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张寄确实是难堪至极!
他的脸都胀成了紫色,若非是在宣室殿,他已经掩面而走。
但其实,也差不多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一个匠人在数学领域打的满头是包。
他感觉,自己已经没脸活着了。
但在尴尬之余,张寄却对自己眼前的这个匠人痛恨不已。
他恨!
恨这个粗鄙的匠人为什么要学这么多知识!
他恨!
恨自己为什么不如这个粗鄙的匠人!
他恨!
恨自己为何要出头!
现在,一切都完蛋了!
张寄感觉自己的前途一片灰暗,名声尽毁。
除了自裁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出路!
就在此时,张寄听到端坐上首的天子,忽然说道:“御史中丞,果然博闻多学,在御史本职之外,竟然涉猎到如此多的算术知识,朕心甚慰!”
刘彻步下台阶,走到张寄面前,将自己披着的一件袍子,为张寄披上,拍拍对方肩膀,勉励道:“朕欲上参尧舜,下配三王!卿当为朕之管仲、子产也!”
这就让张寄顿时感动不已,甚至忘却了方才的尴尬和羞辱。
皇帝亲自脱袍勉励,这是何等的荣幸!
老张家除了先祖庄候之外,何曾得到过汉家天子如此青眼?
更别提,即使是他的老祖宗,庄侯张瞻,也不过是曾经有一次为高皇帝亲自敬酒而已。
至于脱袍勉励这种事情,那是樊哙韩信,周勃曹参才有的待遇!
“何至于此啊……”张寄顿时就眼泪哗啦哗啦的流下来,想着天子方才的话语,更是胸中燃起无穷的斗志。
管仲、子产,这是诸子百家都称赞都共同尊崇的先贤。
管仲的著作,甚至同时是儒法黄老等各家的典籍、经传。
“臣必万死,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张寄立刻就跪下来,哭着说道。
这也是标准的传统中国文人的思维了。
君待我以国士,必以国士报之!
刘彻却是微微一笑。
对付文青、士大夫还有武痴,他都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了。
因为这类人单纯,耿直,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这张寄虽然有些迂腐,有些顽固。
但并非不可救药。
而老刘家的传统,也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刘彻很清楚,要维系统治,维持稳定。
那就必须拉拢人心。
不仅仅是新兴阶级,就是旧文人和旧贵族,也需要拉拢,需要安抚。
更何况,他也不需要付出什么。
一两句勉励的话,一件不值什么钱的袍子,就能收获一位御史中丞,一个朝野有名的直臣,这种买卖太划算了!
刘彻微微笑着,扶起张寄,道:“卿能言,敢于直谏,朕甚心喜,卿又能在职守之余,精研数学,朕更加欣慰……倘若群臣皆如卿,三代可期!”
此话,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虽然刘彻一直在提倡大臣士大夫们一起学数学。
考举之中数学的比例也很大。
但奈何,很多人都只是考试前临时抱佛脚,一旦考上,少有人继续去玩数学。
这也是中国式文官们的通病。
考试的东西,只是一块敲门砖。
既然敲开门了,假如没有必要,谁还去学数学?
毕竟,做数学,哪怕是做出了成绩,如同北平文侯那样,成为一代宗师,那又如何?
比得上文人一篇脍炙人口的诗赋吗?
数学几何什么的,不过是士大夫们闲暇之时的娱乐和炫耀自己智商的工具而已。
也就只有大农和少府以及丞相的计吏,才去考虑这些问题,才有机会用到这些东西。
但,现在,刘彻却通过对张寄的勉励,告诉天下人——数学学的好,在朕这里可是加分的哦!
这下子,刘彻相信,数学必然在诸子百家和朝野内外蔚然成风。
原因很简单,在中国,任何可以加分的项目,都是极为受欢迎的。
就像后世那些送孩子去学钢琴、绘画乃至于古筝、芭蕾舞的家长们——他们的孩子难道以为真的用得上这些东西?
其实百分之九十用不上……
但大家依旧是热情饱满。
原因无它,这些东西,可以加分……
又如奥数竞赛什么的,这些东西,大部分人依然用不上。
但依旧火热无比……
而具体到仕途上,那更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旁的不说,一个地方上的局长,若是喜欢打乒乓球,你绝对会看到,那个部门,瞬息之间,涌现出无数乒乓高手。
至于最高boss……
某代目自爆自己喜欢足球。
一夕之间,神州大地,各种足球俱乐部此起彼伏,土豪们拿着钞票,砸的欧陆五大联赛都晕头转向。
梅西c罗若是愿意去中超,恐怕都有人愿意付出天价的转会费和薪水!
但国猪却依然是送财童子,万年娱乐家……
这就只能说——国猪都是猪!
钱都砸不起来,还能指望他们有个什么出息?
解散最好!
如今,刘彻自爆自己青睐有数学基础,特别喜欢学习数学的大臣。
刘彻都不用脑袋去猜,都能看到,未来,本就已经很抢手的数学家们的身价会再次暴增。
稍微有点名气的,恐怕要赚个盘满钵满了。
但,这正是刘彻想要的。
在刘彻看来,国猪无能,没关系,反正也不指望他们。
但一个国家不能没有数学家。
拿着钱砸国猪,不如拿着钱去砸基础科学。
基础科学提升了,进步了,国家也就进步了。
当然了,刘彻也不仅仅想安抚张寄。
他更要趁着这个机会,一锤定音,结束争议!
所以,他转身,面朝群臣,说道:“朕年少之时,尝读北平文侯大作,爱不释手,以为天下无数学不可解决之问题,数者,经天纬地也!”
这也近些年来汉室公认的真理。
不会数学,考举肯定要考砸!
而且数学还与易经息息相关。
易经则是诸子百家之源,高大上的顶级经书!
“朕欲命工匠为官吏,百官有所疑虑,朕心知也!”刘彻踱着步子,说道:“然,卿等不明朕意,不知朕内志,故有此虑!”
这话一出,群臣立刻拜道:“臣等愚昧,请陛下教之!”
‘不知朕内志’,则可是老刘家的绝招啊!
臣子不能随时跟进天子的思路,这说明什么?
说明你领会最高指示精神,还不够用心啊,要检讨啊!
“朕欲用为吏者,皆大匠也!皆熟知工律,能率百姓营做诸般器械,劝耕民生,鼓励桑蚕之人!”刘彻望着众人,问道:“卿等以为,这样的大匠,不该为官乎?”
假如没有今天从司马季主开始的这些事情,群臣或许还会不为所动。
但如今,经过了司马季主和外戚列侯的教育,又有了工匠现身说法,证明了自己不比士大夫蠢笨。
刘彻又亲自解袍,勉励和鼓励张寄这样的固执者和顽固者。
大臣们当然也就没有了反对的力气和底气。
倘若他们还反对还阻挠,这跟狼心狗肺以及不识时务的蠢货,有什么区别?
即使传出去,恐怕天下舆论也不会同情和认可他们。
相反,会唾弃和鄙视他们!
原因很简单。
如今的舆论和思想,不是一家一姓控制,也非某一个派系掌控。
而且,墨家和农家以及黄老派和法家中的开明者加上那些千千万万的考举士子,都必然不会跟他们站在一起。
甚至很多人会站到天子这边。
如今,天子给了台阶,还亲自做出了说明和约束。
大家伙们心里仔细一想:若都是如同今日所见的这些顶级大匠或者司马季主这样的名士为官。
那大家伙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于是,纷纷拜道:“陛下圣明,臣等愚昧不达大义,伏请陛下赎罪!”
刘彻于是回到自己的御座,望着张寄,问道:“朕将诏有司以录天下郡国之中名匠大师为鲁班之官,劝民做器械,以利农耕,御史中丞可奉诏?”
张寄闻言,俯首心悦诚服的拜道:“臣奉诏!”
“御史大夫!”
晁错闻言,出列拜道:“臣奉诏!”
“丞相!”
周亚夫也出列拜道:“臣奉诏!”
刘彻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站起身来,对汲黯道:“请尚书录诏,下御史,御史颁布天下!”
“诺!”汲黯连忙拜道。
刘彻却是坐在御座上,望着群臣,心里面感慨万千:不容易啊!
事实上,为了今天,他足足用了七年时间来铺垫。
从当年张苍献给他那些书和著作开始,他就在挖坑了。
历次考举则是在潜移默化和试探。
随后又拿着平律和工律的颁布,驱逐了许多异己者,纠正了许多人的三观。
到今天,费尽心思,终于如愿以偿。
工匠为官的道路,已经开启。
虽然,只是一郡一个六百石的鲁班之官,权力也只有督导和鼓励百姓使用新农具,推广各种器械而已。
但,这却必将是一个影响深远的转折点。
从此以后,工匠也获得了上升和迁跃的途径。
而且,不必通过读书或者入伍。
只需要技术和实力。
这很重要!
这必定可以催生出一位位名留青史的技术官僚乃至科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医学家和数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