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祈却处于头次对阵便将对方猛将一举击杀的兴奋之情中,完全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还是稳重的董先念最先反应过来,第一时间高喊了三声:“呼延律已死!呼延律已死!桑将军已将呼延恶贼斩杀!兄弟们,冲啊!”
听到他的喊声,其他士兵会意,也跟着喊了起来,很快呼延律已死的消息就潮水奔涌一般在混乱的军营中传开。
董先念翻身下马,手起刀落,痛快地将呼延律的首级砍了下来,拎着他发上的羽饰,递到桑祈手里,道了句:“将军,快拿上这个上马,好趁他们军心大乱之际,一举击破。”
虽说人是自己杀的,可看死得痛快的全尸是一回事,拎着个滴血的头就是另一回事了。桑祈第一反应是皱着眉头,惊吓地往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见董先念还是坚定不移地硬要把头塞给自己,才哭丧着脸,颤抖着接过来,纵身上马,在播散开去的喊声中,一咬牙一闭眼,高高将其举起。
原本就因为他们的突然闯入而自乱阵脚的军营中,立刻比先前更混乱了。
听说呼延律已死,一开始西昭人根本就没当回事,以为只是大燕人故意这么说来诓他们的。可喊声一波接着一波,接连不断地冲刷着他们的耳朵的时候,他们也不得不开始怀疑是真的了。
再加上离桑祈的位置比较近的人,已经看见了她手上拿着的,那装点着鲜艳羽毛的,颇有特色的头颅,惊得连连后退,站都站不稳,人仰马翻地跌到在地上的不在少数。
很快就不止是大燕人在喊,西昭人自己也在惊恐地尖叫,喊着呼延将军死了,战无不胜的呼延将军,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燕小将单枪匹马手刃了。
桑祈原本是挺忌讳手里这玩意的,但既然拿着了,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便也故意倨傲地仰着头,佯装镇定自若,向四周投去高冷的白眼。有事没事地,还不忘唇角勾起一丝狡诈的笑,晃晃自己张扬的马尾。
呼延律的血还没滴完,半数包围茨城的西昭军队已经知道了统帅阵亡的消息。果然如晏云之所料,这些人太仰仗自家将军,拿呼延兄弟当神一样崇拜,当下突然失去主心骨,立刻军心涣散,惶恐不安,以为遇到了什么强大得不得了的敌人,惊慌失措,战意全无。
而桑家军这边,则正好相反。由于桑祈的首战杀敌成功,军心大盛。
非但这突袭小队的骑兵三百精神抖擞。发觉城外异动,见着桑家军旗而从城中赶来驰援的士兵们也斗志昂扬,很快便打得零零散散的西昭军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以区区二千余人,微弱伤亡的代价,解了茨城的万军之围。
城门大开的时候,看着茨城百姓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一股前所未有的骄傲之感在桑祈心中油然而生。
可现在还没到可以掉以轻心地大肆庆祝一番的时候。
她清楚地知道,解围只是暂时的,西昭人重整旗鼓之后,很快还会回来。他们的人数劣势没有变,茨城依然不能久留。
于是进城之后,便迅速召集城内的官员将领商议下一步安排。
带领从齐昌赶来的两千桑家军的,是当初桑崇的一名副将,在桑崇的腿没有受伤以前,一直跟随其左右,和桑祈也有过数面之缘。
这会儿相见,连叙旧也顾不上。桑祈只朝他快速一拱手,便上前摊开了自己带来的羊皮地图,道:“大司马分析,西昭人渡过浙水之后,在南岸没有补给点,因而对茨城志在必得。所以城我们是不能硬守了,眼下只能带领军民弃城离开。”
“带茨城百姓一同去平津与大军汇合?”那副将闻言,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茨城人口大约有两万,将这么多人迁至平津,能否妥善安置暂且不提,光是这路上的危险就……”
桑祈也明白,他说的意思是带上百姓的话,行军速度势必会放慢,这样一来他们能不能赶在西昭人回来之前返回平津,便成了问题。而且万一半路遭遇敌军的话,有这么多普通百姓在,也施展不开手脚,恐怕应对无力。毕竟,像这次这么侥幸的胜利,并不能奢求再来第二次。
可是也不能弃百姓于不顾啊。
她托腮凝视着地图,沉思对策。权衡一番利弊后,沉吟道:“要不,从你们当中调拨出五百人,和茨城原本的守军一起,带领百姓向东北方向行进,撤回齐昌去,如何?平津很快就会变成战场前线,相比之下,还是齐昌更为安全。”
副将一听,又皱了眉:“这倒是个办法,可是将军的队伍怎么办?若平津很快将会成为战场,您便正是用人之时。而我们一旦回去,待到茨城被西昭人占领之后,再想南下,可就难了。”
董先念点了点头,对副将的观点表示认同,道:“将军三思,虽然只有五百人,可您别忘了,这是桑家私兵的五百人,以一当十,抵得过皇帝给调拨的五千人,撤回齐昌未免可惜。”
桑祈又纠结了一下。
然时间紧迫,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根本容不得她瞻前顾后。
大约过了一盏茶左右,桑祈按了按腰间的佩剑,道:“我有一个想法,请茨城太守将城中的青壮年男子召集起来,听我说几句话。”
紧急关头,办事效率也特别高,太守领命而去后,很快便回来了,告诉她已派人挨家挨户传达过召令,各家壮丁已经陆续来到府衙门前集会。
桑祈道过谢,便深吸一口气,向一个个子瘦小些的士兵借了一套像模像样的铠甲,换下了自己的软甲后,提剑走了出去。站在府衙的台阶上,直视着熙熙攘攘,骚动不安的人群,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我乃当今左将军,出身齐昌桑氏,前大司马桑巍之女,单名一个祈字。”
早在这伙人入城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将斩杀了呼延律的消息,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城中传开了。有些人还不太相信,而今验证大燕当真又出了一员女将,还是这么漂亮的姑娘,人群中难免起了一阵骚动。
桑祈不得不重重地清清嗓,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上,继续道:“父亲为我取这个名字,乃祈祷大燕国泰民安,远离战乱之意。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我知道尔等都不愿意打仗,希望过太平安生的日子,害怕战乱中的流离失所和生离死别。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一样”
“当然,我也害怕。”她说到这儿笑了一下,面色有些腼腆,道:“毕竟,我是父亲留下的唯一一条血脉了,而且还没成亲呢……”
这一笑,对紧张的气氛稍有缓解,人群中也有人忍不住跟着笑了。
可桑祈笑完,却话锋一转,又道:“可即使害怕,也不得不战。因为我们不去抵抗,敌人不会自己大发慈悲,从吃人的恶狼变成温顺的羔羊。他们会肆无忌惮地侵占我们的土地,劫掠我们的物资,残害我们的骨肉同胞。”
“今天我来到这里,选择拿起手中的剑,而不是躲在安逸的洛京绣花作画,吟诵风雅,就是因为,我害怕。害怕如果此刻选择了退缩,以后连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有了。我都来了,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与我同行呢?”
说完,她潇洒地一拔剑,抖落一地寒光,郑重道:“男儿自应配吴钩,阿祈在此诚恳相邀,请诸君与我一同前往平津,为国一战。而你们的父母妻儿,将由茨城守军护送,迁至齐昌,躲避战乱。那里有我大伯驻守,当可保平安,无需牵挂。”
一番酣畅淋漓的言论,如果是别人说出来,用高谈阔论的语气,华丽正经的辞藻,可能会让人觉得虚伪空洞,没有说服力。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清瘦高挑,明艳美貌的女子。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弱小,又是那么的强势。一举手,一投足之中,都流露出干练坚强的飒爽英姿。让人恍惚之间会感到诧异,觉得她与将军这个字眼是如此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奇妙的契合。
并且,同样是征兵这码事,她说话的语气难得真诚,态度难得恳切。人群中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表态,并看得出有人在犹豫,有人在担忧。但董先念站在一旁,能感觉到,在场的很多人被她打动了。不由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觉得跟随于她,确实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按照桑祈的计划,如果能将茨城中的青壮年男子带走,编入军中,加入战场的话,需要撤退到齐昌的人就少了一部分。这样负责护送的人数也可以削减不说,回平津的这支队伍,虽然速度慢了,可战斗力却有一定提升,也不算亏。
演讲过后,人群散去,她便褪下金光闪烁的铠甲,将征兵事宜交给了董先念负责,自己则休息了一会儿,以养精蓄锐,应对即将到来的开拔。
分头行动的启程时间定在了当天夜里。由于被围困多日,茨城百姓早就收拾好细软,做好了逃难的准备,个别人家连马车都套好了,因而也不算太仓促。
两拨人马各自集结,桑祈也没想到,愿意跟随自己的,竟然有两千余人。
看着眼前的这些男子,有的是农夫模样,有的做寻常商人打扮,有的则是衣衫上打着布丁的长工……什么身份都有,衣着不一,年龄各异。有四十来岁满面沧桑的叔伯,也有尚未加冠面容青涩的少年。
他们大部分都面色紧张而惶惶不安,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坚定。甚至腿脚发抖,好像随时要转身回去似的。
——却到底没有转过去,即使牙关打颤,也坚持站在了原地。
向齐昌撤退的队伍那边,马蹄和车轮声远去的时候,桑祈眸光激荡,对留下来的这些人,深深地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