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科幻小说 > 大唐狄公案 > 正文 第10章 鬼都疑云
    (一)

    渝州(今天的重庆),西南名城,水陆要冲,东下荆楚,西进成都,南走滇黔,北上汉中,是扼控山南道(唐分全国为十道)的重镇。而在渝州治下的丰都县城,自古以来就被人称为鬼国幽都。

    “七月一,鬼门开,中元日,放青灯;祭白帝,送亡人……”小童的歌谣、路边的叠叠纸钱与祭品、街口村前的法师座和施孤台、眼前的平都山高顶浮云,巍峨雄伟,正是上齐天穹,下镇魍魉,身侧的长江水滚滚东流、淘尽世间千古沧桑,这里便是丰都!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斜照,城中子夜客栈的前厅内,刚刚到达丰都的狄公一行人正在歇息品茶,而大黄趴在桌下心情正好的享用老板娘送给它的见面礼--一根肉骨头。

    “小妹妹,你要知道这丰都的晚上可是不能随便外出的,喏,你看这眼前的平都山了吗?从前据说是有仙人修仙的地方,可是现在到了夜晚,山上有无常押鬼上黄泉路,城内有百魅夜行俘人,望乡台上魂哭惨惨戚戚,奈河水中白骨血翻啊!”子夜客栈的老板娘杜子夜微眯凤目,面色神秘,绘声绘色的给丫头讲起丰都的奇闻轶事。“就是昨夜,姐姐夜起的时候还看见这山中有灯火在浮动,还听见铁链悉索、鬼泣魂哭的声音哩!”

    鬼国幽都,多的就是这些神怪之事,确实把丫头听得个面容失色,小身子不动声色的向狄公的方向挪了一挪,但是嘴上还是逞强的说:“我才不怕,我又没有做坏事,任他是谁也不会找到我头上!”

    “不错、不错,小姑娘说的好啊,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无人不心惊。有堂堂正气,鬼神不欺啊!”子夜老板娘颇有深意的笑了一笑。“只是这一句,不知适不适合眼下的丰都。”

    狄公微眯双目沉思:鬼魅俘人、夜半鬼影、白骨血翻……不错,此次就是为此事而来!

    “老板娘,看你店中的这个情形,似乎生意颇为萧条啊。”狄公环顾左右,看到店门前的小贩正百无聊赖的左顾右盼,有一位甚至倚坐在墙边开始打起瞌睡,狄公示意了一下“他们似乎也不好过啊!”

    “客官说的是,此种情况也并非子夜客栈一家,自从丰都鬼案发后,百姓人心浮动,日里过的也是仓仓惶惶,而来进香和探宝的人日益减少,累的我这客栈也是门可罗雀,原来的几位伙计不得已也打发了,只剩下一人帮忙跑腿,今日也是只有您几位客爷入住。”

    “探宝?这是何意?”狄公对此很是诧异。

    “客官难道没有听说我们丰都的宝藏传说么?”杜子夜神情显得十分讶异“小女子还以为几位也是为此事而来的呢?”

    “在下等不曾听说,左右也是无事,求老板娘细细讲来。”

    “传说在这丰都城里埋藏着一个很大的宝藏!据说在前隋即将兵败时,隋炀帝揽镜自照,哀叹说:不知大好头颅为谁人所得?随后就派自己的亲信秘密运送了一笔金银珠宝到这传说中的鬼都,想死后在阴间也可以安享富贵。但这笔钱财可非寻常百姓的棺材本买路钱,那也是杨广期翼自己南逃成功,日后可以东山在起的资本,数目十分庞大,安置这些财宝的人将藏宝之地的线索留在了一张羊皮上准备回京交给隋炀帝时,传来消息--炀帝被部下所杀,从此这羊皮从此就留在了民间。而这笔宝藏据说也是造成雍王殿下身死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雍王殿下?!”狄公几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平都白水入黄泉,流云无常绕青冥,奈何鬼门难回首,望乡台上叹悠悠。”子夜悠悠念出一诗“这首诗的作者就是雍王殿下,据说多年前流人中有人找到了这张羊皮,并且偷偷进献给当时被贬巴州的雍王贤,雍王见到地图上丰都的地名,生性聪慧的殿下很快就猜到了宝藏的所在,但又想到自身处境的朝不保夕,一时感慨在羊皮上提下了此诗,可是这一次与流人的见面却被陛下派去监管雍王的人察觉并大做文章,雍王还未来的及派人去寻找这笔宝藏,就被迫自尽身亡,而这块羊皮也神秘的消失无踪了。但是丰都内有宝藏一说还是流于民间,因此就有了许多投机之人来到丰都寻找宝藏。可是自从阎王错鬼案发后,失踪了许多百姓与前来探宝的人,所以此事就渐渐冷淡下来了。”

    “原来如此。”狄公点点头,心中暗忖“阎王错、雍王、宝藏……陛下您交给狄某之事果然不是一般复杂哩。”

    (二)

    半月前,上阳宫麟德殿内。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听到女皇吟出这首《黄台瓜辞》,偌大的殿堂内所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时间静的迫人。

    “李贤(即章怀太子,而这个称号是后来睿宗追谥的)他是真的怨朕啊!怀英,你说是也不是?”女皇长叹一声,转回头问身后的狄公,狄公低头不语。

    “朕当年让他去的太不甘愿了--”女皇闭起双眸长长的叹息,兀自沉湎于往事之中,瞬而睁开双目对狄公说:“怀英,你对丰都了解多少?”

    “回陛下,《水经注》中称鬼城丰都为道教七十二福地中的第四十五位。而其来由为东汉末年,张道陵创立‘五斗米’教,吸收巫术成为后来的‘鬼教’。而其孙张鲁在丰都设立道教‘平都治’就是鬼都的前身,后晋人葛洪在其《神仙传》中又记载了两位方士:阴长生,王方平在丰都修炼,于魏青龙初年,成仙而去。而他们二人之姓连缀被人讹传成了‘阴王’。到了我朝,丰都广修庙宇又添了许许多多诡异的传说轶闻,真真正正成为了现世之中的鬼国幽都。”狄公一面作答但心中诧异,不知女皇为什么要突然把话题转移到此。

    “怀英,朕知你不信鬼神,但是今日这案子倒是看你如何说起。”女皇从书案上取下一折奏章递给狄公。“这就是日前从渝州府那里转来的奏章。”

    从揭开折子的那一刻,狄公就正式卷入了这团鬼都飘来的迷云之中。

    张惜言,渝州司马,三月前往丰都巡视失踪,翌日尸身于丰都城内的黄泉路上被发现,头部被击打但非致死因,死因为--舌头被铁钳夹住,生生拔下,情状凄惨无比,身上被放置一块铁牌,上面写着三个字:阎王错。

    吴功德,原张惜言家仆,现渝州司户参军,于张惜言事发后前往丰都查询此事,亦失踪。尸身亦于城中奈河中被发现,十指被齐根剪断,身上亦被放置一块铁牌,上面写阎王错三字。

    李晋江,江陵守将,一月前私往丰都,丰都城鬼门关中发现尸身,被数把钢刀刺成了刺猬,身上放置一块铁牌,上面写阎王错三字。

    另外,几月内丰都县内各村镇失踪百姓也有若干……

    “几位朝廷命官连续在丰都而死就已有推卸不掉的罪责。”狄公看着那奏章神情十分不快“而丰都县上报百姓失踪的原因竟然是误见百鬼夜行,触怒阎王神威?!齐齐推到鬼神之说上,这真是荒唐!丰都县竟然敢如此推延枉顾,玩忽职守!”

    “丰都县令郑智,因失职无察之罪已被渝州府免官停职留衙待审,但是五日前也失踪了。”女皇叹了口气,拍手一下,侍女呈了托盘上来,女皇将托盘中的东西递给狄公,微微苦笑。“而朕目前更关心的是这阎王错,还有那--贤儿的鬼魂。”

    “雍王的鬼魂?”狄公闻言一惊,再细看手中的铁牌,阎王错--黑底红字,上面字字殷红宛若滴血。狄公将铁牌翻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黄台瓜辞》!铁牌的后面的正是那首《黄台瓜辞》!狄公不由得将目光望向女皇。

    “冤鬼啊,怕是李贤他从冥府回来向朕讨债了啊!”女皇悲伤的笑了笑,那一刻,狄公在她的面容上捕捉到了一种叫做脆弱的东西,不过那也只是稍稍一瞬,有如昙花一现。“怀英,你还记得渝州刺史是谁?。”

    “高审行。”狄公心中一动。

    高审行,调露二年的户部侍郎,其父就是长孙无忌之舅高士廉,长孙一族与高氏一族当年极力反对高宗皇帝册封陛下后位,与陛下结怨甚深,而其侄高政为雍王贤为太子时的典膳丞,雍王贤私藏甲械案发后,陛下故意将高政交给了他的父亲高真行处理,为的是给高氏一族一个下马威,于是高审行与其弟高真行一起杀害了高政,上演了一出伯父杀侄,亲父杀子的人伦惨剧,但最后高氏一族还是没有逃离贬官没落的命运。而后雍王贤被流放的巴州与高审行贬官的渝州相隔不过几百里,陛下心中怕的就是这些贬官流人纠结起来生事。因为当年的徐敬业谋反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如今陛下又重新提起此事,莫非……

    “朕记得前朝尉迟敬德曾说过:‘创立江山,杀人无数,岂有鬼哉!’一席话说的好不痛快淋漓、豪气干云!而卿家也常对朕说人死魂灭、何来鬼怪之谈。只是朕虽为天子却归根到底还是个女人,死去的是朕的亲生骨肉,虽然时间过了许久,但朕的心中却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一关啊!”女皇自嘲的摇摇头,接着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怀英可知,此次死去的这些官员都是与当年的雍王案有着莫大关联的干系人!”

    “什么?!”狄公听闻言大惊。

    “有关那几人的详细卷宗朕随后会给你。”女皇有些沧桑的开言“若真是李贤的鬼魂回来为自己报仇,朕无话可说,他是朕一手造成的冤鬼。”她悲伤的叹息着“朕从进宫的那刻起,就注定一生都在政治的漩涡中挣扎。死亡、背叛和杀戮伴随我走到了现在。虽然如今朕贵为天子,但是就从我得到这个最荣耀的地位的那一刻起,朕就已经失去了一切。渝州是西南的水陆要冲,是本朝粮食转运、行军必经之地,亦为扼控山南道的重镇,所以渝州乱不得。李贤,朕的儿子,朕确实有负于他,可朕在是他母后这个身份前,更是一位皇帝,相对于天下的稳定,千万子民的安宁,就算李贤他怨我恨我,真的从幽冥归来,朕也要亲手将他再送回去一次!”

    女皇说的如此决绝,狄公知她决心已下,肃容躬身而立。

    (三)

    “姐姐,你受伤了吗?”

    “没有啊,小妹妹为何这样问?”

    丫头的小鼻子皱成很可爱的一团后狠狠的向四周嗅了嗅,那样子如同一只可爱的小狗“姐姐身上分明有药草味和金创药的味道。”

    杜子夜笑了,伸手刮了一下丫头的小鼻子“你是小狗吗?不错,姐姐是上山采药去了,因为磕磕碰碰所以上了一些金创药,不过天已经黑了,丫头还不乖乖回房去睡觉,忘记姐姐白天讲的故事了吗?”她随即做了一个很可怕的鬼脸。

    “我、我才不怕!”丫头转身跑掉了,子夜看着她的背影微笑。好机敏的孩子啊!杜子夜很喜欢逗小孩子,看他们因为害怕而皱成一团或是哭泣的小脸她就有一种很有趣的感觉,虽然这种行为常常被某个人称之为无聊与变态,可她还是乐此不疲。小孩子、尤其是丰都这里的小孩子,晚上还是乖乖的待在家中比较好,因为到了夜晚,这外面的世界完全不是白天他们所看见的那么光鲜美丽,一不小心,也许就会陷入这浓浓不可预测的黑暗中再也不能回头了。

    但是杜子夜显然还是太不了解丫头了,这个小女孩的勇气与聪慧曾经让狄公也叹服过的(见《不老传说》),更不要提她身上那无与伦比的好奇心与执着了。

    现在是夜半,月轮隐藏在云层后,整个街上一片漆黑,那种黑暗沉寂的似乎要将人吞噬进去,只有走在前方的那个人手中的气死风灯一跳一跳地闪着黄桔色的光,仿佛浮在半空的幽冥般……

    “那个叫子夜的掌柜姐姐骗人,什么鬼都的晚上无人敢外出,难道那不是人?”丫头看着前方的那个身影喃喃的说“不过就是因为如此,他才可疑啊!是吧?大黄。”

    一阵冷风吹来,丫头的后背爬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回首望去,身后的各种建筑物在黑暗中影影憧憧,如同一只只不怀好意的野兽潜伏在四周,她打了个冷战,转身赶紧蹭到了大黄的身边,迅速矮下身子抱住了它毛绒绒的脖子嘟囔起来:“大黄,这平都山上也看不到什么鬼火,瞧不着什么百鬼夜行,我们两个还是应该乖乖的在屋子里睡觉才是。”她的大眼睛左右望了一眼又喃喃的说“不过这里的夜似乎与别处都不同,待久了确实是有点怕人,不是吗?”大黄艰难的动了动脖子呜了一声然后无奈的摇摇尾巴。

    丰都城,半城为山,半城临水,眼前黑黢黢的平都山就横亘在小小的她的面前,而耳边却还能听到长江流水滔滔,人与这天地比起,真是太微末了。而此时丫头的心中既不是害怕也不是感慨,而是悲哀,因为她发现--自己迷路了!而且连刚才偷偷跟着的那个人如今也找不到了!其实找回客栈的路很容易,身边不是还有大黄嘛,可是丫头完全忘记了这一层,而大黄又完全不知道小主人的想法,只是忠诚的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在城中乱走。

    丫头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但是她停住了脚步,那是因为她的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唉……”一声叹息从远处幽幽传来,悠长的语音似乎在讲述一个千年轮回的故事,让听的人中不仅心中惘然,更是隐隐泛起一阵寒意。刹那间惶恐不安如同潮水一般在丫头的心中一波一波翻涌,而大黄口中也开始呜咽咆哮。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一字一句,似近似远,但清晰无比,在刚刚冲破云层的月光下,丫头的视线已经可以捕捉到那个身影,在远远的高岩上,一抹淡淡的明黄色,有人在上面负手而立,看不清面容神情,但是在那个时间、地点除了让人觉得可怖之外并无其它。

    “扑通、扑通……”丫头的耳边传来了自己的心跳之声,明明眼前再看不到别人,明明只是在自己的胸膛中跳动,可是此时声音就好像是回荡在整个夜空中驱之不散,从她小小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不可遏制的入侵。丫头不敢抬头,只是紧紧的抱住大黄的脖子,将脸埋入大黄颈间那温暖的皮毛中。

    “呜汪……”大黄彻底愤怒了,在它的心中让小主人害怕就是大罪,要不然自己脖子也不能被小主人的胳膊勒的那么难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于是不多久寂静山城的夜空中回荡着狗儿们愤怒的叫声。

    “大黄,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丫头怯怯的将头抬了起来,那高台上已经没有人了,眼泪在女孩的眼中打转却没有掉下来。路的尽头的那栋建筑物里似乎隐隐有火光与烟气传来,丫头咬了咬牙稳了稳心神,犹豫的向那里与高岩处看了看,顷刻便下了决心,她拍了拍大黄,抬步向前走去。

    (四)

    活鬼--两个字,写满了整张纸,而这张皱巴巴的纸正拿在狄公的手中。

    “这是在张惜言的弃纸堆中发现的。”狄公微笑着为他那两个忠心的下属解释。“你们能从这张纸上发现什么吗?”

    “嗯,这些字起笔收笔都游刃有余,流畅自然,写的满篇皆是,看情形并不像是在受外界的影响时写下的,而是写字人在思考这两个字时无意中写下的。”

    “张惜言在思考,思考--活鬼?”马荣的语气一丝的不置信又带有几分的恐惧“这怎么可能!”

    “大人!大人!”狄兴急匆匆的冲了进来“丫头跑出去了!”

    “啊?!”几个人面面相觑,随即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说这丫头还有什么怕的吗?”马荣有些怒气冲冲“这么大的城,这么黑的夜,也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这孩子就这样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别人担心!”乔泰闻言无奈的苦笑,回想起日间,那客栈老板娘讲了一大堆丰都奇闻怪事后,那时小丫头双眸中的兴奋与跃跃欲试还是被大人和自己捕捉到了,那时自己就知道要糟,那老板娘也许是好心要借故事告诫外来的小客人晚上不要随意外出,可是在丫头那里似乎就变成她偷溜的动力了,果然天黑后在自己与马荣的一时疏忽下,这小丫头就如同一尾滑溜溜的泥鳅从守护网中偷偷的跑出去了,待反应过来,人已经找不到了。

    冷风拂过耳畔,月轮在云层中挣扎,周围的一切模糊又朦胧,乔泰到小巷的另一头去了,马荣敛了敛精神,这鬼都内的氛围让他这个七尺汉子也不仅紧张起来,左手紧紧握住了配在身侧的佩刀。

    “堂堂的七尺男儿在这里,一身正气,什么妖魔鬼怪都要靠边站!什么不能外出,大爷我来此就是为查清这里闹得是什么鬼!”

    说话间,一只手拍上了马荣的肩膀。这也可以称的上生平罕见的情景,膀大腰圆的马荣竟然以罕见的速度蹿出了那只手的掌控之中,刀猛然出鞘指向身后。

    “马荣弟,你没事吗?那边好像没有!”乔泰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但是表情却是忍俊不禁,他的身后站着狄公与狄兴二人。

    马荣抓了抓自己的大脑袋,嘿嘿的笑了,好在天色黑暗,也看不出那张大脸的神色。“这地方也是见鬼的很--”说到鬼字,马荣停了下来好像发现自己的失言,左右看了看又兀自气恼起来“那个小丫头,不大个人,小脚板子倒是飞快,这一眨眼的功夫不知就跑到哪里去,若是出了什么事,可不急煞个人!”

    对马荣的话狄公深以为然,日间那老板娘的话中之话,精明如狄公者又如何听不出来。鬼城丰都,绝不是寻常之地。此时浓重的夜色静静的沉淀在四周,看起来是如此深不可测,在这样一个诡异的环境中,想到丫头可能面对的未可知的状况,就算泰山崩于顶面不变色的狄公,担忧之色也渐渐浮在了脸上。

    “丰都此地的夜色,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要比他处怕人的多!”狄兴喃喃的说。“身在此处,总觉得下一刻真的会有什么鬼怪从黑暗中走出来一般。”

    “是啊,狄兴,信仰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此地的百姓笃信鬼神与轮回果报,此等信念多年植根心底,到了如今已经坚不可摧,你看这丰都到了夜晚几乎无人出门,那是百姓是怕会遇上百鬼夜行、城隍巡视。如今这里连发大案,百姓更是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哪里再敢多言多事。如果在这样一个的环境里想要动手作案,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外界条件了,不会有阻止者,不会有目击者,恐怕被害者就算是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而事成之后只要推到鬼神作祟、轮回果报上,便可以逃脱罪责而不引人怀疑。”

    “老爷,怎么叫您这样一说,让人觉得这丰都倒像是犯案的最佳宝地一般。哎呀,希望那小丫头莫要出事才好!”狄兴不仅有些焦虑起来。

    就像要回答他的忧虑一般,在不远的彼处,一阵犬吠突然爆发出来,随着不久一声惊骇的叫喊传来,划过鬼都凄迷的夜空。几人对视一眼,急忙向叫声的发源地奔去。

    (五)

    这是一间废弃的庙宇,门正中的匾上题着“无常庙”三个字,一入大门,两旁有两尊残破的塑像,那是手拿白蒲扇,面带微笑,头戴写着“你也来了”四字高帽的白无常和帽子上写着“正在捉你”面目狰狞的黑无常,再往里还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五彩鬼神像或站立或倾倒在两旁。此时月轮终于冲破云层的禁锢将清辉洒在庙中,就在那一瞬间狄公好像有一种感觉,月光将一些东西暴露在光明下,而将另一些东西隐藏在更深的黑暗当中。

    而丫头呆呆的站在院中,直直的看着眼前空地中正在熊熊燃烧的火堆,而众人的眼光亦都被那火堆吸引,因为大家发现那噼啪作响的火堆中所焚烧的俨然是一个人--一个浑身浴火站立的人。

    丫头听得人声方吓的一跳,战战回过头来见是狄公,飞身扑到狄公怀里,一瞬间哭的泪雨滂沱,本想要责怪几句的狄公看她如此一时间又心痛起来。“莫怕、莫怕、爹在这里!”

    “救人!”乔泰与马荣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可当他们刚刚欺身到火堆近前,火堆与尸体却突然倒塌了,烧红的炭块与火花四处迸溅,两人急忙跳开。烧成这样,生死自然是不计了,可是至少要把火熄掉,才会有更多一点的线索留下。乔泰用木棍将尸体拨出,两人拼命的扑尸体上的火苗。皮焦肉烂的味道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这样的光线下、令人窒息的气味中,大家甚至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感官都在叫嚣,其中以自己的胃为最典型的代表,狄公强压下腹中翻滚不适的感觉,敛了敛精神屏住呼吸向前来到尸体面前。面目、皮肤……一切都已经烧毁了,死者的身份亦无从知晓,借着影影绰绰的火光大家看到尸体胸前的焦肉中似乎嵌着什么东西,乔泰上前用腰刀挑下,借火光一看:阎王错!

    “虽然你们将此人以最快的速度抢出,但此人面目已然烧焦,口鼻中没有烟尘,可见是死后被放入火中,而且此人死去了至少在十天以上,致命的似乎是--毒!”狄公用银针探了探死者的咽喉和胃部后看着那发黑的尖端说。

    “什么?死了这么久!可是怎么会这么久后才被焚尸,而且已死之人如何能站立不倒,这里似乎也并没有可以支撑尸体之物啊!”马荣看着那一地还冒着青烟和燃烧着余火的的狼藉,疑惑的开口说道。

    “现在此间的一切、包括这丰都的一切都还是一个迷啊!”狄公摇摇头“乔泰,那块铁牌呢?”

    乔泰递上那块铁牌。阎王错--黑底红字,背面--《黄台瓜辞》,与从前的几块一模一样。

    “从前阎王错出现,死的都是朝廷的官员,大人,你说那么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那位失踪的县令郑大人。”不知不觉间,大家已经把阎王错当成凶手的代名词,而大家也都知道,这三个字的背后所隐藏的东西绝对不简单。

    “不好说。”狄公摇了摇头,沉思了半晌突然吐口说:“瞒天过海不公道、损公肥私累自身,皮开肉绽火山狱。”

    “大人,你在说什么?”

    “啊!我突然想起在丰都里流传的十八层地狱歌中的几句,凶手杀人的方式选用的是十八层地狱中的几种啊,地狱的第一层:拔舌地狱,在世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死后打入拔舌地狱,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

    “那是张惜言的死法!”

    “离间挑唆、见利忘义,对主官不忠诚,存心背叛,死后断其连心指--剪刀地狱。而强暴欺良善,枉害他人性命,死后入刀山地狱。”

    “吴功德与李晋江的死法!”

    “看前几案的卷宗,每次案发的时候,都会有貌似雍王的厉鬼出现在现场附近,而这一次也不例外,难道这位死者也是当年与雍王案有干系的人?”马荣疑惑的说“当年的巴州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位殿下如此含恨报屈。”

    “有些事情史册里不曾记载,而你们也不会知道。其实雍王贤昔年被贬巴州后被赐死一事,事发的十分突然。无论如何陛下与雍王是骨肉相连的母子,断不会没有原因就痛下杀手,当然前提是其中没有出现这《黄台瓜辞》和那封密折的话。《黄台瓜辞》诗中言语怨怼,嘲讽陛下因想独揽大权而除掉了自己几个儿子。”狄公叹息一声又陷入了回忆中“当年看到那《黄台瓜辞》时,我心中就觉得不妥,诗中以瓜喻几位殿下,身为次子的雍王殿下怎能说除掉哥哥孝敬皇帝(李弘)是使瓜好,除掉自己是令瓜稀,而对于除掉自己的弟弟英王(李显)与相王殿下(李旦)是犹尚可呢?如今想来定是有人刻意杜撰。

    而当时随着此诗一同呈递给陛下的,就是隐藏在雍王殿下身边监视之人--巴州的官驿长官张惜言等人所递上的密折!这《黄台瓜辞》诗本就令陛下怒从心起,再看到密折上张惜言所说的雍王殿下私会流人便是雷霆震怒,那可是形同谋逆的大罪啊!雍王殿下先前从太子位上被废不就是犯在私藏甲械、意图谋反上吗!那时陛下初掌朝堂,反对她的人不胜枚举,如果雍王联合李姓宗嗣与流人有所图谋的话,对陛下确实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所以陛下在愤怒的驱使不多加以考虑的痛下杀手。在这场人间悲剧中,张惜言的角色是亲眼看见了所谓的流人进入太子所居住的馆驿,他的家仆吴功德是奉主人之命偷听到了所谓的密谋,而李晋江是当时跟在雍王身边的侍卫,也证实了太子的谋逆行为,再加上朝中别有心人的乾坤倒转、是非颠倒,导致了雍王殿下身死,而他们高官厚禄、平步青云。”

    “呸!真够无耻的!真是死有余辜!”马荣痛骂了一声,但是不一会儿脸便又扭曲起来“大人,这一次丰都的几件案子再加上丫头所说她刚刚见到的那个不知是人影还是幽魂的东西,难不成--真的是雍王殿下为自己的复仇!”

    “马荣啊!”狄公苦笑摇头“你可知道,如今陛下虽然追悔当年,可就算是雍王殿下真的死而复生,但威胁到陛下的天下的话,依陛下的心性也会将之无情的再一次抹杀吧!所以这一次不论是人是神是鬼,我们的任务都是在这鬼都幽国中将他送到黄泉路上!”

    此时大家注意到乔泰已经许久一言未发,只见他站在庙门的附近,颈项轻侧,似乎在倾听什么,手握刀柄,似乎蓄势待发,马荣向他望了一眼,顿时心下了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扶腰刀向乔泰慢慢靠拢过去。

    “来了!”两柄明晃晃的刀同时出鞘。

    (六)

    “饶命!大爷饶命!”一个人坐在地上拼命讨饶,那人正是客栈的小二,此时他吓得惊慌失措,语带哭音,看着抓住小二正出言逼问的马荣,乔泰疑惑的摇了摇头。

    “怎么了乔泰,有什么不对吗?”

    “从出客栈的那一刻起,属下就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一直窥伺着我们,但应该不是这位小二哥,他确实是刚刚跑到此处的。”

    此时那小二一把抓住了狄公的衣角,哭叫着“客爷!客爷!老板娘出事了!求几位快回去看看吧!”

    闻得此言众人皆是一惊。

    “马荣弟,保护好大人!我先赶回去!”乔泰吩咐一句飞也似的向客栈奔回。

    当狄公一行人稍后赶回客栈时,只见店门大开,月光透过丝丝缕缕的薄雾清冷的照在前厅中,正厅里面一片狼藉,一股穿堂的冷风吹在几人的身上,大家不禁打了个冷战,然后急忙迈步向后院子夜的房间奔去。

    子夜的房门虚掩着,左近不见乔泰的身影。

    “小人什么也没敢动!”日间伶牙俐齿的小二哥此时也是脸色苍白,指指里面。

    狄公一把推开房门,屋内桌翻椅倒,一片狼藉,想来杜子夜的房间原本应该是干净整齐舒适的,但如今好好的女子香闺却完全变了样子,那四面悬挂着藕荷色罗帐的床上面的被褥全被扔在了地上,床边堆着两个朱漆衣箱和窗前梳妆台上所有的锁全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全被倾倒了出来,而梳妆台旁边书案上摆放的一函一函的书如今也被撇的到处都是,门边的木盆中放着一盆污水,抹布随意的扔在旁边,看起来主人是正在清扫的时候而遇到了袭击。而更加触目惊心的是这房间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之气,那四溅的血迹,地上、桌几上、床帘上、屋棚上几乎到处都是,但是屋中却没有人,或者说没有尸体,子夜老板娘不见了!

    吱嘎,门开了,乔泰脸色黑青的走了进来,狄公知道他应该是四处搜查去了,不过从他的脸色看起来就知道是一无所获,乔泰随手把一个人拽了进来--是站在门外的店小二。

    “小二,今夜这个房间出事的时候,你可有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客爷,小人什么也没有……哎……!”小二正在作答,却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这屋子与小人离开时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众人急忙追问。

    “小人走时,屋中并未这般凌乱,有人在小人走后进来过!”

    “这也是咄咄怪事,客栈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客栈一夜被人入侵两次,你与这四周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荣有些恼火“难道这丰都城中只要是到了夜晚就人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一潭死水到了如此地步!难道说我们兄弟现在就是把你剁了、剐了,也不会有人管的,是吗?”

    “客爷你明鉴,这丰都的晚上忌讳多着哩,老板娘也对您说过,不能外出、有声响也不得好奇……这偌大的丰都城恐怕晚上哪一家都是紧上门闩,用被子蒙着头过哩!”小二叹了一口气“而您几位客爷不听人劝,一定要大半夜的出去,小人在您几位走了赶紧关上大门后,这偌大的几间屋子就剩下小人和老板娘了,小人的房间在后面的厨房--因为凌晨要起来和面做包子,本来与老板娘的房间相隔就远,小人忙了一日,睡下就不易醒,后来起夜时想看看几位回来没有就向前院走去,结果、结果就发现……”小二脸上汗如雨下,面前这位姓马的客官看起来要比鬼还可怕,偷眼望望其他人,面色也是不善,急忙瑟瑟站到一边。而半晌后见众人并无言语便又悄言补上一句“客爷,小人想老板娘、老板娘她是不是让阎王的鬼使拿去了。”

    “胡说什么!”马荣很想打上一拳。

    “马荣,稍安勿躁!”狄公阻止了马荣,使了个眼色“你说阎王的鬼使是什么意思?”

    “几位客爷不知道,几个月前,阎君殿前突然张贴出来一张罪己状,说阎王殿下多年有失察之处,让许多本应早就拘拿到地府的罪人苟活于世上危害世间,所以日后会以阎王错为令将那些罪人拿到地府。但是阎王派鬼使拿人是不能让寻常百姓看到的,看到的就会被一同带入鬼道,不得轮回。果然随后就发生了命案,而人总是好奇的,百姓中也确实有多事之人偷看,而这些人也都失踪了!”小二的脸色变得神秘起来,压低了声音说“客官今日下午在厅中时也听到了吧,我们老板娘昨夜看见了鬼灯,所以小人才想老板娘不会因此才被鬼使带走了吧!”

    “唉!”狄兴长叹一口气,他现在也明白了狄公所说的信念多年植根心底坚不可摧是什么意思了。“难道不派人去通知官府吗?得让官府来处理这件事情才行。”

    “不瞒客爷,没用的,不是早就说我们这丰都城晚上是没有人外出的嘛,官府的官爷们也是如此,所以城中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等天明的!”

    狄公在生气,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狄公对百姓子民,温和慈爱;狄公对朋友同僚,谦和仁厚;狄公对对手,威严郑重;狄公对君主,不卑不亢,尤其在狄公经历过大起大落,人生迈入花甲之年后,这情绪的控制、气度的内敛已经达到极高的层次,就算面对圣上的怒气,政敌的诋毁,他都能荣辱不惊,淡定自若,众人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看见狄公生气了,可是今天,虽然狄公站在那里一字未发,面容未变,但是几人都能感觉到--狄公这次是真真动了肝火的!大家一时间都禁声不语。

    “乔泰,把吏部牒文牒文准备好,马上递到丰都府衙!”狄公冷冷的说道“两案并发,事态如此紧急,我倒要看看这丰都县下的官吏是百姓子民的父母,还是这暗夜中魑魅魍魉的信徒!”

    (七)

    丰都县丞吴旭心情十分烦躁,自县令郑智失踪后,县中大小事务都由他打理,每日忙的焦头烂额。几天前州府中传来消息,当朝宰辅狄阁老已到渝州,不日即达丰都。这狄阁老以神断著称于世,又听闻他十分喜爱私访查案体察民情,为此吴旭特意在城中多加了人手,处处小心在意,这可是关系到自己今后的人生,给上司留下个好印象当然是上上之策,他心中也在暗暗祈祷,如此多事之秋切莫再出乱子。今日处理完政事已是深夜,刚刚睡下不久,就有人来府衙报案,说是有两宗杀人害命的案子,看看天之将明,刚刚想命人打发走等到天完全大亮后再行处理,却见衙役随即又呈给他一封吏部牒文,说是来人报案时说要是如果官府不予理会就将此物交于他看,吴旭打开牒文一看之下犹如寒冬天气一桶雪水从头浇到脚底--透心凉,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吴旭心中叫苦,看来自己这县丞多半也是做到头了。

    待集齐人马,赶到子夜客栈之时,此时天边已然露白,客栈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之人,地保正在维持秩序,狄公正站在人群之中倾听百姓的闲谈。吴旭一眼看到了狄公,急忙上前磕头,起身后又屈身拜揖:“下官吴旭,忝居县丞,前任郑县令失踪后,衙门日常庶务皆由下官暂理,专一恭候上峰莅任。狄阁老驾到,下官疏于迎拜,万望阁老原宥恕罪。”一时间周围纷纷议论起来,谁也没想到身边这个面目和蔼、衣着却无比平凡的老人竟然是当今的宰相。

    “哼哼,吴大人端的好大官威,县中一夜连发两案可你这位父母官竟然避而不见!鬼神作祟,可以作为寻常市井、无知百姓的推搪之词,但你等是替天子巡牧黎民苍生的官员,怎能用它作为借口!怎么能在有人报案之时不闻不问,推延枉顾!尔等如此,岂不令天下人齿寒!”狄公一拂衣袖震怒不已。

    “阁老恕罪!阁老恕罪!”吴旭一再谢罪,而乔泰突然执起他的一只手。

    “你手上的玉戒,玉质晶莹剔透,乃是上好的蓝田古玉,它的价值并非一个小小的县丞可以负担的起的,看来吴县丞在此地也是混的风生水起,莫不是盘剥黎民、中饱私囊得来的?”

    “哎呀,阁老明鉴,此物乃吴旭祖上传下的汉代之物,绝非如此位大人所言,与吴旭相熟之人皆可为证!”吴旭吓的慌忙跪倒,大呼冤枉。

    “哼!若不是见你平时在百姓中口碑尚好,政事处理也算尽职尽责,本阁一定先摘下你头上的乌纱!”狄公瞟了那玉戒一眼冷冷的说道,向乔泰递了个吓吓就好的眼色,随即领众人进入子夜屋中“吴县丞也知本阁到丰都所为何事,就是为了这段时间所发的奇案。阎王错一案,让天子忧心侧目,让丰都百姓担惊受怕,惶惶不安,如不快些查清,如何对的起天子信托、黎民依赖!”

    “阁老说的是。”吴旭点头如捣蒜“下官一定尽心竭力协助阁老查察此案。”

    “嗯,罢了,我们还是解决眼前的案子要紧。”狄公点点头,向吴旭带来的兵丁发出命令“左右儿郎,听我号令!把这两人给本阁拿下!”狄公一指人群中的两人。“他们监视这子夜客栈,本阁怀疑他们与昨夜的命案有关!”

    闻言,左右兵丁迅速抽出佩刀围了上来,那两人一见兵丁就要围拢上来吓得大叫“哎呀,吴大人救命!”

    “阁老且慢,这两人是卑职派发到此监视子夜客栈以期找到郑县令的。”吴旭急忙阻止,随即又补充说“那杜子夜是郑县令的未婚妻。”

    “果然,这两人昨日扮成小贩在客栈门前做买卖,可是有人经过既不招揽也不喊叫,只是一双眼珠子隔三差五的往店中瞧,而那位昨天打瞌睡的,虽然一身平民打扮,但他翘起的腿上穿的分明是官府中公人用的快靴。”

    “阁老果然观察细微,卑职佩服。”吴旭暗擦了一把冷汗,心中暗道,您老人家既然已经知道干嘛还要来上这一出,真真是吓死活人。

    狄公微笑,那一瞬间,吴旭仿佛看见一种叫狡黠的东西在狄公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八)

    “吴县丞,如果把整个客栈看成一个大的案发现场的话,有些东西实在是太不合理了。”不同于刚刚的震怒,狄公此刻心情似乎很好。

    “不合理?”吴旭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仔细观察这个现场,然后告诉本阁可以得到什么结论?”

    “这屋子里--有人行凶后移尸,从遍布的血迹却没有尸体这一点可以看出来,而且凶手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您看老板娘屋内可以藏东西之处,枕头、花瓶、箱柜都已经被翻乱倾倒在地。”吴旭环顾四周,然后一板一眼小心的开口说道“从表面看这可能是劫财害命,当然,证实这一点要让人来请点屋子里的东西是否有失后才能知道。而从血迹的分布上看,老板娘应该与来人经过一番争斗才对,而且凶手下手十分的残忍,所以寻仇一说也有可能,但这一点也需要调查过老板娘的人际关系后才能知道。”

    “嗯。”狄公点点头“正常的办案思路,但是本阁更倾向于凶手是来寻找什么东西!这应该是一件很轻很薄类似于纸的物事,很可能正是它使老板娘遭此杀身之祸!”

    “为什么大人会这样认为?”

    “你看屋中的书籍画轴都被翻乱打开,那是怕有东西夹在其中,桌椅被翻过来,那是怕有东西贴在桌面和椅面之下,还有被褥棉衣的里层都被拆开,也是怕有东西藏纳于其中。从此等情形来看,所藏之物必不为金钱一类颇有分量的物什,因此推断定是书信、图画一类的东西。”

    “看这个情形,东西应该是被人拿走了吧?”

    “也不一定,诸位,在狄某看来藏东西的手法也分为三种,第一是藏的好,那是自身守备防范措施好,让别人知道在东西哪里却无法得到,比如我们的府库、粮仓;第二是藏的妙,是没有守备却让人不知在哪里可以找的到,比如曹孟德的七十二疑冢;而第三种是藏的绝,却是--就放在你的眼前你却对它视而不见,比如--”

    狄公环视一周,向门边放置的一盆污水走过去,随后从木盆的旁边拾起一大团肮脏油腻的抹布,执起一角轻轻一抖。啪嗒--从抹布中落出一团黄褐色的羊皮。狄公微笑着展开那羊皮--一张地图。

    周围所有的人都惊得瞠目结舌,半响才反应过来。

    “阁老之能果非常人能及,可是大人如何知道这地图包在这抹布之中?”吴旭终于开口询问,言语中十分钦佩。

    “很简单,是细心的观察!这盆污水在深夜放在屋中显然十分不合理,如果说它是白天打扫后留下来的,以子夜老板娘如此干净利落的人,断不可能会把一盆污水与肮脏的抹布放在屋中不拿走;而如果说是今天晚上开始打扫,我们出门时已经是夜半,整个客栈都已安寝,老板娘为什么要三更半夜起来打扫屋子?就算是老板娘突发奇想打扫屋子,那抹布不在桌椅箱柜之处,而是在木盆之后,水已经污了,为何这抹布表面却是干的?所以,本阁断定这抹布不同于寻常!

    “大人观察入微,推理缜密,果然不愧是当朝神断!下官佩服!”吴旭说的无比真心实意。

    (九)

    那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羊皮,正面是一幅丰都的地图,而背面却是一首小诗:平都白水入黄泉,流云无常绕青冥,奈何鬼门难回首,望乡台上叹悠悠。

    “大人,是子夜背过的诗。”乔泰悄悄的说。

    “嗯。”狄公点了点头“这似乎就是普通的地图,而这诗中嵌入了丰都的五个地名!黄泉路、无常庙、奈河桥、鬼门关、望乡台,有趣!看到这些地名你们能想起什么吗?”

    “这是发现几位死者的地点,而望乡台就是丫头看到那鬼魂的地点。”

    “不错,不过让我敢兴趣的还有一样东西--那落款处的小小印鉴。”

    大家凑上前来一看,那印鉴上的字为:雍王明允。

    “雍王!明允不就是雍王殿下的字么?果然如老板娘所说的这诗是殿下写的?可是我们之中无人见过殿下的字迹,如何能判断这是殿下的亲笔。”

    “我多年之前见过殿下的字迹,但是看起来却是有几分相似,但时隔多年具体的已经记不清了,而这印鉴……”狄公陷入了沉思。

    “阁老,依下官看来,这应该就是雍王殿下的笔迹和印章。”

    “噢?吴县丞识得雍王殿下的笔迹?”

    “不瞒阁老,吴旭一直尊敬雍王殿下,雍王殿下是仁孝温和、礼义良善的谦谦君子,是复我大唐神器的不二人选,只是可惜……下官虽然不曾有幸亲眼得见殿下真迹,但是他人的临摹拓书还是见过的。”

    “原来如此。”

    “阁老,而且有关这张羊皮,下官……”

    “吴县丞可以直言不妨。”

    “阁老应该知晓先前那几位在丰都被害的官员还有郑县令失踪之事。”

    “当然,本阁此次就是为此而来。”

    “不瞒大人,下官猜想那几位大人之死应该是为一笔传说中的宝藏。”

    “可就是这丰都城中盛传的炀帝宝藏?”

    “原来大人已经知晓,下官怀疑此物就是传说中的宝图。从传说中看,这羊皮地图很可能就是落入了当时雍王身边的人的手中。而那几个人很可能就是张惜言几人,江南一带都知道张惜言等人是踏着雍王的鲜血得到今天的地位,当年的风声太紧他们无法寻宝,很可能等到如今风平浪静寻找宝藏时,却因钱财发生龌龊而自相残杀。”

    “的确有这种可能,凶手犯案后将尸体故布疑阵转移办案人的注意力,用鬼神之说掩盖真正的杀人目的,而最后渔翁得利之人就是凶手。”狄公点点头,转过头望向吴旭,目光颇有几分赞许之意。

    “那几位大人,阁老可知我们的郑大人出身哪里?”吴旭又添上了一句。

    “看卷宗上说,他刚过而立之年,祖籍--巴州!难道……”

    “郑大人在雍王幽居于巴州的时候,是殿下的侍童。”吴旭吁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羊皮的拥有者也很可能就是郑大人。而且这块羊皮在子夜老板娘这里找到本身就说明一定的问题,整个丰都城都知道,我们的郑大人与那位子夜老板娘是未婚夫妇。而这样的东西,若不是有意托付,一个寻常民间女子怎么会拥有,钱财动人心,子夜老板娘是否因这羊皮与人发生了龌龊被杀身亡也未尝可知。”

    “吴县丞此言是在暗示--郑县令是犯人吗?”

    “下官也只是推测而已。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十)

    “本阁想看一看那郑县令所居住之地,吴县丞可带路。”

    “这个当然,下官正想请阁老移驾县衙。”吴旭急忙应承,让左右备轿,引狄公往县衙方向行去。不一会儿,到达丰都县衙,吴旭一面引狄公径入内衙书斋坐定,吩咐厨役备膳。随后领全体衙员吏掾、六曹专司等前来拜见,狄公温言宽慰几句,又代天子训诫一番,突然眉头一皱,吴旭等人一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站在一旁惶恐不已。

    “本朝吏制,县中应有县尉一名,但是吴县丞刚刚引见之时,并未看到此人,难道贵县这县尉一职如今也是空缺吗?”

    “阁老原宥,恕卑职不曾及时回禀之罪,鄙县县尉单忠,日前去追捕逃逸的前任县令郑智已经多日未归了,如今下官对单校尉的安危也是挂心不已啊!”吴旭解释说“其实卑职派人监视子夜客栈的缘由里也有这一层在。”

    “原来是这样。”狄公点点头,刚想要说些什么突然面色发红咳了几下,连日舟车劳顿,昨夜又一夜不曾合眼,一番疲惫之色浮上他的脸庞,吴旭见状急忙屏退众人,亲引狄公到后堂休息。

    眼见得木叶飞黄,金菊含蕾,狄公点点头说:“夕餐秋菊之落英,从前这时候我与家人定要去吃那得意楼的羊皮花丝和菊花锅了。”

    “是啊,菊花在药品是良药,在蔬菜是佳蔬,秋季食之甚佳,而那羊皮花丝刀工细致,清爽利口,以猪腰为原料,有理肾气,暖腰膝,消积滞,消咳的功效。阁老一路劳顿,吃这两样倒是相得益彰。阁老若想要吃下官可去安排,只是此处恐怕做不出原有的风味。”

    “呵呵,本阁也只是说说而已,吴县丞不必麻烦。”狄公微笑“倒是明日,请吴县丞带我等去看看那诗中所提之处,也是前几次的血案发生的地点吧。”

    “是,阁老心忧命案,卑职钦佩,但请阁老以身体为重,先行休息。”

    狄公点头。

    窗外的一弯新月银白皎洁,稀疏的云层快速地自落地窗外飘流过。月光因为云层的遮掩,断断续续地洒落在地板上。狄公醒来时所见的就是这一番景象。他走出房门向日间吴旭为他所指出的郑智居住的内宅走去,宅邸与内衙书斋正隔了一个花园,房门之上交叉贴了两条盖有县衙大印的封皮,狄公撕揭了封皮,推门而入。入门的就可以看见墙上的一轴中堂水墨山水,两边一对名人条屏。下首一个大书案,书案左侧支着一张十分简陋的床榻;右侧一个大书架,整齐堆着一函函的书帙。狄公翻开其中的信笺笔札观看,笔迹清秀刚毅,整个屋子收拾的干净利落,充分体现出居住这里主人的性格。

    这里看似没有什么,狄公步出房门往回走去,花园内木石玲珑,碧池泛波,月光下一派肃穆幽静,狄公沿着石路走着,却远远的看见花畦边垂柳下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影,恍惚里只能见到那人一身淡淡的明黄长袍,长发披面,容颜无法看清。

    明黄,绝非寻常百姓人家敢用。

    “什么人!可是--雍王?”狄公眨了眨眼睛,确信眼前这景象决非幻觉,缓缓的吐出连自己也不确信的话语。

    那人影并无答言,只是慢慢挥动一只长袖,似是在向他招手,任是狄公见此情景也不知是否应该跟上去。“大人,小心!”身后有人飞速的掠过来,是乔泰与马荣。马荣一下把狄公护在身后,乔泰手持腰刀,冷冷的望着那袭身影,却见那幽灵反应也是极为敏捷,一下子从垂柳后的太湖石闪了过去。

    “保护大人!”乔泰吩咐了一句,提步追了上去,随着那抹明黄转眼就出了县衙后门,乔泰咬的那身影死紧,不知跑了多远,那幽灵突然停住当街站立,乔泰亦停住脚步与他对峙,只见那幽灵缓缓抬起一只手,向平都山方向指去。

    乔泰顺着那手的方向看去,不由的倒吸了口冷气,黑黢黢的半山腰山,一盏灯火在跳跃移动着,此时夜月映照,白光满洒,却看不清山中是否有人,风中隐隐送来了铁链的摩擦声与人的悲叹声,一个恍惚,灯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乔泰被符咒镇住似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梦魇般呆立了半晌。再回首时,面前的幽灵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铁链悉索、鬼泣魂哭、百鬼夜行吗?”天已然放亮,县衙的花厅里,狄公听完乔泰的回报轻轻的说。

    “大人,属下真是惭愧,当时……”乔泰有些局促不安。

    “这不怪你,乔泰。我这个号称不信鬼神的人当时不是也呆若木鸡么?”狄公自嘲的笑笑,宽慰了一下自己忠心的下属“通过和这个‘鬼魂’的两场接触,大家对他的感觉如何?”

    “女儿觉得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女儿见到他那晚,他就在无常庙附近的望乡台出现,从今晚的事情上看,这个‘鬼魂’对于丰都城与县衙的布局似乎非常熟悉!”丫头思索着回答。

    “不错,步行落地有声,行动影随人身,这‘鬼魂’应却是人乔装而成,此人身法虽快但比起属下还是略差一层,他是占了天时与地利之便逃脱。而且……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属下感觉他并没有恶意,反而似乎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一般。比如说今日,他就有意引我去看那山中的灯火。”

    “嗯,如今想来此人夤夜到此,恐怕就是为丰都一案而来,只是我们都被恐惧所迷惑,放走了此人,但他指给我们看的平都山上的灯火,那其中定然有什么玄机在。”

    “当时属下仲怔之间,没有细细思量,如今天色已明再判断方位,那灯火的所在应该是阎君殿再往上之处。”

    狄公打开那羊皮地图。“是啊,无常庙,黄泉路,奈何桥,鬼门关,望乡台……都是在一条路线上,而这条线上的最后一处就是阎君殿。有意思,据说那里是鬼城的最高首脑机关。”狄公微微而笑,问向乔马二人:“你等可有胆量去一探究竟吗?”

    “属下……”马荣跃跃欲试刚要出言却被乔泰打断了。

    “马荣弟就留在这里保护大人吧,虽然钦差卫队就要到了,但是这城中也并不安全,大人绝不可有半分差池。而昨夜失掉了个那么大的面子,为兄自然是要找回来的,所以此次贤弟就不要争了。”乔泰叮嘱完转身而去。

    (十一)

    一大清早,县衙的停尸房内。

    “阁老,这无常庙中的尸体,死去十日有余,致死的原因就是毒杀,但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无法判断,根据死后被焚尸这一点看来小人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因为面目损毁、皮肤烧焦,可以查明身份的东西没有留下。”仵作将验尸结果呈报给狄公,吴旭等人侍立一旁相陪。

    “不错,辛苦你了。”狄公细看那尸身“嗯?真是好生奇怪,此人的表面烧伤竟然有轻有重,有的地方烧焦但有的地方竟然还是完好的,如何能造成此种伤痕?”

    “卑职想应该是焚烧时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尸身上了吧,所以才造成此种烧伤。”仵作急忙回禀“比如说--现场的瓦砾”

    “嗯!”狄公点了点头,俯下身子看向尸体“你看这左肩处完好皮肤上露出的那一角,是不是纹身?”

    狄公口中所说的那一角不过半片指甲大小,又被周围焦黑的烧伤掩盖,若不细看确实难以发现。

    “不错,阁老,是纹身!但是原型是什么只有这般大小实在难以推测。”

    “阁老!你说这尸体左肩上有纹身!”吴旭失态的叫出了声“卑职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人左肩上有纹身,那人就是县尉单忠!看此人身形与单县尉相差无几,难道、难道……”

    狄公满面阴云的回到了正厅,静坐不语,马荣暗地里向跟随之人挥了挥手,吴旭等人见状悄悄告退。

    此时狄兴带着丫头走进厅内,一边走一边在叮嘱着什么,而丫头手中拿着一个糖人,正笑眯眯的往嘴里送去。

    “老爷,按您所说,小的整理了一下失踪百姓的名单,这些人一部分是泼皮乞丐、还有一部分是夜出买卖的小贩与做工的工匠和几个一时好奇外出探看究竟的百姓。”说到最后一个词,狄兴的眉头又蹙了起来,看着身边的丫头,语重心长的教育起来“有时候好奇心太过也不是一件好事,小孩子就要乖乖的,不可以再到处乱跑了!”

    “好!”丫头口中一边忙着吃糖人,一边应的痛快无比“狄兴哥哥最好!”

    “哟,丫头可真好收买,狄兴一个糖人就把你收买了,这颜色花花绿绿的吃起来甜兮兮的东西,真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的。”马荣疼爱的摸了摸丫头的头。

    “嘿嘿!”丫头笑了,口中舔着那糖人,小小的眉头却可爱的皱了起来“嗯?这里做的糖人要比神都差多了,只有表皮一层是硬的,可是里面的糖却已经发软了!到底放了几天还拿出卖啊!”

    啪嗒!狄公手上的卷宗落到了桌上,死死的盯住了丫头和她手中的糖人。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十二)

    无常庙内,依旧是断壁残垣,废墟遍地,这里刚发血案,总有好事之人想一探究竟,见官府重新归来,不多时,从四下涌来的百姓都在庙门之外好奇的围观

    “大人是想说那尸体死后站立是因为有像那糖人竹签一样的支撑物,当天我们也看见了,那尸体附近没有东西可以支撑。”狄兴疑惑的问。

    狄公没有回答狄兴的话,而是看着庙内的那各种形态各异的神像,半响后才沉重的开了口。

    “你们可有想过这丰都中失踪的许多无辜百姓他们在哪里?”

    “下官虽然派人多方查找,但是没有结果。”吴旭惭愧的低下了头。

    “希望他们的下落并不想我所想的那样。”狄公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从地上拿起一根木棒向庙中一尊神像砸去,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可是当他们看到其中的东西时,先是目瞪口呆,随后一片哗然。

    “我们看到尸体的时候是站立着的,是什么让尸体站立?难道真的如同传说中死后不倒、亡魂陈冤吗?你我也知道那不可能!从现场的灰烬来看所用的木材并不是很多,尸体没有支撑的事物,可我一直疑惑灰烬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碎片土块、单忠身上的烧伤为什么会分布的不完整?丫头手上外硬内软的糖人给了我启发,表面上看到的和内在不一致,这就是答案!一个废弃的庙宇却拥有这许多新而粗制滥造的神像的原因,因为有人要拿它们放置尸体!”

    “也就是说,单忠身上的烧伤是因为当时他的身上有碎片覆盖所以烧的不均匀,而凶手不想让人发现失踪百姓的尸体,所以就把他们都筑在了这神像之中。这、这真是太无人性了!”狄兴有些颤抖的说。

    “从阎王错事发至今,失踪的不下几十人,而这里似乎没有这么多神像,希望那些百姓还活着,也希望凶手不要无谓的再造杀孽。”

    “有趣、有趣。”且不说那三人在讨论案情,站在庙门附近的丫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突然低头喃喃自语。

    “哦?什么事情让狄小姐觉得有趣?”恰巧站在她身边的吴旭问道,目前这遍地陈尸的情景能有什么让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觉得有趣的呢,还是这狄府中人的神经与别处构造不同。

    “嗯,丫头是在想--爹爹从一个糖人就可以推测出如此多的案情,若是再多几个糖人这丰都的案子是不是就该真相大白了!”丫头微笑了一下转身和大黄走了出去。“所以吴大人,我还要去买糖人!”

    “这孩子说话恁的荒诞不经!说来说去不过是为自己买糖人找个借口罢了。”吴旭摇了摇头,心中暗忖,转过头又去面对狄公。

    “吴县丞,立刻命人核查出这些死者的身份后好好收殓安葬,千万莫叫他们身后无处。”

    “是,阁老!”

    (十三)

    县衙花厅内,狄公与狄兴两个正在研究案情。

    “郑智,二十有七,巴州人氏,天授年间的进士。那年秋闱时,老爷正是宰相,对此人没有印象吗?”

    狄公摇摇头:“当年那么多的考生,也从未曾注意过此人,哪里谈的上什么印象!”

    “单忠,四十有三,长安人氏,九品县尉,据说与吴县丞相交甚好,老爷看那日发现他尸身之时吴大人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了。”

    “那恐怕也是因为是同乡的缘故吧!狄兴难道没听出吴县丞的口音中夹杂着些许长安的方音吗?”

    “可是这位吴县丞的籍贯上写他是渝州人氏啊!不过生在渝州,长在长安,也是有可能的啊!”狄兴说“唉,依小的看这些都不重要,都可以先放到一边,老爷,我们难道不用去解开藏宝图里的秘密吗?也许在这茫茫大山中真的有一笔宝藏哩!”

    “狄兴,你这小厮何时也开始见钱眼开了,你真的认为那羊皮宝图是真的?”

    “难道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那只是一个制作不错的香饵而已,其实它的破绽十分明显!”

    “老爷看出了它上面的破绽!求老爷明言,小的真是心痒难耐愿闻其详。”

    “切不说它的正面只是一张丰都山水地形图,而这种图真是到处都是,我们只谈图后的题诗,破绽就出在那方小印上。上面的字是:雍王明允。传说中这羊皮到达雍王手中被提上诗的时候是在巴州,要知道当时雍王已经被贬为庶民,如果再用前印就犯了僭越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你想雍王那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生活的如履薄冰、心惊胆寒,怎么可能会冒冒然使用从前的印鉴。”

    “啊!是啊!”

    “所以这首藏宝诗和那首《黄台瓜辞》一样,都是有心人杜撰而成,强加在了这位可怜的殿下身上。但是从这首诗与印章中我却可以窥测到一点作案者的心理和一些有用的线索。这个人应该是对雍王十分的熟悉和尊敬,从字迹上,雍王并非书法大家,所以他的字迹世人很少得见,那么可以摹写出雍王笔迹的这个人是与雍王有所接触的人,而且张惜言与李晋江等人在雍王身边服侍得时间也不算短,你们要注意,他们不仅仅是服侍更应该说是监视,也就是雍王的行动、书信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那么这首诗能够骗过他们的耳目说明摹写的十分成功,而且这方印章,应该不是私刻,而是雍王真正有的私印,只有这样才能骗过张惜言这些十分熟悉雍王的人。张惜言等人是真的在按照诗中的地点在寻找宝藏,但是不幸的是那些地点都成了他们的葬身之所,这些为权势害人之人最后却成为财而死的冤魂,真真可叹!”

    “大人,刚刚我带人搜寻单忠的住所,您猜我找到了什么东西?”马荣匆匆忙忙走入屋内,如同献宝一般将手中的一个包裹递给狄公“属下在他的箱底之处发现的。”

    “绿色花钿绣衣,上饰瑞牛图案,这是千牛备身的服饰啊!”狄公打开包裹,将一袭服饰从中展开。“千牛卫--皇家卫率,他们的服饰如何会出现在一个小小县尉的手中?”

    “除了一种解释,老爷,单忠是长安人氏又拥有千牛备身的服饰,那么单忠从前的身份很可能就是皇家的千牛备身!而且若是将时间推回多年前,单忠正是大好青春韶华,他所保卫的人会不会就是雍王殿下呢?”

    三人一时不语,只是目光中闪烁的东西彼此都了然。

    “看来在丰都这方寸之地,每个人的身份都不简单,那杜子夜的背景呢?”

    “杜子夜,二十五岁,丰都本地人氏,是个可怜的女子,新婚丧偶,独自开一家客栈营生,去年因一件案子与郑智相识,一直来往密切后来定下了婚约。”

    “这女子与当年的雍王案似乎扯不上什么干系,但是她认识的人却毫无疑问的与此有莫大的关联。”

    “大人,说起杜子夜,便想起子夜客栈的命案。”马荣欲言又止“我与乔泰哥在当时觉得有一事不妥”。

    “直言无妨,办案就是要集思广益啊!”

    “大人,是血迹!可记得当时老板娘的房间地上、桌几上、床帘上、屋棚上几乎到处都是血迹,当时吴大人说老板娘是与来人经过一番争斗,不!准确的说是经过一场的打斗才会造成如此大量、多角度的血迹喷溅,可是子夜老板娘不会武功,她如何与来人打斗?就算血迹真的是老板娘的,那么她的伤一定极重,老板娘的尸体不在房间内,显然是被凶手带走,但这血迹竟然只停留在了那个小小的房间为止,而向外走的一路上和正厅内竟然什么也没有,这显然太不符合常理了!”

    “好极了!”狄公欣然而笑,满意极了。“其实在那里不妥的事情并不止血迹这一件,其实还有,不知你们可有发现?”

    两人面面相觑,思考起来。

    “那里最大的问题就是--子夜老板娘可能根本就没死!”门口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了,笑的一脸狡黠。“如果没有被害人,这个案子不就可以解决了!”

    “丫、丫头,你在说什么?”马荣震惊之下开始结结巴巴。

    “马荣哥别急,让我先送爹爹一个大礼。”丫头微笑着从门后一手一个扯出两个人来,那是一高一矮两个乞丐,满身的破衣油污,满面的灰尘土色,均是蓬头露面。“这是其一,还有两个惊喜就在后面。”

    “大、大人,请您到衙外去看一看。”吴旭急匆匆的跑进来“那些失踪的百姓被找回来了,还有阁老的钦差卫队也到了丰都城外。”

    (十四)

    乔泰侯在门外,被救回的百姓哀哭阵阵,狄公温言宽慰,好语安抚,在询问了事情的始末缘由核对了身份后,派卫队官兵将每个人安送回家。待众人重新回到厅中已经是多半日后了。

    “属下寻到这些百姓就是在那夜山中灯火消失之处--那是一个山洞。”乔泰说道“原来那山中的鬼灯就是所谓的鬼使将百姓转移时所用的灯火,想来是我们突然到达丰都,给凶手了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决定连夜转移被他们羁押的百姓。而所谓的铁链悉索、鬼泣魂哭的声音就是那些百姓身上的镣锁和口中所发出的呻吟。”

    “可有抓到看守之人。”

    “一人身死,而另一人逃了,那厮很是狡猾,趁我与他的同伴交手自己就逃了,属下惭愧。”乔泰低下了头。

    “哪里,辛苦你了,乔泰,将百姓们安全带回就是最大的功劳一件。”狄公称赞着自己这位忠心勇敢的属下。

    “爹爹,百姓们说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被囚禁在阎君殿,而是在别处被关押过好一阵,几天前的夜里被转移走的,应该就是子夜姐姐晚上看到的那次。”丫头补充说道。“他们被转移的时候都是被蒙上双目,带上镣铐,也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被关押之处到底是哪里,只能推断应该是在城中的某处,看守他们的人穿着黑衣,脸上都覆有鬼怪面具,亦无法推断身份,但其中有一人曾经说过这样一个情况:与他一同被监禁起来的人中有一个名唤李九的人,他进了那囚禁之所上下打量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这里好像来过。但此人随后就被看管之人带走,再也没有回来,想来已经变成了那无常庙中的腐尸一具了吧。”

    “李九的身份可有查到?”狄公问乔泰。

    “本县的一个泼皮。”

    “吴县丞,无常庙中尸身的身份查清了吧?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回阁老,多是本县的泼皮闲汉。”

    “乔泰,刚刚救回的人中可有从前失踪的泥瓦工匠?”

    “回大人,没有,想来已经遇害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狄公点点头,转身来问丫头“倒是你这孩子,半日里不见你,告诉吴县丞说是买糖人,又是如何跑到乔泰那里去了!如何这糖人却又变成了两个大活人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丫头和那乞丐身上,狄公一行人倒是没有什么,丫头常常请自己的乞丐同伴帮忙也非一次两次,但是吴旭等一些丰都的大小官吏无一脸上不现出鄙夷之色来。

    “丫头,还不请--郑县令和子夜老板进来!”狄公开了口,让满座皆是一惊。

    “郑、郑县令!”吴旭惊异的用手指着眼前的乞丐“他是我们郑县令?那位是杜子夜?”

    “犯官郑智拜见狄阁老。”那乞丐堂堂的走了进来,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物和脸前散乱的发绺,施大礼跪在了狄公面前。“当年殿试之时郑智有幸见过阁老,时隔多年,阁老风采依然,而下官如今……”郑智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打扮,尴尬的笑了笑,子夜也走上前来施了一礼。

    “要躲开那些人的耳目,这么做自然是权宜之计……大人恕罪。”郑智那油渍泥污的脸上现出几分红来。“乔泰兄是上山巡查遇到我并无奇特,但我不明白小妹妹是如何知晓子夜同我的藏身之处?”

    “我呀,没有爹爹那么好的推理能力也没有乔泰哥那么好的搜查能力,但是我有大黄呀!”丫头眨巴眨巴眼睛,拍了拍身边的大黄“是气味,您的身上有和子夜姐姐一样的药味与金创药味,大人你到过客栈前、县衙和无常庙前几个现场前围观吧,而我又恰恰注意到了您,因为郑大人您一身的丐帮打扮!要知道我可是做过十多年的乞儿呢!看到乞丐总是会多看几眼多给几个钱,可是我一看您就觉得不对,虽然大人你身着泥污破衣,脚穿开口敝履,但是你的领口与袖口的那一处却是干净的,看你蓬头露面、污面髭胡,但是那一双手却是修长洁白,我还看到你蓄的长甲(古时读书人喜欢蓄长甲),我看过郑大人的书斋,就知道你是个极干净整洁的人,虽然你扮成了乞丐、扮相也大致合格,但是天性使然,你还是不经意间保留了许多小细节。只要我向城中的乞丐稍稍打听一下,在加上大黄的鼻子很快就能知道二位寄居的大致方位在哪里了。”

    “唉~”郑智叹息笑道“当初扮成乞丐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好在有些人没有想到这一点,否则在下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爹爹,郑大人他们就躲在阎君殿的附近,他与子夜姐姐一直想要解救那些被抓走的百姓,昨夜就是他来特意通知我们的,而在山中也是他们来帮乔泰哥的手搭救那些百姓。”

    “那个假扮雍王幽魂的人是你,怪不得对县衙与周遭的环境如此熟悉,来去如此自由随意。”

    “不错,但那鬼魂是下官,也不是下官。”

    “嗯,本阁知道。”

    (十五)

    这是什么话?屋中的人一时都有些迷惑,用期盼的目光望向狄公,但是那唯一明白的人却老神在在的端起了茶水。

    “在你们没有进来之前,我与马荣狄兴正在讨论子夜客栈一案中的破绽。”老人家终于开恩张了口,但说出来的话让本就不明白的人变得更糊涂了--这和扮幽魂一事有什么本质的联系吗?

    万般皆是上峰为大,大家不敢随意接口,吴旭只好站了出来。“既然子夜老板娘没有死,那么现场就是故布疑阵,真相不是已经大白了吗?”

    “故布疑阵这个词用得好,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采取这种手段的目的,明明只是为了带走子夜,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做的如此复杂?有谁能告诉我郑县令这样做的目的。”

    众人一时哑然。

    “既然大家不说,本阁就说说自己的想法,那天夜里,本阁就只有一种感受--很多东西不合理。首先是那个来报信的小二,你们注意到了吗?那夜他遇到凶案后首先来寻的竟然是我而不是官府,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唯一的解释就是在他心中对我们的身份有所了解,而且案发当日他竟然直接就找到了我们所在的无常庙,从那一刻我就在想,若非此人事先知道无常庙中会发生案件外,那么另一种解释就是我们的行动被人监视着的!当然我们确实是被监视着的,但那个人却不是小二,而是由别人派来的监视我们的人马。”

    “那么说那夜我的感觉没有错,那监视我们的人马是谁?”

    “莫急,一会儿你自会明白。乔泰,你是第一个回到客栈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客栈的大门。”

    “大门?这--属下当时心急,并没有注意到此事。”

    “店门是大开的,正厅里狼藉一片。”狄公说“但奇怪的就是当我仔细查看门闩、门的合叶处时,竟然发现没有一丝从外被强行打开破坏的痕迹。”

    “那么说明犯人不是破门而入的。”乔泰皱眉思考了一下“如果犯人不是从大门进入,那么只有从客栈的围墙上进入,只要是人,想要跳过那么高的围墙一定要有一个支撑点和落脚点,可是属下动手查察过四周,取什么痕迹也没有发现。”

    “是啊,问题就这么出现了,无论是犯人以何种方式入侵,正厅的混乱是完全不合理的!”

    “不错,如果是破门而入势必要破坏门闩合页,而从围墙进来就没必要经过正厅,以上两种情况就是成功了,他们得手后,子夜已经无法反抗,出去时就完全没有必要破坏正厅。”

    “更何况,还有马荣提出的血迹在出了子夜房门就中断这一点上,当时我就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个骗局,所以我更留心子夜房所留下的东西,结果让我们找到了羊皮地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县令与子夜如此做收到了一举几得的作用。”

    “一举几得?!”

    “借我们将在客栈外监视之人引走、让子夜趁机脱逃,将羊皮地图留给我们,同时以焚尸引导我们揭开无常庙中的秘密,这难道不是一举几得?”狄公苦笑了一下。“其实我们到达渝州那一刻开始,就有人监视我们的行踪,并将这一切告诉给丰都方面,所以丰都方面才会在我们到来之前转移所有被监禁的百姓,但是他们对我们到达的时间与我们的形容相貌还无法掌握的过于准确,所以才为子夜的出逃赢得了时间,否则如今怕是另一种景象。如今想来也是可笑,我自标榜为微服私访潜在暗处,殊不知我们的对手早已经摸清了我们的一切,只等待我们的来临哩。他们决定就是--我等在丰都露面之前,以子夜老板娘为饵诱出郑县令后格杀手中有藏宝图并知晓全部秘密的二人吧!”

    “也就是您从一开始就知道子夜老板娘没有死,所以人一领进来,您就知道他们的身份。”

    “呵呵,就算是吧。”

    “真狡猾。”丫头小声嘀咕。

    大家都扯动了嘴角,但是没有人敢笑出来。

    (十六)

    “此案能上达天听就是因为与雍王有莫大的关系,如果说只是死几个因构陷雍王殿下坐上龌龊官位的官吏,陛下也未必如此的兴师动众。阎王错与雍王鬼魂的出现却给了陛下最深的忧虑,早在雍王殿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以容止端重、能通鬼神而闻名,在雍王去后仅半年,徐敬业等人在扬州举兵反叛,以雍王还在生之名四处招摇,以示自己是奉雍王之命起兵,号召天下迅速响应。自己的孩子无论是生是死,随时都有可能自觉或不自觉地充当朝野谋反势力的领袖,而卷入有心人反对自己的阴谋中去,作为一个母亲,陛下的心中会是多么的悲哀啊!”狄公叹息着说“更重要的是那些人有几个是真正为了殿下呢,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罢了,陛下是因此而愤怒着,这些人是利用雍王之名践踏着陛下那颗对子女愧疚的母亲的心啊!”狄公悲愤的说“乔泰马荣你们可曾记得,在神都之时我们研看卷宗之时,其中对于雍王鬼魂的描述。”

    “属下记得,上面说在命案现场发现雍王的鬼魂,或全身沥血,或长啸号哭,端的一副索魂厉鬼模样,而且更可怖的是见过他面目的人不久之后都以失踪为结局!”乔泰答道。可我们到达丰都后所见的鬼魂,却似乎有意在引领我们破案的方向,第一次,让丫头发现了无常庙中的尸体,第二次,让属下注意到了山上的灯火,找到了失踪的百姓,前后所为大有不同。”

    “这不就是郑县令刚刚所说的意思?我们到丰都后见到的鬼魂是他,而从前的鬼魂应该是另一人所扮。”

    “另一人?是谁?”马荣问道。

    “校尉单忠,不是吗?”

    “不错,果然逃不过阁老法眼。”郑智微微苦笑,“在前几桩血案中,因为单忠与被害人多有接触,加之案发时他行踪不定,犯官就一直对他存疑于心,毕竟那几人之中有武将在,寻常之人又如何能随意将其杀死?但调查之时他却有吴县丞作证,在下也就不好多加责查。不久犯官被停职监禁,所幸那时监管颇为松弛,一日趁看守之人松懈、单忠不在时到他的房中搜寻线索,结果竟然让犯官在一只箱箧中得到了那羊皮地图和假扮雍王鬼魂的明黄色袍服还有阎王错的铁牌。找到此些物什本就令我十分惊讶,可当犯官细看那羊皮上题诗的笔迹时就更加惊讶,因为那羊皮上的字体与我熟悉一个人的字迹十分相像。”

    “那题诗不就是雍王殿下么?郑大人做过雍王殿下的侍童,见到他的字迹觉得熟悉也属寻常呀。”乔泰不动声色淡淡的说。

    “不,乔大人,在下服侍雍王的时候不过十三、四岁,时间也只有月余,时光荏苒,十多年过去了,哪里还记得雍王的墨宝!下官觉得熟悉是因为发现那字迹与县丞吴旭常常摹写出的一样。”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望向吴旭,后者十分坦然。“下官说过自己非常敬重雍王殿下,所以收集他的字迹时常摹写也并不奇怪。”

    郑智看了他一眼嘴角嗫嚅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转回头继续面对狄公“犯官得到了这几样东西后,就知道不可以再留在此处,所以就开始了我的逃亡与被追杀的生涯。追捕我的就是单忠,他的武艺十分精湛,虽然犯官也有些微末伎俩在身,但与之相比实是不及,与他几次照面下来自己就伤了不轻。”郑智奋袖出左臂,上臂上几道刚刚结疤的可怕刀痕露在众人眼前“如果躲的再偏一点,就在脖颈上了,阁老,说实话犯官与同僚上下关系和睦,彼此也无狭隙,除了一次发生过些许分歧,但也仅仅是个人看法不同而已。就算彼此是对立一方,至少也应该顾念从前的情谊,我实在是没想到他下手会如此狠毒。不过说来也奇,从他重伤我后就再也不曾见过他。

    受伤后下官又生了病,子夜一直为我采药治病疗伤,丰都的四周被封锁,我无法轻易脱逃,而我亦深知丰都此事定然会惊动天听,朝廷定然会派大员前来,所以在子夜的建议下化妆成乞丐在丰都潜伏顺便查案,因为换了这个身份所以寻查一切变的很方便,十余天前的夜晚,我在街上游荡,突然发现在雾中影影绰绰有几条人影,他们似乎抬着一个人走入了一个地方,好在四处大雾弥漫,五步开外便混沌不辨,我尾随在后并没有被他们发觉,待他们走后,我仔细看那个地方就是无常庙,而他们抬进去的竟然是一尊神像,无常庙早已荒废,为什么会有新的神像送进,犯官一时好奇就用石头砸开了神像的一角,结果……”

    郑智叹了口气:“发现了无常庙的秘密,此时犯官也意识到自己与子夜的情况更加的危险,好在很快我就知道是阁老您已到渝州,犯官大喜过望,但是此时罪臣也发现,由于没有抓到我,子夜的安危越加的险峻,从前为了诱我出现,对方对于子夜只是监视,而现在怕知情的子夜向您透露过多的消息,我怀疑他们会灭口,那么危险的时刻而子夜那个傻丫头--”郑智语带嗔怪,却又掩饰不住自己的幸福“还是把最危险的事情留给了自己,本来是想您来后在您面前伸冤陈情的,可是又怕遭了他人毒手,我一人倒也无所谓,但是还有子夜在总不能也让她性命堪虞。谁想阁老您竟然来到了子夜客栈入住,子夜顾忌监视者就在身边,未敢向您明言而是故意向您讲了许多鬼都的轶事,因为我们知道,以您查案的性格必然会夜出一探究竟,所以入夜后我就在客栈附近徘徊,只是没有想到第一个跑出来的竟然是个小女孩与一只大黄狗,虽然如此,我还是执行了自己的计划,先到无常庙焚尸,再扮成鬼魂出现在小女孩的面前,然后再折回客栈接应子夜。而目的就如大人所说,不过……”郑智转回头望向丫头“那一夜把小姐吓坏了吧!子夜到今时今日还一直埋怨着我哩,我也是一直于心不安哪!郑某在此赔罪!”

    “没事!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你与子夜姐姐的关系,入住子夜客栈也是有意而来,自然有了这样那样的心理准备了。”丫头微笑摆摆手“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无人不心惊。这还是子夜姐姐说的呢!丫头可不像这里的某些人,怕是日间行走心中都不得安宁呢!”

    子夜微笑起来,颔首向丫头致意。

    “这桩案子中最无辜的就是那些被卷入的百姓,重者丢了性命,轻者如今还是惶恐不安,更加讽刺的是--阁老能猜出那些百姓最开始的关押之处吗?”

    “我想就是这丰都的监牢之中吧!”

    “什么?这丰都的监牢!大人,您没有弄错吧!”马荣与乔泰惊叫了起来。

    “马荣,你可记得百姓口中失踪的李九?他是本县的一个泼皮,他为什么会对关押之所感到熟悉,难道马荣你想不明白吗?”

    “泼皮?大人的意思是说他曾经被关过大牢,所以认出了自己的所在,因此被灭了口。”

    “就是如此,所以被杀的多是泼皮闲汉,因为他们是最有可能认出关押之地的人吧,而那两个工匠可能就是将他们的尸身做成神像的人吧。如果本阁所料不错,他二人如今应该还被关在深牢大狱中。”

    (十七)

    “本阁记得听过一个有关丰都的传说,说是人死后到阴曹地府的鬼门关报到。那里森严壁垒、铜墙铁壁,牢不可破。无论哪个亡魂来到这里,必遭检查,看是否有“路引”。这张路引上面必须盖有“阎王爷”、“城隍爷”、“丰都县太爷”三枚印章,经查验无讹后,方能入关。看来这丰都的县太爷无论是现世还是往世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啊!就象这个案子,我最开始怀疑的是丰都的县令郑智。”

    “郑智与雍王殿下有旧,在最敏感的时期失踪,丰都中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能与这位县令大人扯上关系,他的嫌疑确实是最大的!可我转念再想,郑智为什么要逃,丰都之案情形特殊,陛下也深敬鬼神,上峰只是治他失职无察之罪但是还不足以危及生命,但是他逃走,性质就完全发生了变化,一切的怀疑与调查都会到达自己的头上。但是他还是逃走了,这是为什么,一个人要凭空失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再也不可能正常的出现在人前,换句话说就是在某种情形下死去了;还有一种,那就是他发现了自己可能面临的危险,所以他不得不逃走避开。那么危险来自于哪里,一县的堂堂父母官,丰都的县太爷,如果危险不来自于他的上级那么只可能是来自于他的身边的人。”

    “说起来我一直钦佩吴县丞的好眼力,当天在子夜客栈外,本阁明明穿着于市井百姓一样,也没有故意去引你注意,而周围像我一般年纪的人也有几个,我的亲随干办亦没有为你引见,但是吴县丞还是一眼从人群里将本阁认出,不知吴县丞是如何将本阁认出来的?”

    “阁老威严天成,气质过人,哪里是乡村野老可以与之相比的,众人之中,一见之下阁老便是超脱于他人,所以下官一眼就能认出阁老。”吴旭不慌不忙的对答,脸上诚恳之极,没有半分拍马的神色。

    “是吗!”狄公冷笑“你派往子夜客栈监视的两个人就是翻查子夜客栈的人,他们身上连衣物都没有换,那天本阁特意在他们身边打转,发现了他们在袖口肘后所沾染的微量血迹,依客栈里的出血量,如果他们是凶手衣服断然不会如此干净,所以他们应该是在翻查子夜房间的人!而那夜无常庙外监视我们的人应该也是你的人吧,虽然你解释为是为了找出郑智的下落,但我以为这只是表面的托辞而已。因为你引起了我的怀疑,所以我随后就对你又进行了两次试探。”

    “试探?”吴旭的面容疑惑起来。

    狄公突然转过头来问门前的衙役:“小哥,你可知羊皮花丝是一道什么菜?”

    “嗯?”那衙役吓的一愣“回阁老,听这名字,莫不是用羊皮做成的菜!”

    “是啊,这才是最正常的理解,这道菜是长安特有名吃,但是却不是寻常人所理解的用羊皮做成,是用猪腰切成寸余,烹制方法十分考究,虽然取材于低档的食材但是却是巧手加工后成为高级食品的典型代表,独特的做法是由宫中传到民间,而只有得意楼得到宫中秘传,若非生活在长安还是在上层之家的人是很难了解到的,谁能想到吴县丞一个渝州本土之人却对此了解的如此详细,还有言语之间看的出吴县丞对药理修为也是极为不错!”

    “烹调与药理的合理搭配而成为药膳,是下官私下最为喜爱的,所以多研究了些这也无可厚非吧。”

    “只是吴县丞的药膳研究不会是在你任太子典膳丞时开始的吧!”

    吴旭的目光一瞬间怔住了。

    “这是第一次,而第二次就是平都山中百姓的深夜转移,我们这么快到丰都是你始料未及,听闻我翌日要到那几处探查,所以你急忙将关押在阎君殿的百姓连夜转移,你能否记得,我与你商议此事时,当时众官已然被你屏退,知道我行程的只有我的家人还有你。”

    ……

    “等等,大人,你刚才说什么太子典膳丞,那是什么意思?”乔泰问道。

    “乔泰,引起我怀疑他身份的就是你的一句话和一个动作。”狄公上前一步,执起吴旭那只戴着玉戒的手“就是这个!”

    “这玉戒!阁老,下官说过此物是祖上传下,乃是汉代之物。”

    “哼哼,汉代之物!这玉戒,上刻龙纹,我朝的龙纹,头额长一双分岔角,龙颈细长旋曲多姿.,躯体较南朝时更为细长,接近蛇形,.秦汉时期的龙纹多呈兽形,肢爪齐全,似虎似马,常作行走状。你手上这枚玉戒分明就是现世之物,而我朝民间可用的龙纹只是在铜镜背后--为盘龙纹,而能使用你手上此种图纹的只能在皇室公亲中!你还敢说是祖上所传!

    此戒玉质晶莹剔透,乃是上好的蓝田古玉,且不说它本身的价值非你一个小小的县丞可以负担的起,就说此戒的出处你就难以担当!此戒共有三只,我曾经见过另一只,乃是在当今太子手中私藏,太子殿下曾对我演讲,戒指所用的玉材乃是雍王殿下所珍藏的心爱之物,那时雍王殿下还是太子,那一年雍王生辰,殿下将一块玉雕成三只戒指,分赠与两位王弟,兄弟三人各存其一,也是手足之情的见证,后来雍王殿下被贬,两位殿下也不敢在人前再戴出玉戒,人们对此就渐渐淡忘,而你手上的这一枚,应该就是当年雍王殿下手中的那一枚。”

    “可是,大人,我们手中的资料并没有显示吴旭与雍王殿下有任何关联,吴旭确实是很崇拜雍王殿下,但是如果是他想为了当年的雍王殿下复仇,但是那几人已经安享富贵多年也不见有人寻仇,怎么会拖到如今才下此杀手呢?”

    “这个问题问的好,所以我认为这些案子的发生应该是基于一个偶然,那么这个偶然是什么呢?第一个被害人是往丰都巡视的渝州司马张惜言,就是此次的例行巡视让他送了性命,张惜言为什么会死,那是因为……”狄公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轻轻的展开“活鬼,他发现了一个在世人眼中早已死亡却又活生生站在那里的一个鬼魂!而那个人就是吴旭,不,应该称他为高政才对!”

    “高政!!”众人大惊,这个名字可是当年曾经传遍市井的名字,不为别的,只因为他那悲惨的命运。大家不禁望向吴旭,此时的吴旭没有辩驳,没有反抗,眉宇间竟然是一片绝望与释然混杂的神色。

    “大人,您、您说的可是真的?高政此人不是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吗?”

    “是啊,你们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当年因为雍王贤私藏甲械案中被牵连的太子典膳丞高政,当年高门的血案朝野皆知,据说那天高政一进家门,就被父亲高真行用刀刺中喉咙,随即被伯父高审行用刀刺中小腹,堂兄高璇随即砍下了他的首级,扔在马路当中。据说当时尸身血污遍体,情形惨不忍睹,真是人间惨剧。当时所有的人,包括高宗陛下都以为做的太过了,高氏一门背上了无数骂名,而你的父亲与伯父此事后就被贬官不复入朝。当年我曾经感叹虎毒不食子,身为父亲怎能做到如此地步,但如今想来当年的那一切确是救你的最好手段!刺杀是在府内进行的,没有外人看见,刺杀过程是由高府之人口中传出,而尸体又残损不堪、面目损毁,所以没有人能够判断身份的真伪。”狄公点头叹息“父母救子女,天性使然啊!你偷偷潜到了伯父治下的渝州,他为你伪造一个新的身份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你改名换姓在这里生活,甚至做起了县丞,也许张惜言不来,也许你会安安稳稳的过完你的余生也不一定。可是,他认出了你。”

    “大人,这不合情理,如果说吴旭认出了您,是因为您当年是大理寺卿他曾经偶尔见过,但是张惜言不过是一个小小巴州驿丞,长安都未曾去过,如何能见过身为贵族高官的吴旭!所以何谈认出他的身份。”

    “不,张惜言确实见过吴旭,那是在雍王流放巴州之后。”狄公摇摇头“当年朝野皆知,殿下与高政的私交甚密,陛下当时也是想杀鸡儆猴,敲山震虎,所以故意拿一个小小的典膳丞开刀,知道高政的死讯殿下虽然被囚禁但依然是失声痛哭。巴州与渝州相隔不过几百里,当你听说殿下被流放到巴州的时候你还是忍不住去见了殿下,古来同富贵者易,共贫苦者难,你能在殿下落魄之时还是去相见,足见你与殿下交情的深厚,但是也正是你这一去,让有心之人害了殿下。

    当年的密折上说殿下私会流人,虽然没有指出那个流人是谁,但是看到你手上的玉戒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陛下接见的那个人就是你,你本身是已死的身份又是去见被贬黜的殿下,形容举止必定遮遮掩掩不欲为人所知,而张惜言是负责殿下住所之人亦是监视殿下之人,对你自然是上了心,虽然当年没有找出你,但是多年之后,他作为上峰来此巡查的时候,应该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认出了你。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只要细查便可以知道你与高审行的关系,然后就可以推断出当年的事,我想,张惜言那一刻定是欣喜若狂了吧,此次若是揭发成功,渝州刺史的位置大概就是他的了,而你也在拼命的想如何稳住这一败局,你也知道想要收买张惜言这样的人利益小了是绝对不能成功的,所以你就借用了丰都的宝藏传说假造了一张宝图,又编制了一个与雍王有关的故事,诱惑了张惜言。你与县尉单忠合力杀害了张惜言,然后按照地狱歌中的句子布置了尸体,推出了雍王的鬼魂,将事情引到了幽冥之事上,但是张惜言死后不久,触觉到了风头的原张家的家仆现在的渝州司户参军吴功德也到了丰都,同样的伎俩又使了一遍,然后是李晋江,走到这一步,你们已经骑虎难下了,人做错了一件事情就需要用另一百件错事来掩盖,于是一错再错,直到走到了现在……”

    “从张惜言认出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秘密终究是藏不住了。”吴旭淡淡的说“所以就听从了单忠的话,下决心永绝后患,但是纸似乎永远包不住火的,威胁是一个个的来,然后一个个的被解决掉,但是心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因为不知道末日在哪一天到来。您揭开了一切,虽然告之了我的死路,可是奇怪的是心却一瞬间轻松起来了,我终于可以放下心中的那个包袱了!”

    “单忠,原名李忠,昔年的千牛备身,戍守太子宫,个性莽撞,身高七尺六寸,长安人氏,因加入千牛卫在左肩之上刺上了一只瑞牛,曾因言语冲撞左金吾将军丘神勣而差点被杀,幸被雍王救下,对雍王忠心耿耿,雍王巴州薨后,挂职而去。”狄公缓缓的说出了有关单忠的所有资料,这可是狄兴那几只鸽子累的半死从神都带回来的消息哩“看来单忠投奔了你,他应该是你最坚固的同盟,但他是你杀的吧,中毒而死--像那样一个身强体壮的人想要强迫他服下毒药似乎是不可能的,只有暗中下毒而且还必须是他信任的人才做得到,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杀他。”

    “最坚固的同盟吗?”吴旭讥讽的笑了笑“您真是太不了解他了,个性不精细容易出差错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他对雍王的情感更是盲目而疯狂的崇拜与忠诚,郑大人不是不明白单忠为何对你恨之入骨吗?其实不过只源于一句话而已,也就是你刚刚说的那次分歧。”

    “啊?那一次我们讨论到朝政,你与单忠说如果雍王登上大宝,如今天下不知是何等昌盛;而我说只要是百姓得到温饱,天下安定,无论是谁在那皇位上万民皆会拥戴,不在乎是雍王殿下还是当今陛下。难道仅仅因为这一句话,你们就想将我推到死地之上!!”郑智大惊。

    “我啊,那时只想苟全性命,倒也没想太多,但是单忠却牢牢记在了心里。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其实这次嫁祸给你的主意并不是我决定的,而是他。固执的人一但偏执起来很可怕,他利用手中的兵丁和自己撺掇在一起的流人充当鬼使,将百姓囚禁到监牢,他与我谋杀死了那几个畜生,假扮了雍王的魂魄。只是后来,单忠的想法越来越疯狂,他竟然想……”

    “想效仿当年的徐敬业是吗?”

    “不错,太疯狂了,这里是魂归所,身后处,但非帝王业,枭雄地。我不是他,我还有我的家族我的牵挂,所以不能陪他一起疯狂,所以我选择了毒死他,然后将他的尸体和从前死去的百姓们一样处理,但是却被郑县令发现了。果然是离地三尺有神明,何况这鬼都幽国呢?走到了最后才发现,原来的出发点早已经不见,而自己已经不能回头。”吴旭长叹一声“当年在巴州,殿下见到本以为死去的我,感慨至极,唏嘘多时,分别时从手上褪下这戒指放在我的手上,说:‘此生最难帝王家,我的亲生兄弟怕是今生难得再见,今日又能见到你,是上天给我的恩赐,落魄之时方知谁人情重,就将此物赠于你,酬你我主仆一场相交一次的见证吧!’这样的一位殿下,仁厚忠谨,死在自己母亲和小人的手中,多么的、多么的不值啊!我是多么希望可以看到雍王殿下恢复我李唐神器的那天啊!可惜……”吴旭叹息良久,而后肃容面对狄公“吴旭自知难逃一死,所有参与者亦难逃罪责,但是请狄公怜悯我的族人,一切只是高政一人所为,而他们是无辜的。高氏的族人,这江南一带的流人不能因为高政一人之错而再遭血腥,阁老爱民如子,亦不希望这江南的烟雨变成血雾,丰都这山水嫣然之地真正变成魂哭鬼泣的亡灵之地吧。临死之人相求,望阁老恩准,高政来世自当结草衔环报阁老之恩。”

    “……高政此人,多年以前就已经身死长安,天下之人都知道此事,而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贪图宝藏对他人暗下杀身的罪人吴旭而已,这就是我的回答。”

    “多谢阁老!”

    (十八)

    “吴旭的死也许是这个案子的最好的结局,一场哗变的阴谋化于无形,百姓被解救出来,丰都平静了,陛下也可以安心,雍王殿下的清名与宁静也不被人打扰,而郑县令与子夜也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次鬼都之行也算是完满收场。”站在船头,迎着江风,乔泰对一脸惬意的狄公说。

    “可是老爷,您说那炀帝的宝藏真的就埋在那巍巍青山中吗?”狄兴眼望远去的群山说。

    “呵呵,如今看来,我狄府中最见钱眼开的就是你这小厮,”狄公闻言笑了起来,随即正了颜色“炀帝穷奢极欲、遍刮民财,落到天下叛之、身首异处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在那个乱世之中他的宝藏是否真的完整的运到了这丰都中,还是他死后宝藏是否以被他人瓜分,那都已经成为了历史无人知晓。自古钱财、权利最是动人心,与之太多纠缠和过分求取的人往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炀帝的宝藏,多是不义之财,它最好的归处正是那巍巍青山的深处。”

    “大人不但不信鬼神,丰都一行,连世间的名利似乎也看透了。”

    “呵呵!”狄公望望渐行渐远的平都山,口中喃喃的说道“千古悠悠魂归所,万载冥冥身后处。虽阎王判官小鬼只是传说虚妄,富贵荣华亦不过浮云流散,但希望它们能够教化世人惩恶扬善、求取有道,永不忘人间正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