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谦坐在车的后排,躺在椅子上,目光呆滞的盯着乳白色的汽车顶棚,痴痴发呆。
出门的那点怨气,与珍妮特对他的关心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次晚宴的安排,说是珍妮特为了联合纽约的民主党人士,更贴切的说是在用她的资源给王学谦铺路。这点好赖,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说实话,在上车的那一刻,他早就没了怨气。反而是一种泛酸的甜蜜,就像是恋爱中的人,互相吵闹,但绝对不会想过要伤害对方。让他犯愁的是,他搞不明白他和珍妮特之间的关系,到底是爱情的结果,还是寂寞在作祟。
唉,想不明白,王学谦躺在座椅上,深深的叹气。
从后视镜内看到王学谦愁眉不展的样子,罗伊犹豫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先生,夫人虽说任性了一点,但她的心底就像是金子一样纯洁,善良的和天使一样。我想肯定是出现了误会。”
“小孩子,懂什么?”就王学谦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说罗伊是小孩子再也恰当不过。
即便是这辈子,他也虚岁快二十六,说一个才十七岁的毛孩子,他也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罗伊气鼓鼓的涨的脸通红,他是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内心早就把自己当成了男子汉,梗起脖子,反驳道:“先生,我已经是大人了。”
“谈过恋爱吗?跟女人上过床吗?”
王学谦心说,小屁孩,还想跟我犟,毛都没长齐,还想夹在他和珍妮特的中间当调解人?不自量力。他很想郑重其事的警告罗伊:“小子,女人对你来说太危险,请远离。”在没有避孕时代里,爱情往往走向的是婚姻和责任,当男人无法承受这种责任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家出走。所以,在信息不畅的这个时代,即便在基督教国家,尤其像是美国这样的移民国家,离婚很少,重婚却很多。
“先生。”罗伊发现面对王学谦,他只要有一个念头说出来,等待的就是无声的讽刺,而且还会让人难过的要死。罗伊明白,王学谦人不坏,坏的地方就是那张不饶人的嘴。
“你想说,珍妮特是个好女人,我应该爱她,体谅她,纵容她,包容她一切的缺点,肯定她所有的优点。”王学谦是什么人啊!一句话,就将罗伊在心里想了好几天的话都掏了出来。
不住的点头道:“先生,这正是我想说的。”
“唉。”王学谦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同情的对罗伊说:“所以我才让你去找个女人谈恋爱,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还有,我觉得你是想女人了,建议你找一个比自己年纪大一些的,这会让你失去的爱,慢慢的填补回来。对母亲的思念,对情人的缠绵,都能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到,你赚大发了。”
用后世的观点,罗伊的生活经历,孤苦伶仃的孤儿,从小缺乏母爱。他不需要萝莉,而是迫切的需要熟女,就那么简单。
罗伊埋头哑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句很动情,充满着男子汉气概的誓言,会在另外一个人的口中,被曲解成是‘饥渴’。
罗伊气馁的重新发动汽车,汽车慢慢的沿着乡间公路,周围都是郁郁苍苍的橡木,高大挺拔的姿态,让人不禁羡慕其伟岸的身姿。有时候也会冒出一团红色,没有火焰那样的夸张,红色中带着一点浅灰,秋天的气息渲染的枫树的色彩。
之后的几天里,王学谦一直在公司中,对培训销售人员做最后的考核。招聘的工人已经全部到位,工厂也已经开动起来。麦金莱被派遣去了休斯顿,为当地的工厂投产而设计流水线。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日子也在慢慢的滑动着,稍不留神,一天就过去了。
在远东,那个龙之国度。
上海,最早开埠的华夏城市之一,聚拢了整个长江流域的财富,就像是一条巨龙头顶的明珠,光彩夺目。在浦江之上,越洋海轮穿梭不息,将华夏富饶的物产运往世界各地。江堤上,一个年轻人,哆哆嗦嗦的抽了一口卷烟,烟头微微亮了一下,就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身体躬成了煮熟的虾一样,趴在江堤的石条长凳上,背后剧烈的颤栗着,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惊悚。
肺痨病人?
在肺痨是绝症的年代,每一个患此病的病人,都有让周围人恨不得将病人送他去地狱厌恶。
年轻虽然衣着光鲜,但周围观景的人们忽然之间,就散去了大半。
留下的都是好事的人,华夏人喜欢看热闹,在闹市中,拉粪的粪车倒在路边,也能聚拢一群捏着鼻子,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表情怪异的围观,后面不明真相的人还一个劲的往前凑……
年轻的人带着一副斯文的金丝眼镜,眼神深邃,涨红的脖子扭头对围观的人吼了一句:“看什么看?”
“这人有病。”
“是啊!”
“估计是肺痨,还好当时我站的远,在上风口,不然……”说话的周围一阵担心,神色紧张。
没走的人,多半是希望看见年轻人当着众人的面,咳出一口血来,然后轻松的吐出一口气,似乎是在进行一种仪式,就像是跳大仙的巫婆,鬼上身之后的疯癫之后,最后还是要趴到在地,口吐白沫。
这才符合大家的愿望,但年轻人很不配合的站起来,愤恨的看了一眼汽笛升起的远洋巨轮,心里哀愁一片。他是旅美留学生,家庭富裕,说不上显赫的身世,但也不算寒士。怀着一腔热血回国报效,却没想到因为一场爱情,让他的所有抱负都付诸东流。有谁能想到,这个示意的年轻人,竟然是宋家长子,宋子文。
宋子文,这个在民国历史上留下过浓重一笔的大人物,早年留学美利坚,在名校哈佛,哥伦比亚求学,获得哥伦比亚大学颁发的经济学博士学位。
受到国内当时最大的官商盛宣怀的赏识,回国之后,颇受重用。可惜好景不长,盛宣怀过世之后,他受聘于盛家四公子为私人英文秘书,能出入盛家上海府邸,之后又兼任盛七小姐的英文教师。
郎才女貌的配合,一段本该美满的爱情却一波三折。(在民国,师生恋是很流行的,尤其是深闺小姐和博学海龟之间……)
盛七小姐的生母,庄夫人,原先觉得宋子文文质彬彬的,长得耐看,关键是学识渊博,作风正派,女儿盛爱颐贤淑可人,两人正是良配。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或许还算美满。
但坏事的人却出现了,没有恶少,也没有富家子弟交差落魄男。
这个阻扰两个年轻人爱情的却是盛公馆的管家,李朴臣。管理着华夏第一大豪门内院的李朴臣,见惯了高官富商在盛家的卑躬屈膝,久而久之性格就变得势利凄厉,拥有豪门大管家一切的恶习,狗眼看人低,嘴巴恶毒等等,虽说恶迹斑斑,可对盛家忠心耿耿赤诚可见,正是因为这点忠心,却让两个年轻人的爱情破灭了。
受庄夫人之托,李朴臣带着一帮狗腿子,星夜出门,在宋家周围打听。宋家早年为了资助孙中山的革命,已经散尽家财,几经筹借才买下了在法租界的房花园洋房。不算大,勉强称得上宽敞。
自以为得到真实情报的李朴臣回到盛公馆之后,在庄夫人面前一通谗言。宋耀如留给子女的只有一栋洋房,还有一个教堂牧师的身份。当然在李大管家的眼中,牧师就是教堂里教唱歌弹琴的破落户,哪能配得上超级豪门盛家?
结果是,原本和颜悦色的女主人突然对宋子文冷淡起来,宋子文起初还没有注意,紧接着他被盛家老四发配到汉阳钢铁厂,窝在暗无天日的黑烟囱之下,不闻不问。
除了一份不菲的薪水之外,他就像是被整个世界都遗忘了一样。
人生落魄到这一刻,让他猛然惊醒。盛家是国内最有权势的豪门,盛宣怀死后两年才清算出资产1200多万两白银。拥有机械、军工、钢铁、造船、电报、银行等产业。而宋家有什么?
宋家在上海的财产只有法租界西摩路的花园洋房一栋。
两个财富悬殊的家庭,交叉过后,毫无犹豫的分道扬镳。宋子文忍受不住被遗忘的可悲,断然辞去在汉阳钢铁厂的职位,决然回到上海。但是工作没有了,日子还要继续。
凭借宋子文的教育背景,他想要在上海大学里谋取一个讲师的职位确实不难。但心灰意冷的他,并没有急着找工作。告诉寡母是从武汉调回上海了,盛家的人虽然势力,但给钱却真的很大方。这笔薪水足够幼弟在圣约翰上学的费用,另外还能存下一些钱,给弟弟准备出国留学的学资。
突然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宋子文一筹莫展,他哀怨的仰头看了一眼灰败的天空。
裹紧了身上的呢子大衣,天气并不太冷,但他感觉比哈佛的寒冬还要冷冽。
从外滩跑到西摩路并不近,快一点的话,也需要近一个多小时。但宋子文一路走,回到家的那一刻,心里还是有些遗憾,这么快就到家了。推开房门的那一刻,从厨房传来排骨诱人的香味,扬起鼻子猛吸了一口,回答他的是肚子咕噜噜的叫声。
他喜欢西式的东西,培根、芝士、黄油、烤的恰当好处的羊排……
但是,他的兜里就十几块钱,装门面用的,要是去西餐厅,只需一顿饭,非让兜干净了不可。
“老三回来了?”
客厅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让宋子文的心一颤,随即佯装高兴的回答道:“盛家开牌局,妈,您知道的,我不喜欢,所以提前回来了。”
“这样也好,以后没事就早点回家。对了,有一份寄给你的杂志,在桌上。”
宋子文急忙走到餐厅,看到了那本杂志,一时间他有些唏嘘,英文的《科学》杂志,从美国寄来的。应该是教会的朋友送来的。能看到英文的杂志已经让他很满足了,虽说是一本科学杂志,但让他暂时忘却了饥饿,兴冲冲的跑上二楼的房间,先睹为快,却忽略了身后母亲的叹息。当妈的哪里看不出儿子的苦闷,但是他却没办法点破儿子,只能暗自担忧。
翻开杂志的首页,手指摸索印刷字体,突然他怔住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出现在了眼前。
“王学谦?”
眼前似乎浮现出十几年前,他们在圣约翰读书的场景,那个充满着江南水乡灵气的孩子,渐渐的长大成人,透着鬼灵精怪的聪明。当年,王学谦可没在少在相好的同学家蹭饭,宋家尤其多。
像,真像。虽然是模糊的照片影印,但那股子玩世不恭的**样是谁也装不来的。
真正吃惊的是在后面,洛杉矶威尔逊天文台馆长哈勃博士、普林斯顿天文学博士王学谦共同发表,对宇宙起源探讨的论文。
宋子文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整天想着混吃混喝,油嘴滑舌的家伙,一转眼变成了科学家了,说不定还能享誉全球。而他却在为一家人的生计苦苦挣扎。
尤其是在长相俊秀,博学年轻的宋博士失恋不久,心里不由长叹:“都是博士,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王学谦已经在美利坚获得了研究成果,很快在国内也会名声鹊起。
而他,宋子文,堂堂经济学博士,却想着明天怎么写电报,跟大姐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