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吟怔住,没料到她会突然发作。
带路的丫鬟立即道:“是。”
“站住!”
眼看着她们转了道就要去找秦夫人,单从吟登时一慌,一步上前,挡住了几人的去路。
季菀抬手制止已有怒色的白风和白筠,目光淡淡,道:“虽然我不喜欢说脏话,但是…好狗不挡道。做妾也要做得有风度,这么拙劣的把柄,还是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好歹,你也是出身官宦世家,这般轻贱自己,让你的父母情何以堪?”
单夫人玩转后宅半辈子,单从吟耳濡目染自然也学了几分精髓,所以才能在秦家折腾四年还能立于不败之地。但若论口才,她绝不是季菀的对手。
“你…”
“单姨娘,我不得不提醒你,如今你只是秦府的一个妾。妾是什么,我想你应该明白。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叫做‘妻’。而妾,不配从正门入,最多只能由一顶粉色小轿从侧门而入,不得入前厅,不得为母,一生侍奉主母左右,端茶倒水,捏肩捶背,若正妻有要求,你还得负责端洗脚水。哦,还有,每日负责铺床叠被。未有允准,不可出门,免得丢人现眼。更有甚者,妾是可以用于宴客之时充作礼物交换。甚至连牛马都不如,牛能耕地,马能载车。而你,什么都不是。”
季菀语气平稳,脸上没有半分怒色,但每个字,都将单从吟华丽的外衣剥下来,狠狠的踩进骨子里,碾入尘埃。
单从吟脸色寸寸发白,犹如地上尚未完全融化的雪。
她素来瞧不起季菀的出身,今日狭路相逢,见对方满身华贵,纵然配饰不多,却样样精美别致,头上的珊瑚钗,散发着莹润玉色的泪滴耳坠,银白色上好狐皮大氅,以及手腕上那一枚玉白掺杂着些许淡绿色的镯子,任何一样都价值连城。尤其那天生的好颜色,更是让人自愧不如自惭形秽。
一个乡下农女,凭什么生得这般倾城色?凭什么抢尽京中贵女的风头?凭什么能年纪轻轻就封一品诰命?而自己,堂堂世家嫡女,却沦落为妾,日日与人盘算心机,谋划前程,还得承受他人的白眼奚落。
老天爷太不公平。
心中那股不平转化为怨恨,透过眼瞳传递出来,似针尖一般嗖嗖射向季菀。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来对我指手画脚。”她冷笑,满目怨毒之色,“不过就是以色侍人的下贱胚子,和你娘一路货色,迟早…”
啪--
季菀一个眼色,白风立即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落到了单从吟脸上。她是练武的,当然,顾忌单从吟是个孕妇,所以克制了些微力道,只是让单从吟猝不及防下被打得有些摇晃。然后下意识的一手撑着假山,另一只手去护着自己的肚子。
似单从吟这等以美色侍人,又妄图以孩子上位的,任何危险情况下,都会下意识的保护自己的孩子,所以季菀完全不担心这区区一巴掌会让单从吟有个什么好歹。
退一万步说,即便单从吟真被打得落了胎,没准儿秦府上下感谢她的比兴师问罪的人多。
确定自己的孩子没事,单从吟才松了口气,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掌掴了,登时怒目而视。
“你敢打我?!”
季菀都懒得跟她多费口舌,白风直接上前将单从吟制住,白筠则一脚将单从吟的丫鬟踢倒在地,主仆几人跟着带路的那丫鬟,去了秦夫人院子。
秦夫人的脾气有点一言难尽,所以风评也不那么好。早些年,和安国公夫人有些私人恩怨。对陆家的人,自然是不那么待见。所以季菀每次登门,她都不予接见,也不怕别人说她没礼数。反正季菀也不是找她的,也省得两人相看两相厌。
大底也正是如此,季菀和柳慧关系约好,在秦夫人那便如同火上浇油。将她对柳慧的所有不满,都直接翻了倍。季菀越是帮着柳慧,她便越是要为难柳慧。
好像无形中要在气势上压季菀一头方才解气一般。
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季菀着实觉得可笑,也懒得和她计较。今儿个是单从吟自己撞到她手上的,那就别怪她不给秦家面子了。
秦夫人近日被儿媳妇抱怨得脑瓜仁疼,也劝过儿子,却又实在说不出狠话来,便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连儿媳妇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任他们自个儿闹。
刚想躺下来休息会儿,便听下人禀报说重华夫人请见。是请,不是求。也是,季菀虽是晚辈,但身份比她高,的确没必要‘求’见。
想到这里,秦夫人便一阵气闷。
她和安国公夫人是同乡,还是近邻。可无论家世容貌,亦或者嫁人,她都比不上那个女人。甚至连生儿子,她都晚了好几年。她有心攀比,那女人却自矜自傲,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人瞧见了不喜。
陆家的人,在她眼里,都一样。
没想到季菀居然主动上门,她心中诧异,却也不能怠慢,只好整理了妆容,来了正厅。
季菀早已坐在厅前等候了,身边还站着被制住的单从吟,满脸愤恨,似乎想要唾骂却又有所顾忌,畏惧又恨恨的瞪了制住她的白风一眼。
这一幕让秦夫人有些懵。
“这是怎么回事?”
她语气含着三分责怪七分问罪的意思,毕竟则是在她家,季菀就这么把她秦家的人扣到了她的面前,就等同于打她秦家的脸。
单从吟一见她就想要告状,然而还未开口,白风就喝道:“闭嘴!”
单从吟一个娇生惯养的内宅女眷,武力值为零,哪里敢跟白风直接杠上?登时不由自主的闭上嘴巴。随后又是满心恼怒,觉得这般认输实在有失颜面。
季菀漫不经心的喝完茶,才道:“没什么,只是好奇,夫人统御内宅,至少贵府还是有一定规矩的。当然,贵府庶务,我一个外人,不便插手。今日登门,也只是因为探访表妹。却不想,碰上了单姨娘。”
自己到底是客,不比在自家府上,季菀言语还算是温和。
“我向来不爱管闲事,也不爱听什么闲言碎语,所以外头那些传言再多,也就当耳旁风,吹过就散了。谁知今日一见,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秦夫人听她说前半段话的时候脸色就沉了下来。
虽说她不喜欢陆家人,但也知道,以季菀的身份,着实没必要跟她府上一个小妾过不去,甚至还大张旗鼓的绑到她跟前来兴师问罪。八成是单从吟自个儿不知死活的撞上去挑衅,谁知道踢到了铁板。
狠狠瞪了单从吟一眼,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辩驳之词给瞪了回去。
“今日忙碌,疏于管教,冲撞了世子夫人,还望夫人见谅。”她心中恨极,又再次瞪了单从吟一眼,面上却不得不陪着笑,“只望夫人体谅她身怀有孕,宽恕她这一回,回头我定好好责罚。”
“母亲…”
单从吟入秦府四五年,对秦夫人和安国公夫人之间的恩怨自也了解几分。正因如此,她才觉得,秦夫人便是再不喜欢她,也不会让安国公夫人的儿媳妇季菀得意。谁知道,一开口又主动将把柄送到了季菀手上。
“我没听错吧?”
季菀眉眼带笑,看向脸色发黑的秦夫人,“单姨娘方才叫夫人什么?母亲?所谓尊卑,夫人您为当家主母,而单姨娘乃是妾,为卑。便是生育子嗣,也仍旧只是妾,何以言母?方才我还觉得奇怪,秦府的规矩体统,是否被这大胆的婢妾给扭曲误解了,却原来不是误解,而是习惯使然,难怪这般颐指气使。”
秦夫人神色越发难看。
季菀则面带笑容,“就是不知道贵府二少夫人知道了,是何心情?还是说,真的如外界传言那般,单姨娘即将扶正为妻,是以处处以正室夫人自居。如此看来,贵府是喜事将近了,不知会否宴请庆祝?不过若是如此,那容我多问一句,二少夫人,贵府又打算如何处置?我陆家虽与秦家无姻亲,但若单姨娘扶正为妻,便与我表妹为妯娌,日后怕是免不了打照面。有些事情,我免不得要关心一二,还望夫人见谅。”
秦夫人气得浑身颤抖,恨不能用目光将单从吟给凌迟。
她深吸一口气,“世子夫人玩笑了,我秦家也是书香世家,最重规矩。她不过一个婢妾而已,因生育子嗣,也算是我秦家功臣,如今又怀着孩子,是以宽纵几分。听说世子夫人是学医的,当知道,孕妇脾气是有些大的,故而才会频频失态,夫人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单从吟瞪大眼睛,满目愤怒和不甘。
秦夫人又道:“娶者为妻,她乃父兄所赠于我儿,入府未过六礼三媒,也未宴请宾客,乃因诞育子嗣才得以宗谱有名。我儿已有明媒正聘嫡妻,宗谱有名,岂有给妾室让位的道理?”
“那倒是。”
季菀笑盈盈道:“自古尊上卑下,嫡尊妾卑。宠妾灭妻者,等同于自掘坟墓,说出去那也是一生的污点。夫人既为母,自当为子女计深远,必然时刻警醒。只是容我多说一句,贵府这位单姨娘,实在是太过轻狂。今日碰见我,倒还好说。毕竟我表妹是你秦家妇,我那侄儿也姓秦。便是为了他们,我也不会和一个恃宠生娇自以为是的妾室多做计较。若换了无亲无故的旁人,可就不一定了。这大冬天的,若有个口角之争倒也罢。真动起手来,单姨娘腹中的孩子,可就危险了。”
秦夫人原本就铁青的脸色又添了一层沉黑。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若还听不明白,就白活这么多年了。单从吟何止恃宠生娇,简直就是目中无人,胆子大到没边了。哪怕是她,再不喜陆家人,明面上都还得对季菀客客气气的。单从吟倒好,竟敢直接挑衅,她是哪里来的底气?真以为自己生了孩子就能扶正了?即便退一万步说,哪怕是正头夫人楼氏,再是桀骜强势,在季菀面前也得收敛一二。
这个蠢货!
怒不可遏,秦夫人直接对单从吟喝道:“跪下!”
单从吟一愣。
白风也很配合的松了手,轻轻的在她膝窝处一踢,单从吟猝不及防,就这么扑通跪了下来。
“母…”
秦夫人双眼一瞪,“还不给世子夫人磕头赔罪,请求宽恕!”
单从吟目光瞪得堪比铜铃,难堪和屈辱齐齐在眼中闪过,她整个人犹如火烧一般。
“让我给她磕头赔罪?我何罪之有?她不过就是…”
她还要辱骂,季菀忽然低笑一声,笑得秦夫人头皮发凉,一拍桌子,怒道:“放肆,厅堂之上,贵客之前,岂容你一个婢妾当堂咆哮疾呼?来人,给我按住她!”
“谁敢!”
单从吟想站起来,被身后白风轻轻一推又给推了回去,她厉声道:“我肚子里还怀着二少爷的孩子,谁敢动我?”
原本听了秦夫人的命令要上前的两个丫鬟闻言果然停了下来,犹豫的看向秦夫人。
秦夫人怒不可遏,恨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都聋了吗?”
“是。”
方才那两个丫鬟登时不敢再犹豫,两人一左一右的按住单从吟的肩膀,面朝季菀的方向,逼着她以额触地。
咚的一声。
将单从吟那颗高傲的心给砸得七零八碎,泰山崩塌。
从此,再也拼凑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