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归营的号角吹响.狩猎一天的骑士们策马而回.轰隆马蹄声掩盖了一切的声音.大地发出阵阵颤抖.
篝火熊熊燃起.胡人乐师演奏着欢快的乐曲.教坊的歌姬舞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腰肢柔韧.轻纱飞舞.
圣人同韦皇后和儿女们一道用餐.心情愉悦.便也不拘束着众臣工.让他们可以随意走动.太子看着情绪尚好.同旁人有说有笑.依照他的性子.必定是还不知道诏书的事.
忽而众人哗然.原來是温王今日猎了一头乳鹿.献给帝后.厨子做了一道蜜汁烤乳鹿.抬了上來.韦皇后亦难得地对这个庶出的小儿子露出温和的表情.摸着他的头表扬了几句.
“今日拔得头筹者是谁.”圣人问.
“是临淄郡王.”宫人答道.
“果然又是阿瞒.”圣人笑.
太平公主道:“听说崔四郎今日救了未婚妻.他们两人倒真是有夫妻缘分.”
安乐板起脸道:“是孔华珍太无用.好端端地也能从马背上掉下來.既然骑术这么差.又何必來猎场凑热闹.”
武驸马就坐在一旁.听着她吃醋.脸色有些不好.
上官婉儿笑着打圆场道:“安乐公主求胜心强.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性子.”
韦皇后对安乐道:“孔家女孩又不像你这般.像匹野马似的长大.孔家家风严谨.女孩儿自幼要精修女德.讲究的是贞静娴雅的大家风范.”
安乐嗤笑.“确实是十分贞静.崔郎得此佳妇.实乃幸事.”
韦皇后对女儿恨铁不成钢.岔开道:“今日临淄郡王拨了头筹.大家该赏才是.”
圣上当即赏了绢帛和猎物.韦皇后便也跟着赏了美酒.
李隆基打赏宫人一贯大方.于是众宫婢都抢着要去颁赏.柴尚宫看着很是不悦.目光落在安分站在一旁的丹菲身上.便随手一指.点了丹菲.
此举正中下怀.丹菲当即作出欣喜状领了命.点了几名宫人.带着礼物朝临淄郡王府的大帐而去.
***
夜幕无云.星子稀疏.月如银钩.
临淄郡王的大帐前面极其热闹.李隆基交游甚广.自己本身又是个豪爽洒脱的人.京城中的年轻公子们都同他私交甚好.最爱聚在他这里.
李隆基最近心情又颇好.他自从那日和丹菲谈了话后.后宅里就传出了喜讯.妾刘氏有了身孕.随后新纳的美妾赵氏的肚子也有了动静.这一门双喜.冲淡了他的丧女之痛.也洗刷了他不能生育的污名.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隆基今日特别兴奋.特地掏钱让御厨额外置办了酒席款待宾客.此时大帐前燃着熊熊篝火.众人喝酒烤肉.击节唱歌.趁醉起舞.喧闹声直达天际.
丹菲到时.就见李隆基正趁着酒兴.随着胡人的琴声在跳舞.众人喧哗起哄.接二连三地加入.李隆基生得高大.跳起舞來居然也十分灵活轻巧.举手投足都颇有风韵.
舞到兴头上.李隆基忽然跑进外围人群里.拖了一个人出來.
众人轰然叫好.尤其是宫婢们.更是欢叫起來.
丹菲定睛一看.那个被拖出來的人.正是崔景钰.
兴许是因为喝了烈酒.崔景钰并沒丹菲想象的扭捏.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随手一甩.在一片欢呼声中.加入了起舞的队伍之中.
男子的舞.不同于女子的轻巧婉约.而充满了男子特有的阳刚豪迈之气.
崔景钰动作优美如鹤在翩翩起舞.振袖如展翅.仰首似引吭.他劲瘦的腰身轻盈扭转.修长的身子灵巧地跳跃.
衣袂翩翩.发丝轻飞.
火光绚丽炽热.勾勒着男人灵动而健美的身影.和英俊而削瘦的面庞.他面容沉静.嘴角微微带着怡然自得的笑意.眉宇愈发浓如凝墨.眼眸中充满灵动的神采.
天高地阔.万古长风.山峦黑影起伏.延绵向未知的远方.
崔景钰此刻就像一尊俊美的神祗.跳着祭献的舞蹈.他像步入凡尘的山鬼.像误闯人间的林中的精灵.像……就像幻化成了人形的白鹿.
高雅、优美、尊贵.纯净.而且神秘不可捉摸.
丹菲隔着人群注视着他.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翻涌.冲撞.令她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乐曲骤然拔高.进入最绚丽的乐章.人们涌动.纷纷加入了跳舞的队伍中.
丹菲眼前一花.被人拽了过去.她踉跄地转了一圈.一只有力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肢.稳住了她的身子.
“郡……郡王……”丹菲有点结巴.
“叫我三郎.”李隆基紧搂着她.满面红光.目光灼热.“你怎么來了.”
“我……是來颁赏的.”丹菲不习惯和男人靠得这么近.试着推了推他.“圣人他……”
“待会儿再说这个.來……”李隆基打断了她的话.拉着她随着乐曲起舞.
丹菲手足无措.她是真的不擅歌舞.也从未参与过这样的场合.李隆基却并不介意.笑着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转圈.丹菲身不由己.完全由他领着.被他推开.又被拉了回去.她笨拙地配合着.反而引得李隆基开怀大笑.
耳边尽是欢快的乐曲和热情的呼喊.胡姬随着鼓点拍手跺脚.大声吆喝.身上银铃沙沙作响.群情欢腾.每一张欢笑的面孔都映着火光.丹菲渐渐被这份热情感染.暂时忘却了仇恨.忘却了阴谋.
突然间.握着的手因汗湿而松脱开.丹菲晕头转向.被人群推搡着跌跌撞撞地乱走.正要跌倒之际.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过去.
丹菲扑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中.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安抚了她慌张的情绪.
“你……”
崔景钰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带着她随着人群前进.转圈.试图一点点朝外面挪去.
丹菲头晕目眩.情不自禁搂住了他的腰.跟随他的脚步.
一时间.所有的喧嚣和拥挤.都被阻挡在了这个温柔的怀抱之外.火光和人群似乎都在围绕着他们旋转.簇拥包裹着.愈发显得这方小小的世界是那么宁静.
倏然三声清脆的鼓响.乐曲声戛然而止.
众人停下了脚步.鼓掌欢呼.继而散开.
丹菲清晰地感受到男人身上传递來的热度和剧烈的心跳.放在男人胸膛上的手轻轻推了推.拥着她的手臂继而松开.丹菲往后退去.晕眩感还沒过.她摇晃着朝后跌去.
崔景钰的手臂又猛然收紧.将她拉了回來.
两人的鼻尖轻轻碰了一下.都感受到对方那点冰凉的汗意.胸膛因急促的呼吸都在剧烈起伏.滚烫的气息交错融合.两张面孔靠得极近.近到沒法对视.
丹菲的视线落在男人转折的嘴唇和坚毅的下巴上.男人喉结滚动.嘴唇微微翕动.
那一刻.丹菲几乎以为崔景钰会低头吻下來.
“她在你这里呀.”李隆基大步走过來.
丹菲和崔景钰无声地分开.
丹菲连退两步.躲在了阴影里.掩饰住自己通红的脸.崔景钰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恢复了从容自若.
李隆基朝丹菲道:“你刚才对我说什么來着.太闹了我沒听清.”
“啊.”丹菲窘迫.“我是來颁赏的.圣人和皇后得知郡王今日猎得头筹.赏赐郡王美酒.”
丹菲急忙将宫人召集了过來.给李隆基颁赏.李隆基让高力士过來接了御赐之物.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丢给丹菲.
“劳烦娘子走一趟.小东西不成谢意.”
丹菲摸着那东西似乎是个镶嵌着宝石的金戒指.便想婉拒.李隆基却不给她这机会.立刻招呼高力士打赏其余的宫人.
“诸位若不急着回去复命.不妨喝几杯酒再走.高力士.取几坛葡萄酒.再送半只烤鹿來.”
宫人们才得了厚赏.又见有好酒好菜.自然不愿意早早回去.一群人由高力士招呼着.围着篝火坐着吃喝起來.丹菲本就想和李崔两人私谈.见宫人被支开.正中下怀.
崔景钰神色淡漠.拱手道:“我便不打搅了.”
“等等.”丹菲唤他.“许久沒见表兄了.不知姑母姑父是否安好.”
崔景钰看出丹菲眼神异常.眉头微微一皱.走了过來.
“这边坐.”李隆基让宫人铺了一块厚毯.同崔景钰坐下.
丹菲依照身份.沒资格和他们同坐一张毯子.便想跪坐在一旁的草地上.
崔景钰忽然沉声道:“坐过來.”
李隆基不由得打量了他一眼.
丹菲为难地在毯子边上跪坐下.崔景钰皱了皱眉.沒再说什么.
丹菲赶紧将先前发生的事三言两语地说给了他们听.两个男人一路听下來.脸色越发凝重.
“太子如今还在帝后跟前.”李隆基问.
“我來的时候.他还在席上饮酒.看着神色正常.”
“那便是还不知道.”崔景钰道.“他绝对不能藏得住这么大的事.”
“那几个女人竟然……如此大胆.”李隆基紧捏着酒杯.“那诏书可盖了玉玺.”
丹菲点头.“我看那诏书是模仿的上官婕妤的字.明眼的人都能辨认.但我想这计谋想必也出自她之手.她是有意让卫佳音拿到诏书.用來激怒太子.”
李隆基峻色道:“别的还好.大家最不喜太子胡闹.若太子因为一份假诏书在这里当着众臣的闹出來.不禁天家颜面扫地.大家盛怒之下.不定会真的要废了太子.”
丹菲道:“便是太子不闹出來.也会因此更加怨恨皇后和婕妤.讲不定会作出什么极端之事來.”
“定要阻止此事.”李隆基咬牙.
“不可.”崔景钰突然道.“此计连我都不知道.你们可知为什么.”
“因为皇后不信你.”丹菲瞥他一眼.
“因为她不信你.”崔景钰瞪她.
丹菲一愣.猛然回过神來.
从卫佳音同她一道去取披风起.她就已经被算计了进去.显然.韦后她们默认了她会从卫佳音处知道了诏书的事.然后又给她机会來给李隆基颁赏.就看她是否会通风报信.
“她们也是想试探您.”丹菲看向李隆基.顿时有些愧疚.“我……我……”
“你也不过受人摆布罢了.”李隆基道.“上官婕妤好个连环计.”
他若去提醒太子不要中计.韦皇后她们必然确信丹菲同他有私.可若他不去提醒太子.太子中计后.不知会闹出一个怎么样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是女人.还是太子.李隆基十分为难.
“郡王可当我什么都沒说.”丹菲无奈地挽救.
“晚了.”崔景钰冷声道.“人人都看到我们坐下來谈话.那些宫人中.定有盯梢者.就算你真的什么都沒说.也会当你都说了.这样即便郡王不去提醒太子.上官婕妤也有办法去太子处煽风点火.说郡王知而不报.间离两人感情.”
丹菲哑然.一股悔恨自责涌上心头.她之前若想到这层关系.便是自己瘸了腿也不会來见李隆基的.太子被算计又如何.李隆基却于她有救命之恩.
“郡王……”丹菲悔恨不已.满脸羞愧得通红.俯身磕头.“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太大意.才让您陷入两难之地……”
“唉.你这是何必.”李隆基又心疼又无奈.“此事本是针对我的.你倒是无辜被牵连进來.”
丹菲肃然道:“郡王不必对我有所顾虑.我横竖只会一口咬死不知此事.郡王只管去通报太子吧.再晚些.怕他就知道了.”
崔景钰的眼中浮动着肃杀之色.沉声道:“上官婕妤会这样利用你.已是存了将你用完就灭口的心.你也不介意.”
丹菲无语.
“你别吓她.”李隆基柔声对丹菲道.“你不用怕.我断然不会舍下你不顾的.纵使不告诉太子又如何.太子这么大个人.自会有他的决断.”
李隆基说得柔情脉脉.丹菲听得冷汗潺潺.
“郡王.你是说.你不打算管这事了.”
李隆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太子一來未必中计.二來中计了也未必会真闹出來.三來.他素來孤傲自负.也未必听我的.”
丹菲下意识朝崔景钰瞥了一眼.心道居然还有比这人更孤傲自负的.倒也难得.
“可是郡王.这样是否不妥.若是让太子知道你知情不报……”
“他知道就知道了.又能拿我如何.”李隆基满不在乎.“我是男子.断然沒有牺牲女子.來成就自己功名的.若是告诉他.却要让你置身险境.那我宁愿承受千夫所指.”
丹菲好一番感动.她自然不关系那无能太子的死活.乐得自保.不过出于道义.她还是道:“究竟是太子.沒有见他遭人算计而置之不理的道理.奴虽然是女子.却也知道忠君体事.郡王不如再考虑一下……”
“都说了沒必要.”李隆基拔高嗓音.
丹菲无语地看着他.
李隆基咳了一声.“我是说.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劝我.”
丹菲愕然.觉得李隆基这游戏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
崔景钰终于开口.道:“郡王的意思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只有最大限度保护自己.见机行事了.”
丹菲心中失落.俯身行礼.“既然如此.那奴先告辞了.”
“这就走了.”李隆基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崔景钰冷声提点道:“她得回去复命.”
“难得见到.多说两句话也好呀.”李隆基道.“你在皇后跟前伺候可还习惯.”
“都是伺候人.能有什么区别.”崔景钰干硬道.扭头扫了丹菲一眼.“还不回去.真想被尚宫抓着拷问不成.”
丹菲脑子里乱得很.沒好气地回瞪了他一眼.极难得的沒和他斗嘴.起身退下.
崔景钰望着她的背影.眉头轻皱.
回去的一路上.丹菲思绪纷杂.心乱如麻.
两个男人提到太子.神态都充满不屑.并沒有对君王应有的半点敬意.丹菲明白过來.他们并不敬重太子.并不在乎他是否会被废黜.太子并沒有为君者的品德.他们便不会回报以士者的忠诚.他们冷静、机警、现实.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丹菲由此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满怀一腔热血.忠君爱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天下更好.也许正因为他沉醉在这种自我完美的情怀之中.才会被牵扯到肮脏的政治阴谋之中.最后被牺牲掉.
如今.张柬之的家人已不知在何方.可相王依旧在京城里举足轻重.他是否还会记得这么一个牺牲了自己而保全了他的人.亦或是是如父亲曾经提起过的.相王反而觉得父亲对他的忠心和拥护.给他招惹來了许多麻烦.
这也是丹菲至今不敢和李隆基相认的原因.
“终于回來了.”柴尚宫冷着脸.站在帐前.
丹菲回过神來.朝她行礼.
“临淄郡王可说了什么.”
“郡王谢了恩.又赏了宫人.”丹菲在袖子里摸了摸.把李隆基丢给她的那枚戒指找了出來.
“这是郡王厚赏.奴不敢受.还请娘子代奴收下.”
柴尚宫定睛一看.是一枚嵌着石榴色碧玺的金戒.十分贵重.她不禁对丹菲另眼相看.很是满意地收下了戒指.打发丹菲下去.
丹菲换了班.回到宫人帐区.贺兰奴儿正蹲在帐篷外面.在铜盆里洗脸.见了丹菲.无精打采地扫了一眼.
丹菲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娘子今日劳累了.”
贺兰奴儿眼光黯淡.道:“沒什么.皇后听说孔娘子受了伤.让我送了些伤药过去.”
原來是见着了崔景钰的未婚妻了.
丹菲五味杂陈.竟然有些感同身受.她急忙摇了摇头.道:“孔娘子娴雅秀丽、文采斐然.不愧是孔氏女呢.”
贺兰奴儿是杀猪匠之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生得清秀才被选入宫的.她听丹菲这么一说.心情更坏.免不了狠狠瞪了丹菲一眼.
丹菲不以为意.回自己帐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