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县加上雁门关的援军,在这滹沱河东岸,已经是连续驻扎第五天了。
这些天他们可是过的前所未有的滋润,这整个山西的财富,超过七成聚拢在这些面积不到山西两成土地的七大谷地上,忻定盆地虽然算是较小的一个,大明朝三百年的积累也不容小觑,代县东岸的地主乡绅也是被乞活军抢怕了,天天鸡鸭牛羊往军队里送。
这官军倒也争气,五天五战五胜,最开始苗美的人马还敢在平原上活动活动手脚,连续的败仗中,已经被堵在了五台山山里出不来了。
如今已经是五月中下旬了,不过怪异的天气下,始终没见到几场春雨,游荡在各村之间的灾民又多了几分,不过兴奋中的代县令暂时是注意不到了,他的全副精神全都压在了即将到来的进山剿匪中。
如今这山西可不太平,七个盆地,几乎府府有匪,有的州县如大宁,永和相继还被农民军攻陷,朝廷的注意力全在陕西三边,整个山西闹得乱成一片情况下,如果自己非但保地方一片平安,还能把农民军牛气冲天的三十六营之一乞活军给灭了,那到时候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不光他这个想法,雁门关游击将军邱明也差不多,老分守参将霍成眼看着已经七老八十了,还不肯让位,拼尽办法想把他不成器的大儿子折腾上参将位置,本来事情就有点不靠谱,如果自己能击破乞活军,那么他接任参将的事儿可就板上钉钉了。
五月二十三,宜远行,宜动土,算是个吉日,在五台山边沿,代县令也搞了个出征仪式,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尊关公像,在挨着山的头户村村头贡上,还杀了头猪,杀了头羊,又砍了个鸡脑袋贡上,俩大一小的极品显得颇有些不对称,不过没人注意到这点了。
代县令亲自带头,给关二爷上了三炷香,磕头许诺这次讨贼得胜归来,给关二爷重塑金身,修建庙宇,四时供奉云云。
村口还来个跳大神的,戴个公鸡不像公鸡,公鸭不像公鸭的怪面具舞舞玄玄一阵抽风,又是把鸡血画的符印放酒碗里,给出征的将校一人一碗,说是喝了他的符水,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反正指定打的流贼找不到北云云。
别说,喝了这符酒,不少人还真感觉一股子热气直冲脑壳芯儿,恨不得现在就去耍两膀子。
进山的还不止一千三百多官军,各乡各村的地主们还组织了差不多一千多人的民壮队伍跟着去山里,这几天官军把流贼打的屁滚尿流的情景他们可都看在眼里,一个个捶胸顿足,早知道流贼这么不经打,还画那么多钱粮打发他们干什么?
如今官军进山这些地主们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忙不迭的把一个个游手好闲的自家子弟也塞进队伍里,打算跟着官军,混点军功,将来不论科举还是从军,也好有个功劳润身。
还真仿佛诸葛孔明那般,拿了个羽毛扇子,坐着两个民壮抬着的滑竿,代县令神气十足的向前一挥羽扇。
“奉天讨贼,出发!”
前头十多个袒露上身的壮汉穿着红裤子,系着红腰带,抽风似得摇晃着打着大鼓,后头官军骑军嚣张的扛着大旗洋洋得意的腆着肚子,大队伍里,一个个民壮傻乎乎的左右张望这,那些地主子弟还互相约着打完仗去县里醉红楼找头牌张小丽潇洒云云。
这,哪儿像一支即将奔赴血战的军队?这一切看在孙传庭眼里,显得忧心忡忡。
这几天孙传庭过的可很不好,人都道远亲不如近邻,他家里人是躲过去了,谁知道流贼那么歹毒,把他全村儿人都给抓了,这几天到处都能听到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的声音,说他为了捞军功东山再起,把自己全村都给坑了!
孙传庭是个名将,也颇有气质,可不代表他没有喜怒哀乐,不然后来也不会因为与杨嗣昌为代表的主和派政征而气的左耳耳聋,这事儿让他寝食难安。
而且这五天,流寇一天比一天面,前两天好容易还拉开队伍对阵一下,后三天干脆望风而逃,空扔下一地金银财物给官军去捡。
别说声名在外的乞活贼,就算一般的山贼草寇也没这么不堪吧?孙传庭分明看出来这是贼在示弱,可惜,找代县令说了几次他都不信,什么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真是演绎的淋漓尽致。
跟着队伍走了不到两里,实在忍不住的孙传庭再一次快步赶上了代县令的滑竿,抓着他的衣袖就苦劝道。
“明公,慎重啊!”
“实话跟您说吧!在下与延绥巡抚洪大人是旧交,前些日子洪大人通信过来,这乞活贼非同一般,汾川河一战,延绥总兵杜文焕大人近万精锐官军就是败于乞活之手,杜总兵更是兵败身死,凭咱们这些人马,进山围剿,恐怕力有不逮啊!”
洪承畴信里有些都是绝密,这场大败朝廷就没敢公布出来,如今孙传庭也和这代县令说了,算得上推心置腹了,然而可惜,有一句名言,那叫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满脑袋已经是升官发财的代县令很是不耐烦的回了一句。
“孙先生要是怕死,可先回代县,等着本县凯旋而归好了!”
怕死?孙传庭还真是气的耳朵嗡嗡了,怕死他会让舍弟诱骗流贼渡河,自己亲自指挥在第一线?不过看着代县令那一副急躁的恨不得现在就与流贼交锋的神情,孙传庭骨子里那副倔脾气也上来了,不声不吭的就跟在后头,到时候老子看你怎么收场!
虽然挺嚣张的,不过游击将军邱明毕竟也是老军务了,提前派人进山打探过了流贼的情况,摸清楚了苗美的扎营位置,从这里入山,连着绕过三座山岭,避过五台山主山的魔王寨,大约要走半天时间。
从上午出发,连续走了两个时辰,快到中午一点时候,两千多官军加民壮队伍差不多接近了魔王寨,常在平原住的人,真是想象不到山里的苦,一个个边兵外加地主子弟,民壮各个累的气喘吁吁直吐舌头,不少人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这一幕看在孙传庭眼里,更是忧心忡忡。
然而,这一趟却扑了个空,魔王寨狭小的山谷里光剩下个空营外加一堆马粪,别说流贼,马毛都没看到一根。
“他娘的,流贼惧怕老子威名,又跑了,名声真乃拖累啊!”
累的也是直吐舌头,游击将军邱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军帽不断扇乎着风,一面还自吹自擂着,可算从滑竿下来,代县令抹着脑门上汗水,在旁边听的不耐烦的嚷嚷着。
“我说老弟啊!耽误之急找到流贼的位置,别让他们跑了,咱俩得乌纱还靠他们呢!”
“老邱知道啊!这不派人去找了吗?急也急不得啊!”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孙传庭再一次满面愁容,诚恳的在一旁拱了拱拳,劝说道:“两位大人,将士们也疲了,实在找不到,咱们就撤吧!”
代县令顿时满面不甘心,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几个骑兵回来了,兴奋的大声叫嚷着。
“回禀大人,二十里外回龙坡,发现流贼踪迹!”
立刻兴奋的像个猴一样蹦了起来,代县令回头就大声呼喝道:“将士们,立功的时候到了,杀贼去!”
听着乱哄哄的应答声,孙传庭再一次悲哀的叹息一声。
又是走了小半个时辰,可算到了回龙坡,咋一到这片地方,孙传庭心头就发紧,这地形太不利了!
山坡倒是极为宽敞,向东南倾斜,此时乱哄哄的乞活军刀牌手已经占据了回龙坡山顶,如果自己要进攻,只能仰攻,仅仅一个地形,就抵得上上千兵马的优势了。
回过头去再看,背后都是连绵的山岭,就有一条颇为狭窄的山路,一但作战不利,根本谈不上全身而退,堵塞在狭窄山路的大军只能是流贼的活靶子!
要是自己指挥,绝不会把大军置于如此险境!可说什么都晚了,人都到了这里,只能祈祷流贼真那么不堪一击了!
孙传庭是忧心忡忡,可不耽误邱明还有代县令的胜券在握,两人看到山顶盘坐着休息的刀盾手,都仿佛看到了乌纱帽一般,双目放射出金光,没等代县令催促,邱明已经拔刀一扬喝令起来。
“将士们,杀贼立功,上!”
眼睛里也满是白花花的军功银子,一个个满身臭汗的边兵,地主子弟亦是红了眼,顾不得疲惫的身躯,纷纷拔出刀子,有气无力的呐喊着就往山上冲锋而去。
然而,两千多明军乱哄哄刚冲到半山腰,还有一百多米接战时候,山上盘踞着的乞活军轻兵刀盾手呼啦的一下一股脑又是跳起来四散开,没等邱明抱怨一句名声所累,同样密集的军鼓剧烈的在山顶敲响。
仰面跟着上山的孙传庭一刹那感觉到自己瞳孔都是紧缩了下,硬着快下午的斜阳,一面面黑底儿血红字样的乞活军大旗从坡尖儿冉冉升起,整齐无比的黑甲范阳笠大军如同一面墙那样突兀的出现在了回龙坡坡顶,旋即随着呐喊声,简直是脚步都同一频率的大军气势逼人的向下压迫过来。
真的有军威这种东西,看着乱哄哄的轻兵刀盾手,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软柿子,而如今,这支队伍给人的印象却是不可战胜。
这才是能战胜杜文焕主力,甚至灭军杀将的乞活军精锐!
冲锋在半山腰的官军还有民壮完全傻在了那里,也忘了去进攻,站在山顶,瞄了一眼下面,宋青书是懒洋洋的挥了挥手,憋气了五天多的苗美则是兴奋的跟打了鸡血一般,也是端着一把燧发枪冲在了前面,扯着嗓子就大嚷了起来。
“渠帅有令,上刺刀!”
这个命令比所有词语似乎都更加能鼓动人心,刺刀见红的凶残与兴奋已经深入乞活军火枪队的心中,随着卡巴卡巴的卡簧声,硬着西下的斜阳,回龙坡上是一片耀眼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