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之时的片刻犹疑,第二天晨起后,便随晨露一同消散而去。除了少许水渍,并未在心里留下太多痕迹。
洛京仿佛一夜之间,就进入了潮湿多雨的季节,三五天里也见不到一次太阳。接连不断的阴雨连绵,让桑祈和闫琰的练武计划都受到了影响。因着山路不便,师姐弟二人只好各自在家中温习功课。
自然,这段日子也就没能见到晏云之。
一头扎在兵书里的桑祈,过分沉浸其中,亦无暇理会这般儿女情长之事。那天扪心自问却无疾而终之后,便没再主动思考过这个问题。
只是偶尔小憩之时,耳畔还时常会响起这句话。
兰姬心悦云之君,你也是吗?
抛却这一点不谈,这几日她过得还挺充实快活。
等到再见到晏云之,便是在苏解语的生辰宴会上了。
那是个难得的晴天,雾霭散尽,光辉明媚,洛京的夏日终于不加吝啬地展现出它妩媚动人的风姿来。
宴会在后院的花园中举办,桑祈跟着前来接引自己的侍女,走过一扇圆形的小门,一抬头,便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苏府私园内的水路,静悄悄地躺在回廊另一边。隔着碧绿的水潭,可以看到对面是一座湖心岛。岛上有一小山,地势较高,山顶有一拱顶攒檐八角亭,周围枇杷树亭亭如盖。几个服饰华美的女子,正在亭中同坐,一边谈笑,一边不时透过树叶的空隙,向山下偷瞄。
山下有一片花丛,夏日群芳鲜妍。花丛拥簇着一个扇面形状的临水小轩,只有一方小座,一张小桌,容得下两人在内。透过开向岸上长廊这边的窗,可以看到墙上是苏庭自己题的匾额,名为“与谁同坐”。
百花之中,清玄君一袭青袍,腰佩一串六月雪,头上插支白玉兰以为簪。径自躺卧着,正举起一壶清酒,对着壶嘴饮下。花间一壶酒,懒顾人世间,活像一个游戏花丛的仙人。
晏云之则白衣飘飘,靠在轩中,执一盏清茶独坐。似乎在同轩外的清玄君聊着什么,面色柔和,任清风吹起长发的末梢。好像乘着风而行,低眸俯瞰红尘繁华的神袛。
天气格外温暖,夏日风光正好,少女明媚多情,君子言笑晏晏,在她的视线中定格。直教人觉着,对面的一花一草,一人一物,皆是风景。
山上亭中的佳人们,在欣赏着山下的郎君。山下的郎君们,在欣赏着园中美景。河道对面的桑祈,则默默地欣赏着对面的一切。尤其是那小轩中,丰神俊朗的男子。
如果说那扇形的小轩是一柄刚刚打开的折扇,他便是扇面上渐渐露出真容的那位,水墨色彩绘就而成的,隐居山水之间的画中仙,教人为这画工与神韵双双惊艳。
谁是谁的风景,谁入了谁的画。
一梦忽入桃花源。
桑祈驻足停留了许久许久,直到那接引的侍女有些担忧地在一旁唤了好几句,才回过神来,唇角勾起一丝尴尬的笑意,道:“抱歉,忽然想起来一些事,我们走吧。”
话音落下,有些依依不舍地抬步。
这一瞬间,对面的人好像听到了这边有人说话似的,转头向她的方向看来。
桑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心里扑通一跳,有种做贼心虚,被人看穿了的感觉,赶忙上前一步。
苏府园子设计的巧妙,只稍稍挪动这一步,她便进了回廊里,任白墙遮挡了对面的视线,只能自己看见对方,对面却无法看见自己了。
她又望了晏云之一眼,逃离作案现场,快步离去。
侍女一直把她带到了自家小姐的院子,让她在苏解语的客房稍做歇息,等候宴席开始。
其他来为苏解语庆生的小姐们,大多都在刚才的亭子里,或者正在花园中游玩。而苏解语本人的院子,只有她和一个帮她妆扮的妹妹,对比之下,着实显得冷清了些。
见她来了,苏家小妹迎出来,嘴巴很甜地叫了桑姐姐,并对她转达了自家长姐的歉意,道:“长姐还在梳妆,说恐怕桑姐姐不喜欢和其他姐姐在一处,所以让姐姐在这儿等她一小会儿,再一起过去。当然,如果桑姐姐在这儿待得不耐烦,也可以出去走走,叫琴娘陪着就是。”说着指了指刚才带她进来的那个侍女。
“不用,我就在这儿坐吧。”桑祈很理解地点了点头,觉得苏解语这名字取得真好,真不愧是个心思玲珑,善解人意的姑娘。才回洛京没多久,在短暂的几次接触中,就摸清楚了她的性子。
于是便也乐得坐着喝茶,讨片刻清静。
大约喝完一盏茶的功夫,苏解语梳妆好出来了,笑意温婉地走进来,道:“阿祈等候多时了吧。”
“不忙事。”桑祈大方地回应道,“反正时间还早。”
只见苏解语今日穿的是一件粉白的纱裙,质地格外轻盈剔透,即使覆盖了一层中衣,一层罗裙,一层外衫,依然不显得厚重,相反煞是有道骨仙风。并且,可爱清浅的颜色,也更加衬得她肤色洁白中透着淡淡的粉红,当真是芙蓉为面,烟雨画眉。
因为尚未出嫁,不便梳发髻,她只是将三千青丝简单地以一条丝带束起,搭在背后,鬓角处点缀了二三银饰流苏,一如既往地贯彻了自己大方朴素,雅致淡然的风格。然以往不施粉黛,如今画了淡淡的胭脂,便多了几分明艳动人。
桑祈在上元灯会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为其风采所惊艳,没想到如今还能再被惊艳一次。
苏解语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不由低头打量自己,尴尬地问:“可是我这衣着有何不妥?我就说……好像妆容画得有点太夸张了,要不还是回去擦擦……”说着面色微红,便显得更加俏丽。
“妥,妥,可千万别擦。”
眼见着她转身就要落跑,桑祈赶忙把茶盏放下,连连阻止:“擦了就太可惜了,外面那些人若是知道,少不得要痛心疾首。”
一旁的苏家小妹也在嘟着嘴劝:“长姐,根本就没有画得浓艳好吗,已经很淡很淡了。你就是平日不愿擦胭脂,看着不习惯而已。”
“就是,英雄所见略同。”桑祈郑重地看了苏家小妹一眼,用力点头。
苏解语无奈地笑了笑,叹道:“好了好了,依你们就是。”
说完,三人便一同出屋,离开她的住处往花园走。
一路上,总角之年小丫头想到今天有这么多人到府上来,比较兴奋,一直跟桑祈说着难得大哥回来一趟,给她带了很多好玩的东西,还送了她一只小仙鹤,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头顶比划道:“说可以长这么高。”
桑祈听着心头滴血,暗暗想着,清玄君这是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啊,骨肉分离什么的,太残酷了,太残酷了。
妹妹说得热闹,那边厢姐姐却不怎么言语。
桑祈总觉着,她的眉心淡淡地,凝着一抹愁绪。便犹疑一番,上前试探着问道:“明明该是高兴的日子,兰姬为何好像心神不宁?”
苏解语沉吟半晌,苦笑一声,低语道:“过了今日,便是桃李年岁……当初一起游玩的姐妹,均已嫁人,唯独自己还留在家中。也没个能一起说说话的人陪伴,每每想到这一点,就难免有些感怀。”
原来是因为这个,桑祈也跟着叹气,点了点头,明白她的苦衷。旁的女子,大多十四五岁说亲,及笄之后,便可婚嫁。基本在她们这个年纪,都已经盘了上发髻。再效率高点的,可能都开始相夫教子了。
想来,做为洛京为数不多的大龄剩女,自己大概是最能理解她的人了吧。
不过桑祈对于成亲这件事,倒是不太看重,觉得早晚都无所谓,最重要的还是要看缘分,便宽慰她道:“别想太多,你毕竟守孝了三年,与她们不同,稍有拖延也是难免。而且,换个角度想,不是也比她们多享受了几年少女时光?”
“噗。”苏解语被她逗乐了,轻叹一声,打起精神来,道:“也是这个理。我应该多学学你,什么事都往好的方面想。”
“嘿嘿。”桑祈摸了摸鼻子,笑道:“没办法,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姑娘。”
“这不叫没心没肺,叫心胸宽广。”苏解语温然一笑,道。
说话间的功夫,走过一座拱桥,便到了方才桑祈见着晏云之的地方。
看到今儿的正主来了,山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子纷纷向她们的方向看来。
清玄君单手撑头,眯着眼睛笑,离老远便赞叹了句:“呀,舍妹今日一妆扮,果然宛若天仙。”说着回眸招了招手,对身后的几个人道:“不许看不许看,万一给看坏了可怎么办。”
对于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哥哥,苏解语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满脸的无奈。倒是苏家小妹来了兴致,一蹦一跳地走过去扬声问:“大哥是说兰姬姐姐,还是说我?”
这一下众人都被逗笑了。清玄君坐起来,长臂一伸,捏着她尚显出青涩的婴儿肥的面容,笑道:“自然是说我们晴儿,大哥可觉得你喧宾夺主,比兰姬姐姐漂亮多了。快从实招来,是从哪座仙山里来的小仙娥?”
苏家小妹得到满意的答案,调皮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故意让飘起的裙摆晃得他眼花,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般,抬头挺胸走了回来。
这场兄妹二人的小亲昵过后,苏解语才有机会挨个给几位公子见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