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锦箬这一句话,不只是让尹氏一怔,惊望向她。就是站在身边,一直沉默地望着前方的季舒玄亦是身躯一震,片刻后,才转头望了过来。
裴锦箬深吸一口气,迎上这夫妻二人的目光,稳声道,“若是有个万一......总要让舒雅姐姐见叶准最后一面。”这话,她说来,何尝不是字字艰涩,却又不能不说。
季舒玄沉敛下眸色,她说的是让季舒雅见叶准,而不是让叶准来见季舒雅。
说到底,他们都清楚,季舒雅心中,仍然未曾放下那个人。
哪怕是为了她.....有些事,确也不得不做。
今夜无星无月,天色暗沉,彤云密布,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沁的潮意,夜里怕是会落雨。
通往凤京城的官道上,有一行车马正趁着夜色赶路,马蹄的哒哒声和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交织在一处,踏碎了暗夜的静寂。
车帘被人掀开,里面透出青年男子清雅的嗓音,带着些许低弱,“长夜漫漫,路途无聊,燕世子一路沉默,可是不愿与叶某闲话?”
燕崇高居马背,闻言,侧头往下一望,透过半掀的车帘,恰恰望见了马车铺陈的软褥上仰卧的男子,一身病弱的苍白,在大氅的拥围下,显得更是羸弱,偏一双眼睛,却是湛湛矍铄,含着亮光,敛着锋芒。
燕崇轻轻一哼,别过了视线,“叶大人今日救驾有功,身上又受了伤,还是好生休息吧!若是加重了伤势,燕某怕是在陛下跟前难以交差。”
“燕世子似乎对护送叶某回京这件差事有些不满?”叶准挑起轩眉。
“叶大人倒甚是高兴,是了,燕某险些忘了,李大奶奶近日怕是就要临盆了,叶大人心中放心不下也是自然。说起来,叶大人这伤,受得还真是时候,且一举两得。救驾有功,陛下待你又信重两分,又可以名正言顺从猎场退开,回到凤京城,守在李大奶奶身边,公私兼济。燕某平生未曾对什么人心悦诚服,倒是叶大人之谋算,每每总让燕某不佩服得五体投地都不成啊!”燕崇语调里的嘲讽,丝毫不加掩饰。
叶准却也不恼,好似当真心情甚好一般,嘴角甚至轻轻勾起,“难不成,因叶某之故,燕世子也可回凤京城见见世子夫人,燕世子不高兴?”
燕崇抿住了唇角,别过头去,没有回话。
叶准歇了片刻,又笑问道,“燕世子以为,陛下何故钦点阁下送叶某回京?”
“陛下的意思,我可不敢妄加揣度。”燕崇语调平平。
叶准却丝毫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燕世子聪明绝顶,对陛下又很是了解,这般明显的意思,叶某可不信燕世子看不明白。”
“那又如何?”燕崇高高挑起轩眉,“陛下用意固然是好,只我与叶大人却注定要让他失望了。难道叶大人觉得,你我之间,只需多多相处,便可和平共处了么?”
叶准还是微微笑着,可目光却是凉薄。
燕崇亦是勾起唇角,眸色沉定而坚稳,“不可能的。往后,叶大人自做你的国之肱骨,陛下信臣,而燕某,自有自己的路走。你我之间,各凭本事。”
“燕世子打定了主意与叶某不死不休。既是如此,这不是燕世子将叶某除之而后快的好机会吗?这周围的侍从,可全是燕世子的亲信,而叶某,只有一个侍从而已。”叶准笑道。
“叶大人倒是提醒了我,这确实是个好机会......”燕崇沉吟道。
“可惜,你不敢。”叶准眼底闪过沉锐的光。
“叶大人不必言语相激,燕某不会上当。”燕崇说罢,便是沉默了下来。
叶准这只老狐狸,对他会没有防心?且不说,若果真不计后果杀了他,后患无穷。就是叶准,若非留了后手,会安心让他护送吗?
他又不傻。
这话后,两人便都是沉默了下来。
话到此处,也无需再说。
叶准笑了笑,轻动了动手指,边上一直沉默如影子般跪坐着的侍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一松,车帘坠下,掩住了马车旁燕崇的身影。
叶准轻轻闭上了眼,下一刻,身下却是一个剧烈的颠簸。他微微蹙眉,下一刻,又是颠簸。再颠簸。
他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来。
车外,却是传来了燕崇漫不经心的笑声,“叶大人,可还好?这路面不平,委屈大人了。大人可千万保重,莫要加重伤势了。”
路面不平?叶准挑起眉来,这眼看着都快到城门了,这官道因着每年一度的春猎,早已重新平整过,近日又无下雨,何来的不平?
身下,又是一阵颠簸。
叶准嘴角溢出一声低笑,闭上眼来,伤口处,隐隐有些疼,他在心里暗骂道,燕世子,真是小人,真是幼稚!幼稚的小人!幼稚的报复手段!
虽然暗夜之中行走,可这条路,燕崇很是熟悉,估摸着行程,应该再半个时辰就可以到城门了。
正在这时,前方却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只有一骑,轻骑,马蹄声轻快而急促。
这个时辰,从凤京城方向而来。
燕崇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抬手,他们的车马都暂停了下来。他微微侧头,对身旁的洛霖道,“你去看看!”
“是!”洛霖领命,打马疾驰而去。
燕崇领着一行车马,则候在了夜色之中。
马车内,亦是寂寂,也不知叶准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如他一般,只是安静地等着。
不一会儿,马蹄声渐行渐近,这回,却是双骑。
眨眼间,已到了跟前。
燕崇的目力极好,即便是在暗夜之中,还是第一眼辨认出了与洛霖并辔而行的另外一人。
“江重?”
认出之后,便是大惊,持缰的手一紧,“可是夫人有何事?”
这江重正是他派在裴锦箬身边的暗卫之一。此时此刻,出现在从凤京城去往猎场的官道之上,燕崇第一反应自然便是裴锦箬有事。
登时,心口便是紧缩。
“公子莫急,并非夫人有事。”想必,洛霖已是问清楚缘由,见燕崇脸色不对,忙答道,“江重虽是奉夫人之命而来,寻的,却并非公子。而是,叶大人。”
洛霖话音还未落,身后的马车车帘已是被人掀开,叶准探出身子来,一张脸在马车前晃荡的气死风灯晕黄的灯光映衬下,惨白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