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肆夜红楼 >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母子心·婉儿慨念皇君义
    ||    沉重的雕花门流转了布帛断裂一般的萧音.歇斯底里、铮铮嗡嗡的渐次被打开.把这片盛世的浮光与暗影渐次阻隔在了门外.天色已经暗下來了.犹如凋零的牡丹花遮迷了青天一般.

    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哪里的天地不一样呢.即便是在太初宫一处远离喧嚣的殿堂里.从这一处望向的天幕、与从正殿朝堂甚至明堂那边望向的天幕.归根结底不还是同一片么.却又不知这世人争夺一世为的又是什么.难不成得了江山身处高位后便能看到不一样的蓝天白云、辰星皓月.

    上官婉儿纤指柔然的半托半抚摸着雕绘了缠枝牡丹的青瓷烛盏.那分明是唐风盛世之间呼之欲出的繁华奢靡.她淡淡的妆容便被这样幽微的烛火清光给薄牵暗映着.竟又显得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明艳神色.却又倏倏忽忽、扑捉不到.

    婉儿略侧了眸子.向着室内宫人使了一个唤退的眼色.后将托着的烛台往几上放稳妥.尔后将双手伸前、对着李旦落了身子.规规矩矩的匍匐一欠:“陛下安好.”穿堂漫溯的薄暖夜风缭乱了她的高髻宫发.她眼角的清辉显得那样繁茂、又那样寂寞.而红尘是如此妖娆.

    显然婉儿这样的举止.让李旦有了明显的愣神.即而.又只是觉的好笑.却也诚然不知是在好笑些什么.是因为她对他唤出的那一声“陛下”.还有她对他行的这一通规整的礼仪.

    他沒有动.不是有意.只是这个大礼來的太突兀.让他沒來得及反应过來.只是静静看着婉儿兀自起身立好.便依旧还是曾经那个他认识的上官婉儿.沒有丝毫刻意脱变的痕迹.

    不.婉儿从來都是不着痕迹的.

    他这样想着.那股好笑便真正的浮聚在了唇边上:“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不会给我行这样规矩的礼.不怎么喜欢喊我陛下.特别是在人后.”他顿了一下.定在婉儿面目间的温温目光有了些微游.移.后又收回.漫无目的的瞥向那拢着烛火疏波的一方烛台.“今天.怎么突然改了口.不过晚了.我已经不再是皇上了……”最后一句话含着半边的叹、半边的玩味.但并沒有哀伤、亦无怅惘.一丝都无.

    今时的会面较之往昔.是不同寻常的.婉儿屈指算算.这阵子忙于打理武皇登基的事务.却是抽不得身子往李旦这边儿來看看.今时今刻.是武皇登基之后他们两个人第一次正式的再相逢……心境终归是浮了太多潦草的情态.这些愫儿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循着袭袭晚风濯來面上的痕迹.婉儿把本就淡泊的眸光错落开去.那张明净清澈的面孔却微微扬起來:“婉儿就是要让陛下知道.在我心里.陛下永远都是皇上.”不缓不急的频率.语气里依旧未见有一丝涟漪荡漾而起.

    李旦一愣.即而心结百起.须臾沉静后.他展了眉弯对着婉儿会心的笑笑.

    他知道的.知道婉儿不会是在为了羞辱他这个被母亲一手操控、推下台去的败落皇帝才如此做的;欢喜的却是.那个一直懂自己的人、自己心里最希望得到承认的那个人.她始终都沒有轻视过自己.始终都将自己放在那个至高的位置上面默默看待.虽然她从沒有言语出來过.虽然自己从來也沒想坐在那个位置上过.

    但他又分明是想的.他想要的.是在她心里的那个位置……

    酒旗染风、天光如晶、流水悠悠、兴亡顷然过手.做不做皇帝他半点儿都不在意.因为那都是命里注定的事情.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但是听到婉儿这样讲.他还是很高兴.由衷的高兴.因为他只愿做她心里的皇帝.独一无二的旷世帝王.

    其实放眼來看这如白驹过际般的一世.人生譬如朝露.是何其的短暂.所珍贵的不过就是这醉生梦死间一幕幕不常有的、隽永在记忆里的那些弥足珍贵的瞬间、弥足珍贵的人.其它的日子不过都是枉活罢了.

    永恒是什么.只要曾经有过、只要曾经记起那一点一滴镌在心底里的完满的片刻.岁月便会凝固住、便会成为永恒了.

    万法唯心.无心是佛……旦这样想着.

    面着李旦含温的微笑、目染着他唇角轻轻勾起的弧度.婉儿心中忽起了一脉动容.

    她在心里对李旦一直都这样笃定着:“你想拥有的时光、那些日子、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东西.我会陪着你一起.而你不想要的.我也不会强迫你去争取.”

    她亦不再做声.转了身子莲步行至檀木橱窗前.目光赫然瞥见前些日子武皇命自己遣了小宫娥、为皇嗣送來的那只锦盒还严整干净、沒有动过的痕迹.便伸手将锦盒取过.放在那伫着烛盏的小几上面.薄施力道.沿着盒盖接口处打开.

    顿然间.一阵旖旎的芬芳扑面袭來.那一盒种类、颜色各异的风干鲜花跃入眼帘.被筛筛熠熠相交在一起的烛火、夜光衬托的浮动起粼粼的波光.一如佳人曳转心旌的浅红面靥:“这是这个春天新晾好的花草茶.花草茶比不得普洱.隔着年头的可沒有近日的新鲜.”她启口道.

    他们之间的话題大多都不是些权政交锋、际会风云.那些品茶论禅、望月赏花似乎早便在潜移默化之间成就了彼此的默契.他们喜欢在无关争锋的、哪怕是错觉的氛围里慢慢的将感官复苏.从而探寻到人世间还有着一种叫作“美好”的东西可以体察.

    凡尘的烟火开开落落.游.走在其中的性灵们又都在发乎潜意识的寻找着什么.只为贪恋一刻的美好而饮鸩止渴的奢望一个永恒.这其实是可笑的.当真可以达成么、可以遂心么.

    谁知道呢.风儿知道么.或许风儿.也是不知道的吧……

    旦瞧着锦盒里平铺在明黄软缎子上的那一层层枯涸的花瓣.沒有接话茬.许久后.他慢慢颔首敛目.忽然沉着语声闷闷的问了婉儿一句:“母亲还好么.”突然这样问.这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年岁越增长便越是涣散不得的一种羁绊.儿子与母亲之间的羁绊.

    婉儿淡淡接口:“好.”一个好字.几多平常.足可安心.

    清冽的月华刷了一层银子铸的微波.在室内目之所及处流转的迂迂回回.

    旦侧转身子皱了皱眉头.陷入了兀自的忖思当中去.伴着言出的字句.足见他不无担心:“母亲鼓励告密.无论出身、地位.得其心者便不吝授予官职的事情.是宫里这些日子以來最兴致昂扬的热烈谈资.”微顿了顿.“好比前几日.那个新得侍御史的侯思止.他是个卖大饼的出身.分明不认识字.连卷宗公文都看不懂……”

    这好一席话.言的连一个中隔的间隙都不大有.可见旦是真的着了急.这与他素日以來的真性太不符.

    婉儿依旧是那样一副淡淡清清的神态.不动声色.缓沉的一启唇.却从來都是灌顶的醍醐.仿佛沒什么不是早已烂熟在心、深深了悟的东西:“有一种神兽叫做獬豸.专擅凭着本能以犄角冲顶邪恶之人.既然不识字的獬豸可以凭着本能辨别善恶.那不识字的卖饼汉.为什么就不可以凭着本能辨出好坏.”发问的语气.传达的是肯定的意味.

    李旦轻怔了一下.弹指的间隙里.顷然明白.

    武皇需要的不是一个识文断字的贤良之士.而是一个借其之手除去欲除之人的工具.试想.若一个人当真熟识典籍、学赋渊博、行政理事经验颇丰.那又怎么可以成为武皇理想化的所用之人.只怕不成为武皇所欲查审之人便是好的了.

    就着蔓窗进來的小风乱了几上盒内花瓣的势头.旦忙转过心思來护理这些散散扬扬的花.自嘲一笑.按了这话不再提:“你看.是我糊涂了.”这样的道理.他不可能不懂的.偏偏这一次还是糊涂了.

    算了.不去想了.在这糜烂的盛世里渐渐忘却自己的身份.忘却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继而忘国……剩下的事情么.庸人自扰.何必呢.

    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变得太过于黯然.以致婉儿忽然生出一种她与李旦之间这段缘份从一开始、就是注定走不长久注定会中途夭折的不祥之感.她忙压住心头这宿命般的绮思.敛了一下娥眉问的顺势:“既然早已对这太初宫里的一切失了兴趣.怎么又会问出这样的问題.”她是好奇了.但自话音里又挑不到一丝的端倪出來.

    不过也无需费心去忖度些什么.旦是知道的.婉儿不过是有一些好奇、一些素性所致的下意识、或许还有一些用在他身上的关心吧……故而才会发了此问的.

    于是.旦也沒有什么斟酌拿捏.只是背对着月光长长叹了口气.明灭的变幻里.映出这个绝尘的影子一半光明、一半深灰.苍苍茫茫.仿佛从來都不属于世上人间的错觉:“我早已经不在意.又或者.从來都沒有在意过……但.武皇毕竟是我母亲.”有些沉淀的一个落声.就这样简单.

    那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的人.与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世上人间最亲昵的人.流着同样的血、运转着同样脉搏的人……我怎么可以不去在意她的利与弊.她的喜乐平安.

    “咕通..”一下.那么清晰的心脏跳动的厚重感觉.婉儿抬眸.她幽幽的心房在这一刻因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而顷然发颤.旋而那个长久以來关乎亲情爱意的、巨大洪荒的亏空冢蛊渐趋有了满溢的填充.

    一丝动容之色浮了面靥.被感动了么.

    利弊权衡也好、争强好胜也好.归根结底那些曾有过的、与生俱來的东西从來都不会忘却、不会变却.终有一天是要回归的.全部回归的.

    譬如母子之情.无论一位母亲怎样对待自己的儿子.那也依旧还是她的儿子.而她也依旧还是他的母亲啊.这份血浓于水的东西当真割不断也抹不去.从來就是这样微妙、这份天性怎能不使人感动.

    还有爱的.总归会有的.总归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