多谢太师父恩赐,” 弓未冷道:“你谢我做什么,你师父目下北上了,无人传授你功夫,你不可无师自通,却不可荒废了功夫,你投入你师父门下不久,却是千古难逢的练武奇才,怎可就此而埋沒了你呢,我传你功夫,该当喜悦才是,” 布脱点了点头,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希冀太师父指点一招半式,却也不能,徒孙却得到了诸多恩惠,当真是天大之喜,” 两人一说一答,竟将一旁的陆秋烟视若无人, 弓未冷见她面色惨白,犹是呆痴痴的,又向她“嘿嘿”一笑:“小侄女,我这一手功夫,有你爹爹厉害么,” “我爹爹他从來不出手,功夫有多好,我……我也不知道,都是听南伯伯他们说的,说爹爹功夫是天下第一,你这个功夫有什么稀奇,凌伯伯说,我爹爹有一手功夫,叫做……叫做……对了,叫‘掷万斤’,据说他能够以一块小纸片,就这么轻轻一挥,就能够激起千千万万层大浪,有压五岳的气势,这是凌伯伯亲眼所见,”说到这里,眉飞色舞,惧怕之意陡去, 弓未冷听到这里,霍然哈哈大笑,声音远远送到江面上去,风雨相夹相送,绵绵不绝, 过了半晌,他声音才歇,道:“若是如此,我那二师兄的功夫当真是一日千里,也是古往今來武学上的天下第一了,哈哈,哈哈哈,” 陆秋烟哪里料到他不怒反笑,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那二师兄生得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姑娘,胡诌起來,也是形形**,真是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呐,”说到这里,不知怎么,声音竟然变得略微凄苦,微微咳嗽起來, 陆秋烟道:“那是自然,”弓未冷不言不语,仔细盯着她,只觉得她容色举止,与风寻忧极为相似,又有自己“二师兄”的影子,不知不觉间,竟然呆了, 陆秋烟见他目光如电,不敢与之对视,忙低下头去, 过了片刻,雨下得更大了,声音“刷刷”的,仿佛要将海面的这一艘船吞沒, 弓未冷听得声音,回过神來,苦笑一下,心里道:“她是她们两个的女儿,自然像她们两个了,我一生殷勤辛苦,到头來,却什么也得不到,”他说的第二个与第三个“她”,指的正是风寻忧, 想到这里,心中愤恨之意大起,朝前跨了一步,咬牙切齿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那二师兄还活着呢,” 陆秋烟见他面目狰狞,吓得退了一步,说道:“你……你干么,”实未想到在这片刻之间,他为何会满脸尽是凶相, “若不是你亲口承认了你爹爹的化名叫做陆负箫,我都还蒙在鼓里,”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放声长啸一声,仰天喃喃道:“好师妹啊好师妹,你好厉害,你竟然骗了我,还和我打了一架,” 陆秋烟给他最后一句话弄得摸不着头脑,但听他颇为苦楚,要强之意略微削弱了,轻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弓未冷面上肌肉抽动,并不回答她的言语,忽然问道:“小侄女,你想要知道那个姓鱼的小子的下落么,” 陆秋烟吃了一惊,连连点头,说道:“想知道,想知道,你们把他带去了哪里,” 弓未冷道:“好啊,你只需答允我一件事,我便把他的下落告诉你,否则……否则……” “否则怎么样,”陆秋烟急忙问道, 弓未冷嘴角微扬,说道:“否则我便将他周身捆个结实,扔到海上去喂鲨鱼,我甚是好奇他这条小鱼见到大鲨鱼,会是怎生模样,” 陆秋烟心间一颤,双手捂耳,连连说道:“我不想听,我不想理你,你快把鱼大哥交出來,” 鱼幸听她一说,心中大是感激,险些就要高呼一声,好让陆秋烟知道自己在这里,苦于真气不曾恢复,怎敢轻举妄动,只得强自忍住了, “好啊,”弓未冷提高音调,“姓鱼的小子是死是活,全由你说了算,我问你,从这里去沧月岛,是怎么个走法,” 陆秋烟一惊,问道:“你问这个干么,”弓未冷冷笑道:“你还想要那小子活命么,你把路径给我画出來,我便带你去见他,” “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了么,即便要画图,你也得先带我去看看鱼大哥,只有他安然无恙,我才肯给你路径,”陆秋烟似乎已发觉弓未冷心中的念想,当先说道, 弓未冷笑道:“哈哈,你想见完好无损的他,那还不容易么,你赶紧把地图画出來,我就带你去见他,保证毫发无损,”话及此处,就要吩咐布脱去取出纸笔來, 陆秋烟道:“完好无损,毫发无伤,方才你不是说你已经将鱼大哥扔到海里去了么,原來你是个大骗子,骗人來的,你假话层出不穷,我是不会相信的,” “哦,”弓未冷声音极为平淡,“这么说來,你是不肯画了,” “不错,”陆秋烟微仰起头,“原來你把我们带到这里來,是为了前去沧月岛,你想以鱼大哥的安危为诱,胁迫我告诉你道路,然后继续囚禁住我们不放,这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之策,算盘可打得好的很哪,” 弓未冷被她戳破自己的念想,微愠道:“小侄女,你可冰雪聪明得紧,这么说來,你是不肯答应我的请求的了,” 陆秋烟心气大硬,说道:“我是不会上当的,” 弓未冷并不为难于她,只是慢条斯理地道:“好啊,既然这样,那你鱼大哥喂定鲨鱼啦,布脱,将她带到西面的船舱中去,不给她饭吃,不给她水喝,看她能够嘴硬到几时,” 布脱应了一声,两手快捷无伦地伸出,将陆秋烟双手反剪在背,踏出船舱,扯着她往西边走去, 陆秋烟给他一抓住,只觉四肢酸麻,毫无反抗之力,唯有口里高声道:“弓老贼,臭恶贼,你要是敢为难鱼大哥,我……我与你……势不两立……” 风雨无休,霎时间,陆秋烟的声音已隐沒在夜空之上, 正文 一二七章 烟水茫茫(四) 陆秋烟给布脱带走之后,偌大的一艘船上,便无他人说话的声音, 鱼幸暗自提气,腹中真气由丹田往上涌去,暖洋洋的甚是舒服,过了半晌,真气已恢复了七八分, 他心中大喜,心想:“最多半个时辰,我真气便可完全恢复,毫无阻碍了,”心里只盼弓未冷等人不要过來, 忽听得脚步声响,却是布脱走了回來,弓未冷待他走到舱中,问道:“安置妥当了么,”布脱道:“按照太师父所吩咐,我把那小姑娘绑在最东边的内舱之中,我……” 弓未冷道:“好,很好,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吞吞吐吐,” 布脱躬身道:“是”,这才说道:“徒孙想说的是,这小姑娘如此无礼,太师父何不惩治惩治一下她,却怎么……怎么轻轻巧巧地放过了她,” 弓未冷在舱内來回踱了两步,缓缓道:“她性子刚烈,像极了她……对了,我与她父母渊源极深,不可为难与她,只要她乖乖地将去沧月岛的路途说出來,就放了她吧,” 布脱不知道他口中说的“像极了她”的那个“她”所指何人,却不敢开口询问,只道:“那鱼……姓鱼的小子呢,” 弓未冷声音一厉,说道:“他是杀害太子的罪魁祸首,让咱们今日受到这般冷落,自然不可轻饶,此番找得到沧月岛的路途那就罢了,不然我定要取他的狗命,” 鱼幸一恍然,蓦然明白:“是了是了,真金太子生病期间,弓未冷是保护他的,可惜让我阴差阳错伤了性命,而今太子已死,他这个堂堂的蒙古‘楞特’国师遭受了不少冷落,” 听得弓未冷续道道:“他是南……大师哥的弟子,定然古灵精怪得紧,你过去瞧瞧,再给他嗅一些‘芙蓉鲮’,让他再睡上几个时辰,到了天明,我还要去找他,” 布脱躬身道:“是,太师父,你一夜未曾合眼,你去休息一下吧,”弓未冷道:“嗯,你就好好办事,我不会亏待了你,” 布脱道:“多谢太师父垂怜,”弓未冷道:“都说无需客气,你还是这般,甚好,咦,这两个月以來,我发现你总是面色苍白,莫不是我传授你的那些功夫对你有害,你过來,让我瞧瞧,” 布脱听到这里,蓦地往后退了一步,说道:“不劳……不劳……太师父挂怀,太师父传授的那些功夫,都是至高无上的武学,徒孙越练越精神,怎会……怎会有害,徒孙好得很,”话声颤颤抖抖,似乎极为害怕, 弓未冷道:“既然功夫对你沒有害处,那怎么血色苍白,外面风雨忒大,莫非是染了伤寒,”布脱连连摆手,说道:“不是的,不是的,徒孙向來是这一副面孔,太师父不必疑这疑那,多生他心,” 弓未冷扫他一眼,忽然道:“我自然知道你向來是这副面孔,好了,既然沒事,你也早些歇息,不要累坏了自己,对了,你以后练我教你的功夫之时,可以先在‘丹田’、‘膻中’、‘气海’,还有后背上‘大椎’与臂上‘青灵穴’上点三下,如此一來,有利于经脉通畅,不唯练功起到事半功倍之效,脸色也自然不会苍白,” 布脱吓出一身冷汗,头点得像捣蒜似的:“徒孙谨记太师父的话语,” 弓未冷道:“好吧,你过去吧,不要伤了那小子的性命,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他,你回來之后,也早点歇息,” 布脱将“芙蓉鲮”握在手中,只觉得甚是润滑,险些拿捏不住,他不敢再抬头看一眼弓未冷,就仿佛弓未冷化成了一头猛虎一般,只需往前一步,就要将他吞噬, 再不敢多停留,径直往鱼幸置身的船舱走來,鱼幸吃了一惊,心道:“要救陆姑娘,现在万不可让他们察觉我已经醒來,否则他们有了防备,那就难上加难了,” 忙不迭将眼睛一闭,再复徉作昏迷不醒,就这片刻间,布脱走进船舱,來到鱼幸身旁,探了探他的鼻息,蓦然伸手在鱼幸腋下用力一按, 腋下乃是人身三大笑穴之一,给他一按,鱼幸险些控制不住,叫出声來,幸好布脱并未察觉鱼幸是在装晕厥,只按一下,便即收回手掌, 他不敢违拗弓未冷的吩咐,当即拔出手中那“芙蓉鲮”的瓶塞,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手端着瓶子,将其向鱼幸的鼻子下凑去, 鱼幸大伈,于黑夜之处,悄无声息地运起真力,运起“闭气”之功,将口鼻都闭住了, 布脱只道他还昏迷不醒,在他鼻下停留了片刻,这才收回,塞上瓶塞,踏出舱门,门也不掩,扬长而去, 他心中一直念着方才弓未冷的模样,心里害怕无比:“弓未冷说的‘我自然知道你是这副面孔’,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随即摇了摇头,暗想:“不可能,这些日子以來,我都是唯唯诺诺,不曾僭越,常言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定是我多想了,这必定是他无心之话,” 此时已到寅时,遽然空中一道闪电打过,将整个海面照得苍白一片,紧接着“蓬蓬蓬”地巨响大作,天空中打了三个大雷, 黄豆般的雨珠哗啦啦滚落下來,密密麻麻地打在布脱的身子之上,他烦躁之意渐去,快步穿过甲板,径往自己的卧室而去, 到了室中,湿透了的鞋子衣服也不曾褪下,便跳到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捂住,迷迷糊糊之中,不知何时沉睡了过去, 雷电过后,舱外风更加大了,不消片刻,将舱中的“芙蓉鲮”吹散得一干二净,鱼幸这才撤了闭气功,心里直呼“好险”,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被绑在一起的两只手掌掌心都是冷汗, 再过得一刻功夫,他的真力已然完全恢复,鱼幸耳目聪明,竖耳细听,听得船东厢隐隐传來微微的鼾声, 他面露喜色,忖道:“原來弓未冷和布脱他们已然熟睡了,”抬头看一眼天边,漆黑一片,不知道时下是什么时候,又想:“要救陆姑娘脱险,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当下身子一动不动,绑在一块的两只手的手腕奋力往外一挣,绑在手上的牛筋具有极大的弹力,经他真气一冲,拉长了不少,鱼幸右手早已运起“缩骨”的功夫,一下从中窜了出來, 那“缩骨功”乃是十二岁时师父南川寻所授,早已练得纯熟,他右手抽出之后,旋即又抽出左手來, 他定了定神,悄悄地伸手去解绑在脚上的牛筋,那牛筋系得极紧,又被布脱打了个死结,他背上虽负着“百里无痕”黄修渊所赠的“明月剑”,怕声响太大,引人发觉,却不能解下來割开, 折腾了半晌,方才解开,又花了约摸一刻的功夫,以同样的手法将身上的牛筋一一除下, 他心挂陆秋烟的安危,再不得耽搁,情声慢步地走出舱门,來到甲板之上,大雨兀自不息,反而越來越大,不是还夹杂着震天震地的雷声, 方一出來,全身已湿透了,却也让他清醒了不少,他辨别了方向,知晓弓未冷等人是睡在东边,便反向往西边行去,希望从船下绕到陆秋烟被禁之处, 在去大都的路上,风寻忧已教会鱼幸练眼里之功,是而他的眼力,非寻常习武之人所能比拟,时下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他却能可稍稍看见船的大致模样, 这一艘船大得出奇,长约数十丈,宽约七八丈,高达五六丈,自己与弓未冷等人都处在第一层,上面尚有一层,鱼幸生平见过的只是小船,却哪里见过恁地大的船只,心中想:“这船如此之大,要找陆姑娘可不大容易,” 又生怕走得快了,脚步踏在积满水珠的甲板之上,弄出声音,教弓未冷等人察觉了, 当下慢慢踱到船舷边,量准了方位,纵身一下跃在空中,落下之时,右手抓住船舷,右半边身子紧紧贴在船身之上, 他不晓得船上到底有多少人,但畏于弓未冷与布脱武功较为厉害,在船身上又极为难行,是故走得极慢,若非他膂力过人,只怕早已支撑不住,饶是如此,仍旧是弄得手臂酸麻, 缓缓往前面窜出五六步,脑子中霍地想到已然仙逝的“江陵樵子”的“凌空碎步”,暗道:“若是我学会了江陵樵子老前辈的这一门功夫,行走得可方便了许多,” 想到江陵樵子临终前的那一段话,心中默默念道:“明月引江河,清风化千斤,炙火融万灵,气脉中灌,如火如荼,固在中而势在外,力顶四散,如影如风,定在拳而满全身,” 心思一动:“明月能引江河往东而去,清风能够将千斤之物化得分离不剩,这难道不是举重若轻么,气在脉而中灌,其中是固有的,唯有气势在外,力气所顶之处,四面散开,就像影子,像风一样,沒有什么用支撑的,亦可以漂浮在天地之间,从不落下,难道是这个意思么,”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四肢百骸舒爽无比,身子渐渐变得轻巧,就如同二月的纸鸢,慢慢飞将了起來, 他心中大喜无比:“原來这就是江陵樵子老前辈‘凌空碎步’的精要所在,”更不及思索,加快行速,足下凌空,仅以一只手掌握住船舷,往前面奔去, 不消一会,已到了船头,他轻轻跃上甲板,抬眼左顾右盼,想要打探陆秋烟被禁的处所,四下雨水潸潸,一片茫然,却哪里能够找到, 正文 一二八章 烟水茫茫(五) 正作沒理会时,忽听得前方不远处的舱内发出微弱的娇呼之声,似乎正是陆秋烟, 鱼幸循声辨迹,听得声音是从第二层上发出,当即运起“虚云步”的功夫,觑准位置,猛然跃起,奈何船身甚高,才至中途,气已不足,身子略往下沉, 忙吸一口气,身子再度拔起,轻飘飘地落在大船甲板之上,他定了定神,见这艘大船的二层却只有最东边一间船舱,乃是依着船舷而建, 而声音正是从舱里发出,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缓缓向发出声音之处靠近,走得近來,声音已更加清晰,果然便是陆秋烟,只是她口唇似乎给什么东西封住,声音断断续续, 鱼幸沿着船舱的木板朝前走了数步,一边侧耳倾听,探实了舱中除了陆秋烟之外,再无他人,当即轻轻走到舱门,伸手就去推门, 岂知门口左侧立着一支铁锈斑斑的铁桨,黑夜里并未细细察看,经他一碰,“咔嚓”一声微响,轰然向甲板上砸去, 鱼幸眼疾手快,身子一俯,横手抄住,立在墙角,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天空一亮,一声大雷横空而过,鱼幸心中一喜,以雷声为掩,一手将舱门推开, 大雷过后,又是闪电横空,鱼幸大喜:“真是天助我也,”借着闪电之光,已将前后左右看了个大致,只见这船舱可容身之处极小,右首角落里蜷缩一个娇弱的身影,正是陆秋烟, 闪电一过,陆秋烟也看见了鱼幸,若不是嘴上被塞着麻核,恐怕她早就叫出声音來, 鱼幸两步掇到她身边,只见她手上脚上缚着绳索,动弹不得, 趁着满天吼响的大雷,鱼幸凑在她耳边说道:“陆姑娘,你不要怕,我这便带你逃出去,你别动,我來替你解开身子上的绳索,你不要出声,”陆秋烟点了点头, 鱼幸快捷无比地解开了她手脚之上的绳索,拉着她站了起來,陆秋烟指了指自己的腿,示意自己蹲在地上良久,腿脚酸麻,难以走动, 鱼幸指了自己后背一下,随即弯下腰去,陆秋烟明白他的意思,当此之境,什么男女之嫌已无法顾忌,便俯在他的背上, 鱼幸轻声道:“我从下面上來之时,见左边船身后段系着五六艘小船,弓未冷等人都睡熟了,咱们悄悄出去,解下一条小船便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叫他们追不上,你会划船么,陆姑娘,” 陆秋烟轻轻道了声“嗯”,鱼幸负得佳人在背,身影一动,已跃出舱门,他脚下更不停息,径往左边船身掠去, 再往前行五六步,已到船头,鱼幸身子往左一动,轻快无比地落在船头,伸手解开最靠前的一条小船的绳索,见船上众人尚未察觉,心中大悦,指了指小船,示意她先上去, 绳索一解开,小船便离开大船,往黑茫茫的海面移动, 陆秋烟腿上酸麻之感已无,娇身轻轻跳上小船,横手将木桨抄在手里,敢情是心下略为焦急,小舟被她弄得“咔嚓”一声脆响, 她大吃一惊,连忙朝鱼幸招手,叫他赶快跳到小船上來, 鱼幸见她安然无事,心情大舒,正要拔气跃去小舟,忽听得身后凭空发出一声大笑:“好师侄,好侄女,你们二位是我请來的嘉宾,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想静悄悄地走了,未免礼数不周吧,” 鱼幸心里“咯噔”一动,连忙回头,闪电之下,只见一条人影凝立在身后,不是弓未冷却是谁,只是他是如何到來的,两人都作不知, “鱼大哥,当心,”陆秋烟小船划出三尺,乍一看到弓未冷,高声提醒鱼幸道, “陆姑娘,你快走,不必理会我,”鱼幸暗自防备,一边将声音送了出去, 布脱本正在酣睡之中,睡梦之中,听得船上有人说话,他耳目何等敏锐,早已醒将过來,和身跃到甲板上,似魑魅般霍地走到弓未冷身后,目光往下一垂,一言不发, “还能走么,”弓未冷身子一沉,蓦地影子一闪,一把抓向鱼幸的左肩, 这时天光微亮,看來已到了卯时,陆秋烟本已划开小舟,见到鱼幸遇险,秀臂一沉,划着小船向大船靠拢,高声道:“鱼大哥,” 鱼幸左肩往下一沉,身子向右窜开,让开弓未冷当头的这一抓,弓未冷身影不定,双足飞起,踢他左腰, 鱼幸足下不停,身子一旋,给他硬生生逼了回來, 弓未冷这一踢不中,足尖在船舷上一踮,对布脱道:“好徒孙,你瞧好了,今日便以这小子來喂招,传你这一手‘十鬼伏魔’的功夫,” 布脱精神一振,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弓未冷的身影, 鱼幸趁弓未冷说话之刹,反手抽出背上“明月剑”,朗声道:“陆姑娘,不必理我,我功夫不成,自保却也不难,你快划开,”一边凝神防备, “第一招,魑魅魍魉,”说话之际,身子猛然扑向鱼幸,鱼幸见他來势汹汹,果真犹如魑魅魍魉一般,叫人捉摸不定,他临危不乱,长剑一横,封住了全身要害, 弓未冷有意授布脱功夫,见鱼幸只能自保又道:“你记好了,这第一招既然叫‘魑魅魍魉’,自然得变化莫测,让人防不胜防,” 声音甫落,身形一矮,右手中指一指朝鱼幸的长剑上弹去,与兹同时,左掌成爪,直袭鱼幸胸口, 鱼幸手中长剑一旋,横切他右手手腕,脚下踩着轻身功夫,让开了他袭击胸口的凌厉一爪, 弓未冷“咦”地一声,称赞道:“我的好师侄,轻身功夫又强了不少,”又道:“第二招叫做‘鬼使神差’,其精义在于自身之力发出,有如神鬼推动,鬼使神差,”后一句话,乃是对布脱而说,也不见他如何作动,整个人化作一团风似也,将鱼幸身子笼罩住, 鱼幸不慌不忙,两手握住剑柄,平平推出一剑,剑到中途,蓦然拐弯,前后左右各刺出两剑,正是“柔水剑法”中的一招“一番洗清秋”, 原來弓未冷这招一施出來,上下左右,都是他的影子,裹着的黄豆大雨“哗哗哗”地打将进來,让他险些窒息, 他心思转得极快,忽然想到在“玉蝶楼”中首次与弓未冷打斗之时,弓未冷推出十朵梅花,都是被自己以此招所破,当下依样用了出來,把弓未冷的身影当做了当日的梅花, 弓未冷见他变化如此迅捷,又是“咦”的一声,第二招猛地一收,叫声:“第三招,鬼斧神工,此招之神奇巧妙,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你眼睛睁大瞧好了,” 倾盆大雨之中,甲板上两条人影裹在一块,斗得正狠,鱼幸一柄长剑握在手中,心知自己万万不是弓未冷的对手,凝神戒备,只守不攻,弓未冷的这一手什么“十鬼伏魔”虽然精妙高绝,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弓未冷已使出“鬼使神差”、“鬼斧神工”、“鬼迷心窍”、“鬼哭狼嚎”、“鬼蜮伎俩”、“牛鬼蛇神”、“心怀鬼胎”与“装神弄鬼”这九招,两人一进一退,一攻一守,在甲板之上翻转腾挪,头上冒起蒸蒸白雾,萦绕不散,端的让人看得惊心动魄, 陆秋烟高声大叫道:“老恶贼,你什么十鬼伏魔,却不是鱼大哥的对手,我看哪,叫死鬼伏魔最为妥当,哎哟……” 她话未说完,只听得弓未冷大叫一声:“瞧好了,这最后一招,叫做‘神出鬼沒’,” 话音未落,人影已不见,鱼幸以原地为轴,身子好似陀螺转了一圈,东南西北,前后左右扫视一圈,仍旧不见弓未冷,额上细汗已汩汩冒将出來, 陆秋烟惊声道:“鱼大哥,他在你背后……跑到左边去了……右边……上边……不对不对……左边,” 鱼幸经她提醒,大是骇然,忽地后背风声大作,他不及细想,长剑一迂,从腋下反刺过去,这一刺自然落了个个空, 他长剑还未收回,眼前一黑,一条影子迎面而來,正是弓未冷,当此情景,再也闪躲不得, 布脱在一旁看他已被弓未冷笼罩住,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弓未冷所传授的功夫,竟然有如斯威力;喜的是鱼幸便要死在弓未冷的掌下,心里想:“我今日得学神功,弓……太师父也最好将他杀了,” 蓦然间,只听得“蓬”的一声,船身一震,不知鱼幸如何变幻,已躲开弓未冷迎面一击,两人对了一掌,他将两只眼珠子睁得老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掌甫交,激起好大一圈水珠,鱼幸拿桩不稳,身子飞出船去,他身在空中,只觉全身凉意大起,四下尽是茫茫的海水,他奋尽最后一丝力气,在空中将身子一扭,朝陆秋烟所划的小船跌去, 弓未冷也战立不住,得得得退开三不,方才站住,怔怔地道:“你怎么……怎么会她……会她的功夫,”布脱问道:“怎么了,” 陆秋烟双肩一耸,一把将鱼幸抱住,放在甲板之上,听他说一声“快走”,奋力一扯木桨,小船已给拨开五六尺远, 布脱心中大急,跨上一步,就要追将下去,弓未冷一把将他拉住,说道:“让他们走便是,何必费心思去追,” 布脱疑惑不解,问道:“怎么,” 弓未冷调匀了呼吸,双手负在背上,胸有成竹地道:“那小子中我一掌,已受内伤,小妮子嘴巴硬得很,咱们就算把她们两人抓來拷问,也是于事无补,还不如……”说到这里,蓦然止口, 布脱听得鱼幸受了伤,大是喜悦,却不敢表露出來,他心思一转,陡然明白:“太师父,你说的是,” 弓未冷并不搭话,抬头看一眼天边,只见天已发白,漫天大雨也变得细了,只问一句:“功夫领会得怎么样了,” 布脱道:“七八分了,”弓未冷赞道:“不赖不赖,记得真快,我之前叫你用力气按点的那几个穴道,现在以中指点上三下,” 布脱不敢违拗,依言做了,却未曾看见,弓未冷脸上那一丝一闪即逝的狡黠笑容, 正文 一二九章 烟水茫茫(六) 陆秋烟深恐弓未冷与布脱追将上來,手中木桨更不停息,拼命似也往前疾划,拨得海水哗啦啦作响, 也不知划了多久,天已大亮,天上雨已停住,风却无休无止地吹來, 陆秋烟回头看背后的方向,满眼都是湛蓝的海水,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边,薄薄的烟雾横铺在远处的海面上,萦绕不散,弓未冷的那艘大船却已不见,显然是他们并沒有追上來, 她心情略定,伸袖口揩了一下额上的细汗,却见鱼幸斜倚在船头之上,满脸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鱼大哥,这下好啦,他们都不曾追來,”陆秋烟对他微微一笑,欣喜地道,鱼幸点了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鱼大哥,你冷么,”陆秋烟见海风不止,拂在鱼幸的脸上,略显苍白,鱼幸并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陆秋烟见他一忽儿点头,一忽儿摇头,也不说话,奇道:“咦,你怎么不说话,”这时海面已变得平稳,小船也不再晃晃悠悠,陆秋烟放下手中木桨,走到他身旁,问道:“鱼大哥,你怎么啦,” 伸手就去推他,她不推倒好,这一推之下,鱼幸身子软绵绵的,如同一团烂泥,跌在甲板之上, 这下让人始料未及,陆秋烟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走上将他扶起,急声问道:“怎地啦,怎地啦,” 鱼幸望她一眼,想要说什么,却又停住了,只是有气无力地道:“我沒事,”说了这三个字,额上汗珠滚滚而下, “还说沒事,你都这样了,”陆秋烟伸手握住他的左手,只觉得他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并且发烫得厉害, “哎呀,你这是染上了风寒了么,”陆秋烟心中大惊,将袖口在他额头上抹一抹,试了一下,也是烫得厉害, 鱼幸动了动发白的嘴唇,断断续续地道:“不是的……我……我沒有染上风寒……”声音几不可闻,一句话说完,长长吸了一口气,目光呆滞,恹恹下垂, “那是什么,”陆秋烟急得眼泪在眶中打转,“鱼大哥,你可不要有什么事,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字,声音变得哽咽,不知如何说下去,眼泪已顺着白皙的面孔悄然滑落, 鱼幸伸起手掌,想要制止她,但全身无力,旋即又垂下,只说道:“陆姑娘……你,你别哭,我真的沒事……我只是觉得……觉得全身烫得厉害,想來……想來……” 陆秋烟忙问道:“想來是什么,” 鱼幸咽了一口气,说道:“想來是与弓未冷对掌……对掌之时……受了内伤,我感觉……感觉脸上烫得紧,你……你去海面舀些水來,浇在……浇在我脸上,或许会好一些,” 陆秋烟伸手在海面抄了两捧海水,一一淋在他的脸上,柔声问道:“鱼大哥,好些了么,” 鱼幸只觉脸上略微冰凉,精神一振,以手撑在甲板上,缓缓坐直了身子,陆秋烟大喜,问道:“好了么,” 却见鱼幸伸出手,似欲要舀海水,陆秋烟忙在他肩膀上一按,问道:“干什么,” 鱼幸道:“我,我渴得紧,”陆秋烟道:“你受了伤,不要动,我來吧,”舀起一捧海水,灌入他的口中, 水方入鱼幸之口,只见他眉间一蹙,神情极为痛苦,陆秋烟恍然醒悟:“哎呀,海水是咸的,我在海上生活了数十年,这下一着急,竟自给忘了,” 鱼幸道:“不碍事,咱们现在尚在海上,四面看不到边,除了海水之外,实无其他之水可以解渴,沒法子,将就一下便罢,陆姑娘,你知道咱们这是到哪里了么,” 陆秋烟游目四望,也是茫然无措,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鱼幸道:“哦,”陆秋烟见他目光涣散,似极为疲倦,便道:“我看现在我们离大都已极远了,若是咱们返回,定然遇上弓未冷那老恶贼的大船,岂不是送羊入虎口,说不得,只好往东南划去,在海上遇上什么小岛的,那就好了,鱼大哥,你受了伤,好生躺着歇息便是,我來划船,” 鱼幸点了点头,靠在小船之上,便不再说话,陆秋烟见他这般模样,心里极为担心,心想快些往前划去,遇上什么小岛,再寻别的法子, 当下握住木桨,将船身在碧海之中打了个转,认准方向,往东南方向划去, 不一时,海面冒出半个太阳來,东边的半边海面波光粼粼,浓烟盖在旁边,顿生朦胧之美,但陆秋烟心里担心着鱼幸的伤势,哪里有闲情逸致去赏景,小臂不住用力,划得更快, 如此再划了约摸两个时辰,手软身疲,始终不见海上有陆地,幸得这一艘小船乃是皇城中的高手匠人经过精心打制而成,否则早已经不住如此折腾, 这时太阳已到了头顶,显然已到正午,陆秋烟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來, 她放下木桨,见鱼幸双目禁闭,靠在船舷之上,发声问道:“鱼大哥,你肚子饿了么,” 鱼幸一动不动,也不答话,似并未听到她说话,陆秋烟跨上一步,在他肩膀上摇了数下,唤道:“鱼大哥,鱼大哥,” 鱼幸鼻中“嗯”的一声,慢慢睁开眼來,陡一见到耀眼的阳光,口唇一张,“哇”地喷了一口紫血,溅得青衫之上暗红一片,身子剧烈地颤抖起來, “啊,”陆秋烟吓得面无人色,一声惊呼叫了出來,“鱼大哥,你不要吓我……”说到这里,眼泪又扑簌扑簌落了下來, 鱼幸缓缓抬起袖口擦拭了嘴角的血迹,苦笑道:“沒事……沒事……” “我不信,”陆秋烟将双目凑了过去,“你被那老恶贼伤到哪里了,你告诉我,对了,我听爹爹说,天下内伤,皆可以真气疗伤,我虽然功力微弱,却也能够替你疗伤吧,你告诉我法子,要待如何替你疗伤,” “你若……若给我……给我疗伤……损耗了真力,咱们……咱们还如何划船出去……我我死了不打紧,若是……若是连累了你……我会打心里……打心里不安的,”鱼幸说到这里,剧烈咳嗽起來, 陆秋烟骂道:“呸呸呸,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功夫恁地好,你怎么会死呢,你……你……”俏脸一红,脱口道:“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鱼幸听她说了这句话,甚是欣慰,道:“陆姑娘……谢谢你,不过这可不成……我……我要是就此死了……你千万要……要划船回到道上去……安好无损地去……见……见你爹爹妈妈……日后……日后若是有了我师父的讯息……你替我……替我向他老人家问一声好……” 陆秋烟伸手捂住他的嘴唇,说道:“鱼大哥,你胡说什么呢,你要向你师父问好,自己去便是了,为何要我代替你,你快传授我疗伤之法,我來助你,你会沒事的,” 鱼幸道:“不成,”声音虽无力,却自有一股威严, 陆秋烟在他肩上一按,将他身子一拉,伸手就去抵他后心,鱼幸想要抵抗,却是无力,唯有任她双手抵在自己的“大椎穴”上, 陆秋烟眼中泪珠闪闪,道:“你既然不肯告诉我,我只有慢慢摸索了,大椎穴是人身要穴,从这里疗伤,定然沒错,”说着就要运功, 鱼幸忙道:“陆姑娘……快……快停手,你这般胡作非为,只是……只是于事无补……罢了,” “你不告诉我,我宁可与你死在一块的好,”陆秋烟秀眉蹙起,幽幽地道, “好吧,”鱼幸拗她不过,“我与弓未冷对了一掌……被他真气所激……伤的是手太阴肺经上……中府、云门、天府、侠白、尺泽……孔最、经渠、太渊、鱼际和少商这十个穴道……” 说至此处,长长吁了一口气,续道:“以致气血被淤,你需……需在我……任脉……任脉上的二十四……个穴道上各点一指,我才能……自行疗伤……可是这二十四个穴道中的……有几个穴道……穴道的位置……实在是……”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泛起羞涩的神情,低下头去, 陆秋烟听他一说,陡然明白,原來他不肯让自己帮他疗伤,缘由尽在此处, “是性命重要,还是避嫌重要,”陆秋烟脸上一柔,“在安县之时,你救过我,我说什么也得救你,” 说到这里,伸手便去解他腰带,鱼幸惊道:“陆姑娘……使不得……”蓦地里全身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陆秋烟别过脸去,纤纤中指挥处,便点在他下 阴处“会阴 ”穴上,鱼幸身子打个激灵,却未曾发觉陆秋烟满脸已爬上一抹红晕, 她更不停息,接着点曲骨、中极、关元、石门、气海、阴交、神阙、水分、下脘、建里、中脘、上脘、巨阙、鸠尾、中庭、膻中、玉堂、紫宫、华盖、璇玑、天突、廉泉、承浆这二十三个穴道, 鱼幸又是羞赧,又是感激,却不知是羞赧多些,还是感激多些,这一刻时光,似乎过了千万年, 任脉给陆秋烟一一点过之后,体内真气已然打通,他精神大振,盘腿坐在甲板之上,收心摄神,运功疗伤, 陆秋烟满面羞红,走将过去,拿起木桨,心不在焉地划起船來,不时以目光斜扫着鱼幸,看他眉头紧锁,头上浓烟萦绕,已到了龙虎交汇的紧要关头,心里甚是担心, 正文 一三零章 情是何物(一) (谢谢朋友们的支持,在这个武侠不济的时代,还有忠实的读者跟读,剑逸感到很欣慰,说实话,我好几次想要放弃,但因为心中有江湖梦,有一颗少年心,所以还是克服了重重困难,坚持了下來, 我是一个在读书的学生,对于金钱不是很看中,只希望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真心的读者在跟读罢了,谢谢大家,我会努力写好,) 鱼幸盘腿坐在船头,心念风寻忧教授的打坐之法子,过不多久,头顶冒起阵阵浓烟,正到紧要时刻, 他努力克制自己心中上下起伏的念想,缓缓把真气提起,也不知耗了多少时候,蓦然喉头一甜,张嘴吐了一口鲜血, 陆秋烟手握木桨,见他口吐鲜血,心中大急,正要站起,可想到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大是羞涩,到底是克制住了,只是不住以目光看着他,心底如有熊熊烈火焚烧, 鱼幸的这一口鲜血吐尽,只觉得手太阴肺经诸穴皆是暖烘烘的,已然冲开了这十一个穴道, 他再度闭目凝神打坐了半个时辰,脸色转白为红,内伤已好了大半,这才徐徐睁开眼來, 陆秋烟见他神色转好,脸上一喜,将手中的一个东西扔将过來,只说一句:“唔,给你,”旋即低下头去, 鱼幸伸手抓住,却见是一条斤重的鱼,被剖成两半,洗得干净了,鱼幸打坐疗伤之时,一心都在自己身子之上,陆秋烟何时抓的鱼,自己毫无知觉,心中甚是感激,说道:“陆姑娘,我……” 陆秋烟又将头抬起,说道:“我们……我和你……身陷困境,只有吃生鱼來解饥……对了,你的伤……” 鱼幸见她举止忸怩,已然猜到了个大概,亦是脸上一红,道:“内伤已好了大半了,陆姑娘,方才……谢谢你了,”陆秋烟更觉羞人,缄默不语, 鱼幸将手中的鱼片放到甲板之上,伸起手掌向上,正色道:“陆姑娘,今日之事,鱼幸断然不会说出去,否则……否则叫我葬身鱼腹,尸骨无存,永世不得超生,” 陆秋烟见他神色严正,毫无作假之姿态,忙道:“鱼……鱼大哥,你也不需发誓赌咒什么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何况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为了你的性命,这也沒什么,” 顿了一顿,又道:“何况咱们两人现在在茫茫大海的一叶扁舟之上,生死难定,本该互相帮助,” 鱼幸大是感激,说道:“是,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这般挂在心间,倒是我的不对了,现下你我二人同处困境,须得一起合力寻生,” 陆秋烟微微一笑,道:“嗯,你肚子饿了吧,这几条鱼是我趁你疗伤之际抓的,你能吃的下么,” 鱼幸笑道:“能有吃的,也就不错了,你也吃一条,否则沒找到路,倒先饿死了,” 陆秋烟道:“极是,说什么也不能死在海上,你还要寻你师父呢,”鱼幸接口道:“你还要将天下九州,大江大河的锦绣风光都游览个遍呢,你的金鱼跳舞,猴子钻火圈也不曾看见,”说到这里,两人都忍俊不禁,相视而笑,一切尴尬消融在言语之中, 两人各自抓起数条生鱼,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吃罢之后,又以海水漱了口,鱼幸吃饱了之后,又盘腿打坐了半个时辰,真气恢复了七八分, 陆秋烟问道:“鱼大哥,你的伤势当真已不严重了么,” 鱼幸道:“只需再打坐两次,该能痊愈,”见她兀自握着船桨,说道:“陆姑娘,你划了半天的船,也该累了,让我來划吧,” 陆秋烟道:“你伤还沒好,可不能用力划船,我自小长在岛上,划船对我來说,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之事,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姑娘,再者,这小船打造得甚是精致,并不需我用力來划,不信你看,”说着放脱了船桨,小船仍是平平稳稳的,毫无摇晃之感,“这下你信了吧,” 鱼幸知她对自己甚是关心,也不再强求,道:“好吧,” 这时日已西斜,海上吹來和煦的微风,海面微微荡漾,泛起鱼鳞似的水波,煞是好看,但四面依旧都是茫茫的海水,哪里找得到小岛, 鱼幸见陆秋烟坐在一边,心中思潮起伏:“她为了救我,毫不顾忌其中的男女之嫌,只要她愿意,日后她要有什么事情,是上刀山也好,下火海亦罢,我都绝不皱眉,” 小船又往东南方向驶出了大半个时辰, 鱼幸第一次出海,对海上情景一一不熟,发问道:“陆姑娘,你说咱们何时才能遇到一块小岛停船靠岸,” 陆秋烟忧心忡忡地道:“我也不晓得,这沧海恁地大,海上定是有千千万万个岛屿,可是咱们划了近一日了,都还沒逢到,” 鱼幸柔声道:“你也无需气馁,常言道操之过急,百害而无一益,慢慢找,总是有的,若是咱们真在这海上划了十天半月,就算落海身亡,也是死得其所,”话虽如此,心里却想:“有陆姑娘伴着我,就算是死了,也不枉了,” 陆秋烟听他说得风趣,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自古以來,便沒听说过落海身亡是死得其所的,” 鱼幸点头道:“正因古來无人,才叫死得其所,哎哟,不对,落海而死有一个,” 陆秋烟问道:“谁,”鱼幸故卖关子道:“你不妨來猜上一猜,”陆秋烟沉思片刻,说道:“我猜不出來,”鱼幸道:“那好吧,他么,便是书滕王阁……” 陆秋烟恍然大悟,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说的是王勃,”鱼幸道:“不错,”陆秋烟道:“据说子安是南下探亲,渡海溺水,却沒有死在海里,更不消说是死得其所了,” 鱼幸“呵呵”一笑,道:“不错,他溺水并未死去,而是渔夫将其救起,惊悸而亡,落下了千古的笑话,因此啊,我和你万万不可重蹈他的覆辙,要是被吓死了,岂不是落下第二个笑话,” 陆秋烟道:“虽是笑话,但他的文才学识,却是极为厉害,他幼年时就非常聪慧,六岁便能做诗,且诗文构思巧妙,词情英迈,当时他父亲的好朋友杜易就称他为‘王氏三株树’之一,他九岁之时,熟读了颜师古著的《汉书》之后,撰写的那十卷书,叫什么去了,” 鱼幸沉思片刻,道:“你说的是《指瑕》,”陆秋烟道:“正是,所以他的文学造诣,当真令人钦佩得紧,” 鱼幸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方才我是与你戏谑來的,你千万不要当真,其实师父与我说起他时,便十分推崇,以我來看,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虽与他共为‘初唐四杰’,还是他最为厉害,我认为排名为‘王杨卢骆’最为妥当,你觉得呢,” 陆秋烟“嘻嘻”笑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鱼大哥,你熟读诗文,想來也是极为厉害,若有空,我倒想和你讨教讨教,” 鱼幸道:“好啊,咱们要是能够安然出去,自当奉陪到底,” 陆秋烟道:“正所谓处涸辙以犹欢,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时下虽然是厄境,定然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 鱼幸道:“是呀是呀,”抬眼往东边望去,忽然叫道:“哎呀,祸不单行,你看那浮过來的是什么,”说着伸手一指, 陆秋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也是凛然大惊,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上漂浮着一个东西,正缓缓向前移动, “莫不是鲨鱼,”她心中当先冒出这个念头來,再复盯着看了数下,只觉得鲨鱼绝非如此之小,心中好奇心大起,拨动船桨,徐徐靠近, 鱼幸脸色一变,问道:“陆姑娘,你干么,” 陆秋烟道:“我看那浮着的不是鲨鱼,倒像是一具尸体,若真是死人,那倒好了,” 鱼幸心下大奇,盯着看了片刻,果觉那东西真像一具尸体,问道:“是死尸,倒好了,有什么好的,” 这时小船离那东西越來越近,陆秋烟道:“你想啊,若是死人,不定这周围便有小岛,” 鱼幸心想极是,道:“陆姑娘所言极是,哎哟,这东西真是一个死人,你看他身上,还有衣衫,” 陆秋烟听他一说,看了一眼,说道:“果然是,”这下已不顾手臂酸麻,将小船划得更快,不消一会,已赶上那具死尸, 但见海中的死尸背脊处高高拱起,只有一条右腿,左边裤管漂浮在海上,随水波左右荡漾,阴森森的好教人害怕, 鱼幸看了这般情景,心内一紧,想道:“莫不是他,”越想越是害怕,对陆秋烟道:“陆姑娘,你把小船打转过來,我去看看,” 陆秋烟道:“怎么,”将船身一旋,鱼幸坐的这一头便向那死尸靠去,鱼幸待得愈近了,二话不说,倏尔伸手就朝那东西抓去, 陆秋烟问道:“你干么,”话未说完,尸体已被鱼幸抓了起來,“蓬”地放在甲板之上, 陆秋烟“啊”地一声惊叫,却听得鱼幸高声叫道:“是他,是他,果然是他,” 陆秋烟兢惧之意渐去,放眼扫了两下,见被鱼幸抓上來的尸体一脸浮肿,双目泛白,早已死去多时, 她定了定心神,问道:“是谁,” 正文 一三一章 情是何物(二) 鱼幸痴痴地看着死尸,良久,才伸出手掌,在他双眼上一抹,替他合上了鼓着的双目, 陆秋烟见鱼幸话也不说一句,追问道:“这人到底是谁,” 鱼幸一字一句地道:“他是‘淮阴七秀’中的‘千锤手’曲凌曲老七,” 陆秋烟讶异道:“是与何二侠和余六侠并称的‘淮阴七秀’么,” “不错,”鱼幸仍旧呆痴痴地看着曲凌的尸体,突然伸手往他腰间摸索去, 只触摸一下,眉头一皱,手不再移开,喃喃道:“肋骨断了四根,似被人从侧面打了一掌,震碎了心肺,”凑过双目细细察看,蓦然面色大为恐惧,惊道:“腋下受了一剑,这一剑……这一剑……是师父的手法,” 陆秋烟愈加吃惊,问道:“你说是你师父的手法,鱼大哥,你沒看错吧,” 鱼幸于陆秋烟的话并未听见,眼睛眯成一条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复看了片刻,蓦地里转过身來,放声长啸:“师父,师父,是你么,你在哪儿,徒儿就在这里,你若是在左近,过來与徒儿相见可好,” 声音略显苍凉寥阔,远远地洒向海面,惊得在海面觅食的海鸟振翅飞去白云深处,他连唤了五六声,除了自己的声音之外,更无别人的声音, 他失魂落魄般立在船头,过了半晌,方才回过神來,一言不发, 陆秋烟柔声道:“鱼大哥,你定是看错啦,你师父是大仁大义之人,怎会在他腋下划上一剑,” 鱼幸也不肯相信这是师父所为,沉思片刻,才缓缓道:“对啊,”心里却想:“师父与我朝夕相处十几年,他的手法我一清二楚,划在曲凌腋下的这一招师父教过我,唤作‘无力回天’,我断然不会弄错的,可师父要是便在附近,我大声叫唤,岂有他老人家不曾听到的,” 越想越是烦躁不安,突然心头一震:“难道……难道……”旋即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天下人功夫就算再厉害,沒有师父的指点,这一招‘无力回天’绝非使得如此到位,” 又想到那日“百刀之君”南月行寻问自己是否还有师兄弟,心中更是剧震:“难道南月行前辈的一问,竟有此缘由,” 又摇头想道:“万万不可能,师父要是别有嫡传弟子,十几年我怎么不晓得,只不知是何缘由,曲老七竟然让人给抛尸大海,” 陆秋烟见他脸色极为难看,说道:“鱼大哥,你不要胡思乱想,时下咱们还是得寻个法子,如何求生,” 鱼幸蓦然回过神來,点头道:“是,是,咱们还是得先想法子求生,陆姑娘,”陆秋烟道:“嗯,” 鱼幸正色道:“我得江陵樵子老前辈垂青,将一身功力都传给了我,如今他第七个弟子抛尸海面,我心中不忍……” 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曲凌的死尸,想起了江陵樵子临死前说的那番话:“凌儿一生苦难,身有痼疾,年纪又小,除了青儿之外,我最担心他了,”只觉苦悲阵阵冲袭而來,心中一酸,竟然说不下去, 陆秋烟听他说到此处,已然会意,说道:“鱼大哥,我知晓你想说什么,就算他与我并不相识,你也未与我在一起,我见到了,也会忍不住将他捞起來的,依我看來,还是寻个小岛将他葬了为妙,”鱼幸眼眶一湿,道:“谢谢你了,陆姑娘,” 陆秋烟道:“你我同舟共济,若言谢辞,倒是显得见外了,”放目四顾,忽而大惊失色,手指东北方向,道:“鱼大哥,你看,那是什么,是鲨鱼么,” 鱼幸顺着她的手指放眼看去,只见海天相接之处有一个庞大之物,杳然矗立, 他看了片刻,忽然笑道:“陆姑娘,你别怕,我若沒看错的话,那里是一个小岛,” 陆秋烟疑道:“小岛,你确信沒看错么,”鱼幸眨眨眼睛,定目再看片刻,脸呈喜悦之色,说道:“沒看错,那确然是一座小岛,”陆秋烟大是欢喜,道:“这敢情好,我把小船划过去,”运起全身力气,往东北边而去, 划出了数十丈,眼前一亮,那庞大之物已看得一清二楚,果然便是一座小岛,犹可看到周边生着的灌木,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欣喜不已,陆秋烟将木桨拨得更快,激得浪花朵朵鱼跃而起, 再划近四十來丈,离小岛只有七八丈远,陆秋烟欢呼雀跃,若不是她掌着船,只怕要跳将起來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境, 忽然间,小船“咯噔”一声,剧震起來,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这力道大得出奇,陆秋烟木桨握之不住,一下脱手,小船在海中打转起來,惊恐道:“糟糕,这海底有暗礁,” 话音未落,甲板上已涌进水來,小船越转越快,不消一会,已沉下一半, 陆秋烟甚是焦急,问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鱼幸跨上一步,拦腰将陆秋烟抱住,陆秋烟惊道:“你干么,” 鱼幸道:“陆姑娘,我运劲将你送到岸上去,”陆秋烟道:“不成,咱们一同上去,”鱼幸回头一看,见水已漫到小船的下半身,于此万分火急时刻,哪里还容细细分说,说道:“我先将你掷到岸上去,” 陆秋烟问道:“那你呢,”鱼幸道:“我随后就到,”不待陆秋烟说话,认准方位,力沉双肩,奋力将陆秋烟往岸上掷去, 陆秋烟受他这巨大之力,如一只大鸟,向小岛上飞去,身子尚在半空之中,只听得“蓬”的一声,海面上水珠四溅,小船已沉入水底, 陆秋烟心中一紧,脚一触及岛上沙石,慌忙转身看时,鱼幸与曲凌的尸体均已不见,小船也已沉入海底,只剩桅杆顶端还在海面,也正缓缓沉将下去,不一会,小船全然不见,海面水波点点,渐趋平静, 她三步作两步跑到海边,再往前两步海水已漫上膝盖只觉小腿一凉,心中一悲,两行眼泪哗啦啦而落,滴在海面之上,激起圆圆的漩涡,悲声叫道:“鱼大哥,鱼大哥,” 想到鱼幸为了救自己而沉入海底,更是悲伤,放声大哭, 突然不远处水波哗哗作响,陆秋烟眼泪一收,忙不迭叫道::“鱼大哥,” 她这一声“鱼大哥”还未叫罢,却吓得面无人色,险些跌倒在水中,那哗哗水声响过,冒出來的并非鱼幸,却是已逝世的曲凌的脑袋, 她惊魂未定,接着水底又探出一个脑袋來,那人面目清逸俊朗,正是鱼幸, 原來鱼幸左手将曲凌的尸体拦腰抱住,右手不住划水,是而先露出海面的,倒是曲凌的尸体, 陆秋烟悲喜交集,忙叫道:“鱼大哥,”说着就伸手去拉鱼幸, 两人拖拖曳曳,将曲凌的尸体运到小岛的海滩上,陆秋烟见鱼幸深深喘了一口气,脸色苍白,略为担忧,问道:“你的伤还沒好,经过这下折腾……” 鱼幸道:“放心吧,不碍事,”陆秋烟心头一松,问道:“你身上有伤,为什么不寻思着自己先上岸,我从小长在海上,能够游水,落在水里,也不至淹死,” 鱼幸道:“危急之中,我……我也无瑕去想你你会不会游水,心中只想着你安好无事便罢,” 陆秋烟破涕为笑,道:“你傻么,我先前已对你说过啊,” 鱼幸微微一笑,说道:“我忘了,管他呢,我不是好端端坐在这里么,”陆秋烟翘起大拇指道:“鱼大哥,你生平未出过海,水性却恁地好,我方才还白担心了一场,” 鱼幸望一眼曲凌的尸身,说道:“我小时候便在池塘里游水,可一到海里,便手足无措,成了一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若不是有曲七侠相助,现在坐在这里与你说话的,乃是我的魂魄了,” 陆秋烟满脸茫然,疑道:“哦,怎么说,”鱼幸道:“曲七侠的尸体在水中泡了半日,早已灌满了水,是而浮力极大,我为了取他尸身上岸,他在暗中却给了我浮力,” 陆秋烟疑惑登时解开,道:“原來如此,可见人世之事,多是机缘巧合,若非咱们发现了曲七侠的尸体,恐怕此刻还在海中晃悠,若不是你心存侠义,恐怕就已经被水鬼拉去见阎王爷了,” 鱼幸道:“不错,咱们歇息片刻,将曲七侠好生安葬了吧,”说着放眼四看,“这小岛四面环水,景象清幽,将他葬在这里,也不枉了,” 两人在岛上的山石上坐了下來,时下天色向晚,一天又将殆尽,两人放眼望去,但见海天相交之处顶着一**如车盖的红日,正缓缓沒入海水之中,景色看起來甚是壮阔, 海风一阵阵地吹來,拂在脸上,柔柔的甚是舒适,两人想到此番死里逃生,均是胸怀大畅, 小憩片刻,疲倦之意顿去,鱼幸站起身來,说道:“陆姑娘,咱们将他葬了吧,”走到曲凌的尸体旁边,弯腰下去,正待伸手将他抱起, 忽然之间,一声悠扬的笛声响起,接着听见一女子的声音远远传來:“七弟……七弟……你在哪里……”大抵是离小岛较远,为海风拂动,听得不是很清晰, 鱼幸一怔,站直身子,竖耳仔细聆听, 正文 一三二章 情是何物(三) 不一时,那声音越來越清晰,正是往小岛这边划过來, “七弟,七弟,你在哪,”方才说话的女子又高声叫道,声音如同一泉细流,清妙悠扬地飘了过來,显然是以内力所传, 女子的叫声方罢,笛子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便听一男子声音道:“五姐,在茫茫大海上寻了半日了,还是不见七弟的踪影,你看日色渐薄,暮色降临,夜间若是起了风浪,那便糟糕了,” 过了片刻,女子才道:“说得也是,七弟若在左近,听到笛声,定然过來相见,怕只怕……” 男子说道:“五姐,你别瞎思乱想,七弟虽然腿脚不便,但要自保,却也无甚困难,” 女子道:“就怕这烟波浩渺的大海,比不得寻常的湖河,何况正午见到的那艘小船,上面有打斗的痕迹,还有一柄断成两截的长剑,左边船舷上那一个深深的凿痕,似乎……似乎……这更加让我揪心,” 男子柔声道:“不会的,咱们再往前找找看,”女子道:“好,依你所说,”声音愈加近了,忽然叫道:“哎呀,六弟,你看那里,有个小岛,” 男子道:“好,我把船靠将过去,上去瞧瞧,” 陆秋烟轻声道:“说话的这男子声音好是熟悉,却又想不起何处曾相见过,” 鱼幸听了声音,已猜出來人的身份,看一眼曲凌的尸身,暗呼:“不妙,”放眼四望,但见不远处的杂草丛中隐约露出一大块岩石,石头旁边杂草斑然,叫风一吹,登时现出一个洞穴來, “陆姑娘,你跟着我过來,”鱼幸俯下身去,一手抱起曲凌的尸体,快步向洞穴处走去,陆秋烟见他神色凝重,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走得近來,只见那洞穴高及人身,杂草从上铺陈下來,若非海风晚疾,倒也不至轻易察觉,洞旁有几坨干了的粪便,还有几个爪印,想來是什么野物留下,也不去细细理会, 鱼幸低声道:“陆姑娘,來人是淮阴七秀中的两人,若是让他们看到曲七侠的尸体与我们在一起,难免会产生沒必要的误会……” 陆秋烟疑道:“那男子是余六侠,我想起來了,怎么,这曲七侠的尸体是你我打捞上來的,怎么会有误会,” 鱼幸道:“人世之事,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何况淮阴七秀情同手足,若是知道曲七侠已死,定然承受不住,心性大变,待会儿若迫不得已与他二人碰面,你不要说话,听我吩咐便是,” 陆秋烟点了点头,眼看鱼幸将曲凌的尸体塞入洞中,拨了拨四周的杂草灌木,掩得实了, 鱼幸抬眼看了看小岛高处,但见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心中一动,说道:“陆姑娘,咱们去那里,”右手在她腰下一托,两个起落,已到上面, “藏身于草丛之中,免得遇上了他们二位,多生事端,”鱼幸说完此话,放目看时,果见海面上一艘船正快速地驶将过來, 摇船的是个男子,双臂开合间,波浪哗哗往后激起,船帆吃饱了风,犹可以听到“猎猎”的响声,站在船头的是位女子,口里一直呼喊:“七弟,七弟,” 只消一会,帆船已划近,渐渐朝岛上靠拢,那划船的男子身子一跃,平平落在岸上,又走将过去,从船身上扯过铁链,系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之上,才道:“五姐,下來吧,” 但见男子身穿粗布青衫,眉目俊朗,腰间别着一只长笛,身上却插着七八只笛子,正是淮阴七秀中的“洛笛书生”余青; 那女子着杏黄色长裙,面如芙蓉,眉如杨柳,此刻心中焦急,柳眉紧拧,却丝毫不减风韵,她背上斜插着一柄短枪,短枪玉人,相映生辉,正是“绣针玉狐”秋狐, 秋狐看余青一眼,微愠道:“六弟,正事要紧,你背上背了八只劳什子笛子干甚,” 余青微微一笑,说道:“五姐你有所不知,我背上背的这八只笛子,乃是在大都城中向一位洛阳來的乐师抢的,天下最有名的,便是洛阳的笛子,我这八只笛子,价值连城,怎会叫‘劳什子’,” 秋狐娇叱道:“这世上就你嘴贫,价值连城,及得上找七弟重要么,扔到船上去,四下无人,沒人会给你抢了去,” 余青点了点头,不情愿地从背上抽出八根笛子,轻轻一送,八根笛子并成一排,轻巧地落在船上, 秋狐见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心中甚是欣慰,回头朗声叫道:“七弟,七弟,你在何处,” 二人四下打探一番,仍是不见踪迹,余青道:“眼看天色将尽,这小岛甚是大,咱们分头打探,待会儿來这里相聚,” 秋狐点了点头,两人一向东边寻觅,一朝西边打探, 余青脚程稍高一筹,不一会,已转到鱼幸与陆秋烟上岸之处,略微回头,见余青在方才将曲凌置身之处停了下來,细细察看,鱼幸暗叫:“糟糕,” 却听得余青高声叫道:“五姐,五姐,你快过啦,这里有些古怪,” 秋狐本已奔得远去,听他一喊,远远道:“怎么啦,”说着奔了过來, 余青待她來到身边,伸手指了指地上,道:“你看,这里有人的足迹,”弯下身子,在足印上面摸了摸,说道:“沙印尚新,刚走不久,” 秋狐顺着脚印一看,往前面一指,道:“那里也有,”两人快步往前踱出,看了一眼,秋狐惊道:“是两个人的步子,左边一个脚印宽大,是男子的,右边一个细碎,显然是个女子,” 鱼幸与陆秋烟面面相觑,均是心急如焚,想道:“方才过于着急,竟然忘了此节,” 余青脸上大是恐惧,说道:“莫非这男子的脚印是七弟的,”秋狐道:“看來大抵是的,我也不敢确信,前面还有,走,顺着过去瞧瞧,” 鱼幸见二人往前走了几步,立山洞已只有丈许距离,心中大急,伸口在陆秋烟耳边道:“陆姑娘,咱们一同出去吧,你听我的便是,” 陆秋烟心里一紧,想要推却,双手已被鱼幸抓住,两人身子一同从草丛中探了出來, 余青与秋狐听得风响,一同抬头看去,但见不远处的小岛高处站着一男一女,男的貌似温玉,女的颜如春花,正是在大都城中见到的鱼幸与陆秋烟, 余青与秋狐正讶异间,鱼幸当先开口说话道:“余六哥,你好啊,” 饶是余青才智过人,秋狐冰雪聪明,一时也猜不透怎会与两人在此寥寥孤岛相逢, “鱼少侠,陆姑娘,你……你们不是在大都城中么,怎会在这里,”余青吃惊道, 鱼幸低声道:“陆姑娘,咱们下去吧,” 拉着陆秋烟手掌,走了下來,他心思缜密,下來之时,脚步在先前两人的脚印上走过,脸上微笑道:“说來话长,那日与六哥分别以后,便遭到了蒙古人的暗算,流落到岛上來,”余青与秋狐只顾听他说话,竟然沒发觉他脚下的举动, 一言说罢,已走到二人身前,余青问道:“遭到蒙古人所害,”左顾右盼,见四人立身的这一面并无可渡之物,疑惑道:“船呢,” 鱼幸朝小船下沉之处指了指,说道:“在那里触礁,沉下去啦,” 余青见鱼幸头发上尚是湿的,狐疑登消,道:“哦,原來如此,那么说,我与五姐发觉的脚印是你与陆姑娘的了,只是你们二人为何……为何爬到上面去,” 陆秋烟听到这里,秀脸一红,低下头去,“绣针玉狐”为女儿之身,心思极细,见到陆秋烟的举动,已猜到了个大概,又见鱼幸尚且拉着陆秋烟的手,扯了扯余青衣袖,说道:“六弟,你净胡说什么,鱼公子分内之事,难道也要告诉你么,” 鱼幸听她说“分内之事”,吃了一惊,忙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与陆姑娘也是方到岛上,只因……只因肚子饿了,上去看看可曾有什么野味,拿來充饥,” 秋狐朝他看了一眼,露出一丝狡黠之笑,鱼幸头皮发麻,心里生毛,放脱了陆秋烟的手, 余青道:“原來是这样,我与五姐到了岛上,何不早早下來相见,” 鱼幸看了一眼陆秋烟,嗫嚅道:“我与……”秋狐接口道:“鱼少侠,你与这位陆姑娘孤男寡女身处孤岛,只怕叫人见到,心思歪了,对吧,”鱼幸缄口不言,显然是默许了她的意思, 余青道:“那这印子……”说着朝曲凌尸身先前躺的位置看了过去,鱼幸大是骇然,不知怎生回答是好, 却听得秋狐道:“六弟,你怎絮絮叨叨说个不完,找七弟要紧,鱼少侠,你见到我家七弟了么,” 鱼幸故作吃惊,忙摆手道:“秋女侠说的是曲七侠,不曾看到啊,”秋狐道:“既是如此,咱们再去前面找找,六弟,咱们走吧,” 余青看看二人,欲言又止,只好抱拳道:“鱼少侠,我得先寻找我七弟的下落,告辞,” 两人朝船的方向走去,待离两人远了,余青问道:“五姐,你怎么制止住我询问了,” 秋狐道:“你沒看到二人举止羞涩,容色尴尬么,要我看哪,这鱼少侠与你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人,” 余青一拍后脑勺,恍然大悟,回头高声道:“鱼公子,可喜可贺,” 鱼幸见两人去得远了,心里稍松,哪知余青会回过头來,说了不着头脑的一句“可喜可贺”,喃喃道:“可喜可贺,有什么可喜的,可贺的,” 余青说完这句话,更无话语,转过一丛灌木,便看见了与秋狐所搭乘的船只, 蓦地里,两人皆是颜色大变,脚步顿住,再走不下去, 正文 一三三章 情是何物(四) 暮色四合,海面变得深沉,海面上灯火若隐若现,余青与秋狐均是习武之人,眼光非寻常人可相较,于深海之中,早见到一艘巨船,雄赳气昂地驶了过來, 大船驶过之处,浪花犹如卷起的千堆雪,看方向,正是朝小岛而來,待得再近些许,犹可看到七八个露着古铜色膀子的大汉,分站在船上, 但见这七八个汉子个头极高,蓝目黄发,手臂上肌肉虬劲,却是蒙古人, 其中一个蒙古汉子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又以蒙古话说道:“禀告国师,前面果然出现了一座小岛來了,上面似乎还有人哩,” 这话才落下,人影一闪,甲板上已多了一人,但见那人年逾六旬,眉似剑,目如星,两颊刀削似的,太阳穴深深凹了进去,身着黄丝锦袍,穿得好是华贵,不是是蒙古的楞特大师弓未冷却又是谁, 秋狐见到弓未冷的到來,大是惊骇,不自禁“噫”的一声,却见余青身形一点,眨眼间飞到船上,将八只笛子抱在怀中,又窜了回來, 这几下兔起鹘落,轻功之佳,让人好生羡慕,原來他上岛寻觅曲凌踪迹之时,脑中有一半精力乃是挂念着自己抢來的笛子,陡然见到弓未冷,便飞身上船,将笛子取了回來, 弓未冷站在甲板之上,目光如电,早已认出了余青來, “靠岸,上小岛去,”他以蒙古话吩咐了这一句,蓦然身子往海上飘飞而去,船上八个蒙古汉子抽一口气,定睛看时,只见弓未冷在海面之上点飞而过,也看不见人影是如何闪动,直是如一缕薄烟一般,骤然飘到了岸上, “五姐,别怕,”余青低头安慰了秋狐这一句,抬起头來,高声道:“楞特大师,这飞花摘叶,踏海无痕的轻身功夫,好生厉害,叫人连影子也看不见,好是佩服,真是让小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六体投天,” 弓未冷影子一闪,來到离余青与秋狐不远处的沙滩上立定,傲然道:“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秋女侠,余六侠,咱们又见面了,” 余青一边反手将笛子插在背上,一边神色自若地道:“好说,好说,前日方在大都城中见到,今日又在海上谋面,缘分深得很哪,” 鱼幸与陆秋烟听得弓未冷突然來到岛上,俱是大惊,一同來到秋狐与余青的身后, 弓未冷陡然见到两人,“呵呵”一笑,说道:“好师侄,好侄女,原來你二位也在这里,这下倒好了,免得我费心思去找你二位了,” 陆秋烟“哼”了一声,道:“假惺惺,谁要你去操心,”说话间,船上的蒙古船夫已将小船拨得靠在岸上,只因沒有弓未冷的准许,不敢走下船來, 弓未冷本已听到靠岸之声,却看也不看一眼,径直朝鱼幸道:“好师侄,你的伤势如何了,都怨我对后生下手不知轻重,误伤了你,心里好是过意不去,” 鱼幸冷冷地道:“多谢楞特大师关心,小子伤势已尽然好了,” 弓未冷看他脸色红润,步伐轻盈,正是一副无病无伤,心里倒先吃了一惊,暗暗忖道:“玉蝶楼中一别,才是忽忽数月,昨日夜间我看到他会使江陵樵子的功夫,功力之佳,非那日可比,难道他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么,” 想道这里,脸露微笑,道:“恭喜恭喜,你既然可以自行疗伤,那我就放心了,我还说我下手太重,由此伤了你的手太阴肺经诸穴呢,” 陆秋烟听他提及“手太阴肺经”几个字,想到自己危急之中所助鱼幸的情景,脸上一红,旋即变为平常,说道:“自然,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怎会伤了鱼大哥,” 弓未冷剑眉一挑,问道:“是么,如此说來,倒是老夫功夫褪化了么,” 余青与秋狐心中挂念中七弟的下落,现在弓未冷在此地,阻了去路,若是再过片刻,日沉入海底,那就更加难以寻觅了,想到这里,心里略加急了, 余青抱拳道:“常言道是先入为主,楞特大师,这小岛是咱们事先发现的,你老人家不请自來,未免有些无礼,” 弓未冷扫他一眼,冷笑道:“我见两位满脸风尘仆仆,若老夫猜得不错的话,余六侠二位这是要离开啊,” 余青头摇得捣蒜似的,说道:“非也非也,我们不走啦,今夜就在这岛上睡上一宿,明日再行离开,”说着又摇头道:“不不不,明日也不走,十天半月也不走了,余某來到了这个岛上,便觉得风光秀丽,由是心中暗暗许了个愿望,此后在这小岛之上,打鱼为生便是了,” 弓未冷哼道:“洛笛书生,专是嘴皮子厉害得很,却是浪得虚名之辈,” 余青不怒反喜,“嘻嘻”笑道:“多谢楞特大师送的这‘浪得虚名’四个字,古人言‘虚者,无也’,而古人修为之最高境界,正是虚无二字,能得大师金口玉言,幸何如之,不敢当,不敢当,”说罢连连摆手, 弓未冷说他不过,横了他一眼,说道:“我在海中漂泊了好几日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海岛,也不离开了,今日好好歇息一晚,明日再出发,”说到这里,提高了声音道:“我看你们几人的那艘小船,已禁不得风浪了吧,” 话声方落,只听得海面上“澎澎澎”的巨响不绝于耳,八个蒙古船夫不知从何处取出飞钩,将一艘小船扯得四分五裂,沉入水去, 余青大是愤怒,便要发作,弓未冷道:“余六侠既然要在这小岛之上打鱼为生,老夫吩咐属下毁了你的船只,断了你的念头,日后你也好一心一意打鱼,不是么,” 顿了一顿,微笑道:“我看余六侠牙关紧咬,怎么,想动手么,” 余青反怒为笑,说道:“如此说來,小生倒是要感谢楞特大师的一番美意了,动手么,那倒是不必了,我们不是你的对手,还动个屁,只是我便纳闷了,楞特大师放着锦衣玉食不要,偏生乘桴出海,受这风吹日晒之苦,莫不是,这里有病,”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弓未冷脸上泛怒意,瞟一眼鱼幸,冷声道:“老夫今日驾船出海,全拜武林近日声名鹊起的鱼少侠所赐,你要缘由,问他便是,”说到“鱼少侠”三字,脸上肌肉抽动,也不见脚下如何动的,沙泥深陷五六寸, 余青听到这里,仰天“哈哈”大笑,半晌不歇, 弓未冷厉声道:“你笑什么,”余青道:“我笑哪,堂堂蒙古楞特大师,也有落魄之时,” 弓未冷狠狠地道:“只怕你兄弟分离,却要比落魄痛苦得许多,” 余青神色一厉,问道:“你说什么,怎么,你知晓我七弟的下落,你说‘兄弟分离’,难道……难道……我七弟身在何处,烦你告知,” 弓未冷道:“‘独脚手’曲老七身在何处,老夫断然是不知道的,不过呢,你可以问上一问大名鼎鼎的鱼少侠,那就一清二楚了,” 余青听他一说,脑子也不思索,问鱼幸道:“鱼少侠,这……这是怎么回事,” 鱼幸欲待要辩解,弓未冷已抢先说道:“好师侄,昨日曲老七不是与你一同在一艘小船上么,这会儿怎么不见曲老七的影子了,咦,你的小船呢,” 陆秋烟气急败坏地道:“你……你胡说八道,乱放狗屁,我与鱼大哥本就沒见到过曲七侠,” 余青与秋狐见双方因七弟之事起了争执,暗想其中定有蹊跷,一时狐疑不定, “是么,当真沒见过,”弓未冷说道,忽然仰天长啸,声音犹如大江大河,绵绵不绝,众人均是耳膜一震, 他啸声方罢,忽然小岛北面一阵风响,一只大黑熊从林木之间窜了出來,风似也地朝众人奔将过來, 弓未冷嘴角挑起一丝冷笑,猛吸一口气,又纵声大啸起來,那大黑熊似被他啸声震住,不敢靠前,停在原地,以前爪耷在泥沙之中, 蓦地,它似嗅到了什么味道,朝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奔去,鱼幸色变振恐,足下一窜,便往前奔, “干什么,”弓未冷身子倏尔一动,横掌切他胸腹,叫道:“心中无鬼,自也无需害怕,” 余青二人见他二人不言不语之间,便动起手來,皆是大惑不解, 鱼幸足下一收,身子一侧,躲开他这一掌,定目一看,那大黑熊已奔到洞穴边,熊嘴往石穴下探去, 鱼幸大惊之下,身子陡然往上一拔,运起“凌空碎步”,往前方扑去,弓未冷早料到他会不择手段,双掌各射出两股真气,直击他后心, 鱼幸为求保命,不得已将身子往地上一坠躲开弓未冷两股真力, 正待往前窜去,却听得黑熊长嗥一声,他吓得目呲欲裂,定睛一望,一轮清月之下,但见黑熊口中叼着一人,正是曲凌,衣衫已被咬破,血淋淋的好是害怕, 秋狐惊骇相交,再克制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來,而鱼幸双足登时有千斤之重,抬不起來,唯有与陆秋烟遥遥面面相觑,一个字也说讲不出, 正文 一三四章 情是何物(五) 余青蓦觉钻心剧痛,仰天“嗷嗷”大叫一声,长笛拔在手中,身子猛地飞起,越过弓未冷,长笛直取鱼幸双目, 鱼幸骇然一惊,身子一矮,躲了开去,余青双目充火,笛子砸向他身子, 鱼幸半空中身子一转,往前划开三尺,余青这一击用尽全身力气,“澎”地砸在地上,沙石飞溅,他只觉虎口一麻,手中笛子一轰然断成碎块,虎口处粘糊糊的,早已震出血來, 这时间,他也不感疼痛,却见鱼幸单掌在地上一撑,借撑之力,如鲤鱼搬一挺,身子已然站直, 余青怒喝一声:“纳命來,”旋即飞身朝他扑去,鱼幸忙侧身避开,朗声叫道:“余六哥,曲七侠躯体要紧,” 余青听他一说“曲七侠躯体要紧”,犹如当头棒喝,身子就空一挺,只见人影闪处,双掌“噗”地击在黑熊背上,骨头已被他击碎了好几块, 黑熊呲牙咧嘴,口里再衔不住曲凌尸体,这畜生受人攻击,碎背部已伤,威力却是犹在,身子一转,朝余青袭來, 余青一掌拍中,右脚在地上一点,双足连环踢出,正中黑熊上额, 黑熊吃痛,心里似乎变得怯懦,后腿一软,不由得退了好几步,余青双眼通红,见黑熊退后,忙奔上一步,双腿跪倒在地,一把将曲凌抱在怀中,以胸膛死死贴紧他血淋淋的脸颊, 霎时间,只觉得一颗心犹如刀割油煎,两行清泪滚滚洒下,“呜呜”地哭将起來,口里道:“七弟……七弟,” “六弟,当心,”秋狐声音未落,余青只觉后背一凉,一大团黑影已扑向自己來,原來余青踢中黑熊额部,愈加激发出了兽性,它退出几步,却是蓄集力量,直待余青松懈下去,这才发出致命一击, 秋狐身在远处,欲要相救,却已不及,秀肩一耸,背上短枪受真气之力,“呼”地一声飞出,直射黑熊,奈何相去甚远,短枪方才送出,黑熊离余青后背已只有毫厘之差,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一刹那,鱼幸身影一闪,一把揪住了黑熊的后腿中的左腿,黑熊再扑不前,右腿往后一蹬,只听得“嚓”的一声,鱼幸右边膀子给它锋利的爪子蹬中,衣衫碎开,膀子上陡现三条血痕, 余青听得五姐惊呼,猛然省悟,待要躲避,却已不及,心中暗暗道:“七弟,愚兄不能为你报仇,与你一道死了,倒也一干二净,阴间路上漆黑漫长,咱们兄弟二人正好作伴,” 忽觉背上热气腾腾,黑熊再不扑前,他回眸一看,见鱼幸牙根绷紧,正扯着黑熊后腿,而黑熊前面的两条腿距自己不过一指之隔,给鱼幸运劲拉住,张牙舞爪,口里“嗬……嗬……”出着粗气, 他心中一动,将曲凌身子往地上一放,说道:“七弟,等我,”随即右足飞起,踢中黑熊小腹, 与此同时,鱼幸忍住剧痛,膝盖顶向黑熊下 阴,两人均是用尽全身之力,黑熊虽然骁猛,也捱受不住,“呀……呀……”大叫,朝空中跌去,余青快如闪电地窜在黑熊身体后去,双掌齐发,两掌之力尽皆打在黑熊身上, 与此同时,鱼幸双手朝前一探,将秋狐的短枪握在手中,说道:“秋姑娘,给你,”运力送向秋狐, 秋狐横手接过,一言不发, “呼,,”黑熊长嗥一声,发出临死前的哀嚎,呼声送入云霄,惊了水边栖息着的无数只水鸟振翅朝远处飞去,黑熊“澎澎”跌入水中,不一会,尸体沉入海底,海面渐趋平静, 两人合力杀死一头大熊,只在一瞬之间,凶险万分,就连弓未冷这等武林名宿看在眼里,也不免觉得惊心动魄, 他面上却镇定如一纹不起的湖面,双手抱在前胸,神定气闲, 见余青又将曲凌躯体抱起,秋狐也奔到余青身边,呜呜哇哇将起來,高声道:“淮阴七秀一世英名,如今兄弟惨死于敌人之手,不思报仇,反倒是在仇人面前呜呜哇哇地哭,当真是奇怪,” 余青听他一说,将曲凌尸体递给秋狐,霍地站起,目光如炬,直射鱼幸, 鱼幸与弓未冷对了一掌之后,虽在小岛上打坐了半日,真气却未能全然恢复,这下与余青击退了黑熊之后,只觉双眼发黑,头脑昏眩,全身力气只剩十之二三, 抬眼处,见余青双目血红,就要发作,忙道:“余六哥,你听我说,”余青怒极,厉声说道:“谁是你六哥,余某人可高攀不起,” 鱼幸道:“余六哥……余六侠,曲七侠之死,与我毫无牵扯,” 弓未冷捋一捋下颚胡须,冷笑道:“鱼少侠,若曲七侠不是你所杀,方才我将黑熊震出來之时,你为何一言不发,就朝石穴奔去,好师侄,难道你师父沒教过你么,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既敢害曲七侠性命,为何不敢承认,” 鱼幸愤怒无比,喝道:“弓老贼,你血口喷人,” 弓未冷淡淡地道:“今日曲七侠便与你和好侄女在一道啊,证据俱在,我与你师父又是师兄弟,怎会沒來由地污蔑你,再说此事本就与我无关,只是看淮阴七秀要把你如何了,” 说话间,海面渐渐起了风,彀皱波纹,不一刻,天际一闪一闪的,头顶却是乌云密布,便如同洁净无瑕的宣纸上泼满了浓墨, 余青心思略定,说道:“余某虽然愚昧,却也不劳楞特大师指点迷津,我七弟之死,大师也就无需多言,” 弓未冷道:“余六侠熟读百家,自不需老夫指点,不过兄弟之情……”余青一抱拳道:“多谢,” 当此时,鱼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说道:“余六……侠,你初罹此大悲,我说也说不清楚,只是曲七侠逝世已久,这下又遭畜生所啮,还是入土为安的是,” 余青瞅他一眼,目中愤恨之色退了不少,一言不发,走到秋狐身边,说道:“五姐,要下雨了,七弟生平悲苦,死了可不能再受风吹雨打,咱们……咱们……还是将七弟葬了吧,” 秋狐初遭悲痛,脸上梨花泪悄然滴落,已是彷徨无策,只得依他, 两人奔上高岗,将曲凌放在地上,找了一处背风之地,才刨了个坑,细雨已从夜空之中落了下來,打在地上,也打在了“淮阴七秀”二位的心中, 弓未冷满是得意之色,朗声道:“天降大雨,这小岛已待不得,若是各位不弃,不妨到船上避一避雨,” 岸上众人之中,秋狐、余青正在葬曲凌的躯体,鱼幸与陆秋烟对他的话闻所未闻,是而都沒人答他的话, 弓未冷“嘿嘿”一笑,大袖一甩,飘然跨上大船,他也不命船夫开船,只是远远将目光送了过來,看着岸上的诸人, 余秋二人以手为锄,再看一眼七弟,终于别过脸去,硬起心肠,将双手刨出來的土盖在曲凌身上, 折腾了半晌,平地里无端多出一座坟茔來,二人双双跪在坟前,悄无声息地磕了三个头,心里俱想:“七弟,你这一生活得甚是悲苦,下辈子投胎,望不要再涉足江湖,寻个村野人家,好生过日子吧,” “五姐,下雨了,咱们走吧,”余青抑制住泪水,心中实是悲痛不已,说着拉着秋狐站起來,也不道谢,不一时到了船上, “陆姑娘,咱们也去吧,”鱼幸对陆秋烟道, “鱼大哥,咱们了怎么办,”陆秋烟双眉蹙起,忧心忡忡道, 鱼幸亦是左右无策,但怕陆秋烟担心,柔声道:“你别担恐,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况淮阴七秀并非蛮不讲理之人,” 陆秋烟道:“好,”跟着他走上弓未冷的大船, 众人尽皆到了船上,余青朝小岛方向磕了八个响头,这才站起來,见鱼幸也跟着在一旁跪下來,磕了八个响头,面无表情,冷冷地说道:“鱼少侠,我代我七弟谢谢你,” 抬头看了看天边,只见乌云卷起,大雨如织,心中一沉,喃喃道:“当日在玉蝶楼中之时,若非鱼公子师徒及时相救,余青此刻已无性命,” 秋狐听他一说,说道:“六弟,”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 余青并不答秋狐之话,说道:“鱼公子,余某这一条性命是你所救,家师的生死,也是你告知的,淮阴七秀欠你的,本就该交还给你,” 说到这里,只觉得鼻子一酸,就要流下泪來,却强自忍住,续道:“姓余的是读书人,平日里便冥顽不化,迂腐得很,救命之恩,兄弟之仇,无法从中分清孰是孰非,但是我与七弟自幼相识,一同吃饭睡觉,一同拉屎练功,其中之情,逾于手足……”说到这里,眼眸一湿,脸上湿漉漉的,似乎是绵绵细雨滴在脸上,正一滴一滴往下滑落, 这几句话说得风轻云淡,听在鱼幸的耳中,却是胜过了惊天霹雳之声, “鱼少侠,适才我与你交手之时,察觉出你身负内伤,本不该乘人之危,与你动手,但手足之仇,不可不报,姓余的若是侥幸杀了你,那就……若是……若是……”心子一硬,道:“若是你杀了姓余的,淮阴七秀与你弑弟之仇,一笔勾销,余某也死得无怨无悔,” 话音方落,手中已握实两根笛子,双目深邃,死死盯着他,只待鱼他出背上兵刃,便与之性命相搏, 斜风微拂,细雨无声,一只海鸟“呱呱”鸣叫,朝海面飞去,顷刻间沒入黑暗之中,无影无踪,浑然不知飞向何方, 正文 一三五章 情是何物(六) 余青虽是文弱书生,但此话一出口,威力丝毫不亚于猛虎之吠, “我……我不与你交手,”鱼幸心中直是毛骨悚然,一阵恐慌,身子不自禁打了个颤,往后退了一步, 余青双目逼视着他,似乎一口就要把他吞进肚子里去,鱼幸又打了个颤,退了一步, “好,好,好,”余青连说了三个“好”字,蓦然间,笛子一转,往自己胸口上倒插而去, 秋狐失声叫道:“六弟,”想要阻止,已然不及,惊叫声中,鱼幸高声叫道:“余六侠,”身子一闪,快如闪电,左右两手伸开,往他笛子之上抓去, “余六侠,你何必自寻短见,有什么事,咱们平心静气地说不成么,”鱼幸握住笛身,就往外扯, 余青右手一转,放脱笛子,小臂往内一收,手肘顶向鱼幸胸口,旋即飞足踢出,厉声喝道:“沒什么好说的,动手吧,”声音犹如群狼啸于森林,仿若要将漫天细雨都穿了个透, 鱼幸手中握了笛子,身子凌空一旋,恍若一个陀螺一般,平平退开五步,“噔”地一声踩在甲板之上,叫道:“余六侠,” 当此时,细雨已将众人的头发衣衫打得湿了,余青将涔湿的头发一甩,露出一口白牙,阴森森地甚是可怕,“哈哈”大笑道:“你说不出手,但你來扯我笛子,已经出手了,第一招已过,你若不出招,我就只好七弟讨这个便宜,送你去见阎王老二了,” “且慢,”鱼幸手中笛子往前一伸,止住了他的举动,说道:“曲七侠之死,确实与我无关,今日正午,我与陆姑娘发现曲七侠时,他已死去多时,尸体已给海水泡得浮肿,” 余青狂笑道:“莫废话,习武之人,手底下见真章,先动手再说,”气沉双腿,脚底在甲板上一运力,“哗哗哗”,水珠四溅,他已划出五步,细雨之中,笛子点到鱼幸右肩之上, 鱼幸身子一侧,将笛子之力卸将开去,右脚飞出,带起无数点水珠,瓢泼似的,射向余青面颊, 余青不避不让,似无感知,左手五指成爪,直抓鱼幸胸口,鱼幸将从他手中夺过來的笛子往前胸一拉,余青这一爪便抓到了笛子,鱼幸右手一松,将笛子送到他手里,身子往后弹出, 余青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闪躲,心下更是愤怒,身体往前一顷,又扑向他去,口中直叫:“你再不还招,我可不与你客气,你便做我笛下亡魂吧,” 一旁的秋狐一言不发,紧紧盯着余青,心想只要他有丝毫危险,立即飞扑而去,相救于他,陆秋烟也是一般,心口“嘭嘭”跳动不已,暗想:“鱼大哥与弓老贼对了一掌,本就真力未曾恢复,方才为救余六侠,奋力拉扯黑熊,又损耗了不少真力,若是他遇险,纵然我武功低微,也要救他,” 斜眼一扫,见弓未冷神定气闲地站在一旁,双目集注在打斗圈中, 他似乎察觉陆秋烟看向自己來,眸子一回,对她微微一笑,陆秋烟心中一震:“糟糕,这弓老贼矛头直指鱼大哥,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说尽了,莫不是……莫不是他挑起鱼大哥和余六侠打斗,自己从中占渔翁之利,”想到这里,只觉得后怕阵阵袭來,想要说出口去,却见余青与鱼幸打斗得正疾,定然听不进去,唯有狠狠瞪了一眼弓未冷, “小侄女,你不要害怕,老夫虽不是正人君子,却也不会趁人之危,余六侠与鱼少侠是冤家聚首,分外眼红,老夫便从中來做个见证人吧,” 仰天哈哈大笑几声,说道:“到海面上去,”八个蒙古船夫听他吩咐,甩开胳膊,将大船往海上开去,不一会儿,渐行渐远,小岛已变成一小个黑点,而余青与鱼幸仍旧是上下缠绕,兀自打个不休, 余青每出一招,便“嘿”地大叫一声,双脚才得甲板“咯咯”作响, 晚风细雨之中,霎时只见两条影子上下翻滚,一攻一守,一进一退,身形闪动得甚是迅速,两人均是青衫打扮,身形高矮相当,若非攻的是余青,守的是鱼幸,当真分不清楚谁是谁來, 鱼幸一味避让,再退一步,只感凉风“飕飕飕”地涌将上來,拂得衣衫上下翻动,原來自己自顾着躲让,已靠到大船的船舷边來了, 余青逢此良机,力凝双腕,双笛一上一下,快捷无比地支出,一招“珠残玉碎”用到处,左手笛子点鱼幸喉咙,右手笛子点鱼幸“膻中穴”,真力所至之处,漫天雨线似被一阵狂风吹來,唰唰唰落到海水中去, 鱼幸大吃一惊,小腿在木板上一用力,两只手一往喉咙处,一往膻中穴处挡去, “蓬”,闷声响处,两只笛子的另一端已被他握住,余青左腿略弯,一招“横扫千军”直扫他双足,鱼幸足下一用力,双脚陡然腾空飘起,感觉小腿处被灌满了风,下半身已然飘出船舷, 说时迟,那时快,余青高声喝道:“去,”双手放脱笛子,用尽十分力气,击在自己握住的这一端, 鱼幸身子飘在船外之后,十指紧紧握住自己的这一边,生怕余青手一松,自己便要掉到海水之上,如若落了下去,那定然是葬身鱼腹,尸骨无存,是而奋劲扯住, 哪知余青一心要夺他性命为七弟报仇,见他下半身跃出大船,急中生智,放脱双手,又奋力在船上一击,鱼幸受力不住,身子如同一块石子,被余青扔向海面,霎时间,三魂七魄都去了一半,离大船竟然有三尺之远,而足下全是茫茫的海水,风急浪滚,袍子灌满了海风, “鱼大哥,”陆秋烟哪料到形势巨变,怪叫一声,身子便往前疾窜,岂知只窜出两步,秋狐影子已挡在身前,说道:“哪里去,” 陆秋烟喝道:“让开,”裙下下飞出一腿,迎面踢向秋狐, 秋狐身子一闪,说道:“好,让道给你,”陆秋烟秀腿一收,往前一看,只见余青呆呆立在船头,面上毫无表情,细雨淅淅地从天上蹦下來,远处黑暗一片,却哪里还有鱼幸的影子, 她心中大恫,唤道:“鱼大哥,鱼大哥……”第二声“鱼大哥”还沒叫完,已是泣不成声, 余青呆了片刻,想到鱼幸落在海上,绝无生还之理,蓦觉心情大是爽快,朝天大声道:“七弟,愚兄替你报仇了,你看到了么,你在天上看到了,就安心走吧,哈哈哈,哈哈……”蓦然声音从中止,再也笑不下去, 他双目一突,还未回过神來,只见船头影子一闪,一人已跃上甲板,蓬地摔倒在上面,他似见了鬼一般,脸上苍白无比,手指那人,道:“你……你……你,” 陆秋烟看到翻上來之人,突然破涕为笑:“原來你并沒事,你沒死,我就知道你会沒事的,” 那跃上來之人,正是鱼幸,原來他受了余青一股庞大之力,身在空中,命已去了九成,将眼睛一闭,想道:“我得江陵樵子一身神功救命,如今交还给他弟子,也是无怨无悔,” 陡然想到江陵樵子,自然而然便想到“凌空碎步”这一门功夫,于危险之刹那,仿若垂死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当此时,慌忙提起全身最后一丝真气,双足凌空一踩,奋劲余力,又跃了上來, 一到甲板之上,全身一松,只觉四肢百骸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轰然摔在甲板之上, 耳中听得陆秋烟喊一声,心里剧震,以手肘撑地,缓缓爬将起來,折腾了半晌,这才站直了身子,脸上汗珠夹杂着雨水汩汩滑落,脸上苍白无比,只感天旋地转,给微风一吹,险些跌倒, 余青就算聪慧过人,却哪里能够料想到鱼幸未曾葬身汪洋,可他并不乘人之危,待鱼幸站直了身子,才咬牙切齿地道:“生死只由天定,非拼出个你死我活不可,今夜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说着就要扑上前去,却发觉方才用力过度,双腿酸麻,抬动不得,他心中一痛,两行清泪翩然而下, 忽然听得背后弓未冷“哈哈”大笑道:“既然要死,何须动手,二位都打斗得疲惫了,让老夫送送你吧,” 余青大是惊骇,蓦觉背心一紧,已被弓未冷抓住后心要穴,动弹不得, 弓未冷大喝一声,双臂一沉,将余青扔向海面,鱼幸惊骇交迸,飞身窜出,去抓余青双足,岂知力不从心,也跟着跌入海中,海浪翻滚,数下将二人的身体卷入海水之中, 秋狐见六弟遭到了弓未冷的暗算,破口詈道:“弓老贼,我杀了你,”才跨出三步,弓未冷凌空一掌拍将过來,她想要闪身让开,霍然鼻子之中嗅到一股香味,接着四肢软绵绵的,就跌倒在甲板之上, 她尚未失去只觉,又感觉甲板一震,陆秋烟跟着“蓬”地倒在船头, 迷迷糊糊之中,只听得弓未冷两声桀桀之笑,此后任凭风吹雨打,再无知觉, 正文 一三六章 深海惊涛(一) 陆秋烟一心系在鱼幸安危之上,一个不慎,竟二次中了“芙蓉鲮”的迷香,砰然倒在船头,就此再无任何知觉, 隐隐约约之中,她只觉脸上湿漉漉的,耳听得狂风大作,猛然睁开眼來, 一醒來之后,只见天色阴沉,电闪雷鸣,而自己躺在甲板之上,四周渗满了雨水,正向自己涌來,却又流不到自己的身边,时下虽然漫天狂风大雨,自己身上却是暖烘烘的,沒有一片衣角是湿的, 她甚是奇怪,心头惊怵不已,身子一挺,竟站了起來,她更觉诧异,自语道:“咦,我不是中了迷香了么,怎地这下沒了感觉,”说着活动活动手脚,竟毫无疲软酸麻之感, 放目一看,四周空旷,偌大的一艘船上,竟然一个人都沒有,她心里一惊,想到方才鱼幸为救余青,已投入深海波涛之中,念及此处,三两步跑到船舷边,往下一看,除了上下翻卷的波涛之外,却哪里有鱼幸的影子, “鱼公子,鱼大哥,”她只觉全身凉意涌起,不自禁朝海面叫了两声,但波涛汹涌,声音早被千堆之雪湮沒, 蓦然间,身后风声大作,她心头大悦,说道:“鱼大哥,是你么,你又使轻身功夫跃将上來了是么,” 缓缓一回头,却是面色苍白,险些站立不稳,但见海浪之中,一只大鲨鱼腾然跃起,口中叼着一人,衣衫早被咬得破碎,正是鱼幸, 鱼幸面上肌肉扭在一块,口里叫道:“陆姑娘,救我,救我,”大鲨鱼飞起之后,便朝自己扑來, 陆秋烟心间一颤,大声唤道:“鱼大哥,”声音直冲云霄,却听得耳边一个苍凉的声音响起:“不必费神叫唤了,姓鱼的那小子落入深海惊涛之中,断然是死定了,” 她猛然睁开眼睛,原來自己正躺在船舱之中,自己方才是做了个梦,外面天光大亮,早已是天明,光线甚是刺眼,只见船舱舱门之处,弓未冷以手捻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方才这句话正是他说的, “小侄女,你还是好生歇息着吧,大雨过后,海上不安宁得很,你一个不慎,丧生在这大海之中,日后见了你爹爹妈妈,我可无法对他们交代,”弓未冷慢条斯理地说道, “老恶贼,你乱放臭屁,不得好死,日后死了,也是坠入阿鼻地狱,阎王面前的小鬼判官,定要割你的舌头,挖你的眼珠,永世不得超生,”陆秋烟越想越是愤恚,破口大骂道, 弓未冷微微一笑,说道:“你骂吧,骂得累了,自然就安分了,反正此后一路向南,咱们也算是朝夕相处了,” “老恶贼,谁要和你朝夕相处,鱼大哥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处心积虑置鱼大哥于死地,”陆秋烟咬牙切齿地问道,慢慢坐直身子,却觉得自己周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丝毫力气, 弓未冷笑道:“哈哈,好侄女,你说话可可爱得紧哪,”说到这里,狠狠地道:“我大蒙古皇帝皇帝本就对他身份极为可疑,自玉蝶楼中与他师父一见之后,更加证实了我心中的疑虑,嘿嘿,他若非身份尊贵,大师哥宁可性命不要,非要保他安然无恙,” 仰头看了看天,又道:“非但如此,他还趁我家太子重病之际,出手取了太子的性命,以至于老夫落魄沧海,小侄女,你说,我和他是无冤无仇么,” 陆秋烟道:“好啊,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何不光明正大地找他,为何要从中挑拨离间,叫余六侠和他拼命,” 弓未冷道:“淮阴七秀这七个小鬼,老夫看了心烦得紧,哼,我那好徒孙杀了曲老七,正是我的意思,” 陆秋烟大是诧异,道:“啊,布脱杀的,”弓未冷道:“不错,” 陆秋烟道:“我早就猜到曲七侠是你们害的,那个布脱,鱼大……”忽然想到在大都鱼幸说的一番话,闭口不言,问道:“身份,什么身份,为何牵扯到鞑子皇帝身上去,” 弓未冷不答他话,说道:“如今他葬身沧海,正解了我心头之恨,只是不知我那大师哥,去了何处,” 陆秋烟疑惑道:“什么,你果然不知道南老前辈的下落,鱼大哥说了,他师父定是在你手中,你这老恶贼谎话连篇,我可不信,” “那日玉蝶楼中一战,我也受了重伤,师哥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拖着身体离开的,哼,老夫向來从不说假话,你要不信,那也罢了,” 陆秋烟见他说得正经,也不知是真是假,便闭口不言,抽噎起來,想到鱼大哥已死,若是他师父还活着,听了这个噩讯,自然也要伤心苦楚, 她哭了半晌,才想到晕倒之前,“淮阴七秀”中的“绣针玉狐”秋狐与自己都在船上,而余青也已死了,她定然很是伤心,她虽对自己不仁,自己却不可不义,问弓未冷道:“喂,秋姑娘呢,” “哈哈,你伤心了半晌,才想起了秋姑娘來,”弓未冷往外叫道:“带进來,”话音才落,两个船夫架着秋狐走了进來,径直來到陆秋烟身边,将她放下, 秋狐神情呆滞,显然穴道已被封住,陆秋烟恻隐之心一动,问道:“秋姑娘,你怎么啦,”秋狐双目盯着她,一言不发, “她被老夫点了全身十二道大穴,已是动弹不能,”弓未冷道,“小侄女,咱们做一笔交易,你看是成不成,” 陆秋烟问道:“什么交易,”弓未冷道:“秋姑娘被我点的穴道,除了我之外,当世天下,并无人可解开,我替她解开穴道,你把去你家沧月岛的路途告诉我,怎么样,” “凭什么,”陆秋烟一口否决,说道:“你别做春秋大梦了,我说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那也好,”弓未冷來回踱了两步,“只是秋姑娘被封住的穴道十二个时辰之内若不解开,这一身武功怕是要废了,若过个三五日再不解,轻则全身瘫痪,重则沒了性命,日后江湖上就沒有了‘绣针玉狐’这一号人物了,” 秋狐听他说“全身瘫痪”四个字,脸色一变,表情极为痛苦,苦于穴道被封,不能说话, 陆秋烟心头矛盾不已,忽然想道:“这老贼害了鱼大哥的性命,也害我吃了不少苦头,心里又这么想去岛上,咱们沧月岛上机关重重,连神仙也闯之不进,就且让他去吧,他就算进的去了,见了爹爹妈妈,也不是对手,到时候我求求他们二老,好好惩治他一番,最好杀了他,替鱼大哥报仇雪恨,如此一來,也保得秋狐姑娘和我性命无忧,” 念及此处,心中坦然,嫣然一笑:“好啊,既然你这么想去见识见识我家岛上的厉害,那便去吧,不过这岛上的路途,我可不能一次性全然画与你知,你心狠手辣,我要画了,你把我们二人推入海中,那就糟糕了,” 弓未冷道:“那你却要如何,” 陆秋烟道:“这去岛上的路途呢,我先给你画到东海的,若是咱们到了东海,再言其他,” 弓未冷情知她性子刚烈,只得点了点头,道:“好,一切依你,”陆秋烟看一看秋狐,说道:“不过我事先有个条件,” 弓未冷道:“我知道,”出指如风,只听“啪啪啪”的十二声响动之后,他隔空弹出的十二指真气已解开了秋狐的穴道, 秋狐穴道解开之后,低头道:“陆姑娘,谢谢你,”陆秋烟拉着她的双手,说道:“秋姑娘,咱们现在落在这个老恶贼的手中,凶险万分,日后理应共患难,你何须言谢,对了,秋姑娘,你家七弟之死,乃是他……这老贼……” 说着朝弓未冷指了指,秋狐狠狠地道:“我方才听到了,姓弓的,你害了家师、七弟与六弟的性命,只要淮阴七秀一日不死,必报大仇,” 弓未冷“嘿嘿”一笑,道:“曲七侠是我好徒孙布脱所杀,你淮阴七秀要报仇,日后找他便是,可惜他现在回大都去啦,日后淮阴五秀遇到他,尽管下狠手便是,”神色甚是倨傲, 秋狐听他玷辱“淮阴七秀”名头,直是又恨又怒,苦于自己武功不成,却也无可奈何, 陆秋烟道:“秋姑娘,你放心吧,恶人自有恶报,”说着放脱了她的双手,径向弓未冷道:“走吧,” 弓未冷心里想:“看你又想怎样捣乱,”当下将她带到内舱之中,叫船夫备上笔墨纸砚,守在舱门旁,只要她敢捣乱,立即出手制住她, 岂知陆秋烟一反常态,安分守己地画了大半个时辰,将航海之图画了出來,弓未冷命船夫前來察看,无误之后,这才把陆秋烟放了回去,又命船夫送上饭菜,给秋狐和陆秋烟解饥, 自此大船一路向南行了十來天,船夫前來禀告说,依照陆秋烟所绘的图,已入东海之境,弓未冷心中大喜,想到不日便可上沧月岛,也可见到陆岛主,心中愈加激动,只是十年了,不知道自己那个痴心不已的二师兄,变成了怎生模样, 正文 一三七章 深海惊涛(二) 鱼幸见弓未冷鬼魅般出手,就将余青扔掷向海面去,这时风疾浪高,血肉之躯落了下去,哪里还有活命,不及思量,飞身窜出,就拉余青后足, 他受伤在先;抓扯黑熊,与余青打斗在后,精神真力已损耗了十之七八,这时候身子一窜出,再无力气收回來,余青也不曾抓住,两人双双落去上下翻卷的海浪之中, 船身高达数丈,两人下落之冲力极大,两具身体沉入海中,余青背心两处要穴被制,手足僵硬,一进海里,先喝了两口海水,危急之中,求生之欲极强,慌忙将口唇紧闭,运真气冲被封穴道, 但弓未冷为一带耆老,功力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岂是他想冲便能冲开, 他人尚在海浪之下,唯有紧封口鼻,捱上一刻是一刻,可他全身经脉阻塞,这一举动,只觉头昏脑涨,若不是给冰凉的海浪袭來,只怕已昏迷了过去, 他心中一凛,怒火从小腹涌起,心里骂道:“操 你奶奶的东海龙王,操 你姥姥的河伯水鬼,你要取老子性命,直接拿去便是,老子何曾怕你,贼厮鸟弓未冷,你为何不一刀杀了爷爷,偏偏要点你家余爷爷的穴道,让爷爷我受这般折磨,老子若是能够活下來,定要爬到你家祖坟上面撒上三天三夜的一泡尿,叫你家祖坟千万年永冒青烟,” 越想越是气愤,若不是形势所迫,真想把弓未冷的祖宗先人,都告慰一遍, 骂了这一番话语,想到七弟已死,泪水偷偷从眼角滑落,与海水混在一块,霎时无影无踪, 蓦然间,腰间一紧,已然给一只手拦腰抱住,接着那只手往上将他身子往上一扯,探出水面來, 那拉起他的人,自然是鱼幸了, 他本已精疲力尽,身体投入水中,力气稍复,两手一拨,潜出水面來,放眼一看,密密麻麻的细雨之中,天色阴沉黑暗,弓未冷的大船已朝东南方向开出老远,看得模模糊糊, 他心中凛然道:“弓未冷这老贼,下定决心要弄死余六侠与我,我二人一落入海中,肯定命令船夫将船远远开出去,哎哟,糟糕了,余六侠被他封住了穴道,动弹不得,落入水中,甚是危险,他可不能死,否则我便要蒙冤不白了,” 想到这里,游目四顾,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之上不断冒起小水泡,他心中一喜:“在这里了,” 瞧准了方位,深吸一口气,猛一头扎了下去,往前游出七八尺远,手掌一实,触碰的一个东西,再不思索,运力将其抱了上來, “余六……余六侠,你被封的是哪儿穴道,”鱼幸见自己拉出來的余青目滞面僵,一手在水里拨动,一边问道, 余青眼珠一转,瞪他一眼,神色颇为不悦,并不说话, 鱼幸忙道:“余六侠,现下你我同落入水中,情势危机,切不可再耍性子,” 余青道:“我的生死,与你无关,何劳你來救我,” 鱼幸道:“曲七侠之死,与我本无牵扯,你若就此溺死于大海之中,谁來雪我之冤,我万万不可让你送命,” 余青怒道:“啰嗦什么,快放手,免得你陪我送命,余某虽是下贱之人,生命垂危之际,却不可与大仇人死在一块,”说着身子一动,就要将鱼幸身子拐开,奈何穴道被封,如何动得分毫, 鱼幸急道:“余六侠,我损耗力气过多,你我死了不打紧,可秋姑娘还在船上,曲七侠之死,也要石沉大海了,” 余青听他一说,觉得有些道理,说道:“好,但你是心甘情愿救我,我可不领你的情,我被封的是十处穴道,依次是曲垣、秉风、天宗、腾俞……” 鱼幸听他一说,心中吃惊过甚:“沒想到眨眼功夫,弓未冷就能封住余六侠这许多穴道,” 忽听得余青道:“……且慢,鱼……你身上内力损耗过多,现下已是气喘吁吁,万万不可再花精力替我解开穴道,鱼少侠,你快放开我,自己逃生去吧,你的大恩,余某心领了,”说到这里,紧紧闭住口唇, 鱼幸开拨波浪的手仍旧不停息,说道:“余六侠说的是哪里话,你快快把穴道告诉我,我替你一一解开,我们二人合力逃出噩境吧,咱们现在是生是死,全由你权衡,” 余青将双目一闭,旋即睁开,说道:“好,我被弓老贼封的是曲垣、秉风、天宗、腾俞、肩贞,还有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这十处穴道,你需要在……” 鱼幸脱口道:“是在肩井穴与大椎穴上各点五下,对么,”余青对他甚是佩服,说道:“不错,” 鱼幸道:“好,”二人身在水中,又是黑夜,无法以肉眼去看穴道位置的所在,只好伸手去摸到两个穴道的位置,全身力气运至手指,只听“啵啵”的数声,两处穴道已被他点了五下, 这一折腾,两人身子猛往下沉,而余青的穴道已被解开, 余青反手抓住鱼幸的腰间衣衫,说道:“鱼少侠,你功力损耗过多,渡水之事,让与我來,” 时下已入夤夜,细雨兀自不停,两人分不清东西南北,仅凭意念划水, 过了片刻,鱼幸力气稍复,说道:“余六侠,你放开我吧,我真气已恢复了一大半,自己能行,”余青万不会料到他真气恢复得如此之快,将信将疑地道:“当真么,” 鱼幸道:“我岂能虚言骗你,你放开我吧,这样一來,咱们方可划得更远,”余青道:“好,”说着便放开了他, 鱼幸运了运气,说道:“余六侠,你通无水性,在水中比我有方向感,你在前吧,我跟随你便是,”余青道:“也好,”往前划去, 游出五六丈,四周仍旧是茫茫的海水,适才二人都忙于求生,竟尔都沒察觉细雨已停了,再往前游了盏茶功夫,余青心里越來越凉:“如此下去,便要累死在这深海惊涛之中了,” 想到这里,说道:“鱼少……”“侠”字还未出口,听得身后哗啦的一声,他猛然回头,只见鱼幸猛地往下沉,他大吃一惊,在海水之中将身子一旋,一把抓住鱼幸的右手胳膊,问道:“鱼少侠,你勒住我的腰,”也不待他答话,一只手勒住他的腰胁,在海水之中,只觉得他软绵绵的无甚力气,余青心下大急,拼了命地往前游走, 鱼幸只觉得四肢僵硬,麻痹感阵阵袭來,说道:“余六侠,我能行,你放开我吧……”余青喝道:“闭嘴,余某岂能独自求生,”另一只手仍不停息, 鱼幸道:“你拖着我,不过是多了一个累赘,最多再过一刻功夫,必定内力耗尽而亡,” 余青詈骂道:“活得一刻是一刻,你哪來那么多废话,你救老子的时候,可沒说老子是累赘,”他口上虽漫不经心,心里却是越來越吃惊,故而连“老子”这等粗话也说出口來, 雨停之后,孤星明灭,一轮西边的残月冲破乌云,露出头來,余青极目远视,却哪里看得到陆地, 鱼幸觉得他身子阵阵的发抖,忙又道:“余六侠,你还是放下我,独自求生去吧,” 余青破口大骂:“你奶奶的,闭上你的鸟嘴,”蓦然道:“回去,”鱼幸讶然道:“回哪里去,”余青道:“之前的小岛,葬七弟的地方,我现在尚有体力划水,与其沒头沒脑地往前方而去,还不如划将回去,尚有一线生机,” 也不待鱼幸搭话,掉头便走,此时海上略现光亮,游半晌,余青只觉得手臂酸软,双目不时望向前方,希冀眼前一亮,便到了先前的小岛, 可他越是如此想,越是更加失望沮丧,他渐感身子中的力气一丝丝被抽了出去,好几次想要放弃,心中却愈加勇敢:“他奶奶的,天公想要老子死,老子却偏偏要活着,” 再划片刻,眼睛皮越來越沉,四肢麻痹冰凉之感越发重了,忽听得鱼幸道:“余六侠,那里,那里有陆地,你看,”余青抬起眼睛一看,登觉得精神抖擞,当此时,便真是拨云见日,心中之喜,难以压抑,颤声道:“咱们一起游水过去吧,” 又游出几十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浮出水面,來到之前的小岛之上,一爬出水面,余青再也支撑不住,蓬地倒在地上, 此时间,只感全身暖洋洋的好是和煦舒服,鱼幸亦是体力透支,倒在一旁,两人绝地逢生,都是有千万喜悦, 余青两手放在胸前,忽觉面上一湿,原來两眼竟然滑落下滚烫的泪水來, 两人一动不动,过了半晌,鱼幸方道:“余六侠,你还好么,” “很好,他妈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余青道, “余六侠,曲七侠之死,确实与我无关,弓老贼从中挑唆,实是想占一个大大的便宜,”鱼幸听他无话,又道, 余青不答,鱼幸爬起身來,朝着埋葬曲凌的小山岗跪倒,正色道:“我鱼幸今日在此发誓,若曲七侠是我所害,鱼幸日后便死在深海惊涛之中,” 余青也蹒跚着爬了起來,双目注视着他,缓缓道:“鱼少侠是温玉君子,我本也不信,可我葬七弟之时,他腋下的那一剑,正是鱼公子的手法,” 鱼幸道:“余六侠,你行走江湖,应知天下武功,相像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我当时一见到这一招‘无力回天’之时,也以为是师父的手法,后來一想,多半是弓老贼江东移祸之计,” 余青看他一眼,心中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鱼幸急忙道:“余六侠,我与你虽相识不久,方才这番风雨,也算是共过一场患难,可谓是生死之交了吧,若是日后你知道曲七侠是我所杀,你要杀要剐,鱼幸悉听尊便,” 余青看了他良久,忽然道:“好,鱼兄弟,若七弟非你所害,我便与你结为金兰,怎样,” 鱼幸听他叫自己为“鱼兄弟”,大是喜悦,长身一揖到底,道:“余六侠口里所说,正是小弟的心愿,小弟不才,定要查出其中之真相,” 正文 一三八章 深海惊涛(三) 天微微发亮之时,两人都歇息得差不多了,气力也恢复了一大半, 鱼幸从背上取下黄修渊所赠的“明月剑”,斫下一截树木,将一头削得尖利了,到海边去捕鱼,不一会,抓了五六条鱼, 他将抓住的鱼在海水之中清洗了干净,将它们一一穿在木棍之上,來到余青身旁,说道:“余六哥,吃点东西吧,”两人身边本都带着火折子,经过昨夜的折腾,早就浸湿了,再不能用, 鱼幸道:“余六哥,只能吃生的了,”余青道:“有得吃的,已是不赖,”从木棍之上取过几条鱼,径直往曲凌的坟墓走去,鱼幸紧跟其后, 余青來到曲凌的坟茔前,单膝跪下,将一条鱼放在地上,说道:“吃吧,吃吧,七弟,你现在已是一人,万不可再挨饿受苦,” 鱼幸见他兄弟如此情深,心里自是一阵难过, 两人吃得饱了,站起身來,往东边一看,只见海天一色,波光粼粼, 鱼幸道:“余六哥,你说咱们接下來该当如何办,”余青听他口气有以自己的意见为准之意,便道:“咱们砍些树木,撕下树皮将其捆成小筏,去追上弓未冷,你的陆姑娘,还有五姐,可都在那老贼的船上,她们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鱼幸听他说“你的陆姑娘”,面皮一烧,道:“余六哥说的是,小弟听六哥吩咐便是,” 余青道:“动手吧,待会儿沒了气力,便不能干活了,”从腰间解下一柄贴身短刀,“你我分开去伐,将砍到的树木移到岸边來,切记,粗的太沉,细的禁受不住二人力气,砍碗口粗细的大小恰好合适,”说着朝密林深处走去, 折腾到日中,两人分别砍了十來根木头,余青道:“这大大的够了,鱼兄弟,你过來,咱们现在便开始将树皮撕下來,捆绑小筏,”说着撕扯树皮,将十根碗口粗细细细绑在一块, 鱼幸奇道:“余六哥,为何不全然绑在一块,那余下这十根木头,却又如何办,”余青道:“绑两个筏子,茫茫大海之上,甚是凶险,以备不时之需,” 鱼幸恍然大悟,说道:“原來如此,”不一时,筏子绑成,余青又试了一试,觉得牢靠之后,说道:“鱼兄弟,你再去砍四株细且长的树木,” 鱼幸道:“哦,我知道了,砍來当木桨使,”余青点了点头, 鱼幸将树木砍过來之时,余青已将筏子放到海水之中,两个筏子用树皮接在一块,他接过一根,握在手中,说道:“鱼兄弟,你也上來吧,”鱼幸跳将上去,小筏子略微晃动一下,随即变缓, 余青将手中木棍在海浪上一拨,小船往前划去,他回头道:“鱼兄弟,你说弓未冷是往什么方向而去的,” “我被他迷香熏倒在大船上之时,暗中听得他是为了打听‘沧月岛’的路途,”鱼幸想了想前天夜里的话,“我想他挟持着陆姑娘她们二位,定是往东南方向去的,” 余青眉头一锁,道:“好,那咱们便往东南方向追去,” 筏子平平稳稳,往东南方向驶出数十來丈,两人脚下是蔚蓝的海水,头顶湛蓝的天空,既担心,且喜悦,埋葬曲凌的小岛已被海水挡住,再看不见,两人 想到昨夜之凶险,现下犹有余悸, 余青沉吟道:“这茫茫大海,广阔无垠,只不知大哥他们,去了何处,” 鱼幸讶异道:“余六哥,诸大侠他们,也到海上來了么,” “是啊,你听我细细与你说來:咱们听说柳大侠灵堂设在大都,便去告慰一番,大哥叫我与二哥前去拜慰,我们到了山上,想到柳大侠之死与淮阴七秀有些误会,长啸一声,就此下了山,” 余青道:“从山上下來,便径直到大都的‘云隐楼’去与大哥二姐他们五人相聚,咱们七人正在饮酒吃饭之时,忽听得楼外车马厮喧,抬头看时,见是一队蒙古鞑子走过青石街,” 鱼幸道:“大都是皇城,满街都是蒙古兵,那也不足为奇,” 余青道:“说的是,只是淮阴七秀对蒙古鞑子极为讨厌,又见气势威严,都停了下來,大哥说沒什么,继续吃饭吧,可大哥的话还沒落,就听得蒙古鞑子之中一人哈哈大笑,说道:‘淮阴七秀,玉蝶楼中一别,沒曾想到今日在此相逢,’” 鱼幸疑惑道:“弓未冷,” 余青道:“不错,我们听到他说话之后,都伸手按住自己的兵刃,跳将出去,跟着他的那一队鞑子兵纷纷挺起雪亮的长枪,临阵以待, 岂知弓未冷微微一笑,道:‘城中偶遇,并不是想与众位打斗,再说了,若是惊动了官兵,你们还能脱身么,安心吃饭吧,’说罢手一挥,又道:‘远來是客,淮阴七侠的这一顿酒食,算是老夫作东,’他扔出去的,自然是一锭银子,不偏不倚地落在店里的柜台上, 他扔出银子之后,径直走了,我们几人松了一口气,返回店内接着吃饭,我刚举起碗來,忽然大哥‘哎哟’一声……” 鱼幸问道:“怎地啦,”余青道:“七弟不见了,”鱼幸道:“啊,” 余青接着道:“当时我们六人心急如焚,再顾不得什么皇城大都的,纷纷抽出兵刃,往弓未冷追去,只追出十來步,便赶上了, 三姐脾气火爆,朗声喝问道:‘弓老贼,我七弟呢,’ 弓未冷讶异道:‘千锤手曲老七,方才不是好端端坐着吃饭么,’三姐道:‘贼厮鸟,你少装糊涂,你趁我们跳将出來之际,暗中下了手脚,加害七弟,’ 弓未冷摇了摇头,道:‘老夫行事磊落,你若不信,那也由你,’说着转身便走,三姐再也按捺不住,袖中一响,一枚袖箭向他发射而去, 鞑子见我们动了手,发一声喊,潮水般涌了过來, 大哥拽住三姐,低声道:‘风紧,引來越來越多的鞑子,那就麻烦了,走吧,’” 鱼幸脑中一亮,说道:“弓未冷沒和六位动手,是么,”余青道:“沒有,怎么,”鱼幸道:“他在山洞之中,害了无剑帮‘烟柳箫’三大高手的性命,自己也受了重伤,他负伤在身,自然不敢动手了,后來呢,” 余青以树木为竿,打了一下海水,续道:“我们见情势不对,转身便走,躲开蒙古鞑子之后,又來到吃饭的云隐楼,问店伴可看见了七弟,店伴说当我们跃出去之时,七弟忽然往另一端窜了过去,说着往东边一指, 我们大觉奇怪,便循着他的方向而去,走过东门,只见杂草之中有一块撕扯下來的衣袍,正是七弟身上的衣物,我们六人相顾骇然,便又往前追去,到了晚间,仍旧沒有头绪,我们六人越來越觉得不对劲,当夜在林中宿了一宿,第二天拂晓之时,二哥问大哥,是不是被人骗了, 大哥道:‘这卷在杂草上的乃是七弟身上穿的,决计沒错,’说着往前疾追,奔了两个时辰,已到了沧海之滨,大哥走到就近一个码头询问租船的老板,是否见到一个独脚的驼子,一问之下,愈加让我们吃惊……” 鱼幸道:“怎么,” 余青道:“那老板取出一把金灿灿的斧头,说道:‘今日凌晨,便是那个驼子以这柄斧头租了一艘船,出海去了,’ 我们听到这里,俱都大感意外,也大是恐惧,三姐仍旧不信,揪住那老板的衣领,问道:‘你当真沒看错,’ 那老板见三姐面露凶相,身上又带着兵器,早吓得面无人色,两股颤颤,说道:‘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几位,’ 三姐二话不说,在固船的木桩上一拉,铁链应声而断,三姐跳上船去,说道:‘大哥,咱们分头去寻找,’也不待大哥发话,小船便朝海面划去, 大哥道:‘事不宜迟,海上凶险,若是出了什么变故,那就追悔莫及了,二弟,你去跟着三妹;我与四弟往一边寻找;五妹和六弟往另一边搜寻,’吩咐已毕,扔了一两银子给那老板,解下三小艘船,又划往海上, 我与五姐在海上划了半日,四下茫茫无音讯,哪里可以看到七弟,正做沒理会时,忽见远远漂浮着一艘小船,我与五姐大喜,忙不迭将船跟了上去,上去一看,却都吓得傻了,小船上赫然有一道斧印,” 说到这里,余青神色一黯,“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鱼幸道:“曲七侠仓促出海,定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他的丧命,也多半与这东西有关,余六哥,你放心吧,曲七侠之死若不弄个水落石出,鱼幸誓不罢休,只是盼你不要再意气用事为好,” 余青道:“昨夜我前思后想,也想到诸多疑虑,弓未冷挑唆我和你大打一场,总觉得其中定有阴谋,” 鱼幸喜上眉头,道:“余六哥,你能从中想得清楚,我很是高兴,”却听得余青冷冷地道:“不过,若是七弟的死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鱼幸道:“余六哥,你放心,我背负青天,怎能说虚假之语,” 正文 一三九章 深海惊涛(四) 小筏子虽是牢靠,但两人心中都很清楚明了,若教在海上碰到了大风大浪,或是遇到了庞大的水生之物,诸如鲨鱼长鲸之类,那也是大大的糟糕, 即便两人一帆风顺,不出数日,木筏也会极为凶险, 余青说道:“只盼咱们在近几日里能够碰到大哥他们,那就好了,” 鱼幸心想:“大海苍茫,一碧万顷,要教在海上相逢,是何等的渺茫,”但见余青眉头不展,也不将想法说将出來,只是附和道:“六哥放心,咱们定能化险为夷,” 到了晚间,两人又在海面上抓了数条鱼來充饥,饮海水來解渴,这时木筏往东南划了半日,四周皆是海水,所幸入夜之后,海面依旧一平如镜,沒有丝毫刮风起浪的征兆, 到了中夜,余青道:“鱼兄弟,咱们同乘木筏,理应共济才是,你去眯一会吧,” 鱼幸道:“六哥,还是你先睡吧,我先來划木筏子,待你睡醒了,我再睡,”余青看他一眼,道:“你自小长在沧州,是个实实在在的北方人,应当不会划船,你就算粗通些许,來划船,我却不放心,” 鱼幸知他说什么“不会划船”之言,乃是关怀自己,心中甚是感动,道:“好,六哥,那我便先睡下,有什么要事,你叫醒我便是,” 说罢倒在筏子之上,闭上眼睛,一时心中起伏,难以入睡:“不知道师父到了何处,怎么那日在大都时,有人送來的信笺上的八个字,还有曲七侠腋下的那一剑,全都是师父的手法,” 又想:“时下我身处深海之中,是生是死,难以预料,不知师父他老人家可否知晓,”随即苦苦一笑:“师父又不是神通广大,怎会知晓,”心内隐隐觉得不安,越发急躁:“还有陆姑娘,弓老贼有沒有为难她,” 想到这些,甚是苦恼:“若是当日师父不携我去许家集的玉蝶楼,那么师父也不会凭空沒了踪迹;我与师父老人家隐居世外,便不会平白无端多了这许多苦恼,都说江湖深似海,一入便难以抽身而退,今日才真真切切知道其真正的意思,”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不禁在船上辗转了一下, 余青道:“鱼兄弟,你无需苦恼,好生安睡便是,”鱼幸道:“是,是,”强行闭上眼睛,逼自己入睡,睡了半晌,仍旧心中烦恼,难以成眠,余青从背上解下一只笛子,道:“我吹一曲与你听吧,” 鱼幸喜道:“能得聆听佳音,幸何如之,”余青横笛在前,首按“商”音,呜呜咽咽地吹了起來,笛声清雅悠扬,不疾不徐,不作高音,反是低沉,四下散将开來,飘在朦朦胧胧的海面上,好似黯夜为大海罩上的一层薄纱, 鱼幸心中一动,信口念道:“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他方顿口,笛声戛然而止,余青将笛子插在腰间,眸子一闪,道:“你晓得我吹的是一首《梦江南》,” 鱼幸道:“师父传授我剑法之时,也把音律粗略地给我说了说,方才听你的音调极为熟悉,便信口念出了皇甫松的这一首《梦江南》,望你不要怪罪我打破了佳音才是,” 余青摆了摆手,道:“若是四哥在此,以玉箫和的也会是这一首《梦江南》,我只道‘侠义一剑’南老前辈武功高绝,沒想到也会音律之学,”他虽是夸赞鱼幸的师父,言下便也连鱼幸夸赞了,鱼幸一笑置之,余青道:“睡吧,” 鱼幸心想:“寻常之人若是驾一叶小筏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上,必定吓得身心茫然,张皇失措,余六哥却是不惊不惧,难得如此英雄气概,当真是七尺男儿,待日后曲七侠之死水落石出,我能与他称兄道弟,当真是天大的荣幸,” 聆听了笛声之后,心情渐趋平和,犹如在干涸之时饮了一大捧清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倦意席卷周身,这才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忽觉筏子“蓬”地震动了一下,他此时功夫已入一流境界,陡然听到这个细微的声音,遽然睁开眼來, 他坐将起來,余青伸手在他身子上一按,低声道:“别动,” 鱼幸问道:“怎么了,”余青牙关紧扣,迸出几个字:“是鲲鱼,” “鲲鱼,”鱼幸略觉讶异,问道:“那是什么,”余青将声音压得更低,道:“这东西牙尖嘴利,是沧海中极为厉害的角色,你安坐着不要动便是,它是鲲瞎子,夜里看不见物事,”鱼幸往前方一看,果见海水啵啵啵涌起,深夜里犹可见到雪白的浪花卷起老高,心里吸了一口凉气:“好大的鲲鱼,” 余青一言不发,紧紧将木棍攥在手里,轻轻拨动木筏,望右边划去, 往右边划出了五六尺,水中的鲲鱼犹未察觉,两人心头略松,余青加了一层力气,又往右边划出了七八尺,回头看时,鲲鱼仍然停在旧地,水花被它掀起尺许之高, 余青又加了一分力道,不一时,小筏子划得更加远了,两人回望之时,离鲲鱼已有七八丈远,悬在心头的大石头皆落了下來, 鱼幸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六哥,这鲲鱼我怎之前从未听过,” 余青道:“这东西一直深居海中,百年难逢,比之鲨鱼还要勇猛倍蓰,《庄子》中有言:‘北冥有鱼,其名曰鲲’,说的应该就是鲲鱼,海滨的渔民也称其为‘大鲲’,” 鱼幸奇道:“原來是这样,只是《庄子》中记载的乃是其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余青道:“前人之撰载,或有夸张,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这鲲鱼长约三丈,乃是天下极为罕见的水生之物,”鱼幸点了点头,余青又道:“今日见了鲲鱼,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所幸的是,它都不曾发现了我们,否则咱们必成了它腹中之……” 他话还沒说完,蓦然僵停了下去,忽然大叫:“快走,”奋力在木筏上一踩,劲力到处,筏子“飕”地往前疾划, 原來就在他说话的一刹那,两人身后海水哗哗作响,波浪掀起,大鲲已跟了上來,鱼幸霍地站起,“呛”地将长剑拔在手中, 筏子驶行的速度虽快,但怎能赶得上鲲鱼行驶迅速,鲲鱼虽看之不见,但它感知甚是灵睿,紧紧跟着木筏不放,眼看鲲鱼越來越近,余青脑中灵光一闪,说道:“鱼兄弟,砍下木筏,扔将过去,” 鱼幸不假思索,一剑砍断树皮,长剑插回背上,用尽全身力道,“嘿”地一声举起另一只木筏,认准位置,猛然朝大鲲掷去, 那只木筏未到鲲鱼跟前,忽然水珠四溅,“哗”地一声震天动地巨响大作,鲲鱼飞将起來,偌大的身子高过木筏,重重在木筏之上一压, “啪,”木筏分裂,十根木棒前前后后跌落在海上,四散漂浮, 大鲲身子不止,身子往前一送,铺天盖地地扑将过來,这时间,再划筏子已然不及,余青喝道:“跳到海里去,” 两人身子一往左,一往右,扑通跃进水里,还不及探出头來,听得“嚓嚓”之响不绝于耳,完好无损的筏子已四分五裂开來, 鱼幸探出头來恰好手边有一根木棒,这时大鲲已袭将过來,似乎瞧见了他,想开血盆大口,拇指长短的啮齿森然可怖,不及心想,握住木棒的一端,手臂运力一送,直插在大鲲的口中, 大鲲“嗷”的一声,紧紧衔住木棒,脑袋一摇,鱼幸力不从心,竟被它拔出水面,他心中一凉,双臂死死环抱住木棒的这一头不放, 这时间,余青飞身跃起,百急中高声道:“鱼兄弟,万莫松手,”一手握住划船的木棍,在海面上一点,猛然跃高一丈,一手贴身抽出短刀,往大鲲身子飞贴而去, 鱼幸吓得面无人色,叫唤道:“六哥,当心,这东西甚是勇猛……” 话音未落,余青身子已落在大鲲头上,短刀插入大鲲头上,直沒入柄,双手死死握住不放,大鲲吃痛,大口一张,木棒便衔之不住,眼看就要滑落,余青回眸一见鱼幸吓得傻了,忙喝道:“用你的剑,刺它双眼,”鱼幸如中当头棒喝,反手扯出背负的长剑,身子一闪,脱开木棍,一剑笔直刺将过去, 就在这一刻,木棍跌入水中,打起无数水花,鱼幸长剑如虹,直往大鲲双目取去,忽听得余青“啊哟”一声:“快闪开,”却已经來不及了,原來就在顷刻之间,大鲲身子往鱼幸这边一扑,鱼幸这一剑若不收,便要合身纵入鲲鱼口中, 但鱼幸这一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哪里还能够闪开,便在这生死存亡的刹那间,他“凌空碎步”用将出來,身子遽然拔起,手腕一抖,划出一朵剑花,“明月剑”直戳鲲鱼血盆大口,生死已然难以顾及, 正文 一四零章 深海惊涛(五) “嚓嚓嚓,” “明月剑”直插入鲲鱼口中,鱼幸大觉虎口震痛,面上笼罩在鲲鱼呼呼喘出的热气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锋利的剑刃前后一拉,在鲲鱼的口中搅了一转, “明月剑”乃是天下之宝刃,鲲鱼的牙齿固然坚硬,却哪及得上鱼幸手中的宝剑,牙齿已被排排斩断, 鲲鱼痛怒交加,身子猛地跃出水面,飞出五尺之高, 这时间,鱼幸真气陡然涣散,身子猛往海面砸去,蓦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已全然笼罩在鲲鱼的庞大身子之下, 鱼幸一颗心便要跳出左胸,蓦地里将头一仰,双手紧紧握住长剑剑柄,挽了半圆,剑尖陡然竖直朝天,向大鲲口下的咽喉刺将过去, 余青大呼道:“鱼兄弟,刺不得,刺不中,反要受其害,快避开,”右手放脱短剑剑柄,左手以剑柄为轴,身子滴溜溜儿一转,觑准方位,狠狠一拳击在大鲲的右眼之上, 大鲲双眼极阔,便有如拳头般大小,余青这一拳送到,痛得它涕泪横流,愈加激发了其兽性,凌空往前疾扑, 乘此机会,鱼幸奋力把刺出去的这一剑收回,双足一蹬,遽然着水朝着反方向划开,情急之下用了“崖上烟”的轻功,却也无知无觉,漂开一丈之远,鲲鱼从他头顶飞跃而过,相距不过一尺之遥,余青这一拳若是吃了顷刻,此刻他或已被鲲鱼踩在水中去了, 他漂开之后,恰巧双脚旁浮着一根木棍,当即剑尖在水面一点,身子霍地站直,平平落在木棒之上, 他还未站稳,便听得“蓬”的一声巨响,随即大浪排空,水珠四起,密密麻麻地落了自己一身,定睛一看,只见鲲鱼已落在水中,之前木筏中的一根木棒正好为它击中,“咔”地一声,自中断为两截,飞向空中,好似被人抛起, 余青见鱼幸避将了开,心中一松,抽出拳头,亦是合身一转,两只手紧紧握住短刀刀柄,他这一刀刺得甚是侥幸,直是刺入大鲲头与身子之间的骨头之中,被两边骨头紧紧咬住,拔扯不出, 他身子在空中转动之时,看见大鲲张鳍鼓尾,心中忽然來了计较,忙叫道:“鱼兄弟,你快快飞到大鲲的背上來,以‘小擒拿手’抓扯住鲲鳍,” 鱼幸给他这一语点破,心头大喜,还剑入鞘,身子一纵,落下之时,已踩在鲲鱼的背上, 鲲鱼久居深海,周身俱滑,好似踩中了一块西瓜皮,百忙之中,脚下使一招“海底桩”,便如长了一块磁铁,牢牢定在大鲲背上, 定住之后,身子往前一倾,整个身子俱紧紧贴在大鲲背上,双手快如闪电,使出擒拿手,死死抓住鲲鳍,再也不放开, 大鲲给鱼幸抓扯住,越发的愤怒,身子在水中左摇右摆,希冀摆脱背上的鱼幸,鱼幸给它一摆,十指扣得甚紧,仿若一只蛆虫,附在鲲鱼身子上, 再复往前游了三丈,鲲鱼知是难以摆脱,身躯一沉,灌入水中,余青大急,朗声道:“鱼兄弟,无论它是沉是浮,都……” 他本拟说“无论它是沉是浮,都不要松开手,只管随它便是”,不过方说道“都”字,口唇已沉进水中,后面的一句话只得生生咽进喉咙里, 鱼幸忙以“龟息”之法闭住七窍,大鲲沉入海水之中,往前游了片刻,又冒出水來,余青这才接着道:“鱼兄弟,你只消随着它,万莫松手便是,” 言罢哈哈大笑,道:“你手上用劲,身子放松,我保叫它不敢再沉入水底了,”他一口气说话,遮莫是憋得急了,大张着口,“呼呼”喘着粗气, 鱼幸心中颇定,问道:“这却是为何,”余青道:“我刺它的这一刀,直入骨髓,海水乃是咸的,它虽是畜生,却甚有灵性,一沉入水底,便犹如在伤口上撒盐,很是疼痛,它就算再痴再傻,岂能自讨疼痛给自己吃,” 鱼幸道:“原來如……”“此”还未脱口,鲲鱼身子一沉,又要沉入水中,便“啊哟”一声叫了出來, “莫怕,莫怕,它毁了你我精心打造的筏子,礼尚往來,该当安安心心给我们当船使才是,”余青笑道:“鱼兄弟,你若不信,不妨与我打个赌,”果不其然,鲲鱼只不过是身子动了一下,并不再沉入水中, 鱼幸心中更加镇定,说道:“怎生赌法,”余青道:“若教鲲鱼再沉入水里,便是我输了,否则便算我赢,对了,你的剑可否再借我用一下,” 鱼幸道:“好啊,若是输了,如何惩罚,”余青笑道:“口头之言罢了,输赢也沒什么打紧,” 两人说话之间,大鲲又往前方游出三丈之远,果然再不沉去水中,反倒是乖巧起來,不如先前摆动得厉害, 余青笑道:“这畜生还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呢,它知摆脱不了你我,便不再有桀骜不驯之势,反倒是温顺起來,对了,鱼兄弟,把你的剑给我用一下,你缓缓放脱右手,拔下來便是,” 鱼幸问道:“怎么,”说着缓缓放开右手,正要去拔剑,余青道:“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短刀拔不出來,便用剑在它背上再刺几个窟窿,好叫它长点记性,不敢再沉入水里,否则它忍住剧痛,一下钻进海底,你我阎王老二见不成,反是先要去龙宫里拜会龙王爷了,” 鱼幸本都触及到剑柄了,听他一说,将手收了回來,说道:“六哥,现下它乖巧温顺,比小筏子还要平稳,我想它已然不敢沉进水中了,这几个窟窿,以我來看,还是不要刺了罢,” 余青微微一笑,已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便道:“你有恻隐之心,那也罢了,” 两人折腾了半晌,身心俱疲,直至此刻,一颗高高悬挂的心才落地,余青道:“鱼兄弟,你怕么,” 鱼幸心中本來怕极,但听他一松,只觉惧意大减,精神大振,说道:“先前折腾之时确实害怕,现在好些了,不是那么的害怕,” 余青道:“其实我心中也怕得厉害,现在也不怎么怕了,” 时下圆月西悬,海上缓缓泛起一层雾霭,两人只觉得寒意大起,都闭口不再说话,这时鲲鱼也一般折腾得疲乏了,前行的速度也慢了下來, 忽听得身后传來“呜呜”的声音,余青精神一提,只见朦朦胧胧的远处白帆高张,雾霭沉沉之中,好几艘艘大船破浪而來, 鱼幸背对后面,目光不能触及,见余青眨眨眼睛,一句话不说,问道:“怎么了余六哥,” 余青低声道:“咦,好多大船,”鱼幸愕然道:“好多,” “是啊,开在最前的是一艘,后面还远远跟着好几艘,相去太远,看得不甚清楚,啊哟,不妙,大大的不妙,”余青忽然吃惊地道, “怎地啦,”鱼幸听他口气不对,忙发问道, “是蒙古水军的船,白帆之上写着‘元’字,好几张帆都是如此,适才那呜呜的声音是海角发出的,船上似乎有许多人,”余青再度看了片刻,愈加吃惊, 鱼幸惊诧道:“蒙古人怎么來这里了,余六哥,你沒看错吧,” 余青道:“不会,我看得真真切切,岂会有假,你在大鲲身上奋力踢上一脚,好叫它走得快些,避开蒙古水师,否则教逢上了,指不定有一番厮杀,”鱼幸伸直足尖,正待踢下,忽听得远远想起一个声音:“大伙儿看哪,那里海浪往两边排开,难道是鲨鱼來了,”说的乃是蒙古话, 余青叫道:“糟糕,给他们发现了,快走,”狠狠在鲲鱼头上一拍,鲲鱼吃痛,往前窜出三尺,大抵是精疲力尽,又放慢了速度, 这时又听得船上的一个蒙古声音道:“不是鲨鱼,鲨鱼沒有这般大,啊哈,是鲲瞎子,我常年出海,十二年前,在沧海湾见过一次,这鲲瞎子头上长着好大的触鳍,” 他远远看过來,不是很清晰,把余青看成了鲲瞎子头上的“触鳍”,余青心中骂道:“触你姥姥的个鳍,” 船上之人听到“鲲瞎子”这名头,早有人惊呼起來,那说见过鲲鱼的蒙古人又道:“这东西极为珍贵,乃是入药的名贵药材,扎合里船长,咱们快开过去将它活捉了,献给将军,他必然很是高兴,” 他在船上很有威信,掌舵的扎合里道:“是,百夫长大人,” 余青与鱼幸两人心中一惊,都想:“原來是个百夫长,”百夫长道:“大家快追啊,与我合力捉住鲲瞎子,”船上许多蒙古兵拉着大网,发喊地催促扎合里快快划船, 余青道:“快走,快走,”又在鲲鱼头上拍打一下,船上的蒙古人听说可以将“鲲瞎子”献给将军,以博欢心,都争先恐后地追了上來,那艘大船吃水力甚佳,开得极为迅捷,与鲲鱼越來越近,不过一顿饭功夫,已只有五六丈之遥,一个眼里很好的蒙古兵忽然叫道:“鲲瞎子上面有人,” 余青暗呼:“糟糕,到底是给鞑子发觉了我们,” 正文 一四一章 深海惊涛(六) 这时间,早有许多蒙古士兵张弓拉弦,瞄准了大鲲, 百夫长扎合里喝道:“住手,千万射不得,杀死了鲲瞎子,那它身上的眼珠子,鲲鳍就都不能入药了,”一干士兵听他吩咐,放下弓弦,不敢轻举妄动, 扎合里扯着蒙古话高声道:“鲲瞎子上面的勇士,你们好,你们降服了这大鲲,甚是勇猛,快停下來吧,将鲲瞎子带将过來见我家将军,将军大喜之下,必有重赏,”他见两人一前一后匍匐在鲲鱼身上,已然猜到两人甚是骁勇,钦佩之心油然而生,蒙古人崇尚武功,轻贱文人,他说话之际,右手抚在胸前,鞠了一躬, 余青暗骂道:“赏你奶奶个熊,”一言不发, 扎合里间他二人不言不语,纵声问道:“两位勇士,可是与鲲瞎子斗得疲倦了,若蒙不弃,我将船开过來,你们到船上來吧,” 也不待二人搭话,手一挥,低声道:“放下小舢板,从四面围堵过去,先救起两位勇士,再活活捉住鲲瞎子,” 小船之上的士兵,皆是他属下,听他吩咐,早解下四艘小舢板,每艘小舟跃上三四名士兵,首尾分站着一人,各紧紧扯着渔网的一端,慢慢将渔网收拢,大船甲板上的士兵手里握住明晃晃的长戟弓箭,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鱼幸伏在鲲鱼背上,耳听得是蒙古人震天震地的呼声,心中极为吃惊,问道:“余六哥,怎么办,” 余青道:“方才折腾了了大半个时辰,鲲鱼累得精疲力尽,你我亦是沒有了力气,蒙古人极是勇猛,何况后面还有好多艘大船,他们人多势众,咱们万不可贸然行事,让我想想,”这时四面的小船围堵过來,愈加近了, 余青脑中一闪,灵机一动,道:“鱼兄弟,我有计较了,我数一二三,你我同时运力,奋力飞到大船上去,让他们捕捉鲲鱼便是,” 鱼幸道:“好,不过蒙古人性凶格残,这条鲲鱼落入他们手中,绝无生还之理,” 余青微笑道:“这些士兵仅凭蛮力,如何能抓住鲲鱼,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更何况鲲鱼发怒,会化为大鹏,展翅高飞,你只管放心便是了,你准备好了么,大船在你西北角,相距大概八丈之遥,我要开始数了:一……二……三……” “三”字才出口,奋力在短刀上一扯,“嚓,”短刀拔出來在手中,两条人影一鹤冲天而起,飞扑大船, 甲板上的士兵眼前一花,大是吃惊,往前一站,挡在扎合里的身前,枪戟大刀海浪般雪亮,纷纷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保护百户大人,” 扎合里见两人露了这一手功夫,大是欢喜,手中长鞭往前挥出,正要喝止眼前的士兵,蓦地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将长鞭收了回來, 余青与鱼幸身在半空,抬头往下一看,心下大伈,若是就这般落下去,恰好撞在矛头之上,那便要开膛破肚,两人对望一眼,同生灵犀,“嘿”地一声,提起力气,二度窜高,如两只大鹏,猛朝众士兵身后扑去, 蒙古士兵还沒回神过來,“嗖”一下,甲板上已多了两人,扎合里身子倏尔一转,快步跑到两人身前, 蒙古士兵见两人背负长剑,手提短刀,眼中皆大放警惕之色,十一名蒙古兵长枪一挺,朗声道:“大人当心,”这时余青两人已经站了起來, 扎合里对属下之言不闻不问,早伸手过來,大刺刺地道:“能得瞧两位勇士英姿,我只觉得好是幸运,我叫扎合里,敢问勇士高姓大名,可否告知,” 这下相去很近,才看清扎合里身高膀阔,正咧着阔嘴大笑,前额上的一撮头发垂在浓浓的眉毛上两边的头发辫在一块,垂于耳侧, 余青见他甚是热情,对他并无恶感,一抱拳道:“禀告百户大人,我们是沧海之滨的渔民,我叫沙盟,这是我的二弟沙达,三天前入海捕鱼,误入深海,恰逢大雨,雨中分不清东西南北,欲要找个小岛避雨,不期越划越远,今日又遇到鲲瞎子,将我们兄弟的船只撞得毁了,当真是倒霉至极,若不是大人的船及时赶到,我兄弟二人就要葬身鱼腹了,” 鱼幸听他称自己为“二弟”,嘴角泛起笑容,欣喜不已,心里想:“沙盟,沙达,我知道了,余六哥是变相说‘杀蒙’,‘杀鞑’,我在蠡州城遇到的那个郝先生,就曾用这个法子捉弄过南松子道长,” 扎合里一介武夫,不通诗书,如何懂得它的谐音之意,抱拳还了一礼,哈哈大笑道:“原來是沙家兄弟,两位英雄够胆与鲲瞎子匹敌,就这么一飞一扑,真如天神一般,大人二字,不要再叫了,叫我扎合里就好了,可惜你们是汉人,否则就凭这身功夫,在我蒙古人中,定能封个大大的官,” 余青鼻子中“哼”地一声,问道:“汉人便又如何,” 扎合里忙摆手道:“沙盟大勇士切莫动怒,只因此次东征,第一拨启程的三万大军之中,并无一个汉人身任要职,所以我才这样说,” 余青吃惊道:“东征,三万大军,” 两人对话之时,鱼幸的双眼却集注于大鲲之上,两人才落到船上,四艘小舢板已经团团将鲲鱼围住,余青甫然拔出短刀,鲲鱼痛得厉害,猛地往前冲去, 两名士兵大喝一声,手中巨网迎鲲鱼之面罩去,余下三艘船上的蒙古兵将小船划着跟了上去,大网朝鲲鱼扔去, 鱼幸心中一紧,只盼如余青所说一般,这条鲲鱼能够在危急之中幻化为鸟,飞向天空,千万别落在蒙古人的手中,可这不过是庄子的传说罢了,如何能成真, 鲲鱼无处躲闪,剧烈动了数下,便无力再挣扎了,四张大网如同裹粽子一般,将它紧紧裹住, 鱼幸只觉得心中一痛,听得众蒙古士兵发一声喊,生怕鲲瞎子发起狠來,伤了众人,纷纷张网前去拉扯, 一时间,二十來张网密密麻麻地洒向大海中,将鲲鱼裹得更加牢实了,渔网乃是上好丝麻编制的,当此之境,鲲鱼就算沒有受伤,沒有精力疲尽,也无法将渔网摆脱, 扎合里心怀大畅,哈哈笑道:“不错,哈哈哈,咱们捉住了鲲鱼,乃是此次东征的好兆头,长生天保佑,定能旗开得胜,满载而归,”吩咐道:“停住大船,奏响号角,等将军的船开过來,送上喜报,” 一名士兵从怀中取出号角,站在船头,呜呜咽咽地吹奏起來, 声音远远洒在海面,不待他的号角声落下,远处忽然想起了号角的声音,绵延不绝, 扎合里喜道:“将军收到了,静静等便是了,沙勇士,你二位只管放心,待会儿见到我家将军,这捉住鲲瞎子的第一功,还是你二位的,” 不消一顿饭的功夫,十四艘大船接踵而來,划在前面的十三艘大船一字排开,左边六艘,右边七艘,让了开去,紧跟着最后一艘大船白帆高涨,拨开浪花驶将过來, 鱼幸定睛一看,却是吃了一惊,这艘大船长及数十丈,比之弓未冷的那一艘船,堪堪大了一倍, 这时候已到了五更天,天边露出鱼肚白來, 大船之上士兵林立,手中握着雪亮的兵刃,弓箭各安在腰间,神情肃然,看來不下一千人,余青与鱼幸相顾骇然,互递了一个眼色, 一人身着锦袍,站在船头,朗声问道:“怎么停止前行了,平白无端吹奏号角作甚,”语声高冷,仿若十月的冻雨, 扎合里躬身道:“兀良大人,我先行的百人队遇到了鲲瞎子了,” 鱼幸见这人身形高大,神色威严,腰悬长刀箭袋,又见他约摸四十來岁,心里暗自思忖:“兀良大人,难道这蒙古人口里说的将军,便是他么,” 那“兀良大人”听闻“鲲瞎子”三字,略微吃惊,道:“哦,鲲瞎子在哪里,那快命你的百人队去捉啊,站在这里干什么,” 扎合里以手抚胸,恭恭敬敬地道:“托大人与将军的福,鲲瞎子已然抓住了,”说着指了指余青和鱼幸一下,道:“这鲲瞎子能够捉住,全赖沙氏兄弟之骁勇,” 鱼幸暗道:“原來这人不是将军,却是有着好大的气派,” “兀良大人”抬了抬眼皮,疑惑道:“沙氏兄弟,很好,不错,捉住一条鲲瞎子,也沒什么稀奇的,继续前行,否则误了行程,你这颗脑袋便要搬家了,”说着扫了一眼余青两人,满眼鄙夷, 扎合里躬身道:“是,是……”眼看兀良大人正要转入舱中,忙道:“兀良大人且留步,我还有事禀告,” 兀良大人回过头來,问道:“什么事,快说吧,”扎合里道:“沙勇士兄弟二人虽是汉人,但精于水性,今日相见之时,两位英雄便骑在鲲瞎子的身上,累得鲲瞎子毫无力气,我们才不费手脚就捉住了,” “哦,”兀良大人听到“精于水性”四个字,两眼大放异彩,这一番便上下仔细打量着两人, 扎合里赔笑道:“正是,咱们大蒙古勇士在陆地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可一到海上,便晕船得厉害,依末将之见,不如让他们二位留下來……” 兀良大人老脸挤出春风般的笑容,道:“好,叫他们两人上船來,你也上來吧,待我去禀告忻都将军,看将军如何示下,” 扎合里大喜,说道:“有劳大人了,两位勇士随我來,”拽开步子,当先跨上兀良大人站的那一艘船, 余青鱼幸两人一齐动容,紧跟着走了上去,心中都在想:“忻都将军,” 正文 一四二章 大军向南(一) 兀良大人道:“你叫他们两个安分守己一点,我去去就來,”说着走去舱中, 余青心中讶异,低声问道:“百户大人,敢问这兀良大人,是什么來头,” 扎合里道:“他是平章政事阿术的弟弟,兀良合台大人的第八子,大名兀良巴都,很有谋略,又常年出海,此次东征,忻都将军向我大蒙古皇帝请求,带着他陪同,算是军师,” 三人在船头站立了片刻,又见兀良大人从舱内走了出來,扎合里心中一紧,却听得兀良大人道:“将军颜色大悦,唤你们三人进见,” 扎合里躬身道:“将军英武,大人英明,”转头道:“你们两个,紧跟着我便是,切记,见到将军,不可以乱说话,” 余青道:“百户大人放心,我兄弟二人断不会胡言乱语,”心里却骂道:“你奶奶的,一个臭蒙古鞑子,有什么可神气的,” 扎合里跟在兀良巴都身后,走进舱门,这船舱地上铺着大红色的羊毛毡,好生广阔,便犹如一座大宅子的院子那般长,两边士兵手握兵刃,神色彪悍,面上黑黝黝的,都是人高马大,两人目光一扫,都觉凛然, 船舱正中,端坐着一个约摸五十來岁的老者,他头发也是与扎合里一般,只留着前额与双耳之畔的一小撮,两只眼睛鼓得老大,虎背熊腰,气势逼人, 他手右手按着一把弓刀,似乎往前一扑,便能将舱内之人一口吞进腹里, 扎合里见到他之后,神色激动,身子微微发抖,双手合拢,高高举过头顶,口中颂道:“拜见将军,”双膝一软,正要下跪,那人摆了摆手,道:“行军在外,不必行礼,” 余青胸中一舒,终于松了口气,他生是七尺男儿,哪里能向鞑子卑躬屈膝,这下忻都免去了跪拜之礼,正合他意,扎合里陪笑道:“是,是,多谢将军,” 忻都虎目一张,精光射向余青等二人,说道:“鲲瞎子是你们两个降服的,” 余青只感一凛然,眉目一垂,道:“禀告将军大人,正是不才兄弟二人,” 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右手在虎皮椅子上叩了数下,才道:“很好,很好,鲲鱼水性极佳,力道无穷,你二人血肉之躯能够将其降服,当真是了不得,”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余青学着扎合里的样子,以手贴在胸前,微微躬身道:“将军谬赞,我兄弟二人匹夫之勇,不足将军戏谑,”心里却将忻都的祖宗先人都告慰了一番,虽然他不知这忻都的先人姓甚名谁, 忻都微微一欠身,两撇胡须往上翘起,道:“我大蒙古人威震天下,少靠文治,多赖武功,行武者方能天下无敌,只是我行军打仗四十余年,往西曾到过莱茵河畔,往东曾到过日本,往北曾到高丽,往南曾到过琼州,寻常渔夫能有你们这样勇猛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说到这里,又盯着二人看了片刻,虎目精光大射,道:“你们两个是兄弟,”余青丝毫不畏惧,亦是盯着他看,道:“不错,” 忻都道:“很好,你叫什么名字,”扎合里抢着道:“禀告将军,他叫沙盟,他叫沙达,” 忻都眼中疑惑之色一闪而过,道:“哦,这名字起得好生怪异,”鱼幸心中一震,暗想:“糟糕,这忻都将军难道听出了余六哥编造的谐音,” 却听得余青道:“姓名之事,犹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纵然怪异,那也沒什么大不了,”忻都沉吟片刻,笑吟吟地道:“哈哈,沙勇士说得是,你过來,”说着向余青一指, 余青心下震慑,却知不可退却,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出六步,來到他的跟前,忻都道:“你敢与我对视,勇气可嘉,你再上前一步,” 余青道:“是,”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蓦地里眼前一花,醋钵大的拳头直送到眼前,接着听见忻都道:“你赤手空拳搏击大鲲,我与你比试比试,”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左手在案上一按,身子跃过桌子,一拳往余青面目送到,余青身子一侧,闪身避开,忻都中指与食指一扣,直锁余青咽喉, 余青足下一用力,身子陡然一矮,往前冲出两步,又将他的这一抓避开了, 忻都笑道:“此刻我不是将军,你也不必客气,否则我伤了你,只怨你自己,” 兀良巴都道:“沙勇士,忻都将军力大无穷,老当益壮,你当心了,”原來他听说余青二人降服了鲲鱼,心知绝非泛泛之辈,这时又见他轻轻巧巧地便让开了忻都将军的这两击,深怕他伤了将军,忙出口提醒,说什么“力大无穷”,弦外之音却是叫他不要伤了忻都, 余青经他一说,侧目一看,只见两旁的士兵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蠢蠢欲动,心中一凉,暗道:“不错,我若是伤了忻都这狗鞑子,鱼兄弟与我都不能活命,” 忻都一拳一扣不中,愈加激发了好斗之心,说道:“不过瘾,再來,”两拳一左一右,向着余青双肩送去, 余青身子往右一偏,脚下佯作蹒跚,让开了左边一拳,右边一拳径直打在左肩之上,他不敢运真气抵抗,这一拳只痛得龇牙咧嘴,“噔噔噔”往后退开三步,心里却是惊骇相加:“想不到这忻都老狗五十來岁,力气却恁地大,” 忻都甚是得意,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只道汉人都是些文人穷酸,经由不住拳头,今天才晓得汉人中也有勇者,沙勇士,这一拳沒伤到你吧,” 余青站直身板,暗中运功将小腹以上的真力往下拉,面色登时惨白,说道:“将军拳出如风,在下躲不过,却不碍事,” 忻都拍了拍袍子,意犹未尽,朝鱼幸看了一眼,说道:“你过來,陪我过两招,”鱼幸心中一惊,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余青生怕鱼幸气血方刚,不知轻重,连连摆手道:“将军且慢,我二弟自幼体弱多病,适才搏击鲲瞎子之时,又耗费了不少力气,此刻已是气血两虚,若蒙将军不弃,在下再陪将军玩玩,” 忻都慨然一笑,道:“那好吧,你弟弟身体不好,我也不勉强,你刚刚被我打了一拳,还是休息休息,改日再來陪我过招,”说着转身入座,又问:“你们两兄弟会自行划船出海的,” 余青道:“是的,”忻都道:“那我让你來帮我开这一艘大船,你会么,” 余青道:“方才我与百户大人在外等候将军宣召之时,细细大量了这艘大船,若在下沒看错的话,船长十一丈三尺,高达四丈五尺,船身以纯铁打造,坚不可摧,能载一千五百人,粮草食物二千斤,吃水六尺之深,每日可行六百里,是寻常小船的三倍,” 忻都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这十四艘大船,都是我大元中的高手匠人所造,与你之言,十之**相同,你下去掌舵吧,掌好了舵,我给你兄弟二人一个大大的赏赐,” 说着向扎合里挥了挥手,道:“你带他们二人到下面去,”扎合里喜形于色,躬身道:“是,你们跟我來,”转身走出船舱,一边往右边转过甲板,走下一道楼梯,一边道:“能得将军称赞,是你八辈子修來的福分,你们好好掌舵,此次东征回來,定不会亏待了你们,”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甲板之下,鱼幸左顾右盼,只见稀稀疏疏的十來个人,分站在四周,却都不是蒙古人,他心中愈加吃惊:“怎地蒙古人的船上,还有汉人,”寻思之间,目光急急一转,已将十來个人打量了一番, 右边的角落里站着四人,有男有女,背对着三人,看不清面目,他也无瑕细细打量,见余下的七人面黄肌瘦,一副孱弱的模样, 扎合里向掌舵的两个汉子道:“你们两个下來吧,让他们兄弟二人來顶替你们,”又对余青道:“你上去吧,”余青一言不发,坐到掌舵之位上, 扎合里吩咐已毕,亲眼看二人将船掌得平平稳稳,欢欢喜喜地上了楼梯去了, 鱼幸低声道:“余六哥,咱们怎么办,” 余青道:“事已至此……”话声未落,脑后生风,他心中一惊,正欲转身,忽然背上“大椎穴”一麻,一只手紧紧扣了上來,接着耳边一个冰凉的声音道:“你不要声张,否则我叫你脑袋搬家,”说的却都是纯正的汉话,说话之人故意粗着嗓子, 与此同时,鱼幸也是不及回头,大椎穴给另一只手拿住,全身酸软,无法动弹,耳边却响起一个女声:“你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否则别怪姑奶奶我对你不客气,” 余青又惊又惧,心想:”这几人步伐轻盈,我与鱼兄弟竟然都在全神戒备之下被他们拿住我听声音好生熟悉,他们到底是谁,“颤声问道:“你……你们意欲何为,” 【(按:(生卒年不详),《高丽史》中又作忽敦,是元朝初年的一位将领,负责为元朝经略高丽,其在元朝征讨日本的战役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铁木哥斡赤斤六世孙, 至元七年,忻都被忽必烈任命为凤州经略使,以防备在高丽发动叛乱的三别抄军,并为进攻日本作准备,次年,三别抄军的首领裴仲孙请求以全罗道之地投降元朝,但被忻都拒绝了,不久忻都率忽林赤、王国昌等部,联合高丽的金方庆部攻打三别抄军的根据地珍岛,一举夺下了该岛,杀死了裴仲孙及其拥立的承化侯王温,余党逃往耽罗,高丽元宗欲让被三别抄军掳至珍岛的百姓回到故乡与家属团聚,忻都不听,最终在忽必烈的干涉下方才让这些人重返故乡, 忻都是元朝负责监视和统治高丽的官员,因此高丽朝廷对其极为礼待,凡是议事的时候都坐在高丽国王的左边,其妻子都享受王族待遇,但是高丽王对忻都十分猜忌,试图削弱忻都的权力,忻都也对高丽国王此举十分不满,与高丽王的政见多有不和,在诬陷高丽忠烈王所重用金方庆事件中,忻都逮捕金方庆,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忻都的儿子琪在高丽任司空,并娶安平公王璥的女儿,)】 正文 一四三章 大军向南(二) 余青一面说话,一面暗中运劲,希冀趁其不备,冲开穴道, 岂知只作动一下,那人便已察觉,粗着喉咙道:“你休想胡來,再动一下,我在你穴道上奋劲一戳,你就活不成了,” 余青心中一凛,听声音越來越熟悉,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还未说话,拿住鱼幸的那女子道:“我兄妹七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湖人称淮阴七秀便是,” “淮阴七秀”四个字一出,不唯余青,鱼幸也大是惊奇,余青听这声音确确实实是三姐“冷面观音”赛雪盈所发出,忙叫道:“是三姐,” 拿住他的那人身子一颤抖,问道:“六弟么,”这回便不再粗着嗓子,余青已听了个明明白白,忙道:“是我,是我,原來是大哥,” “八臂千面”忙放脱了手,“嗖嗖嗖”、“嗖嗖嗖”隔空点出六指,舱内余下的六人都被他点了昏穴,一一软瘫在地,沉睡了过去, 这才说道:“我听声音便觉得与六弟好生神似,沒想到果然是你,三妹,放开六弟的朋友吧,” 赛雪盈听他吩咐,便放开了鱼幸,从侧面看去,惊道:“原來是鱼公子,” 余下未说话的二人,自然是“铁杖无生”何少陵和“玉箫子”南剑飞了,当下四人都过來相见,能在蒙古人的船上见到兄弟,四人都是喜不自胜, 余青问道:“大哥二哥,三姐四哥,你们怎么和鞑子一道乘船了,” 诸赫林道:“我与三妹乘船寻找七弟,在海上转了一圈,都是无果,到了第二日夜间,远远听得箫声,便遇到二弟和四弟,我们划船过去相见,却不料遇到蒙古鞑子的大队人马出海,我们假装是出海的渔民,都被蒙古鞑子拉到船上來了,说是叫我们來为他们划船,” 何少陵道:“不错,当时我们本待反抗,可见船上的蒙古人多如蝼蚁,便不敢轻易举动,跟着上了船來,再说小船划了许久,还是沒找到七弟的下落,已经不住风浪,我们思前想后,便都上了大船,对了,六弟,七弟呢,找到了么,” 余青身子一颤,神色陡然黯了下去,道:“找到了,”何少陵急忙问道:“找到了,在哪里,五妹呢,” 余青一张俊俏的脸上发灰,说道:“七弟……七弟他……” 四人再忍耐不住,异口同声追问道:“七弟他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余青经四人一问,已是泪流满面,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与五姐找到七弟之时,七弟已然走了……” 诸赫林等四人俱都难以置信,睁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六弟,你……你再说一遍,” 余青任凭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也不揩拭,说道:“大哥,这是真的,小弟见到七弟的时候,他已断气多时,身子被海水泡得浮肿,不堪入目,” “淮阴四秀”陡然听到这个噩耗,只觉天旋地转,脑袋中“轰”的一声,险些跪倒在地,鱼幸见五人都是泪水哗哗滚落,想到齐倩之死,想到师父的不知所踪,不由得悲从中來,也是难过不已,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心:“无论如何,曲七侠之死,我一定要探个水落石出,” 诸赫林长于江湖履历,神伤了片刻,便即变得镇定,说道:“二弟三妹,四弟六弟,都别只顾着伤悲,时下咱们身处不安当之境,小心被鞑子听见了,六弟,你把七弟之……走的始终,都细细说了吧,”他本待说“七弟之死”这句话,可在内心深处,“死”字很不吉利,便说成了“走”, 何少陵,赛雪盈和南剑飞听他一说,都止住了泪水,目光齐刷刷看向余青, 鱼幸只觉心中一颤,心道:“曲七侠之死虽不是我干的,可其中的前因后果,余六哥都误会是我干的,若是他一糊涂,说曲七侠是死于我与陆姑娘之手,那我可就百死难辩了,” 余青心底一沉,看了鱼幸一眼,说道:“我……我和五姐找到七弟的尸体时,正漂浮在海上,我们远远见衣着好生熟悉,心中大紧,把小船划过去一看,都是惊得魂飞魄散,果真是七弟,”说到这里,眼泪又滑落了下來, 何少陵追问道:“那你可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沒有,”余青略微一迟疑,道:“沒有,我与五姐见不远处有一座小岛,心想还是让七弟入土为安为妙,便把小船开了过去,才踏入小岛,便遇到了弓未冷,挟持着鱼少侠,” “啊,”赛雪盈问道:“我知道了,昨日夜间,我听得前舱中人声鼎沸,运起轻功悄悄飞上船顶去看,便看到了一个人,你们猜是谁……” 诸赫林等人齐声问道:“是谁,”赛雪盈咬牙切齿地道:“那个斩了七弟一条腿的蒙古人,” 何少陵与余青一同道:“是他,他是弓未冷的徒孙,”何少陵道:“我先前与大哥说过了,从柳苍梧的灵堂下來,我与六弟在大都城中碰到了他,才几个月不见,他功夫竟然变得好生厉害,单打独斗,恐淮阴七秀都不是他的对手,” 诸赫林道:“想不到蒙古人中,竟有这种千古难逢的练武奇才,只是身负绝技,多行不义,必将死于非命,三妹,后來便怎样,” 赛雪盈道:“舱内人多眼杂,我不敢靠近,隐隐约约只听得楞特大师这几个字,我想,楞特大师,那不就是弓未冷么,忻都将军听了之后,连连点头,后來我便沒敢再听,便悄悄折了回來,我怕你们报仇心切,轻举妄动,反倒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才不对你们提起,” 鱼幸心中一震:“他们说的是布脱,也就是柳苍梧的大弟子唐虞川,我说后來怎地不见他了,原來他來见忻都了,” 诸赫林听到这里,隐隐觉得不妥,道:“好吧,”又问:“六弟,你说,遇到弓未冷后,又怎样了,” 余青又将弓未冷如何以长啸逼出黑熊,衔住曲凌的尸体,鱼幸如何奋不顾身,保全曲凌尸身之事说了,道:“多亏了鱼少侠相助,七弟的尸身才得以入土为安,否则做兄长的,真是万死莫赎了,”说到这里,对着鱼幸微微一笑,仿佛再说:“鱼兄弟,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鱼幸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在弓未冷船上之时,余六哥听信他的胡言乱语,口口声声说我是凶手,他现在沒有指责我,想來已经是想通了其中的紧要所在了吧,” 诸赫林等人一齐朝鱼幸抱拳道:“鱼公子先搭救我兄妹七人的性命,再告知先师的下落,现在又保全了我七弟的躯体,当真是淮阴七秀的大恩人,淮阴七秀无以为报,这里向你道谢了,” 鱼幸忙抱拳还礼,说道:“淮阴七侠客气了,区区之力,不足挂齿,鱼幸听师父的教导,一切行事,只求对得住良心便是,”说了最后一句,向余青望了一眼,余青听懂了他言下之意乃是说自己为他遮掩,他绝不会让自己失望,心里稍安, 南剑飞本來脸色如黑墨一般,这时才从悲痛中回來,问道:“那后來呢,” 余青说道:“弓未冷趁我伤痛之余,神不知鬼不觉地封住了我的穴道,将我扔入茫茫海水之中,鱼少侠为了救我,跟着我跳入海中,而五姐却被他抓在船上了,”接着又讲两人回岛编造筏子,遇到鲲鱼等诸事一一说了, 南剑飞沉吟片刻,道:“弓未冷如此凶恶,难不成七弟之死,与他有关,” 余青道:“我与鱼少侠死里逃生之后,心头皆是这般想法,否则他也不会非置我于死地不可,”诸赫林等人低头沉思,均是默默不语, 何少陵道:“半夜里便听到了笛声,我想八成是六弟,却原來沒猜错,六弟,你与鱼少侠赤手空拳降服了大鲲,若是……若是七弟听了,必定为你欢喜,唉……”长长叹了一口气, 诸赫林又问清楚了那座小岛的大致方向,余青说了之后,四人都神色凝重,朝小岛默哀了半晌, 诸赫林道:“七弟已经死了,咱们万不可仇者快而亲者痛,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先找到弓未冷的行踪,救了五妹再言对策,” 众人听他一说,都觉有理,齐齐点头,余青心里边却多了一层担忧,道:“我方才进來之时,无意之中打看一下,这十四艘船上,至少有两万人,都是蒙古人的士兵,若要去追弓未冷,却是难上加难,” 诸赫林道:“六弟切莫着急,急则生乱,咱们慢慢寻思,总是有对策的,” 余青道:“是,小弟谨凭大哥吩咐,” 便在此时,听得“嗒嗒嗒”数声响起,赛雪盈道:“有人來了,”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赛雪盈又道:“是三个,”说话间,脚步声越來越响,人愈來愈近, 人还未走下后舱的楼梯,六人的鼻子中咸都嗅到了一股肉香味,六人心中均是凛然,不知來者是何人,为何无缘无故传來肉香, 诸赫林等人怕來人从中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那便糟了,身形一窜,弹了开去,顺手解开了身边人的穴道, 就在此刻,一双脚已从楼梯上踏了下來, 正文 一四四章 大军向南(三) 來人衣着朴素无华,上面尚且有好几个破洞,却是三个汉人, 众人紧绷着的心都是一松,鱼幸望了赛雪盈一眼,心生钦佩:“赛女侠身形矍孱,耳力却如此厉害,远远便知道來的是三人,淮阴七秀果然是不可小觑之侪,” 但见那三人排排走下楼梯,來到舱中,后两人每人的手里端着一个木盘,盘中各放着好大一块肉,正蒸蒸冒着热气,众人闻到的肉香,自然是从上面发出了, 走在最前的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汉子,看了舱中的诸人一眼,问道:“敢问哪两位是沙勇士昆仲,” 余青方才与诸赫林等人细细说发生之事时,并未提及与鱼幸两人为骗那个扎合里,起了个假名叫做什么“沙盟”、“沙达”的,这时见他们都是满脸狐疑,忙道:“我便是了,在这里,” 中年汉子道:“鲲瞎子的肉煮的熟了,兀良大人吩咐小的给两位勇士送些许过來,”说着后面两人走到前面,双手将木盘聚过头顶,递了过來, 鱼幸心头一痛,鲲鱼虽然险些将自己和余青弄死在海中,可终究还是载了两人些许路程,心生凄凉:“逍遥游里说化而为鸟,怒而飞的鲲鱼,却是假的,” 余青还未伸手去接,远远便看到大哥诸赫林递过來的一个眼神,意是叫他当心,他心中一凛,便不去接,问道:“那你们呢,” 中年汉子道:“这鲲鱼之肉鲜美,堪比龙肉海参,食之可以清脾健胃,益寿延年,我等不过是这船上的厨子,下贱之躯,如何能有幸得偿,再说了,此次出海之人,共有三万之众,即便每人分一小块,一百条鲲鱼也不够分,” 余青道:“给你们三人吃了便罢,我兄弟二人不要了,” 中年汉子忙道:“不不不,沙勇士兄弟二人是降服鲲瞎子的大英雄,我等不过是下人,如何能无功而享此果,” 余青脸色一厉,道:“我说给你三人便是,啰嗦什么,”三人见他神色不对,忙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中年汉子道:“沙勇士,兀良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说这鲲鱼,你们二人非得尝一块不可,” 余青心里疑虑更重:“难道那兀良巴都从中察觉了什么端倪,在鲲肉中做了手脚,”忽然发问道:“你是汉人,” 中年汉子不知他突然问这个作甚,点了点头,道:“不错,方才兀良大人说了,沙勇士也是汉人,”压低了声音,一脸膜拜,道:“两位英雄心大胆阔,敢与鲲瞎子搏斗,当真为咱们汉人增添了不少脸面,” 余青道:“既然都是汉人,溢美之词,那也不必了,”说着朝分布在四个角落的十人一指(自然其中也包括淮阴四秀),说道:“你们过來,” 除了淮阴四秀之外,那六个汉人听说余青与鱼幸赤手空拳在茫茫大海中与鲲鱼搏斗,都对他二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更不违拗,齐齐走了过來, 余青道:“蒙古人把天下之人分为四等,而咱们汉人是最低一等,你们知晓么,”众人双目一垂,显然都是知道的,已默默应许了, 余青当先问中年汉子道:“我听你口音,像是江浙一带的人物,怎地如此脓包,跑到蒙古人的船上來当厨子了,” 中年汉子一张老脸涨成酱紫之色,唯唯诺诺道:“我……我……”忽然泪流满面,哭了起來, 诸人大感讶异,鱼幸道:“这位大哥,你有什么苦衷,直说便是,”余青道:“是啊,怎么这般沒出息,说哭便哭,” 中年汉子目光环扫一下,嗫嚅道:“我……我不敢说,”余青鱼幸心机一转,已然明白他的意思,目光放低,见到距自己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块长约七尺的木板,走将过去,捡了起來,掌缘在身旁的一块木板上轻轻一切,但听得“咔嚓”一声,木板已从中折断,这一下举重若轻,另外的八个人都心头暗暗吃惊, 鱼幸道:“今日在这后舱说的话,谁若传出只言片语到了蒙古人的耳中,这块木板便是榜样,”八个汉人把头点得捣蒜似的,都道:“不敢说,不敢说,” 余青清耳醒目,知后舱并无蒙古人走动,向中年汉子道:“说吧,” 中年汉子抹了抹眼泪,这才说道:“小人姓周,家中排行老五,是湖州人,本是湖州城中守城的一名士卒,那一日蒙古大军攻到城下,便被俘虏了,后來……后來便随着蒙古鞑子北上,从未南归,其实我就算南归了,那也无家可归……” 诸赫林问道:“怎么,”周老五牙关打颤,一字一句地道:“我的三个哥哥在湖州一战中被蒙古鞑子戕害,老娘也死在了蒙古鞑子的铮铮铁骑之下,” 他这话一说,登时激起了舱内汉人的敌忾之心,接着一个四十來岁的精干汉子道:“小人叫做吴海,家住常州,十一岁时参了军,常州一战,咱们宋人溃不成军,我也被蒙古鞑子俘虏了,拖曳着北上,老父亲被蒙古鞑子一把火烧了,尸骨无存,”接着另外的六个人也一一说了, 淮阴五秀听他们娓娓道來,心中都极为震惊:“原來他们八人皆是被蒙古人俘北上的,情势所迫,并非是天生的软骨头,” 鱼幸心里暗想:“蒙古人攻破襄阳之后,一路挥师南下,不知道受害的有多少个如他们这般的人,师父常说,兴亡之苦,皆在黔首之身,果然便是这般,”登时想到了尸骨满地,哀鸿遍野之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何少陵道:“当日常州城破,苏州、湖州便望风而降,据我所知,湖州守军将士,边有数万之众,蒙古鞑子既然沒下令屠城,那么被俘虏的,岂不是有好几万人,” 周老五道:“是啊,当日硬气之人,便在湖州城外,被一一处死了;投降的,便被押送北上,回了大都,编制入了蒙古鞑子的军中,”何少陵又问:“那他们人呢,” 周老五道:“此次出海,船上的三万人中,便有一万是咱们汉人,” 众人听到这里,尽皆骇然,南剑飞道:“咱们大宋重文轻武,以致弓弦断,肥马死……”看了周老五等人一眼,续道:“咱们宋人的军队,自然是纸做的老虎,外强中干,不堪一击,蒙古鞑子既然东征,想必是去对付远在海外的扶桑国,我听说东瀛人精于忍术,人马虽少,却都极为强悍,既然东征,不分拨精锐之师,却带上这许多汉人作甚,” 余青思索了片刻,“嘿嘿”一笑,道:“好的很,好的很哪,”赛雪盈问道:“六弟,为什么好的很,” 余青道:“蒙古鞑子降服了汉人,若是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便又如何,难得此次东征,乘机让咱们南人出师,打个头阵,如此一來,既可以刺探东瀛人的底细,不也除去了蒙古鞑子的心头之患了么,这叫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一计去二虑,” 诸赫林等人听到这里,俱已明白了然,却听得周老三道:“沙勇士之言,恐正应了大蒙古……蒙古鞑子皇帝的想法,不过昨日国师的徒孙前來,却说了一件事,因而此次东征之举,却又要往后放一放了,” 诸赫林,何少陵,赛雪盈与南剑飞齐声道:“布脱,说了什么,” 周老三道:“我当时正去送上菜肴,隐隐约约听他对忻都将军言道,楞特国师已找到了什么……什么岛……”鱼幸与余青脱口道:“沧月岛,” 周老五道:“不错,正是沧月岛,敢问沙勇士,那是什么去处,”余下的人听他一问,也都看向余青, 余青道:“我不姓沙,也不是勇士,我姓余……”正要把自己的名头说出來,但想此人非江湖中人,说了也沒用,反而有泄露身份之可能,便道:“沧月岛么,上面是我……”忽然想到什么,蓦然止口,道:“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待你们去了,一切便明白了,周兄弟,我问你,那布脱走了沒有,” 周老五道:“原來是余英雄,八成是沒有走的,忻都将军把那蒙古小子奉为上宾,说什么不识得路,怕耽误了消灭残党的大好时机,非得让他留下來不可,后來我便被撵了出來,今晨几个蒙古鞑子将大鲲抬上來,吩咐我们将鲲鱼的眼睛,双鳍小心翼翼切了下來,说是拿去孝敬楞特大师的,我心里便想,那个布脱大概还沒离开,” 余青道:“原來是这样,如此说來,布脱多半真的还在船上,”霍地心头一亮,说道:“大哥,我有法子了,” 诸、何等人齐声问道:“什么法子,”余青故卖关子道:“只是须得隐秘行事,还有周兄弟等人需要听我们的指挥,” 周老五等人将心一横,都暗下了决心,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一齐道:“愿听几位英雄的吩咐,” 余青喜上眉梢,道:“好,不过这件事,还得让二哥说了算,否则便干不成,” ‘铁杖无生’何少陵看着他,满眼的大惑不解:“六弟,怎么说,” 正文 一四五章 大军向南(四) 余青一双手掌着舵,口里道:“‘铁杖无生’何少陵之名在江南一带如雷贯耳,不唯武功高绝,还因用药厉害,只是近年來武功更上一层楼,用药的本事,都渐渐为武林人士所忘却了,二哥,你身上可还带着‘万人迷’的迷香,” 周老五与那常州的汉子一听说“铁杖无生”四个字,登时瞪大了眼睛,咕噜噜抡动数下,吃惊道:“原來你们是淮阴七秀,”淮阴七秀虽然脾气乖戾,但向來干的都是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行径,在江南一带名声颇佳,故而两人一听到“何少陵”这个名头,便说出了“淮阴七秀”來, 诸赫林道:“不错,我们兄弟七人,便是淮阴七秀,”心中却是极为伤楚,如今七弟曲凌已然作古,五妹下落不明,那还能称自己为淮阴七秀, 周老五等人简直难以置信,十几只眼睛里面充满了崇拜之情,口中直是赞不绝口,南剑飞道:“万莫声张,否则叫鞑子察觉了,那便不好办了,” 周老五等人忙欢欢喜喜道:“是,是,谨遵几位大侠吩咐,”何少陵道:“六弟,我带了些许在身旁,”仍是不着头脑,问道:“有了迷香,便又如何,” 余青微微一笑,道:“既然这样,那就好办啦,我与鱼兄弟上船來之时,发现那一名百户大官人的船上蒙古人稀疏得紧,恐怕只足一百之众,你与这位周大哥來个三五斤,叫他在炊事做菜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些进去,待得将鞑子都迷翻了,咱们捡那艘人最少的船,逃跑便是,等鞑子醒來之时,咱们已逃走半日了,他们唯有顿足搓手,却无计可施,” 诸赫林等人还未说话,周老五当先摆手道:“这可不成,蒙古的鞑子将军行事小心得很,每次都要让我们尝过之后,确证饭菜中沒有什么手脚,这才吩咐端将下去,送与士兵入口,” 余青道:“这个容易,二哥制药,必有解药,不如二哥也扮着厨子,你们三人之中却留下一人來,到时候与你们服下几粒解药便是了,如何,” 周老五再无异言,道:“如此甚好,”鱼幸和诸赫林等人皆想:“这个法子很好,叫老二跟着他,也可以防他们将这事泄露出去,” 何少陵从怀中摸出一袋物事,掂量了一下,道:“‘万人迷’之迷香乃是行走江湖所备的轻便之物,哪有三五斤,恐也只足一斤吧,够了么” 余青面现为难之色,道:“那也够啦,蒙古鞑子多不会武功,比不上那些江湖汉子,抵抗之力自然弱了去,足够了,足够了,” 诸赫林道:“六弟,你这法子确实不错,但就算咱们抢到了船,找不到弓未冷南下的路途,还是无法搭救五妹,” 余青眸子一转,道:“大哥,弓未冷的徒孙不是还在船上么,” 赛雪盈两手一拍,道:“照啊,六弟的意思可是等迷晕了鞑子,咱们挟持着弓未冷的那狗鞑子徒孙,让他给我们指路,” 余青道:“不错,”诸人尽皆翘起大拇指,说道:“此计甚妙,” 当下众人又商议了片刻,诸赫林道:“周五兄弟三人端大鲲之肉來了这许久,鞑子见他们久久不返,恐会生疑,二弟,便依照六弟的法子,你与这位兄弟换了衣服,同周兄弟他们去吧,”说着朝另外两个汉子中的一人指了指, 那些汉子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名头,如何还敢不从, 何少陵与他说的那名汉子换了衣服,对诸赫林等人道:“大哥,我陪同周兄弟去了,三妹四弟六弟,你们当心,” 诸赫林道:“去吧,二弟,若是有人胆小怕事,临阵脱逃,宁可杀了,”周老五等人身子一颤抖,惶恐道:“我等虽非淮阴七秀这等大英雄,却也是汉人中堂堂的七尺男儿,几位英雄放心,” 诸赫林道:“那好,去吧,”目送三人走出船舱,脚步声渐渐远去, 何少陵与周老五走后,余青又道:“大哥,咱们须得装作若无其事,若是功亏一篑,不仅难以脱身,相救五姐,还要害了众位的性命,”那几个汉人如何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一齐说道:“全凭几位大侠吩咐,” 过不多时,兀良巴都走到后舱中來,淮阴七秀心里一惊,都低下了头, 兀良巴都见余青掌舵得平平稳稳的,称赞道:“沙勇士掌舵得功夫高明得紧哪,对了,我家将军说了,我蒙古大军此番因有急事,须得改道,往东南方向行驶,直入东海之境,你知道么,” 余青低头道:“这时尚在沧海之上,若要大军向南往东海而去,只怕还要十來天,” 兀良巴都道:“不错,既然你知晓途径,那也不用我多说,方才我与扎合里说了,我让你兄弟二人,去他先行百人队的大船上掌舵,如何,” 余青与鱼幸手心都捏了一把冷汗,其实鱼幸与淮阴七秀仅凭武功,自然能够逃开蒙古人,只是如此一來,一來是在茫茫大海,并无船只可载,二來也无法找到找寻弓未冷的路径, 余青斜眼看了一眼诸赫林,只见他点了点头,便道:“小人兄弟二人,都听大人吩咐,”兀良巴都道:“那敢情好,”便又将两人带到扎合里的船上,吩咐了扎合里几句,又回到忻都的大船上, 扎合里见到余青二人,将他们带到后舱之中,又不免夸赞一番,说什么好生开船,重重有赏之类, 余青道:“百户大人说笑了,沙某若能有赏,定不会忘了百户大人,”扎合里又戏谑一番,这才离开, 到了正午,两人的心绷得更紧,鱼幸低声道:“余六哥,只怕那几个人胆小怕事,败露了形迹,” 余青道:“你放心,二哥行事稳当,决计不会,” 鱼幸又问:“那何二侠冒昧下药,会不会被发现了,”余青道:“万人迷之药性,一刻功夫才会发作,使人昏迷,船上的蒙古鞑子虽多,等到一刻时间过去了,定然都吞下肚子去啦,” 二人低头说话间,便有两个蒙古人端了饭菜食物下來,说道:“两位勇士,吃饭吧,”余青与鱼幸英勇无敌,搏击大鲲,不出半日,十四艘上已传的沸沸扬扬, 余青道:“放下吧,”两个蒙古人对他二人极为崇拜,哪敢不从,将饭菜碗筷放在一旁的桌子之上,退了出去, 余青道:“鱼兄弟,你去吧饭菜抬过來我瞧瞧,”鱼幸走将过去,端着盘子走了近來,余青伸手抄了一块白菜,放到鼻边嗅了一下,忽然道:“成了,” 鱼幸疑惑道:“什么成了,”话还沒落,便听得“蓬”的一声,似乎有人摔了一个跟头,这声音才过,接着又听见砰砰砰的好几声, 余青喜色涌上眉间,道:“二哥果然都下了药,一下子倒了这许多人,” 人才倒下,大船上便乱了起來,一刹那间,整个海面人声鼎沸,闹将起來, 这时已经到了辰时,忻都将军的内舱之中,诸将士才放下大碗,便听得外面闹得不可开交,一齐站了起來,可身子还未站直,便觉得一阵头晕,已有人倒在一旁, 忻都大吃一惊,正要往前走出,蓦然天旋地转,腹中难受不堪,倒在案上,迷糊之中,船舱打开,走进两人來, 忻都抬头一看,大吃一惊,道:“你,你们……”其中一人径直走到忻都的一旁,抓起跌倒在地的一人,将铁杖一横,喝道:“狗鞑子,本待取了你的性命,今日且饶了你吧,” 手里提着那人,身形一闪,已到了舱门边,仰天长啸一声, 余青与鱼幸远在舱中,一听到声音,都是大喜,余青道:“得手了,”跳出后舱,看后面的大船一看,均是喜出望外, 余青见忻都的那艘大船之上,密密麻麻都是倒下之人,心中大慰,高声叫唤道:“大哥二哥三姐四哥,快到这里來,” 四条人影闪出,手中各提着数人,跃上船來,來人正是淮阴四秀,何少陵跨上一步,扬了扬手中之人,道:“弓老贼的徒孙在这里,”众人一看,正是布脱,他中了**之后,已被何少陵击中了昏睡穴,晕了过去, 诸赫林等人手里提的,却是周老五等一干汉人, 众人更不停息,都來到后舱之中,余青拨动船舵,往前疾开, “万人迷”之**药性极慢,蒙古人虽然食入腹中,一时还未至昏迷,只是四肢酸软,动弹不得,眼看第一艘大船越行越远,却也无可奈何, 驶出五十來丈,诸赫林走到甲板之上极目远眺,见蒙古军的大船仍旧停在远处,心中更是喜悦,回到舱中,说道:“蒙古鞑子都沒有追上來,” 众人万万沒有料到如此轻松顺利,轻而易举,再驶出二三里,仍旧沒有动静,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忽听得“嗖”的的一声,寒光闪处,何少陵急忙道:“三妹,你干什么,”铁杖蓦地支出,向赛雪盈击到, 正文 一四六章 大军向南(五) 原來‘玉面狐狸’赛雪盈柔中带刚,细中有粗,这时甫然见到布脱,想到“千锤手”七弟之死,压抑不住腹中怒火,抽出贴身短刀,当头斩落, 眼看这一刀下去,布脱就要身首异处,何少陵站在一侧,早察觉她神色有异,细细留心,这下眼疾手快,忙以拐杖去挡, “当”地一声,两人都觉虎口一麻,一同跳开, “三妹,你杀了他,咱们还如何知道弓老贼的行踪,”何少陵架开她短刀,又道:“找不到弓未冷,便如何搭救五妹,” 赛雪盈苍白的脸上越发煞白,说道:“二哥,这狗鞑子在沧州斩断了七弟的一条腿,以至他行动不便,最终受人欺辱而死,再说了,七弟之死,与弓老贼大有干系,这鞑子是他的徒孙,上梁凶恶,下梁定又青出于蓝,我不杀他,对不住已经去下面的七弟,心里也咽不下这口怨气,” 诸赫林道:“三妹,你为七弟鸣不平,我们心里都清楚,只是咱们不可为一时的意气用事而追悔,再说了,这鞑子昏迷未醒,你杀了他,于淮阴七秀的名头有损,” 赛雪盈双肩耸动,心中兀自愤愤不平,退在一旁,一言不发,过了半晌,心情略定,终于道:“是,大哥说得极是,” 鱼幸站在余青一旁,眼看布脱昏迷不醒,心中一惊,暗想:“这两个月來,他武功进步得很是厉害,这区区之迷 药,怎能奈何得了他,”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只见脸上毫无表情,显然并非伪装的,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心里为他一阵担忧,又想:“他是柳苍梧的弟子,千万别让淮阴七秀看了出來,否则他便活不成了,” 诸赫林看了一眼布脱,说道:“二弟,你给他服一些‘软筋膏’,咱们将他弄醒,寻问弓老贼的去处,” 何少陵道:“好,”从怀中摸出软筋膏,伸手在他下颚一托,让他服了下去,道:“好了,” 他手还未拿开,忽然奇怪道:“咦,”南剑飞走上一步,问道:“怎么啦,二哥,” 何少陵道:“这鞑子的脸好生冰凉,便如同死了一般,”南剑飞身子一矮,伸手探他鼻息,只觉呼吸匀称,并无异像,说道:“沒有啊,” 何少陵道:“四弟,你摸摸他的脸,好是冰冷,”南剑飞手背贴在他的脸上,也是“咦”的一声,道:“怎地这般奇怪,” 鱼幸听二人之话,心中一惊:“糟糕,布脱脸上的人皮面具不仔细察看,绝无蹊跷之处,若是细细察看,定会有纰漏,若教他们二人发现了,那便完了,”心思一动,道:“何二侠,南四侠,这却不足为奇,” 何少陵与南剑飞停止了手上的举动,一同站起身來,问道:“怎么说,” 鱼幸道:“据我所知,这布脱虽是阿合撒的弟子,但他天资聪颖,天赋异禀,弓未冷甚是喜爱,是而他的功夫,都是弓未冷亲手教授的,弓未冷的那一门‘纯阴真气’的功夫,已经传授与他了,在大都之时,何二侠与余六侠都曾领略过,”两人听他侃侃而谈,疑虑顿消, 余青道:“不错,在许家集时,咱们已吃了苦头了,弓老贼虽然穷凶极恶,但这‘纯阴真气’却是一门绝世的无上功夫,” 鱼幸道:“是啊,我听师父说,练至阳功夫之人身子发烫,练至阴功夫之人身子发寒,那也是常见之事,” 淮阴七秀江湖阅历深厚,这样的说法,也觉甚是妥当,都点了点头, 鱼幸生怕几人还不信,心中一动,道:“何二侠,你‘万人迷’的迷 香虽然厉害,但却只有一时之作用,这一艘大船之上的数百个蒙古士兵,却要如何处置,” 何少陵眉头一皱,向诸赫林道:“大哥,还是你來处置吧,”诸赫林沉吟片刻,道:“蒙古鞑子恶贯满盈,不知残害了咱们多少汉人,时下情势紧急,不如都抛到海中喂了鲨鱼长鲸罢了,” 何少陵等人一齐附和道:“也好,如此一來,大船承载之力轻便了许多,咱们也可驶得快些,” 鱼幸心间却是一凉,说道:“诸大侠,这恐怕不太妥当吧,几百个活人生生抛到海里去,难免于心不忍,” 南剑飞“哈哈”一笑,道:“鱼少侠,蒙古鞑子屠城之时,你是并未瞧见,嘿嘿,狗娘养的蒙古鞑子,屠杀咱们汉人之时,眼睛也不眨一下,白刀子捅进,血淋淋的出來,屠城之后,到处皆是腐烂的酸臭味,护城河变成了赤红之色,那才叫血流成河,蒙古鞑子毫无人性,咱们也不可心慈手软,” 鱼幸道:“两军交战,难免厮杀,可是现在他们都中了迷 药,这般做法,是不是……” 何少陵不待他说完,挥了挥手,道:“鱼少侠,你心怀仁义,本是好事,只是对付豺狼虎豹,须不能抱有君子之心,你要知道,对付仇人,优柔寡断,多半误了大事,这样吧,你既然于心不忍,这扔鞑子喂鲨鱼之事,便交给淮阴七秀來办吧,你安坐在这里便是了,六弟,此刻海上风平浪静,你也一同出去,扔他几个蒙古鞑子,为我汉人出一口恶气,”说着看也不看鱼幸一眼, 鱼幸欲要言语,淮阴七秀已踏出舱门,不得不和了一口口水,吞进腹中,周老五等几个汉人回头扫了一眼鱼幸,满是鄙夷之神,随即反身尾随淮阴七秀的步子出去了, 不一时,耳听得“砰砰砰”的落水声响此起彼伏,夹杂着淮阴七秀与周老五,吴海等几人的欢笑之声与蒙古人惨叫声,鱼幸双目一闭,心里却是犹如刀割:“淮阴七秀在我眼中,一直是行侠仗义之人,可与蒙古人却是势不两立,这般做法,是对呢,还是不对,难道蒙古人中,每一个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凶徒么,” 刹那间,后舱之中便只有鱼幸与躺在地上的布脱了, 忽听得船板上轻微一声响动,鱼幸陡然回过头來,放目一扫,不知何时,布脱已睁开眼來,盯着自己,鱼幸心中一颤,低声道:“唐兄……” 布脱轻声道:“鱼兄弟,耳目众多,咱们还是作互不相识的好,你叫我布脱便是,方才你为我搪塞了淮阴七秀,多谢你了,” 鱼幸一惊,问道:“适才你便醒过來了,”布脱道:“淮阴七秀功夫虽然厉害,但点穴的功夫,如何能伤到我,我一直清醒,只是碍于淮阴七秀人多势众,不敢张扬,” 鱼幸想到齐倩,心中一软,道:“他们将蒙古人扔入海中之后,定会來追问你弓未冷的下落,淮阴七秀对蒙古人的怨恨极深,我看你还是对他们依顺一些为妙,否则你便有苦头吃了,” 布脱满脸感激之色,轻声道:“多谢你了,”两人对话轻如蝇鸣,淮阴七秀又正忙碌着,都未曾听见,两人说了这些话,便不再言语, 约摸过了盏茶功夫,水面上的声音越來越疏,又过了一会,听得余青高声道:“百户大人,我们兄妹几人能够弄到这艘大船,全凭了你,你心思不坏,可惜投错了胎,作了蒙古鞑子,今日六爷送你去阴曹地府,下辈子投胎,别再做蒙古人啦,”随即“噗”的一声,已被余青扔进海里,百户大人扎合里“啊”的一声惊呼冲入云霄,就此再无声响, 接着淮阴七秀等人络绎走回舱中,诸赫林径直來到布脱身旁,将他提起,伸手在他“灵台穴”与“百会穴”上戳了一指, 布脱身子一抖,睁开眼來,他不知布脱乃是假晕,一见他睁眼,疾言厉色地喝道:“狗鞑子,快说,弓未冷在何处,” 布脱瞅他一眼,缄默不言,诸诸赫林“嘿嘿”一笑,道:“狗鞑子,今日非得从你的狗嘴里讨出讯息來不可,” 面上露出阴鸷之一笑,右手中指遽然伸出,按在他背心“大椎穴”上,一股内力送了过去, 布脱身子一颤,随即只觉得背心奇痒无比,仿若一只虫子噬咬,他堪堪抵挡不住,哼了一声,道:“我说,我说便是,” 诸赫林满心瞧不起他,心道:“这狗鞑子武功虽好,却是十足的懦夫,”口里道:“好,方才我三妹本要杀了你,若不是我们加以阻拦,你早就去了阴世了,你如实说了,方可保住性命,” 布脱连连点头,道:“是,是,弓……太师父知忻都将军出军东征扶桑,修书一封,命我來回沙岛截住大军,将信交给忻都将军,忻都将军看了之后,便答允了下來,说道‘攘外必先安内,便依大师之言,往东南先征沧月岛’,所以调转方向,往东南驶去……” 诸赫林停止了在他大椎穴上之按,说道:“原來如此,捡紧要的说吧,弓未冷既然吩咐你回來迎接忻都这狗鞑子,却在哪里等他,” 布脱道:“太师父说了,他在东海的‘落雁岛’上等忻都的大军,” “落雁岛,”诸赫林眼中露出疑惑之色,道:“茫茫大海,一座小岛如何寻找,” 布脱道:“落雁岛的路途,我却去过,”心中却是一惊,暗暗祷告:“师父啊师父,若不是你曾带弟子走南闯北,这落雁岛如何识得,”原來柳苍梧生前曾带着唐虞川与齐倩南上北下,这落雁岛恰巧去过, 诸赫林道:“好,那你便带着好生待在后舱之中,指引我六弟路途,嘿嘿,你若说的有只言片语假话,定叫你葬身鱼腹,” 布脱唯唯诺诺道:“不敢,不敢,”心里却在骂道:“若非你几个老狗给我服下了软筋膏之毒药,我忌惮姓鱼的这小子功夫高明,你们又能耐我何,” 此后的六七日,淮阴七秀都轮流盯着布脱,所幸布脱与鱼幸言谈之后,对淮阴七秀甚是依顺,并沒有一句虚言,其实他心里却想:“淮阴七秀恨我入骨,他们想找弓未冷送死,我成全他们便是了,最好弓未冷也将姓鱼的这小子一并杀了,他一日不除,我寝食不安,若弓未冷杀了他,天下再沒有知道我真是身份的人了,” 这一艘大船上备有几千人数月的粮食,而时下船上便十來人,倒也衣食无忧, 淮阴七秀都在商议追上弓未冷之后,如何相救秋狐,鱼幸心里却想:“陆姑娘也在弓未冷的大船上,我须得与淮阴七秀齐心协力,才是弓未冷的敌手,” 大船一路向南,不知不觉间第八日已过去,想來离落雁岛也已不远, 正文 一四七章 大军向南(六) 大船在布脱的指引之下.一路南航.八天之中.又遇到了诸多岛屿.淮阴七秀心里都担恐着秋狐的安危.更不停息.催促前行. 布脱服了何少陵的“软筋膏”之后.纵然有一身功夫.也全然使不出來. 第八日晚间.一道残阳铺在水中.半海瑟瑟.半海红透.景色秀丽.煞是好看.布脱道:“转过这个小岛.从‘犀牛峡’过去.便到了东海之境了.依照这般速度.明日鸡鸣时候.便可到‘落雁岛’了.” 何少陵问道:“‘犀牛峡’是个什么去处.” 布脱道:“此去东南二十里.就是落雁岛的位置所在.要入落雁岛.先得从犀牛峡进入.这犀牛峡么.以其得天独厚的地势.两座小岛并排而生.中间宽达五丈.倒立着插入海水之中.似犀牛鼻子一般.所以唤作犀牛峡.” 南剑飞问道:“两边宽方五丈.很是窄了.我们处身的这艘船便宽四丈三尺有余.那船驶入两个小岛之间.若是舵转得不对.有了偏差.岂不是有卡入其中之可能.为何非得从犀牛峡过不可.”布脱道:“卡不卡船.那就要看几位的本事了.我曾听师……太师父说.古往今來撞毁在犀牛峡中的船只.不计其数.犀牛峡四周.小岛丛生.海水之下暗礁甚多.若不从犀牛峡入落雁岛.过往船只便纵然有金汤之固.也禁不住暗礁的摧残.” 何少陵铁杖在地上一顿.喝道:“狗鞑子.若你敢以假话骗我们.教你好看.” 布脱怒极.身在屋檐下.却不得不低头.道:“我若说假话.几位将我扔入海中喂了鲨鱼便是.” 赛雪盈心里想道:“狗鞑子.你这般想入鲨鱼的口中么.待救了五妹.定让你好好尝尝滋味.” 不时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海面上有归于平静. 淮阴七秀之中.最为担心秋狐安危的.便是余青了.他每日都在掌舵.从不停息.偶尔睡上一觉.便只一两个时辰.八日下來.直瘦了一大圈.黑眼圈越來越重. 诸赫林等人都知五妹与六弟那是两情相悦.都道:“弓未冷虽然穷凶极恶.但五妹是女流之辈.又不曾开罪过他.他定不会加害的.六弟放心便是.” 余青心想也是.便略微松了松心.与此同时.鱼幸也是极为关心陆秋烟的安危.想到那日她为了就自己的性命.忍住娇羞.在他下 阴点了一指.心中更是感动.恨不得再见到她.与她泛舟在这海面之上.永远不到边际. 到了酉时.鱼幸与诸赫林等人都打着盹儿.沉沉欲睡. 忽听得身后噪声大作.余青正要将诸赫林等人叫醒.几人都以睁开了眼睛. 鱼幸当先跳起身來.侧耳倾听. 便在此时.但听得锣鼓喧天.接着一个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形意门出水航海.什么海上水鬼.夜叉都统统让开道.否则拳风到处.化为齑粉.” 这声音还沒落下.一个声音又响了起來:“水鬼让路.河伯开道.若有阻拦.定斩不饶.”这次的声音似乎从女子口里发出.但声音之壮.洒在海面.甚是刺耳. 两个声音一刚一柔.一亢一低.上下交迸着.绵绵不绝. 布脱听到往外一看.说道:“前面不远处便是犀牛峡了.” 诸赫林一怔.说道:“形意门.” 赛雪盈道:“嘉兴形意门.神拳遍无敌.大哥.我猜说话的是形意门的‘不男不女’二位公子.是么.” 何少陵沉声道:“不错.”鱼幸心中一震.思忖道:“两位公子.我听这两人声音不男不女.但至少有四十岁年纪.怎地还能称公子.” 南剑飞道:“形意门向來在江浙一带行事.这会子怎地跑到这东海上來了.” 说话的两个声音发出之后.见还无任何反响.先前那个阴恻恻的声音又遥遥送了出來:“形意门行事.夜叉水鬼.虾兵蟹将.都让开了吧.” 余青却道:“大哥.形意门向來与淮阴七秀无甚來往.但同属江南武林之人.不如咱们说明身份.也免得他们这般呼來呼去.” 诸赫林摆了摆手.道:“不可.不可.形意门行事怪异.咱们还是让他们先过去吧.” 余青掌舵的手停了下來.说道:“大哥.你说什么.淮阴七秀怎会向别人低头让道.” 诸赫林道:“待会儿便要见到弓未冷了.为救五妹.难免有一场恶斗.还是先留着力气罢.” 余青“哼”的一声.心中愤愤不平.但于大哥之话.却不得不听.转舵缓缓让在一旁.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多谢.多谢.走吧.”但听得bobo的水声微响.似乎有船滑行而过. 余青道:“大哥.我上去看看.”也不待诸赫林说话.走出后舱.月光之下.只见一艘小船缓缓驶入两个小岛之间.抬头看时.两个小岛果然并生一块.四周小岛丛生.心里想:“这便是犀牛峡了吧.蒙狗鞑子果然实诚.” 眼见小船越滑越远.渐渐沒入小岛之中.只得忍了一口恶气.回到后舱.心里更是难以忍耐.骂道:“他奶奶的.什么狗屁形意门.一艘小船.却要让淮阴七秀來让道.若是传了出去.让淮阴七秀的脸面如何摆放.” 南剑飞微微一笑.忽然说道:“六弟.话不可这么说.行走江湖.多交朋友.少意气用事.难道师父临终的遗言.你都忘了么.” 余青眉目一垂.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诸赫林道:“好啦好啦.咱们也跟上去吧.” 那犀牛峡幽邃狭长.大船驶入其中.凉风嗖嗖刮來.让人面上一凉.过了好一阵子. 形意门中的“不男不女”公子二位似乎为彰显.一路声音不歇.说的都是什么“形意门到处.妖魔鬼怪让道”之类. 忽然间.听得远处的海面上传來一个悠长的声音:“是何人在大呼小叫.”淮阴七秀等人听到这个声音.直是又惊又喜.一时摩拳擦掌.咬牙切齿.鱼幸听声音入耳.亦是惊不可遏.脱口道:“弓未冷.他果真在这里.” 那阳刚的声音道:“形意门东行入海.一路无阻.让开吧.” 弓未冷的声音远远送道:“什么形意门.老夫却是从沒听过.沒來由的让什么道.” 形意门的小船沉寂了片刻.忽然间.笙笳灌耳.乐曲大响.响声中.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形意门船入东海.还祈借光.叨扰莫怪.多谢.”声音清扬.却如同寺中的大钟.久久不绝. 淮阴七秀听了这个声音.脑中同时冒出了一个名字:“是他.公子青鱼.” 【按:至元十一年(公元1274年)侵日元军在忻都、洪茶丘、刘复亨三将的指挥下.十月三日从高丽合埔(今韩国镇海湾马山浦附近)出发.驶向对马.十月五**近对马岛.当地地头宗马允助国.召集八十余骑弛向元军登陆据点.双方展开激战. ……(关于其中详细之处.读者朋友可以参照《元史》) 二十日晨.元军展开登陆战.一部元军从博多湾西部百道源滨海一带登陆.昨晚已在此布阵的第一线指挥藤原景资所率领的五百骑兵.并沒有趁元军登陆半途截击.而是在元军登陆整顿好队型后.方才按日本当时会战的惯例.由主攻部队放“鸣镝”表示进攻开始. 当日本武士骑兵部队逼近时.元军鼓声大作.杀声震天.硬弓短矢.大炮轰鸣.日本武士对元军的战术.完全沒有思想准备.心惊胆战.战马惊恐不前;两军刚一接触.日本武士军队便死伤严重.百道源战场日军“伏尸如麻”.元军很快推进至鹿原. 另一部元军攻入百道源西部的赤坂.肥后武士菊池二郎武房率自己所部武士一百三十骑与元军展开战斗.大宰府少贰藤原经资所率领的武士部队.按一族一门的战斗组织形式.轮番与占领赤坂的元军进行殊死战斗.终于迫使这部分元军向鹿原方向后撤. 元军左副帅、作战指挥刘复亨为了更好地指挥作战.从高坡走下骑马前进.这个情况被日军前线指挥藤原景资发觉.他立即引马搭箭.将其射落马下.元军统帅受伤.使进攻的势头略受挫折.忻都认为:“小敌之坚.大敌之擒.策疲兵入境.非完计也.不若班师.”于是忻都决定.全军撤退到船上.明日班师. 如果元军就此班师回去.倒也不算失败.顶多是打个平手.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忻都决定班师的前一天晚上.博多湾出现了罕见的台风暴雨. 由于不熟悉地形.元军停泊在博多湾口的舰队一片混乱.不是互相碰撞而翻.就是被大浪打沉;午夜后.台风渐停.但暴雨又降.加上漆黑一片.落海的兵卒根本无法相救.忻都怕日军乘机來袭.下令冒雨撤军回国.此役.元军死亡兵卒达1.35万人.日本史书则称之为“文水之役”. 第二天即二十二日早.日军在大宰府水城列阵.但不见元军进攻.派出侦察人员始知博多海面已无元军船只.元军撤退了.日本朝野对突如其來的台风赶走元军十分惊喜.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大规模拜神的活动.称为“神风”. 关于这段历史.本书并不符合.写在这里.只是为了故事性.所以大家大可不必在意.小说家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正文 一四八章 生死相约(一) 这时大船已离了犀牛峡老远.琵琶笙笳之声不绝于耳.似是十來人分站四角.同时吹奏.便如同绕梁余音.灌入双耳.都不觉精神大振.其中夹杂着诸赫林等人口中那个“公子青鱼”的清脆的声音.两交相和.徒然变得更加悦耳. 诸赫林道:“六弟.停船吧.既然弓未冷便在此地.咱们上去看看.” 几人一同走出后舱.诸赫林心思一动.反手将布脱揪了出來. 才走到甲板之上.几十只眼睛放目一看.只见形意门的船停在距此艘大船五丈之远.不远处一座小岛凛然矗立在茫茫海水之中.岛上星星点点地漏出几缕灯光來. 鱼幸却是大大的纳闷:“公子青鱼.我听这声音明明是个女子.为何又叫公子.怪不得他们说形意门行事怪异.”口中的“他们”.自然是指淮阴七秀了. 抬眼一看.只见形意门的那艘小船的桅杆顶端一点雪白.细细一看.却吃了一惊.敢情那上面的.却是一个白衣人.而方才说话的声音.正是从她口中传出. 小船甲板之上.人头攒动.身形不一.前后左右四角.分别站着两个女子.手中或抚琵琶.或吹芦笙.或拍胡笳.八人各自顾着自己手中乐器.头也不抬一下.但乐曲一出.竟然契合得无懈可击. 白衣女子声音还未落下.远远听得弓未冷长啸一声.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形意门要走路.与老夫那是互不干涉.这大海广阔无垠.辽阔无涯.自行走便是.”这声音犹如龙吟虎啸.直插云霄.将那白衣女子的声音压了下去.也将乐曲之音压得荡然无存. 此时海风未拂.白衣女子站在桅杆之上.直是衣袂飘飘.鱼幸远远瞧去.朦朦胧胧之中见她身姿绰约.有如仙人.不由得心头一震:“这女子声音虽如黄鹂鸟一般.听起來甚是舒服.同时也极为稚嫩.我忖度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妙龄少女罢了.那桅杆高达两丈.她轻轻巧巧地便飞了上去.功夫不可小觑.” 白衣女子待弓未冷的声音落下.才朗声道:“侠义尚天地.痴是陆经纶.宁逢公孙虞.不遇弓未冷.我道是谁.原來是弓三先生在此.” 弓未冷听他提起自己的名头.甚是得意.“哈哈”一笑.道:“春秋易岁.寒暑轮回.老夫的名头在中原藏匿了多年.难得形意门还记得住.” 白衣少女道:“弓先生武功高绝.天下谁人不知.再说了.弓先生前些日子扬言要踏平中原.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天下人如何不晓.” 弓未冷道:“这些不过是道听传言罢了.老夫就算再猖狂.也不会大言不惭.说什么踏平中原武林之话.” 白衣女子还沒发话.甲板上一人“嘿嘿”大笑.道:“是道听途说之言语.那才叫好呢.嘿嘿.弓先生现下在蒙古身居高官.想要踏平中原武林.是差了那么一小截.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道听途说的话语.那就当放屁了结了吧.弓先生.劳烦你把你的大船移开.放咱们过去.”他的声音毫无停顿.中间亦沒停顿.听在耳中.极为刺耳违和.鱼幸等人都大觉震撼. 弓未冷老脸一沉.说道:“说话的可是火先生.”那说话之人道:“春秋轮回.寒暑易岁.老夫的名头在江南藏匿了多年.难得弓老三侠还记得.万幸.万幸.弓老三侠.你是蒙古太子的授业师父也好.是名扬天下的弓未冷也好.烦请你让道.否则误了形意门赴沧月岛之约.那就大大不妙.大大不妙了.” 鱼幸心中一惊:“沧月岛之约.难道他们形意门是去沧月岛的.” 弓未冷本有心让道.但听他模仿自己口吻说话.好是无礼.又听他说“赴沧月岛之约”这两个字.心中一动.笑道:“我道形意门來这东海作甚.原來是去沧月岛上赴约.哈哈哈哈.贵门日夜兼程.未免太过心急了吧.” 火先生道:“管他心急不心急.总之早到总比迟到的好.” 弓未冷道:“火先生所言甚是.不瞒各位.老夫也是去沧月岛的.不如咱们和住一道.一同前往.如何.” 火先生疑惑道:“哦.蒙古楞特大师这些年都在蒙古任职.与陆先生素无交往.可说反是敌人.前去沧月岛.不是自讨沒趣么.” 弓未冷干咳一声.道:“火先生这话却说得不对了.老夫与沧月岛陆岛主自幼相识.怎说沒有交往.” “哦.”火先生更加狐疑.说道:“原來弓老三侠与陆岛主打小就认得了.不知此次你前去沧月岛是叙人日之情呢.还是浪子回头.诚心悔过.” 弓未冷心下发怒.傲然道:“两皆不是.火先生.你可知陆岛主叫什么名字.” 白衣女子道:“陆岛主叫什么名字.形意门并不知晓.只是在江湖之上能够使唤得动‘百刀之君’南月行和太行山的‘鬼面神刀’凌青尘两位前辈之人.想來是一位大仁大义.忧国忧民的大侠.”她说话之时.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桅杆之顶上. 弓未冷脸露不屑之色.道:“哦.”随即哈哈大笑.道:“他向來只会舞文弄墨.哪是什么大仁大义的大侠.嘿嘿.他的名讳.便是上秀下夫.前朝左丞相陆秀夫便是.” “陆秀夫”三个字一出.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形意门的船上登时有人低声谈论.言语不止. 火先生沉吟片刻.说道:“八年前崖山海战.左丞相陆秀夫背着小皇帝投海而亡.这是天下皆知之事.弓老三侠说陆岛主是陆丞相.措辞未免太过牵强了吧.弓先生.你再不让道.火无涯便要得罪了.” “得罪了”三字方落.身形一闪.忽然火光大作.海面映得血红.一团火焰裹成一个圆球.朝不远处停泊着的大船飞去. 弓未冷高声叱道:“好是无礼.”也不见如何作动.身子已飞向海面.快速无论地來到大船之前.双掌一吐.喝道:“去.” 内力到处.海面上bobo两声.那飞过去的火球去势一滞.反向朝小船袭來.弓未冷抽身一退.身子在空中一旋.平平稳稳地落在大船第二层之上. 小船上众人眼见火舌变向而來.无不色变振恐.忽然间.小船上一个低沉的声音道:“火烧眉毛.清水有限.海水无限……”话未落下.一条影子闪出.飞过甲板.头下脚上.向海面贴去.也不见他如何用招.只听“啵”地一声震天震地的巨响充斥着双耳. 响声一过.水面飞起一团水球.圆圆滚滚地朝火焰袭去.那团水球比火球直大了一倍.水火相交.火焰登时给扑灭了.水珠往下坠落.点点滴滴地打在海面上.而他已安然无恙地飞回甲板之上. “‘清渠隐仙’水游仙.好一个清水有限.海水无限.”弓未冷居高临下.嘴角扬起.冷冷地道.“只不知另外的金木土三位.來了沒有.” 白衣少女道:“形意门此次赴沧月岛之行.只有水火二位堂主前來.其他三位堂主.都留在了嘉兴.” 弓未冷心中略微舒坦.却听得火无涯又道:“弓三先生.让道吧.” 弓未冷见他蛮横无理.胸腔之中怒气大作.道:“要是老夫不让呢.” 火无涯道:“既是如此.那只好得罪了.”弓未冷冷哼一声.道:“弓某横行江湖四五十年.从未受过任何的威胁.嘿嘿.形意门虽是江南大派.老夫却不放在眼里.要动手.过來说话.” 火无涯猛吸一口气.说道:“好.”足下在甲板上一顿.正要朝弓未冷的大船跃去.忽然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水游仙见他停下脚步.忙问道:“怎地了.”火无涯又听了片刻.脸色一变道:“有人來了.唔.听声音是十三艘大船.看來不出一刻功夫.就要到犀牛峡.” 他声音虽然极低.但弓未冷何等耳力.早已听见.哈哈一笑.说道:“形意门火无涯江湖人称‘千里顺风’.十余里风吹草动.花飘叶落.尽都收进两只顺风耳中.”说罢抚掌大笑.不知是夸赞.还是讥讽. 他的笑声才落下.便听得“呜呜呜”之声远远传來.这声音一入耳.除开弓未冷之外.淮阴七秀.火无涯水游仙等人都大是吃惊.就连那白衣女子的身子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众人脸上惊怖之色一闪而过.赛雪盈道:“是蒙古忻都的大军到了.” 弓未冷愈加得意.道:“我说沧月岛岛主便是我那傻得可笑的二哥.你们却不信.哈哈.他独生爱女便在小岛之上.你们若是不信.可去问她.” 鱼幸思忖道:“独生爱女.他说的是陆秋烟陆姑娘.”一时心中大急.方寸大乱. 白衣少女鲜说言语.这下听他说了这句话.说道:“什么.陆岛主的独生爱女在这座小岛上.” 弓未冷道:“不错.”白衣少女心想:“弓未冷是武林名宿.应不会说假话欺瞒人.”心中一动.随即道:“水火二位堂主.咱们地方鄙陋.沒能备上大礼.这下好啦.咱们救了陆岛主的千金.算是形意门送的一份大礼.”说话间.身子一动.眼看就要朝弓未冷飞去. 诸赫林眼见双方便要打斗.心下大急.说道:“此时正是救五妹的好时机.要不待蒙古大军赶來了.那就麻烦了.” 提高声音.道:“楞特大师.淮阴七秀前來拜见.你的好徒孙在此.请弓先生让我家五妹出來说话.” 形意门船上的人听白衣少女的吩咐.正要朝弓未冷飞扑去.一听到“淮阴七秀”四个字.都是一怔.齐齐回过头來.弓未冷陡然听到诸赫林的声音.也是大吃一惊. 正文 一四九章 生死相约(二) 诸赫林大袖一挥.布脱已被他提在手中. 布脱全身酸软.动弹不能.被他揪在手中.直如小鸡一般. 诸赫林高声道:“楞特大师.你沒來由将我五妹请到船上去.烦你请她出來相见.”他将第一个“请”字说得尤其响亮.语意暗含讥讽. 弓未冷还未说话.先前那阴恻恻的声音忽然想起:“嘿嘿.原來船上的是淮阴七秀.阳不男冒昧说话.恕罪则个.恕罪则个.”说话间.形意门的小船上一人拨开人丛.径直來到甲板之前.朝着诸赫林等人的大船.抱了一拳. 鱼幸放眼一看.首先想到的便是“青毛虎”三个字.只因那人身形矮小.满头银丝长长拖到足踝处.却是个侏儒. 鱼幸心中一惊:“这人身形短小.与青毛虎一般.中气恁地充沛.功夫却是远远在青毛虎之上了.” 诸赫林手提布脱.回了一礼.道:“不男公子客气了.这些话语.淮阴七秀从未过心.” “好.好啊.淮阴七秀宽宏大量.可钦可佩.阴不女也在这里道歉.得罪.得罪.”阳不男还沒说话.这人便已抢先说了.正是方才那个那个阳刚的声音.话未完.白光闪处.船头倏尔多了一个身形高大的女子. 但见她头大腰粗.身高体胖.恐有两百來斤.身上却穿着一袭明若白雪的裙子.穿着打扮竟尔是说不出的庸俗.看上一眼.便不想在看第二眼. 何少陵心中一动.问道:“说话的可是阴不女公子.” 阴不女阔口大开.道:“承‘铁杖无生’何二侠之金口.正是区区在下.” 淮阴七秀与“不男不女”二位公子说话之际.弓未冷已将两艘船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当看到余青与鱼幸安然无恙地站立在甲板之上时.心里更是骇然. 他本料到那日两人落入深海之中.绝无生还之理.哪里知道两人竟然还活着.心里想:“难道两人落入深海不久.便即遇到了诸赫林等人.” 他本來就极为忌惮.耳听得忻都大军“呜呜呜”的号角之声越來越近.心中一动.说道:“好啊.你把我好徒孙放过來.再告诉你秋女侠与我那姓陆小侄女的下落.” 诸赫林游目四顾.但见他身后灯光点点.却是左右无人.哪里能够看到五妹秋狐的影子.心中一紧.当即道:“我家五妹在你手里.你的徒孙在我手里.咱们互换便是.你快快把我五妹带出來.” 弓未冷剑眉轻挑.耳听得大军的声音越來越近.心中更稳.暗想:“对方人多势众.布脱被他轻而易举地拿在手中.显然.若是他们在一拥而上.我寡不敌众.必受其苦.我先拖住他们.” 余青心中一骇.惊道:“弓未冷遮遮掩掩.难道五姐已经遭到了他的毒手了么.”心中犹如有一团火在乱窜.再也等不及.侧眼瞥见甲板上摆放着一叠木板.飞步上前.一把抓起一块.随即将其扔向高空.在甲板上一借力.飞向深海. 赛雪盈大惊.高声叫道:“六弟.”但见余青在木板上轻轻一点.身子一纵.落下之时.已安然落在落雁岛之上. 诸赫林耳听得号角之声有条不紊.越來越近.心里更是张皇.看了桅杆上的白衣女子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不男不女”二位公子.说道:“阴阳二位公子.蒙古人的大船便要來了.形势紧急.弓先生武功又很是高明.不妨咱们两家联手.你们救陆岛主爱女.我们找寻我家五妹的下落.如何.” 阴不女道:“好哇.”“哇”字沒落.白影一闪.庞大的身躯便长了一双翅膀.如同一头水鸟.待众人看仔细时.她已到了岸上. 诸赫林等人都是一惊.纷纷照着余青的模样.拿起甲板上的木板.一一掷出. 余青双足方一沾地.立时高声呼唤:“五姐.五姐.”蓦然身后风声一紧.一掌轰然拍到. 他头也不回.身子滴溜溜一转.双腿飞起.朝來袭之人踢去. 來袭的正是弓未冷.他见余青双腿飞到.也不闪躲.喝道:“好來头.”双足为轴.绕着余青转起圈來. 原來.他意在拖住时间.况且四周尚有形意门.淮阴七秀中的诸多高手.是而并无精力下狠手.余青全神戒备.防住周身要害. 两人正打斗间.忽听得东首一人断断续续地道:“是六弟么.”余青陡然听到这个日夜思念的声音.高声叫道:“是五姐么.是我.是我.五姐.五姐.我在这里.” 他高兴已及.心下一松.背后破绽自然而然显露了出來.弓未冷抓住此刻良机.面上阴鸷之色大作.双掌上下一旋转.运起“纯阴真气”.猛然朝他后背拍去. 余青陡觉背后一凉.大是骇然.忽而左手人影一闪.來人横切弓未冷双手手腕.口里叫道:“余六哥.当心他的纯阴真气.”正是鱼幸. 两掌甫地一交.鱼幸只觉得寒气逼人.身子打个激灵.退开两步.弓未冷也是觉得双腕出炙气大作.被鱼幸这力道弹开一步.目中疑惑之色大作.问道:“敢情老樵子的一身功力.都给你了么.” 鱼幸退开之际.手上的阴寒之气已被化解.方才站定.说道:“区区纯阴真气.能耐我何.弓老贼.陆姑娘呢.” 这时诸赫林等人都已纷纷赶到.更不搭话.飞身扑上.与弓未冷斗在一块. 形意门的白衣女子纤足一点.踢向弓未冷头颅.弓未冷身子一矮.一招“天王托塔”到处.直拍她足底“涌泉穴”. 鱼幸暗呼:“不妙.”“凌空碎步”油然用出.身子快如闪电.已來到那白衣少女公子青鱼的身旁.在她腰间一托.拉着她急急退开. 这一碰到她的腰.才感觉柔软无比.竟如同水做一般.危急之中.也不及细想.直待退开六七尺之远.才道:“姑……公子青鱼姑娘.弓老贼纯阴真气是一门阴毒的功夫.你当心些.” 公子青鱼妙目转动.说道:“多谢.”身子一弹.也不知用了什么招式.鱼幸只觉手中一空.佳人已然离去.脚下纤尘不起.神鬼不知不觉中.她已加入战团. 鱼幸大是羞赧:“我只道她年纪轻轻.功夫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却沒料到这般厉害.” 正不知如何举动.却听得诸赫林道:“鱼公子.你过去看看六弟.”鱼幸道:“好.诸大侠.你们当下他的阴损功夫.”提起真力.朝余青去的方向飞去.远远只听得诸赫林道:“吃一堑长一智.鱼公子放……”想來是打斗太急.“放心便是”四个字硬生生吞入肚子中. 鱼幸为余青卸开这致命一击.余青才回过神來.他更不停息.听得发声处乃是灯光明亮之所.身子一纵.往前疾扑. 三两下來到灯火处.却见是一所小茅屋.从窗中看去.只见油灯旁坐着两人.上首那人身穿杏黄色长裙.眉头微蹙.正是秋狐.下首那人.却是陆秋烟.左右各站着五六个蒙古大汉. 他见两人面部毫无表情.已知被弓未冷点了穴道.身子一纵.轻如飞燕.从窗子中飞了进去.他尚在空中.两掌左右一拍.两名蒙古汉子应声而倒. 剩下的蒙古汉子惊呼一声.一拥而來.余青身子如一个大陀螺一般.就空一旋转.“哎哟”、“哎唷”之声不绝于耳.余下的汉子已然倒在地上. “陆姑娘.得罪了.”左手抱住了陆秋烟.右手托起秋狐.又从窗里跃出. 身子还沒站定.鱼幸已到窗前.余青心中大喜.道:“鱼兄弟.陆姑娘在这里.” 鱼幸道:“给我.”将她从余青的手里接过來.却见她身子僵硬.惊道:“陆姑娘.你给弓老贼点了穴道.”陆秋烟妙目转动.并不说话.显然同意了鱼幸的话语. 鱼幸另一只手运起内劲.在她“肩贞穴”与“缺盆穴”上推拿数下.仍是沒任何反应.心中更惊.道:“糟糕.弓未冷点穴的功夫极为高明.我却解之不开.” 却听的余青惊道:“遭了.”鱼幸问道:“怎么.”抬眼一看.但见正面火光冲天.三艘大船已穿过犀牛峡.疾风骤雨般开了过來. 弓未冷这时已左支右绌.忽见忻都大船已开过來.神情大扬.左掌一引.错开何少陵的铁杖.右手推向火无涯.拔地而起.越过众人.往前疾扑.长声道:“忻都将军.这里有一干乱臣贼子.快叫你部下放箭将射杀了.” 身形一飘.在海面上疾点数下.落到一艘大船之上.急声喝道:“快放箭.” 众士兵还沒到犀牛峡之时.听到前方有人言语.早已弓弦在手.这时听楞特大师吩咐.如何敢不遵从命令.同时发一声喊.箭如飞蝗.一轮箭雨嗖嗖嗖地射将过去.登时密不透风.整座落雁岛都笼罩在飞箭之下. 正文 一五零章 生死相约(三) 这时间.形意门除了留五六个下属在船上之外.余人都赶到了岸上;淮阴七秀也皆到了岸上.整艘大船上只余下吴海.周老五等九个汉人. 忻都的大军见到大船.命令一个百人队放下小三板.前去抢夺大船. 这百人队甚是勇猛.飞似也划将上去.赶在前头的已有十來人等上大船.周老五等人大是惊惧.但手中既无兵刃.也不及來人凶猛.唯有坐以待毙.顷刻之间.甲板之上溢出鲜血來.九人均已被蒙古军队的大钺砍死. 这一百人对复夺得大船.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救了被困在船上的布脱.都大是喜悦.手持枪戟.呼声大起. 公子青鱼一边拨落飞來箭雨.见到蒙古人已爬到淮阴七秀的那艘大船.心中更惊.这时眼前人影晃动.却是水游仙与火无涯一左一右奔近身來.挡在她身前. 两人一同道:“掌门公子.我们來替你抵挡飞箭.” 蒙古人一边放箭.大船徐徐往前开來.弓未冷高声道:“火箭手放箭将他们小船烧了.” 士兵听他命令.早点燃火箭.对准形意门的小船.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放箭. 公子青鱼听弓未冷的吩咐.心中大惊.叫道:“啊哟.不妙.烧了小船.咱们定被困在此岛.成了瓮中之鳖.火堂主.快去挡住蒙古鞑子的火箭.” 火无涯躬身道:“火无涯领命.”身形一窜.飞往小船.他身子尚在空中.袖中“嗤……嗤”两声巨响.无数团火点向拉弓的蒙古士兵飞去. 弓未冷瞧在眼中.身子猛地窜到前头.两股真力射向小火团飞來处.真力一碰上火团.登时扑灭了不少.可火无涯发出的何止千百团.余下的落在士兵的身上.沾着便燃. 士兵一给沾上.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拍打.岂知不拍大还好.这一拍打.手掌登时燃了起來.发出“丝丝”的青烟.滚到在地.哇哇大叫. 火无涯落在甲板之上.喝道:“快将船往前划开.”手上丝毫不停.双掌不住递出.将火扔向蒙古大船. 他所发出的火中参合了秘制毒物.一叫沾上.便再无法扑灭.弓未冷心头一颤.以蒙语喝道:“快快快.滚入海中熄火.”众火士兵为了求生.一时就有六七十人纷纷投入海中. 如此一來.蒙古人摆在前头的第一艘大船便开之不得. 这时候鱼幸怀抱陆秋烟.余青怀抱秋狐.一边伸手拨开箭雨.一边奔将过來. 公子青鱼白衣飘飘.玉袖拂开周身飞箭.回头看火无涯已将小船.心下略松.朗声道:“诸大侠.蒙古鞑子人多势众.箭如飞蝗.咱们手无寸铁.不可以弱碰硬.还是先撤走为妙.都到我门中大船上去吧.” 诸赫林道:“多谢掌门公子.形意门诸位豪杰先撤开.六弟.你带着五妹先走.我來断后.” 阴不女伸手在他肩头一推.说道:“情势危及.淮阴七侠快走.断后这种小事.阴不女最是拿手.交给我吧.”她体型庞大.力道十足.诸赫林凝神防备蒙古人的飞箭.给她这一推.竟自退了两步. 诸赫林虽生性豪爽.但危急之中.却不想让他人独挡危机.何况形意门与淮阴七秀毫无交情.两掌一引.拨偏五六只长箭.厉声喝道:“六弟.还不快走.鱼公子.你也快走.” 余青不敢违拗大哥.说道:“好.鱼兄弟.陆姑娘也被封了穴道.咱们带一人在身.多有不便.先到船上去.” 鱼幸心想也是.身子拔地而起.往落雁岛飞去.余青长啸一声.紧跟其后. 两人先后來到形意门的船上.鱼幸回头一看.诸赫林等人尚在蒙古人发射的漫天箭雨之中.脑中一热.说道:“余六哥.你看好秋姑娘与陆姑娘.我且过去.叫他们都撤了过來吧.” 说着将陆秋烟放在甲板之上.陆秋烟手腕一翻.拉住了他的衣襟.眼中秋波流转.示意他当心. 鱼幸心中一炽.道:“陆姑娘.你放心.”在甲板上一踮.飞上小岛.往诸赫林等人站立的地方奔去. 诸赫林等人且挡且走.周身多处被飞箭擦伤.鱼幸手中再无牵绊.拔出明月剑在手.飞挡在众人身前.高声道:“诸大侠.你们快些回到船上去.”说话间.明月剑舞了好大一圈疾风.飞來的长箭射之不进.反而被弹了开去. 他身负江陵樵子一身内力.在诸人之中.内力可谓最为雄浑深厚. 诸赫林等人早已听闻.不觉吃惊.“不男不女”二位阴阳公子与水游仙等人看在眼里.却是大为诧惊意外.心中均生了一个念头:“这少年看起來比我家掌门公子还要小.怎地内力这般强盛.” 鱼幸又挡了一轮飞箭.见诸人尚且站在身后.奋力抵抗.忙喝道:“再不走.便要被射成透明窟窿了.” 白衣少女道:“诸大侠.何二侠.劳烦你们掩护着我门中阴主使.阳副使.水堂主三位撤退吧.” 她心知淮阴七秀心高气傲.定然不会轻易退开.叫他们掩护着三位退下.实则是给他们一个台阶. 阴不女.阳不男.水游仙心知掌门公子武功高绝.又是命令.不得不遵从.当下道:“是.”转头对诸赫林等人道:“淮阴七秀.有劳了.” 诸赫林摇了摇头.朗声道:“既是如此.鱼公子.掌门公子二位小心.”几人和在一块.往大船奔去. 公子青鱼身子一错.挡在鱼幸身前.手中不停.口里道:“鱼公子.你也快些走.我來替你断后.” 鱼幸心生感激.身子一扭.挡在她前面.说道:“你先走吧.要断后.也是我來.”如此一來.两人不住往前闪.离蒙古人反而近了. 公子青鱼白衣冉冉.又要飘到他身前.说道:“婆婆妈妈.毫无果决明断.算什么男人.” 鱼幸脑子一涨.高声道:“既然如此.咱们一同进退便是.” 公子青鱼俏脸一烧.道:“好罢.”这时蒙古人的箭簇发得更密了.两人一左一右.竭力拨动飞箭.却是无瑕后退. 鱼幸眉头紧皱.心中翻腾不已.忽然灵光一闪.道:“掌门公子.我有一个法子.咱们一人在前.一人在后.轮流抵挡箭雨.这样便可退开得快些.” 公子青鱼听他一说.恍然大悟.秀手一伸.两拳“噗噗”打出.身子往后划出三尺.道:“好法子.快走.” 鱼幸道:“到我了.”剑尖一挽一引.力道洪水般泄出.飞箭反向飞去. 两人见这般法子可行.都是喜上眉梢.时而鱼幸在前.时而公子青鱼在前.且挡且退. 如此退开了五六丈.离蒙古人的大船越來越远.可箭簇不息.仍然射杀过來. 公子青鱼这番抢在前头.两拳递出.鱼幸道:“快退.”却见她身形一滞.竟未退开.鱼幸大吃一惊.暗呼不妙.抢上前去.只见她左边肩头殷红一片.雪衫已被鲜血染得湿透. 她武功虽好.终究是年轻气短.又是女流之辈.飞箭密密麻麻飞來.一个不慎.肩头中了一箭. 鱼幸大吃一惊.左臂一张.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虚云步”的轻身功夫陡然用处.斜身一折.飞向小船.他也不知何处來的力气.竟然这般十足.落在之时.已踩在船头. 他二话不说.径直闯入内舱之中.这才脱手将她落在地. 公子青鱼嘴唇煞白.道声:“多谢.”右掌提起.在肩头一击.声响处.那支长箭从她香肩褪出.“噗”地一声.钉在小船的木板之上. 阴不女走上一步.欲要说话.却被她止住了.道:“不碍事.” 蒙古人见众人纷纷避入舱中.都是大喜.几千人大声喊叫.声音大震. 火无涯道:“我出去看看.”抢出舱门.他手中运起真力.如法炮制推出火团.可蒙古人这次买了个乖.数百人手持木瓢.火团一着上身.便将其浇熄.大船却快速开将过來. 可奇怪的是.蒙古人这番却不射箭了.火无涯颇觉奇怪.随即醒悟.失声大笑道:“啊哈.操 你 奶奶的狗鞑子.沒箭可射了吧.” 眼看弓未冷凝立船头.又即哈哈大笑.道:“弓老贼.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以前楚国有一个名叫养由基的人.善于射箭.在距离柳树一百步的地方射击.射出一百支箭.每一箭都能射中柳叶.一旁观看的人都夸赞射得很好.但是有一个路过的人.却说道:‘的确射得很好.但是可以再教导他射箭的方法.’ 养由基听了.就道:‘众人都说我射得很好.你却说可以教导我.那你为何不代替我射那柳叶呢.’那人道:‘我不能教导你伸左臂、屈右臂的射箭本领.但是你今天射柳叶百发百中.却不善于休息待会儿疲倦了.一箭也射不中.就会前功尽弃.’古人百步穿杨.尚且有疲乏之时.你们一堆狗鞑子不仅疲乏.却也沒箭可射了.”他心中发急.这般趣谈.只为稳静舱内众人的心气. 弓未冷满脸铁青.道:“胡说八道.忻都将军.你传令下去.快些开船过去.将这艘小船撞沉了罢.” 火无涯怪叫道:“啊哟.糟糕.弓老贼这只病猫要发威啦.水游仙.你快出來.” 水游仙应声道:“來了.怎地.”已快步來到甲板之上. 正文 一五一章 生死相约(四) 火无涯道:“这些蒙古鞑子好生蛮横.我与他们说讲‘百步穿杨’的故事.他们却说要撞沉咱们的小船.” 水游仙眉头皱起.沉吟不语.眼见大船越划越近.火无涯又道:“水游仙.你号称水中之王.须得想个法子.阻止蒙古鞑子的好.否则小船一叫撞沉.咱们都死定啦.只有你能活命.” 水游仙道:“这个好办.”往腰间一扯.摸出一柄短刀.道:“火无涯.你快走.我下去看看.”将短刀衔在口中.“扑通”一头扎进水里.火无涯喜上眉梢.对茫茫大海叫一声:“水游仙.有劳你了.” 转身入舱.命令船夫快快划船. 弓未冷见水游仙投入水中.心里大惊.对忻都道:“将军.水游仙名震江南.水上水下.无人能敌.他若靠近大船.在船地凿个透明窟窿.那便糟糕了.” 忻都身披锦衣.拔出腰间弯刀.往前一指.高声道:“大师说了.这南人很是厉害.千万别让他靠近我们的大船.” 传令下去.停住大船.吩咐船上的水师潜去水中.手持嵌有倒刺的渔网.欲将他挡在船外. 船上的十四名水兵奋勇当先.应了一声.嘴中含了尖刀利刃.牵着渔网.投入海中. 大宋兴盛之时.蒙古人深居漠北.从未南下.是而陆战惯熟.水战却是一窍不通.正如扎合里所言.大蒙古勇士在陆地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可一到海上.便晕船得厉害.因而在蒙古人的军中.水师少之又少. 忽必烈西拓疆土.北定中原.南征大理诸国.所到之处.皆是望风而降.由是便欲开拓海外疆土.远征扶桑. 扶桑本是小国.疆土之小.仍多半皆由小岛组成.岂知蒙古大军去处.因天时地利.竟然伤折大半.灰溜溜回來.两次远征.均未成功.其中第二次.便由忻都指挥.还是以败告终. 忻都心高气傲.绝不服输.在殿前请缨.再次东征扶桑.若不是弓未冷得知他方从沧海下海.命布脱携书信与他.此刻他的大船恐已快到扶桑了. 忻都这次的三万大军之中.有一万是投降的南人.余下的皆是蒙古人.水师却只有一百人.除开充当船夫的士兵之外.便只有二十來名水师了. 十四名士兵投入海中.便往下猛沉.张开渔网.心知來人水性极佳.若是将其捉住献给将军.必有封赏.众人心中皆是这般想法.一时奋勇当先.拼命往前. 忻都与弓未冷心中略定.弓未冷手捋胡须.忻都按住腰刀的手不自禁松了开.见形意门那艘船越划越远.心中又是一紧. 十四人沉入深海.海面渐趋平静.也不知他们游到了何处.夜风习习.拂得弓未冷衣袍翻飞.此时已近五月.海风甚是潮湿.夜晚吹來.仍旧不免生凉.一个士兵“噗”地打了个哈欠.忽然间.只听得“咕噜”一声.海面便似炸开了的锅.不远处如喷泉般涌起一抹鲜红. 弓未冷、忻都等人心里一揪.一个人头已从涌血处冒了出來.定睛一看.正是一个蒙古士兵. 船上的蒙古士兵都吃了一惊.绷紧了心弦.一时间.偌大的 “咕噜……咕噜”又是两声响起.接着又有两具尸体浮上水面.不是蒙古人的水师却又是谁.过不多时. 霎时间.忽明忽暗的灯火之下.七八处涌出一大片殷红來. 船上之人.不谙水性.唯有远远观望.触目崩心.却也束手无策.弓未冷满面铁青.一言不发.从一名士兵手中接过一柄长枪.凝神以待.待得第十三具尸体浮出水面.他觑准方位.“嘿.”“嚯.”两声剧呼.长枪笔直射入水中. “啊呀”一声模糊声过.一大股鲜血又从海底冒出來.众士兵见大师一击便中.正待惊呼.忽然水珠四起.漫天水珠之中.一人冲破海面.朝大船飞來.那人來得好快.顷刻间便飞到大船三尺之处.众人都未曾看清他的面目.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弓未冷蓄足十分力气.飞身上前.“嘿”的一声.奋力推出.岂知一碰及那人躯体.只觉软绵绵的.竟然毫无抵抗之力. 定睛一看.弓未冷目眦欲裂.敢情那飞上來的.竟然是第十四名士兵的躯体.他扔掷过去的那柄长枪.正插在他的左肩之上.深入骨髓. 蒙古士兵均觉魂飞魄散.不自禁瑟瑟发抖.弓未冷怒不可遏.高声道:“在水底下偷偷摸摸.算什么英雄.” 海面“波”的一声.探出水游仙的头來.他连杀了十四名士兵的性命.心下甚是得意.“嘿嘿”大笑道:“哈哈.我偏不上來.你能……” 他本拟说“你能奈我何.”这一句话.“奈我何”三字未曾脱口.弓未冷掌中真力一吐.疾风骤雨般朝他铺天盖地而去.原來方才弓未冷说的这一句话.却是为了激他出來. “啪啪啪”三声震海之响.惊起千层巨浪.水游仙却已销匿得无影无踪.弓未冷大惊失色.道:“众士兵凝神戒备.谨防这人过來凿船.” 饶是蒙古士兵心阔胆大.见此状况.也都吓得怯懦了.唯有紧紧握住枪杆刀柄.一声不发.紧盯海面动静. 如此过去一刻.水面仍旧毫无动静.忽听得远远一个声音传來:“弓老贼.蒙狗鞑子.爷爷走了.不送.”正是水游仙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已潜向远方. 船上的众人长长出了一口气.过了良久.才伸手抹了抹脑门上布满的汗珠. 形意门的船往东越开越远.终究已看不见落雁岛.忻都的大船也被甩在后面.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余青这才在秋狐身上推拿数下.仍然毫无作用.鱼幸眉头一皱.道:“沒用的.这是弓未冷的独门点穴手法.旁人解之不开.唯有等六个时辰之后.才会自动解开.” 余青一顿足.狠狠地道:“他奶奶的.这老贼恁地作恶.定是不得好死.” 公子青鱼微步上前.道:“我來试试.”诸赫林心头一喜.道:“好.劳烦掌门公子了.” 鱼幸见她双唇发白.问道:“掌门公子.你……”公子青鱼道:“无事.秋女侠.弓未冷点的你的穴道.可是头顶神庭穴.臂上青灵穴和腿上阳陵泉穴.” 秋狐道:“正是.”原來秋狐内力深厚.穴道虽被封住.时候一长.却能够说话.而陆秋烟武功较她稍逊一筹.却是不能说话了. 公子青鱼纤指一伸.说道:“秋女侠.我有法子.” “嗤”的一声.一指点向她脐上七寸处的鸠尾穴.接着“嗤嗤嗤嗤”又送出四指.分点她脐上六寸处巨阙穴.脐窝正中神阙穴.脐下一寸五分的气海穴.脐下三寸处关元穴这四处穴道. 说來也奇怪.她这五指一点下去.秋狐的穴道便即解开了.接着她又替陆秋烟把穴道穴道解开了. 余青喜不自胜.连连道:“多谢掌门公子.”坐在秋狐身边.拉着她的双手.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这模样.活脱是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年. 鱼幸坐到陆秋烟身旁.道:“谢天谢地.弓老贼并沒有为难你吧.”陆秋烟莞尔一笑.道:“我沒事.鱼大哥.我……”说到这里.竟然轻声哽咽起來. 鱼幸伸手在她双肩拍了一下.说道:“陆姑娘.你放心.现在船已开出老远.弓未冷再追不上來了.纵然他追上來也无妨.有我在.你别怕.”陆秋烟心中一舒.恍然回过神來.嫣然一笑.脸上满是娇羞.鱼幸瞧在眼里.却甚是不解.只觉得再次见到陆秋烟.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若不是船上有许多人在侧.直想拉着她的双手.与她细细说她在弓未冷船上诸般经过. 公子青鱼听他二人语言旖旎.瞥一眼陆秋烟.问道:“这位便是陆岛主的千金.”陆秋烟知再隐瞒也无用.点了点头. 公子青鱼道:“哦.”看了一眼鱼幸.见他一双眼睛都放在陆秋烟身上.心里竟然莫名生出一丝酸楚.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忽然甲板上“蓬”的一声.一人落在船头.火无涯笑道:“是水游仙到了.” 话音未落.水游仙已走进舱门來.但见他衣袍湿漉漉的.脸上还留着水渍.顺着雪白的长发往下滴落. 火无涯翘起大拇指.道:“了不起.了不得.怎么样了.鞑子兵呢.” 水游仙道:“蒙古鞑子声势壮大.人多势众.他们大船的行驶速度是咱们的数倍.一时半会便要赶上來了.不如咱们分开走吧.如此一來.他们不知往何处追逐.咱们都可脱身.” 淮阴七秀都觉此计可行.均点了点头.公子青鱼吩咐属下去解下小舢板给鱼幸和淮阴七秀.诸赫林道:“如此说來.倒是要多谢掌门公子赠船之意了.” 公子青鱼道:“淮阴七秀行侠仗义.名播江南.这般客气.我却受之不起了.” 说话间.形意门属下已解下两艘小舢板.公子青鱼道:“几位请吧.” 淮阴七秀一一走上小三板.余青拉着秋狐的手.仍旧是一边说这话. 秋狐走上小船.忽然一呆.道:“遭了.”赛雪盈问道:“怎么啦.”秋狐一字一句地道:“我从弓未冷口中得知.七弟之死.乃是他徒孙一手造成.” 诸赫林、何少陵、赛雪盈、南剑飞与余青鼓大了十只眼睛.异口同声地道:“你说什么.”对他们來说.突然听到这个讯息.无异于几万斤的巨石轰然塌下來压在头上. 陆秋烟道:“不错.这是弓老贼亲口说的.”此话一出.更是让淮阴七秀惊得不能自已. 诸赫林仰天凄然一笑.两行清泪滚滚而出.霍地足下运劲.说道:“七弟.为兄的替你报仇去啦.”小舢板一受力.反向朝來时之路开回. 鱼幸大吃一惊.暗想:“方离虎口.却又要往元军所來的方向将小舢板开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正文 一五二章 生死相约(五) 水游仙抬眼望向來时的天际.只见火光隐隐.显然是蒙古人的大船上的灯光漏洒出來的.他与蒙古水师水底周旋半日.此刻已是累得疲乏.站在船上.朗声道:“啊哟.诸大侠.你若这般前去.蒙古人千军万马.不是自投罗网么.” 诸赫林伤及曲凌之死.铁定了心要回去杀了布脱替他报仇.听他说话.脚下停止了举动.斜眼看将过來.冷冷地道:“自投罗网便又如何.”脸上尽是伤痛悲楚之容. 水游仙道:“自投罗网那也沒什么.曲七侠已然折在蒙古人的手中.你再贸然前去.草率行事.若是一着不慎.淮阴七秀从此便要从江南除名了.” 赛雪盈与南剑飞对望一眼.泪流满面.说道:“走吧.死就死了.岂能让七弟冤死.” 诸赫林听了水游仙之话.心头一震.眼看赛雪盈与南剑飞欲要往蒙古人的大船划去.心中一硬.一把将两人的胳膊拽住.说道:“回去吧.” 两人皆是一愕.同时问道:“大哥.你说什么.” 诸赫林手握木桨.将船头一拨.朝水游仙道:“水先生.依你之见.却要如何.” 水游仙道:“诸大侠.蒙古鞑子是咱们的千倍之众.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你们草率前去.不仅不可为曲七侠报仇.反有赔上自家性命之噩.故而以言语相激.望莫往心里去.”鱼幸听他侃侃而谈.甚是佩服:“方才听他说话草莽.却沒想到脑子如此清晰.” 诸赫林眉头一垂.心里暗暗悔恨:“是啊.若是冒昧行事.再伤折了一两个兄妹.我就算死了.到了九泉之下.也是愧对师父.沒有面目相见.” 想通了此节.心里稍缓.抬起头來.朝水游仙抱拳道:“水先生说的是.诸某一介武夫.倒是让人见笑了.到底要如何办.还请水先生指教一二.” 赛雪盈颇有心智.南剑飞乃是满腹经纶的书生.两人听到这里.都已明白.掌心也都捏了一把冷汗. 淮阴七秀心高气傲.如此低下头來说话.却是头一遭.水游仙道:“指教不敢.”朝陆秋烟问道:“陆姑娘.请问此处离你家沧月岛.还有多少路程.” 陆秋烟妙目转动.游目四顾.娇容现出喜色.道:“往东南行走半个时辰.便可抵达迎客岛.” 水游仙道:“多谢姑娘.我从南凌二位前辈所给的图纸上來看.也已料到.只是心中不敢决定.所以向姑娘请教.我从图纸上见沧月岛第一岛迎客岛四周山岛耸峙.可是如此.” 陆秋烟道:“不错.迎客岛四周.大小岛屿不计其数.水先生.我知道了.蒙古人的大船开不进去.” 水游仙夸赞道:“姑娘聪明.我正是这般意思.”抬眼望向天边.这时已略微可见蒙古人大船上飘扬的桅杆.说道:“依照先前的法子.咱们分作三路.我们形意门往中.淮阴七秀往南.鱼公子与陆姑娘往北.绕他个大圈子.一个时辰之后去迎客岛相逢便是.只要过了迎客岛.蒙古鞑子便奈何不了咱们了.” 说着朝陆秋烟道:“不知南凌二位前辈所与的图纸.可否给与淮阴七侠看上一下.”陆秋烟离家日久.听他如此客气.反觉得浑身难受.说道:“水先生客气了.咱们同舟共济.共抗蒙古鞑子.定当敌忾同仇.你便给淮阴七侠吧.” 水游仙道:“诸大侠.接好了.”手一扔.一件物事飞向诸赫林.诸赫林手一伸.操在手中.展开看了两眼.说道:“好.便依水先生说的办吧.不过得让淮阴七秀往中.” 水游仙眉头一皱.摆手道:“不成.往南方向岛屿众多.我形意门的船比小舢板大了许多.无法通行.” 诸赫林道:“往中去迎客岛上鲜有岛屿.若叫鞑子赶上.定有一番厮杀.水先生.让淮阴七秀从正中走吧.” 水游仙道:“不成.”诸赫林道:“既然如此.那也不分作三路了.咱们一道走便是.人多力量大.万一鞑子跟了上來.咱们也可与之匹敌.” 水游仙傲然道:“‘清渠游仙横行江南大小水渠二十余载.从未在水面上输过.区区蝼蚁般的鞑子.又何惧哉.方才水某只身一人.不是把他们吓得半个时辰不敢动弹了么.”催促道:“快走吧.” 不由诸赫林等人分说.吩咐掌舵之人快些驶船.海面一漾.船已往前开出三尺. 诸赫林知若再.蒙古大军赶了上來.那便糟糕了.道:“好.咱们便在迎客岛相见.不见不散.” 公子青鱼遥立船头.朝鱼幸一抱拳.道:“鱼公子.你们也快些走吧.好生保护好陆姑娘.” 鱼幸道:“掌门公子当心.定不负所望.”提起桨橹.却被陆秋烟抢在手里.道:“情势危迫.让我來吧.” 鱼幸也不与她相争.道:“好吧.”霎时间.一叶扁舟划向阔海深处.舟上两条人影.渐渐变得模糊. 清风残月.拂着两人的面庞.除了哗哗拨动的水声之外.茫茫的海面变得静谧无比.鱼幸问道:“陆姑娘.” 陆秋烟将她中了迷香.为救秋狐而不得已绘出航行之图的诸般事迹一一说了.末了才怡颜悦色地道:“鱼大哥.那日你跳入海中.我道你已经给害死了.你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我说不出的高兴.” 鱼幸微笑道:“他沒为难你.那就好了.我名中带有鱼字.鱼有七条命.福大命大.就算要死.老天爷也不准许.” 陆秋烟疑惑道:“我只听说过九命灵猫的故事.至于鱼有七条命.却无从得知了.倒是公羊先生给我说过.鱼儿记忆短暂.不过顷刻之间.便可将前事忘得一干二净.” 鱼幸疑道:“公羊先生.”陆秋烟道:“哦.他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好多次询问爹娘.他们都不曾与我说.爹爹只说.这位公羊先生是沧月岛上数十万军民的大恩人.也是汉人的大恩人.公羊先生为人谦和友善.每逢三个月便要來岛上一次.第二日又乘船离开.十年如此.若是此次前去岛上.他在岛上的话.我可介绍你二人认识.” 鱼幸道:“好.先多谢你了.”陆秋烟道:“鱼大哥.曲七侠死于布脱之手.这是弓未冷亲口说的.现下你与余六侠的嫌隙消了.淮阴七秀也不会找你麻烦了.” 鱼幸心中不禁一忧.暗觉此事略有蹊跷.问道:“纵然曲七侠当真是布脱害死的.可弓未冷是他的太师父.他说什么也不会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外人.弓未冷当真这么说.” 陆秋烟道:“嗯.”当下便将那日情形说了. 鱼幸沉吟道:“说不通啊……”脑子中灵光一闪.颜色大变.道:“莫非……莫非他的真实身份已被弓未冷得知了么.”一时间惊骇不已. 陆秋烟道:“应当不会.那日夜间.弓未冷还传授他功夫來着.难道你忘了么.他如此说.只怕是为了激淮阴七秀去找他寻仇.以此來看看他好徒孙的功夫练到什么程度了.” 鱼幸点了点头.心中却更加迷惘了.陆秋烟问道:“鱼大哥.你大仁大义.事事为他人着想.却应该多分一些精力去办自己的事.” 鱼幸脑袋一凉.道:“多谢你提醒.可是阴差阳错來到这里.身后又有蒙古大军.想要寻找师父下落.却是不能了.” 陆秋烟道:“其实我也迫不得已.我也不想回家.对了.鱼大哥.我有一事问你.”鱼幸道:“嗯.你说罢.”陆秋烟望他一眼.吸了一口气.似鼓足了勇气.道:“鱼大哥.你还要我与你去找你师父么.” 鱼幸道:“时下四周密密麻麻都是元军.如何寻找.”陆秋烟眸子一闪道:“我说的是日后.”鱼幸想到深入深海的这些日子.她为自己所做的种种事迹.心中暖烘烘的.梗在喉咙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若愿意陪我前去.我是千万个愿意.” 陆秋烟俏脸一红.说道:“好呀.待我到了岛上.禀明父母.便与你回到中原.寻找你师父的下落.”鱼幸虽于男女之事不是很懂.但如何听不出來.心中一颤:“是啊.她是儿女之身.那日为了救我.与我肌肤相亲.何况是下 阴之处……” 陆秋烟见他沉吟不语.问道:“鱼大哥……你……”鱼幸听她说话.回过神來.忙问道:“当真么.” 陆秋烟似笑非笑地道:“你见我像是说假话的么.”鱼幸大是喜悦.道:“我相信你便是.”陆秋烟道:“你自己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哦.”鱼幸忙正色道:“不会.不会.我若反悔.天打雷劈.”只感身子油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自己却说不上來.如同得了一件宝物.却比那感觉又强烈了数倍.身子不由得颤抖起來. 陆秋烟瞧在眼里.“噗嗤”一声笑了出來.问道:“怎么啦.”鱼幸手捻衣角.道:“我好高兴.”陆秋烟双颊微红.只感全身力道无穷无尽.小船划得更猛. 行了片刻.忽听得身后传來呐喊之声.陆秋烟花容失色.道:“蒙古人的船很是迅速.跟上來啦.”回目四看.隐约中见前方矗立着三四座小岛.大喜道:“天无绝人之路.烟霞岛到啦.咱们快去那里.”将小船划入小岛其间.耳听得元军声音喧闹.陆秋烟更是紧张.握住桨橹的手捏的更紧了. 鱼幸道:“别怕.是生是死.我便都与你在一块.”陆秋烟见他脉脉看着自己.登时如释重负.竟真觉得不再害怕了. 正文 一五三章 生死相约(六) 小船转入小岛之中.但见两边的小岛犹若刀削.俨如峭壁.蒙古大军的声音从后面传來.阵阵回响.仿若空山人语一般. “前面不远处就是烟霞岛了.”陆秋烟稍缓了一口气.定神道. 鱼幸讶异道:“烟霞岛.”陆秋烟一边划船.一边道:“这烟霞岛是个美丽绝伦的去处.每至日落时分.从远处遥遥眺望.只见彩霞满天.寒烟欲滴.诗情画意.好是美丽.上面題了一首词.爹爹每每泛舟行经此处.都是赞不绝口.” 顿了一顿.又道:“唔.现在才过三更天.天还沒亮.你是看不见的.我说与你听罢了.右边題的是上阙:云壑泉泓.小者如杯.大者如罂.更石筵平莹.宽容数客.淙流回激.环绕飞觥.三涧交流.两岸悬瀑.捣雪飞霜落翠屏.经行处.有丹荑碧草.古木苍藤.” 鱼幸道:“篁栗翁刘子寰的词么.” 陆秋烟道:“是啊.”鱼幸道:“那左边題的定是:徘徊却倚山楹.笑山水娱人若有情.见傍回侧转.峰峦叠叠.欲穷还有.岩谷层层.仰视云间.茅茨鸡犬.疑是仙家來避秦.青林表.望烟霞缥缈.隐隐鸾笙.” 陆秋烟道:“正是.”鱼幸笑道:“单凭这一首《沁园春》.便决无亏损‘烟霞岛’这三字.难道这上面的字.是篁栗翁亲自題上去的么.” 陆秋烟道:“大抵不是.篁栗翁一生隐居山水.放浪形骸.却沒有來过海上.这两边的字嘛.它是岛上的‘书绝’怀狂风怀先生題写的.” “怀狂风.”鱼幸满眼疑惑. 陆秋烟道:“是啊.怀先生精通各家书法.颠张狂素.颜筋柳骨.皆了熟于胸.宋四家的书法.他模仿起來.也是当世罕见之佳作.其中尤以草书称绝.爹爹说了.当世书法之巅峰.非怀先生不可.” 鱼幸听她一说.心中满是憧憬膜拜之情.心里想:“这沧月岛上有南月行.凌青尘两位刀法大家.还有像风寻忧前辈这样的高人.从他人的口中.陆姑娘她爹爹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还有个什么公羊先生.怀先生的.如此说來.这沧月岛真是卧虎藏龙的境地了.” 一时间.对沧月岛上的事事物物.生出好奇之感. 水游仙游水走后.忻都的大船在弓未冷的吩咐下又跟了上來.他们此番便是为沧月岛前來.岂能因一个非沧月岛上的人物便吓得退却.不敢前行. 他的大船远远便看到形意门与鱼幸等人分作三路.这时他已经以内力将布脱体内的“软筋膏”驱除了干净.便吩咐道:“忻都将军.你便领着十二艘.往南面追淮阴七秀.布脱.你领一艘船.往中追形意门等人.我领一艘大船.追蹑这两个小娃娃.” 他口中的“两个小娃娃”.便是指鱼幸与陆秋烟了. 他这般吩咐.心中却是有计较的.他先前已对秋狐说.布脱功夫虽然精进.但淮阴七秀老于江湖经验.若是他往南追去.两方一旦遇上.定然胜负难分.反倒误了大事. 他往北追鱼幸与陆秋烟.只因在他心中.对于鱼幸的身份.甚是费解.为何当日在玉蝶楼中之时.南川寻宁可身受重伤.也要保他平安.为何大哥许下誓言说今后从不收徒弟.为什么却要收他为徒.又为什么他叫鱼幸.起这么怪的名字. 再说了.陆秋烟是陆岛主的女儿.若这位陆岛主真是自己的二师哥.十多年不见了.他的功夫是不是又更少一层楼了.捉住了陆秋烟.岂不是要轻松许多. 他一路追來.不久就追上了.岂知两人转眼又转入小岛深处.他心中一动.从一旁的一名士卒手中接过一把火箭.点得燃了.力沉双臂.往鱼幸二人的小船扔去. “嗖”.海面飞过一团火光.便如烟花一般散开.一大捆火箭去势劲急如风.已落到甲板上.鱼幸正与陆秋烟说话.待回过神來. 那飞出的火箭.恐有三十來支.火势勇猛.四下乱窜.瞬时便缠绕住了小船. 小船一着火.浓烟滚滚.咔嚓咔嚓巨响不止.陆秋烟见鱼幸跃跃欲试.正要上前灭火.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沒用了.就算灭了火.小船也沒用了.我有法子.你以内功闭住口唇.咱们跳到海里去.”拽着他扑通一下跳了下去. 鱼幸还未回过神來.眼耳口鼻全都被海水紧紧裹住.唯有运起“龟息”之法.跟着陆秋烟往前划水. 弓未冷一掷得中.很是得意.一名千夫长前來禀告说道:“禀告大师.前面两座小岛并排而生.大船无法通过.” 弓未冷眉头一拧.道:“我去追.你们回去从中间赶去.跟上布脱的大船吧.”千夫长垂首道:“是.” 眼看弓未冷解下一条小船.驶入两座小岛之间.吩咐舵手调转船头.往旧路回去. 陆秋烟内力虽不如鱼幸这般淳厚.但她自幼在海上长大.水底换气之法却比鱼幸厉害了好几倍.两人一边游水.一边换气.转瞬间已游出老远.鱼幸手被她拉着.只有跟着他的方向.凭感觉知是往北而去. 这时候.天边泛起朦朦胧胧的一层白光.看來不久天就要亮了. 陆秋烟望向远处.说道:“鱼大哥.你攥住我的手不要放.看到那里沒有.咱们到那里去.”鱼幸放目一看.只见微明的天色之下.海天相接之处.一座小岛隐隐显现出來.缥缈杳然.似乎罩着一层灰纱.喜道:“好.” 两人心有目标.又游水了半个时辰.才近岛來.两人游水了如此之远.都已筋疲力尽.爬上岸來.呼呼喘着粗气.眼见背后并无人追來.哈哈相视而笑. 陆秋烟站到小岛高处.极目远眺.道:“糟糕了.南面如此多的蒙古兵.咱们不可歇息.先去告诉爹爹他们.” 鱼幸跟在她身后.往南面一看.果见远处的十三艘大船缓缓而行.初升的旭日之下.犹可见兵甲闪闪发光.鱼幸心中一紧.思忖道:“不知形意门和余六哥他们怎么样了.” 陆秋烟不知他心里在想着什么.拉着他的手.道:“走.咱们去背面.” 转过小岛.只见海滨泊着五六艘小船.陆秋烟自言自语地道:“元兵尚在岛的南面.怎地船只今日这样少.” “船只少了许多.”鱼幸问道. 陆秋烟道:“是啊.平日里这里停的都是数百只船.有大有小.今日平白无故少了许多条.”鱼幸道:“这却奇了.难道有人已经过去了.” 陆秋烟摇头道:“不是的.这座小岛叫做‘杳然岛’.平日里很少有人來这里.因为只有岛上之人才晓得上面的路途.外人是万万不知道这里会泊船的.” 鱼幸心有所想.道:“难道是你爹爹他们听闻了忻都带着元兵前來的消息.便将船只撤去了十之**.但他们又怕你返岛无船.所以故意留下了五只船.” 陆秋烟笑道:“岛上消息灵通得很.定是这样.鱼大哥你真聪明.”二人有身后小岛为屏.南面的元兵是看不见二人举动的. 陆秋烟在岛旁的木桩之上解开一条固船的长索.当先跃上.伸手就去拿桨橹.鱼幸也跟着跃上.忙从她手里抢过两只桨.对她微笑道:“折腾半晌了.你坐着.操舟之事.交给我就行啦.” “你会么.”陆秋烟依言退开.坐在小甲板之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朝阳从海角缓缓升起來.阳光映着她脸上的水珠.晶莹剔透.与她交相辉映.甚是美丽. “咱们南來沧月岛.一道上都是你在划船.让我挂上一次.不成么.”鱼幸也是对她微微一笑:“我虽然不曾划过舟.但我从小就水性很好.也见过别人划船.你好好坐着便是.不用替我担心.” “好.让你试一次那也无妨.”陆秋烟以手支着半边脸.见鱼幸拿起双桨奋力一划.小船离了滨岸.朝海心驶去.敢情是用力过度.小舟“咯嚓”晃动起來.陆秋烟出声提醒道:“哎呀.你不需用那么大的力.掌住小舟就是啦.”鱼幸听了.力气稍渐.小船果然平稳了许多. 不一时.小船越走越远.海滨已成黑点.目触之处.尽是海水.一片蔚蓝.陆秋烟心情大是畅快.高声唱道:“夜饮东坡醒复醉.归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 忽然背后一人高声大叫:“小侄女且住.”声音远远送了过來.两人一同回头.只见一艘小船转过“杳然岛”.从侧面划了过來.赫然正是弓未冷. “弓老贼來啦.”陆秋烟色变振恐.“快走.快走.” 弓未冷甩开两臂.奋力划船.一边高声叫道:“姓鱼的小子.抱头鼠窜.算什么英雄好汉.” 弓未冷的声音还沒落下.忽听得前方一人高声歌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声音苍老.播洒在海面.却是经久不衰. 陆秋烟又是害怕.又是欢喜.说道:“这下好啦.是‘画疯’吴先生到啦.”朗声问道:“是吴先生么.” 那接下阙的苍老声音遥遥道:“是我.秋烟姑娘回來了.” 正文 一五四章 浪卷金戈(一) 就在这顷刻之间.那声音已近了许多. 鱼幸放目看去.只见汪洋大海极处.一人一舟.如风划來.來人头戴斗笠.凝立船头.却因相去极远.看之不清容色相貌.那人手中无桨.也不弯身操舟.鱼幸瞧在眼里.惊在心中.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暗道:“这人力沉双踝.以脚上之力划船.好不厉害.” 陆秋烟挥手道:“吴先生.有人在追我们.你快到这里來.”那吴先生道:“好.秋烟姑娘你别怕.吴某來啦.”足下力度用得越发大了.小船划得更疾.破浪而來.鱼幸亦是奋力疾划.小船咔咔声中.已向那吴先生靠了近去. “到我身后去吧.”吴先生小船在水中一摆.激起一排水箭.小舟划出一丈.让在二人的这艘小船前.霍地顿住.动也不动一下. 鱼幸心中一惊.暗道:“这吴先生内功之深.已到了收发自如的境地.怎地师父从未与我提起.江湖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吴先生背对着鱼陆二位.傲然而立.头也不回一下.道:“秋烟姑娘.你快走吧.到对岸去.”鱼幸见他身形挺拔.肩阔耳大.手中拿了一支好大的毛笔.又是一惊.说道:“陆姑娘.咱们先别走.瞧一瞧形势.” “吴先生.你怎么來了.”陆秋烟听了鱼幸的话.也正有此意.问道. “方才我在小岛顶上作画.忽见船只如麻.便解下一艘小船.过來瞧瞧.我才下水.就听到姑娘你的声音.所以过來瞧瞧.你们快走.让我來对付來的人.” 吴先生说着将手中毛笔一摆.尚未凝结的墨汁洒在他的衣袍之上.他尚不回头.抬头往前方一看.见弓未冷的小船已划得近了.他久居岛上.不识得弓未冷.眼见來人划船时轻车熟路.直是不费分毫之力.心中倒先一惊.毛笔一横.问道:“來者何人.” 弓未冷见眼前有人拦路.手掌松开木桨.站直身子.两人一对视之下.都是大惊.弓未冷见挡在鱼幸两人之前的是个年逾五旬的糟老头子.斗笠遮住了眉额.一双锐利的眼睛之下.脸上黑乎乎的全是墨水.唇上胡须约有五寸之长.蓬松无比.将口鼻都遮盖住了. 但见他身影魁梧.站在小船之上.动也不动一下.心中吸了一口凉气:“这人好深厚的内力.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心思极速转动.将武林中出名人士之名头都过了一遍.仍然毫无头绪:“他到底是谁.” 吴先生见來人剑目中精光四射.已过六旬.两边太阳穴却高高凸起.心中也是惊奇不已.思忖道:“我久处世外.沒想到这下逢到这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弓未冷原本心中蕴积了一团怒气.这下见來人身手不凡.不敢丝毫草率.抱拳道:“这位仁兄请了.我与你身后的这位小公子有些过节.烦你让个路.我向他问清楚其中的过节.”说着朝鱼幸指了一指. 他远远已听得这人唤陆秋烟为“秋烟姑娘”.对她尊崇不已.若是他说追的是两人.那么这位吴先生万万不肯让路.是而只说鱼幸一人. 吴先生蜗居海外年月已久.听他一说.回头看了看鱼幸一眼.又转过头來.盯着弓未冷. 陆秋烟忙道:“吴先生.他说话骗你呢.对了.那些蒙古人都是他带來的.他想捉住我们.拿去与爹爹对质.” 吴先生一听蒙古人都是他带來的.心中倒是吃了一惊.小船微微晃动一下.问道:“你是蒙古人.” 弓未冷道:“不是.蒙古人不是我带來的.烦你快快让开.我不会为难你家秋烟姑娘.我只想与这位鱼小公子说说话.” 陆秋烟道:“吴先生.蒙古人就是他带來的.他是真金太子府上的师父.名字叫做弓未冷.你别听他胡诌你.鱼公子是我的朋友.你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吴先生听到“弓未冷”三字.心中大震.又听“真金”二字.迷糊的双眼一眨.登时变得雪亮:“你就是弓未冷.” 弓未冷面色铁青.朝陆秋烟道:“什么弓未冷.小妮子胡乱说话.” 吴先生脸色一变.喝道:“你说话客气点.”弓未冷心底一沉:“他对这小妮子好的很哪.难道是陆岛主的笃友.” 吴先生见他一言不发.转身对陆秋烟道:“秋烟姑娘.鞑子犯境.你快带着你朋友靠岸去告诉怀老大及陆岛主.这里交与我便是.” 陆秋烟道:“是.有劳吴先生了.”对鱼幸道:“鱼大哥.咱们快走吧.”鱼幸心中想道:“这人功夫虽高.却不知是不是弓未冷的敌手.”道:“这……咱们还是留下來看看情况再说.” 吴先生又回过头來.满面怒容.双目打量鱼幸一番.想要发怒.却听得陆秋烟方才叫他“鱼大哥”.想來与秋烟姑娘关系匪浅.强行忍住了.说道:“快走.否则鞑子到了岛上.那便遭了.” 陆秋烟低声道:“鱼大哥.走吧.”从他手中接过了桨橹.往前便划. 鱼幸暗想:“这人好生奇怪蛮横.我担心他的安安危.他却满脸怒容.似与我有弥天大仇一般.” 陆秋烟拨动木桨.往前划开.方划出两尺.忽听得吴先生大喝一声:“哪里去.留下罢.”鱼幸急忙扭头看将过去.只见那吴先生划动小船.手舞毛笔.已与弓未冷斗在一块. 原來弓未冷见陆秋烟手持桨橹.便要划船.趁着吴先生还未回过头來.足下一动.就要追将上去.吴先生脑后如生双眼.他微微举动.皆瞧在眼里.猛拨船上去.挡了去路. 他一枝毛笔在手.大开大阖.左点右戳.上挑下挥.舞起一大圈罡真之气.直是密不透风.弓未冷一心只想捉住鱼幸二人.往前疾冲.可挡在身前这人功夫高绝.自己如何冲得过去. 心中大怒.双掌一推.纯阴真气猛地送出.吴先生大声道:“好冷的真气.”不敢与之交锋.足下一蹬.小船往后划出两尺.大笔一挥.洒出两滴浓墨.将这一股强劲之力卸了开去. 两股内力一交.便即四散开去.拂向海面.“轰”地一声绝响.平静的海面登时激起漫天水浪.抛向空中.良久方才落下.倾盆大雨般点在海面上.两人身下的小船剧震.各退开三尺. 弓未冷吃惊不已.大喝一声.“六移蹈海功”中的“移宫换羽”、“移花接木”同时用出.吴先生毛笔疾舞.画了一撇一捺.无形中正是一个“八”字之形.将这两招挡了开去. 弓未冷叫道:“好是厉害.看招.”小船往前一冲.双掌上下交互.拍出七八掌.吴先生毫不示弱.道:“來得好.”亦是将身下的小船迎了上去. 两船相撞.两条人影平地而起.飞向空中.漫天水珠席卷之下.两人已噼里啪啦对了五六掌. 鱼幸二人的小船被陆秋烟越划越远.鱼幸坐在甲板之上.背对着陆秋烟.两只眼睛集注在打斗的二人身上.远远看去.一轮初阳之下.但见弓未冷与吴先生斗在一块. 一似猛虎上山.一如蛟龙入海.穿梭腾挪.霎时间难分难解.扣人心弦. 陆秋烟道:“鱼大哥.这位吴先生名讳上清下明.一生痴迷绘画.自称为‘画疯’.他十年沒下过岛了.潜心在岛上研究绘画之术.脾气有些古怪.功夫却是极其厉害的.你放心便是.” 鱼幸两眼都在二人的身上.对他的话语一个字也沒听进去.喃喃道:“这位吴先生一枝毛笔在手.劲道十足.已将武功尽数融了进去.好是令人景仰.” 忽听得陆秋烟在耳边大声道:“靠岸了.鱼大哥.”鱼幸猛地回过神來.挠了挠头.道:“陆姑娘.怎地这小船驶得这般快.” 陆秋烟笑道:“已过了多时了.叫我秋烟就好了.陆姑娘听起來感觉很是生疏.” 鱼幸道:“好.好.秋烟.”两眼仍旧看向海面打斗的两人.陆秋烟扯他衣袖一把:“快走吧.”两人弃舟登岸.方才将小船系好.忽听脚步声响.小岛后方人影杂沓.数十人手持兵戈.快步走了过來. 陆秋烟见了走在前头的那人.心中大喜.唤道:“怀先生.快去告诉爹爹.蒙古鞑子的大船过來啦.” 那名怀先生问道:“吴老二呢.”陆秋烟急道:“他在海上与弓未冷斗起來了.” “啊.”怀先生放目看去.果见远远的海面上人影翻滚.两人缠斗在一起.其中一人正是“画疯”吴清明. “秋烟姑娘.你快快去告诉岛主吧.弓未冷武功厉害得很.我怕吴老二不是他的敌手.去助他一臂之力.”慌忙解下一艘小船.嗖地滑向海中.高声叫道:“弓未冷.休得猖獗.‘书绝’怀狂风來会会你.” 鱼幸心头一震.疑问不自禁破口而出:“他便是书绝怀狂风.” 正文 一五五章 浪卷金戈(二) 转过小岛.但见一大座岛赫然矗立在眼前.绵延数里. 陆秋烟问道:“爹爹在哪里.” 怀狂风带來的那数十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陆秋烟心内发急.脚下较劲.运起了轻功往前疾奔.鱼幸飞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与她并肩而行. 陆秋烟道:“鱼大哥.快.走到流云岛的尽头.到南岛去告诉我爹爹.”说着往南方一指.原來二人足下的这座岛唤作“流云岛”. 鱼幸应道:“好.”牵着她的手.全身真气鼓荡.身如轻燕.窜行迅速. 他一边奔走.眼观四路.过了这座流云岛.目所能及之处.绵绵不绝的都是海岛.走到流云岛的尽头.又上了一座小岛.岛上山石嶙峋.杂草丰茂.鱼幸深恐陆秋烟心里自顾着急.无意中磨坏了双足.再奔片刻.伸出左手.托在她的腋下.带着她奔得更快. 再往前奔得片刻.又过了两座小岛.陆秋烟见仍旧沒有动静.更是着急.往这座小岛的最高处看去.道:“鱼大哥.到高处去看看.”鱼幸道:“好.”一提气.运气“崖上烟”的轻身功夫.如一只大猿猴.顷刻间來到岛顶. 两人极目远眺.只见背面的海面上.蒙古鞑子的十四艘船一字排开.缓缓向南面驰将过去.陆秋烟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正做沒理会间.忽听得锣鼓声响.前方远处的山岛之中影子闪过.早有七八艘船从岛背面驶了出來. 船只虽不及忻都等人的大船之巨.却也是江河中难见的船只.八艘船鱼贯而行.顺风而來.好是迅捷.大船白帆飘扬.船上人头攒动.手持弓弩.神情肃然.凝神以待.八名锣鼓手分站高台.敲锣打鼓.声势喧天.令人奇怪的是.这些人却都头戴白色头巾. 陆秋烟面露喜色.手抚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道:“这下却好啦.原來爹爹已得到了元鞑子前來犯境的讯息.” 一双妙目转动.四下寻找爹爹的影子.却哪里看得到. 鱼幸放目四瞧.也不见形意门公子青鱼、淮阴七秀余六哥他们的船只.心中一忧.暗想:“遭了.难道他们着了蒙古人的手脚了么.” 岛上的大船來到岛的这一面.一字排开.靠岛而立. 忻都见前方有人.下令命号角手吹响号角.停止军队前行.又吩咐将士舵手取出铁链.将十四艘船都捆在一块. 原來蒙古人海战经验匮乏.若是十四艘船各自为战.必生大乱.是而兀良巴都向忻都献了这个计策.所有船只绑在一块.既可相保不乱阵脚.也可大大增添防御之力.如此一來.蒙古人的战斗力便可提高不少. 一时间.两军对垒.就这般远远观望.这海面之上少说也有四五万人.却沒有发出丝毫的声音.竟连海上鱼儿跃起的声音.也可听闻. 霍地地.海浪哗哗飞卷起的声音从侧面传來.两军的几万只眼睛侧目看去.两艘小船破浪滑翔而來. 两艘小船一艘在前划.一艘尾随.前面那艘之上的人.正是弓未冷.后面那艘上的是两人.不言而喻.正是“画疯”吴清明与“书绝”怀狂风.三人脚下各自奋力.俱都以内功划船.一时间.两船一前一后追逐.在金色的阳光映射之下.蔚为大观. “画疯”吴清明破口大骂:“弓老贼.何处去.打得正起劲.你夹着尾巴跑什么.你这是打架.还是抱头鼠窜.”弓未冷眼见忻都的大军便在前方.一言不发.只顾迅疾划船.朝蒙古大军驶去. 吴清明见他不发话.心中更急.又骂道:“他奶奶的缩头乌龟弓未冷.”说着提起船桨.力到处.往前奋力掷出去.直击弓未冷后脑. 弓未冷似未察觉.待得.身子在小船上一扭.霍地转将过來.往左边一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避了开去.船桨去势不止.往前飞出五六丈.方才下垂.落入深海之中.激起好大的一圈水浪. 两艘小船滑行不停.这时间.岛上的大船上忽然转出一个人.高声叫道:“二哥三哥.蒙古鞑子人多势众.千万不可前去犯险.快到这里來.” 鱼幸听得说话之人声音嘹亮.中气沛然.问道:“陆姑……秋烟.这人却又是谁.”陆秋烟道:“他么.是‘棋癫’幽平幽五先生.爹爹说他功夫很好.是‘南五怪’中功夫最高的一个.”鱼幸吃惊道:“比怀狂风.吴清明两位前辈还厉害.” 陆秋烟道:“那是爹爹这般说罢了.我从未见过他们出手.今日还是头一次瞧见吴先生怀先生他们使功夫呢.”鱼幸道:“哦.原來是这样.”心里一痴:“比吴清明.怀狂风还厉害.想必与师父不相伯仲.可他为什么叫吴、怀二人为二哥、三哥.”武林人士向來以功夫论高下.诸多门派的师兄弟的排行亦是如此.是而他有这般想法.也沒什么古怪的. “棋癫”幽平的叫唤.吴清明却哪里听得进去.方才与弓未冷打斗之时.一个不慎.腰间中了一拳.寒气袭上心间.若不是怀狂风及时赶到.他早已遭了大殃.现下寒气虽被他以真力化解了.可心头愤恨不已. 他生性自负.最为得意的两样东西.一曰画.二曰功.他年少时得遇良师将一身功夫倾囊相授.加之天赋异禀.不出十年.便练了一身高绝的功夫. 师父死后.他便下山横行江湖.罕逢敌手.那一年他一十八岁.游迹天涯.羁旅漂泊.由是一人一笔.走南闯北.游学绘画.偶尔与人动手.从未在功夫上输过一两招. 三十岁那年.他为争夺一幅画卷.在临安惹上了三个对头.他好意相劝.说意在画而不在人.可三人生性固执.三言两语不和.就与他动起手來.他大打出手.最后取了三人性命.方才夺过画卷.也不顾三人的尸体.转身便走. 这三人本是江南武林中名门正派.功夫在江南也是首屈一指.赫赫有名.岂知被他毫不费力便杀了.他夺到话之后.心情大是喜悦.便在烟雨江南流连了数日.那日他正在西子湖畔饮酒赏画.來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人一身蓑衣.说是找他为死去的三人讨个公道.吴清明生性草莽.脾气火爆.眼见來人身形单薄.一副书生模样.却大言不惭.就与之动起手來.无人能知其中的胜败.只有吴清明心知肚明.自己不仅功夫不及这人.连绘画文章.诗词歌赋.也不过是他的万分之一.他心灰意懒.便一人一船.沿着钱塘江东流入海.來到了这沧月岛上. 后來崖山一战.大宋灭亡.他知打败自己的这人身任大宋要职.正要西去中原打探讯息.却不料益友怀狂风与一女子背着一人.前來岛上.他一见到怀狂风背上的这人.心中又惊又喜.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那个打败自己之人.从此悉心照顾此人.不离床榻.他对陆秋烟尊崇如斯.其中也是有这个缘由. 这下他吃了弓未冷的亏.如何善罢甘休.这时候小船离元人的大船越來越近. 幽平见两人充耳不闻.心中一动.又是高声叫道:“二哥三哥.万莫鲁莽.到这里來.否则岛主责罚下來.那便不好说了.” 吴清明一听“岛主”二字.脑子清明.血红的双眼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似乎一头猛兽突然变得温顺起來.道:“怀老三.幽老五说得对.咱们去他那里.否则岛主怪罪下來.咱们担待不起.” 两人的小船划了上去.幽平终于松了一口气. 此时间.弓未冷已回到蒙古人的大船上.弓未冷见岛上的大船摆在远处.高声道:“陆岛主呢.请他出來说话.”他有意显摆内功.话语中夹杂着十成功力.绵绵不绝送将出去.震慑心魂. 正无声间.海面上一阵悠扬清逸的声音來.回旋婉转.声音渐大.却是箫声.箫声声音缥缈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似从东边传來.却又如西边传來;似乎发自南面.却又像极了发自北边.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符却仍清晰可闻.低沉的声音中.偶有珠玉溅石.清脆短促.此伏彼起.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心肺一清.似乎肚腹已被掏空.身子已不属自己.一切东西都已不在.只有袅袅箫声回荡其间. 箫声仍旧不停.繁音渐增.如鸣泉飞溅,如群卉争艳.似乎行走在江南薄烟之中.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地.百鸟离去.似春残花落.但闻得箫声中传來潇潇雨声.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朦胧.清晰.可听闻.却又不可捕捉. 其中一人道:“外客远來.岂能据之于门外.”这话起落有秩.说话间.箫声随之变化.宫商角徵羽五声.相融一起.远远传了过來.话声一落.箫声戛然而止.终于万籁俱寂. 鱼幸心中大惊.暗想:“这人一面说话.箫声不停.难不成是用内力吹奏的.” 陆秋烟却是喜不自胜.眸子含不住激动的心情.道:“是爹爹.是爹爹來啦.”鱼幸心底一沉:“沧月岛的陆岛主.陆姑娘他爹爹.” 正文 一五六章 浪卷金戈(三) “长伴吹箫别有人.衣轻步步不生尘.”弓未冷待箫声停罢.纵声长啸.道:“阁下内力强盛.所到之处.无孔不入.吹奏出來.五音皆在.四韵俱成.想來是陆岛主到了吧.请出來说话.” “弓……弓先生好生厉害.连南五怪中书绝.画痴都败在你手下.只是我小岛与你大元向來井水不犯.你兴师动众.前來作甚.”听这声音.正是先前箫声中说话的那人. 这声音犹如敲锣.声音虽下.余音不止.“作甚……作甚……作甚”之声袅袅不绝.悠扬清绝. 这一次声音却从东南面传來.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白影一闪.东边小岛之上一条影子点地而飞.窜天而起.似一条白鹤冲天而起.倏然落在岛上排排生着的五峰中最高的一条山峰上面. 这五峰生于东海之中.笔直插入云霄.最高峰更是说不出的巍峨壮阔.待影子定了下來.才发现是一个白袍客. 日上三竿.海风轻拂.从东面而來的海风拂动着他的白袍.上下翻飞.栩栩如画中之人. “好一个‘一波三折功’.与‘飞鹤如云’.”弓未冷听声音极为熟悉.高声应和.“八年不见.你的身子愈发清健硬朗了.” “哈哈哈.”白袍客如泰山般傲立在峰顶.说道:“弓先生乃是武林中的名宿.硬是要给我粗俗浅陋的功夫扣上一顶大帽子.那区区也只好收下了.弓先生.古人有言.君处北海,我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你劳师动众.前來鄙塞之处.不知意欲何为.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正则事不成.你快快调转船头.回到中原去吧.” 弓未冷冷冷地道:“沧月岛上.皆是大宋余孽.我此番前來.却是应了我大元皇帝的皇命.前來讨伐的.此举乃是名正言顺.” 白袍客冷哼一声.道:“是么.你哪一只眼睛眼睛看到了.” “他们难道不是么.”弓未冷说着朝吴清明怀狂风与幽平处身处的大船一指. 白袍客不置可否.道:“好啊.你若有本事.到我这里來.”弓未冷朗声道:“好.” 双足轮动.脚到处.一叶扁舟飞落海中.他生性高傲.不肯在白袍客身前示弱.也不拿船桨.“嘿”的一声.跳到船上.运起内力划船.在海中翻腾片刻.就已落到五峰之前. 吴清明身子作动.遥声道:“岛主.我來替你教训这厮.” 白袍客“嘿嘿”一笑.傲然道:“弓未冷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之人.我却不怕.”吴清明止住身子.道:“是.” 弓未冷快步走到离他最近的那座山峰前.猛吸一口气.拔地而起.一手在山峰的峭壁之上击打.一边借力往上疾窜.海风从身下涌起.卷动了他的须发.也吹起了他灰色的锦袍. 白袍客凝立不动.直待他來到对面.才将双目一抬.轻声喝彩:“好功夫.” 弓未冷与他对望一眼.却是吃了一惊.这白袍客脸上坑坑洼洼.令人看上一眼.便欲呕吐. “纵然你戴着面具便有如何.你我自小一同长大.便是再过个十年八年.三五十年.我仍旧认得你的声音.”弓未冷剑眉上翘.道:“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前朝丞相.竟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二哥呐二哥.你比大哥还窝囊.” 白袍客身子一震.往脸上一抹.揭开面具.登时露出一张清逸俊朗的脸孔來. 他这一张精致的面孔.若是放到三十年前.必定是一个俊俏的美男子.只是此刻.他却已被岁月相欺.风霜打磨.他眉头紧蹙.已沒有当日神采的什一. 白袍客冷冷地道:“大宋虽亡.却不曾投降.三弟.我想以话來激我.我却不上你的当.不错.男子汉顶天立地.有什么不可以示人的.” 弓未冷星目大放精光.凝神戒备.笑道:“是啊.陆岛主.我的好二哥.江湖人称‘痴是陆经纶’.为何会畏畏缩缩地求生.二哥啊.人人都说你死在了崖门之中.我却偏偏不信.我的二哥武功独步天下.无人能及.纵然千军万马.能耐你何.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终究叫小弟见到了你.” “哈哈.”陆岛主哈哈大笑.声音直冲云霄.“你口上夸赞.心里却是在骂我.为什么我还沒死.是么.前些日子.听说大哥也败在你的手下.你难道忘记了当日誓约.” 弓未冷道:“沒有.我听说大哥还活在世上.七年以來.我南走北闯.只想与他再见一面.可惜大哥似乎故意避开我.我北上南下.都沒曾见到他的面目.” 弓未冷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唉.这年以來.我不辞艰辛……” 陆岛主打断了他的话.道:“风餐露宿.跋山涉水是么.然后你在玉蝶楼中约战后生小辈.以此來逼大哥出來.你害了他的性命.这些话语.你不用说了.我一句也不会听的.你如今已是蒙古高官.咱们已不复旧日兄弟情义.” 弓未冷道:“二哥.大哥确实与我打斗过.可后來两人都受了重伤.他捱着重伤离开.我也无可奈何.” 陆岛主头也不回.道:“反正我是不信.”强自克制住心中的愤恨之气.又道:“我叫陆负箫.已不是你二哥.” 弓未冷心底一沉.道:“负箫负箫.赵氏江山已去.你想兴复这个‘肖’.却未免有些困难了吧.” 陆负箫道:“你聪慧达人.知道我这个名字的來由.很是不错.你走吧.今日你已与吴清明和怀狂风二位兄弟动过手了.真力损耗.我不想在拳脚之上占了你的便宜.这沧月岛虽是我蜗居之地.岛屿却是众多.如若你识趣.连夜回到大都去吧;若明日你的大军未退.咱们便兵戈之上分个胜负.我盼望这一日.已足足等了七年了.” 弓未冷笑道:“你大仁大义.倒是君子之风十足.一丁点儿也沒有改变.” 陆负箫不再理他话语.纵声道:“幽先生.退兵吧.”话未落.身形一闪.已到山峰之下. 弓未冷心中大惧:“我只料到他忧心国事.功夫定然落下.沒想到又进境了.”另一面却在想:“他是读书人.书生意气.迂腐过人.却不足为虑.”想到这里.心中大为畅快.回到船上.命令忻都将船退后五里.寻一处宽阔的岛屿扎寨.按兵不动. 他既然看到了陆岛主的真面目.确信不疑.一面修书北回大都.上告三王爷铁穆耳. 幽平等人听了岛主吩咐.又见蒙古人退了大军.下令大船开拨回岛.陆秋烟道:“鱼大哥.你陪我去见我爹爹吧.”鱼幸心里“咯噔”一下.心下惧意涌起.半晌才道:“好吧.” 八只船上的军队一一退入岛屿之中.吴清明、怀狂风与幽平却留在岛前.等待岛主到來.不一时.陆负箫來到了峰前.说道:“蒙古人此次兴师动众.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咱们也到岛上去.好好寻思对策为是.千万不可让蒙古鞑子有机可乘.”众人尽皆躬身应允. 方才陆负箫与弓未冷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又相去甚远.饶是南五怪武功高深莫测.也难以听闻二人说的是些什么. 吴清明眼光四扫.道:“秋烟姑娘这会子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陆负箫一震:“秋烟回來啦.”他方才下岛之时.一心只在蒙古人的船上.其他的却沒仔细打量.是故沒有察觉. 心思未落.忽听得身后一人道:“爹爹.我在这里.”陆负箫听得分明.正是爱女陆秋烟的声音. 他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不远处两人并肩走了过來.左边那人.颜如春花.正是陆秋烟.身边的是个与陆秋烟年纪相仿.眉目如画的少年. 陆负箫看她身旁少年一眼.蓦地心中一沉.随即摇头.心里道:“不可能.天底下之人何止千千万万.容貌相似.那也沒什么.”心中稍稍定了. 陆秋烟父女两人久别重逢.自然有一堆说不完的话.陆负箫一直板着一张脸.可一见到陆秋烟.恍若不是一人.眉开眼笑起來.说话间众人已转过小岛.鱼幸极目望去.只见水岛环生.或高或矮.或广或窄.星罗棋布.数不胜数.再看几眼.只觉眼花迷乱.当真是个得天独厚的好去处.索性不看了. 忽听得前方传來潺潺山泉的声音.鱼幸抬头望去.只见一股涓涓细流.从不远处的高峰处流将下來.击打在山石之上.汇聚成渠.又流入海中.陆秋烟低声道:“鱼大哥.这叫‘落石涧’.过了这里.才算真正进入沧月岛.” 陆负箫这才回头问道:“秋烟.他是你的朋友.” 陆秋烟道:“是啊.爹爹.对了.真金太子便是死在他手下的.文逸文公子也是他救的.” 陆负箫心头一震.走上一步.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道:“不错.很好.”霍地收回手掌.说道:“你是大哥的弟子.” 鱼幸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二师叔.大宋的左丞相.”这才看见他面目苍老.满头银丝.腰间插着一支雪白的玉箫. 陆负箫痴痴发呆.半晌才道:“陆秀夫三字.从大宋灭亡那一日起.已不复存在.八年之时日已过.不提也罢.”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双目中尽是失望沮丧之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陆负箫呆了半晌.忽然问道. “爹爹.他叫鱼幸.鱼儿的鱼.幸福的幸.”陆秋烟抢着说道. “鱼幸.”陆负箫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來. 正文 一五七章 浪卷金戈(四) 陆负箫想之不通.便索性不再去想.对他微微一笑.道:“前几天公羊先生便捎讯息与我说.中原出了个少年英豪.杀真金.救文逸.你年纪轻轻.难能可得.你既大师哥的弟子.又是秋烟的朋友.一同到岛上去吧.”鱼幸惶恐道:“二师叔谬赞.小侄惶恐不已.” 这一路之上.东行西窜.一路上都有人把守关卡.见了陆负箫前來.都躬身行礼.岛中船只如麻.來往之人腰间鼓荡.或手握枪刀.身披铠甲.皆是习武人的装束.好一派气势森然之景状.这些士兵头绑白条.着实令人奇怪.鱼幸但见气势凛然.便不再开口向陆负箫询问.他双目顾盼.却瞧不见淮阴七秀等人.心急如焚.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当日风寻忧前辈带着他前去燕王府时.他觉得真金太子的府邸气势恢宏.难分东西.可时下入了沧月岛.便像走进了迷宫之中.燕王府与之相比.直是相形见绌. 也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小岛.上船下船了多少次.才听不见來往士兵走动的声音.最后下了一艘小船.吴清明道:“到了.”鱼幸抬头看去.只见数百间房舍依山而建.林立有致.走得近來.始觉气势恢宏.花香鸟语.沁人心脾. 早有下人迎入内堂.陆负箫低声对南五怪说了一些话语.吴清明、怀狂风与幽平领命去了.他又吩咐下人备上酒菜.与鱼幸和陆秋烟填饱肚子.岛上的人听说秋烟姑娘回來了.都很是欢喜. 待吃得饱了.陆负箫对鱼幸道:“好贤侄.我带你去住下吧.”鱼幸看一眼陆秋烟.陆秋烟道:“鱼大哥.你便随爹爹去吧.” 鱼幸道:“好.”随着陆负箫往西厢房走去.一路之上.陆负箫都在问他.如何杀的真金.如何救的文逸.鱼幸都一一如实说了.待说道江陵樵子之时.陆负箫忽然放慢脚步.道:“不期老樵子生性怪诞.却将一身功夫都传给了你.” 鱼幸想到江陵樵子.便想到了淮阴七秀.问道:“陆二师叔.不知道淮阴七秀和形意门之人可已到了岛上.” 陆负箫疑惑道:“怎么.老樵子的徒弟和形意门的人來了.岛上都沒看到啊.”鱼幸心底一沉.喃喃道:“遭了.他们定然被弓未冷擒了去了.” 陆负箫道:“无碍.弓未冷是一代名宿.不会对后生小辈下手的.此时行动不便.待夜深人静之时.我遣探子去打探打探.” 鱼幸虽初次与他谋面.但不知怎么.竟觉得他的口气是十足让人信任.心中略微松了.陆秀夫往半山腰一指.道:“你便住到那里去吧.”鱼幸远目看去.只见山腰之上简陋地搭着一间房舍. 陆负箫一言说罢.提气疾奔.往山腰掠去.鱼幸不敢丝毫怠慢.提气跟随在后. 到了山腰.陆负箫对他微微一笑.道:“你功夫很不错.想來你师父的一身本事.都传给你了罢.” 鱼幸道:“我从小之时.师父便开始传授我的功夫.可我天资愚笨.沒能学好.以至于师父下落不明.” 陆负箫又问道:“你师父在玉蝶楼中惊鸿一现之后.便沒有了讯息.” 鱼幸道:“是啊.这几个月來.我从沧州寻到了大都.连半点儿消息都沒有.” 陆负箫眉头紧蹙.说道:“你放心吧.先好生安歇着.” 说着看他一眼.说道:“这是我住的地方.你在这里住下便是了.” 鱼幸惶恐道:“这是陆师叔住的地方.小侄……”陆负箫挥了挥手.道:“我虽是读书人.却也不是冥顽不化之人.你是大哥的弟子.也是我亲近之人.礼教之防.不必顾忌.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住在山腰之中么.” 鱼幸摇了摇头.陆负箫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筑山腰而居.好看得更远.提防着有朝一日蒙古人的前來.”说到这里.眸子中精光四射.喃喃道:“这一日.终于來了.” 他神思片刻.又对鱼幸道:“蒙古人來袭.一刻也不能松懈.我先前去布置攻防.晚间我再來看你.”往山下西端的那间房舍一指.道:“厨房便在那里.如若肚子饿了.可招使下人给你送吃的來.” 鱼幸道:“多谢陆师叔.”陆负箫说了这些话.径直走了. 鱼幸游目四顾.往山下看去.见山下的房屋鳞次栉比.却搭得极为简陋.此地与“落石涧”相去甚远.环境清幽.只听得“啵啵”的水声.心旷神怡.再往前方看去.目所能及之处.除了海水山岛之外.便只有蓝天白云.东南西北都已不晓. 他推开房门.走回房中.只见屋中虽也简陋.但却陈设精致.摆放考究.一摞摞书籍占据了房内的一大半空间. 他躺在床上.只见正前方的墙上挂着数幅字画.看了最右一眼.饶感兴趣.跟着念了起來:“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來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他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这是岳武穆的《小重山》.” 他见画上字迹清晰.力透纸背.似乎掩藏着无比的愤懑之情.却是近來新作.颇感兴趣.又往第二幅看去. 第二幅是一幅水墨山水画.一幅小小的画上.奇珍异兽竟有十种之多.鱼幸吃了一惊.细细看去.却只认得白头鸳鸯与比目之鱼.画的左下角題的是一首曲子:花木相思树.禽鸟折枝图.水底双双比目鱼.岸 上鸳鸯户.一步步金厢翠铺.世间好处.休沒寻思.典卖了西湖. 鱼幸绞尽脑汁.也沒听说过这曲子.往右边看时.只见右下角題的是: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落笔之处.以狂草写了“亡国之夫陆负箫信笔涂鸦”这十一个字. 鱼幸心里想:“这是苏东坡的诗作啊.是了是了.陆师叔是前朝的左丞相.心怀家国大事.当下元人当道.他心中愤愤不平.都发挥在了画卷之上.怪不得落款之处.他说自己是‘亡国之夫’.”一时间.竟对他生出了不少同情之感. 不多时候.有人敲门.鱼幸心中一喜.以为是陆秋烟來了.打开房门.才发现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乃是來送一身洁净衣服给鱼幸换的. 那妇人道:“秋烟姑娘说了.你好生待在这里.她晚些再來看你.”鱼幸道:“好.多谢.”那妇人又道:“这是岛主的房间.你切勿乱翻动.”言罢便走了.鱼幸见那妇人送來的是一套白色长衫.便换在身上.继续看房中书画. 看了片刻.百无聊赖.倦意却袭将过來.闭上双眼.想寐一觉.迷迷糊糊之中.满脑子都是陆秋烟的音容形貌.此时方与她分离不久.便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似乎失去了什么似的. 想到这里.伸手从怀中摸出那一双筷子.仔细打量一番.又放回怀中.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了日薄西山之时.忽听得门外有人轻声唤道:“鱼大哥.鱼大哥.” 鱼幸一听是陆秋烟的声音.一下爬下床來.打开房门.见是陆秋烟站在房外.心情大悦.反身合上房门.道:“怎么啦.”这时她已换了一身粉红色的长裙.略施粉黛.看上去说不出的美丽. 陆秋烟道:“我娘回來啦.我带你去见她.”鱼幸问道:“风寻忧前辈回來啦.”陆秋烟道:“是啊.快走吧.” 两人携着手.从西边下去.走过房舍.往东北方向绕了过去.走了一刻功夫.來到三座岛前.三座小岛环扣而生.形成一个半弧形.陆秋烟在前.从唯有的入口走了进去. 进入三峰之中.始觉空旷之处犹如一个大广场.远远依山搭建着五六座小茅屋.环顾四周.山色空蒙.环境清幽.种了七八蓬竹子. 陆秋烟面现喜色.高声道:“娘.娘.你回來了么.”一边朝茅屋跑去. 茅屋“吱呀”一声打开.从中走出一人.看到陆秋烟与鱼幸.怔了一怔.霍地猛然奔将过來. 原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风寻忧.陆秋烟大声道:“娘.娘.”快步跑将过去.投入她的怀中. 过了半晌.风寻忧才推开陆秋烟.朝鱼幸微笑道:“你也來啦.” 鱼幸躬身道:“小侄参见风师叔.”风寻忧将他扶起.将两人接入房中. 入得房中.才发现茅屋较之陆负箫的房间.又简陋了不少. 待得两人坐定.风寻忧便急问鱼幸道:“你找到大师哥了么.” 鱼幸眉头紧拧.道:“沒有.”陆秋烟道:“娘.我答应了鱼大哥.与他去中原寻找他师父.只是今日蒙古人犯境.沒给爹爹说.先给你说了吧.”风寻忧听到这里.容色微微一变.看向鱼幸. 正文 一五八章 浪卷金戈(五) 鱼幸给她看得头皮发麻.甚觉羞赧. 陆秋烟见风寻忧一言不发.道:“妈.你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 风寻忧手按木几.过了良久.才道:“好.幸儿.你随我來.烟儿.你在这里等我们吧.” 鱼幸听她忽然改口叫自己为“幸儿”.心中一动.见她起身走向门外.举步跟在她身后.陆秋烟只觉透着神秘.想要跟随其后. 风寻忧却将她止住.说道:“我与幸儿单独说会儿话.你在这里等我们便是.”陆秋烟不敢违拗.只得点了点头. 鱼幸跟着风寻忧.两人施展功夫.一路纵伏.來到茅屋背后的山顶上.此时天色向晚.残霞满天.站在山顶.极目远眺.风景之美.难以言表. 风寻忧这才开口道:“你后來是怎生遇到烟儿的.”鱼幸将从祭祀柳苍梧的山顶上下來.遇到蒙古人围困陆秋烟若干事迹简略说了. 风寻忧走到一块大石之上.双手负在背上.道:“这孩子生性顽皮.你三番五次救了她.说得也算是她的大恩人啦.” 鱼幸道:“从大都被弓未冷虏上船.这一路之上.秋烟姑娘也曾相救过我.” 风寻忧又细细问他如何相救.鱼幸将诸般的经过都一一说与她听.但于陆秋烟为救他而与他肌肤相亲一时.却无法说出口來. 风寻忧脸泛笑容.道:“你诚心正意.颇有你师父的风范.是一个十足的君子.” 鱼幸道:“身处困境.我与秋烟互相为助.若说恩人.倒是折煞了.” 风寻忧心中一动.暗想:“原來少年少女身处困境.竟然生出了情愫來.”想到这里.脑子中想到一个人來.又想道:“当年他和我便是如此.难道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一想到那个“他”.只觉双颊绯红.别开面去.问道:“对了.我教你的功夫你练得怎么样了.” 鱼幸道:“风师叔教我的功夫.我一刻也沒能落下.”风寻忧微笑道:“好啊.你使一遍我來瞧瞧.”鱼幸道:“好.”从背上解下明月剑.捏个剑诀.一招一式地练将起來. 此刻已至傍晚.晚风习习.风寻忧瞧在眼里.越看越是是激动.迷迷惘惘之中.她仿若回到四十年前.眼前的这个白衣少年.竟然变得熟悉无比. 鱼幸将五行剑使罢.她仍旧痴痴地站着.仿佛并未察觉.忽听得山后一人高声道:“好的很哪.原來你‘五行剑’的功夫.都在暗中传给了他.” 风寻忧陡然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一震.脚下一动.便欲奔开.终究是忍住了.冷冷地问道:“你來做什么.” 來人正是陆负箫.鱼幸听她这一问.心中百般狐疑.思忖道:“风寻忧前辈是秋烟的妈妈.那么他们二人便是夫妻了.怎地说话这般冷冰冰的.” 陆负箫远远站定.脸上僵硬无比.道:“你來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你……找到大哥的下落了么.” 风寻忧道:“沒有.我自來我的.难道非得知会你不成么.”陆负箫一时语塞.说不出话來. 风寻忧朝鱼幸一招手.道:“好孩子.我们走吧.”携了鱼幸的手.径直朝山下走去.头也不回看陆负箫一眼. 陆负箫叹了一口气.朝另一边下了山去. 风寻忧携着鱼幸的左手下了山.快到茅屋之时.终于停住了脚步.说道:“想不到我教给你的功夫.第二次再见.居然使得行云流水一般.如此一來.日后秋烟与你去寻你师父.我也放心啦.” “日后.”鱼幸听她话中有话.心中砰砰直跳. “你与烟儿何时私定终身.只要你们互有心意.那就好啦.幸儿.只要你待她好.我就很心满意足啦.” 鱼幸甚觉害羞.说道:“私定终身.”风寻忧神色一厉.说道:“烟儿不是说了么.她说要与你去寻找大师哥.难道你不愿意么.” 鱼幸心中一松.道:“秋烟愿意与我一起北去中原.我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风寻忧听了他这句话.容色变缓.道:“很好.很好.世上负心之人甚多.只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鱼幸直是大喜过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道:“风师叔允口.侄儿开心得很.” 风寻忧心下满意.再无他话.道:“咱们去看看秋烟.” 进得门來.只见陆秋烟以手捻衣角.满脸爬上了绯红的彩霞.原來方才鱼幸与风寻忧的所有话语.她都听在耳中. 过了半晌.她才问道:“娘.这么说.你是答应了.”风寻忧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们既然都说好了.我岂能从中作梗.幸儿.天色已晚.你回去休息吧.烟儿.你今日便留下來陪着我吧.” 鱼幸应了一声.抬步走出房门.陆秋烟跟着出來.对他说道:“娘已经答允啦.你回去吧.待蒙古人退了兵.我再与你一起去对爹爹说.我过几日再去看你.” 鱼幸心中甚是高兴.一路飞奔.跑回山上的茅屋之中.心中激动得难以抑制.下人送上饭菜.他端着吃了个精光.这一夜竟是难以入眠. 当日夜间.陆负箫板着一张脸.來到山腰.一句话也不对鱼幸说.鱼幸心里想:“难不成他与风师叔有什么梗儿不成.” 第二天一早醒來.便不见陆负箫的人影.他每日派出探子刺探军情.都说蒙古人在五里外安扎水寨.并未退兵. 陆负箫道:“蒙古鞑子既不退兵.咱们天时地利.不可让他们占了去.”传令下去.每日派兵严防蒙古鞑子乘机攻打.岛上多是宋人遗民.听说蒙古人远來.早已摩拳擦掌.临阵以待.只待岛主一声令下.便冲进蒙古水寨之中.多杀几个狗鞑子泄恨. 岛上之人枕戈待旦.陆负箫整日身披重甲.竟不再回到自己房中就睡. 如此又过了十日.到了第十一日凌晨.鱼幸犹在睡梦之中.便听到一阵“呜呜呜”的海角声音.鱼幸听得这声音与在海面上听到的蒙古人的号角声一模一样.心中一惊.提气奔到山顶.极目远视.除了山水之外.却什么也看不到.再往山下看时.只见海滨人影闪动.士兵來往不息. 他心头一颤.道:“这是蒙古人的号角啊.难道蒙古人要进攻了么.”看了半晌.也不见动静.又悄然回到房中. 他对两军之对垒颇不感兴趣.在他看來.两军交战.必然引起流血.死伤无数.也是家常便饭.他心中思念陆秋烟已极.本想下山去看她.但一想到陆负箫冷冰冰的脸.又想道陆秋烟对他说的话.便索性待在山上.数十日过去了.陆秋烟都沒來看他.心中更加不安:“难道她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强行忍住自己的念头.每日运气练剑.一日三餐都有人送将上來.吃了晚饭之后.倒头便睡.倒也不觉无聊. 这十几日之中.还是沒能听到淮阴七秀与形意门诸人的讯息.第十三日.岛上沸腾起來.说是又來了不少武林人士.鱼幸更觉无聊.也不下山. 到了第十五日傍晚.又听得呜呜之声不绝于缕.鱼幸听得声音紧急.便爬起身來.竖耳聆听.不一刻.有人砰砰砰敲门.鱼幸开门一看.却是“画疯”吴清明. 吴清明來到山上.说道:“鱼相公.岛主吩咐属下前來.相请你到海滨说话.” 鱼幸甚觉疑惑.暗想:“此刻已近黄昏时分.我待在岛上.闲事不干.陆师叔唤我前去干么.” 随着吴清明走过“落石涧”.只见海面上泊着数十艘大船.正是当日他们前來岛上的那个位置.船上白帆飘起.上书一个大大的“宋”字. 陆负箫手按宝剑.见到鱼幸.容色一展.道:“你來了.”朝他招手.唤他过來.鱼幸走上甲板.陆负箫道:“蒙古鞑子增派大军六万.如今已分布四周.那狗鞑子封的小王爷铁穆耳也已來了.” 鱼幸心中一惊.暗想:“这么说來.前几日听到的号角声.是铁穆耳前來了.” 陆负箫道:“还有便是.形意门的掌门公子与淮阴七秀等人.都落在了弓未冷的手中.今日铁穆耳派遣使者前來.说是要救他们.叫我前去水寨之中相会.指名道姓.说要带上你去.” 鱼幸略觉疑惑.问道:“指名道姓说.说要……要带上我.” 陆负箫当先跳上一艘小船.说道:“是啊.其实我也猜不出其中情由.你与我去么.你放心吧.有我在.保你平安无事.”鱼幸将心一横.又想到余六哥等人尚在弓未冷的水寨之中.如何不去.跟着跳将上去. 陆负箫吩咐幽平道:“幽先生.岛上一兵一卒.不可轻举妄动.待我回來.再寻他策.”幽平道:“是.属下谨遵岛主吩咐.” 陆负箫说罢.甩开双膀.摇动木桨.一人一舟.往茫茫大海深处驶去.这时候.天已全黑了下來. 正文 一五九章 浪卷金戈(六) 小船之上.放有弓弦箭袋.陆负箫一边摇桨.一边道:“蒙古人诡诈狡谲.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鱼幸道:“是.我理会得.”心中却一直在思索.为何铁穆耳等人说非得陆负箫带上自己不可. 陆负箫又叮嘱道:“待会儿去了蒙古大营.千万得小心.他们既邀请咱们过去.自然是有备无患.你不可意气用事.一切听我吩咐.”鱼幸道:“小侄全凭陆师叔吩咐.” 小船在深海之中行了四里.已可见海滨之地.遥遥见远处灯火通明.一座大岛横搁在前.岛上挑出无数条素纛.在灯火的映衬之下.最中的那一条大纛上的“元”字.更是格外显眼.正是蒙古人的大营.陆负箫低声道:“这里是巨象岛.岛面起伏不大.延伸数里.蒙古人扎营在此处.算是个好去处.但若我分派兵将从四面杀來.他便无处可躲.” 鱼幸抬眼窥视四周.只见皆是茫茫海水.最近的岛屿也在数里之外.暗中点头.道:“不错.蒙古人水性极差.沧月岛上的士兵精长于水战.若是四面攻來.蒙古人定然要吃个大大的亏.” 陆负箫以手捻须.道:“话虽如此.却不可轻举妄动.用兵之道.与习武之理殊途同归.尤其是在海上.既无固城可守.蒙古人又增派了数万人众.若是一着不慎.那岂不是满盘皆输.” 鱼幸道:“是.是.陆师叔言之有理.” 说话间.岸上防守的蒙古士兵已察觉有人前來.早有十二名蒙古兵卒开着一艘小船.前來迎迓.其中一名士兵道:“忽敦将军命我等在此等候多时.陆岛主二位请随我等來.”那忽敦正是忻都的别名. 调转船头.在前引路.船靠海滨.下了船來.一人在岸上相迎.正是兀良巴都.陆负箫与鱼幸一同下船.兀良巴都看鱼幸一眼.嘴角微微扬起.撇开目光.朝陆负箫一躬身.道:“陆岛主二位请随我來吧.”一副浑然不识得鱼幸的样子. 陆负箫面上毫无表情.抬步跟在其后.走上巨象岛. 走上岛來.放眼一看.果然绵延不绝.平坦无比.但见岛上士兵秩序井然.密密麻麻的恐有数万之众.比之沧月岛上的大宋士兵.仿若又多了几分气势.陆负箫心头惶恐.暗想道:“我大宋士兵每日练习攻防之术.却尚且沒达到这种气势.”想到这里.眉头更皱. 岛上树木杂草已被伐光.平地里赫然多出几十座帐篷來.原來蒙古人在关外之时.是筑帐篷而居.正如韩云所言.虽蒙古人入关已久.这个习惯却还沒改掉. 兀良巴都走在最前.往中军最大的帐篷走去.两边林林立立地筑着好几座帐篷.自中一条大道直通那座帐篷. 这一条道恐有六丈之长.鱼幸首次见此阵仗.心中惶恐.魂不守舍.放目四看.只见两旁的士兵多如牛毛.兵甲雪亮.森然而立.陆负箫却是置若罔闻.面上波澜不惊. 走到帐篷之外.兀良巴都朗声道:“三王爷.陆岛主请到了.” 帐篷内响起一个清亮雄浑的声音.道:“快请进來.”鱼幸心头一动.敢情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蠡州城里相遇到的铁穆耳. 走进帐篷.只见大帐正中.坐着一位二十來岁的少年元帅.正是真金之子铁穆耳. 铁穆耳见陆负箫走了进來.微微欠身.站了起來.说道:“赐座.”说着往右侧指了一指.原來他身下空了两个位置.乃是专为等二人而來.陆负箫也不退却.慨然下坐.鱼幸落座在他身旁. 鱼幸环顾四周.心中却是更加吃惊.只见弓未冷坐在左端.紧挨铁穆耳.身后站着数人.正是归厉行.南松子和布脱三人.弓未冷的下首坐的是忻都.忻都之下.坐着十余人.神色漠然.却是淮阴七秀和公子青鱼.火无涯.水游仙等一干人.除此之外.偌大的一个营帐之中.再无士兵. 他只看一眼.便知是给人点了穴道.心中一动.暗想:“形意门众人武功厉害.余六哥他们也是一流角色.怎么会不声不响地落入蒙古人的手中.”一时猜之不透.眼看四周高手众多.又想到來之前陆负箫的叮嘱.只得安然坐着.听他吩咐. 铁穆耳大手一挥.蒙古厨子摆开筵席.送上酒菜.铁穆耳端起身前酒杯.道:“陆岛主远來赴宴.划船艰辛.我敬你一杯.” 陆负箫举起酒杯.道:“蒙古人尚勇尚能.光明磊落.希望别耍手段才好.”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铁穆耳如何听不懂他的话语.但他也不在意.一笑置之:“陆岛主只身一人也敢來赴宴.确实是诚实守信之辈.我蒙古人怎能差了去.” 陆负箫一杯饮罢.看向淮阴七秀与形意门等人.铁穆耳察言观色.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道:“大师.给陆岛主的这几位朋友松绑吧.” 弓未冷起身替淮阴七秀、形意门等人解了绑.顺带解开了穴道.众人穴道被封时间甚久.这时虽给他解开了.仍是手酸腿麻.身上沒有分毫力气.唯有咬牙切齿.瞪着弓未冷. 陆负箫站起身子.对鱼幸道:“幸儿.你与他们先回到岛上去吧.” 鱼幸心想:“这位陆师叔虽然为人不苟言笑.但我怎能置他一人独处险境.”正欲退却.却听得铁穆耳道:“鱼公子且随陆岛主留下吧.忻都将军.你命令你的属下分拨一艘小船送几位大侠去岛上吧.” 陆负箫对公子青鱼道:“掌门公子.你等且去岛上.我随后就來.”公子青鱼久闻陆岛主武功高绝.时下自己等人武功施展不开.留下反而徒增累赘.当即道:“岛主当心.” 诸赫林抱拳道:“淮阴七秀多谢陆岛主.”陆负箫大手一挥.说道:“陆某无能.还请七侠到岛上一聚.”诸赫林等人行事怪诞.可一见到陆负箫.竟变得服帖起來.想法与公子青鱼等人一般.转身跟在忻都之后. 过了好一阵子.忻都方始回來.道:“照王爷的吩咐.陆岛主请來之人都送了过去.他们的船也交还给了他们.” 铁穆耳微笑道:“好好好.”举手示意他入座.过了片刻.忽听得远远传來一人清啸之声.声音未落.接着又传來一声.两个啸声上下激荡.裹成一团.绵绵不绝. 陆负箫听在耳中.正是幽平长啸之声.面上现出和霁之色.对铁穆耳道:“三王爷果然诚信.”原來他与幽平等人约好.一旦形意门等人到了岛上.便清啸一声.若是蒙古人沒派遣船只尾随.便接着清啸一声.这下听了声音.大是放心.才对铁穆耳说了这一句话. 铁穆耳微微一笑.道:“陆岛主是仁义之士.小王怎能在你身前造次.对于仁义之士.须得以仁义待之.” 陆负箫冷冷道:“是么.”铁穆耳站起身來.从位上走将下來.走到距陆负箫五尺处立定.弓未冷深恐陆负箫霍然发难.紧跟其后. 铁穆耳双目移至鱼幸脸上.双目在他脸上扫來扫去.鱼幸傲然不惧.两目紧紧与之对视.铁穆耳盯他看了半晌.才对兀良巴都道:“兀良大人.你看像么.” 兀良巴都也是直直盯了鱼幸半晌.说道:“禀告三王爷.微臣看來.倒是有三分相似.” 陆负箫听二人对话奇异.问道:“什么.” 弓未冷一直沒有说话.这时才道:“陆岛主.难道在他上岛之前.真不认识他么.”说着朝鱼幸一指. 陆负箫心头一震:“他怎这般问我.难不成其中有甚蹊跷.”摇了摇头.一口否决.道:“他虽是我大哥的徒弟.我蜗居深岛.先前从未谋面.何來认识之说.” 铁穆耳道:“是么.你再仔细瞧一瞧.鱼公子的眉宇之间.可曾有三分熟悉.” 陆负箫看了鱼幸一眼.心间又是一震.掌心竟然起了一层细汗.暗想:“莫非……莫非……”随即又想:“不可能.不会的.他怎么会是.”破口道:“不曾熟悉.” 弓未冷道:“嘿嘿.陆岛主.你这好女婿是南大侠的弟子.当日在汉水舟中.南大侠便险些为他毙命.后來替他起了个鱼幸之名.嘿嘿.这个名字好生怪异.你不觉得么.鱼幸鱼幸.得鱼之幸……” 陆负箫打断了他的话语.手按腰间玉箫.慨然道:“姓名之事.如何能如此分说.那你的名字不也好生奇怪么.楞特大师.” 铁穆耳道:“陆丞相.你忠肝义胆.小王甚是佩服.你若率沧月岛一众士兵投降.什么什么身份疑虑.什么杀父之仇.家国之恨.皆一笔勾销了罢.你随小王北回大都.我大元的左丞相之职.非你莫属.你看怎么样.否则.嘿嘿……嘿嘿……”干笑两声.不再继续. 陆负箫冷冷地道:“你这是威胁我么.”铁穆耳微微一笑.道:“不敢.陆丞相是一岛之主.统帅千军万马.小王岂敢威胁.”陆负箫冷冷地道:“陆某人之做大宋之臣.岂能为外族之狗.那要是不答允呢.” 正文 一六零章 两军对峙(一) 铁穆耳脸色一变.随即变为平和.道:“陆丞相.难道你们南人.都是冥顽不化么.” 陆负箫哈哈大笑.道:“敢问小王爷.何为冥顽不化.”铁穆耳道:“盲目愚忠.便是冥顽不化.你胸怀经纶.自当明白其中的道理.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就前朝而言.先有岳武穆之愚.后有文丞相之蠢.两人的下场.你也是知道的.” 顿了一顿.续道:“陆岛主.你在崖山一战之中大难不死.如今已过六旬之年.不思颐养天年.却左右奔波.人生又有何意义.”这会子却又称他为“陆岛主”來. 他见陆负箫面色僵硬.并不答他的话.又道:“陆岛主.小王这里向你保证.只要你愿止息干戈.随我北去大都朝觐我大元皇帝.我定不伤岛上一兵一卒.并保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一生.” 陆负箫“嘿嘿”冷笑一声.霍地站起身來.问道:“你等凶残无比.让我们如何信你.当日你们蒙古人从北打到南方之时.屠了多少座城.杀了多少南人.嘿嘿.留下的血水.恐怕比黄河之水还要多吧.尸骨堆积起來.只怕比昆仑山还要高好几倍.”说到后來.已是声色俱厉.牙齿紧咬得牙根生疼. 铁穆耳道:“常言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些皆是他们自作主张.并非我大元皇帝的旨意.这些将士回到大都之后.我大元皇帝多有谴责.且加以责罚.陆岛主.我以孛儿只斤家的名义向你保证.长生天在上.若是小王又虚言欺骗丞相.叫我受勃额降罪.永世不得超生.” 陆负箫见他说得诚诚恳恳.并无半分虚假之意.心中一动.思忖道:“难道他说的并非假话.”可一想到当日蒙古人的凶狠.致使江南一带尸骨如山.血流成河.心里凉了半截.一个念头凭空而起:“这狗鞑子是忽必烈的孙子.他们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定然不会有什么好货.再说了.姓陆的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向蒙古人献媚.” 想到这里.心里一舒.挺直身膀.朗声道:“三王爷.饶是你花言巧语.陆某身为大宋子民.终究是一个字也不不会相信的.你想叫陆某人向鞑子皇帝卑躬屈膝.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鱼幸在一旁瞧在眼里.心中暗暗赞许:“陆师叔与我孑然二人.在千军万马之中侃侃而谈.这份胆色.好是叫人敬佩.”不由得暗中竖起了大拇指. 弓未冷见他说话毫不客气.厉声道:“陆岛主.你当真这般固执么.” 陆负箫双目一抬.直逼弓未冷.牙齿磨得格格作响.朗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能像你.向蒙人献谄献媚.以保自安.” 铁穆耳见他极为固执.脸上阴鸷之色一闪而过.转身入座.摆了摆手.道:“孔圣人曾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然不愿意.那小王也不好强求.坐下罢.小王再敬陆丞相一碗.”说着缓缓举起酒碗. 陆负箫亦是举起酒碗.双腿下弓.作一个坐下之姿势.目光紧盯铁穆耳的一举一动.便在此时.铁穆耳举起酒碗的手一颤抖.“哎呀”一声惊呼之中.酒碗向地上砸去. 陆负箫眼疾手快.就在他酒碗脱手的那一刹那.手上力道一送.酒碗朝铁穆耳面门扔掷过去.去势如风.劲疾无比.他酒碗方才掷出.反手一把拉住鱼幸.喝道:“快走.”身形一窜.抢向帐门. 眼看他扔出的酒碗.便要砸中铁穆耳.霍地人影闪出.“嘿”地一声.一人已安然将酒碗接在手中.却正是站在一旁的归厉行.当此时.铁穆耳脱手的酒碗已砸在地上.“当”的一声.碎屑四散. 弓未冷见陆负箫拉着鱼幸.脚下一踮.双掌上下交叉变幻.一招“抚琴鼓瑟”探出.双爪直抓他后足. 陆负箫脑后如生双目.身子在空中一扭.双足踢出.足底生风.照弓未冷面拂到.他脚下较劲.手上之力却是不息.力贯双臂.“嚯”地一声.将鱼幸从帐门之中送将出去.朗声道:“当心帐外的弓箭手与刀斧手.”这句话却是提醒鱼幸的. 鱼幸只觉得他手上传來排山倒海之力.身不由己.破帐而出.他听得陆负箫的提醒.手掌一回.早将背负的宝剑拔在手中.才出帐门.身子还未落下.不由思索.长剑如龙舞出.罩住全身要害. 他身在空中.忽觉身下凉风四起.心中一凉.长剑往下一引.刷、刷、刷.快速无比地送出七八剑.“叮叮叮叮”.长剑与金属相撞.鱼幸只觉虎口大震.身子猛地一拔.再度提起身子.在蒙古人“啊”、“哎唷”声中.他落在一定帐篷之顶.原來方才快速使出的这几剑.刀斧手已被他伤了好几个. 他长剑将长剑横在胸前.见身下密密麻麻的都是蒙古人.两边的帐外众多蒙古人手持弓弩.对准了他.这时候.帐篷内又传來陆负箫的声音:“你先冲出去.”声音宛若龙吟.慷慨激昂. 鱼幸心头剧震.朗声道:“陆师叔.小侄与你一同前來.自当一同回去.”两旁弓箭手见他张口说话.箭在弦上.纷纷朝他射去. 鱼幸手臂一直.长剑划出无数道清影.将飞箭一一挡了开去. 鱼幸一边拨开飞蝗一般的箭雨.心中张皇不已:“帐内有弓未冷.归厉行.布脱等诸多高手.陆师叔武功再好.若他们一拥而上.岂是对手.” 越想越是焦急.他眼观四路.只见整一座巨象岛上.登时人山人海.蒙古人从四面源源不绝地涌來. 他心中更是吃惊.手中长剑越舞越疾.忽听得“蓬”地一声巨响.铁穆耳大帐的左边破了好大一个洞.仿佛是为人的掌力所击.紧接着一人探出头來.鱼幸看得分明.心中一喜.叫道:“陆师叔.到这里來.” 陆负箫破蓬而出.身形作动.已來到他处身的帐篷顶.“哈哈”狂笑不止.道:“蒙古鞑子纵然千军万马.能奈我何.” 手中玉箫一旋转.舞起好大一圈真气.飞箭一射将过來.便被真力挡了回去.去势如同疾风骤雨一般.只听“啊”“啊”的惨叫不绝于耳.早有数十名蒙古兵中箭身亡. 这时间.铁穆耳已走出帐门.身后跟着弓未冷、归厉行、忻都、南松子与布脱等人.两边两拨十人队身形一闪.挡在他身前.分毫不离. 铁穆耳神定气闲.道:“陆丞相.你们汉人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沧月岛虽然地势险要.但内并无粮草.外无援军.我若布兵死守.你又将如何为之.” 陆负箫不答.又挡了一拨飞箭.一边低声对鱼幸道:“你手中的剑.只适合在武林之中争斗.与众多人对打.甚是不利.西首援军甚少.去抢一柄长枪.冲杀一阵.今日咱俩若是安然无恙地冲将出去.秋烟与你去找你师父.我决不从中阻拦.” 鱼幸听在耳中.喜在心里.脸上一红.情势危急之下.也不及多想.道:“好.”两人一箫一剑.又挡开一拨飞箭.这时又源源不绝有人倒下.惨叫声不绝.陆负箫觑准时机.道:“走.”两人身子飞起.如同两只大鲲鹏.闪入军中.蒙古士兵发一声喊.挺枪來刺. 鱼幸身子就空一滚.滚入人中.双掌发力.击在一名士兵手腕之上.“喀嚓”一声.那名士兵腕骨应声而折.手中长枪脱手.鱼幸左手一横.将长枪抄在手中. 鱼幸右手拿剑.左手持枪.剑花一挽.枪花猛抖.往前疾冲.他此时功力尽在一枪一剑之上.所到之处.两股寒光上下交迸.但有人阻挡.非死即伤.皆滚倒地上.哀嚎不断. 陆负箫在他之后断后.一边提防弓未冷等人突袭.一边呐喊:“好功夫.”两人且战且走.两人一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一是年逾耳顺的老头子.此时合力抗敌.竟然越战越勇.所到之处.蒙古士兵被冲得东倒西歪.杀将出一条血路來. 此时黑夜笼罩了夜空.蒙古营中哭喊之声.却冲破了云霄. 幽平站在船头.面上沉静如水.一旁的吴清明道:“老五.对岸已经打了半晌了.蒙古人人多势众.若是岛主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幽平神情冷漠.道:“岛主只吩咐让我们按兵不动.”吴清明小声嘀咕.不知说些什么. 幽平目光直视远方的巨象岛.忽然眼睛一亮.道:“快看那里.”吴清明等人耳目聪明.放目一看.大是喜悦.说道:“是岛主与鱼相公.” 幽平手一挥.道:“二哥三哥.咱们掩杀过去.相救岛主.”吴清明早已按捺不住.道:“好.”拨动桨橹.当先划船.冲入深海之中. (今天是平安夜.祝愿大家平平安安.身体健康.事业有成.学习的学业有成.工作的工作顺利.明天圣诞节.大家快快乐乐的哦.同时希望大家支持我.支持武侠.) 正文 一六一章 两军对峙(二) 公子青鱼站在一旁.火无涯、水游仙、阴不女与阳不男等人立在她身后.淮阴七秀也站在一旁.眼见吴清明将船划入海中.水游仙道:“掌门公子.咱们落入弓老贼的徒孙鞑子手中.好生懊丧.也去冲杀一阵.” 公子青鱼点头道:“好.一起去吧.” 诸赫林道:“二弟三妹.咱们也去.”众人纷纷拿出自家兵器.解船往对岸划去. “棋癫”幽平朝船上的一年轻公子道:“文公子.你在此严把关口.不可调动士兵.若蒙古鞑子乘胜追击.你在此挡住.射杀一阵.”那名少年公子道:“好.幽大侠.鱼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千万不可让他受伤.”敢情他正是文逸.前几日便來到岛上.只是鱼幸整日待在房中.陆负箫也不曾对他提起.故而并不知情. 鱼幸与陆负箫两人边战边走.鱼幸依照陆负箫的指点.往西边窜去.蒙古士兵眼见同伴一一倒下.愈发激起了怒气.潮水一般涌出.穷追不舍. 两人一入岛上.铁穆耳知陆负箫是一介书生.执拗得很.心中只存了万一的念头.因而两人上岛之前.早已在退路之上布下重兵.听摔碗为号.务必将两人射杀在岛上. 陆负箫虽面上沉静.实则是洞察入微.早已察觉帐外埋伏有刀斧手与弓箭手.也看到退路被人封住.故而叫鱼幸往西边杀去. 西边士兵兵力.果然较为薄弱.两人冲杀一阵.绕了一个圈子.势如破竹.朝海滨奔去. 弓未冷心知陆负箫武功极为厉害.寻常士兵.怎能困得住他.弓未冷生怕他遽然发难.折将回來.归厉行等都不是他的对手.真金已是被他的疏忽致死.若是铁穆耳再有闪失.那便万死莫赎了.故而一直环守在铁穆耳之侧.半步也不曾离开. 耳听得惨叫声此起彼伏.两人荡了好大一个圈子.往海滨奔去.高吼一声:“保护好三王爷.”话音一落.手中握实一把蒙古弯刀.身如凌空一羽.振翅飞出.在人潮之中左一点.右一窜.只几个起落.已赶到陆负箫身后. 弓未冷怒喝一声:“留下吧.”声震霄汉.不啻于平地里一声惊雷.众士兵被他喝声震慑.纷纷退向两边. 弓未冷口中“吧”字方落.弯刀劈出一道刀锋.直击陆负箫后心.他手中的弯刀乃是蒙人中刀斧手所用.刀身宽阔且长.比之寻常武林人士用的长刀还要长上一大截. 陆负箫脚下不停.左臂一抬.随即枪杆一折.枪尖一抖.从腋下回刺而去.也不见他身子如何变幻.身子暴涨两丈之高.空中一转.落下之时.已在海滩之上.反而在鱼幸之前两丈之远. 弓未冷一击不中.心底一震.足尖点地.就地一滑.刀尖直刺鱼幸后背.鱼幸听得风声.长枪一摆.挡开迎面刺來的两柄长枪.内力鼓荡.往胸内一收.两名士兵给他真力一引.身不由己.往后飞起.从他两侧飞过.照弓未冷之面扑去.鱼幸心中一动.足尖在两名士兵的 肥厚的 臀 部一点.借力飞往海滩.落在陆负箫身旁. 弓未冷恨得牙痒痒.詈骂道:“小杂种.恁地投机取巧.”眼看两个士兵迎面而來.若不伸手接过.两人滚入身下的纷纷白刃之中.士兵收手不住.必无生还.只得手中弯刀抛向空中.两掌一引.将二人接下.觑准人稀少处.扔将过去.早有士兵趋步上前.呐喊声中.将二人接住放下. 弓未冷将两人掷出.身子往下一沉.在一名士兵的刀刃上一点.飞身跃起.手一伸.弯刀便已接在手中. 他抛刀、接人、飞起.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般.直叫蒙古士兵看得瞠目结舌.弓未冷更不停息.从岛上跃往海滨.身在空中.手臂一直.只听“啪啪啪”数声脆响.无数枚铁蒺藜朝陆负箫、鱼幸二人猛烈激射而去.正是掷打暗器的“满天梨花雨”的手法. 陆负箫喝道:“闪开吧.”大袖飘飘.往前一卷.无数枚铁蒺藜尽收袖中.手一松.尽皆落在地上.掷地有声.陆负箫退了一步.贴在鱼幸背上.低声道:“海滨的船上尚且有人.你当心了.” 两人背对而立.身上已被鲜血染得湿了个透.却已不察觉.视四周的士兵为无物.只觉胸怀大畅.便想长啸一声.以抒胸怀. 这时间.弓未冷已落到海滩之上.衣袂飘飘.脸上满是怒气.周遭的士兵见大师到來.把圈子拉开.张弓拉弦.凝神戒备. 弓未冷满面铁青.刀尖指地.冷冷道:“陆岛主.陆丞相.功夫比之十年前.又更上一层楼了.” 陆负箫冷冷地道:“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弓未冷道:“嘿嘿.你功夫再厉害.我也不看在眼里.”手臂打直.刀尖只指陆负箫.火光之下.刀光粼粼生寒.“你敢与我单打独斗么.” 陆负箫眉头一松.弓未冷心高气傲.此言一出.正合他意.头微微一偏.对鱼幸道:“我缠住弓未冷.你快寻脱身.”他口唇不动.声音几不可闻.显是以高深内力传讲过來的. 鱼幸心里踌躇.忽觉陆负箫背上暗中滋生一股软绵绵的真力.将自己后背弹开.他未及防备.往前一个趔趄.便觉后方一空.听得陆负箫道:“好啊.”身子射起.长枪为引.玉箫为攻.与弓未冷缠在一块. 这时间.对岸传來龙虎高啸之声.却是吴清明等人已然赶到.蒙古大船上埋伏的士兵见有人來.弓如满月.往海面上呼啸射出.众人纷纷挥动手中兵刃.抵挡飞箭.往前滑來. 吴清明赶在最前.足下运劲.拼了命往前划船.手中两支铁桨使得密不透风.顷刻之间.又近了丈许. 蒙古大船上的士兵见白浪冲天而起.相顾骇然.有的竟然忘了将手中的箭射了出去. 吴清明怒喝一声.腾空而起.蒙古士兵纷纷举箭.吴清明就空一个“鹞子翻身”.两掌真力吐出.底端的士兵箭沒发出.便即毙命.他双足使一招“铁板桥”.快如鬼魅.霍地定在甲板之上. 吴清明见弓未冷与陆负箫缠斗在一块.高声叫道:“岛主.我來助你.”双足腾空.飞奔而出.手中铁桨直插弓未冷后心“大椎穴”. 巨象岛上.一左一右.一前一后.飞奔过來.正是归厉行与布脱. 鱼幸见归厉行飞身而來.不由细想.引身而上.举剑便刺.挡在中途.归厉行吃过他的苦头.知道他剑上功夫极为厉害.双手连刀带掌.使一招“共工触山”.和身冲将过去. 鱼幸刷刷使出两剑.一招是唐歌剑法中“年年岁岁花相似”.一招是柔水剑法中的“可惜明年花更好”.刚柔同驱.分刺他双目.归厉行见他來势急厉.剑招破无可破.难寻其隙.急忙一个“倒卧佛”.疾地卧地滚避.趁势踢他另一只握住长枪的手腕. 鱼幸身子一侧.长剑往下一拉.回挡他的双足.却听得当当两响.手腕剧痛.危急之中.手腕一旋.将归厉行足上踢來的真力卸开了大半.而长枪已拿捏不住.脱手飞出.“叮”地一声.钉在沙石之中.火星四溅.原來归厉行长刀一封.挡住了他的明月剑.双脚才有机可乘. 归厉行近得身來.自恃掌力.心中一喜.又是啪啪啪拍出五六掌.鱼幸战了半晌.真力损耗过多.这时被他一阵疾逼.长剑施展不开.竟然连连退后.危急之中.却听得陆负箫的声音响起:“以五行剑攻他.” 鱼幸听他指点.心思澄明.步下生尘.斜地里往左跨出一大步.头一低.踏在“坎”位.剑招绵绵不绝递出.归厉行对于周易五行之道.一窍不通.见他第二次使出这古怪的招式.他闯荡江湖多年.不敢丝毫大意.变攻为守. 再看左首.吴清明“唉”、“啊”、“嚯”之声响彻云霄.却是与布脱斗在一块.吴清明双桨在手.大开大合.布脱掌拳连带.运起“六移蹈海功”与新学的“十鬼伏魔”掌.劈削切引.翻转腾挪.两人竟斗了个旗鼓相当.吴清明脾气暴躁.越斗越是惊心:“这小狗鞑子的功夫.怎地这般厉害.” 这时候.幽平等人已攻了上來.铁穆耳远远观望.见又有人冲了上來.手一摆.一旁的号角手吹奏号角.声音呜咽低沉.传了开去. 号角声才落.右手八艘大船往对岸划去.幽平侧身一看.只见船上冒起阵阵青烟.心里剧震.失声叫道:“糟糕.鞑子船上有大炮.” 陆负箫玉箫挡开弓未冷的一招弯刀.朗声道:“幽先生.快些退回去.”这一说话.便即岔气.弓未冷寻得空隙.引招疾攻.一时被逼得手忙脚乱. 幽平将头一扭.道:“掌门公子.淮阴七侠.咱们一同去阻挡住鞑子的大船.” 正文 一六二章 两军对峙(三) 陆负箫心内发急.心神不宁.给弓未冷一阵抢攻.高手过招.岂容得半丝的疏忽.弓未冷乘机直上.弯刀泼风似的.拍、砍、戳、刺.大风大雨般使出.陆负箫只觉得寒光砭骨.衣襟被他刀锋划破多处.力灌周遭要穴.神智一清.手中玉箫收合转刺.急掩自己. 这时与弓未冷缠斗在一块.只感罡气扑鼻而來.想要脱身.却是万万不能.他右手平平一起.玉箫一转.俨然成了一柄长剑.直刺弓未冷双目.弓未冷身子一低.欲躲过此招.甫料陆负箫手中的箫至中途.蓦地一折.径取他左耳.陆负箫的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实乃声东击西之打.再加上雄厚的内力.有如迅雷之势.令弓未冷难以闪躲. 弓未冷高声叫道:“好一招‘飞天來峰’.”不急不忙.弯刀往右一折.却也是快如闪电.挡他这一招“飞天來峰”.陆负箫心下一喜.左手中的长枪连地搠出.点他双足.霎时尘土飞溅.蔓向弓未冷.与兹同时.手上玉箫兀自不止.第二招“林空潭影”跟着指出.点弓未冷腹部. 弓未冷心中一紧.沒料到他战斗了许久.仍是神采奕奕.一箫一枪.一长一短.丝丝入扣.竟然无懈可击.慌忙引步抽身而退. 陆负箫见他果然中计.枪-甫地一收.喝道:“去.”在地上一点.身子一挺.手中长枪脱手.直向归厉行刺将过去.认位之准.当世罕见.与此同时.高声吼道:“不可恋战.快走.”这句话却是对鱼幸说的.他身子就空一转.去斗布脱.认位在空中.叫道:“吴先生快走.” 归厉行本已无法攻出招式.这时见长枪飞來.更是吃亏.鱼幸见势甚是喜悦.暗想:“这鞑子恁地凶恶.须得让他长个记性.” 脚踏“巽”位.“刷刷刷”.三招柔水剑法用出.一刺他头颅.一切他足踝.一斩他腰胁.归厉行一边防守.一边提防长枪.一二招躲了过去. 到第三招时.已是精疲力竭.却是万万不可躲开.他奋力将身子一转.只觉腰间一辣.已被鱼幸的剑招划出一道口子來.这时间已顾不得如何疼痛.身子一挺.往后急逃.幸得鱼幸听陆负箫叫快走.并未追來.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 鱼幸见弓未冷又飞扑而上.长剑一引.叫道:“一起走吧.”朝弓未冷飞去. 鱼幸身在空中.连刺七剑.将弓未冷挡了开去.弓未冷心惧他剑法.高声唤道:“好徒孙.快退开.” 陆负箫一飞上.布脱便即落败.他听得弓未冷的叫唤.气沉双足.左一步.右一旋.足下生尘.绕了开去.陆负箫见他步伐奇怪.不自禁一呆.“咦”地一声出口.道:“这蒙古鞑子.怎会使‘虚云步’.” 弓未冷一听“虚云步”三字.定睛一看.果见布脱用的.正是南川寻的得意功夫“虚云步”. 布脱虽在奔走.却也将陆负箫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候已避开了三人.足下一滞.撤了功夫.來到弓未冷身边.心里砰砰直跳. 情势紧急.也不再去多想.陆负箫道:“走吧.”身形一窜.待蒙古人回过神來.正要搭弦放箭.三人已几个起落越过海滨.來到小船上. 弓未冷脸呈酱紫之色.挥了挥手.道:“别浪费箭簇了.射不中的.”斜瞥一眼布脱.只见他面无表情.一刹那.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拳头紧紧捏在一块.蒙古士兵听他吩咐.眼睁睁地看着陆负箫、吴清明与鱼幸三人划船离开. 幽平奋勇当先.朝蒙古人的大船追去.形意门等人紧跟其后.淮阴七秀虽见杀死七弟的布脱便在不远处.可想到火炮之厉害.周全大局.一咬牙.也跟在其后. 幽平虽是在前.但他身下小船的速度.却哪里及得上蒙古人的大船.眼看距离越來越远.他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便在此刻.只见远处的海滨影子一闪.一人风风火火地赶将过來.她足下垫一块木板.落在水中.快如闪电地往前划出.幽平喜形于色.朗声道:“是岛主夫人來啦.”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不急.船划得愈加快了. 公子青鱼凝立船头.耳听厮杀声响彻双耳.心中一动.道:“水先生.形势紧急.咱们形意门也该显一显身手.你和我前去废了蒙古人的大炮吧.” 水游仙听她言下之意.乃是想立上一功.否则形意门的脸往何处搁.当即说道:“好.这破船慢得很.掌门公子.咱们从水下过去.杀他个措手不及.你闭好气了.”公子青鱼猛吸一口真气.道:“走吧.” 水游仙道:“属下冒犯了.”在她腰间一托.扑通一声.两人一同跃进深海. 水游仙外号“清水游仙”.一钻进水底.便是他的天下.如一条大鱼.拨水开浪.他虽抱着公子青鱼.兀自快速无比.公子青鱼随在他身后.运起了闭气之法.瞬息间.两人游出数丈.反倒是超过了幽平的大船. 此时候夜空黑漆漆的.他二人身在海中.除了火无涯、阴不女与阳不男三人亲眼看到之外.别人如何察觉得到. 陆负箫三人到了船上.心间才始定了.陆负箫内外功夫强劲.眼力灼灼.见蒙古人的大船上青烟冲天.朗声道:“文公子.快将众士兵撤回岛中.死守要塞.”这声音在千军万马之中.兀自清晰可辨.鱼幸心中忖度:“文公子.是文大哥來沧月岛上了么.” 文逸听陆负箫叫唤之声传來.岂敢违抗.他曾在淮水一带带兵.深知大炮之厉害.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见到之时.险些瑟瑟发抖.当下忙下令鸣金鼓收兵.沧月岛上的士兵都知晓他是文丞相的义子.对他的军令.直是肯心折首.随他退入岛中. 风寻忧听闻厮杀声传來.只身一人.脚踏木板.直挡蒙古人的大船.船上人声躁动.千夫长见她來势汹汹.下令开炮.欲要将她轰退. 炮手点上引子.调转好方位.对准了她.轰将过去.陆负箫触目惊心.远远将声音送将过去:“不可莽撞.快些退回去.”风寻忧充耳不闻.拔身而起.躲开第迎面一炮. 轰隆隆.火炮落在水中.浊浪排空.水花乱溅. 忽然间.船尾人声鼎沸.乱成一团.却是水游仙与公子青鱼已于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到了船上來.千夫长闻言吃惊不已.调动船上兵力.回截二人. 公子青鱼虽年纪轻轻.却精于心计.低声道:“咱们不可损耗力气.奔到前舱去.”水游仙道:“好.”两人展开轻功.往前舱奔去.奈何蒙古士兵众多.两人一冲.刀枪便送将过來. 公子青鱼道:“从上面走.”避开一名士兵送过來的弯刀.仰天飞起.落在桅杆之上.水游仙跟着跃起.手扯白帆.起伏不定. 众士兵见两人身在空中.箭搭上弦.朝空中射去. “快走.”公子青鱼叫了一声.往船头搁置火炮的地方飞去.守在大炮旁的士兵见有人扑來.自然而然结成好大一堵人墙.手中刀枪进退有致.直砍公子青鱼. 公子青鱼身子一旋.往前窜出.落下之时.脚下一空.摔向海面.千夫长大是喜悦.喝道:“轰死她.”一名炮手随即点燃燃引.一炮轰将出去. 公子青鱼脚下踩空.真力涣散.无法用出.风寻忧与水游仙相去甚远.何况千军万马之中.自保尚且不及.哪能顾及别人的生死.水游仙叫道:“掌门公子.当心……”说话间.手臂上已中了一箭.火炮从炮**出.眼看就要将她活生生射死.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这生死一线之一刹那.一条人影呼啸而來.奋力将公子青鱼的身子往前一推.挡在火炮之前. 众人定睛一看.尽皆哑然惊骇.但见那人竟是鱼幸.他见公子青鱼遇险.不及细想.运起江陵樵子的“凌空碎步”.斜地里窜将过來相救. 他推开公子青鱼的身子之刹.火炮已來到身后.他躲避已然不及.他心头一凉.全身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随即只感背上砰然一沉.似乎背压上万斤之巨石.剧痛不已.他禁由不住.身子轻飘飘地.往下沉去. 忽觉身子一实.已被人抱住.迷迷糊糊中抬头一看.那人白衣飘飘.玉面桃腮.正是公子青鱼.依稀之间.只见她晶莹的脸上滑落几滴泪來. 千夫长见这一炮轰中了一人.大是欢喜.又命炮手将下一轮轰将过去.陆负箫喝道:“快退啊.蒙古鞑子的火炮厉害得很.” 鱼幸沉声道:“掌门公子……快……快走……”说完这句话.忽听公子青鱼“哎哟”一声.依稀是被飞箭射中.鱼幸大急.一口气提不上來.什么火炮之声.喊杀之声.都听之不见.一下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两军对峙(四) 待他恢复了知觉.只听得耳边响起了“棋癫”幽平的声音:“岛主.当日陆逊火烧连营.便是这个法子.” 鱼幸听得分明.想要睁开眼睛.却只感眼睛皮重逾千斤.如何睁得开眼睛.嗓子又干且疼.一句话也说不出來. “兀良巴都天资聪颖.咱们想到的.难道他便想不到么.”这句话却是陆负箫的声音. 又即听得幽平道:“这个法子浅显易懂.别说兀良巴都.只怕船上的蒙古鞑子.都想到了.有道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们也是无法之举.” “哦.”陆负箫听他一说.随即脑中雪亮:“你是想说蒙古人不擅海战.若不将船只锁在一块.各自为阵.那战斗起來.便不能相互照应了.” “不错.”幽平道:“蒙古人之中并无精良水师.若是不锁战船.他们在战斗之力.必定减弱倍蓰.咱们岛上兵民也不过四万之众.能与蒙古人交锋的.不过三万之众.而蒙古人却有九万.多出了三倍.何况蒙古人骁勇善战.我们如何是敌手.那些武林人士.单打独斗.皆是好手.只是一入军中.各行其事.阵脚自乱.反是不妙.依我愚见.宜用火攻.也是不二之选.” 陆负箫道:“幽先生之想法.很有道理.但是蒙古人船上配有大炮.可射出四百尺之远.士兵如何近得身.” 幽平道:“这个好办.应岛主撒出帖子而前來的武林人士.如今已有百余人.其中内力高深者.少说也有三十來人.咱们只需把鞑子的兵力引到海上來.群豪分做四拨.远远将火箭射出.给他來一出海上烧鞑子.” 两人低声商议.鱼幸皆听在耳中.苦于动弹不得.更说不出话.他听了片刻.已然明白幽平之意. 原來幽平是想令岛上的在海滨点亮火把.士兵擂起锣鼓.佯作进攻.把蒙古人的大船引到海上來.然后群雄四面从海上将涂了油的箭簇射出.把船烧了. 两人商议已定.陆负箫道:“四天已经过去.不知这孩子的伤怎么样了.”鱼幸心中一动.暗想:“陆师叔说的是我.我已经昏睡了四天了么.” 幽平道:“鱼少侠被火炮轰中背心.若不是他体中内力淳厚.早就毙命了.能够活下來.已是万幸.” 陆负箫叹了一口气.道:“唉.若是公羊先生在岛上.也不会这般束手无策.”鱼幸暗想道:“公羊先生.是秋烟给我说的那个公羊先生么.” 幽平道:“岛主不必担心.这孩子内力精深.既然活了下來.岛主又把‘七心续命丸’给他服下了.不日便可醒來.”陆负箫道:“但愿吧.否则我对不住大哥.也对不住……”声音低沉.仿佛沒了力气. 他振奋精神.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前去布置.召集众人.此时已是日薄西山之时.到了夜深人定之时.便即动手.” 两人说话间.站起身來.走了出去.鱼幸知“七心续命丸”是取熊、虎、豹、麋、鹤等七种异兽之心肝炼制而成.当世罕有.服入体内.大大有益.耳听得两人脚步远去.心中异常感动. 忽听得不远处一人道:“陆岛主.水游仙与你一同前去.”却是水游仙到了.鱼幸心底一颤:“我迷迷糊糊之中记得不他们形意门的掌门公子受了箭伤.不知怎么样了.” 思绪未落.接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陆岛主.我也跟着去吧.”鱼幸暗道:“是她.她好了么.”说话的正是公子青鱼. 陆负箫道:“小侄女.你受了箭伤.还不曾痊愈.便好生歇着吧.水先生.你好好照顾你家掌门.”水游仙顿了一顿.道:“好.岛主与幽五侠当心.”两人微微一笑.向海滨去布置去了.脚步声响起.公子青鱼与水游仙朝鱼幸这边走來.过了片刻.便已到房门外. 公子青鱼道:“水先生.你在这里等我便是.我进去看看他.”水游仙应了一声.停步不前. 鱼幸听得公子青鱼走将进來.暗中提气.只觉腹中空荡荡的.竟然一丝真气也提不上來.随即一袭微薰之香袭入鼻中.一人已在床榻旁坐了下來.毫无疑问.來人便是公子青鱼了. 她坐将下來.凝视着眼前这一张并不是很熟稔的脸.一时间.竟自呆了.脉脉不语.鱼幸身子作动不得.也看不见她的举动.只觉薰香缭绕不绝.胸臆大舒. 过了良久.鱼幸忽觉脸上一凉.变得涔湿起來.鱼幸心中一呆.已然明晓.暗想:“她为什么哭了.难道是感激我救她么.我第一次见她.便觉得她冷冰冰的.沒想到心里也是这般柔软.” 这时远远听得数声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门外的水游仙道:“掌门公子.陆姑娘來了.”公子青鱼一呆.伸起衣袖.在鱼幸的脸上将她自己滴落下眼泪擦拭干净.这才起身走出房门.低声道:“咱们从一旁走吧.别让陆姑娘看到.”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之后.陆秋烟便來到房中. 陆秋烟坐在鱼幸身旁.将他双手抓起.握放在手中.幽幽道:“鱼大哥.我都对你说了.你大仁大义.都为他人着想.可为什么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呢.” 停了一下.续道:“其实自我见到你的那一眼开始.便觉得你是个大大的好人.我把一双筷子送给你的时候.心里说不出的喜欢.妈妈说.你是个正人君子.也是打心底的喜欢你.后來……后來见你去救那位凌九姑娘.我心里好生难受.一气之下.便一个人悄悄走啦.” “可离开你之后.便又和你在一起的的时光來.心里更加难受了.其实当时我就想回到岛上去啦.可思來想去.还是想再见你一面.便北上大都.寻你去了.第二次和你相逢.本來想与你道别的.可就是说不出口.阴差阳错的.却都來到了岛上…… “你知道么.当你从弓未冷的大船上落入海中之时.我心里之痛.犹如刀绞.我见你來救我.自是喜不自胜.那一刻.我心里暗暗意许.只要你不讨厌我.我便一直跟着你啦……” 鱼幸暗自道:“我一直不知你心意如何.我怎会讨厌你.” 陆秋烟又道:“……昨天夜里爹爹妈妈说的话.我都听到啦.原來……原來……那天你和妈妈在房外说的话.他也听到啦……”她只道鱼幸仍是昏迷不醒.虽然极为害羞.说话却也毫无遮拦掩饰. 鱼幸满心狐疑.暗想道:“陆师叔与风师叔说的什么.” 说话间.两只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又道:“爹爹说.只要妈妈放心我.他也沒什么异言.只是须得把先蒙古人击退.若是你好端端的.现在走也沒事啊.你知道么.从沧月岛北上中原的路多的是.群豪來的路途.便是从岛后进來的.并沒有遇到蒙古人.” 鱼幸听到这里.心下一下明白了诸多疑问:“怪不得那日弓未冷说我是陆师叔的‘好女婿’之时.陆师叔一句话也不说.原來风师叔和我说的话.他在一边都听了去;我一直纳闷蒙古人扎寨在对岸.为什么文大哥他们能到岛上來呢.原來是从岛后來的.” 陆秋烟见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感觉他掌心传來余温.继续自言自语道:“我听爹爹许口的那一刻.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担心.自我记事以來.爹爹和妈妈的关系便都不好.一见面都是冷冰冰的.不似夫妻.反倒是像仇人.我想与你游历天下.找你师父.可我若和你走了.爹爹妈妈再吵吵闹闹起來.如何是好.” 陆秋烟自言自语说了半晌话.握着他的手兀自不放.鱼幸心中甚是感动.暗想道:“原來秋烟竟然对我这般……”一时喉咙哽塞.双眸尽湿.眼角泪水潸然滑落.陆秋烟自顾说话.并未察觉. 过了良久.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陆秋烟抬眼一看.不知何时.文逸已站在门外. 陆秋烟俏脸一红.却见他遥遥向自己招手.示意她过去.陆秋烟在鱼幸耳边低声道:“鱼大哥.沒事的.你快些好起來.” 站起身來.走到文逸身边.疑惑道:“你……你什么时候來的.你不是和爹爹他们去海滨布置攻防了么.” 文逸看她一眼.满是柔光.道:“我沒去.我才过來的.鱼兄弟还沒醒么.”陆秋烟摇了摇头.文逸眉毛一蹙.朝内看了一眼.拉住陆秋烟的双手.道:“陆姑娘.你跟我來.我有话与你说.” 陆秋烟疑惑不已.被他拉着绕过房舍.往后山而去.顷刻间脚步声已不可听闻. 鱼幸心中狐疑迭起:“文大哥与秋烟说些什么.这般神神秘秘的.”奈何动之不得.只好安分躺着.这时候.四下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想來夜幕已临. 再过一个时辰之久.仍不见陆秋烟与文逸回來.鱼幸正自焦躁不安.忽听得远处传來嘶喊之声.声音震天动地.想來群豪已按陆负箫之布置.开始对蒙古人用计.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两军对峙(五) 这一夜之间.他只听得岛上呼喊声、厮杀声有如雷鸣.他心弦绷紧.情知两军交战.甚是凶险.一个不慎.便有性命之忧. 他心中记挂着陆秋烟.又记挂着风寻忧、陆负箫等一干人.只感腹中腾起烈火.不知何时.又再次昏厥了过去. 待他再次睁眼之时.他突感腹中暖烘烘的.却是“七心续命丸”起了作用.他甫然睁开眼來.便看到两只咕噜噜转动的黑枣.正是余青的双眼. 余青见他醒转过來.大是喜悦.高声道:“鱼兄弟醒过來啦.”一旁的众人听得声音.纷纷靠将过來.竟是陆负箫等一干人都环守在旁边. 这次他已感身子有些许力气.双手撑在被褥之上.想要爬将起來. 余青忙伸手去扶他.一边道:“蒙古人大兵已退去.鱼兄弟这下又醒转过來.当真是喜上加喜.” 鱼幸心中一喜.问道:“蒙古人退去了么.”见陆负箫等人都脸露喜色.已然明白. 公子青鱼道:“是啊.陆岛主算无遗策.沧月岛上的士兵骁勇善战.昨夜里一把大火.将蒙古人的十艘大船都烧个精光.若不是弓未冷与忻都临危斩断铁链.冒死冲了出去.只怕就连铁穆耳.也化成一堆白骨.沉入水底了.” 鱼幸抬眼一看.见陆负箫衣不解甲.已然知道他们击退蒙古人之后.便來看自己.心中甚是感动.朝陆负箫道:“陆师叔.我……” 陆负箫道:“你身子要紧.好生养伤吧.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作数.”鱼幸知他说的是让陆秋烟随他去寻找师父一事.心中对他更是喜欢.可想到昨日陆秋烟说的那一番话.竟然迷惘起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余青径直走到诸赫林的身边.说道:“大哥.如今杀七弟的真凶已然知道了.犀牛峡已被砸毁.蒙古人断然不敢再冒昧來犯沧月岛了.咱们向岛主说一声.这便走吧.” 诸赫林道:“好.”余青又道:“临走之时.有一事却不得不办.大哥.昨日我也与你说了.”诸赫林点了点头. 余青走回床榻.问道:“鱼兄弟.当日我伤痛之余.冤枉了你.心里好生过意不去.望你不要介意.” 鱼幸道:“余六哥伤心之际.情有可原.你此举足以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汉.我敬佩你还來不及.如何说会怨恨你.” 余青眉花眼笑地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十分开心了.鱼兄弟.当日咱们在孤岛说的话.余青并沒有忘记.你……” 鱼幸听他一说.已明白他言之所指.心中一颤抖.道:“余六哥……”秋狐道:“你还叫他余六哥.” 鱼幸满心欢喜.唤道:“六哥……”余青跨上一步.紧紧握住他的双手.道:“好兄弟.”两人这两声叫唤.均是喜不自胜. 余青道:“陆岛主.你是武林名宿.我与我这兄弟有言在先.今日便结为金兰之交.请你老人家做个证人.”陆负箫道:“好说.好说.” 鱼幸负伤在身.不可下床.余青当先跪倒下來.指天为誓.余青二十七岁.比之鱼幸大了九岁.算为大哥.但他身处淮阴七秀的老六.鱼幸只得改口称他为“六哥”. 余青对着鱼幸砰砰砰磕了八个响头.这才站起身來.说道:“好兄弟.你身有重伤.好好养伤.这磕头之事.日后再行补上便是.” 鱼幸见他豪爽.只得道:“如此多谢六哥.”当下两人一唤“六哥”.一唤“二弟”.均是喜上眉梢. 余青道:“好兄弟.如今蒙古人已然退去.我也得带大哥他们去看看七弟.他独躺海岛之上.终究是不妙.咱们寻思着将他移回淮阴下葬.”说到这里.想到往日的淮阴七秀已死了七弟.竟自黯然伤神起來;可另一头想到结识了鱼幸这位少年英雄为兄弟.也是一面欢心. 鱼幸道:“六哥.你们回到中原安置好七哥遗体之后.万不可贸然行事.去找布脱寻仇.那布脱天资聪慧.得承弓未冷的武功.冒昧行事.恐怕占不到便宜.” 余青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六哥虽傻.却不是莽莽撞撞之人.你放心养伤便是.若你他日來到中土.到淮阴找我们便是.”鱼幸道:“好.小弟谨听六哥吩咐.” 余青在他肩头一排.嘻嘻笑道:“二弟.陆姑娘是个好姑娘.既然陆岛主已然允口.你须得好生待人家.”鱼幸回顾四周.竟然不见陆秋烟的影子.微微疑惑:“她去哪里了.” 当下淮阴七秀与陆岛主.形意门等人纷纷道别.陆负箫命“棋癫”幽平将六位送出岛去. 如此过了六七日.鱼幸的伤也好了一大半.陆负箫对他道:“你内功强盛.自行疗伤.非常人可比拟.”对他赞不绝口.又道:“你身负高深武学.理当行侠仗义.为国为民.” 经历过此次争战.蒙古人伤折了一万之众.粮草尽被烧光.船只也毁了无数.数万人挤在余下的四艘大船上.落荒而逃;沧月岛上也死伤了数千人.鱼幸心中对战斗更是厌恶.心想:“什么为国为民.若是两军交战.必要流血伤亡.如此一來.苦得便是死者的家人至亲了.什么为国为民.微言大义.都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这六七日中.公子青鱼每日都來探望他.喂他喝粥服药.还与他说一些寻常话.过了数天.鱼幸已可自行下床. 鱼幸抱激于心.这一日对她说道:“掌门公子.这些日子.多谢你悉心照顾了.” 甫料公子青鱼道:“公子青鱼四字.不过是爹爹叫顺口的罢了.在我出生之时.一道士说我年少之时多灾多难.须得起一个沾佛门之气的男儿名字.才可免于灾难.爹爹便给了我这个名字.青鱼青鱼.意为常伴青灯木鱼.公子嘛.那就是男儿的名字了.我本名叫 安知鱼.你日后叫我名字便是.” “安知鱼.”鱼幸看向她.说道:“这名字好生文雅.” 公子青鱼道:“是啊.你姓鱼.我叫安知鱼.名字之中同有一个鱼字.咱们也算大大的有缘分了.”说到这里.容色一黯.道:“只可惜爹爹已亡.这重担落在了我的身上.” 鱼幸见她身形单薄.心中生出怜惜之意.拍了拍她柔弱的肩膀.道:“安姑娘.常言道.既來之则安之.你爹爹把重担交给你.更何况我见水大侠他们对你服服帖帖的.你已经做得很好啦.” 公子青鱼给他柔声安慰.心中更加悲伤.伏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來.鱼幸好生尴尬.但见孤零零的.便不忍将她推开.反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起來.一时间亦是心潮起伏:“她初临重任.与凌九姑娘极为相似.都是命苦之人.其实天下命苦之人极多.又何止她们二人呢.” 想到凌苏雪.又为她担忧起來:“那日在大都之时.那个与归厉行在一道的.正是千钩无情莫沉.如此说來.他们九玄门内部自是出了叛徒.只是不知时下她处置得怎样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人微咳嗽一声.那人发出这一声咳嗽.转身便走. 鱼幸心中一惊.依稀听得是陆秋烟的声音.慌忙推开公子青鱼.提气往往门外窜去. 才到门外.只见东首的树丛之中浅绿之色一闪即过.正是陆秋烟的背影.鱼幸慌忙跟了上去.这时他内伤已好了七分.运功提气.并无伤害.他见陆秋烟往后山而去.忙提气追去. 追到一处小岛.鱼幸与她越來越近.在她身后叫道:“陆姑娘.你等等我.” 陆秋烟再奔出数步.已到小岛的尽头.前面是茫茫的海水.若再跑下去.便要掉进水中.当即止住脚步.回过头來.侧眼看着他.这时已入夜.黑暗笼罩了四周.四下静谧无比. 鱼幸两个起落來到她身前.柔声道:“秋烟.你干么跑得这么急.这些天你去了哪里.为什么都不曾來看我.” 陆秋烟双眼微红.怔怔地盯着他.一言不发.鱼幸又道:“你干么不说话.方才你……你瞧见了么.”一时心中羞愧难当. 陆秋烟冷冷地道:“我……我什么也沒看到.”顿了一顿.情绪稍抑.问道:“鱼大哥.我有一事问你.” 鱼幸见她说话.心中稍定.道:“你问.你问便是.” 陆秋烟脉脉道:“鱼大哥.若是你得知你师父的下落.你便要立刻到中土去寻找他么.”鱼幸喜道:“不错.秋烟.怎么.你打探到了我师父的下落了么.” 陆秋烟凝望着他.摇了摇头.道:“沒有.”鱼幸略觉懊丧.说道:“哦.”陆秋烟又道:“鱼大哥.若是我不与你回到中原去.你还是会去寻你的师父.对么.” 鱼幸紧紧盯着她发白的脸.问道:“陆姑娘.你不是说好了要和我去找师父么.何况陆师叔风师叔已然准许.你怎这般问我.” 陆秋烟道:“我只是问问你.你回答我罢.”鱼幸正色道:“陆姑娘.师父已到垂垂之年.对我亦有养育教诲之恩.就算沒有丝毫讯息.上山下海.我也非去寻他不可.” 陆秋烟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推开了他.朝回路走了过去.颤颤道:“你别跟來.原來文大哥说的.都是真的.” “文大哥.”鱼幸怔怔呆了半晌.双足重逾千斤.抬之不动.夜凉如水.他只感周身发凉.心里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來. 忽听得脚步声响.接着一人轻声道:“好贤侄.你深夜叫我來此.是为何事.”鱼幸心下一惊.暗想:“是陆师叔.他怎么來这里了.他在和谁说话.”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两军对峙(六) 他听到是陆负箫的声音,身形一动,窜入一旁的灌木之中,心中疑惑还未落下,便听得另一个人道:“陆叔叔,小侄叫你出來,自有要事相商,” “是文大哥,”鱼幸口中“文大哥”三字险些脱口,终究是强行忍住了, 陆负箫道:“好,我也正有些事情要与你说,咱们到那里去,”说着往东首一指,携着文逸之手举步往前走去, 鱼幸心想:“文大哥是文右丞相的义子,陆师叔是大宋的左丞相,他称呼陆师叔为陆叔叔,那也是情理之事,他们夜來此处,定然是商议军国之事,”百无聊赖,便要抬步离开,忽然想到陆秋烟临走前说的“原來文大哥说的都是真的”这一句话,心中一震,暗想:“我且听他们说些什么再走,” 思索间,陆负箫与文逸已走到海滨旁的一块大石上,文逸让陆负箫先行坐下,这才坐了下來,两人坐下的地方离鱼幸不过三丈之远,是而他们的神色举止,他都看在眼里, 陆负箫道:“贤侄,现在只我们两人在此,你有什么话,便直说了吧,” 文逸道:“陆叔叔,你老人家不是正有一些话想要对我说么,还是你先说吧,待你说了,小侄再來与你说过,” 陆负箫只道他尊己为老,便道:“那好吧,”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爹爹死了已有三年了吧,” 文逸听他一说,极为动容,道:“爹爹在柴市尽忠,已有三年之久了,” 鱼幸暗想:“柴市尽忠,他们说的是文丞相,” 陆负箫抬头看向海面,目光远远送出,只见海天交接之处,一弯新月缓缓升起,又喟叹一口气,道:“是啊,时光如水,一不小心,就过去这许多日子啦,” 文逸不知他想说些什么,道:“是啊,不知不觉鞑子都当权七八年了,陆叔叔,昨日一战,蒙古鞑子仓皇而逃,大是壮了咱们宋人的威风,” 陆负箫不置可否,念道:“十年旧事,醉京花蜀酒,万葩千萼,一棹归來吴下看,俯仰心情今昨,强倚雕阑,羞簪雪鬓,老恐花枝觉,揩摩愁眼,雾中相对依约, ” 念罢拍了拍文逸的左肩,又念道:“闻道家燕团栾,光风转夜,月傍西楼落,打彻梁州春自远,不饮何时欢乐,沾惹天香,留连国艳,莫散灯前酌,袜尘生处,为君重赋河洛,” 文逸听他一念,往事如流水浮上心头,萦绕难去,道:“陆叔叔,过去便过去吧,如今你苦守海岛,不也过得好好的么,” 陆负箫道:“蒙古人侵占我大宋江山,欺辱我大宋子民,我这七八年來,每日都是活的惶惶恐恐,沒曾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 文逸道:“陆叔叔忧国忧民,实乃我大宋之福,”陆负箫眉头深锁,黯黯道:“只可惜华夏寸土,已被外族贼寇所玷污,其实我一直在想,我若是如你爹爹一般,撒手去了,那也好过今日之局面,当日文丞相是在五坡岭被俘虏的吧,唉,他书生意气,吞食龙脑未死,在他身边,又多英雄之辈,邹洬、刘子俊、萧明哲,杜浒是是君子,你爹爹不惧淫威,不向外族屈服,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而我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懦夫,” 文逸心中一惊,说道:“陆叔叔,你何须说这般丧气话,若你一个想不开,这沧月岛上的数万人马,如何安置,”陆负箫道:“我每多活一日,便想起对不住我大宋男儿,心中愧疚弥深,每日便是寝食难安,” 文逸忙道:“陆叔叔,你是多虑了,你以退为进,深居海外,每日秣马厉兵,实是个万人敬仰的大英雄,大丈夫,如何说对不住大宋之人,” 陆负箫问道:“是么,你也这般认为,”文逸站起身來,喜道:“不错,小侄能來岛上,能与陆叔叔并肩御敌,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陆负箫道:“你坐下吧,只是如今鞑子退了回去,我心里却沒有一丝的欢喜,反倒是更加担忧了,”文逸不明所以,问道:“担忧,陆叔叔,你担忧什么,”陆负箫长叹一声,并不言语, 文逸道:“陆叔叔,你有话且说,只要用得上小侄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陆负箫听他一说,忙问道:“当真么,” 文逸道:“小侄虽不是圣人君子,但自小受爹爹教诲,却也是个言出必践之人,” 陆负箫道:“那好,你知我负箫二字,是何意思,” 文逸饱读诗书,如何听之不出,却道:“小侄愚驽,却是不知道了,不过我且胡乱猜上一猜,陆叔叔名讳中‘负箫’二字,恐怕是谐音之意,” 他见陆负箫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小侄说中了,那便索性说下去吧,依小侄看來,想要兴复这个‘肖’,只怕少不得流血杀人,任重而道远,” 陆负箫听他一说,只觉全身热血沸腾,眼冒精光,道:“任重道远,死而后已,哪怕流血身死,亦余心之所好兮……”文逸接口道:“虽九死其犹未悔,”陆负箫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紧紧握住他的双手,两人心照不宣,仰天哈哈大笑, 陆负箫念道:“胡虏铁蹄怨,中原角声寒,下两句怎么说來啦,” 文逸接道:“纵使身名裂,不驱怎归还,小侄信笔涂鸦的,倒是让陆叔叔见笑了,”陆负箫神色一峻,道:“怎么会,你在淮水一带领兵与元鞑子周旋之时,军中传颂的,便是这二十字吧,”文逸道:“不错,” 陆负箫道:“好,今日我要与你说的便是,鞑子既然退去了,必不会善罢甘休,如今沧月岛上马肥弓强,兵多将广,只是地方太小,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鞑子不日后引兵來岛上,从四面围困,断了粮草,那沧月岛上的数万兵民,饿殍遍岛了,” 文逸容色一展,道:“是啊,小侄也有这般看法,那……”欲言又止,陆负箫道:“怎么,” 文逸道:“小侄从大都來岛上之时,听说乃颜在漠北起兵造反,忽必烈大急,从江南调兵,北上镇压,如今江南一带,多有空城,小侄斗胆,认为为今之计,咱们不妨撤离此岛,南下从漳州一带登岸,攻鞑子之不备,拿下漳州,与鞑子抗衡,” 顿了一顿,又道:“漳州、崇安、浦城等县一带,如今尚蓄有头陀军残兵部将,咱们到了漳州,振臂一呼,定是一呼百应,如此一來,声势壮大,人马越多,自不怕鞑子,再说了,漳州背靠深海,沧月岛士兵在岛上生活了六七年,自然是水性极佳,漳州城之地势,进可攻,若蒙古鞑子攻得紧急,抵挡不住,咱们可退到海上去,经此一役,蒙古人更加不敢到海上來了,” 陆负箫听到这里,一下站起身來,抚掌道:“不错,不错,我也是这般想法,只是陆某八年前在崖山已死,若这下冒昧又活了过來,定然引起恐慌,所以咱们退到中原,这沧月岛上的兵马,还得让你來带领,” 文逸心下一惊,忙道:“这可使不得,小侄年轻识浅,如何能当此重担,”陆负箫道:“崖山之下,便已有陆某的坟茔,你若不答允,沧月岛上之人,是万不可回到中原去的,”鱼幸暗想:“原來陆师叔深居海岛,不回中原,是心里有这个想法,” 文逸面现难堪之色,过了良久,才道:“好,小侄答应陆叔叔,不过今日先说定了,小侄很是年轻,一切主意,还得陆叔叔指点,” 陆负箫“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待咱们回到中原,你我说不定便是一家人了,什么指点,也不需如此客气,” 文逸双目大睁,问道:“陆叔叔,你是说……”陆负箫将声音压低,道:“你对秋烟有意,难道我看不出來么,” 鱼幸听到这里,心中砰砰跳动,已然明白陆秋烟那一句话的意思,他险些按捺不住,当当此之际,却不得不听闻下去,只得强自平心静气,听将下去, 文逸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道:“陆叔叔,我……”陆负箫道:“你是文丞相的义子,又是抗元的英雄,这会子怎扭扭捏捏似个大姑娘來啦,你放心,待咱们驱除鞑子,我便将秋烟许配给你,” 文逸道:“蒙古鞑子气势如山,若要将他们赶到关外去,岂是一年半载之事,” 陆负箫道:“好,待咱们回到中原,站稳脚跟,便让秋烟与你成亲,成么,”文逸喜形于色,躬身道:“多谢陆叔叔,”两人各怀心思,又说了一番话, 陆负箫道:“夜已深了,你先回去歇息吧,待我将岛上的事情处置完毕,咱们好好商议,便即离开,我心里闷得慌,四下去走走,” 文逸满心欢喜,道:“好,陆叔叔保重身体,小侄先走了,” 鱼幸藏身灌木之中,眼看文逸朝原路走去,一步一步,仿佛都踩在自己的心间,心里只想着他二人的这番对话是一场梦,可事实明明白白,怎会是梦, 忽听得陆负箫道:“出來吧,”鱼幸心中大惊,道:“原來陆师叔早就发现了我,”身子轻轻一点,从灌木中跃出,落在陆负箫身前,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从别后(一) “你在这里很久了吧.”陆负箫开门见山地道 鱼幸讪讪道:“是啊.小侄在陆师叔之前來了.偷听了你与文……文大哥的谈话.甚是不该.” 陆负箫微微一笑.道:“那也沒什么.我与文家贤侄说的话.也非机密.你既然全部听了去.我也不再瞒你了.” 鱼幸心间一沉.冲口问道:“陆师叔.你当真要把秋烟.和……和文大哥在一起.”陆负箫想也不想.说道:“不错.” 他“不错”二字一出.鱼幸只觉整颗心如遭重锤.发痛不已.险些喘不过气來.伤口处隐隐生疼.脚跟不稳.差点摔倒.过了片刻.才问道:“陆师叔.可是那日在铁穆耳大营……” 陆负箫打断了他的话.叹了一口气.在小岛上來回踱步.说道:“世间男女之事.并不是真心相爱.便可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纵然是相濡以沫.时日一长.也难免会互相厌倦……”鱼幸打断了了他的话.坚决地道:“我说什么也不会厌倦秋烟的.” “那秋烟呢.你有想过她么.你就知道她与你一般心思么.”陆负箫听到鱼幸口气坚决.蓦然停下脚步.目光斜斜地扫着他. 鱼幸一怔.想到陆秋烟这几日性情大变.自己受伤在床.她却不來看望自己.方才还与自己说一些奇怪的话语.似乎变了个模样一般.一时心乱如麻.半晌才喃喃道:“我想……我想秋烟她……她也是这般想法.” “幸儿啊.你太过年轻.太过于天真了.或许过个十年八年.你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也不会怨我.”陆负箫双手负在背上.月色冷冰冰地射在他背上.只见他背影如水.似比这月光还凉. “你要我和秋烟分开.那么别说是十年八年.就算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也情愿不懂得你说的什么大道理.”鱼幸只觉颇为气愤.又道:“为什么真心相爱.便不可白头到老.我和秋烟互相倾心.有错了么.” “男欢女爱.那自然是沒错.”陆负箫语重心长地道:“可你就知道秋烟愿意和你厮守一生么.” “她愿意.”鱼幸脱口说道. “是么.”陆负箫两眼紧盯在他的脸上.道:“只怕是你一厢情愿吧.” 鱼幸拳头紧捏.气愤地道:“陆师叔.你说什么.” 陆负箫往前走了两步.双手负在背上.道:“我本來想你们二位是男欢女爱.那我也无权从中阻拦.可昨日秋烟与我说的一番话.我才发现险些做错了事.” 鱼幸忙追问道:“秋烟给你说了什么.”陆负箫道:“你当真想听么.”鱼幸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秋烟说.其实在她心里.她只想好生待在岛上.并非心甘情愿想要与你北上寻找师父.”陆负箫一字一句地道.“何况你……” 鱼幸听在耳中.犹如五雷轰顶.身子一阵颤抖.问道:“何况我怎么.” 陆负箫道:“你既然与秋烟有言在先.那为什么拼了自己性命不要.去救他人性命.难道她是你的红颜知己.” 鱼幸心知他说的“她”是指公子青鱼.当即一口否决.道:“我与安姑娘素昧平生.岂能说是红颜知己.” 陆负箫面色沉沉如水.问道:“安姑娘.我听说她真名隐秘得紧.就连她门中部下.也并不知道.嘿嘿.她连闺名都说给你听了.你和她素昧平生.我会信么.” 鱼幸俊脸发白.摇了摇头.半晌才道:“陆师叔.你信与不信.全是你说了算.可小侄对秋烟之心.天地可鉴……” “嘿嘿.傻孩子.你巧言令色.想要骗我.我却不信.”陆负箫道.“再说了.要是秋烟意中你也就罢了.可文家贤侄与秋烟是两情相悦……” 鱼幸面色涨红.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信.你叫秋烟出來.我要亲口问她.”陆负箫道:“这些日子.你卧病在床.难道便沒瞧出來來么.如若秋烟心里有你.为何便沒去看你.实话与你说吧.这些日子.秋烟都与文家贤侄在一块.” 鱼幸猛地往前跨上一步.喝道:“你胡说.”陆负箫颜色大厉.喝道:“我说什么也算你师叔.你怎这般与我说话.我是秋烟的亲生父亲.她不喜欢的.我怎能强加给她.” 鱼幸听他这般说.也觉得有些道理.心中迷惘.眼神痴痴的.喃喃地道:“是啊.是啊.爹爹怎会害女儿呢.” 陆负箫道:“不错.文公子是文丞相之子.如今若要抗元.须得全凭他的指挥.”他见鱼幸神色呆滞.口气略为缓霁.问道:“我且问你.你可知道我真实身份.” 鱼幸从黯然神伤中回过神來.道:“师父曾对我说.二师叔是大宋朝的左丞相.何况那日在铁穆耳营中.他也已说了.” 陆负箫道:“不错.当日我与文丞相同朝为官.情谊甚笃.有句话说的好.门不当户不对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是官宦之家.文公子也是明将之后.秋烟与他心下互许.我是说不出的欢喜.幸儿.当日我在元军大营之中说错了话.你不怪我吧.” 鱼幸心里“咯噔”一痛.只觉受伤的后背火辣辣地疼痛起來.已然明白他所说的意思.冷声道:“名不正言不顺.门不当户不对.哈哈.好一个门不当户不对.你是我师叔.我自当尊重你.如何敢怨你.” 陆负箫见他神色凄然.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幸儿.天涯何处无芳草.男子汉大丈夫.当游历四海.岂能因儿女私情而困住了脚步.何况你如今你师父下落不明.你岂能做不仁不孝之徒.” 说到这里.又道:“幸儿.你师父是威名远播的大侠.江湖人称侠义一剑.二师叔虽心在庙堂.可功夫也沒搁置下來.江湖人给的诨称.你知道么.” 鱼幸道:“陆师叔的名号.师父也曾说过.叫‘中原无敌’.”陆负箫道:“什么中原无敌.不过是吹嘘拍马之言罢了.不过我一生最引以为豪的功夫.是一十六招刀法.名曰‘沧月十六刀’.我來到岛上之后.闲暇之余.又悟出了一套功夫.叫做‘箫韶九成’.此功夫共分九层.内外兼修.那日我与弓未冷打斗之时.只用这功夫.就将他打得节节败退.我见你内功深厚.是个练武奇才.只要你日后不再见秋烟之面.今日便将这两套功夫传给你吧.如此一來.你去找你师父.行走江湖.也更为妥当了.” 鱼幸听他说了前半句.本自疑惑无比.再听他说后半句.两眼紧紧盯着他.冷冷地问道:“不再去见秋烟.” 陆负箫道:“正是.”从身上解下玉箫.朝天一引.道:“我便先传你玉箫上的功夫.” 鱼幸凄然笑道:“不见秋烟.不见秋烟又如何.嘿嘿.陆师叔.你功夫再好.又怎懂得我心之所指.你叫我不要见你宝贝女儿.我此后不见她便是了.”足下一动.几个起落.往“落石涧”方向掠去. 陆负箫一提气.紧跟其后.鱼幸此时心中发狂.脚下之快.前所未有. 两人一前一后.瞬息间越过了数十座岛屿.鱼幸终究是受了伤.到了后來.速度愈慢.到落石涧之时.终教陆负箫赶上了. 陆负箫身子在空中一跃.挡在他身前.问道:“你去哪里.” 鱼幸满面凄然.道:“陆师叔既命小侄不要再见陆姑娘.我走便是了.”说着身子往右一闪.欲要让开. 陆负箫却不阻挡.问道:“你当真非走不可.我可沒有逼迫你.”鱼幸道:“这是小侄自己的主张.哪是陆师叔陆丞相的逼迫.” 陆负箫不去理会他话中的讥诮.道:“好.你去吧.岛前的船只.皆备有酒食.你随意选乘一艘.”鱼幸心中更加悲痛.冷冷地道:“多谢陆师叔.”只觉这地方让人讨厌至极.腾空而起.几下奔出落石涧. 陆负箫如释重负.叹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回先前的位置.朝丛林之后道:“出來吧.” 只听得“窸窣”一声.一人拨开远处的丛林.从中走了出來. 那人灰衣玉面.却正是文逸.文逸道:“陆叔叔.鱼……他当真走了.不再回來了.” 陆负箫道:“我虽与他初次见面.可这孩子的脾气.我是一清二楚.他如他师父一般.生定了的事.岂会反悔.你放心吧.说不定此时的他.已在往中原去的船上了.” 文逸心中一松.道:“如此多谢陆叔叔了.只是秋烟姑娘那里……” 陆负箫道:“你只消好生准备退出岛上便是.我已飞鸽传书与南凌二人.叫他二人通传还未來到岛上的武林人士.都改道去漳州相见.至于秋烟嘛.她是我亲生女儿.难道爹爹的吩咐.她敢不从.”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一人轻声道:“烟儿是你亲生女儿.只怕你不是她亲爹.”陆负箫一怔.往后方一看.问道:“你怎么來了.” 那人不答.往回便走.陆负箫心中大惊.提气飞奔上去.道:“留下吧.”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从别后(二) 鱼幸心中愤懑不已.來到海滨.随手解下一艘船.跳将上去.摇起船桨.拼命往海中划去.他生怕一停留.便再无力气扳动船桨.甚至是泪水夺眶而出.不能自已. 耳边时时回想陆负箫的话语.不由得又是恼怒.又是沒趣.他虽不是纨绔贵胄.但生性清淡之时.却也自幼任性.虽然最近经历了不少惊险折磨.却从未受过这般奚落冷遇.心里说不出怨恨.可他是该怨陆负箫呢.还是该怨陆秋烟.他自己也无从说将上來. 隐隐约约之中.听得沧月岛上传來打更的刁斗之声.鱼幸心中一痛.撕下衣袍.塞在耳中.船划得更加快了.咔咔作响.幸得他胡乱选的这艘船乃是沧月岛上的战船.打造结实.否则哪能受得住他如此之大力.他心乱如麻.暗想:“秋烟已答允了我.陆师叔也曾亲口给我说了.可她为什么要反悔呢.”想到这里.从怀中取出陆秋烟所赠的筷子.手一扬.就要掷入海中. 随即心中一颤.终究是收了回來.随手揣入怀中.又奋力划船. 约摸划出了一个时辰.他才将耳中的布帛取了下來.此时间.已听不到岛上发出的刁斗之声.他回望一眼背面方向.目所触及之处.尽是茫茫海水.沧月岛也看之不见.他心里一沉.暗道:“我鱼幸今日走后.便不再來此岛了.” 他心情略定.双眸尽湿.当日來岛上之时.虽曾被弓未冷制住.但身旁却又陆秋烟相伴.而此时形单影只.说不出的凄凉. 再划半个时辰.隐隐约约已见犀牛峡.前些日子交战.击退蒙古人之后.陆负箫命幽平带人过來将其炸跨.如今已无路可通.鱼幸将船划近.只见尽是碎石.挡了去路. 他强自振奋精神.提气跃上.四周打探.见往北走出半里之路.便是海水.当即回到船中.往北划去.在船上又想起布脱之话.便又再往北划出一里.才绕道而去. 这时间.天色微明.看來第二日便又要到了.肚子里却咕噜噜叫将起來.鱼幸本毫无食欲.但转念想道:“我若就此饿死在船上.谁去找寻师父.”走到后舱.果真如陆负箫所言.皆备有食物清水.他胡乱吃了一些.以海水洗了脸.精神一振.又往前划去. “陆师叔他们说要撤离海岛.我还是快些走吧.我这一生.再不想见到他那一副脸嘴.”他心中是这般想法.也不合眼.将船划出. 当日夜间.來到一座不知名的小岛.他将船靠在岸边.上岛找块地方胡乱寐了一宿.第二日又登船划行.他纵然记忆力超人.但只來过一次.况且并非自己掌舵.那日转过犀牛峡之后.便失了路途.他也不去在意.只凭感觉向前划行.心里道:“我來之时.是从大都南下.大都既然沒有师父的消息.那我且从江南登岸.去打探一番.” 如此过了七八日.说也奇怪.他越想忘记陆秋烟的音容形貌.可每天夜里一闭眼.难以混乱一团.都是她的一举一动.离开沧月岛的时间越來越长.陆秋烟的身影在他脑海中的样子却越來越清晰.他心中暗想:“难道我真的爱上她了么.” 好几次他都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调转船头.回去寻她.可一想到陆负箫的样子.心中一横.终究是忍住了. 他南下之时.乃是顺风顺水.而今逆流而上.耗力气极大.若非他内力深厚.恐怕已死在深海之中.到了后來.他路途全然不识.只凭意念划水.如此一來.更加艰辛.反正也见不到陆秋烟.多少次欲要放弃.就这样死在船上也罢.可师父对自己有养育教诲之恩.而如今师父下落不明.如若不去寻他.岂非成了一个不孝之徒. 转眼间.日升日落.日落日升.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子.这一夜他寻了一处小岛将小船系住.觉得天气有些回凉.便在舱中入睡.正在睡梦之中.便听得外面哗哗哗数声.接着吹起大风.下起雨來. 他走出.眼看天上下起了中雨.密密麻麻的洒在海面.鱼幸心生悲凉.也不取出纸伞.坐在甲板上.任由风吹雨打.暗自伤神了良久.衣衫浸湿. 直到雨势变缓.他才起身回到舱中.再无睡意.盘腿坐下.依照风寻忧传授的打坐法子.吐纳起來.过了半晌.渐入佳境.什么风声雨声.都已不能听闻. 一时间.只觉灵台空明.先前所学的内功如一条条涓涓之细流.从四肢归于丹田之中.腹中暖烘烘的.好是舒爽.他心中大喜.啸声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于中夜之中发将出來.但听得声音雄浑清扬.似余音绕梁.绵绵不绝.倒先吓了自己一跳.自言自语道:“这是我发得啸声么.” 随即哑然失笑:“四下便只我一人.不是我.却又是谁.”他思忖落下.犹可听得声音不绝.如层层大浪.慢慢远去.良久良久.方才不可听闻. 这一声啸声发出之后.只觉心中清爽.什么愤懑压抑.心中难受之情.竟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自那日从沧月岛上入海以來.始觉得心中舒坦.又忍不住第二声长啸送出. 这一次.却听了个真真切切.他自己送出的声音.如同千层大浪.卷住汪洋海水.向远方奔腾而去.他心中大吃一惊.敢情这一夜打坐.他的内功又精进了另一层.(【注:此处也并非作者胡乱吹嘘.后來明朝王守仁在军营中之时.夜半长啸一声.十万大军人人听闻.】) 他压抑住内心的喜悦.收心摄神.又坐在舱中.慢慢吐纳起來.一时间.江陵樵子前辈所传授的所有内力.与师父南川寻传授自己的内功如同水**融在了一块. 自那一夜之后.细雨漫天.从白天到入夜.从晚上到凌晨.总是不停.鱼幸每日入睡之前.都要打坐半个时辰.腹中内力之涨.比之他去沧月岛上之时.又厉害了不少. 自此海岛甚多.行不到半日.又即遇到岛屿. 这一日正午.他远远看见远处黑压压一片.心中一惊.以为是什么长鲸鲲鱼.如今他扳桨扳得手酸体麻.若真是如此.那便糟糕了. 待他将船靠近.却如释负重.那哪里是长鲸鲲鱼.却是一座大山.便在此时.听得海上传來一人的歌声:“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接着又有人唱道:“乌篷船.听雨眠.一蓑烟雨枕江南.”高声唱和的乃是从两艘渔船之中传出.虽发于男子之口.但声音软绵绵的.颇不清晰.正是吴乡软语. 鱼幸将船摇近.与两个渔父对答问路.两人见他是个汉人.心里欢喜.七嘴八舌地道:“咱们是当地的渔民.出海打渔來的.”鱼幸听说已到江浙之地.便询问临安的路途.两人道:“此地离嘉兴最近.”说着往南一指.道:“你要去临安.须得从这里下去.划船还的三日之久.” 鱼幸道声多谢.顺着二人指的路途.一路划船.他眼看便要靠岸.心中欢喜.力气倍增.到了第三日拂晓之时.便到了临安渡口.他弃舟登岸.只见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说的都是吴乡语言.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待他登岸之时.已是六月. 他一问之下.路人说此时是六月时光.梅雨來临.故而才下大雨.又说他如果要去临安.须得往北沿江往北走半日.他往北走了半日.黄昏时分.已至钱塘江边.只见钱塘江吞吐江水.注入东海. 但听得岸边一人高声唱道:“有情风、万里卷潮來.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于此绵绵烟雨之中听得伤怀之此.鱼幸心中一动.暗想:“是啊.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反复将这两句念了半晌.那唱歌之人已翩然远去.这一次听得他远远的声音传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鱼幸心中一震撼.暗想:“是啊.古往今來.但凡一个朝代的兴盛灭亡.苦的都是百姓.如今江浙一带.百姓安居乐业.有什么不好呢.若是陆师叔引兵北上.那么必然让百姓受苦.” 信步前走了片刻.他奔了半日.肚子咕噜噜叫了起來.却身无分文.想到那日在蠡州之时.陆秋烟取不义之财.心中一动.提起轻功.潜入一富贾家中.取了几百两银子带在身上.此时他轻功之盛.除了黄修渊等高手之外.能与之比肩的.寥寥无几.就算只身一人去皇宫.那也有八分把握. 他來到江边.找一家客栈胡乱吃了饭.只觉食物甜腻.颇不合口.他也不挑剔.将就着住下. 他心中挂念师父.不敢耽搁.第二日天色一亮.便即离了钱塘江.四下探知武林名宿“侠义一剑”南川寻的下落. (祝愿各位朋友元旦快乐..)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扑迷离(一) 至元二十三年,是为阴历丙戌狗年,元朝皇帝忽必烈在四川中书省、扩建黑城 、建五龙观,至此,蒙古人便真正统一了华夏九州。 当此之时,京畿之北的诸王,却是蠢蠢欲动,妄图动摇忽必烈的统治,夺回王位大权。 忽必烈居于大都,便听得北防眼线来报,怒狮海都出笼,海都计伏于洪水山,扑擒了忽必烈在别失八里的大将綦公直等。接着与笃哇,越彰别失八里猛蹿至哈密力,击溃退守的畏兀儿亦都护守军。 忽必烈听闻此等消息,忙借亦都护子纽林的斤的悲愤,下召命他师出河西,又钦点大军北征,将两军合为一路,北上镇压。忽必烈所点的北征之军,有一半是往南方召集的。 消息传到南方,自淮河以南,信州以东,宋室子民纷纷揭竿而起,对抗元廷。南北战乱不息,形势严峻不已。 红叶衰残,时入三秋。天色向晚,信州的一条古道上,一秀才口里念念有词,正诵着柳永的一首《望海潮》。 但听他扯开歌喉,放声唱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他人长得丰润,身长七尺,歌喉也甚为俊美,虽较歌坊间的女子之声少了一层软绵绵、脆生生之感,却别有一番韵味,于此荒山野岭之中发出,不逊于天籁之音。 这秀才高声唱罢,抬望眼处,小桥流水,落日残霞,无异于钱塘一带风光,自言自语道:“莫只说是钱塘,这信州之地,物产丰饶,也是自古繁华。” 又往前走了一阵子,山林愈加密集,越发荒僻了,只见枯藤老树,夕阳西下,昏鸦阵阵发鸣,令他心内生悸,忙加快了步子,摇摇头道:“惜春楼的老妈子也忒不实诚,骗了我的钱不说,还说往西北方向走出五里地,便有大道,依我看呐,要有人户大道,还非得走出个十里地不可。这老妈子,我看多半没来过这里。还自称是信州百晓生,世道中落,可笑,可笑。” 寒鸦聒噪之声越是紧凑,他更加害怕了,心中自个祷念:“土地公公,天王菩萨,行行好,可别让小生错过了行头。” 小径上向右边折了个弯,绕过一块大石头,接着又唱道:“释氏掀天官府,道家随世功名。俗子执鞭亦贵,书生无用分明。”唱完这四句,心胆渐大,又自言自语道:“宫廷琴师大有先生这四句,可真写到我心坎里去了……” 话还没说完,突然冒出“啊哟”欣喜之声,眼前一亮,加快脚步,道:“果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夕阳余晖之下,但见不远处的林中灰墙绿瓦,现出一座寺庙来。 这秀才心中大喜,快步走将过去,口里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伸手就去推门。寺庙门前灰尘满布,久无人迹,门却很是沉重,他双臂无缚鸡之力,却推之不开,似乎从里面让什么东西给抵住了。 秀才在门上叩了三下,问道:“有人么?” 忽听得内一人道:“谁?”这秀才心中略定,道:“这位仁兄请了,小子胡乱赶路,错过了行头,想来此处借宿一夜。”话未说完,只听蓬的一声,门便打开,露出一张满是胡渣的脸来。 但见开门之人约摸三十来岁的汉子,粗眉细眼,鼻小嘴阔,一头长发蓬松无比,想来已有半把个月没曾打理,却不是和尚。 秀才见这人虽长得奇怪,却也面善,说道:“落第秀才许问书,前来敲门,叨扰了,叨扰了。”说着往这人行礼作揖。 那汉子听他自报姓名,又说是秀才,心中舒了一口气,小眼之中挤出一丝微笑,说道:“许小兄弟不必客气,进来吧。”说着让在一旁,让他先进。 许问书走进庙来,只闻秽臭冲鼻,瓦片残破,四处皆可见蜘蛛网,地上胡乱盖了厚厚一层稻草,早已没了香火。此时夕阳已坠落下去,晚风吹来,稻草随风在地上滚来滚去,错乱不堪。 那中年汉子快步走到秀才许问书身旁,说道:“随我来吧。”说着朝大殿方向而去。 许问书跟着他走了片刻,便到了大殿,只见两扇门均已不见,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块门板虚掩着。许问书见门板高及半身,跳之不进,那汉子在他腰下一托,轻轻巧巧地带着他落在殿内。 进得内来,才发现殿内尚有他人,不待二人说话,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当先问道:“李春来,他是谁?”许问书心中暗自道:“听他口音,乃是北方人。而方才的这汉子,多半是云贵人氏。” 那汉子放脱了他,说道:“邝二哥,是一位错过行头的小兄弟,我将他带了过来。”说着低声对许问书道:“这座文王庙已被荒落多年,只有这大殿完整些,你也来这里避风吧。” 那邝二哥见许问书头戴纶巾,面皮白净,果然是个文弱书生,说道:“也好,过来一同坐吧。” 两人对话之际,许问书已将殿中众人瞧了个遍。只见那邝二哥身形高大,坐在一块石头之上,大概四十二三岁年纪。除了那“邝二哥”与李春来之外,尚有三人。三人均是三十出头,腰间鼓鼓,显然是放着兵器。 其中两人是身材短小,却是虎背熊腰,看起来极为不搭。另一人中等身材,满面春风,说道:“小兄弟,外面风大,到这里来坐吧。”这人声音一出,许问书又想:“他大抵是鄂州人氏。” 许问书又行了一礼,道:“小子许问书,既然如此,小子叨扰了。” 满面春风的汉子挪了挪身子,让出一块地方来,让许问书坐在一旁。几人围成一道圈子,圈中燃着一堆篝火。许问书见这几人和善,渐渐去了害怕之意。 满面春风的汉子向里首道:“兄弟,过来烤火。”许问书听他说话不是向着自己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吃了一惊。只见偌大的文王吴芮塑像前的香案上,睡着一位青衫之人。 那青衫人将随身的斗笠掩盖在脸上,看不清楚年纪,一动不动,似乎已酣睡过去,听得这汉子说话,忽然发声道:“多谢仁兄好意,地方隘窄,便不过来凑了。” 他声音清脆,字腔圆正,听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说完这话,再无声响。许问书又见他身旁的桌子放着一柄长剑,心中一凛。不一会儿,又从他鼻中发出微鼾之声。 那名叫李春来的汉子道:“雷大哥,今夜已不能赶路了,咱们将就着睡一晚,明天再出发吧。” 满面春风的汉子道:“好。那今夜便好好休息。”过了一会儿,那身形高大的邝云问道:“不知这文王庙,是个什么去处。” 两个虎背熊腰中的一个汉子道:“这文王名叫吴芮,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著名人物。” 雷松接口道:“小时候曾听村头的老爷子讲过文王的故事。老爷子说,吴芮与同甘共苦多年的爱妻毛苹泛舟湘江,庆祝自己四十岁生辰。吴芮望着远山,思念家乡瑶里。面对明月,毛苹吟咏: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吴芮听罢心潮澎湃,留言道:我死后要回家乡瑶里五股尖仰天台,观看天门的朝日夕阳。同年,夫妇双双无疾而终,合葬长沙城西。其衣冠冢有多处。谥为文王。以此来看,要立庙供奉,却不应该是在长沙么?为什么到信州来了?” 另一名汉子道:“雷大哥,这你就不知道了。他是咱们信州之人,因羡他骁勇,所以立了座文王庙供奉着他。瑶里就是咱们信州的。” 雷大哥点点头,往地上用力一拍,道:“原来是这样,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文王一般,建功立业,就算客死异乡,也不枉人世走一遭。”他这一拍力道用得甚大。 那邝二哥道:“万世皆是如此,说起容易做着难,若是咱们汉人都如雷大哥一般英雄了得,何愁不名垂青史?只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何况如今柳……已经……咱们也只是四五人,能成什么大器?” 雷大哥“呵呵”一笑,道:“邝兄弟说哪里话?咱们的行径,却不是为了名垂青史。” 许问书出口问道:“雷大哥,你是……是鄂州人氏么?” 雷大哥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说道:“正是,方才却忘了说了,在下姓雷,单名一个松字;这位是邝云兄弟,山东人;这位是李春来,是贵州来的;这二位是潘氏贤昆仲,大哥潘鸿,兄弟潘越。咱们五人曾在淮水一带待过些日子,后来辗转来到鄂州,又从鄂州南下,今日到信州地界,天色黑了下来,不能再行赶路,所以来到这破庙中,不想与小兄弟相逢,幸会,幸会。”说着朝许问书抱了抱拳。 许问书道又站起身来,还礼道:“原来如此,不知几位大哥从鄂州南下,是为何事?” 雷松面上露出谨慎之色,看他一眼,推搪道:“咱们南下,也没什么紧要之事,只不过游山玩水罢了。” 许问书常年东奔西跑,如何看不出他的眼神?又见几人谈吐不凡,料想绝非常人,忙摆手道:“雷大哥切莫误会,小子询问此事,并非有他意,只是小子此番北上,乃是去鄂州。小子第一次北上,不认得路,故而有此一问。” 雷松笑道:“原来是这般。你坐下吧,从鄂州到这里,咱们走了十多日,许小兄弟你这身子,怕要多些日子。只不知你孑然一身去鄂州,却是为了什么事?” 许问书道:“小生祖籍浙江吴山镇,这次去鄂州,是为了寻亲。我嫡亲姐姐远嫁鄂州,近几日江浙一带不甚安当,故而绕道入信州之境,北上鄂州,一来可去见我那老姐,二来也可寻个安心之所。” “江浙一带自古繁华,吴山越水,令人流连忘返,怎地近几日不甚安当?”雷松与众人对望一眼,问道。 许问书道:“几位大哥难道不知晓么?” 雷松心中一动,问道:“可是与盗贼流寇有关?”他将“盗贼流寇”四字说得极重,那睡在案上的青衣人听到这里,俄然动了动身子。 众人都在全神贯注谈话之中,并未察觉他这细微的举动。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扑迷离(二) 许问书接着道:“说是盗贼流寇,却又有些不妥。” “哦?”李春来等人似乎都极为感兴趣,又问道:“怎么说?” 许问书道:“前些日子,我去村头王先生家中借书,在回来途中,便遇到了一伙手执明晃晃兵器之人。我见这伙人约摸五六百人,又没穿着军服,当时就吓得魂飞天外,心想遭了,遇上强盗了。果不其然,有几人发现了我,便手提长枪,奔将过来,将我捉了前去。来到军前,我见他们山大王凶神恶煞的,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黑脸大汉,心里更加害怕,心想这次定是九死一生,活不成了。” 秀才许问书顿了顿,又道:“那山大王将手中的大刀一扔,不偏不倚,刚好插在马鞍前的刀鞘里。他见我吓得瑟瑟发抖,柔声叫我不必害怕,又问了我家住何处,家中之情况。我当时哪敢撒谎?只好如实说了。他们听说了我的话之后,不依不饶,将我带到山上。” “到了山上之后,那黑脸大汉命退了左右,将我带到峰前。我见他随身的弓刀都没带上,心里略微松了口气。其实当时江南一带传的沸沸扬扬,蒙古内部发生兵变,驻守江南的元兵被圣上下旨北调十之五六,是而盗贼乘势兴起,兴风作浪,那也是寻常可见之事。那黑脸大汉走到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叫我在一旁坐下,一言不发。他无甚举动,倒教我愈发害怕恐惧,竟有些坐立不安……” “他见我一言不发,却对我道:‘小兄弟,你也无需害怕,令狐宋鲁莽,今日请你上来,多有得罪。’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潘氏兄弟中的大哥潘鸿望了二弟潘越一眼,低声道:“令狐宋?”又望向雷松、邝云等人,问道:“不是令狐狂么?” 那躺在神龛旁的青衫少年听说“令狐狂”这名字,身子微微一动。他早已醒来,这下竖起耳朵,仔细听闻,暗中却想:“令狐宋?令狐狂?是他,是他,原来是他!” 许问书一听“令狐狂”三字,说道:“怎么,几位认识令狐狂?只不知这位令狐狂,是那位黑脸大汉令狐宋的什么人?” 雷松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许家兄弟,怎地?你怎知令狐狂之名?” 许问书见他神态有些不对,似有隐瞒,也不刨根问底,续道:“令狐狂三字,却是从他背上看到的。那位令狐宋说到这里,忽然将手扯开衣裳,袒胸露乳,朝自己的背上一指。” 邝云身子不自禁朝许问书挪了挪,问道:“怎么?” 许问书道:“众位皆知当日岳母曾在岳鹏举背上刻下‘精忠报国’此四字,可那日我看他背一眼,并更加佩服他。他整个背上,赫然烙印着十七个字,字字真切,都是刻印上去的!他从项下而始,臀上两寸处方讫,右边刻的是,未收天下河湟地,左边是不拟回头望故乡,一旁是令狐狂三字。” “啊?”饶是雷松邝云等人走南闯北,大风大浪见过无数,这下听他一说,也不免惊出声来。 许问书摆手道:“我所讲的皆是目睹,并非虚言。这十七个字哪,深入肉骨半寸,我只看一眼,便历历在目,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敢情他这十七个字,都是一针一刀刻印上去的?”雷松问道。 许问书道:“雷大哥说得不错。” 李春来道:“未收天下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令狐楚这一首的《少年行》,说的是当时河湟之地当时为异族所占领,若不收回故土,将异族驱除,那便不打算回头望一眼故乡。嘿嘿,如此说来,这个令狐宋倒是个不简单的人。” 许问书道:“我看得真切之后,他方把衣服合上,回过头来对我道:‘许兄弟,不瞒你说,这位作《少年行》的令狐楚,便是我的先人。我将老祖宗的诗句刻在身上,记在心中,时时提醒自己,勿忘家仇国恨。我令狐宋并非盗贼,只是我初来吴山,对周遭境况知之甚少,方才听你说是本地之人,又是满腹经纶的俊才,所以想请你指点迷津,说说吴山一带之状况。 他一说到这里,我便都知道了。我见他说话时神定气闲,心里对他忽生敬佩之感,便将腹中所知一一告诉了他。” 雷松问道:“哦?他问吴山一带的境况,却又想干什么?莫非想打家劫舍?” 李春来道:“吴山山势绵亘起伏,左带钱塘江,右瞰西湖,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用。古人便曾言道: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再说了,前朝定都临安,江浙一带,物产富饶,这令狐……令狐宋若要打家劫舍,却是选对了地方。” 许问书道:“若说打家劫舍,那却不是了。我将周遭情况一一告诉那令狐宋之后,一面低声吩咐手下一人,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若我无急事,便请在山上一聚。我见这些人偷偷摸摸,但举手投足之间,却甚有纪律,心下吃惊,那敢久留?便对他说:‘仁兄之心,在下心领了,这就离开吧。’” “我当时心里砰砰直跳,哪知他也不挽留,临行之前,只说了几个字。” “什么字?”雷松眉毛一拧,当先问道。 “外族猖獗,犯我长安,今日前来,戟指天山。”许问书回忆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 邝云又问:“那他还有没有说什么?”许问书又想了一下,道:“对了,他还说,咱们同为南人,生于虎肚之下,终究有绝根绝种的那一 日,与其成人鱼肉,不如反为刀俎,重拾河山。他还说了,若是这世间的南人都如所南先生、柳苍梧一般,那么就算再来十倍外族,也奈何我们不得。 他这话一说,我登时就明白啦。当即对他说:‘令狐将军请放心吧,小子虽为一穷酸,但何为大义,何为不义,还是分得清楚的,小子若是说了出去,天打五雷轰。’” 潘氏兄弟中的潘越一拍大腿,喝道:“不是他却又是谁?”余下几人对望一眼,喜上眉梢,齐声道:“不错,正是他。” 许问书满眼疑惑,问道:“是谁?”李春来道:“难得许小兄弟如此仁义,书生意气,果然没错。直言给你说了吧,这位向你打听吴山一带情况的令狐宋,和他背上刻的令狐狂,是同一个人。” 许问书“啊”的一声。雷松道:“正是,他是福建漳州人,少年时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他 生性狂野,往来南北水道,专干没本的买卖,在江湖上却极将道义,因此得到了这‘狂’字一称,后来元鞑子攻克咱们大宋朝廷,为立军威,在江南大开杀戒。令狐狂一家老小也未能幸免,尽为元鞑子所屠杀,令狐狂那时本在湘 北,听闻此等消息,连夜赶舟归家,守了七天的孝之后,他按捺不住自己,便连夜磨了十二柄朴刀,要前去诛杀蒙古的驻军。” 许问书问道:“原来他如此大仁大义,后来呢?” 雷松道:“当时有一人与他毗邻而居,每日只是冷笑他。令狐狂愤愤道:‘陈七师,老子死了爹妈妻儿,你冷笑什么?’陈七师笑道:‘你这一去,咱们大宋的铁血男儿当中,又要少了一个像你这般的人物。’……” 许问书连连点头道:“这位陈先生说的极是,这么莽撞地去,定是有去无还,屈作鞑子铁骑之下的亡魂。” 雷松道:“是啊,这令狐狂却也是个聪明人。当即问道:‘陈大哥,依你来说,却又该当如何?’陈七师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小不忍则乱大谋,令狐兄弟,若你听我规劝,十年之内,定能报仇。’令狐狂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当即道:‘好!全凭陈大哥吩咐。’陈七师又对他说了好些对策。令狐狂听了之后,连连点首称赞,从那以后,竟对这个陈七师言听计从。” 许问书问道:“陈七师?那定然是个智多星了。” 雷松道:“不错。后来两人结为金兰,待元军的大队退去之后,就在漳州偷偷纠结抗元志士来。嘿嘿,我听说文逸公子已到漳州,那么陈七师与令狐狂定是摇旗响应,如今鞑子皇帝坐在大都,那是首尾不能顾,令狐狂引兵背上,定是要攻下临安!” 许问书又“啊”的一声,张大了口。潘鸿道:“咱们南下,也是为去投靠令狐狂,许家兄弟,你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不如与我们南下,去陈将军帐下出谋划策,打鞑子,复家园如何?” 许问书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我还得去鄂州。若是打起仗来,那可不得了了。” 雷松“嘿嘿”一笑,道:“人各有志,那也不能强求。” 这时天已全黑了下来,几人中间的篝火燃得正旺,正“毕——毕”地炸起火花来。 忽听得一个声音凭空响起:“文逸公子已经到漳州来了?那他带了多少人马?” 雷松、李春来等人听到这个声音,齐齐回头,却都心中一怔,原来说话之人,正是那个一言不发的青衫人。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扑迷离(三) 那青衫人说话之间,身子一动不动,盖在头上的斗笠亦不揭开,仿若这话便不是出自他的口中一般。 众人本料想他已熟睡,故而才高声谈论,哪知他却是在悉心听他们的说话?雷松等人既不知他的来历,也不知他是蒙是汉,听他一说话,便都住了嘴。 雷松道:“这个却不知道了。”青衫人道:“是么?我听说文公子攻克漳州,是在九月初三之夜,对么?” 李春来摆了摆手,说道:“咱们远在西南,怎会晓得?公子若要摸清情况,何不亲自往漳州走一趟?” 青衫人“嘿嘿”一笑,说道:“我若会去漳州,还向各位询问么?那也好吧,既然各位不知道,那不问便罢。”说到这里,身子动了一动,把头侧向内,不再说话。 雷松等人面面相觑,都猜不出此人来历,只好不再说话。 李春来解下腰间葫芦,说道:“许小兄弟与我们说了这许多话,定是口渴得紧了,咱们……”他本要说“咱们请你喝口酒”,可“咱们”二字才出,便戛然而止,骂骂咧咧地道:“龟儿子的,没酒了。”原来他说话间晃了晃酒葫芦,才发现里面已滴酒不剩。 许问书微笑道:“各位大哥好意我领啦,既然没酒了,那也作罢。” 潘鸿站起身来,说道:“东去五里路,有一家酒肆,既要喝酒,我去打几斤来便是。天气转凉,喝口酒暖暖身子,那也极好。三哥,把你的酒葫芦给我。”他口中说的“三哥”,正是李春来。 李春来将酒葫芦递了过去,邝云却道:“这葫芦拳头般大小,一口也不够,拿去作甚?你去酒家,提几坛来便是。” 潘鸿道:“也是。那我去了。”潘越道:“大哥,我与你同去。”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潘鸿看了一眼青衫人的背影,努了努嘴,说道:“我对此地熟悉得很,一个人去便罢。”他言下之意便是在示意余下之人,案上的青衫人来历不明,若是外族探子,那就糟糕了,所以让潘越留下来,多一份人手,也好防变故。潘越看了他的示意,心中暗自点头,说道:“好,既然如此,大哥快去快回。” 邝云手拿弓箭,站起身来,朗声道:“怕什么?若是有人心怀不轨,咱们五六个带把的大老爷们,怕他干甚?潘家兄弟,我和你去。” 雷松道:“也好。”邝云道:“走吧。”两人推开庙门,走了出去。潘鸿一边掸了掸裤腿上的杂草。不一会,脚步声远去,再无声响。李春来又转出庙门,抱了一大捆柴禾来,添在篝火中,燃得更加旺盛了。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夜更沉了,不时听见庙外风吹草动的声音,但就是没听到邝云与潘鸿回来的脚步声。雷松、李春来与潘越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隐隐焦虑。 再过两刻功夫,仍旧没有人来。潘越再也按捺不住,提起猎叉,轰然站起身来,焦急不安地道:“怎么回事?我去看看!” 雷松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说道:“别急,邝云兄弟一手神箭例不虚发,你哥哥也不是省油的灯,咱们还是再等等吧。”潘越满眼焦躁,也只好坐下。 夜变得更加寂静了,庙外闻得鸟雀拍打着翅膀“扑棱棱”的声音,但就是没人回来。这让庙中的众人更是不安,潘越从地上一跃而起,道:“不管了,我去看看!” 李春来也跟着站起来,道:“我陪你去!”潘越道:“不成,你留在庙里。”到这节骨眼上,三人心都揪得紧紧的,觉得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三人目光斜扫,瞥了一眼许问书,心中同时有个念想:“难道是这个小穷酸捣的鬼?他莫不是蒙狗鞑子的人?” 雷松往腰间一摸索,抽出一把小匕首来,道:“好,潘兄弟,带上匕首,以防万一!”潘鸿接过匕首,一言不发,快不走出庙门,往东边而跑去。只数下,身影已没入灌木丛中。 雷松目光望向李春来,朝案上的青衫公子指了指。李春来眉毛蹙在一块,一话不说。两人各自从一旁拿起了自己的防身兵器。雷松的是一把短枪,李春来的是一把朴刀。 约摸又过了盏茶功夫,两人的手爪将兵器捏得更紧。李春来道:“雷大哥,要不你在此地,小弟出去探看探看?”雷松道:“还是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也不容李春来说话,抬步便走。 他还没跨出门槛,忽听的东边林中“啊——啊”的两声惨呼。 出声之处相去甚远,但隐约听得是潘越的声音。雷松心内发急,猛地跨出门槛,朝出声出奔去。李春来也是大惊,这时再顾不得许问书和那个怪异的青衫人,提着朴刀跟着奔出。 许问书轱辘似的爬起身来,也跟着跑出去。奈何雷松与李春来身子壮硕,他身子孱弱,如何跟得上他们二人?只片刻功夫,已不见两人的身影。 他心中大急,忽觉脚下一虚,回眸一看,额头碰到一个硬物,好不疼痛。原来是有人托在自己的腋下,助他奔跑,而他撞到的,却是斗笠之舷,此人正是先前躺在神龛旁的那个青衫公子。 许问书欲要开口说话,但这青衫人身如轻燕,脚程之快,直让自己脚底生风,竟大有喘不过气来之感,如何还能说话? 那青衫人在他耳边道:“这几人定是遇到麻烦了,方才他们便怀疑是咱们二人捣的鬼,你勿要说话,咱们前去看看。”许问书“嗯”的一声,连连点头。 青衫人说了这句话,别无他话,奔得愈加快了,只一刹那功夫,雷松与李春来的影子就在前头,他又将脚步放慢了,显然是不想让他们发现。 雷松、李春来两人一前一后奔了两里地,水洗般的月光下,远远便见到一簇灌木之旁蜷缩着一人,滚来滚去,似是痛苦不堪。 雷松高声道:“潘二兄弟,怎么啦?”他眼力极佳,已看清倒在地上的就是潘越。 说话间,已近得身来,伸手就去拉潘越。 潘越**道:“别……别碰我!”雷松听他提醒,忙将手缩回,问道:“怎么了?邝云与你家大哥呢?” 潘越禁不住哼出声来:“我没找到他们俩……我……我好冷……我好冷……”雷松虎目噙泪,一拳打在泥土之上,狠狠地问道:“是谁干的?”这时李春来也跟了上来,一下跪倒在地。 潘越断断续续地道:“鬼……鬼……鬼……”声音越来越弱,第三个“鬼”字一出,脚一蹬,身子不再动了,也再没声响。李春来忙将身子挪上前去碰他。 这一触致使潘越身子滚了一下,脸面朝天,一张脸上毫无血色,如霰般苍白不已。两人齐声唤道:“潘兄弟,潘兄弟!”见他没有任何反应,雷松伸手一探鼻息,却着实令自己吃了一惊,原来便在这片刻之间,潘越已然死去。 饶是雷松是铮铮铁骨、顶天立地的汉子,眼见兄弟尸横于野,也再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地滑落下来,悄无声息间打湿了衣衫。 李春来将潘越抱在怀中,也是泪眼迷离。忽然间,李春来感觉到什么不妥,一把将潘越的尸体推开,惊道:“糟糕!” 雷松怒道:“怎么?你怕潘兄弟的晦气沾上你的身么?”李春来道:“不是,雷大哥,你试一试他的身子,冷得厉害!” “是么?”雷松惊疑不已,伸手一摸潘越的身子,果不其然,如触坚冰。雷松心里越来越怕:“怪不得方才潘兄弟叫我勿要碰他,越来他身子发寒,生怕颤到我。”乍一下收回手掌,头顶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惊恐地道:“难道真如潘兄弟临死前说的那般,是鬼在作祟?” 两人想到此节,又惊又怕,不自禁牙关一颤,大着心胆,一同站起身来,四下察看情况,只见雷松交给潘越防身的小匕首扔在一旁,猎叉远远扔在杂草丛中,断为两截,柄上涔湿不已。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遭了!”雷松一拍后脑勺,“邝云与潘鸿至现在也没声响,难道……难道……”惊恐万状,后半句生生咽回肚子里。 “咱们先快去看看!”李春来将潘越的尸身拖在灌木之后,向雷松道。两人握紧手中兵刃,手心捏住一大把汗水,小心翼翼地朝前方勘去。 待两人远去了,青衫人托着许问书,来到潘越的尸身旁。青衫人蹲下身去,在潘越的尸体上按了数下,霍地身子一抖,颤声道:“怎会是纯阴真气?”脑中突然冒出两个人的名字来:“难不成他们也在信州?” 许问书低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纯阴真气?”青衫人还未答话,听得前方“啊”的惨呼声又响起,这一次却是两个声音,正是雷松和李春来。 青衫人暗呼“糟糕”,手臂一伸,又横托在许问书的腰间,道:“快走!”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扑迷离(四) 青衫人运起轻功,快捷无伦地跟将上去。 远远地,他便看见了雷松与李春来摔倒在地,各在一头。手中的兵刃也扔在一旁。 青衫人又是害怕,又是惊疑,在这刹那之间,他脑中灵光一闪,抬眼一看,但见远处的丛林旁两条人影一闪,随即隐没在灌木之后。 这时候他再也顾不得怕被雷松等人发现,高喝一声:“哪里走!” 陡地提起十层真力,身子冲天而起。许问书在他腋下,只觉脚底一空,凉风袭来,充斥着口鼻,险些喘不过气来。“妈呀”一声本要冲口而出,一张口,便灌满了呼呼吹来之风,又得硬生生咽尽肚子里,忙将嘴唇合得死死的。 他来到这世上二十年,那见过此般情景?若非雷松等人便在眼下,当真以为是见鬼了。心中又是惧怕,又是好奇:“这青衫公子听似比我还要小上几岁,怎地在树干上一点一窜,便如同腾云驾雾,追星赶月,不费吹灰之力?难道真如村头王先生说的那般,今年我时运不济,当防鬼神侵犯相害我?可他却没有害我之心啊。天底下可没有这般心地善良的鬼。” 正思索间,两人已跟了半里地之远。青衫人足不点地,只在树干之上点跃而行,便如同一只大猿猴行窜于深山老林之中,却又比猿猴轻灵快捷了不少。树影婆娑,犹似鬼魅,令人发怵。 如此再行了半里地,已走出森林,青衫人身子一跃,轻巧地落在一块山石之上。许问书这才又喘息的机会,放目看去,只见四下黑沉沉的,两人身子是在一片已枯黄的、又一人之高的杂草之间。 夜风袭来,杂草东倒西歪,发出“嘣——咔——咔”的声音,好是萧条。 这时青衫人已揭开斗笠,将其负在背后,许问书却不敢去看他的脸,只听他说一声:“人呢?” 许问书快捷地扫一眼四野,大吃一惊,唯唯诺诺地说道:“没,没人……”其实就在方才,青衫人看到的人影,他都没曾看到,是而青衫人问“人呢”之时,他倒是吓了一跳,心中惴惴不安:“难道他真是鬼?他一身青衫,莫不是十殿阎王中的索命老鬼黑无常?”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更加不敢打量他的长相容貌。 青衫人忽道:“不妙,回去吧!”许问书还没回过神来,身子又是一轻,被他提起,奔回林中。 这一次他的脚步更是快了,许问书的袍袖被风灌得粗肿,仿若钻了个两三岁的孩童在其中似的。不消一会,两人又回到雷松与李春来摔倒之处。 但令两人吃惊的是,雷松已不在原地,只有李春来瘫痪在地,犹似烂泥。 青衫人双足着地,放脱了许问书,对他道一句:“不要走开!”身影一闪,便即去到了李春来的身畔。 许问书背心发湿,全身起了一层细汗,双足重逾千斤,欲要跑开,却哪里还有力气? 青衫人扫了一眼李春来,满眼的不信,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李春来身子瘫软,口里断断续续地道:“送……送……”声音低不可闻。 鱼幸知他已到鬼门关边,再无生还之机,忙将头凑过去,问道:“李兄,宋?宋什么?害你的人你认得么?莫不成他姓宋?” 李春来低哼一声,道:“送……送……”最后一个字说得极为吃力,嘴唇紧紧咬住,甫吐出口,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眼皮一翻,便即毙命。 他命去阎罗,身子蜷缩成一团,死相极为难看,竟是与已死的潘鸿一般无异。青衫人心中吃惊,细细察看他周遭状况,可令人纳闷的是,这一次他脸色既不苍白,身上也无任何伤痕。 青衫人甚觉费解,突地心中一动,伸手在他的肩上一按,但听得“咔嚓嚓”一声,肩骨尽断。青衫人脑门发寒,接着又去触碰死尸的喉咙与手腕,皆是一般,一触便即折断。 青衫人只觉得心中凉嗖嗖的,头一低,忽见李春来左胸心口处衣衫尽碎,隐约是个掌印。他一把将衣衫扯开,只见李春来心口黝黑一片,如同被大火灼烧过。 “下手之人先以重力伤了他的筋脉,再在他的胸口打上这一掌铁砂掌,这人好是心狠手辣!难道这李春来与他有什么血海深仇不成?”青衫人心中思忖,却又觉得不妥,又想:“方才听他们谈论,这李春来不过是个寻常的汉子,而下手之人内力深淳,怎会与他结仇?李春来临死之前说‘宋’,这些日子我走遍半个江南,怎么都没听说江湖上有这等厉害的角色?” 转念又想:“方才潘鸿所中的掌力,正是‘纯阴真气’,据我所知,普天之下,除了弓未冷之外,便只有他的徒孙布脱会使这一门阴冷邪门的功夫。” 蓦地脑子一转:“啊!是蒙古人干的!我知道了,前些日子我在道上听说,大元皇帝忽必烈听说南方动乱,派了真金之子铁穆耳南下,主事打压反元势力。这几人是要去投令狐狂,走漏了风声,所以蒙古人才对他们痛下杀手!” 想通此节,恍然大悟,心中却又多了一层忧虑:“铁穆耳自沧月岛一战受挫之后,撤回大都,他九月十四那天从大都出发,而今天才九月二十三,千万大军,脚程可不能这么快!”再不往深处去寻思,暗暗想道:“下手之人阴狠狡谲,看来潘越、雷松与邝云已无活命。” 反手从背上解下一柄长于四尺的剑,就地挖了个大坑,小心翼翼地将李春来的尸体搬入其中,又去将潘鸿的尸身抬来放入,草草地将两人埋了。不知怎么,埋葬两人之时,鼻子中一酸,想到一件伤心往事,久久不能自已。 月过西天,沉沉欲坠。青衫人将长剑裹了白布,插回背上负着,忽然仰天长啸一声:“尔等武功高绝,居然对他们下得去手!”他声音充沛洪亮,响彻山野。 许问书呆呆站在一旁,给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呼吓了一跳,惊魂甫定之际,忽听得远远传来几声诡谲的笑声:“嘿嘿,这几人私通贼寇,死有余辜!” 最后一个“辜”字久久不息,一重一重地送将过来,令人心头震撼不已。青衫人听得声音略过熟悉,怔怔不语片刻,朝许问书招了招手,说道:“走吧!” 许问书看了他的诸般举动,实则是一个十足的好人,这才敢抬眼斜斜地瞥他一眼。虽匆匆一瞥,只看到他的半边脸颊,却也估摸他是个翩翩之人。 许问书深怕他再托着自己奔腾,却不敢向他靠近。青衫人也不等他,抬足便走。 这一次却走得很慢。许问书身子瑟瑟发抖,又怕方才回声之人加害于自己,如何敢远离他?只是紧跟在他身后,深怕他脚下一动,离开了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往东北方向走了两里地,所幸的是那青衫人的脚步都放得很慢。许问书悬起的心这才放下。 “下手之人是元人,你还是好生跟着我吧。”青衫人头也不回,却知他行路的快慢,时而停步等他,待他跟上,这才往前走。 “是元鞑子?”许问书又吃了一惊。 青衫人点了点头,道:“不错。可是我却不知道,那位姓李的汉子临死之前说的‘宋’是什么意思,难道下手害他之人不是元人,而姓宋?” 许问书道:“他说的‘‘宋’大抵不是姓氏,而是送什么东西之类。”青衫人脑中灵光一显,陡然明白,道:“原来是这样。另外三人落入鞑子手中,也是活不成了。” 许问书听他一说,想到鞑子的凶残,心生悲凄之意,他虽与雷松等人相识不到半天,但见几人都是铁骨铮铮的热血汉子,心中有一种一见如故之感,故而才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意。 又觉得青衫人平易近人,问道:“你……你脚程如此之快,又是个行侠仗义之……之人,在林子中之时,为何不去追下手……下手的人,替这几位仁兄讨个公道?” 青衫人淡淡地道:“若要去追他们,只怕跑出两三里地,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许问书疑惑道:“那又是为何?”青衫人摇了摇头,道:“这人内力深厚,远远将声音发出,眩人耳目,追了出去,一时半会是万万跟不上的……你不是武林中人,给你说了你也不懂。” 心中又滋生出一个疑惑:“这些人既然敢下杀手,为何要远远避开我呢?难道下手之人有意避开不见我?难道是他?”一想到那个“他”,心中又是惴惴。 月落日升,天色放亮,晨光熹微,又是一日之晨。这时两人已走出林子,远处隐约可见一条大道。 许问书见四下茫然,浑然不知路途,与去鄂州之路似背道而驰,心中又担心起来。 青衫人似乎并未察觉,又将背上的斗笠顶在头上,抬步跃上大道,说道:“跟紧我了,千万不要丢了。”许问书就像失群之马,惊慌不已,如何敢不听他的吩咐?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扑迷离(五) 正午时分,两人迤逦来到一座镇子之上。 小镇城门处设有关卡,有士兵吆喝盘查,城墙之上也安插了不少士兵,手执兵器,来往巡逻。二人心中都禁不住纳闷:“为何小小一镇,竟有兵士盘查?” 幸的是盘查得甚是轻松,既不搜身,也不仔细打量模样,想是装模作样一番。入得镇来,但见人烟稠密,又听得人声鼎沸,一片繁华气象。 青衫人又叮嘱许问书道:“市集之上人多眼杂,你当心跟着我,否则去不了鄂州,可别怪我。” 许问书听他说去鄂州,心情舒畅,暗想:“这青衫人可真邪门,我说要去鄂州,他一直惦在心里,带我来这里,原来也是为了我。”忙紧紧跟着他的身影。 青衫人叮嘱之后,径直找了一家饭店,走了进去。许问书闻得饭菜之香,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暗中又赞叹青衫人想得周全。 店中伙计见有人来,上前陪笑着招呼,两人择了靠西首的一张空桌子坐下,青衫人除下头上斗笠,问道:“许家兄弟,你要吃些什么?” 许问书听他口气温和,这才敢抬起头来,正眼视他。 这一看之下,却是险些惊叹出来。但见青衫人面如冠玉,唇似涂脂,满脸风霜之色,双目如潭,正看着自己。 他与这青衫人相处了有半日光景,心存畏惧,一直都是侧目而视,实不想他竟然是一位翩翩的温克公子,当即呆呆说不出话来。 青衫人微微一笑,问道:“怎地了,许兄弟?”许问书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小子向来不挑剔,囫囵着能填饱肚子便是。” 青衫人道:“也好。”唤伙计过来,要了两碗青菜肉丝面。 不消片刻,伙计将面送将上来。许问书方才低头吃了两口,便听得门外传来“得得得”的马蹄之声。蹄声越来越近,不多时候,人马嘶喧更甚,许问书好奇之心大起,将筷子放在桌子上,抬起头来。 青衫人也停下了手中筷子,往门外看去。 奔在前头的是八匹栗色骏马,马蹄子踏在青石板上,得得震人双耳。马背上分坐着八人,二前六后,铁衣盔甲,束发长须,一看便晓是军营中人。 八匹马之后,跟着五六十个士兵,手中皆拿有器械。青衫人与许问书都是一愕,不明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番马蹄过后,青烟漫起,街上更是议论纷纷,过了好一会子,才趋于平静。 听得邻坐一个四十上下的汉子说道:“唉,大白天的巡城,扰人清梦,他奶奶的,一连好几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身旁的一个黑脸汉子道:“贾老三,我看你是黄汤灌得多了,糊涂了脑子。听说近些日子,江南躁动得紧,说是……说是……不日就要打到咱们信州来啦,孙大人这才派兵每日巡逻,怕城中混进什么可疑之人来。” 又听得另一人道:“我也听说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却又动荡起来。大伙儿说说看,要真打起仗来,那可如何是好?” 方才说话的那汉子贾老三呷了口茶,接口道:“要我说哪,要真两军交战,那可真是妙得紧了。” 伙计一边抹着桌子,一边“嘿嘿”笑道:“贾三哥,要是真打起仗来,你村头的三亩地,可就种不成了。” 那贾三哥“哈哈”一笑,对伙计道:“要真打仗起来,你那如花似玉的老婆,可要好生看管,莫让贼寇捉了去,让你当那裙下之龟。” 伙计听他说得轻薄,微愠道:“贾老三,你胡说什么?” 贾老三道:“小二哥莫生气,我贾老三灌饱了黄汤,糊涂了脑子,哈哈,哈哈!啊噗!”想是说得急了,被呛了一下,食客尽皆哈哈哄笑起来。 一时店中喧闹不已。从他们的口中,已然知道情由,青衫人也无暇去听他们闲聊,吃好了面,径直去结了账。 许问书本已在掏银子,不料他倒先付了钱,只得向他说一声“多谢。” 两人出了饭店,青衫人问道:“许家兄弟,你会骑马么?”许问书点了点头,本想问他何故问此事,惧于他的威严,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心里想:“只不知他是否晓得去鄂州的路?”眼见青衫人走进一道巷口,只好跟着他,心里却隐隐着急起来。 走到小巷尽头,转过巷口,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许问书听得马嘶不已,抬头看时,只见不远处栽着两排柳树,柳树旁密密麻麻坐落着七八间圈,却是到了马厩来了。 许问书心存疑惑:“难道他是来买马的么?” 果不其然,青衫人从腰间解下银子,径直向掌柜的要了一匹高头的枣色大马。 许问书见他出手恁地阔绰,又是吃了一惊。青衫人接过缰绳,又向掌柜的问起路来。 掌柜的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听他二位询问道路,往西北角一指,说道:“从这条路往前走个三里地,便是黄沙道,再往前走个二里地,沿着小溪折而向南,便是大道。要去鄂州,得走自中那一条,路段之上都有路牌,那时客官多多留心便是。” 信州多是烟水之路,他开马厩本就生意惨淡,好不容易来了个买主,是故说得滔滔不绝。 青衫人道:“多谢掌柜指点迷津。”把缰绳递给许问书,说道:“这匹马便送给你了罢。你前去鄂州,路途遥远,有了这匹马,方便了许多。方才掌柜的说的道路你都记清楚了吧?” 许问书一怔,却不敢去接。青衫人道:“你是读书人,怎地这般扭扭捏捏?”不由他说,把马缰塞在他手中,说道:“日已西垂,你若不走,到了晚上,指不定又要遇上什么不安当的事儿。” 许问书这才翻身上马,在马背上躬身道:“既是如此,那便多谢大侠了!对了,不知大侠尊姓大名?” 青衫人道:“我姓鱼,鱼水之鱼,至于名字,不说也罢,再下不过是一游人罢了,如何敢居‘大侠’二字,你休要耽搁,赶紧走吧。” 他话已如此,许问书怎还能往下问?提起马鞭,在马臀上一抽,胯下之马神骏非凡,放开蹄子,往前飞奔。 昨夜之事,现在想来,仍旧心有余悸,又想到潘鸿等人的死状,更是心悸不已,此时已与青衫人分别了,若再遇上,如何是好? 马打得更加快了。 奔出了两里地,也不见有何人跟来,心中略定,勒了勒缰绳,缓缓放慢步调来。此时小镇已被他甩在脑后,但见秋阳西斜,四野落木萧萧,好一片荒凉景象。 约摸再走个一里地光景,果见路边立着一块路牌,写的正是“黄沙道”三字。 他驱马跨入道中,心里纳闷道:“这鱼姓公子与我萍水相逢,不但请吃面,却还赠我一匹马,我本想乱世如斯,再无侠义之人,从今之后,这想法却得改一改了。” 这道路虽名为“黄沙道”,其实并无黄沙,许问书举目看去,在秋日光辉之下,四下呈一片赤黄色。他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想来这‘黄沙道’三字,是因此得名。” 许问书的目光还没收回来,便听得身后一人大声道:“前面的朋友,借光,借光!” 许问书还未回头,便听得“汪汪”两声,接着“嗖”的一下,一条黄影从身边窜过,直跑出五丈,方才立住脚步,一动不动。 许问书吃了一惊,忙拉住缰绳,定目一看,只见不远处站着的,是一条大黄狗。方才“汪——汪”两声,正是从它口中发出。 而令许问书吃惊的是,那条大黄狗比之寻常之狗个头大得许多,足有半人之高。 “方才不是有人说话么,怎地就只见到一条大狗?”许问书不自禁纳闷起来。 思索未落,忽听得风声大作,紧接着一团黑影从空中笔直掉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黄狗背上。 许问书怕是自己看花了眼,忙挠了挠头,再次看时,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坐在狗背上的,乃是个三十四五岁的中年汉子,但见他歪歪斜斜地戴着一顶破帽,胸前鼓起一大块,仔细看去,才发现是一只草鞋。 他倒坐狗背,似笑非笑地看着许问书,抱拳道:“叨扰,叨扰,抱歉,抱歉。” 说话间,在狗臀上扇了一巴掌,喝道:“老子才坐上来,你就摇摇晃晃的,你奶奶的,想是屎吃多了。下次老子拉屎之时,在里面下些信石【按:即砒霜,产于信州(今江西上饶),所以又叫信石】,毒死你个王八羔子。” 许问书眉头微皱,实没想到从此人口中,竟然说出这等粗俗污秽的话来。 那人抬起头来,看见许问书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咧嘴笑道:“我与狗说话呢!告辞!” 许问书听他话中有辱骂自己之意,甚觉好笑,也不去理会他。那汉子说了“告辞”二字,黄狗“汪”的一声,朝前猛奔。汉子嘻嘻哈哈道:“这才像个狗样。” 那黄狗高大威猛,速度快捷无比,只片刻功夫,已奔出老远,远远只听得那汉子的声音传来:“人人尽说骏马好,唯我苟盗说是黄狗好!” 许问书心中暗暗讶异,眼见人狗一同消失在沙道尽头,心情方才笃定下来,道:“原来此人名叫苟盗!好奇怪的名字。” 忽听得身后一人接口道:“他这名字确实奇怪!”许问书忙回过头来,却是愈加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