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正文 第一章 唯一的女仵作 大兴元隆十八年,六月初二。 古水县,赵家村。 大清早的,刚下过雨,村里泥路难行,赵大宝家门口却被村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里头村长、保长都在,连族公都惊动了。外头,村里老少探头探脑,不多时,便见屋里押出一人来。 正是赵大宝。 赵大宝已被五花大绑,由村里两个青壮年押着,一路推搡,一路喊冤,“族公!我冤枉!” “你冤枉?赵大宝,昨儿夜里街坊邻里都听见你和你家婆娘吵嘴了,你家婆娘吵嚷得厉害,你还嚷着要打杀了她。后半夜她便吊死在了房梁上,此事也忒凑巧。” “我、我那只是一时气话,怎知她半夜里想不开,竟吊死了!” “哼!怕是你狠心杀了你家婆娘,又怕担人命官司,便将她挂去房梁,故作吊死的吧?”屋里有人哼了一声,跟在族公、村长等人后头出来,穿一身粗缎袍子,满面油光。 “赵屠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诬陷我!”赵大宝急红了眼。 赵屠子又一哼,扫了眼屋外围着的村人,故作姿态地朝众人拱了拱手,道:“各位老少,咱们都是听着老辈人的故事长大的,都曾听过吊死鬼吧?那吊死的人,舌头都老长,有的足有三寸!赵大宝家的婆娘吊在房梁上,那舌头半点也未吐出口外,岂不蹊跷?方才,我与族公等人进屋将人从梁上放下,你们猜,怎么着?” 屋外无声,百十来口人眼巴巴盯着赵屠子,好奇心被吊得老高,急等他的下文。 赵屠子颇有面子地咳了一声,这才提高声音道:“赵家婆娘脖子上的绳索套得死紧,怎么也取不下来!这人若是自个儿吊死的,绳套大小自然要容得下脑袋钻进去。可赵大宝家的婆娘,绳套死死缠在脖子上,取都取不下来!试问,死后取不下来,生前她又是怎么套进去的?这分明就是有人将其勒死,再吊去房梁上的!” 屋外依旧无声,半晌才渐有人想通,发出阵阵恍然之声。 “赵大宝,这回你无话辩解了吧?”赵屠子面有破案的荣光,对身前三位老者道,“族公,村长,保长,带他去见官吧!” 两个押着赵大宝的青壮年又开始推搡,赵大宝百口莫辩,急得面色涨红,回身挣扎,“族公!我真是冤枉的!您老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岂是那杀妻的狠毒之人?我家婆娘凶悍,哪回吵嘴厮打,吃亏的不是我?昨晚我气急,是曾喊嚷着迟早打杀了她,可那是气话,我不敢真下此狠手啊!族公,我家婆娘去了,家中还有一双儿女,我若含冤,他们要如何过活?求您老可怜可怜我家两个娃子,莫听这赵屠子的话!” 为首的老人花白胡须,身形佝偻,听闻此话回头看了眼屋里哭着的一双幼儿,脸上终是露出不忍,叹了口气对那两名青壮年道:“罢了,去趟县里,请暮姑娘吧。” 屋里屋外听闻此言,都静了静。 两名青壮年只好放开赵大宝,走出院子。院子外头,村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来,看着两名年轻人远远离去。 目光尚未收回来,人群里便传来一道幼童稚嫩的声音,“暮姑娘是谁?” 一位老人看向自己身旁的小孙子,笑着摸摸他的头,“暮姑娘啊,她是县衙仵作暮老的女儿。三岁便跟随暮老出入城中义庄公衙,习得一手验尸的好本事,可谓青出于蓝,能耐不在暮老之下。” 幼童眼睛瞪得大大的,“女子?” 他虽年幼,却也知道,县衙里威风八面的公差都是男子。 “可不是么……女子。”老人笑了笑,一叹,“怕是我大兴唯一的女仵作了。” “女官差?”幼童稀奇道。 “也并非官差。女子终是不能为官的,暮姑娘未曾在县衙奉职,只是验尸手段颇为高明,知县大人允她随父出入义庄公衙,暮老不在城中之时,若发了案子,便由她看验。” “好厉害!”幼童眨着大眼,在他眼里,能和官差一样办案子的人都是厉害人物。 “厉害么……唉!”老人叹了口气,笑容淡了淡,“是厉害,可终究是个可怜女子。” “可怜?” “可怜哪!生在暮家,是她命不好。”老人转头,远远望向县城的方向,音调悠远,似在讲述一个故事,“我朝啊,仵作乃贱役。与死人打交道的人,整日看验那些枯骨烂肠的,身上沾着死人气,走在街上狗闻见了都要叫两声。贵人们觉得晦气,自不愿为。自古仵作这一行,便是由贱民担当的。暮老虽是县衙仵作,官职在身,却在贱籍。暮姑娘生在暮家,自然也落在贱籍。这倒也罢了,她娘还是个官奴。” “官奴?” “可不是?她娘那一族啊,听说原先风光着,在盛京都是世家望族。可惜朝中争斗,十八年前获了罪,族中男子皆被处死,女子发落成官奴。她娘被发来古水县,当时的知县大人瞧中了,欲纳之为妾,府中大夫人不容,她娘也不愿,便求嫁给了暮老。堂堂官家千金,最后嫁了个仵作,唉!也是可怜人。偏天不佑可怜人,她刚嫁人没两年,便因难产去了。” 老人重重叹了口气,“暮姑娘生下来,她娘便咽了气,算命先生批她命硬,县城里的奶娘都怕被她克着,不肯喂养她。暮老请不着奶娘,又不忍女儿饿死,便来咱们村里买了两只下奶的母羊,又当爹又当娘地把她拉扯成人。因算命先生说她身上煞气重,唯有与死人一起才养得活,暮老便求了知县大人,三岁便将她带在身边出入城里停尸的义庄,将一身验尸的本事都传了她。说来也奇,自打暮老带着女儿去义庄,咱们县里凡是出了案子,没有破不了的!这案子破得多了,知县大人的官声自然就高了,这些年来咱们这儿的知县,没有不升官的!县城里的人都说,这位暮姑娘煞气重,许是阴司判官转世,虽惧她惧得很,倒也敬得很。连知县大人都由着她出入公衙,俨然便是衙门里的女仵作。” 幼童听得入了迷,觉得这故事比娘睡前讲的好听多了。 身旁老人轻快起来的语气却又沉了下来,叹道:“唉!即便如此,暮姑娘到底是女子。她这等出身,这等传闻,只怕日后难以嫁个好人家。可怜了她一张好容颜,颇似她那故去的娘亲。” “好容颜?有多好?比村里阿秀姐还要好吗?”幼童好奇问。 老人笑了笑,摸摸孙子的头,“等人来了,一见便知。” * 六月江南,正是雨时。 半夜里刚下过雨,清早天晴了不多时,便又飘起雨来。 江南烟雨,覆了村前曲路,蒙蒙雨雾里,依稀有人来。 等候的村人齐望向村口,幼童撑着伞,兴奋地钻去最前头,踮脚望着路尽头。 路尽头,来人行得缓,风低起,雾轻笼,裙角素白。一枝油伞,半遮了面容,执伞的一截皓腕凝霜胜雪,伞上青竹独枝,雨珠落如玉翠。 天地静,独留雨声。来人行至屋前,村人想起她阴司判官的名号,呼啦一声散开,目光果真是有惧有敬,看着她收起油伞,望向屋内。 伞收起,幼童忽地瞪大眼。 只见少女静立雨中,碧玉年华,翠竹青簪,绾一段青丝,风拂过,脊背挺如玉竹,风姿清卓。那容颜,一笔难述,只觉世间唯有这样一副容颜,才可衬得住这样一身清卓风姿。当真是雨中人似竹,皓腕凝霜雪。风姿清卓绝,佳人世无双。 人间只道君子如竹,未曾想,世间竟有女子有此风姿。 村中人淳朴,不识文墨,亦不懂赞美,但便是村中幼童也能看得出,与眼前少女相较,村中阿秀的好容颜不过是脂粉颜色。 风似休住,人群寂寂。房檐下三位老者已起身,正欲迎出,少女先一步对三位老者礼道:“三位族老。” 她声音虽淡,雨中却别有一番清音。三位老者见她礼数周全,却不敢托大,忙请道:“多谢暮姑娘雨天来此,赵大宝家的事,想必你路上已听说了。人已放到屋中地上,快请进去瞧瞧吧。” 暮青颔首,抬脚走进院中,人进了屋,院中留下淡淡药香。屋外幼童闻着风中药香,抬头看爷爷,童真的眼中有些不解,不是说仵作身上都有一股子不太好闻的枯骨烂肠的味道吗?怎么这暮姑娘身上倒闻不出? 那药香颇清新醒神,好闻着呢! 外头,村人们撑着伞又开始等。 院子里,赵大宝五花大绑坐在泥泞地上,身上已然湿透,却紧盯着自家屋子紧闭的大门,一双眼里盛满希冀。 一盏茶的工夫,门开了。 暮青走出来,村里百十口人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自缢。”她性子颇淡,话也简洁,对赵大宝来说,却是此生听过的最重的两个字。 两个字,洗了他的冤屈,活了他的性命。 围观的村人们哗地一声,议论纷纷,方才赵屠子明明说得头头是道,赵大宝家的婆娘应是被人勒死吊去房梁的,怎才不过个把时辰,就变成了自缢? 但暮青说的话,无人不信。她经手的案子,就没有错过! 只是众人不明白——为什么? “这不可能!”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有人跳出来,满脸不信服。 正是赵屠子。 ------题外话------ 妞儿们,一别七个月。 说好的十一月一号,我回来了。 你们没看错,新文是古言。 为什么是古言? 其实跟古代现代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写一个关于法医和微表情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放在古代会比放在现代精彩,就这么简单! 依旧是女强。 依旧是爽文。 依旧是资料系风格。 依旧是我在絮絮叨叨一个故事。 这回故事在古代,我还能看见在大现代出没的你们吗? 来吧,跟着我一起穿来古代!让我看看有多少熟悉的脸,想你们很久了。 不求鲜花,不求美钻,不求打赏。只求愿意跟来的你们,把我用七个月苦思的故事打包收藏,放进你们的书架! 新的战场,新的故事,精彩依旧,人依旧否? 正文 第二章 人不如猪 “这不可能!人应是被勒死吊去房梁的,我不可能看验错!”赵屠子道。 暮青立在房门口,循声望去,“你是仵作?” 赵屠子一噎,“这……不是。” “他是村中屠户,名唤赵兴安,我们大伙儿平日里都唤他赵屠子。”族公从屋里出来,在暮青身后道。 屠户,杀猪的。 “人是猪?”暮青目光淡了淡。 “咳!”族公和村长等人在后头齐齐一咳,这姑娘…… 人虽不是猪,可屠户看验尸身,并不违律例。 仵作一行,原本就起于殓葬、屠宰之家。在未曾有仵作一行时,发了人命案子,便由贱民看验,而后报告给官府。这贱民中,便包括市井混混和屠户。 屠户杀猪宰牛,对刀伤最为了解。市井混混成日殴架,对打伤颇有眼力。因此,此两种人看验尸身后的看法,颇得官府采信。 后来,官府将有验尸经验之人招入官衙,专门看验尸身,这才生出仵作一行来。只是仵作虽有官职和俸禄,却仍在贱籍,自好者多不愿为,因此至今朝廷各州县,在官衙没有仵作奉职的情况下,仍沿袭旧制,让屠户来验尸。 赵屠子今日看验尸身,并无不妥。只是这暮姑娘,似对此颇有微词。 赵屠子脸色涨红,他虽是屠户,在村中也算富足,便是去趟县城里,跟衙门里的公差也是能搭上几句话的。人贵在富足,有银子便有脸面,还从未有人因他是杀猪的而羞辱于他的!这暮姑娘,明摆着是讥讽他将人当成猪来验!他验尸,一不违律例,二认为自己没有验错,凭什么受人讥讽? “我朝官府并未废止屠户验尸的律例,暮姑娘对此可是有意见?”赵屠子不忿,张口便将官府律例搬了出来。 “有。隔行如隔山。”暮青道。 赵屠子一噎,未曾想到他都把官府律例搬出来了,暮青竟敢如此直截了当。他被噎得一时喘不来气,待缓过神来,更是愤慨难当,冷笑道:“隔行如隔山?那我倒想见识见识,仵作行起于咱们屠宰行,能隔出多远去!既然暮姑娘说是自缢,不妨说给大伙儿听听,让咱们村里的老少都来评评!” 赵屠子一扫屋外围着的村人,果见众人一听这话都来了精神。 “怎样?”赵屠子昂首挑衅,他并不打算给暮青拒绝的机会。今日他本该受村人赞誉,却因她受此讥讽,他定要为自己讨个公道!若是她错了,倒要看看她那阴司判官的名号保不保得住! “暮姑娘看验过那么多的尸身,不会不知道上吊的人,舌头都是伸出来的吧?赵大宝家的婆娘,舌头可是半分也未伸出口外的!对此事,暮姑娘怎么解释?”赵屠子大声问道,目光挑衅。 村人们齐刷刷望向暮青,老辈人故事里的吊死鬼,舌头都可吓人了……赵家婆娘的舌头没伸出来是怎么回事? “谁告诉你,吊死的人,舌头都会伸出口外的?”门口,少女静立如竹,目光清寒。 出口的话让整个院子都静了。 赵屠子瞪圆了眼,一时以为听错了。 “自缢死者,舌伸出与否与绳索压迫部位有关。若绳索压于喉咙下方,人吊起,舌根前提,舌便会伸出口外。若绳索压于喉咙上方,舌根压向咽后,舌便不可能伸出口外。赵家妇人的锁痕正在喉咙上方。” 古代仵作尸检,常将舌头是否伸出作为判断自缢的特征。现代法医并不认可这一点,实际上,自缢者的舌大多位于齿后或齿间,伸出的才不多见。将舌是否伸出作为标准,实是害人。 暮青自来了村中,话多简洁,头一回解释这许多,院里院外却一时无声。 半晌,有人开始拿手掐自己的脖子,一会儿掐在喉咙上,一会儿掐在喉咙下,反复几回,似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由眼睛瞪大。 赵屠子忽然扭头进了屋里,盯着赵大宝家婆娘脖子上的索痕瞧了很久,脸色铁青地出来,“那你又怎么解释那绳索?那绳索可是死死缠在脖子上的!你倒是说说,她生前是怎么自己把头伸进去的?” 暮青不言,回头也进了屋,出来时手中拿着条绳索,不声不响便开始绕绳结。 少女手指纤长,如葱如玉,烟雨里羊脂般好颜色,绳结于她手中绕得分外好看,三两下便成一结。暮青抬首,院中一株枣树,扬手一抛,手中绳索便套入枝头,反手一拽,那绳结众目睽睽下倏地收紧,死死缠住了枝头! “绳套有死结活结之分。死结大小固定不变,生前如何套入,死后就能如何取下。活结的大小则因绳结的滑动而改变,赵家妇人脖子上的结便是活结。此结名为步步紧,遇重则收紧,生前套入,死后自然取不下。”暮青松手,绳索飘荡于枝下,村人们盯着那绳索,面色赞叹。 这吊死,还有这许多门道? 赵屠子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死死盯着那绳索,拳头紧握,仍在挣扎,“那、那也不能说明人是自个儿吊死的!兴许是赵大宝结了这结,勒死了婆娘呢?有何证据表明这结是他家婆娘自个儿结的?” “活结索痕,于颈后八字交匝,乍看之下的确像被人勒死的。此需细辨。若被勒死,索痕只于颈后八字交匝。若是自缢,索痕则稍向上弯,此乃因体重牵引所致。你可再去细瞧瞧赵家妇人颈后的索痕。” 暮青话音刚落,赵屠子便急急进了屋。 这一回,半晌才出来,出来时人已满面通红,神色复杂,垂首如斗败公鸡。他低头不敢再看暮青,脑子只余那句“隔行如隔山”。 赵家村三位长者从屋里出来,村长忙对院中的两名青壮年道:“快!快给大宝松绑!” 保长转身对赵屠子斥道:“你啊你!只知逞能耐,大宝一条性命险些误在你手上!” 族公则对暮青一礼,“老朽代大宝和两个娃子,多谢暮姑娘!” 暮青忙伸手将族公扶起,屋中哭着跑出两名孩童,与院中淋得湿透的赵大宝抱头痛哭。 院外,围观的村人已激动欢呼,赞叹不绝! “阴司判官,果真名不虚传!” “隔行如隔山,真是不服不行!” “若非暮姑娘,大宝便要蒙冤了。赵屠子,你逞哪门子能耐!险些害人!” 赵屠子脸色涨红,头都不敢抬。 仵作行虽起于殓葬、屠宰之行,如今已然隔出甚远了。 暮青转身看了他一眼,淡道:“人虽不是猪,有时却不如猪。” 赵屠子猛地抬头,羞愤握拳,脸上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旁边三位老者叹了口气,今日若非族公瞧赵大宝的两个娃子可怜,起了怜悯之心,差人请了暮青来,只怕赵大宝便要被绑送衙门。如今暮老不在城中,赵屠子的验词头头是道,朝廷又未废止屠户验尸的律例,知县大人若采信,一条性命便会就此冤了去,那两个娃子也会就此孤苦无依。 这位暮姑娘,话虽毒了些,可比起一条性命,这一句骂实不算重! “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你今日揽下的,是人命!”暮青淡淡看着赵屠子,撂下一句话后,便与三位老者行了礼,出言告辞了。 赵屠子一震,他虽不知金刚钻是何物,但后半句之重,却如重锤砸于胸口。待他再抬头时,只见暮青已行至院门口,村里老少激动地让开一条道路,与她来时相比,村人们脸上已退去先时惧意,徒留敬意。 赵大宝牵着两个幼童从院里奔出来,跪在泥泞路上,磕头相送。 少女却如来时一般,撑起青竹油伞,渐渐去得远了…… * 赵家村离古水县二十里,官道旁,一条曲水河蜿蜒流淌。细雨风清,河面腾起的薄雾遮了半河的莲红绿水楼船丽舫。 暮青执着伞,伴半河如画风光,行得轻缓。 才行出约莫一里路,她抬眸,远望,目光一冷。 前方,两名壮汉挡住了她的去路。 ------题外话------ 我得感谢来支持的你们。 早晨九点开新文,截止到零点,收藏760,评论662条,钻石12000,鲜花3900,打赏,评价,一切都太出乎我的意料。 我以为离开这么久,回来会悄无声息,没想到你们给我这样大的惊喜,心肝儿颤了一天,晚上有点失眠。 没什么能回报大家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书写这篇故事的精彩,愿你们追文无悔! 有妞儿问我几点更新,我诚实地说,只有三万字的存稿,目前已设定好每天早晨八点。 有妞儿问我几时V,这个月不可能,最快下个月,具体我要等通知。所以,月票这个月大家不要给我留,投给需要的文吧,待我需要的时候,定不会跟你们客气。 最后,今天是520小说男神投票最后一天,有微信的妞儿,请支持一下神棍! 正文 第三章 打听打听我是谁 两个汉子三十来岁,生得五大三粗,挡在前方,目光凶煞里透出几分惊艳。 暮青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里,脚步却未停,依旧走她的路。 两人醒过神来,眼中透出几分惊诧来。拦路的买卖做得多了,镇定的主儿也不是没见过,却从未见过敢这般无视他们的。 “小娘子好大胆子!竟不怕我兄弟二人。” “青天白日,官道拦路,我看胆子大的人是你们。”暮青停在两人三步外,烟雨几重,染了少女眉眼,初夏里生着几分清寒。 “青天白日?”先头说话的汉子怪异地抬头望了望天,这天儿阴沉沉地下着雨,连个日头都瞧不见,哪来的青天? “少他娘的来这套!这年头,朝廷昏庸,狗官遍地,哪来的青天!实话告诉小娘子,你得罪了人,有人出一百两银子要你的命!今儿这官道,小娘子怕是过不去了。” “想过去也不是不成,旁边就是林子,小娘子随咱们兄弟到林子里,伺候舒服了咱们,说不定……嘿嘿!”另一个汉子肆意地打量着暮青,手一指旁边的林子,笑着露出一口黄牙,等着看她惊慌失措泪眼婆娑的娇态。 可惜,没能如愿。 只见得,青竹伞下,少女淡立,烟雨笼了素衣纤骨,凤目轻垂,淡若秋水,一身药香伴了清风。 听她问:“订金,收了吗?” 两人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愣,先头说话的汉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没有订金的买卖谁放心做? 可她问这干什么? 劫道儿的买卖两人没少做,见的不是求饶的就是问买凶人是谁的,今儿还是头一回遇见问订金的人,她难道不该先问问是谁想要她的命? 两人还没想明白,暮青的目光已从那汉子摸着的胸口前掠过,点头,“嗯,那就好。” “……”什么意思? 两人又懵住,暮青已作势收伞。 只见青竹伞慢遮了少女面容,伞面雨珠儿落,官道儿烟雨薄,少女收伞之举漫不经心,雨声都似静了静,两个汉子也看得呆了呆。 一呆间,暮青忽然手腕一抖!原本要收起的伞刷地震开,伞上雨珠泼喇喇泼向二人! 二人一惊,下意识抬起胳膊便挡。正是这一挡的工夫,暮青袖口一垂,指间寒光胜雪,急射如电! 官道上一声惨叫,细雨里洇开血花,先前出言轻薄暮青的男人踉跄后退,面色发白,目光一滞,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地上的泥水、雨水混在一起溅上旁边男人的身,他低头一瞧,只见同伴胸前插着一把刀。 那刀式样很古怪,细长柄,且比一般匕首的刀柄要薄得多,刀刃扎在他那兄弟胸前,触目殷红。 “兄弟!”汉子惊怒交加,不敢相信暮青竟身怀武艺。 暮青在古水县颇有名气,她那阴司判官的名号和让死人开口的神奇手法不知被编成了多少话本子,茶楼酒肆里时常听得着。可从来没听说过她身怀武艺,她虽是古水县衙里的女仵作,却不领朝廷俸禄,她爹暮怀山身在贱籍,俸禄微薄,年俸不过四两银,父女俩的日子与普通百姓家差不许多,哪里有钱请武师? 因为这,他才只找了一个兄弟来干这桩买卖,原是打着人少好分银子的主意,哪想到会一照面就吃了亏? “你杀了我兄弟!”汉子抬眼,面色狰狞。 “他没死,休克而已。你现在带他去救治还来得及,再磨蹭下去,阎王爷不想收他都不成了。”暮青冷哼。她两辈子只剖过死人,从未伤过活人,今日出手迫不得已。她并非高手,只是学过格斗。 教她格斗的是她前世的好友顾霓裳,当年,她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就职于国家保卫系统,担任专职法医。顾霓裳是国家保卫系统的头号特工,两人住在一间宿舍里,成了莫逆之交。 干她们法医这一行的,时有遇险之事,顾霓裳便将她一身用于刺杀的精悍格斗术倾囊相授。她学格斗时早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本不会有大成,她的目的也仅是防身。 只是,世间任何事都抵不过十年磨一剑。 她在大兴十六年,三岁起便开始练习这一套格斗技法,十几年的磨练,如今这一套饱含了现代军队刺杀精髓的格斗术在她手中,真正成了能一招制敌的杀招!因为,没有人比她更精通解剖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人的要害在哪里。 方才,她击中的是那人的鹰窗穴,第三肋玉堂穴旁开四寸,以解剖学来说,那地方布有胸前神经分支、胸外侧动静脉,伤之,则冲击肋间神经和胸前神经,震动心脏,导致供血停止,休克。 休克啥意思,男人不懂,人没死这句他却懂了。他看一眼躺在官道泥泞雨水里的兄弟,见他怎么看都像是被一刀毙命般,不由怀疑暮青此言虚实。她那把古怪的刀子已经掷出去了,如今手中没了兵刃,自然希望能将他骗走好脱身。 “以为老子会这么容易放你走?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干啥的!敢杀我兄弟,今日老子就宰了你,替我兄弟报仇!”汉子喝道。 暮青冷嘲一哼,“好一个兄弟!明明能救他,却要嚷着替他报仇。杀了我,既能领银子,又少了个分赃的人,你倒是不笨。” “你!”汉子脸上憋红,恼羞成怒,粗拳带着泼风,呼啸冲向暮青。 两人之间只有三步之遥,汉子铁臂一送,拳风已到暮青面门!几乎同一时间,暮青目光一寒,身形暴退,手中竹伞带着风向前一送! 嗤! 青竹伞面顿时被粗拳开了个窟窿,连带伞骨一齐暴折,汉子反手一扯,扯住一截伞骨猛地一掷!那折断的伞骨断口利箭一般,嗖地刺向暮青咽喉! 伞后,少女目光锐利,锋芒乍露,身子如豹骤然一缩,蹲身间袖下素手一翻,指间再现雪色寒光,抬手精准刺向对方外膝眼下三寸! 足三里!腓肠外侧皮神经、胫前动脉分布,伤之,下肢麻木不灵! 汉子膝外刺开血花,腿一屈,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抬头间,少女自伞后纵出,手中寒光再闪! 刺! 肩井!肩部最高处,腋神经、桡神经、颈横动、静脉分布,伤之,半身麻木! 汉子左肩一歪,原本想站起的身躯顷刻砸进了泥水里,烟雨朦胧的天幕里有白电闪过,汉子虚了虚眼,再睁眼时,身上已多了一个人,脖间多了一把刀。 “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暮青原话奉还,手中解剖刀一横,在汉子眼前逼了逼,“我的刀,不知剖过多少死人,刚死的,烂透的,化骨的。上头可染着尸毒……” 尸毒?汉子的脸霎时青了。 只见得少女眉目清淡,风起,清叶掠过眉梢,衬得眸光刀锋般寒气逼人,“谁想买我的命?说出来,换你一条命。” ------题外话------ 美妞儿们!抢楼活动得奖名单出炉—— 前三楼(66币):1601413688,风云191,xishuifang 111楼(111币):釹子小 222楼(222币):xishuifang 333楼(333币):筱玥儿1 444楼(444币):若煊 555楼(555币):烈焰寒冰 请以上妞儿冒个头领奖!Xishuifang妞儿中了两楼,我会合并发。 还有件事—— 请大家看文前,登陆下会员号,帮新文增加一下会员点击。新文会员点击的数据很重要,望莫嫌麻烦,帮我个忙。 另外,钻花大家不要再送了,已经够多了,留着币日后看文吧。如果有系统免费赠送的评价票,可以投过来。 正文 第四章 奈何有人傻 大兴百姓重阴司之事,那汉子盯着逼近眼前的刀,想着这刀剖过死人,顿觉心里窜起凉气儿,他可不想中尸毒慢慢腐烂而死。 命要紧还是雇主给的一百两银子要紧,永远不会是一道困难的选择题。 “算你狠!你得罪的是沈府!”汉子牙一咬,心一横,心想这桩买卖算他不走运,亏了! 暮青静默,目露轻嘲。 沈府…… 这沈府有些来头,乃盛京安平侯的近支。十八年前朝中生变,老安平侯的嫡次子遭贬斥,拖家带口来了古水县。没几年,这位曾荣宠一身的贵公子便郁郁而终,他那嫡妻没熬过多少日子便也撒手去了,留下个年幼的嫡女和一屋子的侧室侍妾、庶子庶女。 那嫡女闺名沈问玉,自幼体弱,是个扶不起的药罐子,却在三个月前接手了沈府的内外大权。原先主理中馈的侧室刘氏莫名上吊身亡,她那主理府中外事的儿子听闻母亲亡故,急赶回来奔丧的途中路遇水匪,一船的人全都沉了曲水河,连具尸身都没捞着。 三个月前,刘氏的尸身便是暮青验看的。 刘氏死前穿戴齐整,屋内踢倒的圆凳位置、高度,绳结与颈部勒痕的吻合度,都证明她确实是自缢身亡的。只有一点,她的双膝上有两块淤青,淤青周围红肿,明显是死前不久留下的。 沈府以服侍主子不周为由,刘氏自缢当晚便将她屋里的丫鬟婆子通通杖杀,知道她膝上的伤是如何来的人,一个未留。 杀人灭口,当真是雷霆手段! 可惜暮青身为仵作,她想要知道真相,从来用不着通过活人的嘴。 她看过刘氏膝盖上的淤青,一眼就断定那不是摔伤。 那两团淤青,皮下出血程度、红肿程度完全一致,连面积和形状都一样!这说明刘氏双腿的受伤程度相同,而摔伤不可能出现这种伤情。 受走路习惯、速度快慢和当时的环境等因素影响,人摔倒时很少会双腿受伤程度相同,除非两条腿同一时间磕在地上。但这种情况极少发生,但凡摔倒,两条腿落地大多存在时间差,也就是说,总会有一条腿先着地,另一条后着地。而先磕着的那条腿必定伤得重,另一条腿要么伤不着,要么伤得相对轻些,这便不可能出现相同程度的伤。且摔伤大多会伴有胳膊和掌心的擦撞伤。 刘氏的胳膊和掌心完好无损,她的伤,暮青只推断出一种可能,那便是跪! 只有下跪这个动作,才能造成刘氏双膝受伤程度一致。且根据淤青的红肿程度,她跪下的力度定然不轻,或者时间不短。 即是说,她死前给人跪过。 可刘氏母子掌沈府内外大权多年,府中有什么人能逼迫她跪,又有什么事值得她轻生? 只有一个可能,她是被人拿了什么要命的把柄,逼死的! 至于逼死她的人是谁,显而易见。 但古水知县没有再深查下去。 沈府虽遭贬斥,却也是安平侯嫡支,府中嫡女逼死庶母的事传扬出去,于侯府名声有损。且刘氏之子的死太过凑巧,事情恐有内情。知县怕查下去扯出惊天丑案来,惹上侯府不快,连累他的仕途,便命暮青改写尸单,不提刘氏膝上伤情,只说自缢之事。 暮青知道世间公理并非事事都能得到彰显,她前世那个社会尚且不能做到如此,何况皇权至上的封建王朝?但改写尸单,有违她的职业道德,与她当年成为法医的初衷相违,因此她坚持将填写了实情的尸单呈交了衙门。 沈府之事因此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议论纷纷,沈问玉的闺誉受了不少影响,自此与暮青结了怨。 案子了结那日也是雨天,县衙外的石阶水洗过般泛着青色,沈府一顶轿子抬到县衙门口,轿上下来的少女香衫素罗,白纱拂面,瞧不见容貌,却只一袭弱不禁风的背影,便如见江南一岸春色,婉约婀娜,似水婆娑。 沈问玉三声击鼓,进得公堂,状告曲水河匪杀人越货,害她庶兄,致使庶母闻子丧讯伤心自缢。 明明是刘氏自缢在先,其子遇害在后,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说辞直叫人齿冷!知县因不敢得罪沈府,竟遂了沈问玉的说辞,当堂将案子接了,当真命了衙门的人出城剿匪。 城中百姓不知真相,皆道冤枉了沈问玉。后又听闻她要以嫡女之身为庶母守孝三年,便赞她孝义感天,乃天下女子典范。 暮青冷笑,这位沈府的嫡小姐年纪不过十七,倒是演得一手好戏!这一出一箭三雕,既圆了刘氏的死因,全了自己的名声,又将那帮水匪卖给了衙门。她那庶兄的死若真有内情,水匪被衙门清剿了,也就死无对证了。 过河拆桥,借刀杀人,心机够深够狠。 可惜藏得深的不止她一人,暮青身怀武艺一事除了她爹,无人知晓。甚至连他爹都以为她在院中挂只沙袋扎个木人,练得不过是花架子。为此事,爹还自责过,若非家中清贫,无钱为女儿请武师,又何须她为了自保,自己去摸索武艺? 无人知道,她这套格斗术是现代军队刺杀制敌的精髓。 沈问玉以为找两个人就能要她的命,实是她的失算! 暮青冷哼,眸中浸着的寒意瞧得那汉子心头一阵儿发凉。 “……喂,你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解药呢?” “解药?”暮青垂眸,眸中寒意未散,思绪却被拉了回来。 “尸毒的解药!老子告诉你雇主是谁,你放老子一条活路,这可是你说的!你、你不会想反悔吧?” “尸毒?”暮青挑眉,仿佛听不懂。 汉子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忽然瞪圆了眼,血气直往头顶上涌,“他娘的!你骗老子?刀上没毒?” “我从不骗人,奈何有人傻。”暮青慢悠悠晃了晃手中的刀,神色淡漠,“我只说我的刀剖过死人,染着尸毒,可没说是手上这把。” “你!” “你打坏了我的伞。” “……”汉子一愣,刚才被气得喉口发甜,很有冲动想要骂娘,结果冲口而出的糙话被暮青冷不丁的话哽在喉口,一时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 “我的伞月前老蔺斋新买的,二钱三分银子,只用了两回。” “……”所以? “我不占你便宜,去了折旧,你赔二钱。” “……”啥? 还没反应过来,暮青已伸手探入他衣襟里,在他胸前探出一只荷包来。荷包里有五十两的整银和一些散碎银两,她看也未看那五十两的银锭子,只在散碎银两里拣出块小的来收了,看那分量,正差不多二钱银子。 爹年俸四两,二钱银子对家中来说是不小的开支。她对钱财从没有过多的欲念,吃饱穿暖,够用便可,清贫也无妨。 但她看重爹的血汗钱。江南多雨,伞是日常家用品,寻常一把油伞不过二三十文钱,爹月前却从城中老蔺斋买了这把伞回来,说过些日子是她生辰,伞上青竹她定喜欢。 今日这二人劫路,打坏了她的伞,自是要赔的。伞她用过了,也不占他们便宜,折个旧,该多少便是多少。至于那荷包里的五十两订金,足够这二人瞧郎中治伤了。 汉子眼睁睁看着暮青将那二钱银子揣进怀里,眼瞪得铜铃大。 这他娘的谁劫谁? 心中大骂,他却忽然想起出手之前,暮青曾问过的话。 ——订金,收了吗? ——嗯,那就好。 她、她问订金,是为了确定他身上有没有银两赔她的伞钱? 可那时候,她尚未出手,手中的伞也未被他打烂,那时就问这话,岂非说明她那时便知伞会坏? 她咋知道的?有先知不成! 汉子盯住暮青,只觉看不透她。原以为这桩买卖极容易做,哪知这少女处处透着古怪,身手怪,兵刃怪,连性情也怪。就拿方才拿他银子的事来说,若说她爱财,他身上五十多两现银,她竟只拿二钱,其余的连一眼都未多瞧。若说她不爱财,区区一把伞,竟还要他赔! 正因看不透她,他不知她是否会真的放他一条生路。她若反悔,他也只能等着被宰。身体麻木不灵,伤口却疼痛入骨,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这一番折腾已让他觉得气力将尽,眼前一波一波地泛着黑,眼看着便要晕过去。 脸旁忽然贴来一把刀,冰凉。 少女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先别晕,有件事,要你办。” ------题外话------ 看见不少妞儿上章才看出这是穿越文来,表示简介早已剧透——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古代并无法医一说,更无微表情这门学科。 有妞儿问微表情是什么,这个以后故事中涉及,会详细说明。在此只简单一提,FBI和各国机构都有这类专家,可以通过人细微的面部表情识破罪犯、间谍,帮助破案。 大家不用担心专业的内容会很枯燥,或者看不懂。这终究是故事,不是教科书,我加入这些只为故事更精彩,不会写得枯燥,让你们看不懂。 这是爽文,精彩好看,是我唯一的追求。 最后,花钻真的够了,无需再送,留着日后看文吧 正文 第五章 借你手指一用 汉子睁开眼,惊惧地瞄向脸旁,眼前还有些泛黑,耳旁却传来呲啦一声! 胸口一凉,雨点打落下来,细密如针,扎得他激灵一醒——这回是真醒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那里衣衫大敞,正露着胸膛。 他抬头,看看暮青的手,她手中正挑着一方素布,那块布看着太眼熟,正是他穿在身上的中衣。 就在刚才,她撕了他的衣衫。 眼渐瞪渐圆,脸越憋越红,汉子扭曲着一张脸——这、这他娘的……是要劫色? 劫色这事于他来说太熟悉,这些年没少干,只是今儿这角色是不是有些对调?他直愣愣盯着暮青,细雨潇潇,湿了少女额发,清眸雨水洗过般映住他那一张粗脸——莫非这姑娘口味重? 再看少女那挑着他衣裳碎布的指尖儿,玉般透着微粉,那半骑住他的身子,绿水天青里一道秀景。 汉子咕咚一声咽下口水,腹下浊气渐生。 若今日真被劫了色,他也是乐意的…… “借你手指一用。”遐想才生出来,便忽闻暮青道。 汉子一怔,尚未来得及回神,便见暮青指间刀光一抹,抹开雨幕雾色,带出一溜儿血线,落进地上泥水里,漫开血色腥气。 “嗷!”汉子一声惨叫,惊起道旁林子里飞鸟三两只。 “叫什么?又没切了你的手指。”暮青皱眉。 “……”惨叫止住,汉子这才低头去瞧自己的手。他半身都麻了,痛觉并不灵敏,刚才乍一听暮青那话,再瞧见她刀上带起的血,他还以为自己的手被切了下来,如今一瞧,手指还好好地长在手上,只是指腹被划开一道不浅的口子,血正往外涌。 只见暮青将那块从他衣衫上撕下来的素布往他胸膛上一铺,蘸着他的血便开始书写。片刻工夫,一幅血书写罢,她将书信叠了几下,重新塞回他衣衫里,“我可以饶过你,前提是你替我办件事,把这封信带回去给你们舵主。” 汉子的脸憋成猪肝色,一张脸又开始扭曲。什么劫色,什么口味重,全是他想岔了!她只是想写书信,奈何没带纸墨,便撕了他的衣裳,划了他的手指,以代纸墨而已。 几辈子没有过的羞愤之情涌上心头,却没时间多体会,待将暮青的话回过味来,他不由瞪圆了眼。 舵、舵主?她怎知他是水匪? 陆面上有山匪马帮,河面上有水匪舵帮,自古两条道上的人就将地盘分了水陆,谁也不能越界捞买卖。他和他那兄弟今日在官道上劫人,就是打着事后将此事推给山匪的主意,虽然这不合道上的规矩,但只要不被人知道是他们干的,谁又能把他们怎么着? 他自认为没露马脚,怎么会被人看穿的? 仿佛能看透他在想什么,暮青一翻他的掌心,哼道:“你的手,虎口和掌心有细线勒出的伤痕和老茧,这是常年撒网留下的。你定不是水上打渔的百姓,此处官道离古水县只有二十里,山匪、水匪和官府的势力错综复杂,寻常百姓哪敢在此处犯事?倒是水匪里有专司下网沉人的,黑话叫捞头儿。你和你那兄弟,应是九曲帮的水匪。” 汉子惊住,只张着嘴,忘了言语。 就凭他的手?那她又怎知他是九曲帮的? “水匪在河面上以收过路费和打劫为生,遇上不舍财的主儿,或是舵帮之间黑吃黑,最常干的便是将人绑去网里沉河示众。你手上勒出的伤痕颇深,老茧也颇厚,说明你常干此事,所在的舵帮势力定然不小。前些日子官府剿匪,曲水河上三大舵帮覆灭了俩,如今只剩下最大的九曲帮和一些零散小舵帮。你说,除了九曲帮,你还能是哪个舵帮的?” 暮青冷哼,正因看出此人是九曲帮的人,她才决定如此行事——她要送沈问玉一份大礼。 这位沈府的嫡小姐似乎很喜欢和水匪勾结行事,她那倒霉庶兄死得那么凑巧,很有可能便是她与水匪之间的交易。可事后她又将水匪卖给官府,来了个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事情虽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但同样的伎俩可一不可二。如今沈问玉故技重施,又买通水匪想取她性命,若她将官府剿匪的内情告知九曲帮舵主,不知这位舵主会不会担心被人过河拆桥,来个先下手为强? 身在大兴十六年,与前世一样从事验尸取证工作,暮青体会最深的却是人权的巨大落差。在这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人命生来便分了轻重贵贱,天理公义任权贵玩弄。刘氏一案,她验尸不过是尽自己职责,竟因此遭人记恨,雇凶买命。 此事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告到县衙,一心攀附侯府的知县佬儿会给她一个公道。她也不会认为此事忍气吞声便能了结,沈问玉若想放过她,便不会雇凶买她性命。她逃过这一劫,定有下一劫! 既如此,不如自救。 暮青眸光清寒,汉子瞧着,却满眼惊惧。仅凭他的手,她竟能将他的身份断定至此?! 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寒意,六月的天,他竟觉得浑身发凉。她让他给舵主送信,根本就是要他的命。 他这桩买卖是越界捞活儿,本就瞒着帮里,若替暮青送信,岂非要被舵主知道?按帮规,他和他那兄弟可是要被沉河的! 可若不答应暮青,他这条命现在就得交代在此。唯有先应了她,待她放了他,这信自然任他处置。 汉子心里盘算着,一抬眼,却对上一双清寒的眸。 暮青手一伸,再次探入他怀中,这次拿出一张身份文牒来。 “你的身份文牒我且收下,若是这封信没替我转交给你们舵主,三日后,你的身份文牒便会出现在县衙公堂之上。近来剿匪,你该知道官府的告示——匪者,亲眷连坐,杖二十,徒百里。不想连累一家老小,让你办的事便不可马虎。” “……”噗! 一口血喷出来,汉子两眼发黑。 他今儿是倒了哪辈子的霉,遇上这么个祖宗! 拿他当桌,拿他的衣裳当布,拿他的血当墨,最后拿他当送信跑腿的还堵了他的退路……她还真是懂得把人用得彻底! 今儿这买卖不是亏了,而是根本就不该接!原先接这桩买卖时他还在想,暮青怎得罪了沈府的小姐?如今看来,谁得罪谁还未可知。 暮青将那张身份文牒收起,站起身来,垂眸瞧一眼汉子几欲晕厥的模样,淡道:“现在,你可以晕了。醒来之后,记得办事。” 言罢,她脚尖一抬,那人便一滚,滚入了道旁的林子。 看也未看林子一眼,她只转身,往古水县的方向走去。 林子里那两人回去也死不了。这段时日官府剿匪,匪帮正需要人,那舵主只要不傻,便会留着两人的命去与官府拼杀。这两人日后若被官府所擒,那也是罪有应得。 雨渐歇,晨雾渐薄,官道两岸景致渐明。少女远去,唯留一把青竹伞散在泥水里,寂静里,淡淡血气。 风拂过,烟雨洗了江天,隐见水阔云低处,一艘玉楼画舫。 松阁墨栏,小梁红窗,隐约见窗后一截天青衣角,听一人低笑,“过路而已,倒是瞧了一出好戏。” ------题外话------ 前段时间建了个微信公众平台,有微信的娃可以加一下:xxfengjin 里面有无节操人士,每天推送精彩剧情和科普仵作里涉及相关的专业知识。 另:此乃悬疑文,欢迎各种猜剧情。 正文 第六章 船舫有美 江南画舫,素讲意境。玉楼明窗,小叶熏香,窗旁开一枝天女木兰。 这时节,木兰正当花期,天女名贵,寻常难见。男子闲倚窗旁,青衣玉带,雪佩金冠,一张玉面俊秀的脸本有几分书生气,却生生让那双丹凤眼飞出几分魅惑来。 “今日才知我孤陋寡闻了,江湖上何时有这等功夫?”男子转头,望向对面笑道。 对面,华帘半掩,玉炉焚香,隐见一张梨云榻。 袅袅香丝遮了榻上人,独见一幅华袖垂落。那袖古锦织就,绣染云图,泻落榻前,便泻了一地锦绣山河。 舫内炉香闲绕,男子懒卧榻间,背衬明窗,不见容颜,只见窗外江雾遮了远山,那一袖风华,便覆了江山万里波澜壮阔。 袖中男子手腕清奇,执一本泛黄古卷,目光落在其中,待翻过眼前这页,才不疾不徐开了口。那声音,令人想起冬日雪落风静后,洒进庭前窗台的暖阳,懒极,“哦?我也是今日才知,这些年你武艺没长进,连江湖消息也不灵通了。” 青衣男子一呛,他一身轻功敢称江湖之最,奈何因早年际遇,武艺平平。这事被贬损了多年,他也习惯了。 知道在这人面前向来讨不了好处,他也懒得斗嘴皮子功夫,广袖一拂,身后明窗吱呀一声敞开,人已化一道青影越江面而去。 半盏茶的工夫,人回船上来,细长的眸中含了惊艳神采。 “你可知那姑娘是何人?” 船上只闻细细翻书声,榻上人目光落于古卷,瞧得仔细。 “古水县有位女仵作,听闻有阴司判官之能,今日叫咱们遇上了!”青衣男子凤目飞扬,赞叹,“若非亲眼所见,难以想象世间竟有此等女子,留在古水县倒是屈才了!你如今正当用人之时,此等能人,倒是可收到身边来。” 他方才进了林子,已向那两个倒霉的水匪逼问出了事情原委。 那两个水匪没有多高的眼力,他在船上却看得清楚——那姑娘见人拦路,看似无视那二人,继续行她的路,却正停在那二人三步外。那三步之遥正在她手中青竹伞的出手范围内,所以她知道伞会坏,才会问出那句订金的话。 但那句话并非只为了让人赔她的伞,最紧要的是引开了两个水匪的注意力,为她出手赢得了先机。 她的身手江湖上虽未见过,看起来也不似有内力之人,但招式刁钻狠辣,他看过那二人的伤,刀刀正中要害,毫无拖泥带水! 冷静,果敢,心思缜密! 世间竟有这等女子! 青衣男子面含赞叹,舫内却依旧只闻翻书声。 江风携了细雨打落窗台,榻前香丝飘摇,氤氲忽散,这才见了榻上人。 那人背衬一天江水,紫玉银冠,玉带楚腰,懒卧榻间,便似卧尽了江山秀色,秋月春风。那容颜,半张紫玉鎏金面具遮了,风华不见,却见唇如早春樱色,轻轻噙起一笑,便化了雾色江天,点了水墨山峦。 男子融在榻里,目光落在书中,衬得眉宇矜贵懒散。半晌,才听他慢悠悠问:“那两人,死了?” 听出他指的是那两个水匪,青衣男子眸中流露出戏谑。 这人,方才与他一同瞧了出官道上的好戏,心中分明也是在意的,却偏要作出一副不甚在意的姿态,可还不是忍不住问了? “没有。她留了其中一人的命替她办事。我看了她写给九曲帮舵主的书信,沈家那位嫡小姐这回要吃点教训了。”说到此处,青衣男子面露讥嘲,“这位沈小姐的心机手段颇得她爹的遗风,三个月前那出戏为她赢了个好名声,总算引起了安平侯府的注意。侯府的老封君前些日子请了牌子进宫求见太皇太后,说沈二这一支在江南小县多年,人早没了,留下个嫡女自幼身子难养,想请太皇太后恩准沈问玉回盛京休养。哼!休养是假,又想嫁女联姻是真!元家把持朝政,太皇太后风光无匹,安平侯府闲散了多年,早就耗光了当年风骨,这些年四处嫁女联姻,谋求起复。只是不知这次的算盘能不能如愿。要知道,当年安平侯府和元家势同水火,太皇太后可是个记仇的。” “她会准的。”榻上男子漫不经心开口,声音里却透着冷意,“赦准罪臣之女回京养病,如此心怀仁慈凤恩浩荡之事,她为何不做?她的名声越好,元家将来登高的路才越顺。至于安平侯府,这些年看在她眼皮子底下,即便四处联姻,何曾得过实利?” “可她若恩准,盛京的风向便会变了。保不准有人会猜测她不再记恨安平侯府,说不定还真能让侯府成一门好亲。如今的安平侯府已不可靠,帮你的人,早就又少了一个。”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悬崖行走,从来容不得太多人。”男子慢悠悠翻了页书,便似对这话题失了兴致,冷不丁地换了刚才的问题,出声问,“另一人呢?” 青衣男子一愣,明白过来他是问另一个水匪死了没,这才道:“没死。我看过了,一刀制敌!入刀却只有半寸,她手下留了情。” 船上气氛静了静,好一会儿,榻上男子才将书放了,眉宇间渐带起抹倦色,似已意兴阑珊,“心软之人,难成大器。” 青衣男子耸肩,并不意外他会没了兴致。正如他所言,他们所行之事如同悬崖行走,容不得太多人,尤其是心软之人。终究,他只是对那一眼惊艳了的少女颇感兴趣,随口一说罢了。 江风猛地灌进窗来,江南水气淡了小叶熏香,青衣男子转头望向江面,虚了虚眼。 起风了…… “傍晚之前,回汴河城。”榻上人声音传来,青衣男子望去时,他已懒懒翻了身,江风拂来,一室兰香。 * 暮青回到古水县时,已近晌午。 暮家在城北,一间独院,甚是清贫。大兴百姓重阴司之事,暮家父女整日看验尸骨,街坊邻里怕阴气重,这些年都陆续搬走了。左右无邻,暮家父女倒乐得清净。 早晨去了趟赵家村,回来之后暮青本该将命案之事回禀知县,她却没有往县衙去,而是直接回了家中。 进屋,关门,暮青从衣柜中翻出件男装换上。 以她下刀的力度,再有半个时辰那两个水匪就会醒,最迟午后,那两人没有去沈府领剩下的雇金,沈问玉就能猜到事情没办成。最快今晚,九曲帮就会有所行动。 沈府一旦出事,古水知县定会拿她问罪,以给侯府一个交代。 此地,不宜久留。 去处她已想好了。 汴河城! ------题外话------ 第一件事——我决定修炼大天山派的咬杀技能,谁再把步惜欢写成不喜欢,我就放!技!能! 第二件事——谁说我没有节操的?把乃们的节操给我,我就有了! 第三件事——微信520小说美名录的活动今天最后一天了,要玩的小伙伴抓紧去捣蛋。活动地址:520小说微社区520小说美名楼,回复盖楼就可以了。 正文 第七章 坑爹身份 暮青的爹暮怀山如今就在汴河城。 这些年,暮家父女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暮怀山经常被周围州县请去验尸。前段日子,汴河城发了一桩大案,暮怀山连夜奉了刺史府的公文走了,至今已有半个多月。 离开古水县,暮青自然要先去寻爹,只是她要先弄到前往汴河城的路引。 所谓路引,即离乡证明,是由官府颁发的类似通行证的公文。大兴户籍制度颇为严厉,百姓是不能随意离开户籍地的。凡出行,需两样东西在身,身份文牒和路引。若无路引上路,莫说进不了城,还会被官府逮住,以流民罪论处。 在古代,成为流民是触犯国法的重罪。即便因天灾人祸,百姓不得不举家迁徙以求生存,在统治者眼中,仍是触犯国法的。一旦被以流民罪逮捕,轻则官卖为奴,重则押往边疆,充作苦力。 衙门平日里在城门旁设了小衙,专门办理路引。暮青却不能就这么前往,衙门里的人和城门的守军都识得她,里面有人与沈府走得近,若被人知道她要去汴河城,报了沈府,她恐怕没那么容易离开。她知道沈问玉太多事,如今又加了条雇凶杀人,沈问玉若得知她没死,岂会轻易放她离开? 暮青想要弄到路引顺利离开,只有乔装改扮。 她穿好男装便出了闺房,往灶房走去。暮家只三间房,主屋是爹爹所居,西屋是她的闺房,东屋是书房。书房旁隔出间灶房来,平日里烧火做饭都在那里。 暮青进了灶房,抓了把干草烧上,见烟起了便从旁边取来把扇子,朝着自己猛扇了一阵儿,张嘴狠狠吸了几口。浓烟入喉,她顿时被呛得咳了几声,原本清亮的嗓音便被熏哑了几分。 在干草上加了把柴禾,暮青取来个药罐烧上水,又转身去了东屋。从书房一角取了把栀子回来,拿冷水泡了,待药罐里的水烧开,将泡好的栀子放进去煮出一碗黄水来,端着水回了自己闺房。 镜子里,少女清绝的脸上已被熏了些草灰,她蘸着那碗黄水将草灰揉开染在脸上,片刻后,肤色已现暗沉蜡黄。 转身抄来把剪刀,刀花利落闪过,一撮发丝已落在桌上。暮青将发丝细细剪成长短不一的发茬,将蛋清拿来屋中,对着镜子仔细提拉了眼角,又将方才剪下的发茬沾着蛋液一根一根地贴入眉毛中。半刻钟的工夫,一双眉已见粗浓。 待易容完毕,将发束了,镜中已出现一个粗眉细眼、脸色蜡黄的少年。 少年收拾了行囊,出了门,直奔城门。 * 晌午时分,细雨已歇。炊烟渺渺,缓缓遮了半幅如画小城。 城门旁一间小衙,门前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椅子里的公差正打着盹儿,忽听一人道:“官、官爷……” 六月江南,正是多雨时节,一天里见着日头的时辰不多,好不容易趁晌午人少,晒着日头睡会儿觉,竟被不长眼的扰了。那公差抬起头来,着实有些恼,“干什么的!” “办、办路引的。”少年声音有些哑,笑容含怯。 废话!来这间小衙的,哪个不是来办路引的! 那公差骂了一声,拧起眉来,提了嗓音,“问你小子办去哪里的路引!” 少年有些憨傻,听闻这话才反应过来,“哦,汴、汴河城。” “去汴河城做什么?” “家里亲戚在城中码头做工,给谋了个差事……” 公差闻言,上下打量了眼少年,只见少年十五六岁,身形却比寻常这年纪的显得单薄,“就这小身板,还去码头上做力气活计?” 少年闻言只管笑,却不知答话,颇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憨傻带怯。 那公差顿时脸色又黑了些,心中大骂这小子不上道儿!他在这间小衙为县属百姓办理路引,这差事是个肥差,只要多盘问几句,机灵的就知道孝敬点儿银钱好办事,但每日过往的人多了,总能遇上不上道儿的,或是家中穷得叮当响,实在拿不出钱来的。 这少年一身粗布衣衫,洗得都发了白,脸色也暗沉蜡黄,家境确实像一个铜板儿都恨不得掰开两半使的。 公差暗道一声晦气,今儿真不走运,好不容易睡个午觉,还遇上了个穷小子。 “身份文牒呢?” “在这儿。”少年忙从怀里掏出张身份文牒来,递来前还用袖子擦了擦。 这言行,这穿戴,这相貌,确实像是穷苦人家出来的。虽没油水可捞,但身份瞧着也没什么可疑。 公差接过身份文牒,目光往上一落,嘴角忽然抽了抽。 暮青怯笑,垂着的眸底隐含慧光。她从小在古水县长大,对衙门的人了若指掌。小衙里办理路引的差事虽是肥差,却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需得心思缜密眼力毒辣,否则放了官府缉拿的要犯或是奸细出城,一旦追究起来,轻则打板子重则掉脑袋。因此,办理路引的这些公差,看着贪财,实则精明。她一身穷苦人家打扮,若八面玲珑地拿出银钱来孝敬,以求速度出城,反而会引起怀疑。不如装呆卖傻,既能省点银子,又能安全过关,顶多受点闲气罢了。 只是,这人看见身份文牒的表情,似有些耐人寻味…… 这身份文牒不是暮青的,是那水匪的。她威胁那人说不将信送到便将身份文牒送交衙门公堂,实是唬他的。那水匪有罪,他的亲属家眷却是无辜。她要这张身份文牒只为有个假身份,好助她顺利拿到去汴河城的路引。 身份文牒上只有出生年份、户籍所在地和姓名,并看不出持有者身份。即便是水匪的身份文牒,这公差也不该看得出来,那他的表情是何意味? 暮青心里思忖,还没推想出个究竟来,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 一名衙役带着七八个小厮快步行来,暮青看到那衙役,心中一寒! 她早料到沈问玉猜到事情没成,会来城门防她出城,可没想到县衙的衙役会一同跟来。莫非,沈问玉买凶杀她的事,古水知县是知情的? 这知县佬儿为攀附安平侯府,竟不念往日她尽心尽职,枉顾她性命? 她面上露出怯意,畏缩着往后退了退。 那衙役见她往后退,眼神刀子般在她身上刮了刮,随即转开。百姓见着官差向来是这怯生生的模样,他瞧惯了,也瞧腻了,这才问那公差道:“瞧见暮青了没?” “暮姑娘?”那公差一愣,往城中一指,“半个时辰前刚进城,怎么?” 衙役没答他,只回头看向沈府小厮。 几个小厮面色凝重,低声道:“进城了?暮家的院门锁着,没人。” “是不是去义庄了?” “不应该吧?听闻今早赵家村有个婆娘吊死了,特意差人来请暮青,她从赵家村回来,应该去县衙回禀一声才是。县衙和暮家都没人,莫非……” “她可有再出城?”衙役回身又问。 “没见着又出城去,这是?” 这来势汹汹的寻暮青,莫非沈府又死人了? 那衙役不答,只脸色不太好看,回身吩咐道:“两个人留在这儿守着!再派两个人去义庄瞧瞧,其余人跟我在城中分头找找!” 几个小厮点头应是,果真留了两个人在城门处守着,其余人转身便匆匆离去了。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瞧得那公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有两人留了下来,他便凑过去想打听打听。 一转身,见那来办路引的少年还立在原地,公差便白了他一眼,他心思被别的事吸引了去,便没了再盘问刁难这少年的兴致。公章一盖,前往汴河城的路引和那张身份文牒便都丢给了他。 少年接到手中,面露喜色,不住道谢:“谢官爷!谢官爷!” “滚滚滚!”那公差烦躁地摆手,再懒得瞧他一眼。 少年将路引宝贝似的收夹在身份文牒里,这才背着行囊出了城门。 晌午阳光暖融,洒在江南小城长满青苔的城墙上,照见那离城远去的少年脊背渐渐挺直,风中独自清卓,挺韧如竹。 直到背后的城墙再瞧不见,官道两旁渐现江河密林两岸风光,少年才将怀中的身份文牒拿了出来。 目光一落,脚下忽然一个踉跄! 暮青素来冷静,竟也难得在打开身份文牒的一瞬黑了脸。 这名字…… 周!二!蛋! ------题外话------ 我觉得很遗憾…… 520小说美名录的活动昨天结束了,要不然的话,我打算让你们去提名周二蛋,这个名字甚美!绝对能一枝独秀力压群芳!你们觉得呢? 为了安慰我内心墙裂的遗憾感,把系统免费赠送的评价票贴我身上吧! 正文 第八章 天下传闻 大兴发源于汴河流域,一条壮阔蜿蜒的汴江将八万里江山巍巍山河分作南北两岸。汴州乃大兴江南门户,首邑汴河城坐落于汴江与南北运河交界处,乃大兴漕运、盐运中心,素有雄富冠天下之称。 傍晚,日落山关,城门将闭,城外依旧有不少排队等着进城的百姓。一名其貌不扬的少年从简陋的马车上下来,加入了进城的队伍。 城门旁,一张榜文贴在城墙上,一群青壮年聚在榜文下,指指点点。 少年从队伍里抬头远望,瞧不见榜文上写着什么,人群的议论声却入了耳。 “以往朝廷征兵,多在北方,怎么这回急令江南征兵了?” “许是北方连年征兵,多有民怨。江南无战事,水军又不擅马战,只得征新兵发往西北。” “唉!又是战事……年初漠北胡虏犯我西北边关,元大将军率西北狼军戍守山河,如今已有数万将士血染沙场!国难当头,朝廷发榜征兵,陛下却在汴河大兴龙舟,广选男妃,行宫之中夜夜……” “嘘!快闭嘴!你不想活了?” 那人这才惊觉失言,慌忙扫一眼四周,见城门守军正忙着查看入城百姓的路引和身份文牒,并没有注意这边,这才松了口气,闭嘴不敢再言。 帝驾如今就在汴河城中,这对大兴百姓来说并不是稀奇事儿。 大兴国祚至今六百年,天下便是以汴州为根基打下的。高祖皇帝定都盛京后,敕命在汴河城兴建行宫,其后历代帝王都有来汴河行宫小住的惯例。 只是当今圣上来得频了些,住得久了些。 大兴历代帝王皆爱三月来行宫,烟花三月,江南春美,一可赏景,二可避盛京严寒。当今圣上却偏爱六月,且帝驾在行宫一住便是半年,腊月才回盛京,年年如此。 江南六月暑热,盛京腊月严寒,听闻每年随帝驾南下北上的宫人在路上因这酷暑严寒都要死上一批。 如此行径颇有昏君之相,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当今圣上乃先帝孙辈,帝位本轮不到他坐。 十八年前上元夜,朝中生变。 先帝驾崩于宫中,左相元家与属国南图联手发动宫变,以三王、七王弑君之名斩二人于宫宴,血洗宫城。 弑君之名真假不知,只知先帝原有九子,皇位之争激烈,这夜宫变之后,死得只剩五王、六王。五王体弱,缠绵病榻,膝下只公主一人。六王庸懦,酒色成性,不堪为帝。元贵妃便将六王嫡子召至宫中,抚养于膝下,力保其登基为帝,便是如今的大兴帝君,步惜欢。 步惜欢六岁登基,元家辅政,他却自幼便显出几分荒诞不羁的性情来,年纪越长成,越发放浪无道。 听闻他十三岁便纳宫妃,于后宫纵情声色,仅一夏,八位宫妃死了五个;十五岁又好上男风,竟广选天下俊美男子,充实汴河行宫;十七岁大兴龙舟,从此年年载上千男妃游汴江。江水壮阔,龙舟豪华,沿途丝竹不绝,过往州府接驾之耗,日费万金。 民间早有童谣——“玉骢马,九华車,谁怜儿郎颜如玉。龙舟兴,翠华旌,江河一日十万金。”说的便是帝王纵情奢靡,荒唐无道。 但民间还有童谣——“铁马嘶,银枪舞,大漠横戈震胡虏。辕门兴,金甲荡,十年戍边英雄郎。”说的是西北军主帅,元修。 元修乃当朝太皇太后母家元家嫡子,抱负却不在朝堂。 他十五岁从军,一骑孤驰,万军中取戎王首级,一战震天下!十七岁率八千精骑奇袭勒丹牙帐,全歼勒丹三万骑兵,杀勒丹突答王子;十八岁重整西北边防,建立西北军;二十岁任西北军大将军,练兵严苛,军纪严明,深受西北百姓爱戴。 十年来,元修帅西北军戍守西北,一日未曾归京。 十年来,漠北高原五胡铁骑,一日未曾扣开边关大门。 西北边关二十万精军号称西北狼,乃大兴边关一道铁防。三年前,戎人犯边,西北军十三战十三捷,斩胡虏首级五万,挂满边关城墙。大漠风沙烈,至今遮不尽当年城墙上的血。 这三年,边关少有战事,漠北颇为安分。却不知为何,年初时候,原本相互之间并不和睦的戎人、狄人、乌那、勒丹、月氏五胡竟联起手来,共发三十万大军突袭西北边关,边关战事吃紧,朝廷急令征兵。 如今,胡虏犯边,西北将士正血染沙场,帝驾却在行宫寻欢作乐,难怪民怨沸腾。 不过,再多的民怨到了这汴河城下也得闭嘴,把怨气吞到肚子里。 暮青对当今国事倒没多少怨气,她是一缕来自异世的魂,尽管在这封建王朝生活了十六年,她依旧对这时代没什么归属感。她落在贱籍,若非有一技之长,日子当真会连普通百姓也不如。统治阶级离她很遥远,这等天下传闻,她连听的兴趣都不大。 国家事,天下事,自有上位者操心,轮不到她这等升斗小民,她操心家事足矣。 当年,城中没有奶娘愿意喂养她,若非爹不肯放弃她,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在这个时代长大成人。爹将她养育长大,她便用这一生,奉养他终老。 至于十八年前朝中发生了何事,娘的母家又是何身份,她没兴趣了解。 暮青抬眼望向城门,前方原本长长的队伍只剩几人,很快便轮到了她。她垂眸,再次换上那一副憨傻怯懦的神态,查看她路引和身份文牒的守军看到她的名字时果然多瞧了两眼,瞧她没有异样便放了她进城。 夕阳将落,余晖染了江天,一线丹霞里坐着巍峨大城。天未暗,城中已灯火点点,青石长街上开尽火树银花,若天河落了人间。夜未至,街上已闻楼船歌舫侬音婉柔,茶楼酒肆、赌坊铺子喧嚣已起,茶香酒香脂粉香漫了长街,过往男子广袖如风,女子罗裙迤逦,渐铺开一幅灿烂画卷,六百年古城繁华。 暮青初到汴河城,却没有迷失方向,她在城门处站了片刻,将城中布局大致一瞧,便直奔城西。 城西铺子林立,铁匠铺首饰铺、绸缎庄钱庄等分了几条街,这些街上人群熙攘热闹非凡,倒显得最后头一条街上有些冷清。暮青就往那条冷清的街上去,街口挂了几盏白灯笼,灯笼底下照着的铺面都是寿材铺。暮青打那几家寿材铺前经过,步子不停,直奔街尾。 街尾,靠近城墙的地段,一座官衙大门紧闭,门前连盏灯笼都没点,夜里显得阴气森森,靠着远处几家寿材铺的微弱光亮才瞧清门前匾额上的大字——义庄。 这义庄不是接济穷人的庄子,而是专门停放死人用的。在义庄里停尸的,大多是穷得无以入殓,亦或客死他乡等着家人运回去安葬的。其中,官府要验的尸身因嫌弃放在衙门会发臭,也会运往义庄,再让仵作验看。 说得直白点,义庄就是太平间。 爹大半个月前奉了刺史府的公文来汴河城验尸,来义庄寻他准没错。 想着,暮青上前敲了敲门。 片刻,门开了,出来的是个驼背的瘦老头儿,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看见暮青一脸诧异。 “老先生,我来寻人。请问古水县仵作暮怀山暮老,可在庄内?”暮青知道这守门人为何诧异,寿材街上向来少有人来,没有白事的人家连路过都嫌晦气,义庄门口来的人就更少了。即便有人来也是白天,晚上除了仵作,很少有人敢来。 但她就是仵作,两辈子的仵作,别人怕死尸,她却见过各种各样的,没有怕的道理。 暮青易容未去,也不说破此事,只开门见山,直说来意。 那驼背老头儿闻言,脸色却忽然变了变,眼神在昏暗里显得晦暗难明,不待暮青细瞧,便点头道:“原来是来找暮老的,进来吧,人就在庄子里。” 说罢,转身便进了庄子,暮青跟在老头儿身后,见他驼着腰提着白灯笼,背影在黑暗里生出几分阴森死气。 “是暮家人雇你来的吧?”老头儿的声音透过背影传来,边走边道,“你小子是个胆儿大的,还从来没有大晚上敢来义庄抬尸的。” 暮青一愣,少见地有点没回过神来。 却见那老头儿继续往前走,“怎么就你一个人?暮家就没多雇个人?我可告诉你,一个人可没法抬尸,只能用背的。你得忍得住那股味儿。” 暮青已停住脚步。 “暮家何时雇的你,怎现在才来?这六月雨天儿,尸身腐得甚快,再晚来几日,人就运出城埋去乱葬岗了,留在城里怕惹瘟疫。” 老头儿絮絮叨叨,人已上了台阶,手中提着的白灯笼往厅里地上一照,“喏,人在那儿,瞧去吧。” 暮青立在院中,顺着那微浅灯光瞧去,只见地上草席里卷着个人,露出一双腿,脚上穿着双官靴…… ------题外话------ 有没有喜欢看玄幻文的娃? 《重生之绝品炼药师》出自咱们评论区出没的萌妞儿小骨冷,1V1+美味丹药+超级机遇+男强女强!新文不易,感兴趣去支持个! …… 开文以来,一直让你们猜剧情,今天来玩个反转,我来猜评论! 经过这几天,我森森了解了一些妞儿看文的重点各种在离奇的地方出没,于是我猜今天会有如下评论—— 大言情派: 十三岁就纳宫妃,还干净不? 八位宫妃死了五个?表示还有三个?现在还活着?求下去赔那五个! 大腐女派: 好男风!嗷嗷嗷嗷,是攻还是受! 为毛觉得步惜欢和元修适合在一起?相爱相杀!相爱相杀! …… 我有没有猜对?有没有?猜对请投评价票奖励我! 正文 第九章 死因初断 那双官靴黑缎白底,缎面上无绣纹,是无品级的衙役公差所穿的款式。 暮青记得那晚爹走得很急。 那日城外出了人命案子,他验尸回来时天已黑了,衣衫还未换,家里便来了刺史府的公差。来人奉着公文,催得很急,爹匆忙便跟着走了。走时穿着的那双官靴鞋尖上染着黄泥。 此刻眼前,那草席下露出的一双官靴鞋尖上的黄泥已浸入缎面,瞧着有些日子了。 暮青盯住那靴尖儿,忽觉不能动。 那驼背的瘦老头儿站在台阶上,回身见少年立在院子里,盯着地上的草席两眼发直,便嗤笑一声,“才夸你是个胆儿大的,走到这儿竟不敢动了。罢了,既然怕,这草席你也不必掀开看了,我去给你找根绳子,你背着走吧。” “掀开。”少年忽然出了声。 那老头儿转身要去拿绳子,忽听少年出声,有些没反应过来,回身问:“小子说啥?” 少年却没有再说话,抬脚,走了过来。他身形单薄,那洗得发白的衣角在夜里却带了风般的凌厉,踏出的步子磐石般重,却一步未停。上了台阶,进得厅来,蹲身,抬手,草席在微薄的光线里扬出一道弧,若长剑划破长夜,割出一道鲜血淋漓。 他此举太坚决,太决绝,看得门口那老头儿一时怔住,眼神古怪,闹不清他胆子到底是大还是小。只是在那草席掀开的一刻,他闻见一股酸腐气息扑面而来,这才醒过神来,叫了一声,“哎呦!我说你这小子,真是个愣头青!这庄子里虽烧着苍术皂角,可你这么冒失上前,吸了尸气入口,可是要染病的!等着,我去拿块口罩给你。” 口罩这物件在仵作这一行是十来年前才有的,听闻是暮老的女儿推行的,中间一块方巾,两头有耳绳,戴时挂在两耳上便能掩住口鼻,比原先仵作验尸时随便拿快布巾系在脑后要方便得多。且这物件造价低廉,素布做的就能用,用前熏过苍术皂角,掩住口鼻颇能挡尸气,因此很快便在这一行流传开来。 说起暮老的女儿,江南各州县的官衙没有不知道的,这姑娘在这一行堪称奇才,可惜她爹没得这样早,她终究是女子,没法真在县衙奉职,领不着朝廷俸禄,她一个女儿家,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老头儿叹了口气,蹲下身将手中提着的白灯笼放在地上,给少年留了光亮,这才转身出了厅院。 院子里起了风,带着雨后的湿气掠过树梢,月色里鬼影摇曳。厅里,灯影浅白,一张草席,一盏白灯,一具尸身,一名少年,画面静谧,几分鬼气。 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画面被细弱的声音打破。 那声音风声里呜呜低颤,弱不可闻,却悲痛已极。 “爹……” * 老头儿去了半柱香的时辰,回来的时候除了怀里揣着只口罩,手里还端了个炭盆,提着罐醋,打算待会儿少年走之前,将醋泼在炭火上,让他打从上面过,去一去身上的秽臭之气,免得染了尸病。 此法乃仵作验尸过后必行之事,义庄里也备着,留给领尸之人用。 他端着东西上了台阶,一抬头,人却一愣。 厅里,草席、白灯、尸身都在,少年却没了人影儿。 “……人呢?”他将东西放下,驼腰进了厅里,四下里瞧了瞧,自言自语道,“该不是怕了这死人模样,跑了吧?” 话音刚落,忽觉脖颈有点凉,一把刀抵住了他。黑暗里,有人立在他身后,声音森凉,“我爹是怎么死的?” 老头儿一惊,遂听出这声音是那少年的,顿时怔住。 少年绕到他面前,眸沉在黑暗里,目光却让人透心的冷,“回答我的问题。” 老头儿却还没回过神来,只瞪着少年,余光扫见他手中的解剖刀,嘶地一声盯住他,“你小子……是仵作?” 这刀外行人不识得,江南的仵作却不可能不识得。此乃解剖刀,在这一行也是个新物件,是暮老几年前拿了一套到义庄验尸,渐渐流传开的。听闻这套刀具也是他女儿画图让铁匠打的,长柄,薄刃,刀柄有长有短,刀刃有圆有尖,剥皮割肉剔骨,那叫一个锋利!比老仵作行的凿子钝刀好用得多。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者为大,除非有官令或者苦主允许,死者尸身上是不能动刀的,因此这套刀具用到的情况很少,流传并不如那口罩广。但身为仵作,大多人对这套刀具爱不释手,尽管用到的情况极少,也有不少人私下里打一套回去收藏的。 但除了仵作,见到这套刀具的人极少。这少年手中既然有,那他很有可能是仵作,难怪他敢晚上来义庄。 “我爹是怎么死的?”少年没答他,只重复刚才的问题。 老头儿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话,“你爹?你说暮老?只听说暮老有个女儿,没听说他有儿子啊……” “不想死,就别东拉西扯。”少年手中薄刀一横,月色映着刀光,刀光里目色森凉。 老头儿望着那刀光,非但不怕,反而来了脾气,眼一瞪,声音一提,“怎么死的,怎么死的,你是仵作你问我?尸身浑身青紫,瞎子都看得出来是毒死的!你问我?” 这小子看着气势吓人,其实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他若真想杀他,从刚才到现在,那刀不会一直留在他喉前三寸,一寸未近。 “我知道是毒死的,我是问你,可知道是谁毒死的。”少年的声音异常平静,一字一句却如吐寒冰。 爹尸身已开始腐败,以六月江南的气候,过世已有四五日,尸斑已初现浅绿,与尸身颜色几近相融,仅凭尸斑颜色已难以判断是中何毒身亡。但她在尸身前跪了那一会儿,曾闻见淡淡的苦杏仁味,怀疑是氰化物中毒。 古代毒素萃取技术很不纯熟,毒物大多从动植物身上而来,而含有氰化物的植物最容易找到的便是木薯和苦杏仁。但这两种食物要大量食用或者食用了未经处理的才会中毒,爹身为仵作,略通毒理,不可能大量食用这两种食物。 既然不是吃饭时贪食导致的中毒,那便是有人下毒。 还是那句话,古代毒素萃取技术很不纯熟,能有本事将氰化物提取出来的人,定是制毒高手。而手中能有这等毒的人,非富即贵! 爹是被人毒杀的,凶手极有可能是权贵。 她要知道,此人是谁! ------题外话------ 我还以为上一章评论能全猜中,结果早晨起来一刷,一排的关注重点都在暮老爹一句台词没有就领便当这事上。 跪了,我果然是段数不够! 有句话叫,读者的脑洞,你永远别猜。 拜服! …… 520小说美名录的结果出来了,咱们暮青姑娘居然上榜了。这活动参加得晚,又是新文,我原本只是想让大家去玩耍一下的,没想到最后能上榜,让我看到结果的时候想再跪一跪。 有句话叫,读者的强大,你永远不懂。 再拜。 …… 芍姐也上榜了,我一共就两篇文,女主都在榜上,让我还是很欣喜的。 不过这次就不拜了,三拜不吉利,你们会打我。 正文 第十章 别在我面前说谎 “前段日子,汴河城发了什么大案,要我爹前来验尸?”暮青望着那驼背的瘦老头儿,换了个问题。 他不过是个义庄的守门人,问他凶手是谁,他未必知道。但城中出了什么案子,他不可能不知道。 “我哪知道?”没想到,老头儿竟摇了头,“我不过是个守门的,刺史府衙的案子哪轮得到我这把老骨头过问?” 暮青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地上的白灯笼照着她的侧脸,将那暗沉发黄的肤色映得雪白,仿佛比地上的尸身还没有温度。 老头儿目光闪了闪,往后退了退,板起脸来道:“你这小子,怎不信人?若能给刺史府衙办差,还用得着在这义庄里看尸守门?干这行当的,哪个不是家贫落魄的?” 暮青不接话,手中刀刃雪白,黑暗里忽然刺风破雪而来,雪光扎得人眼疼。 刀逼近,一寸! 她是不信,她只信这一行的一句格言——死人的身体不会说谎,活人的表情不会说谎。 在她的前世,有一门在科学界里还很新,却被各国安全局和刑侦机构重视的学科,叫微表情心理学。 所谓微表情,即人的细微表情,细微到转瞬即逝,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通常难以捕捉到。但正是这些难以捕捉到的表情,通常会泄露人内心的真实想法。 能够辨识这些表情,看穿人内心真实想法的专家,被称为微表情心理学家,也有个更贴切的名字——读心专家。 在暮青前世,各国安全局和刑侦部门都聘有微表情专家,专门用来辨别间谍和擅长说谎的罪犯。国际上,微表情心理学家并不多,暮青恰是其中之一。正因为跨学科的科学家很难得,她才会一归国便被特聘至国家保卫系统。 这世上,有本事在她面前说谎的人,还没生出来! 她确定这老头儿在说谎,他的表情太过严肃。这世上固然有不怕死的人,但没有人会在面对死亡威胁时不紧张,再善于掩饰的人也会有细微的表情流露。这老头儿的表情却过于严肃,连紧张都被压抑在了严肃的外表下。 人只有在出于抗拒心理的时候,才会减少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所以撒谎的人往往会比平时严肃。 若从常理上推断,这年头百姓闲余生活颇乏味,一旦有案子发生,茶余饭后定会四处传扬。刺史府的案子虽轮不到这老头儿过问,但他不可能什么都没听到,且他在义庄守门,接触州衙的官差,有消息定会比外头百姓知道得快,且可靠得多。 “这案子,刺史府口风极严,来义庄的衙役嘴巴紧得活似透露一个字儿就要掉脑袋!不信你去街上打听打听,城中一点风声都没有,这案子……诡着!”老头儿盯住暮青手中的刀,似被那刀光晃着,浑浊的眼里瞳缩了缩,眨了眨眼。 那刀光忽然又向前一刺! 再逼近,一寸! 瞳孔缩小,眨眼频率增高,他还是在说谎! 老头儿一惊,看了眼少年拿刀相逼的手,嗓门陡然一提,怒道:“好,好!那你一刀杀了我这把老骨头得了!” 话音落,刀光起,夜风吹过厅堂,风有些冷,喉前有些凉。 老头儿两眼发了直,怒容瞬间僵硬,这小子……来真的?! 暮青不想伤这老人,但他分明知道爹被害死的内情,却有意隐瞒,她不敢保证面对他,她的冷静能再维持多久。 爹死了,她验看尸身、初断死因、锁定凶手范围,已经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冷静。她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为爹做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 夏夜风细,过漏堂卷了灯影残烛,摇摇曳曳照着少年的脸。那脸其貌不扬,粗眉细眼,不像一张有胆魄气势的脸,那气势却都逼在了刀尖,刀尖冰冷,抵在温热的皮肤上,随时准备一尝鲜血的滋味。 真是人不可貌相,老头儿叹了一声,“我不说也是为你好,即便你知道,这仇你也是报不了的。” “报不报得了是我的事。” “你!”老头儿一噎,眼一瞪,忽然伸出根手指,一指天上,“这事儿,跟那位有关!这仇你报得了吗?” 暮青望了望天,心中会意,眼神一变,语气森寒,“说清楚点!” “再清楚的我也不知道,这义庄是仵作常进出的地儿,我也是夜里喝酒的时候,听刺史衙门里一个仵作说的。你可知,当今……”老头儿声音在穿堂风里压得低颤,“当今圣上颇好男风,这汴河行宫里头男妃三千,就是没一个能延续子嗣的正经娘娘。圣驾年年六月来行宫,少说也有十年了,从来没带过女子!可这回,竟带了一位娘娘来,可见这位娘娘有多得圣宠。可这娘娘也不知怎的,一来汴河……就死了!圣上大怒,命刺史府衙查明死因,缉拿凶手。” “人死了,要查死因,可不是要先验尸?可娘娘身份何其尊贵,又是女子,哪个仵作敢瞧她的身子?这要是瞧了,还不得挖眼、砍手?就算有人敢验,验明了死因,这可是天家秘闻!知道了这等秘闻,岂非祸事?刺史府衙仵作油滑,得了风声便称病在家,耍滑躲了过去。刺史府皇命难违,暮老在江南一带仵作一行又久负盛名,这差事便落在了他头上。唉!” 老头儿一叹,“暮老被抬来的时候,我闻见他身上有股酒味儿,可能是喝了毒酒死的。” 他抬眼望了望暮青,摇头浅叹,“现在你知道了,你说,这仇是你能报得了的吗?” 暮青没回答,只转身,如同她走进厅里时一般走出去,单薄的背影夜风里绝然。 老头儿愣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伸着脖子喊:“你个愣头小子!真要去报仇?哎呦喂!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暮青不回头,人已行至院门口。 老头儿急得直跺脚,“你要捅了天怒,可别说是在我这儿听去的!哎哟,我就知道不能说!我要被你害死!我要被你害死……” 他急得团团转,一回身瞥见地上的尸身,愣了愣,忙奔出去,远远喊道:“尸身怎么办?你不领回去?” 暮青已转出门去,声音散在风里,“寄留一晚,明日一早,我来领。” ------题外话------ 关于微表情,我没有解释得太专业,怕说得太学术,没有接触过这个名词的妞儿看不太懂。 这样解释,有没看懂的吗? 青姑娘两个身份,法医和心理学家,故事循序渐进,会慢慢展现在大家面前。目前十章,两万字,故事铺展有限,我尽量做到每章故事有看点,望大家给予耐心支持。 公众期间,章节字数少,追文不易,感谢开文十天来每天跟随故事的妹纸和汉纸。 正文 第十一章 我跟你赌! 汴河城没有宵禁,隔街传来的喧嚣显得寿材街上格外空旷寂静。 街尾起了薄雾,白烛微浅的光晃着,照见一名少年自薄雾中来。走过半条街,少年停在了一家寿材店前。 那寿材店,松墨匾额,金漆为字,做死人生意的,倒做出几分气派来,俨然这条街上最大的寿材门面。 这时辰,店铺已打烊关门,少年上前,敲开了店门。 被吵醒的小二打着呵欠,睡眼惺忪,瞧清楚门口站着的人后,顿时拉长了脸,“哪来的穷酸,来这儿敲门!” 瞧这少年的穿着,汴河城里随便一家富户府上的小厮都穿得比他体面!真是个没眼力的,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身上几个铜板,敢敲他们家铺子的门。 “家里死人了,抬街尾去!那儿专门安放死人,不用给银钱!若没钱选地,让那儿直接把人拉去乱葬岗,连坑都省得你挖了!”小二没好脸色地一指义庄方向,摔摔打打地转身,便要关门。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小二顿时一声惨叫,低头间见肘窝被那少年用两根手指捏住,瞧他身形单薄,不似是个有气力的,却不知为何,捏得他半条胳膊又痛又麻,哪还再有关门的力气? 小二又惊又恼,抬头要骂间,对上一双沉静的眸。 那眸沉若古井,不见悲,不见怒,灯烛浅光照着,静得吓人。 到寿材铺子里来的都是家里死了人的,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哭哭啼啼,凄凄哀哀,就算心里不悲苦的,也要做出一副孝子模样,恨不得一头磕死在棺材上!像这少年这么眼神平静的人,小二还是头一回见。只是不知为何,他那眼神越静,越让人觉得心里发毛,要骂出口的话就这么哽在喉咙里,不敢再出一声。 他不出声,少年却出了声,“你们铺子里,最好的棺木要多少银子?” 小二一愣,被少年的气势震住,竟一时忘了莫说最好的棺木,就算铺子里最差的棺木,他一身穷酸打扮也买不起,只如实相告道:“梓、梓木棺,耐腐不裂,木料里做棺木最好的了,官宦人家都用这等棺木。店里还有一口,要、要两千多两。” 两千多两。 平民百姓一年的吃穿不过三四两银子,两千多两够过几辈子的。 少年听闻,点了点头,放开小二的手,转身走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口,小二还站在铺子门口,一脸莫名。 * 转过街角,喧嚣渐现,繁华入了眼帘,暮青边走边寻,寻过两条街,停在了一家赌坊门口。 那赌坊雕栏画栋,颇有局面,大堂处置了面八扇红木镂雕屏风,两旁各立一名绿衣女子,碧玉年华,粉面含春,盈盈一笑,屏风上的牡丹都添了明艳。 暮青抬头望了眼头顶,若非匾额上写着“春秋赌坊”四个大字,她还以为到了烟花之地。 以青春貌美的女子迎客是商家惯用的手段,但那是在暮青前世,在古代可并不多见。古代女子闺训严苛,轻易不抛头露面,除了烟花之地,街面上的生意铺面迎客的大多是小厮。赌坊门口,除了小厮,大多还会站着一群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打手。 这间赌坊倒是知趣,小厮打手一个也没瞧见,两名少女立在门前,身姿胜柳,笑比春花,朝来往路人盈盈一望,许多男人便管不住腿脚了。 进出赌坊的人大多是冲着钱财来的,可若能顺道养眼,想必没人会拒绝。 这赌坊的老板倒是个有生意经的。 “公子来玩儿赌戏?里面请!”两名绿衣女子见暮青只站在门口不进门,便齐齐上前来,冲她盈盈一福。 暮青回过神来,轻轻挑眉。她这等打扮,寿材铺的小二都嫌她穷酸,赌坊这等地方应该更瞧不上她才是。这两名女子眼中竟无丝毫鄙弃,待她与待方才进去的几个华衣公子并无二致。 看来,这赌坊老板除了是个有生意经的,还是个会调教人的。 暮青冲两名女子一点头,便抬脚进了赌坊。 她进去后,两名女子却在门外互望了眼,目露惊讶。春秋赌坊以女侍迎客是她们公子的奇思,连士族公子们来此都称大开眼界,寻常百姓就更是闻所未闻了。她们在此迎客,见过的赌客多了,似这少年这般穷苦之人,要么看见她们连眼都不敢抬,要么连门都不敢进。这少年倒目光坦荡,从头至尾未曾露出一丝讶异,颇像见过大世面的人。 可……若真见过大世面,为何又这般穷苦打扮? 这边,两名女子正惊奇着,那边,暮青进了赌坊,也有些称奇。 只见红梁彩帐,暖烛明堂,喧嚣热闹满了大堂。大堂里,一眼难望有多少张赌桌,每张赌桌前的荷官却都是女子,与门前迎客的女子一样穿着绿萝衣,桌前赌客有华衣公子,也不乏素衣粗民。赌坊开了三层,上头两层皆是雅间,门关着,却关不住灯影人影,熏香脂粉香。 看来,这赌坊不仅做权贵的生意,也做平民百姓的生意。与那些做惯了权贵生意就看不上平民百姓兜里那点小钱的不同,这赌坊倒是大财小财都想捞。 这赌坊老板,看来不仅是个有生意经、会调教人的,还是个十足市侩的。 仅凭迎客和布置便将赌坊老板看透了七八分,暮青其实并不是对这老板有多少兴趣,她只是职业习惯作祟。同样出于职业习惯,她并没有一进来便急着入座,而是站在大堂入口,将每张赌桌都细细扫了一遍。 然后,她将目光定在了一张赌桌上。 那张赌桌外头围着的人最多,却不似其他赌桌的热闹喧嚣,许多人犹豫不定,气氛显得有些怪异。暮青在一些看客的表情上扫了眼,心中大致有了数。 她抬脚走了过去,拨开人群进了里头,果见这张赌桌上只坐了一个人。 这人一身粗布衣衫,衣襟大咧咧半敞着,一脸络腮胡须把本就平平的相貌衬得更像粗人。如此不修边幅,此人坐姿却有些讲究——双腿微分,双手据案,腰背挺直。 极似军中坐姿! 再看这人,虽然相貌平平,眼神却如铁锤,往人身上一落,便砸得人心里发慌。他不耐烦地扫了眼四周,一拍桌子,“到底还有没有敢跟老子赌的!” 周围赌徒被他那眼神一扫就怕了,哪有敢上前的? 人群后头,却有人在小声议论。 “这人也不知哪来的,今儿手气忒好!瞧见他面前那摞银票没?也不知有几千两……” “啧啧!几千两?发大财了!小爷啥时候有这手气?” “做梦去吧你!这人来了一个多时辰了,就没输过!瞧见刚走的那李公子没?输得裤子都脱了,八成回府搬救兵去了!” 人群在议论,那汉子已不耐烦,“他娘的,老子还没尽兴,再他娘的不来人,老子换别家了!” 说着,他已站起身来。 这人生得虎背熊腰,一站起来,生生比周围看客高出一个头去,他眼神往人群里一落,便看得一群人缩了脖子,纷纷让开一条路。 汉子一把捞起桌上的银票,揣进怀里便要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少年声音。 “我跟你赌。” 那声音有些低哑,汉子回身,与周围赌客一同看去,只见对面椅子里已坐了名少年。少年十五六岁,粗眉细眼,面色蜡黄,身形单薄,衣衫也素,一看便是穷苦人家的小子。 正是暮青。 “你?”汉子明显不认为少年赌技有多高超,“你有本事赢老子?” 少年端坐,全无被小视了的恼怒,目光平静,望进汉子手中,“你手里的银票有多少银子?” 汉子望了望自己手中,随即愣了愣,挠了挠头,“老子没数,少说五六千两吧……” “不用那么多,我只要三千两。” “……”啥? 不仅汉子愣了,周围看客也都愣了。 三千两,还只要?口气不小! 有人哈的一声笑了,“小子,毛还没长齐,就别出来学人赌钱了。小心待会儿输得裤子都……” “啪!”这人话音未落,少年将手往桌上一拍,掌心下清脆的声响震得周围一静。待他手拿开,众人全都瞪圆了眼,眼神发直。 桌子上,一字排开三枚铜板儿。 少年谁也不看,只望着汉子,吐字清晰,却令听见的人集体崩溃,“三文钱,赌你三千两!” ------题外话------ 今天来道问答题! 问:双十一是什么节? 答购物节的小伙伴们请举个手! 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双十一都变成购物节了,昨天大天喵大淘宝小叮当网各类购物短信不断,手贱数了数,截至晚上八点,十七条! 又见评论区说在塞购物车忙到忘记看文,这才惊觉难不成冒头的小伙伴们忽然减半,是去购物节玩耍了? 快来告诉我是的,治愈我一下,不然我以为乃们抛弃我了。 …… 开文至今,基本上天天都能看见说找不到自己评论的。 我来科普一下神器。 电脑党: 会员登录——进入我的控制面板——我的书评——有作者回复的书评 爪机党:个人中心——书评/互动——我的书评 好了,神器奉上! …… 最后,近来天凉,降温很快,评论区看见好几只感冒发烧的妞儿,这个季节特别容易感冒,大家要注意加衣保暖。 正文 第十二章 抠门少年 三文钱,赌你三千两。 赌桌周围,忽然便没了声音,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汉子头一个反应过来,瞪向少年,“三文钱咋能赌三千两?” “怎么不能赌?”少年端坐,面色颇淡,“所谓赌,不过就是赢了腰缠万贯,输了倾家荡产。三文钱可以变三千两,三千两也可以一个铜子儿都不剩。我没有一个铜子儿都不押,我押了三文。” 我押了三文…… 赌桌周围,陷入另一波死寂,所有人都抽了抽嘴角。 汉子却有种血气直往脑门上涌的冲动,“你当老子是冤大头吗?你赢了,三文赢老子三千两!老子赢了,三千两就赢你三文?” 他不觉得他压的筹码少了点? 暮青挑眉,“三文也得你赢了去才算你的。你若不能赢,我押三文或押三千两,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汉子闻言,心头腾一下冒了火,“敢情你小子觉得自己一定会赢,押三文还是瞧得起老子?” “我是瞧得起那三文。”暮青稳稳坐在椅子里,目光诚实,“对我来说,三文钱够买三个馒头,三餐温饱。所以,三文钱我也没打算让你赢走,我的还是我的。” “……” 气氛死得不能再死,有的人抽搐着嘴角,不知为何想笑。 好一个我的还是我的!够霸气!可是,这霸气若只为了三文钱,真不知该说这少年是霸气还是抠门。 汉子气得直喘粗气,拳头握得嘎吱响。这小子,真有把人气疯的本事! 周围看客见势,不免替少年捏了把汗。这汉子瞧着可不是个好惹的,那虎背熊腰的身形,一个能抵少年俩,那拳头比少年脸盘子都大,这要是惹恼了他,今夜怕出不了赌坊! 砰! 汉子果真一拳砸在桌上,响声震得大堂静了静,各桌赌客转身的转身,抻头的抻头,整间赌坊大堂的人都望了过来。 只听他道:“好!你小子有种!敢蔑视老子到这种地步,老子不跟你赌还能算是爷们?不过,赌注得换一换。” 暮青闻言,眉头都懒得动,只瞧着汉子,等下文。 “老子不要你那三文,老子要你一只手!”汉子一笑,络腮胡子衬得那笑容有些狰狞,目光沉沉往暮青的右手上一落,“就要你刚才放下三个铜板的那只手!” 他这是恼了暮青小瞧他,想废她那只拍出三枚铜板的手出气。 大堂顿时更静,静得有些诡异。 赌坊里输了钱,别说砍手,丢了命的都有,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有人敢在春秋赌坊下这等赌注。 春秋赌坊背后的东家可是魏家!这魏家乃江南第一富商,与江南四州的门阀士族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听闻近几年连盛京那边朝中的大员都与魏家有交情。 魏家富甲一方,少主魏卓之却是江湖中人,一手易容的本事出神入化,轻功更是一绝,自认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江湖人称公子魏。 公子魏这些年行踪不定,但春秋赌坊以女侍迎客坐庄便是他的手笔,他这赌坊里一个打手都没养,连个小厮都没有。凡来此处的士族公子、富商权贵都给他几分薄面,莫说砍手杀人这等事,便是寻常打架斗殴都没有。 今儿这粗汉和少年是哪里来的二愣子,敢在公子魏的坊中下这等赌注?若真血溅当场,染了他的赌坊,怕今儿谁也走不了。 “好!”这时,一声淡然的声音传来,暮青竟点了头。 她答应得痛快,汉子倒深看了她一眼,“你小子倒有点胆量!不过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别求饶,老子不会手下留情的!” “愿赌服输,到时你也别抓着银票不舍得放。” “你先赢了老子再说!”汉子一哼,将手中银票往桌上一拍,啪地一声,震醒了大堂里的赌客。 赌局……就此设下了? 大堂里静得落针可闻,片刻过后,喧嚣乍起,赌客们纷纷离桌,潮水般聚了过来。 在公子魏的赌坊敢设这等赌局,本就有戏可看,三文钱对三千两的赌局更是闻所未闻! 此等热闹,今夜不看,日后还不知有没有人再有胆子设! 赌客们迅速将两人所在的赌桌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后头瞧不见的人纷纷上了二楼,凭栏下望。 这场面让大堂里的绿衣女侍们纷纷对望,其中一名衣裙佩饰明显华美些的女子垂眸后退,从侧面楼梯悄悄上了三楼,在当中一间雅间门外一福,悄唤了声:“公子……” * 大堂里,汉子已拉过椅子,坐到了暮青对面,问:“你想怎么赌?” “玩骰子!开三次,三局两胜者赢。” “这么简单?”汉子眯眼,哼笑一声,“实话告诉你,老子还没学会走路,就学会玩骰子了!你小子就等着输吧!” “我还没说完。”暮青补充道,“虽然可以开三次,但摇的次数无限制。即是说,我不想开的时候可以不开,你不想开的时候也有权利不开。只要其中一人不开,这局就要重新摇,摇到我们双方都肯开的时候才作数。如此,开三次,三局两胜!” 汉子一愣,周围的看客们也一愣。但众人是老赌,这玩法的妙处在哪里,略一思量就明白了。 骰子,也就是色子,在赌坊里是最常玩的。三个骰子,一个骰盅,点数大的赢。这种玩法是最容易上手的,在开盅前谁也不知点数是大是小,是赢是输,因此无论玩多久都不会觉得乏味,永远刺激神秘。 这少年的玩法倒有趣,双方可以选择对自己有利的点数开盅,即认为自己摇的点数太小,可能会输时,可以选择不开盅,这倒是增加了可玩性。 但这玩法有一个死穴——不能遇上高手! 玩骰子的高手可听声辨色,或者仅凭手感就能摇出三花聚顶来!遇上这等高手,除非不开盅,开盅就是输,重摇多少次都没用! 很不幸的是,这少年对面的汉子就是这等高手。他今晚来赌坊一个时辰就赢了五六千两,一次都没输过! 除非这少年也是高手,否则没机会赢。 “哼!玩法倒是新鲜!不过,再多花样都没用,老子会让你知道,老子赌爷的名号不是白得的!”汉子哼了哼,盯住暮青的手,杀气毕露,“你的手,今晚老子要定了!” “赢了我,你再称赌爷也不迟。”暮青也哼了哼,这玩法,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参透其中的精髓。 这不是赌技的比试,而是心理战术的比试。 谁能将对手的心理玩弄于股掌,谁就赢! 很不凑巧,她是心理学家。 微表情心理学家。 ------题外话------ 今天首推! 借前两天的追文诗,来首收藏诗! 君子坦荡荡,摊爪要收藏! 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天到晚要收藏! 举头望明月,低头刷收藏! 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忙收藏! 少壮不努力,天天要收藏! 垂死病中惊坐起,今天还没要收藏! 生当作人杰,死亦要收藏! 人生自古谁无死,来生继续要!收!藏! …… 有不知道怎么收藏的小伙伴吗?封面下面,【加入书架】按钮,点一点,一生好盆友~ …… 公众期间,追文不易,为了感谢追文的娃,我决定明天字数饱满点,以谢大家厚爱。 正文 第十三章 赌神?! 暮青是微表情心理学家。 前世,闲暇时她也会和同事搓搓麻将、打打扑克,但没多久就没人跟她玩了。无论是麻将、扑克还是骰子,逢赌所有同事都绕着她走,没人愿意跟一个心理学家打牌,除非想往她口袋里送钱。就连她的好友,身为特工受过专业赌技训练的顾霓裳,也一次都没赢过她。 前世如烟散,转眼她已身在大兴十六年,有时醒来,如在梦中…… “啪!”忽来一声响,震醒了暮青。她抬眼,这才发现那汉子已摇好了骰子,下了骰盅。 汉子语气神态皆是自负,“老子开!你呢?” 暮青不说话,只拿起骰盅,随便摇了两下,放下,“不开。” 她动作随意,语气随意,随意到令汉子和看客们都以为自己眼神出了问题。 这少年似乎并没有将这场赌局放在眼里,且他那摇骰盅的手法,看起来根本就是个门外汉! 一个门外汉,敢三文钱赌人三千两? 一个门外汉,敢跟人豪赌自己一只手? 疯了吧?! “小子,你的手不想要了?”汉子眉头紧锁,脸色发黑。 “想啊,继续。”暮青眼也没抬,语气还是那么随意,任谁都听得出她有多敷衍。 这敷衍果真惹恼了汉子,他一把抓起骰盅,好似抓的不是骰盅而是暮青的脖子,眼里有利箭在飞,手中甩得生花,骰子在盅内噼里啪啦爆响一阵儿,砰地往桌上一砸,“老子开!你呢!” “不开。”暮青还是随便摇了两下就放下。 “臭小子!”汉子两眼冒火,气得直磨牙。他实在搞不懂这小子脑子里在想啥,想赢银子,又不肯认真跟他赌,他真不想要他的手了? 抄过骰盅,骰子摇得更响,汉子再问:“老子开!你呢?” “不开。” 不开,不开,还是不开。一连三局,暮青都不开盅,瞧得大堂的看客们都急了。 但很快,他们发现急得太早了。 接下来,大堂里的声音在“老子开”与“不开”中起起落落,一连十数次,暮青都不开盅,且越来越敷衍,汉子的脸色则越来越黑。 当骰盅再次砸在桌上,汉子的脸色已黑成锅底,耐心磨尽,扯着嗓子吼道:“老子开!你他娘的到底开不开!” 话音落,他脸上怒色忽然一滞!低头,看向桌上扣下的骰盅,脸色变了变。刚才一腔怒火都在对面少年身上,摇骰时有些分心,似乎……有些失手? 心里咯噔一声,但随即他又放下心来。怕啥?这小子十几局都不开,哪那么凑巧偏偏挑中这一局? 但这念头刚兴起,便见暮青抬了头,原本敷衍的眼底忽见精光,只听她道:“开!” 开! 只一个字,大堂气氛潮水般炸开。 汉子的脸却绿了,当真这么凑巧?! 这时,大堂已人声鼎沸,“小子,总算要开了!还以为你要磨蹭到天亮呢!” “这门外汉的赌技就算磨蹭到天亮也是个输,还不如痛快点儿!” “嘿!痛快点儿手可就没了。” “想保住手?待会儿钻裤裆跪地求饶,喊三声祖宗,说不定那汉子会发善心饶过他,哈哈……” 催促、嘲弄、幸灾乐祸,所有人都不看好连骰盅都不太会摇的少年。少年坐在赌桌前,脊背挺直,不恼怒,不争辩,只一抬手揭开了骰盅,以最简单最直接的举动,让所有人闭了嘴。 大堂里霎那一静!看客们眼睛渐渐睁圆,二楼凭栏观赌的人伸脖子、探身子,恨不得把半个身子都探下去。半晌,有人开始揉眼,不敢相信那骰盅下的点数。 三花聚顶?! 这少年不是门外汉吗? 汉子也盯着那点数,渐渐眯了眼。再抬眼时,他目光已如炬,哼道:“没想到,老子竟有看走眼的时候,倒没瞧出来你小子深藏不露!” 说话间,他一抬手,也开了骰盅,瞧也没瞧一眼便道,“这局,老子输了!” 气氛又一静,看客们又开始揉眼,二楼观赌的有几个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下去。 三三六! 失手了? 一个连胜数人赢下五六千两从未失过手的高手忽然失了手,一个摇骰手法普普通通颇似门外汉的少年开出了三花聚顶! 谁是高手,谁是赌爷,今晚的戏可真让人猜不透。 暮青垂眸,有什么猜不透的?不过是一场心理战。 她口出狂言要赢人三千两,却一副敷衍的姿态应战,一连十几局都不开盅,是个人都会心中窝火。一旦被情绪掌控分了心,再厉害的高手也会失了水准。这汉子对自己的赌技太有自信,每一局他都喊开,多次重复同一句话,很快便形成了短时思维定式和习惯。 当习惯形成,人往往会不等大脑下达指令便按习惯行事。因此他失手的时候也会习惯性地喊开,即便在这之后反应过来,也为时已晚。 一个被情绪和习惯掌控的对手,从来都难以成为对手。 “哼!这一局是老子小瞧你,下一局,你小子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汉子哼了一声,重新坐下来。 暮青挑眉不语,只示意他继续。 但接下来与第一局没什么不同,汉子依旧是每局都叫开,暮青依旧是敷敷衍衍地不开盅。那汉子看起来越来越心急,脾气越来越暴躁,终于在一连十几局后,脸色又骤然一变! 这回没等暮青开口,看客们先兴奋了。 “小子快开!他又失手了!” 这汉子今晚本来运气忒好,也不知是不是好运气用尽了,风水轮流转,这会儿转到这少年身上了。不管这少年刚才那三花聚顶是凭赌技还是凭运气,很显然,他今晚运气还是不错的。只要他此局骰盅下的点数不小,就有赢这汉子的可能。 没想到,三文钱还真能赢回三千两来! 看这少年家境贫穷,三千两可够他吃几辈子的了! 凡是来赌坊赌钱的,除了士族公子闲玩豪赌,寻常百姓哪个不是图个天降横财? 仿佛看到了暴富的活范本,看客们激动得满面通红,巴不得奔下楼去,替暮青将那骰盅给开了! “不开。”暮青淡淡开口,给所有人浇了盆冷水。 这汉子暴躁,却并非没有脑子。第一局输了,反倒让他冷静了下来,刚才,他确实一副大惊失措的样子,也骗过了众多看客,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她。 在她面前,世间并无演技二字。 出卖这汉子的是他的肩膀。他大惊失色时,肩膀的衣衫却在微动,幅度呈上下震动,说明他桌子下的腿脚在踮动。这在心理学中称之为“快乐脚”。 能够泄露人内心的不是只有表情,还有人的动作。 有一个词,叫做“察言观色”。我们通常会通过观察别人的神色和所说的话,来推测一个人的喜怒。但其实,人是会伪装的生物,表情可以用演技来伪装,说出的话也不见得是实话。 因此,暮青在办案的时候,从来不先看嫌疑人的脸,而是先看他的腿脚。人的腿和脚是身体最诚实的部位,一个人在专注演技的时候,通常无暇顾及腿脚动作,这主要与人的大脑有关。 在选修心理学的时候,教授曾经告诉过她,肢体动作、面部表情和所说的话,很少有人在说谎的时候,能够让三者同时达成一致。 当这三者不一致,此人所说的话真实性就有待探索。 这汉子脸上大惊失色,动作却告诉她他很开怀。这只能说明他在演戏,这一局不过是个套,佯装失手引她开盅罢了。 暮青淡定坐着,汉子却不淡定了。 汉子以前是个赌徒,混账胡闹了些年,没干啥好事,就练了一手赌桌上的赌技演技。从军后,西北苦寒,夜长难熬,没啥打发时间的,他便犯了赌瘾。军中汉子都是粗汉,没进过赌坊的跟没砍过胡人脑袋的,都是要被嘲笑的。他的赌技曾力压军中,号称赌爷!自从军中禁赌,他输给了大将军一次后,这些年便没再动过骰盅。 这次南下汴河城便是奉了大将军的军令,同顾老将军一起将新军带回西北。汴河城不是军中,不必遵守军规,他手痒便来赌坊里小玩一把,赌技竟没怎么生疏,一个时辰便赢了五六千两。 与这小子开赌,头一局输了是他轻敌,可这一回又是咋回事? 汉子有些不服气,总觉得暮青看穿他是凑巧,黑着脸一抄骰盅,继续! 可是,事情越发诡异了起来。 不论他怎么虚张声势,少年都只是注视着他,那双细长的眸清明澄澈,干净得仿佛照见世间一切谎言。 他数次佯装失手,数次被看穿,没有一次能骗得少年开盅。 汉子被瞧得浑身难受,终于忍无可忍,粗拳往桌上一砸,衣袍似刮了一道泼风,直扑暮青面门,“你他娘的干嘛总盯着老子瞧!” 拳风里,暮青端坐不动,只声音淡了淡,“你未出阁?” “……”噗! 大堂里沉寂片刻,众人噗噗笑出声来。 这小子,嘴忒毒了点! 汉子被暮青讥讽成未出阁的姑娘,害羞给人瞧,顿时脸红脖子粗,眼里刀风恨不得将她砍作八段,怒吼:“那你到底啥时候肯开!” “你管我,我又没违反规则。” “你!” “有时间闲吵架,不如继续。不然,磨蹭到天亮,这场赌局也未必有结果。” “老子磨蹭?”到底谁磨蹭?这小子咋这么气人! 汉子抬眼瞪着暮青,只见少年一张平凡的脸,丢去人堆里认都认不出,委实没有高手模样。可只半个时辰,他便知何为人不可貌相。 啧!这小子好生古怪!他回回都能看穿他在演戏,到底是咋办到的? 汉子心烦意乱,边猜测边摇着骰盅,往桌上一放,顺口道:“老子开……” 话刚顺口说出,他脸色又一变! 看客们已无动于衷,这汉子脸色变了好几回了,少年总不开盅,估摸这回还是不开,上局他那三花聚顶八成是运气。 “开!”看客们意兴阑珊时,暮青又丢出一字,同样干脆利落地开了盅,以最直接、最简洁的方式让兴味索然的瞪掉眼珠,摇头猜疑的悉数闭嘴。 “三花聚顶……” “又是三花聚顶!” 凭栏而望的再次探出半个身子,赌桌外围的再次踮脚伸头。人头攒动遮了红梁彩帐,人声鼎沸满了暖烛明堂。 众目睽睽下,汉子揭开自己的骰盅,却没看那里面的点数,只望定暮青,收了暴躁烦怒,头一回目光认真,问:“你怎知这局老子的失手是真的?” 这小子,赌神不成?! ------题外话------ 昨天说奉上一章内容饱满点的,于是,望笑纳。 这字数跟V章虽然没法比,但就公众章节来说,快相当于两章了。 V前要配合推荐流程,所以字数没法多起来,望妞儿们理解。 …… 科普: 微表情这个名词其实相对狭义,广义来说,它包含在肢体语言内。 所谓肢体语言,就是指人的面部表情、身体和四肢动作所表达的含义。 比如说,我们兴奋会鼓掌,沮丧会垂头,无奈会摊手……心理学家会通过这些动作,看穿我们内心真正的情绪。用美剧《lietome》里的一句话:“真相,就在你脸上!” …… 关于微表情,微信公众平台有科普,有微信的妞儿可以关注一下:xxfengjin 不玩微信的小伙伴,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评论区留言问我。 正文 第十四章 天下利器 暮青没答,只道:“三局两胜,下一局没有再赌的必要了吧?” 她话音起,看客们的目光这才从两人的骰盅里惊起,恍觉赌局已分出了胜负。 两局,少年都开出了三花聚顶,汉子却连连失手。 难道真是看走了眼,这穷酸少年是赌桌高手? 暮青从未说过自己不是高手。 选修心理学那段时间,她身在国外。为了实践,她曾有一段时间日夜泡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通过观察对手的表情和动作来预测胜负。也是那时候,她练了一手好赌技,只是她不喜欢花哨的技法。 这与她的本职工作有关。她是法医,职责是对尸体进行分析,判明死亡原因和时间,推断认定凶器,分析犯罪手段及过程。她的工作便是抽丝剥茧,因此她不喜欢一切掩饰真相的东西。 赌技高低不在于花哨的技法,她不喜欢哗众取宠,她喜欢高效、有序。平平无奇的技法省去了花哨的表演时间,既高效,又能令对手产生轻视心理。 至今为止,轻视她的人,从未赢过她。 暮青看着那汉子,现在她赢了,就看对方打不打算愿赌服输了。 啪! 汉子一掌拍在桌上,掌风浪卷涛翻,袖子一扫,三张银票渡至暮青面前,“老子输了就是输了!银票给你!但你得说说,你是怎么看穿老子的?好叫老子这三千两输个明白!” 暮青看了眼桌上银票,再抬眼时目光格外认真,望了汉子片刻,点了点头,“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啥? 汉子一愣,眉头往一起拧,脸色不快,“老子啥时候告诉过你!” 愿赌服输,耍赖那等不入流的事他向来瞧不上,他自认为这银票给得干脆,也没为难这小子,不过是问一句自己怎么被看穿的,求个输得心服口服。怎知这小子张口胡言? 他啥时候告诉过他?他脑子不好使了才把自己的底告诉对手,他又不是找输! 汉子目光含锐,渐挟了风雷,气势浑厚如冠五岳,惊得四周渐静。那是属于西北征战长刀饮血的男儿气,在这数百年繁华江南古城,赌徒们不识血气,却仍感到了气氛的不妙。看客们惊惧过后,纷纷后退,赌桌外渐空出一片空地,众人远远扫了眼少年,都觉得今夜他怕是没那么容易离开了。 少年在红梁彩帐下立得笔直,灯火里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未折一分,面色清冷,不惧不惊,手一抬,指向了周围的看客,“你吓着他们了。他们所有人在刚刚退开前,都出现了同一个反应,那就是腿脚僵硬。” 汉子下意识看向周围,一脸莫名,不知少年提这些看客做啥。 看客们纷纷低头望向自己的腿脚,想起方才后退之前确实惊住片刻,不由抬头望向少年。 “这种僵硬叫做冻结反应,人遇到危险时的本能防御反应,没有例外。你可有打过猎?”暮青冷不丁地问。 汉子愣了愣,拧着的眉头半分未松,不耐,“打过!咋了?” 他在西北,那可是打猎好手!大将军带人深入大漠,哪回都不缺他! “你打过猎,就应该会发现猎物在警觉有危险靠近之时,会停下所有动作,抬头竖耳,全身僵硬。” 汉子又一愣,想了想,似乎是的。 暮青又问:“你可有遇到过危险?” “当然遇到过!”西北边关与五胡作战,哪天的日子不是刀尖儿上过? “你遇到过危险,就应该能想起你在遇险的一瞬也会全身紧绷,形同你打猎时遇到的猎物。” “……” “这是本能,即便进化为人,也不会丢失的动物性本能。” “……” “方才你失手的一瞬,目光焦距锁定,脖子僵硬,呼吸屏住,这些都属于冻结反应。你可以掩饰,但真相就在你身上。你的身体反应告诉我你遇到了危险,我们身在赌局,能让你感觉到危险的只有输这一件事。所以我知道,你失了手。” “……” 喧嚣热闹的大堂,一时竟无人声。 无人反应过来,也确实不知如何反应。 这些都是什么说法,从来没人听说过。 暮青并不管有没有人听得懂,她遵守了交换条件,解释完了,就可以离开了。她将桌上银票拿起来收进怀里,提起包袱便往人群外走去。 没人拦她,人群不自觉地散开,让出一条路来,看少年走出人群,灯影里背影单薄,却生出几分卓绝来。 “站住!” 身后汉子忽然一喝,暮青停步,回过头来,面上覆了几分寒霜。 汉子望着暮青,却并非要刁难,只道:“小子,报上名来!老子好些年没输过了,总得知道赢了老子的人叫啥名字。不管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老子都记住你了!” 面上寒霜渐去,暮青回望汉子片刻,不发一言转身离去,声音透过单薄的背影传来,寡淡,疏离。 “周二蛋。” 言罢,她已出了赌坊。 赌坊里久不闻人声,半晌,汉子嘴角一抽,挠头咕哝,“娘的,比老子的名字还难听!” * 此刻,三楼当中的雅间里,同样有人嘴角一抽。 男子青衣玉带,手上执一把折扇,扇面半遮着面容,避在窗旁俯望大堂。那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含笑带魅,眸底满是兴味,“一个姑娘家,把自己易容得那么丑已是够心狠,连名字都忍心取成这样,有趣!实在有趣!” 别人许看不出那姑娘易了容,但逃不过他公子魏的眼。他除了轻功敢称江湖之最,易容术更是早年便青出于蓝,在他师父合谷鬼手之上。这姑娘的易容术在他看来不过是粗浅技法,虽然这粗浅技法她用得十分娴熟,但在他眼中还是生嫩了些。 “你眼中有趣的女子太多了些,今日午前才有一人。”身后一道散漫声音,烛影深深,暖了彩帐,那人声音却胜似初冬寒雪,懒散,微凉。 魏卓之回身,身后一张美人榻,榻上松木棋桌,一人懒卧,醉了半榻风情。 那人面上覆着半张紫玉鎏金面具,手中执一子,目光落在棋局里,只瞧见华袖里指尖如玉,夺了身旁木兰天女之姿。 “你是说我见异思迁?”魏卓之一笑,声音却陡然拔高,扇子忽的一合,指天发誓,“冤枉!天下男子,唯我念情!我家中有一未婚妻,年芳十七,名唤小芳……” 榻上男子垂眸望着棋局,只当没听见。 魏卓之却没再玩笑下去,走来另一边坐了,执起一子,落时问:“她说的那些话,你觉得有几分道理?” “嗯,有些道理。只是……”男子手一抬,指尖棋子灯影里挥出一道厉光,剑风雪影,落入棋盘,脆声如雷,眉宇间却融一片懒意,声懒,意也懒,“险些坏了我的事。” “不险不险,她只要了鲁大三千两,没都赢走。他拿了我春秋赌坊的银票,回去顾老头那边一顿军棍是少不得的。我这趟西北之行,定能透过此人探得些西北军中实情。”魏卓之气定神闲一笑。 当今朝廷,外戚专权,元家独大,内掌朝政,外有西北三十万狼师。如今又趁五胡联军叩关之机在江南征兵,扩充西北军,元家之心昭然若揭。元修身在边关十年,他是何心意必须细探。 大堂里喧嚣渐起,赌客们谈论着方才的赌局,倒显得屋子里一时静了。 “你就没兴致?那姑娘所说的你我可是闻所未闻。” “你都说了她是女子,我身边不留女子。” “我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你好男风,且喜雌伏。”魏卓之摇着扇子笑道,凤眸飞扬,饱含恶意的戏谑。 步惜欢融在榻里,不言,只抬手落下一子,指尖寒凉浸了衣袖,棋局顿现惨烈杀伐。 魏卓之眼皮一跳,咬牙,这是报复! “但瞧她年纪不过及笄,这等高论未必出自她身,许是高人所授,若能招揽到这位高人,定对你有助!” 他们身在尔虞我诈的局中,若天下有一人,能察言观色于细微处,窥人所思所想,此人定为利器! “天下利器,多为双刃,伤人,亦能伤己。”步惜欢袖子一拂,手中握着的棋子尽数散去一旁。 此局,已定。 魏卓之也丢了手中棋子,行棋布局,他从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这姑娘不能放走,我让绿萝请她回来。若不能为我所用,亦不能为他人所用。” “不必。刺月已去,此时应在带人回来的路上了。”步惜欢往后一融,漫不经心阖眼,烛困香残,几分倦意。 魏卓之却惊了惊,刺月部出动了?何时之事? 他虽武艺平平,但两人身在一处,步惜欢命刺月部出动,他不至于毫无所觉。可他竟真的未察觉到,莫非…… “你功力何时又精进了?” “总不会是你,多年不见长进。” 魏卓之一呛,他敢保证,这也是报复!他不就是说了句雌伏?这人能不能别这么小心眼? 忍着刺驾的冲动,魏卓之颔首道:“既如此,我就等着了。一会儿那姑娘来了,倒要瞧瞧她是什么人。” ------题外话------ 科普: 关于冻结反应,给大家举个最常见的例子。 过马路的时候,对面来一车,这时候理智上我们都知道是要躲开的,但是我们最先的反应一定不是躲开,而是腿脚僵硬,吓得站在原地不动。这就是冻结反应,在遇到突发事件时,人的本能反应。 …… 男主男配出来了,大家不要急对手戏。 对手戏一定有,只是这里老爹的身后事要办,越不过这一步。 后头有对手戏多的时候。 正文 第十五章 少年是她? 夜色渐浓,街上人疏。唯秦楼楚馆灯火深深,入夜笙歌渐暖。 暮青转进一条窄巷,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巷深昏暗,瞧不见少年神色,只闻声音凉意入骨。 这些年来,她少进赌坊。暮家落在贱籍,身份低微,钱财多了易惹祸事,且富贵非她此生所求,日子和乐,清贫她也过得。只有一年,爹验尸时不慎染了病,缠绵病榻数月不起,家中银钱耗光,她便易容进了几次赌坊。那时,她一回只赢够抓药的钱,区区几钱银子,不曾惹人注意。今夜三千两银票在手,出赌坊时她便知道被几个赌徒盯上了。 街上人少,她三绕两绕的也没能甩开人。她只学过格斗,反追踪这等技巧是顾霓裳的专长,不是她的。 再过一条街便是寿材街,她不想把这几个人带去义庄扰爹安眠,要解决便在这里。 “出来!”暮青再道,转过身望向巷子口。 无人应声,亦无人现身。暮青等了片刻,只见月色烛地,巷子口幽静无声。 她皱了皱眉头,抬脚走了过去。 夜风湿凉,少年一人行在窄巷里,晚风送来隔街悠悠笙歌脂粉浅香,香散在雨气里,与青石湿气混在一处,淡淡腥气。 腥气? 暮青皱着的眉头紧了紧,面色忽然一沉,脚步倏停。 几乎同时,身后忽有风来。 这风逆着巷子送来,暮青惊觉风向不对,下意识蹲身,就地一滚,滚去窄巷一侧,抬眼间一瞥,扫见巷口拐角处三具横陈的尸体。 那三具尸身直挺挺倒在地上,双目圆睁,脖子微仰,颈间一道血痕,鲜红慢慢涌出。 血在涌,人刚死。 创口平滑整齐,锐器伤。 伤痕绕半颈,软兵器。 伤口细如丝线,铜线铁线类的凶器? 没有时间去想这三名赌徒为何被杀,没有时间去想袭击自己的人是何身份目的。得益于两世法医的丰富经验,仅凭一眼,暮青率先推断了对方的兵刃,几乎同时,她身形暴退,后背紧贴上石墙,缩进对方兵刃难以下手的死角。 与此同时,她袖口一抖,刀光乍亮,往头顶一掷! 刀色寒凉,刺破夜色,风里一声脆响。 头顶,一道黑影抹了月色,飘落远处,无声。 地上,一把刀落在黑衣人脚旁,没入青石板半截,亦无声。 暮青扫一眼黑衣人脚旁的刀,以她的臂力,绝无可能将刀扎进青石板,她的刀是这黑衣人挥落的,对方是内功高手! 暮青不懂内功,她不曾有机会接触这些。古水县乃江南小县,纵然发了人命案子,也多与江湖事无关,因此身在大兴十六年,她至今不识内功深奥,也不曾遇到过江湖高手。 今夜初遇,虽不知对方目的,但对方出手便杀三人,定然来者不善! 暮青心中沉了沉,她的格斗技近战凶猛,但前提是得近得了对方的身。以此人的身手来看,战赢,难!逃脱,也难! 她眉头紧锁,这时,那黑衣人瞥了眼地上。显然,解剖刀的古怪样式令他分了心。 正是这分心的工夫,暮青神色一凛,袖中寒光倏现,抬手便又掷向黑衣人!她抬手的一瞬,黑衣人已察觉,指尖一弹,便听一声脆响,夜风里铮地一声长音,飞射入墙。 刀入墙,暮青已奔至巷子口,眼看便要转过街角,踏入那灿烂喧嚣的长街。 黑衣人鬼魅般飞身而至,窄巷里如一道幽魂,顷刻便逼近暮青身后。暮青忽然停步,回身,袖口又现一道雪光,这回却没有掷出去。她掌心一翻,刀身对着月色一照,一转,刀光如雪,正晃在黑衣人眼上。 黑衣人没想到有人竟会用此阴招,刀光映了眼,他双目一虚,暮青抬手将刀往前一送! 脐下一寸半,气海! 此穴不可伤,伤之则冲击腹壁、动静脉和肋间,破气血淤,身体失灵! 暮青虽不知内力为何物,却也知内家行气,气破则功散。 黑衣人闷哼一声落至地上,手一抬,将刀从腹中拔出,带出一溜儿血线。那血线擦着青石路滑去巷子深处,他单膝往地上一跪,竟再难动一下。 任务无数,伤了无数,从未像今夜这般一招被人所制,对方还是个不懂功夫的少年。 暮青望见那刀尖上的血不过一寸,却不由心惊。她是用了全力的,竟只扎进一寸?若非今夜机警,用计破此人内力,怕是她真的走脱不得了。 她皱了皱眉,街上人虽已少,但三名赌徒陈尸巷口,若有人路过,必生事端。她深望了黑衣人一眼,压下想审问他身份目的的念头,后退转身,奔进长街。 黑衣人欲追,奈何腿脚诡异地不听使唤,只得眼睁睁望着人消失在视线中。 * 半个时辰后,春秋赌坊。 熏炉换了暗香,红烛明灭。一人跪在烛影里,身上鲜红暗落。 步惜欢揽衣融在榻里,手中把玩着三把样式古怪的薄刀,烛影映深了眉宇,微微跳动。 “是她?!我该说这真是缘分吗?”魏卓之哈地一笑,满眼兴味,“我说最近江湖上怎么能人辈出了,原来一直是她!” 那位有阴司判官之能的姑娘,他记得在船上时看得真切,她并无内力,竟能破了月杀的内力,令他如此狼狈,当真好本事! 他倒是越来越好奇了,一介仵作之女,功夫奇诡,赌技高明,还能察人观色于细微处——她究竟是何人?还有何能耐? “我记得你对她并无兴致,对吧?那若得知她师从何人,那位高人你自去招揽!这姑娘,你可不许跟我抢。”魏卓之手中扇子一展,笑出几分市侩气,“以这姑娘之才,文能做荷官,武能当打手,若肯来赌坊,定能帮我将送银子的捞进来,想闹事的打出去。” 言罢,不等步惜欢开口,他便对屋外道:“来人。” “公子。”门开了,一名绿衣女子走了进来。 魏卓之扇子一合,吩咐,“人在汴河城,速寻!” ------题外话------ 昨天很多妞儿表示,一生放荡不羁木文化,不懂雌伏含义。 来科普一下。 雌伏,本意是屈居下位,无所作为。引申意为龙阳之癖中屈居下位的男子。 简单来说,一个字——受! …… 存稿没了,今天起开始裸更。 家有刚百天的包子,我码字还需带娃,如果当天码不完,会零点以后包子睡了再码字,所以章节上传后需得早晨编辑大人们上班了才能放出来。 因此,今天起更新时间改到上午九点。 如果八点大家来,看到没更,那就是九点。 正文 第十六章 从此孤身 天蒙蒙亮,雾色漫了城郭,一名少年敲开了义庄的门。 守门人一夜未眠,细细听着城中有无大事,见少年依约归来,面色顿松,赶忙将他引进了堂屋。 堂屋地上,尸身依旧用草席裹着,口罩、麻绳、炭盆、醋罐都在地上摆着,盆里炭火已尽。 “小子等着,我再去取些炭来,待会儿帮你将尸身绑在身上,你过了炭盆再走吧。唉!”守门人叹了叹,暮怀山一代江南老仵作,验了一辈子的尸,替人洗了一辈子的冤,终究自己做了那冤死鬼。 老头儿驼着背,摇头晃脑地端着炭盆走远,只留了少年一人在堂屋里。 少年跪在尸前,背影比夜里清晰,晨光里却折了那分笔直,生生弯了脊背。 守门人回来的时候,堂屋里又没了人,这回一起没了的还有草席下的尸身。地上口罩、麻绳、醋罐,一物未少,却多了件东西。 一只素布荷包。 守门老头儿愣了愣,放下炭盆拾起荷包,入手只觉沉甸甸,打开一看,里面一块银锭子,足有一百两。 老头儿望向已无人影的门口,这银子……是给他的? 义庄守门,日子清闲,只银钱比仵作还少,一年也就二两。他驼背不能做力气活计,也不计较在这儿给死人看门晦气,不过是求个晚年有屋住有饭吃,冻饿不死。一百两银子足够他在这义庄守半辈子的门,也足够他回乡置间田屋,晚年安度。 也不知这么多银子少年是从哪儿得来的,守门人只望着门口,忽觉雾色渐浓,糊了双眼。 * 晨阳未起,雾重城深。 寿材街上,少年自雾色里来,背上背一尸身,没戴口罩,没绑麻绳,只这么背着,像人还活着。 少年弯着脊背,似负着千斤,不堪沉重,越发显得街空旷,人单薄。他行得缓,却每一步都迈得稳稳当当。 走过半条街,他依旧在街上最大的那家挂着松墨匾额的寿材铺门前停住,上前敲了门。 昨夜被人吵醒,今早又被吵醒,店伙计着实有些恼,门一开,还没瞧见外头是何人,便当先闻见一股臭气!他拿袖一掩口鼻,连退几步,抬眼瞧见昨夜的少年背上背着一人。那人软塌塌低着头,瞧不见模样,只瞧见耷拉在少年肩膀上的两只手黑紫发绿,散着阵阵臭气。 死、死人? 店伙计悚然一惊,这店里是做死人生意的,但真把个死人背来店里的,还是头一回遇见。他张嘴便要叫出声来,一物忽然砸来他脸上! 他被砸倒在地,鼻血哧哧往下淌,那物落去地上,沉甸甸颇有分量。那是只荷包,汴河城大府上的小厮奴婢都瞧不上的素布荷包,打开一瞧,里面却有几百两银锭子和两张千两银票! 店伙计眼神发直,仰头望向走进店里的少年,一时忘了他背着个死人,那死人发着臭。 “昨夜说的梓木棺,我要了。”少年背着尸身,脸沉在尸身下的阴影里,语音平缓,却令人背后生凉,“两千几百两?” “两、两千五百两……”店伙计惊得心头发憷,哪敢报假? “里面是两千八百两,三百两准备好寿衣鞋帽、冥烛纸钱,另雇吹打送丧的队伍,再请个风水先生就近选处佳地。可够?” “够、够!” “今日之内可能办妥?” “能……” 暮青不再说话,只走去店里正中央摆放着的华雕大棺旁,将人往棺内放好,席地守在了棺前。 店小二知道,这是让他立马去办的意思。他没敢再开口,只觉得这少年太吓人,不觉便依了他的吩咐,麻溜儿从地上爬起来,抹一把鼻血便去办差了。 寿衣鞋帽、冥烛纸钱店里就有,吹打送丧的人和风水先生他也熟悉,因此没有用上一天,晌午前事情就都办妥了。 风水先生在城外十里处选了个山头,傍晚时分,灵棺便从寿材街上直接起丧了。 这等不从家中发丧的事以前少闻,但更令人没有听闻的是少年在起丧前又将人从棺材里背了出来,只叫吹打送丧的人抬着空棺,自己背着尸身走在了队伍的前头。 暮青想起小时候,爹一人养育她,总有照看不周之处。有一年夏天,她中了暑热,屋子里闷,爹便背着她在院子里溜达着走,一走便是半夜。从那以后,她一生病爹便喜欢背着她走,似乎走一走,病就走了。 后来她大了,终是女儿家,爹不便再背她。那时她便总想,待爹老了,不能再行路,她便背着他,为他代步。 没想到,爹四十六岁,尚未年老,她便要背着他走。只是这一走,此生最后。 长街里,少年身披白衣,负着尸身开路前行。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听说背着的是死人都怕沾了晦气,躲得远远的。只有几个细心的人发现,送丧的队伍从刺史府门前行过,绕了几条街,最后自西门出了城。 寿材铺就在西街,离西门极近,既然要从西门出城,为何要绕远路? 没人知道少年心中想着什么。 吹打送丧的人也不知少年心里在想什么,买得起梓棺的人非富即贵,墓都修得颇为讲究,哪个也得耗上个三五月,修得大墓华碑方可安葬。少年却一切从简,到了城外十里的山头,挖了坑,下了棺,填起一方小土包,立了块石碑将人安葬后,也不用众人哭坟,便让人离开了。 新坟前,暮青未哭,亦无话,只是跪着,从天黑到天明,仿佛从前世到今生。 前世,她很早便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他们在她太小的时候便离开了人世,童年对她来说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时常捧在手里的残羹冷饭。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的人生只剩下自己,所以拼命读书,拼来了保送国外读书的机会,拼来了锦绣前程,却葬送于一场车祸。 今生,一缕幽魂寄在暮家,从此日子清贫,却未吃过一餐冷饭。本以为亲情厚重,父爱如山,此生总算有所依托,没想到忽然之间,她又孤身一人了。 或许爹的死本就是她的错。 爹虽领朝廷俸禄,但身在贱籍,衙门里的衙役都瞧不上他,时常对他呼来喝去。那时爹的验尸手法并不高明,大兴尚有屠户混混验尸的旧律,入仵作一行的人少,谈不上专业。大多数仵作各有自己的一套验尸方法,有的并无求证验实,许多存有错处。 凡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检验出错,可想而知会误多少人命。 不仅如此,古代办案的原则是“脏状露脸,理不可疑”,即重犯人的“口供”。 验尸不完善,断案重口供,可想而知冤案又有多少。 她心惊之余,便暗中出力,引导纠正,一步步让爹在江南仵作一行验出了盛名。自从爹有了名气,古水县的案子桩桩件件破得漂亮,知县升了官,新来的知县指望着爹升官,衙门里的人这才对爹换了一副笑脸。 她以为这是她对爹的报答,未曾想有一日,这盛名要了他的命…… 暮青跪在坟前,山风摧了老树新叶,落在肩头,微颤。 夕阳换了月色,月色换了晨光,坟前跪着的人额头磕了新泥,风里呜呜作响,一拜,“爹,女儿不孝……” “杀您的元凶,女儿定查出来!”再拜。 “待报了仇,女儿定回来将您的棺椁运回古水县,与娘合葬。”三拜。 三拜过后,暮青起身,晨光洒在肩头,落一片金辉。 这一日,大兴元隆十八年,六月初四。 皇朝变迁的大幕,撕开了一角。 ------题外话------ 昨天元宝百天,去影楼拍照。小家伙第一套衣服还算配合,第二套开始就各种求睡觉,求喝奶,求解手!伺候完他,累趴的节奏。 这种节奏还得继续,没拍完,改约周一。 …… 推文! 《狂尊一品郡主文》/七味美人 这小妞儿是群里的娃,也是娃他娘了。新写文加带娃,比我还辛苦些。看过我上篇文的妞儿都知道,我推文一般推新人新文多些,因为那时候自己就是新人,知道新人写出一篇故事的不易。 现在我写第二篇,依旧打算把这个习惯发扬下去。 大家看文各有喜好,推文并不强求。但求大家若是喜欢,莫嫌文新人新,收个藏,冒个头,给予人希望,就会有人愿意走下去。只有有人愿意走下去,才会有好的故事生出来。 正文 第十七章 夜探刺史府 汴河城,东街。 清早晨雾初散,细雨洗了青石长街。刺史府后门,五六个工匠被小厮领进了府。 刺史府要修后园子,听闻刺史大人的老娘过些日子要来。 刺史陈有良是个孝子,老娘要来府中,便是捉襟见肘也要为老娘修修园子。 汴州乃大兴南北运河的门户重地,漕运养肥了官衙大大小小的官吏,刺史府本不该缺银子,奈何陈有良是个清官。他在汴州任上五年,不见商家不收孝敬不吃同僚酒席,刺史府里水清得都见了底儿。 朝廷昏庸,清流可贵。陈有良两袖清风铁面无私,颇得天下文人仰慕,在学子中有颇高的声誉,百姓敬他为青天。 但青天雇工匠干活也得给银钱,刺史府的工钱给得低,少有人愿意来,寻来寻去只寻了这五六个工匠。 刺史府的后园子颇有秀丽乾坤,只是年久失修打理懒惫,青石小径遍是青苔,假山底下丛生蒿草。小厮领着工匠们绕到一处掩映在海棠林中的阁楼,这时节,海棠花期已老,地上残花遍落,烧红染了碧湖清池。 “就这儿了。阁楼的漆要新刷过,房顶的瓦也要整一遍,院子里的杂草也清了。前头湖边几处山石松了,要重新栽牢靠,免得老夫人来了要赏湖光,踏松了脚。这些活计两日做完,夜里在府中小厮房里有通铺,自有人带你们去。”小厮一番吩咐便让去一边,竟没有走的意思,显然要在这里督工。 工匠们提着各自东西分工干活,一个汉子低头咕哝,“两日的伙计,给一日的工钱,还好意思督工。” 另一人听见道:“行了行了,你不也来了?” “要不是刺史大人是咱汴州百姓头顶上的青天,谁愿意来?” “那你还发牢骚!” “我这不是瞧那小厮不顺眼么,瞧他那脸拉得老长,活像咱们才是欠钱的。” 两人小声嘀咕,一名少年提着漆桶走过,走到阁楼门前柱子下停住,低头敛眸,默默干活,眸底含尽嘲弄。 青天? 爹也说陈有良是青天,当年婉拒调来汴河城衙署,让他愧疚多年。 那年,汴河城中发了连环人命大案,爹头一回奉公文来汴河城验尸,因表现甚佳得了陈有良的看重,并有意将他从古水县调来汴河城奉职。爹却不愿离开古水县,他说娘的坟在,每月初一十五都去洒扫祭拜,怕一走便不能常回,让娘坟头落了荒废凄凉。 暮青知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爹是在为她着想。 到了汴河城,爹也还是仵作,脱不得贱籍,只俸禄高些。家中清贫,爹不是不想多些俸禄,只是心中操劳她将来的归宿之事。她随爹落在贱籍,娘是官奴,自小就被算命先生批做命硬,一个女孩子家在义庄整日摆弄死人尸骨,虽有阴司判官之名,到底不合妇人礼法。 汴河城官吏富商遍地,她这等出身这等传闻,定难有人瞧上,也难有人敢娶。爹不愿她给人做妾,他说娘当年宁嫁给他也不愿给知县做妾,她颇有娘的风骨,绝不叫她走娘不愿走的路。 爹望她嫁个老实少年,城中谁家有不错的少年郎,他早心中有数。去了汴河城,人生地不熟,怕看错了人,误了她终生。 爹是个憨厚汉子,老实话少,从不在她面前提婚事。那日她及笄,夜里吃寿面,爹提了几句,她还没表态,他先在烛光里红了脸。 记忆中爹如此满面红光的时候还有一回,那日他从汴河城验尸回来,进门便说案子有了眉目,陈大人留他在府中用饭,赏了一桌酒菜。 汴州刺史,正四品,汴州最大的官儿,跟他一介无品级的县衙仵作小吏同堂用饭,还不嫌弃他身上有股死人味儿。暮怀山回来家中,说起此事兴奋了几日,从此便对陈有良敬重更甚,对当年不识抬举婉拒他提拔的事愧疚更重。 暮青从前也认为陈有良是清官,铁面身正礼贤下士,如今她对此人持保留态度。 爹的死跟陈有良脱不开关系。 那晚在义庄,守门人说爹的尸身抬来时身上有股酒气,猜测他是喝了毒酒死的。爹身份低微,纵是灭口,那狗皇帝也不会亲自赐他毒酒,此事定是下面的人办的。 最有可能办这件差事的便是陈有良。 爹是仵作,略通毒理,那毒有股子苦杏仁味,气味再淡,爹也应该能闻出来。仵作验尸之时,尸身气味是判断死亡原因的不可忽略的一点,有经验的仵作都有一只灵敏的鼻子。爹没闻出来,她只能推断出一种可能,那就是赏他酒喝的是他敬重有加之人,他当时心情激动才无心察觉酒中异味。 推断并不能定一个人的罪,暮青懂,所以她来了刺史府查证。 刺史府要请工匠修园子,因给的银钱低没人愿来,正巧给了她混入府中的机会。 少年蹲在阁楼柱子下,默默干活。 等着,入夜。 * 修园子的活儿一天干不完,夜里歇在小厮房里的大通铺上。 刺史府中管束严,傍晚吃过饭,天色一黑院子里便落了锁。几个粗汉盘腿坐在铺上聊着女人的浑话,暮青借解手出了门。 月色清冷,少年四下里一扫,眸底雪色寒光洗过般,亮若星子。他傍晚入院时便扫过四下情况了,院墙不高,屋后有棵歪脖子树,可借着翻去墙外。 平日里验尸,多有走山路的时候,暮青体力不错,上树,翻墙,落地,一气连贯,落地后几步便避去了假山后。 想要知道毒酒是不是陈有良给爹喝的,她只需见他一面,当面一问。 这世间,没人能在她面前说谎。爹若真是陈有良所害,她便宰了这狗官,覆了这沽名钓誉的青天! 暮青蹲了蹲身,隐在黑暗里望着前面小径,还是等。 刺史府太大了,她不识路,不知陈有良的居处在哪里,只能等。等人经过,劫来一问便知。 这附近是下人房,没多久果然有人自夜色里上了小径。那人手里提着只食盒,莲步轻移,步态柔美,是个丫鬟。 暮青曾听爹说过,陈有良原配妻子早故,未曾续弦,也未纳妾侍。他膝下只有一子,盛京松院里读书,不在汴河。因此这刺史府中需要伺候的主子只陈有良一人,这丫鬟夜里提着食盒出来,应是送去陈有良那里的。 没想到正巧遇上个陈有良那里办差的,暮青当即打消了劫人的想法,只悄悄跟上。 六月夜里,夏风凉爽,草木香混着脂粉香随风浅浅飘来,令人有些微醺。 暮青忽觉脚下有些晃。 她心中一惊,眼前如漫了迷雾,恍惚里见那丫鬟转身,向她走来…… 她只记得自己最后一缕意识——那脂粉香,有毒? ------题外话------ 今天这章早晨写完,觉得感觉不太对,删了重写的。 现在才发,让大家久等了,实在抱歉。 明天老时间。 正文 第十八章 明月花下人 暮青醒来时,鼻腔里隐约还残留着那浅淡的脂粉香,身体却已能动了。 依旧是夜里,不知时辰,有月色自窗外洒进来,照在树梢,落一地斑驳清冷。 暮青身处一间空屋,身下地板淡淡梨花降香,香气里有股子新漆味儿。 新漆…… 暮青抬头,望向头顶,屋里光线颇暗,月色照不见屋梁,只觉房梁深深颇为高阔。 阁楼? 新漆的阁楼,不就是今天做工的园子? 暮青不解自己为何被关来此处,但让她更不解的是那丫鬟。她未学过跟踪技巧,但有格斗底子在,普通人想发现她也难。她刚跟上那丫鬟便中了毒,说明一跟上就被她察觉了。这女子身手应该不俗,且毒香混在脂粉香里,借风势将她毒倒,用毒手段颇为高明。 刺史府一介丫鬟竟是这等高手,这刺史府……有古怪! 暮青起身来,腿脚还有些软,但不妨碍走路。她推了推房门,果然门外上了锁,她又转身来到窗前,刚要伸手去推,忽听房门外啪嗒一声! 暮青倏地回身,只见房门无声扫开,月色烛地,夜风徐徐,有人自月色尽头来。 月色空蒙,海棠落了满园,残红遍地。清风拂了那人华袖,华袖拢了月色,那人在月色里,步步残红。 行至园里,那人抬眼望向屋内。风打了海棠林,残花落在肩头,那人只在林中稍一驻足,便让人忽生山间明月照海棠,不负明月花下人之感。 暮青站在屋中窗边,袖口垂着,指间已藏起一片雪色,蓄势待发。她不知道为何她落在对方手中,对方却没收走她身上的兵刃,或许是觉得她不足为惧?无论是何缘由,对她来说兵刃在手总比没有多些机会。 念头落,那人已在台阶上,背衬月色。 光线虽暗,暮青还是瞧清了那人的脸。那人脸上竟覆着半张面具,紫玉鎏金,玉带楚腰,半张容颜,绝了人间色。 那人声音比夜里清风还懒,倚在门旁望着人,语气更懒,“醒得倒早。” 暮青不言,她扮作工匠混入刺史府,如今失手被擒,在对方眼中应是刺客身份。但没见过不把刺客关在牢里,也不收了刺客身上兵刃的。此人不是刺史陈有良,陈有良不惑之年,眼前男子却是青年,两人年纪不符。 既如此,此人为何身在刺史府中? 她一个夜探刺史府的刺客,失手被擒,来见她的为何不是陈有良?此人知晓她被关在阁楼,还深夜独自来见,说明他对刺史府中一切了若指掌——他和陈有良来往密切? 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暮青猜测着,袖中解剖刀已攥紧。 门口,男子往她袖口瞧了眼,漫不经心,“那套小刀总共几把?倒精致锋利。” 说话间,他指间一错,月色里显出三把小刀,雪色映了暮青的眸,令她面色一变! 这三把刀,正是前夜她在巷子里留下的那三把解剖刀!当时走得急,她没来得及拿走,还以为找不回来了。这套刀共七把,是当年爹的一位铁匠朋友帮忙打制的,顺道做了副皮套绑在手臂上,内有简易机关,形同袖箭,需要时一扣便能入手,防身颇好用。 但暮青没答这些,她目光一寒,问:“前夜那人是你?” 这话问罢,她又觉得不像。虽然这人覆着面具,前夜那人蒙着面,两人都瞧不见脸,但气质差别甚大。于是她换了个推测,“前夜那人是你的人?” “嗯。”步惜欢懒散嗯了声,竟承认了,只是未抬眸,低头把玩那三把刀,“本是叫你回来问些话,你倒险些把人废了。” “有事相问,为何不光明正大地现身?”暮青皱眉,面色覆了寒霜。她是从赌坊出来才遇到此人的,即是说,当时此人在赌坊里,“你是公子魏?” 这人年纪与江湖传闻里公子魏的年纪相仿,魏家与江南士族门阀有着盘根错节的交情,此人若是公子魏,倒能解释他为何身在刺史府中。不过,刺史陈有良不与同僚和商家来往的传闻就是在嘲弄世人了。 暮青嘲弄一哼,园子里有风拂过,林深处一枝海棠树梢忽然颤了颤。 步惜欢抬起眸来,目光清淡,“我武功没他那么差。” 那海棠树梢又颤了颤。 暮青却皱了皱眉,不是公子魏?那此人是何身份,那夜要见她和今晚夜深来见又是何目的?最要紧的,她夜探刺史府被擒,陈有良或者此人打算如何处置她? “你的功夫师从何人?”步惜欢定定望着暮青,总算问到了正题。 “顾霓裳。”暮青不想答,但身处的境地她很清楚。 用毒手段高明的丫鬟,深夜来见身份成疑的男子,始终未曾出现的刺史府主人——这刺史府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秘密,她不知此事陷入府中,对方既然此时不杀她,定是有事要问。她若不答,于她不利。 暮青自然也知道,她若答了,对方知道了想知道的,或许同样会杀她。所以,她选择说实话,有的时候越是实话越难让人相信。顾霓裳不在大兴,无人能查得到她,对方若是在意她的身手,查不到人应该还会从她身上问,如此倒能拖延一些时机,为自己赢得逃出去的机会。 爹去了,她孤身一人并不怕死,但在查到害爹的元凶为爹报仇之前,她得留着自己的命。 暮青盯住步惜欢,他面上覆着面具,无法看见太多表情,只能瞧见他垂着眸似在思索,语气有些兴味索然,“女子?” “是。”暮青答,却皱了眉。这人不喜女子? “你在赌坊察人观色的那些本事,也是她教的?”步惜欢倚着门,微微偏着头,夜风拂得人有些懒,他有些倦,但那双眸却让人想起夜深假寐的猎者,虽困顿,仍慑人。 暮青一看那目光便知道,这才是此人真正在意的。 “不是。”她答,随即便见男子挑起眉来,意味明显,等她下文。 “威廉·巴萨教授。”她又答,这回果见男子剑眉抖了抖,似乎觉得这名字古怪。 这名字确实古怪,听着不似关外五胡之人,倒似西洋人。《祖州十志》中记载:“西边有海,无望无际,尽处有异人国,卷发蓝眼,皮色相异。”太祖时期时,曾有西海渔民出海时打捞到海上遇难的浮尸,金色卷发,高鼻深目,渔民引以为妖怪,后水军行船出海去瞧,递了折子奏报朝廷,才有人猜测是西洋人。但从那以后再未曾遇到过,天海深远,行船难至,大兴到不了那西海尽处,那尽处的人也难以过来。 步惜欢瞧着暮青,一介仵作之女,定未曾读过皇家藏书,这颇似西洋人的名字想来也编不出来。那即是说……她真有此际遇? “此人现在何处?” “英国。” “……”那异人国的国名?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打算如何处置我?”暮青开口问。 步惜欢正垂眸思索,闻言抬起眼来望住暮青,目光深沉莫测。这少女,此刻一身少年打扮,眉眼普通,气质却依旧清卓。她不怕他,他看得出来。身处困局,她从一开始的戒备到此时的配合,看着乖巧,实则心有算计,看着识时务,实则暂时蛰伏。 此等女子,若非有心软的毛病,当真有成大器的潜质。 他该如何处置她呢…… 步惜欢久不开口,只望着暮青,看似在思索,园子里忽来一道黑影。 “主上。”那黑影不知从何处现身,落地时习惯性地落在月色照不到的黑暗里,无声。 步惜欢倚在门边,任那黑影跪在屋前台阶下,抬头对他悄声说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无声,似以内力传音入密,暮青听不到,却面色一变!只见步惜欢倏地回身,望住那黑衣人。 暮青在窗下目光微闪,忽然开口,“尸体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题外话------ 这两天的点击我瞧着每天有一万,算算章节总数和收藏量,表示……是有妞儿不知道如何收藏喵? 收藏是指加入书架,需要登录520小说会员号,然后点封面下方的【加入书架】 加入书架后,文一更新,书架里第一时间会有显示,阅读很方便。 求登录会员号收藏,不要用浏览器收藏。 拜谢! …… 前两天有妞儿问我要包子的百天照,表示还没拍好,但发了两张日常在微博上。 有微博的妞儿,可以关注一下我微博。 新浪微博:http://weibo。com/xiaoxiangfengjin 正文 第十九章 如果我不能,天下无人能 步惜欢转身,夜风舒卷了华袖,那华袖却翻飞起几分凌厉。 黑衣人警备盯住暮青,这少女没有内力,如何听得见他的传音入密? “唇语。”暮青冷淡开口,抬脚便往屋外走。 步惜欢倚在门边瞧她,黑衣人跪在台阶下不动。暮青走到园子里,这才想起不识路,回身对步惜欢道:“你,带路。” 黑衣人目光顿寒,跪着不动,却已蓄势待命。只要主子授意,他顷刻便叫这放肆的少女血溅当场! 步惜欢倚在门廊下,月色镀了华袍,那华袖已随风散了凌厉,懒散若云,“刺史府有仵作。” “刺史府的仵作验尸不出错就很难得了,你指望他帮你还原命案经过,推断凶手特征?”暮青冷哼一声,轻嘲。 刺史府的仵作若有能耐,汴河城何需一发大案便差人去古水县请爹来?但这句嘲讽暮青忍下了。她如今乔装改扮,对方虽可能看穿了她是女子,但未必知道她的身份。爹的死与刺史陈有良有关,她今夜困在刺史府中,身份被识破许会生险。 “哦?”步惜欢挑了眉,偏着头懒懒瞧她,“你能?” “如果我不能,天下无人能。”夜风低起,少年淡立,明明一副寻常眉眼,却让人忽然便觉得海棠林中生了翠竹,清卓满园。 步惜欢瞧着,许久无话。半晌,唇角微扬,一笑。 这一笑,满园花红失色,唯剩那月色里廊下一人,风醉了海棠,那人醉了夜风。 “好!”步惜欢踏下台阶,举步行来,行过暮青身旁往园外走去,当真给她带了路,“就瞧瞧你的本事。” * 夜已深,刺史府衙前院,一间公房烛火通明。 死的人是刺史府一个文书,夜里在公房里整理公文,小厮进去送茶时发现人死了。 暮青来到时,未见到乱糟糟的情形,只见房门开着,门外站了四人。 四个人,没有一个是刺史府的公差。 一名执扇的锦袍公子最为惹眼,暮青觉得此人惹眼,并非因男子青衣玉面颇为俊秀,而是屋里地上躺着死人,屋外风里散着血气,其余三人皆肃目沉敛,唯独他摇着白扇似观一场风花雪月。 暮青皱起眉来,面上覆一层寒霜。一条人命逝了,不过一场戏,士族贵胄之心是这人间最锋利的刀。 暮青眸底也含了风刀,懒得再看那公子,目光掠去他身后,见一名绿衣女子恭谨立着,风起处裙角轻拂,夜色里似开了墨莲,别有一番柔美。 暮青一惊,是她? 那用毒的女子! 这女子不是刺史府的丫鬟吗?怎此时一副侍女打扮? “公子。”这时,一人出声,打断了暮青的惊疑。 暮青循声望去,见一清瘦的中年男子急步行来,目光复杂地瞧了她一眼,对步惜欢一礼,恭谨谦卑。 这人素衣素冠,苦面清瘦,颇有忧国忧民的文人气,只一身常服,不辨身份。 “屋中如何?”步惜欢问。 “人死了。”那文人简洁答了句,睇了眼暮青,略一思量,上前一步,敛眸低声对步惜欢道,“公文未失。” 暮青听不清楚,却能瞧得清,只是此时心思不在这人的话上。此人为何看着她,目中有复杂神色?莫非认得她? 瞧此人年纪气度,与爹平时所述颇似,难道…… 暮青手中拳头倏地握紧,指尖血液如生了寒冰,冰冷地刺着掌心,微痛。那人离她仅有三步之遥,她只要窜上前去,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便可问出他是不是陈有良,爹是不是被他毒死的。若是,她便宰了这沽名钓誉的青天,为爹报仇! 可是,暮青抬起眼来,目光从前方那用毒的女子和后面的黑衣人身上扫过,估量了劫持那人的可能性,垂了眸。 月色落在少年身上,照见单薄孤凉,见他忽然抬脚,走上了屋前台阶。 事不可为,那便静待,以寻时机。 “尸体是谁发现的?”暮青并未急着进门,只立在台阶上问。 那文人身后一名小厮站了出来,答话前与那文人目光对视了一番,得了首肯,这才答道:“小的送茶水时,发现王大人死在屋内的。” “多久了?” “不久,两刻钟前。” “你发现后禀过何人,还有谁进过屋子?” “小的禀过刺史大人,刺史大人命小的院中候着,除了小的,再无人进过屋子。” 无人知道暮青问这些话有何用意,魏卓之院中摇着扇子,满眼兴味。他还以为,问这些是捕快公差的事,仵作只负责验尸。 仵作是只负责验尸,但法医不是。 仵作地位低贱,发了一件案子,勘察现场和寻证缉凶是捕快的事,仵作只充当验尸官。即对尸身进行验看,判明死亡原因和时间,推断自杀或他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法医的工作却重得多,除了上述工作,还需推断认定凶器、检验鉴定物证、分析犯罪手段和过程,利用医学、解剖学、病理学、药理学、毒物学、物证学,甚至是人类学、昆虫学等一切科学理论和技术,为案件提供证据。 证据越足,凶犯身份范围的锁定越快越准,办案才不至于走弯路。 因此,仵作虽是法医的雏形,其专业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暮青问谁进过屋子是为了预估命案现场的破坏情况,为一会儿推论还原命案过程做准备。她并不奇怪除了小厮无人进过屋子,这些年她有意传输给爹保护现场的意识。爹常来汴河城验尸,自然也习惯这样要求,久而久之,刺史府遇到案子也就习惯了不让闲杂人等进入。 刺史府害了爹,却仍在按照他的要求办案。 暮青转身走进屋里,挺直的背影,夜色里无尽嘲讽。 屋里布置简单,只有一架堆放公文的书架、一张办公的桌椅,角落处一张小憩的矮榻,矮榻后有窗,窗关着。死者倒在书架旁,头东脚西,仰面朝上,上半身衣衫被血染尽,目测有颈部、前胸、腹部三处创口,现场有喷溅型血迹,初步推测有打斗痕迹。 扫过一眼屋子,现场的初情已在心中,暮青忽听门口有脚步声。她转过身,见步惜欢走了上来,瞧那样子欲进屋。 “站住!”暮青脸一沉,冷喝,“要看站门口,不得破坏现场!” 暮青心情不好,院中那文人很有可能是陈有良,离得这般近,她却没有劫持他的可能,还要耐心在此处验尸,以待时机。这已耗光了她的耐性,她不想再分出任何耐性给任何人。 步惜欢被她冷不丁地一喝,当真步子忽停,停在了门口。月色照见男子风华雍容的背影,华袍舒卷,卷尽春风秋月人间秀色,那维持着上台阶的姿势却添了几分滑稽。 “站边去!挡光!”少女一副少年郎打扮,冷着脸一甩袖子,那洗得发白的袖子却比门口男子的如云华袖舞起来还多几分凌厉气势。 噗! 院子里,魏卓之忽然开始笑。 黑衣人目光已寒,腰间长剑蓄势欲出。 那文人复杂地望着暮青。 小厮张着嘴,嘴角抽搐。他没看错吧?主子被喝斥了?完了完了,会有人死得很惨。 暮青甩袖转身,步惜欢望住她的背影,眸光沉沉慑人,瞧了她一会儿,却没说什么,竟当真让去了一边。 暮青又转回来,“三件东西,立刻备!外衣、口罩、手套。另外,我需要一人帮我做验尸记录。” 外衣和手套都是验尸时要穿的,虽是素布,防护效果很差,但好过不穿。 依暮青吩咐,三件东西片刻便送了来。 黑衣人搬了把椅子来,步惜欢在门口坐了,其余人立在院中。 小厮拿了笔墨来,候在门口。 等着,暮青验尸。 ------题外话------ 电路改迁,停电了一天,刚来电。 这两天更新时间会不稳定,到时评论区会有公告,对不住大家了。 因为停电的关系,有时间我会先码字,评论回复可能会晚些,望妞儿们理解。 …… 另外,说个事。 昨天回评的时候,惊见有妞儿路上看文,被路过三轮撞伤了腿,实在心惊。 我想说,现在是手机阅读时代,大家出门都带着手机,方便是方便,但希望大家不要路上玩。走路、坐车都留意周围,没什么比安全更重要。 文更了就在目录里,不看也不会跑,晚点看真的没什么。 还是那句话,安全为上! …… 另外,风云这货前两天来我这里带了两大袋沙田柚回去,她在广州,所以身在广州的妞儿们,愿意面基的看下面: 时间:11月20号下午六点半到十点 地点:沙面兰桂坊(近火车头餐厅那家) 正文 第二十章 深夜验尸 暮青穿戴好,院中便静了。 月色烛火辉映,照见屋中少年,一身白衣,一具血尸。 暮青走去血尸旁,蹲下身略一丈量,开口:“验!男尸,身长五尺六寸,中等胖瘦,身穿八品官袍,头戴官帽,脚穿官靴。腰间一只荷包,内有纹银二十两,身上一张身份文牒,上书:‘王文起,天启二十七年生人,汴河永寿县人’,得其年龄四十五岁。” “尸身呈仰卧位,头东脚西,头朝书架脚向房门,右臂半举,手呈爪形,局部尸体痉挛,目望书架右上方。现场有喷溅血迹,有打斗痕迹。” “尸身下颌关节开始至上肢已现尸僵,未见角膜混浊,初断死亡时间为一至三个时辰。” 屋内外安静得只闻少年声音,来汴河城前熏哑的嗓子经过几日,夜里已闻清音。 小厮在门外奋笔疾书,听见最后一句,怔愣抬眼。 一至三个时辰?这时辰不对! 步惜欢坐在门外廊下,手中已端了热茶,茶香浓郁淡了血气,茶雾袅袅熏了男子眉眼,懒态更胜,声音却微凉,“刺史府公房里当差的,每个时辰一壶热茶两盘点心,三个时辰都该用膳了。” 言下之意,人不可能死了那么久。 “我说初断。”暮青蹲在地上,烛光里娇小一团,眸光却比站着盯人更厉,“这两个字跟你有仇吗?你要这样无视它们。” 步惜欢从茶盏里抬眼,定定瞧了暮青一会儿,“我跟你有仇吗?” “你少打断我,我就跟你没仇。”暮青皱眉,话虽挤兑,却还是接了他的话,“你说刺史府每个时辰都有人送茶点,你怎敢保证没人偷懒?” 步惜欢闻言瞧向小厮,小厮一个哆嗦,赶紧道:“主子,属下可没偷懒,前个时辰去王大人还好好的,一个时辰后再去换茶水,人就死了。” 步惜欢看向暮青,暮青蹲在地上,厉眸改去盯那小厮,“我凭什么相信你没说谎?” “我!”小厮一噎,大感冤枉。 “人是会说谎的,尸体不会。他是何时死的,他会自己告诉我。”暮青说罢,已低头再验了。 自、自己? 小厮古怪地瞧一眼屋里,想象着那血尸静静躺着,忽然自己开口说他是何时死的,不由觉得夜有些凉。 但这凉气还没走完全身,他便开始觉得脸上发热。 步惜欢抬眼,茶雾遮了眉眼,一时瞧不清眸底神色。 只见屋里,暮青将血尸的衣衫鞋帽一件件除下放在一边,她做事工谨,那些衣衫早被血染透,她却件件都铺放好,从头到脚依次来,待尸身上只剩一条亵裤,暮青又动手去除那条亵裤。 院子里忽然无声,瞪眼的瞪眼,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待血尸毫无遮蔽地横陈在屋中,一时无人去注意尸身上触目的伤势,只被那一处扎了眼。 “咳!”魏卓之飘来廊下,不敢挡屋中的光亮,他自觉闪去一旁,只指指那处,表情十分丰富,“那里……咳!要不要找件衣裳盖一盖?” 那里又没伤着,露出来多不雅。 “你没长?”暮青皱眉抬眼,一句话问得廊下玉面公子脸色憋红,这才冷道,“那你还怕看!” “我!”算了,他还是闭嘴吧!这姑娘的嘴,比步惜欢还毒,果真是人外有人。 “再验!”暮青已接着开始验,她将尸身翻了过来,看过后皱眉,“尸身已现尸斑,颜色呈暗紫红,周围可见斑点状出血,分布于枕部、锁骨上部,尚未处于扩散期,推断为急死。” 暮青又将尸身重新翻过来,看了看屋里的血迹,下了结论,“结合尸僵和屋内打斗痕迹,推断死亡时间精确至两刻钟至半个时辰!” 初断还是一至三个时辰,再断已断为两刻钟至半个时辰了? 小厮边奋笔疾书边有些心惊,这个时辰与他发现尸身的时辰倒是相符,只是若真是两刻钟,岂非说明他发现尸身时人刚死? 人刚死就表明凶手刚走,这凶手差一点被他碰上! “时辰提前得倒多,凭何推断的?”步惜欢懒懒放下茶盏,茶已有些凉,黑衣人接过,转身去换热的来。 暮青就知道这男子不可能不问,她一个夜探刺史府的刺客自荐来当仵作,此人不问明白没道理信她。这男子身份非同寻常,那貌似刺史陈有良的文人和那华衣公子都站在院中,唯独他坐着,可见身份尊贵。 今夜院中四人,连那小厮都有双重身份,刚才她听见他叫这男子为主上,显然不是普通小厮。 即是说,今夜院中的人都是这男子的人,唯独她不是。 今夜刺史府死了人,没有公差仵作前来,一路从后院行来,整个刺史府都静悄悄的,可见此事并未声张。未声张说明死者的死关系重大,凶手是谁对这男子来说很重要,而缉凶的关键在于她,她说谎或者验看出错都对他影响很大。所以,他需要根据她的解释来衡量要不要信她。 暮青垂眸,烛光里眼底落一片剪影。正巧,她也想取信于他,信任会使人放松戒备,她需要的就是这个时机! “尸斑,就是人死后皮肤上出现的这些斑块。”暮青懒得再将尸体翻过来,为了省力气,她只指了指锁骨那一块,“这些斑块的形成是由于人死后血液停止流动,在血管内堆积形成的,堆积时间越久,颜色越深。其形成、扩散到固定都需要时间,因此可以用来推断死亡时间。” 暮青尽量解释得简单点儿,“死者的尸斑颜色为暗紫红,颜色极深,死亡时间应该很久。可是他的尸斑却仅仅分布在枕部、锁骨一带,刚刚形成,与尸斑颜色不符。因此推断为急死,只有死亡时间在短瞬间,血液才会呈暗红色,尸斑颜色才深且出现速度快。最快的两刻钟就会出现!” “人死后,尸身不会立刻出现僵硬,而是会首先变软,维持时间大多在半到一个时辰。但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死前剧烈运动过的,比如说打斗。这种情况,尸僵最快一盏茶的工夫就会出现。死者下颌和上肢部位已现尸僵,时间大概需要半个时辰。因此死者的死亡时间可以推断为两刻钟到半个时辰,不会超过这个时间。” 解释完毕,院内无声。 魏卓之合起扇子点点脑门,是他变笨了吗?怎么听得晕晕乎乎的。 步惜欢融在椅子里,支着下颌深瞧暮青,也不知听懂了没。黑衣人回来,端了热茶侍奉上,他接了茶便低头喝茶。 暮青一瞧,转身继续。 “尸身三处创口,左颈、右胸、右腹,创角皆一顿一锐,创口长约一寸,推断凶器为宽约一寸的短刀,致死伤为左颈这一刀。”暮青边说边丈量,手在那些翻出来的皮肉上比划过,那些淡黄的油脂和红白皮肉刺着人的眼,叫人目光移转不开。 暮青的手却忽然在血尸的大腿上停住,盯住细瞧。 “咳!”魏卓之又忍不住咳了一声,步惜欢的唇角古怪地动了动。 那即便是死人,也是个男人,这姑娘的手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放在大腿上,还脸不红气不喘瞧得仔细……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姑娘家。 暮青却像没听见屋外声音,将那血尸的手脚都看了一遍,又动手将其翻了过来,细细瞧了瞧臀部。 “咳咳!”魏卓之又开始咳,步惜欢低头喝茶,茶雾月色里蒸着紫玉鎏金面具,绿的紫的,分外精彩好看。 暮青却开始冷笑。 步惜欢从茶盏中抬眼,只见暮青面露嘲讽。 “这刺史府里,用毒高手可真不少!” 步惜欢眸一沉,挑眉。 “这人有三氧化二砷慢性中毒的征象。” “……何物?” “砒霜!” ------题外话------ 半夜来电,码字奋战到凌晨三点,上传去睡觉! 一大早就看见更新了有木有?快表扬我! 不过白天停电,评论我是一时回复不上了,来电以后补吧。 …… 科普: 法医学中,伤与创是不同的概念。 伤,指皮肤未曾破裂的损伤 创,指皮肤破裂,深及肌肉的损伤。 创口,字面意思,不用解释。创角,指创口边缘连接起来的形状,凶器不同,形态不同,用来推断凶器的。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案情复原 砒霜中毒! 树梢下月影斑驳,夜风过处,枝叶飒飒作响,衬得院中更静。 有前头初断死亡时间的教训,这回没人忽略慢性两个字。 暮青转头看向屋外小厮道:“继续验!” 小厮一愣,赶紧蘸墨。 “死者肤色发黄,躯干、大腿上部和臀部可见雨点状斑块,验为色素沉着。” “死者为文人,未习武,手掌和足底角化层厚度呈现异常,验为皮肤角化过度。” “死者手掌外缘和手指根部见角样和谷粒状隆起,验为砒疔。” “结合上述三种征象,验为慢性砒霜中毒!” 寂静里,只闻暮青干脆利落的验尸诊断,小厮笔下疾走,面色发苦。他是私塾书院里读过书的,只未看过医书,今晚的尸单或许该找个郎中来写! 步惜欢坐在廊下,青瓷茶盏月色里泛着冷辉,映得眉宇浅凉。 魏卓之摇扇,扇面一枝雪色木兰,夜里开得幽凉沉静,点了男子凤目寒凉如水。 慢性中毒,这等妇人后院争斗的伎俩竟用在了刺史府里。下毒之人必常接触王文起,若是他自己府上的亲眷下人也倒罢了,若此人在刺史府里…… 魏卓之望向步惜欢,暮青将两人神色看在眼里,冷嘲一哼。 若下毒的人在刺史府里,这刺史府的用毒高手也就太多了些。爹是被毒害的,那丫鬟会用毒,如今又多了个中毒的刺史府文书。 这文书许也是这男子的人,不然犯不着为了个文书封锁案情,深夜坐在院中吹凉风看她验尸。这些士族贵胄向来视尸身晦气,在古水县验尸时,那些捕快都不愿沾惹尸身,大多时候将尸身抬去义庄便急急忙忙跨了炭盆离开,只等验看完毕拿了尸单,按尸单上所录查案缉凶。男子坐在这里看她验尸,除了不信任她之外,死者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 若下毒之人是出于与死者的私怨还好些,若是出于别的目的,许对他不利。 “可能推断中毒时日?”步惜欢抬眸望向暮青。 “不能。”暮青蹲在地上,摊手,否定得干脆,“用毒量未知。” 此处缺乏精密仪器,不能解剖尸体,取脏器切片化验毒物沉积量。即便有仪器,解剖在这个时代也是惊世骇俗、不为律法民风所容之事。 步惜欢望着她,见她蹲在地上,烛光暖红,那双不起眼的眸却清冷澄澈。 他总觉得,她有办法。 男子目光渐深,那眸底的懒意如冬日里初融的风雪,凉入人心,“我记得,你懂得察人观色。” 暮青抬头与步惜欢对望,眸底深色漫了清冷,同样直抵人心。 没错,她有办法。 只要将死者的亲眷朋友、府中下人和刺史府能接触他的所有人都带到她面前,她通过微表情便能锁定嫌疑人。但微表情在这个时代是新奇事物,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迂腐不化墨守成规之人,就像古水知县。她曾试着提起,希望能借此快速锁定嫌犯,提高办案效率,却被斥为胡言乱语。从那以后她便再未对人提起过,未曾想那晚赌坊一言,竟能入了有心人的耳。 这男子仅凭那晚赌局便看出了微表情的妙处,今夜还能想到以此法追查下毒之人,接受新事物之快、举一反三之能,实令她刮目相看。 开明、识人善用,明主之相。 虽不知这男子身份,但院中几人倒没跟错主子。 “可以是可以,但得等早上。”暮青起身,看了眼屋里,“眼下不能确定下毒者与杀人者是同一人,所以杀人凶手的线索还是要查。现场越早勘查找到的线索越多,其他任何事都要延后。” 步惜欢瞧了她一会儿,将茶盏一递,黑衣人接了,他便懒支下颌望向屋里,不说话了。 意思很明了,继续。 暮青在屋里走了一圈,也不知瞧什么,瞧罢才道:“现场没怎么被破坏,血迹指向还算明显,屋正中书桌前一道喷溅状血迹,凶手应该是在此处下的第一刀,随后有滴状血迹一路指向门口。” 暮青随着那血迹步向门口,她低头瞧得仔细,似要将那些血迹研究出个花样来,烛光映着侧脸,明明灭灭。 步惜欢眼皮懒散垂着,夜风里似睡着般,眸底的光却比月色华亮,“血迹?” 暮青被打断,抬眼间有厉色一刺。步惜欢挑眉,很神奇读懂了,他又在不该打断她的时候打断她了。 果然,暮青不发一言起身,大步出门。从小厮手上拿过张白纸,毛笔蘸足了墨便往上滴,“这是滴状血迹,形状大小不同表示滴落高度和方向的不同。” 月色里,一滴墨点晕开在纸上,不是血迹,却极其形象。 “三寸。”暮青将笔悬在纸上三寸,“血滴边缘呈完整的圆状。” “十五寸。”暮青将胳膊抬高,“边缘明显锯齿状!” “三十寸。”暮青索性将纸放在地上,“边缘不仅有锯齿状,圆点周围还有许多小圆点。” 墨汁啪地滴下,砸碎夜色,也碎了男子眸底如月华光。 步惜欢微微坐直了身,瞧着那纸上渐渐晕开的墨色,眸中懒意渐去。 暮青提笔回身,袖子凌厉一扫,刷一笔墨迹扫向身后长廊。 魏卓之蹭地跳开,若非他轻功了得,当真能被扫一身墨点子。 他抽着嘴角望向暮青,这姑娘看他不顺眼吧? 暮青抬手一指长廊里的一排墨迹,“喷溅状血迹,现有条件无法模拟,那是动脉血管破裂血液喷射而出形成的血迹。这是抛甩状血迹,意会!” 言罢,她转身进门,蹲去地上,继续研究门口血迹。 这回,没人打断她了。 看了一会儿,暮青起身,“滴状血迹指向门口,说明死者身中一刀未死,欲奔出房门求救。这一刀应该是刺在腹部的,腹部主要脏器少,不容易致死。死者跑到门口,在此处被凶手拖了一下,摔倒在地。” 她一指门口一片从地上擦过的血迹,顺着指向书架,“死者摔倒在书架处,头向书架脚朝房门,这与验尸时一致。凶手在此处蹲下身往死者胸口补了一刀。刀带出血迹,洒在墙上。” 众人抬头,果见墙上有一道抛甩状的血迹! “凶手这一刀必定是刺在胸口的,因为颈上一刀是致命的,如果此时凶手在死者颈部划了一刀,他没有必要再补一刀。刺在胸口后,凶手以为死者死了,起身欲走,结果死者伸出手想要抓他。”暮青看了眼血尸半举的右手,又一指颈旁一滩血泊旁的喷溅状血迹,“凶手又在这里蹲下身,在死者颈部划了一刀。随后提刀起身,刀上血滴落在地上,指向……” 暮青顺着血泊旁一溜儿血滴回头,望向书桌,起身走了过去,目光往书桌上一落,眼神一变。 步惜欢目光渐深。 书房里最重要的便是书架和书桌,凶手到过书桌! “公文未失?”暮青转头望向院中,目光落在那文人身上,敲了敲桌面。 那声响,夜里令人背后发毛。 “这里,有件东西,被人拿走了。” ------题外话------ 昨晚没撑住,睡着了,早晨起来写的。 下午要去给包子继续照百天照,又是不能休息的一天,望天…… 昨天看评论,发现高手不少,剧情、案情加看资料,我难免有地方没顾及到。为了后来看文的妞儿看得顺畅,大家发现BUG尽管提,我尽早改。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石灰粉暗器! 步惜欢忽然起身,走进了屋内。 暮青没阻止,这个需要他亲眼看一看。 那文人也急急忙忙来了廊下,但没进屋,与魏卓之一起在门外等。 步惜欢来到暮青身旁,垂眸瞧她,暮青敲敲桌子,示意他看,“这里血迹有阻断。” 只见书桌笔墨旁一片细密血迹,瞧着应是死者颈部被划破时喷过来的,只是这血迹看起来有些怪,中间有一块空了。 “这里原本放了件东西,血喷洒在桌上,凶手拿走了这件东西才会留下底下的血迹空白。这空白的形状……”暮青伸出手来,在上面比划了一个长方形,“应该是张纸。” 纸。 纸上能写的东西多了,也许是公文,也许是信件,也许是别的。这张纸上的内容如果没用,凶手不可能拿走,一定写了很重要的东西! 那文人曾说公文未丢,即是说桌上写着的不是公文,那么死者当时是在写信?如果是,除了信上内容,还有个同样重要的疑问——信是写给谁的? 暮青瞧了步惜欢一眼,男子低头瞧着桌上空白处,烛影摇曳,冷了半张紫玉鎏金面具。 显然,这封重要的信,内容他不知道,说明这封信是背着他写的。 背着他……这可真值得深思。 今晚这案子本就有值得深思之处,人死得时间太巧,正好是这男子去刺史府后院阁楼的时候,好像凶手知道他不在,趁机下手似的。 暮青垂眸,她这么推测的话,刺史府少说有三方势力存在!且凶手是刺史府的人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凶手真在刺史府里,暮青就又有疑问了,她想不通凶手的杀人动机。她身旁这男子身份神秘,凶手连他的动向都清楚,不可能不知道哪个时辰公房里有人办差。他挑着有人办差的时候去,肯定不是去偷公文被死者发现才杀人灭口,那么他是看见了死者桌上写着的东西,临时起意?这也有些说不通。若他觉得此物重要,事后偷取比当面明抢风险小得多!杀人是风险最高的,他为何要选择风险最高的办法? 暮青心中存疑,也知道这些都是她的推测,没有证据一切推测都不能成为定论。但办案就是大胆推测小心求证的过程,现在她推测了,就剩下求证了。 “凶手杀了人拿了东西,定是要赶紧离开的。他提着刀,从书桌前走过。”暮青望着地上一溜儿血珠儿,血迹一端呈星芒状,指向屋里一张矮榻。暮青望向那张矮榻,目光定在了榻后的窗上。 窗紧闭着,树影映在窗上,摇曳如鬼爪,似将一个巨大的秘密关在了窗外。 暮青走过去,推开了窗。 夜风从窗外灌进来,步惜欢走到她身旁,风卷了衣袍,拂散屋中血气,带几分清新淡雅。大兴士族男子多喜熏香,他衣物上却未闻见浓郁靡香,只闻见清新之气,让人想起雨后林中醉人的草叶香,颇为醒神。 暮青头脑不觉又清明了几分,与步惜欢一同望向窗外。 窗外一条石径,后面一处小池。月色照着池水,粼粼波光映着窗后两人的脸,阴晴交替。 两人的目光落在石径上,石径上没了血迹,看不出凶手是从哪边离开的。 线索,似乎断了…… “有线索!”暮青忽然开口,转身往屋外走去。 众人随她一起转去窗后小径,远远的,暮青便比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停下不得靠近,自己独自上了小径,在窗户附近蹲下了身子。这回不知她又在看什么,只见明月在路尽头,少年在路中,夜色生了孤凉。 半晌,暮青对着石径上两块鹅卵石缝隙哼了哼,转头看向远处众人,指了指自己的发现,“凶手刀上沾着血,从后窗出来,路上没道理一滴血迹都不见。没有说明他擦拭过了,这里石缝里有血迹。” 众人面上各有阴晴,那文人远远道:“难不成要把石缝都看过,找出血迹来推断凶手从哪边走的?” 那文人自从暮青验尸开始便没开过口,这一开口,暮青顿时冷了眼,“要看你看,我不看!眼疼!” 那人一噎,面色有些涨红。他也知此法并没多少用处,即便看出凶手从哪边离开的又如何?那既然知道擦拭血迹,就不会笨到一路留下血迹让人追踪到落脚点的。终归便是再找出些血迹,顶多只能提供凶手离开的方向而已,凶手是谁还是没有线索。 “他是拿什么擦的血迹?”暮青忽然开口。 文人一愣,暮青哼了哼,“现场有喷溅血,他杀人的时候不可能避得干干净净,身上一定沾了血!他懂得擦拭地上血迹,难道会笨得穿着血衣提着血刀在刺史府里招摇过路?” 步惜欢望向石径旁的池子,池面夜风里幽幽涟漪,男子的眸也有些幽暗,暮青瞧见点了头。 “没错!血衣他是不会穿着到处走的,一定会就近抛弃,那处池子是很好的抛衣处,擦拭地上血迹的应该就是他身上的血衣。”暮青说话间起身,走去石径边,在池边的草地上目光一扫,朝众人一招手。 众人急步过来,顺着暮青所指望去,只见草地几处踩踏迹象,不远处池边一块露出来的泥地上,有只泥脚印在月色里静静落着。前两日下过雨,那脚印颇为清晰,顺着脚印能看到草地又被踩踏了几处,在重新走上石径时凶手在草地上特意蹭了蹭鞋底的泥。尽管如此,他走上石径时还是落了些泥在上头。 凶手从哪里离开的,已经明了了。 暮青远远望着那些泥迹,目光粼粼波光里有些幽暗不明,转头对小厮道:“你顺着往那边瞧瞧,看看能跟到哪里。” 小厮闻言愣住,从验尸开始,这些事都是她在做的,她生怕他们破坏现场痕迹,怎么这次肯相信他,让他去瞧了? “你以为凶手会真的让你跟着他的脚印找到他?他是连几滴血都会擦拭的人,这些散乱的泥迹怎知不是障眼法?鞋底他已在草地上擦过了,不太可能一路都留下泥。如果一路都有泥迹让你跟,很可能是障眼法。如果半路断了,你瞧瞧断在哪里,回来报!”暮青说完,看向池边那只脚印道,“去的时候小心别踩了那些泥迹,我回头还要去看,但现在我有更要紧的事做——这只脚印需要提取。” “提取?”步惜欢低头看向暮青。 暮青点头,“人走路各有习惯,受身体结构、胖瘦和职业特性的影响,每个人走路的步幅、步法都是不同的,形成的脚印也不同。脚印的提取有助于推断凶手的走路习惯和职业特性,日后找到嫌犯,也可以提取他的脚印进行比对。” “如何提取?” “石灰粉,水!” 步惜欢缓缓点头,瞧了眼黑衣人。黑衣人会意,恭身便要去拿。 “让她去。”暮青转头看了眼魏卓之身后那绿衣侍女,对黑衣人道,“我需要你下水把凶手丢弃的血衣捞上来,水底也许还有凶器。从衣物和凶器上可能会找到凶手更多的线索。” 黑衣人已见识过暮青的推理能力,虽觉她说得有道理,却站着不动,目光如剑。 为什么非得要他下水? 暮青一看他的眼便读懂了他在想什么,冷眼挑眉,“你成亲了吗?” 黑衣人一愣,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暮青一眼便得了答案,点头道:“我也觉得你没成亲。不懂怜香惜玉,不讨喜。” 黑衣人脸一黑,握拳,忍了又忍!到底谁不讨喜? “大半夜的,你打算让个姑娘潜水找凶器?好吧,如果她愿意下水,我也没意见。”暮青冷淡立在一边。 黑衣人咬了咬牙,看向步惜欢,见他点了头便恭敬退下,纵身一跃噗通一声入了水。 岸上,绿萝深看了暮青一眼,神色有些复杂,福身对魏卓之道:“公子,奴婢去拿姑娘要的东西。” “再拿只水瓢和一副干爽的手套来。”暮青吩咐。 绿萝又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了。小厮在她走后也按暮青吩咐寻那脚印去了,小径上只剩下步惜欢、魏卓之、那文人和暮青四人。 片刻后,一盆水、一盆石灰粉、一只水瓢和一副手套放在了暮青面前。黑衣人尚在上上下下地潜水,小厮尚未回来,暮青蹲下身子,动作利落地舀起一瓢石灰粉。 头顶四道目光瞧着她,等着看她如何提取足迹。 暮青忽然一抬手! 夜暮里泼开白雾,四人猝不及防,步惜欢、魏卓之和绿萝身怀武艺,一同足尖点地,齐刷刷后退时抬袖一挡!暮青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水盆!水泼喇喇洒出去,溅湿了三人衣袖,袖上石灰粉遇水,哧地冒了热气! 暮青身后忽然传来风声!她回身,黑衣人见岸上生变,从池中窜了出,手中长剑月色下泛着寒光! 暮青眸中也含着寒光,抬手将地上一盆石灰粉都朝黑衣人洒去!黑衣人一惊,急躲间脚下踏空一步,噗通一声砸进水里,水里顿时咕嘟咕嘟冒了热泡。 石径上又忽有风来。 暮青目光一闪,也不看是谁,回身抓过那文人,袖口寒光闪过,指间一把薄刀夜色里森凉,逼落在了那人的颈动脉上,“都别动!” 步惜欢停住,见暮青避在那文人身后,露出半张脸,夜色里冷嘲。 听她道:“刚才没条件模拟喷溅血,现在有条件了。想看吗?” ------题外话------ 昨晚写了一半,今早写了一半。本来九点能发,一货车司机从门口巷子里路过,车载太高,拉断了网线。 我想着没网,OK,那边等电信来修边再写点吧。 写到三千我才想起,妹的!好像还有360免费WIFI这么个神器! 我真是傻了,有神器竟然还在等人修网线! 一孕傻三年,看来是真理。 …… 这章关于提取足迹法,有研究的妞儿应该看出来了。 提取足迹方法很多,有一种是石膏提取足迹法。 石膏,不是石灰。 这里不是我无意写错的,看到结尾,妞儿们应该知道青姑娘为啥故意要石灰了吧?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扑朔迷离 夜色更深,明月照人。 月色在石径尽头,男子在月色当中。夜风起,远一看,月色落了华袖,有些美。细一看,华袖透了月色,有些碎。 步惜欢远远立着,如云华袖被石灰粉烧出了大大小小的洞,月色透来,有些滑稽。他定定望着暮青,眸光比夜色幽沉。 好!好!他真是小瞧了她。 暮青避在那文人身后,刀逼在他颈旁,手有些颤。 她得手了,终于! 今夜她夜探刺史府,不慎中毒被擒身陷困局,恰逢刺史府出了人命案,她便借机自荐,希望能找到脱身的机会。只是没想到会见到这疑似陈有良的文人,当时在院中她便想劫人,奈何身边有四个高手在,那绿衣女子还会用毒,十分棘手。她自知无法以一敌四,在四人眼前劫了那文人,便只好验尸查凶,假意顺从,以待时机。 皇天不负,这机会终于被她等来了! 方才,她说要提取足迹,要石灰粉和水。其实提取足迹该用的是石膏,不是石灰,她说了谎。 石膏遇水结晶才能提取到足迹,石灰遇水有的只是极强的腐蚀性。 她要石灰,为的就是当做暗器突然发难,劫持这文人。 不出她所料,她前头验尸查凶,已经让这男子认同并产生了一时的信任。她差遣那小厮追查泥迹,推断并无敷衍,所以小厮依言去了。她差遣那黑衣人下水捞血衣和凶器,关于血衣和凶器的推断也属实,所以黑衣人下水了。她让那绿衣女子去拿石灰,石灰是骗人的,但大家都相信她了,所以她的时机来了。 其实她原是想让那女子下水的,她擅用毒,留在岸上对她来说威胁甚高,但让一女子在男子面前湿着衣衫潜水,估计不会被同意。所以她只好把黑衣人哄下水,能少一个威胁是一个。 还好,她刚才出手的时候还算顺利。 那面具男子、青衣公子和绿衣女子都身怀武艺,猝然被她袭击,三人退得极快,只剩下不会武艺的文人呆愣在一边,顺利落在了她手中! “陈有良,陈大人!嗯?”暮青在那文人身后,声音森凉。 那文人只觉颈旁凉意瘆人,却未露出惊惧神色,只目光复杂地叹了叹,道:“没错,是本官。” 暮青一眯眼,握刀的手紧了紧,指甲刺痛手心,她费了极大的冷静才没让自己直接用刀划了这人的脖子!如今还不能确认爹的死与陈有良有关,所以她不能滥杀。况且,她此刻仍在刺史府中,想出府还得靠他。眼下群敌环肆,她不能分心在此处问陈有良,只能把他带出刺史府再说。 “我是谁,想必陈大人已瞧出来了,不用我自报家门了吧?” “你是暮怀山的女儿。” 暮青哼了哼,果然已经瞧出来了。当她看见这文人的时候就知道,如果他是陈有良,她一验尸他必定能看穿她的身份。不过那时已无所谓,她已不怕被看穿身份。这案子对他们很重要,她对他们有用,身份暴露了也暂时不会有险。 “你劫持本官是想替你爹报仇?”陈有良忽然开口问道,夜风里语气似叹息,似怅然,“本官无杀你爹之心,但到底你爹是因本官而死。” 暮青愣住,什么叫因他而死? 但就是这一分心的工夫,身后忽来一道青影!暮青背对池面,未见那影子,只闻见淡淡木兰香。那香气并不浓郁,奈何暮青嗅觉灵敏,她以前在国外时专门修习过一个课程,教授将他们带到解剖室中,蒙上眼睛,让他们仅凭气味辨别那些刚死不久的尸身上有无异常,因此暮青对气味异常敏感,她闻见那木兰香的一瞬,带着陈有良往石径旁的假山旁一避,借着山石和人质将自己护在了当中! “再妄动,擒下我之前,我定能叫这狗官命丧当场!”暮青冷喝一声,头顶飞过一道青影。 魏卓之落在远处,与步惜欢一人一边堵了石径的道路,眸里含着惊奇。他刚才受到攻击后,轻功退走,绕了大半圈绕去那池子后方不过片刻工夫,他的轻功向来都是来去无声,这姑娘竟能发现得及时! 暮青扫了魏卓之一眼,又看向身前的陈有良,冷笑:“刺史大人好算计!” 故意把话说得不清不楚,引她猜测分心? 陈有良一叹,暮青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他的语气却颇惆怅,“你爹……” “闭嘴!”暮青断喝,她不是不想听,而是不能现在听,分心的后果便是今夜她所做的一切都白费。她转头,冷眼看向魏卓之,“叫你的侍女出来!不想让这狗官死,就让她别耍花样!” “你说月影不懂怜香惜玉,我还以为你懂。你刚才把大半的石灰粉都洒在了绿萝身上,将她的衣裙烧得快烂了,我要她换件衣裙再过来。” 月影指的是那黑衣人,绿萝说的应该就是那绿衣侍女了。 暮青盯紧魏卓之的表情,见他双肩一抖,扇面摊开,那肢体语言竟显示出他说得是实话!没错,刚才动手时她因忌惮绿萝的毒,那石灰粉是大部分朝她招呼了去,当时只是想拖住她一时,好让她顺利劫住陈有良,未曾想能困她到现在。但想到绿萝还会回来,暮青便手下一使力,逼紧陈有良的脖颈,冷道:“刺史大人,带个路吧!” 陈有良不言,只目光一转,望向步惜欢。 “退后,不得上前,不得跟来,不得妄动。”暮青避在陈有良身后,左右扫视步惜欢和魏卓之,夜色深深,路尽头渐起薄雾,少年半躬着身,仅露半张脸,月下目如霜雪,身影蓄势如豹。她抬眸望了眼陈有良,吩咐同样简洁,“出府,不得说话,不得迟疑,不得绕远。现在起,按吩咐做,错一次,脖子上开一寸!” 言罢,暮青一抵陈有良腰口,示意他走。 陈有良叹了一声,迈开脚步,走上石径。 他往步惜欢的方向行去。 ------题外话------ 昨天有很多妞儿表示看不懂暮青为何突然动手,这章解释了下。 她与步惜欢等人不认识,困在他们手中,没道理真心实意帮他们找凶手。前面那么卖力不过是假意顺从,希望对方放松警惕,她好逃出刺史府。 还有没看懂的吗?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真相难寻 步惜欢在路尽头,没动。 暮青劫持着陈有良,在他十步外停住。 夜风西卷,男子精致的面具上落了霜白,烧破的华袖碎了月色,投落径旁树梢,若开了万树雪梨花。 月色斜照,少年在人后露出半张面容,亦覆了霜雪。长影落在石径后,夜风卷不动,坚毅如石。 两人相望,中间隔着人质、刀光。 沉默的较量,最终在刀光血色里破开,人质颈旁有血线缓起,寸许。 她说到做到,不按她的吩咐,一次开一寸! 血气在草叶清香的风里颇淡,却凉了男子的眸。他开口,融几分漫不经心,“方才你说提取足迹,真有其事?” 自己人被劫,脖子上被开一刀,他却问一句不相干的,若非太关心凶手是谁,便是铁石心肠。人后,少年的半副面容也坚如铁石,半晌,他答:“有。” 话音落,刀光缓起,寸许再添寸许。 男子瞧见那刀光那血痕,却似未见,只问:“不是石灰,那是何物?” “石膏。”少年答得痛快,刀划得也痛快。 刀口已有三寸,血染了皮肉衣襟,男子的目光却只落在少年脸上。半晌,他唇边噙起一笑,无双风华染了自嘲。随后见他往径旁一退,树下一坐,懒支下颌,淡望少年,“走吧。” 两个字,如此轻易,实叫人意想不到。 少年却未怔愣,只目光在男子支着下颌的手上扫过,半边面容避在人后,却遮不住那眸底星子般清明。 “走!”她沉声一喝,一推前方腿脚僵硬的人质,两人出了小径,十数步便被雾色遮了身影。 魏卓之走来树下,摇扇望远,浅笑不语,不见惊讶。树下,步惜欢盘膝坐了会儿,估摸着人出了刺史府才起身拂袖,往刺史府后院阁楼而去。雾色也渐遮了他的身形,只随风送来一道清音。 “看着点儿,别让她真把人杀了。” 魏卓之笑意渐浓,仰头望月,只见月色下树梢石后掠过十数道黑影,齐往刺史府外而去。 原来,她本无胜算,只是他放她走。 * 汴河城坐落于汴江沿岸,汴江贯通南北,支流脉络颇广,曲水河是其中一支。 江南如画,河也柔美。夜色更深,薄雾如带,河面飘起层脂粉香,随风送来侬歌幽幽。歌声送来岸边,掩了岸边垂柳树下一声寒语,“我爹可是你毒死的?” 垂柳枝条细密,夜浓时分几乎看不见树下有人,暮青背对河面,刀指被绑在树上的陈有良。 绑着陈有良的是他的腰带,那腰带被解下当成绳子将他与树干绑在一处,颈间淌血,狼狈难堪,面有愧色,“你爹是死于本官给他的那杯酒。” 河面上画舫烛火点点,柳枝里洒丝丝浅黄,照见少年背影飘摇。 烛光浅淡,人面模糊,但对暮青来说已足够。 风拂来,摧打了柳枝,六月初夏,忽有风雪来。那风雪含恨,凌厉如刀,惊破夜色,刺人喉咙。 那刀光却在人喉前半寸停住,摧心隐忍。 人生第一次,暮青怨自己为何要会解读人的内心。若不会,凭此言人已死在她手上,哪会像此时这般,已知此人毒死了爹,还要停手让他多活片刻? 陈有良所说是实,话里却有隐情。 她问爹可是他毒死的,若是,他只答是便好,为何要说“你爹是死于本官给他的那杯毒酒”?人只有内心并不理直气壮的时候,才会生硬地重复对方所问的问题,仿佛重复一遍就能取信对方,也能说服自己。 陈有良的神态告诉她,他所言属实,可他又为何回答得这般生硬? 只有一个可能,他说的是事实,但事实未尽。 “我爹是死于你手上,但命你给他那杯毒酒的另有其人。”少年抬着刀,望着人,句句寒霜,“是那狗皇帝?” 她不需要他回答,只要他一个神色,她便知道是不是。 陈有良却脸色顿沉,怒容满面,一声断喝惊了夜色,“放肆!” 暮青微怔,片刻后,目露冷嘲,“你死了爹,你也会放肆。” 如此昏君也要维护,此人真乃愚忠! “你!”陈有良被暮青的话刺住,半晌才怒容渐去,叹了一声,“本官知你想替父报仇,但那人身份不是你能招惹的。” 暮青眸一寒,那人身份? 她明明问的是元隆帝,陈有良为何要答那人?照常理,他该说陛下身份不是你能招惹的,如今却说那人,莫非那人是指另有其人? “你说的那人是谁?” “你别再问了。本官已误了你爹的性命,不想再误你的。”陈有良闭了闭眼。 “少来这套假惺惺!”暮青忽然一喝,眸中烧怒,“你若愧疚,我爹死后为何将他一张草席弃于义庄?你若愧疚,为何不派人往古水县报丧?若非我来寻我爹,他再过几日便要被拉去乱葬岗埋了!亏他敬你多年!” 义庄里的尸身有许多是无名尸,官府每过一段时间便会将无人认领的尸骨运出城,埋去乱葬岗。只要一想到她再晚来那么几日,爹的尸骨便会乱葬于野外,许再寻不回,她便想一刀剖了这狗官假惺惺的脸! “什么?”陈有良闻言,却露出惊诧,“本官先后派了三拨人,执了丧信带了丧银往古水县报丧!怎么?你不是见了丧报才来的汴河城?” “……” 暮青愣住,陈有良也愣住。半晌,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再问你一遍,那人是谁!”此事似多内情,暮青却不想知道,再多的内情抵不上爹被人害死的事实,她不想问内情,只想问一个人的名字。 陈有良脸色仍阴晴不定,听她再问,还是那句话,“本官不告诉你,确是为你的性命着想。” 暮青闻言,冷笑一声,“看来,今夜曲水河里要多一具浮尸了。” 刀光如电,层冰积雪,晃了陈有良的眼,他一闭眼,心道今日命休。那冷意却迟迟未袭上他身,耳边一道锐利金鸣,细长刺耳,他皱眉睁眼,只见暮青仰着头望着树顶,手中薄刀浅黄光线里系一条银丝,似被扯住。 陈有良一愣,暮青已冷哼一声,她手臂猛一挥拽,身形暴退!她退出柳树下的一瞬,手一扬,一把石灰粉向着空中洒了出去! 这把石灰粉是她在刺史府内突然发难时抓到手中的,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她就知道,那男子没那么容易放她走。他说让她走的时候,她就知道。 夜空中,数道黑影因见识过石灰粉暗器的厉害,纷纷下意识退开。 却只听噗通一声! 暮青纵身,跃入了曲水河。 ------题外话------ 昨天包子发烧,我一晚只睡了一个小时,早晨起来现码的字。 不管是现在还是V后,我都保持不断更,但可能没办法定时,这点只能跟大家说声抱歉了。 …… 科普: 回答问题时,生硬地重复是典型的谎言。 以男女之间最常见的问答为例—— “你爱我吗?” “爱。” 与 “你爱我吗?” “我爱你” 听起来哪个舒服一点?显然是上一种回答听起来舒服。 人只有内心并不理直气壮的时候,才会生硬地重复对方所问的问题,仿佛重复一遍就能取信对方,也能说服自己。 …… 关于这章结尾,青姑娘是怎么看出陛下不会轻易放她走的,且看下章分解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美人司 月入河面,浮香绕岸,画舫在远处,有人在近处。 那人负手而立,西风弄袖,送来月色,落一岸清霜。男子望着河面,河面上飘着两只素白手套。 一道青影跃下河堤,来到男子身旁,望了眼河面,笑道:“真服了这姑娘,那时候算计着劫人,还能再抓一把石灰放手里攥着,我都没瞧出来!” 那日古水县官道初见她,他便觉得她是个冷静果敢心思缜密的女子,今夜瞧她行事,果真没错看她。 “竟然跳河脱身,她不会有事吧?”魏卓之望着河面,六月汴河虽入夏时,夜里河水还是有些凉的。 “她水性不错。”步惜欢扫一眼河岸,笃定。 以这少女今夜行事的心思,她必不是随意择的地方。今夜她自荐查案,他知道她必非真心,不过蛰伏静待,以寻逃出刺史府的时机。从发现那凶手脚印的一刻起,她便在思量着逃脱了。借着推理案情,理所当然地支走他身边两人,堂而皇之地要来了助她逃脱之物,猝然发难。 怪他,以往小瞧了她。 这等隐忍周密的女子,怎会随意择一处藏身地? 河岸垂柳枝条繁密,一可藏人二离河面近,她既择了此处,必是思虑到遇险时可跳河脱身的,那便定然水性不错。 “这回……许是我看走眼了。”步惜欢看向魏卓之,唇边噙起一笑。 那一笑,人间一抹红尘,覆了一场风华。 “这女子,有些意思。”男子望向河面飘着的素白,兴味懒起,瞧了会儿,忽道,“找到她!” 岸上十数道黑影跪着,闻令却都未动,魏卓之回头,见那些黑影肃然低头,月影下眉宇间皆有青丝游动,面色已现了黑紫,不出半刻,便可暴毙。他回身看向那望着河面的男子,目光微深,他功力果然是精进了,同时缚了这么多人,竟不见他面有异色。 “真不懂你,如今费力去寻她,何苦刺史府中放走她?”魏卓之摇摇头,这人的心思总深得叫人猜不透。 步惜欢转身,月下华袖自舞,河岸上十数道黑影面上一松,黑气渐退。只见他三两步间已在河堤上,一道背影,如见了天人,雾色渐遮了身影,只有声音来。 “人间路难行,至亲仇难报,倒想瞧瞧,她要如何走。” * 暮青冒出头来时,头顶一弯石桥。 曲水河四通八达,城中河水多与此河相通,她一路潜游,不辨方向,也不知此时到了哪里。只是瞧石桥矮短,想着应是哪条巷子里的。 蛙声几闻,巷深更静,暮青隐在石桥下,并未急着上岸。 刺史府里那神秘男子行事叫人摸不透,小心些好。 今夜刺史府中,他放她离开时,她便知道他不是真心放她走。 那男子覆着面具,她瞧不见他的脸,却看得见他的动作。他那时坐在树下,瞧着兴味索然,却做出了一个动作——手支着下颌,食指竖起,放在了脸颊上。 这是典型的思考动作。 她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但知道他放她走一定有目的。 劫了陈有良出了刺史府,她未敢轻忽大意,她劫走的是汴州刺史,相信那男子不会任由她杀了他,除非陈有良对他没用。所以她断定今夜定有追兵,便选择了河岸藏身。她江南长大,没生在深宅内院,又自小随爹走乡入村验尸,爬山游水都有一身好本事。曲水河宽,夜深水黑,好藏身亦好脱身。 她也不知游了多久,中途几回换气都小心翼翼的,如今到了这石桥下,倒可借着一避。 暮青贴去一侧桥墩,石面湿滑冰冷,她低头避在阴影里,眸底一片清冷。 爹果真是陈有良毒死的…… 陈有良对幕后元凶讳莫如深,倒令她没有想到。她原以为,爹若是喝了陈有良的毒酒死的,命他杀爹灭口的便定是元隆帝了,未曾想他话里有元凶另有其人之意。 陈有良定被那群黑衣人救回了刺史府,他今夜因此事受了惊,刺史府又出了人命案,近期定会内外戒严,想再混进去估摸是难了。但他曾说,爹死后派了三拨人往古水县发丧,以为自己是接了丧报才来的汴河城。她瞧得出,他说的是实话,即是说此事他被下面的人瞒了? 衙门里的人办差是要向上官交差的,这些人竟敢谎报差事,莫非不是陈有良的人? 若不是,是谁的? 她不认为这些人未去古水县报丧是出于贪财想污了那些丧银。衙门里的公差贪财的是不少,但回头要交差,这些人顶多污点银子,差事是不敢不办的。她在古水县时就曾知道有公差去苦主家中报丧,丧报了,死者身上带着的银两没还给人家的。汴河城衙门的人即便贪那点丧银,也该来家中报丧。 人未来,此事便值得细剖。 爹这些年常来汴河城衙门办差,他人憨厚老实,应不会与这些公差结怨,这些人趁机报复爹的可能性不大。那么此事便是有人授意?这背后授意之人与爹有何怨,又与那杀爹的幕后元凶有何关联? 找到这些被陈有良派往古水县报丧的官差,至少能查出那背后授意者来!一步步查下去,定能让她追查到杀爹的元凶! 这是目前最清晰的线索,但事情不好办。 刺史府近期必定戒严,接近有难度。且今夜陈有良从她口中得知了手下公差谎报差事,他那时候脸色颇为难看,应是知道了这些人不是自己人。今夜回去,若他不能容他人势力在自己府中,便会处置这些人。若他出于某些考虑容了下来,也该能想到她会顺着这些人追查凶手。在这些人身边布下眼线,必定能找到她! 陈有良对爹的死有些愧意,找到她未必会为难她,但那神秘男子她不敢保证。此人对她以微表情察人观色那一手颇感兴趣,许有招揽她的意思。她不想为任何人所用,只想查出杀爹的元凶,为爹报仇,所以她不能再送上门去被人困住。 那该从哪里下手? 暮青垂着眸,河水浸了一身冷意,她顺着河水远望,见月色淡了下去,再过一个时辰,天将明了。 在水里许久,她已觉得有些冷,自知再不上岸便有失温的危险,避了这许久未曾听见岸上有异响,暮青略一思量,从石桥下出来上了岸。 眼前现出两条巷子,短短的石桥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里如果两条通往未知的路,不知该走哪一条。 暮青没犹豫,转身拐进了最近的巷子。她懒得过石桥,去走对面的巷子,她刚从水里出来,体力所剩无几,能省一步路就少消耗一分体力。 那条巷子极短,十几步便走了出来,眼前竟豁然开朗。 前方曲岸柳林,绕着一座置地颇广的府邸,月色将隐,不见细貌,只见华美轮廓,门前挂着一串宫灯,映亮了匾上五个大字。 内廷美人司! ------题外话------ 包子好点了,折腾了两天,总算体温降下来了,谢妞儿们的关心。 实在是累狠了,多睡了会儿,起来码字,就到这会儿了。 咳,下面又有新剧情了,此处节操君出没,请自带避雷针。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奇葩少年 内廷,太监组成的机构,专司宫廷内务诸事。 大兴自高祖皇帝时设内廷,沿用至今,已六百余年。美人司却是本朝新设,受内廷管制,专为当今圣上网罗天下俊美男子,虽新设了仅六年,却广为人知。 当今圣上好男风,美人司设立之初曾遭朝堂激烈反对,惊动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出面,罚帝罪己,罪己诏昭告天下那日,帝驾却起程来了汴河行宫。那一路浩浩荡荡令罪己诏成了笑话,太皇太后生生被气病了不少时日,自那以后便缠绵病榻,对圣上的管束渐显力不从心了。 美人司设在汴河,大兴只此一司,却折尽天下俊美儿郎。 内廷为帝王选妃,每年八月征收捐税时由朝廷顺道将民间适龄女子登记造册,三年一选。年年逢八前,民间嫁女忙,此民风古来有之,却因当今圣上好男风,已改做“年年逢八前,民间娶媳忙”。家有俊秀儿郎的,大多早早定亲,却还是有因生得俊美,被美人司强征回汴河,送入行宫的。 本有雄心报国志,如今强做帝王宠。民间有怨不敢言,美人司行事却越发张狂。如今五胡叩边,西北战事激烈,边关三十万将士戍守国门抗击胡虏,内廷太监们却日日在兵曹职方司衙门口流连,看阅那些前来应征的儿郎,发现有俊美的,即刻强抢了去,囚进美人司。 此举惹恼了西北军副将鲁大,他前几日偷跑去赌坊,回来挨了顾老将军的军棍,本该在床上养着,却叫人把他抬出来,趴着指挥手下兵勇跟内廷太监们干架,职方司衙门口日日有热闹看。 这日一早,鲁大又被抬出来,身后带着的兵勇一个赛一个的结实粗壮,有的瞧起来还眉眼猥琐。这些汉子都是他昨夜里挑出来的,粗话荤话花样最多,保证辱得那群太监恨不得回娘胎里再生一回。 那群太监欺人太甚,他们原想揍他个痛快,奈何那顾老头是个死心眼,说打架违反临行前大将军的军令,他们只好另寻他法解气。 一群人到了门口左右顾盼,摩拳擦掌,却没等来美人司的人。 鲁大挠了挠头,有点茫然,“咋了?今儿咋没来?” * 美人司里,来了个少年公子,惊动了司监。 司监大太监王重喜来到明堂时,只见有一公子,凭栏独立,本是晨间向晓,却如见月下清霜。一枝合欢探入廊下,淡蕊斜红,映那少年一身清霜,清霜亦回春。 本无斗芳意,依旧冠群芳。若非此处是美人司,当真要叫人想起此话来。 美人! 此色非等闲! 王重喜目含明光,大步来了明堂前,人未至,已将少年打量在眼。少年不过及冠,白衣青簪,那白衣乃江南织造的素锦,贵重是贵重,只是有些年头了,衣上褶子压得有些实,一股子湿潮气,似是刚从箱子底下翻出来的陈年旧衣。那青簪一枝翠竹,衬少年一身清卓气,令人眼前一亮,料子却并不贵重。 这是哪家落魄门庭的公子吧? 王重喜心中有了数,笑起来女子般眉眼生媚,嗓音不男不女,“哟,这位公子,来咱们美人司可是有事?” 少年只望他一眼,话简洁,“自荐入宫。” 王重喜目光一亮,好嗓音!雨后风过竹林般的清音,当真不负这一身清卓气!至于少年自荐入宫的话,他倒反应平淡。这美人司里的男色虽有抢来的,却也有不少送上门来的。 陛下好男风,天下间便自有投其所好者。士族门阀公子不屑为人笼中宠,家门落魄的却有想借帝宠登高的,美人司里从不缺被族中送来的公子,有宁死不愿的,有甘愿以色侍君的,自然也有自己走进这门里自荐的。 见得多了,不稀奇。 但此等美色,倒是少见。 “公子既有侍君之意,那便随咱家来吧。”王重喜笑着将少年引入明堂,回头冲身后一众监侍使了个眼色——看着点儿!这等美色,进了此处,就别想走了! 士族公子好男风,古来有之。美人司为陛下甄选天下男色,有些陛下瞧不上的,给公子们送去便是白花花的银子,若不合公子们的眼,卖去倌馆,美人司里出去的也是最值银子的。 少年被领着过了明堂,穿庭入院,便见一处暗房,应是验身之处了。 进了房中,有小太监贯入,掌灯、看茶、执尺,有条不紊。 王重喜择一圆桌旁坐了,细着嗓子笑,“公子可听过选女子入宫的规矩?这选男妃也是一个道理,所谓美人,体、貌、声、姿缺一不可,一会儿要给公子验身造册,咱们陛下呀,有些洁癖,送入宫中的公子们身上哪儿生着痣都要验明白,比验女子还要严。比如说这发长几许、发色如何、疏密如何、有无掉发,别小看这头发,公子的肾气如何瞧发便能明一二。” “发长三尺二寸,发黑浓,掉发每日少于五十。”少年忽开口答。 王重喜一怔,面色有些怪异,少于五十?他数过? “咱家只是对公子说说一会儿验身的细项,不必公子答,自有咱家的人来验。”王重喜垂眸喝了口茶,听少年又开了口。 “还有哪些?” “还有双胸、腋下、会门……” “双胸对称,腋下无臭,会门无痔。”少年又答。 王重喜嘴角一抽,面色更加怪异,他都说了不必他答,这少年听不懂话? 少年却再开了口,“还有男子之器是吧?长四寸五,毛发均匀,色黑,每日掉毛不足十根,肾气佳。” “咳咳!”王重喜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后头的小太监赶忙帮他拍背,一屋子的太监盯着少年,眼神多有陌生。 美人司设了六年,见过公子无数,验身时无不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头一回见到面不改色,不等司监查验便自报出来的!还报这么详尽,他量过数过不成? 少年在一众太监崩溃的眼神里面色不改,是量过,也数过,验尸的时候。 “公子,咱家方才说过了,验身自有咱家的人……” 啪! 王重喜好不容易喘上气来,把话再说一遍,未说完便听啪地一声,桌上拍来一物。他一怔,低头一瞧,见竟是张银票,上盖城中永盛银号的印章,面额足有五百两! “公子何意?”王重喜怔了怔,心中自明,嘴上却装糊涂。 “面皮薄,羞于赤体。”少年面如寒霜,此话一出,屋中众太监绝倒! 他面皮薄? 那那些进了暗房以死明志誓不宽衣的公子是啥? 王重喜瞧了少年好一阵儿,他知道这些公子少有真心以色侍人的,大多是被逼无奈。进了这美人司初回验身,不愿宽衣者见得多了,但像这少年这般还是头一回见。 他瞧了眼桌上银子,验身一关是必查的,美人司里不必学宫中规矩,亦不必学侍君之事,只验身一事需细查。 此事说来乃陛下的嗜好,陛下不爱被宫中规矩教成一样的美人,偏好各色性情不同的。侍君之事也不喜他们来教,陛下最喜自己调教,曾言此道有如驯兽。 但陛下爱美有些洁癖,公子们登记造册,画像入宫,陛下瞧上了哪人,会细瞧册子,册子里发长几许、身上何处有痔都要一一看。 有些公子羞于验身,没银子的自是要强验的,有银子的倒可拖一拖。若陛下没瞧上,验与不验都无碍,若瞧上了,送入宫前要沐浴更衣,那时他们会细细登记造册,随人一同送入宫中。 王重喜也不奇怪少年的银子哪里来的,他既穿得起江南织造的素锦,便是家中有些家底的,只衣衫旧了,应是家道中落。但这样的人家,家中有些最后的家底儿也正常。 拿人手短,且这少年貌美性子怪,许日后陛下会喜欢…… “既如此,那便依公子吧,咱家向来好说话。”王重喜一笑,将银票收入怀中,收好后抬眼问道,“公子的身份文牒给咱家瞧瞧?总要造册的。” 少年闻言点头,一张身份文牒递了过去。 王重喜接来一看,这回是真崩溃了。 这少年……名叫周二蛋? ------题外话------ 这章卡得严重,马上码下章去,争取明天早点。 另:最近几章节操君出没,真的要自带避雷针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跟你一样 王重喜觉得今儿这日子定是没看黄历,来了个自荐入宫的少年,貌美难寻,本以为是好日子,哪知他性情古怪,名字还怎么也对不上这张脸! “我爹说,贱名好养。”少年道。 好养不好听,这花名册造出来,如何敢呈上去污陛下的眼? 王重喜瞧了眼身份文牒,古水县永宁乡人,倒像是家道中落的人家的落脚地儿,但这名儿……真不像是曾有家世的人家取的。 心中虽有疑,王重喜却知道这些都不归他管。美人司只管搜罗天下俊美公子,登记造册,将陛下瞧中的送进宫中,如此而已。至于这些公子是何身份有何身世,不归美人司管,陛下也未必在意。 陛下喜怒难测,性情放浪不羁,行事有些荒诞。这些年送入宫中的公子,帝宠永固者少,君恩大多不过一时,陛下腻烦了便不再理会了。那些公子在行宫里度日,如同身处冷宫,又有谁在意他们曾是何身份有何身世?便是有人死在了行宫里,也不过一张席子卷了,抬出宫外随意埋了。 王重喜抬眸打量了眼暮青,这少年的名儿,花名册一呈上去,定能叫陛下眼前一亮!这姿容,陛下应该也能惊艳住,这性情……许也会觉得有趣吧。 至于这分兴味能有多久,那便要看这少年的造化了。依他瞧着,这少年总是能得些时日的圣宠的。 王重喜眯缝着眼笑了起来,身份文牒合上,递给了暮青,“公子好名字,定能一朝得君恩!” 少年淡然立着,并无喜色。 王重喜一笑,此时没有喜色,待日后家中和自己有了前程,便自会有喜色了,“咱们美人司里还有几位公子住着,待过些日子便有画师前来画像,公子这几日也且住在美人司里了。若名册和画像呈进宫,陛下想见公子,宫中自会有人来接。” 简单将事一说,他便起身,亲自带着暮青往住处去。身后小太监们跟着,知道这是司监大人瞧出少年能得圣宠,提前巴结着了,不然哪会亲自带路? 暮青随着王重喜走出暗房,行过一处花园,便见一湖。湖中静等着艘画舫,瞧这样子,竟要上船。 暮青抬眸远望,见对岸合欢成林,点着一湖碎红,碎红下新绿千重,晨阳点在波心,白雁低飞,黄莺绕林,一幅人间盛景。 风日晴和,少年负手立于船头,一身清霜总不散,眸底映着波光,心事千重。 刺史府接近不得,行宫倒是个去处,险是险了些,但有条线索在宫中,她一直忽略了——死了的那位娘娘。 义庄的守门人说,爹是看了那娘娘的尸身被灭口的,但有没有可能是爹发现了什么被灭了口?表面上看是元隆帝下旨杀的爹,但有没有可能是杀那位娘娘的凶手所为? 若是凶手所为,从那位娘娘的死因上入手,许能查到凶手。 若是元隆帝所为,她为爹报仇也是要接近他的,不如现在就进宫! 画舫湖中行得缓,行至对岸,竟过了半个多时辰。暮青随众太监上了岸,转过石径,眼前豁然一片新景。只见殿宇七重,合欢丛向两边开,美色深深关入林。 暮青被带至东殿,在一旁偏殿住下。王重喜拨了两名小太监服侍她,告诉她三日后有画师来,这几日若有事可差小太监寻他,又命人丈量了暮青的身量体态,派人送了华衣来,这才领着剩下的人走了。 暮青在屋中坐了,瞧屋里梨木红窗,华帐锦榻,妆台上一方铜镜,映着一张好容颜。暮青望着镜中容颜,若非这张脸,她进不得美人司,但这张脸很有可能会得圣眷,与帝相处若想瞒住她是女子不太容易,只能到时见招拆招了。 服侍暮青两名小太监年纪都不大,约莫十二三岁,其中一个面皮白净的性情活泼,收拾好了衣物便走来妆台旁道:“恭喜公子住来东殿!咱们美人司殿有七重,东殿的公子是最美最有才华的。司监大人为陛下进贡美人多年,眼光最是精准,他带公子来东殿,便是公子离得圣宠的日子近了。” 暮青瞧这小太监一眼,只淡淡嗯了一声,抬眼见另一人似要打水伺候她沐浴更衣,便道:“我有些累,想歇息一会儿,沐浴更衣之事待晚间吧。你们且出去伺候,我屋里不习惯留人。” 两名小太监互相瞧了眼,见暮青性子清冷疏离,便识趣地没再开口,只是躬身退出门外时,外头传来一道人声。 “新来的?我瞧瞧!”话音落,人已进了门来。 那人玄青冠粉白面,华袍锦带,手持折扇,一见俊秀风流,再看油头粉面,超过三眼只觉喘口气屋里都是脂粉香,呛人。 暮青皱了皱眉,见此人打量她的目光放肆直接,心中生起不喜,抬眼问那两名小太监,“这就是美人司东殿的公子?你们司监大人的眼是青光眼吧?” 两名小太监一愣,不知青光眼是什么眼,但隐约觉得……似乎是在说一种眼疾。 “呃……”那活泼些的小太监面露尴尬,忙解释,“这位是上河府谢家的四公子。” 暮青垂眸,懂了。 南魏北谢,魏家乃江南第一富商,谢家商号则在江北,大兴巨富无疑便是这两家了。 此人应是凭此住进的东殿。 那谢公子听闻小太监提及谢家,便从暮青身上收起惊艳的目光,扫一眼她身上已旧的素锦袍,换一副高高在上的笑,问道:“不知新来的这位公子是何身份?” 暮青垂下的眸抬起来,看了对方一会儿,面无表情道:“跟你的身份一样,男宠。” “……”谢公子一怔,高高在上的笑容顿碎。 两名小太监你望我我望你,公子们是男子,终究要些脸面,还从未听过有人这般直白地说自己。 谢公子好半天才扯出笑来,这回是尴尬,“公子说得没错,我等都是侍奉陛下的,是何身份并不重要。只是侍奉陛下,总要有一技之长,在下不才,擅音律,敢问公子有何所长?” “跟你擅长的一样,暖床。” “……”两名小太监目光发直,谢公子笑容再碎! “呵!”再过半天,他又笑了,这回是气的,“在下来美人司时日不长,却也见过几位公子。我等以色侍人,各有难言之隐,但像公子这般坦然的,倒是少见。” “不少见,跟你一样,脸皮厚。”暮青瞧了眼谢公子脸上的脂粉。 两名小太监怜悯地看了谢公子一眼,谢公子眉宇间都冒了白气儿,他本是来瞧瞧今日来东殿的是何等人物,宫中国色众多,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哪成想这少年一张嘴能杀人,才三句话他便落尽下风! 谢公子还想再言,却一时无话,只得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晨间夏风微暖,拂进门来,带着脂粉浓香,呛得暮青皱眉,抬眼补刀:“男人示威的嘴脸,比女人还丑。” 她自那晚在刺史府被脂粉毒晕,便不喜脂粉! 院子里,谢公子脚下一个踉跄,吐血中刀。 两名小太监默默退出房来,小心翼翼将房门带上,觉得这几日还是事事顺着这少年的好,这少年公子的嘴好生厉害! 暮青坐在房里,眉头未松,只望向窗外,见繁花落了满台,黄莺窗外啼叫,添尽心头烦忧。 她进宫只为追查凶手,该如何避免圣眷临幸? * 汴河城,刺史府。 繁花同映了窗台,有人立于窗前,望阁楼外海棠落尽,眉宇间也拧起烦色。 “这姑娘真是好本事,汴河城中竟有你我寻不着的人了。城门、客栈、酒家、茶肆,凡能落脚的地方儿都安排了人,就是没发现踪迹。”屋里棋桌旁,魏卓之笑叹,扫一眼棋盘,丹凤眼眯了眯,“藏哪了?” 窗前,男子负手远望,眸底生起凌光,望一眼窗外,便如望尽山河天下。 这丫头,能藏哪去……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美人周二蛋 啪! 棋盘上,一子落,声如玉脆。 “谢家把嫡出的四公子送来了,人住在美人司有段日子了,你也该见了。”魏卓之摇扇观局,未抬头。 “谢家这些年与江北士族走动频繁,江北如今已遍布元家嫡系,谢家把嫡公子送到你身边来,还真是下了本钱。” “谢家老四不是个聪明的,元家必定清楚。这么个蠢货送来你身边,定是放在明处的。以往总送些聪明的来,如今连蠢的也送来了,明手暗手都用上了,元家心急了。” “元家内有三军,外有西北狼师,江北已入元家囊中。江北将领不擅水战,江南三十万水师非元家嫡系,水军都督何善其的胞妹当初在宫中与太皇太后斗得厉害,两家有不可解的世仇。元家这些年苦于无法将手伸到江南来,如今借着西北战事在江南征兵,这些新兵可是练一支水师的苗子。” “元家手中没有水师将领,这些新兵给了元修,若让他在西北战事上将这些苗子历练成狼,挑几个好手便能成水师将领!元家已想把手伸来江南了。” “我们也得加紧。我手里的东西,脸上的都备好了,只差身上的,等你的名册。”魏卓之说罢,抬眸转头。 他一个人絮叨了这么久,怎没个人声? 窗台旁,海棠映了天云,男子立在天云外望一城繁景,忽然回身! “美人司?” “嗯?”魏卓之一时未反应过来,细长的凤眸挑出莫名,美人司怎么了? 步惜欢未言,那眸忽有异色,对屋中道。 “来人!” * “公子。” 美人司东偏殿,小太监在房门外唤暮青,含着几分小心,生怕扰了她午憩。 暮青根本就没睡,初入陌生地,她心中警惕未松,又有进宫与帝相处的心事,哪里睡得着?小太监一唤,她便开了门,“何事?” 那小太监见她出来,虽面含清霜,眸中却无风刀,顿时暗松了口气,笑道:“画师来了,请公子更衣。” 暮青闻言一怔,皱眉,“不是说三日后?” “这……司监大人方才吩咐下来的,说是陛下心血来潮,今日便想见见新公子们。司监大人已在备名册了,只等画像好了,速速呈去宫中。公子快更衣,随咱家前去见画师吧。” 暮青见小太监眉眼间有焦急神色,不见作假,心中道元隆帝果真是个喜怒难测的,人已往门外走,“不必换了,既赶时辰,那就这样去吧。” 小太监见了一惊,慌忙追上,“公子不可!如此面圣,有不敬之罪!” 暮青步子未停,她要的就是不敬! 她已想好了,美人司里的公子想进宫需得先画像由帝点选,她想进宫,那就必须得被元隆帝看上。既入了帝王眼,又不想侍驾,那就只能剑走偏锋! 她打听过,美人司里的公子不需学宫中规矩,亦不必习侍君之事,便是说元隆帝不喜被宫规教导得规矩顺从的人,他必是喜欢亲自调教,这有如驯兽,与民间传闻此人荒诞不羁的性情吻合。 这性情,说好听些叫荒诞不羁,说直白些就是闲得蛋疼,想找刺激! 既如此,她索性不敬,入宫后也索性表明不愿侍寝,元隆帝既爱驯服的刺激,自会对她耐心一段日子。 只要给她一段日子,能查出那娘娘的死因,或查出元隆帝是否是元凶便足够了。若元凶是元隆帝,她便寻侍驾的时机宰了这昏君,若不是,再看下一步。 她不怕这段日子会不慎惹怒元隆帝,她是心理学家,君心自古虽难测,但她自能看出元隆帝的喜怒真假。若这世上连她都看不出君心,把握不好分寸,还有谁能? 她也不怕到时出不了宫,帝驾每年只在汴河行宫半年,且有带男妃乘龙船游汴江的惯例,她若想走,总能寻得时机。 “放心吧,圣上不会怪罪的。” 小太监怔住,圣意岂是随意能猜测的?若猜错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怔愣中抬眼,暮青已出了东殿。 小太监知他不识路,怕走丢了再去寻,反倒误了时辰,赶忙一跺脚追了出去。 * 夜。 刺史府阁楼。 烛火明亮,地板上铺开的一幅幅画像泛着华光。月色入窗来,映那华光如水,近处一瞧,竟是墨迹未干。 步惜欢手中执了一幅,画像遮了他的脸,只瞧见那执着画轴的手指修长,指尖玉色捏得有些泛白。夜风吹落窗台,画在风中有些抖…… 魏卓之抽着嘴角看那画,再看那在画后低头忍笑的人,执扇点了点额头。 好些年没见他这般开怀了,也真是从未见过行事如此剑走偏锋的女子,难怪汴河城遍寻不着她! 瞧那画上落着的名字,墨迹有些抖,想必那画师被这名字折磨得不轻吧? 那画在风中也渐抖得不轻,屋里渐闻低低笑意,那笑意随风潜出窗台,落那海棠枝头,醉了满园。 “我原想瞧瞧她如何走这条路,未曾想她竟敢走此路。”步惜欢收了画,垂眸,视线落去桌上一本摊开的名册,“也罢,宫中长路,从来只我一人,如今多一人相陪,似也值得期许。” 男子低着头,眸底落一片烛影,寂寞难明。 半晌,他抬头,仍对屋中道。 “来人!” * 夜入三更,美人司里来了人。 宫中车驾浩荡,领头的是内廷大太监范通,一路手执圣旨,入了美人司东殿。 谢公子闻声从偏殿中出来,看院中灯火通明,映着那一卷明黄,飞龙夜色里刺着人的眼。他赶忙跪下,心中噗通跳,暗道进了美人司有些日子了,今日来了画师,莫非圣上瞧了画像,传召他入宫了? 对面偏殿,暮青的随侍小太监也跪了下来,心中也噗通跳。今日公子穿一身旧衫画了人像呈入宫中,莫非惹了圣怒,下旨罚他来了? 范通拉长着一张老脸,面无表情扫一眼院中,高声问:“哪个是周二蛋?” 太监的声音夜里尖长,范通是出了名的死人脸,人前从不露喜怒,今夜的声音听着却有些走音儿。 谢公子跪着的身子一歪,一张脸被宫灯映得五颜六色。 小太监身子一抖,一张脸煞白。 偏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暮青穿戴齐整从屋里出来,月色落少年一身清霜,见他跪得笔直,不卑不亢,不慌不乱,“草民便是。” 范通目光落在他身上,瞧了会儿,啪一声打开了圣旨,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世有佳公子,独住绿竹边,本是天上人,清卓落人间。公子周氏,清风高洁,慧智且坚,册为美人,即刻入宫侍驾,钦此——” 夏风吹,满院树影,一时无人声。 半晌,司监王重喜一声笑贺,惊了半殿。 “恭喜——周美人!” ------题外话------ 我一直以为今天是感恩节,还想着今天对大家说些掉鸡皮疙瘩的感谢话,结果今天才知昨天才是感恩节,昨天我因为忙,一个字都没跟大家说。 晴天一道霹雳,大概是节操掉多了…… 既然节操已掉,我就不打算再让你们掉鸡皮疙瘩了,总得给你们留点东西在身上,不然显得我不厚道。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夜半深宫见 夜半更深,又无人声。 静寂片刻,院子里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臣领旨,谢恩。” 暮青举手接过圣旨,她并不知该自称什么,美人司不教习宫规,她便随心意了。 果然无人斥她,司监王重喜笑眯缝了眼,对左右随侍道:“快为周美人备汤沐浴,别误了面圣的时辰。” “不必了,圣上有口谕,宫中已备汤浴,周美人进宫侍驾,随侍圣浴。”范通眼皮子耷着,死板着张脸传话。 王重喜顿惊,陛下有些洁症,美人司里的公子们面圣,从来都是洗净了才往宫中送,今夜怎破了旧例?这周美人今日才来,尚未验身,他原打算趁他待会儿宽衣沐浴,令随侍太监将验身册子登记好一同送入宫中,如今可怎生是好? “周美人上辇车吧?别叫圣上等着。”范通言罢,侧身一让,一辆在华辇夜中静候。 那华辇朱漆彩绸,八人抬侍,明窗一角点着繁花,熏香浅浅透出窗来,月影里袅如烟丝。 暮青皱眉看了眼那香丝,道:“劳烦撤了熏香,不喜。” 自那晚刺史府中了香毒,她就不喜香气,后遗症未愈! 范通眼皮子都没抬,一甩拂尘,两名太监上前开了车门,捧下熏炉,待那香气散了,他才抬眼瞧暮青。 暮青瞧了眼辇车内,未再瞧见不喜的,这才上了车。 辇车缓缓抬起,月色里晃晃悠悠出了东殿,自始至终没司监王重喜说话的份儿,暮青那份验身细册范通不知忘了还是怎的,竟提也没提。 院子里,谢公子跪在地上,望那华辇远去,眼底覆了阴郁。身为男子,舍了身份,弃了颜面,涂脂抹粉,忍为男宠,竟盼不来圣眷。那少年不敬圣驾,嘴毒无矩,连名字都有污圣听,竟能一举册为美人,万般恩宠。 元隆帝,当真是喜怒难测…… “那边儿跪着的可是谢公子?”范通未随辇车出去,留在最后瞧了眼偏殿门口跪着的人。 谢公子愣了愣,赶紧道:“正是!” “圣上口谕,公子明日午后进宫面圣,准备着吧。”范通传完话,一张死板的脸看人死气沉沉,瞧了谢公子一眼,离去时眸底隐有阴色。 “谢主隆恩!”谢公子一脸惊喜谢恩,起身时已不见了宫中人,他望向辇车行去的方向,脸上惊喜又换了阴郁。 那少年是块挡路石,需得与家中说一声,尽早除去! * 暮青乘在辇车里,透过窗棱见夜景缓缓行至湖边,今早来时的画舫不见了,换了艘平阔的大船,车架人马上了船,驶向对岸。她将目光收了回来,已无心思赏景,低头见手中尚拿着圣旨便随手丢去一边。 那册封的破诗毫无对仗可言,连首打油诗都算不上,可见作诗的人胸无点墨! 那画像傍晚才画好,送入宫中都该入夜了。明日都等不得,连夜召人入宫侍浴,可见色急! 这昏君! 暮青闭上眼,靠在辇车软融融的垫子里养神,车驾何时下了船出了美人司她都未在意,连一路经长街过宫门进了行宫她都未睁眼。她在宫中会待一段日子,要看宫殿巍峨有的是时间,懒得夜里赏景,眼疼。 辇车停下时,宫中梆子打过四更,宫灯照着残夜,只见得有一华殿,踏玉为地琉璃当天,金成柱翠为梁,宫娥捧衣玉童引路,衬那明殿深肃,如座北斗天云台,灯火煌煌,映尽御宇万方春。 天上人间奢靡色,古今皆入帝王家。 殿外一排彩衣薄裳的宫娥和半大的小太监,见有一少年下了辇来,旧衣素冠,气度清卓,人在殿前灯火处一立,顿如一道清风遣散这华殿靡色。再瞧那容颜,众宫人顿露惊艳神色,那少年见眼前华殿眸中却未见惊叹色,只抬眸望一眼殿名,眸中添了清冷。 合欢殿。 “周美人,入殿去吧?陛下传美人侍浴。”范通进了殿中回禀出来,立在殿前阶上,抱着拂尘垂手肃目。 暮青抬脚便上了殿阶,惶然、凄色、隐忍、欢喜……那些公子侍驾时的常有的神色在少年脸上都瞧不见,他连犹豫都没有,像见一个平常人,行一件平常事,开门,入殿,关门。 关一殿云台在外,却开一殿瑶池在内。 暮青原以为进得殿来会见到御座之上高坐的帝王,汤浴该在殿后辟出的小殿,未曾想一进殿便见玉阶三尺高,灵台九丈阔,宫灯置四角,八面彩帐深。白玉雕砌的九龙浴台,见一人背影在氤氲重云里。 那人墨发红袍,闻声负手回身,红袖拂云动,氤氲忽散间,见那人红袍半敞,一片玉色春情露,玉带松懒,一掬楚腰春风搦。那人含笑遥望,若明珠生辉,醉点半殿风光。那容颜在半殿辉光里明见,却难相述。只觉世间有一人,不见容颜,叹人间风华。见那容颜,叹人间再难见风华。 金玉琼华殿中立,如见巫峡瑶池君。 元隆帝。 暮青从不以貌取人,世间美丑死后赤在那解剖台上,皮肉骨血,构成都一样。但今夜,那人,那笑,无关风月,只画面太美,一眼便印入了人心。 真是一副好皮囊! 暮青垂眸,眸底清冷掠一线杀机,随即压下,只微拢衣袖,握紧了袖中圣旨。她袖中带着解剖刀,但怕入宫进殿时有人搜身,路上便将刀解了卷在了圣旨中。只是没想到进殿时竟无侍卫搜身,殿门口也只站着宫娥太监而已。 宫中戍卫不该如此松懈,暮青心有疑窦,此刻却无推想的时间,她不再望那九龙玉池,只跪道:“臣请圣安,吾皇万岁。” 九龙玉池台上,元隆帝未应声,暮青却闻拾阶而下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叩着玉阶,清声缓落,漫不经心。暮青只见猩红衣袂落入眼前,一只手伸来了她面前。 那手指修长,如落月色珠辉,一道慵懒散漫的声音在她头顶笑:“爱妃叫朕好等。” 那声音让人想起冬日落在庭前窗台的暖阳,虽懒,却微凉。 暮青一怔,似被雷击中,霍然抬头! 男子垂眸望她,那容颜她未曾见过,但那眸底惯含的懒散和那唇角噙着的一抹漫不经心,她并不陌生! 这声音,她也曾听过! 暮青眉头狠蹙,头一回说话失了干脆利落,“你……是你?!” 那刺史府里的神秘男子! ------题外话------ 摊爪,见面了,对手戏还会远吗? 接下来满满的对手戏,打滚卖节操,求系统赠送的大评价票! 电脑党求五星,客户端党求经典必读 正文 第三十章 臣蛋疼! 元隆帝半垂首,发若乌墨,散遮了殿中明光,落一片幽暗在眉宇,笑问:“嗯?爱妃见过朕?” “少来!”暮青拂开他的手,啪一声,清脆。 殿中氤氲,清脆声绕梁,久不散去。少年起身,三两步退去殿角鹤烛架旁,袖口紧握,戒备紧绷。 元隆帝瞧着,笑意未浅,明光里红影旖丽,遥望少年。 “面容可遮,身形声色皆有法可改,惯常神色如何改?更何况,陛下身形声色皆未改!”少年退在烛影里,清丽容颜覆了薄霜,不知是气他,还是气自己。 以为进了美人司,计入宫中来,却未算到刺史府阁楼夜中人便是行宫御座殿上人。 难怪画师急来,难怪当夜传召,难怪进殿无人搜身。 元隆帝,步惜欢! 暮青面上薄霜都冻住,眸中风刀烛火里雪亮,“我爹可是你命陈有良赐的毒酒?” 既早被他识穿,入了他的网,何必费力再扮男妃暗中查凶?不如明问,若他是,那便今夜宫中拼了此命,宁为侍卫刀下鬼,也要刺破他的网,结了他的命! 步惜欢瞧着她,抬眼若有似无扫了眼大殿窗外,忽然走来。明光照,男子红袍若天中烧云,映那眉宇含了春媚,笑胜繁花,“爱妃如此心急,竟不待朕沐浴,便要与朕诉衷肠……” 他边笑边执她的手,暮青惊怒甩袖,清腕已落入男子掌中,男子力轻且柔,她腕间却似有寒流淌过,袖下那道藏刀的圣旨也被一同掣住,一时皆不能动。 暮青眸中霜雪如刀,刺一眼男子手掌,扫一眼大殿紧闭的红窗。 窗外有人? 方才她进殿,殿外皆是宫娥太监,有谁敢窥帝窗? 这一分心之时,步惜欢已牵着她上了九龙浴台。白玉雕砌,九丈龙台,登高而望,现大殿华阔,烛似虹霓。见盘龙戏池,飞落玉盘,翠音淙淙绕了华梁,氤氲融融暖了彩帐。 “我爹可是你命陈有良赐的毒酒?”暮青立在池边,在这里说话,总不会再被窥听去了吧? 少年声冷意凉,暖池氤氲,遮不住他的眸。那眸中清明如晨冬寒雪,在这靡靡华殿里,望人一眼,似颇有醒神之效。步惜欢瞧着暮青,那日古水县官道上,她离得远,后又扮作平凡少年,不见真容,今夜似是头一回这般近的瞧她真颜。 大兴名士风流,多爱江南。江南女子俏丽婀娜,似水婆娑,是如画江山里男子心头一点胭脂春色。眼前少女偏不是那男子能藏于金屋的胭脂春,她是那清风翠竹,万色江岸一点云烟碧色,着了少年衣,却比少年卓。 “若朕说是,你待如何?”他问。 “杀了你!”她答。 步惜欢望入暮青眸中深处,见那眸中冷静坚毅半分未曾动摇,忽然低头一笑,随即松了她的腕,也未管她袖下暗器,只转身步下玉池。玉池旁一只酒壶,两只翠玉杯,瞧着是为帝君与侍浴美人准备的。步惜欢自斟了一杯,也不给暮青,自己喝了,目光落在空酒杯里,问她:“你会察言观色,你瞧着朕是吗?” 暮青未答,忽然下了玉池。步惜欢抬眸,眸中有未掩的惊诧,似乎认定她不会愿意与他共浴,对她入池来有些意外。 她走来他面前,水没了她半身,眼看浸湿了胸前。他执着空杯,挑眉兴味地瞧,却瞧见她脸上未有半分女子的羞涩,那眸依旧清明,直入他的眸底。 听她道:“现在,我问你答,只答是与不是。我爹可是你命陈有良赐的毒酒?” 步惜欢挑起的眉久未落,这才懂了她为何要下池来。他懒懒一笑,池水轻漾,乌发红袍衬得胸前一线肌色氤氲生辉。笑了片刻,他抬眸,与她对望。 听他答:“是。” 九龙台上忽生了寂静,连那盘龙吐水落入玉池的翠音都仿佛远去,两人共水,隔一层氤氲对望。 “你想死吗!”片刻,暮青开口,带了怒意。 不是他! 她看得穿不是他,却看不穿他为何承认。不是凶手,自承真凶,很好玩吗? 步惜欢转头又斟了杯酒,翠玉杯中酒色清冽,映男子眸底一片凉薄,“你杀得了吗?” “但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凶手死。” 步惜欢抬眸,见水汽蒸得暮青面色有些薄红,衬那微怒的眸,忽然便多了几分生气。 嗯,比平时总一副冷静隐忍的模样好看多了。 “做个交易,如何?”暮青忽然开了口。 步惜欢送到唇边的酒杯微顿,“嗯?” “我知道你急找我是为了何事,我帮你查出刺史府一案中的凶手,你告诉我谁命陈有良杀了我爹。”暮青道,她相信元隆帝寻她定有所图,如今她入了他的网,与其被威逼胁迫,不如她自己提出交易。 “这交易似乎对朕不太公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人于你世仇之重,刺史府一案的凶手于朕来说却没那么重要。”步惜欢唇边噙起一笑,笑意袅袅水汽里看不清,微深。 “那你想怎样?” “你跟着朕,每帮朕办一件事,朕告诉你关于凶手的一个提示。”步惜欢瞧着她,笑意深深。 暮青微怔,见翠玉杯中酒色一清透彻,映不见男子眸深无底,水波漾着,映那眉宇似住乾坤,韬光隐见。 她忽然便想起了天下间的传闻——当今帝君,自幼荒诞不羁,昏庸无道…… 天下人的眼都瞎了吧? 这男人怕是在赌坊见着她起便对她动了心思了。 她费尽心思夜探刺史府,哪那么凑巧便遇上个用毒手段高明的丫鬟?那丫鬟是那青衣公子的侍女,那青衣公子显然和步惜欢是一条船上的。事情已经很明了了,她扮作工匠进入刺史府的时候便在他们的网里了。汴州刺史是他的人,他要查她的行踪易如反掌。那夜他放她离开刺史府,定是知道陈有良不会告诉她凶手是谁,他看着她处处碰壁,看着她费尽心思躲藏,直到她费尽心思入宫,却再次撞入他的网中。 势单力薄是何等无奈,他让她体会了个透彻。 她只是想为爹报仇,从不想为谁所用,却终究还是要为人所用? 哼! 暮青垂着眸,池水波光映着少年的脸,明明灭灭里望不见眸底真色。半晌,她抬头,似下了决意,“好!成交!” 步惜欢望进她眸里,瞧她眸色不似作假,却笑问:“这回不会诓朕了吧?” “只要陛下给的提示不敷衍人。”暮青冷哼一声,转身便出了池子,出水时九龙台前烛火映见少年眸底,恍惚有异色一跃。 她衣衫湿了半身,玉台上拖出一道水影,步惜欢兴味地瞧着她,见她仍未有女子的羞涩,只在池边淡定扫了眼,见东南角上放了两套干衣。 暮青走过去,见两套都是月色华袍,其中一件绣了龙纹,旁边一件绣了青竹。她拿了那套青竹的,转身问:“何处更衣?” 步惜欢在池子里笑,“朕面前就可。” 暮青闻言,拿着衣裳便下了九龙台,留给他一道走得干脆的背影。 暮青从九龙台上下来,在殿中看了一圈,见后头有一偏殿,便走了进去。只见殿中华帐九重,行至九重帐后,见龙床四角置了翠瓶繁花,浅香袭人。她放了龙帐,换了衣衫,打开帘子出来时一怔,见步惜欢倚在殿门处。 男子红袍湿尽却未换下,只肩头披了那件月色龙袍,乌发散着,水汽熏熏,玉带松缓,烛影里胸前一线玉色春光。 男子看人带了春倦懒意,见她从龙帐里走出便对她笑,“爱妃果真心急,朕未出浴,爱妃便自暖了龙床。” 暮青一见他这模样便扫了眼偏殿明窗,知窗外定然有人窥听。但她懒得配合他演那恩爱戏,寒着脸便道:“启奏陛下,臣今夜身子不爽,不能侍寝,请陛下自去寻其他美人。” 步惜欢闻言挑眉,笑胜春花,“哦?莫非爱妃信期至了?” 暮青脸不红气不喘,“臣是男子,没有信期。” “那爱妃是……” “臣,蛋疼!” 少年声音万般清澈,一张冷脸对帝颜,言罢啪一甩袖,进了龙帐! ------题外话------ 仵作连载至今一个月了,感谢大家这一个月来的支持! 总有妞儿问何时V,我尚未收到通知,但必定在下个月! 所以,明天起,请妞儿们有月票的帮我留一份。 客户端上个月签到满了的妞儿,明天别忘了去抽奖。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一破三例 龙帐掀了又放下,扫出一道厉风,呼呼刮了殿中烛火,烛光忽明忽暗,映得殿门口男子的容颜忽阴忽晴。待龙帐里静了,男子还倚门未动,远远瞧去,似贴在殿门上一幅美妙门画。 啪! 殿外一声忽来碎音。 “何人?”帝王开了口,声音颇沉。 稍时,殿门开了,内廷总管太监范通进来禀道:“启禀陛下,殿外齐美人宫中内侍奉了参茶来,奴才让他在外头候着,方才是他不慎打翻了茶盏。” “杖毙!”帝王的声音透殿而出,夏夜里生了凉意。 “那齐美人……” “冷宫。”帝王懒下了旨意,往龙帐缓步而去,殿里红袍施一路水影,烛光里如血。 范通耷着眼皮子,似这等旨意传习惯了,道一声遵旨便出了大殿。殿外传旨声夜里如老鸹寒喋,小太监未惊起一声,便只听呜呜咽咽似被人堵了嘴,一路拖远了。 步惜欢掀了龙帐进来,见暮青已和衣而卧,有人进来竟丝毫未觉,已睡熟了般。宫烛照,华帐影映了少年衣,绰绰芳华。那芳华,纤柔不胜春,一望便知是佳人。 男子垂眸低低一笑,“爱妃身子不爽,可需朕宣御医?” 暮青翻身坐起来,目光清明,果真未睡,“刺史府的案子何时再查?” 与其与他说些无关痛痒的磨嘴皮话,不如谈正事。 步惜欢眉一挑,窗外窥听的人没了,他便卸下了那副媚色含春的样儿,换一副懒散神色,道:“出宫需夜里。” “此时就是夜里。”暮青下了龙床,快些办完刺史府的案子,她才好查爹的案子。 步惜欢却没那么急,“明晚再说吧,今夜且歇息。” 言罢,他便出了龙帐,在帐外一张梨花矮榻上卧了。 这榻应是晚间给侍寝后的男妃睡的,方便一早起来侍候梳洗。暮青睡了龙床,步惜欢竟没提醒她,自去帐外卧了。 暮青怔在帐子里,宫中眼线多,她还以为今夜少不得要陪他演场戏。 演戏,这便是她今夜得见步惜欢后的印象。 天下间传闻他荒诞不羁,昏庸无道,在她看来全然不是如此。 当初在刺史府,她当众验尸,他曾多次询问她,对验尸手法颇感兴趣。仵作在大兴乃贱役,寻常百姓都不愿为,何况士族权贵?他能摒弃旧念,已是颇为开明。刺史府中放她走,后又派人寻她,叫她知道势单力薄处处碰壁的无奈。今夜她自投罗网,他又以爹的事为饵引她为他所用,此人分明心中住有乾坤,城府颇深。 今夜窗外有人窥听时,他那一副纵情声色的模样分明是在演戏,别人看不出,她却瞧得出。 明明有明君之能,为何要以昏庸无道示人? 暮青望着放下的龙帐,忽然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多,她只是要为爹报仇,其他的事想来也无用。他不需她陪他演戏演全套,那更好,省得她被占了便宜。 回身重新和衣躺下,袖口一压,压一把薄刀在掌下,暮青这才浅浅阖眸。 帐外,男子懒卧,似人间落了一团红云在榻里,他含笑,亦望那龙帐,似能想象此刻那帐内,少女一副戒备模样。 说她胆子大,她袖中那刀时刻不离身,似随时都要暴起伤人。 说她胆子小,她睡他的龙床竟睡得毫无惶恐。 这性子真是…… 男子摇头一笑,周身若腾起层云,他懒懒将眸合上,乌发红袍竟无风自舞,片刻工夫,那袍那发竟都干了去…… * 夜里暮青睡得浅,天未明便醒来,出了帐子一瞧,步惜欢竟不在了殿中。 有宫娥太监进得殿中传旨,见暮青自龙床下来,皆有几分惊诧。陛下虽常召公子们侍浴,但从不召新进宫的公子,其中缘由宫人们难以揣度,却知此乃行宫惯例。新公子们从美人司里入宫前都是沐浴更衣过的,且侍寝并不在此殿,而是在合欢殿旁的西配殿。此殿乃陛下沐浴后浅歇之所,未曾有公子留夜过。且即便是西配殿,公子们侍寝后都是要各归各殿的,陛下少有留人侍夜的时候,便是哪日龙颜大悦留了人,公子们也是歇在龙帐外的矮榻上,不曾见过有睡一夜龙床的。 这位周美人,昨夜可是一破便是三例,如今还有一例要破。 “传陛下口谕,美人且暂居合欢殿后殿,日后便由美人专司侍浴之事。”众宫人笑容妍丽,那笑容分外诉说着几分恭喜。 暮青只淡然颔首,新入宫侍驾,宫人们一早来恭喜应是常例。她未曾将宫人们的喜色放在心上,只目光落去宫娥手中捧着的新袍。那新袍素香纬锦,织了兰枝,颇淡雅合意。她拿了那衣袍便自进了帐中去换,并不叫人服侍,待出来后,见那捧衣的宫娥朝她笑着行礼。 “奴婢为美人去备早膳,美人可有喜爱的吃食?” “随意。” 那宫娥声若黄莺,清早分外好听,却并不吵人,听了暮青的话也不多言,行了宫礼便退了出去。 早膳过后,宫娥又来相问。 “茶点美人可有偏好的?奴婢去领。” “随意。” 暮青还是这话,她在家中日子清贫,茶点少用,并不挑剔,也无偏好。 宫娥目露微诧,含笑又退了下去。 初夏上午,风暖宜人,暮青用过茶点,只在殿中独坐,不发一言。宫娥见了,又来问道:“美人可需到御花园中走走?奴婢等陪着美人瞧瞧宫中景致。” “懒得。” 那宫娥目中诧异这才深了些。怪不得陛下清早出了殿来,吩咐说公子性子淡,凡事随他喜欢,莫要吵了他。这才一早她便瞧出来了,这周美人性子可真够淡的。 “美人日后在宫中时日长着,莫非便一直在殿中独坐?可有喜爱之事?琴棋书画,奴婢尽去寻来,美人也好打发时日。” “书吧。”暮青道,说起有些兴致的事,她话这才多了些,“若有医书最好,若无,杂记也可,再置笔墨来。” 那宫娥闻言松了口气,还以为他当真要如此坐着,若闷坏了,陛下要怪罪了,她赶紧将书寻了来,笔墨一同备下,便见暮青坐在桌前看书去了。 医书和杂记都为她寻了来,她见有医书在,便将杂记放在一边,且瞧医书去了。这一瞧便是一日,宫娥太监从旁服侍着,暗暗心惊,只道这公子可真是个能静得下心沉得住气的。 这位公子,帝宠在宫中是独一份儿,如此好服侍大抵也是独一份儿了。 陛下喜怒难测,宫中公子们皆封美人,但美着美着,人就去了冷宫。 行宫中的公子们以色侍君,性情抑郁者多,大多难服侍,心有不快,刁难宫人取乐或拿宫人出气者多了,似这位周公子般心静气沉的,真是未曾见过。 虽清冷些,倒也真是好服侍的主儿。 暮青见了医书,心便在医书中了。药草毒草,验尸时常有用处,她跟着爹学过,奈何家中医书不多,如今在宫中,既得了这便利,自要好好研习。她边看边随手写下,不知不觉已过一日。 步惜欢昨夜说出宫需晚上,因此暮青白日不见他也不急,只是晚上直等到三更时分,人还没来。她皱了皱眉,以为他今夜有事不来了,便放下医书遣了宫人出去,自去帐中睡了。 依旧是和衣躺下,她却睡得浅,半梦半醒间,忽觉身后帐风微凉。她倏地睁眼,翻身、下床只在一瞬,手中寒光向着身后一刺!那寒光却莫名从手中飞出,落了来人手中。 听那人低笑:“爱妃此举是要刺驾?” 笑声落,暮青已看清来人,不觉面色松了松。 步惜欢将刀递还给她,牵着她的手便往帐外走,“随朕出宫。” ------题外话------ 以为这章能写到开棺,结果没写到,下章。 昨天更得不多,让大家久等了,今天多更些。 更新时间肯定在下午六点以后,之前大家不用刷。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深夜开棺 暮青松了的眉头又皱起,想甩袖避开,腕间又觉寒丝潜入,只得由步惜欢牵着出了后殿,上了九龙浴台。暮青见他说出宫,却上了浴台,眉头皱得又紧了些,“陛下有洁癖不如放开臣。” 步惜欢低头,见暮青垂了眼皮子,道:“臣验尸,手上染着尸气,怕过给陛下。陛下如此洁癖,怕在池子里泡得发白了也未必洗得尽。” 话听着是为他着想,其实就是嫌弃他牵着她吧? 步惜欢一笑,不以为忤,牵着暮青来到池边一戏泉的龙头前,在一边翠色龙目处一按,池中水忽然急泄而去,现出那玉池里十尺见方的一处暗道! 暮青有些惊怔,尚在望那暗道,步惜欢已牵着她走了下去。暗道深广,墙面灯烛照着,见脚下青石为道,四通八达,暮青随着步惜欢左转右绕,只觉如置身迷宫,他却熟门熟路地领着她行了半刻钟,出来时在一间旧殿中。 殿内未掌灯烛,仅闻着那股子湿潮气便知已许久未住人。两人出得殿来,见月色照着院中杂草,宫墙残旧,应是行宫中一处偏僻地儿。 暮青正瞧着宫殿,忽觉手腕一松,步惜欢放开了她。她毫不掩饰地退后,离他远一点,步子刚退,腰间便环来一臂。 暮青脸色顿寒,听耳边男子道:“随朕来!” 话音落,宫墙忽矮。暮青低头,见晓月映宫树,抬头,见星河照宫城,身旁浅淡衣香入了鼻端,似那枝隙里掠过的清风。暮青转头,见男子半边容颜在那月色星河里,望一眼,忽觉星河烂漫。 这人,果真一副好皮相。 暮青头一回见识轻功,心底的惊诧澎湃也不过片刻,注意力便被四周掠过的树影吸引了去。那处旧殿已在宫墙边,越过宫墙便到了行宫外,外头并非青石辇道,也不见汴河城,而是一处林子,似一座秀山。山中辟了石路,沿路轻行,半山腰处现一处平地,远远的便见到火把丛丛,有人已在山中等。 不是要去刺史府? 此处又是何地? 正疑惑,暮青已被带入那空地上,脚一踩在实处,她便离步惜欢远了几步。男子瞧了她一眼,仍不以为忤,负手往空地深处走去。 “好了?”山林里,男子语气漫不经心。 几名举着火把的黑衣人恭敬跪了,道:“已遵主上令,棺木抬出来了。” “嗯。”步惜欢懒应了声,回身瞧暮青。 暮青尚立在远处,步惜欢与那些黑衣人一来一往说话间,她已瞧过空地。这处空地远看不大,近处一瞧倒占地颇广,地上铺着青石砖,一块块石碑立得高大平整,竟是处陵园。 暮青走过去,见一处墓地已被挖开,石砖泥土堆在一旁,一道梓木华棺静置着,棺上尚有湿土。 “谁的?”她问步惜欢。 “柳妃。” 暮青不知柳妃是谁,但心里不知为何一跳,紧紧盯住步惜欢。 火把的明光照着男子的脸,听他道:“朕答应过你,允你查你爹的案子。” 爹的案子……柳妃…… 当初死的那位娘娘?! 暮青倏地转头,盯住那棺木,清月挂在树梢,疏疏落一棺斑驳,风里微腥的潮气。那潮气不知是否熏了少年的眼,火光照着,眼底生了细细血丝。 她转头,望那红衣男子,眸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还以为,今夜是去刺史府。 刺史府那案子,凶手是谁,死者书桌上丢的那封书信写着什么,此二事对步惜欢来说定然十分重要!他说,她替他办一件事,他便提供一条线索给她查杀爹的凶手。她还以为,他会先让她替他办事…… 少年望着男子,一个转头的姿势,月影里身形单薄,那素来清冷的眸底忽有星辰落,刹那明光跃。 “不验?”步惜欢瞧着她,“或者,你只需要看看你爹验尸的尸单?朕带着。” “尸单?”少年目光忽有震动,见男子手腕一转,自袖下翻来一张着了墨迹的纸在掌心,送来面前。 暮青望着那纸,那纸叠着,夜风吹起一角,墨迹糊了她的眼。这是爹留下来的…… 离开古水县时,她未曾想过会与爹天人永隔,家中东西她都未带在身上。后来爹葬了,古水县有知县和沈府在等着要她的命,家中回不去,她身上一件爹的遗物也没有,没想到今夜会见到。 爹是因验柳妃的尸死的,今夜却叫她见到这张爹亲手写的尸单。即便上天再许她一世,她也未曾信过冥冥之中天注定,但今夜,她忽然便信了! 不知何时将这尸单接到手中的,暮青捏着,指尖发了白,却忽然将掌心一握,将尸单收进了袖中。她未看,只转身,衣袂夜风里扫出凌厉,望那棺木,道:“验!” 爹验过,她也要再验! 倒要看看这柳妃是怎么死的,倒要看看爹是为了何事被灭口的! 步惜欢望了一名黑衣人一眼,那人转身,捧来几样东西给暮青,暮青一瞧,竟是外衣、口罩、手套,原来东西都已经给她备好了。她见黑衣人们都戴着面罩,只有步惜欢面上什么也没覆,便道:“开棺时你离远些。” 男子一笑,“朕可屏息。” 暮青一愣,想起他内力深厚,自不惧尸气。她这才未再多言,自己穿戴好,对棺木旁举着火把围着的几名黑衣人点点头,道:“劳烦。” 只有一名黑衣人往前走了一步,其他人举着火把动也未动。那上前的人抬掌,落掌,往棺木一侧一拍! 啪! 夜里忽起一道黑风,呼啸空中一卷,树梢齐断,落叶纷纷如雨随那狂风往林中一扑!那黑衣人运步飞身,夜里一道黑影,追上那黑风脚尖一点,那黑风忽地往地上一砸!黑衣人落下,出手一提,只听啪一声响,那黑风稳稳立住,定睛一瞧,竟是那梓木棺的棺盖! 那棺盖被一掌击飞时,棺里忽起扑鼻腐臭气,暮青立得远,戴着口罩也同样屏息,山风吹了好一阵儿,棺内尸气散了些,她才走上前去。 月色照进棺内,棺内躺着具女尸,身着二品宫妃朝冠,绛紫云凤朝服,珊瑚朝珠,东珠手钏,宝瓶、宝珠、金饰、彩锦,置了满棺。却无人一眼看见那些奢华陪葬,目光只落在那女尸脸上。 那女尸,脸色月下惨绿,七窍竟流着暗红的血水,脸和腹部已有些鼓,脖颈两侧已腐化成了粘粘的血肉。月色照着,夜风吹来,林子里忽觉鬼气森森! 火把映着几名黑衣人惊异的眼神,人都死了快一个月了,怎么七窍还在流血…… “尸体腐败的时候,腐败气体进入血管,会催动血水从口鼻腔里流出。原本无事,方才开棺时震的。”暮青开口道。 柳妃死了快一个月了,江南湿热,又是夏时,腐败速度慢了这么多,大抵是因葬在梓木棺中的关系。梓木天然防腐,寻常葬在其中,尸身三五年才会化骨。柳妃死后定非立刻下葬的,爹从古水县到汴河城需半日,尸身大热天儿里放着,到入棺时应该还是腐了些,这才造成了即便在梓木棺中仍旧腐败了。 “尸身脖颈处有差别分解的情况,推断颈部受到过袭击,至于是否属于致命伤,暂看不出来,尸身腐得太严重了。”暮青望着棺内道。 “即是无法验了?”步惜欢挑眉,眸中仍有亮色。显然,他看过那张尸单,与暮青的推测差不离。 “有法!”暮青回头,眸在夜色里也有些亮,“但要看陛下舍不舍得了。” 步惜欢闻言一怔,眉挑得更高,“你待如何?”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这法子,感情上少有人能接受。但为了验尸,必须得这么做,法医就是干这种活儿的。 “我需要一口锅,最好大一点。” ------题外话------ 关于差别分解,下章解释。 …… 说一下关于月票的事,妞儿们现在不要投,等V后再投。 没V的文是不能投月票的,虽然手机端可以投,但那是个BUG,投了也是无效的。所以手里有票的妞儿还是暂且留着吧! 什么时候V,我等通知,肯定在这个月。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深山煮尸 锅,最好大一点。 这话在深夜林中听着怎么都有点诡。 棺木前,举着火把的一排黑衣人蒙着面,看不清神色,却有几道目光刷刷朝暮青飘过来。 “锅。”步惜欢定定瞧着暮青,话却不带疑问,似凭这字眼儿猜出她要做何事并不费力。 “没错。”暮青看一眼棺内,简洁丢出验尸方案,“煮尸,验骨!” 煮尸…… 棺木前,数道目光又将暮青刷了几刷。 暮青感受到,耸耸肩。她知道,这在感情上很难有人能接受,尤其在并不流行开棺验尸的古代。 古代是不流行开棺验尸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大兴以孝治国,民间遇丧事有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的习俗。即父辈过世,孝子要毁衣跣足,痛哭不止,三天里不吃不喝,不起火烧饭,直到三日后亲人复生的希望破灭,才可入棺,举行丧葬之礼。 在这等伦理道德的标准下,损毁尸体是要判重刑的。 大兴有律——凡以焚烧、肢解等手段残害尸体的,以斗杀罪减一等论处,即流放三千里!若仅损伤尸体,要以斗杀罪减二等论处,即徒三年!若残害、遗弃的是尊亲的尸身,则要以斗杀重罪论处,判斩首死刑! 莫说这些,便是百姓在田间地头耕作,发现无名尸身不予报官或埋葬,随意弃之不理的,都要徒两年。路边走着走着,发现一具遗尸,移动一下都是不道的重罪。 暮青三岁随爹去义庄验尸,至今十三年,遇到的高度腐败的尸身大多是杀人抛尸,没有一具已经入殓安葬的尸身重新开棺的。哪怕知道亲人的死有蹊跷,也没有苦主愿意开棺,百姓认为那是对死者的不敬。 今夜,步惜欢肯开了柳妃的棺木给她验,她已经很惊讶了,煮尸估计他难以接受。 果然,他问:“没有别的法子了?” “有。”暮青瞧一眼棺盖,“棺不盖上,就这么露天敞着,让蝇蛆蚁虫把尸身吃干净,待只剩下骨架再验。” 好吧,她承认,这个方法听起来似乎不比煮尸容易接受多少,而且她也不想用这方法。 “这法子太耗时了,还是直接放在锅里煮一晚比较快,把腐肉煮去,上面的软组织刷刷干净就有骨可验了。” 夏夜的风忽觉有些凉,棺木旁,一排黑衣人的目光都快把暮青刷干净了。 “皮肉尽去,骨有何可验的?”步惜欢瞧着她,表情有些古怪。 “尸体的皮肤是有欺骗性的,但骨头不会说谎。死前一些伤,在骨上是会显现出来的。”暮青道。 高度腐败的尸身和白骨无法验看,很多仵作都这样认为。暮青记得她初随爹去义庄时,遇着高度腐败和白骨化的尸身,爹都是以“无凭验看”的尸单递交衙门。她起初震惊,后来得知大兴尚保有屠户混混验尸的律例,便知仵作这一行的水准有多落后。仵作验尸,因不能解剖尸身,验尸本就不完善,一些验尸古法还存在着不少错误。像当初在赵家村,那赵屠子验吊死的人竟根据舌头有没有吐出口外来验,实是害人不浅。 她幼时,为将爹引上验尸的正途,没少花心思。后来,暮家父女在江南仵作一行颇富盛名,也是因在验无名尸骨一道上颇有手段。 “这具尸体已经膨胀了,颈部软组织已经分解,很难看出致死原因。我不敢保证她的骨上一定会留有伤痕,但既然开棺,我一定要验个彻底!” 爹是为了验这具尸身而死的,她一定要亲手验一遍这尸身,倒要看看她是怎么死的! 步惜欢瞧着暮青坚定的眸,她刚才还在询问他的意思,现在就表明他反对也没用,她一定要验。他不由垂眸,眸底带些笑意,负手回身道:“去备。” 两名黑衣人纵身消失在林中,暮青反倒愣了,没想到他这么容易便答应了。 步惜欢走来棺木前,目光落在棺中,暮青这才发现开棺后他一直没有近棺。火把照着男子的脸,那容颜分明如落珠辉,眸底却似有幽暗低潜。 暮青见了,眼底有疑惑神色。开棺,验骨,柳妃若是他所爱,他定不会如此轻易便答应,半点痛苦挣扎的神色都没有。可若不是,为何此时才近棺,又露出这副神色? “你可以不看。”她道。 她的声音似惊醒了男子,他明显一怔,抬眸时神色清明了几分,随即浅淡一笑,当真转身走开,负手立于林边,远望山色,不再看棺中情形了。 那两名黑衣人来去颇快,此处陵园离行宫近,两人定是去行宫中偷了口锅出来,背后还背着两大捆柴禾。那锅放在地上,锅口有两人粗,深如大缸,上头有个木盖子,打开一看,里面已经盛了大半锅水。 生火,架锅,烧水,两名黑衣人做得麻利,但做完这些事,剩下的他们就帮不上忙了。 暮青也不用他们帮忙,自己走去棺边,将朝冠除下,陪葬品全都拿了出来,但朝服很难脱下,因为柳妃的尸身已高度腐败,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自溶,她一拿,尸身的手脚便软塌塌地掉了下来。 夜凉如水,少年捧着一只女尸的手臂往锅边走,那素香纬锦的衣袂月色里渡开几枝兰,身后一望清冷卓绝,身前一瞧诡气森森。 锅虽深,但一具尸体无法一次煮完,暮青只得分批来,头颅、双手、双脚……她在棺木与锅之间来来去去,数道目光随着她来来去去。夏夜风吹,林深飒飒,火把举着,驱不散背后凉意。 风吹来,有点冷。 当暮青忙完第一批,她将木盖盖上,坐在了锅边空地上。 步惜欢走过来,坐在了她旁边。 暮青往旁边挪了挪,离男子远了些。此举虽是嫌弃,却也是习惯使然。验尸时,尤其是高度腐败的尸身,她会习惯离人远一些,因为少有人能闻得惯这味道。以前就连同事都会在这种时候离她们法医部门的人远一些,久而久之,她习惯了自动远离。 少年抱膝坐着,目光望着远处林子,男子转头瞧着她,眸底有些浅浅笑意。她以为他看不出来?她虽离他远了些,但故意择了下风向。 到底是女子,还是在意身上有那枯骨烂肠的味儿的。 “既如此,何必走这条路?”男子定望着她,懒懒问。 暮青回过头来,过了会儿才明白男子在说什么,她面色顿时有些冷,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听过一句话吗?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 此话乃南宋著名的法医学家宋慈之言,暮青一直奉为良言,每当验尸,想起此言,从不敢允许自己轻忽大意。 “仵作虽贱役,但一案之曲直,死者之冤屈,嫌犯之生死,莫不在仵作手中。陛下可以嗤之以鼻,说一案之曲直自有衙署断,嫌犯之生死自有刑曹定,何时轮得到一介仵作?可每发了案子,遇见尸身,衙役公差莫不离得远远的,视尸气为晦,视验尸为贱,拿什么来指望他们断案缉凶?拿错了一个凶手,便是两桩冤案。陛下可以瞧不上这区区两桩冤案,几桩冤案于陛下的天下江山比渺若微尘,可于死者、于那被冤为凶手的人来说便是性命生死,天下江山也比不得!” 夜深沉,少年清音比山风,字字铿锵,一口锅前论天下江山。身旁男子望着她,一个转头的姿势,却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褪了眸中慵懒,换瀚海般深沉。 “人生在世,总有理想,贩夫走卒,帝王将相。就像每个帝王都希望能成为明君一样,我只愿我能不负一生所学,求一世天下无冤。”暮青望着山林远处,她知道,她这一生所求大抵只能是豪言了。身在封建王朝,女子不能为官,即便为官,总有些想一开口便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公理?难! 身旁久无声音,却总有一道目光定凝着她,深沉,慑人,探究,审视。 半晌,听那人问:“你觉得,朕有一日也能成明君?” 暮青回过头来,目光有些怔,语气有些不解,“陛下本来就是明君。” 就像今晚,他本可以带她去刺史府,却带她来验柳妃的尸。一个能先臣子后君王的人,是深谙御下之道的聪明人。再加上之前她所看到的,开明,识人善用,胸有乾坤——虽不知他为何以昏君之相示人,但他本是明君。 男子忽然一怔住,山风摧着那华袖,震动莫名。那眸底,刹那间褪了深沉,褪了慑人,褪了探究,亦褪了审视,不见慵懒,不见春意,只见星辰漫了眸,温柔遮了天。 面前锅里咕嘟咕嘟作响,暮青起身打开盖子去瞧,找了根棍子翻动,未在意身后男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只抬头瞧了瞧夜色,看这锅中情形,预计清早便有骨可验了。 ------题外话------ 这章里,大兴律关于尸身的律法不是胡乱编的,出自大唐法典《唐律疏议》。 “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出自[南宋]宋慈《洗冤集录》 意思是,凡狱事莫重于死刑,死刑的审查莫重于案件的初情,初情莫重于一开始的验尸。人犯是生是死,断案是直是屈,都取决于验尸时的判断。 正文 第三十四章 黎明验骨 半夜时分,第一锅尸骨煮好了。 暮青让人停了火,盖子放在一旁,等锅中水冷骨凉。月色照进锅里,锅中腾腾冒着热气,闻着就像用夏天放臭了的肉熬煮了一锅汤,那气味令人难忘。 暮青早已习惯,转过身来见步惜欢还坐在原地,没望着那锅,只望着她。山风吹着锅中热气飘向她,她隔着蒸腾的热气看男子,有些看不真切他的容颜,只道:“陛下请去别处坐着,一会儿要锅中取骨,看过这场面的人大多以后都不愿再喝肉骨汤。御膳房的厨子少了道菜色进上,会惶恐的。” 这话听着是为他着想,其实就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难侍候吧? 步惜欢低笑,见暮青要坐下,那锅中热气扑向她,几乎要将那单薄的身子吞了。他不觉微微蹙眉,忽然拍了身旁另一侧道:“来这边坐。” 暮青一怔,步惜欢已起身,牵了她的手便往上风向走。暮青手不觉一缩,她不习惯被人碰触,尤其在验尸的时候。她戴的手套是素布的,尸身放进锅中后她便将手套摘了,但手上还是沾了些尸体分解时的腐败液体,那味道寻常人难以接受,男子却眉头都没皱,似乎这一会儿便闻惯了腐尸气味,在她还愣神的时候已将她牵去了上风向,两人并排坐下。 听男子道:“世间路虽难行,但今夜你面前不过一口锅,能往上风向坐时,别总坐去下风向。” 暮青转头,听这话里似有深意,却见步惜欢望向远处那棺木,山风高起,过了树梢,火把上的零星火星亮了又灰飞,男子声音别样低沉,“棺中景象多年前瞧见过了,锅中取骨倒没见过,瞧瞧也无妨。” 暮青不解,棺中景象多年前瞧过?可他是帝王之身,何人棺中之景会让他瞧见? 步惜欢却没有再开口,暮青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并肩坐着,看柴火渐冷,看锅中热气渐淡。 热气散尽,暮青起身,将外衣一脱铺在地上,衣袖挽起,手套戴上,来到锅边将手伸了进去。 步惜欢没起身,如他所言一般,瞧着了。 暮青先捧出一颗头骨,那骨月色里泛着冷辉,却因水未冷透散着薄薄热气,眼眶处挂着快腐肉似的东西,暮青一晃,那东西软软滑进锅里,她瞧也没多瞧一眼,只对着月色转着那头骨瞧了瞧,这才放去地上铺着的外衣上。那头骨朝上放好后,她才回身又从锅里捞出一根长骨来,看那长度,似人的大腿骨,那骨煮的时辰不短了,上头竟还残留着些软组织,她将那骨也放在那件外衣上,离头骨有些远,之后又去锅中捞。 空地上,几名黑衣人举着火把,目光随着暮青手中的尸骨来来去去,地上坐着的男子目光也随着她来来去去,却不知何时落在了她手臂上。 她衣袖挽着,露一截手臂,火光照着,寒玉为肌,暖辉层渡,手里捧着尸骨,那尸骨却没有那手臂扎他的眼。 男子的目光深了几许,定定望着那手臂竟不知瞧了多久,待醒过神来时,暮青已将锅中尸骨捞完,将棺中将剩下的尸骨抱进锅中,盖了盖子,让人生了火继续煮尸,自己蹲去一边清理那些刚捞出来的骨头了。 那些骨上还带着些软组织,暮青手中没带刷子,只好去林中采了些草根,回来撕了块衣物布料包了,轻轻擦拭。虽然不怎么好用,但聊胜于无。 如此,清理速度便慢了不少,待将第一锅尸骨都清理出来,没等太久第二锅便煮好了。待水凉些后,暮青又开始在锅边忙碌,月影西斜,火把渐熄,天色将明的时候,地上铺开一具人骨架子。 那人骨架子静静躺在山风里,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白森森。 少年立在那人骨前,低头静望,身后男子懒坐在地,满载一袖山风,衣袂如云,铺一地枫红。 “好了?”步惜欢见暮青久不动,懒懒问了句。 暮青回身,没理他,走到锅旁对几名黑衣人道:“来两个人,把锅中水倒一倒。” 那两名去拿锅的黑衣人上前,依暮青所言,将锅抬去林边,慢慢将水往外倒。锅中水倒出去,底下渐现一些腐肉和零散的犹如石块般的小骨头。那锅底,看起来就像是一锅肉骨汤喝见了底儿,底下剩一些碎骨渣子和肉沫。 怪不得她会说看过这场面的人以后会不想再喝肉骨汤…… 捞骨的时候,因锅中水深,一些腕骨、指骨和趾骨等散落在里面没拿出来,暮青这时才拾出来,来到那副骨架前继续拼。步惜欢起身来到她身边,见她手中捧着一堆形状不规则的骨头,若不细看,这些骨头扔进林子里,年月久了,大抵要跟地上的石子儿没多大区别,她却拼得速度奇快,仿佛这等事情做过无数遍,似排棋布阵一般,干脆拿,利落放,起起落落间那骨架的手腕、双手和双脚已拼罢了。 步惜欢眸底露出疑惑,古水县乃小县,一年能有多少化作白骨的尸身送去义庄,练出她这熟练的手法? 正疑惑,见暮青低着头,盯着掌中最后三块骨头,不再动作了。 “怎么?”步惜欢问。 “人是被勒死的!”暮青没回身,这结论却令步惜欢挑了眉,眸底有亮色浮现。 “怎知?”他是看过尸单的,自然知道人是如何死的。只未曾想到,尸身腐了,她验骨还真能验出人是如何死的? 暮青回身,将手中三块骨头拼在了一起,连做一个蹄铁形,道:“舌骨断了。这骨位于颈前部,位于舌和喉之间,由于很薄,构造很脆弱,人在被勒住时,舌骨常会断裂。虽然有人的舌骨永远不会化为单一的弧形骨块,但这块的大角处有很明显的线形骨折痕迹,断得很明显!” 暮青忽然抬眸,眸底的亮光晃了人的眼,“凶手可能不会武,至少不是你们这等内功高手!” 步惜欢挑眉,见她忽然转头,看向离她最近的一名黑衣人,问:“如果你杀一个人,不用刀剑,而是选择徒手掐死她,你会怎么做?” 那黑衣人不答,望向步惜欢,待见他点头后,他才道:“拧断脖子。” 暮青点点头,“那就是了。这是人的逻辑思维选择,当有简单省力的方法时,很少有人会选择费力的方法。高手杀人很少会费力去掐死一个人,除非他与被害者有深仇大恨,或者一时愤怒失了心智,这才狠掐着人不放,直到把人掐死。可是……” 她略一沉吟,问步惜欢,“柳妃死的时候在哪里?什么时辰?” “朕的龙船上,你爹推断的时辰在亥时到子时。” “龙船上侍卫定然不少,又是夜深人静的时辰,她的挣扎会引来宫娥太监或者侍卫,稍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选择这种费时费力的方法杀人。”暮青沉吟一会儿,脸上有些疑色,问步惜欢道,“时辰再晚,她身边也该有宫娥太监吧?人呢?” 步惜欢闻言,眸底现出深色,唇边噙起的笑意淡淡嘲讽,“她没死在自己屋里,而是船上一间空屋里,身边的人都被她遣出去了。” 嗯? 暮青蹙了眉。 “那些被她遣出去的人呢?我想见见。” 步惜欢唇边笑意嘲讽更深,懒懒道:“见不着了,人都死了。不是朕杀的,是太皇太后下的旨意。” ------题外话------ 验骨还没验完,费力煮尸煮出来,不会这么容易就验完,下章继续。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剖心 “太皇太后责柳妃身边的人服侍不周,致柳妃为刺客所害,除了她身边服侍的宫娥太监,还杖杀了两个当夜值守的侍卫。”步惜欢哼笑了一声。 暮青皱了眉头,“柳妃死了也就一个月,消息从汴河传至盛京,旨意再从盛京传回来,时间够?” “八百里加急,汴河至盛京走一趟只需十日。你进宫前两日,懿旨便到了行宫。” 暮青眉头皱得更紧,“八百里加急?” 步惜欢六岁登基,至今无子嗣,传闻他十五岁好上男风后便没再纳过宫妃,太皇太后为此劳心动怒,奈何步惜欢性情荒诞不羁,盛京宫中的妃嫔,太后年年赐,人年年死,听闻都是受不住帝王的喜怒无常荒淫无道,生生被折磨死的。帝驾今年来盛京前,太皇太后又赐了位宫妃,便是柳妃。 柳妃不负太皇太后所望,一朝得了帝宠,随驾前来汴河游玩。太皇太后将延绵龙嗣的期望落在柳妃身上,未曾想人一到汴河便死在了龙船上。 太皇太后为此震怒,要责难宫人,这本在情理之中。可懿旨需不需要八百里加急下往行宫?若懿旨急下是为了督促缉拿刺客的,倒还能叫人理解,可下一道懿旨来就为了杀人? 宫娥侍卫都被怒杀,案子的蛛丝马迹还有法查吗? 暮青并不知道十八年前上元宫变的细情,她只听爹说过,娘的母家当时是盛京士族门第,钟鸣鼎食之家,一朝倾覆,男丁皆被诛杀,女眷落为官奴,娘从士族千金落入奴籍,被发配来古水县,险成了知县后院的贱妾。娘对当年之事所提甚少,爹一介仵作,身在江南小县,对朝中之事所知甚少,他所知的也就比天下间的传闻多那么一点儿。 天下事,朝中事,暮青一直觉得离她与爹的生活甚远,因此一直懒得问,今日倒有些后悔,她只能根据从爹那里听来的一点点当年事来推测了。 传闻当年先帝驾崩那夜,左相元家联合大兴属国南图发动宫变,以弑君之名斩三王、七王于宫宴,血洗宫城。太皇太后当时身在冷宫,宫变之后便自冷宫出来,主持宫中大局。当时,先帝膝下皇子虽只剩五王、六王,太皇太后膝下无子,便将六王嫡子召至宫中,抚养于膝下,力保其登基为帝。 当年时局,先帝尚有一姐一弟在,瞧着元家从宫变到把持朝局是水到渠成之事,实则暗流涌动阻力不小。太皇太后能在这等局势之下稳坐宫中,并挑了个先帝的孙辈,年仅六岁便保其登基为帝,并让元家辅政至今,其心思手腕定非寻常女子。 既如此,柳妃死了,太皇太后当真会怒到不问刺客,只一道懿旨杀了宫人侍卫出气? 暮青不信,这道懿旨怎么瞧都有问题!她瞧向步惜欢,他就这么让太皇太后把人都杀了? 但随即她便明白了,他是知道杀她爹的元凶是谁的,也可能知道柳妃的死是谁所为。既然知道,那些宫人侍卫留不留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但对她来说,这些人死了就等于线索断了。 暮青转身,望一眼地上的尸骨。费了一夜将尸骨处理出来,她还打算看看今日天气,若是天气好便蒸骨验伤,看看柳妃死前有无严重撞伤。若有,再将附近值守的侍卫或宫人寻来问问当夜有无听到或看到什么,许能看出有嫌疑的人来。可如今,人都死了,线索断了,一晚的忙碌只得了这么点结果。 看了眼手中断成三截的舌骨,暮青蹲下身,将骨合在一起归位,随即她便细细查看起了那些骨骼。 “还要验?”步惜欢挑眉问。 “验!”暮青细细瞧着地上骨骼,头也没抬。以往验尸,也并非一验就能有结果,线索断了,重新再验是常有的事。 她就不信,找不出新的线索!验完这骨,她想再去龙船上看看。 金乌初升,少年蹲在地上,明知线索已断,却偏细细查着面前的骨,仿佛一根一根地数,一根一根地看,便能看出爹沉冤昭雪的路。山林深处漫来金辉,渡到少年背上,忽觉坚毅。 背后,男子望着她,漫不经心的眉宇换了抹沉色。山风拂着那广袖,袖下手指夺了玉色,缓缓抬起,欲落去少年肩膀。 那肩膀单薄,肩上兰枝晨光里如覆着清霜,男子指尖触上,忽然一颤! 似被那清霜刺了手,他倏地将手收回,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方才,他想告诉她凶手是谁…… 这本是一场交易,她为他所用,他替她指一条寻凶的路。 然而,为何仅一日,他竟险些…… 男子定定望住自己的手,玉指浸了寒色,眸底惊起暗涌。 初见她,古水县官道,他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她让一个水匪替她送信,另一个无用之人竟也留了性命,如此心软,必难成大器。然而终究错看了她,刺史府一见,审时度势,隐忍蛰伏,一举而发! 女子之身,却叫他恍惚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自己。 所以刺史府中放她走,想瞧瞧她能走出一条怎样的复仇路来。未曾想她撞进有他的这条路,从那时起便不想再放她走。 江山皇权,步步杀机,他需要她那察言观色之才为他所用。深宫寂寥,长夜漫漫,十八载春秋寒暑,从来只他一人,头一回想寻一人相陪。然而,亲手寻来的人,不过伴了一日,他竟险些放她走。 终究是那句“本是明君”入了他的心。 贪念也好,利用也罢,他告诉自己,以她的性子,若知凶手是何人定会冒险报仇,像夜探刺史府那般。与其落入他人之手丢了性命,不如陪他行这悬崖之路,待他君临天下,待她大仇得报。 男子望着那背影,那背影却忽然回身,晨光里眸中神色叫他忽然醒过神来,放下袖中的手。 听她问:“陛下可有宠幸过柳妃?” 他一怔,听她神色清明地问出这话,心中不知为何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他一时不知那情绪该叫什么。 “不曾。”他答,心底竟升起淡淡喜悦,期望见到她亦欢喜。 她却一副理所应当的神色,语气有些古怪,“柳妃是太皇太后新赐给陛下的?” “是。”他终于听出不对劲,“怎么?” “可她……分娩过!” 她望着他,那眼神,他看懂了——你被戴绿帽了,陛下。 正文 第三十六章 陛下不举? 步惜欢的脸没绿,只是背衬晨光,显得那脸格外阴沉些罢了。 暮青把那看起来像是胯部的骨捧了起来,给他看下方,“这里是耻骨联合,女子分娩时,这里会打开,胎儿会从此处娩出。孕后期和分娩时,由于耻骨间的韧带附着处被拉伤或韧带嵌入骨质,致使骨面留下永久的凹痕,称为分娩瘢痕,是女性生育史的典型骨性特征。” 她把那骨侧了个位置,对着晨光给他看那背侧边缘处,果见上面有黄豆粒大小的凹痕,看起来有些粗糙。 “虽然未生育过的女子也有少数会出现这种凹痕,甚至有极少数的男子也有此凹痕,但是这里有分娩沟。”她指了指手中那耳状似的人骨,对着晨光,可见一道沟槽,“髂骨耳状面前下方的这道沟槽,深而宽,边缘不规则,底部凹凸不平,这是妊娠期间骨质吸收所形成的,叫分娩沟。除此之外,耻骨联合面上端与骨嵴的部位也可见一些形态疤痕,所以我认为她有分娩史的可能性很大。” 耻骨联合、分娩瘢痕、髂骨耳状面、分娩沟、骨嵴…… 步惜欢瞧着暮青,目光里多了些探究,仵作乃武德年间仁宗在位时定为朝廷吏役的,至今虽已两百余年,但因贱籍少有人愿为,如今朝中官衙尚有发了大案要从附近州城调用有经验的仵作验尸的情况,可见这一行人才甚少。他……年幼时曾见过仵作,但从未听过这些说法,总觉得她所说的这些格外陌生。 暮青的眼里也有探究神色,柳妃生过孩子,那她如何进的宫? 宫中选妃,先将各地官员家中未嫁之女的名单造册呈入宫中,宫中应会派人到地方上暗查入选之女的德行,德行有亏者是不能进京待选的。入宫前,单验身一关,其严格便非美人司里可比。听闻验身时,待选女子由女官领着入暗室,令其宽衣,摸其胸,探其秘,闻其味,察其肤,完璧之身是必查的一项! 柳妃未婚生子,德行与验身两关是如何过的? 先说她家中,她未婚生子,难道家中不知?怎敢将她的名册报与宫中? 再说宫中,步惜欢因好男风,至今未立后,后宫之事由太皇太后掌着。太皇太后既操心龙嗣,选妃定是后宫头等大事,她身在后宫多年,深谙宫闱之事,怎会让选妃出如此大的纰漏? “柳妃出身如何?”暮青问。 “上陵郡丞之女。”步惜欢垂眸,眸下落一片剪影。 上陵,陵州治下,郡丞乃一城副官,正五品。 一介五品官之女,一入宫便被太后赐给帝王,未得宠幸便封了妃? 这事,可真耐人寻味…… 昨晚步惜欢肯让她开棺验尸,她便瞧出他对柳妃并无喜爱之情,方才他也说未曾宠幸过柳妃。即便他喜爱,也宠幸过,在宫中以柳妃的出身也不可能一朝封妃。那太皇太后为何给柳妃如此大的恩宠?她可知柳妃并非完璧之身? 若知,她怎会将这样的女子赐给帝王为妃? 若不知,柳妃一死她便下旨急杀了宫人侍卫又是为何? 暮青皱眉,爹的死,怎牵出这许多疑云来…… 疑云绕在心中,一时解不开,她抬眸,看向步惜欢。男子垂着眸,眼底落一片暗影,山风拂着衣袖,更觉幽静。 “陛下为何未宠幸柳妃?”暮青忽然问,她总算知道这古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了。 无论太皇太后知不知道柳妃非完璧之身,柳妃自己是清楚的,她就不怕侍寝时被发现?给皇帝戴绿帽子,得有赔上九族的觉悟,何况眼前这位传闻中喜怒无常,荒淫无道,虐杀宫妃无数。若别他识破,下场定不会善终,柳妃怎敢? 步惜欢闻言抬眸,眸底暗影尽去,却更觉幽静,“你希望朕宠幸柳妃?” 暮青微怔,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刚才他抬眼时瞳孔微缩,眉毛略微压了压,这代表他内心有些不悦,为何不悦? 这跟她希不希望有何关系?她只是在推理案情。 见她这副“你莫名其妙”的模样,步惜欢自嘲一笑,他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太皇太后将柳妃给他时,她与他根本就不相识,何来希望与否?他转过身去,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半晌,他声音透过背影传来,和着山间清风,微微低沉,“不喜。” 但他的答案她并不满意,“陛下是不喜柳妃,还是不喜后宫所有妃嫔?” 步惜欢转过身来,那向来懒散的眉宇微蹙。 “换句话问,陛下有多久未宠幸妃嫔了?”暮青盯住他,晨光照着那清亮的眸,格外清澈。 “这跟案子有关?”他声音又低了几分,宫中从未有如此清澈的眸,但此刻他有些恼她这般清明。未出阁的女子,说起宠幸来,她倒脸不红气不喘。 “有!”暮青点头,“若陛下常宠幸妃嫔,那我便有些想不通柳妃为何敢入宫,难道就不怕侍寝时被识破?可若陛下久未宠幸妃嫔了,那倒说得通些。但……” 但其实也说不通。 久未宠幸,不代表永远不会宠幸。柳妃就不怕帝王心血来潮? 还有太皇太后,假设她知道柳妃已非完璧之身,难道柳妃就不怕侍寝时事发? 再者,步惜欢六岁登基,至今十八年,如今已二十有四,他可能久未宠幸过妃嫔? 虽然入宫那晚,她看出他的纵情声色不过是在演戏,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正常需求…… 她还是有什么事情没有想通。 暮青望向步惜欢,等他的答案。此番验骨牵出的疑云太多,线索太散,她需要理一理,好知道下一步从哪里下手查。 步惜欢却只瞧着她,那目光说不清道不明,只抿唇看她,不答。 他该怎么告诉她,他从未宠幸过那些宫中女子? 嗯?暮青看他这神情,却一挑眉,目光落去男子唇上。那唇微粉,晨光里如山间枝头落了早樱,本是好颜色,却紧闭成一线。 紧闭唇,代表有压力,不想回答某问题,是有难言之隐的表现。 他为何有难言之隐?她不就是问他多久未宠幸妃嫔了吗?很难开口? 雄性生来有炫耀能力的心态,动物界中,雄性通过炫耀外貌等来吸引雌性,从而获得繁衍后代的权利。演变到人类身上,男性往往会通过此事来证明自己强壮、健康、有力量,仿佛如此便能获得女性的青睐和认同。所以很多男性乐意谈起此事,对此事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代表什么? 暮青一愣,突然想起天下间一个传闻来——元隆帝貌好若女子,性喜雌伏。 “陛下不举?”她忽问。 她前夜虽看出步惜欢纵情声色是在演戏,但这不代表他不好男风。若他在与男妃之事上喜雌伏,在与后宫妃嫔之事上又有难言之隐,最大的可能性不就是不举? 如此便说得通了! 一个无法宠幸妃嫔的帝王,给他一个非完璧之身的女子,他也不会碰,除非他在侍寝之事上借用工具。但他可能厌恶女子,连碰也不愿意碰。她记得在刺史府阁楼相见那晚,他问她的身手师从何人,她答顾霓裳时,他语气神态颇为失望。 他的喜好太皇太后应该清楚,既然不怕把柳妃赐给他会被事发,从另一方面也佐证了他根本不碰妃嫔的事。 但如果这样推测,柳妃入宫的目的就有待深查了。太皇太后也是,帝王不举,她再选妃也没用,那她把柳妃放到帝王身边的目的又是为何? 暮青皱眉,她知道,她的这一切推测很多是假命题,如果太皇太后只是在选妃之事上出了纰漏,确实不知柳妃非完璧之身,那她的很多推测就都不能成立。 果然这点线索要理出头绪来,还是太少了。 山风徐徐,少年半低着头,眉峰一会儿浅蹙,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又蹙起,沉浸在思索中,久未发现气氛有些静。山风卷着男子华袖,晨光落去,似覆了清霜,清晨山间晨露微湿,冷浸了两袖红云。 不知多久,听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暮青!” 暮青抬头,见男子自昨夜促膝畅谈后,再一次褪了那懒散神色,脸上覆一片沉怒,眸光慑人得能杀人。她在男子沉怒的目光里只挑了眉头,面色清冷,“陛下何事?” 她懂他为何发怒,被看穿此事发怒很正常,不怒才不正常。 “你!”见她竟还问他何事,男子脸色逼出几分铁青,欲言又止了半晌,问,“你……验完了吗?” “验完了。”暮青看一眼地上白骨。 宫人侍卫被杀,有些线索已断,不必再蒸骨验伤,只是就今早发现的新线索,她还需再理头绪,以找出下一步查凶的方向。 她垂眸,继续思索去了。步惜欢瞧了她半晌,忽然怒笑一声,红袖怒甩,大步离去。 “回宫!” ------题外话------ 昨晚只更得少,让大家久等了,补两千字出来,再次致歉。 下章字数依旧饱满,望妞儿们轻咬我……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相处 回宫时依旧走出来时的暗道,步惜欢在前,一路红袖刮着冷风,暮青在后,一路思索案情。 行至暗道尽处,步惜欢将手伸进墙上嵌着的羽人玉灯里,往那灯芯儿上一按,忽听有水声在面前石墙后头倾泻而去,一会儿,石阶上的暗门打开,湿暖的水汽迎面扑来。 暮青在后头瞧着,眸中有些惊色。她只知下来暗道的机关在龙眼处,倒未曾想到上去的机关在灯芯里。虽然灯芯的火苗儿温度不高,徒手便能灭,但大抵少有人能想到出口机关在灯芯儿下,要开暗道,先要将手伸进那油里火里。这机关的设置,称得上是巧思了。 随步惜欢上了暗道台阶,回了合欢殿九龙浴台,暮青一上来便瞧了眼脚下,果见脚下玉池水尽,却仍有氤氲暖汽,果然刚才听见的是这池中水泻去的声音。她记得昨夜走时,池中水是放掉的,看来是机关设置巧妙,在他们走后水又蓄满了池子,如此一来即便有人进殿,也难发现水下有暗道。 暮青眸中露出赞色,为这暗道机关的周全。赞过之后她又低头,继续思索案情了。 步惜欢回身,瞧见的便是她这副垂眸深思的模样,眸中幽色深浸,袖中玉指朝那浴台上的龙头处隔空一弹,那龙头正中嵌着的翠玉忽凹下去,池周九道玉龙口中水柱齐涌,顿湿了二人鞋面。 暮青抬头,眸中清冷刺人。 “你想满身臭气地唤宫人进殿服侍?是怕有人不知你昨夜出宫了?”步惜欢懒看她一眼,眉宇间沉色不减。 暮青闻言,面色更冷,“陛下想与鞋底的山泥一起沐浴,臣没意见,自便!” 她素袖一甩,刮出的冷风带着昨夜煮尸的腐气,上了浴台,步下龙台,往后殿而去。 她也知道这一身腐尸气定要沐浴过后才能唤宫人进殿来的,但她没兴趣和鞋底的泥一起沐浴。验尸是她的工作,工作时她不在乎尸体腐败的味道有多重,但工作之外她有洁癖! 暮青进了后殿,往桌旁坐了,懒得与人生闲气,转念便又去理今早验尸的头绪去了。 不知多久,殿门处远远传来步惜欢的声音,“服侍朕沐浴。” 男子的声音凉而沉,暮青抬眼,见他乌发已散,外袍已去,玉带松系,一线玉色惹人眼,眉眼间却无前夜殿中相见时的媚色春情,只含着那浓浓懒意,似未睡醒般,慵懒,浅凉。 只瞧了她一眼,他便转身离去,只留下那衣袂如云,烧红了半边殿宇,待那身影被大殿华帐遮了去,才听声音又远远自前殿传来,“池水无垢。” 暮青起身,步惜欢贵为帝王,锦衣玉食,她相信他也无法忍受和鞋泥一起沐浴。方才她进殿的时辰应该不短,想来池中水应换过了。她行出后殿,将鞋袜脱了放在九龙浴台下,赤足上了玉阶,未解衣便入了池中。 外头天色已大亮,再不唤人进殿,该有宫人起疑了,时辰容不得两人各自沐浴,暮青便也不介意共浴了。反正她未解衣衫,他不举,还能发生何事? 暮青抬眸,见步惜欢坐在她对面,微阖着眼,华袍染了一池氤氲,红云咫尺,那容颜却有些模糊,不似人间色。瞧他静静沐浴着,未再开口让她服侍,她便也垂眸,静浴着了。 今早验骨,线索颇杂,她理了半天也没头绪。她只想找杀柳妃的凶手,然后顺着查杀父元凶,结果柳妃身边的宫人侍卫全被处死,最直接的线索断了,却查出柳妃曾生过孩子。 爹验尸时定未验出此事来,爹是男子,男女有别,仵作虽可验女尸,但女子阴私之处的验看按律需坐婆来,所以爹应该不是因看出柳妃的秘密来而被灭的口。 但这只是最正常的推理,假如对方怕他看出来,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呢? 这种可能性是有的,所以柳妃生过孩子这条线索不能放过。凶手若是因此事对爹起的杀心,那就定与柳妃的秘密有关联,所以揭开柳妃的秘密,很有必要。 可是要查这条线有点难,柳妃的孩子不太可能生在盛京,她去盛京选妃,入京后便进入宫局教导宫规,哪有时间在那里与人珠胎暗结?所以要查此事,应去一趟上陵。可上陵地处江北,她如今被困汴河行宫…… 暮青皱着眉,未见对面男子已睁眼瞧了她许久。 池水暖着八面华帐,男子懒倚玉台坐在,身子半浸在水中,那容颜玉人一般,眸底神色却幽沉难辨。 她可真行!他命她侍浴,只是为唤她来沐浴,以她的聪慧相信也瞧得出来,但她真就理所当然地受着了?难道不该对他说句软话,没瞧见他还气着? 步惜欢越瞧暮青,眉蹙得越紧,等了一刻钟,见她一眼都未抬起过,忽然便从池中起身,大步而去。 他赤着足,衣袍也是湿的,竟就这么开了殿门沿廊下走了,留下殿外阵阵吸气声和一路相随的“陛下”声。 还好他未怒得失了神智,出殿时甩上了殿门。暮青坐在池中,抬眼望那紧闭的殿门,一脸莫名。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今晨回来晚了,他也知道再不唤宫人进殿会惹人起疑,侍浴时辰上根本就来不及,他本意就是叫她来沐浴的。既然如此,他生什么气? 暮青皱了皱眉头,她往日验尸后都是要以药草沐浴的,但今日这一身腐尸的气味,总不好传宫人拿药草来,以清水沐浴便要泡得久些。她以为宫人会马上便进来,但过了许久也未见有人来,她闻着身上气味淡了才出了水,走去台阶下将鞋袜提上来,仍入了池中,这才入了后殿,唤来了宫人。 宫人捧着新衣而来,暮青不用人服侍,自提了去帐中换了出来,见昨日清晨一脸贺喜神色的宫人全都低头噤声,苦着一张脸。 昨日服侍她那宫娥抬头瞧了她好几眼,目光哀叹。好不容易遇上个好服侍的公子,未曾想一日便惹了龙怒,陛下这一去,公子便离冷宫不远了。 刚想着,殿外一声太监的尖声传来。 “传圣上旨意——” ------题外话------ 哈哈,陛下传旨干嘛的?真是要把媳妇打入冷宫么? 且猜!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心软 进殿传旨的是内廷大太监范通,那张一贯死气沉沉的脸惊了后殿的宫人。 暮青冷脸挑眉,率宫人们跪下,不知步惜欢又搞什么花样。 宫人们个个苦着脸,陛下最常让范大总管传的旨意,不是宣美人进宫,便是将美人打入冷宫。周美人前夜进宫是范大总管传的旨,今晨又来,怕是要去冷宫了。 进宫时,陛下为周美人一破数例,还以为周美人的圣宠会久些,未曾想不过一日光景,果然陛下喜怒无常。 “传圣上旨意,周美人即刻移出合欢殿,赐乾方宫西殿!钦此——”范通音调拉得老长,耷着眼皮子瞧人,那目光落在暮青身上的时候,眼皮子略微有些抖。 暮青领旨起身,抬脚便往殿外走,乾方宫?管它是何处!她本就不是步惜欢的男妃,何惧冷宫。 她走得太干脆,范通都在后头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甩了拂尘,带着呜呜啦啦一帮宫娥太监头前儿带路了。合欢殿侍候暮青的宫人们赶紧起身跟上,一路你瞧我我瞧你,人人震诧。 乾方宫! 那、那是陛下寝宫啊! 方才陛下不是恼了周美人?那湿衣赤足拂袖而去,殿外候着的可都瞧得真真的,怎么转眼不是罚周美人,而是又添了圣宠? 宫人们跟在后头小碎步跟着,边跟边拿袖子擦了擦额头。这事真是应了那句君心难测,陛下真是喜怒无常、喜怒无常…… 暮青跟在范通后头,一路所见,宫殿巍峨,行宫阔丽,越行越见明殿琼楼,全然不似往昨夜出宫时那等废弃宫殿的偏僻处行。待行至那乾方宫前,抬头一瞧,只见晨阳正升在殿后,玉殿巍巍,披了金辉。 范通往殿门前门口立了,眼皮子有耷下了,“陛下口谕,周美人来了,自进殿中见驾。” 暮青扫一眼殿外肃杀逼人的披甲侍卫,再扫一眼垂首敛眸见人眼都不抬的宫人,便知这乾方殿并非冷宫,应是步惜欢的寝殿了。才气呼呼地走人,便下旨让她搬来他的寝殿,这厮唱哪出? 暮青抬脚走了进去,见宫人都立在了外殿,内殿里花梨生香,金毯瑰丽,铺开华阔大殿,帝家威严。金毯上,置一紫檀雕案,有人席地坐于案旁,乌发未束,大袖华衣,红云落了人间般,刹那浓艳。 步惜欢手执碗筷,案上已布了早膳,暮青走过去,见他对面置了副空碗筷,看着是为她准备的,但他没出声,她便立在一旁没坐下。此处是帝王寝宫,外殿是宫人,窗外有侍卫,不知是否都是他的人,她还是做做样子得好。 步惜欢夹了只素包尝了口,没抬眼。暮青立在一旁,也不出声,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步惜欢的素包尝到第三口,眉宇微沉,“杵在那儿做什么,一夜未用膳,不饿?” 他懒洋洋开口,只语气不佳,“用膳吧!饿死了,少个为朕出力的。” 暮青眉一挑,听他这么说便知殿外窗外都是他的人了。她这才大大方方去对面坐了,端起面前玉碗银筷,自盛了碗清粥。案上清粥小菜、素包白蛋,瞧着不似帝王用的早膳,暮青却眼熟得很。 这是昨天早晨她用过的早膳,宫娥布了满满一桌,她因吃惯了清粥小菜,便只动了几样古水县家中常吃的,眼前案上摆着的都是昨天早晨她动过筷子的。 暮青尝了口清粥,宫中便是清粥熬得也香浓些,其实全然没有家中与爹一起吃时的味道,但她还是抬眸瞧了步惜欢一眼。 他让她有些意外。 他是帝王,胸有乾坤,眼望天下,竟还看得见这些微小之处。今早他拂袖而去,她还以为他需要她查刺史府的案子前都不会再见她,没想到转眼便将她传了来。方才他开口,明显余怒未消,竟没晾她太久,还愿与她共桌用膳。这对上位者尤其是帝王来说,很难得。 不计小过,还算有些胸怀。 暮青低头喝粥,唇边牵起浅淡笑意。那笑颇淡,步惜欢抬起眸来,一怔。 清晨宫烛已冷,殿内兰膏清幽未尽,有人独坐对面,少年衣,气韵清卓,独那浅笑添了女儿情。 男子瞧得怔住,玉碗里,一只尝了一半的素包静静躺着,久未动筷。 对面,暮青静静喝着粥,也久未动筷,垂着的眸久未见抬起,唇边笑意也渐渐淡去。这模样,步惜欢瞧了一早,一眼便瞧出来了,她又神游天外,八成是思索案情去了。 从山上回宫,她便想了一路,沐浴时在想,如今用膳还在想!他在她对面坐着,进了殿她都没跟他说过话,他就这般容易被忽视? 男子面色淡了些,玉碗往桌上漫不经心一放。 喀! 玉音清脆,寂静的殿里颇好听,外殿里垂首立着的宫人却齐齐抖了抖。 暮青目光落在碗里,根本没发现对面帝王已落了碗筷。 盛京宫中,太皇太后在此案中扮演着什么,她还没看透。江北上陵,又有柳妃的事待查,线索分散两地,她困于汴河行宫,如何行事? 晨光自窗台照进,洒在少年肩头,衬得那微低的容颜沉静,一贯的清冷里添了几分愁绪。 殿中极静,不知多久,忽听一声浅浅叹息。 “柳妃乃原上陵郡丞之女。”男子叹了一声,晨光照着眉宇,似有无奈在其中。 暮青抬头,怔住,瞧了步惜欢半晌才道:“原?” “嗯。”男子懒洋洋瞧暮青,“上陵郡丞两年前因病故去,柳妃无所依靠,往盛京投亲,她是在盛京入的宫。” 暮青又愣了一阵儿,目光一变!也就是说,她之前想错了,柳妃的孩子许不是在江北生的,而是在盛京? 如此一来,分散的线索合起来了! 一切,指向盛京! 暮青眸中清光复现,亮了大殿,她望住步惜欢,眼底神色一时复杂。她知道他为何昨夜在山中不告诉她这么多,他们之间本就是交易,她替他办事,他指给她寻凶之路。于他来说,自然是给她的提示越少,她查得越久,他便能留她越久。 但今日他还是说了…… 他本可以不说,留待下次,或者干脆让她去江北扑个空,延长她查案的时日…… 少年望着对面帝王,许久,笑意又起,虽浅,却真诚,“多谢。” ------题外话------ 妞儿们,入V时间定了。 本月21号,星期天。 本来呢,我今天接到通知的时候是22号,特意找编辑提前了一天。咱们入V活动的奖励挺丰厚,前几天看见评论区有学生党表示希望入V时间是星期天,好参加活动,我当时承诺会与编辑协商,尽量定在周末,于是今天算是愉快地向妹纸们交差了。 时间就定在21号,星期天! 所以,这里才是重点——请妹纸们和汉纸们,把月票帮我留着,21号前不要投给我,没入V月票投了是无效的。 请入V当天再不要大意得砸中我吧!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再回刺史府(半章) 那笑浅得似清早的阳,却霎时暖了明殿华堂。 步惜欢懒洋洋起身,负手往外殿走,晨阳透过窗棱照见男子眉宇舒展,唇角一抹舒心笑意,嘴上却道:“得了吧!朕可不吃你这套,别想哄着朕再给你更多提示,朕可不想少个人才用。好生歇着吧,昨夜累了一宿。” 昨夜累了一宿的可不止她,他也是,却不知有何事,出殿去了。 暮青碗中清粥未冷,低头尝了口,笑意淡去,眸底落一片剪影。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她这一身才学,一世天下无冤的抱负,都错附在女儿身上。这封建王朝,这皇权天下,容不得女子为官,能在古水县做一世不领朝廷俸禄的女仵作已是一生幸事,奈何世事不容,走至今日。 步惜欢惜她的才学,将她困在身边,让她为他所用,平的却不是百姓之冤,而是他的皇权事。纵然她依旧能查案,依旧能用她身才学谋一条生路,这却并非她的抱负所在。 大兴无女子为官的律例,这才学被帝王瞧上又如何?终究是为不了这天下苍生的。 既如此,她宁可废了这一身才学,永不用!如今还留在他身边,不过是利益交换,为寻杀父真凶。 可方才,线索已明,她心中计划已成。但她素来恩怨分明,步惜欢给了她两个提示,她便帮他两次,互不相欠后,她再想法子离开这行宫,自去走那条她已思量好的路…… * 暮青并非工作狂,她工作时严谨认真,注重工作效率,也注重休息。 步惜欢昨夜带她验了柳妃的尸骨,她猜今夜该去刺史府了。刺史府中查案审案,应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因此她用过早膳后便回了乾方宫西殿,要来医书瞧了半个时辰便歇着了。 歇下前,她特意嘱咐宫人,午膳的时辰前要唤她起身。这是她的习惯,用餐定时。 前世她的很多同事忙起来时用餐便很随意,有胃病的人不在少数。她很不赞同这种伪工作狂的生活方式,她认为热爱工作的人应该注重身体,身体健康才能多活几年,活着才能工作,死了一身才学还有何用? 服侍暮青的宫人还是合欢殿里那一拨,对她的吩咐,宫人们莫敢不从。这才两日,宫人们便都瞧出来了,这位周美人如今可是陛下心尖子上的人,早晨陛下恼了他,竟没将他打去冷宫,反而传他住进了乾方宫。如此恩宠,未曾有哪位公子有过。这才一早晨,此事便已传遍了行宫,若非周美人住在陛下寝宫,早不知有多少公子要来见他烦他。他是个性子清冷的,一瞧就不爱热闹,不知陛下是否有意让她避着那些公子? 暮青不知宫人们心中所想,她只入帐歇着了。 午膳起身用过,她又看了半个时辰的医书,然后接着歇息,待用过晚膳,她又要来了医书,就灯静看,静等。 步惜欢来时便瞧见少年白袍素冠,坐在灯下看书。殿中兰香淡雅,羽人花灯彩影绰绰,映得那人坐在彩锦里,似画。 暮青发现步惜欢在殿外时,宫人们已垂首静立,不敢出声已久。她瞧那殿外时一愣,见男子眉间似有抹柔色,夜里瞧不太真切。见她望来,他便笑着走进来,脸上一副春情浓浓的媚色。 “一日不见爱妃,朕心甚念。爱妃可愿与朕共浴,同赴良宵?”他说着,来牵她的手。 暮青一瞧便知道,这是要出宫了。 ------题外话------ 半章,十二点后补出来,建议妞儿们早晨看 正文 第四十章 自荐 暮青脚步一顿,那声音她听得出来! 陈有良! 她回身时,陈有良到了阁楼门口,那张清瘦的苦脸看人苦大仇深,穿着刺史官袍却仍有两袖清风的文人气度。魏卓之指了指屋里,陈有良转头一望,怔了怔。 只见屋中少年冷若清霜,眸中似含风刀,陈有良顿时复杂,知道这少年便是暮青了。他虽未见过暮青的真容,但知道她今夜会来,他此生为官做人,向来问心无愧,暮怀山是他唯一愧对之人,也只有他的女儿会用这等看此生至仇的目光看他。 但暮青今晚没动。爹被毒杀背后的真相,她越查越觉得深,陈有良的命该不该留,且待事情真相大白。今夜她是来帮步惜欢查案的,她懂何为公何为私。 这时,步惜欢从楼上下来,暮青转身抬头,见他换了身月色衣袍,面上覆了那张初见时的紫玉鎏金面具。男子拾阶而下,衣袂舒卷如云,步步矜贵雍容,含笑下望,眸光比夜色沉,比月色凉。与宫中那媚色含春纵情声色的帝王不同,暮青觉得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步惜欢,漫不经心一望,便见睥睨莫测。 这阁楼果然是步惜欢在刺史府的御所,暮青瞧了他一眼便转头对门口的陈有良哼道:“刺史大人的娘亲真是年华正茂,貌美如花。” “噗!”魏卓之一笑,顿觉心头舒畅,果然被人针对这等事,有个伴儿比较舒心。 陈有良嘴角一抽,面色大变,抬头谨慎地瞧一眼步惜欢,似怕他降罪暮青。 步惜欢却低笑一声,眉宇间神色被面具遮了去,只听他道:“爱妃,这等情话不妨回宫与朕细说。” 陈有良听了,暗松了口气。魏卓之却怔了怔,见步惜欢立在阶下,面容在月色照不见的昏暗处,眸底神色瞧不真切,只瞧见他笑着欲牵暮青的手,暮青似有所感,敏捷后退,离了步惜欢老远。他牵了个空,瞧她一眼,只摇头一笑,唇边似有无奈笑意。 嗯? 魏卓之眉头挑了老高,细长的凤眸里渐起兴味。 “案子查到哪一步了?”这时,暮青开了口,这次问的是正事。 答她的是陈有良,他瞧着很着急这件案子,语速极快,“池中血衣与凶刃已取出,凶器是宽约一寸的短刀,与验尸时一致!那血衣是男子衣物,黛色薄锦,城中绸缎庄、成衣坊里有这质料样式的有七家,袍子无甚特别之处,府衙小吏、城中富贾、员外、城外乡绅,穿这衣衫的有不少,实在平常。那短刀上头连个烙子也无,寻常铁匠铺里都打得出来。凶手是有备而来,凭血衣和凶刃,查不出任何线索!” 暮青并不意外,她验尸那晚就看出来了,这凶手从后窗出去,擦了地上血迹,却故意在石径上留下泥印,显然是个聪明狡诈之人,自不会笨到在凶刀和衣衫上留下寻他的证据。 “那晚凶手留下的泥印断在半路,脚印方向指向府外!” “凶手不会是府外之人。”暮青闻言断道。 陈有良一愣,“姑娘为何如此断言?” “血衣凶刃都确定不了他的身份,若他是府外之人,出了府便是天高地广,再寻不着他。既如此,有必要费那么多的力气迷惑你们?杀了人,直接出府,对他来说比什么都安全。明明在府中多留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他却没急着走,反而故布迷阵,这说明什么?”暮青问。 陈有良面色一变!确实,凶手若是府外之人,杀人后直接出府是最妥当的。他那么聪明地没在血衣和凶刃上留下线索,出了府就没人能寻得着他,何必费事费力在府中布那么多迷阵? “若凶手是府外之人,他没有必要掩饰行踪,就算让你们知道他杀人后出了府,你们不知他身份,天涯海角也寻不着他。他越想掩盖行踪,反而越说明他就是府中之人!”暮青下了结论,“凶手聪明,很乐意耍着你们玩儿,但他忘了世上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件案子,杀人凶手尽管在府中查。但下毒之人就不好说了,可能是死者的同僚、朋友、府中亲眷、下人,也可能是刺史府中的下人,甚至不排除是这个杀人凶手。一个一个地排查太费时间,我有个行之有效的法子,但需刺史大人配合。” “姑娘尽管说!”陈有良答得痛快。 暮青却道:“这件案子,得由我来审!” 陈有良闻言一愣,显然没听说过女子审案的荒唐事。步惜欢也微微挑眉,他知道她会察言观色,原打算着让陈有良将人集齐,升堂问案,要她避在一旁小帘后瞧着,谁有嫌疑,她说说就好。 未曾想,她竟要亲自审? “问案是需要技巧的,问到何处停,下一句问什么,都有学问技巧。这非一日两日学得会,我想你们也没时间让我教会刺史大人,再让他升堂问案。若想尽快知道凶手是谁,这件案子你得放权让我来!”暮青转头看向步惜欢,此事他说了算,她就不问陈有良了。 男子挑着眉,目光在屋中晦暗难明,似在衡量。 女子审案,确实闻所未闻……大兴开国至今六百年,便是前朝,也未曾听闻此事。 不过,若是她,许可以给他惊喜。 半晌,见男子一笑,笑意里融了兴味,“好!那就瞧瞧,这世间女子如何问案!” ------题外话------ 瞧见妞儿们的提问了,问题我记录下来了,明天起一一在微博回复。 今天且在微博里论了论周二蛋小伙伴的名字来历,有兴趣的妞儿可以去瞧瞧。 …… 见不少妹纸问我V那天什么时候更,我尽量早晨八点就更,让大家多些参加活动的时间!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激烈交锋! “女子如何能问案!” 步惜欢刚应了暮青,一道高声便起,步惜欢懒懒抬眼,暮青转身,见阁楼门口,陈有良一张苦脸沉了半边。 “主上,我大兴官制司职,发了案子,仵作验尸,捕快缉凶,州官问案。若仵作问案,替行了州官之职,还要州府县官何用?此例不可开,有违朝纲!”陈有良谏道。 步惜欢瞧着他,眸光淡了些许。 “且女子升堂,古来未有!女子行须眉之事,岂非牝鸡司晨,有违纲常?”陈有良再道。 魏卓之合扇点了点脑门,这陈有良,文人风骨,忧国忧民,为官清廉,侍君忠心,只是迂腐无趣了些。 此案的关键已不在凶手是谁上,而在于凶手杀人之后拿走的那封密信。眼下元家之心昭然若揭,帝位之危已在旦夕,他们这些年的心血均在江南,刺史府里有他们太多的布置,绝不容许有机密外泄!眼下找到凶手是找到那封密信的唯一途径,越快查出来损失越小,既然有人有办法,何不一试?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事,陈有良这榆木脑袋此时倒较起真来了。 “陈大人此话有趣!人死那晚,尸是我验的!陈大人怎不言女子验尸有违纲常?验尸之后,寻凶的线索是我查的,我把捕快的事也做了,刺史大人怎不言有违朝纲?”暮青冷哼一声,嘲讽,“我既然把仵作和捕快的事都做了,不妨也把州官的事做一做。” “你!”陈有良一怒,“暮姑娘,你爹的死本官确实有愧,你若要本官偿命,本官定无二话!但刺史府公堂乃朝廷所设,本官绝不容你一介女子将公堂当做儿戏,乱我朝纲!” “谁说我要坐刺史府的公堂?刺史府的公堂只有你刺史大人觉得那是朝廷的颜面,于我来说,公堂本应是人间公理之所在!可那儿已经脏了,我爹死在刺史府,你明知元凶是谁,至今无法还他一个公道,要我坐你刺史府的公堂,也不问我嫌不嫌脏!”暮青嘲讽更甚。 “你!你你你……”陈有良气得呼哧呼哧喘气,那削瘦的身板裹着官袍,夜风一吹便要倒。 “我不坐你的刺史椅,不要你的惊堂木!给我一间空屋,两把椅子,天下须眉行不得之事,我行给你看!你这个州官问不出的凶手,我给你问!倒要让你瞧瞧,仵作替不替得了州官之职,女子行不行得了男子之事!”少女一身少年衣,白衣束冠,袍袖厉拂,夜风乍起,刹那惊了海棠林。 阁楼内外,一时无声。 月色在林子枝头隐了又露,院内阴晴几替,终听人出了声。 “可听见了?”步惜欢懒懒瞧了陈有良一眼,声比夜风凉,“去备吧。” 陈有良陡然惊醒,惊望步惜欢一眼,噗通一声跪下,“主上!此事万万不可!今夜堂中过审之人皆刺史府中吏役,凶手虽可能在其中,但府中吏役无辜者多矣!今夜过审,府中吏役多是深明大义,愿为同僚讨一个公道,如何再能让他们被一女子审问?暮姑娘虽有一身验尸的好本事,可她非朝廷吏役,纵然她是,也不过一介仵作。刺史府中吏役,下至八品上至五品,哪一个都比仵作品级高,怎可由仵作来审?若被知晓,恐众人哗怒,人心生隙!” “那便不叫人知晓。”步惜欢淡淡开口,夜风似又凉了些。 陈有良被这话噎住,半晌道:“暮姑娘要亲自审问府中吏役,如何能不叫人知晓?府中人若问暮姑娘是何人,如何敢审问他们,臣要如何答?” “那是你的事。”步惜欢懒垂着眸,越发漫不经心。 陈有良又一噎,见阁楼里,帝王懒倚楼梯扶手旁,梨香染了衣袂,月色浸了寒眸。 听他慢悠悠道:“朕要你查凶,你查不出。朕要你审案,你审不出。朕给你找了个人帮你,你恐众人哗怒人心生隙。朕让你不叫人知晓,你来问朕如何不叫人知晓,如此无用,朕要你这州官何用?还不如叫她替了你!” 陈有良闻言,面有羞愧之色,伏身将额磕在地上,沉痛道:“臣无用!臣愿辞官,但望主上莫使一女子来审我大兴吏役!此事万不可为,若为,恐府中吏役要觉受辱,人心生隙,恐不利主上在江南多年的心血!此乃臣肺腑之言,臣愿以死为谏!” 院中又静,夜风拂过树梢,只闻枝叶飒飒。 夜色忽凉,屋里忽有月色漫来。男子缓缓行出来,不闻脚步声,只见衣袂如云,步步生了月凉如水。陈有良跪在地上,见那月色漫来眼前,听一道散漫的声音落在头顶,夏夜里竟叫人寒冷刺骨,“案子出在你府里,凶手未寻到,便张口辞官闭口死谏,你可真有出息,当真不如一女子。” 陈有良一震,夜风抖了官袍,跪在地上忽然便僵了身子。 那月色已自他面前离开,身后跟着袖下生霜的少年,两人渐去渐远,只听男子的声音随风送来。 “死谏?朕不允。麻溜儿给朕滚起来办事!案子办完了再死,朕心情好,兴许还能赐你口棺。” 步惜欢与暮青先往前头去了,魏卓之从屋里出来,笑看了眼地上跪成了石头的陈有良,扇子摇得雪月风花好不惬意,道:“起来吧,陈大人。圣上不是没给你时日,暮姑娘进宫两人,你在刺史府查了两日,一无所获,今夜他才带人来的。你倒好,这时候论起三纲五常了。三纲五常,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现如今君不叫你死,你也只能不死。死了,你就是不忠,还是起来办事实在。这案子拖了几日,那密信再查不到内容去处,你可就真的万死难辞其咎了。” 说罢,他也出了林子,独留陈有良跪在地上,久未起,却最终不得不起。 遵旨,办事。 ------题外话------ 我知道大家等这章审案,但我还是写了这么一章。 这是一场男权与女权的交锋,是皇权社会看待女子的主流观念与女子独立思想的交锋。 青青势必远行,势必登高,在她行路的过程中,这等交锋无处不在。一个女子,要在封建男权社会站起,交锋,已经开始。 下章审案,有兴趣的可猜猜用什么方法。 …… 昨天看见有妞儿问我,陛下的名字有何深意,今天已在微博中作答。 微博和各个平台在置顶公告中。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以诚心换诚心 暮青没直接去刺史府前头,而是问明了灶房在哪里,直奔刺史府后院的厨房。 步惜欢以为她夜里在宫中没吃饱,笑了笑,眸中带起缱绻,“一会儿叫人送几样茶点到屋里,你边吃边问。” 暮青停住,回身看了他一眼,“刺史府里每个时辰有人往前头公房里送茶点,厨房里定有人值夜,你不方便见人便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见她如此坚持,步惜欢挑了挑眉,也瞧出她许不是去拿吃的,但没再多问,只华袖轻拂,一朵幽蓝暗花似从袖下翻出,那花有形似无形,见风便无声无息散开,后方数道黑影亦无声纵去。 “走吧。”他笑道。 暮青倒干脆,真的转身便走了。 步惜欢瞧着她的背影,摇头失笑,抬脚跟上了。 月色里,少年行在男子前头,背影清卓,衣袖猎猎,随风送了清霜。男子落后一步,慢步而行,华袖舒卷,独自雍容。两人一前一后,背影皆似天上人,却往那人间烟火最盛处——厨房走去。 到了厨房,里面灯烛明亮,锅里烧着水,灶上蒸着点心,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暮青进了厨房直奔锅灶,里面抽出一根柴火扇灭后面前一挥,浓烟过眼,她猛吸了一口,低头便咳了起来。 就在她低头狠咳之际,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夺了柴火仍去门口,声音里含着愠怒,“这是做什么!” 暮青咳罢才抬起眼来,清亮的声音已有些哑,“一会儿问审,被人听出我是女子来,陈有良没法交代。刺史府若有哗怒,对你不好。” 说罢,她转身在厨房里寻了只盆子,打了水来,以水为镜,抹开脸上灰尘。待收拾好后转身,见步惜欢静立在门口望她。 厨房里灯烛暖黄,灶台蒸雾蒙蒙,她瞧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望了她许久,转身走去院中,负手望月,久久未言。暮青走出来,见夜色里男子华袖舒卷沉浮,手腕骨骼清奇,月色里着了凉意。 “走吧。”她走过他身边,步子没停。 她走过之时,月光落在她脸上,清雪般的肌肤已灰暗,背影几分坚毅,落在男子眼里,忽见几分沉,几分痛,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震动。待她走得远了,他才迈步,前行。 * 两人在后头磨蹭了这么一阵儿,魏卓之和陈有良已经先到了前头。 步惜欢和暮青到时,屋子已经备好了。 进屋前,暮青道:“府中衙役且不审,先传文官来问话。” 魏卓之眉一挑,这姑娘的嗓子…… 陈有良听闻要先审文官,脸色颇有隐忍,显然内心仍有挣扎,并不情愿让一女子来审朝廷命官。一旁却忽有目光落来!那目光比月色寒霜还凉,望人一眼,便让人觉得心头落了冰,冷得透心。陈有良惊住,见步惜欢正望着他,眸底浸了森凉。 陈有良有些陌生地望着步惜欢,陛下平日里总是漫不经心,或喜或怒,总一副懒散意态,叫人猜不透圣意,总觉深沉莫测。他随陛下五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直白的目光,森凉,冰冷。 “去办。”只两个字,听不出怒来,他却知道,陛下动了真怒。 “臣……遵旨!”陈有良躬身而退,后背竟觉湿冷。 暮青的声音自他背后传来,“死者身中三刀,第一刀在腹部,腹部中刀的致死概率比胸部和颈部小得多,可见凶手并非职业杀手。若职业杀手行凶,下手应该干脆利落,不会费三刀。死者是文官,不会武艺,现场有挣扎打斗痕迹,表明凶手可能也不会武艺。刺史府衙的公差,即便不是高手,身手也不会差。所以,别浪费时间,先查文官!” 她可以不解释,但她还是解释了,不为陈有良,为步惜欢。为他今早殿中指引解惑,他既诚心待她,她便回以诚心。陈有良虽然为人迂腐不化,但这等迂腐文人有个优点,便是忠君。步惜欢年幼登基,一副昏庸之相面对世人,她相信他有苦衷。看得出来,江南有他诸多心血在,陈有良这汴州刺史有青天之誉,颇得民心和天下学子之心,对步惜欢来说,此人有大助!她不愿因她让他们君臣之间起了嫌隙,毕竟陈有良才是那个常伴君侧辅佐他的人,而她办完这件案子便是要远行的…… 暮青垂眸,遮了眸底神色。步惜欢低头瞧她,眉宇间神色亦被面具遮了去,只余那衣袂夜风里轻动,似某些说不清的震动心绪。 她这般相护的心思,他怎能看不出…… 陈有良也未曾想暮青会解释,他虽甚不赞同女子问案,但他能穿上这身汴州刺史四品大员的官袍,自不是蠢钝之人,当下复杂地看了暮青一会儿,转身去办事了。 片刻后,他回来,暮青已在屋中。 屋子东边一间通屋,隔了帘子,步惜欢和魏卓之去了帘后,暮青静坐在屋中一把椅子里,面向门口。 见他走到门口,她问:“这件案子刺史大人在府中查了两日,凶手用的凶器,府中人可知道?” 陈有良面色有些复杂,但这回没为难她,依实答了,“这两日府中衙差拿着凶器血衣在城中各绸缎庄和打铁铺遍查,此事自然瞒不住府中人。” “那凶手杀人离开后,在后窗小径上擦拭血迹以及留下脚印的事,府中人可知?” “此事那晚已查,不需衙役再查一遍,本官没再吩咐,因此此事只有那晚查案的人知道。” 暮青闻言,点了点头,表示明了了。 陈有良不知她问这些有何用,但也没再问,瞧她不再问了,便进了屋,坐去了她身后。暮青身后放了一张方桌,一把太师椅,陈有良身穿官袍坐在她身后,明显是要瞧她问案。暮青没反对,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夜审刺史府官吏,若无陈有良在场弹压,哪有人会乖乖给她审? “可以开始了,传人进来吧。但有一句,这案子一旦开审,如何审如何问,我说了算!刺史大人只需记着两个字。”暮青回头,看向陈有良。 “哪两字?” “闭嘴。” “……”陈有良一口气没喘上来,面色涨红,眼里隐有怒色。这姑娘……方才他还以为她是个心胸颇宽的,闹了半天,是他错看了? 暮青没再理他,转过头来。一间屋子,两把椅子,这就是她要的。虽然身后坐着汴州刺史,旁屋坐着大兴帝君,但这案子由她审,便要她说了算! “传人!”她面向院中,忽喝一声,那声音有些低哑,却气势忽震,传去老远。 前头,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两名衙役守在门外,一人走了进来。 ------题外话------ 我对一章能写多少内容,严重估计不足,求轻咬 今儿开始,我得存稿,攒21号入V那天的万更稿,所以明天开始,大家可能会发现我更新的时间慢慢提前。 这几天见有不是姑娘问我首订活动是什么,表示入V前一天我会跟大家公布的。 …… 前天收到两个无节操提问。 陌芍:步惜欢什么时候攻略蛋清? 18051155789:是不喜欢先扑倒我们青青的,还是我们青青霸气反攻扑倒不喜欢呢? 微博已答,不过我发现放一张内涵图果然可以引得你们脑洞大开,那图啥意思,我一会儿去揭晓。 …… 还有啥问题要问我,不要害羞地丢上来吧!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如此问案?! 来人未穿官袍,但一瞧便是文人,步态恭谨,进屋一愣。 屋中灯火通明,一名少年坐在椅子里,面朝屋外,刺史大人坐在少年身后的方桌旁,烛光映着削瘦的脸,有些红。 “大人……”那人瞧一眼陈有良,又瞥一眼暮青,不知这是演哪一出。数日前夜里,文书王文起在刺史府公房中被杀,此事震惊了府中上下。人被杀时是夤夜,能出入刺史府的大多是府中人,因此刺史大人才决意将那晚值夜的吏役衙差都过一遍堂审,后来又说府中所有吏役都要审。 可不知为何公堂变成了私审,这屋中少年又是何人? “咳!”陈有良咳了一声,脸色更红,垂眸道,“这位公子的身份本官不便透露,今夜由他来问话,你且答,就当是本官问话。” 陈有良显然不常撒谎,说完便低头喝茶,没敢再抬头看人。 啊? 那人有些愣,再看暮青,见他一袭白袍,乍一看普通,细一看肩头袖口隐见兰枝。兰枝浅淡,少年衣袂微动,那枝叶竟似随着摇曳烛光在人眼前轻轻舒卷,精致惊艳,竟是颇为名贵的纬锦!纬锦由朝廷织造局织造,用色可鲜艳可淡雅,贵在繁复精致,便是淡雅,行止间也能让人如见繁花绽放,甚为惊艳。此锦专供宫中和士族贵胄之家,他这等朝廷六品史学教官都用不得。 那人顿惊,见暮青肤色虽有些灰暗,但眉眼清贵,气度卓绝,颇似哪家士族门第的贵公子。少年不过志学之年,依大兴律,尚未到出仕的年纪,夤夜私审朝廷命官太不合礼制,但士族门阀位高权重,便是无一官半职在身,也非他这等六品州城文吏能惹。刺史大人都不便透露身份之人,身份定然贵重。 那人态度顿时恭谨了些,这时,听暮青开了口。 “坐吧。”她声音有些低哑,似这年纪的少年常有的声线。 那人却不敢坐,躬身笑了笑,姿态甚低,“刺史大人在此,下官还是站着答吧。” “坐。”少年淡道,“我跟人聊天喜欢平视。” 那人怔了怔,抬头看陈有良,陈有良面有郁色地抬眼,匆匆点头,又低头喝茶去了。 那人以为陈有良面色不豫是因自己,又见暮青神色冷淡,这才不敢不坐,恭谨小心地坐去了暮青对面的椅子里,屁股只敢占了椅子的半边。 “不必拘谨,只是随便聊聊。阁下所任何职?”暮青问。 那人抬眼,见少年与他平视,那目光就像他的人,寡淡,清冷,但不知为何有种干净澄澈得直照人心的感觉。他顿时有些势弱,恭谨答:“下官李季,任史学教官。” 暮青轻轻颔首,道:“数日前夜里,文书王文起被人杀死在公房中,身中三刀。凶手在书桌前一刀捅在他腹部,他惊恐之下奔向房门欲求救,凶手将他拖了回来,把他拖倒在书架旁,在他胸口又捅了一刀。凶手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死,他抬手想抓住凶手,凶手干脆蹲下身,在他颈部划了一刀。这一刀划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肉血管,要了他的命。” 少年讲述得平静缓慢,就像他亲眼看见了王文起是怎样被凶手一刀刀杀死的般,在这寂静的夜里,房门大敞,屋里就着烛光,他慢声细述,似讲一个故事。夏风自院中吹进来,明明微暖,却令人后背起了毛。 李季坐立不安,眼里流露出惊恐神色。 但令他更惊恐的是少年之后的话。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前门离开吗?” 李季一惊,那半边屁股险些从椅子里挪到地上! 陈有良正喝茶,一口烫在嗓子里,呛了个正着!他猛咳几声,暮青皱眉回头,他抬眼时正与她目光撞了个正着,那目光就一个意思——你很吵,闭嘴! 陈有良顿怒,暮青继续问。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后窗离开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将地上的血迹擦拭掉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沿路留下脚印吗?” 她每问一句,稍停片刻,一连三问,李季坐立不安地从椅子里站起来,陈有良呼哧呼哧喘气,猛灌了一盏茶水,怒气压都压不住。 胡闹! 儿戏! 哪有这般问案的! 审案问案,先问疑犯何人,家住何处做何营生,再问疑犯与死者可相识,是何关系,是亲是疏,可有仇怨。案发当时,疑犯身在何处,可有人证。若有,再传人证问话。 他自九品知县做起,一路至今,升堂问审不下数百,从来都是如此问案,也未曾见过哪个同僚不是如此问的。像暮青这般问的,他还是头一回见,根本就是儿戏!她指望府中人自招是凶手吗?他审案无数,凡凶手招供,无外乎两种缘由——一呈铁证,二动大刑。 不见铁证,亦无皮肉之苦,谁会傻到自承行凶? 她如此问案,怎可能会问出真凶? 陈有良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他承认暮青验尸是把好手,可问案乃州官之职,隔行如隔山,仵作终是替不得,女子也终是不懂公堂之事! “大人!下官……”李季颤颤巍巍便要跪下。 “你可以走了。”暮青忽道,“出门右转,旁边厢房里等着,不可出这院子。” 陈有良和李季都一愣。 “出门,右转,这很难?需要我送你?”暮青挑眉看向李季。 李季惊住,他哪敢叫暮青送他出门?虽不知怎突然便不问他了,但这等问话少听几句他感觉能多活两年,于是忙向陈有良告退了,出了门依言进了右边厢房,门关上后,听见暮青的声音。 “传下一个!” 陈有良转头看向旁屋那道帘子里,陛下也该听见了,如此问案实乃荒唐之举,不知可否停了这场闹剧?但那帘子静静挂着,帘后悄无声息,半分圣意也未传出,院子门开了,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见了屋中情形,与李季反应差不许多,陈有良未见圣意,只好脸色难看地坐回去,将刚才的谎又撒了一遍,然后端起空了茶盏,佯装喝茶。 听暮青道:“不必拘谨,只是随便聊聊。阁下所任何职?” 陈有良手中的茶盏险些翻去地上,他不可思议地抬眼,这是打算把刚才那荒唐的问话再问一遍? 这回他猜对了,暮青将案情叙述了一遍,又问了那四个问题。那人与李季一样,听了那“假如你是凶手”的话,惊得坐立难安,起身便要辩白。 “你可以走了。”暮青又道,“出门右转,旁边厢房里等着,不可出这院子。” 那人走后,暮青又传,“下一个!” 下一个,下一个,人一个一个地进来,一个一个地惊起,又一个一个地进了右边厢房。暮青问的话却始终在重复,有的人她连四句没问完就叫人离开了,但没有人能让她的问话超过四句。 眼见着刺史府的文官都进厢房团聚去了,陈有良坐不住了,“公子打算如此问到何时?我刺史府的人都快你问遍了!” “问遍了?不见得吧?”暮青这回竟没嫌他吵,转头挑眉,“我似乎,没见到你刺史府的别驾。” ------题外话------ 布丁果果vivian妞儿问:后面故事里,有木有强大的男二和步惜欢抢蛋妃啊? 已答,哇咔咔,望看得懂。 嗯,下章接着审,飘走。 正文 第四十四章 真凶现形 别驾,乃一州副官,总理州府众务,职权甚重。因出巡时可不随刺史车驾,别乘一驾,故名。 陈有良一听暮青要审汴州别驾,脸色便沉了,“公子,何大人乃朝廷命官,正四品下!” 暮青挑着眉,听后点了点头。陈有良以为她懂了,听她道:“传!” 陈有良:“……” 门开了,来人远远便道:“大人,公堂怎改私审了?可是有新线索?” 那人年逾四旬,一身褐色锦袍,中等体型,以文官来说,身量算高的。走到门口,见到屋中情形,那人也愣了愣,问道:“大人,这位公子是?” “这位公子的身份本官不便透露,今夜由他来问话,你且答吧,日后本官再与你细说。”谎话说多了也会熟练,陈有良很顺溜地说出了口,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那人怔住,反应与其他人差不许多,也是将暮青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底露出惊色。但他少了些恭谨,显得随意些。 暮青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道:“坐。” 那人闻言,大方坐了下来,与暮青面对面。 “阁下所任何职?”暮青问。 “本官汴州别驾,何承学,见过这位公子。公子仪表堂堂,能被刺史大人请来问府中案子,想必公子有大才!”那人笑道。 暮青面无表情道:“单眼微眯,单侧嘴角微挑,典型轻蔑的表情。我不过志学之年,尚未出仕,且是府外之人,你不满我一个外人审刺史府的案子,也不认为我有能力审得出。大才之说听着恭维,实则讥讽。” 何承学愣住,眼底露出惊色。他不知那表情之说何来,但这少年后面的话竟真说中了!他再度细细打量暮青,这少年到底何人? 陈有良也望向暮青,不快的脸色僵了几分。单眼微眯,单侧嘴角微挑?何承学刚刚有这神情?他怎么瞧见他只是笑了笑?陛下说暮姑娘会察言观色,莫非……这便是? 他目光头一回深了些。 “官场上那套寒暄对我就不必了。我不会因你的恭维便少问你几句,也不会因你的轻蔑而刁难你。进入正题吧,我问,你答,废话少说。”暮青道。 “咳!”何承学咳了咳,有些尴尬,当他抬眼时,暮青已开始了。 “数日前夜里,文书王文起被人杀死在公房中,身中三刀。凶手在书桌前一刀捅在他腹部,他惊恐之下奔向房门欲求救,凶手将他拖了回来,把他拖倒在书架旁,在他胸口又捅了一刀。凶手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死,他抬手想抓住凶手,凶手干脆蹲下身,在他颈部划了一刀。这一刀划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肉血管,要了他的命。” 今夜不知多少次说起了这段话,她看见何承学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公子这是……见过王文书是如何死的?”何承学惊讶问,却看见少年面色清冷,目光澄澈。 “罪案现场是会说话的,凶手如何行凶的,现场会告诉我。” “呃……” “王文起死前一段时日,身中慢性砒霜之毒,有人在他的膳食里下毒,时日不短,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凶手吗?” 何承学愣住,陈有良一惊! 他在这儿坐了一晚上,暮青对所有人问的话都一样,这是第一次出现不一样的问话!纵然觉得暮青如此问案实属儿戏,但这不同寻常的情况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望向何承学。 “有人在他的膳食里下毒?”何承学依旧露出惊讶神色。 “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凶手吗?”暮青问。 “这……” “你认为这个人会和凶手认识吗?”不待何承学回答,暮青便又换了个问题。 “这……” “你认为这个人会是刺史府中的人吗?”暮青似乎根本不需要何承学回答,每次他一开口,她便换了问题。 陈有良眉头皱了起来,他分明要回答,为何不听他怎么答! 何承学被暮青接连打断,面色沉了些,望着暮青道:“这本官怎知?本官又不是凶手!” “那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前门离开吗?” 何承学一噎,没想到他都说了他不是凶手,暮青竟还要假设他是凶手,他面含怒色,暮青却似瞧不见,继续问。 “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会从后窗离开吗?” 何承学脸色难看地垂眸,似觉得暮青不可理喻,不想再理会她的问话了。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将地上的血迹擦拭掉吗?” “假如你是凶手,你离开时,会沿路留下脚印吗?” “假如你是凶手,留下脚印后,你会直接出府吗?” 问题还在继续,一连三问,何承学抬眼,眼中含怒,望了暮青一眼便问陈有良道:“大人,这位公子可是真将下官当做凶手了?这位公子不知,大人是知道的,那夜并非下官值守,下官在自己府邸歇息,此事有府中人为证。” 陈有良竟未开口维护,只望着暮青,那神色颇有几分复杂。今夜进来的人一个也没出去,外头等候的人都不知屋里问了何话,但他是一清二楚的。暮青今夜问案,不曾问过下毒之事,何承学是第一个让她问出此话的人,且前头的人都未能让她的假设超过四句,何承学却又破了例——他听到了第五句。 他与何承学乃同窗之谊,又同在汴州为官,私交甚好。从私交上来说,他很不愿他被女子如此审问,但于公来说,他不可徇私。他乃大兴的臣子,自是要忠君之事。凶手杀人后拿走的这封密信关系甚大,不可不查! 陈有良忍着未开口,何承学目中露出惊色,再望向暮青时,目光里又多了些审视。 这少年究竟何人? “假如你是凶手,留下脚印后,你会留在府中吗?” 听暮青再问,何承学再度垂眸不予理会。 暮青再问:“假如你是凶手,杀人之后你要拿走公房里的一样东西,你会拿走公文吗?” “公房里有东西被拿走了?”何承学又惊讶抬头。 暮青的目光往他腿上握着的拳上一落,不答,只问:“你会拿走信件吗?” 那拳倏地握紧,随即见他愤怒起身。 暮青也起身,盯着何承学便是一连三问,每一问她只停顿片刻,“假如你拿走这样东西,你会交给别人吗?会销毁吗?会留下来吗?” “大人!”何承学忍无可忍,“下官不知这位公子是何身份,但瞧他年纪,想必尚未出仕,大人将公堂改为私审本不合规矩,又叫一介白丁来审朝廷命官,下官斗胆,敢问大人此举置我刺史府于何地,置朝廷于何地?!” 陈有良站起身来,屋中烛火摇曳,映着他削瘦的脸,忽明忽暗,却问:“他的问题,你为何不答?” 何承学一怔,随即面色涨红,怒道:“下官何曾不想作答?只这位公子将下官假设为凶手,这叫下官如何作答!如此问案,闻所未闻,荒谬至极,大人为何偏信?莫非,连大人也怀疑下官是凶手?” 陈有良听了,刚要开口解释,面前忽然晃过一人来。 正是暮青! 暮青插在两人中间,似根本不在意汴州职权最重的两位正副官的争吵,只挡了何承学的视线,让他望向她,接着问。 “假如你将拿走的东西留下来,你会带在身上吗?” “会藏在刺史府里吗?” “会藏在你府中吗?” “会藏在书房里吗?” 何承学被问得面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变了几轮,忽然怒哼一声,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刚走出两步,听暮青在身后忽然一声喝! “拿下!” ------题外话------ 唔,下章解释怎么瞧出来的。 今儿用户j8lrg31irk妞儿问:暮青的名字有什么典故吗?已答。 看见有妹纸不玩微博,咱们一品仵作新建的贴吧也可以去瞧瞧,求人气啊求人气。 感谢这几天对各个平台予以关注的妞儿们,仵作是我第二篇文,各个平台都是新建的,很新很嫩很冷清,在这个时候愿意帮我把平台温暖起来的妞儿们,真诚道声谢!这个冬天真的不太冷,萌萌哒~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如此破案! “拿下!” 话音落,院中夜风忽起,一声铮音长啸,一道白电晃得人眼都虚了虚。屋里人视线闪避间,屋里已多了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剑抵何承学心口。 “那边厢房里的人,全部退出院子!”暮青在屋中道。 屋里的吏役早就听见了声响,不敢相信被拿下的竟是何大人,谁也不知今夜审案的公子是何人,也不知他是如何看出何大人是凶手的,一开门见屋里刀光剑影,便都惊着心匆匆退出了院子。 院门关了,屋里帘子一挑,步惜欢和魏卓之走了出来。 何承学见到步惜欢,眼里露出惊色,但很快将目光转到魏卓之身上,“魏公子?你怎会深夜在刺史府中?这是你的人?此举何意?” “行了,别装了,你知道这两人不是魏卓之的人。”暮青忽然开口,一指步惜欢,对何承学道,“而且,你认出了他是谁。” 何承学眼中露出惊色,陈有良更惊。陛下常微服来刺史府的事只有他知道,何承学曾见过驾,但那是在行宫中,他绝不该认出今夜的陛下! “公子怎知?”陈有良急问。若何承学真认出了陛下,那就说明陛下微服来刺史府的事走漏了风声!还有多少人知道,谁知道? “这与案情无关,先说案子。涉案之人全都查出来,你的担忧就能解。”暮青道。 步惜欢瞧着她道:“那就说案子。” 暮青点头,看向何承学,“先说结论。杀人凶手是他,他知道死者被下毒之事,但下毒者不是他,他与下毒者认识,这个人也在刺史府中。杀人之后,他没有出刺史府,而是留在了府中。信是他拿走的,没有销毁,就藏在他府中的书房里。” 陈有良惊住,“公子怎知?” “别打断我,我没说完。”暮青皱眉。 “……” “再说动机。动机是死者发现了他们的密谋,但没有告诉你们,他用来威胁对方以获取利益,才招致杀身之祸。” “最后说他的同党。把案发那晚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小厮、厨房下人和府中能经常外出的人找来,我就可以告诉你们,哪些人是他的同党。” “就这些。有何疑问,可以问了。”暮青道。 她允许提问了,屋里反倒没人说话了。 就这些? 凶手、动机、密信去向、凶手同党,甚至连下毒的事她都有结论了,这叫“就这些”?这叫案子水落石出了! 陈有良一头雾水,他今晚与暮青一起在屋里坐着,听完了她所有的问话。从头到尾都是她在问,何承学只否认过自己是凶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答过!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可她却说案子已水落石出了? 这是如何办到的! “怎知?”还是步惜欢开了口,他瞧了何承学一眼,懒洋洋瞧暮青,“怎知他是凶手?” “表情。”暮青给出两个字,“我的提问,他答什么都无所谓,我并不为听他的回答。今晚我陈述死者被害经过,前头进来的人都露出恐惧的表情,唯独他是惊讶的。” 暮青看了何承学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便道:“对,就是他此时的表情。下颚下垂,嘴巴放松,眼睛张大,眼睑和眉毛微抬,这就是惊讶。” 屋里人都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听暮青对何承学道:“我想你一定惊讶自己是在此处露出马脚的,想知道缘由?这得由他们来看。” 何承学闻言又惊讶,暮青转身道:“看看,真正的惊讶神情就像他此时,在脸上维持的时间很短。但是他在我陈述死者被害经过时,惊讶的神情却维持了很久,这便有伪装的嫌疑。这是出于伪装者的心理,仿佛怕人看不见他很惊讶,所以努力维持,以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却不知这犯了致命的错误——演戏过于用力。” 屋中数道目光盯住何承学,皆有思索探究神色。 “当然,我不能凭此就断定他是凶手,所以我又试问了下毒之事,他还是露出了假装的惊讶神情,我便知道他在伪装,有些事情他想隐瞒。” “接着,我假设他是凶手,问他杀人后是否会从后窗离开,从这个提问开始,他便避开了和我的眼神交流,直到我问他留下脚印后是否会直接出府,他才重新看我。”暮青看着何承学道,“这叫做视觉阻断。比如,蔑视别人时,会眯起眼;羞愧时,会以手遮住眼;恐惧时,会闭上眼。这出于人的自我保护,当厌恶一个人时,不想面对一个人时,会本能地不想看到。就像刺史大人恼我时,从来都不看我一样。” “你!”本来听得入神,正在思索,忽听见暮青拿自己说事,陈有良一怒,随即无语摇头,把脸撇去一边。 “对,就是这样。”暮青点头,看了眼步惜欢和魏卓之,“这就是视觉阻断。” “你!”陈有良这才知道自己中了暮青的计,见两道目光望向自己,他顿时面色涨红,又想把脸转开。但转到一半,想起又要给人当活示例,便生硬地忍住了。但同时他又神色复杂,这察言观色之说,乍一听乃无稽之谈,可被暮青如此示范,竟真有种有些道理的感觉。 这时,暮青接着道:“我的问题不仅让他不想面对,他还出现了紧张行为——双拳紧握,指节发白!压力反应——眨眼频率增高,瞳孔缩小!同样的表现还出现在我问他留下脚印后会不会留在府中时。这些已让他的嫌疑加深了不少,当我提到信时,他彻底露出了马脚,出现了逃跑反应。” “逃?”陈有良忽然抬眼,“公子是不是记错了?公子提到信时,何大人怒而起身,与本官理论,他想离开是之后的事。” “怒?”暮青摇头,“不,他没怒。” 陈有良皱眉,此事就发生在刚才,他还能记错了不成?方才还觉得暮青说得有些道理,此刻他不由又怀疑了起来。刚要开口辩论,忽见暮青转身。 暮青在屋中一转,两步走到桌旁,拿起桌上茶盏。那茶盏正是陈有良今晚用的,他正惊怔,不知她要做何事,便见她回身,抬手,干脆利落地将那茶盏往他脚下啪地一掷! 茶盏中的茶水已尽,只有些清茶叶子,雪瓷落地顿碎,瓷碴与清茶叶子在陈有良脚下溅开,惊得他蹬蹬后退。 步惜欢和魏卓之看向暮青,目光皆深,未动。 陈有良低头,见官靴上贴着几片茶叶,已是脏了,顿时恼怒,抬头,拂袖,怒斥:“公子何意!” 暮青面无表情,只道:“嗯,怒容,拂袖,斥责。即表情,动作,语言,三者同时出现,无时间差,这才是真怒。” 陈有良怔住,脸上尚有怒容,却发现又被暮青摆了一道,顿时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知咽下还是吐出,生生卡得心口疼。 魏卓之嘴角微抽,低头,忍不住肩膀耸动。这么严肃的事,不知为何他总想笑。陈大人真是得罪暮姑娘得罪狠了,可他又是哪儿得罪她了呢?为何她总看他不顺眼? 步惜欢只瞧了陈有良一眼,目中露出深色,似已懂了暮青所言。 果然,听暮青道:“想想何大人当时是如何做的?握拳,起身,说话,分了三个时间,这怒意演戏痕迹太重。且他起身时,身体和右脚已不自觉地往门口处转了,他虽没有离开逃离,但身体很诚实地反映出了他内心的想法。” “案发经过、逃离路线、失踪的信,在这三点上出现了隐瞒、紧张、压力和逃离反应的人,”暮青抬眼,望向何承学,“他不是凶手,谁是?” ------题外话------ 动机,同党,下章解释。 …… 有件事要跟大家说一下,新建了个书友群——凤今官方书友群(192779038)收集所有愿意玩耍调戏的小伙伴,粉丝等级不设限,喜欢神棍的,喜欢仵作的,都可以敲门进来玩耍。敲门砖是文中任何一个人物名!已经加入V群的妞儿们,无需重复加群,我还是会每周日进群玩耍的。 …… 今天推荐一篇首推的文《不约太子我们不约》/泉青叶 叶子妞儿写了好几篇文了,在这片到处是V文的土地上,她是少有的只写公众文的妞儿。这很少有人能做到,需要更大的坚持,所以喜欢古言的妞儿们,可以去瞧瞧,给叶子一些支持。 文现在在首推,求个收藏!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令人惊叹 他不是凶手,谁是? 屋中再次静了下来,若非听了暮青的解释,谁也想不到凶手竟是如此被查出来的。案发至今数日,刺史府倾全力查凶,拿着血衣与凶刀,城中排查了一遍又一遍,府中人那夜值守的也问了几遍,始终没有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未曾想今夜只坐着问了几句话,真凶便现了形。 可是除了真凶,动机和同党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那晚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小厮、厨房下人和府中能经常外出的人,你怎知他的同党在这些人里?”这回是魏卓之开了口。他知道厨房下人和送茶点的小厮可能是下毒者,但另外两者是如何看出来的? “猜的。”暮青道。 魏卓之:“……” 真凶的推论如此精彩,同党竟然只是猜的? 魏卓之嘴角一抽,表情有些怪,这姑娘该不是瞧他不顺眼,故意不告诉他吧? “前后门值守的公差只是猜的。”没想到,暮青继续开了口,“那晚并非他轮值,刺史府围墙那么高,他是怎么进来的?他不是你,没那么高的轻功,不可能翻墙。剩下的途径,要么是前后门,要么是密道。哦,或许刺史府有没堵上的狗洞也有可能。” 魏卓之嘴角再一抽,狗洞…… 陈有良怒气腾腾的眼神瞪过来,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刺史府乃朝廷官衙,怎会有狗洞! 暮青却没瞧二人,而是扫了何承学一眼,道:“哦,不是狗洞。刚才我在说到狗洞时,他眉毛下垂,前额紧皱,眼睑和嘴唇周围肌肉紧张,鼻翼微张,下巴压低。前三者代表愤怒,后两者代表否定攻击,表明他对我推测他钻狗洞很愤怒,认为我羞辱到了他,想要和我理论。那便排除狗洞,他是走前后门或密道……” 暮青边说边又看了何承学一眼,“哦,是前后门。他在我说到前后门时目光转向别处,出现视觉阻断,并且拳头紧握,出现紧张情绪。在我说到密道时又拳头微松,并且重新转头看我,说明他认为我错过了真相,心里松了口气。” “这么说,还真被我蒙对了,他是从前后门进的府。案发后府中一定盘问过那夜值守的公差,既然没有人将他供出来,那便说明他们要么被收买了,要么本就是同党。从他刚才的紧张情绪来看,同党的可能性比较大。” 她一句接一句,现场推敲分析,说得太快,屋里人随着她一来一去地看何承学,步惜欢立在灯影人影里,面容瞧不真切,陈有良怒容渐去,皱眉思索,魏卓之越听眸中神采越盛。 “厨房下人和小厮许与下毒者有关,这我知道,府中经常外出的人里有他的同党,又该如何说?”暮青话音一落,他便追问。 “接头人。” “接头人?” “他那夜有进府之法,自然就有出府之法,杀人之后为何没走?小厮每个时辰都会往公房里送茶点,人死后很快就会被发现,那晚不是他轮值,他杀人后立刻回府,不会有人轻易去怀疑他这个别驾。留在府中,万一被撞见,岂非让人起疑?他冒险留下,总得有值得他冒险的理由。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要将密信给接头人,密信的内容是他口传的,为什么不直接把信交出去,我猜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而那个接头人既然在府中,他平时府内府外地传递消息,必然得是能经常外出的人。” 屋中又静,听她推理,很好理解,细一思却叫人心惊。今夜是她在问审,并非有人问,她在一旁瞧着。她要根据受审之人的反应思量问话,心中细细斟酌谁是真凶,这已是耗费心力之事。她竟能在推断真凶的同时,将这些都下毒者、同党、动机全都分析出来! 其实若知案情,细细分析,这屋里的人都能做到,但难的是一心数用,同时推理! 这姑娘脑子怎么长的? “那动机呢?”魏卓之目光灼灼,迫不及待。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姑娘还能给人怎样的惊喜。 暮青却一挑眉,“魏公子的脑皮层灰质细胞间隔是否比铜钱孔还粗?” 魏卓之一呆,脑……脑皮? “不要这么懒,拜托思维活跃一下,这很好理解。”暮青皱眉。她曾在春秋赌坊见识过公子魏的经商才华,他定非愚笨之人,只是她这里有现成的推理,让他们都懒得思考。 暮青看了眼何承学,“下毒之事他知情,很可能他谋划了此事。既然他们打算神鬼不觉地下毒杀人,最后却动了刀,说明在死者身上发生了让他们感到强烈威胁的事情,以至于等不到他被毒杀。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案发当晚,因为那晚他是穿着便衣带着匕首去的,说明他早有预谋。我的推测是,死者早就发现了刺史府内有别的势力,但是他没有告诉你们,而是以此为要挟谋利。对方也想从死者身上获取你们的情报,但又不想永远受他要挟,便密谋下毒。想榨取完死者,再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身亡。可是那晚死者突然被杀,我想一定是死者提出更加不合理的要求,有可能是他们被你们发现,所以他们才决定马上动手!但是动手前,他们想最后榨取一次死者的情报,所以便有了那封密信。” “我敢保证,那封密信的内容一定很重要!死者提出的要求越高,他所给出的情报就必须越重要。而且对方打算杀了他,这最后一次的利用,他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榨取。” 暮青回身,看向步惜欢等人,“去找那封密信!瞧瞧里面的内容,消息已经传给接头人了,但如果你们能知道密信的内容,或许能来得及重新部署!” 屋里却一时无人说话。 真凶、下毒者、同党、动机、密信去向,她不仅推测出了这些,竟连密信的内容都知道? 这些都是在她问审时,同时想到的? 无论这些推测能对多少,都只能让人想到四个字。 令人惊叹! ------题外话------ 见有妞儿问贴吧 仵作的贴吧就是书名——一品仵作吧 不玩微博的妞儿,贴吧和微信里,关于人物的信息会陆续转过去,希望大家都能看到,mua!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心服 “我的推测对不对,找见那封密信就能知道,那封密信就在他府中的书房里。”暮青道。 她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是他们的事了。 低头一咳,暮青微微皱眉,说了一晚的话,她嗓子已有些疼了,现在她急需休息。 她转身便往门外走,转身间不经意瞥见何承学,忽然止步,“别露出这种表情,我说要去书房找信,你露出这种冷笑的表情只会告诉我,你认为你知道得比我多,我并不了解整件案子的真相。那么让我来猜猜吧,密信在书房中,但并不那么容易被找到,是吗?那么你藏在哪里?密室?地板?书架暗格?都不是?总不会是藏书夹层吧?” 暮青忽然挑眉,愣了会儿,“真是藏书夹层?” “好吧,藏书夹层。”她回身对陈有良道,“密信在他书房的藏书夹层中,派人去找吧。” 说罢,她便出了门,夜风拂着少年的衣袖,将她微哑的声音吹进屋里,“多派些人,他既然敢把密信藏在书里,他的藏书量一定非常惊人。不要指望随便翻一翻就能掉出一张密信来,你们大概需要把他的藏书装订线全都拆了,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过往的许多密信,但这意味着工作量很大,你们大概要忙到明早才能有所收获。感谢何大人如此折腾你们,让我可以安睡到明早。” 少年身影渐行渐远,陈有良在屋中露出惊色。 他与何承学是同窗,对他的喜好颇为清楚,他的俸禄皆用在了藏书收集上,经史子集,官修私撰,他书房所藏虽与朝廷书库不能相较,却也相当惊人。要他的书房里寻几封密信,确实不易! 她的推测分毫不差! 这时,暮青已走到院门口,开门前才想起什么,回身问:“我需要休息,哪里?” 话音落,屋中一道月色人影忽来,风姿若云,却有碾破夜空之势。暮青只来得及瞧见那月色渡来面前,再一抬头,头顶已是一轮银蟾似水,照着男子覆了面具的侧脸微凉。 “去办。”只听步惜欢懒懒的声线散在风里,人已带着她往刺史府后院处去。 过了明湖,便见掩映在海棠林深处的阁楼,到了院中步惜欢未停,半空中华袖一拂,二楼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他带着暮青便落入了屋中。 屋中桌上一灯如豆,烛光昏黄,却照见梨木红桌,华帐暖床。一落地,暮青便从步惜欢怀中离开,转身道:“刺史府中虽已有人认出了你,但不见得人人知晓,你这般高来高去,实在不够谨慎。” 步惜欢不言,只低头瞧着她。月色临窗,洒落男子肩头,那容颜越发瞧不真切,只听他声线微懒,夏夜风中融了暖意,“嗓子不疼?” “疼,所以请陛下做些正确的事,让我少说几句话。”暮青转身便往床边走,她急需休息。待到了床边,转身时见步惜欢正从窗口掠出去,她微微挑眉,这人还算自觉,不用她撵。 初夏夜里风不算凉,暮青还是起身去关了窗,回来放了帐子和衣躺下。只是刚闭上眼没多久,便听窗子吱呀一声,声音极轻,她未睡着听得真切,顿时袖口一翻,抓了薄刀在手,掀开帐子向外望去。 待瞧见屋中人,暮青一愣。 只见步惜欢立在桌边,手中提着把玉壶,她掀开帘子时,他正在倒水。热气袅袅,光线昏黄的屋里更瞧不清男子容颜,只让人觉得那紫玉鎏金面具似不再那般凉。 暮青愣神时,步惜欢已拿着杯子朝她走了过来。 男子指尖如玉,夺了玉杯暖色,暮青望着他递来的水有些怔愣,若非知道他的身份,她真的很难想象有一日大兴帝君会为她端茶递水。 “谢谢。”暮青伸手接过来,玉杯入手的温度并不太烫,她垂眸一瞧,见杯中无茶,是杯白水。她低头喝了口,水温正好,不由又有些惊讶,为男子的细心。 “这可算正确之事?”头顶,步惜欢声音传来,带着低低笑意。他似乎并不需要暮青答话,在她抬眼时道,“饿了一晚了,厨房做了宵夜,一会儿送来,用过再睡。” 暮青又愣,抬眼。 “阁楼四周有人守着,可安睡。”步惜欢道,“前头尚有事,朕先去,一早再来瞧你。” 暮青看了他一会儿,颔首。她知道他有很多事忙,今夜她审出了真凶,善后事宜不归她管,他却要忙。其实她自己来阁楼休息也可以,他没有必要将她送来,也没有必要亲自端茶送水,还去厨房吩咐宵夜。她今夜问审皆因两人之间的交易,他本可以理所当然地受着,这般待她,倒叫她觉得心中有些亏欠。 暮青垂眸,待再抬眼,见男子已如一道月影,掠窗而去了。她喝了两杯水,等了一两盏茶的工夫,一名小厮送了宵夜来。 那小厮暮青识得,正是她在刺史府验尸那晚被她支开去跟查凶手脚印的人。小厮瞧见她,目光有些别扭,暮青知道大抵是那晚她的行事让他有些不快,但她没说什么,只管吃她的宵夜。 走到桌前一瞧,不由一怔。雪白的芙蓉羹,上头飘着层油亮,闻着香甜,应是蜂蜜。 芙蓉蜂蜜羹——养嗓子的。 暮青垂眸,唇边不自觉地带起抹浅淡弧度,昏黄的烛光映着,那笑微暖。 小厮退在一旁,见了有些惊讶。那晚验尸,这姑娘清冷刺人,没想到居然会笑。这事……复命时得与陛下回禀。 暮青不管小厮心思,她喝了羹,又喝了杯温水,见小厮将碗筷收走,便关了窗子去帐中歇息了。 这一夜,暮青睡着,刺史府前院却折腾了一宿。 那夜前后门值守的四名公差被绑了起来,厨房的人和前院送茶点的小厮也都被控制住,由于暮青说那接头人是能经常出府的人,而经常出府的人很多,侍卫、公差、小厮,都有可能。因此,刺史府的人一个也未用,魏卓之发了信命绿萝带了帮江湖人来,去了何承学府中。刺月部刺卫控制住了府中人,绿萝带着人进了书房找密信。 江湖人手快,女子们心又细,面对书库般藏量的书房,一夜不停地拆书找信,天蒙蒙亮时,九封密信被递到了刺史府。其中一封密信所提及之事正是近期的部署,应该便是那晚所丢的信了。 暮青所言,竟分毫未差! 陈有良捧着信进屋时,步惜欢正负手立于窗边,晨光自天边而起,男子望那天边,气度雍容矜贵。陈有良将信呈来,男子却未急着看,只问道:“可服了?” ------题外话------ 刚发现手机客户端有充值活动,微信支付比电脑端充值多送10%的520小说币,活动还不错,明天截止,有需要的充值的妞儿们别错过。 …… 再次说一下新开的书友群——凤今官方书友群192779038 因为有妞儿想进群玩耍,但是咱们还没V,所以就新建了个群,以后全文订阅至举人等级可进V群,所以,V群的小伙伴们就不需要再重复加群了。 有现在就想进群玩耍的小伙伴,可以加一下这个群,敲门砖是书里任何一个人物名。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帝心 陈有良微怔,片刻后深深躬身,“臣,心服,暮姑娘确有奇才。但……” 他抬眼瞧了立在窗前的男子一眼,身子躬得更低,“但女子问案,始终不和礼法。臣以为……下不为例。” “迂腐!”步惜欢回身,目光微凉,“朕问你,何谓国家,何谓家国?” “所谓国家,先国而后家。所谓家国,先家而后国。前者乃大义,后者小义也。”陈有良道。 “浅论!所谓国,朕之义,良臣之义。所谓家,百姓之义。古来将士戍守边关保家卫国,先保家后卫国,可见百姓心中,家之义重于国之义。朕之国,无家则无民,无民则无国。朕若不能保百姓家齐,何以论国治?” 陈有良抬头。 “卿责女子问案,有乱礼法纲常,可思过她为何问案?若她爹在世,她的家不破,她会问你刺史府之事?你刺史府之事,朕之事,于她不过闲事!” 陈有良一僵,怔怔无言。 “古来男子为国,女子为家,乃为纲常。卿墨守礼法纲常,可曾思过,若有一日女子不再守家,皆因世事逼人?此乃天下男子之过,卿这刺史之过,朕之过!” 陈有良一震,噗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悲怆疾呼:“陛下乃千古明君!是臣迂腐不化,臣之过!” 屋中未点灯烛,陈有良跪伏在地,削瘦的身形融在昏暗里,微渺,微颤。 晨光漫进窗来,步惜欢负手望着地上臣子,半晌,道:“确是你之过,可还要辞官?” “臣不辞!望陛下恩准臣追随陛下,鞠躬尽瘁!”陈有良额头紧紧贴着地,悲道:“臣定改了这迂腐不化的毛病,日后责人定先罪已!” 屋中无声,陈有良跪在地上不起,不知过了多久,见一月色衣角停在他眼前,头顶一道目光落下,他见不到,却能觉出那漫不经心,那睥睨雍容。半晌,听男子懒懒道:“起吧。” “臣……谢陛下!”陈有良颤颤巍巍起身,以衣袖拭了拭面颊,垂着头愧不敢抬。 步惜欢从他手中拿过那些密信,一张张打开来看,“都在这儿了?” “回陛下,魏公子的人不眠不休查了一夜,只查了何承学府中半数藏书,想来还有。” “查!今夜之前,给朕全数查出来!”步惜欢将信仍给陈有良,大步出了房门。 * 暮青醒来时,步惜欢已在屋里。 窗开着,莺啼海棠枝,屋中烛台冷。男子懒坐桌旁,沐一身晨光,见她挑了帐子起身,笑道:“睡得倒好,朕进屋,你竟未觉。” “累了。”暮青道。自从爹过世,她未曾有一夜安眠,昨夜大抵是累久了,这才睡沉了。 步惜欢瞧着她笑了笑,“嗓子好些了。” 暮青这才注意到自己嗓子没昨夜那般疼了,“密信找着了?” “找着了,如你所说,分毫未差。” “那同党……” “不急,夜里再来,天亮了,且先回宫。” 暮青闻言未再说什么,这时小厮端了洗漱之物上了楼来,暮青转进屏风后,眸光微有异动。她一番收拾,出来时道:“城南街有间福记包子铺,回宫时可从那儿过吗?” 步惜欢闻言微怔,话里带了关切,“宫里的膳食用不惯?” “我爹以前来汴河城,回家时常带那家铺子的包子回去,说是有时间会带我去。我来汴河城有段日子了,还没机会去过。”暮青垂着眸,清冷的容颜上覆一片剪影,添了心事。 步惜欢瞧着,忽然起身,牵了暮青的手便往楼下去。暮青一怔,手一缩欲收回来,只觉那手又握得紧了些。这一回,他没以内力逼她顺从,只握得紧了些。她能感觉到男子掌心的温热,那力道的坚定令她有些怔。 只听他道:“走。” 下了楼去,马车就停在海棠林外,两人上了车,出了刺史府后门,马车直奔城南。 到了福记包子铺门口,暮青挑了帘子往外瞧,只见一家包子铺竟颇讲局面,一楼乃大堂,二三楼瞧着似雅间,门口食客来来去去,络绎不绝。 “走。”步惜欢牵着暮青便要下马车。 暮青看了他一眼,他面上覆着面具,这般打扮,这般风华,下了车去定惹人注目。他的身份和如今的处境,如此高调总是不利。 “不必了。”暮青坐着不动,“叫小厮去买吧,带回宫中吃。” “回到宫里便凉了。”步惜欢又坐了回来,笑着转头,定定瞧她。 马车里铺着软毯锦垫,松木小几,玉瓶繁花,越发衬得她容颜清冷。男子瞧着,眸中带起缱绻柔意,那懒散的声线都不自觉柔了几分,问:“担心朕?” 暮青一愣,抬眼看他一眼,随即转开脸。 身旁传来步惜欢低沉的笑声,“让朕想想你昨夜说的,嗯?蔑视、羞愧、恐惧之时会不敢看人,那害羞时可会?” 此话一出,果见暮青抬头,眸中似有讶色。 步惜欢瞧着,笑意更沉。 “察言观色最忌将表情与动作分开,孤立片面地解读,陛下!”暮青道。 汴河城离古水县百里,爹以前买了包子,路上再放在怀里捂着,回到家中也已冷透了。他们从来都是在家中热了再吃,所以她希望把包子带回宫中热一热,她只是……怀念那种味道罢了。 只是,她没有将这理由说出来。她进宫只几日,宫内宫外,少见他真心笑过,这般开怀是头一回见。 此刻时辰,回宫已是有些晚了,福记包子铺在城南,回宫要绕一个大圈子,他未曾犹豫便带她来了,如此待她,她便有些不忍说这伤他颜面的话。 “要么带回宫去,要么不买,回宫。”暮青垂着眸。 马车里静了会儿,她能感觉到男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无奈一叹,“好,依你。” “去买吧。”步惜欢隔着帘子对驾车的小厮道。 小厮下了马车,一盏茶的工夫回来,手里提着两大包油纸包,估摸着是一包肉包,一包素包。包子放去松木小几上,马车便往宫中赶,从城南绕回城东,上了东街,马车便慢了下来。 东街坐落着汴河城各级衙门,百姓们无事都不往此街上来,因此这街上平日里人最少,今日前面却有些热闹。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一处官衙口堵得人满为患,马车远远便慢了下来。 暮青目光微动,心中有数却作不知,挑帘问道:“前方何处?” 步惜欢瞧也未瞧外头,懒懒往软垫里融了,眸中微有凉意,道:“兵曹职方司衙门,西北征军处。” ------题外话------ 妞儿们,我要重新公布一下21号入V那天的更新时间。 前几天说早晨八点更,昨天才发现我忘了件事,那天是星期天,编辑们九点上班,V通道要九点以后才能开通。 也就是说,我得九点以后才能上传,所以入V当天的更新时间是上午九点到十点。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冷宫惊魂 果然是西北征军处! 暮青挑着帘子,眸底隐有慧光。 总算被她找见在哪儿了! 这些日子,她细思过,要离开汴河城并不容易,唯一可借的便是西北军!西北军主帅元修乃元家嫡子,元家辅政多年,她若入了西北军,步惜欢不想放她走,也得放她走。 只是这几日她在宫中,即便出宫也是跟着步惜欢,没有机会去寻西北征军处在何处,只是那日进美人司时,听闻了西北军和美人司太监们干架的事,隐约听闻兵曹职方司衙门与美人司就隔了三条街。 三条街,正是刺史府那条街,可她两次进刺史府都是从后门而入,未曾发现兵曹衙门在何处。 暮青猜测可能是在刺史府西边,她进宫出宫都从刺史府东边走,因此无法经过。所以她今早才提出去城南福记买包子,转一大圈再走东街,果然便见到了兵曹衙门! 衙门口的路堵了大半,百姓围着正瞧热闹,不必看暮青都知道,定是美人司和西北军又起冲突了。 马车停了下来,小厮去让人群让路,衙门口的骂声已传进了车里。 那些骂声不堪入耳,大多是方言,一道西北腔的骂声最高,盖过了所有人。 “老子在西北,砍的是胡人的脑袋!你们砍得是自己人的男人根儿,太监就是太监,没种!”那人高声一骂,四周哄笑,围观的百姓皆愤愤附和。 西北军戍守国门,乃大兴百姓心目中的一支狼军,主帅元修更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美人司在西北征军处征收美男子,激起的不仅是西北军将士的怒火,还有汴河百姓的民怨。 暮青皱了皱眉,不知步惜欢为何纵容这些太监如此胡来。 步惜欢融在软垫里,暮青转头望去时,他正闭目养神,仿佛未听见外头之言,一线晨光透过帘子落在男子眉宇间,落了凉意。 一会儿,小厮回来,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暮青挑着帘子未落下来,她总觉得那西北腔听着有些耳熟,马车缓缓从人群后行过,暮青借着人群的缝隙看进去,见衙门口一张长桌,一个汉子扶着桌子站着,一脸络腮胡,本是平平无奇的粗人相貌,那身军袍却衬得人英武霸气,只往那儿站着,便似叫人看见西北的烈风,杀人的寒刀。 暮青一怔,是他? 春秋赌坊里被她赢了三千两银子的那汉子! 怪不得当时觉得他坐姿颇似军人,原来真是西北军将领! 她目光微动,待马车行过衙门口便放了帘子,转头回来时已面色如常,瞧不出异样。 步惜欢仍在闭目养神,一路都未再开口。暮青也非多话之人,马车里气氛沉寂了下来,直到进了宫。 入宫还是走昨夜出宫时的路,清早瞧得清楚些,暮青这才看见那道小门外站着两排侍卫,侍卫见到马车拦都没拦,暮青便知这些人定是步惜欢的人了。她昨夜还想着日后可试试从此处出宫,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不过还好,她还有办法。 马车进了小门就停了,下车来便见深长的宫巷,夜里沉寂的宫殿依旧静得不闻人声,青天白日都显出几分死气。暮青随着步惜欢拐过宫巷便进了殿门,晨风拂过宫墙,吹在人脸上有些微暖,本该进殿去,暮青的脚步却忽然一停! 步惜欢走在前头,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了,不由回身,见暮青立在破旧的殿门外,眉头紧皱。 “怎么?”步惜欢走回去,“可是昨夜没睡好,身子不适?” 暮青未答,皱眉扫了眼院子,半晌才抬头,问:“你闻到了吗?” 步惜欢一怔,“嗯?” “这院子里……气味不对!”暮青倏地回头,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扫了眼院子。她受过专业训练,嗅觉很灵敏,刚才她绝对没有闻错,这风里……有腐败尸体的味道! 这座旧殿院子里未长草,明显平日有人打理,但殿内外依旧破败,院子里青砖缝里生着青苔,四周未置小景,只院墙角落里种了棵老枣树,树后隐着口井,晨风吹过枝梢,若有似无的腐臭气正是从那方向而来! 暮青目光往那井上一落,“那里!” 她快步过去,见那井上盖着方石盖,边缘有一指粗的缝隙。她使力一推,石盖缓缓推开一道口子,里面一阵腐臭气扑面而来!身后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拉住了暮青的手腕,将她往后带了带,却也制止了她再推开井盖。 但井盖已推开了一道口子,晨阳斜斜照进去,照见一张白花花的人脸! 那尸体整个被埋在土里,唯有脸部露了些出来,但脸已经没了,上面遍布蠕动的蛆虫,以一种恐怖的无声的模样诉说着惨死前的怨恨。 “别看了。”步惜欢在暮青身后淡道。 “不行!”暮青未回头,盯着那尸身便道,“你需要查一查,我进宫那晚被你打入冷宫的齐美人可还在?” 身后无声,只有那只握着暮青的手力道微微一顿。 “你看见土里露出的那方衣袖了吗?跟我身上的衣袍质料一样是纬锦!穿着这等华衣的人定是你宫中贵人,可人不见了,宫人总该来报你。你若不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此人许是冷宫之人。可冷宫妃嫔按宫中例制,应该没这么高的奉养吧?唯一可能的推测便是此人刚入冷宫!我入宫那晚是两天前,你将一位齐美人打入了冷宫。” “这人只有脸暴露在外,死因尚不能推断,但他的脸很不对劲!丽蝇喜欢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产卵,人死后,若面部暴露在外,鼻子、眼睛、耳朵跟嘴会成为绝佳的产卵地,蛆虫会首先吃掉这些部位。但这张脸,各个部位看起来都被吃掉了,伤口也是丽蝇喜爱产卵的地方,这张脸很像是死前就被人毁了!” “另外,这井的高度不对!目测只有两米,哪有这么浅的井?我可以下去将这尸体清理出来,找人翻翻下面的土,下面应该还有别的东西!” 暮青自顾自说着,许久都未曾听见后头有人回应,她这才回头,见步惜欢正望着她,见她望来,他无奈笑叹,“你真是朕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 暮青一怔,觉得他太镇定了些,心中咯噔一声,面色一变,“你……知道?” ------题外话------ 嗯,冷宫的男妃是怎么回事,大家可以开脑洞猜一猜 明天还有最后一章公众章,咱们就要V了,突然觉得很感慨 正文 第五十章 我要从军! 步惜欢一笑,没有隐瞒,“人是朕令人灭的口。” 暮青怔怔望着步惜欢,她知道,他没有说谎。 “齐成是元家安插在朕身边的人。”步惜欢懒懒倚去一旁的枣树下,晨阳透过树梢落一片斑驳在男子肩头,风华染了幽暗,“朕身边,眼线总是去了又来,杀也杀不完。朕在这帝位上坐了多少年,身边就热闹了多少年。” 男子唇边噙着的笑意有些嘲讽,树下转头望向暮青,眸底幽暗里有些不知名的情绪,“你可觉得朕狠毒?” “是。”暮青沉默了会儿,道。 树下,风过处,男子华袖舒卷,忽似震了震。 却听暮青又道:“我不赞成杀人,那有违我所受的教育,但你所受的教育与我不同,所以我认为你狠毒不代表你有错。你无需在意我的想法,我不喜欢将我的想法强加于人。我不赞成杀人,我自去做便可,不求别人也做得到。你即便做不到,我也不认为你有错,只要这井里的埋着的不是无辜百姓,你便不会是暴君。” 树下,男子华袖风中舒卷依旧,却似又有微震。 道不同不相为谋,世人总如此。因道不同视对方为死敌的比比皆是,却从未听过有尊重别人的不同的。如此论调,朝中都未曾听闻过。 斑驳遮着男子的眉宇,那眸底的幽暗却渐渐褪去,换一抹明亮,胜了晨光。 暮青转身往殿中走去,“我还以为宫中有案子要查,结果这么快就找到了凶手,这凶手看来是办不了了,那就回宫吧,我的包子冷了。” 她一路未回头,步惜欢倚在树下,见她进了殿,低头一笑,那笑似初夏清晨里的一抹浅阳,微暖,浅醉。他也一路进了殿去,未曾回头,华袖舒卷间却忽有暗风拂动,树后井上石盖无声无息推来,一段惨烈的故事就此尘封。 步惜欢开了暗道,暮青跟在他身后进去,暗道关上前,她回头往了眼身后破败的旧殿,清明的眸底却染上幽色。 步惜欢未撒谎,但他所言未尽。 若只是为了杀掉元家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为何要毁去齐美人的容貌?他绝非那会做无用之事的人,如此行事定有目的。且那井下……究竟埋了多少人? 她虽未起开那尸体细查下方,但她总觉得那井下埋着的是层层白骨。 有些案子像久远的记忆,让她想起了前世。 前世,她的同事处理过一件案子。一对变态的夫妻开了家旅馆杀人劫财,埋尸的方法是在地底挖一个大坑,铺一层尸体,抹一层水泥,再铺一层尸体,再抹一层水泥……案子侦破的时候起尸,四十多具尸体像住在地底盖起的楼房里,现场令人后背发毛。 步惜欢杀这些冷宫男妃,毁去容貌,定非出于变态心理,他的目的定不简单!而元家,自步惜欢登基起便辅政的功臣之家,又为何要往帝王身边安插男妃?太皇太后不是因帝好男风之事气病了好几回?既如此,为何又要送男妃来行宫?这是望帝浪子回头还是怕他不够昏庸? 暗道的入口缓缓关上,仿佛关上了皇权背后的血腥。暮青皱着眉,最后望了一眼,转头离去。 与她无关,她就要离开了。 * 暮青带回来的包子是由内廷总管太监范通拿下去热的,这老太监虽一副死板面孔,但应是步惜欢的心腹。这等从宫外带回来的吃食也只有他有法子不让人起疑。 包子热好了送来后,暮青去了乾方殿中与步惜欢一同用膳。 他夹了只包子尝了口,品评,“嗯,果真不如新鲜的好,不过别有一番味道。” 暮青挑眉,帝王所用膳食,莫说过夜,便是过一两个时辰都是不吃的,他能吃出这回锅包子别有一番味道?她见步惜欢眉宇舒展,唇角含笑,哪里是包子好吃,他分明只是心情好。 这时,有内侍太监进殿禀道:“启奏陛下,盂兰亭外,众位公子已候着了,新入宫的谢美人为陛下备了曲子,您昨日口谕,说今日要去听的,眼下正是时辰了。” 暮青闻言挑眉,新入宫的谢美人?那个美人司里跟她一同住在东殿,涂脂抹粉的草包谢公子? “知道了,叫他们候着!”步惜欢的笑意淡了淡,刚吃了一口的包子顿时放在了碗里,没了兴致,抬眼看向暮青时,那眸中凉意又换了柔色,“朕有事,你且歇一日,晚上朕再来。” 暮青瞧他神色,微微怔了怔,别人瞧不出他的喜怒来,她却瞧得出,太监来传话时,他分明露出厌恶的神色。那神色是在太监说众位公子时便露了出来,并非针对谢公子,更像是针对所有男妃。 他根本不好男风? 那为何广选天下男色,做出一副好男风的荒淫无道之态? 这行宫,这皇权,果真好深的秘密…… 而她要暂离这段秘密,远行,去做她应该做的事。 * 步惜欢一离开果然又是一日,再来时已是晚上。 暮青已准备好了,两人从合欢殿出宫,直奔刺史府。 刺史府大牢中,暮青见到了被严密看押的何承学。人未受刑,陈有良不算笨,知道她要察言观色以揪出何承学的同党,没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人只用锁链锁了起来。 刺史府中的侍卫、小厮,包括那晚未审问到的文官都被带入了大牢,一个一个地在何承学面前过。 暮青只问一个问题,“此人是你的同党吗?” 何承学闭上眼,并不配合,暮青索性命人将名单抄来,人不必他看,只念名字给他听。一个时辰,人便审完了,共揪出同党八人,侍卫、小厮、文官居然都有! 何承学府上书房里,听闻经过一日的细搜,又搜出不少密信。暮青审完人后,步惜欢就去了刺史府前院。 暮青如同昨夜一般在阁楼中歇息,却未如昨夜一般入睡。她唤来小厮,要了易容之物,小厮虽觉得古怪,却未为难她,只在她易容时在一旁盯着,似怕她像验尸那晚似的,忽然逃跑。 暮青却未有异样举动,易容过后便上床睡了。 次日清晨,步惜欢来时便见她一副粗眉细眼的模样,与那晚春秋赌坊中相见时的样貌一样。 暮青道:“昨日带回去的包子味道不是很好,我想去尝尝新鲜的,这样不引人注目。你要不要也易容一下?” 步惜欢闻言,这才笑了,“朕以为是何事,何必易容?那家铺子是百年老店了,有后院,叫小厮把马车赶去后院,咱们从后面进便可。” “你不早说。算了,还要赶着回宫,就这样吧。”暮青道。 “你又未跟朕提过。”步惜欢懒懒一笑。 “我查完案子你就走了,我哪来得及?”她理由很充分。 她这副辩驳的模样倒惹了男子沉沉笑意,抬眸时,他眸中缱绻溺人,无奈牵了她的手,“好,朕的错。你愿如何便如何,走吧。” 暮青这回没将手往回收,只跟在后头下了楼去,一路低着头,眸底神色晦暗不明。 马车行出刺史府后门,这回却停了停,帘子一掀,魏卓之窜了上来,本是欲让马车捎带他一程,听闻暮青要去福记包子吃早点,他便也叫着要一起。 三人从福记后门而入,那老板似认得魏卓之,笑请三人入了雅间。 用过早点后,马车往宫中赶,走的依旧是昨日的路,路过兵曹职方司门口时,围观百姓如昨日那般堵了路。西北军的将士与美人司的太监对骂不停,比昨日还要难以入耳,小厮又下马车去赶人,暮青一掀帘子,跟在小厮后头下了马车。 步惜欢和魏卓之都一愣,前头的小厮听见后头有声响回头,见到暮青时也一愣。 暮青拨开人群便进了那骂战的圈子,步惜欢未易容,不好轻易下车,只得挑开帘子一角对小厮道:“看着她,莫让她跟人起冲突。” 小厮得令,马上跟在暮青进了人群,那群西北军将士当街指桑骂槐,明着骂美人司,暗里骂陛下,他以为暮青是听不惯要为陛下抱不平,哪知她拨开人群,经过美人司的众太监,经过西北军的众将士,一路未停,直奔那衙门前立着“征军”大字的桌前,从怀中掏出一张身份文牒来,往那桌上一拍! 啪! 那一拍,太利索,太果决,声音太脆! 围观的百姓静了,骂战停了,人群刷刷抬眼,直望向那征军桌前立着的少年。 听少年铿锵有力道:“我要从军!” ------题外话------ 妞儿们,仵作明天要V了。 五十天的公众连载,当初回来的时候我以为要重新开始,结果你们用了五十天的时间告诉我什么是守候,什么是辉煌。 这个成绩,我很满足了。 明天要V,我没有别的要说的,只有一句——我很懒,只想负责精彩的故事,仵作的辉煌请允许我交给你们! …… 明天首订,群执事赞助了奖励很丰厚的首订活动,因为字数太多,我这里写不开,请留意今晚八点的活动公告! 如果晚上八点看见更新,那就是活动公告。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如此骄傲(补四千求票!) “我要从军!” 西北军副将鲁大张着嘴,下巴差点掉下来,盯着面前少年。 人群之外,马车的帘子刷一声被掀开,围观的人群遮了少年的背影,亦遮了男子阴沉变幻的脸。 魏卓之手中的扇子啪嗒掉到马车软融融的锦毯上,语不成句,“她……她……” 小厮惊住,反应过来后上前便要去拉暮青,忽听鲁大一声大笑! “哈哈!是你小子!” “是的,将军。将军不会不收我吧?”暮青笑了笑,道。 “老子是那等小气之人?你没跟老子玩够三局就赢了老子三千两,老子都痛快给你了,今日你要随老子去西北杀胡虏,老子会为难你?”鲁大豪爽一笑,重重一拍暮青肩膀,“你小子!有骨气!你爹真会给你起名儿,二蛋,一听就他娘的有种!比后头那群没根儿的强多了!” 美人司的人闻言这才反应过来,挽了袖子继续开骂,西北军的人却没再理,一群晒得黑黢黢的汉子把暮青团团围住,像见了稀奇人物。 “将军,这小子就是周二蛋?” “赌坊里赢了将军的那小子?” “对!就是这小子!”鲁大摁着暮青的肩膀,将她一转,面向围过来的西北军众将士,笑道,“别瞧这小子貌不惊人,有点本事!赌桌上能赢老子的,除了大将军,他是头一个!” “哦哦哦!”当即有几个汉子摸着下巴,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鲁大见了粗眉一挑,“老子警告你们,不准拉这小子赌钱!就这小身板可挨不住顾老头的三十军棍,别人没到西北就先被自家人打残了!先说好了,谁要是拉着他赌钱,老子跟谁急!” 那几个汉子顿时露出遗憾的神色,再一瞧暮青的身板,确实单薄瘦弱了些,不由皱眉,“这身板真的成?怕是连刀都拿不起。” “拿不起就练!你们砍了几年胡人脑袋,都忘了自个儿刚当兵时的怂样!”鲁大看向暮青,目光如刀,似西北割人的烈风,“老子可告诉你,练兵时老子可不会顾念旧情,不然上了西北,你就得死在胡人刀下!要是怕死,这身份文牒你就拿回去,今儿就别进这兵曹衙门的门了。” 暮青闻言,眉头未动,话未答,只转身跨进了兵曹职方司的大门。 人群都静了静,鲁大大笑一声,“好!有骨气!” 他扶着被军棍打肿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追进去,搭着暮青的肩膀,一路絮絮叨叨,“你小子这身袍子不错,赢了老子的钱拿去逍遥光了才来报名参军的吧?你倒是聪明,到了西北,银子确实无用,整日除了操练便是杀胡人,连个镇子都见不着,更别提他娘的女人了!” “你来得还算及时,再过半月,新军便该开拔了。” “你在这衙门里先呆着,过了午时有人送你们出城,城外百里是新军营。” “别指望老子会关照你,军中最瞧不起的就是这!在军中想出头就一条硬道理——谁砍的胡人脑袋多!你这小身板,到了军营要好好操练。” 鲁大搭着暮青,絮叨着远去。 少年渐渐消失在人群的视线中,背影毅然,决绝。 一路,未曾回头…… * 行宫,乾方殿。 殿门紧闭,殿外侍卫目光锋锐如刀,宫人们垂首立在殿外,喘气都不敢大声。 陛下将自个儿关在宫中一日了…… 没人知晓何事触怒了龙颜,只知昨夜陛下与周美人一同往合欢殿共浴,清早出来,殿中唯有陛下一人,周美人不知去了何处。许是侍驾不周,失了帝宠,夜半被打入了冷宫。 可……似乎无人见到周美人从合欢殿中出来,被带往冷宫。 周美人的失踪,很蹊跷! 但无人敢提此事,亦无人明说,宫中最忌明白人,明白人都活不长。 陛下一日未曾传膳,内廷总管太监范通都未敢进殿劝驾,只拉着张死人脸杵在宫门前,像立了支竿子,日头照着他,人影长了短,短了长,直到大殿廊下点了宫灯,人影着了灯彩。 一名宫娥忽然急匆匆行来,打破了这一日焦心的沉寂。 “总管大人!”那宫娥噗通一声跪在殿门前的龙阶下,宫人们未敢抬眼,但听那声音应是西配殿侍候周美人的女官彩娥。 彩娥将一物高举过头顶,手有些抖。范通阴沉沉的眼神扫来,在那物件上一停,走下台阶来接到了手中,目光一落,眸中有异色跳了跳。 那是封私信,白纸叠成的信封上写着五个字——步惜欢亲启。 “……”陛下的名讳,这世上敢直呼的未有几人,怪不得彩娥如此惊颤。 “何时发现的?” “方才,奴婢收拾殿中时,在周美人的枕下发现的。” 范通拿着信便上了台阶,身子一躬,尚未开口,殿门刷地敞开,殿中未点灯烛,一道红色人影立在暗处,只见伸手夺了那信,三两下打开。 信中字迹清秀,笔锋婉转处见龙飞凤舞,不似女子般的娟秀,倒见卓绝风骨,洒脱飞扬,世间许多男子不及。 “步惜欢,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此去西北,不知归期,望君珍重。” 信简短,关于自己的事只寥寥几字,见信如见人,若无案子,她总是如此寡言。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不知归期”上,宫灯彩烛照了墨迹飞舞的留书,那一片彩影艳红靛青,似谁复杂的心绪,不肯散去。 不知多久,男子红袖一垂,那墨迹掩入袖中,人如一道红云,忽然纵出华殿,掠长空而去…… * 暮青午后被送出了城去,随她一同出城的有百来人,都是从汴河城入伍的西北新军。 这些人多数是少年,旧衣烂鞋,一瞧便是穷苦人家出身,暮青是唯一一个穿着华袍的,一路上惹了不少目光。 大兴等级制度森严,士族门阀兴盛,官员选拔仍依照门第,朝廷重要官职被少数门阀世家垄断,上品无寒门。此乃建国之初高祖大封功臣所致,当时造就了一批门阀世家,这些世家成为累世公卿,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子孙承家学,为官入仕极易。经六百年,形成了世代为官的门阀大族,造就了大批奢侈淫逸之徒,士族奢侈之费,甚于天灾,六百年兴盛的皇朝已闻见了腐朽的气味。 而寒门庶族子弟需拜入士族门下,或为客卿,或为门生,由士族举荐为官。若不行此道,要么一生与仕途无缘,要么弃笔从戎,身赴边关,拼上性命搏一段生死不知的前程。 两个阶级坐不同席,嫁娶不通婚,等级极严。 少年们虽不识暮青身上的纬锦,却瞧得出她衣衫料子名贵,行路时便纷纷离她远了些。 暮青本就是清冷寡淡的性子,无人与她结伴,她反倒觉得清净,便这么一路随着队伍到了新军营的驻扎处。 百里行路,到了军营时已是夜深。新军驻扎在岷山下,营帐灯火繁星般铺开在眼前,那一番延绵壮阔之景令人心惊,一眼望不到头,只觉有数万之众! 送暮青等人前来的是名小校,并不魁梧,却很结实,肤色被西北的风刮得黑黢黢的,笑起来眼睛很亮,“两月不到,新军就征报了近五万之众,江南也有不少好儿郎哩!” 他将牌令递给牙门守将,带着众人入了军营。 新军营夜里喧闹得紧,全无铁军之相。小校领着众人来到一处军帐前领军服,每人两套,外加两双鞋子。发军服的那小将大抵是发多了,练就了毒辣的眼神,瞧人一眼便知尺码,没耗多少工夫,百来人的衣衫鞋子便都发完了。 安排编制时更简单,五人一伍,随便将人拨豆子似的拨在一起,分了营帐,便赶人入帐歇息了。 暮青入帐前感觉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回头见那小校对她笑着眨眼,她便停了脚步,留在了帐外。 “临行前鲁将军不让咱照顾你,军中不认人,只认拳头,鲁将军若照顾着你,更有人不服你。你可别怪他,入了这军营,你得靠自个儿。”那小校小声道。 暮青闻言点了点头,帐外灯火映得她眸底微暖,都说西北军是血性男儿,果真不假。 “谢将军指点。”她道。 那小校被称作将军,顿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竟有些红,“可别叫我将军,鲁将军若知道了,该踢我屁股说我装大了。” 暮青垂眸,一抹浅笑。 “明天晨起便有操练,西北战事紧,新军到了西北要上战场,路上会边行军边操练。鲁将军说得没错,你这身板是得好好练练,不然上了战场砍胡人脑袋,怕你这细胳膊都挥不动长刀。路上用点心,早日累了军功,大家服了你,咱们说话就方便了。” 暮青只是赌赢了鲁大,尚未露出别的本事,这小校便认定她有前途,待她如自己人了。 这般率真,不含尔虞我诈,仿佛让她在千里之外闻到了西北自由的风。 西北……或许真的适合她,虽然,那并不是她最终的目的。 “谢将军。”暮青道一声,便入了帐子。 听那小校在帐外自言自语,叽叽咕咕,“都说了别叫将军,这小子咋听不懂人话?以后得离远点儿,免得真被鲁将军踢……” 帐帘放下,隔了外头的低声嘀咕,帐内本有人声,见暮青进来,忽然便静了。 暮青扫了眼帐中,见里头四个汉子脱得赤条条,正嘻嘻哈哈换军服,顺道溜鸟。她视线并不避讳,人体构成都一样,躺在解剖台上的她见多了。 新军营帐,不过是打了个帐篷包,地上是草地,边上排着五张草席,条件简陋。暮青最后入的帐,中间的好地方都被人挑完了,留了个靠帐子边的席子,漏风不说,江南雨多,夜里若是下雨,这地方还捎雨,根本没法睡人。 暮青并不在意,抱着衣服鞋子便放去了那席子上,转身时见那四个汉子迅速穿好了军服,年纪气度皆不同。 一人年纪大些,约莫有三十出头,是个壮实汉子。其余三人皆是少年,一个黑脸小子,一个白面书生,还有一人穿着军服颇有武将气度,相貌俊秀,目光锋锐。 “这位兄台,在下汴河吴乡韩其初,旁边是在下的同乡章同,敢问兄台名姓?”那白面书生斟酌着笑问。 章同便是那武将气质的俊秀少年,闻言冷脸皱眉,话里夹枪带棒,“韩兄何必问他?你我这等庶族子弟,怎配知道人家名姓?” 那中年汉子看起来颇为憨厚,黑脸小子有些腼腆,两人都不说话,躲在一旁。 暮青未看章同,只对韩其初微一颔首,“古水县,周二蛋。” 她话语简洁,面无表情,帐中四人却皆嘴角抽搐,眼神古怪。 二蛋,狗娃,这等名字乡里乡间的常听到,倒没什么,只是一华服少年叫这名字,反差之大实在不能不令人觉得古怪。 韩其初好半晌才挤出笑来,“呃,在下不才,熟读县志,颇好地理民风之学,古水县似乎未曾有周姓大族。” “平常之家。” “可兄台这身衣衫……在下若没看错,应是纬锦。” “赌来的。” 帐中顿静,四人惊诧,竟是如此?怪不得,士族公子凭家世便可为官,哪会去那西北苦寒之地吃苦拼命?便是从军,也绝没有从普通兵卒做起的。 世间敢如此作为的士族公子,怕是只有元大将军一人。 那中年汉子和黑脸少年神色顿时松了松,暮青并非世家公子,对他们来说隔阂少了不少。 章同却冷笑一声,嘲讽道:“既然如此,何必华衣加身?穿一身华服,也终非士族,还叫别人误会,反不敢接近!” 暮青闻言,面色清冷。 韩其初忙打圆场,“周兄见谅,章兄爽直,并无针对之意。” 暮青瞧他一眼,转身拿了套军服鞋子,提了角落里的一只铜盆便往帐外走。 听韩其初在后头怔愣问:“呃,周兄要出去换衣?” “帐中有狗,不敢接近。”她冷道一声,出了帐子。 帐中一静,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噗一笑,章同怒吼一声便要冲出来,被韩其初拦了住。帐中闹哄哄一团,暮青已去得远了。 * 新军依山扎营,山林近在眼前。 暮青出了营帐,未走多远便入了林子,本想去林深处换衣,却听闻前方有水声,便端着铜盆走了进去。 月色清冷,落入清溪,波光细碎,林深静好。 暮青见溪边有一石,便端着铜盆走了过去,石后乃浅滩,她四处瞧了瞧,见林中无人便解了衣带。 月色照石,不见石后少年,却见一道人影落在浅滩,纤柔若天上舞,哪是少年影,分明是红妆。 暮青初来军营,尚不知这林子有无人会来,因此不敢解尽衣衫,只解了外袍,俯身便去面前的盆子里拿军服。指尖刚触及铜盆,她动作忽然一顿! 铜盆里,一道人影遮了月色! 暮青一惊,身子未起,借着垂手之势便弹出一片薄刀,抬手便射了出去! 刀光刺破月色,风里咻的一声,起势凌厉,去势无声。 暮青抬头,见一人自溪边远处行来,一步一步,漫不经心,衣袂却染红了清溪,恍若一路踏血,偏那声音懒得若天边云,“爱妃好计策,朕心甚服。” 暮青惊住,盯住来人,一时无声。 步惜欢?他怎会在此处! 岷山离汴河城外百里,他天黑才可出宫,此时已是深夜,他能来到百里之外虽有可能,但此处毕竟是军营,他如入无人之境也倒罢了,怎能恰好在林中寻到她? 步惜欢噙着笑意走来,眸中却寒凉如水,眉宇间落一片轻嘲,指间一抹雪色寒光,正是暮青方才掷出的那把薄刀。 暮青未动,未曾想过逃离,她知道逃不掉,惊过之后便冷静了,冷嘲哼道:“陛下一手寻人的好本事,臣之心也甚服。” “呵。”步惜欢懒懒一笑,人已走来她面前。 她就立在他面前,身后有石,退路已无,而他在她身前,看得见她,够得着她,这令他莫名心安。 他还是喜欢这等能掌控的感觉。 他笑着伸手,挑起她一缕发丝绕在指尖,那般轻柔缱绻,眸中却只有寒凉,“朕不远百里来寻爱妃,爱妃可惊喜?” 暮青望着步惜欢,冷笑一声,“行了,不必绕弯子。你想怎样,说吧!” “朕想怎样?”步惜欢眸中寒意似结了冰,笑意淡了去,“朕还想问你,你想怎样!” “如你所见。”暮青道。 步惜欢一笑,似被气着,“如朕所见,西北从军?朕倒不知,女子也可从军。” “女子既可问案,自然也可从军。” “是。朕以前不知女子可以问案,如今也知道了,所以,你是一直在让朕长见识,嗯?”步惜欢又笑,似被气得更狠,“你可还记得与朕之间的约定?” “记得,只是已两清。” “两清?” “难道不是?”暮青直望步惜欢,目光坦荡,毫不躲闪,“陛下给我提示,我替陛下办事。两次提示换两件事,显然已两清。如今我不再需要陛下的提示,为何还要留在陛下身边?” 男子似乎震了震,眸中隐有痛色,为那“不再需要”四个字。 暮青将自己发丝从男子指间拽出来,望一眼地上铜盆里的衣衫道:“劳烦陛下让一让,臣要穿衣。” 她外袍已褪,只穿着件中衣。那中衣尚是宫中的,丝薄浅透,细碎波光映上那衣,隐见少女胸前束着紧带,玉般身体月色里纤弱柔美,容颜却偏清冷刺人。 步惜欢望着,一时神情竟生了恍惚。 恍惚间,暮青忽然牵了他的手。少女的手温香软玉般,他这几日时常牵着,她不想挣脱已是难得,如此主动见所未见。 步惜欢又一怔。 这一恍惚一怔的间隙,暮青手上忽然使力,按着他的手便向他刺去! 他手中尚执着她的刀,只方才因她突来的主动忘了,如今那刀由她送入他怀中,步惜欢眸光一寒,手腕忽然一震!暮青手心一麻,本该松手,她却强咬牙力一聚,将那刀往前断然一推! 男子眸中逼出凛冽寒光,未见他如何动作,只听铮一声刀子铿锵落地,暮青手腕一痛,脖间一紧!步惜欢大怒,忽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想杀朕?暮青!朕可薄待过你?”步惜欢手上力道倏然收紧,平日里那一副漫不经心雍容懒散,此刻尽去,竟是动了真怒。 暮青面色涨红,却目光未动。她没想杀他,只是想伤了他的腿好趁机退走,没想到他反应太快,手一缩时那刀已到了他胸前。不过,她想伤他是事实,所以她不辩解。 少女盯着男子,分明已虚弱无力,那双眸子却依旧含着倔强,只是对视,他便能看清她不打算辩解,亦不打算求饶。 那倔强烧了他的心,灼了他的神智,他忽然手一松,往上一送,捏了她的下颌,俯下头去! 月色忽然变得柔暖,风也浅柔,那是一道他从未开启过的风景,仿佛见竹林幽幽,清溪潺潺,有鱼儿在溪中游窜,那般柔软。他恣意追逐,恣意翻搅,似要将那忽然离去,那不知归期,那摧刀相向,那一腔痛了他乱了他的不知名的情绪都还给她。 暮青惊住,鼻息唇齿皆是淡淡的松香气,那香淡雅,却似狂风暴雨卷入林,她在那狂风里单薄难立,只得随风飘摇,体会着吹打零落的肆虐。 月色很柔,林中似也多了香甜的气息,他与她的交锋却在这柔和之外,似细碎波光,凌乱。 那凌乱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只知山林深远,清风送来,他拥她入怀,不见容颜,只闻痛声,“为何如此?” 暮青猛地一醒,“步惜欢!你发什么疯!” 她将他推开,眸中窜起怒火,灼灼烧人。 男子气息尚浮,怔怔望她,那眸中痛意与眷恋交织,如此真切,令她一震。 他…… 何时之事? 暮青有些怔,心忽觉有些乱,不知是怪自己一直未觉,还是有别的情绪,她只转开脸,那本欲出口的怒斥竟换了番言语,“我……没想杀你,只想离开。” 男子静立无言,红裳随风如云,明波欲染,却被那红裳映红,随波一去千万里,痛意无边。 “离开?”许久,他终问,“你就这般想离开?” “想。”她道。 这般干脆,叫他怒笑,竟觉一口闷气窝在胸间,憋闷难言。 “不想为你爹报仇了?” “想。” “那为何!” “为何?陛下应该知道啊。”暮青望着步惜欢,“自我查凶起,步步艰难,处处碰壁,势单力孤,终不得不受制于陛下。” “……” “我爹的死疑团重重,先是陈有良,再是柳妃,后是太皇太后,越查越深,真凶不明!但可以肯定,那凶手绝非我如今能杀之人。既如此,留在陛下身边,查出真凶后又如何?难道要陛下帮我报仇?” “……” “陛下给我杀父凶手的提示,我为陛下办事以作交换。若陛下帮我报仇,我又能拿什么来交换?” “……”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庶民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陛下一怒可叫天下人作陪,庶民之怒不过自己与仇家两条性命,但便是这两条性命,也是庶民的血性。我宁赔上自己的命,也要亲手为我爹报仇!可我势单力孤,何以报仇?我只有一条去西北的路,拼上一条性命去挣那军功,回朝受封之日,便是我能凭一己之力查出那凶手之时!那时,千万人阻我,我亦能取他首级!” 山林幽深,少女字字铿锵,男子听着,望着,震色渐替了怒容,换一副陌生神色,似今夜才识清她。 她连要她性命的水匪都不忍杀,却忍心绝然离他而去,当着他的面走远,一路不曾留恋回头。她为他肯熏哑嗓子,却不肯忘记那场交易。她查凶问案世间独有,纲常难容,他容她,她却觉得他困了她。 他终是错看了她,以为她心软,以为她重情,却未曾看清她性情中带着的那几分决绝、坚韧与骄傲。 他未看清,那忽然离去,那不知归期,那摧刀相向,却痛了他,告诉他情未觉已深。 步惜欢闭了闭眼,月色清冷,照见那容颜不似人间色,却落了人间苦,“你可知道,西北是何去处?大漠荒原,杳无人烟,五胡滋扰,狼群相伴,风暴流沙,多少将士埋骨风沙,活不到披甲入京当殿受封?你若留在朕身边,尚有一日能知杀父真凶,若执意去西北,许喂了狼腹,祭了胡刀,葬了流沙,一去不回,再无可能知道杀父真凶,为你爹报仇!如此,你还愿去西北吗?” 少女的眸清亮如星辰,一望见底,只一句话,“不惧千难万险!” 男子一震,霎时无言,许久又闭了闭眼,长叹,“你……果真如此骄傲。” 世间不愿依附男子的女子,心比天高,比儿郎骄。 “走吧!”步惜欢忽然转身离去,如同来时那般沿着溪边远去,亦如同她今晨离去时那般一路未曾回头,但他终是输了心,红袖舒卷翻飞间,夜色里四道寒光落在溪边,细一看,竟是三把长柄薄刀! 那是暮青的解剖刀,刚刚她刺步惜欢的那把落在她脚下,远处那三把刀是赌坊赢钱那夜她留在巷子里的,他的人拾回去的,她曾在刺史府那夜见过,他一直未曾还给她,今夜竟还了她。 “活着回来!”男子的雍容微凉的声音随夜风送来,“你若埋骨西北,这天下便伏尸百万!” 暮青望着前方,见那男子如一团红云渐逝在林深处,她久久未曾收回目光,不知静立多久,轻喃一声,“多谢。” 她以为他今夜会强带她回去,没想到他放了手。 暮青垂眸,出营帐的时辰太久,她不能再耽搁了。压下心中诸般情绪,她将那铜盆里的军服拿出来穿好。军中服制也有中衣,暮青未脱去身上那件薄衣,直接将那身军服的中衣和外袍都穿上,鞋子也换好,这才走去远处溪边拾回那三把解剖刀,绑回袖中,重新凑齐了一套。 她未再望那林深处,端着铜盆便出了林子。 而那林深处,男子一直停在那里,直到见人走了,才道:“月杀。” 林中,一道黑影落下,无声无息,跪在了步惜欢身后…… * 暮青回到帐中时,帐中四人果然齐刷刷看向她。 韩其初松了口气,“周兄回来就好,新入军营,军中帐子甚多,咱们还以为你找不回来了,正打算去寻陌长来。” 大兴步兵编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百人为陌。伍有伍长,什有什长,陌有陌长,各自带领着手下的小队。原本他们这五人里应有一人为伍长,但因五人都是新兵,未曾操练,也未有军功,便没有升谁当伍长。西北征军时顾乾老将军和鲁副将带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来江南,这些人便被安排暂带新兵一路。 韩其初所说的陌长便是西北军的老兵。 “腹泻,林中解手去了。”暮青低着头,走到自己席子旁,把铜盆放下。 章同嘲弄地哼笑一声,“士族华衣穿不惯,水土不服了吧?” 暮青把盆子上搭着的华袍一掀,露出满盆子的枝叶和青草,头也没抬,只就着帐中灯火将帐子缝隙处铺上一层青草,盖上一层枝叶,再铺青草,再盖枝叶,直到将缝隙填得满满的,又将那纬锦华袍往上一塞,缝隙处不仅密不透风了,瞧上去还挺好看。 暮青没搭腔,章同有些诧异,还以为这小子虚荣又嘴毒,正想找机会教训他,没想到他不出声了。 其余三人却惊诧暮青做这些事的熟练麻利,士族公子锦衣玉食的,哪会这些?再瞧她换了军服后,粗眉细眼,脸黄身薄,瞧着还真跟他们一个样,是穷苦人家的少年,那中年汉子和黑脸小子这才彻底松了提着的那口气。 “周小弟多大了?俺今年三十二,祖籍是江北的,家里种田,咱们这伍属俺最大了,俺叫石大海。”那中年汉子道,仍一口江北乡音。 “十六。”暮青一如既往地简洁,答完便躺了下来,面朝里面向帐子。 “我过了年就跟周兄一样大,我叫刘黑子。”黑脸少年道。 石大海憨憨一笑,“啥过了年就一样大,你就说你十五不就得了?” “那不就成最小的了?”刘黑子挠挠头,笑容有些腼腆。 “你这般说,也是最小的。”韩其初温和笑道。 章同不说话,冷着脸转身也躺去席子上睡了。 暮青和章同都不好相处,石大海憨厚老实,刘黑子有些腼腆,韩其初为了帮章同打圆场便坐下开了话题,“石大哥为何从军西北?” “俺?家中田地被山匪占了,县衙剿匪,捕快还打不过水匪,田地要不回来,家里老娘小儿要吃饭,俺听说元大将军爱兵如子,从不亏待能杀胡虏的兵。俺别的本事没有,就一把子力气,多砍几个胡人脑袋,多领些例银,让人捎回家里养活一家子。” 让人捎回家里?西北与江南千里之遥,又隔着汴江,边关战事一紧,信道只供军用,千里捎带家书都未必能至,何况银子? 韩其初想张口,却最终一叹,没说出口。 “不过,要是俺能多砍些胡人脑袋,立些军功,也能当个小将军呢?到时回乡,俺也算光宗耀祖,让俺老娘有饭吃,家里的俩娃子有前程奔了。”石大海咧嘴笑了笑,转头问刘黑子,“你呢?为啥去西北?” “我家里是打渔的,河上官府要收捐税,水匪也要收银子,我家爹娘去得早,哥哥嫂子养不起了,就让我去西北。” “一去西北十有八九回不来,让你去城里做工也比去西北强。”韩其初皱眉道,刘黑子才十五岁,他哥哥嫂子竟心狠。 “不。”刘黑子低着头,“是我自己想去西北,好男儿……当为国。” 少年抱膝坐在草席里,低头顺目,声音颇低,那单薄的肩膀却让人忽觉硬气。 帐子里一静,韩其初和石大海都未想到,这少年有此等抱负。 “韩老弟呢?”静了会儿,石大海问韩其初。 “在下一介文人,从军也杀不得几个胡虏,只愿这胸中计谋能有用武之地,谋一军中幕僚。”文人清高者多,这般直言谋仕的人倒少,韩其初竟不避讳,连章同的也一起说了,“章兄祖上乃武将,家传枪法颇为精妙,只是为朝中奸人所害,家道中落,这才自去西北谋生。” 石大海和刘黑子闻言齐望章同,脸上都露出羡慕神色,身怀武艺之人在军中易出头,比他们好混多了。 四人从军的初衷和身世都互交了底子,唯有暮青还是个谜。 “周兄呢?”韩其初问,石大海和刘黑子都转头瞧去。 暮青背对三人卧着,未言,似已睡去。 三人见了未再问,又聊了几句便各自睡了。 帐子里静了,灯火映着暮青眉眼,光影跃跃,她闭着眼,却显然没睡。烛光暖黄,照得人脸微熏,那唇也红润。暮青皱眉,忽觉那烛火惹人嫌,隔着眼皮跃动,那光好似溪边细碎的波光,又觉那些堵缝的枝叶青草气味太重,好似能闻见松香入鼻。 她眉头越皱越紧,渐拧成结,似那拧成一团麻的心绪。 她呼一声坐起来,眸光夹霜带雪,刺一眼那帐中烛台。一坐起,她又想起自己的唇尚肿着,又呼一声躺下,继续翻去一边。 后边,韩其初、石大海和刘黑子一脸莫名,章同转身卧在对面睡,没瞧见,不然定又有一顿冷嘲。 暮青重新躺下,却没再闭眼,只深深呼吸,欲平复情绪,然而心中那一团乱麻依旧扰人,那细碎波光,那浅淡松香总在她脑中来了又去。不知几时,身后有石大海震天雷般的鼾声,而她卧于草席,隔帐而睡,帐外蛙声虫鸣声声入耳。 夜深极,那波光才渐从她脑海中远去,耳畔却依旧能传来男子那懒散微凉的声线。 活着回来!你若埋骨西北,这天下便伏尸百万! 暮青忽一甩头,甩开这有的没的的话,想那“五胡滋扰,狼群相伴,风暴流沙,多少将士埋骨风沙,活不到披甲入京当殿受封……” 她这伍五人皆为前程奔西北,到头来会有几人能活着从大漠荒原踏入盛京繁华地? 她睁着眼,星眸灿亮逼人,平凡的眉眼,却坚毅如石。 她一定,披甲入京! ------题外话------ 陛下:仵作V了,朕要月票。 众妞儿:要多少? 陛下:有多少要多少,没有的也给朕去找。 暮青:发什么疯! 陛下:昏君,任性。 …… 感谢大家今日的首订,名单将在明天公布。 昨晚我没睡,今晚要早些休息。明天码字,所以更新时间在晚上,老时间,十一点。望大家白天勿刷。 …… 昨天到今天,留言七八百条,我可能没时间一一回复,所以会挑着回复些,没回复上的妞儿们,望理解,爱你们! 正文 第五十二章 你心我心 新军营卯初晨练,校场简易,新兵摸不着刀枪,到了校场只有马步、负重、长足。 长足便是跑步,步兵需善走,足轻如奔马者才属精兵。 沙包绑在腿上绕着校场跑,马步、举石、长足,轮换操练。新兵大多是穷苦出身,便是削瘦单薄的少年也有把子气力,但一上午的操练下来,所有人都像泡了水,湿透了。 江南六月天,午时日头灼,校场在山脚下,尚能吹着山风。饭前歇息,众人一窝蜂地涌去树下,打着赤膊乘凉。如此景致里,还穿着军服的人就显得格外扎眼些。 石大海边拿着脱下来的军服擦汗边问暮青,“周小弟咋不打赤膊?不热?” 暮青倚在树下,转开脸,只拿衣袖轻轻拭了拭前额汗珠,淡道:“忍得住。” “这有啥好忍的?这六月天的,你也不怕捂出暑热来。你瞧刘小弟,章小弟,还有韩先生,呃……”石大海本想说还有韩其初,结果一转脸,见韩其初尴尬一笑,他也没打赤膊,只稍宽了衣领,从树下拾了片巴掌大的树叶当扇子,正扇着风。 韩其初是书生,书生不似武将粗人,总讲究些衣冠斯文,昨夜帐中简陋,连个帘子也没有,当众更衣实属无奈,今日便不肯再打赤膊了。 但他也没有像暮青这般,衣衫裹得紧紧的,连丝山风也不肯透进去。 章同瞥了暮青一眼,冷笑:“娘们唧唧!” 暮青头也没抬,声比山风清凉,“话多的才娘们。” 章同会过意来,拧眉跳起来,“你说谁!小爷揍死你!” “章兄!”韩其初捏捏眉心,头疼地起身劝阻,石大海和刘黑子也起身去挡章同。 乱糟糟一团之时,校场上走来一老兵,远远地便喝骂道:“谁他娘的敢在校场上干架!谁他娘的让你们把军服脱了?都给老子穿起来!” 来人姓熊,生的就跟熊似的,颇为壮实,乃暮青这伍以及临帐十来个伍的陌长,四十来岁,土生土长的西北汉子。 树下,众人纷纷起身,一脸不解。 “陌长,咋不让打赤膊?这江南六月天儿,晒死个人。”石大海憨憨问。 “晒?这江南地,风一点劲儿都没,下场雨都软绵绵的,大中午的出个日头,你们还嫌晒?到了西北,你们就知道啥叫晒!大漠行军,谁要是还敢打赤膊,个把时辰就能脱下层皮来!晒一晌午,人都能晒成干儿!” 老熊说话嗡嗡的,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大兴户籍制度严厉,西北汉子受不了江南气候,江南新军也未见过西北大漠。大漠横戈,烈日杀人,那是说书先生嘴里的话,究竟啥样儿,没人去过。 “可……这儿又不是西北。” “不是西北也不让打赤膊!西北军没有怕晒的!”老熊一扫众人,目光铁石似的,“大将军有令!将士当形容整肃!你们虽是新军,但也是我西北军的新军!有一日你们也会成为大漠上的狼,成为西北军的一支精军!精军就要有精军的样子,别他娘的跟匪似的!” 众人顿时静了,为那大漠上的狼,为那西北军的精军,心中生了豪情,当下再无人抱怨,众人麻利地穿了军服。 章同眼神颇深地看了老熊一眼,他家中是武将出身,自幼熟读兵书,自知带兵之道。此人不过西北军一介陌长,手下百人,便如此懂得激励士气,调教新兵,可见西北军主帅之能! 老熊也一眼扫过来,铁石般的目光比刚才还沉,“刚才是你们几个要干架?他娘的,本事都用在自己人身上了,嫌老子操练不够狠直说,老子成全你们!你们伍,长足一百圈,举石一百下,练完了再滚去吃饭!” 韩其初顿时露出苦笑,他是文人,伍里就属他体力最差了,这个一百圈,那个一百下,等练完了哪还有饭吃?军营里吃饭跟抢食似的,到时怕是连稀粥都不剩了。 石大海和刘黑子都挠了挠头,章同看了韩其初一眼,眸中有些歉意。 暮青什么话也没说,闷头便跑上了校场。 如韩其初所料,待五人操练完了,午饭时间早就过了,开饭那边连稀粥和菜汤底子都没剩了。中午饿了肚子,下午继续操练,到了傍晚,五人都眼冒金花了。 晚饭时分,石大海和刘黑子卯足了气力往开饭的地方奔,韩其初和章同也结伴去了,暮青走在最后,故意慢了脚步,渐渐便被后头来的人隔开,看不见那四人了。她这才低着头,悄悄退出了人群,摸回了营帐。 回到营帐,她拿了套干爽的军服,端着铜盆便偷偷入了昨夜那林子。正是开饭的时辰,各营帐里都没人,暮青很容易便入了林子。直到进了林深处,她才抬起头来,深呼吸。 这一日,有些险。操练强度颇重,出汗也厉害,她脸上的易容有些撑不住。 她这肤色是拿药草染的,虽不至于出汗便化,但若每日都出汗这般厉害,怕是撑不住几日。还有这眉,出汗尚能撑住,若哪日雨天操练,非现了原形不可。 暮青皱着眉头,她的易容术是跟古水县一位老匠人学的。爹是仵作,验尸时常能遇上些用江湖手段企图脱罪的,因此识得些江湖卖艺般的手段,也认识些以此道谋生的艺人。她习得的这些浅艺去赌坊那些地方倒不怕被识破,但军中操练强度太高,她担心维持不了几日。 军中有药草之处只有军医帐中,西北军有随军的军医,如今去军医帐中的多是些得了痢疾暑热之类的新兵。这类病不是想得就能得,倒是操练时擦碰伤可有,如此倒可去医帐中寻些草药。如此行事虽然有险,但也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法子。 暮青心中打定主意,便端着盆子衣衫出了溪边。她女子之身,从军多有不便,沐浴更衣必须寻些不惹人注意的时候。她想过深夜出来,但章同对她颇有成见,且他习武,耳聪目明,夜里要瞒过他出帐子不容易,唯有用饭的时辰合适。趁着众人都去吃饭,营帐中无人,她来林子也不易被人发现。 只是如此,她每日都要少吃一餐。 军中操练重,时日久了身子必定扛不住,但眼下也无他法。她若想沐浴更衣和用餐都有保障,除非有自己的军帐。以大兴军制,都尉才可有单独的军帐,都尉乃营的长官,下辖五屯,率两千五百人。 暮青端着铜盆走去溪边,望对岸山林,夕阳将溪水染成金红,映得少年眸光也亮。 立功升将,身居高位,这是能隐藏和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 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暮青蹲下身子照着溪水检查了下脸上的易容,发现除了操练劳累让脸颊有些红外,目前并无不妥。她这才松了口气,走去昨夜换衣的那大石后,打算擦擦身子,换身干爽衣衫,然后赶在晚饭时辰结束前回营帐。 蹲下身放盆子时,暮青忽然一愣——那石下缝隙里,有样东西! 这大石立在溪边,雨季时溪水涨落,石头底下圆滑湿凹,那东西就塞在凹处,是个油纸包。 暮青愣了会儿,她观察力向来敏锐,昨夜天虽黑,但有月色照溪涧,这石下若有异物她不可能发现不了。那便是说,这油纸包是今日塞在此处的。 她伸手将那油纸包抽了出来,三两下打开,又一愣。 纸包里四样东西——一张人脸面具,一盒药膏,一个馒头,一包卤肉。 新军五万之众,扎营在这岷山下,这附近营帐少说有千人,暮青不敢保证只有她会来此处林子,自然也不敢保证这油纸包就是给她的。但当她打开,看见里头的东西,她忽然便知,这是给她的! 这军营里除了她,有谁需要易容? 有谁知道她会不惜弄伤自己,入医帐偷草药? 又有谁能猜出她会少吃一餐,择在饭时入林中沐浴更衣? 暮青捧着那油纸包,忽觉烫手,心底某处也似被烫了一下。她忽然转头,沿着溪边望向林深处,那是昨夜他离开的方向。她觉得,他似乎就立在那里,红袍如云,矜贵懒散。 但溪水潺潺,山风徐徐,添了林深寂寞。 步惜欢……他并不在那里。 夕阳余晖暖,明亮了少年的眼眸,也照见那眸光渐渐黯淡。 暮青垂眸,忽嘲自己有些傻,这时辰步惜欢怎么可能来?他只有晚上才能出宫。那这油纸包,定是他的人送来的。那馒头和卤肉摸着还温着,东西刚送来不久。 暮青没时间吃东西,她先把那人脸面具拿了起来,那面具薄如蝉翼,溪水波光都能透来,眉毛根根分明,技艺精湛!那面具连着脖子部分,还做了喉结。 如此心细…… 暮青就着溪水洗净了脸,这才将面具戴上。这面具边角修得漂亮精致,要紧的是十分贴她的脸型骨骼,不知是何人手笔,竟能将她的脸部特征把握得如此精道。戴好后,她对着溪水细瞧,只见少年面色蜡黄,粗眉细眼,与她易容的容貌竟别无二致! 暮青眸中少见地露出叹色,只是她不能在此久留,便没有再瞧下去。转头拿过那药膏,见那盒上贴着张纸,上书:“三花止血膏” 三花止血膏里的三花,传闻采自南图属国边境的图鄂一族深处,图鄂一族神秘,江湖中药圣、毒尊、蛊宗皆出自此族。此止血膏中只有三花,三花却千金难求,此等止血圣药,皇族也未必有。 止血圣药,于军中战时,便是救命之药。 暮青掌心收紧,抬眼又去望那林中,风拂来,鼻间好似能闻见那晚淡淡的松香…… 她以为他不会放她走,他却放了她。 她以为再相见定要在那繁华盛京金銮殿上,他却似乎并未远离。 雪中送炭,当如今日事。 暮青垂眸,将药膏收了,先就着溪水擦了身,换了干爽的衣衫,这才将那馒头和卤肉吃了,食物虽已冷,她饿了一日,反倒觉得那肉格外香浓。 待吃完东西,她就地挖了个泥坑,将油纸包埋了,洗了手才端起盆子出了林子。 本想赶在军中晚饭时辰结束前回去,但这一番耽搁,回去时已经晚了。 四人见暮青端着盆子进来都一愣,韩其初问:“周小弟没去领饭?” “吃过了。人太多,没见着你们。”暮青将盆子放去地上,洗好的衣衫拿出来晾去帐外,再进帐时石大海和刘黑子已坐去席上说话去了,韩其初眼里还有些疑色。 “周小弟已冲凉过了?” 新军营一切都简易,冲凉处只拉了几条白布,置了几口大缸,新兵们都是在那处拿着水瓢舀水嬉闹冲凉的。方才,他们四人一起去了,并未见到暮青。 “是。”暮青只如此道,便转身欲去休息。 “是?我们刚才都去了,没见着你。”章同目光锐利,见暮青转身,忽然伸手按向她肩膀,问,“说实话!你去哪了?” 那手落在暮青肩膀上,暮青眸光一冷,忽然向后一撞! 这一撞,突如其来,冲劲如风,章同一惊,连忙后退,脚刚要撤,身前少年一脚踏在他脚面上,反手抓握住他的手腕,拧、压,回转,俯身,其势如豹,一肘击在他腰眼处! 一连串动作,爆发在一瞬,石大海和刘黑子转头的工夫,章同已连退三步,目露惊异。 帐中霎时静了,四人都未想到,暮青竟与章同一样身怀武艺! 章同最惊异,他今日操练时注意过暮青,论臂力,她不及石大海,论耐力,她不及刘黑子,连体力也不强,也就比韩其初好些。他以为她就是个虚荣毒舌的小子,没想到她竟会武艺! 只一招,尚瞧不出她武艺如何,但爆发力相当惊人!若非他自幼习武,反应敏捷,方才这小子一招便能制住他,叫他爬不起来。 章同眸中渐起亮色,头一回对暮青露出笑容,但是兴奋的战意! “好小子,深藏不露!总算瞧着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了,有多少能耐,就让小爷瞧瞧!”章同疾步欲战,韩其初赶忙拉了他一把。 “章兄,军中不得私斗!” “在帐中怕什么!”章同不听劝阻。 暮青转身回自己席上躺下,“龟在壳里,自然不怕。” 章同一愣,韩其初嘴角一抽,这是骂章同只敢缩在帐中挑衅逞英雄? 章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怒道:“好!小爷在帐外也不怕,你敢不敢去外头一战?” 暮青闭眼,睡觉。 这日之后,章同便跟暮青较上了劲,操练时处处压她,只想激她一战,暮青却似没看见,只尽心操练。 晚饭时,暮青光明正大地称与章同不和,不愿同桌用餐,自挤去了人群中。她依旧退走去林中擦身更衣,那油纸包天天都在那里,每日都有肉菜,比军中伙食好得多。暮青每天都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回营,再未被四人撞上。 她独来独往,除了章同面色一日黑过一日,其他三人渐渐的都习惯了。 日子一晃半个月,西北军在江南征兵的日子结束,五万两千四百三十四人,开拔过江,西北行军! * 开拔当日,众将士在汴河城外乘船渡江,其势浩荡,不仅引来汴河百姓集结相送,连帝驾都来了! 帝驾登上了顾老将军的大船,赐酒送行。暮青等人在远处船甲板上,只瞧见一抹红影,未见帝驾容颜。 只那抹红影,令她远眺,遥望许久。 “圣上荒唐多年,此番为新军送行,倒有君主气度。”韩其初低声道。 “你怎知不是心血来潮?我可听说征军之时,美人司的太监们日日去兵曹衙门前瞧人,为他强征男色。哼,此等昏君!”章同冷哼一声。 暮青望向他,只一眼,眸中清冷刺人,“听说之事也能尽信,脑神经元只有一根?” 章同一愣,听不懂。 暮青问:“我觉得兄台头脑简单多管闲事性情偏激,你真是吗?” 章同大怒。 暮青又道:“我看兄台,如兄台看圣上。你若觉得我不了解你,凭什么以为你就了解圣上?传闻断人,头脑简单!背后论人,小人所为!” “你!”章同听了暮青前段话,本有深思之意,听见后话,顿时怒从心起,气极反笑,“我小人?怕是有人穿了士族华衣也成不了士族,便想着另寻他法吧?只可惜,上错了船,我看你应去顾老将军船上,说不定便不必去西北了,直接入了圣上行宫。只不过,依你之色,怕是入了宫也只能当太监!” “你的脑子,到了宫中,玩不过太监。”暮青口吐一刀,直中章同胸口。 章同一口气闷住,险些吐一江血。 暮青不再理章同,目光再度放远,远眺那江中大船,望那一抹红影,她想说,面具已用,甚好。她想说,药膏已收,多谢。她想说,饭菜不错,很香。可最终只能遥望,一腔临别话留在心中,散在江风里,渐渐随了船,远去。 五万将士渡江,分了几批,几日才都过了江。 江北至西北,走官道有两千里之遥。新军并未走官道,过了江便直接入了林,林中行军,比走官道近,但翻山越岭,更利于练兵。 大军浩荡,丛林行军,一路往西北。 ------题外话------ 许久未写V章,速度一时上不来,大家给我几天调整速度和状态,明天定比今天多。 更新时间日后就定在晚上十一点。 …… 首订中奖名单太多,我这里写不开,请大家留意评论区。客户端看不见置顶评论,所以名单我不置顶,评论区将滚动发放,请妞儿们留意。 领奖方法是:群里妹纸找猥琐芸。 非群里妹纸,加群271433991,敲门砖:领奖! …… 520小说微信有个活动,【520小说12女神】票选,有兴趣的妞儿,求一票支持! 正文 第五十三章 二蛋领兵 山林行军,操练强度之重非校场练兵可比,全军负重十二石,有路日奔百里,无路伐木而行。 千里练兵,用时二十三日,进入了青北地界。 青州乃大兴北部州府,三万大山,延绵不绝,峰顶常年积雪,峰下山林茂密,山中景致壮美奇丽,新军却无心闲赏,傍晚停军扎营,所有人都累瘫在了地上。 晚饭时光是新军这些日子以来最得闲的时候,升火设灶,两伍一灶,围着篝火,闻着米菜泡饼香,火光彤彤映红了新兵们的脸,疲顿与生机并存。 起初林中行军,一到了扎营歇息的时分,众人总免不了抱怨操练苦累,时日长了,该抱怨的都抱怨了,也就觉得这话题乏味了。操练日日有,新兵们很快学会了苦中作乐,饭时围坐在一处,从聊家事到聊家乡趣闻,恨不得将自己肚子里那些事都翻找出来解闷。 一群汉子聚在一起,总免不了荤话,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别人家的炕头上。 “……那娘子大腿雪白,叫声孟浪,刘员外魂儿都勾了去,家里八房姨娘屋里不去,非要去寻那二八寡妇,终有一日叫他那大房知道了,寻思着家里的治不了,外头的野狐媚还治不得?那大房遂指使了府中小厮去了寡妇家里,十好几个人伺候着,手指棍棒全都用上了,那寡妇起初叫得高,后来声儿越来越小,最后竟是死透了。那些小厮见出了人命,忙逃回了府上,官府来查,十好几个人,也分不清是哪个欺辱死了人,就判死了最后那人,其余只挨了杖责。” “啧啧!”一群汉子砸吧着嘴,眼神比望着那灶中米菜时都如狼似虎,想那大腿雪白,手指棍棒。 刘黑子才十五,尚未识女事,天色暗沉,火光映着腼腆少年的脸,格外的红。 石大海一瞧他这模样,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多听听!又不叫你去欺那良家女,只叫你知道日后娶了媳妇有多少花样可使。不过,你小子要是个心疼媳妇的汉子,可不能使那棍棒之物,手上的事倒是乐趣多。” 刘黑子听得脸上的火蹭一声烧着,头低的快埋进裤子里。 一群汉子哄笑,石大海不经意间扫去旁边,见暮青抱膝坐着,望着那灶,目不斜视。 石大海顿时笑着一指暮青,道:“周小弟也没娶媳妇吧?听得都眼发直了!” 哄笑声里,暮青抬眼,那脸上不见窘迫,也不见色相,只见一双眸子清冷,面色颇淡,“妇人非少女,遇此事器官可无解剖改变,但遇暴力,则可出现撕裂等损伤。查问那十几人的口供,定能问出谁先谁后,谁用了棍棒,谁用了手指,谁人行事后身上沾了血,用棍棒之人,身上沾血之人,按我朝律皆可判死!其余人重杖一百,若衙役行刑公正,定能死他几人,残他几人!此事若非官府懒惫,便是故事不实。” 故事不实…… 一群汉子瞧着暮青,目光古怪,这少年家中有人在县衙谋事?咋说得头头是道? 那说段子的汉子更郁闷,故事本就是解闷的,这小子咋还去推敲实不实? 可少年话语分外铿锵有力,“实与不实皆不可玩笑,人命之事岂可解闷?要说荤段子,挑别的!” 灶火周围忽然便没了声音,半晌,章同哼笑了一声,“说得头头是道,想必除了那身士族华衣,赢了的银子都扔窑子里了吧?听着御女之道可真足,只不知有没有扮成士族公子祸害良家女子?” “章兄!”韩其初赶忙制止,抬眼深深瞧了暮青一眼,换了话题道,“前几日听陌长说,进了青州地界,咱们许就要改作夜里行军了。饭菜好了,咱们还是赶紧吃吧,谁知哪夜会不得安眠?” 战事一起,可不分白天夜里,夜里敌袭应战实属平常。这些日子皆是白天行军,新军的体力耐力被磨了个极限,也是时候夜里操练了。 出了青州便进了西北交界,那边马帮之祸甚重,他猜进了西北,新军会沿途剿匪,以操练实战。新军与老军最大的区别不在于从军年数,而在于刀上沾了多少血。 不杀敌不成精兵,手上不沾血,刀永远磨不锋。 西北前线战事正紧,新军到了前线便要上战场,如此操练最有奇效。 但此事韩其初闭口未言,上头尚无此军令传下。上位者自古不喜心意被猜度,此事若说出来传开了,便是猜对了也有惑乱军心之罪。 一群汉子一听吃饭,顿时转移了注意力,拿出各自的大碗盛了,也不管烫,便吸溜呼噜地闷头扒饭。 奈何章同是个偏激性子,韩其初一番心意白费了,他盛了饭后继续找茬,“小爷就是瞧他不顺眼!你以后别劝小爷!” “咳!”韩其初一口泡饼呛着,险些身亡。 “瞧不顺眼就干一架!”一个汉子忽然接口。 一群人一愣,见那开口的汉子正是方才说荤故事被暮青较真的那个。 暮青头也没抬,兀自吃饭。 韩其初喘过气来,道:“军中不得私斗,此乃军规!违者军棍五十!” “要是老子,老子就选挨军棍,总比被人瞧不起强!军中只认拳头,谁拳头硬,谁骨头硬,谁就是好汉!”那汉子道,显然暮青方才较真儿叫他心里不太舒坦。 军规归军规,但此理也确实是众人心中所认之理。 众人瞧章同,章同端着热气腾腾的饭,挑衅地看着暮青,道:“小爷不怕挨军棍,你敢不敢跟小爷比划比划?输了的日后管赢了的叫爷爷!” 众人又瞧暮青,暮青低着头,继续吃饭。 “干一架!”那汉子忽然高声一喊,看暮青的眼神已像在看孬种。 这一声引得四周几灶的新兵都瞧了过来,见有人要干架,便都起了哄。虽知军规命令不得私斗,但军棍又不是挨在自己身上,谁不愿瞧个热闹?日日超负荷操练,一些情绪压在众人心里,急需一个发泄口。 “干一架!干一架!干一架!”很快,四周便传来高声,众人齐喊,声浪传去老远,一声高过一声,比白天操练喊口号还要嘹亮。 “不可!”韩其初的制止声被掩在起哄声里,他知道劝章同无用,便只好转头嘱咐暮青,想叫她切不可应战。新军初建,军规必严,若做那出头鸟,定被上头拿来杀鸡儆猴,五十军棍是轻的,说不定会重罚! 但他一转头,顿时有些愣。只见暮青低着头,还在吃饭,一碗饭已经快见底儿。 这时,忽听前头一声怒斥:“嚷什么!” 起哄声顿弱,众人抬眼,见天色已暗,灶下火光和灶中热气将林中映得模模糊糊,前方几名将领走来,为首之人黑袍黑甲,络腮胡须,目光如刀,竟是西北军副将鲁大! “鲁将军!” “鲁将军……” 众新兵纷纷起身,有人面露胆怯,有人面露敬意。鲁大乃西北军主帅元修麾下的左膀右臂,元修的英雄传闻有多少,新军对他麾下副将的崇敬就有多少。 鲁大身后跟着的是几个都尉、小校、陌长,老熊正在其中。闹事的都是他手下的兵,他的脸顿时黑得堪比那灶底,揪住一人问了几句,脑壳忽疼,“怎么又是这俩小子?” “哪俩?”鲁大问。 “那个,章同!还有那个,周二蛋!”老熊指了指章同和暮青。 暮青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起身。她是最后起身的,百来人里就数她显眼,鲁大脸色也黑得堪比灶底,目光沉铁似的。 这小子,搞啥事!屁股痒? 自他入了新军营,他还是知道他的情况的。他体力不出众,耐力也不出挑,但也不算最末,每日的操练都能坚持到最后,算是普普通通。普普通通还敢搞事,这小子是觉得这些日子操练得皮厚了,能挨住军棍了? 老熊道:“这俩小子脾气不对付,干架倒没有,只是偶有口角。” “又不是娘们!斗啥嘴!”鲁大怒骂一声,瞪住老熊,目光似那西北的风刀子,“斗嘴的,起哄的,这些都是你带出来的兵!” “末将带兵不利,愿领军棍!” “陌长!” “都给老子闭嘴!”鲁大一瞧便知新兵们要求情,怒喝一声堵了众人的嘴,“军中求情管用,要他娘的军规当摆设?” 众人不言,军中私斗者处军棍五十,群殴者鞭二百,将领军棍一百,可没说起哄要领军棍,且也没私斗得成不是? 韩其初闭眼轻叹,这果真是做了出头鸟,要开刀重罚以儆效尤。 林中渐静,新兵们寻思着,军棍未必有,但操练加罚是免不了的。 果听鲁大道:“青州山的地图给老子拿来!” “是!”亲兵得令,从怀中取出张羊皮地图来交给鲁大。 鲁大沉沉扫了眼暮青和章同,哼笑一声,笑得狰狞,“你们俩想干架,老子就成全你们!此处五里之外有一湖,老子稍后派人在湖边插上一旗,你们百人给老子分两组,一组负责埋伏,一组负责突击,谁先拿了旗子算谁赢!队长就由这俩小子做!你们不是想起哄看他俩谁输谁赢吗?老子给你们个痛快!赢的那组老子免了他的罚,输的那组今晚守夜,明天行军负重加五石!” 新兵们一愣,老熊忽然抬头,目露震惊。 新军这些日子操练的是体力,日后要操练的还多着,弓射弩技、马战阵列,唯独不用练的便是领兵。领兵乃为将之道,如遇战事,都尉以上才有机会领兵。新军这些时日操练甚重,众人早有怨言,罚得重了容易引起哗变。这罚法对新军来说新鲜又能激起斗志,输了认罚也不会心有怨言,本是极好的法子,但让章同和周二蛋带兵,也着实便宜了这俩小子! 对这俩小子来说,便是输,今夜领兵的经验也是千载难逢的! 章同眼中迸出喜色,灶火映红了他的脸,兴奋难抑。他乃武将之后,自幼熟读兵书,从军乃心中志向。原以为要到了边关上阵杀敌之后才有机会立功,待升到都尉,有权带兵,少说要摸爬滚打两三年,未曾想才从军一个多月便有了这等机会! 韩其初也愣住。 这时,鲁大瞧了眼周围的百来名新兵,道:“你们想跟着哪个,自己选!” 韩其初又一愣,脸上顿露忧色。 果然只见周围百来新兵面面相觑,人如潮水一般涌向章同,又有几人举棋不定,竟没有一个往暮青身后去的! 他们这百来人一个陌长带着,在校场时便一起操练,相互之间都有印象。章同乃武将之后,表现出色,乃众人中的佼佼者。周二蛋操练时并不出色,且方才面对章同的挑衅,他一直默不作声,有些孬。鲁大让众人自己选,自然选章同的人会占绝大多数。毕竟输赢事关受罚,没人愿领罚。 章同面有得色地望向暮青,为将者,不得人心,她如何能赢他? 暮青面无表情,扫了眼那些举棋不定的,道:“选人而已,举棋不定便是心智不坚,心智不坚不如就此认输!” 此话一出,那些犹犹豫豫的新兵顿时面露恼色,立在章同身后的新兵们露出嘲意。军中最瞧不起孬种,犹犹豫豫娘们似的,与孬种无异! 那些新兵被瞧得脸色涨红,本想选章同的,此时也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再过去了。 这时,暮青道:“会恼就表示你们尚有血性,既如此,那就过来吧。以少胜多,有血性之人定会感兴趣。” “以少胜多?”章同皱眉,众人一愣。 “对。选了你的便是你的,我不要!我只要……”暮青一扫那些举棋不定的兵,“他们!” 他们?! 那些被指住的新兵怔住,鲁大等人也怔住。 这些新兵只有三十几人,章同那边的人数可是她的双倍! 只要三十几人,还都是些孬兵,这小子真的想赢? ------题外话------ 我错了,啥也不多说了,我去睡觉,明天平安夜,万更。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帅才! 暮青想赢,所以才选这些兵。 鲁大只说要兵挑将领,未说两队要人数对等。 两军对阵,自古便少有兵力对等之时。她既领兵,她选最接近实战的情形! 她选的这些兵,犹豫不决,心智不坚,但最利于她领兵。她女子之身,体能耐力皆不如男子,操练成绩平平,她若领兵,心性要强的兵定不服她。心有不服,不听军令,人再多也无用! 而从心理学角度,优柔寡断之人最易成为被领导者,这些兵在旁人眼里是孬兵,在她手里是制胜之师! “好!你小子有种!”鲁大大笑一声,这小子人缘奇差,偏偏他就是讨厌不起来。 “你们可有意见?”鲁大扫一眼那百名新兵。 选了章同的自不愿被挑出来跟暮青,犹豫不决的没脸再去章同那边,且他们被嘲讽鄙视时暮青指明要他们,全了他们的颜面,也叫他们心中对暮青抵触少了些。 眼看要就此决定,忽有一人出了声,“将军,我还没选。” 众人循声一瞧,见说话之人站在章同身边,正是韩其初。 章同一愣,皱眉道:“其初?” “抱歉,章兄。你我同乡,彼此熟知,合作似乎少了些趣味,我觉得与周小弟一道,这场输赢才有看头。”韩其初温雅笑道,笑罢便不管章同黑下来的脸色,走去了暮青身边。 韩其初一走,石大海也表示还没选,跟着韩其初去了暮青那边,走时把刘黑子也带过来了。 韩其初和章同熟稔,本就站在他身边,方才选人,众人以为他选了章同,但其实他只是原本就站在章同身边,根本就没远。而石大海和刘黑子是因韩其初才留在了章同身边,韩其初温和文雅,待人和风细雨,石大海和刘黑子与他关系不错,而章同性情乖张,并不好相处,韩其初不在,两人便没不想留下。暮青虽性情清冷,待人疏离,但韩其初在,两人不怕与她相处尴尬。 同伍之人竟都去了暮青身边,章同的脸色霎如锅底,他自尊心颇高,不肯求韩其初回来,只咬牙笑道:“好!如此确实多些趣味,小爷也不想赢得太容易!” 等了一会儿,见再无人动,鲁大这才说道:“好!那就这般定了!都围过来,老子给你们瞧地图!” 鲁大将地图展开,暮青带着身后三十四人,章同带着身后六十四人围了过去,齐看那地图。只见图中山脉延绵,有一湖泊在其中。鲁大只给众人看了一会儿,便将地图收卷了起来,道:“一个时辰为限,老子要看见旗子,还要看见你们俘虏的对方将领!不然明天你们全都给老子负重操练!” 要求俘虏对方将领是为了保证双方必有一战,避免双方为了赢旗,不设伏,不对战,只拼脚力,拿了旗子就溜回来。 可一个时辰,来回十里,设伏突围,制定战术,遭遇对战,还要俘虏对方将领,这要求听起来简直可用严苛二字形容。 “你们敢哗闹军营就别怪老子严苛,日后上战场杀胡虏,老子就命你们折了敌营军旗,砍了胡人守将脑袋回来,你们他娘的难道敢就给老子带根旗子回来?”鲁大眼一瞪,众人顿时无话。 “你们哪队设伏,哪队突围?”鲁大问。 “我们突围!”章同早想与暮青较量一番,未行军前她便不受他的激将,行军后更不理他,他这股战意憋了一个月,不愿再憋下去。设伏太耗耐心,他选择突围! “我没意见。”暮青道。 “好!”鲁大转头对亲兵道,“命传令官跑一趟湖边,插旗!” “是!”亲兵领命而去。 鲁大道:“好了,你们可以走了。设伏的先走,突围的留下,三刻钟之后再走。” “是!”暮青道一声,扫一眼她身后跟着的三十四人,“走!” * 青州山的树林矮密,月色被茂密的枝冠遮了,山路上只落点点稀疏斑驳,若星子洒入山林。 林中,三十五道黑影速行,双腿未绑沙袋,肩上未负重,高强度的操练成果在显现。黑夜在密林中奔行,只见人影穿梭,灵活敏捷,其速如风。月色如星子落在肩头,山风过耳,一路有低声随风散入林。 “那湖在五里外,山路有三条,一条大路,两条小路,其中一条乃羊肠小径,颇为隐秘。章兄心骄好胜,不喜遮掩,他定大摇大摆地走大路,队长以为呢?” “韩兄何必试探我?章同虽心骄好胜,却乃武将之后,他自幼熟读兵书,难道不识知己知彼之道?他与我一决之心已久,若不知是我领兵,他定会走大路,若知是我,他定会追着我来,以求一战!他数次激将挑衅,我从未应战,他以为我惧军规,不敢一战,所以他定认为我会走那条羊肠小径。所以,他定带兵往从那条小径过!” 两人的低声对话随风吹去后方,跟在后头奔行的新兵们面露犹疑之色。 韩其初与章同是同乡,两人熟稔,他说章同会走大路,想来定不会错。可是,周二蛋所言似也有道理。 这……该听谁的? 正犹豫,听韩其初一笑,“在下果真没看错人。” 韩其初奔行在暮青身边,转头瞧她,见月色如星雨自少年脸上淌过,那张脸平平无奇,眸却亮如星子。众人皆愣,唯独他眉头都未动。 韩其初深笑,他果真没看错人! 他选择跟着暮青,只因今夜那碗饭。 今夜百人受罚,唯一人受罚前填饱了肚子,那就是暮青。 章同挑衅,新兵起哄,众人的心思全都被斗殴之事吸引,唯独他坐在地上,不抬头,不应战,心不动,只做一件事——吃饭! 鲁将军来了,他的饭也吃完了。随后百人受罚,相信不少人会懊悔顾着起哄饿了肚子。饥肠辘辘受罚,体力必落下乘! 军规不得私斗,闹事必被罚,此乃可以预见之事。但无人为必将到来的受罚作出判断和准备,除了一人! 一碗饭,事虽小,但由小见大,自古为将者,山崩于顶而面色不改!此人心坚,目光深远,有上位者之风! 韩其初说章同心骄,其实他知道,自己才是那心骄之人。满腹经纶,一腔报国志,不愿入士族门下为那门生清客,愿将这热血报边关。出入军营那夜,他说他志在军中幕僚,此话不实。他志在那天下军师,那庙堂高处,只是西北军主帅元修帐下军师幕僚甚多,出身定有高低,他一介庶族寒门,又是新兵,机遇难逢,明主难求,未曾想今夜惊见一颗蒙尘明珠。 世人目不识珠,错认明珠作顽石,却不知这操练成绩并不出挑的少年心坚如石,目光深远,非章同能比。 但为将者,只心坚目远还不够,其智亦要上乘,所以他才试探他,看他会不会因他与章同是同乡便尽依他的计策,结果他没叫他失望。 此人,确有将才! 韩其初目光明亮,问:“队长打算在何处设伏?”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今夜,他们的兵力以上三种都不具备,却要设伏制敌,路还分了三条! 他们已知章同会往那条羊肠小路上去,那条路上必定要设伏,与他一战!但问题是,另两条路布不布置人? 万一章同没有把所有兵力都带去那条小路上,而是分兵而行,他们在小路上与他遭遇战,章同的兵却从另外的路上畅通无阻地到了湖边,拿到了旗子,那他们就难办了。兵力本就比章同少一半,既要擒下他,还要追回旗子,又兼有一个时辰的限制,事太难行! 若他们也分兵埋伏,兵分两路还是兵分三路? 兵分两路,羊肠小道是一路,另外两条路选哪条?如何敢保证章同也分兵两路,且去的是他们埋伏的这两条? 兵分三路,如何敢保证章同也兵分三路?如何推算他的兵力分布?万一他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去羊肠小道,他们却分了兵力出去,本来兵力就是章同的一半,再分兵三路,双方遭遇,还能擒下章同吗? 当然,章同许不敢举全数兵力去羊肠小道,因为他也怕另外的路埋伏了人,若小路上打起来,另外路上的人听见声音,会直接去湖边拿下旗子。 可他们也不能保证章同不敢只走一条路,他武艺不错,自视甚高,兵力又多一倍,未尝会把暮青手下那几个去拿旗子的孬兵放在眼里。以他的傲气,倾全力擒下暮青,再把旗子抢回来,未尝没有可能。 兵者,诡道,兵法精要,实深也。 石大海挠挠头,“俺的脑子想不来那些弯弯绕绕,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大不了明天操练累去半条命,豁出去了!” 后头跟着的新兵们却无人说话,山风过耳,脚步声、呼吸声里渐生了压抑。 设伏难,兵力少,根本就赢不了。 除了韩其初还有心笑,其余人皆心头越来越沉。 “谁说要设伏?”寂寂山林,少年的声音如一道清风,灌入众人耳中,“我们,不设伏!” * 清风湖乃青州山中三湖之一,湖边草深水浅,月落湖中,远眺若大小银盘落人间。 湖前方三里外,三十五道人影立在岔路口处。 暮青说不设伏,此话令众人懵了一路,只韩其初目光越发明亮,隐有激动之色。 “这两条路,一条路上去十人,驰百步再回来!”暮青一指羊肠小路旁的那两条路。 新兵们怔住,不知暮青有何计策,但此时优柔寡断的性子显出了好处来。他们都没主意,有个有主意的,下意识地也就听从了。石大海和刘黑子各领十人去了那两条岔路。 韩其初问:“为何如此?” “分章同的兵。”暮青道,“他太想与我一战,又心高气傲,定不能容忍有一处输给我。他不会举全数兵力来战,另两条路上不分兵力就意味着万一我分了兵,旗子就会被我先折到手!虽然他兵力多,自负可以擒了我再将旗子抢回来,但他不会这么做,因为被我抢了旗子于他来说是侮辱!他心不喜我,好不容易有机会教训我,他想赢得完美漂亮,不想留下任何失败之处。这是他的心理画像!” 暮青不是军事学家,她不懂兵法,但她是心理学家,她懂人心! 与章同同伍一月有余,他睡觉习惯面对营帐门口,清醒时躺下左臂必然枕在头下,右手必定呈握姿放在腹前,这一定是他在家中的习惯,他习惯抱着兵刃睡,以他的握姿来看,他擅长的兵刃很有可能是长枪!从军后他的长枪未带,但习惯一旦养成,很难改变。他起身后必定先舒展身子,先往左扭再往右扭。洗脸时捧一把水,搓三下脸。出去时左手挑帘,出去后习惯先左右看一眼。他走路下巴习惯太高,目光习惯放远…… 他的这些习惯,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她知道。一个多月的时间,她足够能将他的习惯和这些习惯代表着的性情,以及养成这些习惯的原因猜个八九不离十! 今夜的对手若是别人,暮青不敢说她能赢,但若是章同,她可以赢到他没脾气!没眼泪! “章同乃武将之后,他用兵前定会派人探路,你确定驰百步便能诱他分兵?”韩其初急问,不似平日的温文尔雅,目光灼灼。 “他自视甚高,性子又急,顶多探百步,多了他没耐性!”暮青哼道。 韩其初屏息未言,唯有那起伏的胸口显示出他此刻的激动。他不知心理画像为何物,但能理解其意,他激动的是这少年与章同相识时日只月余,竟能将他的心思看得如此透彻! 两人这几句话的工夫,石大海和刘黑子带着人回来了。 “走!”暮青带着众人去了林中隐着的一条羊肠小道上,刚进来便道,“把地上踩塌的草扶起来。” 新兵们不知何意,但还是依言做了,一行人边往路深处走边胡乱整理了下脚下踩踏的草,一路到了清风湖边。 湖边银光粼粼,一面旗子迎风飘舞。众人见了有些心惊,他们一路奔驰,只在岔路口稍费了些时间,军中的传令官是何时把旗子插在此处的? 暮青未看那旗子,去路边寻了根手指粗的树枝来,背对着众人不知在捣鼓什么,声音随风传来。 “章同急于一展身手,定会贪功冒进。他的目标不会仅是擒下我和拿到旗子,他会想让我们全军覆没!” “他看见那两条路上的脚印便会分兵三路,兵力方面定会对等分布,以确保每条路上的兵力都是我们的一倍。他会要求那两条路上的人仔细搜寻,务必擒下所有人。所以,那两条路上的人定然来得慢。” “他看见这条路上的草我们动过手脚,定会坚信我们在这条路上设伏,他会亲自领兵来,人数不会超过二十五。路上他会细细搜寻,但是他不会搜到。当他搜不到,他会心急,会恼怒,会惊疑不定,会领兵速来。他不会想到我们根本没设伏,光明正大地站在路口等他。” 少年并未回身,语气也淡,仿佛分析这些对她来说是极平常的事,背影单薄,夜色里竟显出几分清卓气度。 听她问! “想不想站在这里,看他们来时那一脸精彩的表情?” “想不想让那两条路上的人慢慢搜,我们在这里痛快打?” “想不想等那两条路上的人来到时,让他们看见绑起来的他们的将领和我们手里的旗子?” 三句分析,三句问话,湖边的风都似静了,仿佛听得见新兵们激动的呼吸,看得见众人亮起的眸。 少年还是没回头,站在他们最前方,道:“那就站直了,头抬起来,胸挺起来,等人来了,揍!” * 一刻钟后,三里之外,六十五人站在岔路口。 “去三个人,探路!百步可回!”章同道。 三名新兵得令而去,那今夜讲荤段子的汉子问:“为啥只探百步?” 章同自傲一笑,“百步也是小爷高看他们了!他们中除了韩其初,其他人哪识兵法?” 一会儿,三人回来,报道:“那边两条路上有人走过的痕迹,那条路上没有!” 章同顺着瞧去,见是那条羊肠小径顿时皱眉,亲自走了过去,蹲在地上借着月色细看。只见地上一溜儿草被踩塌,是刚才探路之人留下的,看起来似乎这之前真的无人走过。 章同却笑了,指了指地上的草,“他们在这条路上!这里的草做过手脚。” 众人围过来,都瞧不出哪里做过手脚。 “瞧见那边的草了没?”章同一指山坡上的草,“没被踩过的是那样的,一旦被踩过即便被扶起来也是耷着的,这里还有折痕!” 他拢过一把山草,对着月光一照,果见上头有细细的折痕! 众人叹服,章同面露得色,哼笑一声,“这定是其初的手笔,他以为如此就能瞒住我?未必太小了我!我就说嘛,那姓周的小子是个怕事的,怎敢走大路?他定会走小路!” 章同起身下令道:“分三路!你带着二十人走大路,你带着二十人走那边小路,剩下的人跟着我!我们的兵力是他们的一倍,所以你们去那两条路上后,记住要细细搜,把人找出来后务必全部擒住!把他的人全都押去湖边,小爷要胜就要全胜!” “那群孬兵,跟着周二蛋,活该被我们擒!”一名汉子大笑,其余人哄笑。 章同也笑了一声,抬手下令,六十五人兵分三路,各自入林。 章同带了二十三人走那羊肠小道,路上命人细搜,跟着他的那些新兵一腔战意,这些日子行军操练,把大家都闷坏了,今夜虽说是挨了罚,可这罚法也挺过瘾。军中不许私斗,今晚把人找出来打一架可不犯军规! 一行人摩拳擦掌,细细搜寻,寻出一里去,未见人。 章同不在意,命人接着寻,“周二蛋是个怕事的,他要设伏,定会设在后边,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他不想跟我对决。” 众人一想,确实如此,放了心接着寻。 再行出一里去,还未见人,众人纷纷望向章同。 章同嘲讽笑道:“真是个怕事的!他一定还在后头!” 还在后头?再往后一里就是清风湖了! 章同也知,脸上虽有嘲讽笑意,但眉头已皱了起来,声音也沉了,“速搜!” 众人都不再说话,继续搜寻,动作却越来越快,眼神梭来梭去,带了急色。越往前搜,越有人频繁地看章同,章同眉宇越来越沉,月光渐渐已照不见他的脸。 眼看又搜出半里,章同忽然怒道:“不用搜了!速行!去湖边!” * 湖边,暮青为首,身后三十四人一字排开,站得笔直,似那林中松,似那山间石,遥望远方,迎接惊急赶来的敌人。 章同在路口带着人急停,月色照着他和他的兵的脸,表情一个赛一个精彩! “周二蛋!你敢!” 你敢不设伏! 你敢不分兵! 你敢带着这群孬兵在这里等我! 章同咬牙,却一个字也不能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不能接受自己如此失败,设伏,分兵,竟然一个决策也没做对!他更不敢回头看身后那些兵的脸,他只将满腔愤怒与失意化作杀人般的目光瞪向暮青,瞪向韩其初。 一定是其初的计策!这姓周的小子怎可能赢他? 韩其初似听见了章同的心中语,笑道:“章兄,今夜我可是一计未出,你不是输给了我。” 不是输给了韩其初,才是真的输! 章同目光如剑,刺向暮青,暮青向前一步,抬手,丢了自己手中的戟。这戟是新兵配发的兵刃,刚摸了没几天,根本就没练熟。 暮青瞧也不瞧自己的兵刃,一脚踢去一旁,望住章同。 章同怒笑一声,甩手也丢了自己的戟。他今夜用兵已输,若在兵刃上再占这小子的便宜,还有脸回去吗? 两人都未说话,默契地向对方走去。夜风拂过湖边草地,草尖儿柔软幽幽,青州夏夜的风有些凉,却吹得人脸热。两人身后的兵都没有动,望着各自的主将在那草地中央动了手。 这回是真打! 章同一腔愤怒化拳,挥向暮青的脸。他讨厌这少年的脸,无论他如何挑衅,如何激将,他总是无动于衷。正是这张脸的主人,今夜赢了他。他苦读兵书二十年,输给了一个不肯透露身份来历、虚荣怕事的小子? 那拳劲力厚重,刚猛的风扫过少年脸颊,少年发丝飘扯如线,月色照着那平平无奇的脸,见少年身形忽然一晃,敏捷如豹,蹲身躲开那拳,忽然从章同臂下钻过,钻过那一瞬,她竖手成掌,指间似夹着什么东西,向章同手腕内侧速点! 太渊! 章同只觉手腕一痛,少年已刁钻地钻去他身后,顺手连点,手速快得瞧不清,第二腰椎到第三腰椎,连点四处! 肾俞!命门!志室!气海! 章同只觉腰间奇痛,呼吸不畅站立不稳,蹬蹬后退间伸手欲抓少年衣领,少年的身手却极为刁钻古怪,就地一铲顺势滑倒,倒下时在他外膝又一刺,他下肢瞬麻,噗通一声跪地,只见少年躺在地上,面朝夜空,黑眸亮比星子,手中那东西一扔,握拳,一送! 吭! 章同鼻子发出奇怪的声音,鼻间一热,满嘴猩甜,仰面倒下。 “卑鄙!你使诈!”他捂着口鼻,目中怒意如火,身体却不听使唤爬不起来,只怒瞪暮青。 少年不言,走向湖边,拔旗,转身,风吹那旌旗,呼呼震人心。 “兵不厌诈。”暮青将旗贴着章同的脸一插,回身捡回那丢出去的暗器,往章同面前一送,只见那暗器竟是截树枝!不过是前头削尖了,但削得不是很尖,月色一照,见前头还挺圆润,明显是怕真的伤了人,故意削圆了。 “我擅近战,所以我丢了兵刃,你擅长兵,你丢什么兵刃?” “我……” “你输了!”暮青只道了一句,身后忽然发出欢呼! “赢了!” “赢了!” “他娘的!赢了!” 一群兵冲过来,欢呼声震了湖边夜空。 唯韩其初站在原地未动,看着那群半个时辰前还不想选暮青的新兵,此刻将她团团围住,他的目光便熠熠生辉。 他终究还是看错了,若章同有将才,此人,应有帅才! 一群新兵欢欣鼓舞,眼看着要把暮青抬起来,暮青一扫众人,忽然冷喝,“再不揍人,那边人就要来了!” 众人正热血澎湃,忽闻这句,霎时一醒,转头瞧瞧立在路口的那群蔫了的兵,嗷嗷叫着冲去揍人了。 章同用兵决策失误,本就连累了士气,他一输,身后带的兵士气尽散,加上兵力此时已是暮青这一队占优,三十四对二十二,很快便撂倒了一片。 当那两条路上的人赶来,只瞧见一群孬兵扛着大旗,押着满脸鼻血的章同和垂头丧气的二十几人,冲着他们嘿嘿直笑,牙齿夜色里森白。 ------题外话------ 妞儿们,我尽力了。说好的万更被停电宰掉了,我拿着U盘网吧里写了一下午,希望明天电信给我的圣诞节礼物不要是断电。 平安夜快乐! 爱乃们! 嗯,明天圣诞节,我想想送乃们什么礼物。重口味的尸体好不好?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山林虐杀 一个操练考核成绩平平的少年领着一群孬兵,赢了一个武将之后领着的一群强兵! 当那群孬兵扛着大旗雄纠纠气昂昂地回来,那扬眉吐气,那义气风发,与那满脸血污的章同、那低头耷脑的败兵,组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霎那炸了军营! 老熊嘴张着,能塞进去个鸡蛋。 鲁大大笑一声,那粗犷的脸因狂喜的神色变得可亲多了,“哈哈!好小子!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这要是在西北,杀的是胡人,你小子和你手下的兵,足以一战成名!” 哪怕杀的不是胡人,今夜这一战也足以叫暮青在新军中一战成名! 只需一晚,明早她的大名便能传遍全军! “将军,旗子我们带回来了!”扛旗的那新兵上前,将手中大旗交给鲁大,眼底掩不住的兴奋。 “好!”鲁大接过,只说了一字,新兵们便站得笔直,脸上露出自豪神色。 鲁大扫一眼章同和他手下的败兵,“兵力多一倍,操练时还号称强兵,输成这样,老子都替你们丢人!明天全军休整一日,你们除外!负重加五石,给老子在全军面前操练!让你们他娘的爱起哄,老子让你们起哄个够!” 起哄?是被起哄吧? 全军面前操练,脸都丢回姥姥家了! 一群败兵蔫头耷脑,章同自湖边回来的路上就沉默着,此刻也未抬头,骄傲被碾碎,一路被风吹散,似乎再也拾不回来。 “瞧你们的怂样!”鲁大骂道,“今晚要值夜,你们就拿这种精神头儿给老子看?胜败乃兵家常事,当兵可以被打死,但不能被打趴!娘的,要是那些胡人跟你们似的,打一次就蔫了,边关早就太平了!都打起精神来,点齐了人数,给老子去值夜!” 章同抬起头来,篝火彤彤,映着他和他身后的兵,照见一群人眼里明光跃动。 “是!”一群败兵似被骂醒,章同带着人去空地上列队。 临近的新兵们早就坐不住了,伸脖子往这边瞧,只盼章同点齐人数报了鲁大,鲁大带着一群将领赶紧走。他走了,众人才有机会过来问问今夜一战的细况。 不一会儿,章同跑步过来,脸上的血没擦,眼眸沉幽,火光照着,有些吓人。 只听他道:“报告将军!人数不对,少了一个!” * 少了一人,欢闹的气氛霎时就沉了。 “娘的,回来前为啥没点齐人?”鲁大沉沉的目光落在章同身上,他身后的兵都低着头。 那时输懵了,一路都没缓过神来,光想着脸面去了,哪还记得点齐人数? “去找!回来老子再跟你算账!”鲁大瞪了章同一眼。此事是章同的责任,他身为将领,回来前竟没点人数,显然是输了打击甚重,忘了身为将领的责任。 章同低着头,闷不吭声地带人又往湖边去了。 暮青道:“将军,我们也去找吧。” 大家都是老熊的兵,平日一同操练,就算不亲厚也没多大仇怨,不过是今晚起了个哄,被拉去对练了。如今人没回来,怎么都该帮忙找。 鲁大目露赞赏之色,点头允了,但随后脸色又沉了下来。 那没回来的兵要是掉了队、迷了路那还好,要是因输了不敢回来,怕回来没面子,所以留在后头磨蹭,那罚一罚也就是了,最怕是当了逃兵。 这一路操练强度甚高,新兵们多有抱怨,但西北军声名赫赫,大将军戍守边关十年,英雄之名天下敬仰,新军们都望着有一日亲眼见到大将军,做他手下的兵,因此这些日子虽抱怨,却也没出现过逃兵。假如今晚有人在此事上开了头,日后难保不会有。 新军操练了这些日子,也该演练了。这青州山地形好,军帐中这几日正商讨着全军演练,演练出青州地界,进了西北便沿途剿匪,让新军的刀上沾沾血,磨出锐气来,到了边关参与些小战不成问题,慢慢打磨不出两年,定是支精军! 演练之事细则尚未定,今夜他便心血来潮让百名新兵先来了个设伏突围的演练,此事回去定被那顽固的顾老头骂,好在周二蛋这小子给他长脸,打得漂亮!今晚之事明日传遍全军,士气定然大振,对接下来的全军演练有不少好处,就凭此,那顾老头也会闭嘴了。他还想着趁此叫这小子在顾老头面前露露脸,以后重点培养,哪知道会出这么码事? 要是别的也就算了,要真是逃兵,那顾老头拿军棍敲他是其次,影响了全军士气他就难辞其咎了。 鲁大皱着眉沉着脸,望着章同和暮青等人离去的方向,心想他们最好能把人找到! * 人找到了。 那人不是逃兵,但情况比这更糟。 人死了。 人死在羊肠小径坡下的林子里,发现的人是章同的兵。那兵挺聪明,今夜跟着章同上这条羊肠小径前,章同曾将折过的草给他们瞧过,这人便记在了心里。找上羊肠小径时,他无意间发现路坡处的草倒伏着,而章同给他们示范时草还好好的,他便顺着那坡下去了。 下去时只他一人,众人皆在坡上,有往羊肠小径深处寻的,有去了另外那两条路的,正分散着找人,忽听那林中一声惨叫,众人循声赶过去时,只见那新兵发疯似地奔出来,上坡时脚下发软,噗通一声扑在坡上,众人站在坡上望他,见他抬起头来,月色照见他的眼,眼中的恐惧让众人背后不觉起了毛。 众人遂结伴入林,尚未寻见人便闻见山风的味道有些怪,有些铁腥味。众人心头的不安感越发浓烈,但仗着结伴,胆量也大些,便一起往前搜寻。也正因人多壮胆,当在林中寻见了人时,恐惧过后,不少人转身扶着树吐了起来。 暮青来到时,见一处丈宽的空地,月色自高处洒进来,一人裸身悬颈吊在枝头,喉咙被割开,手指粗的麻绳勒在喉咙的血肉里,血顺着脖颈将白花花的身子染成了血色,脖颈往下,人被开膛破肚,胸腔、腹腔大敞,血、内脏、肠子流了一地。 章同见到,眼中发红,怒吼一声便往前冲,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 “做什么?”暮青扫他一眼,目光颇冷。 “放他下来!他是我的兵,我不能让他这么挂着!”章同一把甩开暮青的手,眼底逼出血丝,大有她若敢阻止他,他就杀了她之意。 他力气比暮青大,暮青被他甩开,见他大步往前走,也不再拉他,只道:“记得你是怎么输的吗?逞能!” 章同怒而回身! “凶手若逍遥法外,也请记得是你逞意气。” “……”章同拧着身子回望暮青,脖子险些拧了,他眼中怒意如火,但好在尚有理智,“不动他就能知道凶手?说得好像你能查出来似的。” 暮青瞧着他,那眼神似乎有点欣慰,“还好,你唯一的一个脑神经元没被你的怒火烧死。” 章同一口血闷在胸口,听不懂,但就是知道那不是好话。 “退后!”这话暮青不仅是对章同说的,也是对林外围着的众人说的。 “三件事!第一件,你跑一趟营地,将此事报与鲁将军,请他速来。”暮青对章同道。 “为何是我?”章同看起来没打算听她调遣。 “因为你是武将之后,这里你武艺最高。凶手手段残暴,我尚不能估计凶手的武力值,但万一他可以一敌众,派他们回去报信,路上遭遇,你可能再死几个兵。”暮青说完,不再理他,转身出了人群,寻来一根树枝,回来在地上刷地一划! “第二件事,此刻起,任何人不得踏入这个圈子破坏现场,你们俩负责此事,看紧了!”暮青看向石大海和刘黑子。 “第三件事,此刻起,所有人留在这里不得离开,否则,以嫌犯论!”暮青扫向众人,众人面露惧色,纷纷往后退。 残杀同袍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被冤作凶手,可是要杀头的! “你是说,我们之中有凶手?”章同沉声问。 “我没说,但事情没查清前任何人都有嫌疑。”暮青扫一眼众人道,“不用怕,你们若不是凶手,我定不会冤了你们。” 暮青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韩其初身上,道:“韩兄记性好,一会儿我走到哪里你便跟到哪里,我说的话你记在心间,回去写一份出来备案。” 韩其初挑眉,想问她如何知道他记性好,但终忍住了,眼下事态不是问此事之机。且比起此事,她似乎看起来是想要…… 韩其初目露深色,暮青已转身,转身前没看人,只道:“办事!” 她看也没看那吊在树上的尸身,话音落已径直出了林子,往坡上去。 韩其初赶忙跟了过去。 * 暮青在坡下停住,见月色洒落山坡,坡上的草倒了三处,三处形态各有不同。 一处杂乱,乃刚才众人齐下山坡时踩的。 一处草倒得平整,面积宽,乃刚才那新兵上坡时扑倒所压。 暮青去了那第三处,借着月色细看,见那处草自山坡顶上看上翻倒下来,倒了两溜儿,地上泥土已被翻开,有的草根都露了出来。暮青低头看脚下,坡脚处的草叶上落了星点般的滴状血迹,草密天黑,若不细瞧,不容易被发现。 她道:“拖行痕迹,人在上头遇袭,拖下来时就已死。” 暮青抬头看向坡上,绕过此处草痕,上了山坡。 韩其初在下方望她,见她上了山坡便在人被拖下来的草痕附近细细搜寻,最后蹲在了一处。他上了山坡,走去她身旁,见她正对着路旁的一片草叶细瞧,月色照着那片草叶,上头有些水珠,银亮似露珠。 她盯着那些露珠细瞧了一阵儿,顺手从旁边拾了根树枝,拨开那些草叶,戳了戳下面的泥土,那团泥土有些湿糊,树枝拿起来时上头黏糊糊的一团黄泥。 “嗯,氨臭气。”她道。 “何物?”韩其初微怔。 “尿液。”她抬头把那树枝往他面前一伸,意思是他可以闻一下确认。 韩其初往后一仰,蹬蹬后退,站住脚后将目光从那树枝上跳开,觉得无法直视,只能把目光落在暮青脸上,那表情相当精彩! “你……”他竟说不出话来。 暮青丢掉树枝,啪啪拍了两下手,但还蹲在地上,“他不是迷路,也不是逃兵,只是途中小解掉了队,凶手见他落单便袭击了他。” 说完,她就着蹲身的姿势,往小径深处细寻,只寻出几步,动作一顿!韩其初一时没敢过去,怕她又拿出什么送到他面前,却听她道:“人是在这里死的。” 韩其初目光一变,快步过去,见地上血迹,面色沉肃了下来。那血洒在草叶上和路边泥土上,夜色里黑乎乎一团。 暮青抬头看向前方,“小解处与此处有一个人的距离,凶手从背后抹了他的脖子,就势将人放倒。人倒在这里,血淌了一滩,表明人在这里放了一会儿,凶手也在这里呆了一会儿。” 暮青指了指血迹旁一双脚印,“杀人后不立刻将人拖走而是在此呆了一会儿,我唯一能给出的推论是当时前方的队伍还没走远,凶手怕把人拖下去动静太大被前头的人听见。” 韩其初惊住,前方的队伍还没走远凶手就敢杀人?他如此胆大? “对,胆大。”不用韩其初问,暮青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胆大,残暴,心理变态,凶手的初步画像。” 暮青起身,目光放远,看了那拖痕、小解处和此处人被放倒的地方,脑中隐隐出现了一条路线,她顺着这条路线望向小径对面的林子。 林中风声、蛙声、虫鸣声和成一曲,却让林中显得更幽静。 暮青抬脚便走去了小径对面,低头看那山坡,忽然松了一口气。 韩其初在后头见她肩膀似乎松了松,不知何事,走过去一瞧,见那坡上的草也是倒伏着的,很显然,有人从这里上来过! “草倒伏的姿态是逆着的,表明有人从下面上来,凶手是从这林子里出来的。”暮青转头看向韩其初,唇边忽然有浅浅的松快的笑意,“我真开心。” 韩其初一愣,不知何意。 听她道:“这说明,凶手不是我们的人。” ------题外话------ 圣诞节快乐! 如果圣诞老人只送我一只袜子,我希望里面装着小元宝的健康卡。 如果圣诞老人送我两只袜子,我希望能装着小元宝的健康卡和我的时速卡 如果我可以给乃们送一只袜子,我希望里面装着一具重口味的尸体,字虽少,望内容大家喜欢。 嗯,鉴于我字数少,我就不跟你们要圣诞袜子了。 正文 第五十六章 下一个受害者 凶手不在今夜参加演练的新兵中。 死的人是章同的兵,此人是在演练结束回来的路上被杀的。 章同从这条羊肠小径去湖边时带了二十二人,死者并不在其中。演练结束后,暮青的兵太欢欣兴奋,回营明明有大路可选,他们偏选了来时的这条羊肠小径,他们要押着章同的人走一遍这条路,让章同深刻地体会耻辱。所以,死者是在回营的路上被杀的。 凶手是从对面林子里出现的,这坡上的草只见上来的痕迹,不见下去的痕迹,所以不可能有新兵偷偷落在后面下了林子,再上来把解手落单的人杀掉,因为即便他胆大到不怕被人发现他忽然不见了,也无法知道会不会有人解手落单。 韩其初有些怔,他第一回看见少年笑,相识月余,他待人疏离,话简,少有情绪。今夜却为此事一展欢颜,只为凶手并非同袍。 “周兄品质,在下钦佩。”韩其初温和一笑,他比暮青年长,一直称她周小弟,这是第一次称她周兄。 暮青笑容淡了些,转身往回走,“走吧,回去。” 韩其初颔首,下山坡前回身深望那对面山林,林深茂密,月色照不透的深处,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令人背后发毛。 凶手并非同袍,才更令人心惧。 新军军纪严明,入夜扎营后任何人不得私自走动,想避开同营帐的人和值守岗哨偷偷潜出来杀人太有难度。且他们受罚演练的时辰正值晚饭,晚饭后有休息时间,新兵们会围着篝火坐一段时间再进帐歇息。这个时间,营帐外到处都是人,想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是不可能的。再者,就算有人有办法溜出来,又如何能知道他们回来时会走这条羊肠小径? 所以,凶手不仅不在他们这百人里,也不在新军里。 这青州山里,除了行军西北的五万新军,还有人在! 可是,凶手只身一人,何以敢杀西北新军的兵? “不要用你正常人的思维去推敲变态的心理。”暮青下了山坡,见韩其初还在坡上回望那山路,便道,“凶手的心理,要验尸之后才能知道。” 韩其初回过头来,见少年转身离去。 “回去,验尸。” * 暮青回去时,章同已不在,显然回营报信去了。 其余新兵老老实实站在圈外,无人离开,也无人踏进圈内。 暮青今夜一战成名,她手下的兵已服了她,章同的兵也皆对她刮目相看。只是一战,她无形中已在众人中树了威严,演练已结束,她不再是队长,无权命令在场任何人,但所有人下意识地服从了她。见她和韩其初回来,新兵们不自觉地站直了,目光中含了紧张。 暮青径直进了那圈子,在众多紧张的目光中,走向那尸体。她径直走到尸体近处,抬头,望上去。 新兵们阵阵吸气,他们没有上过战场见过血,终究只是操练了一段时日的普通百姓,那尸身他们站在远处看都觉瘆人,她竟敢走到近处那样看,是想看看肚子里空没空吗?有人不自觉扫了眼地上那一滩血和内脏,又开始觉得反胃。 暮青立在近处看了会儿,默不作声去了树后,又抬头往上看,也不知在看什么。片刻后她转回来,蹲身瞧了瞧地上的那滩血和内脏,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草地上的一大片血迹,然后起身望向林子外。 等。 等了约莫两刻,鲁大带着亲兵赶来,章同在前头带路,老熊跟在鲁大身后,树影落在几人脸上,皆阴沉沉的。 除了章同,来人都是西北军的老人,杀敌无数,见到林中吊在树上的血尸皆未露出惧意,只脸色更沉,一双双眼中聚了怒意和几分古怪。古怪的是血尸吊在树上,少年立在一旁,那容颜连怒意也不见,唯见清冷,冷静得叫人畏惧。 “停住,别再往前。”暮青开口。 鲁大等人此时已在圈子内,暮青并未阻止他们进圈子,只是及时喊了停,几人停下之处正是那一滩血迹前,再往前一步便踩到了。 “你们脚下站着的是死者被杀后开膛破肚的地方。”暮青道。 鲁大等人低头,那血铺在草地上,夜深月静,月色照不清鲜血原本的颜色,只见泥土发黑,想象着脚下站着的地方曾有一人被开膛破肚,饶是鲁大等人战场杀敌无数,也觉得地里有股凉气儿丝丝往脚底钻。 “既然人都到了,那就开始验尸吧,找两个人把尸身放下来。”暮青望着鲁大身后的亲兵,那俩亲兵却未动,面色古怪。 “验尸?”鲁大皱紧眉,也面色古怪,“验尸是仵作干的活儿,你小子能干?” “本行。”暮青道。 林中却呆了一片人! 长久的死寂之后是低低切切的惊诧,渐有炸锅之势。 “本行?仵……仵作?”刘黑子有些结巴,今夜,她带领他们赢了演练,恐怕大家都以为她和章同一样,许是武将之后,再不济也读过兵书。哪成想竟然相差这么远! 石大海挠挠头,“怪不得问这小子在家中做啥营生,他不跟咱们说。” 仵作乃贱籍,连他们这些种田打渔的庶民百姓都不如,他们倒是没啥,就章同那性子,还不变本加厉地挤兑? “娘的!咱们今晚输给了个仵作?”后头,一群败兵表情精彩。 表情最为精彩的是章同,他堂堂武将之后,今夜竟输给了一介仵作?二十年苦读兵书,叫他情何以堪! 暮青见一时无人动,便自己走去树后,对韩其初道:“帮个忙,把人放下来。” 韩其初苦笑,他是唯一一个无震惊神色的,显然随她去了趟山坡上,心中已猜得差不离。 见两人去了树后,鲁大才醒过神来,对身后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亲兵才赶紧去帮忙。尸身放下来,抬去空地,沐着月色,那黑洞洞的胸腔和腹腔无声向人诉说着惨烈。 暮青蹲下来将套在尸身脖子上的麻绳解下来,身后传来数道吸气声。 只见那脖子上血肉翻着,暮青轻轻将那头颅一拨,那头骨碌拧去一边,竟几乎全被割断了,后颈只连着一层皮肉! 章同眼里血丝如网,拳握得咔咔响,这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输得没了心神,路上没注意过自己的兵,人就不会死。 鲁大转头望向圈子外聚着的那群新兵,络腮胡将脸衬得粗犷阴沉,山风一刮,有些狰狞,“叫老子知道是谁捅自己人刀子,老子非活剐了他不可!” 新兵们受惊,急欲辩解,暮青低头看着尸身,头未抬,只道:“凶手不是我们自己人,此事我一会儿再说。” 鲁大闻言低头瞧她,新兵们面面相觑,方才还说他们中谁离开谁就以嫌犯论,怎去了趟林外回来,他们就全数洗脱嫌疑了? 虽多有不解,但洗脱了嫌疑,没人不庆幸。 只是这口气还未松,众人便嘶嘶抽气,只见暮青竟将手一探,伸进了那头颅断开的腔子里! 月色落在少年手指上,玉白的颜色叫人觉得森凉,她在里面摸了摸,道:“颈部创缘不平整,是绳索所致。骨面断裂也不平整,似砍创,但不是……” 她将手指从那腔子里收回,顺势来到尸身胸腹部敞开的皮肉上,翻了翻,指腹上下摸了摸,“胸腹部创缘平整光滑,呈纺锤形哆开,合拢时呈线状,围皮肤无表皮剥脱,典型的切创,凶器是刀!但创角不够尖锐,创口大,创底小,是撕裂创。死者是被一刀划开胸腹后,再徒手撕开胸腹腔的。” 徒、徒手撕开? “绳子可以证明这一点。”暮青将放在一旁的麻绳提起来,对着月色将那斑斑血迹展示给鲁大等人,“凶手将人撕开后才将绳子套在死者脖子上,吊去了树上,所以绳子上可见握痕血印。” 暮青将绳子一展,只见绳子上一面四截血印,一面只一团。乍一看瞧不出是手指留下的,她将手指往上一覆,众人顿惊,只见暮青抓着指头粗的麻绳,那四截血印正被她的四根手指覆上,而她的拇指正压在另一面那一团血印上! 这确实是一只血手印!不同的只是凶手的手比她的大。 “类似这等血印有好几处,还有几处擦痕,是凶手将尸身吊去树上时拉拽绳子用力所致。”暮青说罢将绳子放去地上,起身。这具尸身其实很好验,比那些伪装过的凶杀案中的尸身好验得多,因为凶手的手段简单、粗暴,直白地呈现在尸身上,表明了他有多崇尚原始的暴力,细节对他来说只会觉得太过柔情,他不屑一顾,因此不需去费力去找,因为根本不会有。 “鲁将军跟我去一趟山坡,案情已清楚了。”暮青说罢,径直出了林子。 鲁大、老熊、章同等人在后头跟上,被划在圈子外的新兵们面面相觑,最后也都呜呜啦啦地跟去了山坡。 * 山坡上,百来人挤在羊肠小径上,暮青站在前头,从案发时开始说。 “首先,我要说,死者并非逃兵,也非迷路,或者因输了演练无颜回去。他只是掉了队,因为他当时在这里解手。”暮青指指路边的草。 “你怎知他在解手?”章同问,那草他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何不一样。 暮青转头对韩其初道:“你可以给他看看。” 韩其初顿时苦笑,回想起那搅着一团黏糊糊的黄泥送来眼前树枝,劝章同道:“章兄还是自己瞧吧,那草下的土……咳,是湿的。” 文人就是文人,说话颇为委婉。 章同拨开韩其初,径直走到路边蹲下,伸手一拨那草,后头不少眉头一跳,表情古怪。 韩其初的话虽委婉,但不傻的都能听懂,何况章同与他是同乡,颇为熟稔,怎能听不出土湿为何意?他竟亲自去拨了查看,那草叶上说不定沾着尿,他也不嫌脏。 暮青微微挑眉,章同家道中落,自幼承家训光耀门楣,奈何他乃庶族武将之后,处处受士族低看。他心气高傲,不愿受人冷眼,便从军西北,想立功升将,让那些低看他的人后悔,所以他激进、急于求成,甚至只因她穿了身士族华衣就将她当做假想敌,处处针对,仿佛赢了她就赢了那些低看他的士族。即便后来得知她并非士族公子,他还是一边挑衅她一边用心操练,挑衅她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用心操练是为了让别人在关注他时发现他的成绩优异。此人既自傲又自卑,傲自己武将之后一身武艺熟读兵书,又自卑庶族出身,怕被人瞧不起。 这些都是暮青一个多月来根据章同的行为、语言和习惯得出的推断结论,但今夜她看到了另一面。 那新兵的死让他极为自责,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能伏在草丛边去查看那滩被尿液泡过的湿泥,此举自是出于对她的不信任,但也出于对此事的自责。那新兵的死,他想报仇,想找出凶手,不想有任何一处错漏。 暮青挑着的眉渐渐落下,看着那伏在草中的背影,眸中清冷渐化了几分。 片刻后,章同起身,定定望了暮青一会儿,道:“你接着说。” 暮青转身走到小径对面,指着坡上倒伏的草痕道:“凶手是从这里上来的,所以我们的人排除了。” 鲁大、老熊和章同反应最快,跟过来探头一瞧,面色一沉。军中将领老兵行军探路经验丰富,一看那草逆着倒伏,便知是有人从下面上来。 不是自己人!三人的面色同时一松,想来心情与暮青当时差不许多,但随即脸色又凝重了起来,显然与韩其初当时的想法也差不多。 “何人敢杀我西北新兵?我们在山中可有五万兵力!”章同沉声道。 “很高兴你这么问,说明你是正常人,但我们的凶手不是。”暮青难得没毒舌他,转身又走回对面路旁,“过来看吧。” 三人领着新兵们呼啦一声围过去,见地上一滩血迹,还有一双脚印。 暮青道:“凶手从对面上来,自身后袭击了死者,捂着死者的口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就势将人放倒后,人就倒在这里,头朝此处。看见头后面那双脚印了吗?那是凶手留下的,他当时就蹲在这里,静待了一会儿,所以才留下了这一滩血迹。” “静待?” “对。”暮青抬头看章同,“凶手杀他的时候,我们就在前方,并未走远,但谁都没发现。” 世上最残酷的真相莫过于原本可以挽救,却最终因疏忽而错失。 “我不信!他为何如此胆大?”章同无法接受,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兵因他的疏忽死了,更无法接受人死时就在离他不远处。 “他就是如此胆大,我以为看过尸身的人就该对他的大胆有最直观的认知。”暮青抬手,指向坡下那道拖痕,“他在这里静待了片刻是因为他要将人拖下山坡,怕动静太大被我们发现,所以他就蹲在这里看着我们走远。” 气氛静默,众人望向小径远处,仿佛看见他们那时走在那远处,有人欢欣鼓舞,有人垂头丧气,而他们身后,有一个人蹲在地上盯住他们的背影,那双眼睛在黑夜里目光残忍而嘲讽。 “我们走后,他将人拖下山坡,拖的时候刀仍在脖子里,这般拖拽的力道下,刀便在脖子里越砍越深,所以骨面形成了类似砍创的创面。”暮青说罢起身,下了山坡,“现在,再回到林子里。” * 林子里,暮青站在那滩血迹旁,这回她未阻止人靠近。 “凶手在这里一刀划开了死者的胸腹,徒手撕开死者的胸腔和腹腔,再用麻绳将人绕颈吊去了树上。以上便是行凶过程,我下面要说的才是重点。”少年负手而立,看向鲁大。 “凶手胆大、残暴、心理极度变态。他徒手撕开死者,崇尚原始暴力,将死者开膛破肚裸身挂于树上,就像街市肉铺里被挂着的牛羊猪狗。他不把死者当人,他只把自己当人,或者他把自己当做天神,总之他享受高于一切主宰生命的快乐,视掌控生死为终极权力。此乃纵乐型的杀手,动机源于享受。所以,不要奇怪他为何敢杀西北新军的兵,五万大军在他眼里是五万生命,这只会让他更兴奋。” 山林茂密,风吹来,更幽寂。 “鲁将军,借一步说话。”暮青看了鲁大一眼,走出林子。 片刻后,鲁大独自出来,身后连亲兵都未跟。 “你小子,行啊!老子看人走眼这回走大了。”鲁大眼中有赞赏神色,却因死了新兵之事没露出几分笑意来,只问,“叫老子出来,是有啥话不方便说?” “我不方便说的是,系列杀人案的凶手多有情绪冷却期,凶手会预谋犯罪,幻想自己杀人的场面,然后挑选受害人。当时机适宜,并且上一次杀人带给他的激情已经冷却时,他就会实施下一起。这段冷却期可能是数日、十数日或者数月。此乃系列杀人案的规律,但遗憾的是我们的凶手是纵乐型的杀手,此规律对这一类型的杀手无参考意义。纵乐性杀人受害者之间无共通点,为随即选择,并且凶手不存在情绪冷却期。” 暮青说了一堆,鲁大的眉头拧的结越来越紧,眼中的风刀明晃晃。 “啥意思?”他已大致猜出,问此话时脸色已沉。 “意思就是,还会有下一个受害者。”暮青说出了鲁大心中的担忧,并且补充,“棘手的是,无法估计凶手下次杀人会是何时,也无法估计他会挑选何人。” 也就是说,人人都有危险。 这便是暮青没有当众把话说完的原因。 今晚的事,那些新兵可能会认为是单一案件,因为即便她说凶手杀人是为取乐,人的固定思维还是很难改变。新兵们还是会认为凶手杀了一人,已经挑起了西北军将领的怒火,不会再敢犯下一起。既如此,暮青没有必要非得说出实情,这些新兵亲眼见过尸身,对凶手的残暴有直观的了解,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可能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像今晚死去的人那样惨死,他们定会恐惧。 新军在外,不易生事端。暮青没猜错的话,今晚这件案子军中将领一定不会对全军公开,今晚在场的人定会被下封口令。新兵们以为案子结束了,又出于对军中将领的敬畏,许会守口如瓶,可如果让他们知道实情,他们定会极度恐惧。人在极端情绪中时,行为是很难控制的,事情万一传了出去,或者被添油加醋传了出去,恐慌就会像瘟疫般蔓延全军。 万一出现逃兵潮,西北军随军的三千将士根本就控制不住这五万兵。 这也是今夜暮青不允许任何一人离开林子的另一层原因,难保不会有人没脑子,将此事当故事说出去解闷,就像她今夜听见的那个“娘子大腿雪白”的故事一样。 “你小子,心细!”鲁大拍拍暮青肩膀,她心细这点在赌坊那晚他就领教过了,只是没想到她还能领兵,还是仵作。仵作虽是贱籍,但军中不认这个,能杀胡虏的就是好兵!且这小子会验尸,胆子忒大,这在军中是难求的宝,上战场杀敌不怕见血,场面再惨烈他大概眉头都不皱一下。 “待到了西北,老子定向大将军举荐你!”鲁大道。这小子如今已崭露头角,进了西北一路剿匪,他再给他些机会好好表现,到时向大将军举荐就不算任人唯亲,应该叫举贤任能,哈哈! 找到了棵好苗子,大概便是今晚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但想到那杀手,鲁大刚舒展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点头道:“行了,老子知道了,此事回去得跟顾老头商量,先回营再说。” 鲁大说罢便赶着回林中,暮青却在背后又唤了一声。 “将军,还有件事。” “还有?” “这件事没有证据,只是我心中的疑虑。我且说,将军且听,若没有最好,若有最好留心。”暮青道。 “你说!” “将军可有想过凶手从何处来?为何能恰巧碰上回营的我们?” 鲁大面色一沉! “我们扎营之处在青州山山腹,附近百里无人烟,凶手杀人即便要挑偏僻处,怎会偏僻到这里来?” “你说凶手不是青州百姓或者路过这里,是专盯着我们来的?” “我们今夜演练是将军临时决定的。”暮青提醒道。 鲁大倏地盯向暮青,目光如刀,“你是说,老子身边有内奸?” “不一定在将军身边,演练之事宣布时将军并未避人,且那时百人哗闹,旁边营帐的人也都知道,这等热闹向来传得快,等我们令命而去时,事情就能一传十十传百,传出好几里去。若军中确有内奸,此事便不太好查,范围有些广。当然,此事也可能只是凑巧了,世上也是有这等凑巧之事的。”暮青实事求是道,所以她说此事没有证据,只是她心里存疑而已。 “好,老子知道了,这事儿会留心。”鲁大拍拍暮青肩膀,问,“还有别的吗?” “没了。” “回营!” * 事情的处置如暮青所料,鲁大回到林中后,便下了封口令——事若传出,便斩百人!事若严守,考核从优! 今夜的这百名新兵,跟着暮青的那三十四人赢了演练,表现甚佳,前途光明,考核若优,便有升小将的机会。战败的那些新兵考核若从优,便表示今晚哗闹之事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前途。 鲁大恩威并施,新兵们心存敬畏地立了军令状。 众人就地埋了那死了的兵,孤坟残碑,就此留在了这莽莽青州大山中。 临走时,章同走在最后,暮青回头时,见他跪在那孤坟前,郑重磕了头,起身时与她四目相触,目光复杂地转开了脸。 回到营中后,众人统一口风,说那兵路上闹肚子落在后头,众人找到后已经拉得虚脱了,鲁将军去瞧了瞧,命人伐了木做了担架,绕小路抬去十里外的军医帐中了。 既然人是被抬去军医帐中的,那自然就得有抬人的人跟着去,于是暮青和韩其初就成了那关爱同袍自告奋勇的兵。两人“去了十里外”,自然不能随众人回营,便抄小路候在五里外,跟着巡营回来的鲁大一路去了大军营帐。 鲁大不是随便点了暮青和韩其初“抬担架”,而是因为今夜暮青验尸,韩其初负责写详细文书,出了这么大的事,鲁大需与顾老将军回禀,因此把两人带来了。 大军牙帐高阔,里面灯火明亮,暮青和韩其初在外头等候传召。只听里头顾老将军和鲁大一通激烈交流,鲁大掀了帘帐大步出来,对暮青道:“顾老头要见你!老子跟你说,这老头出了名的坏脾气,一会儿别听他唬你,你该说啥就说啥,只要你没犯军规,你就是气死他,他也不会罚你,这老顽固就这点好处。” 鲁大这番交代,声音半点儿也没压低,帐中忽一声怒喝! “混账!” 那怒喝声中气十足,伴着风声,一把流缨大刀从帐中刷地掷出,帘帐飞卷,刀光寒寂,晃了人眼,映山间月色飞渡,直入三丈外一棵老树,刀身没入树身,铮一声,久不散! 韩其初目光一亮,他虽不懂武艺,但也看得出这位顾老将军,好臂力! 顾乾顾老将军已是花甲之年,戎马一生,声名赫赫。西北军未建时,他便戍守西北边关,元修刚去西北军中历练时便是顾老将军帐下的兵,如今元修虽为西北军主帅,位在老将军之上,仍敬他如师长。 老将军在西北军中德高望重,敢跟他对着干的只有鲁大,为此鲁大也挨过元修多次斥责,但他就是改不了。 鲁大刷地转头,看那树中大刀,额上青筋直跳,大步走过去刷地将刀抽出,提刀便往帐中去,“顾老头!你扔老子的刀?咋不扔你自个儿的?” “哼哼!”帐中老人冷笑,“老夫的爱刀乃先皇所赐,岂能随意丢?” 韩其初肩膀轻抖,嘴角还没扬起来,便听帐中又一喝。 “帐外那俩愣头小子,还不给老夫进来!叫老夫提着先皇所赐的爱刀去请吗?” 韩其初忙把笑意收起,与暮青一同走了进去。 进帐见礼,两人头尚未抬,便听上首顾乾问道:“哪个是周二蛋?” 暮青上前一步,尚未答,便能顾乾忽问:“你可知罪?” 暮青闻言抬眼,见大帐宽敞,四角置灯,上首一案,案后坐一花甲之年的老者,虎威银甲凛凛如铁,照得老者目含剑光,面色红润,胡须花白。老者身后,置一高阔的武器架,其上横架一刀,刀身三尺,灿若霜雪,其刃对着帐外,令人目光一落,便觉那刀锋逼人,不敢直视。 “混账!老夫问你话!”顾乾见暮青竟敢不答话,先环视帐中,眼中隐有亮色,脸上却有怒容。 “不知。”暮青这才答。 “你与那章同小子争口角,致使军中哗闹!今夜之事,都因你们所起,还不知罪?” “老将军方才与鲁将军争口角,末将在帐外起哄,敢问此事老将军会承认是自己之过吗?”暮青淡立,面无表情,站得笔直,“若老将军肯承认是自己之过,那末将就知错。” “你!”顾乾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顿时老脸憋红。 鲁大哈哈大笑一声,气得顾乾转头瞪他,“你荐的臭小子,跟你一个德行!告诉你,老夫不允!休想日后大将军帐中多个跟你一样气老夫的。” “那可不行。”鲁大收了笑,“军中出了这等事,需得有件事来引导士气。演练的战绩已经传开了,给这小子升一升有助于提升全军士气!让全军都瞅准这小子是咋升上来的,跟他一样拼,把士气给老子嗷嗷提上去,咱们还得接着练兵!西北战事要紧,不能因为一个凶手就误了练兵进度。” “接下来练兵是夜里,万一再死了人,你如何保证不传开?” “那就先改白天!先白天演练,依战时军规,夜里全军不得私自走动,违令者军法处置!”鲁大争论道,转头又问暮青,“你觉得那凶手敢白天动手不?” “白天动手比夜里有难度,他未必不敢,这只会被他视为挑战。”暮青道,她不认为白天就能安全。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凶手盯着他们,只要他想动手,总能找到时机。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将凶手引出来擒杀,但此事有难度,只这一起案子,根本无法得出凶手的作案地点有何偏好。 小径?密林? 青州山中这等地方多了去了! 顾乾和鲁大闻言都沉默了,帐中静了下来,只闻老者那老树般的手指敲打桌案的声音。 笃!笃! 过了半晌,才听顾乾开了口,“好,先传令全军今夜不得私自走动。明天全军休整,老夫今夜再思虑思虑。西北战事是要紧,可是保住这五万新军更要紧,练兵可待日后,若引起逃兵潮来,我们这三千人如何阻止得了?” 鲁大闻言沉默,转身出去传令去了。 暮青和韩其初留在大帐中向顾乾细述了今夜凶案细节,出来时已夜深了。因已下了军令夜里不得私自走动,两人便没回去,这夜宿在了鲁大的亲兵帐中,只待明日一早再回去。 哪知天刚蒙蒙亮,尚未到晨起的时辰,鲁大便刷地掀了帐帘大步走了进来! 暮青自从了军,夜里睡眠向来浅,那帘子一掀,她便睁开眼猛一翻身起来,袖中薄刀压着,幸好看清来人前未出手。 鲁大一怔,道:“你小子倒是警醒,这军中新兵都跟你一样警醒就好了。” 暮青一听这话便沉了眉眼,“昨夜死人了?” 鲁大的脸更沉,转身便往帘外走,“跟老子去瞧瞧!” * 昨夜全军宵禁,但第二个受害者还是出现了。 死的那兵昨夜闹肚子,不好不叫他外出,起初他陌长陪着他,后来嫌他跑的次数太多,那味儿又太熏人,见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宵禁快解了,便没再陪他。 也正是那一次,他没有再回来。 他陌长觉得去得太久了,这才往林中找,结果发现了他的尸身。 尸身的惨烈与第一件案子一样,但还好发现的那陌长是西北军的老兵,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没声张,只赶紧报了军帐。鲁大带着暮青和韩其初来时,林外已有他的亲兵把守。 因未到晨起的时辰,还没有新兵发现林外的戒严,因此鲁大要求验尸从速,赶在新兵晨起前验完。 这起案子的手法与昨夜是一样的,人同样是被开膛破肚,裸身吊在树上,但尸检结果略有不同。 尸体放下来后,绳子拿掉后,那脖颈的创口没有第一具尸身那么深。第一具尸身的头颅都快掉了下来,颈后只有一层皮肉连着,这一具颈部创口清晰平整,两头尖,中间深,呈圆弧形。 暮青看过之后皱了眉头,抬头望向鲁大,“凶器是……弯刀!” 正文 第五十七章 蛛丝马迹 弯刀! 鲁大和那陌长同时沉了脸! 弯刀,在西北军的老人心里,等同于胡人。 “有胡人进了山?”那陌长惊问。 鲁大瞥他一眼,问暮青:“昨夜为啥没说是弯刀杀的人?” 那陌长一怔,昨夜不是自己的兵死了吗?人这不是在地上验着吗?怎么还问昨夜?但他一想又觉不对,自己的兵是昨晚闹的肚子,死时是今日凌晨…… 他忽然便惊住,昨夜还有人死了? 暮青道:“昨夜人在山坡上被杀,刀架在死者脖子上直接拖下了山坡,致使创口多次遭到破坏,验尸时头颅已只剩后颈一层皮肉连着,当时只能断出凶器是刀,很难细断。” 若有精密仪器检测骨面创痕,许能根据报告细致推断,但此处哪有精密仪器?验尸时又是夜里,光线条件也不具备,只能做出那等程度的推断了。 “但今早这起案子,附近没有山坡,人是被杀后就地剥了衣衫开膛破肚吊去树上的,颈部创缘虽遭到绳索破坏,但未及深处,尚能验出创道。”暮青说话间将那尸身的头颈微抬,将头颅向后一压,那血糊糊的皮肉、血管、软骨便暴露在众人眼前,暮青在那创口处用手指虚虚划出道弧,“看见里面了吗?弧形的。” 她将手收回,尸身的头颈放平,目光落去十步外的草地上,那地上长草掩着滩秽物,草长但不密,一眼就能看见“人是在那里解手的,他解手完想回去时,凶手袭击了他。” 暮青起身向那草走去,鲁大以为她要像昨晚一样去细查那草中秽物,结果她只看了眼草上的血迹,便转过身来往回走了两步,停下时旁边前方的草地上又见一片溅出的血迹。暮青看过后道:“凶手是在这个位置袭击了他,血喷出来,凶手将刀一撤,才有了后头那串抛甩状的血迹。然后凶手将他就势放倒,划开并剖开胸腹,这里的大片血迹可以证明。总的来说,犯案手法与昨晚的一致,残暴嗜血,果断干脆,现场没有拖拖拉拉的痕迹。且此处林子离前方营帐只有百步,凶手在离军营如此近的地方都敢杀人,其胆量也佐证了是同一人所为。” 暮青又走回尸身旁,拾起那丢在一旁的军服,上面有血手印和擦拭状的血迹,“凶手犯案后,拿衣服擦了手和刀,然后才离开。” 暮青扫了眼林子,前方是军营,后方是林子,逻辑上凶手会从林子里离开,但是这处林子离营帐太近了,昨天扎营后定有不少人来此解手,远处的草地都踩得很杂乱,这么望一眼,找不到有线索的脚印。暮青只得抬脚往林中走,新兵们解手不会去林中太深处,说不定深处可以找到凶手从哪里离开的线索。 鲁大、那陌长和韩其初在后头跟着,没人打扰她,且她明显是要找脚印,三人便也四处看,想看看草痕有何不对之处。 这林子颇深,走进去后草有半人高,哪里塌了一片很好发现,四人放眼一望,却没找见!山林远处已有金辉漫天,晨风拂着草尖儿,绿油油的草浪迎着金辉,静谧壮美。 这景致却无人欣赏,那陌长只觉背后发冷。没有脚印,凶手看起来就像是杀人之后凭空消失了一般! “难不成,凶手根本就没走?他、他躲在军营里?”那陌长惊问。 “不,他走了。”暮青道,目光落在远处,“聚过来,看那边。” 三人闻言向她聚过来,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一丈外有棵树,树身上一人高的位置树皮上有块泥印。 脚印! 树身上有脚印,凶手会轻功? 鲁大大步到了那树前,盯着那树身上的泥印,脸色阴沉。他又往前找了几步,在丈许外又见一脚印,高度还是一人高,顺着那脚印又往里走,只又找见三处脚印,便再也寻不出了。凶手轻功离去,脚下的泥印蹭去树身上,越蹭越少,便渐渐寻不着了。而这林子远处便是深山,山脉延绵数十里,已无法推测凶手去了哪个方向。 暮青望着那树身上的印子,皱眉深思,似有不解之处。 听韩其初在后头开了口,“将军,末将在家中时读过些山图地理杂记,记得这青州山中曾有一族,名为估巴族。此族世代居于深山,常以活人祭山神,以祈长生,进山砍柴打猎的百姓常遭毒手。此族擅机关之术,官府屡次清剿不下,死伤无数,最后索性一把山火烧了大片山林。志中记载,山火延绵百里,数日不绝,从那以后便再也没见过估巴族,应是全数烧死在了山中。末将以为,此族既擅机关之术,定有藏身秘处,是否尚有余孽存世,此番冲着我西北新军来,是为了报一族之仇?” 但……那清剿烧山按书中记载乃嘉永年间的事,嘉永年间距今已有两百余年。 当然,也不能因年代久远便排除凶手是此族人的可能。凶手残暴,倒颇有此族之风。 “估巴族人喜用弯刀吗?”暮青问,眉头依旧深锁,“我有一处想不通。凶手将人当猎物,享受狩猎并掌控生死的乐趣,他为何会以轻功离开?在空中高来高去,难道不惧被军中岗哨发现?以他的胆量,他自是不惧,但他肯定不喜欢被人发现。因为他享受掌控猎物的乐趣,万一被发现追赶,那他就成了猎物。他不会喜欢这种感觉,享受不到掌控的乐趣或者破坏这种乐趣,会让他变得狂躁,我想不通他为何会做让自己狂躁不喜的事。” 用轻功离开,她想不通。 砰! 鲁大忽然一拳砸在了树身上,枝叶哗啦啦下了场雨,劈头盖脸落了一身,他转头,眼底血丝如网,带着那满头满肩的枝叶,看起来似山中野人,颇为吓人。 “有啥想不通的,这狼崽子就他娘的是胡人!”鲁大怒道。 暮青微怔,瞧了眼树身,那树身已裂,鲁大的拳正砸在那脚印上。她眸中清光一亮,问:“将军是凭轻功断言的?” 她从凶手的心理、作案手法等方面推理是不会有错的,如果有漏处和想不通的地方,必定是她不擅长之处。那就只有轻功了,她不懂内力。 果见鲁大一脸狰狞嘲讽,“哼!高来高去?小胡崽子高得起来吗?漠北之地,黄沙断岩,树少草荒,他们那一路的轻功跟咱们不一样,就他娘的踏着沙壁走,跟黄蜥壁虎似的,高不起来也飘不起来,就是蹦得快,高度顶多一人高。就他娘的这个高度!” 鲁大又猛一砸树身上的脚印,木屑齐飞,汉子的粗拳陷入里面,将那脚印砸得没了影,“别的老子瞧不出来,这种高度的轻功老子太熟悉,在西北待了好几年,瞧不出来老子就是瞎了眼!” 原来如此! 暮青眉间疑色忽散,这种轻功无法高来高去,一人的高度高不过树身,反而可以将身影掩入林,快速离开。 如此,便与凶手的犯罪心理不矛盾了。 但那陌长和韩其初的眉头却拧了起来,显然,凶手是胡人还不如是估巴族人。 青州山中竟有胡人! “青州乃西部与西北交界之地,如今战事紧,边关戒严,胡人……是怎么绕过整个西北地界,进了青州的?”韩其初面有忧色,眼底却见清明神采,显然他想到了胡人为何能进青州,只是他颇通人情世故,不愿直说,以避扰乱军心之嫌罢了。 鲁大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昨夜暮青与他说军中许有奸细,但尚不确定,今日就确定了。新军不走官道,入林中行军,走哪座山头,哪条路线都是军帐中根据练兵需要制定的,胡人能知道他们在青州山中,还寻到了扎营之处,若说新军中无细作,谁信? 而且,韩其初说得对,胡人在进入青州山前,先得绕过整个西北地界。西北战事紧,国门紧闭,胡人是怎么进的边关? 内奸,可能不止新军中有,在西北军中也有! 大将军如今在西北主战,他和顾老头都不在身边…… 鲁大沉着脸转身便大步出了林子,“老子回军帐!” * 暮青和韩其初一起跟着回了军帐,与昨夜一样将验尸的发现详细报告给顾老将军。胡人和内奸之事令大帐中气氛沉肃,暮青与韩其初无将职在身,如何处置此事不归两人管,于是便退出帐外等。 今晨死的那新兵还好只有他陌长发现,人被鲁大的亲兵抬去后头林中悄声埋了,那陌长也谎称人昨夜腹泻虚脱,送去了军医帐中,以期将此事就此遮掩。 但昨夜凶手才杀一人,今晨便又动了手,这几乎没有冷却期的疯狂犯案让暮青对此事能长久遮掩并不乐观。 山中八月,林茂风清,晨风舒爽,却吹不散人心头聚着的那团阴霾。 鲁大一个时辰后出来,对暮青道:“你们先回去,和老熊盯着那群兵,别叫他们哪个说漏了嘴,把事情露了出去。” 暮青和韩其初昨夜是以送同袍去军医帐中的名义来的大帐,如今也是该回去了。两人回去时要绕小路,鲁大不放心,派了一队亲兵跟着,下了山坡时,正见军中在传令。 “传令——全军原地休整一日,明日山中演练,今日做战时准备,营帐中待命,私自走动者,军规处置!” 那传令官手执令旗,自各营帐上空飞走,帐顶红缨在那人脚下如红花悄绽,人过处,帐珠不动,轻若团云,一渡百步。 暮青目光忽而一聚,好厉害的轻功!好熟悉的声音! “怪不得昨夜我们到了湖边时,旗子已插上了,原来军中传令官这等好轻功!”韩其初赞道。军中传令本该骑马,山中林深茂密,时而无路,马匹难行,以轻功传令倒是人尽其用,西北军中果真是人才济济。 他的声音将暮青的思绪打断,再想细看时,那传令官身影已远,只得将此事且放一边,先回营。 回到营帐时,除了岗哨值守,帐外皆无人走动。 暮青和韩其初进了帐中,见章同盘膝坐在席子上,手里拿着把小刀在削树枝玩,听见有人进来,头未抬,只手中动作顿了顿。 石大海和刘黑子却欢喜坏了,还没坐下来便将暮青和韩其初给围住了。 “快说说!顾老将军长啥样?” “传闻老将军威风凛凛,身高八尺,花甲之年还能吃八碗饭!可是真的?” “周兄昨日一战成名,又破了案子,老将军留你们的夜,可有赐晚饭?吃的啥?有肉没?有和老将军同帐吃饭吗?有看见他那把先皇刺的长刀吗?” 刘黑子平时腼腆,今日倒话多。十五岁的少年,黑黑瘦瘦,问起顾乾来眼眸亮如星子,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希冀地望着韩其初和暮青。 暮青转身,默默往自己席上去。那顾乾就是个傲娇的老顽童,她不习惯说谎,但也不想破坏刘黑子心目中的敬仰,只好选择沉默,把难事交给韩其初去解决。 显然,韩其初不认为这是难事,他和风细雨地把昨晚顾乾掷刀的事讲述成:“老将军花甲之年,宝刀未老,臂力惊人……” 文人之舌,果真巧如簧。 暮青盘膝坐下,思绪渐转去了案子上。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在看她,便转头望过去,正与章同的目光对上。章同立刻便低下头去继续削树枝,暮青翻身躺下。 这一日,只有饭时可结伴外出,其余时候皆不得出账,出去解手都要去陌长营帐中告知一声。 晚饭后,暮青又继续躺下思索案子,眼见时辰到了睡时才起身往帐外走。 “你去哪儿?”章同的声音忽然传来。 “解手。”暮青转身,见他已站了起来。 “一起。”章同道。 “不要!”暮青拒绝得干脆,掀了帘子便走了出去。 她去陌长帐中请假,她昨夜赢了演练,后又验尸断案,老熊已对她刮目相看,见她来了,冷毅的脸色松和了些,嘱咐道:“别走太远,林子边儿上就成,完事赶紧回帐歇息。明天全军演练,老子等着瞧你的表现!” 暮青应了,出了帐子去了林子。刚到林子边儿,她便听到后头有脚步声,转身时见章同跟了过来,脸色有些阴沉。 暮青也冷了脸,“你有断袖之癖?喜欢看男人遛鸟?” 章同脸色更黑,“谁爱看你!我问你,为何今天没罚我们?可是军中又出了事?” 昨晚鲁大说今日要他们当着全军的面负重操练,可今晨军中传令做战时准备,营帐中待命,不得私自走动,也没人来传他们操练。这肃穆压抑的气氛令章同隐约感觉出了异样。 “顾老将军下的军令,鲁将军无权更改,我更无权过问。放心吧,我觉得你的操练是少不了的,只是今日全军休整,闭帐不出,你们负重操练也无人看,更无处丢人。”暮青道。 “你!”章同一怒,目光如剑般盯了她一会儿,大步进了林中。一会儿,他出来,又大步回了帐中。 暮青见他远远地进了营帐,这才转身往林中去。 有人入林,蛙声虫鸣顿歇,只闻脚步声窸窸窣窣。暮青入了林,身后营帐的灯火渐渐离她远去,她依旧往林深处去。夜色渐渐吞噬了灯火,唯月色洒入林中,斑斑驳驳。 暮青停下时入林已深,四周树多草密,颇易隐藏。她往再深处瞧了瞧,见更深处树冠遮了月色,黑不见物,便转身背对军营的方向,面朝林深处,避去草后,盯着那黑暗处,手放去衣带上。 衣带刚要解,身后蛙声虫鸣忽停,一声草叶响似随风送来。 窸窸,窣窣。 暮青的手顿收,倏地回身,身后多了道人影! 那人影逆着月色,暮青指间雪光起时,听他一笑,“呵呵。” 这笑声在深夜林中觉不会叫人感觉美好,暮青的动作却突然停了。 好熟悉的声音! 她正盯着那人细瞧,那人已走了过来,故意侧了侧身,叫月光照来脸上,给她瞧清楚。只见那男子玉面凤眸,狭长微挑,一身军中低等军官服制竟能被他穿出风花雪月的气韵来。 暮青眉头皱了皱,“魏卓之?” “正是在下。”魏卓之笑道,冲她眨了眨眼,“周兄不意外?” “意外。”暮青手中寒光忽起,冷问,“为何跟着我入林?” 魏卓之闻言轻咳一声,“呃,打个招呼。” 其实他是知道军中出了事,而她牵扯了进来,所以打算今夜来提醒她小心,结果看见她往林中深处走,不放心便跟了过来。后来瞧她似要解手,他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好发出点声儿来。 暮青不傻,自然心知。以魏卓之的轻功,这一路跟着她进来她都没听见,若想行不轨之事,何须发出声音让她警觉? “今晨是你在军中传令?”暮青将刀收起,虽问,却也心中肯定。那人轻功了得,声音又熟悉,不是他还能有谁? “正是在下。此番征新军发往西北,边关战事紧,急需一批药材,在下家中行商,便献了批药随军送往前线,顺道来军中谋个前程。”魏卓之笑道。 “哦,前程。”暮青淡看一眼魏卓之低等军官的军服,挑眉,“传令官的前程?” 谋前程这话是不可信的,他与步惜欢过从甚密,竟要去元家嫡系的西北军中谋前程?他若想入仕,跟着步惜欢,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来西北军中混个小小传令官? 步惜欢派他来当眼线还差不多! “咳!”魏卓之猛一咳,干声一笑,“还会升、还会升……” “升斥候长?”暮青问。 斥候,哨探侦察兵,战时负责前方探路,侦察敌情,需跑得快,报信快。跑不快万一被敌方发现会被打死,报信慢延误了军机会被军法处置。 魏卓之无语苦笑,问:“我在周兄眼里,就只能干跑腿的事儿?” “不然呢?听说你武艺平平。” 噗! 魏卓之被一箭射中,捂着胸口退远,眼神幽怨,“周兄,你……真乃杀人无形的高手。” 他敢保证,这姑娘是在报他刚才惊吓之仇。这记仇的性子,让他忍不住摇头,低声咕哝,“你们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谁跟他是一家人?”暮青脸一沉。 “咦?在下有说是谁吗?”魏卓之挑眉,忽笑。 暮青怔住,魏卓之长笑一声,认识她这段日子来,总在她手上吃亏,今晚总算扳回一城。 “口是心非,欲拒还迎,天下女子皆有此好。”魏卓之笑了笑,笑意低浅,不知为何竟有淡淡悲伤之意,连声音都低浅如风,“我还以为姑娘会是个例外。” 暮青抬眼,目光微冷,转身便往林外去。 魏卓之微怔,抬眼远望,见风拂起少年束着的发,现那背影挺直坚毅。 听她道:“我若有心,绝不口是心非。” 身后只闻风声,直到暮青将要走远,才听魏卓之道:“昨夜与今晨军中生事,周兄需小心。” 暮青步子忽地一顿,转身,“你知道?” 此事严令封口,魏卓之竟知道!他如何知道的?若他能知道,是否代表还有人能知道? “军中眼线甚杂,不止有我们的人,还有朝中许多大姓豪族的,即便有敌方眼线都不奇怪。周兄擅察言观色,但此能还是莫要轻易显露的好。军中暗中势力如浑水,周兄若未能在军中立稳,切记小心。”魏卓之立在远处未走过来,那声音少有的严肃,平日玩笑之意尽敛。 暮青看了魏卓之一会儿,“你以为天下像他那般开明的有几人?” 她来军中是谋权的,战功于她来说是首要。若无人慧眼识珠,她说出只会于升职有碍,此事她心中早有数。 但她转身离去时还是道:“我知道了,多谢。” * 暮青换了处地方解手,回了营帐。 一夜无事,次日晨起,暮青到了帐外洗漱时见新兵们都面含兴奋之色,见她出帐,那晚她带的兵皆向她请早。暮青颔首,知道行军月余,操练枯燥乏味,新兵们早想把本事拿出来用用了。前夜她领兵赢了演练,事已传开,全军更加斗志昂扬。 一切看起来都在预定轨道上,集合前,营帐外忽然来了人。 暮青远远瞧见那一队人是鲁大的亲兵便心沉了下来。 “奉鲁将军之命,周二蛋、韩其初,前往大帐听令!” 军令一下,暮青和韩其初自然不能违,两人离开时,新兵们神色有些不安,章同从帐中出来,目光如剑,却道:“瞧什么?赢了演练,大帐听令,定是升职之事。” 新兵们的脸色霎时从忧转喜,暮青回头深望章同一眼,跟着亲兵队离去。 路上暮青便从亲兵们口中得知,昨夜,出了第三起案子! 这一回,没那么幸运,发现尸体的是一队伙头兵,死的也是个伙头兵。 军中虽戒严,但伙头兵要生火造饭,天不亮便起来去河边打水。一名伙头兵去打水,一去不回,其他人等得急了来寻,在河边未寻见人,只发现有块石头上斑斑驳驳,拿火把一照,惊见是血,那一队伙头兵便炸了锅。 河边不远便是一处林子,那群伙头兵见地上有拖拉的痕迹,便寻了过去,结果发现了第三具吊在树上的尸身。他们惊恐之下急急忙忙奔回营中,一路喊人,然后便炸了营。 亲兵们奉命来带暮青和韩其初前去时,鲁大已赶过去安抚军心了。 这一次的案发地离暮青的营帐很远,足有十里,一路速行,到时林外并无闹哄哄的情形,看来军心已暂时安抚,只不知鲁大用的是何法。 暮青且不管此事,她要做的是验尸。 手法与前两起一样,并无出入,只是这回的案发地在河边。 鲁大这两日脸色就没晴过,眼下已有青黑,道:“老子告诉那群孬兵,是咱们西北军常剿匪,西北地界的马帮恨咱们入骨,便越过青州界来了这山中,残杀新兵。老子已答应他们取消演练,改做实战,搜山剿匪,抓到匪徒全军面前血祭。这群兵蛋子的火被老子给煽起来了,暂时忘了怕,逃兵现在还不会有。不过事情是遮掩不住了,传回你营帐那边,前夜那百来名新兵不知会不会恐慌,这事儿得速速解决!若今儿搜山未果,再有下一起,军心就难控了。” 他和顾老头商量了两个法子,一是让人拿了大将军的令牌往青州府去,调出个死囚扮成马匪给全军出出气。但要行了此事,就得保证没下一起案子,不然要被全军知道马匪是假的,定有哗怒。二是全军开拔,速行出青州,甩掉那胡人狼崽子。但青州山延绵百里,五万大军一日行军根本出不去青州界,那狼崽子要是有杀心,一路潜伏跟着大军,照样能杀人。 商量来商量去都无好法子,他心里窝火,却又实在没办法了。 “将军不必心急。”暮青从尸身旁起来,眸中已有清光起,“世上没有完美的凶案,细心搜寻定有破绽。我想,我们有办法见见这位凶手了。” 正文 第五十八章 犯罪地理地 鲁大霎那抬头,林外晨光如缕,阴霾渐融,“你小子瞧出啥来了?” “已清楚了。”暮青道,径直往林外去,“去河边。” 河边草密石青,暮青立在那染血的石旁,转身看向跟来的鲁大和韩其初,“凶手犯案越多,关联犯罪地点,越容易分析出他的心理地图、行为规律和心灵归属点。前夜到今晨,三起案子,三个作案地点,小径、林中、河边,作案地点无关联,但抛尸地点有共同点——林中!前夜和今晨,凶手在小径和河边杀人后,都将死者转移到了林中,案发第一现场与抛尸地点不在同一处。但昨日凌晨的那起不同,案发第一现场和抛尸地点在同一处,因为死者被害时就在林中。” “变态杀人案的凶手杀人,大多是为了满足幻想。他们幻想杀人的场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身负特殊使命的人,或者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对被害者实施制裁或掌控,所以他们的作案模式往往有浓烈的个人色彩,犯案越多,他们的犯罪心理和犯罪地理地图就会越容易被绘制出来。这三起案子,凶手的抛尸地点都在林中,死者若非在林中被害,他便会将人杀死后带到林中。密林这个地点于他来说不是单纯的抛尸点,而是他实施掌控的圣地,因为对他来说杀人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将死者像猎物一样拨光衣服、开膛破肚、暴力撕扯,并吊去树上的这个过程,这个过程才是满足他掌控和支配乐趣的所在。而这些重要的过程他都是在林中完成的,三起案子都无例外。所以我认为,密林是他的偏好之处。” 鲁大拧着眉头听,听完眉头拧得更紧,“这山里啥不多,林子到处是!老子咋知道在哪个林子里抓那狼崽子?” 这小子所说的清楚了就是指这个? 这没啥用处! “山中林子到处有,但离此地五里外的林子,我想我们遇见凶手的机会会高很多。”暮青道。 鲁大面色一变,“啥五里外?你小子别卖关子,给老子说清楚!” 暮青目光清冷,道:“我从不卖关子,我分析案情不喜欢说废话,将军耐心听完自会知道我所说的句句有用。” 鲁大烦躁地捏一捏发紧的眉心,耐心!他现在最缺的就是耐心! “好吧!你说,老子不打断你!” “将军可记得,前夜演练,清风湖与我们的营帐有多远?”暮青问。 “五里!”鲁大道,那是他指定的去处,怎会忘? “那军中大帐离我们营帐有多远?”暮青再问。 “……五里!” “军中大帐离昨日凌晨的案发地不远,也就是说,昨日那案发地离我们营帐又隔了五里。而今早我们路行十里过来,即是说,昨日与今日的案发地又相隔了五里!我说过,凶手犯案越多,犯罪心理和犯罪地理地图就越容易被绘制出来。现在,凶手的犯罪地理地图已经明确,五里杀一人,抛尸地在密林。” 鲁大和韩其初闻言,眼中皆有激动之色。 五里!他们竟都没注意到! 如此说来,只需在离此五里外的林中埋伏,就有可能抓住凶手!五里外的林子,需要埋伏的范围虽然也不小,但是比起整个青州山,已经缩小到令人心潮澎湃的程度了。 “可是……”韩其初有些忧虑,“这三起案子都相隔五里便可确定下一起也会在五里外?万一凶手心血来潮,隔了十里八里呢?” “不会。”暮青坚定摇头,“变态杀人案的凶手作案模式都有浓烈的个人色彩,一旦一种模式让他感受到愉悦,他便不会轻易改变。除非,他在作案时感受到了威胁。” 她前世被请去侦办的变态杀人案,确有凶手会不断地改变作案模式,与警方斗智斗勇。但那是在警方不断侦察的情况下,为了不被抓获,凶手会不断地更改和完善作案模式。 “眼下凶手作案三起,我们三次都被凶手牵着鼻子走,跟在他身后遮掩新兵的死亡真相,疲于安抚军心。我们如今在凶手眼中是被他戏耍的猎物,还没有被他视为对手,他感受不到威胁,所以不会更改作案模式,反而会乐于欣赏我们的手忙脚乱。” 鲁大的脸色又阴沉下来,韩其初也不再言,显然暮青的解释已将他说服。 “既然凶手的作案模式不会轻易改变,那么凶手的作案时间规律也已明确。前夜和昨日凌晨,凶手看似一夜杀两人,但其实时日上属两天,今日又在凌晨。所以,凶手的模式是一日杀一人。鉴于他今日已杀过人,所以今夜子时前他都不会动手,他再次作案的时辰定在是子时到凌晨。” 暮青看向鲁大,总结道:“此处五里外,营帐附近的密林,今夜子时到凌晨,落单的新兵——满足这四个条件,我们就可以见到凶手!” 少年转身,沐一身晨辉,那般单薄清冷,却叫望见的人心潮澎湃。 鲁大和韩其初皆呼吸微急,鲁大转身便要去安排。 “我的话还没说完。”暮青却道。 鲁大停步转身,“还有?” “还有。”暮青道,“方才我说的是凶手的犯罪地理地图,现在我要说他的犯罪心理地图。” 犯罪心理地图? 鲁大皱眉,那是啥玩意? “方才我说,凶手偏好密林作案。准确的说,不是密林,而是黑夜中的密林。林中树密草深,夜黑遮人,很像一个幽秘空间,黑暗,幽闭。这不是大多数人喜欢的环境,喜欢这种环境的人大多孤僻,极度缺乏安全感。缺乏安全感大多是幼年时期造成的,而大多数变态者都有情感上的创伤。我们的凶手选择黑暗、幽闭之地来掌控和支配他人的生死,我猜他幼年时期曾在与这类似的地方遭受过创伤。他曾经在黑暗幽闭之处被人掌控和支配过,所以他现在选择同样的地方来掌控别人,以证明他已强大到成为这个曾经让他感到害怕之处的掌控者。” 这与从小遭受家暴的孩子,长大后通常会成为家暴的实施者是一个道理。 “凶手是个聪明人,你们认为他为何五里杀一人?他不单单是个杀人者,他是胡人,残杀西北新军不会单纯为了取乐,他更为了乱我军中士气。大军扎营山中,遇事传十里需些时辰,传五里的时辰却短得多。五里是于他最有利的距离,再短了他被我们发现的几率就会增高很多。所以,凶手不仅聪明,而且狡诈。” “还有,前线战事正紧,西北军与五胡联军厮杀正烈,凶手孤军深入敌后,凭一人手段乱我五万新军,好大的成就感,好高的战功!”暮青哼了一声。 鲁大激动渐敛,面色又染了阴沉。 “现在,凶手的特征已经很丰满了——狡诈、残暴、胆大,幼年时期生活黑暗、渴望战功,会轻功,身手矫健。”暮青望向鲁大,问道,“鲁将军在西北多年,与胡人作战无数,可能想起符合这等特征的人?此人能深入我大兴腹地,找到我西北新军的练兵路线,凭一人之力很难能成事,需诸多暗桩内应、消息网络,他定非无名小卒,而是身在高位!可有人能与此对得上号?” 鲁大听到一半时已屏息,听暮青说完,眼中已有惊色! 暮青挑眉,心知是有了。 “有是有,可是这狼崽子咋会在青州?”鲁大拧眉道,“你小子说的这些,只能叫老子想起一个人来——狄三王子呼延昊!呼延昊是老狄王三子,出身不好,他娘是部落相争时俘虏回来的奴隶,狄人待奴隶如牛羊,他自幼就跟着他娘在牛羊圈里生活,听闻受了其他王子和勇士不少欺辱。他十五那年,咱大将军一骑孤驰,万军中取戎王首级,一战震天下!那一战,老狄王也差点死在咱大将军的箭下,他那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扑出来,救了他父王一命,从此被老狄王带在了身边,常率军滋扰边关,行事确实狡诈残暴。这些年来,狄王那老不死的快死了,他那几个儿子为争王位斗得厉害。前段日子,呼延昊杀了他大哥麾下第一勇士,被他大哥告去狄王面前,老狄王罚他去看牧场。他连西北战事的战场都没能上,怎么会在这青州山里?” “这可不好说。”接口的是韩其初,“将军怎知呼延昊去看牧场不是狄王与他演的一场戏?即便他是真被罚了,又怎知他不会为自己谋出路?若真如周兄所言,他能凭一己之力乱我五万新军,不仅能翻身重回王帐争夺王位,天下名将都足以从此多一人了。” 鲁大蹙眉不言,韩其初说的有道理。 暮青道:“既如此,接下来就得看鲁将军的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鲁将军既然跟我们的凶手打过交道,应该清楚他的行事作风,今夜围捕,可别叫他跑了。” 这才是她费尽心思分析凶手心理画像的原因,凶手狡诈,与他碰上未必能擒住他,鲁大能猜想出他是谁便不同了,能多不少胜算! “放心!”鲁大一拍暮青肩膀,“抓着这狼崽子,老子给你请头功!” * 这次,暮青和韩其初没跟鲁大回军中大帐,而是直接返回了自己营中。一路上都能听到新兵们在谈论此事,事情果然已经传开了!但新兵们大多只知今早的事,前两日的事除了暮青附近营帐的百名新兵,便只有昨日那被杀的新兵的陌长了。 两人回到营帐,只见章同在帐外等,其余营帐都帐帘放着,里面静悄悄的。 章同沉着脸盯着暮青,问:“昨天全军战时戒严,是出事了吧?” 暮青没答,问:“他们人呢?” 章同一哼,“你以为只有你能控制得住?都在老熊帐中呢!” 暮青和韩其初直奔老熊帐中,百名新兵挤在大帐里,帘子一掀便能感受到里面的心慌压抑的气氛,见两人回来,众人不必开口,那目光便诉尽了疑惑惊惧。 老熊起身问:“啥情况?外头都传遍了!” “一个伙头兵死了,是那晚咱们见到的凶手所为。但周兄已推算出凶手下回动手之处了,鲁将军会派人围捕,此事稍后鲁将军会来细说,诸位稍安。”韩其初道。 听闻鲁大要来,新兵们惊惧的神色才安了些。 唯有章同问暮青道:“你知道凶手下回会出现在何处?” 他问得急,显然想为那死去的新兵报仇。 暮青除了分析案情时话会多些,平日一直话简,能不开口便不开口。韩其初对她的性情已摸透,便拍了拍章同肩膀,叹道:“章兄,等鲁将军来吧。” 鲁大一个时辰后才来,老熊让了帐中上首,鲁大没说昨日事,只将今晨的事细说了,道:“老子以为是马匪,刚刚才知道是胡人!娘的胡人崽子,敢杀我西北新军!老子今晚率军亲自围他,不擒下他给军中兄弟报仇,老子誓不为人!” 鲁大没说是狄三王子呼延昊,此事只是他的猜测,没真见着人不作数。 “胡人?”老熊惊住,这青州山里竟然有胡人? “老子也不知道咋进来的,不过胡人大军想绕过我西北边关,深入青州腹地是不可能的,来的只可能是少数人马。娘的!敢把西北新军五万大军当猴子耍,老子今晚围死他!”鲁大怒道,沉沉扫一眼帐中百名新兵,“但此事不能泄露出去,免得打草惊蛇,老子只打算带上两千精兵和你们这营以及今早那营新兵,你们敢不敢随老子给死去的兄弟报仇?敢不敢随精军作战,在西北前就杀他娘的几个胡人?” 人在面对未知时,恐惧会像瘟疫般蔓延,一旦知道真相,理智就容易重回大脑。 鲁大一问,新兵们已目光凛然。 随精军作战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杀胡人既可立军功,又可为死去的兄弟报仇,一举三得之事,有谁会不同意? “敢!” 霎时,立誓之声满了营帐。 待声音落下,暮青道:“引蛇出洞,需有诱饵,得有人扮作落单的新兵,此事我可以来做。” 此话一出,新兵们皆愣。 “不行!”两道声音齐出,鲁大和章同。 “此事老子来安排,你别管!”鲁大一摆手,他不能让这小子去冒险,这小子是个人才,他得把他好好带回西北举荐给大将军,可不能让他一个不慎,死在胡人崽子手里。 “将军,那晚演练,是我没带好兵,没发现有人掉了队,人本可以不死的……我请求这个诱饵我来当!请将军给我个机会,亲手为我的兵报仇!”章同请战,目光复杂地看了暮青一眼。 “你不行,你急躁激进,做诱饵会打草惊蛇。”暮青道。 “你行?周二蛋,你连个为兵报仇的机会都不打算给我?我以前是瞧不上你,你至于公报私仇?”章同气地一笑。 “你们俩别争!”鲁大怒拍桌案。 “将军,我也愿意当诱饵!”这时,一人出声,让鲁大、暮青和章同都看了过去。 只见那人是一新兵,精瘦身形,相貌平平,唯一双眼睛含着冷峻神采,叫人见之难忘。 这人不是暮青的兵,她对他没印象,应是那晚章同的兵,章同皱眉拒绝,“不行!你们不能冒险!” 那兵不看章同,军拳合抱,直接跟鲁大请命,“将军,我请命当诱饵!” 鲁大粗眉顿时挑了挑,跟着他手下精兵围捕胡人是一回事,当诱饵又是另一回事,不是人人都有孤身犯险的胆量的,尤其在见过同袍是如何惨死的情况下。瞧瞧帐中这百名新兵,叫他们随军作战,他们有士气,叫他们当诱饵,没几个敢站出来的。这些新兵日后历练出来,手上沾过血,未必不是一条好汉,但眼下他们不过是操练了月余的新兵,除了穿着军服守着军纪,跟普通百姓就没啥两样! 他本打算让手下精兵去行这诱饵之事的,但眼下瞧这小子胆量还挺出众,不由有些想改主意。在军中,想成一员猛将,先得成一名勇兵,怕死立不了军功成不了大器。这支新军是西北军的新血,他是期望他们早成大器的,拒绝周二蛋去当诱饵是因这小子太有才,他不想他有任何闪失,拒绝章同是因为他急躁激进,不适合做诱饵。但是眼前这小子看起来是个冷静的,他既然胆大,他便有些想给他个机会。 鲁大心情难得有些阴转晴,老熊手下这群兵,还真有几个不错的! “你小子真有这胆量?”鲁大问。 “将军?”章同急看向鲁大。 鲁大眉头狠皱,“你想给你的兵报仇,老子保证给你机会冲在前头,但是诱饵你不行!” 章同握拳低头,面有悲色。 那兵抱拳道:“有!愿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好!”鲁大眼中有赞赏神色,一拍桌案,“那老子就给你个机会!” “谢将军!” “将军。”暮青和那新兵几乎同时出声。 鲁大抬头便瞪她,“你别再争了,老子决定了,这是军令!” “我想说,我对凶手的作案手法最了解,既然他要当诱饵,我想与他单独细说些凶手之事,他也好准备周全些。” 鲁大一愣,脸色渐渐和缓,“行了,去说吧,别走远。” 暮青点头,便与那兵出了营帐。两人去了林中,没走去深处,一入林便停下了,外头营帐瞧得清楚,若有人来,一眼便能看见。 见四周无人,暮青才看向那兵,出口便问:“你家主子让你来的?” ------题外话------ 今晚评论我会少回些,家里孩子闹,我得哄哄。 正文 第五十九章 神一般的少年! 那新兵回望暮青,冷峻的眸中古井无波。 暮青道:“你抱拳时,手指上可见细线勒出的老茧,虎口处却很干净,不似打渔的渔民拉网所致的茧痕。你走路时,每一步的步幅都相同,每一步的脚步声轻重都一样,如此高的控制力,显然是练武之人。你肤色若麦,上半张脸却比下半张脸的肤色略深,我只能推断是常年蒙面所致。你手上的老茧也是练武所致,但少有哪类兵刃能勒出这等茧痕,我只在他的影卫手上见过。你还要我再多说些吗?” 那新兵眸中微起诧色,很快压下,目光放远。 暮青挑眉,“很好,视觉阻断,看来你是想再给我些理由确认你的身份。” 那人目光梭回,望了她片刻,终道:“主上之命,护你周全。” “替我争当诱饵也包括?” “包括。” 那人答得干脆,暮青却皱了眉,一时无言。 她望那地上青草,山风轻柔,草尖儿也柔,她心里不知为何也像生了草,挠得五脏六腑古怪滋味,眼前似见男子懒倚树身,笑比山风懒,华袖落枝影斑驳,随风舒卷,送了山河万里。 “他……还好吗?”话问出口,暮青有些怔,随即有些恼,恼自己蠢了,这人与她一样在青州山中,便有消息往来汴河,想必也不会传得那么快。 她真是蠢了。 也不知是否午时天热,她脸上竟有些热,心头也焦躁,不待那人答,便将凶手作案的细节等详述一遍,连对凶手可能是狄三王子呼延昊之事也没隐瞒。这江山是步惜欢的,胡人绕过西北边关进了青州腹地,他很有必要知道。 “你叫何名字?”暮青问那人。 “越慈。” “组织代号?” “月杀。” 暮青一怔,月?她记得,步惜欢身边一个使剑的影卫叫月影,月的代号似乎职位很高。 “你的职务?” “刺部首领。” “……”首领! 暮青皱眉,步惜欢在想什么?他身边正是用人之际,竟将心腹大将派来这军中当个新兵蛋子,简直胡闹!天下传闻说他行事荒诞,她以前不信,今日是真有些信了。 月杀瞧着暮青,她一身军服,不见矫揉造作,倒真似男儿。只方才问主上可好时,多了些女儿柔情,但此刻皱眉,又显出几分冷硬。她是对他保护她不满,还是对陛下派他来保护她不满? “今夜围捕,你可保自身无事?”暮青问,凶手狡诈,两千精兵加两个新兵营的兵力有七千人,深山密林,藏一人容易,藏七千人可不易,只有外围潜伏才有可能不被凶手所觉,诱饵遭遇凶手后大军必不能即刻前来,需凭一己之力与凶手周旋,危险性很高! 方才,若非她欲立功,自请去做诱饵,月杀也不会出面替她。他是步惜欢的心腹大将,她不能让他折在这山中。 月杀冷峻的眸中忽有雪霜,她认为他不能自保? 赌坊巷中,他是被她所伤,但那是因她身手兵刃皆有古怪,他又被主子下令不得伤她,只将她带回,一时缚手缚脚所致。刺部向来行的是暗杀之事,绑人不是他的专长! 他在军中护她,身份是新兵,未免让人起疑,一身武艺自不可尽露,今夜他不能杀呼延昊,但呼延昊也别想杀他! “姑娘若想操心,不如操心主上!”月杀冷道一声,大步离去,走到林边停下,头未回,只道,“若有书信予主上,新月子时前。” * 这日,演练取消,全军搜山,搜的是西北潜入青州山里残杀新兵的马匪,不知马匪几人,亦不知藏身何处,大军在山中地毯式搜索一日未果,傍晚只得返回营帐。 夜里,战时戒严,任何人不得私出营帐,五万大军,营帐延绵百里,星光漫若天河,灯火灿亮,越发显出新军营帐里死气沉沉。 快要息帐晚歇的时辰,一个营帐里跑出个新兵来,一路弯着腰,摸着肚子,往陌长帐里跑。掀了帐帘进去,听里面传来骂声:“就你小子多事!咋这时候吃坏了肚子?不知今日军中多事?” 那新兵在帐中哼唧,肚子咕噜噜的声音清楚地传了出来。 那陌长赶紧道:“行行行,赶紧去!别拉裤裆里,喊上你们伍的人一起陪着!” 那新兵如蒙大赦,抱着肚子奔出,奔到帐外喊了一声,里面出来四人,脸色都有点臭,随着那兵去了林子里。四人在林外守着,那兵去里面解手完,脸色松快地出来,腼腆地笑了笑,“多谢、多谢!” 四人催促,“快回去吧!” 五人结伴回了营帐,约莫一刻钟,那新兵又抱着肚子奔出,后头四人一脸火气地跟着,在林外守到那新兵出来,又结伴回去了。 约莫两刻钟,那新兵又憋不住往林中去,他帐中四人来来回回跟他跑了四五趟,眼看着夜深入了寅时,那新兵又奔出来,营帐里只有一人跟出来,一路抱怨,“我说你小子咋没完没了?” “我也不想啊……都怪今儿搜山,人没搜出来,还害小爷饿肚子,一时嘴馋摘了树上野果……哎呦,我的肚子!王兄,你、等等等啊,我……我马上就好!” “马上你个熊蛋!都折腾半宿了,他们仨都睡了,凭啥老子陪你?你自个儿折腾吧!”那人说完便往回后。 “哎哎!别呀!”那新兵忍着腹痛奔来林边,远远喊,“没听说早晨有个伙头兵被杀了吗?死得那个惨哟……” 那人闻言果真停下,回身嘲笑:“瞧你小子这点儿胆量!那马匪才来了几人?咱五万大军呢!今儿搜了一整日的山,搜不出人来也把人给吓跑了,谁专门回来杀你小子?脸大!” 那人说完便转身回了营帐,帐帘放下,便再无声响。 那新兵在林边抱着肚子犹犹豫豫,终抵不过腹痛,咕哝一声“也是……”便往林中深处去。 * “今儿搜了一整日的山,那狼崽子不会被吓跑了不敢来了吧?”就在离那林子不远的帐中,鲁问。 今晨事发,全军皆知,若不安抚军心,会显得不正常,因此今日全军搜山,可如此一来又怕打草惊蛇。 今夜这片山林五里内的兵都是为了凶手准备的,两千精兵和两个营的五千新兵,七千人藏于山中很容易被凶手察觉,不如藏于帐中。今日趁着全军搜山,鲁大命人趁机换了营帐。 七千人在帐中待命,可等了半夜,依旧没有约定好的信号传来。 凶手,今夜该不会不敢来了吧? “不会。”暮青道,“搜山只会让他更兴奋,五万大军出动只为他一人,搜了一日未果,他却还能继续杀人,想想明早看见尸体时我们的脸和全军的士气,他就会很兴奋。今夜,他一定会……” 嗖! 话未落,忽有响箭射入夜空! 帐中军官呼啦一声起来,鲁大道:“走!” 暮青当先奔出帐去,帐外潮水般涌出人来,迅速列队,黑水般分了三层,往三个方向而去。两千精军呈翼形包抄,鲁大领着两个营的新军直入林中! 林中无人,地上有血迹,洒在草叶上,月光下刺着人的眼。 暮青蹲在地上迅速一查,见一道抛甩状血迹,往后便是滴状血迹,运动方向指向…… “那边!”暮青抬手指向左手旁的林子,鲁大带人急行入林! 树身枝叶如影般掠后,五千新军盯住林中,耳畔唯有风声、脚步声和呼吸声。暮青跟在行军队伍中,从人影树影的间隙里搜寻前方,心中烧急。 方才地上那抛甩状呈大半弧形,月杀今夜执行军令前,鲁大交给他一把短匕防身,那匕首只长寸许,很难甩出那样一道血迹来,那血迹是弯刀造成的,受伤的是月杀! 今夜为了演戏逼真,月杀喝了碗巴豆汤,量不大,却让他遭遇那凶手时的危险又增了几重。他去追凶手,想必是伤得不重,但谁知凶手武艺比他如何,万一…… “前头有人!”这时,前方忽有人喊道。 暮青抬眼,却只看到满满人影,又追了一段,才隐约听见前头鲁大的声音。 “好小子!你没事吧?” “没事!” “受伤了?” “小伤!人往山上去了,快追!” “来两个人瞧瞧这小子的伤,其余人跟老子去追!”鲁大道一声,便带着人往山上去了。 暮青经过时未随军上山,而是停了下来,对那两名留下来的新兵道:“越慈是我们营的,我来照看,你们去追凶手,别让人跑了!” 她的大名这几日已传遍全军,又常跟在鲁大身边出入营帐,不少人认识她,那两名新兵见是暮青,下意识便应了她的话,随后头的人上了山。 待新军都走了,林中只剩下暮青和月杀,她才低头去瞧月杀的伤势。他伤在小臂上,上深下浅,显然是凶手从他身后逼近时,他回身拿胳膊一挡所致。伤口不浅,血已将束袖染湿,月杀按住伤口的指缝里血不停地往外冒,暮青伸手入怀,拿出只药瓶来,正是那瓶三花止血膏。 月杀见那止血膏眼神一变,“不可!此药乃主……” 话未说完,只听呲啦一声,暮青将他束着袖腕的衣袖一撕,将药膏在掌心一摊,“三秒钟,你考虑。你自己上药,还是我帮你?” 少女一身军衣,目光清冷,语气冷硬,行事果决,不容拒绝。 月杀不知三秒钟为何物,但猜测一定是极短的时辰,他立刻蘸了药膏,自己上!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今夜就不为了逼真,非挨这一刀了。若非今日随她去林中,被她指出步幅脚步声上的破绽,他不会注意到自己扮新兵扮得不真。所以今夜遇上那凶手时,他才想着要挨一刀,免得毫发无伤引人疑窦。哪知她会拿这药膏出来?此乃主上为她备的,岂是他能用的?但相比用这药膏,他更不愿她亲手为他上药。男女授受不亲,主上会杀了他。 两害相较取其轻,月杀果断选择用那千金不换的药膏。 药膏清凉,上药片刻后血便止了住,暮青将月杀撕下来的袖子扯成布条,递给月杀,他咬着布条一头,自己绕去手臂上,动作利索。暮青在一旁瞧着,并不搭手。若非她请命当诱饵,月杀不会受伤,她理应亲手帮他包扎,但显然那样做会令他困扰,她的目的是让他止血,而不是展示友好,目的达到就好。 月杀包扎好伤口后,见暮青正望着眼前的山脉,山上树影人影已都被夜色遮去,只能听见追逐的人声,却瞧不清人了。 “你还能走吗?”暮青问道。 月杀给她的回答是从她身边走过,往山上行去。 * 七千兵力围堵凶手之时,大军营帐上空正在传令! “传令!大军开拔!西出青州山!” 青州山西边是呼查草原,向西行军三日可至。 此乃顾老将军与鲁大定的计策,今夜围捕凶手,擒得住自然好,若擒不住,不能再让大军留在深山中。呼查草原地形开阔,乃绝佳的练兵之地,新军原本的练兵计划是先在青州山里演练,再带去呼查草原,一路进西北剿匪往边关行。如今被凶手打乱了计划,不得不放弃山中演练,直奔呼查草原。 草原开阔,不似山林,凶手难以隐藏,倘若擒不住凶手,也不至于再有新兵被杀。 鲁大带人围捕凶手也是往呼查草原去,七千人呈翼形合围,将凶手围去山上,迫使他翻山进入草原!在那里,他将无处躲藏,等待他的将是万箭穿心! 这座山山势险峻,七千兵力边合围收网,边攀山而行,待翻过了山去已是凌晨。 天边一抹微光衬得草原黑暗如海,一道黑影跃下树端,奔进了草原。 半山腰上,鲁大带着新兵负手而立,望那人影,道一声:“拿老子的弓来!” 亲兵呈上弓来,鲁大拉弓满弦,冲那人喝道:“呼延昊!” 那人飞奔的身影忽然一顿,倏地回头! 山上忽有怒风来,箭矢锐利刺破天光,呜一声刺穿那人左肩,炸开一片血花! 那人身子一摇,新兵们欢呼,鲁大骂道:“他娘的射偏了!” 他不似大将军有百步穿杨之功,这一箭若在大将军手上,定一箭穿喉! “弓箭手!” 半山腰上,两千西北精兵负弓而立,弓弦已满,鲁大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落星飞度,风声刺破草原上空,细密如急雨忽降! 那人在万箭之中扶着肩膀,忽往回奔,势如拨弦。大军皆怔,只见那人迎着箭雨,矫健如风,闪避至山脚下,贴着山下往西逃窜。 “狼崽子,果然狡诈!”鲁大怒骂一声,就在那人方才回头之时,他已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果真是狄三王子,呼延昊! 耳畔箭矢飞度,鲁大却仿佛听见少年清音过耳。 ——此处五里外,营帐附近的密林,今夜子时到凌晨,落单的新兵!满足这四个条件,我们就可以见到凶手! ——现在,凶手的特征已经很丰满了。狡诈、残暴、胆大,幼年时期生活黑暗、渴望战功,会轻功,身手矫健。 看着呼延昊身手矫健地避开箭雨贴去山下,鲁大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这小子……真他娘的神了! 但暮青再神,也算不准呼延昊会贴着山脚下逃窜,山脚下乃山上弓箭手视线的死角,眼见他到了山下,弓箭手已无用,鲁大立刻下令,“下山,追!” 五千新兵得令,黑潮般涌向山下。那人肩膀中箭,步伐渐慢,新兵们操练月余,今夜皆未负重,脚下轻快,眼见着距离越拉越近,那人忽然转了个弯,又奔向辽阔的草原。 山上尚有弓箭手,他贴山而行尚能避开,如今又自动暴露在弓箭手的视力范围内,不知是否心知逃不过,破罐子破摔了? 鲁大与呼延昊交手过太多次,深知他的狡诈,见他又往明处奔,心头便觉不对劲。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见章同率人奔在最前头,眼见着离呼延昊仅有一臂之距,呼延昊忽然扑倒在地! 他一扑倒,章同一怔,身后一名新兵没来及停下,也往前一扑,风里忽有钝音,似从草中来。 那新兵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去看,草中忽有寒光一亮!那寒光,若天上星子落了草间,忽然飞天—— 噗! 一支血箭刺破那新兵的喉咙,血星儿溅了章同一脸。 章同脸上一热,鼻间有血腥气,那一瞬战友的血还没将心中血气烧起,草丛间便见寒光如星河! “伏倒!”他呼喝一声,顺手将身边一名新兵按倒,两人卧倒之时,只听头顶风声呼啸,身后噗噗噗噗漫开血气,草地里箭雨细密如林,不知何时落下,不知死伤多少,只见呼延昊忽然起身,奔向那草原中间的一条河流。 鲁大在山上带人冲下,章同自草间抬起头来,所有人都沉着脸,心底有着同一个念头。 这草原上何时埋了机关? 今夜,谁入了谁的瓮? 正文 第六十章 巧破机关阵! 暮青和月杀翻过山头时,金乌初起,漫漫草原披一色金辉,一望千里。 那千里之景,有些微妙。 延绵的格瓦河将呼查草原分作两岸,这边岸上,箭成林,尸成片,千人肃立。那边岸上,一人独坐,肩上负箭,正解衣。 一条格瓦河,隔了黎明战场,千人对一人。 暮青心中沉,速行下山,行至半山腰便闻见风里的血腥气。走到山下时,见一队精兵刚将地上箭矢拔除堆在一旁,两人一组将死了的新兵尸身往回搬运。 “鲁将军。”暮青去了鲁大身边。 鲁大见是她来,拧着的眉松了松,脸却依旧铁青,满是络腮胡须的下巴一点远处格瓦河对岸,道:“你猜对了,那人正是呼延昊,就是坐在对面那胡人崽子!” 暮青循着望去,见粼粼长河岸,一半草原伴着金乌,那人背衬金辉,上身精赤,手执一壶,眼望对岸,烈酒浇去肩头,低头咬住箭尾,忽然一扯! 锋锐的箭头刮着血肉,血珠如线,见那人牙齿森白,左眼眉骨自脸颊一道狰狞长疤,眼眸嗜血,几分残嗜染晨阳,千里草原风萧瑟,那人回头,如见苍狼。 苍狼,野兽,嗜血残暴,不必知道他是谁,暮青一望那人,便知是他! “老子一箭穿了他的肩,这草里却不知哪冒出的机关短箭,射死咱们一百来新兵,伤了也有快一百!”鲁大咬牙盯住对岸,草原上的机关阻了他们的路,此处到河岸四五十丈许,呼延昊已在长弓射程之外,精兵千人拉弓攒射,箭全数落进了格瓦河里,一根汗毛都没伤着他,着实恼人! 暮青低头瞧去地上,顺手拾起一支短箭,见这短箭比普通弓矢短小精致得多,只寸许长,箭身细幼,一看便知比起弓矢的射程,胜在速度。这等短箭,她参军月余,未曾见过,不似西北军中之物。 “这短箭是胡人崽子常使的,射程短,速度却他娘的快!机关座只有巴掌大,埋在黄沙里,一不小心踩上便是一条命,专射人喉!五胡戎人、狄人、乌那、勒丹、月氏,各有所长。狄人擅制兵刃,这短箭就是他们造的,以前只在大漠见过,老子也没想到能他娘的埋到这儿来!今晚入了瓮的或许是咱们!”鲁大握拳,骨节喀嚓作响,草原上风吹着,声如闷雷。 暮青蹲在地上,翻起一块草皮,细瞧了会儿,道:“不,他等的不是咱们,是咱们的五万大军。” 鲁大低头瞧她,赶忙蹲下身来,见暮青翻开的草皮下掩着巴掌大的一块已触发的机关座,她指着那草皮下的草根道:“机关埋在草下,事先要割下草皮,但将军看这草皮,只能掀开一指的缝隙,边缘的草根已长去了土里。这说明机关已经埋了有些日子了,绝非这三两日才埋的,应是在我们到达青州山前就埋好了。新军边行军边练兵,呼查草原是绝佳的练兵地,且此处是进入西北的必经之地,在此处设伏,等的绝非是我们今夜这七千人,而是我们的五万大军!” 呼延昊若知今夜有围捕,绝对不会现身。他不会以自身为饵,诱使大军进入机关埋伏地,因为他迷恋掌控,不能容忍自己成为被人追逐的猎物,哪怕是演戏。 今夜之事,仅是撞巧。 呼查草原辽阔,一目千里,鲁大想要将人围赶至此地,迫使呼延昊无所遁形,却不知呼延昊狡诈如狼,野心无边,他不仅在山中五里杀一人,想乱新军军心,还想在此地给五万大军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只是他没想到他会暴露,被鲁大带兵驱赶至此处,他进了绝地,却也入了生地,这些早已埋下的机关救了他一命,只是提早暴露了,没能等来五万大军,只喂了七千人。 鲁大面色阴沉,翻了翻旁边几块草皮,情况都一样,边上草根已重新长入土里,几乎掀不开了。 这小子说得没错,机关已经埋了段日子了。 但鲁大拧着的眉头却不见松和,如果机关已经埋了有段日子,那么有三个疑问——呼查草原埋了多少机关?这些机关短箭是谁帮呼延昊运过来的?又是谁将大军进入青州山练兵的消息透露给他的? 鲁大原以为今夜围捕的消息被人泄露了出去,如今看来是他想多了,但眼下这情况,还不如他想多了!若是昨夜围捕的消息传出去了,至少能确定奸细就在这两千精兵和两个营的新兵里,现在除了确定了凶手是呼延昊,奸细之事依旧在原地。 砰! 鲁大一拳砸进草里,黄泥草屑扑散去风里,听那草下机关座喀嚓一碎,鲁大起身,怒望河对岸。 对岸,呼延昊将肩上血箭吐去地上,仰头灌一口烈酒,和着唇边血一同吞下,望对岸被一具具拖回的尸身,笑意嗜血。见鲁大望来,他冲鲁大一笑,森凉嘲弄。 鲁大怒火中烧,却未往河对岸去,凌晨围捕触发了一百多机关短箭,不知草原上还埋了多少,埋在哪里,冒冒失失只会死更多人。 这些满怀一腔热血赴边关的儿郎,尚未看见边关的大门,便折在了这呼查草原上。 鲁大回身,望着地上那些被抬回来的新兵尸身,下令全军撤回山上。 * 半山腰上,士气低迷。 凌晨围捕,呼延昊左肩中箭,逃至格瓦河对岸,孤身一人与新军嚣张对峙。西北新军死一百二十七人,伤八十九人,七千人被阻呼查草原,一步前进不得。 鲁大和军中将领聚在树下商讨,四万余大军尚在山后行军,约莫两日后到。但呼查草原上被埋了机关,不知埋在何处,范围多广,大军到后行军必受阻。 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破除机关,要么退回山中另择去西北之路。 鲁大身边的将领多赞成后者,但顾虑很深。大军另择新路,势必延长回到达边关的时日,边关战事瞬息万变,大军晚到一日,延误了军机咋办?且呼延昊还在河对岸未走,机关是他设的,他自然知道埋在何处,大军若撤回山中,他再继续潜回来杀人又该咋办? “呼延崽子一人就能逼得咱们五万大军进退不得,咱们要是孬种地退回去,士气就伤大了!边关战事紧,行军途中操练,本想着路上就把这支新军的士气给磨锋利了,可还没到边关呢,军心就让退军给整散了,到了西北还咋打仗,咋砍胡人?” “那就不撤,破机关!” “咋破?把格瓦河这一边的草原的草皮都翻开瞧瞧?你敢保证不触动机关,不死人?” “死人咋了?行军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咱们西北军里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有怕死的吗?” “不怕死也不能随便把命往那呼延崽子的箭口上送!命是拿来杀胡虏的,不是拿来喂胡人崽子的机关阵的!咱跟着大将军行军打仗,啥时候遇上机关阵,大将军让咱拿命淌过?咱要是这么对新军,回去有啥颜面见大将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给个主意!咋办?” 那将领不说话了,众人抬头看向鲁大。 鲁大沉眉不语,立在树下望向大军行军的方向。他已经派人去给顾老将军送信了,等着瞧那老头有啥法子。 众将领不知鲁大在沉思什么,却见他忽然转身,去了安置伤兵的平地上。 还好昨夜怕有人受伤,带了军医,又从两千西北精军里便挑了几个熟手帮忙,这才没手忙脚乱。但药没带够,后头取箭的新兵许多都昏死了过去,场面令人不忍多看。 树下,章同低头坐着,瞧着失魂落魄。一百二十七人,是在他伏倒之后死的,他按下了身旁那名新兵,却将身后的那些新兵暴露给了箭矢。草原天边那一抹微光,流矢扑过头顶的罡风,身后一声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哑声,一道道身体倒地的闷声,成了他脑中散不去的回响。 不远处草地上,一支血箭丢在地上,刘黑子嘴里咬着白布,额上汗珠滚落如豆。石大海按着他,他身中两箭,一箭在肩膀,一箭在脚踝。肩膀那箭没射透,伤得不算重,脚上的却伤到了骨头。 军医说,肩上的伤没事,脚上的却难好,怕是日后好了脚也会跛。 十五岁的少年,爹娘去得早,兄嫂将他赶出家门,指望着西北从军能混出点名堂来,这一箭要了他的前程。 箭拔下来,他便昏死了过去,尚不知这残酷的事实。石大海情绪激动,要下山去和呼延昊拼命,韩其初在一旁劝着他,他一文人,劝不住身强力壮的石大海,转头喊暮青帮忙。 暮青却似未听见,忽然弯身,地上拾起一支血箭,转身便走。 少年身影单薄,衣袖束在腕间,走路分明无风,却似忽有凌厉风起,压得山风都低伏了去。 她提箭,下山,入草原,远远见呼延昊独坐河对岸,她便也往地上一坐! 呼延昊抬眼,见河对岸茫茫草原隔着一名少年,少年席地而坐,与他遥遥相望,远远举起一支短箭,将那箭往地上一插! 哧! 短箭扎进地里的声音,他听不见,却觉心头有血涌起,点亮了他残忍嗜血的眸。 战帖! 西北军,一名新兵,在向他下战帖! 呼延昊露出森然的笑,有趣! 山坡上,鲁大大步行来,见暮青坐在地上与呼延昊隔岸相望,眉头拧成了结,“你小子干啥呢!给老子上山!” “不上!”暮青头也未回,盯住呼延昊,不动。 “你小子盯着他干啥?能把他盯出个窟窿不?”鲁大郁闷,刚才韩其初来找他,说这小子下山去了,把他惊了一身冷汗,山下处处是机关短箭,这小子不想活了? 还好他没疯,只坐在战场边上,没贸然去草原深处。 “跟老子回去!” “不回!” “这是军令!” 暮青不吭声,还是盘膝而坐,背影如石。 “你小子敢违抗老子军令?”鲁大顿怒,这要是别人,他早一顿拳头招呼,拖回去军棍伺候了! 但这小子!这小子……他舍不得! “军令不如破阵重要,我不回。”暮青开口。 一句话,叫鲁大面色忽变,怔了片刻,他刷地也坐了下来,和暮青并排,目光灼灼盯住她,“有办法?快说!” 他不怀疑暮青说的话,这小子太神,仵作出身,赌技比他高,带兵比章同强,连呼延昊都被她给揪出来了!若非她,西北新军恐有逃兵潮!若非她,大军行到呼查草原会受重创! 她说她能破阵,他信! “要破阵,需要等。”暮青道。 “等啥?” 暮青好半天没答,过了一会儿,抬头,望草原蔚蓝的天。 “等天下雨。” * 等天下雨。 这一等,就等到了两日后,大军到来。 四万余大军驻扎在青州山口,未踏入呼查草原,只顾老将军率几名亲兵到了七千军驻扎的山上。 鲁大陪着顾老将军在半山坡上往下望,顾乾问:“那小子就一直坐在那里?” “嗯,两天了,犟得跟头驴似的,老子拉不回来。”鲁大郁闷,却无奈。他说等下雨,他摸不着头脑,问多了她不说,让她回来等她不干,两天来坚持与呼延昊对望,害得他每晚都亲自带精兵在山上守着,草原上有狼,一夜他们能射死不少狼。拜这小子所赐,这两天大家伙儿吃了几顿狼肉。 “你堂堂西北军副将,军令是摆设?”顾老将军眼一瞪,花白胡须被风吹得直飘。 “军令没有破阵重要。”鲁大拿暮青的话来堵他的嘴。 “你觉得这小子真能破了呼延昊的机关阵?” “敢不敢和老子打个赌?老子赌她能!” 顾老将军看了鲁大一眼,半晌,哼了哼,负手走远,“老夫看你在汴河城挨的军棍是好了,军中禁赌,要老夫跟你说几遍!” 鲁大的脸顿时黑了,打赌也能叫赌? 却见顾老将军健步走远,那方向似是伤兵营帐,片刻工夫,老人的身影便被树影遮了,渐渐瞧不见。 伤兵营帐门口,顾老将军却没进帐,抬头望一眼天,低声琢磨,“天下雨能破机关阵?老夫跟在大将军身边也没听过这等事,倒想瞧瞧……” * 大军在青州山口驻扎了三日,当初以弱胜强赢了演练的那小子要破草原机关阵的消息传遍了全军。 他说等天下雨,全军都在跟着他等天下雨,全军都在等着看,下雨如何能破机关阵。 许是五万大军日日祈祷凑了效,这日傍晚,乌云忽聚,呼查草原上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大雨浇熄了呼延昊面前的篝火,一只烤得半生不熟的狼腿被他从架子上拿下来,渴饮雨水嚼那狼腿,望着对岸。 对岸,几个兵奔下来,树叶包着一只热乎乎香喷喷的狼腿递给暮青,暮青拿了,跟呼延昊对着吃。 “哈哈!”呼延昊仰天长笑,嚼着那带血的狼腿,眸阴森压抑。这小子太有趣,让他忍不住想尝尝他的血是何滋味。但西北军有弓箭手,他过了这条河便会在他们的射程范围内,所以他不能动,只等着看,看着陪他坐了五天的小子要如何破他的机关阵。 这五天,她可是一根手指都没翻过地上的草。 大雨下了一夜,清晨时,雨停了,鲁大带着众将领从山上下来,问:“雨下了,阵如何破?” “等。”暮青还是道。 “又等?!”鲁大瞪圆了眼。 “等天晴。” 鲁大和身后将领面面相觑,一行人回到山上,片刻后,顾老将军下了山来。 “小子,大军跟着你等了五日,只等这场雨,现在雨过了又要等天晴,你可知军中无戏言?”老人披甲负手,目光威严。 “我从不戏言。”暮青未起身,未回头,只望着对岸,“老将军等着便好,天一晴,自会有一支大军来助我们。” 大军? 哪里会有大军来助他们?这山中,这草原,只有一支西北新军!山中遇见呼延昊之事,确实传信回了西北,但大将军在边关督战,分身乏术,不可能来这青州地界! 那还会有谁来助他们? 这回,没有人再回山上,顾老将军和鲁大带着西北军众将领站在暮青身后,陪她一起等。 草原气候多变,昨夜倾盆大雨,今早天便放了晴,八月的日头恨不得将人烤熟,站了一上午,众将披甲,额上都见了汗,草原上静得连风都歇了,一望千里,青草幽幽,河流蜿蜒,除了对面河岸的呼延昊,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小子,你说等天晴,天可是晴了。”顾老将军道。 “嗯,晴了。”暮青淡道。 “那你说的大军呢?” “来了,没看见?”暮青声音还是很淡。 来了? 众将皆愣,远眺草原,还是一个人影儿都没见到。 “不在远处,在近处。”暮青道,“就在诸位脚下。” 众将齐低头,见暮青轻轻拨开地上的青草,草地里死去新兵们的血已被雨水冲刷殆尽,地上只见泥土湿润,成排成排的蚂蚁在往洞外运土。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暮青已起身,道:“我们的友军已经在忙碌了,可以命一队擅长拆解机关的精军准备了。待傍晚,我们就可以着手清理了。” 友军…… 顾老将军胡子都似抽了抽,众将表情怪异,她说的友军,该不会是这些蚂蚁吧…… 鲁大没让众人问,他算是了解这小子了,她想解释之时可以滔滔不绝,她不想解释之时,问她只会把自己憋死。 等了这许多天,也不差再等半日,于是众将去准备,傍晚时分,百名擅长拆解机关的精军来到草原上待命。 但见暮青抬手,指那茫茫草原,问一句:“看见了吗?” 夕阳余晖斜照,洒万里草原,照那青草间,忽现雪色点点,若繁星落入人间。 繁星扎了众将的眼,许久无人说话,只闻呼吸急促,人人盯着那草中繁星点点,似见了人间不可能见到之事。 机关短箭的箭头,竟然成片地露在了众人眼前! ------题外话------ 明天31号,月底了,大家有月票的别忘了投,过了明天就作废了。 看了今天这章的,千万别以为蚂蚁大军只能把整个机关座搬出来,没那么大的本事。 什么原因,下章解释。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新的传奇 “清理此处。”不待众将问是何缘由,暮青便指着脚下道。 她负手望格瓦河对岸,两名精军来到她身前,蹲在地上小心拨开青草,着手清理机关。箭头露出,很容易便能推断出机关座、矢槽、触发夹在何处,这些精兵在大漠遇此机关太多,对其构造早已熟知。 稍时,一只机关短箭便被从草皮下取了出来,箭完好地躺在矢槽里,触发夹绷着,箭头锋锐,夕阳下寒色刺人眼。 格瓦河对岸,呼延昊紧紧盯住了那只取出的机关。机关埋时对着青州山口西北新军到来的方向,他坐在河对岸,对着机关座,看不到那些青草里冒出的繁星般的箭头,只看到那两名西北精军取出一只机关短箭后,蹲在地上继续发掘,稍时又取出一只,传去后头。 后头,看着一只只传递出来的机关,漫天红霞染了西北军众将领的脸,那脸上神采诉尽内心激动澎湃。 西北军中老将、副将、军侯、都尉、屯长、陌长,皆望一个无官无品的新兵少年。那少年立在众将前方,望格瓦河对岸,脚下机关取出一只,她便前行一步。 呼查草原的风吹着少年的发,送那清音过格瓦河,字字刺人。 “呼查草原的土是黄土,西北沙尘暴的主要成分,松散易挖掘,蚂蚁的最爱。但一场瓢泼大雨之后,黄土湿稠,洞穴坍塌,天晴之后蚂蚁们便会重新寻找家园。” “这世上,人爱走捷径,其他动物也一样,包括蚂蚁。被人翻动过的黄土格外松散,比没有翻动过的地方更好挖,蚂蚁们会愉快地找上这些地方发掘巢穴。但埋在土里的机关对蚂蚁来说很碍眼,它们会首先想要把这些东西运出土外,但机关座太重,并非它们能搬得动的。那么,哪里看起来最好搬呢?” “埋机关时,为了让箭顺利射出,箭头部位的土是埋得最松散的。你的箭容易射出,蚂蚁也容易进去,这最易挖掘之处便会最早暴露。” 少年一步步行来,手中提着一只短箭,是她五日前下山时带着的那支箭。 呼延昊起身,草原的风拂着那苍黑的衣袂,眉宇红霞里染一抹残红。 五日来,她向他下了战帖却未见行动,只是坐在他对岸,同他一样风餐露宿,看起来不过是为争一口气,今日却忽破了他的机关阵,理由……闻所未闻。 “小子,你的名字?”男子声线低沉微哑,令人想起大漠孤城外,西山月圆夜,那高踞俯望猎物的苍狼。 “杀人者不配知道我的名字。”少年声线清冷,令人想起雨后松竹林里那过耳的清风,闻之舒畅醒神。 明明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声音倒叫人过耳难忘。 “你是西北的兵,到了边关,你一样要杀人。” “侵略者,杀我百姓,辱我家国,不堪为人,见者诛之!” 少年字字铿锵,说话间,身前那精兵已将河边最后一只机关座取出。正欲向后递,暮青弯身拿了过来,对准河岸,射! 呼延昊在她弯身时便向后速退,那短箭擦着他的衣袂钉去远处,他仰天长笑,草原上漫天霞光染了他的眸,血般颜色,“你可知,不将本王当人的人,全都死了?” 正当他仰头之时,风里忽一道破音,一支短箭直刺他咽喉而来! 呼延昊顺势仰倒,那箭擦着他的鼻尖而过,河对岸同时听闻嗖嗖两道厉声!呼延昊身子刚倒地,就地滚了两滚,手往地上一按,脚尖儿一点,起身、急退,矫健敏捷! 河对岸,鲁大托着巴掌大的机关座,骂道:“娘的,胡人崽子的东西,就是使着不顺手!” “本王督造的东西,自然要不了本王的命!”呼延昊看了鲁大一眼,又看向暮青,兴味地一笑,那笑意总有几分残忍,“小子,你这等人物,本王一定还会再见到你的。你的命,早晚是本王的!” 暮青哼了一声,嘲讽,“取我的命之前,先想想如何杀尽天下蚂蚁吧。” 呼延昊脸色顿沉,他不能接受一丝失败,偏偏重创西北新军的大计毁在眼前这小子手中,这小子还戳他痛处!他定定望了暮青一会儿,转身离去。 格瓦河河宽七八丈,昨夜大雨,河水水位急涨,水流湍急,一时难以过人。后头有精兵递来鲁大的弓箭,他满弓连发数箭都被呼延昊矫健地避了开,眼看人就要走远,暮青回身,盯住顾老将军和鲁大道:“我水性好,挑几个识水性的人给我,我去追!” “不行!”鲁大断然拒绝,“天马上就黑了,草原上狼群太多,危机四伏,你才操练了月余,单夜晚行军对你们来说都有难度了,别说追踪了。呼延昊是夜战的好手,他能在草原上布下机关阵,定有人帮他!谁知前方有没有他的人马?你们小心中埋伏!老子可不想再给新兵收尸!” 西北军多是北方汉子,又常年在大漠打仗,他们倒是能夜战,可惜水性不精。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岸边拿弓射呼延昊?早派人过河去追了! 这胡人狼崽子,终究还是叫他逃了! 暮青没有坚持,鲁大说得有道理,但她有件事这些天里都弄不明白,那便是晚上时,山上的弓箭手虽射杀了几头狼,但她一直没遇到过狼群。呼延昊的机关埋在此处有些日子了,他难道不怕有狼群经过踩了机关,还没等来西北新军,这些机关便失去了作用?听鲁大说,他们在西北大漠与胡人交战时也常遇上这机关,大漠也有狼群,这些机关究竟是如何避过狼群的? 暮青暂时想不通,但显然胡人有一些她不知道的办法。 这日傍晚,暮青随着众将领回到山上时,七千人的欢呼震了山林! 一条上山的路,精兵列队,新兵簇拥,好似欢迎英雄归来。那英雄少年走在众将身后,众将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欢呼声远远传去青州山口,驻扎的四万余大军兴奋地齐望前方山头——阵破了? 破了! 只是破阵之法闻所未闻! 那少年,五日坐于草原之上,隔岸与狄三王子对峙,不费一兵一卒,一刀一箭,只等一场雨,一支草原上的蚁军,便叫机关阵现了形! 那少年,仵作出身,赢武将之后,断行军惨案,破草原箭阵!一人之力,保下西北五万新军! 大军在山口处看不见草原上的情形,只听有人从山上来传喜讯,自此,连日来新兵被杀、围堵误入机关阵、大军被阻青州山口的阴霾一扫而光。这夜,山上山下欢呼,新兵们围坐篝火旁,谈的皆是少年的传奇。 山上,伤兵营帐外的篝火旁,暮青端着碗,喝着热粥,吃着狼肉。旁边围着三四十人,皆是演练那晚她带的兵,火光映亮了新兵们的眼,比起演练那晚的欢欣兴奋,此刻新兵们眼中更多了热烈的崇拜。 “你咋知道那些蚂蚁能破了狄三王子的阵?快说快说!一会儿我进帐跟黑子讲去!”石大海兴奋地急问。 韩其初也笑望暮青,他也想知道,这少年太令他惊叹。 新兵们在旁边纷纷点头,远处一些吃晚饭的新兵听见忙端着饭碗起身凑过来,也都想听听。消息传得快,一传十十传百,一会儿的工夫,连西北的老兵都凑过来了,伤兵营帐前的空地外,顿时围了个十来层,人头攒动。 暮青坐在树下,端着粥,火光照着她的脸,粗眉细眼的少年,神情有些怔。 她未处理过这等状况。 前世,他们法医部门相对独立,加上平日的话题大多是科学性的,很多人觉得无趣,少与他们有共同语言。再者,没几个人受得了他们在吃饭的时候看着尸体的幻灯片,就一具尸身上的蛆虫讨论一整顿午饭的时光,所以除了同事,他们朋友不算多。她前世,也就顾霓裳这等特工出身的人不嫌她话题口味重。 在大兴这些年,百姓重阴司,仵作乃贱籍,寻常百姓见了仵作便想起死人,都觉得晦气,暮家左右无邻,她这些年来更无朋友,一个人清静惯了,突然被众多兴奋崇拜的目光盯着,一时有些不适。 她熟知蚂蚁的习性没什么奇怪的,她选修过法医昆虫学。在国外读书的那段日子,教授常接到警局的邀请去参与案件调查,一般情况下,他会带几名研究生组成的法医小组去。法医小组里,大家专业都有不同,比如法医人类学、法医病理学、法医昆虫学等等,有时还会有化学和考古学的研究生。 法医大多是病理学出身,也就是研究疾病和组织外伤的医师。尸身在分解前有机会解剖的话,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就判断得异常准确。但一旦进入分解阶段,柔软组织液化,尸肉上的线索消失,只能通过骨骼来做尸检时,便需要用到人类学的知识。所以,她修过人类学,也修过昆虫学,了解蚂蚁的习性很正常。 暮青望着那一双双兴奋的眼,想了片刻,将那些重口味的剔除,简短答道:“尸身上出现的昆虫,比如蝇类、蛆虫、皮蠹虫、蚂蚁,习性我都清楚。” 一句话便解释清楚了,篝火旁却久未有人声。 蛆虫…… 新兵们盯着自己碗里的粥,望那白花花的米饭。 石大海一拍额头,忽然觉得自己问错了问题…… 韩其初摇头苦笑,盯着手里的饭,也觉得吃不下了。 一群人都没了胃口,却没有人离开,众人瞧那树下坐着的少年,看她默默吃饭。远处山头上,大帐外顾老将军负手立着,往那半山腰的热闹,叹道:“这场面,真叫老夫想起了大将军还是新兵的时候……” 元家嫡子,西北从军,从一个无官无品的兵做起,一骑孤驰,万军中取了戎王首级,一战震了天下。那晚,军营里也是这般热闹,那晚,西北军尚未建成,围在大将军身边那些人却终究成了西北军的中坚力量。 时隔十年,未曾想今夜还能再见此景。 这少年,今夜俨然成了五万新军心目中的传奇。 十年前,众将士围在大将军身旁时,崇拜却保持着尊敬,狂热却保持着畏惧。而那少年身旁,众新兵崇拜、狂热,却未见隔阂…… 新军多是贫苦百姓出身,这少年也差不许多,他不似大将军,当朝相国嫡子,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众将士面对大将军时总谨守身份,众将归心,却总觉他在高处。这少年的出身让众将士在他身边时毫无保留的亲近…… 这是与十年前不同的景象。 年过花甲的老将望着那山下之景,山风吹来,觉得有些冷。 这少年,这支西北新军,若令他们成长起来,会是一支怎样的力量? * 暮青在树下坐着,并不知山顶老者的心思,她只觉身上有些冷。 冷意并不重,她只往火堆前靠了靠,吃过饭后起身去伤兵帐中看了看刘黑子。刘黑子沉沉睡着,听闻前两日发了烧,今日烧退了,军医说烧肯退便是无事了。 看过刘黑子后,暮青才回了营帐。这五日,为争那一口气,她与呼延昊对峙,风餐露宿,一直未曾好好歇息。明日那百名精军要清理草原上的机关,大军至少还要再停一日,她今夜可以好生歇息一下。 但躺下后,暮青渐渐觉得身上冷意阵阵,八月草原,热得像蒸笼,她竟觉得冷。 心头这才有了不妙之感,她昨夜又淋了一夜雨,似乎着凉了。 她女子之身,在军营多有不便,平日一直颇为注意身体,若非这几日与呼延昊对峙,这病也不会染上。她蹙了蹙眉,几番考虑,没有起身去军医帐中。 韩其初和石大海夜里在伤兵营帐里轮流照顾刘黑子,今夜帐中只有她和章同二人。章同自她今日回来,一直没说过话,此刻正背对她躺着,似乎睡着了。 暮青便也背过身去,闭上了眼。 半夜时分,她如置寒冷冰窖,有人忽拍她肩膀。 暮青一惊,回身一把薄刀抵上那人喉咙,却看见章同皱眉盯着她。 问:“你怎么了?” ------题外话------ 新年前最后一天,华丽卡文了。 看了看时间,这是我来520小说过的第三个新年,每一年的这一天都在写文,每一年的这一天都有人陪伴,忽然觉得挺幸福。 就快跨年了,愿新的一年都幸福。 明天见。 正文 第六十二章 化敌为友 “没事。”暮青将刀收起,藏回指间,翻身欲躺下。 章同扫了眼她指间,眉头皱得更紧,“你手里是何兵刃?” 暮青躺下,闭眼,淡道:“剖尸的,你要瞧?” 身后,章同半晌无话,听他似起身回了自己席上,只是没过多久又问:“你真的没事?” “没事,谢谢。”暮青皱着眉,裹了裹身上盖着的军服。盛夏时日,军中未发被褥,她只有件换洗的军服,拿来当了被子却太薄,冷意一波一波袭来,头痛欲裂,一开口喉咙都疼。 章同冷笑一声,“少年英雄,逞能淋雨染了风寒,不瞧军医偏要忍着,很能耐?军医大帐离此不远,去瞧瞧,能丢人还是能死?” 不丢人,也不能死,但军医会瞧脉,她女子之身会瞒不住。 暮青闭眸不言,这病来势汹汹,熬了半夜愈有加重之势,想来是不能再熬了。爹通医理,她往日跟着学了些,知道解表散寒可用哪几味药,稍时待章同睡了,她得悄悄去寻月杀。两人虽未约定相见的暗号,但以他的功力,想来她去他营帐外,他能听见。 身后却传来章同起身的声响,随后听他走了过来,语气不太好,“走!去医帐!” 暮青未起,章同伸手便拽了她的胳膊,“走!” 暮青顿惊,坐起身来便要将手甩开,未曾想章同竟蹲去地上,顺手拉了她另一条胳膊,使力将她往背上一背! 砰! 前胸后背无声的撞击,两人忽然都僵了住。 暮青束着胸带,但女子即便再束胸,那触感也不同于男子胸膛的坚实。 暮青的心顿沉,章同倏地回头! 帐中灯烛已熄,唯帐外架着的火盆里有光映着帐帘,山风飒飒,树影摇曳,隔着帐帘晃得章同的脸色忽明忽暗。 暮青将手收回来,起身往帐外走,“我自己去。” 出了营帐,暮青未回头,也未往月杀帐中去,只直往医帐方向走去。章同应是发现了,但他不会说出去,此人心骄气躁,但还算珍视战友,不然今夜便不会过问她的病情,想带她去医帐问药。章同虽渴望军功,但绝非靠出卖同袍邀功请赏之辈,她可不必担心。但她不敢保证他不跟出来,所以月杀的营帐此刻不宜去。 山风凉爽,暮青却只觉寒意阵阵,头越发昏沉隐痛,胃中翻搅,她戴着面具,那脸色在月光下都瞧着发白。医帐中军医未歇,这今日有伤兵,夜里也要熬药煎药,帐中三名药童忙碌着,军医坐在桌前就着灯烛开方子。 西北新军随军的军医是位老者,面色红润,山羊胡,乍一瞧有几分仙风道骨,听闻姓吴,曾在御医院里做过左院判,后请辞随军做了西北军的军医,救过不少边关将士的性命,在军中颇受尊敬。 吴老见了暮青一怔,“你是那个……姓周的小子?瞧着脸色不太好。” “是,见过吴老。”暮青抱拳见礼,这才走了过去,“昨夜淋雨,有些风寒,来吴老处求副药。” 暮青在草原上一坐五日,与呼延昊对峙的事早已传遍军营,吴老顿露了然神色,摇头叹道:“军中都是你们这些不爱惜身子的小子,老夫有一日累死了,瞧你们还找谁讨药去。来这边坐下,张嘴,舌伸出来老夫瞧瞧。” 暮青道了谢,依言坐下,吴老执过灯烛来瞧了瞧,道:“舌边红,苔薄白,有无恶寒、胸闷、咳嗽、头疼、喉痛?” “无咳。”暮青道。 “嗯。”吴老沉吟一声,“手拿出来,老夫帮你探探脉。” 暮青却坐着未动,只道:“伤兵营帐事忙,不敢多扰吴老。” 吴老道:“哪有这等道理?老夫帮你探探脉,能耗多少时辰?” 暮青张口欲答,帘子忽然掀开,章同沉着脸走进来,未瞧暮青,只对吴老道:“就问你开副方子,哪那么多麻烦事?问也问过了,看也看过了,开药便是!不就是染了风寒?左右不过那些方子!” “哪来的张狂小子!”吴老被喝斥得一怔,随即沉脸起身,“医者,行的乃是望闻问切之法,虽是风寒,阴阳脏腑、经络气血,各有不同!不切脉,药方不精,他如何能好得快?” 章同欲辩,暮青一把按下他,她按在他手腕上,隔着束腕,章同却似被烫着,倏地收手,往后倒退一步,耳根被灯烛暖光渡了层奇怪的红。 暮青未瞧他,只觉越发头痛,起身对吴老礼道:“此人与我同伍,心急冒犯,望吴老莫怪。听闻军中药草金贵,时常有缺,因此药方不敢求精,麻黄、防风、姜芥、葱白即可。” 吴老能辞去朝中御医来军中行医,定非追名逐利之人,他定有一颗医者仁心,志在造福苍生。章同拿药方说事,他怎能不怒?原本,她虽病着,精力有限,但尚能推断这老者的心理,与他推说几句,许能开出药来,章同这一闹,她平白多费些口舌。 吴老咦了一声瞧向暮青,“小子竟懂医理?” “家父略通医理,我习得些皮毛,说得不对之处,望吴老莫怪。”暮青垂首恭敬道,面上已现疲态。 吴老瞧瞧她,再瞪一眼章同,哼道:“老夫就觉着你小子说话文绉绉的,比军中一些狂妄莽汉强得多,怪不得老夫瞧你顺眼,你也算半个后生。”说话间,他又坐下了,取笔蘸墨,一张方子顺手便成,“魏家给军中备了不少药带去西北,暂时不缺药草,但前线战事紧,药材确实要紧着用。老夫且给你开一方,你今夜不得回帐,医帐中就有歇息之处,你去那边歇息,夜里若不好,老夫好再给你瞧瞧。” 暮青将药方接过一看,顿时目露感激。吴老嘴上说药材要紧着用,方子里却又给她加了几味药。 “杵着做什么?去那边取了药罐煎药,这小子不是与你同伍的?叫他煎药去,急吼吼地闯来老夫医帐,不就是为了来干活的?”吴老没好气地摆摆手,“去吧去吧,别用我的药童,都忙着给伤兵煎药,没那许多人手!” 医帐颇宽敞,用帘子隔开了三处,一处开方,一处煎药捣药,还有一处放着两张木板床。那木板床只是几只大箱子上放着块木板,上头铺着席子。如此简易,暮青望着,眸中暖意渐替了清冷。睡床自然比睡草地好得多,昨夜草原上刚下过雨,地上湿潮,她染着风寒,席地睡只会加重病情。风寒风热之症,军中常有,喝几副药,歇息几日便好,实在不足以占医帐中一张床位,显然是吴老胸怀仁心,故意留了她。 床上有张棉被,正是暮青此时所急需的。她去床上前回身看了眼章同,章同正好从地上拿起只药罐,掀了帘子出去,并未瞧她。 暮青上了床,棉被裹上,闻着医帐中的药香,听着药罐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渐生睡意。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帘外传来一位老者的喝斥声:“药都煎好了,端着碗杵在这儿做什么?再不送进去药都凉了!哪来的毛躁小子,照顾病人都不会,还敢闯老夫医帐!” 暮青反应了一阵儿才辨出这声音是吴老的,而自己正在医帐中,那帘外被喝斥的人应是章同。 正想着,章同端着药碗脸色阴沉地走进来,只瞄了她一眼便将目光转开,药碗直直地递了过来。 暮青欲言谢,却发现嗓子疼得难以发声,只好先将药喝了。药不冷,也不烫,温度刚好,喝完便觉五脏六腑都暖了些。 “多谢。”暮青终于能出声,她将药碗递给章同,道,“你回营帐歇息吧,我自己在此便可。” 章同冷笑一声,“你自己便可?那老头趁你睡着了给你把脉怎么办?” 暮青看了他一眼,此时无力吵架,便躺下闭上了眼。 见她不出声了,章同就地坐了下来,将药碗放到了旁边地上。医帐中并不安静,隔壁有药童在抓药捣药,有药罐在咕咕嘟嘟,低低切切的声音里,她的呼吸声仍能清晰地钻入他耳中。 他转头看向床上,她蜷在棉被里,眉头皱着,睡得并不安稳。帘旁药炉的火光映着她的下巴,清清瘦瘦,不见棱角,反倒有几分柔和细腻。 他为何以前没发现? 章同目光落到暮青那粗眉细眼上,皱了皱眉。 是了,谁能想到这平平无奇的相貌,这疏离清冷的性情,会是个女子?谁能想到,女子敢假扮男子入军营从军? 她待人疏离,毒舌如刀,湖边演练,林中验尸,孤身一人提着把箭与呼延昊在草原上对峙五日,不费一兵一卒破了机关阵——她哪一点像女子? 女子养在深闺足不出,出则轻纱罩面,低眉顺目,行路纤纤细步,笑颜当如花,吐字如玉音。她哪点像……他想起湖边那夜,她将旌旗呼地插在他脸旁,便不由眉头拧出一团疙瘩。 大兴律,女子擅入军营者斩!她不知? 他应该将她告发的,军营乃男儿报国之所,岂容女子混在其中胡闹?但不知为何,这念头一冒出来,他便想起她那日提着短箭从伤兵营帐里出来的身影。那短箭上带着血,他瞥见便转开了目光,他救了一人,却死了一百。他忘不了清理战场时,身后那兵一箭穿喉的模样。 其初说,若非他示警,死的人会更多,他叹他重情,殊不知真正重情的那个人是那总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挫败自责之时,她独自提箭与呼延昊草原对峙,替刘黑子出了头,替全军出了口气。 强者自强,弱者自责,他深深挫败,深觉有她在的一日,他会永被她的光芒遮掩。所以,今夜发现了她的秘密,他本该趁此出击,告发她,让她离开军营,可是出了营帐,他的脚便不自觉地往医帐来,他还替她在吴军医面前遮掩身份,替她煎药,此时还替她守着床。 他真是……疯了! * 暮青清晨醒来时,章同正引着鲁大和老熊进来。 暮青并不意外,今日草原上发掘机关,大军虽不必行军,晨练却还是要的。她晨练未出操,老熊得知她昨夜风寒,惊动了鲁大,三人便一起来了军帐。 鲁大一见暮青额前湿漉漉的模样便皱了眉,“叫你小子别逞能,偏要去淋那场雨!昨晚风寒,怕老子说你,才没敢告诉老子吧?有能耐你小子一晚上就好利索了,老子不知道,你就不用挨骂!” 鲁大嗓门大,暮青刚醒,被他一吼,一时有些懵。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那懵懵的表情落在章同眼里,不知为何心底有些畅快。 老熊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好些了没?” 暮青这才掀开被子下了地,抱拳道:“好了。” “好了?你说好了就好了?”鲁大气得发笑,掀了帘子扯着嗓子喊,“吴老呢?给这小子瞧瞧!瞧她好利索了没!” “不必了,吴老忙着伤兵之事,我便不添乱了。昨夜发了一身汗,我回营帐换身干爽衣裳,一会儿去瞧瞧刘黑子。”暮青说罢,钻出帘子就走了。 出了医帐,听鲁大在里头骂道:“臭小子!怕添乱以后就别给老子逞能!章同,再去跟吴老抓副药去煎了,待会儿带回去给她灌下去!给她留了早饭没?叫那帮伙头兵……” 医帐里声音越来越远,暮青寻路回营帐,一条小路旁闪出道人影来。 那人一张脸在人堆里挑不出来,唯一双眸冷峻,正是月杀。 “你昨夜病了?”月杀声音有些沉,“为何不寻我?主上命我照顾你。” 暮青回想了下昨夜事,实在有太多原因没能去寻他,又一时说不清,最后只道:“昨夜事……别告诉他。”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杀望着她的背影,皱眉。昨夜事指的是她生病的事?她生病之事要他别告诉主上?她是在教他欺瞒主上? 这女人…… 他怎敢欺瞒主上! * 暮青回了营帐,章同在医帐煎药,韩其初和石大海在陪刘黑子,她便避在帐后,迅速擦干了身上汗,换了身干爽衣物,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她端着换下的衣物下了山,草原上发掘机关阵的精兵人数已增加至了三百人,草地上随处可见掀开的草皮,挖出的机关全被撤了触发夹堆放在一处,已近百。 暮青从昨日那清理出来的路上走,一路遇到的精兵皆停下来与她打招呼,她只淡淡点头,便去河边将衣物洗了,回了山上。 回到营帐刚将衣物晾好,章同端着早餐和一碗药进来。早餐是稀粥,加了香喷喷的烙饼,居然还有一只素包,这在大军行军路上来说很难得了,看来是鲁大特地给她叫的病号餐。 暮青道了声谢,便将饭放到地上,盘膝坐在席子上,低头吃饭。她的坐姿半点女子的矜持也无,昨夜他背她,识破了她的身份,她竟像是那事没发生一样! 章同看了暮青半晌,看不下去了,问:“你真的打算去西北军营?” “不然呢?”暮青喝一口粥抬眼,她看起来像是去西北旅游的吗? “你一个女……” 章同话未说完,暮青眸光忽然一冷,章同话也同时止住,瞪了她一会儿,道:“你就敢保证不会再有人看出来?” “我会小心。” “哼!如何小心?”章同哼笑一声,眯着眼看她的下巴,“你去河边时就没照照?天下间有几个男子晨起时脸上没胡渣的?” “如果你昨夜没发现,你今早会注意我下巴上的胡渣?”暮青淡问。没人会认为军营里混有女子,所以没人会去注意一个男子下巴上的胡渣,章同的话虽有道理,但他忘了人有思维定式。 章同一怔,难以反驳。他承认,他以前没注意过,这军营里都是粗人,每日操练累得人回帐便想睡,谁有闲心注意谁晨起长没长胡渣?他跟她同营帐月余都没注意过!而且,她这性情,这张脸,这名字……确实也没人会觉得她是女子! 但…… “你就不怕我告发你?”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今早他将鲁将军和熊陌长带去医帐,他以为会看到她惊慌失措的脸,没想到她依旧淡定,就像知道他不会告发她一样。 “你不会。”暮青道。 “你怎知我不会?”章同有些怒意,她凭什么如此以为? 暮青不言,低头将早餐吃完,又将药喝了,端着盘子往外走,“你不是那种人。” 说罢,她人已出了营帐。 帐帘撩了又落下,几缕晨阳照进来又关出去,章同脸色明了又暗。 他不是那种人?说得好似他跟她有多熟,她有多了解他似的。 他哼了哼,打了帘子出去,那哼声分明是不屑的,嘴角却不知为何扬起抹笑来。 * 草原上的机关阵历时三日,清理出了三千多机关短箭,装满了整整二十辆运粮草的大车。 大军挺进呼查草原之时,翻开的草皮无声诉说着连日来三百精兵的辛劳和三日前少年的壮举,五万大军踩在那草皮上,脚跺得分外响亮。 原定的草原演练因破阵挖掘总共耽搁了七八日,不得不取消,西北战事紧,新军抵达西北的日子原就有日程安排,如今不得不加速行军。 出了呼查草原,越往西北走,土地越荒芜,黄风越大,大军速行了半个月,进入西北地界时,见巨大成片的黄岩横亘在广袤的半荒漠地带,风刮着岩石,带起层层黄沙,岩石表面留下纵横的沟壑,无声诉说着西北风刀之烈。丛草堆在岩石之下生长着,仅草尖儿看得见绿色,草叶已被黄沙吹得灰蒙蒙,烈日晒着黄沙,靴底似要被那热浪烫透,闷不可言。 来自江南的新军从未见过这等荒芜,一双双眼睛望着这他乡的路,想着连月来的千里行军,忽然思念家乡。 边关尚未至,便似已见酷热苦寒。 这里只是西北的边界地带,大军却未再前行,这日只是中午,便下令扎营了。 歇息了一下午,晚饭过后,大军歇息的时辰,老熊来了暮青营帐外。 鲁大的军令,点了暮青、章同和韩其初悄悄去军中大帐。石大海这些日子一直随军跟在医帐里,一路照顾刘黑子,他不在,三人出了营帐,帐中便没了人。 但帐外有人。 月杀也等那里,看来也被鲁大点了名。 夜色已深,除了岗哨和巡逻,大军已歇。老熊带着四人在夜色里直奔大军营帐,几里的路,到了时四人已经被黄风刮得灰头土脸,鲁大见了大笑一声,满意点头:“这个样子才像我西北军!” 四人沉默,除了韩其初世故地笑了笑外,其他三人皆不给面子的严肃着一张脸。 鲁大也不尴尬,招手将四人唤过来,来到桌前,见桌上铺着张地图,大帐烛火昏黄,晃着地图上标出来的大小十三个圈。 “你们见的这些地方便是咱们大军进入西北首邑葛州城前,路上会遇到的大小十三处马匪帮。前些年,战事稍平,咱们西北军常剿匪,大将军招安了一批,杀了一批,放了一批另谋生路。本来都乖乖的,年前五胡联军扣边,大军在战场上损耗不少,江南征兵的消息天下皆知,这些马匪便他娘的以为西北军要完了,又聚了起来!大将军在边关督战,军中好手都对付胡人去了,剿匪的事儿就落到咱们头上了。这十三处马匪寨子都是以前的,老子现在要你们想法子弄清哪些寨子里有人,在进西北之前,老子要新军的刀先开开锋!”鲁大在那地图上大大小小十三个圈上一划,大手一拍! 韩其初目光闪动,果真叫他猜中了!在青州山中时,他便猜测新军到了西北要剿匪! 鲁大的意思很明显,这十三处寨子是以前的,匪祸平定后寨子便空了。年前战事一起,马匪又卷土重来,但不知有多少人,哪些寨子里有人,西北军没时间没精力去查,这事便落到新军头上。他们要摸清这些寨子的虚实,以便新军制定剿匪战术。 “只有我们?”暮青问。 十三处寨子的虚实,四个人去探? “不,是六个人。老子和老熊这回跟你们一块儿去。”鲁大的面色沉了下来。 四人皆怔,鲁大要一起去?他是西北军副将,几个人去探马匪寨子的虚实是少了些,可犯不着他亲自去吧? “这回老子必须得去!”鲁大目光沉沉地扫了眼暮青四人,四人心中皆生了肃穆。除了暮青看出鲁大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其他三人也都感觉了出来。 果然,听鲁大道:“你们四人在新军里是出类拔萃的,老子看好你们,所以想练练你们。但是老子这回不放心放手叫你们去,不瞒你们说,原本老子打算速战速决,五万大军,几个马匪寨子,老子没看在眼里!在大军到达西北之前,军中先后派了三拨人去探这些寨子的虚实,打算到了西北咱就开打!但是,派出去的那些人……全都没有回来!” ------题外话------ 今早起来,看见上海外滩广场有踩踏事故,不知道仵作的读者有多少在上海。望妞儿们平安。 元旦放假三天,希望大家不要去人多拥挤的地方,过节图个团圆开心,没什么比安全更重要。 新年第一天,愿大家都平安! …… 有喜欢看异能文的妞儿,今天推篇文 逆天鬼瞳之极品贵女/顾小梳 【一对一】+【女强】+【鉴宝赌石】+【古墓探险】+【阴阳鬼魂】+【宠文】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古怪老村 全都没有回来? “被马匪杀了?”章同沉声问。 那些马匪,敢杀西北军的兵? 韩其初皱眉沉吟,“未必不敢,总有些亡命之徒。” 西北军与马匪有旧怨,既然杀过一批人,定有些怀恨在心的。 不成想,鲁大摇了摇头,“人不知道死了没,也不知道活着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马匪干的!” 案上烛台火光如豆,衬得西北汉子眉宇阴沉,眼里有火在跳。这也是今晚他将暮青等人叫来的原因,这小子擅长查案,或许能帮帮忙。那些派出去的兵都是西北军的精军,他手下的老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绝不容许他们连尸体都找不到! 韩其初和章同互望一眼,面色凝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即是说……人都失踪了! “老子派出去的人都是军中斥候探马,西北土生土长的汉子,乔装个个是好手!边关一遇战事,百姓出门大多结伴,他们就扮作结伴去葛州城的百姓。他们跟老子定下的是百里一暗号,一日一联络,可是三拨派出去的人都在进入葛州城前三天失去的联络。此处离葛州城有八百里,那十三座马匪寨子就在前头方圆五百里内。” 百里一暗号,进入葛州城前三天失去联络,即是说,人是在离葛州城前方圆三百里的内失踪的! 西北广袤荒凉,马匪猖獗,狼群环伺,人若死了,黄岩下一丢,或被野狼叼去,或被风沙埋了,失踪几个人太容易了。人是失踪在匪寨附近的,马匪打家劫舍,抢掠过路商队,几个百姓他们许瞧不上,但未必会放过。西北军的汉子身手都不差,若遇打劫,马匪有杀人之心,他们势必反抗。这一反抗,身份必定暴露,他们要么被杀了,要么被抓了。 若被杀,马匪与西北军有旧怨,曝尸的可能性比较高。 若被抓,总该会派人下帖,商议放人的条件。 可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怎么回事? “将军可否告知,这些马匪有多少马匹?”章同问,他想不通,西北军主帅元修有战神之称,马匪既然被他剿平过一次,为何还敢为祸?即便边关起了战事,西北军折损了些,需从江南征新兵,可这些马匪怎敢保证战事必败?难道不怕西北军战后回头再剿匪,他们便再无活路?就算如其初所言,这些人已成亡命徒,不在乎日后生死,那从江南来的五万新军呢?西北军身陷边关战事无暇他顾,从江南行军而来的五万新军却可以拿他们磨刀。这些人傻了?难道想不到新军想拿他们磨刀? 十三个马匪寨子,五万大军,他们何以为抗? 若不能相抗,何以敢动西北军的兵? 他总觉得,这些马匪重聚为祸之事,有些蹊跷…… 韩其初闻言,眸底忽有亮色,望着章同笑了笑。章同心骄气傲,区区马匪,若是往日,他定不会放在眼里,今夜问出此话来说明他心中已有几分谨慎,已肯用脑子,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 行军两个月,与他一同从家乡报名从军的人,已见成长。 而这成长…… 韩其初转眸瞧了眼暮青,这成长与这少年分不开,若非她这一路一次次的撼举,章同的棱角绝不会如此被打磨。 暮青未说话,只低头瞧案上地图。月杀依旧那张冷峻的脸,瞧不出情绪波动。 听鲁大道:“现在这些马匪有多少人,老子也不知,不然也不会派人去探查。但当初老子随大将军剿匪时,这十三座寨子,马匹足有一万多数!” “一万?”章同和韩其初齐惊。 一万多马匹,便是一万多骑兵! 不知这些马匪寨中如今有多少骑兵,若还有这么多人,再踞山寨险要之势,确实可与西北新军一抗。新军虽有五万大军,但都是步兵,自古步兵对阵骑兵便有先天劣势。野外战争,骑兵的冲击力向来都是战场上的王者,只要兵法战术不失,一般都会胜利,就算失利也可全身而退。步兵却无此优势,面对骑兵,步兵只能以阵型阻止骑兵的冲锋,否则只有被屠戮的命运。 那么,如今这些马匪寨中的骑兵是否也有此数? “这便是老子想要查的!老子在江南征兵之时就收到大将军的传信,大将军也觉得马匪重聚为祸之事有异,要新军进葛州城前,定要将此事查清!”鲁大道。前线有战事,后方不能生乱,新军到达边关前,匪祸必须要剿平! “别查那些马匪寨了。”暮青忽然开口。 她一开口,帐中人都愣了。她自从进帐就问过一句话,接着便只听不言了,大家都商讨完了,正准备讨论从何处下手查呢,她竟说不查马匪寨? 那查啥? 暮青忽然往前走了两步,伸手在地图上葛州城外三百里的范围内一划,她手指划过之处,一处寨子也没有,反倒是在地图上标示出来的村庄上圈了一遍,“有问题的,是这些村子!” 鲁大、老熊、韩其初、章同和月杀的目光都落在那些村庄上,抬头齐望暮青。 暮青道,“人是在离葛州城三天路程的范围内失踪的,不要考虑他们失踪前有没有遇到马匪,身份有没有被识破,被抓了还是被杀了,这些想法毫无帮助!失踪前他们遇到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失踪前他们在做什么!他们的目的是探马寨的虚实,想想他们一路上会做的事,除了每日一联络,百里一留暗号和每天的赶路,他们要做的便是四处打探搜集消息。不同于呼查草原沿路来的数百里无人烟,葛州城乃西北首邑大城,三百里外有不少村庄!村庄是借宿和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如果是我们,我们会过这些村子而不入吗?” 除了月杀依旧冷着张脸外,其余人皆目露亮色。 “既然他们会进村中借宿,伺机探马寨的消息,而他们正好是在这段时间内失踪的,那么这些村子我们就该去查一查。重走他们走过的路,重做他们做过的事,真相或许就会在我们眼前出现。”暮青的手再次来到地图上,在一处落下,“葛州城外三百里,离官道最近、最大的村庄——上俞村!” 她抬眼望向那几双激动的眼睛,“目的地有了,何时出发?” * 黎明时分,一行人才出发。 鲁大乔装成一名归乡的员外,暮青扮成他的小厮,韩其初扮成账房先生,老熊、章同和月杀扮成家丁,六人换了身百姓衣衫,出军营时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停在一道巨大的黄岩后。 鲁大已在车里等,韩其初是账房先生,自可与他同乘一车,暮青是小厮,按理该在车外,章同对她道:“你和其初都去车上,老熊驾车,我和越慈在外头就够了。” 暮青挑了挑眉,不说话,只跳去马车一侧坐了,没有进车内的打算。她是小厮,小厮和员外同乘一车,路上若遇上马匪劫道儿,必露马脚。 章同皱眉,望暮青背影,晨阳刚从地平线上冒了个尖儿,那金辉便将西北广袤的黄土路映得天地一色。她一身素布青衫,在这天地风沙里,背影如江南岸上一抹翠色,清卓不可言,入得目中来,便再难消下心头。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那肩线,柔得一抹弯月似的,哪是男子能有? 他知道,那平平无奇的眉眼定非她原本的容颜,天底下何等容颜的女子能行她所行之事? 他也知道,那周二蛋之名定非她本名,哪有女子叫这等名字?她女扮男装从军已够惊世骇俗,怎么忍心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儿? 章同望着暮青的背影,不由有些发怔。月杀看着他发怔的眼神,再循着望向暮青,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时,马车里传来鲁大不耐烦的声音,“谁他娘的要跟老子同乘一车,赶紧进来!” 韩其初赶忙打了帘子,蹬了踏脚便要上车,动作却忽然一顿,望着马车内,怔住。暮青发觉他停了上车的动作,转过头来,一眼望见车内鲁大,也怔了。 只见马车里,一松褐锦袍的男子大咧咧坐着,眉似刀,目如铁,鼻梁下巴都似被刀锋削过,铁骨铮铮的男儿气,竟有三分英俊。 鲁大被瞧得恼,不自在地把脸转向车帘,躁怒道:“瞧啥瞧!老子不就是把胡子刮了?娘的,老子在西北太出名了也不好,那群兔崽子都见过老子,不把胡子刮了,认出老子来咋办?” “将军刮了胡子,还真不难看!”老熊笑道,原先蓄着络腮胡,将军总看起来邋邋遢遢的,这胡子一刮干净,倒显出几分英气来。 “滚!”鲁大怒骂,“这脸胡子跟了老子多年,回头老子一定烧了那些马匪寨子!” 老熊哈哈大笑,鲁将军出了名的爱他的络腮胡,还曾经唆使大将军也蓄起来,说那有男儿气,如今胡迫不得已刮了,那些马匪怕是要倒霉了。 韩其初也笑了笑,这才上了马车。 外头,老熊驾着马车,暮青坐在马车一侧,章同看着她身旁的空位,正犹豫着坐去她身旁还是坐去对面时,听见月杀道:“这边!” 月杀已坐去暮青对面,冷着脸挪了个空位给章同,章同看了眼他,脸色有些难看。这人不是他们伍的,但属同一陌,湖边演练那晚是他手底下的兵,当时没注意此人,直到他自荐当诱饵去引呼延昊。他似乎跟这小子没仇,他这张冷脸是为何?瞧他不顺眼? 若平日,章同定去与暮青同坐,不与这讨厌的小子挨着,但…… 章同瞧了眼暮青的背影,终是转头,一跃上了马车,与月杀挤在了一处。 背对着她,他望前方巨大的黄砂岩,想男女授受不亲,既知她身份,终是再难将她当男儿待。 马车缓缓行了起来,向着,上俞村。 * 上俞村离新军扎营地有五百里,一路驰去,路经马匪寨时,只见延绵高踞的黄砂岩将西北荒原切割成道道蜿蜒的黄沙路,一些寨子的瞭望哨就建在黄砂岩上,一眼望尽荒原,一辆马车独行在路上,不可能不被瞧见。 但,一路都没有劫道儿的。 能雇得起马车的百姓都是有些家财的,马匪遇见马车行路,不可能不劫。鲁大乔装成归乡的员外,本想着路上若遇打劫,正好能确定哪个寨子里有人,未曾想途中竟一人都未瞧见,那些瞭望哨里,风沙漫漫,过时刮着哨音,悠远,如作古之城。 空寨? 六人心头都有些古怪感,一路行了三日,所经七寨,竟都无人劫道,就这么在第三日傍晚到了上俞村口。 六人乘的马车未敢用军马,找了匹普通的马,脚力不成,五百里路行了三日,到了上俞村时已是傍晚。马车停在村头,见黄土砌成的矮墙绕了半村,墙身道道风痕,塌了几处,村子里约莫有两三百户人家,大多黄土房子,唯一家加了青瓦,围了院墙,瞧着有数间房,想来应是村长的家了。 村中其余人家屋少,要借宿自是去村长家。 傍晚正是饭时,家家户户飘着炊烟,有百姓从家中出来抱柴火,瞧见进村的马车,目光一梭,便飞快地进了屋。一路见了几户人家都是如此,暮青坐在马车外,捕捉到那几户百姓的神色,深思不语。 到了村长家门口,老熊去敲门,他是西北汉子,说的是此地方言,借宿应容易些。 开门的是个小童,扎着两髻,圆嘟嘟的雪白可爱,瞧着不过五六岁,声音嫩得叫人心软,“你们是谁?找我家爷爷?” 老熊顿收了那身粗汉气,挤出个笑来,蹲下身欲与这小童说话,屋里忽然急急忙忙奔出个人来,对那小童呼喝道:“谁叫你出屋的?” 那人是个青年汉子,神色紧张,一把将小童抱起藏去身后,戒备地扫了眼马车。 老熊起身问道:“小哥,此处可是村长家?俺家老爷自外归乡,要去葛州城,天晚了想在村中借宿,不知家里方不方便?呃,小哥放心,俺们不白住,只要借间屋子给俺们,整几碗饭填填肚子,俺们明天一早就走。” 那青年汉子不说话,又往马车里瞧。 “哦,车里有俺们家老爷和账房先生,再加车外这几个,一共六人。俺们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儿,瞧见村中大多屋舍不够,只有小哥家中挤得开,还望念在同乡的份儿上行个方便。” “家中只有一间屋可用,你们不嫌挤,便进来吧。”那男子说罢,匆匆让开身。 老熊露出喜意,回身望了眼马车上暮青三人,暗暗使了个眼色。暮青的目光只盯在那男子身上,但未说什么,只下车来打了帘子,让鲁大和韩其初下了车。 鲁大浑身英武气度,那男子顿露惊色,面生戒备。 鲁大却似没瞧见,扫一眼村中,豪爽地对暮青几人笑道:“走了有些年了,西北还是老样子,让老子想起当年吃不上饭跑去外乡筑河堤的年头。” 那男子一听鲁大也是西北口音,原先干的力气活计,这才消了些戒备,将人领进了院里。 马车赶不进来,老熊便把马拴在了外头,六人被带去了西屋,屋里一张床,一张榻,一张圆桌,两把椅子,摆设简单。 “家中有些被褥,今夜怕要你几人睡地铺了。”那男子道。 “不碍不碍,有地儿睡就成,俺们都不挑。” “那晚饭过会儿送来,今日未曾想有人借宿,饭得再做些。” “多谢小哥!” 老熊在军营里多少年没说过客套话,待那男子走后,他顿时脸色有点苦,觉得还是在军中好。 房门一关,屋里安静,屋外也安静,烧火做饭的声音听得清楚真切。鲁大原本想跟几人交流下想法,瞧这气氛也没开口,但几人心里都能感觉得出这村子里的人对外人的戒备。 几人不约而同去瞧暮青,她说这一带村子有问题,果真没说错! 暮青坐在圆桌旁,屋中六人,只她坐着,虽不合规矩,但鲁大和老熊都是粗人,没人在意。章同瞧着,却觉得她脸上略有疲色,那眉眼本就平平无奇,又被黄风吹得灰扑扑的,越发显得单薄,只一双眸清亮如那月上霜色。 这三日她坚持坐在马车外,跟着他们风餐露宿的,一声苦累都没喊过,但女子体力终究不比男子,她还是有些累吧? 这般想着,晚饭送来时,见馒头和菜旁还放着壶水,章同便倒了杯水给暮青递了过去。 鲁大在,他不先给鲁大倒水,反倒先给暮青倒,纵然鲁大和老熊都不在意,此举还是显得有些怪。韩其初瞧了章同一眼,月杀狠皱起眉头,暮青抬手往那杯口上一覆。 众人一愣,见暮青的目光在桌上的饭菜以及水里扫了一圈,摇了摇头。 那意思,很明显。 饭菜有问题。 * 饭菜端进屋时,外头的天色已黑,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已黑尽。 村中虫鸣声渐起,院里几声低低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压低着嗓子在说话,听那声音,一名老者,一名青年人。 “屋里没声儿了?” “没了。” “里头有俩汉子颇壮实,可别没睡死。” “放心吧,爹,刚才从窗子瞧了眼,都倒下了。” 那老者一时没说话,半晌叹了口气,“唉!去吧……” 青年汉子低低应了声,推开门,进了屋,月光照在他手里,依稀拿着捆麻绳。 屋里一灯如豆,光线昏黄,照见桌上趴着两人,地上躺了四人,饭菜吃了一半,一杯水洒在桌上。 青年汉子拿着绳子来到桌前,先去绑那老爷,绳子刚要往脖子上套,那看似睡死过去的人忽然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青年男子连惊惧的时间都没有,只觉那手力道如铁,一握便听喀嚓一声,未喊叫一块馒头便塞来他口中。 与此同时,地上四道人影刷刷起身,离门口最近的两人速奔去屋外,只听屋外也没能起声音,那老者便被一人押来了屋里! 稍时,另一人回来,道:“六间屋,只一间屋有人。小童睡了,女人打晕了。” 说话的是月杀,押着那老人的是章同。鲁大将青年男子交给老熊,韩其初和月杀将门关了守在一旁,暮青和鲁大站在了老人和青年男子面前。 那青年男子惨白着张脸,望那桌上只剩一半的饭菜。 暮青道:“别瞧了,你们家的饭菜都喂了床底。” 鲁大问:“你咋知道饭菜有问题?” “我不仅知道饭菜有问题,我还知道很多。”暮青看了那老者和青年男子一眼,冷不丁地问,“说吧,前些日子有三拨人来你们村中借宿,人迷晕了,送哪儿去了?” ------题外话------ 看见妞儿们都问元修,嗯,大概还有两章。 至于陛下,剧情到了自会出来。嗯,也快了 …… 今天依旧有文推,古言,喜欢中医的妞儿们可瞧瞧。 药香之悍妻当家/农家妞妞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鬼寨 鲁大倏地回头,老熊、章同、韩其初和月杀都望向暮青。 那村长父子脸上露出惊色。 “不说?那我替你们说。”时间不多,暮青只说结论,“人迷晕了,送马匪那里去了。” 鲁大等人顿惊,但见那村长父子神色更惊,便知暮青说中了!鲁大一把揪起那村长的衣领,怒道:“娘的,你们跟马匪串通?老子的人都送哪个马匪窝去了?” 那村长吓得直哆嗦,连连摇头。 “将军。”暮青将鲁大的手拉开,道,“他们是被马匪所逼。” 鲁大转头看她,那村长父子哆嗦得更厉害。 将、将军? 暮青看向村长父子,接着道:“你们并不愿做这些事,但马匪以家人性命或是全村人的性命威胁你们,你们不得不做。此事全村人都知晓,你们做这些事至少有半年的时间了,凡是路过借宿之人,你们便将人迷晕送给马匪。” 暮青顿了顿,见那村长父子惊恐的神情渐变成惊异,这才道:“那说吧,人都送给哪个寨子的马匪了?那些马匪要过路人做什么?” 那村长父子依旧惊异着,一时回不过神来。 鲁大等人也瞧着暮青,都不知她是如何看出这些来的。 “处处是破绽。”看出鲁大想问,暮青索性解释,挑着简单的解释,“一进村,那些见到我们的村人全都闪躲归家,我们只是过路人,又非打家劫舍的,手上未带兵刃,他们闪躲是为何?我想不是为了躲我们,而是一有过路人来村中,就表示马匪要来了。” “还记得来给我们开门的小童吗?那孩子雪白可爱,不觉得不对劲吗?五六岁正是喜欢在院中玩耍的年纪,西北烈日炎炎,风刀割人,孩子脸颊应是红的,有日晒风吹之痕才对。这孩子如此雪白,定是在屋中养着,不许他出门玩耍。瞧他说话走路,应是身子没病,为何要养在屋中?他爹见着我们,赶忙把孩子藏起来,生怕我们把孩子抱走或是伤了他一样。边关正逢战事,令百姓如此害怕的,除了胡人就是马匪,胡人攻破边关了吗?没有,那就是马匪!” “他明明如此戒备生人,还肯让我们借宿,不觉得有问题吗?小心点饭菜是应该的。” “还有,我们乘着马车来,这家院门低矮,连马车都进不去,可见家中未养牛马。他家里一共四口人,女人孩子不算劳动力,就凭他父子两人,绑了我们六个人,要如何把我们送走?我们有马车,但不见得来村中借宿的人都有马车吧?那么,人被迷晕后要如何送出村?答案是不需要他们送,会有马匪来接。” “为何是马匪?很简单!迷晕我们,不图财,不害命,只为绑起来,闲的?自然是有人授意,而他们为何听从?自然是出于惧怕。谁能令他们如此惧怕?马匪!” 暮青看着那村长父子,“那么,现在问题来了,那些马匪何时来?有多少人?马上回答!” 没人回答。 那青年男子已忘了手腕的剧痛,只张着嘴,嘴里的馒头都掉出来了。这少年看着平平无奇,在马车外坐着时,瞧着只是普通小厮。自院外至屋内,她未曾说过一句话,怎知是如此厉害人物? 鲁大看看暮青,又看看那村长父子,如果不是不合时宜,他真想说一句——这小子,脑子怎么长的! 比起鲁大,韩其初就不合时宜地笑了笑,他以为在青州山中听她推论凶手之言已令人惊叹,今晚再听高见,还是令人惊叹哪…… “脑子怎么长的……”章同咕哝,从进村到借宿此家,他只觉得这村子古怪有些问题,但具体哪里有问题,还真是说不出。他敢保证,便是其初也没瞧出什么来,事情在她眼里竟然就全都清楚了? 他瞧着她,想起她平时的清冷寡言,再瞧她方才的滔滔不绝,那眸底的清光似能解世间一切疑团。 这世上……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 屋中,人人惊叹,唯独月杀冷着脸,这世上怎有如此爱显摆的女子?她就不能少说两句! 暮青推论完了,确实话也就少了,见这对父子不说话,她便交给鲁大审了。 鲁大道:“老子实话告诉你们,老子是西北军副将,这屋里的都是西北军的兵,前几日被你们迷晕的也是西北军的兵!大将军忙着前线战事,听闻这半年马匪有异动,派人来查,哪知人一批一批的失踪,老子只好自己带人来了。既然今晚你们叫老子发现了,你们就只有两条路了,要么告诉老子马匪的事,老子念你们是被胁迫的不予追究。要么老子绑了你们去见大将军,日后剿匪,你们就以通匪罪论!” 那村长父子哪能想到鲁大竟是西北军副将?西北军是西北百姓的守护神,十年戍守,百姓爱戴,家家户户为西北军、为元修供着长生牌位,哪知今夜险些迷晕送给马匪的竟是西北军? 那父子俩噗通一声跪下了,老汉痛哭流涕,“将军,俺们村人真的不知那些过路人里有西北军的将士,要知道,俺们绝不肯干这事!” 不必鲁大问了,那青年汉子便全说了,他瞧了眼暮青道:“将军,您手下这位军爷真乃神人,说得一点也不差!是马匪让俺们干这事的,那些蒙汗药就是马匪给的,他们不杀过路人,只是把人抓走,男女老幼都不放过!自胡人打过来开始,已有大半年了,旁边几个村子不知道啥样儿,仅从俺们村抓走的就有上百号人!” 鲁大回头看了暮青一眼,又问:“可知道他们把人抓走干啥用?逼良为匪?” 西北的马匪以前被西北军剿平过,年前五胡联军叩边,他们才又聚起来的。当时杀了一批,又招安了一批,剩下的那些人数只是三三两两,不足以前的半数。他们觉得人少势微,所以抓过路人逼良为匪?可老人、妇人和孩子有啥用? “俺们也不知,这些马匪也不与俺们说……”那青年汉子摇摇头,想了会儿道,“不过,俺知道,他们其实只要男的!” “怎么说?” “那是俺无意间听见的,那晚村里有对走亲的小夫妻来借宿,马匪来接人时说……又有妇人尝、尝鲜了,另一人说,男的单薄些,当劳力指不定几天就死了。再多的……那俩人也没说,把人捞去马背上就走了。” 那青年汉子跪在地上,捂着折断的手腕,低着头。 屋里一时无声,老熊站在那汉子身后,气得蹲下身一把勒了他的脖子,怒道:“你家中也有妇人,怎忍心干此事!” 那青年男子低头痛哭,旁边老汉颤巍巍哭道:“将军,俺们也是被逼的!全村人的性命哪!那些马匪凶残得紧,西北军没来的时候,这附近村子被马匪欺辱怕了,说杀就杀,俺家还有个孩童……实不敢不从啊将军!” “放你娘的屁!此处离葛州城只三百里,马匪猖獗,你等不会去州城报官?那刺史他敢不管,大将军宰了他!” “可不敢报官、可不敢报官哪!”老汉连连摆手,面有惊恐神色,“那些马匪,在附近有瞭望哨,村子里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哪个村子,来了几个人,他们都知道!夜里来领,他们来几个人,咱们就得交几个人,从来人数没差过半个!若敢藏起一个来,这、这全村人的性命……若敢报官,指不定俺们人还没回来,村中妇人孩子已遭了马匪毒手了!” 鲁大眯了眯眼,“即是说,今夜有六个马匪会来?” “是,他们每回都是夜里子时来,骑马!俺们村子里一有外人来,夜里家家都关门闭户,大家伙儿听见那村口的马蹄子声都怕。”老汉压低声音道。 屋里一时无声,鲁大又忍不住瞧了暮青一眼,这小子说的,竟全中了! “那些马匪是哪个寨子的?这附近十三个寨子,哪些寨子里有人,你可知道?”鲁大问。 那老汉竟摇摇头,屋里一灯如豆,照着他那双浑浊的眼,压低的声音夜里听着有些诡气,“将军错了,那些寨子里,没有人!” 没人? 鲁大愣了愣,面色沉了,“方才你还说马匪在附近有瞭望哨,村子里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现在又说寨中没人,你当老子是三岁孩童,好哄?” 他们一路行来,路过七座寨子都没碰到劫道儿的,那些寨子瞧着确实像空寨,但这村子既然有马匪来,附近又有瞭望哨,必定是寨中有人的。 “瞭望哨里有人,可寨子里白日无人!早些年,这附近匪祸重,那些马匪要附近村子每月都往寨中送米粮吃食,年前回来,却没叫俺们再送过。那些来村中借宿的,都说路上没遇着马匪劫道儿,有人不知那些马匪又回来了,还以为寨子里是空的,好奇上去瞧过。都说寨中无人,可晚上那些马匪又会出来,进村的方向瞧着却是从寨子里出来的。俺们附近这几个村子,都传言说、说那些马匪寨子是……” “是啥?” 老汉跪在昏黄的光线里梭了眼窗外,喉咙里咕嘟一声,挤出俩字来,“鬼寨!” 屋中又静,暮青知道老汉说的是实话,但那只是他的所见所闻,不代表真相。她是不相信鬼寨之说的,方圆五百里,除了村庄和寨子,便是道道纵横的黄砂岩,马匪能住在哪里?只有寨子里!只是他们白天不出来,晚上才现身,行事有些古怪。那些被抓的男子是去做劳力的,马匪在寨中有工事在修? 这些疑问从这村长父子口中是无法得知了,要问只能问马匪。 马匪既然子时来,那他们就在这院中等到子时,抓了人一问便知。 老熊和章同把那父子绑了,堵上嘴看在屋里,六人就这么在屋里等。 等了约莫两个时辰,村口传来马蹄声。 村中虫鸣声都静了,月色照着死寂的村庄,家家户户闭门熄灯,唯见村长家中一盏幽烛,引着那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来。 院门口,一辆马车静静停在老树旁,一匹瘦马不安地踢踏着马蹄,打了个响鼻。 弯窄的村路上,六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在夜色里渐行渐近,到了院门口,六名黑衣人下了马,只听有说话声传来。 “这马车一会儿也拉回去。” “这瘦马,拉回去白废马草,连他娘的肉都老!拉回去不如宰了!” “也是,瞧瞧咱们的马!哈哈……” “咦?” 后头人正笑着,听前头咦了一声,那人在最前头打门,开门的人颇壮实,不是常来开门的那村长的儿子。月色清亮,那人却立在门檐下,一时瞧不清脸。 正是这一愣神儿的工夫,门檐下那人忽然一伸手,提着衣领便把他给扯进了院子! 那马匪也人高马大,竟被拽得一个踉跄,门后忽然闪出两道清瘦人影,伸手齐拽,后头两人也冷不丁被拽进了院儿!最后三人乍惊,有两人去摸腰间的刀,另有一人袖口一扬,似有响箭要射出。院门口停着的那马车帘子忽然掀开,一道寒光射出,正刺那人腕间,血花一炸,那人还没来得及惨嚎,腰间便生挨了一脚,被人猛踹扑倒。那人正扑在前头拔刀的两人身上,两人踉跄一步,马车里忽然蹦下一人,身量颇高,一手提了一个丢进院中,顺道脚下一勾,将那手腕受伤的马匪也踹了进去。 院门啪地关了,里头几道闷声,眨眼工夫便安静了。 * 月色照着老村,夜深漫长。 屋里,审讯刚刚开始。 那村长父子瑟缩在窗下,不敢瞧那被绑起的六名马匪。 月杀和章同守着门,老熊和韩其初各立两旁,鲁大和暮青看着那六名马匪。六人都堵了嘴,鲁大将一人嘴里的布拔出来,问:“你们是哪个寨子的人?” 那马匪目露凶光,不理鲁大,转头盯住窗下缩着的村长父子,面露狰狞,“你们敢出卖老子!老子干死你家妇……” 砰! 狠话没撂完,鲁大一脚踹了那马匪,只听砰一声,后脑勺砸在地上的闷声,似开了瓢的瓜,伴着喀嚓一声碎音,见鲁大的脚正跺在那马匪胸口,脚尖一碾,那马匪眼倏地瞪大,眼底逼出血丝,嘴里噗噗喷出血星儿,溅满一张痛苦的脸。鲁大脚下又一碾,那马匪脸上痛苦的表情顿时扭曲,嘴里的血星儿变成不断涌出的黑血,身体一个扭动,腿一蹬,没了声息。 一脚便碾死了一个人,那村长父子惊恐已极,几近崩溃。旁边五名马匪目中凶光被惊恐压下,眼神发直地盯着鲁大。 “老子刮了胡子,你们他娘的就认不出老子了!仔细看看老子是谁,再开口跟老子说话!”鲁大将桌上油灯提来,往脸旁一照,火苗跳动着,照见一张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脸。光洁的下巴,英俊了不少的容颜,那凶狠手段却是西北马寨的马匪们忘不掉的噩梦。 鲁、鲁…… “好,认得老子,那就别给老子说废话。老子问,你们答,说一句没用的,老子就宰人!”鲁大一把拔了下一个人嘴里的布,捏着那人下颌,咧嘴一笑,再英俊的脸也给他笑出几分狰狞来。 那马匪目露恐惧,没听他问什么便开始点头。 旁边一人见了似被惊醒,嘴里塞着布,呜呜摇头。 鲁大朝那人一笑,一脚踩了那人,与方才一样的一幕,那人抽搐了几下便死透了。 剩下四名马匪,只觉背后冒凉气儿,心底的恐惧层层冒出,有些已经淡忘了的记忆此刻重回脑海。数年前,西北军剿匪,匪寨对鲁大的恐惧胜于元修,此人对待敌人的手段狠辣,抓着马匪,将人用绳子绑在马尾上,脸朝下纵马疯拖,西北黄沙细,脸在地上磨一路,翻过来时脸皮都磨没了! 那几年是十三匪寨的噩梦,只是已过数年,今夜被鲁大以如此狠辣的手段又将记忆给扯了回来。 “我我我、我说!我说!”那马匪声音尖厉,惊恐已极。 这回,旁边三人没有阻止他的了。 鲁大满意一笑,“很好,你们是哪个寨子的人?” “我、我们就是马寨的人,现如今没、没有十三马寨,只有一个寨子!一个……” 头一句便叫众人一愣,暮青道:“他说的是实话。” 鲁大瞧了她一眼,没问她怎么瞧出来的,反正她的脑子他们都见识过,她说是,他就信! “那你们都聚在一个寨子里?是哪座?” “不,我们的人分散在周围五个寨子里。” “你不是说你们只有一个寨子?你他娘的唬老子?”鲁大眉一拧,抬脚便要踹。 那马匪吓得往后缩,忙道:“没没没!我们的人确实分散在五个寨子里,但属一个寨子,因、因为……寨子底下都打通了!” 鲁大神色一凛,老熊也露出惊色。 “你们抓过路人当劳力,是为了打通寨子?”鲁大沉声问。 “是、是!”那马匪点头。 “为啥要打通寨子?” “为了方便兄弟们换寨子,还有运马匹进寨。” “运马?”鲁大眯起眼来,想起方才开门时看见外头的那六匹壮马,“那些马不像呼查草原上养的马,像是胡马,你们怎么运进来的?” 西北乃边关,有马匹管制,自平了马帮后,马场和马匹数量在官府都有登记,所有马场都在西北军的看管下。百姓家中并非不可有马,但数目有限制,大多用来拉马车,其资质也成不了战马。 可刚才门口瞧见的那些马,因夜色瞧不太清楚,鲁大也不敢肯定是否胡马,但那些马绝对是战马! 这些马匪从何处搞到的战马? “这……只有大当家的知道。”那马匪说他不清楚,又怕鲁大宰了他,赶忙又道,“大当家这半年来常与一黑袍人夜里相见,每回那黑袍人离开,隔个三五天便有一批马来,从暗道里送进来,已有好几批了。” “有多少?” “五六千了。” 鲁大的脸色顿沉,老熊嘶了一声,韩其初回望章同一眼,见他也露出惊色。 五六千马,与西北军十万精骑差距虽大,但问题不在这差距上,而在于这些马都是战马上。在西北军的眼皮子底下,半年时间私运进五六千战马,马从何处来,走的哪条路? “你们弄这么多战马来,想做啥事?”鲁大钳住那马匪的下颌,烛火噼啪,好似能听见骨头被挤压的声音。 那马匪痛不可言,鲁大手劲儿略松,他便赶紧答道:“这、这我们也不知……只知道,大当家的说,将有大事做!”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死守前夕 将有大事做! 一听此话,鲁大便感觉不妙。 西北军在前线作战,后方藏进来五六千匹战马,若有一日,前线遇紧要战事,后方突遭冲撞,后果会如何? 且这些战马的来源未知,运送途径未知,总觉得像是西北军的后方被人开了一个窟窿,那窟窿若不堵住,迟早有一天要酿大祸! 鲁大瞧了暮青一眼,幸好今夜听这小子的话来了这村子,幸好这趟出来带了她,不然这么大的事不知何时能发现。西北军十万精骑,马寨里只有五六千匹战马,他相信这一定不是对方要的数目,如果今夜没发现,这些战马应该还会往寨子里运,说不定哪日忽然便有大祸! 这小子,又救了西北军一次! 鲁大捏住那马匪的下颌,“你们有多少人?地下寨子的暗口在何处知道吗?” “知道!知道!”密道出口有很多,其中他知道的一处就藏在寨子瞭望哨下的那黄岩下,暗门做得巧,一般发现不了,“寨子里如今有五千来兄弟。” 鲁大点点头,脸逼近了些,叫那马匪看见他眼底的杀意,问:“最后一个问题,那些被你们抓了劳力的人,还活着吗?” 那马匪喉咙咕咚一声,“活、活着!除了有几个人累死了,大部分都、都活着!那些老幼妇人,也、也都关在寨子里。” 这话是今夜唯一让人松了口气的。 那四名马匪不知鲁大会如何处置他们,眼里皆含惧意,但又含着一线生机。他问了暗门,想必是会留着他们的性命的。 鲁大却对他们露出个森然的笑意,手一抬,便将人一一劈晕了过去。 “跟他们把衣服换一换,我们骑着他们的马走!”鲁大道。村外瞭望哨里有人,他们要想顺利驰回大军驻扎的营帐就得扮作马匪,将马匪放在马上扮作从村中抓回的过路人。 “可是,若咱们过寨不入,便会被人发现不对,马匪人多,出寨追赶咋办?”老熊问。 “只能把那俩死的丢下马去,老子和老熊带着那俩死的,到时把人一丢,我们俩就是轻骑,在后头挡一挡马匪,你们走前头,务必给老子保证把这些活着的马匪带回去!这些马是战马,脚力好,五百里路一日夜就能回营!”鲁大道。 “主意是好,可是……”这时,守着房门的章同出了声,看向韩其初,“其初,你会骑马?” 韩其初咳了一声,面色尴尬,“不会。” 他是文人,未从军前只在家中读书,哪里骑过马? 鲁大一听,面色顿沉,心也跟着沉了。这是他们回营的最好办法,可他竟忘了考虑有人不会骑马的情况。 “我也不会。”这时,又有人开口。 几人循声望去,皆怔。 暮青! 行军一路,暮青救了新军数次,众人都以为她无所不能,听她说不会骑马,一时都有些怔。但细细一想,不难理解,她从军前是仵作,不会骑马很正常。 章同瞧着她,心下了然,她是女子,自然没摸过马。 暮青其实摸过马,但她只会骑马散步。前世时,好友顾霓裳马术精湛,闲暇时会拉着她去骑马,她视骑马为休闲,只是散散步瞧瞧风景,从未策马狂奔过。且那已是前世之事,她如今有十六年没上过马背了,可能连骑马散步都生疏了,何谈一路躲避马匪,策马奔军营? 六个人,两个人不会骑马,鲁大的主意便不可行。 和马匪互换身份,光明正大的出村,再一路奔回军营是最容易的法子。如今这法子不可行,似乎已无更好的办法。 屋里一时静默,窗下那老汉盯住地上那两具马匪尸体,本已吓得失神,听见鲁大等人说话,那双浑浊的眼才渐渐聚起神采,只是开口时颤得如风中落叶,“几几、几位将军,你、你们……要、要走?” 鲁大扫一眼过去,目光沉沉吓人。 老汉吓得瑟缩回去,如受惊的老鸟,那青年汉子壮着胆子问:“那、那俺们村呢?几位将军走后,那些马匪会来屠村的!” 他们原以为鲁大等人敢来村中,身后应是跟着大军的,就像几年前剿匪那般。哪成想方才听他们话里之意,竟是只有六个人来!现在他们打听了消息,杀了马匪就走,那村子怎么办?他们是西北军,武艺高强,马匪抓不住他们,只会拿村人泄愤。 “将、将军,那些马匪就算不屠村,也不会放过俺们一家的。俺们做这些都是被逼的,不答应他们,全家都会死!俺家娃儿,才五岁……”那青年汉子痛哭道,眼里有着绝望,但又含着一线生机。 西北军是边关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们不会扔下百姓不管的。 果见鲁大狠狠皱起眉头,拳握得喀嚓响,前一刻杀马匪狠辣残酷,这一刻只目光如铁,扫一眼老熊、章同和月杀,道:“一个人冲出去,回营帐报信,带大军前来。其余人死守村子等后援,老子带你们出来的,老子留下!只剩下你们三个会骑马,谁回去?” 他跟马匪打过交道,知道这些人的毒辣,他们连西北军都不怕,杀个百姓屠个村子不过是抽抽刀的事。私运战马形同谋反,他们密谋此事,一旦泄露便是死罪。这些人既然敢行此道便已是亡命徒,他们的人没回去,定然会来查看,这老汉一家势必遭屠。这对父子倒也罢了,他家中妇人和小童终究无辜。 为今之计,只能派一人驰回报信,其余人死守村子了。 “回去报信的,不回军营!拿着老子兵符,去葛州城调一千精骑!”鲁大道。 方才他以为六人能奔回大军营帐,所以才说往回走。但是现在要有人留下来死守村子,大军扎营之地远在五百里外,战马疾驰要一日夜,回营点齐了兵马回来,刨去路上遭遇马匪许有一场恶战,后援最快三日才能到! 留下的五人要坚守恶战三日,这太难。 只有往葛州城求援,葛州城离此三百里,一来一去两日,他们五人和这村中百姓才能多一线生机。 葛州城大将军留了两万步兵和一万骑兵,他的兵符能调一半兵力,但葛州城的兵力不能调动太多,那些马匪不知在密谋啥事,城中固守的兵力不宜大动。西北军的精骑都是在大漠磨出的锋刀,以一当十,一千精骑来救不会有问题! 但有问题的是留下死守村子的五人,两日夜,势必是一场血战!很有可能等不到援军,他们的血他们的命便会留在这个村子里,化作西北的风沙。 去葛州城报信的人有可能活下来,留下死守村子的人生机仅有一线。 “我不走!”章同忽道,望了眼暮青,那一眼所含之深被屋中昏暗遮埋,瞧不真切。 她为何要是女子?为何不会骑马?不然,她可以走…… “我也不走!”月杀冷道,也望了眼暮青,主上之命是不惜一切护她周全! 两人都看向老熊,老熊骂了一声,“娘的!你俩不走,难道老子走?老子是西北军的老兵,手上杀过的胡人马匪多得数不过来,哪像你们俩小子,新兵蛋子,刀上没沾过血!死守村子血战两日,比杀人你们比得过老子?别到时候见血手软!你们俩走一个,老子留下!” 鲁大点头,他也这么觉得,留个老兵比留个新兵生机大。 月杀冷笑一声,他刀上没沾过血?对,是没沾过血,因为他不用刀。但他手上的人命也已数不清,比暗杀,无人精准过他,用刀砍人太费力气,西北军砍一颗人头的工夫,他可以杀十个人。 月杀看向章同,道:“要走也该是他走。” 章同怒笑,“要不要打一场,见见血,看谁手软?” 月杀冷眼看他,见血?在他手上见血的都是死尸! 两人眼看便起争执,忽听有人开了口,“越慈走!” 月杀循声望去,见是暮青,冷峻的眸底温度顿降成冰。她叫他走?他走,留这小子陪她?这小子要么已经看出她是女子,要么就是有断袖之癖,总之他对她居心不良! 章同挑挑眉,挑衅地看一眼月杀,露出胜利者的笑容,眼底却有复杂神色。她选了他,虽然是选他留下来送死,但不知为何心里竟有欢喜。 月杀看一眼章同,看吧?这小子很高兴,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居心不良!这女人看不出来吗?她除了断案,在别的事上能聪明点吗? 暮青似没看见月杀脸上的寒霜,只深望着他,道:“想想你家里人。” 鲁大等人皆怔,家里人?在场的人,哪个是无牵无挂的?她为啥只单单提醒越慈? 这话虽然听着有些古怪,但也不是太怪。围捕呼延昊那晚,她和越慈两人在后头,许是越慈与她说过家中事,许是他有不能死的理由。 暮青不管旁人如何猜测,她只深望着月杀,希望他能懂。 想想你家里人——想想你家主子! 月杀若留在村中血战,为护她势必显露身手!他是影卫,习的是暗杀技巧,身手一露,鲁大会看不出?万一被看出,他暴露了身份,步惜欢会如何?西北军是元家嫡系,步惜欢与元家不睦,元家把持朝政多年,若知他在西北军中安插了影卫,他会面临何等境地? 烛火摇曳,跃入少年眼眸,却晃不动那眸中坚定深沉,那坚定如磐石,击碎月杀眼底寒冰,让他久未言语。 似乎重新认识她,许久之后,他问:“那你呢?你家里人……” 她西北从军,不就是为了给她爹报仇?把命留在这里,她要如何为她爹报仇? “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命。”少年负手,不似作假,这一刻,似信任,似托付,“我的生机在你手上,所以,你速去速回。” 屋中久未有人声,章同看着暮青和月杀,他们……很熟? 但,未等他多想,月杀便开了口,“好!” 只一字,他答应了,便不会反悔。 鲁大深望暮青一眼,他也瞧出这俩小子交情不浅,但无论他俩有何私交,人选确定了就好。这六名马匪已经进村一些时辰了,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他们吵架争论了。 “接着!”鲁大手一扬,一道兵符向月杀抛去,“葛州城守将秦飞,精骑都尉贺成,命贺成带一千精骑来救,葛州城战时戒严,不得有误!” 月杀接了,道一声得令,开门便奔出院子,听门口一声战马长嘶,马蹄声起,踏破夜色而去! 马蹄声尚未远去,屋中桌上饭菜被扫落在地,一张纸铺在桌上,韩其初执笔画下村中简易地图。他们进村前曾在村口望遍整个村子,一座两三百户人家的小村,进村出村的路口就那么两条,一眼便能记住。 韩其初是文人,不懂武艺,一路行军操练,他也只是练了身体力,留下来,他帮不上什么忙,但兵法战术他倒可说上一说。 “马匪的瞭望哨里知道我们有六个人进了村,越慈突围出去,我们还剩五人。马匪不知我们身份,我们人又少,他们起先必定会轻敌,第一拨来村中的人绝不会超过五十,且会从村口闯入。我与周兄不会骑马,可在村口设暗绳,绊倒一批人后速杀,将军、陌长和章兄可马战。但在下不擅武艺,仅靠周兄速杀绊倒的马匪有些难,因此还得请章兄弃马战,与周兄一起动手!” 章同点头,他没意见,与她一同在马下杀敌,正可护她! 暮青也没意见,她不懂兵法,但从心理学角度,韩其初分析的没错。马匪定然瞧不上他们的人数,轻敌狂妄的心态会让他们第一批来的人不多,且会大摇大摆走村口,绝不会考虑其他路径进村。 “杀了这批马匪后,诸位还需将战马杀了!” “杀战马?”鲁大拧了眉头。这些胡马身高体壮,颇为神骏,眼下正当战时,缴做军用再好不过,杀了心疼! “必杀之!”韩其初道,昔日温文尔雅的文人,此刻目含锋芒,执笔一点村口的路,“这些人若未回去,马匪定被惹怒,这回再来,不会少于两三百人。仗着兵力,他们依旧会走村口,但两三百骑兵已非将军四人能应付,必须杀马!此村村小路窄,五十马匪,五十战马,足可堵住村路。” “此村,村外有半墙相绕,村后乃下俞村。马匪进不得村,必选旁路。他们不会驰去下俞村,再从下俞进村,定会从此处进!”韩其初指指村外的土墙,那绕了大半村子的土墙来时众人都见过,黄土堆成的,墙身本就矮,还塌了几处,很容易策马跃进村中。 “此处宜火攻!泼油,点火,制敌战马,陷敌于火海,两三百骑可轻易取之!”韩其初一拍桌上地图,望一眼几人,烛火照着他的眸,那其中似有火海刀光,夜战未起,似叫人已闻战马长嘶,已见烈烈火海。 “好小子!行啊!”鲁大一拍韩其初肩膀,方才还心疼那些战马,此刻眼中已只剩亮光。 战马的冲撞力太强,自古骑兵对步兵之战便不是战争,而是屠戮。两三百步兵遇上两三百骑兵,只有被碾死的命运,何况他们只有五人?想取胜,唯有靠战术。不得不说,韩其初有军师之能! 鲁大的夸奖却只叫韩其初露出苦笑,他的志向是那天下军师,那庙堂高处,只是抱负未施,竟就遇此境地。或许,这会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运筹帷幄。 不过,无妨!若能守一村百姓,此一生倒也不负! “这一拨人若再被我等折杀,马匪可就不会再随意进村了。若在下所猜不错,他们应当也会用火攻。火油,火箭,村中将成一片火海!唯独可放心些的是村中多土房,火攻不见得杀人,却可生乱。此时村墙后已成火海,人马不得入,马匪只能再从村口进。马进不得村,他们这回不会再有马来了,但人会很多,最少五六百。我等此时可换上屋中马匪的衣衫,混入人群出冷刀。但总会被发现的,那时候……唉!只能拼命了。”韩其初一叹,根据他们的人数和村中地形,他能制定的战术只有这些了。 如果顺利,这第三拨人进村时应是清晨了。 夜里两拨马匪,战术得当,配合默契,他们应该不会太累。真正累的是从清晨开始,没有战术,只有死斗!两天一夜的死守,他们能否活着等到援军,全看天命了! 鲁大拍拍韩其初的肩膀,从屋里地上拾了把马匪的刀递给他,“你就在这屋里看着这些人吧,外头交给我们了!” 韩其初颔首,他不会逞能出去帮忙,他不会武艺,出去只会成为他们的负累。 韩其初制定的战术众人都没意见,便将几名马匪的绳子解了,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又将人重新绑上。 五人都没急着换上马匪的衣裳,因为他们毕竟人少,村口村墙两战,不敢保证不会有漏网的马匪逃回寨中报信。若此时穿了马匪的衣裳,后头马匪进村时就不好混入其中了。 韩其初待在了屋里,鲁大、老熊、暮青和章同四人就这么一人提着把马匪的刀出了门。 刚到村口,便听夜色里有隆隆马踏声来—— ------题外话------ 看猜提问看得好欢乐,来公布昨天问题的答案: 开门的是鲁大 (提示一:开门的人颇壮实。提示二:“运马?”鲁大眯起眼来,想起方才开门时看见外头的那六匹壮马。) 马车里的是暮青和老熊 (提示一:一道寒光射出,正刺那人腕间,这是青青的解剖刀。提示二:马车里忽又蹦下一人,身量颇高,一手提了一个丢进院中。除了鲁大,身量高力气又这么大的只有老熊。) 所以,排除法,门后两人是章同和月杀。 (两道清瘦人影,伸手齐拽,后头两人被拽进了院儿。比起鲁大和老熊,章同和月杀相对清瘦。韩其初也清瘦,但他不会武艺。有力气把马匪拽进院,必定是有身手的。) 正文 第六十六章 死战! 马踏长夜,碾破村前月色,树影摇碎了人影马影,铺在村路上,幽暗狰狞。 为首的马匪嘴角一道狰狞的刀疤,目光森寒,疾驰在前,未进村,刀已在手。 一个时辰前,他们的人来了上俞村。一刻钟前,一人从村中驰出,骑的是他们的马,马上却非他们的人。那崽子往葛州城方向驰去,他们的人去追,才追出五里地,就死了三十多弟兄,诡的是没人瞧见他使的是何兵刃!寨中已派了弓手和精骑去追,而他们这队人则被派来村中抓人。 村中还有五人,不知身手如何,想来没中蒙汗药,逃出去的那崽子身手还那般诡,想必这五人也非泛泛之辈。 但那又如何?区区五人,他们的人数可有整整五十,且有战马。 五人,不过是五只蚂蚁! 那马匪凶狠一笑,刀疤狰狞,见村口已在眼前,手中长刀举起,后头跟着的马匪齐望那刀,见幽幽寒光逼着人眼,对着月色,横劈而下! 屠戮的信号,激起一双双眼里的残忍嗜杀,血未起,月已红。 “杀!” 杀声惊了老村,村民们瑟缩在屋中,黑暗中梭着惊恐的眼,等待着将要临头的噩运。 那马蹄声忽然在村口杂乱起来,战马嘶鸣,人声喝骂,还有些噗通噗通的沉闷声,伴在西北凛凛风刀子声里,若一首壮阔的夜曲。 村口已成一片乱象,地上忽起的绊马绳,老树草垛后忽奔而出的人,后方忽然策出的马,头顶忽落的长刀……血溅三尺树梢,染了村头土路。 那前头为首的马匪被绊倒,尚未瞧清来人,后头来不及拉缰的马便踏在了他头上,夜色里如破开的瓜,血肉、脑浆,泼出一地,被身后倒下的人和战马覆住,长刀落,铺溅一层新血。 战马扬蹄长嘶,马上匪勒缰、呼喝、抽刀,稍一耽搁的工夫,便有一颗人头落地。腔子里的血溅出三尺,染红月色,惊了马上人。惊住的被砍下马,未抬头,头顶便有长刀落。 深夜村口,刀割人命,如同割稻草。 五十条人命,不用一刻钟便倒在黄土路上,血依旧是热的,生命已了无生息。 人的惨嚎落去,马的嘶鸣惊起,关外神骏的五十战马倒在了破败的老村口,与马匪躺在一处,堵了村口的路。 村中静了下来,只余风声。 村人瑟缩在家中,猫在门后,扒着门逢,瞧外头动静。 夜色里,有人影进了院儿,那村人哆哆嗦嗦往后退,绊倒了门户一把斧子,吭地一声,夜里异常响亮。院中那黑影忽然转头,往屋中一望,那村人又哆哆嗦嗦抱起斧头,钝刃对着门外。 那人影却连门前台阶都未踏,转身便进了旁边破屋,一会儿搬出个罐子来,速出了院子,消失在夜色中。 这夜,两三百户村人,大多见着了此景,却不知来自己院子的是啥人,干的又是啥事。只知人去了,村中便又静了,直到一个时辰后。 村中静了约莫一根时辰,村口又有马蹄声来,狂乱,沉闷。到了村口,依旧没有听到进村的声响,只听见人声喝骂,随后马声驰远。 村人不知马匪为何来了又走,心刚稍稍放下来,便听马蹄声又来! 马蹄声沉闷,绕了半个村庄,似是村前土墙的方向! 有村人家中正对那土墙,隔着门缝往外看,见战马高壮,一跃便跨过了村中土墙,马上黑影手中提着刀,月光照着刀锋,晃见那些黑影眸光森寒。 “马、马匪来了!屠屠屠、屠村了!”那村人转身便往屋中跑,屋中妇人怀抱孩子不知往何处躲,那汉子搬起个箩筐便将娘俩扣住,上头搭上被子,又将屋中一只老柜子挪到门口,欲挡住门。 柜子刚搬出来,门缝外忽有火光起,那汉子奔过去,隔着门缝见村墙下一片火海,着了火的人在地上打滚儿,马长嘶惊纵,正踏在那着了火的马匪背上,那马匪猛地抬头,口中喷出的血火光里艳红。 一名背后着了火的马匪从火海中奔出,有人影立在火海外,一刀送进那马匪腹中,刀抽出来,带出的血珠儿如线,溅上院墙,风送着血腥气和焦糊味儿传进院子里,那汉子扒着门缝,火光照见他眼里的恐惧和希冀。 有人在杀马匪! 但没人知道这些义士有多少人,只知这是混乱的一夜,村中到处是战马嘶鸣,马匪惨嚎,大火烧黑了土墙,地上焦尸熏人作呕。 厮杀渐歇时,天色将明,村墙下留一路焦黑的人尸、马尸,蜷缩着,冒着烟尘,无声诉说着战场的惨烈。有的尸身被砍断了头颅,身子在火海外,头颅已烧成焦黑。有的一半在火海里,一半在火海外,身上压着马尸…… 三百马匪,一半人死在自己人的马蹄下,另一半人或被送进了火海,或在混乱中被祭了长刀。 风吹着黑烟,火光如同讯号传进马寨,激怒了寨中马匪。 寨门在黎明时开了,人如疯狂的潮水涌向村子,烧黑的土墙外,火油火箭流星般点亮了黎明的村庄,屋顶、窗子、院子,牛棚、草垛……土房不易点着,房顶烧着火油的村人躲在家中,窗子着了火的屋里拿水去扑,村墙下的火海渐熄,村中星火又起。 村口的惨烈令涌来的马匪不寒而栗,为首之人竖起长刀刺向灰沉沉的天,“五个崽子,别管藏在哪儿,这村子里的人,给老子屠!” “屠!”凶狠的齐呼惊了村庄,人群如潮般散开,涌进了村中三条蜿蜒的窄路。 三个马匪窜进村头第一间房,那土房窗子着了火,家中无水,那村人便开了门在院中泼水进屋,见马匪进院儿,他拔腿便往屋中跑,回身要关门,马匪已奔了进去,抬刀便挑那村人胸腹,身前忽然闪过一人来,半蹲着身子,抬手向上一送! 那人手中一把薄刀,直刺进他的喉咙,血哧地喷出来,那马匪拿手一摸自己脖子,摸着一手鲜红,倒退两步,直挺挺倒地。 旁边的马匪惊着,转头看那人的工夫,心口忽然一凉,又一热,他捂着胸口倒地时脑子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人不是自己人吗? 那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的村人惊得忘记了关门,那救了他的人跟马匪穿着一样的衣衫,却不知为何杀了马匪。 那是个粗眉细眼的少年,相貌平平,唯一双眼眸清冷,看人似含风霜。 “回去!别再出来!”少年嗓子已有些哑,说话时人已奔出院子,往隔壁而去。 隔壁院中,房门已被撞开,屋里有女子的哭号,两个马匪将一名妇人压在炕头上,地上两三岁大的孩子哇哇啼哭,一个马匪举刀向那孩子砍去,后脖颈忽然被人掐住,一人划开了他的颈后,脊神经被切断,那人手中的刀啪的一声落地,炕头上两名马匪闻声回头,见少年蹲身,手中两把古怪薄刀,左右齐开! 哧! 两道血线从两人脖颈处喷出,头朝下载去地上。 那衣衫不整的妇人失声惊叫,少年已奔出了门,踩着院中一石,翻去低矮的土墙头,立在高处忽喝一声:“你们要找的人在此!来!” 村路上,涌进来的马匪有一两百人,正分开砸门,进屋,杀人。少年一喝,众马匪抬头,见晨阳已照村头,少年背衬晨光,面容染血,已瞧不出模样。无人认出她来,只是见她穿着跟他们一样的衣衫。 正愣神,忽见她跃下土墙,手中有寒光飞射,直钉入两名仰头看她的马匪脑门!那两名马匪睁着眼倒地,后头的人惊散,再抬眼时,少年已落在地上,一群马匪面露狰狞。 “娘的!假扮我们的人!这小子就是那五人中的一个,宰了他!” 马匪们改了目标,不再往村民家中去,疯了般地又从各个院子里涌出来,涌向少年。少年也似疯了,不躲不逃,竟向人群中冲来! 叫嚣声四起,人人举起了长刀,少年却在接近人群时忽然往地上一铲,有几人噗通噗通被铲倒,其余人散开,见那少年滑向地上被她杀了的两个马匪,手一伸,拔了两人脑门上的古怪薄刀! 头顶有数把长刀落下,眼看便要砍上她的身,她竟就势在地上一滚,手中刀光划过,离她最近的几名马匪脚踝已炸开血花,一人单膝跪倒在地时,她扯着人衣领一拉,送去头顶的长刀下,人已借着这人的空位钻出起身。 从墙头至墙下,眨眼的工夫,她手中的人命已有三条,更有五六人无法再起身! 马匪们神色凛然,也更怒火中烧,举刀围向少年! 暮青不知她杀了多少人,也不记得第一个杀的是谁,从西北从军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有一日将有活人的性命在她手中结束,只没想到来得如此快,如此艰辛,如此壮烈。 日头刚出,离援军到来尚有两天一夜,苦战才刚刚开始。 村中三条窄路,原先计划着鲁大和老熊各负责一条路,她和章同负责一条。但是马匪进村时人数太多,他们混在其中被挤散了,方才她站在墙头高呼,一眼望尽这条村路,似乎只有她一人在。 而此刻,她已望不尽村路,周围都是人,倒下一个,扑来两个,人体致残一百零三穴,致命三十六穴,她的目光在人群里飞扫,不管面前的手脚躯干是谁的,她的目光只望那些穴位,只找那些刁钻的角度,格斗的精髓在于无花式,亦无招式,却出手能杀人。 暮青不求杀人,那太费体力,她只求一刀废一人! 村路上,一百多马匪一个个倒下,有人死,有人残,有人麻了再也站不起来。 渐渐的,仅剩的十来个人开始往后退,不敢再轻易靠近。 村路后头拐角处却忽然奔出一人来,那人脸上也染了血,瞧不出模样,却一刀抹了最后头两个马匪的脖子!前头的马匪忽的转身,暮青眸光一冷,手中刀刃飞射,刺向那些转身的马匪,最近的两人后颈被刺中倒地。剩下的人又呼啦转回来,此时村路上已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暮青无法再像方才那般铲倒几人取刀,那些马匪也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他们举刀向她劈来,却见她眸光一冷,忽然抬手,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把刀,一刀刺在前头马匪手腕上,就势一划! 血管被剖开,血如泉涌,那马匪手中的刀顿时落地,后头几声惨嚎,当那马匪转身的时候,后头的人已被章同疯狂杀尽了。 “你没事?”一刀砍开眼前的马匪,章同打量暮青一眼,眼中有未散尽的焦急。 “没事。”暮青答一声,低头将手中解剖刀收好,回身把那俩马匪后颈上的刀拔回来重新用。 她转身之时,章同目光落在她肩上,目光一寒,“你受伤了?” 他心急之下手往暮青肩上一按,暮青顿时皱眉,章同的手似被电到般往后一收,掌心一翻,上头全是血。 “无碍。”暮青淡道,她身上中了两刀,肩膀一刀,后腰上还有一刀,不过都不太要紧,至少她现在的行动力没受多少影响。 无碍? 怎会无碍! 章同眼底逼出血色,刚要开口,身后传来喊杀声,他回身,见后头村路上的马匪已追了过来! 他不是将人解决完才到这边来的,他在马匪进村时被挤去了那条路上,杀起来之后,他发现不远处有同伴,以为是她,便砍杀了过去。哪知碰头后发现是老熊,便即刻回头往这边找,还好找到了她! 那些马匪冲杀过来,章同把暮青一挡,便与马匪缠斗到了一处。厮杀起来时他才发现,这条村路上的马匪竟然都解决了!他找来之时,约莫也就剩了十来个人!他和老熊在后边那条路上与马匪厮杀,尚未有如此战果,她是如何做到的? 如何做到的,很快就有了答案。 暮青加入战局,与章同一道儿对付涌来的马匪,她不用长刀,不砍人头,只用手中剖尸的薄刀,刺人腕、肘、膝,划胸、腰、腹,伤人角度刁钻,动作敏捷如豹,就像青州山湖边赢他的那次一样! 那些中招的马匪有的立刻便死了,有的只是无法再拿刀,或是身子失灵倒地,但都失去了再战的能力。如此杀敌之法颇省体力,却有奇效!章同目光顿亮,一刀砍掉一颗人头,问:“这身手何处学来的?” “你死尸剖多了,你也会。”暮青忽然蹲身,从一个马匪臂下钻过,在那马匪的第二腰椎棘突旁一寸半处刺下,那马匪顿时瘫坐在地! 章同回身便将那马匪抹了脖子! 默契很快便培养了出来,暮青负责刺那些人体神经要害,章同替她掩护或制造机会,在她得手后,人若未死,他便负责补刀。 杀敌的效率在提升,从后面那条村路上涌来的三五十马匪,竟一刻钟不到便解决了个干净! 暮青和章同却未停下,去后面帮老熊将剩下的解决了,又一起去帮鲁大。早晨第一拨进村的马匪,杀完时才半上午。鲁大直接进了最近的一处院子,从灶房里翻出几个烙饼来,拿瓢舀了缸中冷水,四人坐在铺满尸体的村路上啃着干烙饼,传着水喝。 “你的伤要不要紧?”鲁大问。 “死不了。”暮青道。 鲁大杀敌经验最丰富,这一战并未受伤,老熊有两处擦伤,章同当时和老熊在一条村路上,并未受伤。四人中,只有暮青挨了两刀,她实战经验最少。 “我去解手。”暮青忽然起身,进了最近的那院子的茅房。 她身上的伤没有性命之忧,但接下来还有持久战,不停地活动伤口很容易扯伤,防止再流血是最重要的。她从怀里拿出那三花止血膏来,自己抹了抹肩膀和后腰,出来时听见村口又有人声。 鲁大、老熊和章同已起身,齐望向村口。 又来了!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元修! 持久战便是用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这日,从早晨杀到傍晚,精疲力尽,夕阳落山时,杀退最后一拨马匪,暮青躺在了尸堆里。 “晚上,我们装尸体。”暮青道。 杀了一天一夜,还有一天一夜才能等到援军,他们不能再这么杀下去,匪寨里五千多兵马,人海战术便能将他们困死,而今日的厮杀他们绝经不起再来一回。 只能走偏门,混在尸堆里,有人过时出冷刀。 “给。”章同俯身,给暮青递来一块烙饼,看她接了,竟连说话起身的力气也没,就这么躺在尸堆里咬着干巴巴的烙饼,没嚼几口便往下咽。他皱起眉头,她的脸早就被血和西北的黄沙给糊了,只露一双清冷的眼在外头。 “何苦呢?为何偏来这军营?”从撞破她是女儿身的那天,他心中便一直有这个疑问。 她咬着烙饼,他等了许久,以为她不会说,但还是等来了她开口,虽然只有一句话,“我爹被权贵所杀。” 章同微怔,所以? 她女扮男装入军营,千里行军随西北,为的是立军功谋前程,有朝一日为她爹报仇? 西北的傍晚不同于江南,纵是霞光漫天,照的也是土墙黄沙,每到傍晚,便看得人心头悲凉。那躺在尸山里的少女,眼眸清亮,不见悲凉,但这尸山,这孤身坚守,只叫人心中更悲凉。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爹去了,家中应是也没兄长在的,无所依靠,替父报仇成了她走下去的理由,入军营,同这天下儿郎一样操练、行军、吃糙米,住营帐,睡草席,只为有朝一日去往那高处,大仇得报。 可她想过没有?那高处岂是那般容易待的?她若真立功受封,便要一生隐瞒女子身份,不可暴露。否则便是秽乱军营,便是祸乱朝纲,便是欺君大罪! 哪一条都是死罪! 她行如此险事,可有想过日后? 章同只觉心中莫名发堵,狠要了块烙饼,嚼了两下便往肚子里咽,那干巴巴的饼划得嗓子生疼。 暮青闭上眼,沐着夕阳,吹着西北的烈风,除了风里的血腥焦糊气味有些难闻,这难得歇息的一刻让她有点想睡。 章同看着她,又看向铺满马匪尸体的村路口,没有歇息,只踩过脚下一具尸体,走去她前头,背对着她,面向村口。 暮青闻见风吹过衣袖拂过来的汗味儿和血气,睁开眼,见身前人立在尸山里,沐一身夕阳,那背影忽觉高大。 “歇会儿吧,能给我们歇息的时辰不多。”她道。 “你以为我累?哼!男子的体力总是强过女子的。”他哼笑一声,那高大的背影忽然就变得幼稚了。 “嗯,逞强也好过女子。” 章同皱眉,回身,“天下间怎有你这等不……” 他想说,不识好歹,话到嘴边却怔住。她唇边正挂着浅笑,那是张满是血和黄沙的脸,早已看不清容颜,那笑容却比夕阳暖。 “歇着吧。”她又道了声,便没再开口了。 依旧能感觉到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过了许久,听见有人坐下。 章同没躺下,只盘膝坐着,依旧背对着暮青,望着村口。 歇息的时辰总是短暂的,但这一回似乎比白天长了些许。他们杀了太多人,已记不清有多少,只知这村路上已无落脚处,到处是尸体。一天一夜,如此战绩,许是惊了匪寨,白天时疯狂的涌入,到了傍晚沉歇下来。 人再来时已是天黑,人数并不多,约莫百余人。 百余人聚在村口,村中各处的火油已燃尽,房顶、院子、牛棚、草垛,各处冒着烟,月色挂上枝头,照着村路上铺满的尸体,叫望见的人心头发毛。 马匪们一时不敢进,一天一夜,除去昨晚,仅今日白天,他们就来了五拨人,只有几个逃回去求救,绝大多数将命留在了村中。大当家的震怒难平,一拨一拨的人往村中派,傍晚时寨中已无人愿来,争吵了许久,才来这么点儿人。 寨子里赔上了多少命,弟兄们就有多怒,但同时也心生惧意。 这村中尸山,已成无声震慑。 那为首的马匪扫了眼村里,见村中已如死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灯火,不闻人声,风吹来,只有血腥气和焦糊味儿。看不出来那五人藏在何处,还有几人活着。 那马匪目光微闪,将长刀往村中一指,“给老子挨家挨户地杀!” 百余人齐声呼喝里,村路上的尸堆里,有人无声叹息,随即站了起来。 这些马匪也不是蠢货,装尸体抽冷刀不可行,看来还是要拼了。 那为首的马匪看见从尸堆里起身的暮青和章同,冷笑一声,“藏在尸堆里,你们可真孬种!” “孬不孬种,你们来试试就知道了。”章同冷哼。 “哼!杀了一天了,只凭你们两个人,以为能杀得过老子这么多弟兄?笑话!”那为首的马匪也哼了声。 “谁说只有他们俩的?老子两个不是人?”这时,鲁大的声音自村路后头传来,与老熊一齐走出来,站到了暮青和章同身边。他们两人在那边路上,听见有马匪进村,等了片刻却没见人涌进来,想着许是都围上了暮青和章同,两人便赶紧赶过来了。 那马匪眼一眯,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再来,便笑道:“四个,看来你们死了一个。” 韩其初一直在村长家中,未出战,但这事没人傻乎乎的告诉敌人,暮青只哼了一声,淡道:“嗯,五个人,来了四个,等于死了一个。算数真好,以后不当马匪,可以当个算账先生。” 那马匪脸刷地黑了,傻子才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 鲁大、老熊和章同哈哈大笑,鲁大一指脚下尸山,大笑:“那不成!你小子太抬举他,他想当算账先生,得先数出来他们死了多少人。” 老熊和章同又一声大笑,月色照人,伏尸满地,四人立在尸山上,浴血坚守,孤独苍凉,却笑出了几分血气。 笑声传去老远,随风散在小村的夜空,让人心头发热,也遮了村后急切的敲门声。 村中最后一排土房院子里,立着两道人影,一人身形佝偻,夜色里瞧着似是位老者,另一人清瘦斯文,拍门声却急,语速极快,“老乡,我等乃西北军将士,困守村中,浴血奋战一日夜,援军明日傍晚才至,我等只有四人,势单力孤,精疲力尽,望村中壮士相助,共抗马匪!” 韩其初拍着门,心中有火在焚,他在村长父子家中看着那四名马匪,听着外头杀声,算计着人至少来了五拨,昨夜那两拨依照战术,他们四人又体力充沛,并没有太累。但黎明时分至傍晚,不停杀退了五拨马匪,想必已身负有伤,精疲力尽。 再战一日一夜,他想他们或许已不能。 不能看着他们死,他只能尽自己最后所能。 然而,门紧闭着,屋里似无人,死寂无声。 韩其初立在门外,看一眼那村长。 老汉哆哆嗦嗦上前敲门,“李家老大,快开门,前头拼杀的确是西北军将士!西北军的副将军就在其中!” 门还是紧闭着,屋内无声,韩其初等了一会儿,转身离开那院子,往下一家。 “老乡,我等乃西北军将士,困守村中,浴血奋战一日夜,援军明日傍晚才至,我等只有四人,势单力孤,精疲力尽,望村中壮士相助,共抗马匪!” 那门也关着,无人应声。 老汉赶紧又上前游说,“马三家的,快叫你家汉子出来,前头拼杀的确是西北军将士!西北军副……” 韩其初不待他说完,转身便去下一家。 敲门,请援,一家接着一家。 “老乡,我等乃西北军将士……” “老乡,我等乃西北军将士……” 西风呼号,割过屋墙,苍凉的哨音诉尽冷漠悲凉。 无人开门,西北百姓的守护神,这夜被他们所守护的西北百姓关在了门外,绝了仅存一息的生机。 韩其初立在村尾,看伏尸一地的村路,看一排紧闭的屋门,仰天一笑。 那村长畏畏缩缩挪来,小心翼翼瞄着韩其初,道:“这、这位将军,这也不能怪俺们村中百姓,大家伙儿这大半年都被马匪给吓怕了……” “怕?”韩其初冷笑一声,“正因你等怕,帮着马匪绑劫路人,害了多少无辜之人?我等昨夜本可回营,因怕走后村中百姓遭屠才留下孤守!一日夜,杀退七拨马匪,护你村中一人无失!直至今夜走投无路,才来请求庇护,而你等呢!” “怕?难道我西北军的将士是铁打铜铸,非血肉之躯?难道我等家中无妻儿老幼,愿战死异乡?” “呵!关外杀胡虏,关外剿匪徒,以为护的是我大兴百姓,原来不过护了一村冷血之徒!” “罢了,西北男儿的血性不过如此,既怕死,你等且在家中等着吧,我自去寻军中同袍,今夜便是战死,也要与我同袍兄弟身首一处!” 韩其初走去院外,自一具尸身旁拾起一把刀,仰天深吸一囗西北的夜风,意难平,语气已无波澜,只道:“援军明日傍晚到,若你等能活到那时,韩某只有一事相求——听说村中家家都供着西北军的长生牌位,砸了吧,无需再奉!” 说罢,他走向村尾,身后院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那开门声不大,出门来的汉子脚步声却沉厚有力,他肩头扛着把锄头,月色照着他的脸,黝黑发红,冲韩其初喊道:“谁说西北男儿没血性?你这人咋这么没耐性?黑灯瞎火的,家里找把锄头的工夫就被你给骂了!俺们村里的汉子有没血性,俺今晚就叫你瞧瞧!” 村中百姓日日田间做活,锄头放在哪里怎会不知?这借口太拙劣,韩其初转身,却瞧见一排村屋的门一个接一个打开,里面出来的汉子拿着柴刀、斧头,扛着锄头、钉耙,个个喘着粗气,冲他呼喝。 “俺们村里的汉子有没有血性,今晚就叫你瞧瞧!” “俺们自己的村子,俺们自己守!” 一群汉子出了自家门,窗子里,妇人抱着孩子,含泪望着,明知自家男人这一去许再也回不来,仍咬牙忍着,没人劝阻。 汉子们涌去村路上,看见夜色里那伏尸一地的惨烈景象,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知道有人在村子里和马匪开战,却不知是西北军的将士,也不知他们只有五人。一日夜,他们躲在家里,从不知外头是怎样的坚守,这一刻走出家门,望见这地上惨烈,胸中热血不由翻腾滚动。 “杀马匪!护我西北将士!”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跟着呼喝高喊,举着柴刀斧头锄头钉耙,乌泱泱出了村尾路口,奔向前头那条路,挨家挨户得敲门。 门打开,又出来二三十个汉子,四五十人又往前头路上的村屋涌。 韩其初立在村尾,看这情景,深吐一口长气,忽觉肩头之重轻了些许。 但这口长气还没出完,他眉头便皱了皱,转头望向村前那条路,一排排村屋挡了路,他瞧不见路上情形,只侧耳细听,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太安静了! 村民们的呼喊衬得那条路上死一般寂静,让人心里头忽觉不安。 马匪既然来了,那边应该有打杀声,怎么……没听到? 韩其初心头莫名有种不安,提刀大步便往村头奔去,转过村尾,风从身后吹来,他一眼掠过村中地形,忽然停住脚步!脑海中浮现出昨夜所画下的村中地图,思索今日战局。 一日夜,马匪来了七拨人,人都被杀退,死伤数百。若他是那寨中当家,必不会再派人来送死,定会想方设法将村中藏着的人找出来,再趁着此时夜色正浓…… 韩其初忽然往向前方村墙,不,不是村墙,那墙虽矮,马可越过,人却不行。 那么…… 他脑中再度掠过村中地形图,忽然转身,望向上俞村后,那在黑夜中静静坐落着的下俞村,脸色忽变! “不好!且……”他要阻止那些村民往前头去,却见村中汉子们已转过路口,涌向了村前的路。 韩其初只好奔了过去。 * 时辰往前倒退些,在韩其初挨家挨户敲门请援之时,前头村路上,百余名马匪和鲁大等人隔着大半条村路遥遥相望。 那为首的马匪问:“你们究竟啥身份?” 鲁大摸了摸下巴,“老子这张脸,看来刮了胡子还真没多少人认识了。” 他一脸郁闷,老熊哈哈笑道:“搞不好回去,连大将军都认不出将军了。” “那敢情好!大将军要能在老子手上吃瘪一回,老子和胡子刮得也值了!” 夜色深沉,纵有月光照着,依旧辨不清人脸。那马匪一时瞧不出鲁大是谁来,但从老熊的话中听出他竟是西北军的将军,不由心惊。身后的马匪们也惊呼一阵,有人不自觉地往后退。 怪不得这些人杀神似的,五个人杀退了他们七拨人,原来是西北军! 那为首的马匪回头,狠戾地扫了眼手下人,一群马匪顿时惊住不敢再退。他这才转回头来,冷笑道:“老子说谁这么胆大,敢跟咱寨子作对,原来是西北军的兔崽子!” “兔崽子?”老熊恨得直磨牙,“少来嘴皮子上的工夫,拿手上的刀比比,看谁能宰了谁,就知道谁是兔崽子了!” “躺下的一定是你们!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你们也穷途末路了吧?还想回去见元修小儿?死了以后,魂儿去见他吧!”那为首的马匪哈哈大笑,身后人也跟着哄笑。 鲁大和老熊脸色沉了下来,章同站在两人身旁,把暮青挡在身后,暮青也不强出头,干脆就避在三人身后,低声对三人道:“不对劲,他似乎在拖延时间。” 三人一愣,鲁大和老熊其实也在拖延时间,援军明日傍晚才能到,他们还有一日夜要坚守,此刻两人身上也都负了伤,难得这拨马匪不急着打杀,他们便也不急,打嘴皮子仗又不费啥体力,借着这机会养养精神夜里好再战。 两人本身就有意拖延时间,因此也就没发现马匪也有这目的,经暮青一提醒,两人不由心中一沉。 马匪为何要拖延时间?此刻四人没有像白天那般分散开,而是聚在了一起,若此时有埋伏…… 鲁大面色忽然一变,正要有所行动,忽听村后有人一声高喊! “杀马匪!护我西北将士!” 四人皆怔,齐回头望向身后村路,马匪们也齐望过去。也就片刻工夫,后头哄闹声如潮水般一声高过一声,随后便见五十多名村中壮年汉子举着柴刀斧头锄头钉耙等物高喊着口号冲了过来。前头院子里离鲁大等人近的屋子听闻高喊声,也都打开门,几名汉子也操着农具加入进来,一群人从后头涌到前头,将四人挡在了身后! 村中路窄,五十多人将鲁大、老熊、章同和暮青四人围了几层,四人立在尸山上,见前方乌压压的人墙,高举的柴刀锄头等物挡了视线,视线忽然便有些朦胧。 留下守护村子,因为他们是西北军,没有更多的想法,也没想过回报。一日夜的奋战,四人皆负了伤,鲁大身中三刀,老熊也是三刀,暮青和章同各挨了两刀,除了这些刀伤,四人身上另有磕碰擦伤无数。浴血坚守,等的是援军,未曾想援军未到,等来了村民的相护。 这一身伤痕,这一刻忽觉得值!那身上流淌的血,这一刻都似乎滚烫。 这时,韩其初从后头奔过来,见四人果然聚在一起,脸色更沉,来到鲁大身后,低声道:“鲁将军,这一拨马匪不太对劲,恐有埋伏!下俞村方向可能有弓手会围上来!” 白天时,马匪总是来了便找人杀人,应是他们也没想到村中区区五人能杀退他们多次,每回都以为能将他们杀了,每回都败下阵来,到了晚上总算想要改变策略了。他们的人不敢冲过来打杀,很大的可能因为后头有弓箭手,为了不使自己被射杀,所以才远远地拖延时间。而以村中地形来看,只有从下俞村包围过来,才需要些时间。 鲁大方才也觉出事有不对,听闻韩其初所言,脸色也沉了下来。他转头望了眼下俞村的方向,夜色深沉,村屋遮了他的视线,村民们的呼喝也让他听不出那边方向有没有人,于是无法判断马匪的弓手离此还有多远,他只得争分夺秒,当机立断道:“大家静一静!老子是西北军副将鲁大,马匪强悍,既然你们愿意跟着老子杀马匪,一切就听老子军令!老子现在命令你们到最近的院子里,进屋关门,藏好!快!” 鲁大没将弓手之事与村民明说,此时若说此话,村民必定大乱,不听指挥四处乱跑,只会死的人更多。 但他不明说,村中汉子们都莫名其妙,“将军,俺们都出来了,为啥叫俺们再藏回去?” “这是老子军令,你听不听?不听别跟着老子杀匪!”鲁大怒喝一声。 前头那为首的马匪面色一变,惊惧地盯住鲁大——是他?怪不得! 身后的百来人听闻鲁大之名,也都面露惊恐神色,那为首之人焦急地望一眼下俞村的方向,人来得是不是也太慢了点儿?怎么还没到! 此等能将鲁大几人聚在一起的机会难得,那人当机立断道:“走得了吗?告诉你们,老子的弓手马上就到!你们今晚都要被射成马蜂窝!” “啧!”鲁大顿恼。 果然,村民们听闻此言,顿时静了下来,热血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很快慌了起来。 仗着几分热血尚存,帮西北军共杀马匪是一回事,被弓箭手围杀又是另一回事。杀马匪,他们可出一份力,遇着弓手,他们只有被屠的命运。 其实,没人真的不怕死。 “进屋藏好!快!”鲁大马上又命令道。 这回村民们听话了,依鲁大之言,涌进最近的几个院子。 那为首的马匪焦急地望向下俞村,见还没动静,便对后头人呼喝一声,“想得美!弟兄们,他们都受伤了,撑不了多久,先给老子杀!” 话是这么说,可是他们围上去,万一弓手来了,乱箭之下,岂能保证自己不被误杀? 马匪们有些犹豫,村民们听闻此言,往院中涌得更急,鲁大带着暮青四人挡在前头,防备着马匪忽然杀来伤着村民。 正是这犹豫、避逃、防备的乱糟糟的一刻,夜风里忽有啸音! 重矢急如风涛,月下飞吟一声啸! 鲁大五人心头一凛,抬头! 只见一箭逐月,携千钧之力,破西北的烈风,击碎月色,越头顶而来! 马匪们皆露喜色,那为首之人仰头哈哈一笑,“我们的人到……” 噗! 话音未落,夜色里炸开血花,那马匪脖子还仰着,喉口便被射穿一个血洞,黑乎乎的灌着风,后头一串儿马匪皆身子后仰,脸开一洞,血花飞星般炸开,那箭带出的罡风将百余马匪扫倒一片! 没人去数那一箭杀了几人,倒在地上的马匪皆抬头,呆木地望着前方。 鲁大五人齐转身! 战马扬蹄长嘶,一人在月色中,红袍银甲,墨发雪冠,手执神臂玄天弓,眉宇似星河,披挂一身月光,宛如战神天降! 那人策马,神驹未落,手中三箭已发,飞驰半空,气吞万里所至之处,乾坤破,人寂灭,血如泼。 百余马匪死翻在地,那人身后隆隆马蹄声震若滚雷,战马,戎装,道道跃村墙,立那人身后,军容整肃,披甲映月色清寒,巍巍豪气震了村庄。 西北军,精骑! 鲁大和老熊面上露出狂喜,望那坐于神驹之上宛若战神的男子,齐喝:“大将军?!” 大将军! 来者,西北军主帅! 元修!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悬案 暮青转身,她在鲁大等人身后,这一转身,便离元修最近。 这是一生中她与他第一次相见,他在战马之上,披甲胄战袍,宛若战神。她在人群前方,一身伤痕,眉眼被血糊住,不见容颜。 他纵身跃马,却未走来,只是一个一个地望过他们五人,似要记住他们此刻的容颜,半晌,道一声:“都在,好样儿的!” 简单的话,却是对这一日夜最好的嘉奖。 鲁大和老熊咧嘴直笑,章同和韩其初都不由站直了军姿。 唯暮青问:“大将军从何处来?我们有一人持鲁将军的兵符回葛州城请援,敢问大将军路上可遇见此人?” 元修闻言看向她,那眉宇,望人一眼,便叫人觉得天如洗,星河灿,一眼望尽万里飞云,近天阙。 “你是周二蛋?”元修走来暮青面前,问。 “是。”暮青淡答,眉梢微挑,“大将军怎知?” 新军一路行军,定有军报往来边关,她行军途中之举,鲁大应飞信报与元修了。但此时章同也在,他为何一眼便能认出她来? 元修眼底忽起笑意,欣赏皆在眉睫,冲人一笑,忽觉皓月当空,他抬手一拍她肩膀,“那小子说了,第一个问他死活之人定是你!不枉他飞马疾驰一日夜,腿都磨破了。” 暮青眉心微蹙,随即松开,月杀没事就好。 她那细微的神情没逃过元修的眼,他手一抬,见掌心沾着些半干的血,笑意敛起,眉宇微沉,“受伤了?军医!” “在!”精骑后头,一声高喝,只听马蹄声起,驰来一人。那人是个少年,玄衣黑甲,肤色黝黑,目光如铁,若不出列,哪有人能瞧出他是军医?俨然便是精骑队中一先锋小将。 那少年跃马而下,马腹旁解了药箱下来便走来暮青身旁,见她肩膀上有一刀伤,衣衫已破,被血粘在皮肉上,夜色里不细看还真瞧难瞧出来。 他伸手便要去细瞧暮青的伤,暮青抬眼道:“伤不要紧,下俞村那边有马匪的弓手,大将军赶在他们前头了,这些弓手如今不知到哪儿了,探一探的好。” 方才那些马匪有意拖延时辰,瞧那为首之人焦急的神色,那些弓手早该到了才是。如今元修来了,他们还没到,总觉得不太对劲。 “来村中前便有斥候去探了。我来了,一切就交给我,你们安心养伤。”元修一笑,那眉宇有些远,叫人想起关外大漠,那天空翱翔的苍鹰,不自觉地向往,仰望。 比起关外数十万兵马的大战,上俞村不过是座小村,战场小,敌军少,却未让他生出轻敌之心,有这等主帅,西北军戍守边关十年无败,确有道理。 暮青心底微叹,不得不另找不治伤的理由,“我的伤没事,鲁将军和陌长的伤更重些,先瞧瞧他们吧。” 那军医少年闻言,眼也没抬,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语气极差,“西北军的人都死要面子,不管伤得多重,嘴上都说没事。所以你闭嘴,有事没事我自己会看。” 暮青微怔,鲁大哈哈笑道:“你小子咋脾气还这么臭?老子记得你师父随新军去江南时,特意嘱咐你收收你那臭脾气,咋老子去了几个月,你小子还是这德行?” 随新军去江南的军医只有吴老,这少年是吴老的弟子? “对,我还是这德行。”少年对鲁大点点头,回头便对跟过来帮忙的一名精兵道,“鲁将军伤药方子里,记得少味延胡。” 延胡,学名延胡索,暮青记得是罂粟科植物的块茎,常用的止痛药。 鲁大眼一瞪,望向元修,问:“大将军,前线拼杀的将士们受伤了,这小子就这么给人治?没把人都得罪光吧?” “我倒觉着齐贺这脾气挺好,省得你们都不肯好好治伤。”元修道。 早些年西北军初建,江南连着三年洪涝,药材湿潮发了霉,边关缺医少药,将士们咳嗽风寒、磕碰擦伤,都舍不得用药,偷偷忍着不瞧军医。时日久了,这些西北军的老兵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后来新兵们也跟着学了去,伤着了只要死不了就不愿瞧军医,个个充汉子,着实叫人头疼。 齐贺这脾气说一不二,倒能叫这些兵乖乖听话,不然他也不会让吴老随着新军,把这小子留在前线。 “有伤就治,别学他们。”元修对暮青道,又瞧了眼章同和韩其初,“齐贺的医术不错,叫他先给你们把伤治好,待回了边关,我给你们庆功!” “谢将军!”韩其初和章同不觉挺了挺腰背,面有兴奋神色。但章同那兴奋的神情下掩着几分担忧,不住地瞧向暮青。 这一日夜死守太艰难,当时不知能否活下来,也就没去想活下来以后当如何。如今援军到了,身上的伤要治,她怎逃得过? 这时,听齐贺对暮青道:“转过身来,我瞧瞧还有没有其他伤处。” 章同目光微变,刚要开口,便见暮青乖乖转身,只是转过来时瞧了他一眼。那一眼,便制止了他开口。 章同性子急,他开口更会叫人起疑,不如依着齐贺。那一刀伤在腰上,女子腰身与男子自有不同,但齐贺只是查看伤在何处,暮青还不怕他瞧出来。当时受伤,她涂药膏时故意将衣衫破处往伤口上盖了盖,如今药膏、血和衣衫全都粘在了一处,血糊糊一片,哪里还能瞧得出肌肤颜色?他只不要碰她的腰身,便摸不出什么来。 哪知齐贺竟真的伸手,往她腰身上按来。 章同眉头一跳,暮青蹙眉,嘴上嘶里一声,闪身躲开。 这一躲,齐贺指尖擦着她的衣衫而过,皱眉道:“怕疼?杀马匪时怎不见你怕疼?这血都把衣衫粘上了,动得狠了皮肉都能扯下来,杀匪时你倒能忍得住疼!” 章同皱眉瞧向暮青,她伤得如此重? 暮青眉头都没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疼一点儿总比暴露身份要好。 “可有热水?”齐贺转头问旁边院中的村民。 那五十多名村中汉子正聚在村路旁的几间院子里,方才情势逆转得太快,众人还懵着,听有西北军的兵问话,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有、有!” 说完奔去灶房,生火,烧水。 其余村民这才回过神来,有人喉咙咕嘟一声,怯怯望着元修,人人都听见了西北军喊他大将军,人人都在猜他是不是元修,但没人敢问。 元修,西北军主帅,元家嫡子,太皇太后的亲侄儿,身份之贵乃当朝士族子弟之首。他少年成名,十五岁取戎王首级,十八岁建立西北军,二十岁任西北军大将军。身在边关,护西北百姓十年,百姓对他爱戴如狂,却终不敢逾越身份的高墙。 却见男子郑重看过他们的脸,抱拳一揖,道:“元修在此,谢诸位护我军中将士!” 皓月当空,红袍银甲的男子卸下那一身光华,夜风拂起他的战袍,一送千里,似叫人忽见那关外大漠烈烈自由之风,心头忽生畅快意气。 村中汉子们连连摆手,不敢当这一谢,许多人垂首,面含愧色。却不由自主想起那童谣——铁马嘶,银枪舞,大漠横戈震胡虏。辕门兴,金甲荡,十年戍边英雄郎。 战神!今夜得见,此生不负。 村中百姓渐渐兴奋起来,不多时便有呼声起。听见村中汉子们的呼声,家家户户开门出来,脚下伏尸一地也挡不住心头的欢欣鼓舞。 这时,忽有一精兵挤过人群,来到元修身边,附耳低声报了一句。 元修忽然转头,那星河般的眉宇微微蹙起。 暮青心头正放不下那些马匪弓手之事,见有人来报便瞧了过去,百姓的欢呼声掩了那军报,她的神色却忽然一沉,道:“我去看看!” 她的声音也掩在欢呼声里,却逃不过元修的耳力,他闻言望来,眸中有异色。 暮青道:“我看得懂唇语。” 一句话,叫男子眸底忽起亮色,暮青拨开人群便走了出去。 待她出了人群,身后欢呼声渐停下来,有马蹄声跟来,元修带着十来名精骑驰来,鲁大、老熊、章同和韩其初都跟在后头,齐贺恼怒地喊:“你们还治不治伤了?” 没人理他,刚才有军报,下俞村发现百名马匪弓手,但——人都死了,且头颅都被人斩了去! 元修驰来暮青身边,低头道:“我去瞧瞧,你们都别跟着,先治伤!” 暮青抬头,脚步未停,“不行,那些人死了应该有一阵儿了,露天的现场,耽搁越久,一些蛛丝马迹就越难寻到。” 月色照着少年的眼,清冷坚定。马上是大兴战神,她的目光却半分不让。 不能让,留下来就得治伤,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元修微怔,鲁大道:“叫这小子去吧,这小子查案忒有一手!” “那给他匹马!”元修对后头道,一名精兵跃下马来,欲牵给暮青。 暮青看也没看,只往前走,“不会骑马。” 新军一路行军,她所行之事军报中一一在列,忽听她不会骑马,元修都怔了片刻,“那上马来吧,带你过去!” 男子手伸过来,月色照着他的掌心,有些厚茧,略显粗糙,半分也瞧不出是士族贵胄子弟的手。 暮青瞥了一眼,无动于衷,坚定地往前走,“大将军饶了我吧,身上有伤,经不起骑马颠簸。” 元修手微顿,边关男儿大多不拘小节,对这些事,心到底是粗些。 鲁大哈哈一笑,“大将军,别跟这小子计较,他就这副德行!脾气没齐贺那小子臭,但也不那么好相处。” 元修闻言跃马下来,道:“那好,那就一起走过去吧。” 这话倒叫暮青瞧了他一眼,这人还真是不像士族子弟,没一点儿架子。有马不骑,愿陪着手下的兵一起步行的将帅,难怪西北军如此归心。 元修下了马来,后头的骑兵也都跟着下马,一行人牵马而行,去了下俞村。 下俞村里,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灯烛未点,月色照着,寂静犹如死村。村前道路上,一派森然景象,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百余无头尸,身上穿着马匪的衣服,手上拿着弓,背上背着箭筒。一具具尸身皆趴在地上,腔子朝着众人来的方向,像一个个匍匐在地的朝圣者,只是没有了头。 血染红了村路,月色照着,乌黑一片,风里没有焦糊味儿,只有浓郁的血腥气。这景象,没有上俞村伏尸如山的惨状,却因一致的死法而显得更森然,更恐怖。 “有火把吗?点起来!”暮青阻止了众人往前头走,只一人去了路上,在火把点起来前便将百余无头尸大致看了一遍。 “死亡姿势一致,俯卧位,头朝上俞村,手中都握着弓,背后箭筒的箭数都一致。死亡时没有一支箭拿出来,搭在弓上,或者是落在地上,说明这些人是同时被杀的,对方下手很快,根本没有给他们反抗的机会。不要说反抗,这些人死前连反应都没有。如果他们知道有敌袭,队形会乱,会转身,死时就会有人头朝后方,或者别的方向,可是看看这些人,队形一致,血泼洒的方向一致,说明所有人都是在一瞬间被杀,且是从背后被袭击。对方是高手,要做到同时杀百人,人数不会少。” 只看了一眼,便推测出了人被杀时的情形,初次见识,元修目光微亮,但听她所言,眉宇又有些沉。 暮青蹲在地上,眉头也皱着。 案发现场会说话,是现场告诉她以上的推断,但她自己却想不通。 同时杀百人,这怎么可能? 世上许有高手能做到此事,但让她想不通的是,这些马匪有百余人,哪怕一下子死了九十九个,剩下的那个人都会发觉,会转身,会反抗。可是看这现场,竟是所有人死前都未发现敌袭,所有人都是同时被杀的! 怎样的高手能做到此事?她想不通,除非武器有不同。 这时,火把点了起来。 暮青检查尸身的伤口,忽然愣了。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此心不悔 火光照着百来具尸身,除了头颅不见了,尸身不见任何伤口。即是说,这百余马匪都是被一击毙命,致命伤就在脖子上。 她起先以为,凶手是在杀人后才斩去马匪头颅的。但是火把的光亮一照,她发现这些尸身脖子上的创缘都呈一种状态——后颈处的皮肉内缩,喉口处的皮肉向外扯出,有一些碎肉在血泊里。 这说明这些马匪不是在死后才被斩下头颅的,而是被一种高速的手法所杀,只有速度和惯性才能呈现出这种创缘。 凶手没有那么麻烦地杀人斩头,而是直接把人头割下带走了。 凶杀案件,被害者的头颅被斩下带走,凶手通常只有几个目的。一是掩盖被害者的身份,二是与被害者有特别的仇恨,三是出于变态目的。今晚的事,以上三点都不像。 这百余人穿着马匪的衣衫,手拿弓箭,往上俞村而去,身份很明显,斩去头颅也无法掩盖。若凶手与马匪有特别的仇恨,上俞村一日夜的苦战,来了数百马匪,凶手为何不去杀那些人,却偏偏是这一百人?至于变态目的,收藏一百个马匪头颅?也许有可能,但为何偏偏是今晚,又为何偏偏是在这百人弓手准备伏杀他们的时候? 凶手杀了这些人,无论目的,今夜苦战在上俞村的他们五人都是受益者。 这不能不让人往一个方向想——凶手出手杀人,为的是救他们。 可为何要在杀人后带走马匪的头颅?她只能做出一个猜测,那就是为了隐藏杀人的兵刃。 因为假如此时的村路上,百具尸身躺着,头颅飞出一地,很容易被人猜出这些马匪是被人一击削掉头颅的,那么兵刃很有可能会被看出来,毕竟高速的杀人兵刃在这时代很少见,很特殊,特殊到一旦兵刃被人看出来,做下此事的人身份就会暴露。 带走头颅,为的是混淆视线。 那么,既想救他们,又想隐瞒身份,武艺高强,兵刃还特殊到可以行此高速杀人之事的人,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暮青低着头,指尖儿触在那冰冷的腔子创缘,月光落在她肩头,地上百具无头尸,她的姿势却像是在抚摸,西风在村路上呼号,忽添诡气。 “尸身……”就在村头路上等待的人都露出古怪神色时,暮青开了口。她验尸断案,向来果断,这一次不知为何有些犹豫艰难,“尸身上没有其他伤口,所有人都是一击毙命,创口齐整,是被杀后斩断头颅的,对方是职业杀手。看来这些马匪……仇家不少。” 暮青低着头,半张脸沉在阴影里,没有人看见她微微闭起的眼。 她错报了被害者的死亡方式,被杀后才被斩下头颅和一击削掉头颅,凶器的推断会相去甚远。 她诱导了查找凶手的方向,指向马匪的仇家。 这些……都违背了她的职业道德。 两世,她以天下无冤为理想,从没有想过替凶手隐瞒罪案的事有一日会发生在她身上。今夜之前,她是不能容忍罪案的人,今夜之后,她不配再有阴司判官之名。 但,她并不为今夜的决定后悔。 谁让做下此事的……是他的人? 只有他的影卫用的兵刃是细丝,只有这类兵刃才能有条件做下今晚之事,只有他才会救她。 他远在江南,远在汴河,远在千里之外,却依旧解了她今夜之险。从这些人尸僵的程度判断,从今夜那为首的马匪焦急的神态判断,这些弓手本应早该到了上俞村才是。人迟迟未到,是因为早就被杀了。 这些人死在西北军精骑先锋到来之前,今夜救了她的人,其实是他…… 她不知他在西北有多少影卫在,这些人又在何处潜伏暗藏,但既然这些人在西北,想来必有用处。今夜为了救她,他动用了暗处的力量,冒着暴露的风险,她怎忍心将他的势力推出来?这些人,为今夜之事动用,谁知日后需不需要重新安排,又会耗费他多少心血? 他耗去这些心血,只为千里之外救她一命,她便为他舍了那阴司判官的名号又如何? “这条村路很窄,又是土路,尸体伏在地上,血掩盖了很多痕迹。路前后方探查时破坏了现场,一些线索已经看不出来。对方是职业杀手,也没留下有价值的线索。”暮青起身,做此陈述就表示今夜之事要永久成为疑案了。 元修蹙眉深思,他并未亲眼见过暮青断案的能力,因此并不为她只提供了这点线索而失望,事实上她提供的线索不少——凶手是从背后杀的人,有瞬杀百人的功力,杀人斩下带走了头颅。 她来到下俞村不过片刻,便做出了这些推断,能力还是相当惊人的。他只是一时想不出西北的地界上有哪些人符合这些推断。 鲁大、老熊、章同和韩其初也跟了过来,四人都觉得暮青今夜结案结得有些快,但她的本事他们都领教过,她既然如此说,那便是错不了了。 “会不会是胡人?”鲁大猜测,见元修转头看来,他才道,“这事儿跟马寨有关,昨天晚上才知道的,还没来得及送军报给大将军,回去再说!” “好!今夜就在村中歇息,且回去。”元修道。 众人得令,便要随他一同回上俞村。这时,后头忽闻马蹄声,一名精骑驰来,下马便报道:“报!报大将军,马寨有异动,有马匪自寨中逃出,斥候队将人抓来审了,得知匪寨的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教头等二十三名大小头目今夜全部被杀,头颅皆不翼而飞!马寨已大乱!” 元修眉宇微沉,夜风忽冽,星河疏淡,见了飞雪,“传令!出寨的马匪杀无赦,探探有无密道,将出路都堵了,不得使一匪流入乡里!” “是!”那精兵得令,上马疾驰而去。 元修今夜来上俞村只带了百名精骑,但他既然下此军令,就表示大军已至,只是来上俞村时便派去了马寨附近。想来是为了迫使马寨不敢再出人马袭击上俞村,断了上俞村的后续之险,只是未曾想有人比他快一步,已杀了马寨的大小头目,来了个群龙无首釜底抽薪! 何人所为? “娘的!一定是胡人!”鲁大骂道。马寨那大当家常与一黑袍人夜里相见,那黑袍人为他提供战马,那些战马又颇像胡马。这事儿怎么瞧都是马寨预谋之事败露,一寨头领被人杀人灭口。 “何以见得?”元修问。 “这事儿说来话长,先回上俞村,那村长家里还留着四个马匪,大将军一问就知道了。”鲁大道。 “好!回村!”元修道。 众人这回是真回了村,只是暮青走在最后,抬头望西北的夜空,那目光却向着江南。 他…… 罢了,从今往后,她再不是自己认为的那刚正之人。 但,无悔。 * 回村之后,治伤之事再无可避。 避无可避,暮青便干脆不避了,她直言她孤僻,不喜人治伤,要了盆温水,摆明要自己处理伤口,请无关人士出去时顺手关门。 此举气坏了齐贺,“孤僻?从未听过这等理由!” “听过了。”暮青把巾帕丢到铜盆里,头都没抬。 齐贺一噎,怒瞪着她,“从未见过有军医在,还要自己……” “见过了。”暮青从桌上拿起把剪刀,放在火烛上烤。 “你!都似你这般,还要军医何用!” “有用,大将军房里。”今夜他们都在村长家中宿下,六间房,那村长父子住了两间,元修和鲁大一间,老熊和韩其初一间,章同和她一间,还有一间住着齐贺和精骑队的都尉,其余人都分散在村中百姓家中住下。 鲁大和元修有事在谈,齐贺便先将老熊和章同的伤先处理了,打算处理完暮青的就去找鲁大,没想到暮青坚持自己处理伤口。 “我不懂你为何有军医不用!” “我孤僻。” 齐贺气得一口血闷在喉口,说了半天,又回到了原点。 孤僻!从未听过这等理由! “你脾气冲,影响我心情。”暮青放下烤好的剪刀,这个理由够了不? 他……脾气冲?! 齐贺眼前发黑,他脾气冲,他知道。病患心情不好,影响养伤,他也知道。但军中不比家中,受了伤有得治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谁他娘的还管心情?这小子咋这么难伺候? 军中三年,身为军医,从未被人这般嫌弃过,齐贺一时难以接受,再不多言,甩袖愤然离去。 门口,章同一脸苦笑,但进来看见暮青桌上摆着的水盆、巾帕、剪刀和伤药,不由又皱了眉,脸色沉下来道:“真的不用帮忙?我……我可以不看。” “不看如何帮忙?”暮青望向门口。 章同顿时无话,是啊,不看如何能帮得上忙?可她一个人真的处理得来?那衣衫都粘在了皮肉上,上药的疼不是最难忍受的,难忍的是皮肉被生生揭下来的疼。他是男人,方才齐贺为他处理伤口,他都出了一身汗,她怎忍得住?还要自己亲手处理。 但显然,她不会让他帮忙,女子总是要顾及清誉的。 “那你处理吧。我看齐贺去大将军房里了,应是告状去了,鲁将军的伤还没处理,他出来应该要些时辰,你慢慢处理吧,我在门口守着。”章同复杂地看了暮青一眼,不再耽搁她处理伤势的时间,就势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他背对着房门,听见暮青走来插门的声音,随后便没了声音。 暮青将床上的被褥掀了挪去一旁,端过水盆,拿来巾帕、剪刀、伤药、铜镜和烛台,便放了帐子,进了床榻。 她身上不算擦碰伤,有两处刀伤,一处在左肩,一处在右后腰。两处都不怎么能瞧见,但好在够得着。暮青解了衣衫,里衫、外衫都黏在了伤口的皮肉上,她拿起剪刀将衣衫剪了,血衣丢在一旁,只见床帐里,少女束着胸带,背后已被血染红,那暗红的血块衬得肌肤格外胜雪,一抹浅影映在帘帐上,柔了良宵。 但那帐中,铜盆里的水却渐成鲜红颜色,巾帕一次次丢去水里洗,一次次拿起敷在肩头和腰身,直到伤口上的干血化开,暮青才伸手将那粘在伤口上的衣衫碎片往下揭。 衣衫碎片上渐渐撕下一层皮肉,连着药膏和化了的干血,钝刀割肉般的痛,让暮青肩头渐起一层细密的汗,若月色照雪,莹莹一片,星辉洒落床帐。 但待衣衫揭下,那雪色莹莹里,忽现狰狞。两道刀伤,伤口被敷得有些发白,好在那药膏珍奇,抹得也早,伤口周围未见红肿,但那些已经发白了的皮肉需要剔掉才能上药。 暮青挑了把从未杀过人的解剖刀,放在火上烤了烤,一手执镜,一手执刀,慢慢割向肩头。 烛光映着暖帐,本是窈窕影,添了刀光色…… * 元修和鲁大的屋里,砌着暖炕。 西北八月的天儿,夜里不生暖炕,炕头上置了张矮桌,上头放着军报,元修和鲁大各坐一旁,就着灯火看军报。 那四名马匪已经审过了,绑去了柴房里,有人看着。 元修低头瞧着军报,火苗照着眉宇,忽明忽暗。半晌,他将军报往桌上一丢,道:“不是胡人。” “不是?”鲁大也丢下手上军报,皱眉。 “若是胡人,杀寨中匪首尚说得过去,杀下俞村百名弓手却说不过去。” 鲁大怔了怔,抬手摸向下巴,没摸到胡子,他有些不习惯,略显烦躁,“娘的,那是谁干的?杀匪首的和杀弓手的显然是一拨人,这他娘的到底是在帮咱还是在捣乱?” 杀了下俞村那些弓手,正巧救了他们的命,看起来像是在帮西北军。可是,那些人又杀了马寨的匪首,那匪首他们还想着抓活的,审出战马的来路、他们的目的和那黑袍人的身份,如今人都死了,线索全他娘的断了! “许是为了帮咱们,今夜我若不来,寨中匪首一死,马匪群龙无首,定不会再有人有心思来上俞村杀你们。” “帮咱们?那干啥神神秘秘的不肯露脸?” “简单,不想叫咱们知道身份。”元修笑道。 “啊?”鲁大有些不相信,“帮咱还隐姓埋名?” 既然帮他们,就说明对西北军没敌意,那有啥遮掩的? 元修也一时想不通西北地界上有哪路人马帮了西北军,却不想留名的。 鲁大道:“反正匪首死了,啥都不好查了。那些马到底从哪运进来的?这事儿不查清,晚上睡觉都得睁只眼!” 五六千匹来历不明的战马,就这么出现在了西北军后方,这叫人怎么睡得着? “那些马不是胡马,体态相似,却不及胡马的野性,跑起来步幅也小些。但也不是咱们军中战马,瞧着是新培育出来的。自年前战事起,边关戒严,胡人探子有法子进来,马却不能,五六千匹,纵然分了几批,目标也太大。应是趁着战事,咱们的心思都在前方,马悄悄从后方运进来的。”元修轻描淡写道。 “后方?”鲁大却被这猜测惊住,“这咋可能?养马得有马场,西北的马场都在官府登记着,再说这么多马,想偷偷养着,不叫咱发现也不可能啊!” “未必是西北,也可能是青州。”元修道,眸底清光泼人眼,身在农家屋中,那目光却似须臾千里,已在西北之外。 “青州?” “不然呢?你以为呼延昊有本事深入青州,那些机关短箭他也有本事一个人扛去?” 鲁大不说话了,他还真没把这两件事放在一块儿考虑。 “青州定有助他之人,匪寨之马,虽非胡马却有胡马血统,此事与胡人脱不了干系。马养在西北会被咱们发现,青州却非咱的地界,青州十万山,草原,谷地,盐湖,深山,都是养马的好去处。”元修轻轻敲着桌上军报,下了定论,“青州,须查!” 屋里一时静了,鲁大狠皱着眉头。大将军一来,事情的方向便清晰了,但总叫人觉得心头明朗不起来,仿佛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若青州真有人帮着胡人蓄养战马,助胡人深入大兴腹地,此事已关系江山社稷,有通敌卖国谋反之嫌。 西北军死守边关十年,多少将士血染沙场,是谁他娘的在他们身后通敌卖国! 鲁大眉宇沉沉,屋里气氛静着,只闻烛火噼啪声。过了会儿,元修低头拿起桌上军报,屋里又多了翻阅军报的声音。 这时,外头忽听有脚步声来,那脚步声颇重,人没进屋,元修便笑道:“谁能把齐贺气成这样?不用敲门了,进屋吧。” 门打开,进屋的果然是齐贺。少年沉着张脸,道:“大将军,那小子我治不了,不治了!” 元修从军报中抬起眼来,眸底有爽朗笑意,“哪个小子?” “周二蛋!”这破名字,一听就不是个省心的小子! 元修一愣,“方才还瞧着他挺有精神的,似伤得不重,你怎就治不了?” “对,伤得不重,死是死不了,但就属他的伤皮肉粘得最厉害,那伤口附近的血肉需得剔干净才能上药,可那小子偏不用我,非得自己动手!我没见过有军医不用的兵,既嫌弃我,我不治了!” “他为何有军医不用?”元修不解,瞧了鲁大一眼。 “他说他孤僻。”齐贺脸色发黑,这算什么理由! “孤僻?”元修也笑了,“这小子,这算什么理由?” 就是! 齐贺一脸愤然,“他还说我脾气不好,影响他心情!大将军给评评理,您都没这么难伺候!” 元修眉头挑得老高,忽然长笑一声,对鲁大道:“这小子,挺有意思!” 鲁大哈哈笑了起来,方才两人讨论军机正事的严肃沉闷一扫而空,“那小子,老子对他是没辙,他就那个脾气!大将军是没看见,在呼查草原时,他破那呼延昊的机关阵,非得跟呼延昊在草原上对坐那五天五夜,老子下军令让他回去他都不肯,气得老子想一拳揍晕他,又他娘的不舍得!” 元修笑着起身对齐贺道:“行了,你在这儿给鲁大看伤吧,我去瞧瞧那小子。” * 元修来到暮青屋前时,见章同在外头站着。 “大将军!”章同看见元修,面色微变,站直了军姿,故意提高了声音。 “怎不进屋?”元修面有疑惑之色。 章同心里咯噔一声,心知俩男人同屋,一个治伤,另一个特意避出门来,怎么瞧都会觉得古怪,但他一时也找不到别的理由,忽想起暮青对齐贺说的话,便道:“呃……她孤僻。” 这古怪理由倒叫元修释然一笑,负手望那房门,道:“里头孤僻那小子,伤处理好了没?可方便本将军进屋?” 屋里烛光昏沉,不见人影,好半晌过后,才见有人打了帐帘儿,人影映了窗台,几番来来回回,门闩一动,房门开了。 少年一身青灰素衣,那是从农家借来的,西北汉子大多壮实,那素衫套在她身上有些宽大,西风拂过院子,月色照得她脸色苍白,更显出几分单薄清冷来。 元修微微蹙眉,这小子,也太瘦弱了些,若非鲁大的军报,实在叫人难以想象行军路上那些壮举是出自眼前少年。 “不肯让军医治伤,自己在屋里忙活,好了?”元修立在门口,卸了一身战甲,只穿着那红色战袍。西风起,战袍舞,那意气若见长空九万里,苍鹰翱翔。 暮青忽有些恍惚,为那一身红袍…… 她垂下眼,避开目光,身子往门旁一侧,“好了。” 她既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自然是伤口已处理好了。元修一笑,抬脚进了屋,走过暮青身边时,见月色逐着少年的容颜,见那宽大的衣衫下颈项纤细胜雪,若非能瞧见喉结,当真会觉得太过纤弱了些。 一进屋,屋里浓烈的血腥气和伤药味儿冲散了元修心头的那一点儿古怪,桌上放着一盆血水,剪刀放在一旁,烛火照着,泛着幽光。 “你这小子,看着单薄,倒也是条汉子!”元修一笑,眉宇间尽是爽朗,章同在屋外听闻这话,嘴角抽了抽。 暮青无话,只肃立垂首,瞧着有些恭顺。 元修看了有些好笑,“鲁大可是说你胆子大到连他的军令都不听,怎到了我这儿如此恭顺了?不必拘谨,边关不是朝中,没那么多规矩!” 暮青只颔首,还是无话。男子立在屋里,与她不过三步,那战袍上的气息颇好闻,不似西北带着黄泥味儿的气息,那气息比西北的风还烈,似叫人一眼望见大漠关山,草原万里。 见她如此话少,元修也不勉强,这小子是根好苗子,来日方长。 “一日夜死守,你们也累了,早些歇息吧。”元修拍了拍暮青的胳膊,便出了屋。 “大将军。”元修走到院门口时,暮青忽然出了声。 元修有些意外,回头看她,听她问:“大军何时能到?回葛州城报信的越慈可是跟着大军?” “那小子啊,跟着大军在后头,明早就到了。别担心他,他伤没你重。”元修答过,便出了房门。 章同见元修走远了才进屋,道:“你跟越慈倒是挺合得来。” 那晚派人去报信时他就发现了,她跟越慈说想想家里人,似是两人私交不错。今夜两番跟大将军打听,想来是真的很熟。 章同皱着眉头,不知为何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但那酸溜溜的滋味在见到桌上那盆血水后便散尽了,大步走过去,端出去便倒了。 元修回屋前却停了下来,回头瞧了眼不远处关上的房门,又瞧了眼自己的掌心。 那小子,胳膊也细……这单薄身子,到了边关怎吃得消?待伤好了,要多练练才好。 这晚,暮青和章同睡一屋,章同打了地铺。一日夜的苦战,两人都累了,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起来时发现元修已不在,只将那百名精骑留在了村中。 鲁大、老熊和韩其初都在,听闻元修一大早就去了匪寨。 昨夜便有精骑八百里加急赶往新军营帐,命新军开往匪寨与西北军会合,行剿匪之事。 暮青等人因有伤在身,被元修命令在村中养伤,不必参与剿匪。此番出来,五人苦守村中百姓,又探得匪寨机密,已是大功一件,如今匪寨头目已亡,剿匪已极为容易,不过是让新军的刀沾沾血而已。 不必参与剿匪,暮青也不在意,在村长家中用过早饭,便见月杀回来了。 正文 第七十章 手信 元修本在边关主持战事,月前,边关一战,他一箭废了勒丹王的右臂,勒丹五万铁骑退回乌尔库特草原以北,王帐生乱。 正是那几日,老狄王病重,帐下五个王子,除了三王子呼延昊在外未归,其余四人在王帐外吵吵了好几日,王位之争一触即发,狄人十万铁骑撤回王帐,以防事变。 五胡三十大军几日之内撤了一半,西北新军却即将到达边关,戎军、乌那军和月氏军不得不望风而撤,大军退出百里,驻扎在乌尔库特草原边缘,遥望大兴边关,对峙等待。 元修布置了边防后,这才有时间抽身来接新军,他先前接到鲁大的军报,得知有三拨打探马寨消息的斥候失踪,赶来后方时才带了不少兵将同行,没想到半路碰到来葛州城求援的月杀。那时离葛州城尚有百里,月杀身后还追着一队马匪,十几人在西北军精骑面前顷刻被剿杀,得知了上俞村有险,元修领着百人精骑先锋先行赶去救人,见月杀腿上有伤,便命他在后头随大军慢行。 军令难违,月杀不得不在后头慢行,这日早晨才到上俞村。 他有伤在身需养着,便得了军令不需随新军剿匪,大军经过上俞村时,他便来了村中。 村中正有精兵在搬着马匪的尸体,堆积如山的尸体,泼血的村路,烧得发黑的村墙,无声诉说着那一日夜的艰难和惨烈。村口,一名少年负手而立,遥望远方。大军经过村前时,出来帮忙的村中百姓皆发出阵阵欢呼,少年却只望着前方那一骑驰来的战马。 战马未至村口,月杀便翻身下马,一点儿也瞧不出腿受了伤。 那在村口等他的少年立得笔直,也瞧不出负着伤,只是那身宽大的衣袍罩在身上,远远瞧着仿佛一夜之间瘦了许多,晨阳落在少年肩头,战后的苍凉满了村路,苍白晕染着脸颊,添了瘦弱。 两人相望,各自无言,都还活着,便比任何言语都让人心安。 但暮青其实有话说,所以两人没回村长家中,那里鲁大、老熊和章同都在,不是说话的好去处,所以今早她不顾齐贺的反对,坚持出门散步。把齐贺气得以军医的身份命令鲁大等人不准学她,不然就别找他换药,鲁大、老熊和章同这才没跟出来。 暮青和月杀去了村头坡上,矮矮的黄土小坡,两人立在上头,见村民和精兵来来回回搬着马匪的尸体,韩其初在旁清点人数,时而有人从坡下经过,但看见是暮青,便都没有在意。 趁着没人经过的时候,暮青道:“多谢。” 她谢的是月杀。 步惜欢远在汴河行宫,无法预料她有上俞村之险,他应是将影卫的调用权给了月杀,昨夜下令杀下俞村百名弓手和匪寨头目的人应是月杀,他的决定救了他们的命,这一声谢她必须要说。 “不必谢我,谢主上吧。”月杀瞧了眼暮青,就知道这两件事瞒不过她,这女人太聪明,但也太迟钝! “我虽是刺部首领,但西北的影卫我并无调动之权。临行前,主上给了我在西北便宜行事之权,也给了我一封手信,命我不知如何行事时再打开。”月杀冷着脸,袖口一抖,一只锦囊已在他掌心。 暮青接过来,那锦囊精致,松香雪绣,里面一方素绢,上面墨迹殷殷,只有八个字——若她有险,以她为先。 那笔迹乍一看藏锋敛颖,首尾却隐见凤舞龙飞,颇有古今长在,乾坤凛然之势。见字如见人,暮青望那八个字,忽觉难动。坡下有精兵经过,她将掌心一握,垂下袖口,掌心里一幅手信揉握成团,那被揉了的,成了团的,却不知是谁的心。 月杀看暮青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她不会知道这些西北的影卫耗费了陛下多少心血,但他知道。他知道这些力量一旦大动,便要重新布置,所以在去葛州城报信的路上,他有些犹豫要不要调动这部分力量,也不知要保留多少才能既保她,又不伤陛下在西北的心血。其实,他现在还在后悔那晚打开了这只锦囊,打开的结果便是毫无保留。 “还有十天。”月杀冷不丁地道。 暮青抬眼,果然有些茫然不解。 月杀的目光忽然变得冷飕飕的,恨恨咬牙,“月末!” 说完,他便牵着马下了土坡,走了。 暮青立在土坡上,好半天没动。月末,是月杀定时往汴河传递消息的日子,在青州山里时,他说她若有什么与步惜欢说的,可以写信交给他。可是,那个月末她没写。 那手信还在暮青手里,月杀没要回去,暮青再抬眼时,见他已经去得远了,那方向正是村长家中。 暮青没急着回去,她在外头吹了会儿风,直到心情平静下来了才回了村长家中。 刚走到门口,便见院子里,章同和月杀吵起来了。 “我为何要跟你一屋?”章同问。 “我看你顺眼。”月杀答。 章同气笑了,看他顺眼?是看他不顺眼吧! 元大将军今早去了匪寨,鲁将军房里就空了下来,这小子回来正好可跟鲁将军同屋,他却非要跟他一屋!以为他不知他安了什么心?他就是不想他跟她住在一个屋里!他不得不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也知道她的女子身份? 月杀冷着脸,章同果真知道她是女子了,不然为何非赖着跟她同屋?登徒子! 齐贺没在院中,他在暮青出门后便背着药篓出村去寻一种长在黄岩下的草药了。没有他看着,鲁大和老熊趁机在院子里活动筋骨,两人身上虽有伤,但多年军营生活,一日不活动筋骨便觉得不舒坦,结果就看到了越慈回来便因住哪一屋与章同吵了起来。 两人正看热闹,抬头见暮青回来,院子里顿时一静。 暮青冷着脸进来,像没看见这吵架的场面,从月杀和章同身边走过,开门,进屋。 砰! 门关了,院子里的战火顿时被浇了冷水。 屋里,暮青坐在圆桌旁,面前一方粗墨,一张黄纸。 在青州山里时,营帐简陋,笔墨不是行军必带之物,行军线路乃机密,途中不许写家书,她就是想写信也没笔墨。虽然她知道月杀那里一定藏有,但她没找过他。 暮青提笔,许久未落。 写什么? 谢谢?千里寄一个谢字,她不觉得她是那么无聊的人。 军报?此事定有人做,她不觉得自己需要多此一举。 诉衷肠?她两辈子加起来也学不会感性。 笔提了落,落了又提,总觉得有什么想说,但又化不成字,纠结了半晌,终负气丢了笔。 一封信而已,怎么比尸单难写这么多? 再面目全非的尸体她都能寻到蛛丝马迹,理清头绪,可一封信而已,她心里这长了草一样的感觉怎么就理不清呢? “周二蛋!”鲁大在院子里呼喝一声,“你小子出来跟老子一个屋,叫这俩小子吵去!” 暮青皱眉,出门问道:“将军夜里睡时可打呼?” “哪个汉子睡觉不打呼?”鲁大也皱眉。 “那让陌长跟将军一屋吧,我跟韩其初一屋。”暮青说完,把门关上,又进屋了。 院子里,老熊尴尬地咳了一声,“将军,还是咱俩一屋吧,昨晚韩其初也没睡着,咳!” 鲁大郁闷,“臭小子,嫌弃起老子来了!” 暮青来到桌前,重新提笔,几笔便成一书,待干了墨迹,折好出了门,对月杀道:“你进来瞧瞧这屋,若合意便让给你了。” 章同脸色顿黑,杀气腾腾瞪了暮青一眼,她还真叫他和越慈一屋?他知道她是女子,和男子一屋总有许多不便,她不想和他一屋他没意见,但是要他和越慈一屋,他宁愿和韩其初住去!但是想到他若和韩其初一屋,那她就得和越慈住一屋了,这让他更不能忍。想来想去,他只好忍了这口气。 月杀进了屋,暮青将手中书信递给他,便将昨夜换下的血衣一起拿出了门,走到屋后,点了把火,将衣物烧了。 夜里,齐贺给几人换伤药,暮青依旧拒绝坚持自己来,齐贺在门口怒道:“你那伤,别怪我没提醒你,伤口周围的皮肉若剔不干净,那伤很难养得好,日后若留下毛病,可别说我没给你治!”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把药包放在了门口地上,比起昨晚的一包药,今晚多了一包,是他今天顺着黄砂岩来回十里路采的,是防止伤口处理不干净溃烂的。 暮青开门出来,见药多了一包,道:“多谢,不必担心,我不擅医术,但剔肉是本行,只是剔的是死人肉。” 她的意思是让齐贺不必担心,但这话听在齐贺耳朵里只觉得她是瞧不起他清理伤口的本事,少年脸色发黑,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韩其初在屋里苦笑,出来道:“周兄此言,齐军医怕是误会了。” “其初。”这时,隔壁屋的房门开了,章同出来道,“陪我出去走走,跟那小子一屋,闷死我了!” “章兄!”韩其初瞧了眼章同屋里,越慈在呢,他如此说,两人只会越发不和。 章同才不管月杀心里痛不痛快,拉着韩其初便出去了。 暮青心知章同是在帮她支开韩其初,好让她换伤药,便关了房门赶紧去换了。 院子里静了下来,月杀立在窗边,面沉如水。死守村子那晚他不在,但他派了刺部的影卫来,知道她受了刀伤,也知道她死不了,所以才听了元修的军令,没急着赶来。他在后头处理刺部出动的善后事宜,今早才来,尚不知她伤势的详情,看她今早去村口迎他,行动自如,还以为她伤得不重。 月杀在窗前站了会儿,回头看了眼桌上的笔墨,转身过去,提笔疾书。稍时,一封密信便入了哨筒。 这夜夜深,章同熟睡,月杀起身出了房门。 * 暮青等人在上俞村住了五日,前方军报,匪寨剿平了。 新军强行军,三日到了匪寨与西北军会师,元修亲自来接新军,并坐镇军中大帐,指挥剿匪,五万新军欢欣鼓舞,士气沸腾。 匪寨的匪首已经被杀,西北军在新军到来前的三日已通过那夜被抓的马匪摸清了寨子的密道所在,这几日便堵了密道,不使一人出寨,新军到后,剩下的不过是瓮中捉鳖。 但寨中有被关押的老幼妇人,还有充作劳力的壮年汉子,匪寨中的五千多名马匪群龙无首,又见元修亲自到了,想起数年前的噩梦,终于有人狗急跳墙。 马匪们将一批老幼妇人押上寨门前的哨楼,逼西北军退兵,不然便在哨楼上杀人。 一时间,哨楼上,老幼啼哭,妇人皆发髻凌乱衣不蔽体。一名马匪抓着个妇人挡在身前,当着西北军的面侮辱那女子,扬言若不退军,便在数万大军面前爽快一回,死前也要做个风流鬼。又有一名马匪提着个三两岁的幼童吊在哨楼外,扬言一刻钟为限,若不见退军,便要将这幼童从哨楼上掷下去。 西北军护守边关多年,百姓爱戴,若今日退军,任凭这些老幼妇人身陷匪窝受尽欺辱,日后定无颜面对西北百姓。但若不退,眼睁睁看着妇人被欺辱,孩童被掷杀,许更会遭受百姓唾骂。 众将士望那哨楼情形皆愤慨难当,只是进退两难,皆望中军大帐。 大帐中,一人纵出,跃马孤驰,过万军,直奔哨楼! 哨楼上,马匪大惊,只见那人红袍银甲,纵马驰如泼风,未出军阵,一箭飞吟,烈日黄风,惊闻雷声掣!那避在妇人身后的马匪,恍惚间只觉箭如流火,霸烈的劲风吹散了那妇人的发髻,泼墨般的发丝霎那遮了他的眼,也就眨眼的工夫,有雪光自那发丝间刺来。 一箭,便是殷红! 那马匪直挺着身子倒下,旁边那提着幼童的马匪一惊之下,手不觉一松,那孩童呼啸着便摔下了哨楼。 万军吸气,却只见那一骑孤驰的人影已过军阵,手一抄,捞过那军阵前方一名小将手中长枪,纵身而起,点那马背,长枪一掷!银枪刺破黄黄风,穿那幼童衣衫直钉入哨墙! 铮! 一声啸音震了万军心神,心神一荡间,元修已在哨墙下,战袍袖飞卷,如起狂风,那长枪嗖一声震出,他人在空中一卷,一手接了长枪,一手捞了幼童,足尖往哨墙上一点,直纵哨楼! 人未至,长枪一送,一枪穿了敌颌! 那威胁欲将幼童掷下哨楼的马匪下颌绽开血花,口中涌出黑血,未咽气,元修长枪一甩,那人直接被抛下了哨楼! 三丈哨楼,人落地,黄沙起,飞血溅! 万军震,马匪惊,元修在哨楼上抱着幼童,长枪横扫,砸了大片马匪,回首间,见男子墨发雪冠,眸寒刺骨,喝一声:“攻!” 万军呼声震天,西北精骑军分数路驰去马寨暗道,新军齐攻寨门,万人攻城,寨门顷刻被撞开! 寨中马匪被元修一句话不谈便攻寨的霸举惊破了胆,见寨门破了,不由四散奔逃。新军一拥而上,追击砍杀,偌大匪寨,顷刻见血海尸山。 从未杀过人的新军,第一次杀人见血,没有预想中的害怕恐惧,人人心头被马匪挟持老幼妇人的愤慨占满,也被一种兴奋沸腾的血气占满。人人眼前还似留着哨楼一幕的残影,那是他们的主帅,出边关亲自迎新军,以为他爽朗亲和,却看见英武霸气。 不谈判,不妥协,他甚至不跟马匪说一句话,只以哨楼一幕告诉他们,西北军不接受威胁——戍守国门之军,不可与敌军谈条件,一字不可谈,一步不可退! 百姓,救!敌人,宰! 做得到,便是西北军! 这一战,西北军一兵未出,只堵暗道,只凭新军,斩马匪四千三百七十二人,俘获战马五千九百四十匹,救出百姓四百六十人,其中包括那失踪的三批西北军斥候。 新军凭此一战磨锋了刀! 士气空前高涨,却没人忘了,此战大捷,前去上俞村探路的六人功不可没。 这六人,鲁大、老熊、章同、韩其初、越慈、周二蛋。 又是那行军路上的传奇少年,是她指出上俞村有诡,是她看出村长父子有异,是她揭开了马寨秘密的一道口子,引出了今日之战,今日之捷。 此事少有人知晓,但孤守村中百姓之事军中已传开。 五个人,一日夜的苦战,杀战马三百,马匪八百二十四人,伤两百三十人!军中不认身份,只认拳头,如此数字令人心折,如此壮举令人敬佩! 如今,新军已到西北,人人心中都知,到达边关之日,便是论功行赏之时。 边关尚有战事,元修在后方不可多待,大军在攻破马寨次日便启程了。 暮青等六人在上俞村前等着大军,归营时万军欢腾,如同迎接英雄归来。 元修率西北军精骑军与五万新军将解救的百姓送入葛州城,在百姓的欢迎欢呼声中过葛州城,经上陵、西陵、洛北重城,沿经鞍阳、承嘉等九县,历时半个月,入嘉兰关。 大军到达嘉兰关那日,十数封密报经暗桩加急千里,入汴河行宫。 ------题外话------ 不要打我,看见最后一句乃们就知道明天写啥了对不? 看在陛下总算要从冷宫被放出来的份上,请温柔地对待蛋吧,不要拿来砸了 正文 第七十一章 为谁欢喜为谁恼 九月江南,淡烟细雨,不见明霞。 傍晚,玉殿窗前,香丝浓,花烂漫,遮半张琼颜,隐约见红袍窣地,华毯如金。 大殿明阔,华毯上置一龙案,兰膏明烛照案上信报如雪。 密奏、军报,雪笺墨迹,密密麻麻,唯一张粗黄纸静躺其上,字疏言简,只五个字——我很好,勿念。 晚风吹打花枝,烟雨飘洒窗棂,玉兰轻落碎了窗台一滩积雨,有人轻轻拈起,雨水湿了指尖,微凉。 很好? 行军操练是好,自荐当饵是好,还是呼查草原孤坐五日夜,淋那一夜雨,夜半染了重风寒是好?亦或者,孤守上俞村,苦战一日夜,杀敌八百,负伤两刀,割肉疗伤是好? 繁花后,男子垂眸,玉颜覆雪,薄唇紧抿,噙一抹寒凉的笑,指尖捏那玉兰,似捏着某人脖子。 勿念! 这没良心的女人! 念了两个月,念来了她的勿念,他就知道千里传书诉衷肠这等女儿情,她不会有。 放了手中那玉兰,随风雨送出窗台,步惜欢拂袖行去那案前,望那信上简字,那字迹清卓,落笔坚定有力,写这信时,她身子当无大碍,只是这字收势处凤舞龙飞,略显潦草,她那时很急?亦或者很为难,所以匆匆便作罢? 他拿起那信来,目光却落在信下,那些雪片般的密奏,密密麻麻写满她的一路。 军营遍地儿郎,若有一人身比儿郎娇,志比儿郎高,那一定是她,坚执骄傲,永不被世事所磨。自她离去,他便知她定有一日能披那战甲,奏凯旋战歌,执剑还朝,替父报仇。可他没想到,她竟这么快,这么快…… 自荐追凶,草原对峙,村中苦战,还真是她的作风! 耳畔似回响起那夜山中,她的一句“不惧千难万险”,她何止不惧,简直是拼命!她可还记得那夜他与她说的话? 步惜欢自嘲一笑,想必她是不记得了,若记得,何至于不惜性命,何至于……叫他勿念? 目光匆匆从那二字上掠过,他又负手走回窗边,天如霾,烟雨如丝,洗尽红墙翠瓦。这江南颜色,一年复一年,年年望不出这宫宇深深,嗅不见那西北黄风。 整整十八载,终有一人可念,却叫他勿念! 深吸一口气,本想嗅那烟雨清凉,压下这一腔胸闷,却嗅进满腔的兰香薰香明烛膏香,这殿中何时香气如此浓郁了?步惜欢蹙眉,瞥那香炉,炉中香丝袅袅,缠缠绕绕,扰人烦忧。 男子红袖忽然一拂! 啪! 殿外廊下立着的宫人个个垂首,身子躬得低了些。 范通执着拂尘,耷着眼皮,一动不动立在殿门外,仿佛死人。 直到听殿中人道:“来人”,死人才动了,推门进殿,见殿中香炉倒在地上,香灰洒在华毯上,未燃尽的香将那金丝绒绣染编织的华毯烫出个洞来。 范通耷着眼皮又退出了大殿,来到廊下,拂尘一甩,即刻有几名宫人鱼贯而入,见殿中之景,人人步子极轻,扶起香炉,撤去华毯,打扫扑洒在地砖上的香灰,麻利有序,不敢怠慢,不敢混乱,亦不敢发出声儿来。 一名跪在地上擦抹香灰的宫娥身子伏得尤其低,极力不叫宫袖在地板上留下声音,却忍不住肩头微颤。 范通瞧她一眼,面无表情道:“今儿侍香的宫女彩娥,拖出去,杖毙!” 那宫娥身子忽然一抖,手中抹布掉落在地,惊恐地抬起眼来,旁边两名太监上前来,拖着她便往殿外去。 彩娥面露死灰之色,却未开口求饶,只望那负手而立风华无双的男子背影,眸底有一丝挣扎的生机。 她本不在乾方殿中侍候,是跟着周美人搬来的,周美人失踪后,陛下意外地没有杖杀他们,也未将他们撤出乾方殿,而是就此留了下来。其余人都不准进乾方殿,只负责洒扫西配殿,唯她可在殿中侍候。西配殿里的宫人都恭喜她,因这汴河行宫,陛下身边从不留女子侍候,这些年,她是唯一叫陛下破了此例的宫女。 她不敢窃喜,因心中清楚,陛下破了此例许不是因她,而是因周美人。陛下心中念着周美人,不然不会叫人留着西配殿的原样摆设,殿中一花一瓶都不得改动,只需日日洒扫。陛下将她留在乾方殿侍候,许是爱屋及乌。这宫中诸位公子常以凌虐宫女为乐,她曾侍奉过周美人,周美人得陛下宠爱,宫中公子们多有不忿,若放了她出去,再侍奉别的公子,只怕不出几日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陛下将她留下,于她有活命之恩,这两个月她在殿中侍奉是尽了心的。因记得周美人不喜熏香,她在大殿那几日,陛下便命殿中撤了香,周美人失踪后,大总管命宫人重新点上,她担心陛下几日不闻香,忽熏浓香会闻着不适,便挑着那气味颇淡的香丝燃了。 一连两个月,日日如此,陛下未曾说过不好,今日也同以往,不知为何就惹了陛下不快。 她猜许是陛下心情不好,既如此,想活命便不可求饶,若哭哭啼啼吵扰了圣心,才真会堵了自己的活路。 彩娥由着太监将她拖出内殿,只眼底含着挣扎,狠心一赌! 赌那殿中男子会爱屋及乌,饶她一命。 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的祈祷,在她被拖到外殿门口之时,听见殿中一声微凉之音,“罢了。” 那声音微凉,似一声叹,“日后,殿中不必再焚香。” 两名太监在那声音起时便放开了人,彩娥伏在殿外门槛旁,深深谢恩,晚风带着细雨落在她背上,只觉凉意森森。这凉自心头起,后怕,庆幸。庆幸自己未在西配殿的宫人吹捧恭喜下昏了头,误以为陛下对自己有意,庆幸这两个月来一直谨守本分,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不然……她定活不到今日。 身后,几名太监捧着新毯进了殿,彩娥赶紧起身随着进去,将留在地上的抹布拾起,重新将地板擦拭干净,由宫人们铺好华毯,端走香炉,这才跟着一齐退出了大殿,关了殿门。 殿中,范通垂首立着,音调平得没有起伏,“陛下仁厚。” “得了吧!少拿朕打趣,心眼儿越发多了!”步惜欢回身,哼了哼,“你是内廷司总管,处置个宫女,还需在朕面前耍威风?” 在他面前处置,不就是想让他赦了那丫头? 范通拉着老脸,面无表情,“彩娥侍驾不周,理应杖毙,是陛下仁厚。” 步惜欢笑哼一声,走回窗边,“那丫头服侍过她,哪怕只有几日,她也不会忘了。哪日她回来,知道人死了,定要怪朕罔顾人命,不堪为明君了。” 范通抱着拂尘,垂首而立,“陛下生姑娘的气,还顾念着姑娘,这气还是不生的好。” 步惜欢顿时气笑了,回头懒洋洋瞧了眼范通,“对!气也是气着自己,回头还得替她着想,朕就是个操心的命,上辈子欠了她的。” 范通不言语,万年不变的老脸,此刻似乎写满了“确是如此”。 步惜欢走到龙案旁,拿起那封言简意赅的信来,又拿起这行军一路的密报细瞧。 西北边关,胡人擅马战,步兵在军阵中太易死伤。边关不比行军路上,再叫她如此拼命下去,他真怕她有一日把命拼没了,他还盼着她早日还朝,跟她算算那“勿念”的帐呢! 她这一路如此拼命,总不能叫她白拼。 步惜欢抬眸,眸底忽有韬光起,“拟旨!” * 嘉兰关,大兴西北隘口,关城位于关口最狭窄的山谷中部,屹立在地势最高的嘉兰山上,城关两翼的城墙横穿塔玛沙漠,以其地势险要,巍峨壮观被称为天下第一关。 年前,五胡联军叩关,大半年的战事,五万将士殉国,新军到达关城那日,关内二十五万大军齐迎,在那一日,新军、老军都记住了一个名字。 那少年,行军千里,揭青州山凶案,破草原机关阵,守上俞村百姓,一路壮举,在新军到达关城那日,大将军论功行赏,亲自提拔为军侯! 军中兵种,骑、步、车、水,西北无水军,只骑军、步军、车军,车军在大漠难行,大多用于草原戮战。西北军中车军编制少,大多是骑兵和步兵编制。军职自下而上,伍长、什长、陌长、屯长、都尉、军侯、中郎将、偏将、前后左右四将军、卫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大将军。 军侯乃将职以下,军中基层的最高职,可率一军,一万两千五百人。 军中谋职论军功,一介新兵,战场上能保命就不错了,想凭着勇猛杀几个胡人,顶多升个伍长、什长,想升个陌长都不容易,更别谈可领千人万人的都尉军侯了。 领万军者,除却杀敌勇猛,还得有将才。听闻这少年曾在青州山中以少胜多,带着一群孬兵赢了武将之后领着的强兵,但那终究是三五十人的演练,离战场杀敌差得远,有人觉得大将军太看重这小子了些,但也有人觉得论杀敌,上俞村一战杀敌八百,伤敌两百便是铁证,可更有人觉得,上俞村之战,有鲁将军在,谁杀的马匪多显而易见,并非这少年的一人之勇。 这些声音皆出自西北军的老军,但亲眼见过暮青之能的新军和随着新军一路行军的三千精军皆难忘那草原上的五天五夜,军中分作两派,一派持怀疑态度,一派坚决拥护。 但无论是哪个声音,少年成了军中讨论的热门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成了西北军历史上升职最快的新兵,其速度足可与当年的大将军元修相提并论。 只是这少年并无傲人的家世,就连名字也叫人听了哭笑不得——周二蛋! 有人背后戏称,这小子要是日后当了将军上了朝,这名字大概会让朝中那群文官抖上一抖。 军中的谈论并没有影响暮青,她升了军侯,忙得脚不沾地。 关城中,大军住在营房,军侯有自己的营房和亲兵。 暮青搬去了内城中一间独立的院子,两旁是亲兵营,方便照顾她的起居。她的屋里,暖炕、桌案齐备,比行军时五人住一营帐、草席为铺的条件好得多了。 行军时,她只想快些立军功升都尉,好有自己的营帐,未曾想元修如此器重她,竟一举将她提为军侯。 军侯也好,都尉也罢,日后关城内她有自己的屋子,关城外有自己的营帐,行事便比以前方便得多,遮掩身份也不需像行军路上那般辛苦了。 行军路上,她少有沐浴,连束胸带都不敢常换,只怕被人瞧见,或是回营帐晚了,引人起疑。她平时颇爱洁净,这两个月着实难熬,唯一叫她庆幸的是信期一直未至,许是这一路操练强度颇重,日夜作息乱了的缘故。如今有了这屋子,当可方便许多了。 暮青搬来营房的时辰是傍晚,一名小校为她送来了军需——四套军侯的衣袍、四双军靴、一面令旗。 军中有五校,校尉属清贵武职,偏文,平日负责军需之物等。那送衣来的小校是鲁大身边的人,跟着去过汴河城征军,也是那日送暮青去新军营的那人,那日那人还说叫她早日升上来,日后大家好说话,时隔两月,暮青的军职便比他高了。 他送军需来时,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态度也恭顺了许多,“周军侯,这四身衣袍是秋衣,西北入冬早,十一月就该下雪了,十月中旬军中便会发下冬衣来,所以你这四身新衣裳也就穿一个来月,来年春儿还有新衣。” 暮青接过来,道了声谢。 那小校更加不好意思,笑道:“您刚升军职,身边还没亲兵,日后挑了亲兵,这些领新衣的琐事儿我就不来搅扰您,直接找您的亲兵长了。” 军中军职越高,亲兵人数越多。元修的亲兵有两千人,军侯的亲兵编制只有十人。 人数多少在于其次,亲兵的重要性在于平日照顾将领的饮食起居,战时作为将领的护卫队,因此必须是心腹之人。 暮青要点亲兵,自然要点信得过之人,她刚升军侯,尚未点亲兵,此事虽不急,但若有心腹之人在,她在房中沐浴更衣,总有个把门望风的。 那小校走后,暮青关门换了衣袍,便出了门去。 ------题外话------ 陛下出来,我太激动,有点卡。 这章里有个十八载,指的是陛下登基的年数,不是年龄。 正文 第七十二章 亲兵 大兴西北国门,嘉兰关地势依山傍水,扼守南北峡谷地带,南依一峡河谷,北仗延绵数百里的断岩,地势天成,攻防兼备。 关内三十万大军并非都在一城,关内五重城郭,每城有五到十万兵马,分布在多道防线,乃元修在建立西北军后,主持重修的。各城关,每城都由内城、瓮城、罗城、城壕及峰台组成,城内有城,城外有壕,重城并守,极难攻破,军事防御体系极为严密! 天下第一雄关,并非浪得虚名。 新军驻扎在第五城石关内,内设营房,外设校场,暮青出了营房,走在路上,望关内城防布置,心中暗暗佩服元修的帅才,难怪战神之名震天下,难怪关外五胡铁骑十年叩不开西北边关大门。 如此铁防,想入关来,难! 暮青初到石关城,对城内营房的布置尚不熟悉,好在她屋中有城防布置的地图。城中除了营房,还设有将军府、武庙及比武台,将士们的操练作息皆从战时,不得饮酒,不得聚赌,更无军妓营,由不得一刻松懈懒惫。 傍晚,霞光如火,染那关城,黄风平地起,漫长街营房,满目黄沙。少年走在街上,墨衣雪袖,穿锁子甲,簪雪银冠,踏乌皮靴,平平无奇的眉眼被这军侯新衣衬出几分意气风发。 正当饭时,街上一队队往伙头营去的新兵,看见少年,新兵们顿时眼亮,“周军侯?” 暮青并不认识所有人,但新兵们都识得她。 “军侯也去伙头营里打饭?”那新兵好奇地问。 军侯的营房宽敞得紧,还用去伙头营里和新兵们挤一堆? “不,找人。”暮青淡道,随后便往伙头营去了,留下身后一队新兵一脸莫名。 去伙头营找人? 石关城内有新军五万,由四位军候领兵,武卫将军总领,伙头营也分了东西南北四营,暮青这一军在北,她便直接去了北边的伙头营。 伙头营的都尉姓曹,听闻暮青来了赶紧迎了出来,“周军侯,您咋来了?您的吃食叫亲兵来领就好了,咋还用您亲自来?” “我就是来寻亲兵的。”暮青径直进了伙房。 曹都尉两眼一直,差点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伙房里头炒菜蒸饭的、洗菜端盆的、劈柴烧火的,分了三个院子,暮青直接去了洗菜的院子,地上扫了一圈儿,没有看见要找的人,便又往劈柴的院子走。 那身军侯的衣裳惊了不少人,所到之处,忙碌的伙头兵们纷纷起身。 伙头营最后头的院子里,柴火成山,有人在摞柴火,有人在劈柴,一名少年一瘸一拐地搬着柴火往柴堆上码,旁边有人嫌他慢,不住催促,他不说话,只被人催促一回,便抱起更多的柴火,努力走路快些,黄沙漫漫的院子里,那背影孤独单薄。 “刘黑子。”身后忽有一人唤他,少年怔了怔,回头。 院子门口,一名少年立着,熟悉的眉眼,陌生的衣袍,那衣袍是军侯服制,仅凭那衣袍便叫院中静了下来,砍柴的搬柴的都停了下来,呐呐望着少年。 自从呼查草原上一别,暮青和刘黑子就再未见过,她随着大军在前头行军,刘黑子在伤兵营里跟在后头,一别一月有余,她升了军侯,名震全军,他因腿瘸调来了伙头营。 呼延昊留在呼查草原上的机关短箭瘸了他的腿,也毁了他在军中的前程。按西北军中例制,残兵可领二十两银子回乡,刘黑子却没走。 二十两银子,足够他回江南家乡盖间屋子娶房媳妇,这黑黢黢的腼腆少年却坚持留了下来,宁愿留在伙头营里做劳力,从此起早贪黑,不领军功,也不愿回家乡。 或许很多人不解,但暮青明白。 “我身边缺亲兵,你来吗?”没有叙旧,暮青直接开门见山。 刘黑子却懵住,手中抱着的柴火哗啦啦掉到地上,以为腿瘸了,耳朵也跟着出了毛病。 他知道呼查草原上,她提着从他身上取下的箭去跟呼延昊对峙,淋了一夜雨,半夜里还发了热。他那时昏迷着,这事是事后石大哥告诉他的,他一直想跟她道谢,但腿脚好得慢,一路跟在大军后头,一直没有机会。 来了边关后,听闻她升了军侯,手领万兵,他区区一介伙头营残兵,便不敢再去她营房前拜见。 以为这辈子心里要一直欠她一个谢,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伙头营中! 亲兵? 他耳朵出毛病了吧?就他这腿…… “别问你的腿,问你的心。”似会读心,她忽然开口。 刘黑子呐呐望着暮青,眼底似有震意。 他没领那二十两银子回乡,甚至腿脚没好利索便自请来了伙头营,伤兵营里的人都道他傻,好日子不过,非要往苦累活儿里钻。只有他心中清楚,他是不甘,不想做一个无用之人。在这伙头营里,为大军每日的饭食劳累,至少他觉得他还有用。 他被兄嫂赶出家门,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却存着口气,他不恨,只是想为自己争口气。没想到现实残酷,草原上那一箭要了他的前程,可他不愿回乡面对兄嫂,来伙头营那一日,他是打算从此老死西北的。 宁愿当自己死在了战场上,也不愿一功未立,身残回乡。 他自尊倔强的心,向来以为只有自己懂…… “可是,”少年低着头,握着拳,面有挣扎,“亲兵是要在战场上保护军侯的,我的腿……保护不了你。” 他和她只是同伍,两个月的行军,真正同帐的日子不过月余。她待人冷淡,平时话最少,他们其实并未说过几句话,只是未曾发生过冲突,论情谊,不及他与石大哥,他真的不愿因这点战友情谊,便让她同情相待。 他很感激她,草原上为他出气,不嫌弃他腿瘸了,可他不想被人同情。若做了她的亲兵,不过是被她照顾,他宁愿在这伙头营里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你的腿保护不了我,不还有你的命吗?”暮青淡道。 刘黑子一怔,霍然抬眼,却见暮青转身便往院外走。 “来不来,你决定。”她只想找信任的人做亲兵,但并不想替别人的人生做主。 暮青出了柴院,一路出了伙头营,一路无声,连炒菜的伙头兵都放下了锅铲,炉火烧得旺,锅里的菜冒着焦糊味儿,却无人回过神来。外头排队领饭的新兵们只看见少年大步出了伙头营,身后远处,一名腿脚瘸了的黑黢少年跟了上。 亲兵! 居然有人去伙头营,挑个瘸子当亲兵! 这天傍晚,伙头营里一下子炸开了锅,事情以奇速传遍了全军,这位两个月便升了军侯的新兵少年,其传奇事迹再添一笔。 当然,这是后话。 这天去伙头营时已是傍晚,回到营房时天色已渐黑。暮青还想去找石大海,但看天色,只能等明天了。 可当暮青回到军侯营房时,却在门口愣了愣。 院子里昏暗,却分明站着三个人——月杀,章同,韩其初! “你们?”暮青有些愣。 后头刘黑子跟过来,看见章同和韩其初,一脸喜意,“章大哥!韩大哥!” 话说完,他这才想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忙改口,“呃,章陌长!韩参军!越、越陌长!” 刘黑子跟月杀不熟,只知他在青州山时自荐当诱饵追捕呼延昊,但月杀在上俞村一战中孤骑请援,请来了元大将军,此事军中已人人皆知。新兵到了边关后,大将军论功行赏,人人都升了军职。 章同和月杀升了陌长,韩其初因是文人,调入了鲁大帐中做了参军幕僚,老熊从陌长升了军侯,如今也在石关城内领着一军。 章同在上俞村一战之功,其实足以升个屯长,领个五百兵,但元修听闻了他在青州山中之事,认为他的急躁性情还需磨练,便先让他领百人兵,慢慢来。而老熊之功,并不足以升军侯,本该升都尉,但他是西北军的老兵,行军路上带兵有方,暮青、章同、韩其初、月杀都是他手底下的兵,且新军初到边关,需将领领兵练兵,老熊的练兵和战场经验丰富,能当此任,元修便破格提升了他的军职。 暮青不知三人何时来的,但显然等了有一阵儿了。 “军中宵禁,你们此时来?”暮青望天,天色已快黑了。 韩其初一笑,“自然要来,只有章兄待会儿回营房,在下和越陌长都是来向军侯递请军中文书的。” 韩其初笑得颇为高深,说话时手中已递来一封文书,暮青接过,打开一瞧,忽然怔住。 军中的调任文书,骠骑将军鲁大帐下参军韩其初,调任她帐下,军职任凭安排。 暮青抬头,月杀也递来一文书,同样是调到她帐下的文书。 月杀和韩其初今天上午才和她一起授职,傍晚便拿了调任文书来?这两人搞什么? 韩其初是文人,军侯并非将职,帐下编制并没有幕僚,他来她帐下岂不屈才? “若军侯不弃,韩某愿做军侯身边亲兵。”韩其初笑道。 月杀冷着脸,哼了声,直接道:“把你亲兵长的职务给我。”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学骑 一个不做二品武将帐下幕僚,要来做一介军侯身边亲兵! 一个不做陌长领兵,要来做亲兵长! 暮青盯着韩其初和月杀,观二人神情,她知道两人不是在说笑,她手中的文书也做不得假。 “先生之才,做我帐下亲兵,不觉屈才?”暮青看向韩其初,此人有军师之才。 “韩某之志,心中自知。鲁将军帐下虽好,军侯才是韩某愿辅佐之人。”韩其初高深一笑。 屈才?在她身边,怎会屈了他的才? 新军虽已到边关,但途中行军不过两月,提拔起来的将领极少,低阶将领只他们三人,高阶将领只她一人。如今新军将领多从西北老军中调任而来,老军多是江北之人,新军来自江南,乡土人情不同,虽被老军将领收入麾下,那一双双眼睛却是望着她的。 她是新秀,她是传奇,她来自江南新军,是新军的代表。在这西北他乡,在这二十五万的江北兵中,五万江南新军显出几分孤零,而她是唯一能从新军中脱颖而出的高阶将领,无形中她已成新军的精神领袖。 这支江南新军心中的将领是她,她若再立军功,这支新军早晚在她麾下! 此人有帅才,前途不可限量! 儿郎在世,建功立业,亲兵又如何?他宁在她身边做一个亲兵,辅佐她成一番功业,也不愿去高处做那参军幕僚,整日与那些文人唇枪舌战,争论计策,争抢军功。 他的心在高处,她的未来亦在高处,如今,朝中局势、元家之心,他心如明镜,这支江南新军的未来在何方,他心中已有谋。只要她愿用他,他便愿尽心辅佐,在这军中助她建立嫡系,有朝一日成为这天下一方大帅! 韩其初笑望暮青,等她回话,曾在上俞村中露出过一息锋芒之人,此刻眸中又现辰光。 暮青望他神情,便知他心意已决,她又望向月杀。 私心上说,她希望月杀在这西北军中谋职。朝中局势颇紧,步惜欢太难,月杀若能成军中高阶将领,他日边关大捷,还朝受封,他定能成步惜欢的助力! 但看他神色她便明白,功名不在他心中,他心中只有任务。 暮青看了眼手中的文书,军中文书已下,势必不能再改了。元修今早才当着全军的面授了两人军职,晚上两人就自请调来她帐下,朝令夕改,乃军中大忌!元修肯由着他们两人已是心胸宽广,有一不得有二,否则军令便成儿戏了。 军令已在她手中,无关她愿与不愿,两人都必须留下,若她不将两人留下,他们在军中便再无立足之地了。 暮青看向韩其初,月杀也倒罢了,此人心如细丝,又擅权谋,怎能不知这一纸军令之重?他已堵了自己的后路,如此决意,她若不留,便是她不识好歹了。 “先生既肯为亲兵,那便有劳先生屈尊一段日子了。”暮青收了手中文书,连同月杀的一起收了。 如此便是心意已明了,韩其初笑道:“多谢军侯不弃!” 月杀冷脸不言,她留他是应该的,他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她才来这西北军中的,小小陌长的低阶军职也敢往他这刺部首领身上安,也不怕屈了他的才! “幸亏你没学他们两人。”暮青瞧向章同。 “你以为我会愿意屈才当你的亲兵?你想得美!小爷乃武将之后,来这西北军中谋的是一将的前程,可不是为了给你当亲兵的。”院子里未点灯火,章同立在月杀和韩其初身后,站得离暮青有些远,神情难辨。 当她的亲兵其实立功机会更多,在军中更能早日出头,但他不愿依附她。这一路行军,他处处败给她,也知自身不足之处,但他依旧想要凭一己之力封侯拜将,终有一日,与她比肩。 亦或者……有一日,她身份暴露,他能凭那时之位,保她性命! 当她的亲兵,日夜相处,朝夕相伴,他承认,他想过。可他不是其初,他知道她是女儿身,便不能留在她身边。总要有一人去为她的以后着想,为那有可能到来的一日去拼命。 不愿屈居女子之下是他身为男子的骄傲,想凭一己之力建功立业也是他的骄傲。行军途中,他曾两度挫败,怀疑过自己的骄傲,但此刻,他重新坚定,前路的方向无比明确。 他不在近处护她,他要去那远处,护她的将来。 “你等着,小爷定有一日军职比你高!”无论心中如何想,他嘴上仍是这调调,挑衅瞧了月杀一眼,哼道,“你的亲兵找他这等人也就够了。” “嗯,你这等人当个陌长也就够了。”月杀也哼了一声。 两人互瞧不顺眼,眼看着便要唇枪舌战,韩其初笑道:“章兄,天色黑了,再有半个时辰要宵禁了,再不回营房便晚了。大家同在一军,日后相见的机会多着。” 他早知章同心骄气傲,不会愿当亲兵。此事甚好,章同已比从军之初成熟了不少,若再磨练段日子,日后立功授职,襄助军侯,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在军侯身边要好,所以他不曾劝他,由着他去便好。 “知道了。”章同一摆手,临走前对暮青道,“你身边的亲兵别胡乱挑,若非信任之人,宁可少些。” “这事不劳章陌长操心。”月杀替暮青开口,他是亲兵长,挑人训练都是他的事,不劳这小子多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哼!就是越队长在,本陌长才要操心。”章同哼笑一声,越慈定知她是女儿身,留在她身边近身侍奉,谁知安的哪门子心! 她身边能信任之人太少,越慈不来,便只剩下石大海和刘黑子,两人身手都不成,当不得亲兵队长。若非此时无人比越慈更能担当此任,他会不阻挠这小子当她的亲兵队长? 韩其初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幸亏这两人没都在军侯身边,不然日日吵个没完,“好了章兄,我在军侯身边,你可放心,亲兵之选在下定会劝军侯宁缺毋滥的。” “嗯,你的话,我信!”章同有意气月杀,韩其初一表态,他便点头离开了。 暮青向来话少,三人谈论她的亲兵之事,她也一句未言。月杀、韩其初、石大海和刘黑子,她行军一路,能信任的也就这几人,有他们在就够了,日后若有可信之人再补。 刘黑子也没插过嘴,见章同走了,他才挠了挠头道:“军侯今晚还没吃饭吧?队长和韩大哥,你们吃了吗?要不,我一起打回来?” 月杀和韩其初早早便来了营房等暮青,两人确实也未吃晚饭。 “你一人怎提得上四人的饭食?眼看便要宵禁了,一起吧。”韩其初说话间看向月杀。 月杀无动于衷,“我是队长。” 他的任务是护她安全,不是打饭! 韩其初一笑,也不在意,他和刘黑子一人提两份回来也成。于是拍了拍刘黑子,两人便结伴出了营房院子。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黄风里,暮青面无表情转身,进屋,“队长,我要沐浴。” 于是,不打饭的队长,转身打水去了。 营房里有灶房,平日里不开伙做饭,只是冬天烧暖炕用的,也可用来烧热水沐浴。 行军两个月,暮青第一次洗热水澡,行军途中她都是趁着夜里解手时,揣一块巾帕在身上,寻那林中溪边勉强擦擦身。有时大军依河扎营,河面开阔,不好藏身,她那几日便只好忍着。 忍了两个月,忽然有屋子,有浴桶,有热水,一切都觉得美好得不真实。 屋里有一面屏风,无甚华美雕饰,不过是两片木板,用来搭衣,暮青已觉足矣。她将灯烛放去远处,避免沐浴的身影投去门窗上,这才来到屏风后,宽衣沐浴。 灯烛照不见屏风后,却能照见折缝后,木色熏熏氤氲暖,少年宽衣,衣带缓落,乌丝散若飞云,遮了那玉背清卓,却遮不尽珠肌春情,霎那女儿娇。 少女臂如雪,指尖轻撂,面具轻落衣衫,薄如蝉翼。 水色氤氲,沾湿乌发,珠肌点破波光,那容颜在破碎波光里,清素胜那人间雪,碧玉风清无人见,容颜模糊,却足以叫望见之人一眼三生。 门囗有月杀守着,暮青心中安定,却未久浴,她身上的刀上已愈,却还不适合久沾水。她在房中绞干头发费了些时辰,出房门时,月杀门神般守在屋外,韩其初和刘黑子在西边营房里,两人已吃过了饭,暮青和月杀的在灶中热着。 营房分了东西两屋,一屋五人,暖炕通铺。暮青的亲兵还不到五人,按说该一屋住着,可韩其初和刘黑子住去西屋,月杀却独自挑了东屋。暮青知他夜里与汴河有书信往来,独自一屋行事方便,便由着他了。 吃过晚饭,暮青便回了屋。早晨军中有晨练,但她升了军侯,已不需与新兵们一起操练。军中高阶将领需磨练的是个人本领,她早晨起来可以去校场练功。 但这日早晨,暮青却未去校场,而是一大早便带着人去找石大海。 石大海还在原来的那一陌,只是原来同伍的暮青、章同和韩其初都升了军职,刘黑子自请去了伙头营,同伍的五人里只剩下他孤零一人,便被安排去了其他伍。 暮青到了城外校场时,万军操练,新兵们已领了兵刃。新军途中,新兵的兵刃都是长戟,今早一瞧,有人已领了长弓、短弓、夹弩、床弩、长矛、长枪、刀盾等兵刃,细分了兵种,有教头正在校场上传授兵刃操作之法。 石大海来见暮青时,手中提着刀盾,一脸喜色,“军侯!黑子!” “石大哥!”刘黑子也面露喜色。 “你小子!俺说啥来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就来了?”石大海揉揉刘黑子的脑袋,哈哈一笑。军侯去伙头营寻了个瘸子当亲兵,这事儿昨晚就炸了营房,他一听就知道是刘黑子,正替他高兴呢,谁知今早就见着他了。 “嘿嘿!那、那都是军侯念着咱们同伍的情谊。石大哥,你……你愿不愿意来军侯身边当个亲兵,大家做个伴儿?”刘黑子瞧了暮青一眼,暮青轻轻颔首。 “啥?”石大海手中铁盾差点掉到地上砸了脚,两眼瞪得铜铃儿大,“俺?去给军侯当亲兵?” 给高阶将领当亲兵可比在新兵营里当个重步兵好得多,平日虽只是照顾将领的生活起居,但战时跟在将领身边,立军功的机会多得多。 可这等好事咋能落到他头上? “俺、俺以前就是个种田的,也不会啥武艺,到时候咋保护军侯?”石大海有些为难,有这等好事他当然想去,但是别的将领身边亲兵个个是精兵,军侯身边有个黑子就够被人拿来说道的了,再加上他,那不成了军中笑话了? 其实他跟军侯也不咋熟,但是他肯收下黑子,不叫他在那伙头营里吃苦,瞎子也瞧得出来是个重义气的人。这样的人,他不想坑! 刘黑子听了一笑,拍拍自己的腿,“像我一样就成!我腿瘸了,可还有命!石大哥种田,不还有把子力气吗?” 石大海张了张嘴,这也成?他看了眼刘黑子的腿,再看看他那神采奕奕的笑脸,有些称奇。这小子知道自己腿瘸了的时候,足足消沉了一段日子,那段日子,他陪着他在后方伤兵营里,不管怎么苦劝,这小子总强颜欢笑,一到了石关城就表示不愿意再拖累他,让他回营报道,自己伤还没好利索便请命去了伙头营。这才两天,这小子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刚才拍着自己的腿说瘸了的事,都没见他不自在。军侯到底用了啥方法叫这小子脱胎换骨的? “不是精兵,可成精兵。若非信任之人,又如何才能信任?”暮青这才开了口,刘黑子受伤后,石大海一直陪着他在伤兵营里,一路尽心尽力。她与石大海不熟,但石大海与刘黑子其实也不那么熟,刘黑子受伤时,两人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同伍情谊。这世上,至亲至爱之人,大难临头都有可能各自飞,别说这区区一个月的战友情谊了。 石大海重情宽厚,此乃可信之人,这才是她想让他到身边来的原因。 “我在军中无亲无故,急需信任之人,有可信之人在身边便是帮我的忙了。”暮青道。 石大海却愣住不言,他懂了,知道为啥黑子会重新振作了。他除了一身力气,啥也不会,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她竟然说他能帮到他……他说不出啥大道理,只是她的话,叫他有一种冲动,如果要他给她卖命,他干! “好!军侯瞧得起俺,俺也不是那矫情的人!这亲兵,俺当了!”石大海道。 “太好了!”刘黑子欢呼一声。 韩其初笑了笑,面含深思之色。御下之道,施威为下,施恩为上,施之一字,多含施舍,上位者施恩下位者,以盼后者心存感激,他日回报。可他从未见过这等求才之道,施恩不言施,不要人心存卑微,只要人心存自信。 这等……姑且称之为尊重之心,他从未在上位者身上见过。 这少年,似乎有种力量,叫人不觉中心生情怀,甘愿为她倾尽所有。 韩其初忽然抬头,望西北黄风漫漫的天空,昨夜他想,他能辅佐她成为天下一方大帅!今日,他忽然心中生出几分不定,忽觉看不见他的前方。 他的前方,许在他也看不到的远处。 这天下庙堂,他也看不到的远处,在何方呢? * 这日,暮青带着石大海回了军侯的营房,她身边的四名亲兵已定。 月杀为亲兵队长,石大海和刘黑子为亲兵,韩其初也暂时当她的亲兵。 四名亲兵,除了月杀武艺高强,一个农夫,一个瘸子,一个文人,这等亲兵队伍顿时成了军中笑谈。只是,月杀和韩其初宁愿请辞陌长和参军也要去做暮青的亲兵,这事便不那么好笑了。有人笑两人傻,有人心存深思,但这些都没有影响到暮青和她的亲兵们。 人人都有事忙。 月杀要把石大海和刘黑子训练成精兵,亲兵长大人周身罩了好几日的寒霜,他觉得这不是在考验他的能力,而是在考验他的耐性。 石大海和刘黑子的年纪,学内力都已晚了,月杀只得传授两人外功之法。石大海气力大,选了铁锤做武器,刘黑子虽然腿脚已瘸,但因在江南渔村长大,水性好,仍有几分敏捷,月杀便教他练匕首,取近战刺杀之道。他的腿,将来上战场,定被敌方轻忽,疏忽大意便容易被他近身,他很适合练刺杀之术。 眼下五胡联军撤了一半大军,另一半已月余未曾来犯,边关短暂宁静的日子里,新兵忙着操练,月杀每日都带石大海和刘黑子去校场苦练,暮青和韩其初同样有事做。 这件事对两人来说是如今最首要的——学骑马。 关城内的校场专为将领而设,与城外的校场不同,虽占地小些,但马场、武器架、箭靶、比武台,样样精良。 暮青前世便学过骑马,只是多年未骑,颇为生疏,她练了两日才熟悉起来,这日来了校场想试试小跑,刚一到校场,便听马踏声隆隆震耳,只见一道黑风自眼前驰过,西风烈,黄沙如泼,那人纵马疾驰,如刮一道大漠黑风,扫过箭靶,未回头,一枪飞掷,刹那穿了箭靶! 铮一声!若苍鹰冲天,绕三尺长空不散! 忽闻一声铁马长嘶,那人飞身下马,大笑一声,恣意畅快! “这马还成!胸宽腰跨,腿细蹄圆,是匹快马的苗子!叫马场再挑一批送来!”那人说着,身后几名将领应是,他稍一点头,便转头瞧来,正望向在校场门口立着的暮青,笑喊一声,“周二蛋!杵在那儿看够了没?过来!” 周二蛋这名字人人叫得别扭,也就元修能叫得那么顺口。 暮青带着身后亲兵走了过去,抱拳道:“大将军。” 元修的大将军府在嘉兰关城内,边关第一道天险之城,亲自守着国门。他今日来石关城校场,应是来看马的,专门穿了身精骑装,衣袍如墨,衬一身铁骨铮铮,烈阳当头,星眸亮得晃人眼。 “听说这两日学骑马?练得如何?上马!我瞧瞧!”元修直接把他骑过的马牵给暮青。 “是。”暮青应了声,便从元修手中接过马缰,蹬马,坐上了马鞍。上马她这几日专门练过,还是比较顺的,只是这匹马不是她前两日练的那匹,听元修方才说这是匹快马,她上马后便有几分小心。 只见少年端坐马上,拉着马缰,脊背挺得笔直,面色严肃。 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叫元修顿时失笑,回头问老熊,“你确定这小子在呼查草原上跟呼延昊对峙了五日?有这胆量,怎骑个马这般小心?” 老熊哈哈一笑,“大将军快别说了,上俞村中时,他说他不会骑马,末将和鲁将军都没回过神来!” 后头几名将领也跟着笑了几声,有人道:“周军侯骑马,怎跟个小媳妇似的!” 暮青循声望去,烈阳当头也照不化她面上寒霜。 元修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抬手便拍了拍她的小腿,“太紧了,放松些!你如此,马也紧张!” 男子的掌心带着几分力度,暮青的身子却顿时一僵,月杀在后头瞧着,忍了几忍才没上前来。 却见元修愣了愣,抬手又在她小腿上又拍了两下,拍完又在她大腿上拍了拍,皱眉道:“你这腿……” 暮青心中紧张,听他开口,心中更惊,这一惊便不由双腿一收,本是出于躲避,却正夹紧了马腹,那马儿顿时低咆一声,抬脚便奔了起来。 这马颇快,一扬蹄便飞驰了出去,后头顿时几声吸气。 “军侯!”韩其初急喊一声。 月杀急步欲救,却见一道黑影比他还快,纵身便向那马飞去! ------题外话------ 谢大家关心,我没什么事,小感冒,喝点药就好。 元宝也没啥大事,就是有点斜颈,去医院做做康复就好。 嗯,好几天没来案子了,不知道明天写不写的到,反正快了。 正文 第七十四章 军中受封! 暮青只觉西风呼啸,黄沙过眼,呛得呼吸都屏住,马却在疾驰,颠得人坐不稳。她一心想要坐稳,紧拉马缰,腰背挺直,一抬眼却见比武台就在前方,须臾间便要撞上去! 身后忽然一沉,两臂将她圈在身前,男子紧贴她的后背,烈风般的气息灌入鼻间,耳旁传来低沉严肃的声音,“身子前倾!” 暮青依言俯身。 “腰背挺直,莫弯身,只前倾!” 暮青顿时试着调整,但马驰得太快,颠簸太剧,她根本就坐不稳,调整姿势谈何容易? “别想着坐稳,马跑起来时坐不稳!跟着马跑动的节奏起伏便可。” 暮青思索这话,试着找感觉,但这非一时半刻能意会并融会贯通得了的。 “膝盖!大腿!夹紧马腹,身子前倾!屁股跟马鞍似触非触,那感觉便对了!”耳畔又传来元修的声音,那声线低沉严肃,与平日的亲和大有不同,那气息呵在耳旁,些微热,些微痒,一身烈阳般的气息都钻进鼻间。 暮青脊背不由绷直,尽量让全副心神都放在骑马上。 元修却在掌着马缰的间隙瞧了她一眼,少年束着的长发风里扯动如旗,从他脸旁拂过,微痒。那露出的脖颈细腻雪白,弯月一弧,为那清卓脊背添了柔和。校场的风漫天黄土气,少年身上却似有淡淡青竹香,似一眼见那江南碧色,于这黄沙漫漫的西北生了海市蜃楼。 元修眸底露出些疑惑,回过神来时已纵马在校场驰了几圈,而身前少年从方才的不得章法已慢慢有了些体会,不再那般紧绷,姿势从后头瞧着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两个大男人共骑,纵是一人在传授骑马技巧,瞧着也有些古怪。元修见暮青已得要领,便拉了缰绳,让马渐渐慢了下来,待马停下后他便跃身下了马。 暮青没他那么好的轻功,只能左脚蹬着马镫,按部就班地下马。 元修的目光便顺着她下马的动作落到她腿上,想起方才拍她腿时的手感,微微蹙眉道:“你的腿软乎乎的,没力气骑马可不成!这几日来校场,腿上绑着沙袋多跑几圈,练练腿力!” 暮青一听那软乎乎的话便微微低了头,只低应了声。 “还有腰力,骑马没腰力可骑不久,别说千里百里,就是十里都能让你的腰累散了架!不想日后吃这苦头,便多练练腰!”元修又道,习惯性拍了拍她。 这一拍,暮青一僵,元修又皱了眉,“你小子,怎么哪儿都细?这身子也太单薄了些。” 这单薄身子,上俞村那一日夜是如何杀了那么多马匪的? 他不由细细打量她,她比他矮了一个头,与高大壮实的西北汉子比起来,她显得娇小单薄得多。难以想象这身子里藏着那般执拗,竟敢在草原上与呼延昊那等疯子对峙五日,也难以想象这身子里藏着怎样的爆发力,能在上俞村杀了那么多马匪。 暮青被元修瞧得不自在,心中恼他这习惯,军中男儿不拘小节,但这不拘小节对她来说是大忌,若哪日他想拍拍她有没有胸肌,她这身份非得暴露了不可! 她脸色不太好看,眸光格外清冷,往后一退,道:“末将比不上大将军,末将家中贫苦,一顿没几碗饭吃,长不高,长不壮。” 这负气的话反倒叫元修有些好笑,问她:“不就是说你单薄些?还生气了。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十六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军中的饭管饱!每顿多吃几碗,保准你长高长壮!”元修说话间当真瞧向刘黑子,道,“你原来在伙头营,这事便交给你,看着你家军侯,原先若每顿吃两碗,日后便叫她吃三碗!” 刘黑子愣住,还两碗呢,军侯饭量小,一顿就一碗。但面对元修,他不敢回话,这话便咽在了肚子里。 “行了,记得练练腰力和腿力,军帐中还有事,我先回去,过几日再来检验你的马术!”元修朝马厩那边一望,他的亲兵便将一匹黑骏神驹牵了过来。 暮青垂眸不言,心想你还是别来得好,但这话好想不好说。 偏偏旁边有名将领瞧见的她的脸色,嘿嘿一笑,有些猥琐,“听大将军的,大将军都是为你好!咱们都是汉子,多练练腰力腿力日后娶了媳妇才不会累。” 老熊哈哈一笑,“周军侯才十六,没娶媳妇的人脸皮薄,你说这个太不厚道了!” 那将领一脸不以为然,“没娶媳妇就是雏儿?老子十三就逛过窑子了!你以为咱们军中有几个雏儿?也就大将军……” 元修的马牵了过来,打了缰绳正要上马,听闻此言忽然回身,一脚便踹了过来,“滚!” 那将领嗷地一声,抱着屁股跳去老远,回头哈哈地笑。 元修被他气笑了,烈日当头,男子肤色如麦,脸颊莫名有些红晕,那英武不凡的战神气度霎时散去三分,他看了暮青一眼道:“日后离他们远些,省得教坏了你。” 暮青不言语,只点头。 元修这才上了马,一夹马腹便要驰出校场,校场外忽来马蹄声,刚驰进校场便一声长报! “报——” 众将抬眼,元修面色一敛,那人是他的亲兵,莫非有关外军报? 这一思量间,那亲兵便纵马驰到了近前,翻身下马,跪地报道:“报!报大将军,行宫八百里加急,有圣旨到!” 圣旨? 众将皆愣,暮青眸光微变,不着痕迹地瞧了月杀一眼,月杀还是那张冷脸,但眸底一瞬的诧异表明他也不知有圣旨到。 元修面色沉敛,问:“人在嘉兰关城?” “是!在大将军府中等候。” “那好,回去!” 元修说罢便要走,那亲兵却瞥了暮青一眼,道:“传旨的宫人称,要周军侯一同去接旨。” 众将闻言又愣,元修回头,见暮青眸中有诧异神色,他也有些诧异,但还是点头道:“好!那就一起。你刚学了骑马,正好练练,走吧!” “是!”暮青垂首应了声,遮了眸底神色,牵马上马,让月杀继续操练石大海和刘黑子,自己则在元修身后,出了校场。 * 嘉兰关城,大将军府坐落在关城东,大门面阔三间,进深七重,一路往正殿去,见一花一木皆无讲究,只像随便种了几棵,倒是军亭、营房、习武场,庄严宽敞,处处冷硬。 传旨的宫人在正殿奉茶,暮青随着元修到了时,见鲁大也在,显然也是来接旨的。 元修在前,领着鲁大和暮青跪下接旨,听那宫人嗓音尖利,一开口声音便传出老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北五胡犯边,匪患猖獗,朕心系边关,闻西北大将军元修外平胡策、内安匪患,忠肝义胆,朕心甚慰!特赐宅三座,良田百顷,黄金三千两,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骠骑将军鲁大率军孤守上俞村,斩匪千人,英武果敢,勇冠三军!特赐宅一座,良田百顷,黄金千两,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北军军侯周二蛋,计破机关阵,孤守上俞村,智救大军,勇守百姓,朕心甚慰!敕封中郎将,号英睿,赐宅一座,黄金千两,钦此!” 三道圣旨,两道嘉赏,一道封将! 中郎将,军中将职最末,从五品武职。这等低阶将职,兵曹核准任命便可,不需圣旨敕封。下旨亲赐已是圣恩浩荡,竟还封了敕号!依大兴律,文武官职皆有制,制不可轻动,敕号却可随帝王封赐更改,但有此殊荣的常是朝中文武大员亦或公侯之列,圣旨亲封一个从五品武将,还御赐封号,这等宠上加宠之事,闻所未闻! 按律,敕号者品级可加一等,英睿中郎将,可领正五品俸禄! 元修领着鲁大和暮青领旨谢恩,圣旨接到三人手中,元修才笑道:“公公一路远来西北,边关苦寒,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莫怪。中午还请在府中用膳,让元修尽尽地主之谊!” 男子寒暄着,亲和爽朗敛了,笑意有些疏淡。 那宫人赶忙谢绝,“不敢劳大将军!边关重地,战事为重,老奴若敢叨扰,回头儿可无颜见陛下了。圣上还等着老奴回去复命,不敢久留,这就回了。” “江南与西北两千里之遥,公公八百里加急而来,怎可喝盏茶就走?这午膳无论如何要让元修安排。” “不敢不敢!战事为重!老奴急赶回去复命,多谢大将军好意。” 一番寒暄推拒,元修便再未挽留,望了身旁亲兵一眼,那亲兵便下去了,片刻后回来,三块百两重的金锭子赏给那宫人,那宫人笑眯眯接了,谢过元修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元修亲自将人送出了大将军府,回来时鲁大和暮青都在厅中等着。 鲁大道:“行军平匪的事,那边知道得倒快!” “军中有朝中的眼线,不稀奇!”元修道。 “咋不稀奇?在汴河征兵时美人司那帮太监还到职方司衙门囗从咱的人里挑美色,要说圣上不知这事儿,老子不信!根本就是冲着咱来的!这会儿又下旨来赐这赐那的,老子总觉得稀奇!肯定没安啥好心!” 元修哭笑不得,“能没安啥好心?圣旨是假的,还是赐你的田宅金银能再收回去?” “圣上啥德行大将军又不是不知,他胡闹好些年了,今儿下旨赏人,明儿下旨杀人,咋不可能?” 两人说话并未避着暮青,元修转身见她垂首不发一言,便笑道:“别听他的!君无戏言,封赏已下,你就放心领着。行军这一路,你的军功足以封将,只是军帐中无权提拔将职,此事需奏报朝延。我的奏折已递上去了,圣旨比意想中来得早罢了。别被鲁大吓着,军中不是朝中,没许多弯弯绕绕,便是有,谁想动我西北将士,得先问过我!” “没把胡人杀退前是不会动咱们的,动了咱们,谁守边关?”鲁大哼哼了一声。 元修回身一脚踹了过去,笑骂:“闭嘴吧你!” 暮青垂首淡立,一直无话,只是偶尔抬眼,貌似不经意间将目光从元修和鲁大脸上扫过。宫里要她来接旨,她便知道是封将的旨意,并不意外。她已经被封了军侯,何事需要再来一道圣旨?步惜欢绝对不会无聊到下旨只赐她田宅金银,他知道那些她不需要,所以圣旨一来,必是封将!她只是有些意外他会封了敕号给她。 另外叫她有些意外的是元修,瞧他的表情,他对步惜欢并未有太多敌意,只是也不太亲近。这已经很好了,毕竟元家把持朝政多年,帝与元家多有不和。而西北军对步惜欢多有怨言,误会已深。 暮青还想再多了解些,门口一名亲兵进来报道:“大将军,顾老将军来了,说有要事相商,在书房等您。” 元修闻言转身道:“好,知道了。” 往外走时,他回头对暮青笑道:“你就别回去了,中午留在府里吃顿饭!算是给你庆贺!” 不待暮青答话,他便对门口的亲兵道:“把今儿中午没事的都叫来,让厨房多做些好菜!告诉厨房,上大肉菜!英睿将军正长身子,吃不饱长不高长不壮!” 那亲兵嘿嘿一笑,领命去了。 元修又对鲁大道:“她新学了骑马,还没熟练,离中午还有些时辰,你带她去比武场上练练!” 直到交待完,他才走了。 * 书房。 “老师来可是为了圣旨之事?”元修进门便问。 顾乾负手立在窗边,年过花甲的老将,满头白发,却依旧威严挺拔。 “那三道圣旨来得快也倒罢了,军中有行宫的眼线不稀奇。可圣意……大将军可猜得出来?”顾乾回身,面含深思之色。 “老师是觉得圣上对周二蛋的封赏太重了?”元修挑眉一笑。 顾乾闻言,目光炯然,深意更重,“圣上对周二蛋的封赏,许就是对大将军的封赏。” 圣上早已成年,元家却依旧辅政,这些年圣上与元家之间多有不睦。但无论私底下如何暗涌,面儿上的工夫都做得全。这周二蛋是西北军的新秀,以军功而言足以封将,但她终究是新兵,论带兵还没经验,封将有些早。前些日子大将军论功行赏,他便提议提个都尉就成,叫这小子慢慢历练。但大将军爱才,觉得提军侯都亏了这小子,提了军侯还上了奏报给朝廷。 他当时想着,新军初到西北,这五万新军来自江南,多少与西北老军格格不入,提一个他们自己的新秀将领对安抚新军有利。因此奏表请功之事,他便没阻止大将军。 奏折是发往盛京的,圣旨却从行宫来,圣上之意值得深思。 重赏西北军新秀,一来可激励边关士气,二来新秀是西北军的新秀,而西北军乃元家嫡系,圣上有示好元家之意。但圣旨并非从朝中来,而是从行宫中来,显然圣上有军中密报,他不遮不掩,就这么告诉元家,便是含了警示敲打之意! 这三道圣旨,三重圣意,圣上已非昔日幼帝,纵然这些年看似荒诞不经,实则胸有城府。 元修闻言,笑意微敛,走去书桌后,看那墙上挂着的关外舆图,负手不言。 “盛京那边,这些日子可有信来?”顾乾问。 “来了。” “大将军可看了?” “没看。” 元修一直未转身,语气几分疏淡,几分冷硬。 顾乾叹了一声,“大将军,你终究是要回盛京的,这西北……不是你终生安身之处。” 元修不言,只望那关外舆图,草原茫茫,大漠如雪,男子眉宇间露几分向往,许久道:“这西北,多好啊。” “可大将军是元家嫡子!”顾乾苦口婆心。 圣上乃潜龙,必不能容元家多年摄政,圣上与元家之间,必有死生之局,而大将军是元家人,偏偏不爱朝中事,十五岁便躲来了军中,十年不归京! 可这等清闲,躲了十年,如今陛下已成年,不可能再躲十年。 总要归京,总要抉择。 “唉!不知道,日后再说!”元修烦闷地一摆手,转身从书桌后出来,大步出了书房。 “大将军!”顾乾在身后急唤。 日后!日后!每回说起盛京之事,他总推日后! “今儿周二蛋封将,我留了她在府中吃饭,中午热闹热闹,老师也来吧!那些事,日后!”元修没回来,人在书房外,说话间已大步流星,去得远了。 ------题外话------ 嗯,案子明天来。 正文 第七十五章 羊排与羊汤 这日中午,将军府大宴,嘉兰关城内没事的将领都来了,偏厅里,矮几摆了一排,众将席地而坐,庆贺暮青敕封英睿中郎将。 今日她是主客,席位在元修右下首,连鲁大都排到了她后头。 元修坐在上首主位,左下首是顾老将军,再往后是两名卫将军、左右将军和几名偏将、中郎将,齐贺也在。他是军医,每日要给顾老将军请脉,老将军今日来了大将军府,他便上了将军府来,来时正值午时,元修就将他留下了。 齐贺对暮青有些意见,见到她便拉长着脸,但这不妨碍大宴的气氛。 元修举起酒碗道:“军中不得饮酒,今儿有喜事,破例!一人一碗,喝完吃饭!” 众将欢喜起身,却有两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我不喝酒。” “老将军不能喝酒。”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说话的是暮青和齐贺,两人都冷着脸,暮青看了齐贺一眼,齐贺哼一声把脸转开。 “不喝酒?”元修端着酒碗笑问。 “不喝。”暮青端坐,全然不为敬酒之人是大帅而给面子。 “不会喝吧?”元修也不恼,只那眸里笑意忽浓,似烈日照进厅里,霎那明亮半殿。 “不喝。”暮青不为所动。她的职业不允许喝酒,所以没必要学,学了也不能喝,她从不做这等浪费时间精力的无用功。 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逗乐了众将,鲁大大笑一声,“这小子!也就这等时候瞧得出毛没长齐!” 众将哄笑,鲁大一把抢过暮青桌上的酒,“你不喝,老子喝!军中难得喝酒,浪费了老子心疼!” 众将领却急了,“哎,鲁将军!凭啥你喝?” “就是就是!俺们也想喝!” 鲁大瞪眼拧眉,“就这一碗,咋分?” “一人分一口也成啊!好不容易大将军让咱喝酒,多一口也解馋!” “一口解个屁馋!”一名将领开口,“行酒令!划拳!看谁能赢了英睿将军那碗酒!” “就一碗酒,还值得划拳?等你们划好了,老子碗里的酒味儿都跑光了!”鲁大不干,端了碗就要喝。 对面忽来一声呵斥,“谁准你喝了?大将军说了,一人一碗,多喝一口都是违反军纪!军棍伺候!” 众将循声望去,见说话似的是顾老将军,顿时便有人咧嘴一笑,舒坦! 谁都别喝,好过一人喝,其他人眼馋,嘿嘿! 却不想,鲁大手里的碗放都未放,抬头对着顾乾痛快一笑,“行!顾老头儿,你说打多少,把你那碗也给老子喝了,老子一块儿挨了!” 顾乾吹胡子瞪眼,护住自己的酒碗,“谁告诉你老夫不喝的?” 他像是怕鲁大抢了去,说话间端了碗仰头几大口便把酒给喝尽了! “老师!”元修无奈。 “老将军!”齐贺急喊。 “别听齐贺的,老夫身体好好的!一顿能吃五碗饭,一点儿也不比你们少,身体能有何事?”顾乾摆摆手,不以为然。 齐贺的脸色顿时黑了,这些军中将领总是这般,他才不爱当军医的! “一会儿给老将军开副去酒风的方子。”元修无奈道,吩咐完齐贺又转头笑问暮青,“听见了没?老将军一顿能吃五碗饭,今儿我瞧瞧你能吃几碗!” 说罢,他对外头亲兵一招手,“让厨房上菜快些!那道烤羊排好了没?英睿将军不喝酒,要吃饭!” 众将哈哈笑起,元修跟众人喝了那碗酒,鲁大占便宜喝了两碗,碗放下,几名亲兵便端了大盘上来。 盘子里都是肉菜,酱肉、炒肉,还有切好的肉片儿。 鲁大一闻,笑道:“哈!羊肉!今儿大将军请咱们吃全羊宴?咋不直接上烤全羊?边烤边吃,那才够味儿!” “战事未休,哪有那时辰给你自个儿架火烤羊?叫厨子收拾就成!赶紧吃,下午还有事!”元修道。 旁边一名将领道:“幸亏不是自个儿烤,每回鲁将军烤羊,好地儿都叫他吃了!” 鲁大正夹了筷羊肉片儿在嘴里嚼,听闻这话一筷子丢了过去,笑骂:“娘的!你咋不说老子把骨头都吞了,你连根羊毛都没吃着?” 众将哄笑,纷纷说起以前在关外杀敌时,晚上夜宿大漠,生火烤野味的事,厅里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亲兵在偏厅里进进出出的上菜,来去了几回,烤羊排端了上来。 一人一根大肋,洒着盐和香料,油黄欲滴,闻着喷香。 “大将军,厨子说羊汤还得等段时辰,叫将军们先吃着。”一名亲兵道。 元修点头表示知道了,转头望向暮青道:“趁热吃!尝尝厨子的手艺,喜欢的话,那儿还有一大锅羊汤等着你!今儿非叫你吃饱不可!” 暮青却没动,只抬眼扫了眼大殿里边大口啃着羊排边聊天的将领们,又看了眼面前的烤羊排,最后瞧向元修,冷不丁地问:“大将军说的全羊宴,是指人肉?” 她声音颇淡,并不响亮,却叫厅里人声渐歇。 众将都未回过味儿来,元修也一笑,“人肉?” “我听闻,战时有掳掠百姓或战俘为军粮之事,这些军粮被称为两脚羊,老者称为饶把火,妇人叫不羡羊,孩童叫和骨烂。”暮青边说边从元修脸上扫过。 元修笑意敛起,皱了眉头,问:“这些你是从何处听来的?先帝时,嘉兰关城重修前,胡人曾攻破过关城,后来朝中派兵将戎军围困在关内,确有烹人为食之事。可本朝还未听闻过,我们西北军粮草充足,怎会以人为粮?” 两脚羊、饶把火、不羡羊、和骨烂? 这些她是从何处听来的? 暮青却未解释,只望着元修,点了点头,“既然不是大将军请吃人肉,那么这便是件凶案了。” 她指了指桌上的烤羊排,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不是羊排,是人肋。” 众将闻言皆怔,有的人嘴里还含着没嚼烂的肉,一时没反应过来。 鲁大是唯一在青州山里见识过暮青验尸之能的人,顿时噗地一口把嘴里的肉吐了出来,胡乱抓起桌上的碗想喝水漱口,却发现碗里的酒早已被他喝光了,顿时恼怒,一把砸了酒碗。 酒碗破碎的声音惊了偏厅,众将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噗噗吐肉之声不断,有人干脆回身干呕起来。战场杀敌如屠牛宰羊是一回事,吃人肉是另一回事,食同类之肉向来需要强大的心理。 偏厅里唯元修、顾老将军和暮青没动,顾老将军面色沉敛,元修望一眼桌上,眉宇间烈阳般的暖意尽去,几案漆色清冷,男子眼底忽见飞雪。 暮青手中忽现寒光,手腕一翻间,一把解剖刀已然在手。她动作太快,若非身上并无杀气,恐在坐的将领都要以为她欲行刺。 元修据案而坐,动都未动,只目光落进她手中,看她拿着一把古怪的刀开始剔羊排。利落的两刀,羊排两边肉已去,丝毫未伤骨。她拿着那排骨对光转了转,看了两眼,放下,忽然起身走来他面前。 少年目光清冷,面色严肃,拿起他面前的那根羊排,刷刷两刀剔了两旁的肉,又举起细看,之后放下,不发一言地走去顾乾桌前,拿了羊排,剔肉,细看,放下,再往下一桌去。 厅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少年走路的声音和骨头放在桌上的声音,而她剔肉的手法娴熟得叫人眼花。 一连走了五桌,她停下,道:“嗯,果然是人肋。” 她将那根肋骨一举,“第二肋,此处可见肋粗隆,动物骨没有的特征。” 肋粗隆为何物,没人听得懂,齐贺却站了起来,之前被顾老将军饮酒之事气得脸色发黑,此刻脸色白如纸,“你怎知这并非羊骨?此处乃军中,莫要危言耸听!行军打仗,我见过的死伤无数,大漠里晒成干尸的都见过!也未曾瞧得出这人肋与羊肋有何区别!” 她未剔肉看骨之前,只是瞧了眼桌上的羊排就断定是人骨,实在武断! 听他一言,众将也觉得有道理,有几人的脸色顿时有些发青,今儿是给这小子庆贺来的,她搞这么一出,存的啥心? 气氛顿时有些冷,暮青一眼扫向齐贺,问:“你没瞧出来就代表没有?” 齐贺一噎。 “你见过死伤无数,你割过那些死伤之人的肉,剔过他们的骨,细细对比研究过?”暮青又问。 “我……”齐贺顿怒,脸红脖子粗,“死者为大!怎可行此不道之事!难不成你干过?” “我干过!”暮青答,却见偏厅里众将听闻此言,不少人露出古怪神色,有人更面露鄙弃,显然是想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论。 暮青顿时面覆寒霜,扫一眼众将,“我若没干过,今日能阻得了你们啃人排?” 众将皆怔。 “我若没干过,今日能看见他的死?他早就被你们吃了肉,喝了汤,临了骨头倒掉喂了野狗!” 偏厅里顿时死寂无声。 “我是仵作,验尸是我的职责所在,正如同你们是将领,杀人是你们的职责所在。谁也不比谁高贵,谁觉得比我高贵,先给我吃了他面前的人肋,就当我没告诉过他这是人肋!鄙弃我者,别受我的恩!” 大厅死寂无声,唯听少年铿锵之音,直冲悬梁,久不绝。 她平日冷淡寡言,此刻手执尸骨,锋芒毕露,“人骨与兽骨区别颇大,以肋骨而言,人肋十二对,牛羊肋十三对,猪肋十四到十六对!此乃数目之差,形态之差也甚大,人肋呈弧形,兽肋较平直;人肋肋角小,弯曲曲度大,兽肋肋角大,弯曲曲度小;人肋肋骨沟明显,呈现片状,兽骨各异,无片状特征;人肋第一肋有动静脉及斜角肌结节,兽骨无!第二肋有肋粗隆,兽骨无!” 少年所言,起初还能听懂,后半段却无人懂,只是也无人出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到底是众人自幼秉承之训,可暮青说得也没错,方才若非她,这烤羊排早被他们啃干净了! “去厨房吧。”暮青忽然道。 就在她说此话时,元修已向亲兵使了眼色,一队亲兵速出了偏厅,往厨房而去。方才暮青话多半叫人听不懂,但显然元修相信她。 她说这烤羊排是人肋,东西是从厨房来的,厨房里所有人都要拿下! 元修起身,众将也都沉着脸站起,厅里顿时杀气腾腾。 “不仅厨房的人,平日负责采买运送食材的人也要拿下,尤其是昨天和前天往府中送过肉类的人。”暮青道。 元修这时已走到门口,听闻此言低头瞧暮青。 暮青面无表情,挑眉望一眼众将领,“刚才啃羊排时,你们吃出羊膻味了吗?” 众将:“……” 她不问还好,一问又叫人觉得胃中翻搅。 元修和鲁大却一愣,羊膻味?有! “人排能烤出羊排的膻味来,厨子也是好本事。这羊排虽是烤的,但肉已软,从我下刀剔肉时的手感判断,肋排事先炖煮过。厨房里肯定炖着羊汤,只不过人肉和羊肉放在一个锅里罢了。今日圣旨来,事先谁都不知,大将军是接到圣旨后才决定中午宴客的,全羊宴是那之后定的,给大将军准备的吃食一定是新鲜的,所以羊是现宰的。那么人肉是哪来的?也是现宰的?厨房里的厨师这边宰羊,那边宰人,一起剁了放进锅里?除非大将军府整个厨房的人都是共犯,不然不可能实施得成。所以,人肉哪来的?一定是从外头送进来的,以眼下西北的天气来看,不是昨天送进来的,就是前天。不可能再早,再早我们吃到的就是臭的了。” “那么,现在又有疑问了,那往大将军府厨房里送人肉的人怎会知道今天有圣旨到?怎会知道大将军要午宴?”暮青问。 所有人都怔住。 “答案是,他不知道。所以,结论出来了——” 暮青抬头望向元修,目光还是淡淡的,“大将军,有人想请你吃人肉,不是我们,我们只是碰巧撞上了为你准备的食谱。” 正文 第七十六章 重口味将军 大将军府的厨房人不多,只有十人。厨子有从盛京元家跟来的,有从伙头营里调来的西北厨子,打下手的也都是伙头营里的兵,元修用了几年,个个都是信得过的。 而今日,厨房外头,刀光森冷,人似筛糠。十人脖子左右都架着刀,稍有异动,头颅就会被斩下。 暮青率先进了灶房,羊汤的香气扑面而来,锅里的汤还在小火熬着,咕嘟咕嘟冒着奶白色的泡。砧板上放着两扇生羊排,暮青提了出来,道:“这才是羊排。” 她一招手,一名亲兵过来,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放着从偏厅里拿过来的人肋。取出解剖刀,暮青干净利落得切了根生羊排下来,又取了根人肋,对院中元修和众将道:“人肋,弧弯,肋角小。羊肋,平直,肋角大。” 午时烈日当头,两根排骨拿在少年手中,差别立现,扎得人眼疼胃也疼。 其实,她不拿来对比,众人也知道那从灶房里提出来的是羊排。那羊排是生的,没腌没煮,膻味儿扑鼻,鼻子不好使的人才闻不出那是羊排。 中午偏厅里就十个人,杀一只羊就够了,一只羊只有两扇肋,不可能一边弯,一边平!差别如此之大,显然少年手里拿着的那两根肋骨是出自不同东西身上的。 被他们吃掉的那根烤羊排,还真他娘的是人肋? 闻着灶房里飘出来的羊汤香味儿,众将只觉得胃里阵阵翻涌,恨不得把这辈子吃过的羊肉都吐干净。 鲁大骂了一声,一脚踹了那西北厨子,“娘的!敢上人肉给老子吃,老子先把你给剁了!” 他曾一脚碾死过马匪,那些马匪是练过武艺的,尚且扛不住,何况厨子?鲁大这脚没踹在胸口,只踹在肩膀上,那厨子便噗通仰倒,胳膊诡异地向后歪着,脸色煞白。 “啥、啥人肉?鲁鲁、鲁将军……”那厨子体似筛糠,神色惊恐疑惑,看过鲁大,又去看元修,“大、大将军……” “他娘的!你敢不承认?那两扇生羊排就在你砧板上放着没动,那你给老子烤的是啥?”鲁大顿怒,抬脚又要踹人。 暮青拉了他一把,道:“他没说谎,他不知道那是人肉。” 鲁大一愣,脚收了回来,皱眉瞧着暮青。 身后有名将领问:“你咋知道他没扯谎?” 暮青不答,看那厨子的表情就知道,但此事她还没打算显露。她只蹲下身,盯着问那厨子,“说说看,为何有新鲜的羊排,却烤了别的?你知道那并非羊排。” 后头鲁大对那将领道:“她说是啥就是啥,老海你信了就是。你没见过这小子的本事,老子在青州山里亲眼见过,她只看过那三个新兵的尸体就把呼延崽子的性情推测得半点不差!连那崽子穿开裆裤时候的事都能瞧出来!老子率人围捕,追上那崽子,一看真是呼延昊的时候,老子就服了!” 那将领讶异,这事儿军中都传遍了,但是听起来还是挺神乎,没亲眼见过总觉得是传言夸大。但鲁大乃真性情之人,直爽坦荡,不屑贬低人,也不屑胡吹,他说的话向来可信。军中能叫他心服之人,除了大将军,以前还没听说过有别人!今日竟说服了一个参军俩月,才刚刚封将的的新人? 众将领的神色顿时严肃下来,望那少年背影,见她蹲在地上,那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院子里黄风漫漫,望她背影,竟似如见青竹。 这时,听那厨子道:“俺、俺……不知道那、那不是羊排。” “不知道。”暮青点头,眸光渐淡,“很好,看来你觉得我的嗅觉和听觉都有问题。” 她从地上拿起刚才切下来的那根羊排,往那厨子鼻子前一送,“有何味道?” 那厨子一怔,暮青却不待他答,便把那根羊排往身后一丢! 后头呼啦一声退开的声音! 暮青却头也没回,更不管丢在了谁身上,只问:“劳烦,闻一下,告诉他有何味道。” 后头顿时传来声声抽气,众将领脸都绿了,战场杀敌无数,从未觉得生肉如此恶心,谁会去闻! “膻味。”却有人开口了。 元修。 “嗯。”暮青没回头,只望着那厨子,“看来我的嗅觉没问题,那就是你的嗅觉有问题。连膻味都闻不出来,你是如何做了厨子的,还进了大将军府做厨子?” 那厨子脸色煞白,听闻此言,脸色更白得纸一样。 “当然,你可以说你染了风寒,鼻塞,闻不见味儿。那就是你觉得我的听觉有问题了,连你说话有无鼻音都听不出来。”暮青道。 那厨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军医在,需要他帮你把把脉,看看你染没染风寒吗?” “西北的厨子不止你一个,需要找个来问问烤羊排前,要先把羊排煮过吗?” 暮青看着那厨子的心理防线一步步被攻破,起身道:“那肋排没有膻味,你知道那并非羊排,但我们吃时是有膻味的,说明你烤之前放在羊汤里煮过。你怕没有膻味,大家吃时会觉得味道不对,所以才放进羊汤里煮的。你不肯说实话,我告诉你实话,你今日端上桌的是人肋,不然你以为刀为何会架在你脖子上?不过你不配合,看来我帮不了你了。” 那厨子霎时懵了,人人人、人肋? “那、那不是猪排吗?”那厨子哆哆嗦嗦问,眼神恐惧而茫然。 他一直以为,大将军尝出那烤猪排的味儿不正宗,怪罪他的蒙骗才会派亲兵来绑了他的,所以他一直不敢承认。可、可是……为、为啥是人肋?那是猪排骨啊! 猪排骨? 众将领面面相觑,对啊,不是羊排,不一定就是人肋,也有可能是猪排骨! “绝不可能。”暮青道,“不信你们可以杀一头猪来,我现场比对给你们看。” 说罢,她不再理诸将的疑问,问那厨子,“那说说看,你为何以为是猪排?” 那厨子一脸恐惧茫然,他不知道这位将军咋看出那是人肋的,但如果今天他真的烤了人肉给大将军和诸位将军们吃,那就是死罪!比他拿猪排骨顶替羊排的罪重多了。 性命攸关,再瞒他就是傻子,“因、因为前日要的便是猪肉,昨儿送来,俺、俺们就以为是猪肉……” 大将军府在西北建了多年,关内五城都是西北军的营房,后头的城镇才有百姓,肉食菜食都是那些百姓送进关来,再由伙头营的人一城城送来。那些人都是用久了的人,从来没出过岔子,谁能往别的地方想?谁也不会见着肉时去想是不是人肉。 暮青淡淡看了他一会儿,道:“那好,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何要以猪排充当羊排?” “因、因为……昨日送来的猪肉太多了,不吃就糟蹋了……这、这羊排新鲜着,放一日也没啥。俺寻思着晚上再做……” “府里菜肉没定制?” “有、有……” “那为何昨日会送多?” “这……”那厨子脖子上架着刀,不敢转头,只拿眼尾余光扫了眼身旁。 旁边跪着那伙夫顿觉颈旁刀刃压来,森寒入肉,划一下,他的命就没了。他忙对元修道:“大、大将军,府上采买是俺在管着,可前日只要了一包五花肉,一包瘦肉,和一对肘子,是那送肉来的小郑送多了!” “他为何会送多了?”暮青问。 “他说那送肉来的百姓听闻大将军率军平了匪患,心中欢喜,就多送了些来。这等事平日里常有,大将军说过,凡是百姓多送来的,不缺了人家的银钱就是。所以小郑多送了肉来,俺也没多想。” “正是!”那厨子道,“肉太多了,昨日没吃完,俺就把剩下的做了几坛子腌肉,还剩了些连骨肉,正巧今日大将军宴客,俺寻思着,正好一起吃了,那羊排新鲜着,晚上再做。” 大将军对吃食并不讲究,他本来以为将军们都是粗人,也吃不出羊排猪排,就算吃出来了也没啥,不过是吃食,又没下毒又没咋地,他也没安啥坏心眼儿,大将军待人向来亲和,想来不会怪罪。没想到羊汤还没上呢,亲兵们就杀气腾腾地来了,吓得他方才心中想,若这回能活命,再不敢随意做主猜测大将军的心意了。可就是给他一百个脑袋,他也没想到那端上桌的猪排竟然变成了人排! “那小郑是专往府里送食材的?”暮青问。 “呃,是!咱们关城伙头营六伍的,送了有两三年了。”厨子答。 就在厨子答话的时候,元修已对亲兵下了令,“找来!” 一队亲兵得令而去,暮青问:“昨日送的肘子还在吗?” 那厨子一愣,脸色顿时又白一层。 “做了吃了?” “还、还剩一只……”那厨子都不敢看元修的脸。 众将领嘶嘶吸气,脸色难看,还剩一只就是说吃了一只? 顾老将军的脸绿得都快冒油光了,怒道:“此事一定要给老夫查清楚!” “太好了!”这时只有暮青敢说这话,她转身往厨房走,“在哪儿?” 那厨子被亲兵的刀架着脖子,哪里敢动?元修给亲兵们使了个眼色,那些亲兵才刷刷收刀。那厨子却半点儿也没觉得如释重负,反倒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哆嗦着几次没站起来,起身后一步跌三回地进了厨房,在角落一口锅子旁的菜盆里指出了那只正卤着的肘子。 那肘子油亮酱红,色泽颇诱人,暮青拿起来看了看,问:“那几坛子腌肉呢?” 厨子没敢说话,哆哆嗦嗦指了后头角落里放着的三只大坛子。暮青走过去打开,一股喷香的酱香味儿传来,她捞出来瞧了瞧,都是大肉块儿,没骨。 “人肉?”身后忽然传来元修的声音,淡了几分爽朗亲和,添了几分低沉。 “看不出来。”暮青实话实说道,“没有骨头,人肉和猪肉看起来差不多,不过那只肘子毫无疑问是尸块。” 院子内外气氛顿时更加死寂,只听闻黄风扫过院墙呼呼的哨音。 暮青起身,不再理那三只对案子毫无用处的坛子,掌心一翻,执了解剖刀,把那盆子里卤着的肘子利落地剔了肉,拿着还连着些生筋的人骨走到那锅羊汤旁,抬手就把骨头丢了进去。 咚! “这是为何?”元修从后头过来,声音听起来还是那般低沉,似乎方才之事对他并无影响。 “煮骨,筋肉煮软烂了才好剔干净。”暮青盯着锅里,见一只羊头在锅里躺着,周围是羊杂和肉骨。 剔干净?有何用? 元修望着暮青,少年背对着他,望着锅里,顺手拿起只大勺舀起锅中一块块的肉骨来看。自偏厅里事发,她就似变了个人,他以为她性情冷淡疏离,今日才发现她的凌厉专注,似乎谁也不能叫她的目光从此事上移开。从来了厨房,她便只看跟此事有关之人,无关之人她连个眼尾余光都没给。 这时,暮青已捞了好几块肉骨出来,指尖儿掰了掰上头已经有些软烂的肉。 少年的手指葱玉般纤长细白,不似军中汉子的粗手,大勺里的肉冒着腾腾热气,将她的手熏得有些朦胧,那指尖儿被烫得有些发红,她却依旧专注地翻看着。 元修的眉不自觉皱起,眸中的疑惑被那发红的指尖夺了去,声音沉了那么几分,问:“为何要剔干净?” “拼骨。”暮青道,“这件案子要查下去,需要知道死者是谁。只有知道死者是谁,才好推断凶手是谁,有何目的。这不是普通的杀人分尸案,如果只是因军中将士之间的矛盾,失手杀人或者蓄谋杀人,杀人后都应该将尸身掩埋藏匿,这才是正常心理。当然,也有怕掩埋的尸身被发现,从而想到烹尸的人。但是我们的凶手胆子太大了,他竟然敢把肉送来将军府。这不是正常的犯罪心理,我需要看看死者的骨头,才能做出进一步的推断。” 这点元修也明白,凶手是冲着他来的,不然杀人后埋了就好,就算将尸块送去伙头营也不该送来他这里。 寻常人绝不敢行此事! “这些都是人骨?”元修望着锅中问。 “显然不是。”暮青抬眼看向那厨子。 厨子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有、有羊骨,羊杂,还、还有昨天的……” 他没说完,暮青就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元修眉头皱了起来,“如此,如何拼?” 这些尸骨都被砍成了一块块,这一锅若都是人骨,她说要拼骨,他就已经觉得难以置信了,何况还有羊骨在? “没事,不过是增加点拼图难度。”暮青边说边将手中大勺放下道,“有些小块些的已经炖得差不多了,可以捞出来了。劳烦,拿个盆子来。” 那厨子闻言,在后头哆哆嗦嗦,暮青旁边便伸来一只手,男子的手骨节分明,能看见常年习武的老茧,却意外地不觉得太粗糙,反而觉得坚定有力。 暮青就着元修手里的盆子,将锅中小些的肉骨块捞了出来,“冷水降温。” 她吩咐得理所当然,元修端着盆子去舀水,院子里一群将领瞧得眼神发直,大将军驰骋沙场,英武不凡,那开神臂弓挥烈缨枪的手居然拿来端盆子! 众将眼神发直的工夫,元修已舀了水将盆子端了回来,只见男子一身墨黑骑装,身形精劲修长,院外烈日炽热,男子的眉宇却似星河疏淡,英武深沉,手中却端着只菜盆,站在一名小将身旁,好似亲兵。 暮青却没看男子,也没看那盆儿,只抬头望向院中,问:“什么时辰了?” 鲁大望了望天,“午时了,这日头都晒到头顶了。干啥?” “饿了。”暮青道,她吃饭向来定时,前世时养成的习惯,如今到了军中,操练辛苦,越发容易饿,她从不饿着肚子工作,这是习惯。 鲁大还以为她有何要求,一听这话,脸顿时有点绿。 却见暮青回身,把砧板上放着的那扇羊排拿起来,递给厨子,“烤了,谢谢。” 那厨子下意识拿手接了,却没接稳,啪嗒一声,羊排掉到了地上。 暮青皱眉,“不知者不罪,你虽有欺瞒之罪,但罪不至死,我想大将军不会杀了你。所以,你的力气和神智可以重回身体了吗?” 那厨子呆木不言,暮青把砧板上还剩下的一扇羊排递给他,“拿稳,别再掉了。” 那厨子抱着羊排,这回没敢掉,只是两眼发直地盯着暮青,“将、将军,您……您真要吃?” 这将军的模样他从未见过,听闻今日午宴,大将军是为了新受封了军职的英睿中郎将周将军庆贺所设,这位小将军应该就是传得神乎其神的英睿将军了吧? 看着年纪不大,咋……这么重的口味! “咳!”厨房里忽然传来元修一声低咳,男子低着头,嘴角竟有些笑意,抬眼时那眉宇似起几分明光,阴霾散了些,对那厨子道,“给她烤!” 厨子得了元修的令,不敢再耽搁,抱着那扇羊排跌跌撞撞地去了。 暮青把盆子接过来,往厨房的门槛上一坐,拿了解剖刀便开始剔肉。 ------题外话------ 我有一个伟大目标,希望仵作完结的时候,所有萌萌哒的妹纸再看重口味的剧,可以边看边吃,毫无压力。 正文 第七十七章 拼骨 羊排烤好时,暮青已将骨剔好。 厨子端着大盘,不知往哪儿放。 “地上。”暮青吩咐了一句,便转头对院子里元修的亲兵道,“劳烦拿幅白布来。” 那亲兵依言去了,暮青低头,见门槛旁放着的大盘里,两扇羊排都烤了,便对门口的将领们道,“哪位想吃,自取。” 众将望那羊排,皆露出一脸菜色,眼睁睁看着暮青取了根金黄油亮的羊排,面无表情地吃了起来,而她面前地上放着一堆森白碎骨,还有一堆不知是羊肉还是人肉的肉块。 她在那堆肉面前淡定地吃了一个羊排,又拿了一根起身边吃边去查看锅里还炖着那些大块些的肉骨。 鲁大这等硬汉都看不下去了,只觉无话可说。 “哈哈!”这时,忽闻一声笑,元修往门槛上一坐,也拿了根烤羊排,问,“老师可吃?” 顾乾老脸一绿,甩袖转身,“老夫才不吃!” 元修又大笑一声,眉宇间沉郁散尽,一抹快意,大口咬了块羊排上的肉,赞道:“嗯!这才是羊排!” 这时,那亲兵拿了布回来,暮青走出来道:“在地上铺开。” 那白布布幅颇宽,足以躺开两人,铺在厨房门口的石阶下,暮青吃完手中羊排,洗了手来,坐去石阶上,分骨。 厨房里的厨子兵丁押去一旁,顾老将军和鲁大领着众将围过来,午时烈日当头,谁也不觉得热,全副心神都在面前少年手中的白骨上。只见少年从盆中一块一块地将剔干净的碎骨拿起,瞧两眼,摸几摸,盆中碎骨就渐渐分作了好几堆。 元修坐在门槛上望着少年的背影,众将立在院子里望着少年的动作,院中太静,也就一刻钟的工夫,盆中碎骨已全部分好,而后听少年道:“劳烦,这堆拿走。” 那跑腿的亲兵愣了愣,上前把白布上那堆多些的碎骨抱起来,却不知往哪儿放,问道:“呃,拿去哪里?” “丢掉。”暮青头都没抬。 她如此说,傻子也能听出来这些碎骨是没用的,即是说,这些是羊骨! 可是,众将看看暮青面前那堆,再看看那亲兵怀里抱着的,挤出一脑门的疙瘩——这他娘的是咋分出来的?瞧着咋都一样? 而且,既然其余的都是人骨,为啥分作了好几堆? “你怎知这些是羊骨?”忽有一道声音自顾老将军身旁传来,鲁大转头,见齐贺正皱眉盯着地上碎骨。 暮青没答,起身进了厨房,把锅里剩下的肉骨捞出来过了冷水端出来,坐去台阶上,低头,剔肉。 她不发一言,让齐贺的脸色蒙上层寒霜,刚要发作,便见暮青抬手,将剔干净的一块碎骨对着烈日瞧了瞧,道:“人直立行走,兽类行走凭四肢,骨骼从头到脚都存在着差异。这是块椎骨,虽然缺了一角,但明显椎孔较大,横径比纵径大,关节面与关节突不发达——人骨!” 暮青将那骨放去白布上,在盆子里挑挑拣拣,拣出块骨来,干净利索地剔干净,往白布上一放! “这才是兽骨,也是椎骨,跟刚才那块相比,特征刚好相反。” 齐贺目光倏地落去那骨上,又去瞧刚才那人骨,还没瞧得太清楚,暮青便又剔好了一块碎骨,这块骨比较长,看起来砍断了,只有一截,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去了人骨那边其中一堆里,“胸骨!人直立行走,上肢灵活,胸骨柄发达,有特殊的胸锁关节和第一胸肋关节,兽骨不具备这些特点。” 说完,她又捧出块颇大的整骨来,这块连剔都未剔就直接放去了兽骨那边,“骨盆窄长,耻骨弓角小,没有明显的性别差异——兽骨!” 少年分骨的速度很快,剔肉的时间反而比分骨的时间长,她小心翼翼地不伤着那些碎骨,有些骨很小,在她指尖儿转着,似把玩着珍贵的宝物。元修在暮青身后坐着,望着少年的手指,烈日照在那指尖儿上,粉粉的沾着水珠儿,阳光竟似能透过来,照得那指尖儿柔嫩似玉。 男子渐皱起眉,眸底染了疑色,又有几分失神。 众将的目光却随着少年的手指起落,心情也似随着那手指大起大落,目不暇接,呼吸屏住。 “那些碎的呢?又是如何瞧出来的?”齐贺终究是军医,比粗枝大叶的武将多了些细心,有些碎骨显然被砍得没头没尾,很难能瞧得出是何部位,可她依旧能快速将那些碎骨分开! “经验。”暮青将手中一块碎骨放去人骨那一堆,“你做一件事十余年,你也能。” 她两世的经验加起来都二十多年了。 了解人骨的大小、外形和触感是法医人类学的必备课程,研究过程没有捷径,只有每日每日地对着各人种的骨头不断地锻炼自己的眼力和触觉,直至放在手里能摸出重量、质地这等微妙的东西来。她留学时,人类学的威廉教授喜爱用一种黑箱测验法来折磨他们,听闻此法来自于著名的比尔·巴斯教授,即在一个黑箱里放块人骨,由学生去摸,仅凭触觉说出是何部位的人骨,如果测验那日教授心情不好,他们摸到的就会是某部位骨头的碎片。此测验法虽然惨无人道,但也磨练出了很多精英。 又一盆的碎骨分好,暮青又去厨房打了一盆来,那块肘子是最后捞出来的,全部将碎骨分好后,白布上一眼望去足有百余块人骨! 暮青起身,走下石阶,到了白布的对面一端,蹲下身子,开始拼骨。 碎骨已经区分出来了,拼骨就像拼图,只需要时间和耐心。 这些碎骨中没有头骨和手脚,因为这些部位太容易看出是人尸,凶手并没有送来。剩下的部位就是双臂、肋骨、脊椎、骨盆和双腿,以暮青的经验,已不需要画出这些部位的区域,她直接便开始了拼骨。 没人说话,齐贺只紧紧盯着暮青的手,看她灵巧地将那些碎骨拼接成图,眼底渐渐起了惊色! 他知道她为何分骨时将人骨分作了好几堆了!她是将人骨按部位分开的,为的是方便此时拼骨! 即是说,她方才分骨时,一次完成了两个工作——她不仅分出了羊骨与人骨,还将那些碎骨是哪个部位都分好了! 他乃军医,自认医术高明,救死扶伤无数,对死伤最为了解的莫过医者,可眼前暮青所行之事是他从未听闻过的,仿佛新的领域。 那些人肋是今日午宴端上餐桌的,最完整,不需拼骨,只需按顺序放好,但即便是简单的肋骨排列顺序,对齐贺来说也是从未见过。少年盯着那些人骨拼图,目光里比在场的众将领多了些内容。 很快,暮青拼好了尸骨的左臂,就在她去拼左腿时,那队去伙头营拿人的亲兵回来了。 领头那亲兵面色颇沉,元修一看他的脸色,面色便也沉了几分。 “报大将军!末将几人去了伙头营六伍寻小郑,没见着人!问了伙头营姚都尉,姚都尉称他今日不知去何处躲懒了,未曾见着,也正寻他呢!” “啥?”鲁大一听此言便怒道,“定是此人!不然哪来这等凑巧的事,昨日傍晚人肉送来大将军府,今日人就不见了!” 众将皆露怒色,顾老将军道:“给老夫找!这关城无军令进出不得,人还能插翅飞了?挖地三尺也给老夫找出来!” “是!”那亲兵道。 一名将领道:“既然此人可疑,那末将们也回营房派人去寻,不信找不出这兔崽子来!” 顾老将军沉着脸点头,元修也道:“去吧。” 众将士得令,这便要离去,忽然一道声音传来。 “挖地三尺可以,不过别找整的,找头颅和手脚。” 元修微怔,与众将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暮青,她蹲在地上,未回头,依旧在拼骨。 院中场面混乱,气氛躁怒、肃杀,唯独少年与这气氛格格不入,她蹲着的身子在一众五大三粗的将领中显得小小一团,单薄,却如此不容忽视。 “你有发现?”元修问,但眸中已露辰光,显然凭暮青方才所言猜到了什么。 暮青没答,转头看向厨房里负责肉菜进府的那兵,问:“小郑年有二十上下,身长五尺四寸到五尺六寸,两三年前从马上摔下来,断了左臂、左小腿,后来伤愈,腿跛了才去的伙头营。他曾立过军功,伙头营里颇照顾他,将往大将军府送菜食的差事交给了他。” 那兵顿时愣了,将领们齐刷刷望向他,他只知傻愣愣张着嘴。 “娘的!是不是,说话!”鲁大急了。 “是!是!”那兵吓得一抖,忙点头,“小、小郑跟俺说过,他年有二十,约莫……就俺这么高!” 那兵被亲兵押着站在一旁,约莫有五尺四五寸高! “小郑原本是骑兵,两年多前跟胡人打仗,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胳膊腿儿,伤养好后跛了腿,不能再骑马便去了伙头营。听闻那一战他杀了个胡人的小将,立过功,伙头营的姚都尉器重他,府里也信这等立过功的兵,送菜食的差事便给了他。”那兵边说边望着暮青,一脸震惊。 震住了的还有满院子的将领。 “你怎知?”元修问,他是大将军府的主人,这些事他都不知。 “他告诉我的。”暮青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一指地上尚未拼完的白骨。 众将齐刷刷望向那白骨! 却听暮青道:“不用找活人了,找头颅和手脚就够了。他,就是小郑。” “他……”鲁大都懵了一下。 暮青怎知此人是小郑,又怎知小郑那许多事,这是众人心头的疑问,但再多的疑问不及听闻这地上尸骨就是小郑时,后背升起的一阵恶寒。 如果地上被分尸的人是小郑,那昨日傍晚来的那人又是谁? 一个已死之人,把自己的肉,送来了大将军府?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尸骨会说话 烈日当头,黄风走地,这念头只叫人觉得脚脖子都发凉。 征战沙场,杀人无数,武将心中自无鬼神,只是此案蹊跷,本以为是凶手,却成了死者,还亲自将尸块送来了大将军府,乍一听闻,怎一个诡异了得。 “仔细回忆一下,昨日你见的那人,也是你这般高?”暮青问。 那兵愣了一阵儿,细细想了会儿,眉头渐皱了起来,“将军不问还不觉得……那人比俺高!那日,俺帮出门帮他从马车里搬肉菜,跟他站一块儿说话时觉着有点古怪,可又说不出哪儿古怪来。如今想想,俺那天跟他说话时仰着头,他比俺高!” 这两三年,小郑每日傍晚都来大将军府送菜食,他也每日傍晚都出门去马车里搬,小郑比他高些,但因跛了脚,他俩的身量站一块儿便差不许多,说话时是平视的,昨日因肉送多了,他特意问了几句,话就说得比平日多,当时心里有些古怪感觉,却又说不出是哪儿。若非被问起,他决计回想不起来! 昨日傍晚,晚霞烧红了半座关城,他觉得格外刺目,照得人都睁不开眼,此时回想,那是因他仰头看人的缘故!小郑背衬着晚霞,显得脸格外阴沉,他有时看不真切,但那轮廓少说…… “他比俺高!少说高半个头!” 笃定之音,却如晴日闷雷,炸得人头皮发麻。 那不是小郑! 暮青望着那兵的身量,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去,继续拼骨了。 原本要各自回营严查全城的军令暂缓了下来,院子里重归寂静,但疑问仍存众人心头。 “你怎知他是小郑?”沉默片刻后,元修问。 她说过,预知凶手为何人,须先知死者为何人。她事先并不知这尸骨是何人,分骨,拼骨,骨未拼完她便知晓了人是谁,连人立过军功都知! 如何知晓的? “他告诉我的。”暮青拼骨的动作未停,“他年有二十,身长……” “你怎知他年有二十,又怎知他身长几许?”齐贺打断暮青,这具尸体没头没脚,怎能看出身长来? 方才,唯独他不曾被那亲兵所报之事所扰,他一直留意着她,曾看见她在地上写了些什么,她的身子将那些黄泥字挡了大半,他未瞧清,只是见她写得甚快,写罢便抹了。 她写了什么? “人有年岁,骨有骨龄。年岁增长,有些骨会生成新骨,有些会愈合,骨的发育和消失过程有时间和顺序可循,可用来推测年纪。除此之外,骨的长度也可用以推测年龄。甚至颅骨缝的愈合,牙齿的磨损、脊椎骨、肩胛骨、锁骨、胸骨、骨盆,乃至残骨,都有其推测年龄的方法。”暮青语速很快,手上动作不停,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听得也晕晕乎乎。 “这具尸骨,没有头颅,最具价值的骨盆不全。就目前拼出来的部位,左臂、左腿相对完整,上臂骨骨骺与骨干已完全愈合,推断死者有二十岁上下两年。考虑到遗传、营养、健康等对其骨龄的影响,结合肩胛骨各骺愈合情况、锁骨肩锋端愈合情况、骶椎体间隙尚可分辨的状况、第四五尾椎已经出现,第二至第四尾椎间已愈合的情况,综合推断,死者年有二十上下。” “身长在上下肢骨骼相对完整的情况下很好推断,他的年纪正是最大身高时期,不需因年岁而增减,计算一下便可,误差在一寸到三寸之间。” 暮青说话间又拼出一截臂骨,她说的话却没几人听得懂,连身为御医院左院判吴老高徒的齐贺都听不懂。 却听暮青继续道:“尸骨会说话,年幼时跌倒撞伤膝盖,少年时追逐玩伴崴伤了脚,或许一个人长大后,皮肉愈合,记忆也随之淡忘,但骨头会帮他记住一切。这具尸骨左上臂有骨折痕迹,这等骨折痕迹若要消失,成年人需要三四年,而他还没有消失,说明他是在这三年内受的伤。另外,如果骨折严重或者恢复不佳,在骨上便会留下终身痕迹,就如同这具尸骨的左腿,小腿处上一寸处的骨没有接好,这势必影响他走路,所以他的左腿是跛的。他的左侧肋骨也发现了骨折痕迹,左臂、左腿、左侧肋骨,都是伤在左侧,应是侧身着地形成的坠落伤。人在军中发生坠落伤,我只能想到骑马,我刚学骑马不久,但我知道下马在左边。所以,他很有可能是骑兵。” “此伤不可能是在操练时受的,定是在战场上。军中操练,兵将很少会受如此重的伤,即便有马匹受惊坠落重伤的可能,但城中要寻军医很方便。西北边关马战乃常事,军医对处理骨伤很有经验,死者的腿骨断得很干脆,这等伤若处理及时不该落下跛腿的毛病,除非伤情延误,出现伤情延误的最大可能是在战场!” “坠马骨折,伤势如此重,他定非伤在大漠,而是草原。乌尔库特草原不同于呼查草原,平坦开阔,一望无际,半荒漠化,草矮土黄,绊马索藏不住,人也藏不住,想挖陷阱也很难预测敌袭路线。他坠马,不是因绊马索和陷阱,那就是与胡人发生了正面冲撞,四处是战马和胡人的弯刀,他竟没死,只跛了脚,说明身手不错,作战英勇。这等精兵中的精兵,身上有军功再寻常不过。” “军中对残兵的安置都一样,无论骑兵步兵,精兵弱兵,要么领二十两银子回乡,要么留在军中。很显然,他留在了军中,可是不能上阵杀敌,留在军中他能去哪儿?伙头营,就像我的亲兵刘黑子。” “厨房的人说,小郑负责往府中送肉菜的差事两三年了,跟死者骨折的时间很接近,如果除去他养伤的时间,那就更接近了。好巧!” “府中负责肉菜差事的人年纪有二十五上下,他称往府中送菜之人为小郑,说明小郑年纪比他小,那就是二十上下。而我们的死者年纪正是二十上下,也好巧!” “大将军府中的差事不是寻常人能领的,需得差事办得好,人也信得过,大多得是军中的老人。小郑年纪只有二十上下,就算他十五岁从军,两三年前领了大将军府的差事时也不过十七八岁,从军只有两三年,资历新得很!那他凭何能领府中差事?唯有上官推荐。上官为何推荐?极有可能他立过军功。” “不觉得更巧了吗?三处巧合,如果我还认为是巧合,那我今天一定没带脑子出门。” 暮青推理得快,手中拼骨速度竟丝毫也没慢下来,推理完,她面前的骨也快拼完了。 身后无声,此刻除了惊叹,再无其他! 且不提验尸之能,只说拼骨。她拼骨没多久,亲兵就回府禀告小郑失踪了,他们听闻后,皆认为小郑是凶手,老将军下令寻人,他们自请回营,大将军准许,这些不过说话的工夫,她便说地上死者是小郑了。 如此短的时辰里,拼骨、验尸,她不但断出了尸骨的年纪身长,还断出了人是骑兵,连在何处战场、何种情形下受的伤以及立了军功之事都断了出来。除此之外,她还推断了从未谋面的小郑是何年纪,为何能领府中差事! 只是他们说话的工夫…… “这小子,脑子咋长的?”有名将领叹道,其余人不语,神情皆一样。 “哈哈!”鲁大大笑一声,拍拍那将领肩膀,“老子没骗你吧?” 他笑得有些快意,带着些幸灾乐祸,当初在青州山里和上俞村中,他面对这小子,两度怀疑自己脑子不好使,今日瞧瞧,脑子不好使的显然不只他一个,他总算舒坦了! 众将不语,眸中叹色未尽,今日若非亲眼所见,难以相信世间有此聪慧过人之人! 元修望住暮青,久未言,烈日当空,男子的眸光却比日头烈,似见人间英雄气,照尽万里晴空。 “大将军,这小子不错吧?”鲁大笑道。 元修笑一声,目光未从暮青背影上转开,只笑声畅快! 这时,暮青拼骨完成了! 一副人骨,无头颅手脚,右臂、右腿和骨盆皆有些缺失,显然除了头颅手脚,剩下的缺失部位被吃掉了,比如那只肘子。 “好了,死者身份知晓了,现在轮到凶手了。”暮青起身,未回身,此言却叫院中气氛又沉了下来。 赞叹、畅然,皆在此言中沉寂。 元修领着众将肃穆而立,低头望那被拼接起来的残缺不全的尸骨,似行一个迟来的军礼。 小郑,无人记得他的名字,他是西北三十万军中的一人,便是精兵,西北军中也不缺精兵。他杀过胡人,立过军功,皆在这两三年里掩埋在伙头营里,无人再记起。而此刻,他以一副残破不全的白骨之态躺在人前,破碎的白骨是他留在世间最后的语言。 只需,一个读得懂他喃喃之语的人。 此人此刻就立在他面前,立在一众西北军高阶将领之前,替他转达,“尸骨会说话,无论凶手是失手杀人,还是蓄意谋杀,尸骨都会告诉我们。世间有天理,天理昭彰,永不磨灭。” ------题外话------ 推理内容,查资料,推理案情,比较耗时间,所以这两章字数上对不住大家。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心理画像再现 黄风漫漫,过四周院墙,却遮不尽头顶青天。 少年头顶青天,望那尸骨,清音震耳撼心。 “尸骨被分割成百余块,四肢、胸骨、脊椎,皆被斩成数块,唯独肋骨完好。” “尸骨断处骨板内陷,两端骨裂线明显,边缘骨质有剥落,典型的砍创,分尸的凶器是斧头。凶手伪装成小郑,凶器的来源很可能是伙头营砍柴的斧头。” “尸骨断处骨裂线长,骨折延长线与创长轴皆一致,骨质剥脱面积小。” 暮青先将验骨情况一一说明,接下来是分析论断。 “首先,这不符合杀人分尸案尸骨的常态特征。大多数凶手分尸是为了方便抛尸,尸骨会被全数肢解成块,除了头颅,一般不会留有其他部位的大块尸骨。这具尸骨肋骨却保存完好,说明凶手杀人时便想好了要将尸身混做猪肉,供人烹食。沙场杀敌乃保家为国,无罪有功,多数人不会有心理负担。私下杀人乃斗杀行凶,触犯国法军规,多数人会畏惧。是而同为杀人事,杀敌英勇的猛将杀人后也未必能像战场杀敌时那般英勇无畏,毫无惊恐慌乱。分尸时便已有处置尸体之策,凶手聪明,冷静,心理承受能力颇高。” “其次,骨裂线长,说明凶手分尸时劈砍的力道很大。骨质剥落少,说明他下手干脆果决!此理形同劈柴,越犹豫,力道越小,崩溅出来的木屑越多。力道大,下斧果决,柴才能劈得整齐利落。但此乃技术上,心理上,分尸不是劈柴,凶手下手果决,尸身被砍成百余块,皆是一次砍开,无滑脱,无犹豫,熟练,冷血。” “骨折延长线与创长轴一致,代表凶手分尸时下斧角度为垂直砍击,一处也便罢了,全数骨骼皆被垂直砍断,这并非常人能为,凶手身怀武艺,必为高手。” “最后,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有人失踪被害,即便全城严查,一般人都不会想到查大将军府。从这点来说,凶手很狡诈。但凶手易容成小郑,欲让厨房烹煮此尸端上大将军的餐桌,多少可看出些心理变态来。” 分析推论至此,别人听不出什么来,鲁大却脸色一变! 狡诈,冷血,心理变态?这话咋听着这么耳熟…… 暮青回头看了他一眼,道:“觉得耳熟?没错,我们遇到老朋友了,关键证据在此处。” 她蹲下身子,拿起根肋骨来,给众人看肋骨前端的关节处,那里明显有一条刀痕,“再聪明的罪案都会留下证据,凶手将人当做猪一样肢解,为了取下完整的肋骨,他需要用到刀。这条刀痕,两头浅,中间深,如此明显的半弧形——弯刀!” 弯刀?! 这回没人再听不懂了,弯刀对于西北将士来说太熟悉。 “胡人!”一名将领脸色难看。 “比这更确切——呼延昊。”暮青说着,回身看那厨房里负责菜食进府的那兵,“除了凶手的性情、所用的凶器,他所描述的身长也跟呼延昊极为接近。” “呼延昊?”那将领震惊。 “没错!肯定是这崽子!”鲁大笃定道。 众将哗然,呼延昊在青州山里出现,后在呼查草原上逃脱,之后再无人见过他。狄王帐下的探子也未传回他回王帐的消息,此人就此失踪了,没想到今日能得知他的消息! 他混进关城里来了,进了伙头营,杀人分尸将尸块送来大将军府,人又失踪了? 他会在哪儿? “呼延崽子是咋混进关城来的?” “他是如何去的青州山里,就是如何混进来的。”暮青说话间扫了眼院中众人,将领、亲兵、厨子,人挤满了院子,足有近四十人,看到一半儿,她忽然一愣,“你们队里为何少了个人?” 元修回身,众将循着暮青目光疾望而去,只见暮青望着的是那队出府去伙头营里拿人的亲兵。 那队亲兵也纷纷回身,相互查看之下面色也变了——没错,他们这队是六人,而此时只剩下了五人! “涛子哪去了?”那为首的亲兵问。 其余人一脸茫然,刚才都听英睿将军说话去了,谁也没注意少了个人。 “找!”元修道。 那队亲兵得令,匆忙去了。 暮青验尸之处是厨房门口,众人方才听她推理,都面向厨房,背对着院子门口,人是何时离开的没人知道,但人是元修的亲兵,无将令擅自离开,行径很可疑。 暮青没有说为何问此人,但众人心头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今日见识了这少年之能,她绝不会随意询问一个人。 那队亲兵片刻后便回来了,面色比回禀小郑之事时还沉,“报大将军,府门值守的兄弟说,涛子出府去了,半盏茶前!” “那不就是方才?” “往何处去了?” 鲁大和顾老将军同时出声询问,两人面色也沉了,心头不好的预感更重。半盏茶的时辰前,不就是推断凶手时?为何早不走晚不走,非挑这时候? 小郑死了,呼延昊易容成小郑,而后失踪了,此时又有个亲兵悄悄出了府,莫非? 鲁大和顾乾齐望向暮青,见她淡立不语,这时,那亲兵道:“往东边去了!” 关城内四处是营房,东边有东城门,那是通往峡关城的城门! “传我将令,封锁城门!无我的兵符和手谕,不得出城。”元修下令,亲兵领命而去,众将也都告退离去。 今日午宴本是为了庆贺暮青封将,哪知出了这么件事,最终竟查出了呼延昊在嘉兰关城!此乃敌情,不可耽搁! 众将匆匆告退,连鲁大都告退了,院中只剩元修、顾老将军和齐贺。 暮青这时才道:“末将有些话,需与大将军独谈。” * 大将军府的书房乃军机重地,平日唯元修和顾老将军可进入书房,无军令传召,连鲁大都不可进入书房半步。 未时末,书房的门开了又关上,元修坐去书桌后。 “涛子死了。”书房光线昏沉,桌上军报齐整,男子坐在椅子里,背衬关外舆图,墨袍衬眉宇冷肃,日光透窗来,落男子半边眉宇,似沉着万钧力度。 小郑昨日傍晚来府中送过菜时后便没回去,涛子昨夜轮职,时辰上说,他有被呼延昊杀了取而代之的可能。 他的亲兵三千,人人他都识得,叫得出名字,记得住长相,沙场上都为他拼过命。涛子平日最爱躲懒打诨,但战场上杀敌最英勇的便是他,死了…… 呼延昊杀了西北军两个杀敌最英勇的兵! “你怎知呼延昊混入了府中?”元修问,这少年今日为西北军揭了一大隐患。 “我与呼延昊交过手,他在青州山里杀过三人,尸身是我验的,我了解他的性情。在不知凶手是他时,我也没想到他会在府中,但凶手是他,他便很可能在府中。”暮青立在书桌对面道,其实很简单,只要按呼延昊的变态思维去思考就可以了。 “凶手想将尸肉送上大将军的餐桌,我之前想不通他为何如此,但他是呼延昊便很好理解了。此人残暴变态,他年幼时经历黑暗,女奴所生,如同牛羊牲畜般长大,以身救父换来狄王一顾,从此作战勇猛,却屡次败在大将军手上,他脸上的伤便是拜大将军所赐。大将军出身豪族,少年成名,英雄名将,光芒耀眼,你有他渴望而不得的一切,他想毁了你,将你拉入黑暗,这等心理很好理解。他不是想让你食人肉,他是想让你食你麾下将士之肉。” “想一想,天下名将,百姓敬仰的英雄,竟食将士之肉,啃将士之骨,饮军中将士的肉骨汤。这等英雄蒙尘,明辉生暗之事,想想就让人好愉快。如此愉快之事,他怎会不想亲眼见证?杀军中将领不那么容易,杀大将军手下一名亲兵还是可得手的。他既然能易容成小郑,便能易容成大将军的亲兵。” 呼延昊藏在元修的亲兵里,午宴时光明正大地端着烤人排送去元修桌上,之后被她识破,竟还敢在大将军府里看她验尸,听她推理凶手,直到被点明身份才寻机退走,此人真乃胆大狂妄。 元修沉默地听着,眸中的万钧之力仿佛一瞬裂那苍穹,风雪煞人。 “你与我私谈就是要说这些?”问她话时,男子眸中似有烈阳融了风雪,微暖。 他乃西北军主帅,戍守西北十年,与将士们间生死相照的情义绝非呼延昊一举可破,她即便当着众将的面说也无妨,他不在乎那点儿背呼延昊算计的面子! 这小子待人疏离冷硬,却终是重情之人,若非如此,她不会点了刘黑子当亲兵,也不会让韩其初和越慈放弃军职谋她身边一介亲兵之位。 “不。”暮青却否认了,“我想说的是别的。” 元修一愣,尴尬未起,暮青便开了口。 “我想说的是欲擒故纵,大将军想擒呼延昊,需先放他出关!” 元修闻言,眸光忽敛,望住暮青,方才一刻的放松此刻又严肃了下来。 “呼延昊狡诈如狼,他入嘉兰关的目的绝非只为了给大将军送一盘人肉,这对他来说只是即兴节目,他有正事要做,那就是出关!狄王病重,十万铁骑撤回王帐,王位更替近在眼前,呼延昊野心勃勃,定不甘王位被兄弟所夺。欲夺王位,需先出关,可自大将军重伤勒丹王,狄王病重,五胡联军撤回乌尔库特草原边缘,这一个多月来,未有一场战事。关城不开,呼延昊出不得城去,为了藏身,他便只能杀人易容,取而代之。” “大将军可有想过,呼延昊是如何入关,深入青州山中的?军中、青州定有奸细在,但呼延昊面容特征太明显,想神鬼不觉,唯有易容。我想他用的便是杀我军中将士,易容代之之法。他许是在两军交战时擒了我军将士,再随我大军进入关内,一路深入西北进入青州山。他从呼查草原逃脱后就此失踪,如今看来,他并非失踪,而是不知潜藏在何处,杀了我军中将士,随新军入了关内。” “他杀的不是新兵,新兵全都驻扎在石关城内,无军令不可出城。他如今既在嘉兰关城内,杀的定是随新军来关城的西北精军,这些精军是鲁将军麾下的,让鲁将军查查前晚有无人失踪便知。呼延昊既然易容成小郑,就必须抛弃前一个身份,此身份不会抛弃得太久,人若失踪得太久,必会报去鲁将军处,军中若因此严查,对呼延昊不利。昨日傍晚那小郑便是呼延昊,呼延昊酷爱夜里杀人,所以小郑被杀的时间应是前晚,那鲁将军营中的人便应是前晚失踪的。” “我想说的是,呼延昊残暴嗜杀,这一个多月,他潜藏在军中未曾杀人,他憋得太久了,又不知何时能出关,他不习惯这安宁,所以他想找点儿即兴节目。前晚是小郑,昨晚是涛子,以他的作案模式,今晚他还会杀人。今日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了,他不会再用涛子的身份,寻找新猎物他才能隐藏下去。可嘉兰关城十万大军,他会杀谁不得而知,寻一个易了容的呼延昊如同大海捞针,想找到他唯有放他出城!” 军中有奸细在,暮青不知今日在场的这些将领是否都可靠,这擒呼延昊之计她才没有当众说。呼延昊太狡诈,若被他闻了风声,要擒他就难了。他留在军中无异于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不如将他放出关去,在关外解决。 此计需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至于怎样放呼延昊出关,那是元修的事,暮青觉得,她的工作到此可以结束了。 元修沉默地听罢,心情虽沉,但望向暮青时总会将那为将者的杀意先敛起,淡淡笑道:“鲁大好赌的性子总也改不了,为此我和顾老将军不知罚了他多少次,但他竟做对了一回,若非汴河城中一赌,也不会跟你这小子结识,军中便要少个人才了!” 暮青不言,案子说完了,她又沉默了。 元修也不在意,只道:“城中事起,城门封了,你这今夜且宿在府中吧。” ------题外话------ 昨天看评,有妞儿表示青青专业术语太多,有卖弄之嫌。 我想说,专业术语多才对! 青青智商高情商低,她不会考虑别人听不听得懂。如果她懂得以别人听得懂的方式来表达,情商就不低了。 她是专业人才,前世不是在研究室就是在解剖室,要不就在案发现场,朋友少,社交能力低。这辈子别人觉得仵作晦气,连邻居都不愿跟暮家父女做,生活里除了验尸就是爹,没有朋友。 这决定了她虽是个内心温暖的人,但表达方式冷硬。 我也不爱写专业术语,资料枯燥,查找费时,拖慢速度。但故事到这里,人物有自己的经历,经历造就性格。青青说话做事,皆因她的性格,她在领着我走,而非我在写她,我必须要尊重人物性格。 或许她会慢慢学会表达,但必然要有个过程。 正文 第八十章 误会是怎样炼成的 元修说让暮青今夜留宿大将军府,暮青觉得,为防呼延昊流窜去峡关城,城门关几日,她大概便需要在大将军府中住几日。 既如此,那便安心住下了。 大将军府中设了灵堂,两口大棺静静躺着,一副没有头颅和手脚的残缺尸骨和两口空棺,白绸萧瑟了青天,灵堂冷清,无人吊唁。元修下令先寻找小郑和涛子的尸骨,而鲁大军中那死去的精兵,尸骨留在了西北到边关的路上,不知被黄沙掩埋还是被野狼啃食,许再也找不到了。 嘉兰关城的十万西北兵听闻呼延昊混入了城内,还杀了两名军中将士,顿时群情激愤。关城内,这日万军搜城,踩起的黄沙漫了天,暮青立在大将军府的院子里仰头远眺,黄沙漫过墙,迷了眼。 这满城黄沙之景入夜仍在,月色都被遮了,朦胧如雾。 暮青住在客房,独门独院,院中一棵参天古木将朦胧的月色割得细碎。城中还在吵,她睡不着便出了房门,去树下石桌旁坐了。桌上落着斑驳的月光,暮青抬手一抹,指尖一层黄土,她顿时觉得出门是个很蠢的决定,于是起身回房。 开门,进屋,回身关门时,忽觉天上有人! 暮青心中微凛,抬眸望去,只见远处房顶,月色朦胧,一人独坐,执壶,仰头,饮酒,墨发随风遮那月光,背向大漠山关,面望关内长河,黄风萧瑟,那人在屋顶,背月一饮,豪气苍茫。 夜色不见山云,却似忽见云中蛟。 那人痛饮一口,放下酒壶,转头望来,两相隔得远,他的目光却能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随即好似能见他对着她一笑,然后见他抬手,冲她招了招手。 暮青只好又出了门,今日下午来客房时,那送她来的亲兵曾嘱咐她入夜后不可随意在府中行走,她本就不是那等爱在别人府中闲逛之人,也知大将军府乃军事重地,府中许有何阵法机关,因此到了客房后便一直未出院子。此时出来正是夜里,元修坐在前方将军亭顶上,暮青循着一路过去都没遇上什么阵法。 还没到将军亭,便听元修冲她一笑,问:“上得来吗?” 暮青停在亭外十步,冷淡不语。 她不懂轻功,亭下亦无梯子,显然她上不去。 这等问题,她觉得没有答的必要。 元修一笑,执着酒壶纵身跃了下来,月色里只见黑风一卷,人已进了亭子,黑袍一掀便坐了,大手招呼道:“进来坐!” 暮青抬脚走了进去,见月色照进亭中,青石凳上铺了层黄土,她便撩起袍子打了打,这才坐了。 元修瞧见笑话她道:“军中男儿不拘小节,这点儿黄泥还嫌弃!日后怎去大漠?” 验尸时没见她嫌,这会儿倒爱洁净起来了,这小子! 暮青不搭话,相识时日虽不长,但她的性子元修也摸着了边儿,没人搭话他一样自在,袖口一垂,掌心翻出只酒碗来,倒满向暮青推了过去。 暮青目光落在那碗里,“我对喝黄泥水没兴趣。” 元修挑眉,“你怎知是水?” 少年独坐对面,月色照进碗中,清亮的水波晃着她的眉眼,那眉眼越发清冷,似能将人望透,“大将军的发、衣袖、衣袂都显示您在上风向,末将在下风向。碗在末将面前两尺,人的嗅觉范围在三丈内,如果我闻不出来,那不是我的鼻子不好,便是大将军的酒不好。” 元修怔了怔神儿,哭笑不得,“不就是碗水,哪来这许多道理!你小子,忒古板无趣!” 暮青冷着脸,“是大将军问我怎知的。” 她就是如此断定的,他既问了,她便答了,难道应该有更有趣的答案? 元修又怔,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句闲话,哪知这小子心里头事事都跟断案似的?他顿时无奈苦笑,早知这小子如此一板一眼,他就不问了。 “大将军问我,我便如实答,我不喜欢欺骗。”暮青道。 元修闻言,笑意渐收,方才他只当玩笑,没想到她如此认真,望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 不喜欢欺骗,这小子虽然古板了些,但这也算好品质! 见元修目光认真了起来,暮青眸中的清冷才淡去些,看了眼他手中的酒壶,想着男子刚才在屋顶那般豪气,饮的不过是水,便道:“大将军喝水亦或喝酒都无用,去吐一吐最管用。” 她记得她的第一堂解剖课,第一次验高度腐败的尸体,第一次出凶杀案的现场……经验之谈,没有什么比把胃部排空更管用。 元修执着壶,本欲喝几口,闻言又放下了,看了她一阵儿道:“你以为我觉得吃那人肉恶心?” 那羊排元修吃了几口,昨夜厨房做的菜里也有人肉,虽然那只肘子进了顾老将军的肚子,但想必元修也没少吃。那是他麾下将士的肉,陪他一起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过,身为一军主帅,他必须冷静处事,但不代表他心中会毫无波动。 元修见她不搭话,执了酒壶仰头长饮一口,水液清冽,月光照着,琼浆玉液一般,然而喝进口中却始终淡而无味。 一年复一年,这酒不过是水,他也习惯了,不过把水作酒,一样能喝出豪气来! 酒壶放下,男子一抹嘴角,痛快一笑,“人肉?早吃过了!味儿还不错!” 暮青挑眉,见元修转头西望,目光极远,似落在那暮色如雪的大漠关山,月色照着男子半张侧脸,另一半沉在夜色里,晦暗难明。 只听他道:“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刚从军没两年,那时西北军未立,守城的是顾老将军。那年勒丹联合了戎狄二部来犯,顾老将军率军抗敌,那时关城未修,我发现了一处出关的小路,便请命领了两万骑兵出关,突袭勒丹牙帐。勒丹王帐在乌尔库特草原以北,接塔玛大漠。那地形,若从正面突袭必被发现,我便率人深入大漠,从背后突袭。大漠行军,需得先摸清暗河,军中有一小将,西北边城土生土长的小子,查找水源很有一手。塔玛大漠两条暗河皆有胡人探子,偏叫他寻出一条隐为人知的来,我便下令顺着那条新发现的暗河行军。” “前头三日很顺利,到了第四日傍晚,大军休整补水时,我们遇上了黑风暴。”元修说到此处顿了顿,暮青的眸光也跟着沉了下来。 黑风暴,俗称黑风,暮青没见过,但知道那是一种强风、浓密度沙尘混合的灾害性天气,风墙可达千米高,能见度为零,所过之处,沙埋沙割,寸草不留! “那日大军死伤过半,风暴停歇后,剩下人重新休整,却发现为躲风暴偏离了暗河,地形变了,那小子一时找不出水源,大军便被困在了大漠里。行军带的干粮和水只撑了三日,之后便杀战马,食马肉饮马血,大军在大漠深处摸索行路,却一连四五日未曾找到水源。一万大军渴死的便有两千多,每日都有被抛下的人和马。马血终非解渴之物,连马都没气力再杀,大军无水无粮,面临困死。将大军领上那条暗河的小将便要我杀了他,食他之肉。” 暮青一怔,元修转头看来,笑问:“不问我吃了没?” 暮青没问,只是望着男子清澈的眸,肯定道:“你没吃。” “你也有答错的时候。”元修忽然一笑,那笑意星河般舒朗,“我吃了。” 暮青眸光微沉,她不会看错,她从不以感情断事,不会因元修是英雄名将或者这些日子对他的印象便妄下定论,她说他没吃自然有根据。他问她那句话时,瞳孔正常,手未握紧,腿未收起,身体动作很放松,未见紧绷。 她记得元修午宴时和在厨房时听见将士之肉被煮食时的神态,那神态绝没有此时这般放松,放松表示没有心理压力,若他对当年事无动于衷,又何必为了今日事借水浇愁? 暮青皱起眉来,她有些想不通,因为元修刚才说他吃了,也没有撒谎。他说此话时双肩同时抖动了下,那是坦诚的肢体语言,若他说谎,他抖的便该是单肩。 他吃过人肉,却对此无心理负担……是为何? 暮青思维一转,目光忽然一变! 就在她心中微震时,元修已起身,伸手便解了衣带! 男子还穿着那身墨色骑装,蟠离纹的墨色衣带落在地上,竟见元修未着中衣,那衣带一落,衣袍大敞,宽胸精腰在亭中忽夺那月光,英姿若惊鸿。黄风穿亭过那衣袍,衣袍落地,元修从青石桌后走出来时,上身精赤,双腿精长,未着战袍,男子除了青墨的亵裤,身上未着一物,却依旧能叫人望见豪烈的意气。 暮青的目光落在那青墨的亵裤下方,那里遮不住一片伤疤,疤痕年数已久,但足有两个巴掌那么大! 他曾割肉为食……割的是自己的肉! 暮青望着那伤疤,许久未言,只听见风吹过亭子的萧瑟之音。 不知多久,忽有脚步声来,那脚步声是跑着的,似有急事,人未至,声已道:“大将军,找到……” 话未说完,人声忽止,那亲兵立在将军亭外十步处,忽然遮着眼往后退,“末、末将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正文 第八十一章 断袖将军? 西风呼啸,暮青坐在亭中,面生寒色。 元修气笑了,冲那欲待离去的亲兵喊:“你没看见啥?滚回来!” “啥也没看见!”那亲兵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就是不往亭中来,元修一喊,他退得更远。 “你们大将军在给我瞧他腿上少的那块肉。”暮青面罩寒霜,起身道。 “哦,那块肉。”那亲兵在远处一愣,下意识抬头往亭中望了一眼,又刷地低下头,碎碎念,“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暮青的脸头一回黑了,怒扫元修一眼,他哪儿挑来的亲兵,真是个愣头! 元修的脸色也有些青,尴尬地对暮青一笑,冲那亲兵喊:“你个愣头!麻溜儿滚回来!刚才所报何事?” “啊?所报啥事?呃……所报、所报……”那亲兵懵了半晌,一时竟想不起所报何事了,想了半天,才噢了一声,扯着嗓子远远道,“报大将军!小郑的头和手脚找着了,涛子没消息,还在找!” 小郑是在伙头营被害的,将军们猜测埋尸地应与伙头营不远,于是把伙头营挖地三尺翻了个遍,在柴房墙角柴火堆的地底下找着的,挖出人头时,那场面……别提了! 伙头营的人说,前晚后院听见劈柴的声儿,有时哪日活儿太多干不完,夜里劈柴的事常有,因此也没人在意,如今想想,那劈柴声许就是分尸声。小郑就在伙头营里被分了尸,那群伙头兵险些炸了营儿,这会儿正跟着大军一起在搜呼延昊呢。 元修一听是小郑之事,眉宇便沉了。军中只知呼延昊混进关城杀了人,不知他可能易容成身边人。此事若被军中将士知晓,难免人人疑心生乱,他便严令封禁了此事,只先寻人。放呼延昊出城之事,他心中已有计策,只待今夜与老将军商议交代些日后城防诸事。 “找到的送去灵堂,没找着的继续找!” “是!”那亲兵得令,抱着军拳高喝一声,习惯性抬头,瞥见亭中景又刷地低头,匆匆退走,一路走一路听他在那里碎碎叨叨,“没看见没看见……” 元修抄起桌上酒壶就朝那亲兵扔了过去,“闭上你的嘴!” 咚一声,酒壶落地,那亲兵跳开,一溜烟儿跑远了。 不能怪他多想,那亭中之景太戳眼——大将军站在英睿将军面前,脱得只剩条亵裤,英睿坐着,盯着大将军的…… 咳! 没想到大将军好这口!怪不得听鲁将军说,大将军连窑子都没逛过,女人屁股都没摸过,原来是不爱摸!大将军好的是男风? 自以为发现了大将军秘密的亲兵少年觉得,他还不如刚才被那酒壶砸晕呢! 大将军日后不会灭了他的口吧? * 将军亭里,元修将衣袍穿好,见暮青脸色还黑着,便笑道:“别理那小子!那群小子平日操练罢了,没少干河里冲凉遛鸟的事!军中男儿不拘小节,打个赤膊也值得大惊小怪!” 他初从军那几年,没少光着膀子跟军中将士一起冲凉,习惯了,今夜又没脱个精光! 再说,脱个精光也无妨,军中遍地粗汉,还能有女人不成! “行了,你小子也别拉长着脸了。小郑的尸首找着了,去灵堂瞧瞧吧。”元修道。 暮青未言,起身出了亭子。 元修自她身后出来,两人一道儿去了灵堂。 灵堂设在偏厅,素白灯烛照着两口大棺,一口空棺,一口里已被放入了头颅和手脚。一张精瘦的脸,血肉蒙上了黄土颜色,曾经纵马杀敌含血笑,如今灰黄的头颅和手脚拼凑着一副残缺不全的白骨,忠魂身死关城。 元修从灵堂出来时,负手立在门口,深吸一口夜风,西北的夜风烈烈如刀,割人喉肠。身后传来少年的脚步声,他未回头,只望那关外大漠。 她说对了,鲁大营中是失踪了个人,今夜军中四处搜寻涛子和小郑的尸身,鲁大营中那兵却再也寻不着了。 西北十年,岁月峥嵘,十万将士埋骨边关,那一年,他也险些留在那黄沙大漠,身不得归,从此以骨守国门。 那年,他比她大一岁,十七,多少儿郎最热血的年纪。天下人皆道他以八千骑兵突袭勒丹牙帐,歼勒丹三万骑兵,杀突答王子,却不知随他出关的将士有两万,他们埋在了那大漠黑风里,黄沙为冢,尸骨难还。天下不知,那八千骑兵也险些埋骨大漠,是他笑坐黄沙,割肉饮血,激了士气,多撑了那一日,终等来了绝处逢生。 大军在水源地休整了三日,他热症了三日,突袭勒丹牙帐那日,他负伤冲杀在前,一箭射死突答王子,士气沸腾,勒丹兵大乱,那一战胜后,他回到关城,休养了整整三个月。 他回来了,却有太多将士没能回来,大漠之上处处英雄坟,伴着那日暮关山,遥望国门。 “这个时候,果然还是有酒好!”元修一笑,看了暮青一眼。 他也不知为何与这小子说那些往事,许她是西北军这些年来被军中奉为传奇的又一人物,英雄寂寞,大抵……有些相惜之情吧。别人不懂,许她能懂。 “你在府里多住两天,待将呼延昊放出城去再回。”元修道。青州山、呼查草原、大将军府,她三败呼延昊,以呼延昊的性情,不会放过她。只要他还留在关城中,他就不能放她出将军府,呼延昊擅长暗处下手,无缝不钻,他需防止她遇险。 暮青早料到如此了,她只点了点头。 “三更天了,回去歇着吧,过几日就忙了。”元修叫暮青去歇着,自己却负手立在灵堂外,似没有要去歇息之意。 暮青望了他一眼,月色蒙着黄沙,白烛清冷,男子负手,夜色里亦见乾坤朗朗,铁骨铮铮。他是元家嫡子,士族子弟,依大兴律,士族子弟不从军营不入学堂,依旧可在朝谋官。凭他身份之贵,本不需来这边关苦寒之地杀敌守国,只需在盛京过那繁华安逸日子,此生富贵已极。但富贵磨不灭男儿报国志。 那场战事他未讲完,但最险的怕是在他割肉后,脱水失血,能活下来只能说算他命不该绝。那天下传闻中的战神,亦曾有过险境,亦曾有过那段艰苦岁月。 边关十年,他磨了那身贵族矜持娇气,与将士们同食同寝,一条河里洗澡,磨出了一身昂扬豪气,渴饮胡虏血,战场杀敌笑,将士保家卫国,管他何处为冢! 她少有敬佩之人,元修当为其一。 暮青下了石阶,走了三步停了下来,回头见元修还立在灵堂外,终是忍不住道:“大将军。” “嗯?”元修一愣,转过头来。 “我曾经办过一件案子,有一人家中亲眷报官,怀疑家中有人被贼人所害。捕快寻去那贼人家中,只在家中找到了那人的头颅和手脚,身子其余部分挖地三尺也未寻着。后来那贼人招供,他将尸身切成了小块烹煮,一些丢出去喂了野狗,后来因太多了,便下锅焖炒,送了街坊四邻。” 其实,这是她前世办的案子,案子破获后,她的那群同事们便再也不吃邻居送的饭菜,尤其是肉菜。 元修:“……” 所以? 她说此事的用意是? “世上凶手多矣,不明情况下吃了人肉的不止大将军一个。” “……” “那些百姓吃了一盘,大将军只吃了一口。” “……” 黄风吹过,元修低头咳了一口,“多谢。” 他总算听懂了,她在宽慰他,只是……好与众不同的宽慰。 “不谢。”暮青点头,淡道。 “咳!”元修低着头,咳得更厉害。 “齐贺还在府中,大将军风寒的话,寻军医瞧下,末将先回了。”暮青说罢,便转身走了,一路再未回头。 灵堂外,男子许久才抬起头来,望向她离开的方向,唇角带着未落的笑意。 这小子,真是块宝! 古怪的宝。 * 涛子的尸身在凌晨时找到了,他前日傍晚去过马场,元修怀疑他是在马场附近被害,军中便派了人挖地寻人。马场占地颇广,这边挖了没见着,后头跟着的人便填上,直到天快亮了,才在马场一处马厩下方挖到了涛子的尸身。 呼延昊极为聪明狡诈,马场上的草被翻动过容易被发现,他竟择了马厩下方为藏尸地。 尸身挖出来时,惊了所有人,那尸身的脸上覆着黄泥,黑黑厚厚一层,风一吹,血腥气扑鼻。尸身的脸没了,凹进去一块,黄泥填着,好似一张没有眉眼的脸谱。人抬去大将军府上,元修通过尸身左腹处的伤疤辨认出人就是涛子,那伤是胡人的弯刀划的,一次随他征战,为了护他留下的。 这日清早,将士们操练的时辰,军号吹响了整座关城,丧报从大将军府中而发,四面府门大敞,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元修薨了,但整座关城的将士都知,那是在为死去的两位将士发丧。 顾老将军率嘉兰关城的众将前来吊唁,元修身穿白袍立在灵堂里,歃血为誓,誓要将此血债记在狄人头上,出兵讨狄! 众将纷纷请战,元修亲点鲁大和王卫海两员大将,令两人回营备战,待涛子和小郑下葬后便出兵讨狄。 出兵在三日后,暮青身为石关城的将领没有被点出战,她也未请战,因她心中清楚,此战不过是为了放呼延昊出关。就连停灵发丧这三日也不过是为了给呼延昊时间混进这将要出关征讨的大军中。 狄王牙帐在乌尔裤特草原以南,鲁大和王卫海领兵杀向狄人部族,驻扎在乌尔库特草原边缘的戎军、乌那军和月氏军闻风而动,出五万大军断鲁大和王卫海后路,却不想元修亲领一支奇军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而本来要杀向狄人部族的鲁大和王卫海突然回身,两军合围,竟将这五万五胡联军包了饺子! 狄人部族闻风本可来救,奈何狄王病重,王后为防王帐生乱,不准许王军出动,下令死守王帐。老狄王的四个儿子为争王位,有人主站,有人不赞成,一轮争吵,生生把战机给吵没了。 这一战,西北军斩杀五胡联军三万多人,俘虏五千人,自五胡联军退守百里外一个月来,一战大捷! 大军归来时,关城全军沸腾,俘虏的五千胡兵被关押在关外瓮城的地下牢房。这晚,有五人被提出,趁夜色送入了大将军府。 府中书房外间,暮青看着那被捆绑的五个胡兵,转头看向元修。 元修领着她进了书房内室,转身道:“呼延昊已趁乱脱身,去了勒丹部族方向。” “勒丹?”呼延昊藏在大军中不易被发现,但若战时,有人脱身而去,那人必是呼延昊无疑!只是战时混乱,要于数万军中找注意有无人脱逃并不容易,暮青不知元修用了何法,但他既然说了此话,自然是有军报。 只是,呼延昊不是狄人吗?为何去勒丹? “他娘是勒丹人,草原五胡部族多有摩擦,每五年有勇士比武,输了的部族要向赢了的奉献牛羊和女人,呼延昊他娘便是被勒丹送给狄王的女奴。他身上有一半勒丹血统,虽是女奴所生,但这些年在狄王帐下颇为英勇,狄王让他领着部族两万精骑。勒丹王野心勃勃,早有吞下狄人之心,这些年没少向呼延昊示好,两人私下来往甚密。” 原来如此。 “以呼延昊的性情,应是与勒丹王打着一个主意。狄王病重,四子夺位,他有青州山那一败,此时若回,定被排挤降罪。前往勒丹,他是想与勒丹王合力,取狄王之位。”暮青道。 “没错。”元修一笑,“他和勒丹王都盯着狄人部族,即便知道各怀鬼胎,还是会合作。” “大将军有何计策?”暮青问。元修既然在战场上发现了逃走的呼延昊,没有击杀他,放他离去,自有更大的图谋。 元修看向那五个胡兵,眉宇似融了凛冽天风,哼了一声,道:“他如何混进大将军府的,我就如何混到他身边去!” 暮青也看向那五个胡兵,大抵知道了元修之计。可,只凭五人? “呼延昊狡诈多疑,人多了容易坏事。”元修转头望住她,那眸中似有烈光起,问,“可敢随我深入虎穴,走上一遭?” ------题外话------ 蛋将军要出关了,这回只有五个人,猜猜会带谁?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漠上行 “有何不敢?”暮青也哼了声,她来军中就是谋前程来的,越险之事军功越大,此战早日大捷,早日回朝受封,她才可早日继续查杀爹的元凶。 “好!”元修笑一声,抬手便要拍暮青肩膀。 暮青敏捷后退,元修手落空,不由一怔,见少年面色冷淡,眸光如刀,“大将军此习惯要改。” 元修愣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暮青说的是他拍人的习惯,他顿时目光有些古怪,这习惯有何问题?军中有这习惯的将领多着!他有时在马场拍拍那些小将,见他们挺高兴的,为何这小子不乐意? “末将孤僻!”暮青又把这理由搬出来。 元修顿时被她给气笑了,“得了吧!不乐意就直说,下回不拍你就是!” “不乐意。”暮青还真直说了。 元修这回连气都没力了,摇头咕哝了一声,“真是的,属毛虫的,拍一下还蛰手!” 暮青垂首不言语,元修倒爽快,她刚还盘算着,若他追问为何,她便将人与人之间的私密空间理论搬出来,总要说服他改了这毛病,不然哪日真拍在她胸口上,真要出事。 “大将军还打算带谁去?”暮青问。 “你我各带一人,另一人是军中新来的传令官,江南魏家的少主魏卓之。”元修道。 魏卓之? 暮青目光微动,元修瞧在眼里,问:“认识?” “公子魏谁人不识?听闻轻功一流,易容术神鬼难辨。行军途中他传令,见过几回他的轻功。” 元修点头道:“正是此人。他的轻功在大漠用得上,我带个会说勒丹话的人,你带那人需挑个身手好的,到时顾得上你。若没合适的,我帮你挑个。” 暮青道:“我的人都不会说勒丹话,我也不会。” 元修既敢只挑五人深入敌营,定有后续大军援助,在这之前,他们五人的身份要保证不暴露。可不会说胡人的话,很难不暴露。 “我会说,路上教你。我们此番入敌营,不是当探子去的,是趁呼延昊起事,混入勒丹大军,助他一臂之力的!”元修笑道。 暮青轻轻挑眉,以呼延昊残暴的性情,他若借勒丹之力起事,狄王、王后、狄部四王子和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一个都不会留!以勒丹王吞并狄人部族的野心,呼延昊成事之时,便是他杀呼延昊之时。呼延昊不傻,他知道勒丹王之心,恐怕他也有宰了勒丹王,一统狄人与勒丹两个部族的野心。 狄王、王后和狄部四王子一死,便是呼延昊和勒丹王相杀之时。 元修之意是他们混在勒丹军中,帮呼延昊杀了狄王,再帮勒丹王杀了呼延昊,若西北军大军到得及时,还可再回头杀了勒丹王。 好一个助他一臂之力!此事若成,草原五胡较强的狄人与勒丹两部受到重创,戎人、月氏、乌那三部便不足为惧,边关之战可大捷! “那越慈吧。”暮青道。 此番既然不是去做探子的,那她身边的人倒有合适的。深入敌穴应能探到不少敌情,月杀跟去,可与步惜欢随时传信,只是他的身手不能显露太多。 “好,你信得过他就成!”元修痛快应下。 这回人少,不能带无用之人。她脑子转得快,魏卓之轻功好,那会说勒丹话的小子更不能缺,他自己在西北十年,五胡的话都会说。她带的人只要护卫她的安危便可。他虽可以派个人给她,但到底不如她自己的人亲近,越慈那小子在上俞村一战时曾冲出重围报信,马战不错,应帮得上忙! “外头那五人是?”人都商量好了,暮青才问道。 他们是要易容深入敌营的,难道要易容成这五人的模样?这五人是从戎人、月氏和乌那联军中抓来的俘虏,而他们要混入的是勒丹军中。 “勒丹混入那三部中的探子。”元修笑道,“草原五胡此番虽结成联军来犯,但他们之间摩擦久矣,互有探子安插在对方部族,这五人是刚审出来的,问了些事出来。一会儿魏卓之过来,胡人模样与我们大兴人有些区别,要他参照这五人模样给我们准备易容之物。” 原来如此,多了解些五胡内部之事,以防到时有突发之事穿帮。 “胡马此战也套回来不少,一会儿去马场瞧瞧,挑匹骑着顺溜的,明日凌晨走!”元修道。 暮青点头,这时,书房门口有亲兵来报,魏卓之来了。 暮青与魏卓之有段日子没见了,魏公子还是那身传令官的小将军服,人比在江南时晒得黑了些,却少了些公子气,多了些男儿气。 “大将军!”魏卓之冲元修抱拳一笑,瞥见暮青时,细长的眸中笑意深了几分,“英睿将军,久仰大名!” “魏公子。”暮青颔首致意,面色颇淡。 两人装作初识,元修让魏卓之去瞧瞧那五个勒丹骑兵,魏卓之道:“剥了皮子做是最好的,不剥脸皮,剥身上的皮子也一样,只是肤色要加工一下。” 那五个勒丹兵听不懂大兴话,见魏卓之笑言,尚不知命运的凄惨,暮青却在一旁皱了皱眉头。 她易着容,行军前在林中溪边的石头下,步惜欢给她送来张面具,那面具薄如蝉翼,她听说过魏卓之易容术精湛,曾猜测这面具出自他手,只是当初在青州山一见,没有机会问明此事。她记得跟古水县一些江湖匠人粗学易容术时,听那些匠人说过,江湖上有人皮面具,千金难得。她当时是不信的,人皮不可能保存那么久,那匠人也说不出人皮面具何以能长久保存,因此她一直都不相信此事。 但听魏卓之此言,竟真有此秘技? 那……她脸上的也是人皮面具? 暮青极想摘下来再细瞧瞧,只是忍了下来,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些情景——废弃的宫殿,树后的井,一具差别分解的尸体,一张被毁了的脸…… 有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她低着头,神色难辨。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暮青抬头,眉头紧皱,语气生寒,“大将军!” 元修一愣,举着手苦笑,“呃,习惯……” “改!”暮青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 “咳!”元修低头咳了声,有些尴尬。 魏卓之从旁瞧着,英眉一挑,细长的凤眸露出些猜测和看戏的意味来。 “我是想说,你可以先回石关城,叫越慈来随你去马场挑马。那小子骑术不错,让他帮你挑匹温顺些的,你骑术还需练,路上多练练。”元修道。 暮青正是这么想的,她本就不想在此与魏卓之久待,免得被认出两人相识来,只是听闻易容之事才留下来的。她当下便告辞出了书房,将那日从石关城里骑来的马牵了,出了嘉兰关城。 * 暮青在大将军府住了五日,她封将的消息当天就传了回来,城中几位将军和军侯都来了营房,打算晚上给她庆贺,哪想到不到傍晚,嘉兰关的城门便关了。一连五日,无军令不得进出,谁也不知城中出了何事,直到昨日关外之战大胜后,消息才传了出来。 暮青去了趟大将军府领圣旨,竟又破了件大案,还查出了呼延昊在城中。 石关城的将领人人惊讶,江南五万新军扬眉吐气,尤其暮青麾下这一万大军,听闻自家将军受了封还在大将军府露了脸,走路都腰板挺直。 暮青回到营房时,月杀、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四人迎出来,除了月杀,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恭喜将军!”刘黑子欢喜贺道。 “将军总算回来了,这几天咱家营房的门槛都快被踩破了,好些将军来等着给您庆贺呢!武卫将军说,将军御封了中郎将,这军侯住的营房要换换,再换个大些的院子!”石大海嘿嘿笑道。 “圣旨亲封五品中郎将已是少见,将军还得了御赐封号,实是荣宠有加。”韩其初道,尽管谁都知当今圣上昏庸荒诞,但受封终究是好事,不管圣意有多深,将军终是受益者。 暮青只对三人点了点头,对月杀道:“你随我去趟嘉兰关城。” “将军不是刚从嘉兰关城回来?”韩其初问。 “明日要随大将军出关,只能带一人,越慈随我去马场挑匹马。”暮青道。 韩其初等人一愣,刚要问,便见暮青进了屋。 “进屋说。” 韩其初三人既是暮青的亲兵,那便是亲信,她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将出关之事简略一说。 “只五个人?那哪成!太险了!”刘黑子都能听出此行之险来,恳求道,“将军去与大将军说说,多带几人吧!将军身边的亲兵本就不多,要不,我们都跟着!” “就是!俺给将军当亲兵本就是为了护卫将军的,眼看着将军要出关去,只带一个人,那哪成?”石大海也道。 “恐怕不行,大将军此计颇险,但人多了更险,这等混入敌军之事,人越少越精,越易成事!”韩其初面色也颇凝重,但他心中清明,知道刘黑子和石大海所求之事不可行。大将军此行的人选中,连军医都未带,显然是不想要拖累之人,刘黑子和石大海的身手还不成。 “嗯。”暮青点头,起身带着月杀便要出门。 “将军!”刘黑子和石大海还想再求,月杀回身望了两人一眼,一眼便叫两人闭了嘴。 这些日子他训练两人的身手,两人起初未曾想到月杀身手如此高强,没几日这队长便在两人心中有了威严。若两人对暮青是仰慕敬佩之情,对月杀便有些畏惧,他训练起人时简直是阎罗刹! “你们两人在营中练习我教的那套步法和刀法,每日独练三个时辰,对练三个时辰,马术练两个时辰,我回来后若刀法和步法没有融会贯通,马战无法从我手上过十招,日后你们就没机会跟在将军身边护卫!凭你们此时的身手,到了战场,还得将军反过来护你们!”月杀与暮青一样,平时是个冷面话少的,一旦开口便不留情分。 两人顿时低头,刘黑子咬了咬唇,腼腆的少年脸色有些涨红,房门关着,屋里光线昏暗,少年的头低垂着,肩膀却硬得石头似的,半晌抬头,眼底含着几分坚毅,“留下就留下!越慈队长跟着将军,要是让将军少根头发,我和石大哥一定会揍你的!” 石大海闻言立刻撸袖子,“没错!俺们身手不行,总有一天能行!队长不想挨揍,就好好保护将军!” “哼!”月杀哼了一声,冷峻的眼里有傲然的杀气,“你们要是能揍到我,我就勉强承认你们。” 两人顿时露出怒色,恨不得现在就揍他一拳。 月杀冷着脸和暮青出了营房,直奔嘉兰城马场,胡马高大,难有温顺的,暮青挑了许久才挑了匹还算能骑的,打算出关后一路多练练骑术。 这夜,她回了石关城歇息,城中将领们本想来为她庆贺,但夜里有宵禁,众人只好约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一早,几个将军、军侯、都尉和陌长一起到了暮青的营房,老熊和章同也在其中,一群人喜气洋洋来敲门,却被告知暮青不在,出了关去。 大漠关山沙如雪,晨阳初照,连穹庐,铁山苍茫。 五骑自峡关城西门驰出,纵马扬鞭! 晨阳照见五人的脸,高鼻深目,面颊黑红,俨然胡人! “勒丹突袭狄人牙帐必在夜里,两部族间需经过桑卓神湖,此湖在桑卓神山脚下,水草丰茂,可借以藏身。我们需赶在呼延昊起事前赶过去,这一路需快马加鞭!”元修迎着风沙,声音随风传去身后。 元修带的那会勒丹话的亲兵正是那晚去将军亭中报信的兵,他跟在元修身边三年了,马术精湛,五人中唯独马术生疏的便是暮青,且只带了毛毯、水袋和干粮,算是轻装上路,干粮只够三日的,即是说,三日之内要赶到桑卓神湖! 此行对其余人来说还好,对暮青来说却是一场考验。她在策马跃上沙丘,抬眼望茫茫大漠,咬牙扬鞭! “驾!”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大将军与男尸 塔玛大漠遍布沙丘沙海,昼夜温差极大,白日策马,汗湿衣衫,夜里歇息,裹毯而眠。 月升西丘,朔漠茫茫,胡马低头甩尾,啃着干枯河床四周零星的青草。风沙连天,沙丘后,一堆枯灌木燃起的篝火点亮了大漠夜色,元修和魏卓之披着羊毛毯子背靠沙丘坐着,手中烤着干饼。月杀和元修的亲兵孟三一起去拾枯灌木,暮青独自蹲在远处拨弄着黄沙,不知在捣鼓啥。 “干嘛呢!过来烤火!”元修远远喊了一嗓子。 暮青不吭声,依旧在远处沙丘下捣鼓黄沙。 魏卓之看了元修一眼,目露敬佩之色,这大漠风沙烈的,一张嘴能灌一嘴泥沙,这时候当哑巴才明智,扯着嗓子喊话的人值得送上敬意。 “周二蛋!”元修又喊了一嗓子,见暮青不理人,便笑了一声起身大步走了过去。 魏卓之循着望去,见元修朝暮青走去,人还没到便问:“干啥呢?你小子,又孤僻了?” “咳!”一路上忍着不说话的魏公子还是呛了一嘴的沙,孤僻? 她孤僻才好!至少比毒舌时可爱。 暮青没答话,低头继续忙活。 这时,元修已到了她身后,目光往她面前的沙里一落,微怔。 月色清冷,黄沙如雪,一具骸骨静静躺着,已经被发掘出了一半,头骨半边埋在沙里,半边躺在月色里,空洞的眼眶和张着的嘴里都填满了黄沙。 “挖这东西要做何用?”元修皱起眉来,笑意沉敛,大漠埋葬了太多西北将士的忠魂,这些骸骨对他来说有太多难磨灭的记忆。 “研究。”暮青头也没回道。她在古水县义庄的这些年,所见的尸骨都是大兴人,难得有机会到塞外来,可以瞧瞧其他人种的骨骼。 这时空没有蒙古、高加索等地,不能将人种分成蒙古人种、高加索人种和尼格罗人种,但就肤色来说,大兴人依旧属黄种人,而草原五胡的肤色有白有棕,骨骼亦有差别。 “有何可研究的?”元修瞥了那骨头一眼,一点儿也瞧不出有何可看之处。 “有!”暮青简洁答了句,便低头认真清理骨骼去了,她折了些枯草当作刷子,仔细扫着骨上的黄沙,似清扫着古董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呵护如宝。 她清理得极慢,元修在旁边瞧着,觉得不帮忙她大概要清理到明天早晨,便去旁边拔了一把枯草,蹲下身来。 “别碰!”还没碰到,便听暮青阻止,“这具骨骼有部分露在外头,风化已久,易碎。” 她那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对她来说无人比眼前这具骸骨更有价值。 元修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把仍了手中枯草,就地盘膝坐了。这小子封个中郎将可惜了,她该去朝中刑曹提刑司任职!来趟大漠,马上颠簸了一日,好不容易日落歇息,她还奔着挖骨头,朝廷的提刑司的仵作都没她这般称职! 他从腰上解下水袋来,仰头痛饮了一口。 圆月高悬,沙丘似雪,一人盘膝背月,一人蹲身向月,一具骸骨半掩在黄沙里,洒一层清霜,西风独悠。 远处,月杀将拾好的灌木放去篝火旁,转头望了暮青和元修一眼,起身过去喊人。 “哎!”孟三赶紧拉住他,“你去干啥?” “饼烤好了。”月杀看一眼孟三的手,忍着把那手削下来的冲动。 “烤好了先放着,没看见大将军和将军忙着?” “忙?”月杀冷冷瞧了眼那边,一人坐着悠闲地喝水,一人在挖沙子,忙?他看着他们很闲! “咳!”孟三也觉着这理由牵强,尴尬地咳了一声,但就是拉着月杀的衣袖不撒手,“哎,反正你别过去就是了。” “我倒想知道,为何不能过去?”魏卓之吹着烤好的饼上的黄沙,细长的凤眸里有抹玩味的笑意,有有趣的消息可探听,他不介意张嘴吃点沙子。 月杀也看向孟三,孟三被俩人盯得浑身不自在,他敢说大将军好男风,瞧上英睿将军了吗?那晚,自打撞见将军亭中事,他就觉得他肩头有特殊的使命!作为唯一一个知道大将军好男风的亲兵,守护主子的秘密是职责,必要时牵线望风也是职责。 公子魏新来军中,不似大将军的心腹,此事自不能在他面前泄露半分,但英睿将军的亲兵长…… 孟三瞧了月杀一眼,有点纠结。英睿将军的亲兵长是否该知道此事?免得他总煞风景! 月杀没耐心等他纠结,转身便往元修和暮青的方向去。 “哎哎哎!”孟三急了,硬拖了月杀一把。 月色里忽有寒光起,一袖随风荡远,月杀收起匕首,一拢断掉的袖子,头也不回地走开。 孟三脸色铁青,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指尖,要不是他刚才收手快,这人会一刀把他的手指头都割了!他身为大将军的亲兵,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等不客气的人,顿时脾气也上来了,“嘿!没见过你这么不懂事儿的亲兵!今儿爷还真不许你过去了,动手是吧?” 他在后头撸袖子,月杀回头,目露杀气。 孟三目露鄙夷,“你还亲兵长呢,连你家将军的事都不知。今儿小爷就教教你,咋当亲兵!” 月杀盯着他,问:“我不知何事?” 孟三咧嘴一笑,道:“嘿嘿,想知道?刚才想割小爷的手,现在想从小爷嘴里套话?你先赢了小爷再说!” “你赢个屁!”远处一只水壶砸了过来,孟三刷地跳开,抬眼见元修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气极笑骂,“你小子整日脑子里想啥呢!” “大将军!”孟三挠挠头,一脸委屈。 暮青怀里抱着颗头骨走过来,面色冷沉,看了眼委屈的孟三,“你家大将军只是给我看了他的大腿。” “噗!”魏卓之一口烤饼喷了出来,看向元修。 月杀面色一寒,眸底冰霜似刀,直戳元修。 元修尴尬一咳,本来他不觉得如何,军中都是汉子,他向来随意,可怎被她一说,他倒觉得自己那夜唐突了? 孟三嘿嘿一笑,“您可不止看了我家大将军的大腿。” 月杀刷地转头,盯住暮青。 暮青淡淡看了孟三一眼,“我也不止看过一具男尸,都是裸的,你家大将军还穿着亵裤。” 说罢,她就抱着头骨去篝火旁坐了,徒留身后僵住的三个男人。 元修眉头古怪地跳了跳,孟三张着嘴吃风,月杀愣了会儿,放松了下来。 魏卓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慈悲地看了眼元修和孟三,他就说嘛,她毒舌的时候,还不如孤僻。 这夜,吃饭的气氛很尴尬,暮青却像没感觉到,她盘膝坐在,腿上盖着羊毛毯,上头放着只头骨。她一手拿着只木枝穿的烤饼,边吃边摸着那头骨的颧骨和下颌骨,她目光专注,脸色冷淡,但那手势总有种在调戏死人骨头的诡异感。 “有何不同?”气氛太尴尬,元修不得不开口调节下气氛。 “颧骨不高突,口鼻部略有前突,人种不同。”暮青道。 “有何用处?” “有的尸骨被发现时已白骨化,身份的确定首先要看人种。大兴人和胡人人种不同,大兴人的头骨颧骨高,面部扁平,胡人不同。比如这具尸骨在大漠发现,若想查出他是谁,首先可以通过他的骨头确定他是大兴人还是胡人。再者,若尸骨不全,人种不同,身长的计算方法也不同,胡人比大兴人高大,若按照计算胡人身长的方式来计算大兴人的身长,那会错得很离谱,官府若查人,会受到很大的误导。”暮青一只手将头骨托起来,对着火光细看。 其实,同一人种,古代人与现代人,南方人与北方人,身高还是有些差距的,所以初随爹去义庄时,她并不敢随意套用前世的公式来计算身高,大兴人的身高计算方法是她这十二年来根据验尸经验调整总结出来的。 “可惜,不知道这具骸骨是胡人哪一部族的。他们的相貌有些不同,狄人白些,勒丹人黑一些,差别肯定不是只在肤色上,若能多些尸骨研究下就好了。” 元修和魏卓之听着,目露深思,仵作乃武德年间仁宗在位时定为朝廷吏役的,至今虽已有两百余年,但仍沿袭旧律,并不受看重。但暮青说得有道理,倘若发了案子,官府查人,身长五尺之人与身长五尺五寸之人差得太多,倘若仵作验尸稍有偏差,官府查案的方向就会受到很大的误导,从这点来说,仵作在一件案子中起到的作用极重。 大兴似她这等仵作怕是少有,那么以往官府查案,又有多少无头公案和冤案错案? 朝中的旧律,该改了。 “你小子真不该来西北从军,该去朝中刑曹提刑司效力。”元修一叹。 暮青不言,若爹还在,她此生便真的会当一辈子的女仵作。 气氛又沉默了下来,五人围着篝火吃了烤饼,孟三便教暮青、月杀和魏卓之说了会儿勒丹话,元修在西北十年,五胡的话他都会说,狄话与勒丹话稍有不同,他将一些常用的话教给三人。待夜深了,孟三和月杀轮流守夜,其余人便裹着毯子睡了。 次日又是急行赶路,第三日傍晚,五人在离桑卓神湖五十里外的沙丘后停了下来,等待夜幕降临。 此沙丘再往前,已能见稀疏的青草,塔玛大漠的绿洲就在五十里外,翻过桑卓神山,便是桑卓神湖,那之后便是乌尔库勒草原了。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为防被胡人探子发现,只好在五十里外便停下,等夜深再趁夜色赶路。 这三日,元修一直与派入勒丹的探子联络,呼延昊到了勒丹后,这几日一直未见动静。勒丹王一个多月前被元修一箭废了右臂,伤势严重,这些日子还在养着,勒丹王年有四旬,膝下五子,大王子突答七年前被元修所杀,三万精骑死于元修所率的八千精骑之手。那一战,勒丹遭受重创,这些年一直屈居狄人部族之下,如今狄王病重,四子争位,狄人部族正乱着,呼延昊又愿率麾下两万精骑起事,这对勒丹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勒丹王已经决定派二王子吐哈与王下第一勇士乌达随呼延昊突袭狄人部族。 只是,他们在等待起事的时机,等待狄王病危,四子举兵互杀夺位的时机。 这个时机,元修也不知何时能到,他们这三日急行只是为了赶早不赶晚。狄王时日无多了,他四个儿子日日在他帐前吵,即便不病死也该被气死了。 五人就在沙丘后静待了下来,等待探子的传信,水在路上的暗河补充过,干粮吃完了就去灌木丛中抓蛇,这些事暮青一概不参与,她只顾着在黄沙里发掘白骨,别人都等得心焦,她恨不得时日再长些。 但等待的时日其实并不长,只有四日。 第四日傍晚,元修接到两封密信,狄王于昨日夜里病故,王后秘不发丧,暗中调动王卫,欲助其四子夺位。不想被已投靠大王子的神巫揭发,大王子带着麾下勇士围堵王帐,四王子率军来救,双方刀兵相见,杀了一夜,凌晨时分王卫与四王子军占了优势,看了一夜好戏的二王子和三王子前来坐收渔翁之利,把大王子的残兵和四王子军围住,却谁都不敢先动手,生怕谁先动了手便会被后头那人占了便宜。 事情传到勒丹,勒丹王决定今夜举事,命二王子吐哈与王下第一勇士乌达率五万勒丹精骑,由呼延昊的两万军在内接应,里应外合,杀狄人一个措手不及! 元修收了密信,待天色黑了下来,五人便上马向着桑卓神山疾驰。赶了五十里路,到达山脚下时,听山那头马蹄声踏破草原夜色,震得脚下隆隆作响。五人穿着勒丹骑兵的军服,骑着胡马,戴着胡人面具,在山头上静候许久,听马蹄声渐渐过去,才速速下了山去,跟在勒丹大军身后,往狄人部族而去。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复仇之夜! 元修五人跟在勒丹大军身后,未曾靠得太近,待望见狄人部族时,眼前已是片片火海。 火箭烧了民帐,流矢扎进草堆,星火遍地。 马蹄声、刀兵声、金鼓声、箭啸声、妇人孩童的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草原的长风吹不散血腥气,牧野千里,尸千里。 狄人大王子军和四王子军昨夜杀了一夜,死伤遍地,探子传来的密信上称二王子与三王子军正对峙着,但暮青五人到了时,狄人部族已混战一片,五万勒丹铁骑将草原牧场围了,里面叫嚣着的都是胡人话,暮青只隐约听懂了几句。不过,以勒丹军没有冲杀进去的战况看,呼延昊应已在里面控制住局势了。 “呼延昊的人将百姓抓了,其中多数是草原勇士和骑兵的家眷。”元修的声音随夜风传入暮青耳中,暮青骑在马上转头看他,见他目视前方,好似方才没说过话。 暮青远眺,部族里人太多,瞧不见呼延昊在何处,但能瞧见穿着牧民衣衫的百姓被绑押出来,老幼妇人脖后都抵着弯刀,流火彤彤,刀刃金红如血。 暮青目光寒彻,冷哼一声,如此手段还真是呼延昊的作风。 “呼延昊逼王军和几位王子麾下的勇士将王后和王子们押进王帐,大王子不见了,应是生乱时趁乱躲了起来,此时正搜帐。”元修道。 勒丹军围了狄人部族,大王子不可能逃出去,应是趁乱藏去了哪顶帐中。烧帐最易将人逼出,呼延昊却命人将大王子的妻儿绑去王帐外,沙漏没翻转一次,便杀一人。每杀一人,便命人将头颅斩下,插在弯刀上,举着在各帐外骑着马走一遭。 火光照着弯刀,鲜血从温热的腔子里淌下来,那些瞳眸里还留着死前的恐惧,瘟疫般蔓延进生者眼里。 暮青骑在马上,看着那些举在弯刀上的人头,四五人,皆是男性,大多都还是少年,他们曾是草原部族最尊贵的王子王孙,今夜以这般方式被了结一生,王权的更替是血的战争,对她来说曾只存在于书页里,今夜却如此鲜活扎入心底。 大王子始终躲着不曾出现,死的人皆是他的儿子,他却依旧躲在不知哪顶帐中,拖延时辰,苟延残喘。 暮青望着那些雪白的帐顶,目光似透过烽烟血气弥漫的草原望见那江南烟雨洗过的青瓦,想起爹背着她在院中散步的年幼时光,也是这般星辰疏朗的夜,那并不高壮的背影如天河下坐落着的一座高山。 “大王子膝下六子,死了五个了,还有个三岁的幼子。”元修的声音将暮青的思绪拉回草原杀戮之夜。 三岁,还是孩子…… 呼延昊麾下的勇士举着人头从草原各帐前走过,目光森冷,后头有人举着火把,一路跟随,嘻嘻哈哈。他们并不往帐子里走,只是在外头巡视而过,似游街。每走过一顶帐子,火光从帐外照过,磨得秃黄的地面亮了又暗,暮青忽然盯住近处一顶帐子的地面! 那帐子靠近勒丹铁骑,地面的青草因平日进出已有半圈磨得秃黄,几个凌乱的脚印在地上躺着,脚印浅,天色黑,暮青看得并不清楚,但只是方才火光照过那么一瞬,她觉得那几个脚印有些不对劲。 这些草原帐子,帐顶无珠饰彩旌,地处边缘,应是民帐。族内生乱,外族来犯,百姓躲在帐内不出,被呼延昊的人绑押而出,进帐的骑兵定非一人,地上的脚印应是凌乱的、尺码不一的,还应有马蹄印。但那帐外地上的脚印盖过了马蹄印,显然是后来踩上去的,而且那几个脚印的大小似乎都一样! 夜色浓,离着也不算近,暮青不确定,但想着有个三岁的孩子头颅会被插在弯刀上,她决定一试。她轻咳一声,马缰往旁边打了打,靠近了元修两步,旁边月杀的目光嗖地射来,暮青不理他,往那帐子方向看了眼,给元修使了个眼色。 她前头就是勒丹骑兵,学的勒丹话发音还不地道,不敢冒险开口,便只能给元修使眼色。元修循着她的目光看一眼那帐子,传音入密问:“帐中有人?” 暮青先摇头,又点了下头,表示不确定,但可一试。 眼下局势,勒丹兵只在外围,呼延昊在王帐,五人接近不了他,元修也想打破这局势,便给孟三使了个眼色。 孟三在人群后头忽然高喝一声,“祈桑克布热!” 帐中好像有人! 这声音如一道惊雷,前头的勒丹兵纷纷转头看向孟三,孟三机灵,不由这些勒丹兵盯着他久瞧,便朝那帐中一指,“呼萨!” 那边! 周围勒丹兵闻言,齐刷刷转头,望向孟三指着的那帐子,呼延昊的精兵举着人头并未走出多远,听闻这边喧闹,转头望来,正望见孟三的刀尖儿指向一顶民帐。 那些精兵目光顿寒,速步向那帐子奔去! 刚到帐门口,欲待冲进去,帐中忽有雪光一划,晃了人的眼,那几名精兵的眼被晃了下,目光一虚的工夫,里头有人大力撞出,最前头那精兵只觉腹部一凉,又一热,血线将月色溅得猩红,他倒下之时看见一双含血如狂的眼。 狄人大王子撞开呼延昊的人奔出,望见后头几人手中弯刀上挑着的人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手中的刀毫无章法地朝那几名精兵砍了去。 呼延昊身手高强,身为狄王长子的大王子身手应该更精,可他一番乱砍,全无高手章法,只似一个发狂莽夫。 儿子被杀,他躲在帐中不出,终究是受了极大的精神折磨,奔出后瞧见五个儿子惨死之态,心智已狂。 那几名精兵反应过来,手中弯刀一甩,刀上人头甩去地上,骨碌碌滚去老远,鲜血和着黄沙草叶沾在脸上,再难辨谁是谁。有一颗人头滚去旁边燃着的流矢旁,头发被烧着,脸皮被火烤着,片刻便传来兹拉兹拉的声音。 大王子悲吼一声扑去,几名精兵涌来,刀往他手脚上砍,远处又有几队精兵赶来,百余人围着大王子,暮青坐在马上看见人在刀林里血溅如花,一刻钟,人便已成了血人,脚筋被斩断,跪在地上被直接拖去了王帐。 狄人部族就这么落在了呼延昊手里,暮青算了算一路跟来的时辰,总觉得呼延昊将局势掌控得太快了些,他应是在勒丹军来之前便命麾下大军起事了。此人确实胆大,不等盟军到就敢行事,也确实残暴,竟不与其他王子军拼战,直接绑了部族的百姓,控制了狄人大军的家眷。这等行事史上常有,但没见过把部族所有百姓都绑了的,欲行王事之人,多少会顾及民心,显然呼延昊不在其列。 此人若成王,必行暴政! 大王子被拖走后,前方便驰来一名勒丹将领,冲这边下了句令,前头一名小将应了,对身后人一划,说了句话,前头的勒丹骑兵便纵马跟了进去。 这句军令暮青听懂了,是叫他们去王帐外头护卫之意。 那将领也不知为何正点了暮青等人所在的队伍,许是方才发现了大王子,这边人马表现突出的关系。 “胡人尚武,崇敬勇士,勇敢之人在王帐和将领麾下效力是一种奖赏,此乃奖赏我们方才的功劳。”元修的声音传来。 暮青也没想到那帐中真有人,只能说今夜运气好,被他们蒙对了。 五人跟在勒丹骑兵里往王帐驰去,勒丹大军围困狄人部族时许是军伍有些乱,五万大军,没人识得所有人,也就没人多注意五人。远远的,百来人便都望着狄人王帐方向,因那边正有场杀戮的大戏。 王帐外,那将领来到一名青年男子身旁,那人骑在马上,披甲戴帽,帽上坠着成串的宝珠,帽下发色深棕,编着两条发辫,高鼻深目,肤色黑红,瞧身份应是勒丹的二王子突哈了。 突哈身旁有将领所带的王军护卫,暮青等百人只在外围,但已能瞧得清王帐外的情形。 呼延昊就在帐外,上一回两人在大将军府中相见,离得近暮青没认出他来,再上一回两人隔着宽阔的格瓦河,说起来今夜是第一回离得如此近。 呼延昊背对着暮青,只见他骑着匹黑骏的战马,未披甲,背影挺直宽阔,马前一人被押跪在地,地上血红的拖痕,正是大王子。大王子双目血丝如网,口中叫骂不成人声,拼命想往帐中去。 帐中正传来男人肆意的笑声和女子的哭喊声,暮青在后头皱起眉来,见片刻后,一拨男人面含春色地出来,又有一拨人进去,直至那女子没了声音,被一高壮的精兵拖着脚甩了出来! 那女子发丝凌乱,脸贴在地上,瞧不清容貌,身上脏污,白皙的肤色在月光里如珠如瓷,一看便是尊贵身份,养得极好。 大王子发疯般想向那女子扑去,后头押着他的两名精兵齐手将他的胳膊卸了,惨嚎刺破草原夜色,呼延昊在战马上笑。 “别急,为你准备的好戏才刚开始,我的大哥。”呼延昊高坐马上,转头远望,一名未着寸缕的少女被绑进来,少女发髻凌乱,看见地上跪着的大王子,哭喊着便向他扑去。 呼延昊在马上执鞭挥下,鞭声如雷,撕裂苍穹,扯开少女背上的皮肉,血珠溅红了月色。 王帐四周的夜风里兽气渐浓,围在四周的勒丹兵望着少女,露出狼一般的目光。 “谁要,我们狄人部族最尊贵的玛塔公主是你们的了。”呼延昊以马鞭指着那趴在地上的少女道。 勒丹兵未得军令不敢擅动,呼延昊麾下的精兵们残酷地一笑,拖着那少女便进了王帐。王帐大敞着,地上铺着驼绒的雪毯,毯上满是泼洒的血迹,五具无头尸身倒在毯上,少女被抛去尸堆里,在她的父亲和死去的兄长尸身面前承受着屈辱。 哭喊声激醒了痛晕过去的大王子,他双腿脚筋被斩断,双臂被卸开,醒来后已无法起身,浑身是血,如同废人般伏低在地,仰望马上的呼延昊,悲怒嘶吼,“呼延昊!玛塔是个善良的姑娘!你放过她!” 呼延昊残酷地笑望他,马鞭一指帐内,“我的大哥,你不觉得你醒得太晚了?” 父亲面前女儿永远是善良的桑卓女神,似在阿妈面前,他这等被人视为野狼崽子的儿子永远都是天上的太阳。 草原上的狼追逐月色,愿成为天上的太阳只为照耀阿妈,那一年冬天,他的生命里终于再无白天,十年暗无天日,今夜的血,他觉得远远不够。 帐内,精兵一个一个的伏下,一个一个的起身,笑声与哭声摧人心肝。 大王子喉口一甜,含血喷了面前的马蹄,“呼延昊!你暴虐成性,狄人部族的百姓是天鹰大神的子民,永远不会承认残忍的野狼!” 嘶哑含恨的话语如风刀,含着最毒的诅咒。 呼延昊却毫不在意,他望着月色,如那月下苍狼,一笑间牵起左眼下的长疤,狰狞嗜血,“天鹰大神的子民,狼要来何用?难道不该都杀光吗?” 大王子的眼忽然睁大,疯子!他是个疯子! 当年,父王允许那卑贱的女奴将他生下来是最愚蠢的决定! 帐内,少女奄奄一息时被人拖了出来,甩在了大王子身旁。 呼延昊瞧了一眼,眸中含着厌恶,嘲讽道:“这么快就不成了,真是不中用,连个女奴都不如。” 大王子眼中恨意如狂,那是他的妻子与女儿,部族里除了王后外最尊贵的女子! “这等不中用的女子连牛羊圈都不配,扔去猪圈里吧。”呼延昊声音颇淡,精兵得令,拖着人便走了。 狄人信奉天鹰大神,将牛羊视作上等,将猪视为下等,牛羊由部族百姓饲养,只有奴隶才与猪生活在一起。草原上的山猪颇有野性,这等奄奄一息的人丢进去,大抵要连骨头都被啃得剩不下了。 狄人信仰天葬,死后将尸体奉献给天鹰,天鹰便会将灵魂带去天上,尸体被猪啃食对狄人来说不仅是莫大的侮辱,灵魂也会被留在猪的肚子里,下一世轮回只能做卑贱的奴隶。 大王子望向妻女被拖走的方向,悲喊着以肩膀蹭在地上,艰难地爬行,双腿在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 “别急,你会和他们团聚的。”呼延昊笑道,给亲兵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来将大王子拖去了一旁。 月色正浓,复仇之夜,才刚刚开始。 王后与四王子、二王子与三王子都被押在王帐里,按年龄,呼延昊才是三王子,但狄人王族从不称他为三王子。幼年时,他身份卑贱不被狄王承认,过着奴隶一般的生活,成年后身份被承认,王后与其他王子乃至王下的大臣、勇士都有意忽略了此事。 他回到了王帐,依旧过着被排挤的日子。 十年拼命,挣来了两万兵马,远远少于其他王子麾下的势力,他的人在王军和其他王子眼皮子底下牵制着,不足为惧。 然而,正是这不足为惧的两万兵马,今夜助他夺得了狄人部族。 “没想到吧?我尊贵的王后,二哥,四弟,五弟。”呼延昊下马入帐,看向帐中面色苍白的四人,“看来,你们对我方才安排的余兴节目还算满意。” 大王子被废,儿子被杀,妻女被辱,连尸骨都受到了最恶毒的诅咒,有何人间景比今夜更似地狱? “把他们带进来。”呼延昊向帐外招手,一队精兵进来,推推搡搡带进来几名被绑着的少年和男孩,那些少年和男孩都穿着鲜丽的华服,今夜之前他们是尊贵的王孙,此刻他们只是待宰的阶下囚。 他们被押去一旁,外头又被带进来十几名妇人、少女和女童,十几人都未着寸缕,唯有发上摇摇欲坠的宝珠彰显着她们尊贵的身份。 狄人王后看见为首的一名哭得梨花带雨般的少女,脸色惨白,“桑卓!” 草原五胡各有信奉的天神,但共同信奉的只有桑卓神山和神湖,五个部族,唯有王后的女儿,部族里最美丽尊贵的公主才能被称为桑卓。而此刻,她与被卖的女奴没有区别。 呼延昊转身,望向帐外的突哈王子,笑道:“听闻突哈王子心仪桑卓已久,今夜,她是你的女奴了。” 桑卓公主回头,惊恐如鹿,突哈王子坐在马上,望住她那惊恐的神色和雪白的身体,腹下渐生浊气。 “王子,不可!”勒丹第一勇士苏丹拉忽然拦住突哈,今夜他们有王交代的军令,不宜纵乐。 “你在外面不就好了?”突哈挥开苏丹拉的手,外头还有五万勒丹精骑,苏丹拉还在外头守着,能出何事?在帐外瞧了这许久,他早就耐不住了,行乐过后再杀呼延昊不迟。 他敏捷地跃下马去,不待苏丹拉阻拦便进了帐去。 呼延昊将三位王子的妻女都命人带去突哈王子面前,如同女奴般供他挑选,自己则出了帐去。帐内传来突哈王子的笑声,桑卓公主的低泣声,王后和王子王孙们的喊声骂声,呼延昊望了眼草原夜色,一笑。 那笑意快意,嗜血,满足,看得苏丹拉深皱起眉来,边戒备地望着呼延昊,边恨铁不成钢地急瞥一眼帐内兴致正高的突哈王子。 呼延昊抬眸问:“苏丹拉将军不进帐享受一番?勒丹助本王举事大成,献上部族最好的女奴是本王的心意。” “不必。”苏丹拉不愿多言,呼延昊残暴狡诈,他不得不多一分小心。 “是吗?真是白费本王一番好心,原本想让将军像突哈王子那般,死时做个风流鬼呢。”呼延昊立在马下,抬眸笑望着苏丹拉,语气似与友人闲谈,手中却忽有寒光起! 苏丹拉一惊,他刚在想防备呼延昊,却始终是防不及他下一刻便坦露心迹,忽下杀手!身为勒丹第一勇士,他反应并不慢,呼延昊抽刀之时,他在马上弯刀也已亮出,他以为呼延昊出手定杀他,弯刀向下便去迎战,眼前忽有血珠惊起! 呼延昊人在马下,抽刀一刀斩断了马腿! 战马痛嘶,猛地扑倒在地,苏丹拉冷不防头朝下栽去! 头顶忽有惊风掠! 短箭如雨,从四面八方而来,飞吟如狂,风卷王帐旌旗,箭雨射碎月光,帐中血溅成花! 突哈王子正行着事,马嘶起时他将抬头,身未起,一箭便穿了他的喉!血花溅起,地上躺着的桑卓公主惊恐起身,箭雨穿透她的脊背,雪白开了红花。 王后、三位王子和十几位王孙公主被四面八方射进王帐的短箭扎成了血人,人人直立着身子,如插满了箭矢的草靶。 狄人部族的王室血脉顷刻覆灭,帐外跌下战马的苏丹拉肩膀绽开血花,落地时便避去倒下的战马腹后,听着箭矢扎入马身的闷声,听着身后勒丹骑兵中箭落马的声音,目红如雪! 箭矢是从王帐四周的帐中射出的,里面埋伏了人! 怪不得! 怪不得呼延昊不等勒丹军到便下令起事,原来是抓了百姓后便令箭手藏进了四周的帐中! 他们到时,狄人部族已一片大乱,百姓从帐中奔逃而出,被呼延昊的人擒获,所有帐子都帐帘大敞,里面刚有百姓被绑押出来,像是帐子都空了,有谁会想到里面藏了人? 呼延昊不仅早有布置,方才动手也是算计好的,割马腿应是以马嘶鸣为号放箭,而他从马上栽下的那一刻,见呼延昊仰头,手中弯刀寒刃如雪,他的脖子正抹向那刀刃!若非他电光石火间身子奋力一歪,此刻伤的就不止是肩膀,而是被了呼延昊抹了脖子! 苏丹拉睚眦欲裂,抬眼扫向前方砍倒自己的战马,并将大王子拉来挡箭的呼延昊,心中惊惧! 呼延昊此计把自己也置身于险地,疯狂胆大倒也罢了,狄人部族外有五万勒丹大军,他不想活了? ------题外话------ 这章算昨天的,晚上是今天的。 正文 第八十五章破绽!混战! 时辰回朔半刻。 呼延昊邀请突哈王子时,王帐中的灯火照亮了他的神情,暮青在战马上望见,眸色微敛。 轻蔑的神情,将部族的公主当作女奴奉献出来,他的内心并无对盟军的感激,有的只是轻蔑。桑卓公主是王族血脉,突哈王子也是王族,但呼延昊并未将他们当作王族,他邀请突哈王子享用桑卓公主,是邀请他当众伏在地上行事,似牲畜一般。 这并非邀请,这是折辱。 突哈王子急不可耐地化作一头牲畜,呼延昊笑得快意,他行出王帐,邀请苏丹拉。 苏丹拉高坐战马之上,呼延昊在马下仰起头,口中说着心意,暮青却瞧见他的下巴微沉了下! 这时候,苏丹拉已出言拒绝,呼延昊一笑,谈天般的语气道:“是吗?真是白费本王一番好心,原本想让将军像突哈王子那般,死时做个风流鬼呢。” 正是他说话之时,暮青眸光忽冷,坐在马上左右向元修和月杀打了个手势! 手势是路上为防突发事态,便于联络用的,而暮青所打的手势——有险! 她手势起落间,一声战马长嘶,身后帐中有细微的机括声随风齐动! 元修的耳廓忽然一动,左右握住暮青和孟三的手腕,将两人扯落马下,自己在马上忽的伏身!惊风乍起,自身后裂长空,一路绽开血花,直扑王帐! 月杀的耳力不输元修,暮青落马时,他从马上一个翻身,手中弯刀横震而出,夜色里雪刃疾旋如盘,凌厉割破身后雪帐,鲜红飞溅如花! 血花飞溅之时,暮青在地上急滚,三两下滚进帐中! 元修手勒马缰,横身急避战马一侧,靠近帐子的那侧马腹顷刻被短箭扎成了血刺猬!战马长嘶一声,踉跄翻倒,眼看要将元修压在身下,男子的手忽然一松,放开马缰,就势一拳击在马腹上! 一声骨碎之音,战马腰腹处忽凹,马蹄擦着地移出丈许,元修回身一脚踹上那战马,千斤重的战马横扫进那边帐中,霎那砸塌了帐子!里头人仰马翻,箭断弓折,狂风激起草屑,飞射似刀! 几名弓手挣扎欲起,孟三手中弯刀一掷,穿了一人喉咙!另两人的脖颈被人从背后划开,头颅一转,连着层皮从脖子上耷拉下去,一生最后的影像是看见身后站着一勒丹兵,那人笑着,眼尾细长,人是何时到了身后来的,谁也不知道。 这边帐中弓手解决的一瞬,暮青从那边帐中出来,指间寒光已不见,只见指上染血,手中提着弯刀。 五人是后来跟着勒丹军来到王帐的,本就在外围护卫,为了进退方便,五人便站在了最后。身后帐中藏着的弓手突袭时,五人便离弓手最近,本应最先被射成刺猬,却都毫发无伤! 这时,前头被召来王帐护卫的百名勒丹骑兵已几乎死绝,死在马上的,被马尸压着的,地上倒了一片! 这等情形下,最后头还站着的元修和暮青五人便分外显眼,但这时战况已乱,突哈王子被杀,苏丹拉伤了一臂,除了正后方两顶帐中的弓手已死,旁边帐中仍有箭矢在射!苏丹拉带来狄人王帐的骑兵也死伤大片,有精兵想要奋力将苏丹拉从战马后救出,但未死之人都被箭雨压制在了地上,起身便是死,连头都深埋在地上不敢动,哪有人注意到身后还有人站着? “咋知道……”孟三低低咕哝一声,心还噗通噗通跳。方才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以大将军的耳力,听出帐中藏着弓手并不难,可英睿将军发现得比大将军还早! 这时并不适合细问,孟三只是嘀咕了一声,暮青听见也只是简短道了一声,“处处是破绽!” 呼延昊邀请苏丹拉时仰着头,这本身就不对。呼延昊绝不会喜欢仰视别人,他的战马就在王帐外,以他的性情,应该上马与苏丹拉谈话。 他仰视苏丹拉本身就不对劲,仰头之时下巴还微收了收。仰头时应该露出脖子,下巴微沉这动作很违和,唯一的解释是——脖子是人最脆弱致命的部位,呼延昊下巴微收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将致命部位暴露在人前让他缺乏安全感,下巴微收有保护脆弱部位之意。 他既然对苏丹拉如此戒备,那他的站位就不对了——他站在苏丹拉的马蹄前!人的致命部位除了脖子还有胸腹,人体的主要脏器都在胸腹处,一个连仰头都缺乏安全感的人,会将自己胸腹的致命处暴露在一个武将的马蹄前? 以呼延昊的狡诈,绝不会无缘无故将自己置身于险地,他此举必有所图! 事后证明,他站在苏丹拉的马前是为了抽刀斩马蹄,而他不上马是因四面帐中有埋伏,坐在马上会被射成刺猬,只有站在马下才能借着马尸与大王子为他挡箭。看起来他在敌人马前的站位是最危险的,但其实以他的布置来说,那站位是最安全的。 而她看出他有杀心是在他说话时,有鼻翼微张的细微动作。人在情绪高涨或者准备采取行动时通常会鼻孔扩张,这是因为突然行动,身体动作在一瞬间爆发,动作幅度大,需要的氧气就更多,而鼻孔扩张可以吸入更多的氧气。 微表情就是如此出卖人! 呼延昊自从出了王帐,动作、站位、性情、行事,处处透着股不对劲,每一处都是破绽! 孟三与暮青的对话只是一瞬,暮青也未做解释,但只是这一句话,已以叫孟三嘴角抽了抽。 处处是破绽? 以大将军府验尸一事的经验来看,英睿将军眼中处处是破绽的事,别人大概啥也看不出…… 孟三忽然觉得今夜这混战还不赖,不能问明缘由也是有好处的,就凭英睿将军这处处是破绽的话,他决定就算日后回了关内也不要问了,免得问出来会觉得自己傻。 只是这两句话的工夫,王帐内外已满地短箭,华帐千疮百孔,月光透进去,一地破碎。 此时,四周箭雨已疏,躲在战马后的苏丹拉这时才冒险自那伤臂袖口中摸出响箭,将手臂举高便要射出通知外围的勒丹大军! 呼延昊忽然一脚踹开浑身插满箭的大王子的尸身,弯刀离手,向苏丹拉掷去! 弯刀在夜空中划出道雪弧,眼看要一刀穿了苏丹拉的手腕,再废他一手! 远处忽有另一道雪月弯弧来,与呼延昊的弯刀在空中相撞,火花若夜空乍亮的星火,点亮了呼延昊阴沉嗜血的眸,也照见远处一名勒丹兵立得笔直,平平无奇的相貌,眸中别有几分清冷。 铿! 金戈之音震来,弯刀落地,一支响箭射向夜空! 嗖! 乍响的啸音直入草原上空,围在狄人部族外的五万勒丹铁骑闻声,怒声忽起,纵马如黑潮般涌进部族。 此时王帐四周箭雨已歇,呼延昊的精兵和苏丹拉的护卫军从战马后跃起,拼杀在了一起。呼延昊隔着混乱的兵马望向那坏他大事的勒丹少年,那少年已被他的精兵围住,他手中没有弯刀,却不知何时折了短箭,只执三寸断箭,锋利的箭头刺向他的精兵,动作狠辣,角度刁钻,片刻间地上已倒了十来人! 呼延昊眯起眼,这执着狄人部族精制的短箭之景极为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那熟悉的感觉在心头,来不及细思,远处隆隆马蹄声已然在耳! 苏丹拉被护卫军护在中间,望一眼王帐中突哈王子的尸首,狰狞怒喝:“呼延昊!你忘恩负义!杀了我们二王子,勒丹的五万勇士们今夜要用你的血祭奠王子的英灵!” 呼延昊麾下只有两万精骑,勒丹五万部众等着将他碾碎成泥! 呼延昊忽然冷笑一声,嘲讽地看了苏丹拉一眼,忽向王帐外高喝:“传令!王后、我敬爱的大哥、二哥、四弟、五弟已受到了天鹰大神的感召,天鹰大神将他们麾下的勇士交托给本王,不从本王者,杀!” 苏丹拉心头忽冷。 听呼延昊再道:“本王麾下的勇士们,今夜起你们便是狄人部族的王军!王军护卫本王,其余大军杀了来犯的勒丹人,有二心者,杀了他们的亲眷!” 苏丹拉闻言,心头忽然便冷透! 王子身亡、一臂被废之事昏了他的头脑,他竟忘了狄人部族还有其他大军在!这些大军本是王军和其他王子的麾下精兵,他们不是呼延昊的嫡系,甚至与呼延昊摩擦颇多,不可能听命于他。但那只是平时的情况下,他怎忘了呼延昊的两万精兵手中捏着那些大军亲眷的性命? 呼延昊的嫡系大军今夜根本就不需动,他们只需捏着部族百姓的性命,便可逼着王军和其他王子的嫡系为他效力了! 此处乃狄人部族,狄人所有的兵力都在此,足有十万之众! 此数,两倍于勒丹大军! 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而后头酣战的元修五人相互间看了眼,西北军最快明早到,这五万勒丹军最好能撑到明早! 杀戮之夜,此时才刚刚开始。 正文 第八十六章 突发! 元修和暮青五人从关城潜入大漠的次日,西北军开始对退守乌尔库勒草原边线的戎人、月氏、乌那的十万联军进行袭扰。 三部联军日前一战大败,损失了五万大军,战败之责归于狄人部族袖手旁观不肯来救,仅剩的十万大军迁怒于狄人,三部中已有人提议撤军齐讨狄人王帐,却又怕西北军在身后包抄,是而一直未敢行动。 草原五胡最强的两个部族,勒丹王被元修废了一臂,重伤退回王帐,狄王病重,四子争位,大军也退回王帐,只剩其余三部坚守在乌尔库勒草原边线,日前一败,士气受创,西北军开始对联军袭扰后,联军数战数败,节节后退。 勒丹王一心想借呼延昊灭了狄部,令勒丹成为草原霸主,已无心此番注定叩不开的西北嘉兰关。勒丹王不欲耗费兵力,戎人、月氏、乌那的十万联军在得不到勒丹支援的情势下,坚守了五日,终于全线撤军,往乌尔库勒草原深处溃散。 西北军副将骠骑将军鲁大和左将军王卫海率大军直追,一路追赶了一天一夜,夜深时分,大军在路上一分为二,一军由鲁大率领往狄人部族驰去,一军由王卫海率领往勒丹驰去! 鲁大策马疾驰,肩上停着只烈鹰,战马未停,手中密报已展,他速看一眼,召来一亲兵,“那边儿已杀起来了!传老子将令,大军急行,明日一早务必给老子赶到狄人崽子的老窝!” 那亲兵领命,烈鹰盘旋而去,鲁大摸一把下巴上新长出的胡渣,望向桑卓神山南麓。 此番大动,皆是按大将军临行前的军令。大将军推算到呼延昊一旦起事,狄人部族必乱,勒丹王之心必在狄部,不会再管联军之事。那三部联军失了狄人与勒丹相助,至多坚持三五日! 如今,全叫大将军算准了,只是那边两军已经厮杀起来,这边赶到还需一夜! “急行军!”鲁大高喝一声,大军疾驰,月落草原,黑风驰卷。 此刻,西北军离狄人部族尚有二百二十里! 此刻,桑卓神山南麓已成战场,十数万大军在王帐外拼杀不开,渐杀去了南边草原。元修和暮青五人没有离开王帐附近,他们护卫在苏丹拉周围,两军交战的胜负并无所谓,他们的目标是苏丹拉和呼延昊。 苏丹拉伤了一臂,被亲兵护在中间,他的亲兵大多死在了方才的箭雨之下,剩下的只有百余人,加上突哈王子带来王帐的亲兵,身边只剩 不足千人。勒丹大军在来到王帐前便遭到了狄人精骑的拦杀,双方混战,战圈很快到了部族之外的草原上。 呼延昊有两万精骑在部族之内,大军看守着百姓,却仍有可调用的兵将。苏丹拉无援,劣势渐显,元修五人扮作勒丹兵,自然要帮苏丹拉杀呼延昊,只有呼延昊死了,狄军群龙无首,他们今夜之险才能解。 苏丹拉的亲兵只顾护着他,元修带着暮青四人往外冲杀,他在西北十年,五胡将领都见识过他的身手,为防暴露身份,只能隐藏实力,月杀同样如此,因此五人以暮青为首向外冲杀。 暮青手中握着半截短箭,勒丹军中唯有她不使弯刀,混战的人群中颇为显眼。弯刀杀人,血溅寸尺,残箭刺人,只见血花。似乎又回到了上俞村那夜,四面皆敌,只能杀出一条活路! 草原的风都不再能闻得见青草香,鼻间只有草原汉子身上独有的膻味儿汗味儿,以及刀进刀出、短箭一刺一拔间带出的血腥气。 战争,由不得犹豫,否则便成敌军刀下之魂! 少年眸似星辰,穿梭在呼延昊的精兵之间,敏捷如豹!肌肉、血管、神经,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该割哪里,没有多余的动作,出手必见血,一步废一人! 月杀紧随她身侧,他的独门兵刃不能用,得知要深入敌营时心中其实有些担忧,今夜之险早能预料,但全然不需他显露独门身手,他却未曾预料过。尽管他曾与暮青交过手,但那时他缚手缚脚,又一时大意伤在她手上,之后她便离开了巷子,两人过招颇少,对她的身手,他一直了解不深,今夜才算是真正见识她的身手。他是杀手,专行暗杀之事,她这套身手,无人比他更能一眼就看穿其精妙之处! 这套功法颇为精练,毫无花哨不实之招,举手之间皆是杀人制敌之法! 元修在暮青另一侧,一刀砍死个狄兵,转头望一眼暮青,眸光亮似星河,这小子好身手!怪不得上俞村一战仅凭四人能杀八百马匪!身板虽单薄,胜在功法精炼!此法未曾在江湖哪个门派中见过,这小子是仵作,此法跟谁学的? 魏卓之在队形最后方,暮青的身手他早在数月前古水县官道上便见过了,只是那时她尚心软不肯杀那两个水匪,今夜简直一步杀一人!世事磨人,果然如此。 孟三在元修后方护着,也越杀越心惊,上俞村之战死的那些马匪,他原以为多是鲁将军和熊军侯所杀,今夜看来,错得离谱! 五人以暮青为尖峰,元修、月杀为左右,魏卓之与孟三为后防,顷刻间便豁开一条血路,踩着狄兵的尸体前行,如一柄利剑,剑锋向着呼延昊! 呼延昊高坐战马之上,目光只落在暮青身上,血染红了月色,月色映红男子的眸,那眸猩红颜色,残嗜光芒,却含着兴奋的杀意。他在战马上抬手,身边精兵如潮般涌去,堵住那即将豁开的路。 暮青一箭刺入面前一名狄兵脐上六寸处,那人肝胆俱震,心口忽觉疼痛,喷出口血来,两眼一翻,未倒地,人已亡!暮青抬手便要将那残箭抽出,却只觉手中咔嚓一碎! 那咔嚓声掩在四面的刀兵声喊杀声中,暮青听不见,凭手感却知那短箭的箭身裂了!她擅短兵,那短箭对她来说还是长了些,因此她当作兵刃时斩去了箭尾,当时就伤了箭身,这般残兵杀了近百人,果然再难撑住了! 箭头前端手感有些软,应是箭身裂后,前方靠近箭头的位置折了,拔不出来,或者拔出来也无法再杀人。暮青果断松开那断箭,趁那狄兵倒下前夺了他手中弯刀,往后头那狄兵身前一刺! 那狄兵急退,竟避了开! “啧!”暮青面色一沉,这还是她头一回失手,果然不擅长的兵刃不成! 呼延昊高坐马上,剑眉轻挑,那狄兵也愣了愣,暮青却无多考虑的时辰,她在最前方,杀敌的步调一乱,阵型就得乱。今晚不是上俞村,一拨只有一两百的马匪,今夜身边有千军万马,五人若被冲散,难保谁会遭遇不测! 没有考虑的时间,暮青扔了手中弯刀,袖口一垂,冲出间寒光掩在指间,向着那怔愣的狄兵一刺!那人胸口正中一痛,顿时倒地,再不会醒来。 呼延昊眸一眯,前方人头攒动,补位的狄兵挡住了方才倒地的那兵,那人胸口漫开的殷红只是在他视线中一晃,又有人倒下,尸体被那勒丹少年踩过,伤在何处,是何兵刃所伤,依旧没有看清楚。他盯住少年的手,只知她的兵刃藏于指间,但藏得太好,他动作又敏捷,杀人角度刁钻,那兵刃一直未现真貌。 暮青就是赌夜色深沉,她动作快,呼延昊未必能看见她手中兵刃,且她冲杀在前,身后勒丹兵自顾不暇,无心顾及她的兵刃,这才果断丢了弯刀。 解剖刀使着比断箭顺手多了,她速度越发快了起来,一刀割断了面前一个狄兵的腿肌,那人噗通栽倒。月杀瞥她一眼,也一刀划在一个狄兵的腿上,眼神毒辣,位置分毫不差!那兵倒地,再不能站起,月杀目光一亮,除了穴道外,他头一回知道还有这等要害! 元修一刀扫开一片人,大笑一声,战意正浓! 魏卓之的身手在江湖上虽算不得一流,但杀几个狄兵太容易,五人的阵型越发紧密,配合越发有默契,眼看着暮青便要再一次冲出人潮,杀到呼延昊身前,呼延昊忽然策马驰了过来! 战马长嘶,一声惊了战局。暮青抬头,马嘶人嚎,几名狄兵口中鲜血喷向长空,神驹自人背上踏过,呼延昊在尸山战马之上挥起弯刀,割向暮青的头颅,元修和月杀眸光一寒,手中弯刀同时掷出,向着呼延昊的手腕割去! 暮青身子一低,避开面前马蹄,往马腿上一划! 马腿上溅出血花,战马一跪,呼延昊跟着一矮!弯刀擦着暮青身侧划过,元修和月杀的刀飞插进两名狄兵胸膛,两人赤手空拳制住身旁狄兵,夺了人手中弯刀,这时,呼延昊松了马缰,就地一滚,身子在地上滚过时,瞥见她指间! 薄刀! 极薄的刀! 薄且窄,古怪小巧,可藏于指间,不见人,却可杀人! 这刀……好眼熟!他见过! 呼延昊目光一变,暮青奔过来,刀尖刺下时望见他的神情,目光也跟着一变!呼延昊一脚踹上暮青胸前,暮青敏捷闪开,刀顺势往呼延昊小腿上一刺! 刀下只觉铿一声,暮青目光一沉,铁片! 呼延昊的护腿里竟塞了铁片! 暮青心一沉,一击不成,难再有二次机会,她转身击杀两人,抢过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对身后元修四人道:“走!” 元修四人已知身份暴露,呼延昊在大将军府见过暮青验尸,方才取他性命不成,他定然已看见了暮青手中的兵刃。五人身在敌营,勒丹和狄人都是敌,身份暴露便只能先求脱身。 附近有零星几匹战马,元修四人砍杀开狄兵,飞身上马,向狄人部族外疾驰而去! 突发之事令苏丹拉愣住,呼延昊起身夺过一马来,大笑一声,“蠢货!勒丹的勇士成了大兴人竟不知!” 苏丹拉没回过神来,只望着呼延昊策马疾驰的背影,顷刻间人已去得远了。 狄军和勒丹大军在部族外的草原上混战,部族内只有呼延昊的两万嫡系,那些骑兵看守着百姓,看见有五人一路驰出来,呼延昊在后头追出来,没听见他的王令前谁都不敢擅动,元修和暮青五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狄人部族,驰向草原时,风送来血腥气和震耳欲聋的拼杀声,呼延昊抬手,一只响箭升空,拼杀声都一静! “往这边!”元修驰去暮青前头领路,带头一转,往东边草原而去。 五人没回头,却听见身后马蹄声隆隆,呼延昊率人追了上来! 不知身后有多少人,暮青四人只管跟着元修在草原上疾驰,风呼呼灌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道目光盯着她的后背。 呼延昊紧紧盯住暮青,脸上带着兴奋的笑意——是他! 那呼查草原上与他对峙了五天五夜,以蚂蚁破了他的机关阵的西北军少年! 那大将军府中煮骨拼骨,验尸断案,揭他身份的少年! 除了元修,这少年是唯一败过他的人,每回他都败得意想不到。若非急着出嘉兰关,他真想好生与她玩乐一番,没想到他竟敢来草原! 五个人,好大的胆量! 呼延昊扬鞭策马,战马疾驰,拉近了些距离。胡马高壮,步幅极宽,暮青骑着的马虽好,骑术却不能与呼延昊这等草原长大的男儿比,眼看着被他拉近了些距离,月杀和元修忽然都放慢了速度,月杀落在暮青身后,欲为她断后,元修与暮青并列而行,单手执缰,另一手往她腰身上一护,道:“腰要稳!” 暮青在大漠急行军三日,已摸索出些骑马的经验,元修所说,当初在马场上就教过她了。她腰身一僵,刚要说他习惯难改,忽觉腰间有热浪淌过,身子忽轻!她坐在马上,马儿颠簸,原是极费腰力之事,此时竟丝毫也不觉得疲累,战马嘶鸣一声,速度忽快! 元修夹紧马腹,跟上来与她并肩驰骋,眼望草原深处,未曾看她一眼。 “多谢。”暮青谢了声,便将心神全都放在了策马奔驰上。 元修目光未动,护在她腰间的手却微微动了动,身后便是追兵,他心头疑惑异样之感未存留太久,只暂时压下。 月杀望一眼元修的手,回头望一眼紧咬在身后的追兵,袖中极细的光芒在月色中隐动,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按住不动。暮青伤了呼延昊的神驹,他此时所骑的胡马与他们的一样,都是草原骑兵的战马,无甚孰优孰劣可言,他骑术再好,要追上来也不容易。 还不到他必须动用独门兵刃之时,且先瞧瞧情形! 元修和暮青在前,魏卓之和孟三在两翼,月杀独自断后,五人又组成阵型,在草原上奔驰突围。呼延昊率大军紧咬其后,每一次拉近距离,元修总能带着暮青再将他甩开,草原月色下,驰骋的人马两股黑风一般,靠近,拉开,周而复始,一个时辰奔出近百里! 元修始终不曾放开暮青,暮青望他一眼,他戴着面具,面色黑红,一张五胡男儿的脸,唯那紧盯前方的目光如铁。一个时辰的强行军,马速跑到了极致,莫说人累,马也乏了,双方人马速度都慢了下来。前方草原一望无尽,一个人影都没!元修既然带他们往这边来,西北军应是从此方向过来,一个时辰,他们奔出了近百里,西北军的行军速度应该也不慢,两相驰近,应该快遇上了! 顶多再有半时辰! 暮青扬鞭,目光如石,尽量将心神都放在策马上,以减轻元修内力的耗损。 半刻钟,身后呼延昊紧咬上来,暮青一夹马腹,与呼延昊又拉开距离。 一刻钟,呼延昊忽然慢了下来,一把夺过身旁来不及停下的小将的弯刀! 两刻钟,呼延昊重新咬紧上来,手中弯刀向着暮青的后背,扬刀,一掷! 前方忽有黑影出现在地平线上,马踏如雷震,军容似星河,黑压压一片,却比那出现在地平线晨阳还令人觉得生机焕发。呼延昊的大军惊住,那掷出的刀在半空中铿锵落地,却无人注意到刀落地前有道极细的光芒闪过,连呼延昊都望着前面草原的地平线,听前方元修大笑一声,抬手一掷,一道白色花火炸在夜空中,远处鲁大忽然仰头! “大将军!” 还以为赶到狄人部族最快要凌晨,未曾想半路遇上元修五人,鲁大远远望一眼元修身后,骂一声,“娘的!大军听令!给老子接应!” 西北军急行,呼延昊却率军停了下来,他只带了五千人马出来,而西北军少说是他的十倍数! “撤!”西北军出现在此处绝不算好事,若那五人未被他识穿身份,最晚凌晨,他们会出现在……狄部草原!而凌晨,草原上狄军与勒丹军也该人乏马累,死伤无数…… 呼延昊心神一凛,面色黑沉,忽喊了声撤,便扬鞭策马,向西边一转,率军直奔桑卓神山山口! 此处桑卓神山山势已平缓,远望如一道小山丘,越过之后,绕桑卓神湖,往前驰五十里便是塔玛大漠。大漠上有狄人常年布置的短箭机关阵,他知道埋在何处。 呼延昊这边带人逃向塔玛大漠,元修五人等不及与西北军会和便追了过去,战局逆转! 元修将手收了回来,全副心神紧追呼延昊,半个时辰,金乌初升之时,呼延昊率军驰上大漠。日色金黄长风烈,大军如鸦,疾驰起黄沙,黄沙如狂。 暮青远望呼延昊背影,心知他有部族不回,偏往大漠来,定有诡诈。西北军眼看便要跟上来,深入大漠必有险,要杀呼延昊,此时是最后的时机! 刀刃在手,她策马急追,刀尖指向呼延昊的后心! 正当此时,元修身后传来鲁大的喊声:“大将军!” 随那声音而来的是一道呼啸风声,重如沉铁,砸碎烈风,直掷元修头顶,元修纵身而起,马驰出,人在半空,翻身鹞跃,伸手一接! 神臂弓! 神弓如铁,铁箭入弦,元修人在半空,转身间一箭驰裂苍穹,穿云逐日,破九天疾风,刺大漠黄沙,纵射呼延昊后心! 呼延昊闻身后惊风来,策马往旁边一躲,那重箭擦过他身旁,狂风扫马,前方炸开血花,一名小将腰上被开了个洞,马翻了几匹,数人坠马,被后头驰来的战马踩踏成泥。 呼延昊的战马扬蹄长嘶,马匹受惊,疯了般驰了出去。他放开马缰,人纵起,落上死了的小将的战马。 “大将军!”鲁大又高喊一声,三箭掷来,元修接过,箭气如狂,灌入内力,叱咤如雷,一箭封了呼延昊前路! 马匹惊翻,呼延昊翻落在地,一箭射在他脚旁,黄沙翻起如风暴,呼延昊抬手一挡,就势翻身,忽觉身下一陷! 黄沙松软陷人,有簌簌沙落之音传来,呼延昊心一沉! 流沙! 暮青的心也一沉,元修的箭气惊了流沙,方圆十数丈的流沙巨坑蔓延成狂,她脚下的马蹄一软,马瞬间陷入进去。月杀一惊,飞身纵起,元修也惊住,手中一箭正射出,心神分散间失了准头,正落入那流沙坑中心,流沙再度被惊开,噬人如狂,与月杀几乎一前一后欲将暮青救起,那流沙却忽然一沉,底下忽见一黑洞,如黑森巨口,暮青往下一落,元修和月杀也跟着坠了下去! 流沙埋上之前,只来得及听见鲁大的急吼。 * 大兴元隆十八年,十月初四夜,狄王薨于王帐,王后秘不发丧,事败,四子夺位。 十月初五夜,勒丹五万精骑围袭狄部,狄三王子呼延昊挟百姓以令部族诸军,虐杀王族血脉,射杀突哈王子,重伤勒丹第一勇士苏丹拉,围杀勒丹五万大军与狄部草原。 十月初六凌晨,西北军突袭狄部草原,重创狄部与勒丹铁骑,呼延昊闻风携大军逃入大漠。 十月初六早,西北军与狄部精骑酣战于塔玛大漠,西北军主帅、英睿中郎将与狄三王子陷入流沙坑,失踪。 战事奏报传入朝堂,举朝皆惊!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帝驾(一更) 奏报雪片般飞入盛京,也落入汴河行宫龙案之上。 天未晚,宫灯已掌,玉殿秋浓。鹤灯照着一封密奏,执笺之手指尖微凉,结了霜雪。 流沙,失踪! 男子的目光落在密奏上,只望此四字,不知多久,忽然回身,宫烛浅白,衣袂冷透。 “来人!” 殿外的宫人肩头忽颤,陛下这些日子每逢月末总喜怒难测,上月独在殿中许久,唤人进殿时彩娥险被杖毙,今儿倒是唤人唤得早,只不知龙颜是喜是怒?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范通面无表情地进去,抱着拂尘,垂首不言。 陛下心情不佳,听声儿就知道。 “传旨回朝,西北军主帅元修失踪,朕要亲赴西北!” 范通忽然抬头,总是拉着张死人脸的老太监,眼底有那么一瞬露出惊色,不知是惊于元修失踪的密奏,还是惊于帝驾要去西北。 “传李朝荣来!”步惜欢不等范通领旨,又道。 范通眼底的惊色收起,一听步惜欢传李朝荣便知圣意已决,道了声遵旨便出了殿去。 李朝荣乃武将,羽林卫虎贲将军,御前侍卫长,月部出身,曾是月部的首领,后被安插在朝中,拜在元家门下,明里替元家传递行宫消息,暗里乃步惜欢的少数心腹大将之一。 人来到乾方殿,殿门一关便是一个时辰,谁也不知步惜欢与他在殿中谈了何话,只知一个时辰后,范通在殿外通传道:“启禀陛下,汴州刺史陈有良请陛见。” “传!” 范通应诺,下了殿阶,出了乾方殿去,片刻后引了陈有良来。陈有良在殿阶下恭请圣安,这才躬身进了殿去。 入了内殿,陈有良再请圣安,请过后却未起身,急奏道:“陛下,西北不可去!江北之地险患重重,西北距此千里之遥,陛下不可给贼子刺客以可乘之机!” 去西北之路,沿经上陵、宁夷、贺川、青州,守城武将可都是元派! “又如何?” “陛下!”陈有良未得圣命,不敢抬头窥视帝颜,只得跪谏,忧心忡忡,“不出所料,朝中定有请派兵驰援西北寻找大将军元修的奏折,西北大军三十万,若再填兵将,谁知元家安的是何心思,元修失踪之事又是真是假?” 若假,陛下此去西北,岂非正中了贼子圈套? 若真,元修生死未卜,元家嫡脉恐失,盛京那边儿定急疯了!陛下与元家不睦已久,元家又怎能放心陛下去西北寻人?他们定会忧心陛下从中作梗,朝中对陛下去西北之事定会阻挠重重! 这一路谁知会生出何事来? 殿内颇静,陈有良跪在地上,只觉有道目光落在他背上,听帝音矜贵懒散,漫不经心问:“这些年朕往来盛京汴河,年年路遇刺客,卿可见朕不来?” 陈有良微怔。 “这些年朕所行之事,哪一桩朝中阻挠得少?卿可见朕屈从过?” 陈有良顿时无言,陛下从未,虽所行之法不得天下人理解,却是最行之有效的。 陛下乃先帝之孙,其父乃先帝六子,本是皇子龙孙,却因父酒色成性难成大器,并不为先帝所喜。当年夺嫡,六王毫无胜算,帝位本轮不到陛下来坐,只因朝中生变,龙脉凋零,陛下年幼,易摆布拿捏,元家才属意陛下为帝。 元家乃开国之臣,六百年士族豪贵,曾出过三位皇后五位宰相,三代前有意归隐,子弟多赋闲在家,不涉朝政。 可是,先帝时,西北生乱,胡人叩关,荣王借机谋反,先帝三登元国公之门,拜老国公之子元广为相,并许其女元氏为贵妃,一举平了西北和荣王之乱,此后帝位稳固,元家重入朝堂,风光一时无两,先帝三登国公之门求贤之事也被传为佳话。 先帝膝下九子,元贵妃曾为先帝育有一幺子,三岁那年,江北大旱,饿殍遍野,民间发了时疫,传入了盛京。后竟传入了宫中,小皇子染了时疫早夭,元贵妃宫中因时疫封了宫门,三年未出。 后先帝年迈,诸子夺嫡,元家与夺嫡事本已无关,却在上元宫宴时,借属国南图之兵冲杀入宫,以三王、七王弑君之名斩二人于宫宴,血洗宫城。那晚,先帝驾崩,三王、七王以弑君之名被杀,朝野风声鹤唳,元家一夜之间执掌朝政大权。 那年朝中生事时,他不过二十出头,刚任汴州永邑知县,朝中之事他一介外臣品级低微,无从知晓内情。只知这之后,陛下便被元家选为新帝,年仅六岁,继位登基。 陛下之父庸碌无权,堂堂王爷怯于外戚之势,卖子求存。六王府将幼子送入宫中,从此再不过问,陛下孤身苦熬宫中,幸而他是个聪慧的孩子,深知元家早有谋朝篡位之心,只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六百年大族背负一个逆贼之名,因此一直在寻求时机。他若显出明君之姿,元家定不会容他久活,他便自幼显出几分荒诞不羁来,越是年长越是放浪无道,以那昏君之态示群臣和天下百姓。 此举随了元家的意,也寻得了出那盛京牢笼之机。 陛下借着昏君之名,不遵太皇太后之意,不听元氏朝臣之谏,拒纳宫妃,广征男妃,年年汴河行,暗中建立刺月部,培养亲信,行至今日,布局渐成,羽翼渐丰。 十八年来,若有一事屈从于朝中,江南便无今日之局。 陛下心住乾坤,胸怀天下,今夜忽因密奏决定摆驾西北,难道真是别有深意? “世间事,行难险阻,朕从不惧,也望卿不惧。”御座之上,年轻的帝王望着忧心忡忡劝谏的臣子,敛那懒散之态,雍容沉静。 陈有良忘了君前仪态,抬头望去。 “今夜备驾,明日一早帝驾前往西北,让替子坐朕的御辇。沿途走官道,告过往州府接驾。” 替子? “朕今夜便与朝荣出城往西北去。” 陈有良惊住,“陛下!” “朕意已决。”步惜欢一叹,起身步下龙阶,扶起陈有良,“朕与爱卿说此密事,是因朕信任爱卿能将帝驾之事办妥,并非要爱卿劝朕弃了西北之行的。” 陈有良听闻此言,受宠若惊,又忧心忡忡,他望了眼李朝荣,月部出身的武将,目光似铁,只立在帝侧不言,此事瞧着已无商议的余地。 步惜欢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去备驾吧,陈有良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揣着颗复杂的心出了殿去。 殿门一关上,年轻的帝王眉宇间的雍容沉静顿散,对着殿门唤道:“范通!” 范通推门进来,奏道:“启禀陛下,车马已备,衣物在马车里。” 明知此去西北有险,老太监也不劝,如往常般顶着张死人脸。 这夜,一辆马车出了宫门直奔西门,本已关了的西门开了一缝,马车驰出城去,车上下来两人,解了车上之马,弃车上马,向着西北。 江南官道,秋月高悬,策马疾驰的男子仰头望一眼月色,执着马鞭的手里握着一张雪白信笺,信笺上清卓字迹已皱,男子却紧紧捏着。 密报是魏卓之发来的,月杀该有的密报未到!西北军中九道暗桩,每月密奏如雪,此次独缺了月杀的,她陷入流沙坑之事是真的!密奏八百里加急,从西北到汴河需三日,今夜他接到密奏时,她已陷入流沙坑三日。 三日前,他刚收到她这月的信。 那日傍晚,晚霞映红了玉殿窗台,他在窗前打开,望了一眼,笑起。 信上五字——我很好,勿念。 很好……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她敢两个月给他写同样的信!而她所谓的好是跟着元修学骑马,还是在大将军府中验尸查案,亦或在将军府中小住五日? 他本收着这信,想瞧瞧她有本事给他写几封一样的信,想给她攒着日后一同算账,哪知便收到了西北的密报。 男子手倏地握紧,他收到此信那日,正是她身陷流沙失踪之日! 青青…… 官道两旁,密林急退,马蹄踏起尘土,惊了夜色,一路驰远。 * 流沙,大自然所设的巧妙机关,暮青也未曾想到自己运气好到能遇上。 那一刻,她脑中闪过很多念头。 ——流沙的密度,两克每毫升!人的密度,一克每毫升!根据密度,人类身体沉没于流沙之中不会有灭顶之灾,沉到腰部就会停止。 ——不要对抗流沙的剪力,陷入流沙中,最明智的做法是不要挣扎。 ——想脱困,迅速躺下,减轻身体负重,手脚平放沙上以增加浮力,若周围无人则应以慢滚方式或全身伏地缓慢爬行出来。 她周围有人,全是狄人兵马,许多人在挣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算平躺,然后试着脱困。 头顶上,月杀和元修飞纵而来,一人拉住了她的一只手! 她的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经研究人员计算,如果以每秒钟一厘米的速度拖出受困者的一只脚,需要约十万牛顿的力,大约和举起一部中型汽车的力量相等。除非有吊车帮忙,否则很难把掉进流沙的人拉出来。且照这种力量的计算,如果生拉硬扯,那么在流沙放手前,人的身体就会被强大的力量扯断。 她很少黑线,这辈子第一次是看见周二蛋的身份文牒时,第二次便是此刻! SHIT! 松手!你们俩! 她想开口,然而没有时间,她的自救方法没有用上,元修和月杀拉住她的一刻,她想象的状况也没有发生,她没有更加身陷入流沙里,而是和元修月杀一起,掉了下去。 ------题外话------ 抱歉更晚了,二更晚上九点 正文 第八十八章 神奇的英睿将军 四周漆黑,只听见人不停地往下掉,呼喊着狄话,战马嘶鸣,吵闹不堪。 暮青看不清四周,但凭感觉她知道掉入了一处地下空间,好消息是暂时不会死,坏消息是头顶不停地有流沙落下,且身下所处的还是流沙坑! 身旁狄兵和战马在挣扎,又不时地有重物砸落下来,流沙陷得很快。每当有人落下,上面的流沙就会有些微的缝隙,光线透进来,暮青看见元修和月杀就在她身旁,孟三落的地方稍远些。 光线微弱,且来去颇急,暮青扫视四周时见月杀袖中有一丝光亮隐约缠去了远处的柱子上。 “别动!”暮青阻止,月杀想借力脱困,但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会暴露他的身份。 方才借着光线寻找元修和月杀时,她也辨出些四周之景来。他们身处一处矩形的流沙坑,大概一丈远处有方台,台上立着粗柱,也有倒塌着的,很像一座遗址大殿。 “不动等死?”月杀望一眼那倒塌的大殿柱子,很显然,他们此刻身处的才是真正的流沙坑,在上头陷入的流沙只是因这处大殿塌了,他们随沙子一起落了下来,至于大殿为何会塌,恐怕多半要归功于元修含着内力的那三箭。 “她说得对,流沙陷人,不动反而陷得慢些。”元修一边说一边将目光从呼延昊身上收回来,他离他们远,暂时没有威胁。他也在坑里静立着不动,旁边一名挣扎的狄兵想拉他,被他一刀斩了手。 常在大漠行走的人都知晓,流沙噬人,越动得厉害陷得越快。方才在上头,他见周二蛋遇上了流沙,本想趁她陷得不深将她拉出来,却不知这下方别有洞天,竟一起掉了下来。 流沙他只听西北军中的老人说过,在西北十年还是头一回遇上,眼下除了不动也不知要如何出去,他曾试着以内力推开流沙,但稍一使力,这些沙子就缠得更紧,身子也往下陷了些。 可不动也不行,头顶时不时有人和战马砸落下来,身旁有狄兵在挣扎,这流沙不停地在被翻搅,他们即使不动也会往下陷,片刻功夫,已从膝盖陷到了大腿,他因方才动了内力,陷得更深些。 “看好!”这时,暮青的声音忽然传来。 元修和月杀看向她时,头顶正好有微弱的光线洒下来,两人望见暮青的举动时齐惊! “疯了?!”月杀吃了一惊,抬手就要拉住她,身体忽然便大幅下沉,很快便要到腰间! “别动!”暮青忽喝一声,她不让月杀动,自己却在动。她体轻冷静,陷得最浅,别人巴不得像她这般陷得浅些,她却在往沙子里躺。 暮青躺得很慢,尽量在躺下的过程中不与流沙对抗。孟三离得稍远些,考虑到他可能看不到,头顶光线又时有时无,元修与月杀也未必看得清,她躺下后才道:“平躺,手脚展开,尽可能多地接触沙子,动作要轻缓,耐心要足。” 暮青边说边做示范,其实也谈不上示范,她也是第一次尝试,理论与实际的差距便是想要不对抗流沙的力量很难,一旦身体用力,多少都会往下陷一些。躺下的那一刻,她的身体还是在下陷,流沙在耳旁沙沙翻搅,顷刻便要灭顶所带来的窒息感让她很不适。 “谁都别动!”这时,她还不忘提醒元修和月杀,生怕两人心惊之下要出手救她。 她闭上眼,以深呼吸来缓解不适,告诉自己相信所学过的理论,反正无所作为必将被流沙吞噬,若早晚有一死,她宁愿试试,成功了便能活,不成功无非是死得更快些。 当她不再深陷时,周围的呼吸都似静了。 她的举动在旁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身陷流沙,人人想尽办法将头露在外面,她竟躺了下来,这无异于找死!可神奇之事发生了,流沙竟似放开了她,她躺在流沙之上,安然无恙! 元修和月杀本该松一口气,两人却都忘了呼吸。 这神奇的一幕,此生难忘,然而更难忘的还在后头——暮青在沙子上滚了起来! 她翻滚得很迅速,翻过来后,立刻又将手脚展开,待沙子停住后,又迅速一滚,如此数次,前头一匹快要陷下去的战马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便匍匐前行,三两下就到了流沙坑边缘,方台冰冷,但坚实的触感在摸到的一瞬却令人如此安定。 暮青一跃,跳了上去! 脱困成功! 几个离暮青近的狄兵忘了挣扎,他们听不懂暮青的话,但是看得见她的举动——这个扮成勒丹兵的大兴人从流沙里出去了! 生死面前,国仇家恨且放一边,几个狄兵顿时学着暮青之法自救。 “试试看。”暮青对元修和月杀道,“经验是躺下时要慢,手脚放轻缓,滚动时要快。” 元修和月杀尝试起来时,暮青沿着石台走到了孟三身边,远远问:“刚才说的,听见了吗?” 孟三背对着暮青,咧嘴一笑,“听见了!将军真了不起!流沙您都能脱了,俺还以为今天死定了呢!今儿要能上去,俺欠将军一条命!” “你先上来再说。”暮青道。 要上来没那么容易,不克服心理恐惧,躺下之后只会死得更快。瞧瞧那些狄兵就知道了,他们是土生土长的草原汉子,常在大漠行走,流沙之事定然听过,可他们落下来后还是凭本能在挣扎。 果然,那几个狄兵在躺下后感觉流沙在吞噬自己,顿时惊恐地想要起来,结果很快被流沙吞噬了头脸,闷死在了沙里。 黑暗里,马嘶人嚎,流沙簌簌作响,头顶上偶现的微弱光线照见沙坑里举着的手,惨白的手,僵硬地抓着上空,仿佛死前想要抓住那微弱的阳光,生命中最后的一线生机。 恐惧在黑暗中蔓延如瘟疫,身边的生命一个接一个被无情吞噬,自己却还要缓缓往那流沙里躺,能从流沙里脱困的人都是心智强大之人。 元修身陷之处比月杀离石台近,他躺下后最先往石台边上滚,前方一匹战马头朝下陷入了沙里,元修匍匐着绕开,前头的路却有些难行。到处是死人和战马,交错着埋在黄沙里,没有一条通向石台的直路,只能从中穿过。弯弯曲曲地匍匐前行,动作越多,危险越大,暮青在石台上瞧着,见元修身手敏捷沉稳,她只示范了一次,且是在光线黑暗的情况下,他竟像是不止一次在流沙里爬过般,眼看着便要到石台边上。 元修抬眼冲她一笑,黑暗的地宫里,男子的笑如那草原上八月的烈阳。暮青松了口气,见元修伸手去够石台,指尖只差一寸便要够到那石台时,身后有名狄兵的手忽然一抓! 元修被扯着战靴往下一拖,回头见间身后一名半只脑袋露在流沙外的狄兵睁着眼死死盯住他,他深陷沙中,唯有一只手半耷着,正勾着元修的战靴,另有半个脑袋露在外头,流沙已没过了他的口鼻,眼睛看起来已没有了神采,人应该已经死了。 人死了,尸体却会动,诈尸? 元修皱眉,试着往前去,却扯不动那手,那手勾着他的战靴,他匍匐在地,靴子一时脱不得,离石台只有一寸,却生生被那死尸勾住了腿脚,再前进不得。 “后退!”暮青在石台上忽道。 那是尸首抽搐,人死后肢体仍存有的少许动作,那手勾住了元修的战靴,他进是进不得的,只能求退,把靴子自那死人手中让出来。 元修立刻便懂了,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将腿往后一让,战靴便从那死尸手中退了出来!他避开那死尸,往前一步,到了石台边,按住石台往上一纵便跃了上来! “大将军!”孟三这时也上来了。 “没事就好!”元修笑着一拍孟三的肩膀,回头谢暮青,“我欠你小子一条命!” 说话间,他抬手,习惯性地便要去拍暮青,暮青眸光一冷,望住那手。殿中光线黑暗,看不真切,但元修就是感觉到被人瞪了,顿时收手一笑。 差点忘了,这小子属毛虫的! 月杀最后一个上来,他落的地方在元修后方,等元修上来了,他才慢慢过来,过来时特意避开了那具死尸。 魏卓之没下来,西北军中掉下来的就元修、暮青、月杀和孟三四人,如今四人都好好的,没什么比这更叫人庆幸的了。 沙坑里的那些狄兵没有一个上来,都死了,除了一人——呼延昊。 呼延昊会说大兴话,自听得懂暮青的话,暮青本是自救并救同伴,最后竟叫他也跟着脱了困。 “英睿将军,多谢!”呼延昊立在流沙坑对面,以略带胡腔的大兴话对暮青道。 流沙坑数丈宽,大殿黑暗,她看不见他,他的目光却能精准地落在她身上,似发现了新奇的猎物。 这少年确是稀奇,以蚂蚁打败过他,明明是江南人,却比身在大漠之人还要了解流沙,这脱困之法闻所未闻,却甚是好用。 呼延昊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她救了他一命,他该如何待她呢?边想他边掏出一只火折子,照亮了眼前的大殿。 正文 第八十九章 大漠地宫 萤火之光,只照寸地,不见大殿阔景。呼延昊举着火折子四处瞧了瞧,在一根殿柱上找到了灯盏,盏中膏油尚存,灯火一亮,照了丈许。那灯盏以铜为座,镶在柱上,错落有致,式样瞧不真切,只隐约见有九连枝。呼延昊将九连枝灯都点了,殿中顿见三丈光明,三丈开外,左右各有一柱,其上同样镶着九连枝铜灯,呼延昊走过去一一点了。 随他落入大殿的人都死在了流沙坑里,此时他孤身一人,对面却有四个敌国兵将,他还有心情一个一个地点灯,这等行事令孟三很看不惯,道:“他倒是不怕我们杀过去!” “变态的心思你别猜。”暮青淡道,随呼延昊点亮的灯火之光扫了眼大殿。 孟三身上也带着火折子,出于好奇,他也将这边殿柱上的九枝连灯给点燃了,只是没那耐心都点完,只随便点了几盏,瞧得清便收了火折子。 只见大殿华阔,共立九柱,一侧四柱,还有一柱立在流沙坑前方。那流沙坑将大殿分作两半,坑宽数丈,里面满是狄兵和战马的尸首。流沙坑之上,黄沙还在往下落,却已不见人马再掉下来。上头马踏如歌,刀击喊杀如狂,西北军正在与呼延昊所率的那五千兵马拼杀,隐约能听见鲁大的怒吼声。 呼延昊只率了五千兵马驰进大漠,面对愤怒的西北五万兵马,那些狄兵唯有被碾杀的下场,呼延昊却并不在乎,他将火折子收起,在那一侧大殿走了一圈儿,叹道:“暹兰帝国。” 暹兰帝国? 暮青没听说过此国,面露疑色。 孟三见了哈哈一笑,“英睿将军也有不知道的事!俺差点以为将军是神人,啥都懂!” 元修踹了他一脚,对暮青道:“千年前的古国,相传在塔玛大漠深处,曾一度辉煌,最终因克拉玛河水干涸和黑风暴而覆灭。传闻,暹兰国古城就埋在塔玛大漠某处的黄沙之下,千年来多有文人游者引为传说,未曾想是真的!只不过,我们所见的这处古殿瞧着不像古城,倒像是地宫。” 暮青点头,颇为赞成。她也觉得此处古殿虽似遗迹,但显然不是城镇,而更像是帝王所居的华殿。不过,没听说过帝王所居的大殿中挖流沙坑的,且这大殿九柱立得颇为古怪,竟有一柱立在流沙坑前方,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给人住的,而像是给死人住的。 古殿,倒不如说是古墓。 “古墓才好。”呼延昊扫视大殿一笑,左眼伤疤狰狞,“听闻暹兰帝国只一朝,古国富庶,遍地黄金。暹兰大帝将一批黄金和神甲藏于地宫深处,神甲刀兵不入,黄金之丰足以建立一国。” 呼延昊野心勃勃,区区草原一部的王并不在他心里,他也许想统一草原,建国称帝,也做那开国大帝。 孟三翻了个白眼,撇撇嘴,“做你的梦!还黄金神甲,你咋知道这鬼地方是暹兰大帝的墓?搞不好是你爹的墓!” 他本有心骂呼延昊,说完这话自己先呸了一声,呼延昊他爹,就那狄王老儿?他才不配住这么好的地儿! “他也配?”呼延昊哼了声,眼眸嗜血,几分残嗜,几分森然。 孟三愣了愣,想起他昨夜对待兄弟姐妹的残忍,也就不指望他对他爹能有啥孝心了。 · “此殿应与暹兰国有关,瞧瞧这九枝铜灯,形如繁树,枝上饰有白鹤、鹦鹉、玩猴。暹兰古国建在大漠,国人喜爱绿洲之物,这殿中柱上所雕、灯上所饰,哪一样都非大漠之物,你们不觉得这就是暹兰古国?”呼延昊前一刻还露出残忍嗜血之态,这一刻便又阴转晴,心情不错地问暮青,“英睿将军之聪慧,本王平生仅见,将军以为呢?” 暮青四人与呼延昊隔了一道流沙坑,坑虽宽,但元修和月杀都会轻功,倒也不是过不去,呼延昊看起来却并不忌惮四人,当着四人的面儿考究起了古殿,与其说有闲情逸致,不如说他将四人无视得彻底。 暮青不言,也无视呼延昊,转头对元修道:“此处殿前殿后都有门,应该有开启之法,不过最好不要,看看这处流沙坑就知道了,在这地宫里找寻出路定有险,不如等上头黄沙流尽。” 这殿上方是被元修三箭神臂弓的劲力射塌的,本非流沙,只是沙丘上的沙子往下落而已。既是黄沙,便总有落尽之时。 鲁大还率着西北军在拼杀,不时听见他往沙中喊叫,四人在底下却谁都没回应他。以鲁大的性子,若知四人在底下好好的,非跳下来不可,西北军主帅已失,副将不可再失踪,否则五万大军在大漠中危矣。 “好,等!”元修颔首,望向呼延昊,“不过,只这么等也挺无聊!不知呼延王子有没有兴趣打一架?我倒是很有兴趣把呼延王子留在这里!” 方才殿中黑暗,灯火点起时,他出于好奇心想要瞧瞧这殿究竟是何面貌,便未阻止呼延昊点灯。如今殿中已明,管它是不是暹兰大帝的陵寝,呼延昊和他的野心都要留在这里! 呼延昊眸中仅有的笑意冷去,从流沙坑边上拾了把弯刀出来,“本王也有兴趣知道,元大将军觉得那烤羊排的滋味如何?” 话音落,孟三骂了一声,元修脚尖平地一点,纵如疾电,头顶沙尘如幕,男子手无兵刃,一拳砸开那尘幕,拳风如雷震,风荡如狂,嗡一声,震人耳膜! 暮青皱眉,同时面色微沉,拳风再烈,怎会有金鼓般的嗡鸣之音? 她面色微变时,元修人在半空已过沙坑,拳风砸向呼延昊面门!呼延昊曾与元修多次交手,深知他拳风之烈,竟还将刀往他拳上送,弯刀如月,一声铿锵断作两截,刀刃似星芒流入沙中,呼延昊手持半截断刀,笑意森然。 这时,元修一拳砸断弯刀,人也落去对面石台,他拳风已去,轻功将收,拳势、步法皆在将收的一刻,呼延昊手中的半截断刀扎向他的后背! 元修却似未觉,耳廓微动,目光顺着大殿一扫,忽喝:“趴下!” 这一喝如雷声,告知的是对面的暮青三人。几乎同时,月杀忽一抬手,将暮青按在了地上,孟三动作慢了些,趴下之时,有箭矢从他头顶擦过,幸亏他是勒丹兵的打扮,未束发髻,不然头发都能被削去!三人趴在地上难以抬头,只觉箭雨压人,擦着头顶来去如狂,过流沙坑时带起的沙尘扑面,呛人屏息。 有机关! 殿内已有道流沙坑,众人都以为最厉害的已碰上了,未曾想还有! 暮青趴在地上,在箭雨声中忽喊:“九枝铜灯!” 元修在对面地上趴着,心中也知是这九枝铜灯惹的祸,他们从流沙坑里出现后什么也没做,除了点亮了九枝铜灯!大抵是这举动触发了机关,但触发机制为何,如何叫这机关停住却不甚明了。 头顶射来的是箭矢,既是箭矢便有射完之时,等待便好。 这念头刚生出,听暮青在对面喊:“灯!想办法!都点燃!” 元修微怔,不明何意,暮青却没时间多解释。方才望这大殿时,她就觉得殿柱古怪,两侧的倒罢了,有一根竟在流沙坑前方,呼延昊点那九枝连灯时,她心头也有些古怪之感,只是一时串联不起来,如今总算知道古怪感在何处了。 灯! 灯太多了! 此殿若为帝王陵寝,九柱九灯,规格很合理,但对盗墓贼或者他们这等不慎闯入的人来说,灯太多了些。方才,他们从流沙坑里出来只做了点灯这一件事——他们没有点完,只点了一部分。 呼延昊那边倒塌了一根边柱,上面的灯他没有点,他们这边也有根殿柱斜倒在一旁,孟三也没有点上头的灯,殿中那根柱子因矗立在流沙坑前方,他们也没有去点。 这可能便是触发机关的原因了。 暮青记得呼延昊去点对面铜灯之时,她心中有些许不耐,只为看清殿中情形,根本无需都点燃,呼延昊将灯盏一一点燃,她只觉得这个变态在浪费时辰!此刻想来,她这等心态应也是大多数进入陵寝之人的心态。呼延昊有一统草原建国称帝的野心,他对开创了大漠帝国的暹兰大帝怀有欣赏的情怀,意外进入此殿,他怀着感叹的心情去欣赏暹兰大帝的陵寝,就似欣赏他死后的陵寝,因此他有耐心点燃一个个灯烛,但绝大多数心态正常的人不会有此耐心。 这殿中九柱,每柱镶一盏九枝连灯,共八十一盏,莫说都点了,就算只点一侧,许多人也没这耐心。如同孟三,他方才点这一侧灯烛时,就每盏灯随便点了几个。 设计这殿中机关之人,定是猜度人心的高手,因此才把触发机关的消息设在了灯烛后。 此人既是猜度人心的高手,想必也能想到会出现呼延昊这等有耐心之人,以防万一,他在大殿中间设了第九柱,那殿柱就在流沙坑前,一旦有人过去点灯,想必便会触发机关,落入流沙坑。 此人乃机关消息的高手,方方面面都算计到了,可他们几人却没有死——他们趴在地上,躲着箭雨。 暮青不认为那设计机关者会遗漏这个死角,这殿里的机关,一定还有更厉害的! 一定要破了机关,不然接下来,他们可能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正文 第九十章 机关破!(一更) “还有机关!”暮青喊道。 来不及解释了!箭矢乃消耗性机关,殿墙的机关道里填充的箭矢必有定数,箭矢耗尽之时便是下一轮机关开启之时! 流矢如蝗,元修被压制在地,眉宇沉如铁石! 还有机关? 他伏在地上不动,听矢槽磨送,听机括撞发,听箭雨驰狂,狂风驰过背脊,掠过后颈,扫过额发,卷起沙尘风快射向对面,他忽纵而起! 那小子说还有机关,那便有! 胡袍挥展,男子翻若鹞鹰,空中卷了箭矢,噼里啪啦向后一砸,顺道砸向呼延昊!呼延昊闻声急滚向后,靠上殿柱,脚往地上一蹬,也鹞跃而起,墨袍一舞卷了箭矢,在如风般的箭雨里砸向元修! 箭矢砸出时,正逢壁上箭矢攒射,两相一撞,箭矢簌簌落入流沙坑中。元修大笑一声,道声多谢,手中星火微露,揽上那流沙坑前的殿柱,往九枝铜灯上倏倏急点! 三盏火苗燃起,身后箭雨又至,元修足尖疾点殿柱,飞退时胡袍卷了箭矢挥砸向四周,四周箭矢落入流沙坑中时,他落到流沙坑里半栽着的马匹尸身上,那马匹往下一沉,他已飞起,冲向那殿柱,揽上再点! 箭矢如蝗,男子在万箭中执着火折子,如执长剑,劈斩荆棘,力破山河! 此时,地上又一道人影飞起! 月杀纵起,仅靠元修一人,时间来不及,他只得暂时从暮青身旁离开,负责这边四根殿柱上未点燃的灯烛。 呼延昊倚着殿柱而立,殿墙上的箭矢从他两侧疾射向对面,他背后有殿柱挡着,暂且无忧,对面却有飞矢射来。他只好也以袍为盾,扫开利箭,奔向那倒塌的殿柱。 无论暮青说得对不对,此时都不能赌,只能按她说的做! 生死关头,三人借着箭矢推发的间隙行动,以袍为盾,殿中来去如风的箭雨被三人打乱,黑风暴雨,混乱无章。 暮青被压制在地,听头顶成排的箭风驰过,而后散扎在流沙里、石台上、殿柱上……一堆箭矢在流沙坑里撞开,四散弹开殿壁上射来的箭矢,一支箭矢本要射向元修,箭身被撞来的流矢一打,掉头射向暮青! 暮青被压在地上起身不得,见那箭矢纵射过她的头顶,衣袍被那利风刺得贴紧脊背,电光石火间,她知道那流箭会扎向她的腰背! 身旁一人远处,地上扎着数箭,没有给她躲过那一箭的足够的空间,暮青还是就地一滚! 一滚间,见那箭头锋锐刺目,扎向她的左腹!她抿着唇,目光坚如铁石,无惊无惧——这是她的选择,如果必会中箭,腰背和腹部,她选后者。 腰背中箭,恐会伤到脊椎,其结果可能会致残瘫痪,有性命之忧。但腹部中箭,伤势会轻许多! 这一刻格外的长,等待的血花如期而至,那血花却从她头顶落下! 暮青睁着眼,忽怔! 头顶有人驰来,伸手挽那流矢,势如雷掣,万箭之中横取一支,英姿若惊鸿,拳风如震山河,握! 那箭咔嚓一碎,箭头迸射,箭身散如齑粉,那人随箭翎落下,背对她,横臂一震,血洒一地,那人却哈哈笑一声,回身道:“真有的你的!这机关还真破了!” 机关破了,在方才那生死一刻的险时,月杀见元修飞身去救暮青,果断先点了远处殿柱上那最后一烛。 呼延昊在对面也点亮了那倒塌的柱上的九枝铜灯,最后一拨箭矢射出,矢槽的填充声止住。 机关,停了! 殿中死寂,仿佛方才的过耳箭啸只是幻听,唯有一地狼藉提醒着众人方才之险的真实。 呼延昊从对面望过来,孟三从地上爬起来,月杀自远处走来,元修回身,四人皆望暮青。 又被她说中了! 她怎知还有机关,又怎知点亮殿中所有灯烛便能破此机关? 暮青却只望着元修,望他前臂和大腿上扎着的三支长箭,唇紧抿着。 元修一笑,“死不成!放心!” 暮青却不言语,只望住元修,方才他身前身后万箭飞驰,脚下是流沙坑,面前有灯烛要点,本该无暇救她。救她之时,他定是弃了自身安危,一手握碎了射她的箭矢,只余一臂舞那胡袍,终是难以在万箭中保全自身,不得已中了三箭。 这三箭元修避开了要害,死不成,但若处理不好,后患颇重。 古代战场,箭伤比刀伤难愈,皆因箭伤筋伤骨,致残率极高。 暮青看着元修前臂和大腿那三箭,忽然袖口一垂,解剖刀落在掌心,走去元修身边,在那三箭的箭头、箭尾处一划,折断扔开。 元修瞧着,笑了笑,“就这样吧!待出去了再说,眼下没带伤药。” 元修扫了眼大殿上方,那黄沙还在往流沙坑里落,看样子等上头沙子流空,还得些时辰,既然一时半刻出不去,这箭拔出来,血会流得更多。 “你以为我们能从上头出去?”暮青没抬眼,刀光一划,撕了元修前臂上的衣袖,两箭都射在前臂上,伤口血肉嵌着箭身,她望了眼伤的位置,松了口气。两箭都射在偏上的位置,一箭射得偏,扎在肌肉里,没伤到骨头,另一箭箭头出来的位置在中,但射入点偏,像是从尺骨和桡骨中间穿过去了。 这也算是好运了。 “此话何意?”元修一愣,他现在有点怕这小子说话,她说的话就没错过。 不能从上头出去,这怎么听都不是个好消息。 “机关还有后手。”暮青蹲下身,一刀划开元修的长裤,察看他腿上的箭伤伤在何处。 月杀眉头一跳,元修感觉大腿上一凉,也尴尬地往后一退。自那晚将军亭中一事,他总觉得不能再在将士面前胸怀坦荡地打赤膊。 “咳!”孟三转过头,虽然知道英睿将军是在看大将军的伤势,可他还是觉得盯着男人的大腿瞧,画面有点扎眼。 “很好。”暮青凉凉地看了元修一眼,“还能行动自如,不是大将军的忍耐力太好,便是没伤到骨头。” 元修顿觉尴尬,眉峰微敛,岔开这话题,问:“机关已停,还会有后手?” “有。你们闻见什么了吗?”暮青扫了眼大殿四周,她此时才看到机关的全貌。 那机关箭设在大殿两侧的整面墙壁上,箭孔密如蜂巢,里面箭槽已空。殿内的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古怪气息,暮青嗅觉灵敏,但也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何气味,她四下里一扫,忽见殿墙贴近地面之处似有些油亮之物,走过去拾起地上一支散落的箭矢,拿箭翎沾起来闻了闻,面色忽然一沉,“火油!” 暮青拿着箭矢回来,元修没接到手上便皱了眉头,确是火油!胡人攻城常用火油,关墙早被烧黑了多年,火油的气味他熟得很,只是方才身在万箭中,自保、救人、点烛,已耗尽了全副心神,没注意墙下竟有火油流了出来! 那火油只在墙缝里,量并不多,想来是因他们及时破了机关的原因。 “娘的!差一点儿咱们就被烧死了!”孟三骂了一声,幸亏机关破得及时,不然火油一出,殿中点着灯烛,他们几人今日就被烧死在这殿中了! 望着那沾着火油的箭矢,孟三不由心惊,“真叫英睿将军说对了,机关箭射完了,还会有机关等着咱们!” 元修望住暮青,今儿不知被她救了几回。 “既然有火油,何必又是流沙又是箭,火油一出,咱们都得死!”月杀望着那箭,神色颇为不解。 “很好理解。”暮青把那箭丢去流沙坑里,“因为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烧自己的陵寝。” “同样的道理,没人愿意欢迎自己的陵寝里有客人。这设置机关消息之人与其说是大师,不如说是算计人心的高手。他的机关箭是为我们这等没有耐心点燃所有灯烛的人准备的,流沙坑是为呼延王子这等有耐心的人准备的,火油是为在机关箭死角中活下来的人准备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我相信他能考虑到我们这等情形。” “如同世间有呼延王子这等有耐心之人,有在机关阵死角里活下来之人,自然就可能有破阵之人。”暮青望向元修、月杀和孟三,问道,“你们觉得,这陵寝的主人会欢迎破阵之人留下来打扰他的安眠吗?” 元修三人的面色都沉了下来,普通百姓都忌讳坟被人破坏,莫说帝王陵寝了。 还以为破了机关便再无危险,如此说来,更大的危险还在后头! 暮青看了眼元修的箭伤,她也不知接下来的机关是怎样的,只知道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可他的伤需要立刻处理,这处大殿显然不是处理伤势的好地方! 如何做? 如何在下一轮机关中活下来,又不叫他的伤情恶化? 正思索,忽觉脚下有隆隆之音! 几人面色一变,低头望去,只见流沙坑两旁有地面缓缓推出来,正将流沙坑缓缓遮上。 与此同时的是,大殿里面的墙壁忽然开启,两道大门,两条通道出现了众人面前。 ------题外话------ 昨天码不进去,微博里得知有篇文抄袭仵作,我去瞧了一眼,大面积抄袭,搞了半天调色盘,提交以后才知道调色盘无用,不被官方认定,要截图对比。再去截图的时候,发现那作者得了风声,改得真快,但还是有痕迹在。 折腾了一天,累! 今儿第一更,二更晚上九点。 但凡哪天更晚,我就二更好了,不管多少,算是对大家等待的歉意。 正文 第九十一章 计中计!(二更) 暮青想过的机关有很多种,但没有想到会出现两条路。 两条路,狭窄幽长,一目难望尽头。殿中烛台映铜灯青幽,幽光烛地,照进那两条幽长的甬道。 一条甬道白玉铺路,壁上隐见华美青雕,两旁兵俑、仕女、百官在列。 一条甬道尸骨铺路,整整齐齐躺着死尸,皆未穿衣,已化作森森白骨。 玉雕路在呼延昊那边,尸骨路暮青四人这边,流沙坑已填,那些战马狄兵,那些曾经挣扎过的生命被青砖遮盖,埋于这大漠地宫,千年王城。许有一日,风沙吹尽,王城倒塌,亦或再有人进入地宫,这些曾经被掩埋的生命才可重见天日。 而此刻,还活着的人们,面临选择。 没人选择,沙坑不再,敌人就在面前,显然该先杀敌。 元修有伤在身,暮青走上前去,手中的刀刃指向呼延昊。青州山林里开膛破肚的新兵,呼查草原少年被射穿的腿脚,大将军府棺中残缺不全的英雄骨,她与他没有个人恩怨,但他是这世上除了杀爹的元凶外,她唯一想杀的人。 她刀指呼延昊,呼延昊也望着她,男子的眉眼似狄人,眸深邃暗青,青铜灯台幽幽,那眸望着人,好似在茫茫大漠里忽见绿洲。只是,男子的肤色似勒丹人的麦棕,衬着那眉眼,狂野煞人。 暮青知道,那绿洲不过是诱人步入死亡的海市蜃楼,大漠苍狼,狡诈残忍,杀戮才是他的本性。 英俊的变态,依旧是变态。 “英睿将军要杀本王?”呼延昊望着暮青的刀尖问,那在呼查草原上曾残忍地笑言早晚要取她性命的男子,此刻只是如好友般对她露出笑容。 “拖延时间没用,你留在这里,日后才会少死些人。”暮青盯住呼延昊,看破了他的伎俩,抬脚勾起支长箭,伸手一握,向呼延昊射去! 呼延昊闪身轻易躲过,见暮青亲自冲过来,唇边的笑意微深。 “来帮忙!”暮青对身后月杀和孟三道,“小心别被他挟持!” 孟三一愣,月杀驰纵而来,眨眼的工夫便紧紧护在了暮青身旁。 “啧!”呼延昊边闪躲招架,边望住暮青,残忍重回脸上,语气赞叹,“你为何要如此聪明呢?” 那两条甬道看起来铺满尸骨那条杀机重重,但那条白玉路庄严干净,看起来更可疑。这地宫机关花样如此多,很难猜测陵墓主人的用意,也很难放心地选择任何一条路。 她如此聪慧,他很想知道她会选择哪一条,若和她一起走,一定安全得多。 他从不喜欢想杀他的人,但看见她要杀他,他忽然很开心,自从呼查草原起,他就很想抓住她了。 可是,她为何要如此聪明?连他的用意都看得透。 她的身手刁钻古怪,但不懂内力,要抓她对他来说不难,可她身边的护卫很难缠。看起来像是元修的亲兵的那少年身手不如她的护卫,抓住那少年许能让她就范,但因她提前警示过,他们都机灵小心得很。 呼延昊面色渐冷,眸中渐生戾气。 殿中,四人酣战,战况正烈,元修负手远望,本盯着呼延昊,目光扫见四人身后时,面色忽变,喝道:“回来!” 一声喝出,暮青已闻见火油的气味,这气味比方才那墙缝里浓烈得多,趁月杀和孟三缠住呼延昊之时,暮青抬眸一望殿墙,眸光顿寒!殿墙之上,机关箭矢的矢槽里正涌出火油,整座大殿的殿墙都被烛光照得油亮,连殿柱顶端也现出槽孔,火油正顺着殿柱流出,下方三尺处便是九枝铜灯! 没有人会愿意烧自己的陵寝,但那设计机关的人竟如此决绝,他为破解机关之人设了一道选择题,并以烧殿逼他们做出选择。先前的时间或许是他留给他们的选择时间,也或许是他不容许有人不按他的步调走。因此,一段时间过后,如果大殿的门没有关上,这座大殿便会被烧毁。 这座陵寝的主人不知是否是暹兰大帝,若真的是,此人真不愧为一代开国帝君。 能破他的机关之人必是有才华的,他愿意与他们玩耍一番,却不容易有人忤逆他定下的规则,不按他的规矩来,他们就会被烧死在这里。 这时,呼延昊也看见了对面殿墙上淌下来的火油,殿柱顶上的火油就快淌到铜灯处,没有时间了! “回来!”元修又喊,如果一定要选,他选择这条白骨路。 暮青却没有回来,她刀尖刺向呼延昊,虚晃一招,转身往那条白玉路上奔,喊道:“这边!” 元修一愣,他不知暮青为何选那条路,但她的选择从未错过,几乎没有考虑,他朝那条路上奔了过去。 月杀与呼延昊缠斗正酣,孟三寻机退出,想护卫元修进那条甬道。正当他转身之时,呼延昊脚下勾起一箭,手中一捞,抬手向暮青后背射了过去!月杀眸光一寒,手中匕首射向那箭,纵身去追暮青。呼延昊森然一笑,抬手伸向孟三的衣领,月杀余光一扫,半空中回身击向呼延昊天灵! 他不是要救孟三,这烦人的小子死不死,他无所谓,但他如果被呼延昊抓着,那女人一定会拿自己当作交换! 呼延昊的目标是她,救这小子就是救她! 头顶冷风呼啸,月杀未至,内劲已至,呼延昊刚抓着孟三的衣领,见月杀逼来,忽地放手! 放手时,他唇边笑意忽然更深,疾退时身形原地诡异地一转,脚尖忽然点地,退向暮青的方向! 这时,月杀见孟三脱险,手中内劲已收,身子正从半空落下,其势已去,眼睁睁看着呼延昊从他身边驰向暮青,心中顿寒! 中计了! 他抓孟三,让他误以为他想借孟三要挟暮青,实是为了摆脱他的缠斗——他想要暮青,不想让他碍事! 这呼延昊果然狡诈! 月杀怒急,落地转身,却为时已晚,暮青正奔进甬道,元修离得远,人还未到,呼延昊已先一步逼近了那条白玉甬道! “周二蛋!”元修亦急,不顾箭伤在身,拳风烈如雷震,一拳砸向呼延昊后心! 呼延昊已在甬道门口,他望住暮青,对她露出白牙,语气温柔地打招呼,像招呼同伴,“抓到你了!本王说过,早晚你是本王的,英睿将军。” 话音落,暮青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呼延昊的衣领,拽着他猛地往甬道里一扯! “抓住你了,呼延王子。”暮青眸光忽明,手中刀光忽胜,刺向呼延昊的咽喉! 呼延昊眸底涌起惊色,他料到了她会出手,但他以为她会出手逼他不得进入甬道,却未想到她会出手将他拉进来!当她出手时,手中无刀,他诧异了一瞬,正是这一瞬的诧异令她得手,将他拉了进来。 她不可能愿意与他为伴,被她拉进来时他心中已觉不妙,刀光刺向他的咽喉时他已有警觉,脖子向后一仰,那刀在他脖颈处浅浅划过,血线起,暮青啧了一声,浅了! 血腥气散在狭长的甬道里,呼延昊的眸似被染红,内劲成掌击向暮青胸口,暮青拉住呼延昊的劲力未去,借力将他往甬道里一甩,倏地松手,从甬道里退了出去! 她退出去的一刻,殿柱上的火油已流到铜灯处,火苗呼地窜起,与此同时,殿中听见石门缓缓落下的声音。 “快!那边!”暮青对赶到的元修、月杀和孟三道一声,一指那条铺满尸骨的道路。 三人皆惊,心头隐约明白方才指向这边道路只是暮青为了将呼延昊引进来的一计,但生死一刻,眼看那边石门要落,谁也没时间问,月杀带起暮青,元修不顾箭伤带起孟三,两人运起轻功疾驰向那门,在门落到一半时,驰纵了进去! 白玉甬道里,呼延昊望着石门缓缓落下,他有时间追出去,但没有追出去。因为就算出去,元修四人联手,他没有机会进那条白骨通道,假如进不去再返回,这条白玉路的门也可能关上了,到时他只能烧死在大殿里。 她选择了那条道路,即是说,这条引他进来的路可能杀机重重。 男子望着那缓缓落下的门,门外火光已起,照亮甬道的光被落下的门挤压得越来越少,终于将他关入了黑暗。 门缝里尚有一线光亮之时,男子的嘴角淡淡牵起,笑意被脚下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落寞孤寂。 随后,他转过身,毫不在乎地独自走进黑暗里。 那边甬道里,石门同样落下,四周黑暗,脚下白骨被踩断的脆响听着瘆人。 “摸黑走?”元修的声音传来。 “点火吧。”暮青道,“这地宫的主人喜欢试炼人,花样百出,前方大殿已经有火攻了,我想他不会重样,那会显得他技穷了。点火吧,就算有花样也不会跟火有关。” 她话音落下时,元修和孟三手中的火折子都亮了,星火之光,照见甬道两侧的墙壁上有灯盏,两人点亮了附近的几盏,甬道里亮了起来。 摆脱了黑暗,让几人都松了口气。不知在这里面还会遇到什么,未知已让人心有压力,若再摸黑前行,那感觉确实不好。 “看看里面有什么。”元修道。 “看什么?”暮青看向他,“你的伤要处理,先处理完你的伤再说。” ------题外话------ 感谢大家关心仵作被抄袭的事,事情下午已经处理了,抄袭的文已经删除。这里得感谢帮我整理截图的小伙伴,也得感谢书院官博和起点官博的重视,爱你们! 正文 第九十二章 我开玩笑(一更) 那三箭只断了头尾,箭身还留在元修身体里,他们不知还要在这地宫中摸索多久,元修的伤等不到回西北再处置。 此事谁都明白,只是未带伤药,拔箭出血会很棘手。 “我不会让你出很多血。”暮青道,她已看过元修的伤,伤在何处她心中有数。她虽不是外科医生,没做过手术,但是骨骼、肌肉、血管、神经,她比军中医帐的郎中都了解这些。 少年目光清澈坚毅,元修望了会儿,一笑,“好!” 她说的,他信! 看一眼地上尸骨,元修抬脚要拨到一边去,暮青忽道:“别动!” 元修微怔,与月杀和孟三一起警觉地扫一眼甬道里,莫非这甬道中有何机关? “慢慢搬去一旁,不要伤到这些骨头。”暮青对孟三道。 三人望来,面色都有些古怪,她说别动不是发现了机关,而是不想伤到这些尸骨? 孟三抽着嘴角去搬尸骨,腾出七八具尸骨的地方,元修倚着墙坐下,暮青将手臂上绑着的解剖刀全数解了下来。 元修眉峰一挑,他知道她袖中藏着刀,但未见过全貌,如今一瞧,这套小刀竟有七把,刀头有圆有尖,有宽有窄,颇为精致。他想起这刀杀人的锋利,不由赞道:“哪儿打的?倒是好用!” “寻老铁匠打的。”暮青低着头,甬道里的灯烛光照不清容颜。她想起了当年画图打这套刀时,爹寻了他铁匠铺的老友,文老在江南一带的铁匠中颇有名气,听闻江南水军都督的佩剑都出自他手。因她与爹当年帮文老洗脱了同行的诬陷之罪,从此与他相识,他是少有的不介意他们父女仵作出身的人。文老见她所画的图纸新奇,分文未收,以打造佩剑的下脚料替她打造了这一套解剖刀,后来这套刀在江南仵作一行中传了开,也有人去铁匠铺里打,却少有她手中这上等材质的。 许久不曾想起当年事,自爹故去,不过四月,她已觉得时日漫漫,恍若隔世了。 “取盏灯来,近处照着。”暮青帮元修将左上臂的袖子都撕了下来,打算先帮他处理手臂上的伤。 孟三取过灯来,月杀在一旁守着,警觉地注意着甬道里,防备突然出现的杀招。 经过这么一会儿,元修手臂上的箭伤伤口已经红肿,暮青皱眉看了会儿,取了把尖头的刀来,在火上烤了烤,道:“没有麻散,忍着。” 元修一笑,把手臂伸给她,肉都割下来过,还怕这点疼? “为何选这条路?”看着她盯着他的手臂瞧,他不由问。 这条路也是他当时想选的,这地宫若真是暹兰大帝的陵寝,那两条路恐有深刻的寓意。白玉为路,青雕为墙,兵俑百官列道,颇似帝王规格,走上那条甬道便似帝王驾临,前方是那金殿御座。但自古帝王御座皆是尸山填做海,因此才有这条白骨路。 帝王之路,这大抵是暹兰大帝给进入他陵寝之人的思考。 他选尸路是因他不觉得那帝王御座有何可坐,他不愿踏上那条路,百官,金殿,天下,不过大梦一场。他宁走这尸路,男儿当杀敌头,饮敌血,醉卧沙场,马革裹尸青山葬!便是葬了大漠,成了荒魂,也要守望关山,不负一身儿郎豪情! 他的心思只如此,不知她选此路是为何?可是也看出了此陵墓主人的用意? 暮青执着刀,选定了下刀处,眼也没抬,“哦,这里有白骨,千年前的,还没有衣物,研究好方便。” 元修眉头一抖。 月杀转过头来。 孟三手里的油灯一晃,油险些洒出来! 她就是因为这等理由把他们拖进了这条路? 孟三啊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好危险,他们没一踏进这里便被机关杀掉真的太幸运! 月杀转头盯住甬道深处,倍加警觉! 暮青抬眸看了眼孟三手里的油灯,孟三赶紧拿稳,她这才低头道:“开玩笑的。” 孟三:“……” 月杀:“……” 不好笑! 元修哭笑不得,她虽不像是会开玩笑之人,但那夜能讲出那等案子安慰人的人,会开这等冷玩笑似乎也不稀奇。他低头一笑,手臂忽然一痛,看去时见暮青已在他伤口处开了一刀,那刀颇深,但奇怪地没出多少血。她手中的刀刃颇为锋利,割人那一瞬并不太疼,但刀割在肉上不可能一点儿也不疼,他看着她低着头认真的模样,心中忽有所感。 这小子该不是怕他疼,故意说笑话听的吧? 想想她那夜安慰他的话,他觉得很有可能! 元修不觉笑意微暖,这小子看着孤僻冷硬,其实是个心细重情的好儿郎。 “既是开玩笑的,那说说看,为何选这条路?”元修问。既然她想让他转移注意力,那他就找话问吧,不过他觉得方才那话她许不是开玩笑,她就是想进来研究白骨。前几日在大漠,她挖了好几天的骨头。但他又觉得她不该是这等草率之人,她是个重情之人,不会把战友的性命草率地交托在这等趣味之上。 暮青拿刀将箭身和红肿的皮肉分开,看向里面,往外拔箭前先检查了底下箭断处是否平滑,免得划破血管。见无妨后,她开始往外拔,边拔边道:“这些尸骨未穿衣袍,目测骨骼完整,未见骨折。尸骨摆放整齐,显然是死后被摆放好的。甬道里无箭矢、巨石等物散落,墙壁上未见箭孔、裂痕,以及其他机关留下来的痕迹,也未见补过的痕迹。人若是在这里面死的,可以排除箭矢、巨石以及会在地面和墙壁上留下痕迹的机关。当然,人也有可能不是死在这里面的,而是死在外头,死后再被搬进来的。但即便人是死后被搬进来的,也可以排除箭矢和其他不留痕迹的机关。” “我之前说过,这地宫的机关设计者花样百出,前头有箭矢机关了,这里不太可能再有,所以箭矢可以排除。也不可能是杀人不留痕的机关,莫说千年前,即便是本朝,杀人不留痕的机关都是极为厉害的。这等机关若有也应该在后头,此处不会有。好不容易遇上能破解地宫机关的人,不惜烧掉前殿也要逼我们进来玩这场游戏,早早杀掉我们不是太没意思?没有人出去参观一下后面他所设计的机关,他会很寂寞的。” 没人愿意烧掉自己的陵寝,但暮青现在对这陵墓的主人改变看法了。他宁愿烧掉大殿,也要逼他们选择,进来后面一游,或许他很寂寞,想要寻高手破解他的机关,亦或者他有别的用意,但需通过他的层层试炼。 不论是哪种,如今他们不过是在过第二关,难度不会高到秒杀他们。 “剩下的是巨石机关,我觉得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即便有,我也会选这条路。这条路上,至少有可供我们判断的尸体,那条路上太干净,未知性太大。当然,那些兵俑百官或者青雕上许有可供推断机关之处,但我们当时在殿外,不能进去查看,我一眼看不出什么信息,这条路上能看出的信息多,就选这条了。” 当时,不知甬道石门何时关闭,所以不敢两边都进去查看,也不知里面有无机关,不敢轻易踏入,更因有呼延昊在,谁知他何时会害人?所以种种缘由导致不能进入查看,只能从外面进行选择。 单从外面看,她自然选择能给她信息多的一条路,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尸骨,这条路显然更适合她。 说话间,暮青已帮元修取出一箭,箭取出的一刻,血涌出来,孟三从机关分析的赞叹中回过神来,赶紧脱了胡袍,要帮元修捂住伤口。 “没事,手臂抬高。”暮青对元修道,又看了眼孟三手里袍子道,“撕成布条。” 血液并非喷射而出,虽然鲜红,但是从整个伤面渗出来的,没有伤到动静脉。 元修依言将手臂抬高,孟三边将袍子撕成布条边紧张地盯着元修的伤,血还是在流,但看起来并不厉害。他在给大将军当亲兵前,曾是骑兵小将,进过医帐,见过中箭的伤兵拔箭,那止血的白布把水都洗红了,一盆一盆的水往外端,还真有因此丢了性命的!大将军此刻的伤情瞧着并没那么严重。 暮青拿过一根布条来,帮元修将伤口外的血擦了擦,然后从怀中拿出了止血膏来。 月杀在一旁见了,面色一变,目光杀人! 暮青低着头,不辨神色,元修和孟三都愣了愣,没想到她身上会带着伤药。那伤药一打开,芳香袭人,元修眉头顿蹙,眸光似被灯烛点亮,刹那逼人!他伸手将那药膏夺过,细一闻,惊诧转作怀疑,不着痕迹将暮青打量了一眼,目光却似沉铁,千斤般压人,“哪来的?” 孟三不知一瓶药膏为何让大将军面色如常严肃,但元修识得此药膏!他虽不通医理,但终究是元家人,眼界见识非常人能比。 此乃三花止血膏,乃属国南图边关往南的图鄂一族所制。此族神秘,止血膏中只有三味药,却都采自图鄂深处,千金难求,宫里也未必有!此乃止血圣药,于军中来说,乃救命之药!元家有一瓶,早年被他拿到军中给了吴老。吴老如获至宝,军职为将者重伤难以续命时才动此药,他只用过一回,便是那年突袭勒丹牙帐,大漠中割肉激军心之时。 他给吴老那瓶三花止血膏多年都未曾用尽,可见此药珍贵,她从军前乃仵作,此药从何而来? 这小子,他一直觉得太聪明,验尸时有些话听着不似本朝之言,这些原只是心头的疑惑,因这小子为人还不错,军功也实在,他将她当做人才,便一直不愿多想。可她手中有三花止血膏,不得不让他怀疑她的身份! 暮青面无表情,从元修手中将药膏拿回来,元修并未不还,由她拿回去,只是盯着她,见她沾了药膏抹去他伤口上,道:“公子魏那里赢来的。” “……”魏卓之? “我和鲁将军赌过三千两银子,那赌坊便是公子魏的,后来我又去了一趟,赌坊中人将我认出来,公子魏恰在,我便与他赌了一局。”暮青声淡,面色也淡,唯帮元修处理伤口的动作不曾怠慢过。 元修闻言,想起鲁大确实在他面前说过这小子赌技颇高,曾在汴河城的赌坊赢过他三千两银子。此事确有,只是魏卓之……魏家乃江南巨贾,与江南士族门阀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牵连,魏卓之除了是魏家少主,还有是江湖人,地位颇高,他与图鄂族人相识,手中有此江湖圣药倒有可能。 只是…… “既相识,那日书房中何故装作不识?”元修问。 “赌过一局,不算相识,与末将相识之人不多。”暮青帮元修擦好药膏,从孟三手中接过布条帮他包扎好,拿起刀来接着处理他臂上的另一处箭伤。 还有此理? 此理虽听着颇似歪理,元修倒有些信,她性情不似常人,本就有些古怪,不喜之事便直言孤僻,那在她眼里不熟悉就不算相识也说得过去。 此言虽似歪理,但在她身上倒也合理。 但元修并未就此罢休,他瞧了她一会儿,问:“当初为何要跟鲁大赌那三千两银子?” 暮青拔箭的手微顿,伤口钻心的痛,元修却眉头都没皱,只盯住暮青,见她对此事沉默了颇久,油灯的火苗映着她的眉眼,她将箭取出放去一边时脸庞微转,那一瞬他似看见她眉眼间隐忍的伤痛。 “家事。” 她显然不愿多言,元修望了她一会儿,既然问了,有些话索性问完。 “三千两不够处理家事?之后又为何去赌坊,魏卓之何故拿此药来作赌?”她乃仵作出身,家中定然清贫,百姓之家非王侯之家,家事用不得那许多银两,三千两按说足够了,为何还要再去赌坊? 暮青确实再去过赌坊,那三千两为爹置办了棺椁丧葬之事,又给了义庄守门的老者一些,身上没剩下多少。后来去美人司,为过验身一关,她又去了趟赌坊,只是没去公子魏的春秋赌坊,且去之前她重新易容过,改换了容貌,因此那次去赌坊并未被人认出。 她不愿蒙人,但若不如此,难以解释止血膏之事。元修臂上的箭伤其实并未严重到需止血膏救命,但她难以说服自己有药不用,他的伤是为救她而受,那一刻他不惜性命,这一刻她怀中有药,如何能说服自己不用? 这年代,箭伤若处置不妥极易落残。元修戍守边关十年,大兴的英雄儿郎,她实不愿见他一身英雄志,从此归故里。且这大漠地宫机关深诡,前路不知还有何险,这伤还有折腾之时,她若有药却藏着,难过心中那关。 但此药一拿出来,元修定起疑,步惜欢不能暴露,她只能拿魏卓之挡一挡,他是江湖人,此事说得过去,且他还算机灵,元修若问起他,他应能应付。 暮青将伤口涂上药膏,抬眸看了元修一眼,冷道:“银子多,闲的。” “……”她是在说魏卓之? 元修深望着她,魏家乃江南巨贾,这药膏随心情便拿来作赌,也有可能。士族权贵公子,豪赌者多得是,他未来西北前,在盛京天天见。 “末将能猜测的只有这点,公子魏究竟是不是银子多闲得蛋疼,大将军可回去自己问他。”有些事都解释得清楚明白,听起来反而像编好的谎话,留些不清不楚反倒显得真。 “还有,百姓家中事三千两银子一定够,只因百姓清贫,恕末将不能理解。大将军可曾听闻民间一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士族门阀,只见钟鸣鼎食,不见民间悲苦,永不知百姓遇事,需多少银子才能求那些昏官看上一眼。”暮青眸光清冷逼人,只望了元修一眼便低下了头,但只是一眼,男子便被那眸中寒霜利刃刺得无言。 元修是英雄儿郎,暮青也钦佩他,但他终究是元家嫡子,军中之苦他吃过,百姓之苦他却不见得了解。 孟三在一旁拿着油灯低头不言,显然暮青的话他能理解。 气氛沉默了下来,元修望着暮青,心中疑问渐淡,看她帮他包扎好手臂,不觉有些好笑。 她生气了,方才与他说话都自称末将了。她这自称在大将军府中时他也听见过,只是那时与她不算熟,他听着不觉得如何,这一路行来,和这小子熟了,听她如此疏离的自称末将,他还真是听着浑身难受! 看着她手中的药膏,男子眸底的笑意不觉柔了些,他的伤死不了,她可以不拿这药膏出来的,拿出来徒惹他怀疑盘问。她性情冷淡孤僻,定不爱惹一身怀疑,但她还是拿了出来…… 此事是他对不住她,不该疑她! 灯烛火苗暖黄,男子的眸光有自己都未察觉的愧色,半晌,他一笑,“行了!别沉着脸了,英睿将军大人大量,消消气!” 孟三手中的油灯一抖,月杀古怪地看向元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暮青面无表情抬头,把药膏放去地上,看了眼元修的腿,冷着脸道:“末将家中清贫,吃不饱饭,饭量小,肚量也不大。” 她将刀就近火苗,又烤了烤,道:“腿伸过来!” ------题外话------ 二更晚上九点。 今天三十号,月底了,妞儿们有月票的记得清一清,月初就作废了。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最是那一摸的悸动(二更) 油灯火苗暖黄,火里烤着的薄刀看起来并不冷,却莫名让人脊背生寒。 孟三道:“英、英睿将军您悠着点儿,我家大将军的腿伤过……” “见过。旧伤添新疾,再不处理,他的腿要废!”暮青冷淡道,最后那字格外清晰铿锵。 孟三望了眼她手里刀,忽然替大将军捏了把冷汗。 元修一笑,把腿伸给她,随她乐意! 他腿上中箭之处,暮青已将周围的裤子割开瞧过了,元修中箭后用过腿力,腿上的伤口看起来比手臂上的严重得多。暮青并无处理箭伤的经验,因此先拿他手臂上的伤练了手。 当时暮青便端量过元修腿上的伤了,箭从后方大收肌处射入,从前方股外侧肌处射出,伤处有些偏,但很可能压着股动脉!此伤有些险,取箭时需万分小心。 见暮青盯着元修的腿许久没动,三人便知此伤恐不容乐观,气氛静了下来,三双眼睛盯住暮青,见她将元修大腿上那片布料都撕了下来。男子的腿线条精劲流畅,油灯火苗跃动,那腿也似蓄着力,刚猛如豹,只是腿侧一片巴掌大的伤疤颇为扎眼,那箭伤周围红肿的血肉瞧着更显狰狞。 月杀瞥了眼那片伤疤,上回她瞧的便是这疤?还真有。 暮青不看那伤疤,只盯着那箭伤,执刀轻轻挑开箭身周围的皮肉瞧了瞧。 疼痛传来,元修不觉腿一使力,暮青道:“放松!” 她知道这很难,但他一使力,肌肉收紧,这箭被绞在里面,更难拔。 元修竟真依言放松了下来,暮青又拨开伤口再三估摸肌肉和血管的位置,男子额上渗出细汗,却始终未再用力。 决定拔箭前,暮青将一团布送到元修面前,“咬着。” 元修看那布,眉头微抖,那是从他腿上割下来的裤子!他转过头去,气笑了,“不用!你小子何时婆婆妈妈了?动手吧,利索点儿!” 暮青语气生寒,“要能利索点儿,我就不给你咬了。” 此处没有医疗仪器,她只能慢慢地拔,凭验尸经验避开股动脉血管,一会儿钝刀割肉般的痛有得他受! 孟三和月杀一愣,这伤真如此险? 可元修还是那句话,“动手吧!婆婆妈妈!” 他转着头,却能感觉到她眸中的利刃,随后她便将那团布收了,但没扔,只交给孟三抱着,道:“一会儿你家大将军撑不住了,塞他嘴里!” 孟三乖乖点头,也不知是谁的亲兵,元修皱眉看了他一眼,腿上传来拔箭的疼痛时,他皱着的眉头只微动了动。孟三却咧着嘴,感觉自己的腿都在痛,见暮青将那箭往伤口一侧压了压,斜着往外拔,她拔得极慢,油灯里火苗噼啪响,深长幽暗尸骨遍地的甬道里似有阴风在动,好似过了极长的时辰,那箭才拔出寸许。 灯烛微光照见元修额上的细汗,他眉宇平静,始终未再使力。甬道里静得只闻烛火声和箭身拔出时磨着血肉的细微声,男子低头望向少年,她一手两指撑在他伤口周围,使力将伤口撑开些,另一只手慢慢将箭往外拔。涌出的血染了她的手指,衬得那手玉白小巧…… 元修眉头微皱,盯着那手,心头又生古怪,不觉望向少年的脸。她半低着头,脸上还戴着胡人面具,他想象着她原本的眉眼,粗眉细眼的,平平无奇的相貌,瞧着就是个普通少年。可她的手不似军中汉子的手,军中都是粗汉,偶有魏卓之那般公子哥儿,但习武之人的手,他未曾见过如此漂亮的,便是养得再好,男子之手终是骨节分明些,大一些。 他眸中疑色渐深,这时,见暮青抬头对孟三和月杀道:“拿块布来,过来帮忙按住伤口周围!” 元修一愣,她仰着头,脖颈处有浅浅的喉结。眸中的疑色被击碎,心头却总有古怪绕着,只是一时说服不了自己。他这般疑惑着,纠结着,不知多久,那箭竟就这么慢慢拔了出来。 箭身拔出的一瞬,血涌出来,暮青丢了箭身,一把将他的腿抻直,一手接过月杀手中的布团按住伤口,一手往他下腹与大腿根部处一按! 那手指玉般颜色,烛光里一晃,探来他下腹,只是触着他的衣袍,便有奇痒自他下腹窜起,元修忽直起身,眉宇忽生暗沉,一把握住暮青的手!他只为阻止她,那手握在手心里却软软的,他手心一麻,似被电着,急忙松了! 这一握一松间奇快,月杀的眉头只来得及跳了两跳,两人便再无接触。 甬道里死一般静,唯暮青面色清冷,“你想死吗?” 她仍按着元修腿上的伤口,抿唇沉声道:“方才我按那处,自己按着!腿根有脉动之处,两指重力压迫!不想死就快些!” 元修眉头紧紧皱着,望了她一眼,目光又刷地躲开,手却依言自己按了上去。 暮青瞧了眼,见位置瞧着没错,便低头压住伤口,观察出血去了。 头顶一道冷飕飕的目光落来,月杀的。 一道怪异的目光,孟三的。 还有道复杂纠结的目光,元修的。 暮青眉头死死一皱,这些人,生死关头,迂腐! 迂腐的三个男人却各含心思,元修按着腿脉,手心里却烫着,方才那手柔软的触感仿佛仍在,那柔软仿佛在他心头抓了一把,叫他忽记起校场骑马那日,她的腰身和腿摸着也是软软的…… 这时,脑海中却闪过少年脖颈处的喉结,古怪,疑惑,一团乱麻在心头拧着,二十五年来,他心中向来坦荡,今日忽然一团乱麻堵了心,他顿觉有些烦扰。 那帮他按着伤口的少年却显然没这烦扰,她换了两三团布,按压了许久,再将布团拿开时,见血渐渐止了。 暮青拿起药膏来,趁势抹了,扯来布条便帮元修迅速包扎了起来。 孟三目露赞叹,有些激动,“将军的医术真不比军帐的医官差!” 那地上只有两三团布,出的血比预想中少太多!大将军这等伤,若交给医帐里的医官处置,即便吴老动手拔箭,估计也得端出几盆子血水去!且对比大将军腿上这伤,手臂上那两箭拔时出的血简直太少!这等医术,足以叫医帐那帮医官汗颜了。 “这不算医术,只是验尸的经验。”暮青将刀擦好,收了起来。 她跟着爹识得些药草和常用的方子,但论医术谈不上,军帐中的医官可探脉开方医病救人,这些她不会,怎敢称医术。 她只是实话实说,听见的人却如被雷击中! 孟三僵直地张着嘴,刚才拔箭英睿将军是当成验尸了?他家大将军如此英雄人物,竟被当做尸体在医?啊啊这简直……丧心病狂!简直……惨无人道! 贫苦人家出身不识几个大字的少年恨不得把胸中那点乱七八糟的词全挖出来,元修低头咳了一声,心头那烦乱被这话气得忽散。月杀都忍不住瞥了眼暮青,天下间怎有这等女子,她眼里除了尸体可还有别的? 仿佛在回答他这个疑问,暮青收了刀便起身往甬道里面走了走,在一盏油灯前停下,看地上摆着的尸骨去了。 元修的伤刚处理好,不宜大动,甬道里暂时一切平静,暮青便建议元修休息一晚。四人昨夜在狄人部族拼杀半夜,策马疾驰半夜,落进这地宫后又与机关一番拼杀,大家都累了,需要休息恢复体力。趁着这一时平静不好好休整一番,谁知后头还扛不扛得住?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身上虽未带干粮,但水囊随时绑在腰上,在这地宫里只要有水便能撑上几日。 谁也不知外头什么时辰了,甬道里光线昏黄如夜,元修倚墙坐着,目光落在暮青身上,见她在对面不远处盘膝坐着,怀里抱着只头骨摸来摸去,摸罢又起身拿手丈量那些尸骨的胳膊腿的长短,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拿手指在砖石地面上虚虚划着什么。 他忽然便觉得她此前所言并非玩笑,她是真的研究尸骨研究得很积极,很开心。 元修微微摇头,眉目在昏沉的甬道里星河般疏朗,脸上带着已所未觉的浅笑。一直望着她,望那壁上油灯昏黄,他渐渐合上眼,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多久,月杀和孟三轮流警戒,换过两轮,发现元修发起了烧。 本来四人决定休息足了便寻找出路,但元修发了热,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暮青三人重新安排了一下,由孟三照顾着元修,暮青和月杀轮流警戒,轮到暮青休息时,她便去研究尸骨或替换孟三,让他休息。 甬道里无白天黑夜,四人总觉得一直在黑夜里,腹中饥饿只能忍着,口中干渴也省着水囊里的水。元修发着热,他比他们更需要水。 三人在甬道里似暂时住了下来,替换了十几轮时,元修的烧热退了下来,人却未醒。三人趁机睡了会儿,他却又发了烧热,如此反反复复,不知几日,总觉得好似度了数年时光。 其实,并非数年时光,只是三日。 这三日,外头为寻四人已生大乱。 ------题外话------ 二更到!继续码明天的。 这月31天,明天最后一天,妞儿们别忘了清月票,客户端的再签到两天就可以抽奖了,我决定月初的时候试一试,验证一下大奖永远在隔壁的真理。 正文 第九十四章 密室逃脱(一更) 青州山。 官道旁的密林里,两匹骏马正低头嚼着青草,树影斑驳落在男子肩头,晨阳如缕洒在几封奏报上。 密奏—— 十月初五,呼延昊夜率五千精骑驰出狄部,苏丹拉带着突哈王子的尸首,率残部退往勒丹撤退。 十月初六,西北军副将骠骑将军鲁大率五万兵马大漠围剿狄部精骑五千。狄部落入呼延昊麾下,其麾下部众挟部族百姓号令七万铁骑死守,西北军主帅失踪,强攻暂缓。 同日,西北军左将军王卫海率部突袭勒丹牙帐,杀敌三万,大胜而回途中路遇苏丹拉残部,斩苏丹拉首级,夺突哈尸首,俘勒丹残部而归,勒丹王闻讯病重。 同日,塔玛大漠流沙坑陷,现地宫陵寝,大殿烧毁,西北军百里运桑卓湖水救殿。 十月初七,大殿火熄,残箭遍地,四面焦黑,未见人马尸骨。殿内有门两道,一日未寻见机关,桑卓绿洲树矮枝细,难以为攻城木,鲁大定西北关城运木之计。 “她没事。”清风徐来,草叶落于奏报之上,男子信手拈了,掌心里摊着。风舒草长,那青青颜色,春寒玉瘦,似那人。 李朝荣恭立男子身后,未接话。在他看来,暮姑娘未必无事,那沙坑陷了元修、暮姑娘和月杀,也陷了呼延昊和狄兵,地宫大殿残箭遍地,又起了大火,显然有过机关拼杀,既如此,何以一具人马尸骨未见? 那地宫机关有古怪,暮姑娘许去了殿门后,但在那殿门后也可能遇上机关之险。 此时说无事,言之过早。 但他忍下未言,无需他道破,主子心思从来莫测,怎会看不破?只是心中望念姑娘无事罢了。 这三日,主子日夜疾驰,一日跑死三匹马,三日到了青州界,喝口水都是在马上,若非心中执念,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眼看西北在望,姑娘有事无事,去了便知。 “朝中命青州军救西北,奏折送去帝驾中,替子已画可,青州军已出。”李朝荣抿着唇,目沉面冷。圣旨敕书,按朝中祖制,当由朝官起草,陛下画可后,原旨封存,再起草抄旨后才可下发。帝驾准奏那日,朝中调兵的旨意便直接发去了青州,显然早已准备好两道圣旨,不待陛下原旨发回,敕书便下达青州。 元家如此轻忽圣意,已是无法无天! “嫡子失踪,他们也是急了,怎会等圣旨回朝?朕不在宫中,不还有太皇太后?”步惜欢收了密奏,抬眸望远,平平无奇的眉眼,素布白衣,懒懒一笑,偏生如虹气度,如见云容。 “元家大公子和四公子请来西北寻元修,四公子元谦常年缠绵病榻,太皇太后未准,准了大公子元睿来西北。这两年,青州守将侯承业与元睿过从甚密,元修少年时期与元睿多有不和。”李朝荣皱起眉头,元家派元睿和青州军驰援西北找寻元修,这是找人还是害人?害了元修也倒罢了,暮姑娘可同在地宫中! 步惜欢闻言,眸底波澜不兴,不紧不慢牵起唇角,噙一抹轻嘲笑意,“如此,元睿回不去盛京了。” 李朝荣微惊,不解。 “大漠地宫许与暹兰古国有关,黄金神甲,瞧在谁眼里都是起事之资。元睿私结外党,前两年还有些耐性,听闻此事便自请来西北,心太急,意太明。”步惜欢抚着掌心草叶,嘲讽微深,“准他来西北,便是准他入地宫,暹兰大帝的陵寝,机关深诡,岂是谁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 李朝荣深吸一口山风,灌了一腔凉气。 太皇太后准元睿来西北是想杀他? “元家向来如此,太在乎名声,便是清理门户也要留个兄友弟恭的美谈给天下人,好过留个戕害家族子弟的污名在世间。”男子话嘲讽,唯望那草叶的眸光轻柔,世上少有两全事,不舍,难得。 李朝荣抬眸望一眼身前男子,只见那山风清幽,男子执草叶负手远望,晨阳高升,青天寥阔,人在山间,指点天下,谈笑争雄。 “主上可想入青州,顺道微服查探青州局势?” “不需。”步惜欢淡道,转身望向身后茫茫青州山,“翻山。” 翻山入呼查草原,可一路驰去西北。 李朝荣恭身应是,青州军已动,青州局势有些微妙,官道之上探子多,走官道容易生事,但翻山不如走官道快,主子心系姑娘安危,他原以为主上会冒险走官道,还在想着若如此该如何劝,未曾想主子心急却不曾乱,事事皆在心中。 李朝荣转身去牵马,回来时见步惜欢望着掌心草叶,树影斑驳落在他脸上,瞧不清神情,只瞧见他轻轻一抚,随风送远。 李朝荣忽怔,心中闪念一动,莫非……主子走青州山入呼查草原,还有些别的心思? 想着,步惜欢从树下走出,风华雍容,矜贵散漫,方才树下那神情似只是李朝荣的错觉,他转身深望一眼晨阳照着的青州山,道一声:“走吧。” * 地宫,甬道幽长,壁上油灯火苗晃着,生着虚影。 元修醒了,四人却困在了甬道中。多日未曾进食,只靠水撑着,四人都有些手脚虚软。 元修发热的时候,暮青三人未敢查探甬道,怕误触了机关引险上身。如此狭窄幽长的道路,机关难躲,元修昏迷着,带着他躲避机关会更险。 元修醒来后,暮青三人才开始查探甬道。这条甬道长十几丈,尽头一道石门,想出去看来是要寻开门的机关,但机关一直未寻见。不仅开启石门的机关未寻见,连预想中的巨石或者其他机关都未遇着。这条甬道看起来似乎没有杀机,只是将他们困在了其中。 月杀从甬道壁顶落下来,摇摇头,“摸过了,跟墙上一样。” 这条甬道两面墙壁都以青石雕着繁美的图画,绘得是仙子引路,帝王携百官登天路的故事。这一条白骨森森的甬道里,两壁竟绘着升天成仙之景。暮青等人将墙壁上所雕的凹凸之处摸过了几遍,都未曾发现有异之处,后来月杀猜测两壁绘的是升天之景,机关也许在头顶,便纵跃而起,将头顶的石雕也摸了一遍,让人沮丧的是,如同墙壁一样,开启石门和杀人的机关都未见着。 元修看了眼月杀,此人身手不俗,上俞村一战时,他曾驰往葛州城请援,江南新兵多不擅骑马,他骑术不错,后来自请当她的亲兵长,想着她从军时日尚短,身边亲近之人颇少,他便允了。原只以为这越慈有些身手,未曾想大殿之中竟能行避箭点烛之事,方才攀壁而行的轻功也能瞧得出是高手,只是他尚未瞧出此人身手出自何门何派,倒是观他狄部那夜杀人之举,颇像江湖杀手。 若真是江湖杀手,怎会来军中? 元修心中生疑,因身困地宫,出去是首要之事,便暂压了心头疑虑,只待回了西北再查。他转头问暮青道:“你有何看法?” 她聪明,脑子转得快,按她之前的推断,此地宫的主人不惜烧掉前殿也要逼他们进来,许因寂寞,想要寻高手破解他的机关,也许是有别的用意,但需他们通过层层试炼。但无论是何因由,地宫主人的目的绝非是在此困死他们,那么这条甬道必有开启那石门的机关。只是他们来来回回查遍了都没见着,不知她有何看法? 他们想不到之处,许她能想到。 暮青蹙眉沉思,她暂时还想不到,机关一定有,寻不到只是他们遗漏了哪里,只是一时关联不起来罢了。 元修看暮青低着头,手抵着下巴轻轻擦磨,那下巴有些小巧可爱,那手……他脑海中忽然掠过拔箭那时的情形,心头不由忽乱,赶忙将目光转了开。 目光这一转开,他望见地上尸骨,不由一愣,“这些人是如何死的,你可瞧出来了?” 他不知昏睡了多久,但知道他昏睡时,她一定将这些尸骨都瞧过了,有没有可能发现一些机关的线索? 话虽如此问,元修却不确定,毕竟这地宫很可能是暹兰大帝的陵寝,那这些尸骨可能有千百年了,死了这么久,很难想象世上能有仵作验出死因来。 “活埋的。”暮青却毫不迟疑道。 元修微惊,她还真验出来了?这些人可死了千年了! 孟三也觉得不可思议,连月杀都看了过来,反正一时半会儿寻不到机关,难得有一事有解,三个男人便看向了暮青。 暮青蹲去地上,抱起只头骨来,一手托着,一手在天灵处拍了拍,随后把掌心摊给三人看,只见她掌心里一层细细的黄沙! “人是在沙中活埋的,因死前在沙中挣扎,口鼻未闭,黄沙经口鼻耳进入,皮肉腐败分解了,黄沙却不会随之分解,它们留在了头骨中,是死者留在这世间最后的语言。”暮青看了那些黄沙一眼,死者的语言她是看懂了,但是没看懂地宫主人的语言。 他到底把开启石门的机关设在了哪里? 这是暮青验尸以来解释得虽简洁的一回,三人却听得最明白,心中难免生出叹意。 千年前的尸骨她也能验出死因! 暮青转身抱着头骨蹲下来,将其放回原地,地上铺着青石砖,油灯照着,清幽森冷,暮青放下头骨的手忽然一顿! 元修在后头瞧见,问:“怎么?” 暮青没答,抬头望向甬道尽头,又回头望向来路,扫一眼慢慢一地的白骨,忽然仰头道:“不对!有个地方,我们漏了!” ------题外话------ 靠!家里断电,好不容易拿笔记本搞定了免费的WIFI连上的。 二更晚点,十点吧。 正文 第九十五章 心理题(二更) 元修循着望向地上白骨,眉峰微沉时,暮青一指地上。 他们遗漏了地上。 不是遗漏了地上白骨,而是白骨之下的青砖。 机关消息,寻常人谈起皆会想到那书房里多宝格上的古董,密道里墙上某块不起眼的雕饰。他们也是如此,看见甬道尽头的石门,最先想到的便是壁上的青雕,他们探遍了每处,连头顶都没放过,却独独忘了脚下。 月杀和孟三望了眼脚下,二话不说,开始搬尸骨! 尸骨搬去了殿门那侧的石门地上,堆放在一处,十数丈的甬道,青砖露出,油灯照着,幽冷。 四人将地上的青砖先瞧了遍,每块青砖都一样,没发现开启石门的消息,但在离石门一丈处,月杀敲了敲地面青砖。 叩!叩! 暮青、元修和孟三齐转头,皆听了出来——空的! 不仅那块青砖下是空的,周围四块青砖下皆敲出了空音,但没见着有开启的机关消息,月杀便拿出了匕首,撬开了一块青砖。那青砖打开之时,四人疾退,防备着底下突来杀招,但静待了片刻,青砖下并无动静,只有壁上挂着的油灯火苗摇曳,甬道里传来呜呜之音。 风? 四人互瞧一眼,疾步过去往那青砖下一望,许久未动。 半晌,孟三挠了挠头,“啥?” 他想骂完这地宫主人的十八辈祖宗! 只见青砖下隐约可见一条新的暗道,壁上挂着的油灯清楚地照见一条向下的石阶!月杀将那四块青砖都撬开,石阶全然露出,足够两人并排下行。 这青砖下有路,那甬道尽头的石门是啥? 摆设? “娘的!被摆了一道!”孟三骂道,恼极。 暮青却摇头失笑,有些钦佩。此地宫主人可真深谙人心,他们确实被摆了一道。 一条甬道,并未岔路,前后两道石门,一道是进来的,另一道谁能想到不是出去的? 任谁见着尽头的石门都会以为是出口,他们寻找开启石门的机关,却未曾想到真正的出路就在脚下。而地上的青砖被尸骨盖上了,十几丈的路,几百具尸骨,嫌晦气也好,嫌麻烦也罢,没人愿意动,那四块石砖却正被盖在尸骨下。 这条甬道的杀机不是机关,而是心理。他们历经过前殿的机关,九死一生来到这条路,他们都以为有机关,小心翼翼地探查,当见到尽头的石门,又仔仔细细地寻找开启的机关。两侧墙壁石雕繁美,细致华丽,仙子捧着的玉盘、百官手上的笏板,连帝王王冠上的每颗宝珠他们都探查过,十几丈的甬道,两侧墙壁,来回查了数遍,连他们自己都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时日。若她没有因动了尸骨发现了遗漏的青砖,他们可能会被自己困死在此处,死于饥饿困渴。 暮青有些遗憾,多年未曾解过心理题了,这地宫的主人若还活着多好,真想见一见。 她的笑有些惆怅,元修转头时正望见,不由怔住。这似是他头一回见她笑,少年半低着头,笑意浅淡,似惆怅,似怀念,微柔,却见孤独落寞。只那一刻,他忽觉地宫甬道幽深青暗,她孤身而立,与这地宫一般令人忽觉遥远,似隔千年,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元修心头竟忽的一空,反应过来时已经去拉暮青的手,“站在后头做什么?过来!” 暮青一怔,元修也一怔,掌心里柔软的触感传来,他这才反应过来,似被烫着,倏地甩开。 手虽甩开了,惊色却未去,似被自己给惊着了。 “大将军不是断袖吧?”月杀忍无可忍,冷问。 “嘿!你咋说话呢!”孟三不乐意了,他这一路上就跟月杀合不来,只是大将军不许他吵,他便只好忍着了。如今可是这小子自个儿撞上来的找吵架的,“我家大将军不就是摸了英睿将军的手?大老爷们还怕摸?” “呵!”月杀气笑了,“你见过男人摸男人的手?” “见过!”孟三眼也不眨就答,“我家大将军和英睿将军不就是?” “闭嘴!”异口同声的话,出自暮青和元修口中。 两人互看一眼,元修目光转开,暮青冷着脸,不再理人,先一步下了石阶。 月杀随后跟来,元修和孟三走在后头,甬道里的亮光渐渐没于头顶,黑暗里元修拾阶而下,目光精准地落去前方少年身上,星河般疏朗的眉宇笼了阴霾。 莫非真是军中待久了,他是该定门亲事了? 可一想到盛京,他便觉得心头烦扰更重,深吸了口气时,他微怔。 空气有些潮湿! 此乃大漠深处,地下潮湿说明有暗河!此处地宫在离桑卓神湖约有百里,桑卓神湖百年未曾干涸,因湖下通着窟达暗河,此暗河四通八达,支流颇多,因此被草原胡人称为窟达。 若此处连着暗河,他们许有出去之法! 元修此念刚生,前头月杀点亮了石阶下墙壁上的油灯,只见四人所处的暗道四面皆以青石砌着,暗道里可以闻见潮气,但未必能见着暗河,暗河许被隔了开,至少眼前没有。 眼前一条暗道,前方现出三条岔路口! 四人点亮了这条暗道两壁的油灯,借着光亮看清了那三条岔路,孟三忍不住骂道:“这地宫的主人真是暹兰大帝,小爷也要骂他祖宗!” 其余三人不言,但脸色都冷着,只见面前三条岔路,中间一条干净宽阔,旁边两条尸骨铺路,只是这两条路上的尸骨不再像上头那条甬道般摆放齐整,乱七八糟地倒着,有些骨头已经碎了,看起来像是被杀的。 “这回说不定也是拖着咱们,让咱们在这儿想个几日,干脆饿死!”孟三负气道。 “他不会玩同样的花样。”暮青再次强调,“这次,这两条白骨路是有机关的。” 说话间,她走去左边一条,蹲身来细看地上白骨,道:“这边的尸骨,外头十几具肢体断碎,胫骨、腓骨、股骨、甚至骨盆、尾骨和腰椎都有骨折!越往肢体下方骨折越严重,有几具尸骨小腿呈粉碎性骨折。推断此路上有碾压性机关。这一点从这些尸骨头向外、脚朝内的死亡姿态上也可以推断出来。这条路上有碾压性机关,驱使着人往外逃,但那机关速度不慢,至少比人奔跑的速度快,推测为滚轮式机关。这机关应有两轴,吊在此路上方,滚动一段后会升起,所以这些尸骨粉碎得最严重之处是小腿,大腿、骨盆和腰椎都相对轻些,说明机关边碾压边往上升。” 暮青说罢便起身去了右边一条路,蹲身细看,道:“这边的尸体呈曲线散落,几具死在右边,几具死在左边,再往里瞧也是一样,十分有规律。大多数尸体倚着墙,颞部或面部塌陷骨折,凹缘处有多条平行的弧形骨裂,此乃典型的圆球形钝器造成的机械性损伤,推断此路上的机关为圆球,悬吊上方,左右摇摆,人才会死在左右两边,大多倚墙而亡。” “至于中间这条路,不见尸骨,或许没有机关,或许有。以此地宫主人的性情,如果此路有机关,他却没有如同另外两条路般给我们提示,只能说明一点。一旦我们看见了这条路上的尸体,我们会很快做出选择,要么立刻选择这条路,要么立刻放弃这条路。那游戏便无趣了,他的目的是让我们动脑思考,少思考一条路,会无趣很多。所以这条路上要么没有机关,要么有。若有,必比左右两条路杀人得多。” 暮青说得快,三条路眨眼工夫便推测完了。元修本想在接下来的一路上躲着她,少与她接触,却还是不自觉地被她吸引目光,目露叹色。他叹的不是她以验尸之法对左右两条路上机关的推测,他叹的是她对中间这条路的推测。 “这条路确实不能走。”元修望向那路深处,一眼望不尽的黑暗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那路上有东西,很像蛇窟,又或者是其他毒物。他不懂验尸之法,但身为武者,耳力不差。 月杀对暮青点了点头,显然他也听见了。 机关易躲,毒物难防,此路若进,恐他们都出不来。 正如暮青推测的那般,这条路上的杀机比两旁厉得多。 “既如此,走这边。”暮青走向右边,那有圆球机关的路。 “为啥?”孟三不解。 “左边是碾压性机关,碾人不碾死,只碾一半,腰椎骨折,只能瘫在地上等死。右边机关躲不过大不了砸到头,当场死亡,少受罪!”暮青断然道,她宁愿选右边。 孟三一寒,再望左边那路,不觉一抖,挪去了右边。 元修和月杀也都没意见,四人择了右边的路,进去前暮青道:“圆球人头大小,速度颇快,分布密集。” 三人望着路深处,点点头,只选择了信她,没人问为何。反正她自有道理,问了也听不懂。 没人问,暮青也不多言,四人走进那路,步步慢行,元修和月杀两个高手在前,眼望四方,耳听八路,刚走到第一堆尸骨处,头顶忽有重风而来! 那风带着铁腥气,未至,已似有狂风灌入耳,前方同时有数道狂风刮来,元修和月杀同时出手,将身后暮青和孟三向后一推! 两人被推出去,元修和月杀急退回来,往路上落下来的铁球都目露明光。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方才进入走在前方,都是为了先探探机关,先触了机关,让那些铁球都落下来,之后再寻着间隙带着暮青和孟三以轻功飞驰过去。 机关是死的,人是活的,使计才好过些。 出手颇为顺利,元修回头问:“没伤着吧。” “没。”孟三摸摸摔疼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 元修和月杀的脸色却忽然一变!孟三被两人忽变的脸色吓到,以为暮青摔着了,马上回头查看,一回头,他倒吸一口气,脸色也变了。 后头是来时那条路,油灯尚且点着,路上却只有幽冷的灯火,除此之外,不见一人。 暮青不见了! ------题外话------ 看了评论,表示节操要掉了,为毛乃们辣么关心青青出恭的问题。 不吃东西,喝水又少,出恭是很少的。当然,几天下来,也不可能不出恭,前头写了,甬道有十几丈长,三四百米,想出恭去里面就可以了,看不见的。孟三要照顾元修,月杀会望风。 …… 明天一更的时间不会早,大概跟今天差不多,会在下午两三点。 仵作三十多万字了,我要准备改实体书的稿了,所以晚上更新完了以后要改稿。 第二天一更的内容我只能早晨起来再写了。 正文 第九十六章 蛇窟独处 黑暗的青石道里,有人疾驰。 灯未点,壁冷路湿,难辨前路,那人负重奔驰,步如疾风,啸影掠过冷壁,暗若游龙。 暮青在那人背上,数道大穴被点,一路动弹不得。她腹部搭在那人肩上,头朝下垂着,看不见人,但知道人是谁。 这地宫深处,除了呼延昊,还会有别人? 刚才他们四人进了铁球机关道,方走几步便触了机关,元修和月杀将她推出来,她退到了路口,后背忽被人连点数道大穴,那人扛了她便闪进了中间的青石道。 暮青庆幸的是呼延昊扛起她时,将她的腹部搭到了肩上,她半身悬着,身份侥幸未暴露。 此路颇曲折,呼延昊扛着她左转右绕,地上窸窸窣窣,暮青看不清是何物,只闻见腥臭气,呼延昊却不受影响,黑暗里依旧奔驰如风。绕了七道弯,他停下时已是此路深处,暮青倒悬着,感觉有风自下而上扑来,带着浓烈的腥臭气,几日未进食,又倒悬着颠簸了一路,闻见这腥气,她竟有些想吐。 头顶忽有光亮传来,呼延昊点亮了墙上油灯,火烛昏黄,照见她面前一方深坑,坑中万蛇相缠,她的身子忽然往下一沉! 呼延昊倒提着她的双腿,将她悬在蛇窟上方,用带着胡腔的大兴话道:“英睿将军,本王说过,你的命迟早是本王的。你说,本王要不要把你丢下去?嗯?” 他声音阴冷,压抑着暴虐,暮青不言,她开不了口。 半晌,呼延昊似想起来点了她的哑穴,笑着把她提上来,一指在她颈侧点过,她又被倒悬在了蛇窟之上。 “丢我下去,你就可以困死在这里了。”暮青冷道。 “哦?”呼延昊眉一挑,将她往蛇窟里又沉了沉,坑中万蛇扭曲相缠,渐攀成一柱,似巨蛇生着数头,渐渐逼近她。 “蛇窟十丈,太宽!墙壁湿滑,难以借力,以胡人轻功难以飞跃。前方便可见石门,你寻不到过去之法,又寻不见机关,更不想返回走那两条机关路。你身上带着驱蛇药,此路的杀招对你来说形同虚设,你觉得这是条专为你准备的路,没有想过放弃。所以,你需要我的帮忙,杀了我,你过不去。”暮青冷淡平静道。 呼延昊沉默了半晌,忽然一笑,把她提了上来,“精彩!英睿将军果然聪明,本王的心思你都能猜中,如此了解本王,本王都有些不舍得杀你了。” 他没解开暮青的穴道,提着她走到墙边坐了下来。暮青被呼延昊按着坐下来,墙壁冰凉,地上湿潮,一丈外的地上蛇影密布,却不敢游过来。 暮青记起在呼查草原时,呼延昊设了短箭机关阵,草原上却少有狼群或者鹿群羊群进入机关阵内,那时她猜测机关座下或者草原上埋了某些驱离兽类的药粉。呼延昊此时身上带着的是不是这类药,她不得而知,但此事确属之前未曾想到。 “本王很好奇,以英睿将军的聪慧,那条白骨路上何事难住了你,竟出来得如此晚?”呼延昊仿佛认定了元修等人进不来此路,他竟不急着让暮青寻找机关出路,他坐在暮青身边,看见她不能动不能逃,只能坐在他身边,便心情颇好。 他有兴致聊天,暮青没有,她不答,只坐着。 元修发热耗了不少时日,不然他们不会出来如此晚,让呼延昊赶在了前头进了此路。他们在岔路口择路时,他定在此路上听见了他们的声音,这才尾随挟持了她。 暮青不答,呼延昊拿出只匕首,压在了她颈侧。 轻轻一放,冰凉森冷。 呼延昊转着头,脖子上被暮青划的那一刀经过几日已结痂,但他显然没有处理过伤口,瞧着有些狰狞。 暮青的神色动也未动,呼延昊需要她的帮忙,但不代表不会伤害她。玩虐取乐,又不将她杀死,他有的是手段折磨到她愿意臣服,乖乖地任他玩乐。 但她不会臣服。 她与呼延昊未见过几面,但太了解他!应该说,她了解世上变态杀人者的犯罪心理,所以她了解呼延昊。他杀人的手法是在宣示力量,感受主宰生死的趣味。在他心里,生命只分主宰和被主宰两类,对他表现出顺从和臣服便会被他归为被主宰的一类。而在他心里,被主宰者只是牲畜,是可以随意屠杀取乐的。所以与他独处之道在于对抗,不要让他感受到臣服,她才能不受到伤害。 呼延昊瞧着暮青,见她面色冷淡,眸中不见恐惧。他太了解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恐惧、厌恶、鄙弃……她眼中都没有,只是冷淡,似乎只是不喜欢他的话题,没兴致回答。 呼延昊一笑,匕首擦着暮青的颈侧凶狠一划,森寒的刀光吻过少年细嫩的脖颈,眼见着便是鲜血喷涌。 但血色一丝也未见,呼延昊指尖一弹,刀光一纵,忽射向对面墙壁! 一条蛇被钉死在墙上,呼延昊起身,走了过去。 他一离开,丈许外的蛇影忽然涌动。暮青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见呼延昊将匕首拔出收起。 远处密密麻麻涌动的蛇影忽然向她游来,呼延昊背对着她,割了那蛇的头。 暮青余光看见几条蛇影在逼近,最近的几条已游到她腿边,那墨黑的三角头颅直起,蛇身后仰,森白的毒牙腥臭扑鼻,蓄势待发的攻击动作。 呼延昊忽然转身,走了回来。 蛇影争先恐后地退去,暮青抬眼,见对面墙下,割下的蛇头被碾成了肉泥。 呼延昊坐回暮青身边,将蛇递给她,那蛇连皮都未扒,头颅断处还冒着血。 暮青瞧了那蛇一眼,这回开了口,“你吃?” 呼延昊一笑,“我吃过了,这是请英睿将军的。将军几日未进食,想必饿了。若待会儿饿晕了,本王会很头疼。” 男子的眸深邃暗青,油灯照着,泛着幽光,左眼一条伤疤分外狰狞,仿佛她若不吃,他便把这蛇尸塞进她嘴里。 “哦。”暮青只淡淡应了声,“蛔虫、绦虫、圆线虫、棒线虫、裂头蚴,好丰富的一道菜。” “……”呼延昊举着蛇尸,眸底生出茫然。 “所以,你把我带进此路是为了让我得急性肠胃炎的?” 呼延昊蹙眉,这话他听懂了些,但显然没有想到她会是这等反应。他曾以生食宴过他的那帮兄弟,他们厌恶、鄙弃、神态作呕,而后甩手离去。他也曾以生宴招待过草原上各部族的勇士,所有人都一样,一样得令人生厌,他以为今日也会如此。 但…… 呼延昊一把丢了手中蛇尸,如弃了无用之物,一笑,“英睿将军果然与众不同。” 呼查草原上那五天五夜,他就知道她与众不同! “方才本王听见将军择路之言,深感钦佩。将军既如此了解机关,不妨猜猜本王在那路里遇上了何等机关?”呼延昊看起来还是不急着寻找过那蛇窟之法。 暮青心中却如明镜,他不是不急,只是此人如狼般狡诈,他信不过她。他需她帮忙,却信不过她真有能力寻到出路,所以他在试探她,试探她有多少机关方面的才学,以作为他信不信她对此处机关推断的考量。 “你什么机关都没遇上。”暮青笃定道。 呼延昊微怔,挑了挑眉。 “那两道门是道心理题,而非机关题。干净庄严的白玉路,铺满白骨的尸路都不过是干扰,让人思索到底哪条路里有机关,其实都没有,连真正的出路都不在石门处,你那边的出路应该在某处百官兵俑的石像下。”暮青笃定道,既然他们那条路是心理题,呼延昊那条路上也应该一样。 因为地宫主人出这道题时,无法预料来到殿中的人是一路人马,还是两路人马。他们和呼延昊身处两个阵营,所以两条路他们都进了,但如果来到殿中的是一伙儿人,很可能选择走其中一条,所以无论走哪一条,题目都是心理题。 呼延昊闻言,青暗的眸中忽有明光,看了暮青一会儿,道:“这么说,本王在此题上赢了将军?” 他出来得可比她早! 暮青头无法转动,只瞥了他一眼,轻嘲,“如果有人因寻不到出路,暴躁地拿殿内石像出气,偶然间发现了出路也算赢的话,那就算是吧。” 呼延昊眸光忽暗!她怎知…… “呼延王子被我计设进那条路,心情定然不佳。来来回回摸遍了墙上石雕和百官兵俑的石像,寻不到出路心情会更不佳。心情不佳时,以呼延王子的暴虐性情,你会想杀人,甬道里可没人给你杀,只有文武百官和兵俑仕女的石像。撒气毁了石像,蒙到了出路,这也算赢?”暮青毫不客气。 呼延昊却许久未再开口,半晌,只见男子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气息忽然危险,“本王的性情?看来,将军自以为很了解本王。” “嗯,我不仅了解你,我还了解这条路。”暮青无视呼延昊的危险,坚决不被他掌握步调,忽道,“你想寻找通过蛇窟的办法本身就错了,这条路你想出去,得先下蛇窟!” ------题外话------ 太卡了,今晚二更出不来,地宫这段还有三个情节就完了,我把细纲整理一下,今晚暂不二更了。 正文 第九十七章 对峙,猜心 绑架案不同于杀人案,罪犯通常有所求,求财或者求人。绑架案发生后,罪犯通常会将人质挟持在一密闭空间,警方在处置时,通常会先答应罪犯所求,以引诱罪犯带着人质走到开放地带,寻求抓捕机会。 对暮青来说,呼延昊的犯案性质是绑架,动机是求财,挟持人质之所群蛇环伺,外援无法来到,解救难度大。那解救方案就只能是应他所求,引诱他离开当前地点,进入新的地带,以寻找解救时机。 当然,人质是她自己,她要自救。 可是呼延昊不同于寻常罪犯,他狡诈多疑,残忍变态,危险极高。遇到这类罪犯,哪怕是世界上最专业的犯罪心理学家或者谈判专家,都只会说一句话——不要让罪犯掌控步调。 呼延昊有心试探她,她却没时间陪他。元修和月杀发现她不见了定会到处寻,他们可能会进这条路来,拖得越久,他们寻不到她,进来的可能性就越大。此路太险,她宁可自救,早些脱险,早些与他们相聚。 她不理睬他,不吃他给的东西,解开他出甬道之谜打击他,一切皆是为了乱他的步调。此刻忽然抛出出此密道之法,他心定乱,她的时间便可以不浪费在无聊的试探上了。 呼延昊果然眸生阴寒,问:“本王错了?” “错得离谱。”暮青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要找的东西在蛇窟里,不下蛇窟,出了那道石门许就是别的路。” “你怎知在蛇窟里?” “地宫主人说的。” “……” “前殿一路行来,地宫主人的性情已经很清晰了。陵寝乃安眠之处,事死如事生,百姓也好,王侯也罢,陵墓被盗或被毁乃大凶大辱之事,防范都来不及,谁愿亲手毁了自己的陵寝?行此事者,不受世俗所困,必为决绝洒脱之人。不在乎陵寝便是不在乎身后事,那又怎会在乎身外物?这地宫中若有宝藏,以他的洒脱,必不在乎被人拿走。” “但他的东西不允许轻易被无能之辈拿走,这是一惊才绝艳的上位者的骄傲。他如此通晓机关、深谙人心,在世时定难遇敌手,所以设下此陵寝机关,孤独等待千年,求能破解他的机关和谜题的后人。我如此推断,皆因他前殿杀机重重,后两处却未置绝杀手段。甬道乃心理题,未置杀机,此处为机关题,虽有杀机,但含提示。他若只为杀了我们,何必如此?一个通晓机关的高手,有的是杀人之法。” “前殿,他挑选了能看破他机关的能者。甬道,他挑选的是如他一样深谙人心的智者。三岔路,他挑选的是勇者。”暮青看了眼对面将墙根下密密麻麻游动的毒蛇,道,“我总觉得他在挑选继承者,因他挑选的人跟他一样。他通晓机关,挑的便是能看破他机关的人。他深谙人心,挑选的便是看破他心理题的人。三岔路挑选勇者,我总觉得他要的不会只是敢闯机关之勇,有本事闯过他前两关之人自然有这点小勇,他要的是大勇!敢入虎穴,置之死地而求生者。” 此路上能称虎穴之处,不就是蛇窟? 寻常人见到这等险地定会想办法避开,先找过蛇窟之法,再寻开对面石门的机关。如此思考模式,太直线,太简单,这地宫主人的心思并不简单,他擅长意想不到之处的布置,所以蛇窟之下必有东西,这并非蒙呼延昊的。 呼延昊却不太信,“说来说去,大多是你的推测。” “并非推测。人的行为可暴露出心理,由心理可预测行为。如同呼延王子,青州山里,由你的杀人手法推测你的心理,再由你的心理预测你可能会出现的下一处作案之地,这不难。”暮青淡道,她不能动,看不见身旁人的目光,却能感觉到气氛的暗涌。 远处蛇影涌动,男子的目光却比蛇影更危险,暗藏震惊,也暗藏杀机。 他孤身赴青州,以一人之力谋西北五万新军,天衣无缝的智勇之谋,败于一次密林追捕。他从来不知自己是如何暴露的,只知那夜是鲁大带人追捕的他,而这少年是呼查草原上才出现在他面前的。 以鲁大之能,不该是那败他之人。他曾派人查过,但西北新军中知晓此事之人甚少,死了的那三人有两人以腹疾送往医帐之名遮掩过去了,新军大多只知晓后来死的那个伙头兵,而那夜演练的百余新兵对此事讳莫如深,他不想他的人因查此事而暴露身份,便没命人深查。 此事于他来说一直是心头未解之谜,原来竟是她?! 她青州山败他,呼查草原上败他,大将军府中险致他身份暴露,地宫里骗他孤身进那甬道…… 原来一直都是她!是她毁了他青州之行的心血,毁了他在王帐里许下的战功之誓,让他因败不敢回部族,被迫躲在嘉兰关城内,一关便是一个月,险些错过了夺位大事! 男子盯着少年,袖口暗动,匕首的寒光在她看不见之处倏闪,似那寒霜雪,杀机一现! “你想杀我。”暮青忽道,“你败在我手上过,我让你觉得有挑战,你不舍得没打败我就杀了我,但你绝不允许一个能时刻看透你心思的人活在世上。” 呼延昊袖口寒光忽滞,冷笑一声,忽地甩开,伸手,掐住了暮青的脖子! 他来到她身前,与她面对面,让她看见他眸底的残酷和冷笑里的杀意,“没错!本王是觉得你有趣,一个能败本王青州山妙计、能用蚂蚁打败本王、能骗本王入那甬道之人,值得本王感兴趣。但本王不喜欢你,你活着会处处坏本王的事。” 她只从军三月,便数次坏他大事,世上有她于他来说是大敌,他不喜欢一个时刻能看穿他大计的人。 这少年,不能留! “你不会杀我。”暮青眸中并无恐惧,清澈得似能望见男子最深的心思,“你连掐着我的脖子都为我留了一线呼吸之地,我还能说话。行为反映心理,你在犹豫。” 那手一顿,随即倏地收紧!男子的脸几乎逼来她脸上,眸底残暴的杀机噬人,“你是嫌本王没立刻杀了你,急着找死?” 暮青无法呼吸,也无法再开口,眸光却依旧清明。 那清明成功惹恼了男子,他手一松,还她一线呼吸之地,对她露出森然的笑,“说!给本王说说!本王为何犹豫,为何不会杀你!你不是自诩了解本王?那就说说,说错了,本王就把你丢下蛇窟!” 暮青听见那蛇窟便露出嘲讽冷笑来,“你想得到地宫宝藏,为此不会放过任何一处可能。那蛇窟深丈许,下去了便上不来了,你生性多疑,怕我骗你下蛇窟是置你于险地之策,所以你一定会带我一起下去。你想杀我,但你更想得到地宫宝藏,那才是你的大事。杀我,何时都可以。” 男子的手微顿,随即松开,静默片刻,忽然仰头大笑,那笑声在幽暗的青石道里狂妄肆意,青暗的眸底似含着快意,含着杀意,含着复杂。他看着她倚墙坐着,分明生死由他,却成了这世间唯一落在他手里、在他动了杀机之后还能活下来的人。 “好!既然你这么想陪本王下那蛇窟,本王就带你下去!若下面无路,本王就把你喂了那些毒蛇!”他一把将她拉起来,豪不温柔地往肩上一扛! 忽来的大力震得暮青头晕目眩,胃中翻搅欲吐,她却强忍着,蹙眉屏息。幸亏呼延昊变态,喜欢将人像货物般扛着,而不是像当初章同那般背着,但她不敢保证他能否察觉异样。 元修未能察觉,那是因他没碰过女子,呼延昊未必,且他生性多疑! 呼延昊将她扛起,果然一顿。 暮青的心倏地提起! 却听呼延昊嘲讽笑道:“大兴男儿就是不如草原男儿,单薄瘦弱,小鸡儿似的!” 暮青:“……” 她暗舒一口气,唇紧抿成刀,脑子忽然想起前世一句骂人的话——你才小鸡儿!你全家都小鸡儿! 呼延昊一笑,扛着她跃下了蛇窟! 蛇窟深丈许,墙壁湿滑,呼延昊勉强借力,踏了几下,落去了地上。 脚下血气溅起,一条毒蛇被踩成肉泥,暮青倒悬着,半搭在呼延昊肩膀,蛇窟里未点灯,只有头顶油灯光亮浅浅照下来,她只看见地上万蛇扭动,呼延昊落下的一瞬,多到没过了他的小腿!肉呼呼卷在他腿边,蛇身阴冷的腥臭气扑面,令人欲呕。与这气味相较,暮青觉得尸体的气味美多了。 那些毒蛇却没有一条敢咬呼延昊,在他落到地上的一瞬便全数逃散,除了他脚下被踩瘪了的一条毒蛇,其余的躲去四周,因为数量太多,涌在一起渐渐叠高,墙壁看起来似一道活生生的蛇墙,看一眼,头皮发麻。 呼延昊皱起眉,瞥了暮青一眼。从上面跃下来,他在墙上蹬了三下,她在他肩头震了三下,那身子搭在他肩上,本以为单薄瘦弱会硌人,却意外的柔软,且比想象中轻许多。 从岔路口挟持她时起,他心头就有些古怪之感,但一时想不起古怪感来自何处,结果方才再扛起她,带着她跃下来,这古怪感越发强烈,强烈到他不能忽视。 她…… “那边!”正当呼延昊起疑时,暮青忽然开口,转头看向左边墙壁。 那里,有一道门! 正文 第九十八章 人脸密码 呼延昊的思绪被打断,循着望去,见左墙上有道门,被毒蛇遮了半门,油灯浅淡昏黄的光自上头照下来,照见一条细细的门缝。 呼延昊走过去,墙上的毒蛇四散游向两旁,门显露了出来,他却盯着门未动。 真被她说中了,蛇窟里有暗门! “看见机关了吗?”暮青半搭在呼延昊肩膀上,头朝下看不见墙上,只好问道。 “没有。”呼延昊扫了眼墙上,门两旁爬着毒蛇,显露出来之处都未见着机关。 “沿着墙走走看。”蛇窟是勇者的试炼,敢下来还不算勇,敢在万蛇窟里淡定地把每个角落都细查一遍才叫勇。 这地宫主人也略变态。 呼延昊听着她命令的语气,挑了挑眉,垂眸看她一眼,没动。 这世上敢命令他的人都死了! “毒蛇咬到你的腿了?”暮青问。 呼延昊眼眯起来,气得一笑,她巴不得他被毒蛇咬到吧?可惜毒蛇对他退避三舍,暹兰大帝恐怕也不会想到,会有带着驱虫药之人来到他的陵寝,他布下的勇者试炼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此路乃专为他而设,听闻大兴人信天意,他从不屑,但这回有些信。 地宫宝藏冥冥之中是属于他的。 呼延昊沿着墙边走动起来,蛇墙随着他的前行而退,昏暗的蛇窟里,男子的脚步声轻而不闻,唯蛇身涌动的滑腻声,听着令人头皮发麻。他走过暗门所在的半面墙,沿着往两人落下来时背对着的那道墙走,走到中间,脚步一停。 “有发现?”暮青问。 “有块雕着人脸的青砖。”呼延昊道。 人脸? “接着查探。”暮青没问是何模样的人脸,地宫主人在最大限度地考验他们的胆量,他们才走了一面墙,她总觉得应该全都探查遍再下判断。 呼延昊也这么认为,从前殿到蛇窟,一路上所有的机关都设在令人意想不到之处,这块雕着人脸的青砖怎么瞧都太显眼,很可疑。 但当他走过这面墙,他一共在墙上发现了三块雕着人脸的青砖!再往下一面墙查探,又见三块!第三面墙同样是三块!第四面墙即是有门那一面,除了门,墙面干干净净,没有发现人脸青砖。 三面墙,九块青砖,会是开启暗门的机关吗? 若是,哪块是? “哪块是?”呼延昊低头问暮青。 “抱歉,后脑勺没长眼。”暮青冷道,她面朝呼延昊倒悬着,瞧不见墙! 呼延昊剑眉挑得老高,非但没放她下来,反而笑着打击她,“哦?看不见就猜不出来了?本王还以为你有多聪明!” 暮青唇一抿,眸光微凉。呼延昊笑得有些快意,也有些恶意,他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是能感觉到她利刃般戳人的目光。近来一直败在她手上,能打击到她让他心情莫名甚好。 但他没笑多久,便听见她道:“你不要搞错了,我是可以盲推的。但你能把每张人脸的眉眼鼻唇都描述无误吗?” 呼延昊笑容一僵。 “不能就放我下来!描述能力低还想和我搭档盲推,拉低我的正确率!” 呼延昊笑容忽裂,恶意化作杀气,总有一日,他要宰了这小子! 抓着她的衣领一拎,他将她往地上一墩!暮青闭着眼,感觉脚下踩着坚实的地面,脑袋不再晃了才睁开眼,见面前对着一面青石墙,眼前正是一块人脸青砖。 人脸雕画颇为精致,神态惟妙惟肖,除了眉眼鼻唇,面庞都雕得很清晰,雕刻手法为浮雕,线条流畅,刀法浑厚,只如此瞧着,庄严感便逼面而来。 “看出什么来了?”呼延昊问。 “把我的穴道解了。”暮青忽道。 呼延昊冷笑,拎着她的衣领就将她提去了旁边一块青砖前。 那块青砖在暮青视线上方,她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呼延昊捏着她的下颌便叫她仰起了头。看见她眸底的寒光,他重新露出恶意的笑容。 却听暮青蹙眉沉声,问:“你未成年?” 呼延昊扬眉,“何意?” “为何如此幼稚!” “……” “你如果一定要提着我走,那就劳烦提着我看遍蛇窟三面墙上的每一块青砖,没这耐性就解开我的穴道!” “本王看起来如此好哄骗?”呼延昊这才笑了,冷望住暮青。一面墙只有三块青砖有雕人脸,她需要看过所有青砖?她真以为他是幼稚的孩童? “我需要看三块青砖在每面墙上的分布,需要关联分析其分布的含义。”暮青道。 呼延昊剑眉深锁,“有这么麻烦?” “你说呢?这地宫主人的机关造诣你见识过,若遗漏了哪处,解题错误,门打不开,反而招来险事,后果你愿意负?” 呼延昊紧紧盯住暮青,眼眸微眯,似要从她脸上看出她所言是否为真,看了一会儿,他抬手一拂,想要打开蛇窟之门的欲望终胜过了对暮青的怀疑,自背后替她解了穴道。 暮青感觉身子一松,心中暗舒一口气,道:“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 说罢,她看过面前这块青砖便寻找另一块去了。 “你把本王当成跟班?”呼延昊字字露着杀机,人却跟在暮青身后。 “不,驱蛇药。”暮青蹲在地上,细看人脸青砖,看罢起身,去旁边一面墙。 呼延昊跟在她身后,原本行路无声,却在她身后将青砖碾得沙沙响,跃下来时踩死的蛇尸横陈在脚下,呼延昊一脚碾上那蛇骨,仿佛碾的是前头少年的骨头。 蛇骨尽碎之声在幽深潮湿的蛇窟里异常刺耳,暮青仿佛未听见,她看完这面墙的青砖便接着看下一面,第三面墙刚看完,呼延昊便没有耐性地问:“聪明的英睿将军可看出了是何机关?说出来让本王长长见识。” 他问得这般快,显然不认为暮青能如此迅速地看破开暗门的机关,他为的不过是过过嘴瘾,打击她而已。 却听暮青道:“哦,那你长不到见识了,这机关不需要智慧。” 呼延昊目光一沉,何意?难道她已看出来了? “这机关只需要记忆力。”暮青说着,转身走到对面墙壁中间的青砖,掌心一翻,翻出把解剖刀来。 呼延昊见了,眉宇间顿生寒戾,匕首执在手中,抵向暮青后心!却见她并未生杀气,也没回身,只是用那刀抵在青砖上用力一推,那青砖缓缓被推了进去。 青砖上有些浅黄的毒液,是蛇窟里的毒蛇留下的,她是为了不将毒液沾到手上才拿出了刀来。 呼延昊脸色稍霁,匕首从暮青后心处离开,但未收起,看着暮青推进这块青砖,又转身走回去,将下方一块青砖推了进去。随后她走又去暗门对面那道墙前面,将上下两块青砖依次推进,又走去第一块青砖的墙面前,去推下面那一块。 如此顺序,呼延昊实在瞧不出规律,忍不住打断她,问:“你如何知道顺序?” 她若是推断错了,惹了杀招来,他可是也在这蛇窟里,事关生死,他必须要问明白。 这九块青砖,他想过几种可能。 一种是只有一块能打开暗门;一种是需要几块,有的推进去,有的保留原样,形成一种机关组合;还有一种是都推进去,但需要弄明白顺序;最后一种是这九块青砖都非打开暗门的机关,不过是障眼法,暗门的机关另在他处。 她推送这些机关时,下手颇为果决迅速,丝毫不含迟疑,显然不是蒙的。她如何知道推送顺序,依据为何? 暮青停下来,转头问:“我很好奇,你那条甬道墙上所绘的青雕是何场景?” 呼延昊眉峰深锁,正回忆,暮青替他道:“仙子引路,天子率百官登天路。” “你怎知?”没错,是此景! “证据在此。”暮青一指面前的人脸青砖,“如果不是此景,进入那条白玉路的人来到蛇窟,将无法解开暗门的机关。” 他们那条尸骨路的墙壁上所雕的就是此景,呼延昊走的那条路也必须是一样的,这样才能保证不论进甬道的人选择的是哪条路,来到蛇窟都可以解机关题。 呼延昊却没听懂,有些暴躁,“何意!” 暮青诧异地看着他,她都提起那幅壁画了,他还没想到? “如果童话里的智慧树可以吃,我想你需要吃掉整棵树。”鉴于他几次三番想打击她,暮青毫不留情地反击,“你不觉得这青雕上的人脸眼熟吗?天子率百官,百官有九列,最外面一排的九张人脸就在这九块青石砖上!” 呼延昊盯住面前那块青石砖,眉头越锁越紧。 是吗?眼熟?他为何一点儿也不觉得眼熟? “你没记错?”呼延昊问。 “你没探查过?”暮青也问,“找机关时,你没探查过墙上的青石雕?” “自然探查过!”探查过就该记得住? “探查过就该记得住!这是地宫主人的要求。”暮青道,目露钦佩之意,“他是个天才,所有的布置,没有一处是浪费的。他料到进入甬道之人会在寻找开门的机关时摸遍墙上的青石雕,他要求在此处记起,并将暗门打开。” “用意呢?”呼延昊不解,暹兰大帝为何非要他们在此处记起甬道里的青雕? “大勇之意!”暮青回头道,眸中赞色更浓,那明光点亮了她的眸,那平平无奇的容颜忽增了三分明媚,“你若未带驱蛇药下了这蛇窟,能一边与毒蛇杀斗,一边还能分神记起曾经看过的青雕人脸吗?人在全副心神做一件事时是很难分神做另一件事的,尤其在面临险境时,恐惧和紧张会令人的大脑呈现空白状态,此时还能回想起曾经看过之物并且记起顺序,心理素质才叫强大!这才是他要的大勇之人,敢入蛇窟只能算胆量过人,毒蛇环伺,与万蛇争斗还能分神他事,山崩于顶而面色不改,如此有勇有谋心智过人,才为大勇之人。” 此地宫主人真乃世间大才! 暮青向来冷淡,少有这般情绪激昂之时,她再度感觉遗憾,若此人还在世多好? 有一人可切磋,世间才不寂寞。 呼延昊不再言语,算是认同了暮青的解释,只是见她眸中明光染了层寂寞,不由沉了眉宇。他心情不太好,不知为何。 “你确定你没记错?”不想看见她这副神色,所以他出言打断她的思绪。 “确定!”暮青笃定道,思绪被拉回当初的甬道。 她还记得当时尸骨铺路,她看见墙壁上所绘为天子率百官登天路之景时,心中那一抹古怪之感。她觉得那墙壁所绘太美好,与尸路的气氛不搭调,看着有些违和,还特意思考过其中用意。此时她才明白,为了让来到此处的人能解暗门机关,尸路墙壁上所绘之景便与白玉路上相同了,这大概是地宫主人所有布置中唯一的瑕疵,但实属无奈之举。 总之,当时为寻机关,他们在墙上来来回回探查过很多遍,如此已足够记忆了。又因她当时感觉墙上所雕之景违和,特别留意过,所以记忆格外深刻。 呼延昊看着她笃定的神色,又看一眼墙上的人脸青雕,试着回忆当时墙上所雕的百官容貌,却丝毫记忆不起。若他一人下这蛇窟,看见这九块人脸青雕,绝对不会联想到甬道里的壁雕!更别提记着顺序了。她记忆力惊人也倒罢了,能一看见这九张人脸就想起甬道壁雕才是不可思议之处。 仿佛会读心,暮青道:“浮雕,线条流畅,眉眼精致清晰,神态惟妙惟肖,连脸庞胖瘦都不一样,难道想不到是甬道壁雕?想不到也该能看出雕刻风格眼熟,我们遇到的有壁雕之处只有甬道!” 呼延昊:“……” 暮青却不再理他,转身把三面墙上剩下的人脸青砖依次推进去,速度之快让呼延昊只来得及跟在她身后移步。 当最后一块青砖推进去,两人转身,听蛇窟里有铁链声暗动,感觉脚下有沉铁微震,呼延昊手一伸,点了暮青的穴道。 他只点了她上身,保留了她的行动力。暮青瞥他一眼,暗道此人真是学精了,她设计过他一回,他变得格外警惕,还以为在开石门的一刻他的注意力会有所转移,没想到他不等石门开便重新点了她的穴道。 这时,对面石门轻晃,缓缓地升了上去! 微光浅洒进去,只能照见一角,光线太过微弱,什么也看不清。但里面没有杀招出现,看着似乎安全。 呼延昊匕首一飞,将一条毒蛇钉死在墙上,带着暮青走过去,两旁毒蛇四散,他拔了匕首,取下蛇尸,朝那打开的暗门里就丢了进去! 里面哗啦啦一响,声音格外清脆,那清脆之音落下后,里面便又没了动静——里面有东西,但似乎没有杀招。 呼延昊却不放心,又射死了几条毒蛇,接二连三地丢了进去,里面一串哗啦啦的清脆响声,一物弹出,沿着石门边滚了出来,落到了地上。微光正照在那滚出之物上,金色的光芒在昏暗湿滑的蛇窟地上晃着人的眼。 金币! 呼延昊盯住那金币,气息一滞,难言激动,随后笑一声,拎着暮青走了过去。但他生性狡诈如狼,到了门口还不肯尽信里面没有杀招,便对暮青笑道:“你说,本王应不应该把你也丢进去探一探。” “可以。”暮青丝毫不惧,“如果你进去了之后,有智商靠自己找到出路的话。” 里面若有宝藏,这蛇窟高丈许,墙壁又湿滑,想原路靠呼延昊的轻功上去是不可能的,这宝藏从此处运不走,所以里面必有出路。依这地宫主人的性子,想出去定不容易。 呼延昊笑意沉敛下来,拎着她的衣领一转,让她面向他,看见他眼里的嗜血杀意,“你知不知道,敢侮辱本王的人……” “都死了。”暮青替他说完,有些不耐,“知道了,快进去吧,里面没杀招。” 明知此时不是杀她之机,还总拿此话来威胁她,毫无威胁力,不过浪费唇舌。 暮青冷眼扫过呼延的手,在他怔愣微松时,转身坦然走进了石门里。后头碾着地面的声音又起,呼延昊的脸青如石墙,但还是紧跟暮青进了门去。 门内漆黑,呼延昊屏息,扫一眼四周,他似习惯了黑暗,身在暗处,视物之能颇高,四下里扫过便知没有油灯。但这不是坏消息,因为取而代之的是八柱火台,柱高三尺,雕有华饰,上擎火盆。呼延昊走过去,点燃一柱,周围火光大亮,他依次走过,将八柱火盆都点亮了起来。火盆全都点亮的一瞬,身后石门忽落,但呼延昊和暮青都没理那门,两人同望着眼前华景。 八柱台,青铜鼎,天高九丈,四面华雕,金砖铺地,翠珠为饰,庄严华美如人间金殿,全看不出外面是湿滑幽暗的蛇窟! 此门内乃圆形空间,似取天圆地方之意,中有高台,上面堆满之物金碧晃晃,溢了满眼。 黄金,神甲。 ------题外话------ 昨天看评,好多妞儿表示陛下好久不出来,快没存在感,要倒戈向大将军和三狼了。 我要说一下,这段是整个故事里男配戏份最密集之处了。男主不能来西北,所以都是男配戏份,所以这段多美好啊,等男主出来了,男配戏份还能那么多吗? 笑,男配就是给大家爱的,趁着这段日子,好好爱吧。 其实我更想说,男主男配,更爱哪个,有何关系?我们的目标是要做个女主党!青青才是这个故事的灵魂啊,哈哈。 正文 第九十九章 争执 三岔路口,元修和月杀起了争执。 暮青不见了,三人追出路口,却见四处无人。 孟三挠挠头,“英睿将军刚刚就在俺身后,咋、咋不见了?” 两人一起被推出去,暮青退得远些,他则摔了个跟头,只是爬起来的工夫,人怎就悄无声息不见了? 有鬼? 这念头闪过,月杀从身旁黑风般驰过,壁上油灯里的火苗却不见一动,恍若鬼影! 元修跟着飞纵出来,瞥了那油灯一眼,一把揪了孟三,落在岔路口。 岔路口,月杀扫一眼那两条路,左路横尸遍地死寂无声,中路窸窸窣窣似有毒虫涌动,一切与他们进右路前一样,不似有人出入,暮青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身旁有烈风刮过,月杀忽回头,见元修往来路驰去,墙上点起的油灯火苗被一道烈风绞碎,炸若星火,扑散在来路上,男子驰远,若踏星河,全然不似有伤在身,眨眼已在十丈外。 月杀脚尖一点,飞身追去,孟三在后头追,约莫追出百丈远,他停下,看见一条向上的石阶。 那石阶与他们从甬道下来的石阶颇像,元修和月杀已在上头,孟三蹬蹬上了石阶,见头顶现出一条暗道口,里头漆黑,灯烛未点,那暗道口的大小却跟他们下来那条甬道差不许多。 孟三心头顿生不妙感,钻上去时,一盏油灯被点亮,元修和月杀背对暗道口,他自两人之间看见一条深深的甬道,白玉铺路,路上一片狼藉,一只石雕头颅滚在暗道口,碎了半边,雕画细致的眉眼正盯着他。 孟三倒吸一口气,凉了半颗心。 呼延昊进的甬道! “人不在。”元修说话间往前走了几步,探向墙上挂着的一盏青铜油灯,“冷的。” 呼延昊出了甬道,已出去多时。 话音刚落,月杀回身便跃下了暗道,孟三还没上来,只伸了个脑袋出来,两只眼瞅着里头。月杀回身撞见他挡着路,停都未停,脚尖一点踏在他脑门,孟三嗷地一声仰下石阶,后脑勺将要磕在石阶上时,只觉衣襟被人一拎,月杀从他面前黑风般掠过,抓着他的衣襟,丢弃废物般往石阶下一扔! 孟三一屁股墩在地上,噗噗吐出一嘴泥,怒骂:“你敢踩小爷脑门儿!敢让小爷吃你的靴底泥!敢扔小爷!小爷剁……嗷!” 狠话没放完,身旁烈风一刮,他衣领被元修拎起,如被大漠风沙卷走,一路天昏地暗,落地时已在岔路口。 月杀往中路奔去,元修一手拎着孟三,一手探向月杀肩膀,烈劲如火,压得月杀一沉! 月杀剑眉飞扬,落地回身,目光含剑,“大将军何意!” “此路不通,原路去!”元修道。 “她在此路!大将军不救?”蛇窟路口,月杀面寒如霜。 暮青定被呼延昊劫了! 呼延昊竟比他们先出了甬道!他那条路在他们身后,出来时见他们石阶上的暗门关着,定知他们还未寻见出口。此人狡诈,应是躲在中路窥视,寻时机将她劫入了此路! 呼延昊不可能劫着她躲在来路深处,他们从甬道下来的这条路笔直深长,前半段路又有油灯的光亮,方才她被推出去到他们转身,只那么一瞬,呼延昊若劫着她往后走,他们回身时定能看见,唯一的可能是他劫着她转弯避去中路,这才避开了他们的视线。 这三岔路,两旁皆为机关路,他们择了右路,刚一进去便触了机关,左路想来也差不许多。呼延昊若在左路,机关不可能不启,他只可能藏身中路!此路毒虫遍地,他如何能避开他不知,反正草原五胡乃异族,有秘法也未可知。他只知那女人此时与呼延昊在一起,处境凶险,必须救她出来! 元修阻止他是何意思? “呼延昊不会杀她。”元修放开孟三,却未放开月杀,那手按在他肩头,似有千均力。 “不杀她难道便不会伤她?”月杀冷笑,瞥一眼肩头,心中暗沉。此人内劲阳烈,与主上不在一路,但他负伤在身热病初愈,又忍饥数日还能有一掌便将他压下的刚猛劲力,功力实深! “伤她?”元修闻言竟笑了,“你是你家将军的亲兵长,你家将军有多少本事你不知道?呼延昊想伤她,两个脑子都不够!” 男子眉宇若那星河明朗,笑意甚笃,瞧着竟一点儿也不担忧。 月杀抿唇不言。 “呼延昊残忍嗜杀不假,但他狡诈如狼,非莽夫之辈。这地宫中机关重重,他劫了她,定图她能带他寻宝藏出地宫!放心吧,她的性命暂时无忧!” 元修如此开解,虽有道理,月杀却不受教,“大将军敢保证我家将军毫发无伤?你见过呼延昊的残忍,我家将军数次挫败他,如今人落在他手里,敢保不死,能保无伤吗?以呼延昊的手段,叫人求生无门求死无路的手段有的是!” 他承认,那女人确实聪明!但他就担心她聪明! 方才遇劫,以那女人的聪明,她会想不到提醒他们? 她没留下任何讯号,只能说明她被劫时完全被呼延昊制了住。呼延昊定然从背后封了她全身大穴,他追出来时望进中路时已不见人影,可见呼延昊速度之快。如此迅捷,定不会拖着她前行,她可能会被呼延昊扛着或者夹带着,谁知那胡人崽子的手有没有摸到不该摸的地方,这一路有没有发现她的身份? 她若没被呼延昊发现女儿身,或许还不会太险,若被发现,那就危险了! 无论呼延昊有多少残虐人的手段,对付女人,一个手段就够了! 他奉主上命护她西北之行的周全,又自请做她的亲兵长,他不能让她面临那等不堪的险境! “放开!”月杀面沉如水,瞥一眼肩头,元修不知她是女儿身,自然不知他的忧焚。他若再不放,他恐顾不得遮掩实力,也要在此处与他一战了。 “你这小子,怎说不听?”元修英眉深锁,心中不解,却按着月杀未放,“我且问你,此路毒虫遍地,你可有把握自保之下与呼延昊一战,并将她救出?” “这不劳大将军费心!” “你是她的亲兵,也是西北军的兵,我就得费心!” “大将军此时倒爱兵如子了,怎不想想她此刻身困敌手,就在这遍地毒虫的路上?” “她跟着呼延昊,不惧毒虫!狄人部族擅制兵刃,短箭机关常埋于大漠,大漠蛇鼠蜥虫出没,为防机关阵暴露,狄人上代神巫配了一种驱虫粉,蛇鼠皆畏。此事是我疏忽,未曾想到呼延昊能出那甬道。他既进了此路,身上多半带着那驱虫药粉,她在他身边,不必惧毒虫。”元修沉声道。 此事确是他的疏忽,从那甬道出来后,他因心绪有些乱,见到前面有三岔路,便忘记了往后面瞧瞧。因没探查后路,便没发现后面百丈远还有条石阶,正连着呼延昊进去的那条甬道。若方才查探过,他们便能发现呼延昊已出了甬道,心中有所警觉便不会发生她被劫之事。 大军欲动,粮草先行,粮草欲动,斥候先行,此乃行军之道。他为将十年,竟因一时心事犯了如此大忌! 元修眉峰压着,眸下暗影如霾。他的疏忽致使她身处险境,是而此刻他必须冷静,决策无误才能救她出来,并保她的亲兵无事。 “你若一意救她,将她带离呼延昊身边,你们两人都会被毒虫所困,不如原路行进。右路乃她所择,是何机关你我已知晓,过了此路,寻了开门机关便可出去。呼延昊劫她的目的应该是让她帮忙寻找出路,这三条路的出路应在一条上,我们不如出去在那条路上救她。那条路上只要没有毒虫,从呼延昊手上救下她便不难。” 自前殿来此,地宫主人的用意他心中已能明白几分,他似乎并不为杀他们。两条甬道不论选哪条路,出路都在一条上,这三岔路应该也一样,差别只在于机关不同,看他们愿选哪条。 月杀闻言,蹙眉沉默。 “你要相信,凭她的本事要寻出路很容易。反倒是我们,到了尽头要寻开门的机关,恐要费些时辰,所以我们要快,没时辰耽搁了。”元修说罢,等月杀抉择。 月杀拂开元修的手,脚尖抹地一转,驰入右路。以他的身手,那几个蠢笨的铁球奈何不住他,一会儿便能过了此路,若能寻了开门机关出去,确实比在毒虫路上救她容易,只不知那开门机关好不好寻。 罢了,去瞧瞧便知! 元修见月杀原路驰进,拎起孟三也飞纵进去! 铁球密集,约莫人头大,速度颇快,一切与她的推断丝毫无差!机关已启,又有她的推断警示在先,三人疾掠如风,元修带着孟三,拳风如雷,轰砸开面前铁球,那铁球荡去,撞向前方,若雷震灌耳,砸裂青壁,石屑如雨!两人在铁石林里驰掠,一如苍风逐月,一如雷裂长空! 稍时前方石门在望,孟三倒吸一口凉气,喊道:“大将军!” ------题外话------ 猜猜元修和月杀这俩会去开尽头的门,还是进机关坑。 有事出去了一趟,晚上如果不卡的话就再更一章,但不会太早,大家早晨再看,不用等那么晚。 正文 第一百章 骗人要智商 话音起时,元修和月杀已望见前方,壁顶密悬如林的铁球被拳风分扫两旁,前方现出一方深坑! 月杀在前头,一路逐风,从铁球林里纵出,望见那深坑时,人已在半空!那坑对岸便是路尽头,石门在望,眼前却忽然没了机关铁球,月杀身在半空,前力已衰,借力无处,一坠便落进了深坑中! 这机关道中两壁有灯,元修和月杀却谁也没工夫点,两人一路都摸黑前行,坑深黑暗,不见五指,月杀坠下,未待双眼适应这黑暗,便已闻见沉铁之气,于那九渊之下见血铸刀锋,森冷穿肠。 月杀袖口一扬,黑暗里瞧不见他袖中细丝,只见他急坠间凌空鹞跃,不知何处借力,踏上石墙,青鹰般飞纵而上! 这一坠一上,眨眼工夫,元修已出了铁球林,月杀在前头坠了下去,他心中有警兆,将出铁球林时,一拳将一球砸向石壁,轰声震耳,石壁青砖碎落,元修踏那碎石,急点向石壁,借力一纵便去了深坑对面。 他落地时,月杀也正上来,袖口丝刃已收,元修目露疑色,望向那深坑时垂眸遮了眼底神色,望了一会儿,眉心蹙起。 “机关坑?” “嗯。” “这里面还有机关坑!这地宫主人也忒坑人!”孟三骂道,从甬道到三岔路,再见这黑心的机关坑,他心里对地宫主人已半点好感无存,若此处真乃暹兰大帝陵寝,这大帝心也太黑!这机关道铁球密如林快如风,还黑得难辨前路,墙上倒是有油灯,可谁有那工夫点?就算能过来的高手,也可能在最后关头被坑死在这机关坑里! “她那边可能也有此坑。”月杀面色颇冷。 “放心吧,她有本事找到过去之法。”元修负手道,转身看了眼身后石门,这石门与机关坑之间只有丈许之地,开门的机关不知是否在这丈许之地间。 到了此路尽头,元修反而觉得不确定了,他总觉得太顺利了,以地宫主人的心思,开门的机关恐不好找。 “说不定在这机关坑里。”月杀道,他也觉得太顺利。甬道里开门的机关他们找了那么久,此路的机关绝不会简单,搞不好在最难之处,也就是这机关坑里。 “嗯,也说不定在咱们的来路上。”元修赞同,以这地宫主人的心思,他未必干不出此事来,机关坑是一种可能,也有可能在来路上,比如石壁上。石壁上有油灯,他们一路无暇分身点灯,但说不定机关就需要边过铁球林边开。 两人望着机关坑,皆面沉如水。 孟三古怪地瞧了眼两人的背影,呐呐指了指墙上,“那个……不就在那儿吗?” 元修和月杀倏地回头,循着望去,怔住。 石门左侧壁上,有块雕着弯月凹槽的青砖! 元修:“……” 月杀:“……” 孟三咳了声,为了给元修留点面子,道:“看着像、像开门的机关,不知是不是。” 元修眉心深锁,他和月杀都以为开门的机关不好找,两人没想过能在这丈许之地找到,也就没留意近处,没想到还真有!不过,是不是真的,难说。 月杀也没想到,但也可能真是他们想复杂了,这地宫中机关诡异难测,一路行来每一处都不容易,他们下意识便觉得此处石门的机关不好寻。 也许这地宫主人猜到他们会有此心思,反其道而行呢? 元修和月杀互望一眼,两人想一块儿去了。 “要不再找找?”孟三问。 “不,开!”元修负手望那青砖,背影似见乾坤朗朗铁骨铮铮,“何惧真假!他敢设此机关,我就敢开!开错了,大不了一场拼杀!砸烂这机关道,不信出不去!” 月杀无异议,错了大不了战一场,对了便可出去,不能放过任何可以出去的可能。 孟三听元修一言,心生豪情,一拍胸脯,“我发现的,我来!” 元修没拦他,与月杀一人一边避开,元修避在孟三身旁,提防着一会儿石门一开,若有杀招,好带着他一起避开。 孟三天不怕地不怕,也没元修和月杀那般复杂的心思,元修同意开机关,他扣了那弯月凹槽便干脆地向下一按! 青砖扣下,石壁冰凉刺骨,石沉如铁,耳旁有暗铁滚动之音,千年未启的石门,重启之日,地震如石破,滚滚轰鸣惊了天。 轰隆! 轰隆! 似有巨力在冲撞石门! 孟三手还扣在青砖里,张着嘴转头盯着那石门,“咋、咋会有这么大的……” 动静俩字还没出口,石门忽开!若巨龙之口忽张,巨浪滚滚,丈许之地,顷刻没顶! 元修和月杀在听见那冲撞声时便已警觉,石门忽开的那一刻,孟三被元修提起来,踏上石壁,但为时已晚,石门来似连着暗河,门一打开若大坝开闸,水势涛涛,冲撞之下,元修和月杀脚下双双一滑,人未纵起,三人便被暗河之水冲入了机关坑里! * 八柱台火光彤彤,高台上黄金珠翠堆积如山,旁边十台大箱,甲衣满出,金丝晃眼。 呼延昊未走近,抬手一掷!火光照那匕首,寒光映流火,射向那甲衣,叮一声! 清脆声入耳,匕首铿锵落地,甲衣软软搭在箱沿,丝毫无损。 呼延昊眼神一亮,大步走过去将那甲衣捞起,那甲衣不似武将的战甲,乃是软甲,瞧着金丝所制,但金丝之软不堪为甲,此甲不知何物所造,兵刃不入! 这整整十台大箱的甲衣,若能组一支神甲军,定能驰骋在世,成一支神军! 呼延昊心情澎湃,刚想将甲衣穿上,忽觉身后有目光传来,转身看向暮青后,眸中起了阴沉霾色,笑道:“本王能寻到宝藏,英睿将军功劳不浅,这件甲衣本王可赠予将军。” 说是赠予,他却不容暮青拒绝,打开她的双臂,将甲衣展开,便要为她穿上。那甲衣胸前有衣带系着,他若为暮青穿衣,少不得要帮她系衣带,暮青上半身穴道被点着,拒绝不得,腿脚却能行动自如。 但她未后退,只挑高了眉,冷嘲道:“呼延王子服侍人挺熟练。” 呼延昊面色顿沉,阴霾罩顶,甲衣扔到暮青身上,抬手帮她解了穴道,咬字如磨牙,“自己穿!” 暮青重获自由,心知呼延昊将甲衣赠予她不是出于慷慨,只是狡诈多疑,怕甲衣穿上身会有险,拿她做试验罢了。她心知肚明,却不道破,将那甲衣接到手上,只觉得入手温和柔软,不若金属的冰冷,穿上身后不觉得冷硬,反倒挺贴身。 呼延昊见暮青无事,欣喜如狂,望了那神甲箱一眼,抬手便又要将暮青点上,手指落在暮青身上时,他忽愣,随即面色一变! 暮青目露嘲讽,甲衣她替他试了,他却不能再点住她的穴道了。 “你……故意骗本王将甲衣给你?”呼延昊眼眸眯起,危险如狼。方才他其实没想将甲衣给她,只因要穿甲衣前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才惊觉此衣得有人试一试,这才将甲衣给了她。当时他只想到让她试衣验一验甲衣有无危险不妥之处,并未想到她穿上后他连穴道都点不了了,此刻想想,她方才实有诱骗他之嫌! “骗人是需要智商的,对你,我没用。”暮青不承认。 她不认为她欺骗了呼延昊,她只是利用了他的多疑,一个眼神神甲就能到手,不是她骗术高明,只是他太笨。 呼延昊气笑了,笑意冰冷,如见九幽寒冰,忽然伸手,掐向暮青的脖子! 暮青早有所料,忽然蹲身,指间一直未收起的刀刃狠辣地向呼延昊膝间刺去!她不退反进,敏捷如豹,呼延昊心头凛然,手未收回,腿欲撤已来不及,电光石火间,他腿上气劲震开,暮青的刀刃离他的膝眼只差毫厘,却只觉刀尖儿如被一道无形的气劲所阻,手腕突麻,刀在指尖震得险些落地!她捏紧一收,躬身驰退,与呼延昊遥遥相望,心中暗自可惜。 呼延昊未追来,目光落在她的刀尖上,森冷一笑,“你还是骗了本王。” 那刀尖上泛着浅黄,蛇毒的汁液,方才她在蛇窟里用此刀推送青砖时沾上的。方才她拿此刀刺杀他,他才忽然间明白的,她当时用此刀推送青砖,恐怕就有此刺杀他的念头了,可惜他当时心思在人脸青砖上,丝毫未曾察觉。 再让他想想,他还有什么未曾察觉? “你说要看那些青砖在墙上的分布,关联其中含义,其实是为了骗本王解了你的穴道吧?”呼延昊并不笨,有些事未发觉只因暮青做得太隐晦,但既然发现了她有用蛇毒刺杀他的念头,很容易便能发现她让他解开穴道的理由是谎话,因为那些人脸青砖需要的是记忆力,并不需要看什么分布。她在说此理由时,已经看过墙上的两块青砖了,以她的聪明,当时应该就已经知道这些青砖是甬道里的百官人像了。那么,何来要看青砖在墙上的分布以找寻机关之说? 她那时不过是为了骗他解开穴道,好让她顺理成章地拿刀推送青砖,趁机让刀沾上毒液,好伺机刺杀他罢了。 在蛇窟石门开启的一瞬,如果不是他不放心她,点了她的穴道,她恐怕那时就会动手!只因他不曾信她,蛇窟外她才没寻到动手的时机,但他千防万防,还是给了她时机,被她骗去了神甲,险些伤在她手下! 呼延昊忽然大笑,笑声摧心,目光残嗜,渐渐笑出了血气。 他说过,世间想杀他的人都死了,他没有开玩笑。她落在他手里,即便他用得到她,但让她求生不能求死无路的手段他并不缺,他有的是手段折磨她,他却一根汗毛都没伤她。 他难得对一人有惜才之心,她败他,屡次想杀他,他都可以不追究,但他不容许欺骗。 本想寻到出路后,只要她肯跟随他,他便可不杀她。如今看来,只能把她的命留在此处了! ------题外话------ 这章是昨天的,今天还有。 前两天有妞儿说,我绝叉爱最爱呼延昊,23333,我表示木有瓦!误会这么深肿么破?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绝处逢生,再遇! “你想杀我。”暮青看到呼延昊的神情便知他的心思。 呼延昊森凉笑起,八柱台火光照亮华殿金翠,山般黄金,巨箱神甲,翠满地,珠遍殿,瑶台琼景,暖不透男子的眸。 杀机冷如冰,人影虚晃,殿柱忽被踏碎!翠珠滚落,金石地上清脆一响,金殿半空,呼延昊踏纵向前,火光灼灼,映那青幽的眸,森凉的笑意,残忍如狼。 暮青未退,她已在一门边,仰头望远,眸光清淡无惧,忽然抬手向后一砸! 壁上一石,金雕弯月,受力内凹之时,忽有沉铁声动! 那一刻,他在半空,她在门边,遥遥相望,时辰逝如流沙。 他在半空盯住她,看见她眸中有他不解的光。 此处圆殿有九门,自蛇窟进来时她便数过了。她没来得及探查所有的门,只看过附近三道,得出的结论有三。 第一,三岔路是勇者的试炼,中路有蛇窟,左右两路便应有机关坑。蛇窟有进入此殿的暗门,左右两路的机关坑里也应该有。因此,圆殿中有应三门通向三岔路的蛇窟和机关坑。 第二,蛇窟在中路,此殿左右两门其中一门应是她在三岔路口所择的右路。蛇窟门上绘有蛇图,左右两门一门绘的是太阳,一门绘的是古木。将图形进行适当简化,太阳为圆球,古木为滚轮,分别暗示铁球林和碾压型的铁轮机关。 第三,她看过的三道门,旁边墙上都有一块砖石机关,金雕弯月,机关都一样。此殿要想出去,开门的机关不需要费心寻找,需要费心思的事破解门上的图形,只有一道门才是正确的出口,只有一道门才能把殿中黄金神甲运出去。 但她暂不需要考虑殿中黄金神甲,她要先与元修三人会和。 他们三人若是不笨,应该能推测出她被呼延昊带进了中路,元修与草原五胡打了十年交道,应该知道呼延昊身上有驱蛇药,她跟在呼延昊身边不惧毒虫。元修身为西北军主帅,她信他有决策之能,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带着月杀和孟三继续走右路。右路的机关她已告知过他们了,但没告诉他们有机关坑。以元修和月杀的身手,过那机关坑应该有惊无险,她担心的是他们会去开尽头那门。 地宫主人既是在挑选继承者,没有入蛇窟或者机关坑的人便不具备大勇之才。黄金神甲既然藏在此处,即表示地宫的试炼到了尽头,那么没有通过试炼之人,自然就没有再走下去的必要了。 那门后一定有杀招!所以这一路上她才不想浪费时间,早些进来藏宝之处才可早些寻到去铁球林那边的机关坑的门。只是那机关坑里必定刀光剑影杀招极烈,她不懂内力轻功,若想在其中保命便需要神甲。呼延昊是不会给她神甲的,所以小施计策引他多疑,得了此甲。 方才杀呼延昊只因离得近,顺势而为,成与不成她都算好了退路! 此刻神甲在身,万事已备,只望元修三人没开那门…… 暮青背对石门,等待漫长难熬,呼延昊青眸幽暗,手如鹰爪,向着她的脖子。时辰如同静止,只待石门先开,还是呼延昊先到! 脚下金石晃动,呼延昊离她有一丈! 沉铁扯动,铁链滚滚,拉动石门,呼延昊离她有三尺! 石门缓缓抬起,呼延昊离她有一尺,望见暮青身后,目光忽变! 暮青盯着呼延昊,刀刃在手蓄势待发,呼延昊目光忽变的那一刻,她听见滚滚浪声,倏一回头,石门忽开! 巨浪卷入,撞向暮青,暮青脚下一滑,哧溜仰倒,凌空被浪一打,飞撞向呼延昊!呼延昊看见那浪从石门进来,欲避却驰力已衰,落地的一瞬急点纵起,忽被暮青撞向胸口! 呼延昊正运力,胸前被暮青一撞,闷哼一声,气力一散两眼一黑,两人一同被巨浪卷倒! 倒下的那一刻,暮青依稀瞧见石门口机关坑中刀光森森,有人被浪冲进来,月杀在水里游着,元修离他不远,一臂揽着孟三。 暮青脸色发青,被水吞噬的一瞬心中忍不住怒喝一声——又是你们俩! 那一声怒喝被暗河水吞了,暮青在江南长大水性颇佳,巨浪刚冲进来,水位并不高,她被浪卷倒才让水没了顶。她反应敏捷,被冲走的一瞬翻身便要起来,腰身一用力,却发现扭转不动。 身后,有人抓住了她! 暮青心头一凛,水里睁开眼,转头一望,呼延昊对她露出森凉的笑,在她转头时,他的手扣住了她的脖颈。 “别动!”呼延昊拖着暮青从水里退远,退向圆殿中央堆着黄金神甲的青铜高台,目光放远,望向从水里起身的元修、月杀和孟三三人。 三人被暗河水冲入机关坑里,四面铁球刀光,轻功难已施展,月杀本已动用独门兵刃,扯住一处机关铁球上的悬铁,想要飞驰起身纵回机关道的来路上,但人刚飞起,他凌空转头,看见了坑中的一道石门。 那时他已适应了机关坑中的黑暗,确定自己不会看错。机关坑里竟然会有暗门,他当即便放弃了从机关坑中出去的念头,上头的门连着暗河,显然不是出路,那么出路很有可能是这道暗门!以那女人的聪明,她可能会进了暗门! 孟三在被冲下来时受了刀伤,元修为救他分身乏术,只有月杀一人能寻开暗门之法,他在刀光剑影里躲避飞驰,在墙上找到了些人脸青砖,可是无论怎么推,门就是不开,眼看着水越来越深,就快要没顶,暗门竟从里面打开了! 元修揽着孟三起身,孟三身中数处刀伤,胡袍已被血染红了,又吃了不少水,脸色苍白,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元修将他放在一根殿柱前倚着,暗河水还在涌入,但圆殿颇广,一时半刻还淹不了人。 早在进殿时,元修便看见这殿中之景了,黄金,神甲,世间相传的暹兰大帝的陵寝,他们竟真的有幸一见。 足可建一支起事之神军的黄金和神甲,世间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藏,元修却只望着那青铜台上的少年。 绝处逢生,失而复得,她却落入敌手,喉咙被扣,呼延昊森凉笑着,一用力便可将她的喉咙拧断。 “呼延昊,放了她,你要的我不跟你抢。”元修道。 “大将军是在与本王谈条件?”呼延昊闻言大笑,面露稀奇之色,笑意嘲讽,“听闻西北军自诩戍守国门之军,不与敌军谈条件,一字不谈,一步不退!本王如今所见怎与旧日听闻的不一样?” 元修不言,眉宇沉寒如铁,不答只问:“你要如何才肯放她?只要你说,你敢要,我就给得起!” 呼延昊闻言挑眉,似有惊讶,片刻后又大笑一声道:“大将军爱兵如子,甘为一人弃西北军铁律,本王佩服!只可惜本王不傻,放了她,本王如何出去?” 呼延昊瞥了眼那打开的石门,他们从蛇窟里进来后,八柱台一点亮石门便放了下来,此刻那机关坑的石门却久不见落下,水不断地涌入,这大殿恐怕要被淹!好在黄金神甲都在高台之上,一时半刻水淹不到,若能寻到出路,许有运出去之法。出路只有眼前这小子能告诉他,寻出路可能要些时辰,不然他真想陪元修好好玩一玩,看看是怎样一个他敢要,他就给得起! “你还是落入了本王手里。”呼延昊凑近暮青耳旁,在她耳边笑道,笑意却寒凉,“你可听见了?大将军为救你的命在与本王谈条件,那本王就给他个条件。你来告诉本王哪道门是出路,不说本王便要大将军自毁一臂。西北军主帅元修,神臂盖世,百步穿杨,若废了一臂,那可真叫人可惜。” 呼延昊说话间那扣住暮青腰身的手忽然向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纤柔无骨,他心头古怪之感又生,却因急欲寻出路,只一闪便过,扫了眼元修和月杀道:“别轻动,动一回,本王断她一指!” 月杀本寻机欲动,闻言脚步收住,寒着脸盯住呼延昊。 呼延昊垂眸对暮青道:“看见殿中的水了吗?淹一寸,本王断你一指,想保住你的手就别拖延时辰,告诉本王何处是出路。” 他说罢便松了松扣住暮青喉咙的手,让出毫厘之地,让她可开口说话。 暮青未看元修和月杀,她的目光一直在孟三身上,他倚着殿柱坐着,已然昏迷,照这般下去,他可能会失血过多而死。没有时间可耗,呼延昊等不起,他们也等不起。 “门我未看完,带我走一圈,全部看完。”她道。 呼延昊已习惯了她的冷静,听她声音里毫无惧意,一点也不意外,带着她便下了高台。元修和月杀附近的那三道门恰巧是暮青看过的,呼延昊带着她在殿中走了大半圈,看着并不惧两人,他一路扣着暮青的喉咙,牵着她的手,在两人冷沉的注视下含笑,似乎巴不得他们有异动,他好掰人的手指玩玩。 元修和月杀一动未动,呼延昊带着暮青回到高台时,神色颇为遗憾,低头抚着她的手指问:“看出来了吗?”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卿本红妆 暮青刚瞧完,呼延昊便问,不同于蛇窟里的戏谑打击,这回他是真的动了杀意。 抚着她的手指,他噙着寒凉的笑意低头望她。她比他矮约莫一头,肩头单薄得不似男子,这等身量在草原上连最低等的骑兵都选不上,不过是个饲喂牛羊、任人践踏欺凌至死的奴。可她却有聪明的头脑,草原部族无所不知的神巫都未必有她聪明。那便让他瞧瞧她的极限在何处,亲兵欲救便断她一指,水涨一寸便断她一指,答不出来便断她一指。 断指之忧,时辰之迫,他倒要瞧瞧她还能不能摒弃杂念,去思去想那出路在何处,他倒要瞧瞧,他断她几指时她能想出来…… “西北门,水门。”暮青道。 呼延昊抚着她的手指,忽然僵住,眸中幽光生出裂隙,盯住暮青半晌,森然一笑,扣住她喉咙的手倏地捏紧,“你以为本王好蒙骗?” 随意说出个门来,她以为便能蒙过他,逃脱断指之痛? “蒙骗?”暮青皱眉,颇有不满,“你的大兴话想来是没学好,蒙骗乃靠蒙来骗人之意。你认为破解一处图形谜题我需要靠蒙,还是骗你我需要靠蒙?” 呼延昊:“……” 他方才的话,似乎这不是重点! “好!那你说为何是水门?说服不了本王,本王便断你一臂!”呼延昊气得一笑,捏住暮青的手腕便将她的手臂压向背后。她真有把人气疯的本事,变着法的骂他蠢笨,还责他看低了她的聪慧。那便让他听听,她有多聪慧,只是看过一遍殿中九门便能立刻知道出路。 元修紧盯呼延昊,眉宇如聚烽烟,拳指握如闷雷,裂崩苍穹之力暗压着,指尖白如雪。 月杀袖中独门丝刃暗扣,只待呼延昊一时松懈,杀他个人头滚落! 暮青眉头都没皱,她不是不痛,只是忍着,元修和月杀若见她痛不能忍,必不顾一切出手,届时与呼延昊缠斗起来,会平白拖延时辰,孟三的伤势可耗不起那时辰。 “圆殿有九门,日、月、木、水、沙、石、云、雷、星。日为圆球,月为蛇窟,木为滚轮,简单的图形加减法。”暮青道。 “哦?如此说来,水、沙、石、云、雷、星之门后又为何路?”呼延昊问。 “嗯。”暮青淡淡应了声,呼延昊以为她会解答,却听她道,“你若如此想,永远也解不开此题。” “何意?”呼延昊沉声问,那比他矮了一头的少年背对着他,因被他钳制着无法转身,但他就是能感觉到从她的后脑勺传达来的浓浓的鄙视。 她的命在他手上,竟还敢鄙视他! 呼延昊不觉加重手上力道,想着是否真要把她的胳膊掰断,给她点教训她才肯乖乖听话,但手上的力道刚加重,便听暮青开了口。 “我都说了是简单的图形加减法,你认为以暹兰大帝的心思,他会出如此简单的谜题给我们?”此地已是藏宝之处,若出路只是简单地加加减减便可推断出,那何必设此九门呢?倒不如直接放他们离去! 暹兰大帝,大漠古国一代惊才绝艳的开国大帝,渊博,深沉,傲视天下。他的骄傲怎容许他设下如此不入流的谜题?若如此简单便能解开,以他的骄傲,他会宁肯不出此题,直接放他们离开。 “九门上的图形,最容易加减的便是日月木,此三图却恰恰在三岔路的门上,只能说明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我们进入此殿,乍一看殿中有九门,一时不知出路,最易先从进门处开始查探,然后便很容易得出图形加减这个结论来。以常态思维,我们会以为其他门也是如此,于是便会绞尽脑汁去思索那些水、沙、石、云、雷、星加加减减会是何物,哪道门之后会是出路。但出题之人岂是常人?一路行至此处,若还不知暹兰大帝的性情,以常态思维去解他的谜题,那被困死在殿中为这些宝藏陪葬也怪不得旁人。” “……” “此殿九门上的日月星木不过是障眼法,一个都没用!” “那你要本王带着你把门上之图都瞧遍?”呼延昊咬牙,她戏耍他? “我是看了殿门,不过只是顺道,我要看的是八柱台。”暮青瞥一眼青铜高台下那燃着熊熊火焰的火盆,火盆下的柱上所雕之景栩栩如生,如跨越千年的时光,被熊熊火焰照着,映在大殿壁上,鲜活如昨。 呼延昊转头望去,钳制着暮青的手劲却半分未松。 八柱台? “八柱台上的故事才是打开出殿之路的钥匙。”暮青望着那殿壁上随火光起舞的人影,好似观看走马灯,看一场千年古国的旧景,“柱上所雕乃暹兰大帝率臣民拜天求雨、治沙迁徙之景。太阳门前的柱上雕着一男子,身穿大巫之袍,执神杖登祭台,率百官拜太阳神。木水二门附近柱上雕着巫袍男子率百姓植木固沙之景。沙石附近的柱上则雕着飞沙走石、百姓迁徙之景。云雷二门附近的柱上所雕乃巫袍男子率百官祭祀求雨,天空却电闪雷鸣,大漠少雷,百官闻雷声以为上天要降罪帝国,惊恐跪拜上天。有趣的是月门和星门附近的柱上,两柱所雕之景竟然一样,都雕着巫袍男子登高台夜观星相之景。” 这些石雕的手法与甬道和蛇窟里的人脸青砖手法一致,出自同一人之手,同样的栩栩如生,因此很容易看得懂。 “那巫袍男子既率百官祭拜神灵,又率百姓植木固沙,他应该就是暹兰大帝,集神权与王权于一身,知天文晓理,通达人心,极尽机关之道,世间大才。我不认为暹兰大帝会因失误将两柱上之景雕得一样,我认为他是故意而为,为的是告诉我们读此故事的顺序。故事应该从云雷附近的柱上读起。一日,他率领百官祭祀求雨,天上忽然电闪雷鸣,上天似降不详之兆,因此他夜观天象,次日率百官参拜太阳神,夜里继续夜观天象。柱上未雕他观到的是何星相,但两次所见应该都为不详之兆,他开始率百姓防治风沙,可是风暴还是来了,百姓只能远离家园,迁徙远方。” 呼延昊听着,越听剑眉锁得越紧,问道:“这与水门是出路有何关联?” “我问你,桑卓神湖何时出现的?”暮青忽问。 “传闻有草原五胡时,桑卓神湖便在了。”呼延昊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耐着性子答了。 “那五胡部族何时出现在乌尔库勒草原上的?” “少说七八百年了。” “那暹兰古国何时消失的?” “千年前!”呼延昊耐心耗尽,沉声道,“别绕弯子!” “我告诉你出路在水门,倒是够直接,一点弯子都没绕,但你不信。”暮青冷声道,他以为她愿意在此时跟他绕圈子?还不是因为不如此解释,他听不懂! “你难道没有想过,暹兰古国建于大漠深处,暹兰大帝的陵寝为何会建在此处?此处离桑卓神湖只有百里!”暮青道。 呼延昊忽愣,脑中有闪念一过,难道…… “没错,草原五胡应是暹兰大帝的后人。”暮青一语道破,“此殿中的故事只到百姓远离家园迁徙远方,未曾告诉我们古国的百姓迁徙到了何处。但既然暹兰大帝的陵寝离桑卓神湖只有百里,那么暹兰古国的百姓很可能是沿途迁徙到了乌尔库勒草原。草原五胡的历史始于七八百年前,而暹兰古国消失于千年前,这期间两三百年的时间应该便是百姓建立家园、五胡部族形成的时期。” 地宫这一路行来,行得越深,她心中的疑惑越深。那时并不能肯定地宫的主人便是暹兰大帝,但若真是,千年前暹兰古国因一场黑风暴一夜之间倾国覆灭之说便有些立不住脚。由此地宫中的一切便可看出暹兰大帝是何等惊才绝艳之人,这等人会让他的帝国一夜之间覆灭?今日,历史之谜终于解开了,暹兰古国并非神秘消失了,而是暹兰大帝带着他的子民举国迁徙了。 草原五胡便是暹兰古国之后。 暮青之言不仅让呼延昊愣了,也让元修愣了住。 谁能想到,世人以为神秘消失了的暹兰古国竟然不曾消失,只是改了面目延续至今? 八柱台的熊熊火光点亮了呼延昊青幽的眸,他是暹兰大帝的后人,落此地宫,见此宝藏,一切果然是天命所归!他心潮澎湃,扣住暮青脖颈的力道不觉一顿。 这一顿,暮青忽动! 她等得便是这一刻! 她向后狠狠一撞!头一仰,狠撞上呼延昊的下巴,同时手腕一拧,蹲身,后背贴着他的前身往下一滑! 呼延昊下巴一痛,往后一仰,见暮青趁此空隙手腕从他手中拧开,身子一矮便要从他的手臂和前身的禁锢中逃出,他心头惊怒,眸中杀机一现,手臂一紧急忙捞她。 这一捞,两人一齐惊住! 呼延昊的一臂本禁锢着暮青的腰身,她逃脱之时蹲身下滑,呼延昊手臂一收时她正滑到一半,那手便从她腰身移到了腋下,手掌正覆在她胸口处! 神甲薄软,甲下衣袍不过两件,男子手掌覆在其上,掌心里那柔软虽有些平坦,但绝非男子胸膛的坚硬! 那一刻,似有什么刺了掌心,连心头的杀机都刺得一碎。 那一刻,呼延昊人生里头一回忘了反应,元修纵来,月杀手中丝刃疾射,他竟无所觉。 那一刻,暮青怒跺了他一脚,猛一推他的手臂,从他的禁锢中逃脱了出去。 她逃出的一瞬,疼痛传来,手臂被推开,呼延昊伸手一捞,指尖只来得及触到她领口。猎物从手中逃出,身侧有两道杀招即刻便到,眼看着再抓不到她,出于本能,他一掌击向猎物后心! 那一掌打出时,元修的拳风到!男子拳风刚猛,裂苍穹,破八方,砸得呼延昊掌风一散! 但呼延昊的掌力先出,元修的拳风后到,暮青后心还是受了些掌力,只是这掌力被元修击碎一层,神甲挡了一层,打在她后心时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软,身子向前扑倒。前头一只盛满神甲的青铜巨箱,脑门眼看着要直磕上锐利的箱角。暮青奋力将身子一斜,额头擦着箱角而过,血哧地淌出来,她翻身滚下了高台。 那一刻发生了很多事,暮青滚下高台,呼延昊仰避过月杀的杀招,那丝刃在彤彤火光里一闪,绕上青铜高台后如山的黄金,金子哗啦啦倒下,迎面砸上呼延昊,他在地上一滚,金山塌下砸中他左臂,左臂知觉顿失,他竟敏捷不减,脚往地上一蹬,身子驰退,跌下高台。元修欲追,听见身后响动,回身时见暮青滚下高台,飞身去接!他离得比月杀近,月杀本也跃来,半空中瞥见呼延昊往水门而去,他不知暮青所言是真是假,但地宫中机关深诡,万一那门开了其他出路便再打不开,或者呼延昊出去将门关了,他们被困在殿中无法脱身,结局一样是险! 刹那工夫,月杀凌空一转,飞身去阻呼延昊。 元修接住暮青,抱着她在水里一滚。圆殿华阔,暗河水自石门涌入,才淹了大殿一寸。元修抱着暮青一滚便站起,两人衣衫皆湿,这般贴着,心头莫名有些古怪感,被她贴着之处似烧起,他险些没把她丢出去! 手松开,他才惊觉,赶忙大手一捞,这回改抱为拎。 元修拎着暮青,低头时才见到她闭着眼,半张脸被血水染了,额角血涌,殷红刺目。 “周二蛋!醒醒!”元修喊一声暮青,却见她闭着眼,眉头蹙得紧。 自进地宫,数日未食,为解机关她心力交瘁,方才受了呼延昊一掌,又磕了额角,怕是有些虚脱难醒了。 元修将暮青拎回高台平躺,抬手拿袖口按住她的额角,见一时血流不止,忽想起她身上带着三花止血膏,便想拿出止血。她身上穿着神甲,他伸手便要去解衣带,目光落去她额角忽然怔住。 她戴着胡人面具,额角被擦破,面具也划破了道口子。他本没留意,但许是方才拿袖口按住她额头时揉开了些,那面具自豁口处翻了开,里面……似乎不太对劲! 那里面瞧着似乎还有什么翻着,原本薄如蝉翼,翻起后瞧着厚实了些。 元修盯着暮青额头,眉头死死皱着,面色微沉。瞧了片刻,他懒得猜,一抬手,将那面具刷地揭了下来! 那张胡人的面具揭在手中,露出少年原本的粗眉细眼,那眉眼平平无奇,面色蜡黄,活像几辈子没吃饱饭。 元修盯着那蜡黄的脸色,眉头皱得更紧,她失血昏厥,脸色怎不苍白? 再望她额角的一小块翻起,他眉宇更沉,似沉千均,重如铁石——面具!去了上头那层碍事的胡人面具,再细瞧她的额角便不难看出了。 元修望住那一张熟悉的少年眉眼,忽觉陌生。她易了容,他所熟悉的眉眼并不是她的真容! 那一刻,他的心绪复杂难言,许多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 ——她为何要易容从军?奸细?敌国的?朝中的?哪一派? ——人皮面具重抵千金,她哪里得来的?背后之人是谁? ——江南从军,青州山、呼查草原、上俞村,智救新军,勇敌马匪,意有所图? ——大将军府破呼延昊之计、灵堂外的安慰、大漠之行、狄部之战、地宫里一路相救,假的? 心绪太杂,谜题未揭开,只在心头过,他便觉得有难以承受之重。但男儿在世,坦荡磊落,他戍守山河战场杀敌,不惧马革裹尸葬大漠,自也不惧人间诡诈如刀。 若这一路相护相救是假,不过是一刀,刺一片鲜血淋漓,痛也痛个痛快好了! 元修一笑,那笑惨然,下手一揭,却干脆洒脱! 那面具顺着少年翻起的额角揭起,殿中忽静,缠斗似休,水涨似歇,天地间唯剩一副清卓容颜。 青铜台冷,火台灼热,那人儿躺着,人间清独色,满殿金玉琼翠,那人独在其中,忽见青山外,远烟碧,青竹孤生,梦里绝。 元修在青铜台边,手中一张少年面具,面前一张少女容颜,忽觉心难动,意难动,唯有记忆如潮。 校场骑马摸那少年腿、将军亭里宽衣解带、甬道里那探来腹下的纤手…… 记忆砸碎那惨然笑容,元修心头不知是惊是喜,只如潮涌,未品出滋味,耳根先红! 许久,一念才渐浮上心头,难以置信。 她……是女子?! ------题外话------ 这章内容重要,所以写得细,磨了一天,更晚了。 上个月仵作贴吧的捉虫活动,奖励我大多已发,只有noopy519妹纸,我没搜到你留言,看到后请留言领一下奖励。 另外,上个月还有几个给我捉虫的妹纸,当时是在评论区里直接指出来的,我忘记发奖励了,哪几个妹纸,留言说一下,我好补上。 多谢大家捉虫,mua!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门主的女人! 元修揭下暮青面具时,呼延昊避在八柱台后,浑身染血。 月杀逼得紧,数次险取呼延昊性命,却缚手缚脚,难以施展全力。殿中处处是机关,不知何处可毁,何处不可毁,呼延昊与他缠斗数招便知晓了他的忌讳,偏往殿柱和火台后避,他心中正暗骂这胡崽子狡诈时,忽听他大笑一声! “西北三十万军,竟封一女人为将!大兴儿郎都死光了吗?” 那笑声狂放,嘲弄,带几分血气,声震殿梁。 元修霍然抬头,月杀惊住,丝刃偏走,呼延昊驰退向一殿门边,一砸壁上砖石! 殿门开时,他矮身一滚,不待殿门全然升起便滚出了殿去。 水门,她给出的出路。他原以为殿门后会连着暗河,但殿门开启时并未见河水涌入,因此他果断出殿来,殿外只要不是暗河,有何机关他并不惧!他伤了一臂,她的亲兵身手颇似杀手,那兵刃太杀人,他不如避到殿外,只要她在殿中,那亲兵小子便不会追出来。 殿门渐升,殿内火光烛来,照一地干涸的河床,细沙如雪。 这一生,血里复仇,草原王座,十年深埋在心,未曾有一日淡忘。 这一日,黄金神甲触手可得,功成如此近,却终败走。 人生里难以抹去的败绩,他似乎并不太悔恨,心头一道斑斓色彩不知起于何处,让多年后他想起地宫之行,只记得光影交错的天地里,那河床细沙,那青铜高台,那黄金神甲,那躺着的人。 那人儿苍白的容颜似沙里雪,未看清,便已远去。 容颜不清,那呼查草原、那大将军府、那狄部夜晚、那白玉甬道、那蛇窟之行,却心头一遍遍明晰。当他起身,忽生大笑! 除了阿妈,这世上竟还有一个女人,足以叫他记住! 河床沙如雪,前路深寂寥,他踏沙行远,如孤行的苍狼。 他的草原王座,似缺一后,她还不错! * 月杀没有追出去,他赶回青铜台,所见却比他想象中更糟。 原以为呼延昊那一句会让元修识破暮青的身份,未曾想他竟揭了暮青的面具,见了她的真容! 元修见了月杀的脸色,心中便已明了。越慈果然知道她是女儿身,他的身份不浅,身手颇似杀手,兵刃独特,让他想起江湖中有一门——刺月门! 此门极尽江湖情报与暗杀之能,出现于十年前,来路神秘,无人知晓门主是谁,只知此门行的是买卖人命和江湖消息之事,刺部负责江湖暗杀,月部负责江湖情报,只有付不起酬劳的买主,没有他们行不成之事。 下俞村那百名马匪弓手,匪寨里一夜死了的大小头目,他原先一直想不通是何人所为,此时想来,应是刺月门!怪不得当时他想不通西北地界上有何门派想帮西北军,却不愿意留下名号,若是刺月门倒是说得通了。只是他们想帮的应不是西北军,而是她! 她的身手在江湖上未曾见过,刺月门行事神秘,她或许是刺月门之人,他未见过此等身手倒说得通。可她的行事作风,并不似江湖人士,且她不会内力,会是刺月门之人? 那便是她与刺月门有何渊源?不然刺月门的杀手为何在身边保护她? 元修眉宇深锁,疑问重重,若非此时不宜追根究底,而是出地宫要紧,他定不会在月杀面前装作何事也不知。 “大将军有话要问尽管问!出了这地宫,谈话可就不这么方便了。”月杀却忽然开口。 元修诧异地看向月杀,他还以为他会遮遮掩掩,未曾想他倒干脆!他顿时冷笑一声,目光沉如铁,盯住月杀,“越慈,月刺!你想本将军问什么?” 元修自嘲一笑,刺月门的手都伸到西北军中了,他竟未发觉。 月杀闻言并无惊诧,他的兵刃一出手时便知道元修会识破他的身份了。既如此,他怎会由他出了地宫再问?地宫一出,元修便是西北军主帅,他若审他们,西北边关三十万军,如何逃得出?不如此刻便摊开来谈,谈得拢便一起出地宫,谈不拢便在此一战,若能替主子除去一大患也是不错。 地宫机关重重,西北军主帅不幸死在地宫里,真相永不会被世人知晓。 但此念只是心头一过,月杀便压下了。主子所布之局,元修不可缺,此人还不能死。虽然他极想在此除了元家嫡子,但不能坏了主子的布局。 “也是。大将军有事不该问我,该问她。她为何来西北军中从军,要她告诉你。我只是受门主之命,前来军中保护她而已。”月杀道。 他并不怕说出主子来,主子派他来西北军中时就料到许会有这么一日,刺月部有江湖身份遮掩,元修是猜不到主子身上的。 主子深沉莫测,所布之局从无遗漏,十年来刺月门趁着在江湖上行事之机,散出真真假假的消息无数。十年了,消息驳杂,真假似网。官府、江湖,想查他们的不知有多少被带入局中,终为主子所用。 主子既派他来军中就不怕他身份暴露,上俞村时,他答应去葛州城求救,并非是怕身手暴露连累主子,而是出去联络暗桩的。只是暮青不知刺月部还有一重江湖身份,一直在闲操心而已。 元修闻言看向暮青,他果然猜对了,她与刺月门有渊源? “她是你们刺月门之人?”元修问。 “不是。”月杀答。 “那你们门主命你保护她?”元修盯住月杀,眸光锐利如鹰隼,似要瞧出他所言虚实。 月杀冷冰冰地回应元修的注视,眸中忽有恶意,“自然,她是我们门主的女人。” “……”元修忽怔,久未动,火光照着他的容颜,渐白。 圆殿华阔,金山琼翠,男子立在青铜台上,腿脚似被金石灌注,动弹不得。 月杀满意地看了眼元修,心情总算不那么糟糕了。谈得拢谈不拢,如此结果似乎都不错。 他低头看向暮青,她躺在青铜台上,眉心紧蹙,气息颇沉。她额角的割伤不浅,这会儿血已凝了些,但深些之处血还在淌。她穿着神甲,点穴止血不得,只得擦些药膏,而药膏在她身上。 啧! 月杀蹲身,伸手。 手刚伸出,忽有拳风驰来!月杀目光寒如霜,望向自己的手腕,元修正一把握着,力如铁石,问:“你做何事?” “拿药!”月杀咬牙道。 “她是女子!”元修沉声道。 “又如何?”他都说了她是主子的人,闲事管到他人之妻头上,他不觉得可耻? “你!”元修盯住月杀,眸底生怒,“女子衣衫岂可轻触,你想坏她清誉?” 他不管她是谁的人,她是女子,清誉便不可不顾! 月杀冷笑一声,回盯住元修,“她的清誉,大将军给她看大腿时就没了。” 元修一怔,似被雷击中,脑中一白,耳根忽红! 他以为她是男子,将她像军中汉子般对待,哪知会有女子混在军中! 月杀一把将手腕收回,拿出独门丝刃来,圈成一圈,并未触碰暮青的衣带,只是顺着衣衫一侧将丝刃伸进去一套,眨眼工夫套出只药膏盒来,冷着脸打开,给暮青抹到了额角上。 药膏抹上后,月杀便把药膏往后一抛,抛到了元修手上。主子所赐之物,他并不想拿去救孟三,只是若不救,这女人醒后得知,定会怪他罔顾人命。怪他无妨,怪上主子他便难辞其咎了。 元修接住,微怔。他倒没想到还有此法…… 他看了月杀一眼,目光从暮青身上掠过,深望一眼,复杂地转开目光,转身下了青铜台。孟三被冲下机关坑时,他便在水中点了他的大穴帮他止了血,他身上胡袍被血染红,瞧着伤得颇重,但血已止了。只是大穴不可封太久,有药膏自然再好不过。 元修为孟三抹好药膏时,月杀下来道:“大将军是否该把面具给我?” 元修一怔,面具他还拿在手中,顿时将两张都给了月杀。 月杀接到手里,深看了元修一眼,他既然肯把面具还给暮青,即是不愿意她以女子身份出现在地宫外,那便是有意替她隐瞒身份了。看来今天算是谈拢了。 元修看着月杀走回青铜台上,将两张面具都给暮青戴了上。那两张面具额处都划破了,但还好在额头,不细看不易瞧出破绽,待出了地宫回关城时遮掩着些便可。 她为何要女扮男装从军西北,此事他还是要问的,至于刺月门有人在军中之事,他要听过她的解释之后再下决定。 正想着,见月杀抱着暮青走下了青铜台,元修不觉眉头深锁,但他有孟三要带着,因此忍下了口中的话。 四人走出水门,干涸的河床延伸出一条不知走向何方的路。暮青对殿中出路的推断并未说完,但她既然说出路在此,他们便只能信她。 元修转头望向殿内,殿中的水已淹了两寸,尚未淹到青铜高台,但黄金和神甲凭两人之力必定是运不走的。他们只能先寻出地宫之路,这殿中宝藏只能出去后,看还能不能派人回来取运了。若要人回来运走这批神甲,他们需得快些出去,在水淹大殿之前赶回来! 但四人刚刚行出三步,身后的殿门忽地关了上!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帝驾到! 元修和月杀忽地回头,见殿门闸落,缓缓降下,华殿、金翠、神甲、八柱台、暗河水,随着殿门落下缓缓关了住。火光渐失,河床如雪的细沙没入黑暗,元修和月杀却望着殿门,久未动。 殿门关了! 他们刚出殿,殿门便关了,为何如此凑巧? 呼延昊离开后许久,他们才出殿来,一出来殿门便关了,为何呼延昊出殿时殿门未关? 元修不解,他以为殿门不会再关,因暮青此前开的太阳门便一直未关…… 不对! 圆殿九门,只有一门是出路,而他们却打开了两门,一门是暮青打开的太阳门,一门是呼延昊打开的水门! 地宫乃暹兰大帝挑选继承者的试炼,既然出路只有一条,他不该允许他们开启两次殿门才是。暮青在殿内打开了太阳门,其他殿门应该再打不开才是。 可呼延昊为何能打开水门,殿门开后又为何没关上,一直待他们都出来后才关? 疑团太多,元修想不明白,他转头看向月杀怀里。或许,只有她能揭开这地宫最后的谜团。那少女昏睡着,脸上戴上了面具,眉眼融在黑暗里,瞧不清,那人间清独色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那黑暗中的眉眼重合,似真似幻。 这地宫秘宝与她那匆匆一瞥的容颜一般,此一生不知还能否再见。 门主…… 元修深望暮青一眼,转开脸,深吸一口气,湿凉的气息入喉,心口却堵着,意难纾。但他闻见那湿凉之气时还是隐有所觉,细听河床远处,道:“有暗河?” 在三岔路时,暗道里便能闻见潮湿之气,当时他推测地宫附近有暗河,铁球机关道误启石门引了暗河水也证实了他的推测,只是被冲下机关坑,进了圆殿,再无法寻那暗河。而此时又闻湿凉潮气,远处隐有浅流声! “看看就知。”月杀抱着暮青便往前走,她说此路是出口,八成不会错,顺着走一定能走出去。 离开时,月杀瞥了眼已落的殿门。关上也好,省得神甲运出去成了元家之物,平白给陛下添阻。不过地宫已暴露,呼延昊出去后必会派人来探,与其留给胡人或者西北军,不如他回去让刺部来掺一脚,得不到便毁了地宫,谁也别想把神甲带走。 元修也瞥了殿门一眼,也好,如此秘宝就永远留在地宫也不错,否则神甲军一建,天下局势必变。 天下,局势…… 元修望向河床远方,似望见大漠边塞,关城日落,西北的风他总想吹得久一些,天下局势若一直都能不变,这一生就葬在西北,想来也不负此生。 两人各有心思,不知行出多远,直到脚下干涸的河床踏着有些软,湿气越发重,两人在前方不远处发现了浅浅的暗河水。水边有脚印一路向远,应是呼延昊留下的,元修和月杀顺着走了一阵儿,河水渐深,暗道却窄了起来。 暗道尽头,只见一潭深水,再无去路。 “地宫离桑卓神湖近,神湖连着窟达暗河,支流颇多,此水许通着窟达暗河,需潜下去才知。”元修将孟三放在地上,对月杀道,“你留在此处看着他们,我下水瞧瞧。” 呼延昊的脚印也在此处,像是从水里走了,但此人狡诈不能轻信。孟三和她都昏迷着,他需先下水探探出路,也探探有无险招。 月杀没意见,他也可以去探,但把这女人留下和元修独处,他宁可留下看着她。 元修衣衫未解,穿着神甲便下了暗河,他身上有伤,动作却颇利索,水声幽幽,只稍片刻,人便潜了下去。月杀在潭水边坐着,丝刃绕在指间,警戒。呼延昊伤了一臂,又被他伤了数处,他若聪明就该知道留下也抢不到人,不如离开。从他的脚印看,他也像是走了,但到了此时,他不想再生险,还是小心些好。 黑暗里时辰难计,不知等了多久,水里传来声音,月杀手中丝刃紧了些,幽光不见,杀机却现。 水里冒出一人来,元修上了岸,刚从水里出来,他尚未适应黑暗,目光却循着杀气精准地往月杀处一落,道:“有出路!上头是草原边线,离大漠不远,窟达暗河的支流孜牧河。” 出路,竟真被她说中了。 “水里无险,只有些暗流,需潜一阵子,约莫三百数。”元修道,他寻路出去时只留意水中情形和出路,回来时数过,三百来数的潜程,将她和孟三的大穴封了,带两人闭气潜出去应可一试。 “带人潜游,三百数可潜不出去,需更久些。他们两人闭气不可太久,大将军确定呼延昊没在水里下暗招?”月杀问。若无暗招倒可施全力一试,若在水里遇险,拖上那么一时半刻,她可就险了。 “不曾见到。若有,你带他们二人走,我留下断后就是!她一日是英睿中郎将,一日便是西北军的人,我元修从不弃自己人!”元修沉声道,负手立于潭边,一身男儿英雄气。 不是只有刺月门才在乎她的命! 他下水时已查探过了,呼延昊像是就这么走了,并未在水里留下暗招,如此行事虽不像他,但他伤得不轻,无暇他顾也有可能。这一路得她相救,他绝不会在此时拖累她的性命,若他探查有遗漏,他留下这条命挡着便是! 月杀挑眉,有些诧异,没暗招?那可真不像呼延昊的行事之风! 元修既说没有,月杀也只能暂且信他,出地宫要紧,他们几日不曾进食了,他和元修有内力撑着,她能撑到如今却算得上顽强了。 要下水得先点暮青的穴道,要点穴道还是得先脱神甲。幸亏月杀身为影卫,夜里视物之能颇强,不必四处摸索便能瞧见神甲的衣带。元修见了将目光转开,只是转开的工夫,月杀解了神甲,点了穴,又将衣带重新系好。他抱着暮青站起来时,元修带着孟三下了水,暗河水冰凉,以两人的内力来说,如此寒气并无妨,但孟三伤重,暮青乃女子之身,寒气必不可久受。 月杀跟在元修身后,一入水便见一道地下暗窟,暗流吞人,四处涌动,月杀跟着元修避开,闭气全力潜游。水声汩汩,对耳力影响颇大,月杀警戒提防着四周,一路除了暗流外,果然未遇暗招。 数到三百多时,头顶有亮光射来,金红染了暗河水,艳丽如血。 元修揽着孟三上浮,月杀跟上,浮了一阵儿,冒出水时,见夕阳斜照大漠,青草连绵,孜牧河蜿蜒如带,河塞辽阔,一目万里,金红照人。 傍晚的荒漠草原,初见以为荒凉,再见忽觉壮美如画。 两人上岸,月杀匆匆解了暮青的神甲,穴道一解,却久不见暮青呼吸。月杀一惊,待要动作,身旁忽来一道霸力,元修沉着脸将暮青扶起,孟三被他点住穴道盘膝坐在草地上,不待月杀出声,元修便以掌抚上两人后心。 河畔忽有烈风起,风卷着草屑飞落入金河,顺流而远,河面有雾色渐起,夕阳残照,透雾色成缕,映若蜃楼。待那蜃楼淡去,岸上暮青和孟三衣衫已干,气息匀畅,只是未醒。 “衣甲系好。”元修起身,负手远望。 月杀面冷,正待说话,忽然转头望远。 漠色黄风起,有马蹄声远来,不一会儿上了大漠山丘,驰逐如黑龙。 那黑甲……西北军! 月杀瞥一眼元修,又瞥一眼暮青干了的衣衫。怪不得元修为她通行经脉百穴,还要以内力散了她衣衫的湿气,原来西北军就在附近!他先行探路,上来后应发了讯号出去。 元修身上带着响箭,孜牧河离桑卓神湖不远,他不知落下地宫几日,但西北军定在大漠寻他,草原上战事定紧,他发了响箭出去,十有八九军中将领会见到,只是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西北军的将领元修都识得,领头那将领是戍守石关城的右将军赵良义,身后所率有四五千骑,远远见元修立在河边,赵良义不待驰来河边便跃马而下,“大将军!” 大将军没死! “大将军!”黑黝黝的精瘦青年,奔来元修身边,未开口眼圈已红。 “良义,骑兵在外,不下战马,你违了军纪,还不如你的兵。”元修将赵良义扶起,笑比夕阳灿。 赵良义愣住,回头看那大漠沙丘,五千铁骑如龙,望河岸,军容似星河,儿郎们面色激动,却无一人下马。赵良义傻眼一笑,一指众兵将,骂道:“你们坑爷爷!下战马要挨多少军棍来着?你们伍长、陌长是哪些?回去替爷爷挨!” “有你这等将军!”元修笑骂,一拳砸向赵良义胸口。 赵良义捂着胸口嗷地一叫,骂了句粗话,道:“还真疼!真是大将军!您没折在那地宫里?” “地宫?”元修笑意敛去,“你们见着地宫了?” “见着了!那里面的机关可真难搞!死了不少兄弟!”赵良义道。 “派人去,要他们撤出来!”元修道,回头看一眼暮青和孟三,“可有军医在?先回关城!” “军医!”赵良义回头一喊,这才发现元修胳膊和腿上都绑着布条,衬着他身上黄金颜色的软甲,颇为扎眼,“大将军,您受伤了?!” 他刚才太激动,竟没发现!而且,大将军身上穿的甲衣是啥? 赵良义这才发现不仅元修身上穿着此甲,河边三人身上都穿着,只是三人都还戴着胡人面具,一时分不清谁是谁。 这时,军医从后头驰来,到了河边下马,提了药箱下来,要先给元修看伤,元修道:“先看看孟三,他伤得重,周二……英睿伤得轻,不碍事,不必瞧她。” 军医瞧伤要把脉,她是女子,断不能被把脉! 元修眉头皱得死紧,他总算知道上俞村中时,她为何宁肯得罪齐贺也不叫他治伤了,什么孤僻! 那军医在军中有些年头了,深知元修的性情,便未坚持,依着他先去给孟三瞧伤了,他分不清哪个是孟三,哪个是暮青,但到了近处一看伤情便知晓了。 孟三身中五刀,大多在腹背,刀口颇深,却还有命在,那军医见了心中称奇,但替他清理伤口时,却发现上头已上过药,闻着有异香。那异香他曾闻过,在吴老的医帐中,那药吴老视若珍宝,乃图鄂族圣药,千金难求的三花止血膏! 那军医自不会想到是暮青身上带着此药,只以为是元修出来时带在身上,暗道孟三也是命大,碰上此药算是捡了一命。 军医救治孟三之时,赵良义问:“大将军,您身上穿的是啥?” “此事回去再说。”元修未明言,神甲之事非轻,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事若传扬出去,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会盯着这座地宫,“你先派人去地宫,把人都撤出来,里面机关重重连着暗河,若误触了机关,水淹地宫,一个也出不来!” 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已不愿那些神甲再现世间,水淹地宫虽不错,但不能拿他西北将士的命去填。暗河水已经涌入圆殿了,地宫早晚被淹,只需时日罢了。到时派兵驻守孜牧河和地宫口,待水淹地宫再撤兵就好。 “这……恐怕不成!”赵良义却为难道。 “不成?” “不成!”赵良义挠挠头,这才想起元修刚出地宫,还不知这些日子的事,“您不知,那谁……大公子来了军中!” 元修一愣,面色顿沉! 元睿? “您落入流沙后,老将军千里传信朝中,大公子便领了青州军来西北寻您,前日刚到!那时候,鲁将军已派人自军中运来了攻城木,撞开了地宫殿里的两门……”说到此处,赵良义牙都咬碎了,气得发狠,“那地宫主人忒毒辣,石门是空的,里头都是毒虫,死了不少将士。鲁将军命人撤出来,大殿里倒上火油又烧了一遍,那些毒虫却逃窜到了里头,将士们进那两条甬道也没少死伤。更气人的是,那两条甬道尽头石门开着,地上却还有条道!两条甬道四条道儿,将士们不知大将军走的哪条,便分了四路出去,结果两路人马在三岔路上遇见,那三条道儿上全是毒虫机关,久攻不下。另两路人马在甬道尽头的石门后也遇上了厉害的机关,折损不少。” “前日,大公子带了青州军来,亲自下地宫寻大将军,把青州军将士的命往里填,死一批便运一批出来,说是寻不着大将军就叫将士们在地宫里给大将军陪葬!鲁将军也劝不听,如今里头已不知死了多少人了。您说让人撤出来,末将估计是难!”赵良义哼了哼,青州军倒了八辈子的霉,跟着元睿来了大漠,元睿虽是大将军的庶兄,但他瞧着就是个疯子,偏激成性,大将军若不亲自出现在他面前,他想来是不会收兵。 元修越听脸色越沉,“胡闹!传信给鲁大,让他把元睿给我丢出地宫!不出来就打晕绑出来!” 赵良义一听,嘴快咧到耳根后,笑道:“好嘞!” 大将军发话就好办了! 别说绑了元睿,就是把天王老子绑了,他们都敢干! 赵良义边笑边往沙丘上奔,脚下忽然一停,呃了一声,一拍脑门,回身望住元修。 “怎么?”元修见他不去传令,皱着的眉峰又紧了些。 “忘了告诉您一件事……” “何事?”还有何事?家中派元睿来还不够添乱? “帝驾,来了西北。” “……” 元修忽怔,河岸边,月杀倏地回头! * 帝驾到了西北,也是前日之事。 西北乃边关城池,未设行宫,驿馆多年未修缮,老将军顾乾曾奏请帝驾歇在葛州城。葛州城乃西北首邑大城,风景民俗皆比边关好许多,也比边关安全。可帝驾执意要来边关军中,顾老将军无法,只得将帝驾安排在了石关城内的武卫将军府中。 石关城是西北边关五城里最内的城池,新军驻扎的城池,比大将军府所在的天下第一道关口嘉兰关城安全许多。所幸圣上这回没再固执,准了顾老将军的安排,暂歇在了石关城。 这些日子,地宫里可热闹,西北军、青州军,还有圣上派来的御林卫都在寻元修,只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孜牧河边。 帝驾来了西北,此事非小,军医给孟三包扎好伤口后,元修便要了赵良义手下的几匹战马,先派人往地宫和关城内报信,自己和月杀带着暮青和孟三在后头由赵良义的五千骑兵护卫着,直驰回关。 回关,陛见! ------题外话------ 我感觉到高危预警,会有一大波小伙伴咬我…… 遁走,反正明天就见面了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梦里见君 孜牧河到嘉兰关,五百里路走了五日。 元修本可先行回关,留赵良义在身后护送暮青和孟三慢行,他却执意要与两人一同回关。两人有伤在身,暗河水里受了寒气,途中都发了热,幸而西北军常年征战,军医颇有经验,随军而行药材难运,闲时便于医帐中配了寒症热症痢疾伤药等症的药包放在药箱,战时随军,来不及把脉,药包常有大用。 军医途中本想替暮青把脉,元修只道了句“药材未随军带着,把了脉也没法开方子,把药包煎一煎就成!”便推脱了过去。路上煎了药,孟三热症重些,一直不见好,暮青两日便退了热,只是虚得很,醒醒睡睡,如此一路回了关城。 帝驾在石关城武卫将军府,大将军府在嘉兰关城。元修先回府中沐浴更衣,将孟三送往医帐由吴老亲自用药医治,并将暮青安顿在了大将军府中。 还是上回暮青所居的客房,元修撤了人去,只留了月杀在房外,临走前道:“天快晌午了,此去面圣,我最快傍晚才能回府,今日只得你辛苦些了。我已吩咐了府中她需静养不得打扰,厨房若送药和膳食来,你端进屋就是,莫让他人近她的身。” 月杀知晓她的身份,又是她的亲兵长,虽是男子,也只能由他守着房门。军中不得有女子,连他的大将军府中都无丫鬟,平日起居皆由亲兵照料,那帮混小子虽比军中粗汉心细些,可也是男子,不合适进屋照料她,万一识破她的身份,依朝律,她不仅要被治个秽乱军中之罪,还有欺君重罪。 眼下帝驾就在军中,偏偏歇在石关城中!石关城内乃新军戍守着,她中郎将的营房便在石关城内!他将她安置在他的府邸,也有让她避开圣驾的心思。 圣驾,她还是不见的好。 月杀应下,无甚意见,还是那张冷着脸。 自从元修在圆殿撞破暮青的身份,月杀便对他没了恭敬,元修知晓他的心思,未与他多言便出了院子。 元修回房沐浴更衣,穿戴齐整出了房门时,天已近晌午。男子负手门廊下,穿戴一身红袍银甲,墨发雪冠,日色烈,银甲虚人眼,眉宇冽如霜,问:“元睿的伤如何?” 赵良义在外候着,道:“中毒很深!军医施针封着脉,鲁将军正派人急送回来。” 军令送到地宫时晚了一步,元睿下了地宫,在甬道里被毒虫咬伤,滚下了暗道,伤了腰骨。青州军伐木为架,将他抬出地宫时已耗了半日,那时他中毒已深。那毒虫不似大漠之物,毒颇为难解,军医只能施针封了元睿的脉,鲁大派人领着青州军将领吴正将他急送回来,大概明早就能回关了。 “先去石关城!”元修面色沉着,大步下是石阶。 “您真去?身上还受着箭伤呢,要不让吴老来府上先给您瞧瞧,或者干脆称伤在府上养着,圣驾指定来府上瞧您,还用得着您去?”赵良义跟在后头道。 “说什么呢!”元修皱眉停下,道,“我若伤重下不得床榻,自会在府上养着,如今行动自如,装病非大丈夫所为!” 他知道军中对圣上这些年的荒诞行事颇有怨言,但圣驾到底是圣驾,不可怠慢。他这一路顾及孟三和她的伤病已是慢行军了,若再称病不见驾,难免有伤圣颜。军中将士们都瞧着呢,他身为主帅,不可行此表率。 “英睿将军伤了额上皮肉都静养不见驾,您也太实心眼儿了!”赵良义不以为然,无奈笑道,只面色有些古怪。 说起英睿的病来,他这一路算是开了眼了,那小子脑子好使得神一样,咋受点皮肉伤就一病不起了?这身子骨儿也太弱了。 “英睿的皮肉伤不重,她伤的是心力。此番能出地宫,皆是她的功劳,她心力过耗,歇些日子是要的。”元修面色沉了些。 “啊?”赵良义张了张嘴,地宫中事大将军一路都未曾言过,当时在孜牧河边,他见英睿将军和孟三伤着,还以为是大将军救他们出来的,闹了半天不是? “行了!回来再说,且去见驾。”元修说着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停下,回身嘱咐道,“此话不可再言!如今帝驾在军中,若传入圣上耳中,要以为英睿装病避驾不见了。” 她前些日子领旨受封,帝驾来了军中,她理应随他去谢恩的,如今病着,正是借口。也只有此事上,他才庆幸她如今还病着了。 “哎,知道了!”赵良义挠挠头,应了声便跟着元修出了大将军府。 战马已在府外,元修上了马,策马往石关城而去。 * 暮青做了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江南,碧天春水,风细柳枝斜。烟雨洗了青瓦,她在榻上卧着,望着窗外细雨,药香袅袅随风吹打进窗台,爹端着药碗进了屋。 药烫着,爹放去桌上,来榻旁为她把脉,许久,叹了口气。 那口气叹得悠长,比江南的雨还绵长,似有许多话说。 她轻轻蹙眉,身子无力,一时想不起是何时生的病,如此来势汹汹,但见爹为她操劳,总要安慰。她道:“爹,莫叹气,易老。” 爹探着她腕脉的手微顿,随即笑了声。那笑声不似喜,倒似被她气着。 她想,可是方才说错话了?她不想爹为她操劳,春不易老人易老,这江南春色,她想年年陪着爹看。只是她不善言辞,许是说得不中听,叫爹误会了。 爹很少生她的气,记忆中有一年,城外一村中发了人命案,她验尸后断定是贼人夜半入屋,被发现后惊慌下杀的人。那户村人就住在山前,她从屋后发现了那贼人的脚印,断定人逃进了山里,便与捕快一同进山,一路辨着脚印搜寻。搜了大半日,当她在一处泥地上又发现了脚印,蹲下身来查探时,那贼人忽从她身后袭来,那刀险些伤了她。爹知晓此事后,头一回生了她的气,对她道:“仵作便是验尸的,缉拿凶犯是捕快之事,女儿家不可再行如此险事!” 可古水县衙的捕快大多是些懂点拳脚功夫的粗人,缉凶拿人倒可,细心查案指望不上。她知爹担忧,却难应下。仵作乃贱籍,她多出些力,多破些案子,知县才会对爹和善些,爹在县衙里的日子才好过些。 “日后只验尸,不查案了。”她不知如何哄爹消气,只记得他不想让她查案,此言许会叫他宽慰些。 “哦?”爹似不信,声里含笑,有些懒,问,“做得到?” 做不到…… 那是她一生所愿,如何做得到? 可不如此,如何宽慰爹? 她皱眉细思,只觉头有些痛,思来想去,终又想起爹有一愿来,道:“那……王老账房家的孙子和吴铁匠家的儿子是何性情为人,爹说来听听吧。” 她及笄了,爹最挂心的便是她的婚事了。可她的婚事难寻,以大兴的民风,何人敢娶女仵作?更别提娘是官奴,算命先生批她命带孤煞了。 爹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要寻好人家颇难,只得寻那家中落了难的,家风和家中子弟人品正直的。王账房是齐员外家的老账房了,那齐员外原配夫人已故,年前填了个继室。新夫人刚嫁入府中便想让娘家表亲谋了账房的差事,便私做了错账栽赃到王账房头上,以他年迈为由打发了些银两便将他赶出了府。王老账房性子烈,一怒之下告去了衙门,那新夫人拿银子买通了知县,判了他个诬告,打板二十。王账房年迈,二十板子足以要他半条命,他儿子儿媳去得早,一人将年幼的孙子拉扯长大,也是个不容易的。爹心肠软,跟知县求了情,知县用得着爹,便卖了个面子给他,免了王账房的板子,让衙役把人丢了出去。王账房因此对爹颇为感激,两人常走动,爹见了他家那孙子便动了结亲的念头。 吴铁匠家是何情形她不知,只知道王账房家里的,爹常在她面前叨念,她心中有数只做不知,从未应过。今日既惹了爹生气,不如便问问。 爹却许久未言,久得让她心中疑惑。 今日爹有些古怪,她头痛乏力得要命,眼皮沉得睁不开,一时想不起哪里古怪,只等了许久,听爹问:“账房孙子,铁匠儿子,你会瞧得上?” 瞧不瞧得上,不是爹瞧好的?此话问得真古怪。 她心里正觉古怪,听爹又开问:“你喜爱怎样相貌性情的男子?” 她? 她也不知。 感情之事,她从未想过。前世,父母早逝,她寄人篱下,为了早日独立生活,她的日子一直围着研究室、解剖室和案发现场转,见尸骨的时间比见朋友多,哪有时间精力谈感情? “不知。”她坦诚地答,“相貌只见过男尸,性情只研究过男犯。” 男子?这个领域,她没研究过。 “五尺六寸到五尺八寸身,肌骨匀称,毛发均匀是……漂亮的男尸。性情……与变态型犯罪者相比,普通就好。”以她熟知的领域,她只能给出这种相貌和性情的答案。 爹却许久未言。 屋里静着,她等着,爹却再没接话。 她头痛欲裂,眼皮沉得难以睁开,渐渐便睡了去。 不知多久,她闻见药香,听见玉脆轻音,有人将她扶起,她靠着那人,如靠在一团云里,梦入瑶台不见人,只闻药花香。 爹? 不是! 谁? 她想看一眼那人,眼却睁不开,喝了药,便又睡了去。 梦里又是那云,她一直融在那团云里,她热时那团云是寒的,寒若天上瑶池,她寒时那团云是暖的,暖如地上山泉。她便在那瑶池山泉里轮番呆着,直到不觉热也不觉寒。 再闻见那药香时,她头已不痛,意识清明了些。感觉有人将她扶起,尚未落入那云里,暮青便睁开了眼。 她看见一只盛着汤药的玉碗,端着玉碗的手比玉色润,一袖如夜里梨花生着暖白,浸着春水般潋滟。暮青微怔,顺着那袖望那人,见人如在灯影里,眉目如月满西楼映入一江烟水里的春景,如画似幻。那人望她,轻挑眉,懒含笑,风华雍容矜贵,却懒散得叫人想起夏时午憩在梨云榻上的美人,恨不得一睡一春秋。 暮青面无表情,推开那人,倒下,闭眼,继续睡。 做梦了。 怎么会梦到步惜欢? 但眸合上的一瞬,一些画面如同倒带般重回脑海。 房间,里外两屋,床榻、圆桌、铜盆、衣挂,无屏风,无华帐,无裱画,无花瓶,摆设简洁。床榻顶镂雕大雁蝙蝠,窗下置着一方刀剑架!这屋里摆设她有印象——大将军府客房! 男子的衣衫,青袍梨白袖——军中亲兵服制! 袖口束带处有些细细的沙粒——从大漠回来,衣衫还没换。 靴外侧有暗红擦拭状血迹——走路时蹭到的。 身上有股湿潮气和腥气,这腥气闻着很熟悉——蛇身上的! 此人去过暹兰大帝的地宫,到过蛇窟!他靴上有蹭上的血迹说明下地宫时地上有死人,很可能是西北军的将士。地宫前殿大火,火烧尽,沙流尽,地宫便会显露,鲁大定会率人寻找他们。前殿烧毁,甬道石门关闭,想入内只得强行破门。以暹兰大帝的才智,定然会想到强行破门的情形,也定然会布下杀招。西北军的将士死了不少,此人是随后下去的,靴上蹭上了血。 步惜欢喜好松香,衣衫常熏有此香,这人的衣衫上却没有——没有才对!他若乔装成军中亲兵,定不会熏那松香。 此人的手比玉还润,养尊处优保养得颇好,一定不是军中亲兵! 他那笑带着懒散矜贵,唇角噙起笑时左边总是深些。一个人的气度可以模仿,独有的神态却很难模仿! 暮青倏地睁开眼,将屋中和床榻边坐着的人重新扫视一遍,眉头皱起。 “步惜欢?”她有些难以置信,“你不在行宫,跑来西北,去了大漠,进了地宫,还下过蛇窟?” ------题外话------ 昨天发晚了点,这章是昨天的,今天还有。 昨天看有妞儿说,千万别昏迷着见陛下,没互动神马的,哈哈,昏迷也是可以有互动的! …… 帮朋友推下文,有喜欢现代重生豪门文的妞儿,可以瞧瞧绯堇妞儿的《名门盛宠之娇妻撩人》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不解风情 步惜欢瞧着暮青,她大病初愈,脸儿有些苍白,灯烛照着,清瘦无肉,那额角两寸多长的割伤都快比小脸儿大了。 她半起着身,榻旁灯烛暖照,肩头单薄如纸。窗外西风冷,更为那清瘦添了冷清。 只三月未见,她便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还跟他说好。 步惜欢笑起,低头调了调碗里的汤药,眸底落一片剪影,晦暗不明,只淡淡嗯了一声,道:“嗯,脑子转得倒快,刚醒便有气力起身,想来病是好了。” 他说话懒洋洋的,暮青微怔,道:“你心情不佳。” 步惜欢淡淡抬眼,他不该心情不佳? 看着她眸中的清明神色,明知她有察言观色之能,他还是忽然笑了起来,舀起勺汤药浅尝了口,递去时漫不经心道:“没有,好得很。先把药喝了吧。” 好得很? “唇笑眼不笑是好得很?我的专业能力出了问题,还是你对情绪的理解出了问题?”当然,不排除她刚醒,头昏眼花,影响了观察力和判断力。 步惜欢不言,只笑意更盛些,眸底有些似水凉意。他把已冷的汤勺收回来,重新在碗里调了勺汤药,又浅尝过才递了过去。 暮青没瞧那汤药,只瞧着他,问:“此处是大将军府,我昏睡了多久?我在地宫里割伤了额头,面具应划破了,元修应该识破了我的身份。他把我安置在大将军府里,不会不派人把守,你在此处,守门的是月杀?你乔装成谁的亲兵?这身衣衫最好换身干净的,不然被人见着容易……” “唉!”她话未说完,忽闻一声叹。 步惜欢不知何时将汤药又收了回来,一手端着玉碗,一手伸过来,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似轻斥,似无奈,叹道:“歇歇,刚醒!” 额头触来的指尖温温的,轻轻一叩,微痛。暮青静下来,见步惜欢自榻前起身,道:“药都冷了。” 他行去窗边,开了窗子把药碗递出去,窗外伸来双手捧了,步惜欢道:“药热一热,叫厨房送些粥菜来。” 窗外捧药之人未说话,接了药便去了。 步惜欢回来坐在榻旁,执了暮青的手过来。在汴河他便有这习惯,喜爱牵她的手,暮青本想抽出来,还没动,便见他将她的手一翻,玉般的手指搭在了她的腕脉上。 “你会搭脉?”暮青有些意外,也有些疑惑。她病时似做了梦,梦到爹替她搭脉,梦里说过些何话不太记得了,连是否真梦见过都有些不确定,只是此时被步惜欢搭着脉,心头有些熟悉感。 “我会的事多着,日后你都会知道。”步惜欢未抬眼,目光落在她手心里,意态虽淡,那惯常的懒散却敛了。 暮青见他半低着头,眉宇间沉静明润,似岁月里凝出的暖玉。那话听着寻常,却莫名叫人觉得深沉。半晌,他搭好了脉,将她的袖子拉下来盖好,道:“进了十一月,西北便入冬了,冬日最养精气,这些日子莫吹着寒风,歇过这一冬去你这身子才能不落病根儿。” 自她爹去了,她便没好好歇过。在汴河城时便为寻凶之事劳心劳神,后又千里行军,草原上淋过雨发过热,上俞村受过刀伤刮过皮肉,到了边关未曾歇过便敌营苦战,地宫遇险。一连数月,马不停蹄,之前受的伤染的风寒根本就没养好,地宫里被暗河水的寒气一激,这病才来势汹汹。她这身子少说要静养一冬,不然日后会虚寒。 养生之道,步惜欢说得稀松平常,仿佛为君多年,整日都养尊处优,闲得无事可做,连医术都学了。古来三教九流,医术并不入上九流之道,非帝王必学之术。朝中有御医,民间有郎中,江湖有神医,何需帝王之尊亲学医术? 步惜欢六岁入宫,他在宫里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需他学这些? 暮青有些走神儿,掌心被人捏了两下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瞧,步惜欢正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端量着,掌心有些痒,她有些怔。 她的手验尸时总会沾些腐尸气,即便事后以药汤蒸洗,去尽那尸气,还是有人会避之不及。大兴百姓重阴司,他们父女在古水县时到街市上置办家用时,看不中的东西从不轻碰,碰了若不买,店家嫌晦气。只有她自己在意着这双能验尸验骨、告慰亡灵的手,还从不曾被人这般端量过。 步惜欢的手颇为清俊,明月珠辉暗镀,轻捏慢抚,随意举止便是一道尊贵风姿,而她的手虽如葱似玉,却不过是这年纪不需雕琢养护的天然,与他的珠玉风华并不能比。 她正想把手收回来,窗台边有人轻叩了两声。 步惜欢起身走过去,开了窗子提进只食盒来,食盒打开,清粥小菜和素包,皆是清淡之食。步惜欢端着清粥回来,像调汤药那般轻轻调着,窗外月影朦胧,屋内烛影粥香,静好似梦。 “我自己来。”奈何有人不解风情,一出声,梦便碎了。 步惜欢抬眼,气得一笑,见暮青伸手过来拿,又一叹,端着碗避开,意懒声沉道:“碗烫。” 暮青手顿住,步惜欢低头继续调着那碗粥,不理她了,余光瞧见她把手收了回去。 暮青少见地有些尴尬,这人本该在江南,却来了西北,照顾着她,却生着气,生着气,却不曾下重语,反倒显出几分无奈。如此矛盾复杂是为何? 等了半晌,步惜欢手中粥调好了,竟真的伸手递给了她。暮青接过来,见步惜欢起身到桌边取了只碗碟,夹了几样小菜拿过来,坐回榻旁,那碗碟就这么托在手上,那手明珠般润,衬得碟中小菜越发翠绿诱人。 暮青看了眼,她方才想自己喝粥只因不喜人服侍,力所能及之事她喜欢自己来,但她同样不喜欢矫情。自她醒来,步惜欢诸般照顾,这心意她得领。因此,她不再说什么,夹了筷小菜到碗里,便低头喝粥了。 数日未曾进食,此时便是清粥也觉得分外香甜。 暮青吃着粥,未瞧见步惜欢眸底渐生的笑意,只咽下口粥,问了句:“你来西北是因为元修失踪?” 她只能想到这个缘由。 西北乃边关重地,帝王也不能说来便来,元修失踪是个好借口。这些年,朝政被元党把持,步惜欢有心收回皇权,却不得不忌惮元党势力。自古帝王多忌带兵之将,元修乃元家嫡子,西北军等同于元家军,若想在朝中收回皇权,需得先安抚这支大兴第一勇军。元修戍守边关,十年未归京,步惜欢许拿不准他的心意,军中虽有魏卓之和月杀在,但任密奏军报再多,到底不如他亲眼来看看。 元修若身亡,元家痛失嫡子,再派人来统帅西北军,到底不如元修,一支不归心的外军,威胁便大不如前。元修若无事,帝驾亲至军中督寻,也算在面子上与元家做足了工夫。再者,西北军将士对帝驾的印象也能稍有改观。 如此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哦?”步惜欢闻言,却懒洋洋挑了挑眉,一手托着碗碟,一手支着下颌,喜怒不辨地应了声,刚因她肯领情而生出的好心情,顿时被这话打散。 暮青一愣,抬眼望他,“不对?” 她推断错了? “你来军中数月,瞧着元修如何?”步惜欢不答反问。 “不错。”暮青实言道,“铁马嘶,银枪舞,大漠横戈震胡虏。辕门兴,金甲荡,十年戍边英雄郎。我自幼听着民间两句童谣长大,你的多有不符,他的倒名副其实。元修虽是元家子,但心在边关不在朝堂,此人为人坦荡,英雄儿郎当如是。” 步惜欢既然问了,暮青便实言,她知道他对元家忌惮颇多,但身为帝王,看待江山人才本就应摒除私人恩怨。依她看来,元修与元家人未必一样,此人一心为国,不该因皇权与元家间的矛盾而牺牲。他若不守西北边关,大兴很难再求一战神震慑五胡,西北百姓也很难再安宁。步惜欢身为帝王,理应顾及西北百姓。 “元修为人如何,我心中有数。我问的是,你瞧着他如何?”步惜欢支着下颌望着暮青,眸光深得让她有些不懂。 暮青怔了会儿,细想了遍这问题,问:“这跟刚才的问题有区别吗?” 他刚才不就是在问她瞧着元修如何?她已经答了! 暮青有些莫名,步惜欢望了她一会儿,低下头去,笑声低沉。 暮青皱着眉头,不知他笑什么,但说起了元修,她便想起刚醒时未说完的话,道:“你这身衣衫最好换身干净的,不然被人见着容易起疑。你既在大将军府中,应是扮作元修的亲兵,元修失踪后,他的亲兵到地宫寻他,你一身风尘仆仆回到府中不会叫人起疑,但你若在此处被人发现便会让人生疑。我在屋里静养,元修即便派人送药送饭,也不可能派一个刚从地宫回来的亲兵。他待手下将领如手足兄弟,你刚从地宫回来,以元修的性情,他定会让你去歇着,不会让你连衣衫都来不及换便来送药送饭。” 她分析了一大堆,步惜欢却只嗯了声,见她吃完了,便把碗碟放回了桌上,回身时道:“我也觉得要换,你也该换了,不如一起?”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我教你懂(一更) 步惜欢望着半倚榻上的暮青,笑若春芳懒。 他待她之心,他以为她已知晓,但她竟还是不懂他为何来西北。她以为他为军国政事而来,方才看着他,以看待一国之君的目光,而非看待一个男子的目光。 步惜欢半低着头,灯影绰绰,眸下剪影如画,低叹。 她太迟钝懵懂,慢慢来吧! 整整十八载,看尽人间诡诈无情,静待磨平了心。这一生,他不缺耐性,岁月长久,他总能教会她。 步惜欢半倚桌旁,抬眸笑望暮青,有些期待。 他期待她的反应。 她定会回绝,他只想知道她如何回绝。她许会一口回绝,许会寻些借口。但无关借口,他只想见她因他牵动情绪。 暮青没情绪,她点头,“好。” “……” 步惜欢怔住,暮青下了榻来,脚下未感到虚浮让她有些诧异。她不知回关后她昏睡了几日,但以大漠到关城路程,她少说昏睡了五日。病了这么些时日,方才只喝了碗清粥,身子却未有想象中的虚弱。 这诧异只在心头一过,她便走到步惜欢身边,踮脚伸手,帮他拆了簪冠。 男子乌发如墨披落,青影映西窗,容颜如明月。银冠如雪,捧在她手里,照亮了他眸底涌起的异色。 她总叫他意外! 只这意外的工夫,她已将银冠捧去桌上,回身解了他两袖的束腕袖甲,两袖一松,她伸手便抽了他的腰带! 衣带顿宽,暮青将腰带往凳上啪地一搭,步惜欢笑意微裂,见她在身前一转便去了他身后。身后有手伸来帮他宽了外袍,他看不见她,却能想象得到她双手伸着,自他衣领处帮他将外袍宽下。她的指尖微凉,轻触到他脖颈,如蜻蜓点水,一触便离开,却令他背脊倏绷,气息微屏。 灯烛浅照,男子眸若沉渊,乌发披着,穿着中衣静立屋中,听身后少女将袍子搭去凳上,转来身侧解他中衣的衣带。他静立不动,余光瞥见她手指灵巧,轻触衣衫,衣衫触了腰身,忽似有猫儿挠了爪,痒痛。 一会儿,他的中衣也被她宽了下来。 衣衫落,暖玉珠辉夺目,暮青微怔,目光转开,将衣衫搭去了凳上,转来前头,伸手去松步惜欢的裤带。 手刚触上,男子霍然惊醒,一把按住了她的手,眸底沉渊乍起波澜,似要将她淹没。暮青望着步惜欢,面无表情又抽了抽那裤带,步惜欢忽然跃起,退去了窗边。 “你……”他指着她,似嗔似笑,烛火照着指尖,那指尖儿微粉。 “不是陛下说要更衣?”暮青问。 他说要一起,不就是要她服侍更衣? 她并不提倡有手有脚还让人服侍,但今夜他端粥喂药的,她受了他的照顾,想着他乃帝王之尊,被人服侍惯了,这才帮他更衣的。他既能照顾她,她自然也可以,只是此时看来,他应是改主意了。 “那陛下自己来。”暮青走去铜盆旁,将凳上早就摆放好的干净衣衫端了过来。衣衫有两套,一套是亲兵衣袍,一套是中郎将服,暮青将那套亲兵衣袍端过来放去桌上,转身便要去外屋。 她走得那般干脆,步惜欢在窗边瞧着她,笑里带起薄怒,指一弹,桌上衣衫无风自拂,暮青正经那衣衫旁,身子忽然定住! 她目光顿寒,望向步惜欢,冷问:“何意?” 何意? 他本意只是想戏逗她,看她惊怔,看她羞愤,看她回绝,看她寻尽借口,哪怕一星半点的女儿家的小心绪,他想看她为他而起。哪知她全然会错了意,她那般聪慧,在儿女情长之事上竟迟钝至此。 也好,他总算知道该从何处教起了。 “青青。”他唤她的名,朝她缓步而来。 暮青微怔,自爹过世,再无人唤过她的名字…… 她目望西窗,见男子慢行而来,秋夜冷,肌如暖玉,风华若蓬莱上仙,举止间便覆一场风月,自窗前到桌边,几步间醉了人。 听他道:“你怎知我说一起是要你服侍更衣?我只是想看你更衣。” 暮青怔色更深,灯烛照进她的眸,清冷里起了诧色。 那诧色落在步惜欢眸底,低声一笑。他就知,与她说话不可暧昧,最好清楚明白。她不是那闺阁女儿,男子的一笑一言便可叫她面若春桃,自此深闺盼嫁。她是女儿身,心却比儿郎骄,她如儿郎般,心念着人间公理天下无冤,一日到晚验尸查案都觉时日少,哪有心思想那她本就不明白的儿女情长? 要她自己去想,大抵她转眼便想案子去了,儿女情长事,一世都将空待。 那便说与她听吧,直言相告,莫待她想。 “你既帮我宽了衣,我该如何谢你?”步惜欢走来暮青身边,低头笑望她,那笑如一场繁华梦,闯入她清冷的世界,如此直接,措手不及。她只望见他眸里的笑,听见他声里的懒,他道,“我也帮你一回,如何?” 如何? 她耳畔被那懒洋洋的笑音绕着,如生一场南柯梦,绕去心里,难解。 步惜欢已低头,簪入手,青丝落如乌瀑,她怔时,他已将簪放去桌上。桌上有他的冠簪,他将她的簪子摆去他的簪旁,一般长短,灯烛里连影子都是一对。 他解她的袖甲,也搭去凳上,在他的衣衫袖甲旁。 他解她的衣带,曼曼轻柔,不似她的英武利落风姿。 他宽她的外袍,指尖轻触她的脖颈,蜻蜓点水般,不经意,却激得她一醒! “步惜欢!”暮青哑穴未点,声音薄凉惊怒,却有不易察觉的轻颤。 步惜欢低低一笑,不理暮青,誓要让她体会一遍他方才的感觉。他将外袍放去凳上,解她中衣的衣带,手指坚决只勾着她的衣带,也坚决让那衣衫不经意间蹭蹭她的腰身。 “步惜欢!”暮青怒意更盛,眸底寒霜似刀,像要把眼前男子戳个千八百遍! 他却在她的寒刀里笑,问:“感觉如何?” 她不答,只瞪着他,刀刃结了冰。 他笑着,衣衫一解,中衣便落了。 少女肩如雪,束着胸带,胸带下起伏如远山,皑皑白雪覆着,浅影入目,惹人遐思,恍惚间如赴一场云雨巫山小楼春梦,却生生被那肩头和腰间的狰狞刀伤划破,在那人间至清至美的景致里落一场风霜,摧心刺目。 步惜欢将目光转开,似没看见那刀伤,接着问:“感觉如何?” 他声音明显淡了些,将那带着她体温的衣衫放好,回头未听见她答,手便来到她的裤带上。她穿着男子的衣袍,外袍中衣解了,便只剩外裤和亵裤。他的手刚触及她腰间的裤带,她便气息一窒,惊怒似从牙缝里挤出来。 “步!惜!欢!” 步惜欢笑了声,笑意并无欢愉,有些淡,有些冷,有些压抑着的怒。他无视她的怒意,手一带,将她的外裤往下一扯!头顶传来她嘶嘶的吸气声,他的气息却一屏。 军中衣裤不同常服,亵裤长至膝间,她的小腿光滑如玉,脚踝精致可爱,他轻轻握上,掌心里柔滑如暖玉。他蹲在地上,半低着头,将她的腿抬起,帮她脱脚上鞋袜,顺势将那外裤垫在她脚下,免得凉了她的脚心。 暮青身难动,目光落下,见男子帝王之尊行此事,举手投足皆优雅,只声音沉着。 “听闻,英睿将军智勇无双,行军途中还验尸查案,逼敌现形,呼查草原孤坐五日,淋一夜雨,染一夜风寒,一路勇救新军?”他头未抬,问得漫不经心,窗外西风起,屋里忽生寒意。 暮青抿唇不言,她染风寒之事不是嘱咐过月杀不要告诉他? “听闻,将军上俞村中勇战马匪,身中两刀,割肉疗伤,勇守村庄?” “……” “听闻,将军吃个午宴还能查出件人肉案来,智揭敌国王子行踪?” “……” “听闻,将军能出流沙坑,能破机关题,能闯蛇窟,能寻秘宝?” “……” 步惜欢一连四问,暮青一言不发,只见他抬头对她一笑,那笑意似慵春午后的阳,懒,却灼人,“将军这一路真乃智勇无双,只听人说便已觉精彩绝伦,不如将军亲口再说说,有些事我尚不明。比如——那将军亭中大腿一事?” 暮青还是不言,只望了眼西窗,眸光清冷如霜。 世间有两事,史官的笔,暗卫的嘴——都该诛! “你可还记得从军西北前,我曾说的话?” 暮青微怔,步惜欢起身,抚上她肩头腰身的刀伤,他指腹温暖,莫名有种古怪的力道,她的刀伤本已好了,被他一触,整个肩头腰身都莫名痛痒。 他给的三花止血膏里其中一味药有消疤奇效,显然她为了省那救命的药,没用多少的药量,才致身上落了浅疤。那疤色浅粉,虽不深,却颇扎眼。他抚着,道:“我曾说过,西北之地,大漠荒原,杳无人烟,五胡滋扰,狼群相伴,风暴流沙。你若执意来此,许就喂了狼腹,祭了胡刀,葬了流沙,一去不回。看来,你是真不惧。” “我也曾说过,你若埋骨西北,这天下便伏尸百万。看来,你是真没放在心上。”他又道。 暮青见步惜欢似动真怒,一时难言,她不是不记得,只是觉得……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步惜欢忽将她抱起,往榻上送去。 暮青心中念头忽散,只余惊怒,正要开口,见步惜欢将被子帮她盖上,放了帐子便出去了。 只听他行到门口道:“打水来!” ------题外话------ 这是补昨天的,二更零点前。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你的美人是周二蛋 西北冬天冷,院里有暖房和灶房,冬日烧火炕方便。暮青在帐中,只听屋里一会儿一趟的倒水声,月杀脚步声轻,来去无声,那倒水的声音便分外响亮。 她在榻上动弹不得,脑中一团乱,这般头脑不清明的时候,记忆中似乎从未有。 那水声响了五次,门关了后便再没了声音。 暮青紧盯着帐子,果见帐子掀开,步惜欢披着件外袍进来,将她抱起下了榻来。 “我能沐浴,不劳服侍。”暮青冷面对帝颜,他与她皆宽了衣袍,此时贴着,她头一回真切地体会到活体温度与尸温的差别,两个活体贴在一起,竟可以这么烫! “世间事,除了能,还有想。”步惜欢往浴桶处去,里屋没屏风,外间有。屏风已挪了进来,他抱着暮青转进了屏风内,“你能是你的事,我想是我的事。” “世间还有这等歪理?”暮青被气着,冷笑道,“你想的是我,难道不该问我的意见?” 步惜欢把暮青抱入水里,待她坐稳,解了她的穴,道:“不需。” 谋她,要懂得收放。大事上他可放她,小事上要收,若他大小事都放开了她,她就跑了。 灯烛似霓,香汤氤氲,步惜欢的笑容在那绰绰灯影里跃着,暮青瞪着,面色微黑,不放弃争辩,“为君之道有帝道、王道、霸道之分,陛下是想行霸道?” “你说是的为君之道。你我之间,我非君,你非臣,我只想行为夫之道。”浴桶旁搭着手巾,地上置一盘,只放着胰子和皂角。步惜欢瞧了眼,拿了手巾帮她擦身。西北苦寒,男儿不拘小节,大将军府中也没有香露、面脂等物,她在西北这些日子,真是将自己当男儿。 水声缓起,暮青怔了片刻,险些以为她听错了。 “为夫之道?我和陛下何时谈婚论嫁了?”她的记忆出问题了吗? 步惜欢执着她的手臂轻轻擦着,笑道:“你在行宫领了御封美人的圣旨,忘了?” 没忘。 但…… “你的美人是周二蛋。”暮青道,向来平静如湖的心难得起了些恶意。 男妃的圣旨她从未当回事,他也未必当回事。他本就不好男风,行宫中那些男妃应是他布局中的棋子。她离开行宫前,曾在冷宫的枯井里发现了一具男尸,那具男尸的面部有差别分解的情况,她当时断定那具男尸被毁了脸,当时并不知是如何毁了脸,直到前些日子出关前元修让魏卓之准备胡人面具,魏卓之曾言将人皮剥下来制作面具,那时她才受了启发,想起冷宫井里的那具男尸。 那具男尸整张脸都存在差别分解的情况,应是死前或死后被人剥了脸皮! 她那时推断那具男尸是她入宫那夜打入冷宫的齐美人,人刚入冷宫便死了,还被剥了脸皮,实在是惹人深思之事。 魏卓之擅易容,齐美人的脸皮被剥,会不会是他拿去做了面具?若做了,冷宫之中必有一个假的齐美人。那个假的齐美人,步惜欢打算用了做何事? 当时,她在行宫里曾听闻一事——帝王喜怒无常,喜新厌旧,三天两日有美人被打入冷宫。 那日,她在井里也发现了一事——那井深不对,除了齐美人,还应该埋了不少尸体。 那么是不是说明那井里埋的人都是打入冷宫的男妃?也是不是可以推测,步惜欢打入冷宫的男妃都被剥了脸皮,那些脸皮被做成了人皮面具,如今冷宫里住着的那些失宠的男妃都是假的? 行宫里的男妃听闻有些是美人司从民间抢来的,有些是朝官或商贾府上送来的公子。那些公子被送入行宫以色侍君定有所图,那么步惜欢将人打入冷宫又换上假的,其用意就值得深思了。 左不过是那些皇权之争的事。 暮青一想到案子便有些走神,听见步惜欢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哦?你不是?”步惜欢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想别的事去了,帮她擦好了一臂才开口。 暮青的回答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怔愣问:“我的面具呢?” “枕下。”步惜欢懒懒道。 “我瞧瞧。”说起面具来,暮青才想到地宫里她额角撞到了青铜箱,面具应划破了,醒来至今她还一直没看过。元修应该还不知她醒了,若知道定会来问她女扮男装入军营的事。 步惜欢见她又出了神,不觉一叹,她到底与寻常女子不同,这天下间的未嫁女子,许也就她在男子面前沐浴毫无羞色了。不见羞色也倒罢了,还三番两次走神儿,他在她面前,她就这般毫无兴致? 步惜欢瞧了暮青一会儿,见她还想着事,气得笑了声,但还是起身转出了屏风,去枕下将那面具拿来递给了她。 暮青接过面具来一瞧,见那面具额角处有两寸多长的划口,不觉蹙眉。 “给魏卓之便可,无需为此物劳神。”步惜欢淡道,“元修若问你面具何处来的,你可与他说是刺月门之物。” “刺月门?” “刺月部的江湖身份。江湖人只知刺月门,不知刺月部。” “……”如此机密之事,他竟告知她? 正怔着,忽见步惜欢伸手过来,欲将她手中面具拿开。 暮青醒过神来,抬手避开,默默把面具戴回了脸上,然后将一张少年粗眉细眼的黄脸对着步惜欢扬了扬。 灯影昏黄,少年的面容模糊不清,隔着淡淡氤氲,步惜欢神奇地读懂了——她是在告诉他,她这张脸不是当初进宫时的脸,所以她不是他的美人。 步惜欢低头,沉沉笑了起来,她竟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 “容颜可改,心难改,你终究是你。”笑罢,他将她的面具摘了放去一旁。 再无事可说,两人间便只剩水声。 有话说还好,无话可说便只觉灯影也柔,水也旖旎。他披着件外袍,衣袖挽着,伸来水里的手臂秀色清俊。他为她掬水洗青丝,为她执巾擦玉背,她的穴道入水时便被他解了,她在水里却如被点住穴道般难动,直到他的手伸来水里,捞住了她的脚踝。 暮青将脚一收,水花忽溅而出。步惜欢未避,任水湿了他的衣襟,握住她的脚踝将她的腿抬出了水。腿一抬起,她身子后仰,水没过脖颈,只露着张清冷面容在水外,那面容不知是被热气蒸得还是因这暧昧的姿势而有些微粉,连她瞪着他的眸都被这氤氲染得有些水雾蒙蒙。 他深深望着她,这女子般的娇态,今夜不好好瞧瞧,许有段日子瞧不到。 少女的脚踝玲珑精致,水珠如露,衬得那腿玉雪可爱。他顺着擦去,手中巾帕自膝间探入那素白的亵裤下,刚探入,尚未摸到那柔滑,她便身子一颤,猛地将腿收了回去! “我自己能洗!”她道,似乎忘记了他之前说的话,只是盯着他,戒备,复杂。 步惜欢的心意,她早在西北从军前,汴河城外新军营那密林里便知晓了。那时她只是惊诧,后来便看淡了,未再放在心上。他乃帝王之尊,无论朝中是何形势,他是昏君是明君,都改变不了他尊贵的身份。他与她的天地差别太大,那心动于他来说许只是一时兴起,而她有父仇要报,西北之行她有太多要做的事,哪有时间精力去想感情? 两个人的感情才叫感情,若只是他一人的心动,且还可能是一时兴起的心动,她何必想? 可是她的推断似乎出了偏差,他一路的护持令她诧异、动容。 三个月,他在江南,她在西北,千里之隔,他却似乎总在她身边。暗卫相护、千里传书、为救她上俞村之险动用的西北暗卫、为她这一路能预见的险事早早便写下的“若她有险,以她为先”的密令,就连她用那三花止血膏时都能想起他。 月杀每日在她面前晃,每日她面前都似有道红衣如云的影子。那红影如霜雪天里的梅,悄然地在她清冷的世界里盛开,慢慢恣意,扎着她的眼,刺着她的心,她想不明白,又有太多的事要做,每当想起,未理清,便有事分了心神。 直到今夜,本该在江南的他出现在她榻前,他的照顾,他的戏弄,他的怒意,他突然的告白与紧逼……她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反应,便由着他一步步逼到了此刻。 此刻,她心乱如麻,那长了草般的熟悉感又占了心头,她想想清楚,想一个人静一静。 暮青望向步惜欢,想开口,但还没开口,便见他起了身。 “西北的天儿凉了,水冷得快,别洗太久。”步惜欢将手巾搭在浴桶边上便走了出去。 世上事,过犹不及。今夜事到此便可了,再逼她便紧了。 由她想吧!无论想不想得明白,终是想着他,也终有一日,她会懂的。 步惜欢披着湿袍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子,衣襟湿着,西风吹来,冷了胸前烫热。 月杀在窗边守着,见步惜欢开了窗,便跪地道:“主子。” “嗯。”步惜欢淡淡应了声,目光放远,望西北的夜空,问,“如何了?”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以心相许?(一更) “如主子所料,后殿石门下有虫巢。”院中老树斜立,西风起枯叶,月杀跪在窗下,声隐在风里,低细。 西北军封了地宫入口,孜牧河边也有重兵把守,呼延昊回到狄部后将神甲的消息散布了出去,五胡部族有人接连来探,仅五日光景,已发大大小小数十战!三日前夜里,呼延昊趁战乱之机从孜牧河上游潜游至地宫后殿,想要自后殿地底挖一条密道入圆殿,殿门的河床下却挖开了虫巢。呼延昊身上带着狄部神巫所制的药,以为能驱虫,结果毒虫不忌,死伤无数。呼延昊带了百人进去,出来时只有不足十人。 “嗯。”步惜欢眸底波澜不兴,手指轻轻叩着窗台,淡问,“可得手了?” “已得手,今夜便急送盛京。”月杀道。 主子进过地宫,前殿石门内有毒虫,主子推测后殿许也有,便没允他们贸然进殿,只命他们静待,待呼延昊的人先进地宫一探,结果一切如主子所料。三日前夜里,呼延昊自地宫出来,西北军一路追驰,他们的人便趁机入了水,过暗窟走河床,将一罐儿毒虫带出了地宫送往盛京,请瑾王爷研配解药和驱虫药,以便再入地宫。 这段时日里,圆殿里的水满了也无妨,只需自殿门下挖暗道入内,将神甲一件件泅渡着带出来便可,只要避开那些棘手的毒虫,此事对他们来说不难。 “不必急,只需瞧着那些毒虫,莫死在途中。” “是。” “传信给巫瑾,年前备好解药和驱虫药,你们年时再进地宫。” 月杀微怔,年后? “嗯?”只微怔的工夫,窗里人目光落来,睥睨凉薄,漫不经心一望,月杀后背忽起凉意。 “年时怕是来不及。”月杀俯身,不敢藏话,实言道,“元修有意封地宫,鲁大在调火硝,西北军撤出前应会炸毁地宫前殿。后殿入口在孜牧河处,火硝难以入水,但西北新军大多来自江南,水性颇佳,元修若选些水性好的下水将暗窟凿堵上,地宫便进不去了。” 黄金神甲的诱惑太大,这些日子已大小数十战,除了草原五胡,还有青州军借口守河蠢蠢欲动。元修有心不使神甲现世,他不会让青州军得到神甲,也不会让五胡得到地宫里那批黄金。鲁大已在调火硝,可见元修有意封毁殿门,前殿好封,后殿要封需潜入暗河。西北军多是江北汉子,水性不佳,但新军来自江南,水性好的随手可得!通往后殿的暗窟有一段拐口颇窄,可命人下水凿堵上,此事不算难办。 边关尚有战事,西北军不会在地宫守太久,元修很快会着手此事,若后殿暗窟处也被封堵了,他们即便有解药和驱虫药也进不得地宫了,年时哪还进得去地宫? “哦?”步惜欢漫不经心地叩着窗台,淡淡一笑,道,“你跟了她这段时日,怎没跟着学聪明些?” 月杀:“……属下不明。” 步惜欢瞧了他一眼,问:“如今,西北几月了?” “十月十九。”月杀答。 “嗯?”步惜欢未再多言了,只挑眉看着他的刺部首领,让他自己想了。 月杀低头深思,十月十九、十月十九、十月十九…… 西北十月! 月杀忽明,抬头,步惜欢淡看他一眼,把窗关了。 风呼呼吹,枯叶落了满身,月杀低头,主子嫌他想得慢了…… 西北十月已快入冬了,入了十一月就该下雪了。雪一下,孜牧河就该封了!即便不下雪,这日子河水也寒了,新军水性是好,可来自江南,受不得孜牧河水的冷!若如今是夏时,元修定会在新军里挑人去封后殿,可如今时节不对,行不得此事! 地宫后殿不会封! 他想得太多了,不及主子通彻。 可……他还是有一事不明。 月杀望着窗,直接盘膝坐在地上,思考去了。 * 屋里,步惜欢披着青衫闲倚窗台,瞧着屏风里。 那扇座屏上搭着衣衫,只见里头热气氤氲,却不见出浴的景致。男子的目光一转,含笑瞧着那墙,烛台照着浴桶,映少女的身影入墙,她坐着不动,垂首轻思,那鹅颈曼妙一弧,别有柔情绰态,静坐如画。 她在屏风里坐着,他在窗台旁立着,她望那水,他望那墙,西风吹不进窗台,却不知吹乱了谁的心湖。 不知多久,水声忽起。 她起身,墙上暗影忽长,映那楚腰纤柔,腰身下一弧若瑶池春桃。那腰身忽一转,回风舞雪般,墙上忽现峰峦,惊心的圆润,那般一现便不见,只见屏风上伸来一手。那手纤弱无骨,烛影暗,照半截手臂流精光润,臂上玉珠儿颤,那手轻轻一拈,胸带便自屏风滑落。 男子深深凝望着那墙上景,窗外树影摇曳,那眸底深若沉渊。 暮青从屏风后转出来时便见步惜欢倚着窗,披着青衫,衣带松系,乌发如墨,笑望她,西北深秋的夜也让他笑出了春色。 这人,真一副好皮囊。 暮青端着旧衣物出来,面色已恢复往日的清冷,眸底清明亦如往日,那些乱如麻已不复见。她将盆子端去了洗脸架处,取了块干的巾帕来擦拭头发。 步惜欢笑着走过去,将她手中巾帕接了,暮青未拒绝,由着细心帮她绞着发丝,桌上明烛矮了又矮,待她头发干了,他转身将巾帕搭起,回身时她已入了帐去。 听见暮青躺下的声响,步惜欢只笑了笑,对窗外道:“换水。” 门开了,月杀进来,将浴桶里的水换了,期间瞧了步惜欢好几眼,步惜欢未准他言,他便沉默着出去了。 步惜欢入了屏风内,屋里水声起,却只闻水声。他未喊暮青来帮他擦背,也未再出言相戏,只独自沐浴,出浴后也未唤人进来倒水,只披着衣衫走向床榻。 待入了帐,他发已干。 暮青面朝里躺着,闭着眼,似睡着了。步惜欢轻轻一叹,无奈出手点了她的穴,将她的身子板过来,从她手中取走小刀,慢悠悠自枕旁取来一袋,将那刀归进去,又将那一套解剖刀的袋子放了回去。 暮青眸睁开,眸底寒光照人,步惜欢淡淡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我能吃了你不成?” 暮青无话,步惜欢却伸出手来一拈,解了她里衣的衣带。 暮青眸光顿时寒澈,连吐字都是冰的,“刚才说的话,转眼就忘了?” 说话间,见步惜欢自枕旁拿了盒药膏在手,正是三花止血膏。那药膏与她的解剖刀和面具放在一处,步惜欢将暮青的衣衫揭开,露那玉雪肩头,将那三花止血膏沾了,轻轻涂去她肩上。 “这伤好了。”暮青开口时,眸中寒意已敛。 “哦?”步惜欢微挑眉,涂罢轻轻揉着,为她按摩。 暮青看不见肩头,只感觉那药膏涂上,沁凉入了肌骨,她道:“这是止血膏。” “有祛疤功效。”步惜欢道。 “这是止血膏。”暮青重复。 止血膏就该用来止血,用来祛疤是浪费它的功效,战场上命最重要,止血药用来祛疤了,待要止血时该用何物?若正缺此药救命,此前却浪费了,岂非等于浪费了一条命? “嗯,女子视容颜如命,你倒看得轻。” “我视疤痕为一种不具备正常皮肤组织结构及生理功能的不健全的组织,我只是伤在肩腰处,疤痕的存在不妨碍器官的生理功能,所以可以看得轻。” 她有些话向来难懂,不似本朝之言,他想起刺史府那夜相见时,问她那察言观色之能师承何人,她所答的人名与国名皆未曾听过,像是《祖州十志》中记载的异人国。 步惜欢瞧了暮青一眼,未再深究,道:“我看得重。” “外貌协会。”暮青道,语气却平淡,不含鄙视。世间人皆爱美,她也同样。若不在边关,她也不愿身上留疤,只是身在边关,药材珍贵,止血膏更珍贵。命和疤比起来,后者便不那么重了。 此言他能理解其意,揉着她的肩,他的语气也淡,“我看得重,只因瞧见这疤便想起你曾孤守村中,一日夜孤待援军,而我远在千里之外,力所难及。瞧见这疤我便想起你曾负伤苦战,历生死之险,还没到边关便险将命留在上俞村。瞧见这疤我便想起你曾孤灯下一人治伤,忍那割肉之痛……” 他手劲儿重了些,声也沉了些,道:“瞧着不是滋味儿,还是祛了的好。” 暮青沉默,没再接话。帐内气氛静了下来,只觉男子指腹温热,捏揉的力度恰到好处,药膏本沁凉入骨,却被他揉得三分烫人。他揉了有一刻钟,拉了被子,将她的里衣解了开,露出腰身上的伤疤。 里衣内,她只束了胸带,帐中昏暗,肌如珠玉,流光隐隐。随着呼吸,她胸前浅浅起伏,那山峦被束着,他脑海中却想起那墙上惊鸿一瞥的圆润。 眸光暗了下来,他沾着药膏揉着她的腰身,捏揉间不觉轻曼辗转,似爱抚,似珍视。暮青却只觉腰间酥痒,微麻,她不觉眉尖儿颤了颤,闭眼。步惜欢瞧着她,见少女闭着眼,容颜清冷,身子却渐渐泛起樱粉,她忍着,却忍不住呼吸微微,眉尖儿颤颤,那模样别样惹人爱怜。 他瞧得入神,不觉揉得更辗转些,她提着气睁开眼,眸光含怒。 步惜欢笑了声,手劲儿放轻了些,暮青眸中的怒意随之缓了些,两人便这么眼瞪着眼,直到步惜欢揉好了,慢条斯理地帮她把衣带系好,被子盖上,他才解了她的穴。 “点穴上瘾?”一恢复自由,暮青便问。 “嗯,以前未发觉,如今是有些。”步惜欢懒洋洋一笑,竟不辩解,大方承认了。 “再点剁手!”暮青冷道。 步惜欢笑了声,毫无惧意,只道:“好凶悍。” “你打算今夜宿在这儿?”暮青冷不丁地问。药也擦完了,揉也揉过了,他不走是打算宿在这儿? “你肯留宿?”步惜欢问。 “你说呢?”暮青反问,没取刀,但眸光已比刀凉。 他对她的心意她知道了,她自己的心也清楚明白了,但不代表他们到了同床共枕那一步。他们相识时日不长,相处只是刚刚开始,合不合适有待相处和时间来验证。 感性和理性组成一个人,她允许生活里增添一部分感性,但绝不允许理性空间被挤压。上辈子她所在的时空有句人人都知道的至理名言——恋爱使人智商为负!她不能想象她智商为负的样子,也不允许这种惨剧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们相识时日不长,他待她之心她若动容,也可如此待他——以心相许,而不是以身相许。 步惜欢一笑,并不意外,他抚了抚她的发丝,道,“睡吧,我只在此坐会儿,你睡了我便走。” 暮青闻言点头,不见怀疑戒备,当真闭上眼,睡觉! 他的神情没有作假,倘若敢在她睡后改变主意,那验证的结果也就出来了。 她睡得这般干脆,倒叫步惜欢有些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都说生在帝王家是前世修来的,命好。他看他就是前世欠她的,命真不好,为她赶了千里的路,进大漠下地宫,为她运功驱寒,沐浴擦药,还得守在榻旁等她睡了再去歇息! 他若是有她一半的冷硬心肠,大抵便不是如此操劳的命了。 思绪渐渐飘远,待回过神来,榻上少女气息已匀,睡着了。步惜欢坐在榻旁看着,望那樱粉的唇,想起汴河城外新军营林中的浅尝,那清冽的滋味至今犹自回味,而她就在眼前,俯身便可得。 他缓缓俯身,离她仅一寸,闻见她发丝上的皂角香气,那清爽的香沁人心脾,他深嗅一口,起身离开。 这般偷香之事她定不喜,不如下回,光明正大。 步惜欢出了门去,门一开,月杀在窗下。 “主子。”他一动,身上枯叶簌簌飘落。 “嗯。”步惜欢淡应了声,“还未想明白?” “属下有一事不明。”月杀俯身道。 “说。” “是。”得了应允,月杀这才开口,“年时,孜牧河水冰封着,属下等自不惧河水之寒,可主子为何非挑年时?” 主子心思太深,他实在想不通。 “为何挑年时?”步惜欢负手立在院中,迎着西北夜风,望盛京方向,声凉薄,意轻嘲,“这年时不是朕挑的,是元家挑的。” 元家? “边关战事不久了,朝中有议和之意。” ------题外话------ 这章昨天的,今天还有。 情人节,盼没脱单的早日脱单,已经脱单的好好约会,至于已婚的……已婚的还有情人节吗? 泪流表示我已没有。 昨天我问元宝爸,明天情人节,你打算送什么给我? 得到的答复是,儿子送给你,情人节好好看看爱情结晶。 好坑,累觉不爱!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元修家事 “议和?”月杀猛地抬头。 他们五人孤入敌营,为西北军逐一清剿草原五胡创造了绝妙的战机。乌那、月氏、戎人三部联军已被打散,勒丹二王子突哈、第一勇士苏丹拉被杀,勒丹王病重,狄人部族王权更替,正乱着。大兴西北百姓受五胡滋扰六百年,这一回是剿灭五胡的最佳时机了,错过了就再难有了!如今边关战事,分明是大兴占了上风,为何朝廷反要议和? 要议和也该是五胡来议! 步惜欢懒笑一声,“议和诏书不日广布天下,百姓的唾沫星子便要淹死朕了。” 月杀脸上顿生寒色,为污陛下之名,元家竟不顾西北百姓? 议和诏书一下,议和使团进京,元修身为西北军主帅,必奉诏回朝。元家想让元修回京,难不成是等不及了? “朕这一身污名称了他们多年心意,不妨再叫他们称心一回。”步惜欢负手望盛京方向,懒懒含笑,如说一件平常事,谈笑间却似起一场傲杀,“只这回,谁能如意,且待天下之局。” 这一身污名有何妨?不过是天下笑我,我笑天下。 这天下间的风,该起了。 “房中莫留朕来过的痕迹,明日元修该回了。”步惜欢道一声,月杀应是,抬头之时,见人已在那西风月中,去得远了。 * 暮青清晨醒来时,撩开帐子下榻时扫了眼屋中,屋里半点步惜欢的痕迹都未留,仿佛他昨夜不曾来过,一切只是她病时的一场梦。但屋里未留痕迹,她身上留着——她的衣衫换过了,昨晚之事并非梦。 暮青将衣衫穿好,中郎将的衣袍她还是头一回穿,白袍红袖甲,银冠红靴,她将发束起,却未戴面具,只等元修来。 元修来时,暮青正用早膳。西北的膳食与江南大有不同,大将军府里的厨子是盛京元家跟来的,手艺不比御厨差,早膳是京中风味,清粥、蒸包、豆花、糖糕,暮青尝着口味尚可,只糖糕太油腻,她未动。 元修战袍未换,一回了大将军府便直奔而来,院子里听月杀说暮青醒了便进了屋来。西窗支着,窗外老树枯叶,零落窗台,片片黄金,少女独对西窗,将袍银冠,容颜赛清霜。 窗外秋风老树,窗内玉颜清冷,塞北西风过,却见青山绿水,一眼江南。 男子一身战袍,风尘仆仆怔立门口。 “大将军用过早膳了?”那人儿忽开口,屋中江南景忽散,现一桌热气腾腾的早膳。 “没。”元修低头咳了声,掩饰一进屋便走了神的尴尬。 昨日午后见驾,圣驾留了午膳,后又问起地宫中事和西北战事,待谈罢已是傍晚,圣上赐了晚膳,又留了夜。他夜里想着她的病,一夜难眠,清早醒了见圣驾未起,留了口信给宫人便赶了回来。 “那就一起用吧,厨房做得多,一人用不完。”暮青将一碗豆花放去对面。 那盛豆花的碗青玉颜色,衬得她的手指玉白柔嫩,胜似豆花白。她将碗一放便低头喝粥去了,元修却望着那手又有些出神,直到她抬眸望来,他才忽醒,又尴尬地咳了声,这才走来桌旁坐了。 男子银甲在身,背窗而坐,似一尊战神坐在天光里,大马金刀,儿郎豪气,朗若乾坤。桌上只她那一双筷子,他也不再传筷,一手执碗仰头便将豆花喝了,颇似饮酒。 暮青把一屉包子往元修面前一推,低头接着喝粥。元修抓起只包子三两口塞进嘴里,军中吃饭向来如此快,他习惯了,只是今早有些尝不出包子滋味。 两只包子入腹,他便停了,双手据案坐着,静瞅着对面。她吃得慢,他便就一直等着,未曾想,倒是她先开了口。 “大将军有话就问。”暮青淡道,夹了筷小菜,喝粥。 元修反倒一时不知从何处问了,但见她连面具都未戴,想来是早知他会盘问,躲不过便索性开门见山了。他行事一直不喜弯弯绕绕,今日面对她倒有些怯,也不知自己在怯什么。但他身为西北军主帅,军中混入了女子,该问的他还是要问的,纵然她曾救过新军、救过他。 “你是何人?”元修望着暮青,不知从何问起,话到嘴边,却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汴州,古水县仵作暮怀山之女,暮青。”她神色未动,声音颇淡,未抬眼,只吃着早膳。 对面有道目光盯着她,许久未言。 暮青…… 不是多诗情画意的女儿闺名,却格外适合她。 青天,青竹。她有青竹一样的清卓风骨,验尸断案如这世间的青天,还有谁比她更适合青之一字? 元修望着暮青,想起他竟是刚知道她的闺名,这般风骨卓绝的女儿名,她怎忍心以那粗汉般的名字从军? “你是仵作之女?”元修问,只觉此话问得有些傻气,她验尸断案之能他是见过的,那时她说她是仵作,可她既是女儿身,自不会真的是仵作,她爹是仵作便能解释她的验尸之能从何而来了。 此言,她应没有撒谎,州县名皆有,她说言是否有假,他派人一查便知。 她这般聪明,不会在此事上作假的。 “为何要女扮男装入军营来?”依大兴律,军中不可有女子,军中几位成了家的将军,亲眷都在葛州城中,未住进关城内。关城内皆是大军营房,大将军府和各个将军府里服侍的人里连个丫鬟都没有。女子入军中,依律乃秽乱军营之罪,此乃死罪!身为主帅,军中出了此事,他该将人拿下严刑审问以正军威,可如今别提拿下了,那人儿在他面前用早膳,他连问话的语气都不觉放轻了。 元修英眉深蹙,心中复杂难言。 “立军功,入朝堂,替我爹报仇。”相比他的复杂,她神色一直颇淡,只提起爹时,执筷的指尖儿捏得有些发白。 “替你爹报仇?”元修微怔,随后眉心锁得更紧,“你爹他……” 他本该问替她爹报仇与她一介女儿身入朝堂有何关联,但不知为何一出口便问到了她爹的事上。 “大将军可知原上陵郡丞之女,柳氏?”暮青忽问。 “原上陵郡丞?”元修细一想,摇了摇头,眉峰却沉着,目光微转。 暮青盯着元修,面色忽寒,问:“大将军真不知?你想到了何事?” 元修抬眼望她,微怔。她怎知他心中有事? 上陵在江北,江北之事,家中常有书信予他,他本该清楚,但那些书信他已多年没看,左不过是些朝官更替朝臣党事。 家书……从来都不是家书。 那些家书只有来西北的头两年他会瞧上几眼,自他建了西北军任了主帅,家书里便渐无家事,写的多是朝中之事,密报般事无巨细。他看了几回,懒得再看便放了起来,说起来已有数年未启家书了。 自幼帝登基,姑母贵为太皇太后,父亲在朝辅政,元家贵为外戚,富贵已极。幼帝登基时,他年仅七岁,从军前在家中的那些年里,父亲朝事缠身,母亲主理中馈,不是去宫里陪伴姑母,便是在家中见朝中那些老夫人、夫人,家中日日有诰命奉帖走动。元家门槛镶了金,里外皆是繁华事。 那时,家中便已无正经的家事,父亲年年纳姬妾进门,府中日日有姨娘婢子死得不明不白,姨娘之间、庶兄弟姐妹之间勾心斗角,府中一团繁花似锦,也一团乌烟瘴气。 那时,他年有七岁,与家中内院女子避嫌而居,常与京中子弟走动,入京中学堂、习文武艺,见的也多是京中子弟的纨绔荒唐事,听的是士族豪姓贵族间的勾心斗角事,家中兄弟姐妹们也不省心,处处谋算,他待着心烦,十五岁便留了家书出了京直奔西北。 早些年母亲还来书道尽思念,盼他在军中照顾好自己,莫被胡人刀兵伤着,莫被战马摔着,冬日莫受了塞外寒气……后来,他屡立战功,父亲在家书便与他说尽朝事,母亲也渐不提盼归事,反倒每回都有意提起京中哪位国公侯门府上的小姐,从品貌到琴棋书画所擅之事无一不提,即便哪回不提他的婚事,提的也是哪个庶兄定了哪家嫡女,哪个庶姐嫁了哪家嫡子,他不在京中,却仿佛仍在京中。 后来,那些信他便不看了,反正建了大将军府后,家中送了厨子小厮来,其中有母亲身边的人,家中有何事,母亲身体如何,那些人自会告诉他,无需去看家书。这些年的家书他一直仍在那儿,多年未启了。 暮青问原上陵郡丞,即是说上陵郡有官员更替事,这些事父亲的家书中定有提及,但他没看,也就不知道。只是因她提及此事,他想起这些年来的家书,一时触动心事罢了。 “只是些家中之事。”元修不想多谈,又问回暮青的事,“原上陵郡丞之女柳氏与你有仇怨?你爹的死与她有关?” “有。她是太皇太后赐给陛下的柳妃,死在汴河。” ------题外话------ 这章后半段删了,早晨起来重写的。 这卷已经收尾了,提一提元修家里的事。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谋杀案 暮青的身份既已告知元修,爹的事隐瞒也无用了。 柳妃之死、爹之死、刺史府王文起之死、夤夜私审文官,为揪出别驾何承学的同党,刺史府那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密不透风。连她入美人司、进宫为妃的事也是瞒不住的,她入宫时日虽短,但那几日颇得帝宠,宫中男妃和宫人众多,定有朝中眼线。元修若有心要查,定能查得到。 汴河事,没什么可隐瞒了。 “柳妃是原上陵郡丞之女,她爹两年前病故,她前往盛京投亲,后被太皇太后赐给圣上为妃。圣上带着她去汴河行宫,她却死在了帝驾下江南的龙船上。我爹奉刺史府的公文前去验尸,后被刺史陈有良一杯毒酒毒死,我夜探刺史府,劫了陈有良细问,得知下毒者另有其人。起初,我以为是圣上,便进了美人司入宫侍驾,后查出柳妃是被人掐死的,人一死,服侍她的人便被盛京宫中一道懿旨全都赐死了。线索虽断,却全都指向盛京。我势单力孤,真凶难查父仇难报,只得西北从军,以期立军功入朝堂,他日入京,查凶报仇。” 暮青未提及刺史府中验尸一事,也未提刺月部暗卫之事,暗卫乃步惜欢的密部,此事不可说,而验尸那夜的人都是步惜欢的心腹,此事并非刺史府人人皆知,元修查不到便可不提,魏卓之与步惜欢过从甚密,她不知道元修知晓多少,便不提了。 但只这一番话,也足叫元修惊诧许久了。 他只是在地宫中偶然识破了她是女儿身,今日只为问她的身份与目的而来,怎知没问几句,真相竟是如此? 她爹之死牵出了宫妃、圣上和姑母? 她曾扮作男儿,入美人司进宫侍驾? 风卷残叶西窗黄,元修怔坐,朗朗眉宇添了秋愁。 暮青见了,低头继续用早膳了。 “你……与圣上相识?”半晌,元修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嗯。”暮青只简洁应了声。 “圣上可知你是女子?” “知道。” “……”知道?知道他还封她中郎将! 元修想起圣旨下到西北时,顾老将军还曾在书房里推敲圣意。今日看来,圣上之意会不会本就是为了封她? 他对圣上不甚了解,只记得来西北前两年,圣上在宫中正荒唐。那一年他纳宫妃,仅一夏八位宫妃便死了五个,朝堂哗然,五位朝臣称病罢朝,家中诰命日日到姑母跟前哭冤,圣上被罚罪己,跪在帝庙七日才出,出来时腿险些废了。父亲下朝后带他进宫见驾,陛下刚满十三,龙榻上倚着锦靠,华帐琼钩,金缕浓香,少年在金翠般的云气里笑眼看人,袅袅烟丝苍白了容颜,眉宇间生着靡靡颓气。青殿高阔,那眸含笑,看人却懒得将人入眼。 那日,他只觉此人要么是真的荒诞不羁轻狂自弃,要么便是深沉莫测韬光养晦。 他来了西北后,头两年看家书,得知圣上好上了男风,广选天下俊美男子充实汴河行宫,后又大兴龙舟,载男妃游汴江,日耗万金。那时,西北军初建,他正忙着重整边防,家书搁置,便再未启。但这些年仍能听见不少圣上的荒诞行径,老师认为圣上是以荒诞戏天下,乃韬光养晦的隐龙,他与老师有同感,因此那日推测圣意,他觉得老师想的都有道理,一道圣旨数道用意,确是心思深沉之人所为。今日才恍然忽觉,或许那些他们所猜的圣意都是幌子,圣上的本意是想封她。若如此,圣上对她…… 元修看着暮青,眉宇间秋愁更浓。 “他放你来军中,又封你为将,可有所图?”元修蹙眉问。 圣上好男风,行宫男妃之事不虚。他对女子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盛京宫里姑母指给他的宫妃,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当年他未离京,可是亲眼见过的。明知她是女子还放她来边关,又封她为将,居心难测。 他要她做什么?探听军中消息? “并无,军中之事我从未外传过。”暮青看了眼元修,继续喝粥。 她没有过多的解释,信不信任不在于话多话少。元修若信,只这一句便够了,若不信,说再多也无用。 “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她与圣上相识,说出来徒增他怀疑,“以你的聪慧,你有很多办法可以应付我。” “经验再老道的捕快,犯起案来也是新手,天下没有完美的犯罪,我也做不到。”暮青喝完粥,放了碗筷,拿起帕子来擦了擦嘴。 元修微怔,顿时哭笑不得! “君心难测,圣上放你来军中,今日无所图,明日未必没有。伴君如伴虎,你是女子,他日圣上翻脸,只一条秽乱军营之罪便可治你死罪!”元修摇头,她知不知自己身处的险局? “大将军之意是,我不能再留在军中?”暮青问。 “我若不留你,你待如何?”元修望着她问。 “进京,寻仕入朝。” 武官当不成,当文官? 她还想扮男儿? 元修被气笑了,道:“就你这孤僻性子,当不了文官!让你当上了,官儿也高不了!” 他本是开暮青玩笑,暮青却望着他,眸光如初雪,化不得,刺人心,“为了爹,我什么事都能做。” 若必走那条路,她便抛了这一身清冷孤僻,从此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尔虞我诈,行那以前行不得之事,只要能往高处去,能查出真凶,能为爹报仇,这人间苦,她不怕! 少女孤坐,窗冷西风,枯叶飘零,她却似那常青的松竹,永不枯。 元修望着,忽然起身向外走去。暮青不求亦不留,他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问:“最后一事,你与刺月门主既有婚约,为何报仇之事不寻他相助?” 她方才所言的事里并未提及刺月门,她既是仵作之女,如何与江湖暗杀门派相识的? 暮青头一转,怔了片刻。元修等了半晌没见她答,复杂一笑,“抱歉,此事是我唐突了,我……” “你在刺月门,月钱几何?”身后,暮青话音起,元修微怔,回身一瞧,见她已站在窗台边,低头望着窗下人。 月杀盘膝坐在窗下,闻言抬头,不解。 “除了月钱和暗杀的赏,多做事你们主子给赏?” “……” “你是我的亲兵长,月钱几何?” “二钱。”忒少!好意思问!军中的银钱够寒碜的。 “多做事我给赏?” “……” “那你卖力当月老?”暮青冷问。 “……” 两人一问一答,元修转着身,望那窗旁的少女,眸底渐有明光生,那光动了星河,渐灼人眼。 “哈哈!”元修大笑一声,唐突抛到脑后,只觉心头舒畅。 月杀在窗下黑了脸,不满地瞪住暮青。她昨夜都和主子沐浴过了,一个女子,身子被人瞧了,不嫁主子还想嫁别人? 两人在窗内窗外互扔眼刀,院门外忽有人敲门!暮青望那门一眼,将窗啪地关了,元修没去开门,只远远问:“何事?” 只听外头传来一道少年音,应是元修的亲兵,“大将军,圣驾到!” 圣驾? 元修诧异,他才刚从圣驾处回来,怎么圣驾便又来了大将军府? 他看了窗子一眼,面色微沉,问:“圣驾来此可有说是何事?” “说是听闻元睿公子在地宫里被毒虫咬了,便将随行圣驾的几个御医带来了。” 来看元睿? 元睿今早刚被送回关城,他从圣驾处回来时,元睿刚送到大将军府,他先去看过,派人去请了吴老来,他曾是御医院左院判,医术不比圣驾身边的御医差,但有几个御医在,一同会诊,总好过吴老一人忙活。 元修又看了窗子一眼,暗自松了口气,不是来找她便好,他总觉得圣上对她有所图。 “知道了,这就去迎驾!”元修说着便要出房门,却听暮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地宫里有毒虫?”暮青问。她走过三岔路的中路,路上只有毒蛇,没有毒虫。 “地宫前殿那两道甬道的石门里有毒虫,此事日后再与你说,我先去见驾。”元修说罢便忙着走。 “但这是件案子。” “案子?”元修问时,已将房门关了,转身回来。 “谋杀案。”暮青道,又问,“元睿是你庶兄?” 既姓元,又能让圣驾带着御医亲自来看望,应是元家人。听闻元家只有元修一个嫡子,而他的年纪最小,那么元睿应该就是元修的庶兄了,虽不知排行老几,但定是元修陷入地宫失踪后元家派来找他的。 “我大哥。”元修道。 “那就是了。你大哥武艺如何?” “你怎知他会武艺?”元修怔愣问。 “太好推断。元家满门文官,只有你一个武将。文官大多不懂武艺,但京中子弟年少时大多文武艺都习,不成武将也可骑射玩乐,此乃大兴士族风气。风气如此,士族子弟间的户外玩乐左不过骑射围猎、踏青游玩,元家乃第一大姓门阀,你大哥半分武艺也无,如何在京中贵族圈中走动?他定习过武,但因骑射围猎只是京中子弟的玩乐,与战场杀敌相差甚远,因此他的身手不足以下地宫,只不过是花拳绣腿。” “……” “既如此,你不觉得蹊跷?他来西北寻你定是带了人的,没带人也有西北军在,寻你自有他的人和你的人,他为何要亲下地宫?我敢保证他一开始定然没下去,只是在上头等。那么,后来是什么促使他下了地宫?只有两个可能——地宫里找到了宝藏,或者发现了你的踪迹。” “我不认为有人能找到宝藏,三岔路难闯,机关坑和蛇窟更难进。左路和中路暗门未开,有人敢下去并能解开人脸机关吗?右路机关坑里进了水,即便从上头能看见暗门开了,能看见殿中的宝藏吗?宝藏在圆殿中央的青铜台上,从暗门处是看不见的,因此找到宝藏的可能排除。发现了你的踪迹也不可能,那么他还有别的理由进地宫吗?” 暮青看着元修,道:“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以这两个理由其中的一个将他骗进了地宫。” 元修面色忽寒。 暮青道:“有人,想借地宫杀了他。” 这是件谋杀案。 “人是被毒虫咬的,但身上许有别的伤,可惜我不能去,我的面具划破了,不然可以去验验伤。”暮青皱眉。 “验伤?元睿还活着。”元修眉头皱得更紧。 “不是只有死人才可以验伤,衙门里常有百姓斗殴案,验伤也是仵作的职责之一。”法医的职责其实不止是勘察凶杀命案现场并验尸,日常工作里最繁琐是对案件中涉及的活人进行损伤、劳动能力和精神状态等鉴定。她后来在国家保卫系统中任专职法医,接触的都是特大案件和穷凶极恶的罪犯,除非必要,否则不给活体验伤。在古水县时,因她是女子,爹不肯让她给那些市井混混流痞验伤,这等事都是爹在做,她只整日在义庄待着或去命案现场,活体检验已经很久没做过了。 元修对此不太了解,听了暮青的话略一思索便点了头,道:“圣驾到了,我先随圣上去瞧瞧元睿。魏卓之回来了,你的面具先给我,我让他瞧瞧再说。” 如此说,他便是有意暮青继续留在军中了。 暮青心中有了数,但没有说破。元修性情光明磊落,身为西北军主帅,一直与军中将士们同守军规。军规不得饮酒,他连想喝酒都是以水代酒,可见以身作则。明知她是女儿身,留在军营不合朝律军规,他还是留下她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易,心中定已责己。 有些事不必说破,心里存一份感激便好。 暮青到榻上枕旁将面具拿给元修,他深望她一眼,拿着便离开了。 面具未补好,她不宜见人,步惜欢来了大将军府也不会传她见驾。一时无事,暮青便到榻上歇着了,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她连半日闲也难有,病刚好便又来了案子。 这一歇定不会歇太久。 如暮青所料,次日一早,她正在屋中用膳,元修便来了,脸色沉着。 “人死了?”暮青问。 “没死。”但比这更糟。 元修将面具递给她,道,“伤处昨夜溃烂,已不成样子了,你随我去瞧瞧吧。” ------题外话------ 这两天有领养的活动,长评都很精彩,我加了精,妞儿们想看就去评论区的精华评论里翻,很容易就翻到,不会找得太辛苦。等活动过了,每条人或者物的长评我置顶一段日子,真的是太精彩了,不挂出来手痒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验 大将军府,元修的居处面阔五间,进深一间,前后有廊,出了前廊便是正殿。嘉兰关军事管制,战时无甚访客,来者皆是军中将领,府中布局便无讲究。 元睿歇在元修房里的偏屋,暮青跟着元修进院时,屋里急急忙忙出来个亲兵,元修见那亲兵面色紧张,便沉声问:“我大哥情形不好?” “不是!”那亲兵道,瞥了眼屋里,“是……圣上又来了。” 圣上? 元修下意识看了暮青一眼,暮青面无表情进了屋去。 屋里药香熏人,吴老领着齐贺和两名御医围着床榻转,窗边置了把阔椅,步惜欢融在椅子里喝茶,衣袖如烧云,灼了窗台金黄落叶,衬那眉眼懒如画。 “臣周二蛋,恭请圣安,吾皇万岁。”暮青进屋,一本正经地行礼。 喀! 步惜欢将茶盏往窗台上一放,衣袖漫不经心拂开,暮青膝前忽觉有风来,再弯不得半分。 那一拂不着痕迹,吴老等人听见暮青的声音转身时,只见她欲跪请圣安,步惜欢搁了茶盏,笑道:“免了。朕闻周爱卿寒热未散身子正虚,西北秋凉,地上寒,莫染了寒气。” 元修跟在暮青身后,瞥了眼步惜欢的衣袖,又听闻他的话,不觉英眉微蹙。但只一蹙,他便敛了神色,行礼道:“臣元修,恭请圣安。” “爱卿也免了罢!腿上还有伤。”步惜欢懒洋洋道。 “谢陛下。”元修直起身来,却未抬头,举止恭谨道,“臣兄中毒卧榻,陛下日日探问,实叫臣心中感念。” “你怎么也来文官那一套?朕说了,不必如此。”步惜欢好笑地瞧了元修一眼,言罢笑意便淡了下来。 帝心自古难测,元修猜不出步惜欢的喜怒,便只恭谨答道:“是。” 步惜欢便不再理他,瞧向暮青时笑意又重回眸底,问:“爱卿身子好些了?” 暮青正往榻上望,闻言答道:“回陛下,好了。” “那便好。爱卿乃国之栋梁,闻卿染了风寒,朕心甚念,寝食不安。本想今日来瞧过元睿便去瞧瞧爱卿,爱卿便来了,不知是否朕与爱卿心意相通?”步惜欢眉目含笑,窗外秋意浓,那笑却叫人忽觉桃李春花一夜开。 两名御医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听习惯了。吴老未辞官时在御医院,圣驾好男风的荒唐事日日耳闻,虽多年未见,到底也是耳闻目睹过的,便也垂首不语。唯齐贺眉头紧皱,他早就听闻圣上好男风,却不知圣上如此美丑不忌,周二蛋这副相貌,圣上也戏逗得起,他倒有些佩服! 元修恭立一旁,只有他知道圣上知她是女子,此番言语听来,实有轻薄之嫌。他眉宇沉着,抬眼时眸底辰光微寒,道:“陛下……” “陛下,臣是来为大将军的兄长验伤的。”元修刚开口,暮青便道。 少年面色冷淡,话颇直白,元修不觉眉峰暗压,圣上喜怒难测,又捏着她女子之身的把柄,她如此直白冷硬,怕是不妥。他上前一步,将暮青半遮在身后道:“陛下,是臣请英睿将军来为臣兄验伤的。” “哦?”步惜欢支着下颌,本无气恼意,看着元修将暮青半挡在身后,反倒面色淡了些,再瞥向暮青时,那笑里便带了几分牙痒。 “何故需验伤?”步惜欢明知故问。 “臣以为,臣兄中毒之事有蹊跷,故而请英睿将军来验验伤。”元修道。她的话他不怀疑,但如今元家富贵已极,敢动元家的人身份必贵,若说是她认为事有蹊跷,她必得罪幕后那人,她孤身一人,无根无基,易被人欺。不如他扛下来,报复之事要那人冲着他来,他是西北军主帅,身后有元家,想动他可不容易。 元修抱拳立着,窗外日头渐高,照着窗台金黄叶,晃得眉宇似染尽大漠金辉。望着他,便如望山关广阔,烈日不落。 暮青望着元修,面上清霜浅化。 步惜欢唇边笑意渐深,眸底神色却淡了些,道:“哦?那是要验一验。” 说话间,他不紧不慢地起了身,容颜覆一层秋辉,如画,却望不真切。只见他走去床榻边,两名御医垂首恭立一旁,吴老和齐贺端着药碗让开,步惜欢回头看了暮青一眼。 暮青走过来,元修跟着她,两人一到,床榻边顿时便塞满了人,一股子熏人的药味直冲鼻间,夹杂着淡淡的腐臭气。 元睿仰面躺着,半身赤着,穴上扎着十数根银针,浑身青紫。吴老等人正为他换药草,只见他左脸颊处一块溃烂伤,皮肉已烂得不见了,青紫的脸上露出白牙森森,帐中光线昏暗,人躺着,如一具腐尸。 除了左脸,元睿右掌和右臂上还敷着捣烂的药草,应该也是虫咬之处。 暮青伸手探了探元睿的颈脉,脉息微弱,时有时无,看来人已是枯木朽株了。 “敢问吴老,所敷药草为何物?”暮青问。 “老夫调制了几味祛痈疖肿毒的药,又添了玉芙蓉。这玉芙蓉乃大漠独有之物,散蛇虫之毒颇有奇效。”吴老道。 “那虫咬之处可还在持续溃烂?” “睿公子刚从地宫抬出来时,溃烂处仅豆大,自大漠一路回来便是这副模样了。老夫以药草敷了一日,略有见效。”吴老摇头叹气,他在军中多年,将士们常有被毒蛇咬伤之事,他对蛇虫之毒有些心得,但此法治疗睿公子的毒伤却收效甚微。 这毒虫也不知是何物,杀人忒厉! 这天下间能解此毒之人怕是只有瑾王爷了,只是瑾王爷在京为质出不得京。睿公子的毒伤甚重,又回不得京,京中离西北千里之遥,自大漠回关城走了五日便这副枯木朽株之相了,哪还再受得起颠簸?若回京去,人多半是要死在路上的,可就这么放在西北,他也是无法了,只能以银针镇着毒,但心脉可护,虫咬之处却很棘手。 若再烂下去,右臂怕是保不住了。但胳膊烂了可斩,脸再烂下去总不能把头斩了吧? 吴老叹气,以他的医术,人不知还能保住几日。 “英睿将军如此问,可是有高见?”齐贺面色不豫,她问师父的方子,又问见效如何,是质疑师父的医术?她的本事他是见识过,但那是验尸,不是医术。师父在军中多年,擅接骨刀伤之术,擅解蛇毒,若他老人家对虫毒无法,西北之地便无人有法可解了。 “你可有法?”元修也问。 “三件事。”暮青不解释,只吩咐,“第一,准备食醋和生理盐水,伤处以食醋冲洗,之后换生理盐水,最后敷吴老的药草。我不能保证此法定有效,但应比只敷药草有效。” 暮青转头,见桌上有御医开的方子和笔墨,她便走去桌边,提笔蘸墨。 步惜欢见了,含笑坐去桌边,支着下颌懒洋洋瞧着。元修也走过来,吴老、齐贺和两名御医碍于身份,只得原地站着未动。只见少年字迹洒脱飞扬,风骨卓绝,站着挥毫,速成两张方子,回头递给齐贺。 齐贺刚接到手中,吴老一把抽走,速速阅过,面露异色。 两张纸上写的并非药方,而是生理盐水的配比方法和蒸馏水的简易制取方法。 “……此二物有何用?”吴老问,目光炯亮。 “有大用。生水不洁,生理盐水可外用也可内服,补充体液、清洗伤口和换药时使用,比生水好很多。但它需用蒸馏水兑制,蒸馏水冲洗伤口,能使伤处残留的肿瘤细胞坏死,失去活性,避免生长。” 暮青的话吴老、齐贺和两名御医都只听了个半懂,但身为医者,对此有着非常人的敏锐,吴老的面色因激动而涨红,问:“将军之意是,此二物若能制出,日后军中将士受了刀伤,清洗伤口、换药时都可用,且有抑脓肿之效?” “可真是?”元修盯住暮青,也有激动神色。 西北酷热,将士们受了刀伤最难熬的便是脓肿,每到夏时,医帐中的伤兵因脓肿生了蛆虫的比比皆是,军中药草足时还好,药草匮乏时许多人因此丢了性命,即便治得好,落下伤病的也不在少数。此法若真有用,日后不知会救多少将士! 步惜欢眸底也有异光,不觉坐直了身子,眉宇间褪了懒散,显出几分神采奕奕。 “理论上是的。”暮青不喜信口夸大,给两人泼了盆冷水,“我所说的只是简易之法,既然简易,便只能比生水好一些。能否制取得出,要大量实验,尤其是生理盐水,比例不可有错。人体红细胞在生理盐水中会因盐多而萎缩,因盐少而肿胀。新方法的施行需要大量临床实验,并总结经验。这个我给不了你们,要靠军医们谨慎摸索。” 这些年她验的都是尸体,很少进行活体检验,要不是今日看见元睿的伤,她还想不到此法。但她前世最基本的医疗药品和配备,在大兴来说都是新事物,以现今的工艺,制取出来的东西未必是她所写的东西。若有偏差,不能救人反会害人,因此她言明好处,也要言明风险。吴老辞官来军中,非世上那些求功名利禄的庸医,她相信以他的医者仁心,他会谨慎,再谨慎。 元修和吴老闻言,果然压了激动神色,郑重地重新审视那两张方子。 片刻后,元修道:“好!此事便有劳吴老兼制督造了。” “大将军放心,老夫定谨慎为之!”吴老领了军令,起身目光炯亮地看向暮青,问,“将军方才说以醋水清洗睿公子的伤口,此法又是何道理?” “睿公子伤口附近皮肤充血、水肿、糜烂,色红棕,并形成溃疡,推断为强碱性中毒,醋为酸性,可中和毒性。中毒时日已长,效果定不如初中毒时,但配以吴老的方子,应能延缓伤处溃烂。”暮青道,玉芙蓉便是仙人掌,对蛇毒、痈疖肿毒、烧烫伤有颇有疗效,配合治疗效果应比单一疗法管用。 吴老闻言,眼底掩饰不住的喜爱,笑道,“将军年纪虽轻,倒有异才。” “不敢。”暮青道,这些对她来说只是常识。她不是医者,只能凭见闻给些意见,此事上担不起称赞。她只道,“有没有用,且试试吧。” “好!”吴老笑道,转身让齐贺去准备。 齐贺复杂地看了暮青一眼,硬是不肯认输,走时道:“将军法子倒多,只盼有用才好。” 暮青不言,当初在上俞村,她硬是不肯让齐贺验伤,他次日还是背着药篓去采了一日的药,晚上多放了包药在她门口。只凭此事,她便不愿与齐贺交恶,他是个冷硬性子,与她一样不懂待人罢了。 “你之前说有三事,还有两件事呢?”齐贺走后,元修问道。 “第二事,派人去查在地宫里中毒的将士是何症状,虫咬处是否溃烂,是否全身性紫黑。虫毒一般是酸性的,少有碱性的,就算此毒虫有异,腐蚀性虫毒也应该只对毒液接触处的皮肉造成伤害。非吸入性中毒,一般不会致使全身紫黑。此伤有问题,查查其余中毒的将士是否与睿公子的伤情一致!” “去查!”元修听闻此言,面色顿沉,回身对门口守着的亲兵道。 那亲兵呐呐点头,走前看了暮青一眼,暗道英睿将军果真神人,只到床榻前看了一眼睿公子的伤,便瞧出问题来了。 “第三件事呢?”元修问。 “第三事。”暮青看向床榻上躺着的元睿,道,“把他的衣衫都脱了,我要验伤。” ------题外话------ 明天过年了,今天家里打扫卫生,更晚了。 明天不出意外还是有更的,几点就不知道了,大家就不用刷了,过年了,好好陪家人热闹热闹吧!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有人威胁朕 屋里半天没声音。 两道目光朝暮青射来,一道重若万钧,烈日般灼人,一道轻飘飘的,漫不经心,却凉飕飕。 暮青在烈火寒冰里恍若不觉,对那两名御医道:“且拔了他腿上的银针。” 两名御医面面相觑,抬头瞄了眼步惜欢,战战兢兢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暮青皱眉,她不懂施针之术,不知取针有无手法之忌,若非如此,她早就自己动手了,何需他人?见两人支使不动,她只得对吴老道:“那劳烦吴老。” 吴老笑呵呵看了眼元修,诧异地呃了声,笑不出来了。 这是怎么了?不就是取针脱裤?怎圣上和大将军都不乐意? 暮青皱眉问元修:“大将军何意?” 元修眉头皱得比她紧,“我大哥不是已宽了衣?” 暮青看了眼只赤着上身的元睿,道:“他裤子还没脱。” “为何非要脱裤子?只如此验不成吗?”元修沉声问。 她是女子,大哥是男子,她扮着男儿便真以为自己是男儿,不避讳男女之别了? “只如此验?”暮青抬头望着元修,身姿清寒独瘦一枝,明明比他矮一个头,却豪不弱势,“大将军当初不脱裤,我能看见你腿上有伤吗?” 少年口吐寒冰,元修耳根腾地烧红,诸般话语憋在心口,再难开口。 暮青后心儿却忽有凉意袭来,她转头,见步惜欢坐在桌边瞧着她笑,那笑如暖日和风,却只令人忽觉春寒,“爱卿,针镇着经脉,如何取?取了人便死了。” “哦。”暮青觉得这不是问题,“那便劳烦陛下或大将军封了睿公子的经脉,然后便可取针了。” “……爱卿好聪慧。”步惜欢笑意渐深,慢悠悠道,“可朕不敢点。” “为何?” “有人威胁过朕,再点剁手。” 暮青:“……” 元修:“……” 两名御医抖了抖,悄悄瞄了眼圣颜,见步惜欢噙着笑意,眸底春光醉人——圣上笑得如此开怀,大抵事有不实,谁敢威胁圣上?还说要剁手,这可是株连九族之罪。 暮青抿着唇,似含薄刀,割了割步惜欢,转头对元修道:“那大将军动手吧,睿公子是大将军的兄长,你想看他含冤受罪?” 一语戳进元修心里,他年少时虽与元睿多有不和,但他毕竟是他的庶兄,不可看他枉死在西北。 但…… “只挽了裤腿给你瞧瞧如何?咳,西北秋凉了,光身易染风寒。”元修编了句瞎话,转开眼道。 “大将军怎知睿公子没伤在大腿?”暮青面含如霜。 元修一听大腿二字,耳根的红霎时蔓延到脖子,转过身去背对暮青,一时不肯再看她。 步惜欢也不再说话,气氛一时僵持,暮青忍无可忍,自去了榻前,步惜欢扬眉、元修转身之时,她掌心翻出把解剖刀来,顺着元睿的裤线便划! 世事需变通,针不可取,穴无人点,她可以将裤子划了,不过是片布,取下来便可! 暮青一动手,步惜欢和元修便瞧出了她的意图,一红一墨两道人影如风,顷刻便在榻前,一左一右握了暮青的手腕。 屋里忽静,步惜欢和元修对视一眼,目光同落在对方手上,步惜欢笑里藏刀,元修目若沉渊。 两名御医低头目不斜视,吴老不知看还是不看,只觉今日事叫人看不透。 “二位若不想验,我走就是!”暮青用力欲挣脱。 元修见她动了真怒,不觉有愧。本是他决定请她为兄验伤的,到头来却百般阻挠她。他一时无措,听步惜欢叹了声,顺手在暮青手中一摸,将她的解剖刀拿到了手中。 “爱卿果真聪慧,此主意甚妙。”步惜欢笑着把玩了下那解剖刀,随后对元修道,“元爱卿封穴吧。” 元修不知圣意,却只能依旨行事,放开暮青便封了元睿的穴。 步惜欢在他转身时瞥了眼暮青的手腕,眸底隐有舒心之意,待元修封了穴退去一旁,步惜欢坐去榻旁。暮青得了自由,在一旁瞧着,不知这人要搞什么鬼。 只见步惜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的解剖刀,在元睿大腿处比来比去,刀光晃眼,看得吴老和两名御医眉头直跳,心跟着那刀光上上下下,只觉陛下是想阉了睿公子! 心正颤着,忽见刀光闪! 三人不觉避开眼,只听哧一声!步惜欢懒声笑道。“嗯,好刀。” 三人睁眼,只见元睿腿根下三寸处的外裤被开了一刀,青紫的皮肤露出,未伤到分毫。步惜欢收了刀,一根根取了元睿腿上的银针,抬手一扯,元睿的裤子从那刀口处忽裂,眨眼间被撕了下来,露出两条青紫的腿。 步惜欢扔了那两条裤腿和银针,拍了拍手起身,淡道:“验吧。” 只见榻上元睿躺着,上身赤着,双腿光裸着,唯腰间穿着条短裤,要多怪异有多怪异。那短裤不仅遮了男子部位,连大腿都遮了三寸! 暮青:“……” 元修深看了步惜欢一眼,他未想过还有此等法子,也未想到过圣上会如此紧张此事。 莫非,圣上对她有意? 元修微低头,面色晦暗,几分沉忧。 这时,听暮青问:“陛下怎知睿公子臀部无伤?” 元修抬头,晦暗的脸色又深了几分。 步惜欢本往榻下走,闻言回身,定定望住暮青,半晌,忽起一笑,那笑凉薄,望的却是榻上元睿,道:“这中毒的身子朕不想瞧,有污朕目,爱卿就如此验吧。” “榻前有帐,放了帐子便好。”暮青分毫不让。 屋里一时死寂,吴老暗自给暮青使眼色,英睿将军性情冷硬,平日在军中也倒罢了,今日面对的是圣上,怎可如此不知进退?连元修都不懂暮青为何如此坚执,他看了步惜欢的脸色,本欲开口为暮青说话,却一怔。 只见步惜欢望着暮青,眸底诸般情绪忍着,虽笑着,那笑意却隐有苦楚。 暮青看见那苦楚,却还是不让。 两人就这般对峙着,直到那苦楚化作无奈,“罢了,如何验,爱卿说了算吧。” 步惜欢走去桌边坐了,脸上仍有笑意,那笑却像是刻上去的。他自斟了杯茶,茶已冷,他低头品着,一口一口,任那冷茶入腹,在舌间化作苦涩余香。他记得,当初刺史府她深夜验尸,也剥了那男尸衣衫,他心底只微诧,却并不觉得不可,今夜却有势必不可之感。 初见她时,他觉得她心软难成大器。再见她时,她在赌坊与鲁大赌钱,险些坏了他的事。他对她那察言观色的本事生了兴致,一时兴起在刺史府布局擒了她。那夜,她验尸查案到使计逃脱,他看见了一个聪慧隐忍的女子,那般的熟悉,似年少时的他。 后来,行宫相见,他以交易将她留在身边,本以为留了个为他所用的人才,最终被留下的却是他的心。 登基十八载,天下无人识他是明君,一朝被她识,他欢欣如狂,以为她是那知己红颜,以为恩宠便可将她留在身边。未曾想到她会毫不留恋的离去,她如此骄傲,如此世间独有,那一夜他看清,她却要从此远走。 自她走后,他才知何为念,何为盼,何为忧,奈何已隔千里。 三月之别,千里之隔,江南红墙翠瓦的深宫阻不断他念西北之心,他以一个男子之心待她,再见她时,此心已浓。 她懵懂不识儿女情长,他依然欢喜,为这世上终有一人可念。他想着,念着,望她终有一日能懂。这一日不知期,她尚未开窍,他便已失方寸。 今日事是他方寸有失。 验死验伤乃她所学,她一生志向,死者伤者于她心里不着色相,她看的是真相,洗的是冤屈。此事是他已难做到当初在刺史府时的心境,而非她之过。 既是他心境的缘故,那便他自个儿想法子吧!若叫她日后每每验死验伤前都顾念着他高不高兴,便是他拘着她了。 若因他之故,她验伤不全,查案有失,她必自责。天下无冤乃她一生所求,此四字他一生中已没有,愿帮她守着。 “去吧。”一盏冷茶喝尽,步惜欢已神态如常,眸光如春日午后的湖,和暖无波。 暮青看着,转身面向床榻上的元睿,看了眼元睿的前身,道:“验!” 一字铿锵,步惜欢抬眸,微怔——她没脱元睿的外裤。 元修也怔住,既不打算脱,为何方才要与圣上争论对峙? “伤者右膝有局部隆起,触之微硬,乃皮下出血引起的血肿。”暮青触了触元睿的膝。验尸验伤是她的工作,看验全面是她的工作要求,不可儿戏,不可松怠。 她并非争论,只是坚守,也并非对峙,只是想看步惜欢的决定。 仵作是她的职业,工作时她会摒除个人情感,他是否信任她以及是否愿意尊重她的工作,是他们合适与否的关键。 若他愿意信任且尊重她,那她也不会吝啬付出与回应。 以她的习惯,验伤前她便会让伤者全部呈现在面前。但今日他在屋内,她可以考虑他身在此处的感受,改变她的习惯,先验其他部位,最后再验令他尴尬不喜之处,这是她愿意为他做的。 “把上身的银针取了,来两个人把他翻过来,我要看看后面。”看过元睿的双腿后,暮青道。 ------题外话------ 新年快乐!羊年大吉! 愿妞儿们家里老人都健康长寿,娃娃都聪明伶俐! 上班党薪水涨一年! 学生党成绩高一年! 吃货党羊排吃一年! 羊年了,你们都吃羊排了吗?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凶手 吴老将针取了,两名御医来将元睿翻了过来。 人一翻过来,暮青便先看了元睿右腿弯处,拿手一按,道声:“果然。” 她又按向元睿的手臂,他的右臂被毒虫咬伤,溃烂颇深,左臂却还完好,暮青按了按他的前臂、掌心,又察看了他的手肘。看罢之后她看也没看元睿的背部,对那两名御医道:“翻过来!” 两名御医依言行事,退下后见暮青掰开元睿的嘴看了看唇舌,而后一刀割断了他的裤带,道:“再翻过来!” 元修眉头猛地一跳,道:“你……” “闭嘴!”暮青头也没抬,利落地拉下了元睿的长裤,以两指在他青紫的皮肤上按压了几下,又利落地将长裤拉上了,整个验伤过程不过眨眼工夫,迅速果决。 步惜欢低头喝茶,元修尚在被吼住的怔愣中,暮青已验伤完毕了。 “已经明白了。”她道。 步惜欢自冷茶中抬眸,暮青却未明说验伤结论,只对元修道:“那日陪睿公子下地宫的将领是谁?把此人找来,再给我间屋子。” “陪元睿的人?你说青州将领吴正?”元修问。 “青州将领?”暮青回来刚一日,只推测元睿来西北带了人来,却不知是青州的人。 “你怀疑吴正暗害我大哥?”元修沉声问。 “是不是,审了才知道,大将军只派人去请,说有事过府一问便是。” “好!”元修点点头,负手便往屋外去,屋里的亲兵被他派出去查地宫中其他兵将中毒之事了,屋外无人,他得现去寻人办事。 暮青却又将他唤住,“大将军派人传话时与吴正说,要他把那日随睿公子入地宫的兵都带来,此话一定要传到。” 她特意嘱咐此事,元修便知话里有深意,面色不觉又沉了几分,转身出了门去。 * 吴正来时只带了三个青州兵,元修在正厅见了吴正,一番寒暄,吴正道:“大将军有何话问,问便是了,末将定知无不言。” 元修不喜拐弯抹角,直言道:“今日并非我要见吴将军,而是英睿将军有些事想问问将军。” “英睿将军?”吴正眼神微变,随即笑问,“可是西北新军的那位周姓少年?圣上前些日子敕封的那位五品中郎将?” “正是。” “那不知英睿将军有何事要问?” “吴将军在西北这些日子,想必听闻过英睿从军路上之事。她乃仵作出身,擅验死验伤,我对大哥中毒之事有些不明之处,今早让英睿验了验伤,是她请吴将军过府一叙的。我想,她应是想问问那日地宫中的事。”元修态度和善。 吴正并未露出不快的神色,反倒很善解人意地应了,“原来如此,睿公子乃大将军之兄,遭此大难实乃末将护卫不周,大将军问问也是理所应当。那不知英睿将军身在何处?” 元修有些意外,深望了吴正一眼,道:“她在后厅中等候,若吴将军不介意,先陪我在厅中喝盏茶吧,让你带来的人先去见见英睿。” 先见吴正带来的人是暮青的意思。 “大将军既如此说,末将自然从命。”吴正微诧,笑着应了。 元修给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便带着三名青州兵去了后厅。 * 大将军府后厅面阔三间,门只开了半扇。 天近晌午,秋日高悬,厅中坐一少年将军,雪袍银冠,清光冽,衬那眉眼三分清冷英气。 一名青州兵被带进屋里,门自身后关上,他战战兢兢道:“将、将军……” “坐。”暮青道了声,低头喝茶。 那青州兵瞄了眼她面前的阔椅,不敢坐。 “军令,坐。”暮青把茶盏往桌上一放,喀地一声,惊得那青州兵一跳。 暮青是西北新军的将领,那青州兵则属青州军,军令一说实属莫名,那兵却不敢有违。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面前之人还是圣旨敕封的正五品中郎将。 那青州兵屁股沾着半面椅子坐了,背挺得笔直,头低着,眼神微浮。 “抬头。”一道声音自面前传来,那青州兵讶异抬头,一触暮青的目光便想把头低下去,只听她道,“我问,你答,配合些。快晌午了,我不想耽误午膳。” 那兵嘴角一抽,心道这位传闻中的少年将军把饭食之事看得可真重。他呐呐点头,刚一点头,便听暮青开了口。 “你随睿公子下过地宫?” “是。” “哪一日下的地宫?” “呃……”那兵愣住,眼底闪过慌乱,暗自扒拉着手指头数,今日二十一,回到关城两日,路上走了五日,似乎是前一日下的地宫,“十、十三日下的地宫!” “好,知道了,你下去吧。”暮青淡道。 “……”啊? 来之前,将军交待了那么多,结果只问了两句? “带他出去。”暮青对门外道了声,话音刚落,门便开了,方才把人带进来的那名亲兵进来,不客气地将人请了出去,接着带了下一个进来。 暮青还是那一套,让那青州兵坐了,抬头正视她,问:“你随睿公子下过地宫?” 那青州兵答:“是。” “哪一日下的地宫?” “呃……”那兵也愣了,似想过会被问到的各种地宫中的问题,就是没想到会被问到日子,他也想了许久,但是没想出来,吞吞吐吐道:“不、不记得哪日下的地宫了……” 他小心翼翼瞄着暮青的神色,只见她冷淡地喝了口茶,道:“知道了,下去吧。” 门开了,人被带了下去,最后一人被带进来后,依旧是同样的问题,那人也道记不清了,“不记得是哪日下的地宫了,小的不太记日子,将军让我们下地宫,我们就下地宫,哪管日子?” “嗯,下去吧。”不管那兵怎样解释,暮青只叫人出去了,对那亲兵道,“请吴将军来吧。” 吴正一盏茶的时辰便来了,元修一同来了,却未进屋,只留了吴正一人在屋里与暮青面对面。 吴正只觉她审那三人的时辰太短,他还以为少说要半个时辰,结果在前厅只不过陪着元修喝了一盏茶便有人来请了。 究竟问了何话,如此短的时辰? 他心中存疑,进了屋不觉打量暮青,只觉她貌不惊人,若非穿着身将袍,当真是放到人堆里便找不着的一张脸。如此相貌,与他在西北军中所闻实难以想象是同一人。 “英睿将军之名如雷贯耳,吴某今日得见,实乃幸事。”吴正和善地笑道。 青州军在内地,常年无战事,吴正而立之年,相貌亦不出众,比之西北的武将,他显得有些文人气。 “吴将军请坐,我有几句话想问将军,望将军实言相告。”暮青起身相迎,面色清淡。吴正武职比她高一品,但无封号,两人见面,以大兴官风礼仪可以平级相待。 吴正听过暮青性情孤僻冷淡,却没想到她连寒暄也无,如此直接。他心有不快,却面色不露,笑着坐了,问道:“将军欲问何事?” “睿公子的毒是你下的。”暮青开门见山,语不惊人死不休。 吴正本笑着,面色忽怔,随即便冷了下来,问道:“英睿将军此话何意?” “你以找到了黄金神甲或者元大将军行踪之由骗睿公子下了地宫,你趁他不备踢了他一脚,那一脚踢在他右腿弯处,当时离墙壁不远,他右膝着地,撞到墙上弹回,又跌坐在地。毒虫在此过程中咬了他的左脸和右掌右臂,你怕毒性不足以要他的命便趁他惊恐乱叫时,往他嘴里喂了毒。” “他唇内起疱,舌见烂肿,腹肿胀,身青紫,此乃服毒之状。军医们喂药喂食未曾起疑,不过是因他中了虫毒,以为是虫毒所致罢了。但地宫毒虫之毒乃腐蚀性,人若被伤,只伤处溃烂,不可能呈现全身青紫的服毒之状。我让人查了在地宫中被毒虫咬伤的西北将士的伤症,凡活着的皆虫咬处溃烂,未见全身青紫,有此可见睿公子是服过毒的。” “睿公子全身青紫,除了虫咬伤,摔伤不易看验,但能摸得出来。皮下出血的损伤局部会有肿胀隆起,触之有硬感,且损伤形态会反映出致伤物接触面的形态,据此可推断认定凶器。睿公子右腿弯处有弯月形的硬肿,极像靴尖造成的,军中一般兵勇的鞋子都是圆头的,只有军侯以上的武职才配战靴,靴尖多为尖的。除此之外,睿公子的手掌、臀部也验出皮下出血来,且他的手掌和手肘都有擦破的伤情。如果你是从背后踢了他,他应往前撞倒,手肘和臀部不会受伤,之所以受伤,定是他撞到什么,受力弹回来所致。他当时定是撞到了墙上,若是撞在了人身上,受力不该如此大,伤肿不该如此重。” “鲁将军在命人撞开地宫甬道的殿门后,毒虫涌出,他曾命人撤出,将地宫又烧了一遍。毒虫被烧死了大半,但也有幸存的,只是比之前的少。你见到毒虫时,应该想让毒虫咬伤睿公子的头,但出现了偏差,毒虫咬了他的脸颊。你见他被毒虫咬伤却未毙命,只能趁机喂了毒,你以为他中了虫毒,可遮掩过去,但你不通毒理,不知毒不同,伤情有别。” “不过我有些不理解你为何想以毒虫杀他,地宫里机关重重,你明明可借机关杀他。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原因出在睿公子身上,他应是谨慎多疑之人,你难以找到下手的机会,看见毒虫后便脑中一热,趁机动了手。” 没有多余的问话,吴正完全没想到暮青会见了他便将他做的事一一说出。他来大将军府前早已心有准备,想好了万全的应对之法,却没想到暮青行事不遵常理,他以为她会问的话,她一句也没有问。 吴正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却听暮青问道:“你知道我问了那三人什么问题?” 吴正哪里知道?他一时难接话,只听暮青又道:“他们三人根本就没有下过地宫,跟随你下了地宫之人,都死了吧?” ------题外话------ 明天是老群周年庆,群活动评论区有发,有兴趣的妞儿们欢迎来玩乐!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法结案的凶案 吴正惊住,僵笑道:“我不懂英睿将军所言何意。” 暮青道:“我让你懂。我只问了两事——可随睿公子下过地宫,哪日下的地宫。” 吴正心中咯噔一声! “他们都答是,有一人告诉我是十三日,另两人都道记不清了,其中一人还解释了记不清的缘由。其实他们记不记得都无妨,我只想听他们如何答。我问哪一日下的地宫,一人答十三日下的地宫,另两人皆答不记得哪日下的地宫了,三人的回答都太生硬。” 吴正不解何处生硬,暮青忽问:“吴将军来此前,可用过午膳?” 吴正愣了会儿,不知暮青怎会忽然问此事,不耐地答:“没用过!将军此言何意?” “没用过。”暮青重复了一遍此话,道,“吴将军如此答才不显得生硬。” 吴正没听懂,面色茫然。 “将军答的是没用过,而非答没用过午膳,这便是自然与生硬之别。那三人也同样,记得日子的答十三日,不记得的答不记得,这才是自然的回答。十三日下的地宫,不记得哪日下的地宫,生硬地重复我的提问,便有说谎之嫌。” “……” “因为说真话者底气足,不会担心因话简而被疑,唯有说谎话者才会担心答得太简会遭人疑,以为说得多才可信,岂知多说恰恰显得生硬,此乃底气不足所致。” “……” “既然他们连下没下地宫都在说谎,进了地宫之事何需再问?问了也是谎话,浪费我的时间。” “……” “既然他们没下过地宫,那么下过地宫的人去哪里了?吴将军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暮青话虽如此问,却没给吴正答话的机会,她懒得拆穿一个又一个谎言,把所有的推理都摆在他面前,如果他还有话说,再辩无妨。 “其实,睿公子中毒一事不需审兵勇,审了也无用,此案并无实证。睿公子身上只有右腿弯处的伤可证明有人踢过他,却不能证明那人下过毒,此伤只可定伤人罪,不可定下毒之罪。有人招供只是人证,倘若疑凶犯案后弃了多余的毒药,此案便无物证,也就难以定案。我原只想将人请来问些事,说不定能从中发现马脚,再寻定罪之证。可是,当我听说是青州军的将领陪睿公子入的地宫,我便临时改了主意。” “疑犯在地宫里既然没有利用机关杀人,说明机关杀人的条件不成熟,那么疑犯也就不太可能利用机关将一同进入地宫的兵都灭口,如果他有此把握,他早就将睿公子一同杀死在地宫了。陪睿公子进入地宫的若是西北军,那将领没能在地宫里将带着的人都灭口,出了地宫后就更下手了,因为西北军治军严明,人若失踪或死得蹊跷,军中必查!但若是青州军就另当别论了,西北军管不着你们,你的人你自可以处置。但这只是我的推测,没有证据,所以我让人请你来时,告诉你要带上入过地宫的兵勇。而你只带来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却都没有入过地宫。” 暮青看着吴正,问:“那么,吴将军可否解释一下,你为何会带三个没下过地宫的人来吗?” 吴正双拳倏地一握,气息一屏。 要如何答? 若答跟着他入地宫的人都死了,那人是如何死的,既死了为何不敢明言,要找人假扮?若答跟着他入地宫的人还在,那更难解释为何要带三个假的来大将军府。 如何答都是错,这根本就是个套儿! 从他被知会要带人来大将军府便中了这少年的计,慌慌张张寻来三人叮嘱地宫中事,她却根本没问地宫中事便将三人识破了。她本无铁证,他今日之举却将自己推入了坑中,难以自圆其说。 吴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事他办砸了! 那日他以寻到了黄金神甲为由将元睿骗进了地宫,他却谨慎得紧,到了三岔路口,见机关未破,遍地尸首,便起了疑,问他:“不曾有人过得去,你怎知神甲在此路后?” 他并不知地宫中有无神甲,亦不知神甲在何处,不过是见此路难行机关甚厉,便想将元睿的命留在机关路上罢了。见元睿起疑,他当时答道:“末将已来回探得一遍,此路过去便是。” 元睿道:“哦?过去便是?里面是何情形?我那六弟可在其中,可有机关?” 他道:“未见着大将军,机关……可能有,末将未进,探得神甲所在之处便匆忙回来报与公子了。” 若说没有机关,元睿定然不信,他只得如此答。 元睿却生了怒,道:“未进其中便来报与本公子?此路上的机关都如此之厉了,那藏甲之地会无机关?连探都未探是想让本公子把命留在那藏甲之地?” 他心中惊怔,见元睿面有阴沉之色,一时答不出话。 只见元睿阴沉一笑,道:“将军既有此神勇之能,能过此路,不防再走一趟,去那藏甲之地探个明白,将一件神甲带出来给本公子瞧瞧如何?” 他一时无法,只得应是,元睿冷哼一声,便拂袖转身,一副懒得再瞧他之态。 他自知难过此路,亦不知后路有何机关,更不知神甲在何处,若过此路,指不定自己的性命便要留在其中,若不过,元睿定会起疑。即便他真能过去,拿不回神甲来,元睿还是会起疑。当时,他心神极乱,又知不可磨蹭太久,再不进机关路元睿定会疑他,正当那时,他瞄见离元睿不远的青石墙缝里钻出只毒虫,他脑中一热,心中杀机顿起,便将元睿踹向了那毒虫。 鲁大烧过前殿后,那些毒虫死的死,逃的逃,有些逃到后头路上,数量却极少了。元睿被毒虫咬了脸颊,拿手去捂时又被那毒虫咬了手,他当时痛嚎不止,双目血丝如网,瞪着他似阴间厉鬼。他自知心思暴露,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佯装去扶元睿,顺手将他制在地上,往他口中喂了毒。 不巧的是,正在那时,鲁大带着人下了地宫,说是元修找到了,让他和睿公子不可再留在地宫中。他慌忙收手,那毒喂得不够,元睿未死,尚留了口气在。鲁大见元睿被毒虫咬伤,赶忙令人将元睿抬出了地宫,一路派人护送了回来。一路上,元睿几番险死,不过吊着口气,他这才放下了心,途中夜里趁着守夜之机,将当时地宫里在他身边的那十几人杀死在了大漠中。 当时,听闻孜牧河里有条暗窟可通地宫后殿,他便以帮西北军驱逐五胡为由将一半人马留了下来,自己率着近千人回关城,那十几人在千人中不过极少的数目,人少了,西北军的将领也没瞧出来,他原以为此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哪知世上会有人仅凭元睿的伤便将他查了出来? 吴正面色阴沉,盯住暮青,难以相信自己会栽在一个刚从军不久的毛头小子手中。 暮青也不言语,只等着听吴正如何辩解。 吴正却笑了出来,神色一松,道:“没错,毒是本将军下的,英睿将军果真睿智,不过本将军以为,此事你还是不要多深究得好。大好的前程,毁在此事上不值得。” 暮青问:“以你之能,不该是主谋,身后之人是谁?” 既以她的前程威胁她,想必那人身份极贵。 “你!”吴正被讽,面色涨红,怒笑一声道,“区区五品中郎将,也敢问主谋?” 暮青闻言面色不变,只道声果然——果然那主谋身份极贵,不然吴正在西北行凶,害的还是元修的兄长,为何敢如此有恃无恐? 砰! 这时,房门忽然从外被推开,元修立在门口,晌午秋日当头,照不化男子面上寒霜。 “她不敢问主谋,那本将军可问主谋否?”元修进门,身后有劲风一拂,门砰地关了上。 “大、大将军?”吴正惊住,他来此时,元修分明没跟来。 “吴将军好胆色,在西北地界蔑视我西北将领?”屋中光线昏沉,遮了男子眸底细碎星河,那眉宇似聚一场风雪,煞人。 吴正惊诧难言,早听闻元修待麾下将领亲如兄弟,兄长之事他不问,竟先问他讥讽英睿之事? “午膳时辰到了,我去用午膳。”这时,暮青忽然开口,不待元修和吴正反应过来便出了门。 元修回身看着她的背影,见她竟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 暮青回了自己院中,用了午膳也未再回后厅,元修和吴正谈了何事,她不问也不打听。 午后小憩,下午暮青让月杀寻了几本医书来瞧,傍晚用过晚膳便早早沐浴梳洗,入帐歇着了。 帐里,少女披着青丝,侧身卧着,眸中全无睡意。幕后主谋是谁,她已心中有数,这案子……无法结了。 这世间她断得清的案子多,却并非都能结案,在古水县时,城中富户使了银钱买通知县轻判或不判之案年年有。权贵当道,公理难存,这一身五品中郎将之职终究是轻了些。 暮青阖眸,眸中那抹明光初露便被眼睫遮了,她刚要睡,忽听身后帐子微动,回头间只见一袖梨花白,一人进了帐来,坐在榻边,笑问她:“未能结案,可是心绪不佳?” “你来做什么?”暮青瞪着步惜欢,他以为大将军府是他的行宫,来去自如? 步惜欢挑起她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把玩,笑道:“来安慰你。” ------题外话------ 今晚有事,约了朋友聚一聚。再过几天就要带着元宝回家了,一走可能两三年不回来,走之前这边的朋友打算聚一聚,所以今晚不一定有二更,大家早睡。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感觉如何? 暮青拍开步惜欢的手,道:“我不需要安慰。” 步惜欢笑道:“我想安慰你。” “……”又是这样,她不需要,他想! 强盗理论! 暮青懒得辩,翻身朝里,闭眼,睡觉。 帐中烛影摇红,少女的肩柔弱一弧,望之如见那江南月,落在那竹林梢头,清冷如玉钩。步惜欢拨弄了下那肩头的发丝,依旧绕起把玩,轻轻叹道:“那要杀元睿的人……” “太皇太后。”暮青闭着眼道。 毒杀元睿,事情败露还有恃无恐,吴正所仗之人只可能是元家人。唯有仗着元家人的势,他才可能不忌惮元修,在西北的地界毒杀他庶兄。那人在元家定然位比元修高,不是他父亲便是他姑姑。 元睿是元相国的骨血,计杀亲子之意定难决,但在太皇太后眼里,元睿只是庶子,因此此事乃太皇太后懿旨的可能性更大。只是元相国应当知情,默认罢了。 世有虎毒不食子,亦有高门无亲情,士族门阀的悲哀。 “倒聪明。”步惜欢笑一声,语气波澜不兴。 “你的处境是否更险了?”暮青淡问,高门虽无亲情,但不到万不得已,一个家族是不会处置家中子弟的。既然开始清理家中子弟,总觉得是要为一些事做准备了。 “嗯?”步惜欢未答,只笑一声,韵味悠长,似含欢喜,“你在担忧我?” 暮青沉默,唇抿成刀子,早知道就不问了,还不如睡觉! 这人,没个正经。 于是她再不开口,当真要睡了。 这时,忽听外头院门吱呀一声,暮青睁眼,步惜欢瞥了眼帐外,眸光淡了下来。 只听院中月杀的声音传来,颇冷,“大将军夜里来此,何事?” “她睡了?”元修问。 “睡了。”月杀答得干脆。 元修看了眼屋里还点着灯烛,见月杀面无表情,便知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手里拎着罐酒,望那西窗烛影,沉默了片刻,苦涩一笑,转身便走了。 屋里,暮青起身下了榻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身,见步惜欢还关在帐子里,人看不见,靴子却能瞧见。暮青皱皱眉头又走了回去。帐子一撩,将人往榻上一推,被子拉过来一盖,转身走人。 房门打开时,元修正走到院门口,暮青问:“何事?” 元修和月杀同时转身,月杀速瞄一眼屋里,却见暮青出来时便把门带上了。 暮青望了眼元修怀里抱着的酒坛子,道:“我寒症初愈,不陪人饮酒。” 话虽如此说,她却走到树下石桌前坐下了。 元修一笑,抱着酒坛子走了过来,将那坛子往桌上一放,拔了坛封,道:“没带碗,想喝也不给你。” “不想喝,喝多了起夜。”大晚上的,抱着一坛子水灌自己,夜里还要起来解手,她觉得这种行为是自找罪受。 元修正抱着坛子喝,一口水灌下险些呛着自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地望着暮青,她可真不像女子!哪有女子当着男子的面儿,起夜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暮青坐着不动也不说话,只看着元修喝酒,元修抱着坛子又灌了两口,月杀看不下去了,远远道:“大将军喝的是西北烧刀子?大晚上的找女人喝酒不合适,不如我陪你喝!” “你想喝?”元修笑一声,痛快应了,“好!接着!” 他把酒坛一扬,作势要掷出去,暮青抬手按了下来,“不给。” 月杀脸色一寒,他在替她解围呢,她看不出来?这女人除了断案,其余时候都傻吧? “你自己喝。”暮青不理月杀,对元修道,“喝酒管醉,喝水管饱,起夜管吹冷风。多吹几回也就清醒了,反正你今晚也睡不着,不如多喝几坛,坛子嫌小,院儿里有缸。” 元修:“……” 有那么一瞬,他忘了今晚来此的目的。 晌午吴正对他招了此案,元睿之事竟是家中布的杀局。他在厅里独坐了一下午,晚饭也未用,只觉胸中堵得慌,本想出门吹吹凉风,一开门望见冷月挂在檐角,黄风朦胧了月色。他记得,那晚与她在将军亭中饮酒时便是如此月色,心中一动,便抱着酒坛子来了。 他就想与她在院中坐坐,他记得这院子里有棵老树,树下有方石桌。他想与她在树下坐会儿,看那月色朦胧,伴那西风落叶黄。他想看那落叶如雨,落在她发间,飘在桌上,浸入酒坛,他喝那坛水,西北独有的黄风老树香,她看着他喝,世间独有的清姿卓绝。 他想,若如此,心中烦恼或可一时忘却。 可……与他想的似有不同。 月色朦胧,西风落叶,有。 老树石桌,落叶如雨,有。 枯叶落在她发间,飘在桌上,拂过酒坛边,他抱着那酒坛,与想象中似也没差多少,可为何他心头不曾有那有美为伴的柔情,不曾有那豪把清水当烈酒的痛快,亦不曾有那家事的烦恼苦涩,脑中只有盘旋不去的“缸缸缸”? 元修哭笑不得,唯有一点他想对了,烦恼他是真忘了。 也不能说忘了,只是那苦涩的心情被她这一出给搅碎了,再想寻那滋味,竟发现拼凑不起来了。 她宽慰人之法,从来都如此独特。 她没戴面具,青丝散着,坐在这西北老树下,肩比玉钩,更显清冷单薄。元修摸了把肩头,这才发现没披披风出来,眼看要入冬了,西北夜风已凉,暮青寒症刚好,元修心下有些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他这才道:“你回屋吧,我这就回去。” 说话间他已起身,本是欲走,想起一事来又回身道:“明日起我会有些忙,边关战事该有个了结了。你身子刚好,就在府中住着吧。” “我回去。”暮青道,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还在营房里等她。当初出关时他们就颇为忧心,后来落入地宫数日,不知他们在石关城中如何?如今她回关城两日了,见不着她,他们许会急。 元修蹙了蹙眉,“你要回去?” “嗯。” “……圣驾在石关城。”难道她看不出圣上对她的心思? “那又如何?” 如何? 元修深望暮青,想提醒她,却有些难以启齿,但忍了几忍,终是道:“若圣上召你……伴驾,你如何是好?” “看心情。”暮青答得干脆,毫不为此烦恼。 院子里两个男人却为此反应各异,月杀拧眉,元修气得一笑。 那是圣上,岂容她看心情? “接着!”元修掌心一翻,一物掷出,却不是给暮青,而是给月杀,“拿着,你们将军若有事,派人执此令来寻我。” 她的性子倔,既说了要回去,想必他是拦不住的。既如此,不如把他的手令给她,若她遇事需救急,可派人执此令来寻他。 月杀低头一瞧,见手里的是一块令牌,玉面飞雕,并非军令,而是元修的手令。 此等私物给女子…… 月杀顿时面色沉冷下来,刚想将手令掷回去,一抬头忽见一物凌空呼啸砸来,月杀未感觉到杀气,抬眼时已看清那物,伸手一接,将元修抱来的酒坛子接到手里,听元修道:“烧刀子给你,喝完了去领军棍。” 月杀捞着那酒坛,微怔。那坛中是满的,可闻着却清淡无味,哪有酒气? 正愣神儿,元修已朗笑一声,大步离去。 暮青离了石桌回屋,经过月杀身边时道:“喝不够,院儿里有缸。” 月杀:“……” 暮青已进了屋,顺手将门关上了。 屋里烛芯儿噼啪,更显夜静,暮青往床榻去,帐子一撩,忽怔。 只见帐中男子枕臂懒卧,外袍已褪,衣襟半敞,乌丝云垂,懒洋洋笑眼看人,似那蓬莱深处恣意高眠的仙。 暮青只怔了片刻,问:“谁让你宽衣的?” “嗯?”步惜欢笑着不起,“不是你将我推上榻的?” “是我,不过我应该没宽你的衣。” “嗯。”步惜欢懒懒应了声,不提此事,只问,“爱卿心情如何?可要伴驾?” “不好。”暮青冷道。 就知道她会拒绝,步惜欢毫不意外,反倒笑意更浓,手一伸,“那我伴你吧。” 这一伸手,看似漫不经心,暮青却只看见那伸来的手腕清俊胜玉,珠辉眼前一晃,她手腕已被握了!忽来的劲力绵里揉钢,暮青冷不防往榻上一带,眼前便见一片玉白。 温热的体温,男子自然的气息,暮青脸贴着步惜欢半露的胸口,只听步惜欢低沉一笑,胸口轻震,震得她耳根微痒,“可要月杀拿手令去寻人救急?” 天地忽然一转,暮青颈下换作软枕,她刚要答,步惜欢忽然覆下,封了她的唇。 她的清香如人,亦似那雨后青竹,令人想起那翠绿叶尖儿上沾着的晨间露,初品清香寒冽,余香沁脾,悠长难忘。 他的气息如松,常熏着的松木香此时虽不闻,暮青却想起从军前林中溪边的夜,她一直想将那夜忘记,今夜却被催浓,无香,香却浓。他如那霜雪天里的梅,恣意地在她清冷的世界里盛开,织成一片红尘网,网得人想逃却逃不得。 暮青只觉愈渐乏力,昏昏沉沉,她看见烛光映在帐上,那暖黄一豆渐成残影,正觉气息不匀时,步惜欢忽然放开了她。 “感觉如何?”他声音懒沉,似刚睡醒般,微哑,笑凝着她问。 “感觉?”她喘了会儿气,音色竟有几分软侬。 “嗯。”步惜欢笑着,眸光缱绻溺人,等着她答。 她答:“你……不是不举?” ------题外话------ 噗,昨天我没说清楚,我是要回家一趟,因为嫁得远,从北方嫁来南方,小元宝出生后还没见过姥爷,家里老人想,所以带他回家住段日子。正遇上我现在住的地方要拆迁,所以回家住的时间有些长,大概住个两三年。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可欢喜? 烛暖罗帐,春色难留,一腔缱绻成空,乌丝遮了男子半边容颜,眉宇青暗,眸底似有星寒色,杀人。 少女面含春粉唇儿红,本是难见的女儿色,那眸却清透明澈,蹙眉思索着别事,她问:“你能举,为何太皇太后敢将柳妃赐与你?难道不怕你发现她非完璧之身?” 皇家最重颜面,帝王皇权再低也是帝王,事若败露,太皇太后和帝王都颜面无光,这等一损俱损之事,太皇太后会做? 柳妃被赐给步惜欢,究竟是何因由? 暮青蹙眉思索,步惜欢翻下来,在床榻外侧懒懒卧了,支肘托腮瞧着她,等着她。 暮青想了许久,终觉得线索太少,一时无解,这才想起步惜欢来。她转头望去,望了会儿,问:“你生气?” “我不该生气?” “你该欢喜。” “哦?” “那夜开棺验柳妃尸身,我断你不举,你曾气得拂袖而去,我以为你是因被我看穿隐疾才动怒,今夜才知是我断错。既然误会释清了,你为何不欢喜?” 步惜欢闻言半低下头,肩膀轻耸,沉沉笑了起来。 嗯,真是她的思维风格。 他哪里是气她此事,他只是气她如此不解风情,也不挑个时辰。 但他并不言明此事,只是托腮瞧着她,笑问:“那……你可欢喜?” 他既有与她相守的心意,便早有承担她不解风情的觉悟。因她从来都是如此,而他也早就知晓。他总不愿因此事气她,总想着往好处想,善于发现她的好。 她此前一直以为他不举,这些日子还愿与他亲近,世间有多少女子能行此事?若她以为他有疾还不嫌弃,他是该欢喜。 那如今他并非不举,她可欢喜? “有疾也无妨,我不歧视身有隐疾之人,但健康自然比有疾好。”暮青答,直言不讳。 这等闺房秘话,也只有她敢直言。但她的直言却让他的眸被璀璨点亮,步惜欢唇角噙起笑来,那笑漫然悠长,欢喜醉人。他就知道,她是这世间难得之人…… 但欢喜了一会儿,他眸中笑意忽盛,问:“青青,你莫非冷情?” 冷情?暮青微怔。 只是这怔愣的工夫,步惜欢忽然将她的衣带一扯,帐中忽见江南月色,清柔一弧。 暮青肩膀一凉,怒意方起,忽觉肩头一痛!那一痛,凉入肌骨,也烫入肌骨,只觉有鱼儿钻入身子里,痒得她忍不住颤起。 那一颤,月色朦胧,他在她肩头低低一笑,模模糊糊道:“嗯,看来不冷情。” “步惜欢!”她怒斥一声,那声音却失了平日的清寡冷硬,添了几许软侬。 “嗯。”他含糊地应了声,本是想着逗逗她便作罢,未曾想这一尝滋味太好,似初雪入了口,一含即化,他忍不住深吻了下去。 暮青明知该推开步惜欢,可身子竟莫名虚软,使不出半分气力。她浑身都在痒,他咬她肩头,她痒;他吻她颈窝,她痒;他的乌丝拂在她脸颊上,她也痒。痒入肌骨,连挪一挪的气力也无,只闻见他的发香,那般自然的香气。她想起在行宫时,宫中灯烛常点兰膏,乾方殿中熏着甘松,气味清苦,他身上便沾了这香气。那时不曾多想,如今身上没有这气味,反倒想起那香来。 富贵人家多喜熏香,世有龙涎乌沉、伽南沉香,都是极贵之物,宫中应是不缺。她不知士族贵胄人家都熏何香,但绝不会是甘松。甘松清苦,难显富贵气,且有理气止痛之效。此乃药香,步惜欢常熏此香,可是身有苦疾? 这些思绪不过闪念,帐中昏暗,烛光映在帐帘上,眼前如灯影在掠,行宫、溪边、前夜…… 她不记得步惜欢何时起的身,只记得他起身时道:“下回莫再说举不举之事,世间男子听不得此话。” 他下了榻去,深望了她一眼,似要将她此刻衣衫半解的模样深深记着,然后便披了外袍走了,“睡吧,今日验伤审案的也累了。” 暮青见帐帘放下,不一会儿听见房门开关的声音,步惜欢真走了。 * 屋外,男子披着外袍,衣襟半敞着,秋风起,乌发轻舞,衬那眉宇雍容矜贵。 步惜欢负手望那西北朦胧月色,问:“如何?” 月色跪道:“回主上,吴正招了,元修将他软禁在府中,嘉兰关城中的青州军也派兵将围在了府中,也软禁了。” 步惜欢冷笑一声,“元修杀敌如神,对家中到底是心软了些。” 软禁了吴正,只可软禁一时,不可软禁一世,人早晚要放。只要人一放,验伤审案之事便会报与太皇太后和元家,他们终是要知道。他将看出毒杀元睿之事扛了,虽是为她着想有保她之意,却终是受家事所累。 “主上之意是?” “待元修放人,出了西北,杀!” * 暮青次日本打算回石关城,早晨却起晚了。这都要怪步惜欢昨夜走后,她见自己衣衫不整,夜里有些失眠。 用过早餐,她回到石关城时已近晌午。 她出关去草原的这些日子,军侯的营房已换成了中郎将的府邸。军中最低的将职已能开府独居,只是府邸小,但也比营房好得多。月杀陪着暮青回来,一开门,月杀便将她往后一挡! 门后一道寒光刺出,西北深秋晌午的日头依旧炙人,那寒光却赛一场风雪,横扫月杀眼前,直取他双眼!月杀将暮青挡开时便向后一仰,那横着的寒光扫空,却又有一道寒光突刺,自下方而来,直刺月杀因后仰而露出的喉咙。 月杀冷哼,竟不再躲,两指快如烈电,喉前三寸一捏,寒光忽碎!只听铿地一声,碎光飞射,钉刺入门,另一道碎光一横,逼在了那刺杀之人的喉前。 “两招。”月杀道,“不够三招,不合格。” “去你的合格!”刘黑子被半把断匕逼着喉咙,扯着嗓子骂,“你临走前咋保证的?将军受伤了没?” 月杀还未答,刘黑子便喊石大海,“石大哥,上啊!” 石大海一锤子便扔了过来,月杀放开刘黑子,往旁边一挪,那狼牙锤砰一声砸在地上,黄尘扑面,迷眼呛人。月杀眯眼的工夫,只觉劲风逼面,石大海提着狼牙锤便杀了过来,月杀正眼也不瞧,闪躲时脚下一绊,便听噗通一声,石大海连人带锤一起扑去了地上。 “两招,不合格。” “啊呸呸!”石大海吐掉一嘴黄泥,跟刘黑子骂的一样,“你临走前咋保证的?将军受伤了没?” 刘黑子把石大海扶起来,问:“石大哥,刚才不是说好了一起揍他?你咋让我一个人动手,自己在一边儿瞧?” 石大海道:“俩人打一个,多不光明磊落?” “啊?”刘黑子有点傻眼,“咱俩是给将军报仇的,又不是找他切磋,打不过他,还不一起?” “愚蠢!”月杀冷声骂道,不是骂刘黑子,而是骂石大海,“亲兵之道,护主为先。明刀暗箭,不择手段,才是护卫之道。战场杀敌,拼的是命,谁活谁赢!你以为是擂台比武,点到为止?如此习武,不如街头卖艺!” 石大海面色涨红,嚷道:“你以为俺上了战场还讲究这?要不是知道黑子对付的自己人,俺会手下留情?早一锤子锤死你了!” “所以说你愚蠢!难道你以为凭你们两人之力,偷袭便能伤我?”月杀冷傲斥道。 石大海噎住,再无话可接,他承认,其实他跟黑子分开行动只是想瞧瞧自己这些日子练的本事如何了,结果两招就被打趴了。 “恭迎将军。”这时,一直在门口笑迎的韩其初作揖见礼。 “将军!”刘黑子和石大海这才想起跟暮青见礼,两人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都道,“瘦了。” 暮青淡淡笑了笑,道:“进府吧。” 韩其初让到一边,暮青在前头进了府,月杀在后头跟着,刘黑子和石大海将各种兵刃拾起才跟了上来。 “你真的觉得他们不合格?”暮青边走边问月杀。 她出去了二十余日,两人的身手比之前已是大有进步了。方才开门时,刘黑子竟能算到月杀往后仰时,脖颈命门必露,从而备了另一把匕首刺他命门。她记得当初出关前,刘黑子习的是单手短匕,可不是双手的。他方才刺杀时用的是左手,出手已经很利落了,这些日子他没少琢磨苦练。一个出身江南渔村的腼腆少年,肯下苦功,又肯用脑,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石大海也一样,他性情憨厚,为人磊落仗义,方才不与刘黑子一同出手是显得天真了些,但他扔月杀那一锤可不是没头没脑扔出去的,看似是负气砸出去的,实则对着月杀面前的黄土路,借着尘土飞扬之机冲杀过来的。 不足一个月,两人有如此大的进步,在她看来已是难得了。 “不够三招,不合格。”月杀头昂着,面冷着,坚持标准。 “死板。”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护卫,他倒是不像他主子,也不知像谁。 暮青想着,人已进了正厅,月杀在她背后瞪她一眼,见秋日当空,少年将袍雪白,衣袂带风。 那风扑到脸上,月杀眯了眼。 死板? 他帮她训练亲兵,她说他死板? 这叫严格!死女人!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圣宴 暮青回到石关城将府,歇息了几日。 在她歇息的日子里,边关战报频传。 十月二十二日,呼延昊杀老狄王麾下十八勇士,立新部族勇士,称狄王。 十月二十五日,勒丹军联合戎人、乌那、月氏三部袭狄人部族,寻老狄王病重时狄人不救联军,致使三万联军被杀之仇。呼延昊早有准备,三路勇士率王军奇袭戎人、乌那和月氏,三部闻风回救王帐,勒丹军与狄军激战于草原南野,呼延昊杀勒丹三勇士,勒丹军溃逃的路上,鲁大忽率西北军围堵,全歼勒丹残部。同日,戎人、乌那和月氏三部回救王帐之军,连同呼延昊三路勇士王军也遭遇西北军的伏杀受创。 十月三十日,元修亲率西北军入乌尔库勒草原,袭狄人部族,勒丹等部隔岸观火,两军交战五日,大小十余战,互有伤亡。 十一月三日,关外下了第一场雪,千里草原一夜银装,关外冷冬杀人,不出三日便会封关。大军难再驻扎,元修下令拔营回关,入夜却遭狄军偷袭,大军顿乱,元修率军弃营往关内疾驰,狄军一路追赶,被引入大漠。凌晨时分,一声巨响惊了大漠,地宫炸毁,被引入地宫附近的狄军多半陷入地宫,近万人殉葬了暹兰大帝。 十一月六日,元修率西北军回到嘉兰关城,步惜欢犒赏边军,晌午在石关城的武卫将军府宴请军中诸将。 武卫将军府正厅面阔两间,垂了厚厚的驼绒帘子,挡了院子里的冷风。 暮青进屋前在台阶上跺了跺脚,这才打帘儿进了去,厅里正中烧着火盆儿,帘子一打,雪急风回灌进厅来,日色寒冽虚了人眼。少年披着身雪白大氅,肩头积了雪。屋里昏暗,少年容颜不清,只一身霜雪,人间清孤色。 她往厅里一扫,见礼道:“大将军,老将军,各位将军。” 军中多半将领都到了,暮青虽就在石关城中,但报信的晚,她便来得迟了些。 圣驾未临,元修坐在左席首,一身火红战袍,只解了银甲,搭件银狐裘,眉宇朗若天河。他目光在暮青披着的氅衣上定了定,笑问:“来时未吹着寒风吧?让人给你送的这身氅衣可暖和?” “暖。” 只一声简答,元修眸底便笑意满溢,细碎如星河,声音不觉柔了几分,道:“入席吧。” 暮青这才解了大氅在门口抖了抖,雪簌簌落了,她将氅衣递给门旁的人,那少年笑着接了,呵出的气都是雾白。暮青往空席上去,挨着几名中郎将坐了,余光瞥见那少年抱着她的氅衣去了偏厅。月杀也跟来了,亲兵们在偏厅,想来是将衣裳送过去了。 圣上今儿大宴军中诸将,众将领皆卸了甲胄,只穿着冬日的战袍而来。暮青一身雪袍银裘,袖口滚了雪狼毛,对着旁边火盆搓了搓手,火星儿噼啪,白炭烧红,映亮了少年的眉眼,为那孤清添了暖色。 “你这小子,歇了这些日子,咋没见你长肉?”鲁大在斜对面瞧来。 元修瞧着暮青清瘦的下巴,蹙着眉头,原以为养了些日子,她能圆润些,可还是这般。看来是行军一路太折腾,地宫里又劳了心神,没些日子难养回来。 她是江南女子,这西北的冬天怕是难熬。 暮青与鲁大有些日子没见了,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鲁将军长胡子了。” 鲁大下意识摸了摸两腮又蓄起来的胡子,笑骂道:“老子长胡子咋了?你也跟他们一样,觉得老子留胡子不好看?” “不好看。”暮青烤暖了才将手收了回来,清冷之态气得鲁大瞪眼。 众将领哄笑,军中男儿不拘小节,大家对蓄胡须之事都不在意,不过是鲁大觉得蓄胡须更显男儿气,撺掇大将军不成便来撺掇他们,军中将领都被他撺掇遍了。军中小将不敢忤逆他,有段日子都蓄了胡子,本是少年郎,一个个却老气横秋,瞧着滑稽不已。后来大将军瞧不下去了,下了军令不让鲁大胡闹,那些小将这才敢把胡子刮了。 “你管老子好不好看!老子上战场能杀敌,蓄把胡子咋了?你们一个个都笑老子!”鲁大道。 “鲁将军管我长不长肉,上战场能杀敌,不长肉又如何?”暮青反将一军。 鲁大被噎得无话,厅中笑声也渐静。这几日,孟三醒了,大将军派了几个亲兵去医帐照顾他,没少问地宫里的事儿,英睿将军智出流沙坑,破前殿机关、寻甬道出口、断三岔路机关之事便在军中传开了。听闻她还为大将军处置过箭伤,连吴老都称那箭伤处置得颇为妥当,若是当时不处置,让大将军熬到出地宫,腿恐怕便会落了跛疾,那手臂能否再执神臂弓都难说了。 她救了大将军,便是救了西北军,救了西北百姓。 这少年虽瞧着单薄,自征新军起,对西北军之功便没人比她高。 “自去年五胡叩关,到如今时近一年,五胡联军已散,戎人、乌那、月氏三部本就势弱,如今受创颇重,不足为惧。早些年,大将军杀了勒丹大王子突达,如今二王子突哈也死了,勒丹王也废了一臂,勒丹也是元气大伤。狄人也同样,呼延昊杀了王族,只留了老狄王一个三岁的小王孙,他虽称了王,但新政初立,尚且不稳。边关与五胡打了这许多年,这一次算是战果最丰的一次了。”顾老将军道。 众将点头,一名将领道:“可惜入了冬,大雪封关,战事不得不停,不然乘胜追击,这回说不定咱们能灭了五胡!” “可不是?给他们歇息这一冬,来年又要生事。” “五胡这回元气大伤,一冬可歇不过来。” “俺也这么觉得,待春日雪化,大将军再领着咱们出关杀胡虏,准能将这些胡狼崽子都灭了!” 众将领各抒己见,赵良义道:“你们就没发现不对头的地方?” 众人皆怔,鲁大问:“啥不对头的地方?” “呼延昊!”赵良义道,“呼延昊一夜杀尽了狄人王族,为啥留了那小王孙的性命?” 这一说,众将还真有些不解,大家伙儿都想战事大局去了,没人在意这等小事,但真说起来了,还真是没人猜得透呼延昊的心思。 “你如何看?”元修问暮青。 “两种可能。一是呼延昊三岁时发生过特殊的事,在他心中留下了较深的感情印象,三岁的小王孙家破人亡,在他眼里像看到当年的自己,所以他没将那孩子杀了。二是呼延昊对王族的仇恨太深,他留着那孩子,打算让他尝尽他幼年时所遭受的一切。让探子探知一下小王孙在部族过得如何便知道是哪种原因了。”暮青道。 虽早知暮青睿智,但方才的疑问顷刻便解了,众将还是有些惊诧,唯独元修一笑,果然呼延昊的心思在她眼里无所遁形。 众人说话的工夫,另有几名将领陆续进了厅来,见过礼后,几人入席,人都到齐了后,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听外头有宫人报道:“圣上驾到——” 厅中一静,元修率众将起身,恭肃垂首,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跪道:“恭迎圣驾,吾皇万岁!” 北风卷着雪沫扫进厅来,青砖地上徐徐拂开,若湖波潋滟。一人在湖波里漫步,脚步声叩着青砖,清声缓落,漫不经心。众将只见鲜红衣袂如云,自眼前行过,漫然去了上首,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元修率众将起身,却未坐下。 “都入席吧,今儿乃朕宴请诸位爱卿,君臣同乐,不必拘着。” “谢陛下。”众将这才坐了。 军中无女子,自然没有歌姬舞伶,亦无鼓乐吹弹,宫人们进了膳来,众人皆用得拘谨难受,唯暮青不受影响,照常用膳。 步惜欢笑着瞧了她一眼,目光便转开,看了眼众将,道:“朕登基十八载,得爱卿们戍守西北边关,朕心甚慰。眼下年节将近,往年盛京宫中有围猎之俗,以考校皇家士族子弟骑射之功。如今朕在西北,大雪封关,难以围猎,朕决意择一马场,同众爱卿一较骑射,一来两军休战,众爱卿武艺不可废,二来也算君臣同乐,爱卿们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厅中无声。 有人忧,有人怒,有人嘲,众将皆低着头,将神色掩了。 忧者忧西北马烈,圣上雪天骑射,万一坠马摔着,西北军难辞其咎。 怒者怒西北军戍守边关,这场战事打了近一年,数万将士血染沙场,圣上来了,只一句话便扯到君臣同乐上去了。 嘲者嘲那一较骑射之言,圣上行事荒诞,沉迷男色多年,这身子骨儿能上马背就不错了,怎有与军中虎将一较骑射之能?他们可是上过战场杀过敌见过血的,与盛京那帮纨绔子弟可不同。 唯有暮青神色不动,瞧着上首,见步惜欢懒撑着脸颊,笑望西北军众将领,桌上的菜只动了几筷,似对吃食不感兴致,只对马场骑射之事颇为上心。 暮青的目光在步惜欢撑着脸颊的那根竖起的手指上定了定,知道他此意颇深,绝非只是想骑射玩乐这么简单。 这时,元修放下碗筷,起身道:“臣领旨。” 众将领互看一眼,既然大将军同意了,他们也只能遵从。 “那好。”步惜欢笑道,“明日传军中都尉以上将领比试骑射,就在这石关城马场!”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野马王 石关城马场。 风凛日色昏,雪花纷飞,漫盖了草场山坡,白茫茫的山坡上人头黑压压。 军中常有骑射比试,马场三面围坡,一大早便站满了上万西北新军。雪大风急,雪片飞沾万军眉睫,眉睫下一双双眼兴奋地盯着坡下御帐,帐外都尉以上将领着骑装披战甲,大雪纷飞里肃立,军容震山关。 御帐里生着火盆,步惜欢慢悠悠品茶,帐中元修领着顾老将军和暮青伴驾,暮青将职虽低,却是军中新秀,老将新秀同伴圣驾,便象征着西北军在伴驾了。 帐中铺了驼毯,火盆置在中央,正离暮青近,彤彤炭火烤着战靴,腿脚暖融。暮青转头看向步惜欢,不知他今日欲行何事,只知今日定不太平。 正想着,帐外有雪踏声来,宫人在外头报道:“启禀陛下,骠骑将军鲁大选马回来了。” 骑射功夫无马不成,西北军将领皆有战马,圣驾来时未带爱马,鲁大方才便领命选马去了,人只去了一刻钟,腿脚倒是够快。 “宣。” “是。”宫人领旨,在帐外唱报,“圣上口谕,宣骠骑将军鲁大进帐——” 帐帘挑开,风雪灌进来,暮青刚烤暖的靴面儿上沾了几片雪花,转眼化作雪水,融进了靴面儿。步惜欢瞧见,眉峰微压,抬眸是目光淡了些,见鲁大已大步进了帐。 “陛下,马选好了。”鲁大随意一跪,抱了军拳。 “嗯。”步惜欢淡应了声,把茶盏递出,身后宫人忙捧去一旁,他懒懒起了身,道,“走,瞧瞧去。” 元修领着顾老将军和暮青跟随在后,鲁大起身跟上,宫人挑了帘儿,风雪扑面,步惜欢负手在前,微微蹙眉,淡道:“朕冷,把火盆搬近些。” 宫人闻言忙去了。 鲁大眼一瞪,眉头皱得死紧,在后头猛戳圣驾后心窝子。 冷!冷还挑这大雪天儿考校军中骑射,找罪受! 这时,宫人将火盆端过来,几人让开身,那火盆便放在了步惜欢身后。元修几人只好隔着火盆随侍在步惜欢身后,抬眼望向帐外。 帐外无马,急雪遮人眼,只能望见白茫茫的雪幕里对面草坡上黑压压的人。 “马呢?”元修回头问鲁大。 鲁大冲元修咧嘴嘿嘿一笑,元修面色顿沉,心觉不妙,鲁大扯着脖子对帐外候着的亲兵道:“把马赶过来!” 那亲兵领命而去,奔出数十步,冲着马场外一声长哨! 哨声落,铁蹄声起! 北方怒号,雪起如幕,马场入口处,烈马踏雪来。数不清的战马驰入,若天地苍茫间泼来一笔浓墨,雪溅如石,草飞如针!万马奔腾之景,壮美如画! “西北的马都是好马!末将不知陛下喜好,就把好的都赶来了。”鲁大对元修道。 “胡闹!”元修斥道。 军中战马皆为良种,但性情有烈有温,让圣上在万军面前亲自选马,岂非有意刁难?战马再温和也比宫中驯柔顺了的马性子野,圣上未必骑得惯,若选好了送来倒也罢了,若亲自选,选了性情温和的,未免有人瞧不起,选了性情烈的驯不服更惹笑谈。再说选马是门学问,同是烈马,品貌亦有良莠,坡上观战的新兵也倒罢了,今日军中将领大多是西北军的老人了,日日与战马打交道,识马的眼力个个毒辣,圣上若选了匹品貌有差的,将领们心中必生轻视之意。 西北军戍守边关,军中儿郎最是热血,对圣上这些年的荒诞颇有微词,今日比试若出了丑,恐军中不满更甚。 元修瞪一眼鲁大,他嘱咐他去挑匹温和的马,这厮竟胡来! 鲁大摸了摸鼻头,咧了咧嘴。挑匹温和的马?那多无趣!有本事自己挑,自己驯马给将士们瞧瞧!不是有传闻说,圣上那啥……喜雌伏吗?西北的战马都高骏雄壮,以圣上这软趴趴的身子骨,就怕给他匹温和的,他也上不了马背! 当初美人司那群太监抢西北的兵,可算让他捞着报仇的机会了! 元修和鲁大一来一去打眼底下官司时,战马已驰到马场尽处,无路可去,领头战马扬蹄长嘶一声,踏雪疾转,领着骏马群便绕着马场跑了起来。 马群驰过御帐前,如墨泼过去,雪沫扑人如狂,步惜欢负手立在帐外,迎那风雪,浅笑。 元修道:“微臣为陛下选马。” 还好鲁大虽妄为,倒也不是妄为得没边儿,他只说不知圣上喜好,故而将马都赶来了,未说请圣上亲自选马,那他便出帐去选了吧,只望圣上心中莫将此事记成仇。 “爱卿的心意朕心领了。”步惜欢未回头,只闻北风呼号,男子声音懒得让人想起慵春午后的阳,“朕亲自选。” “陛下!”元修微怔,与顾老将军互看一眼,正欲拦,见步惜欢负手出了帐去。 万军忽静,只余风号,坡上新军齐望御帐外,见风雪里立一人,天地白茫,那人慢步而行,衣袖舒卷,若天池里乍开红莲。他向马群行去,元修与顾老将军跟出,暮青和鲁大随后而行,听步惜欢的声音传来。 “嗯?” 那声音带着几分兴味,暮青循着步惜欢的目光望去,见马群已驰过御帐,往远处而去。战马奔驰如电,行动颇快,御帐前一晃便过去了,她一时未瞧见有何不对,目光便随着战马一路远去,见马群渐渐绕往御帐对面,风雪遮人眼,马场辽阔,暮青目力难及,只觉马群有些乱,不知出了何事。 元修面色一沉,问:“怎把它赶来了?” “啥?”鲁大没元修的目力,一时未瞧出来,待马群又奔过来,他才瞪眼张嘴,“啊!” 风雪灌了一嘴,鲁大却没合上。 暮青盯着马群,这才发现马群里空出一块,几匹战马与其中一匹马保持着距离,那马通体雪白,唯两只耳朵和四蹄是黑的,瞧着比马群里的领头马还要神骏。 它被夹在马群里,周围的战马皆与它保持三尺之距,随着马群跑了一圈儿,它似不愿跑了,想出马群,外围的战马速速让开,向前奔的马群便显得有些乱。 一匹枣红马让得慢了,那白马忽然扬蹄,长嘶一声,刺破呼号怒风,盘旋直上,云层似开,日色忽明!那枣红马生生被踢翻滑出,雪溅丈高! 马群受惊乍乱,那白马喷了个响鼻,马尾一甩,昂首出了马群,溜达着去了马场中间的开阔处。 坡上万军起呼声,议论纷纷,皆道好烈的马! “娘的!”鲁大不顾圣驾在此,开口便骂,转头问那亲兵,“咋回事?咋把它赶来了?” 那亲兵挠挠头,喊冤道:“将军,这不能怪俺,这野马本就是放养的,您挑的战马太多了,大概是马群进来时把它给挤进来的。” “野马?”步惜欢回身笑问。 “是。”元修回道,“此马乃关外跟回来的,乌尔库勒草原上的野马。” “既是野马,为何会跟回来?” 顾老将军一笑,回道:“陛下有所不知,军中改良战马,大将军常率将士们在草原上套野马,去年五胡叩关不久,我军与五胡联军战于乌尔库勒草原西野,战后打扫战场,发现了野马群。大将军率将士们将野马群全都套了,唯有此马套不住,此马是那马群的野马王,野马群随军入关,此马便在后头跟着,一路跟了来。因其性子烈,不愿待在马厩,大将军便下令散养在马场。” “正是。这一年边关战事紧,臣还未来得及驯服此马,惊驾之处,望陛下恕罪。”元修道。 “哦?”步惜欢一笑,望那野马王一眼,抬脚走了过去。 “陛下!”顾老将军惊住,匆匆跟过去,一路喊,“陛下不可靠近此马!此马……” 话未说完,步惜欢已在那白马前三尺停下,保持方才那群战马与它保持的距离。 那马刨开地上的雪,正吃草,眼皮都没抬,便冷淡转了个身,去吃身后的草,把屁股对准步惜欢,顺道踢了踢雪,雪随风扑去后头,步惜欢含笑走开,那雪扑了赶来的顾老将军一脸。 步惜欢保持三尺之距绕了个圈,绕去那马面前,那马刚要吃草,见他来,依旧懒得给眼神,转了个半身,继续找草吃。 步惜欢瞧着那马,笑意渐深,这性子……怎瞧着像一人? “朕与你行个交易。”他没再去那马面前,倒与那马聊了起来。 那马喷了个响鼻,继续吃它的草。 步惜欢兀自说他的话,“朕今日考校军中骑射,你若助朕一回,朕放你回草原。” 那马吃草的动作微顿,黑色的耳朵动了动。 “不仅放你回去,你的马群朕也一起放了!如何?” “陛下……”顾老将军抽着嘴角。 “那些马可还在?”步惜欢不管顾老将军要说什么,只问道。 “回陛下,还在。” “那便派人去清点,一会儿带来马场,今日之后,放归草原!” 元修和顾老将军皆怔,鲁大一脸怒色,好不容易套回来改良战马的,他说放就放? 那马却抬起了头来,看向了步惜欢,步惜欢负手在风雪里笑望它,一人一马对视,天地茫茫只余雪色。 不知多久,忽闻一声长嘶,那马原地踏雪,雪溅起,马已驰出,风雪里那身影如白电烈击,眨眼便在数丈外。 坡上万军惊呼,好快! 方才困在马群里,全没看出此马之速,未曾想竟如此神速! 正惊呼,那马已停住,回头冲步惜欢打了个响鼻,蹄子不耐地踢了踢雪。 步惜欢长笑一声,道:“拿马鞍来!” 远处宫人闻言忙去取马鞍,送来时满脸笑容,恭喜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乃神马,陛下竟三言两语便驯服了!不知该赐何名?” 那宫人想,事后放归草原必不可能,不过是匹马,牲畜罢了,何需与它一言九鼎? 步惜欢想,事后要放归草原,赐不赐名都无妨,不过—— 他还真想给它取个名字。 他抬眼,望向元修身后立着的白袍少年,笑道:“嗯,就叫……卿卿吧。”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舌战钦差 卿卿! 元修看向暮青,见暮青冷望着步惜欢,眼神冷飕飕。 步惜欢长笑一声,纵身上马!那马扬蹄长嘶,踏雪驰出。 鲁大嘶地一声,风刀割得嗓子疼,不可思议问:“圣上会武?” 顾乾抚了抚胡须,望着那顷刻远去的背影,蹙眉深思。“圣上的武艺师从何人?” 元修缓缓摇头,盛京皇族贵胄子弟皆习骑射,幼时启蒙文武先生都是要拜的,圣上会些武艺不足为奇。只是那日为元睿验伤时圣上曾出过手,瞧那身手,似不那么简单。 深思间,举目远望,只见草雪飞如石,风雪没马蹄,日昏沉,雪茫茫,天地间裂出一道白电,只见有彤云驾白电飞驰,如神祗天降。 坡上万军惊望,见那人马场里驰骋一圈,御帐前提缰勒马,神驹烈嘶,扬蹄踏雪! 嚓! 雪溅丈高,那人在马上笑望万军,袖若飞鸿,风华慑人。 草坡寂寂,北风嘶号,恍惚送一首童谣入耳:“玉骢马,九华車,谁怜儿郎颜如玉。龙舟兴,翠华旌,江河一日十万金。” 当今圣上骄纵奢靡、荒唐无道、不事朝政,可马上之人三言两语驯服烈马,马上风姿世间难见,当真是那传言中荒诞不羁的昏君? 正当此时,忽闻里有人声远远传来,“报——” 那人声太远,夹在怒风中,几不可闻,唯元修面色微沉,举目远望。 抬头间,听风里有马踏声传来,脚下在震,坡上万军望远,见一马队驰入,鲜衣怒马,马上百人,穿的不是军中衣袍,倒与御帐外的宫人颇有相似处。 宫人? “报——”不解间,那领头的西北军将领已驰近,到了近处翻身下马,对元修报道,“报大将军,宫中来旨!” 元修抬头,见后头马队停下,为首的钦差身坐五花高马,绛袍白裘,手举明黄圣旨,倨傲扫一眼马场众将士,喝道:“圣旨下!西北军接旨——” 元修眉头紧皱,看向步惜欢,见他端坐马背停在御帐前,风雪细密遮了眉眼,瞧不真切。他只好将目光收回,上前接旨,“臣元修,接旨!” 顾老将军领着鲁大和暮青也跪了,御帐左右的将领和坡上的新军见了也纷纷跪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五胡蛮虏扰我边关,西北军英勇忠烈,驱逐胡虏,守我边关,实乃家国之幸。而今边关捷报,大胜五胡,朕承上天仁德,恤边关百姓饱受战乱之苦,特旨西北军主帅元修领议和使,望卿扬我泱泱大国之度,结两国之盟好。朕亦恤边关将士,念西北军主帅元修戍守边关十年未归,特旨元修同西北军有功将领奉旨还朝,以尽褒嘉之典,钦此——” 风雪茫茫,圣旨明黄,九条红蓝金龙分外扎眼,那传旨之音更刺了万军之耳,割着人心,一时无人出声。 那传旨钦差念罢收了圣旨,高坐马上望一眼跪着的元修,脸上这才带起些笑意来,道:“大将军快接旨吧。” 元修抬起头来,人未动。 鲁大在后头问道:“圣旨啥意思?” 顾老将军往御帐前一瞥,又看一眼那传旨钦差,面色微变,心头忽生不妙之感。 这时,御帐左右有将领愤然起身,大步行来,未至跟前便问:“圣上啥意思?要我们跟五胡议和?” “我们西北军跟胡人崽子打了多少年,死了多少将士?议和?怎不去议你娘!” “这回分明可灭了五胡,为啥要议和?” “就是!为啥要议和!” “圣上发昏?” 不知谁怒嚷了一句,元修回头,沉声斥道:“不可放肆!” 他望了眼御帐,众将领循着望去,皆怔。 忽闻圣旨,众人心中激愤,竟一时忘了圣驾就在马场。 草坡上,上万新军齐望御帐前,遥隔风雪,目光如利刃,刺风破雪。方才那惊艳、那疑惑皆随风散,只余愤怒割人意。 “圣上在此正好!倒要去问问为啥要议和!”赵良义怒笑一声,转身便往御帐去,御帐左右未跟来的将领也纷纷起身,众人转身围向御帐。 “放肆!你们、你们……想谋逆?”御帐前,宫人战战兢兢呼喝。 御林卫面色铁寒,抽刀护驾,刀光胜雪寒,割断了西北军最后一根神经,将士愤慨,步步逼迫。 “昏君!” 不知谁骂一句,草坡上新军齐冲而下,渐有哗怒之势。 一声昏君如刀,步惜欢端坐马上,风刀割着红袖,似割出一道鲜血淋漓。神驹嘶鸣一声,扬蹄转身,似感杀机,要带着他离开马场,他笑了笑,拍了拍马鬃。那笑散漫依旧,却生怆然。 这时,忽闻一声少年清音,“圣上在此,敢问钦差大人,圣旨从何而来?” 那声音并不高阔,并非人人听得见,却难逃步惜欢的耳力。雪泼人眼,男子在马上望远,随手拍了拍躁动不安的神驹,笑容模糊,音却柔和,“卿卿,稍安。” 远处,那传旨钦差高坐马上,低头下望,见一少年将领在元修身后站起,貌不惊人,眸光却比风雪寒澈。 草坡上冲下的新军停住脚步,离得远,众人都听不见暮青说了什么,只是见她站起,原本围向御帐的人群便向她靠拢了过去。 步惜欢马缰一打,策马驰去。 神驹奇快,众将拦不住,一些武职低的将领也并非真敢拦,只能在后头跟着。 步惜欢到了近处,问那钦差道:“泰和殿大学士李本?” 那钦差瞧见步惜欢到了眼前才下了马来,行礼道:“臣泰和殿大学士李本,参见陛下!风急雪大,臣未瞧见陛下在此,未请圣安,望陛下恕罪!” “风急雪大?”步惜欢听着,懒懒笑道,“嗯,爱卿是已到了人老眼花的年纪了。” 李本:“……” 他才五十有二! “爱卿远道而来一路辛劳,圣旨可是朝中之意?”步惜欢端坐马上,问得漫不经心。 李本却一惊,左右扫了眼,见元修面色沉着,围过来的西北军将领一时皆怔。他心中暗道不妙,硬着头皮道:“陛下说笑了,自古圣旨皆是圣意。” “哦?”步惜欢淡看一眼李本,神色不辨喜怒,似对此话早已听惯了。 “既是圣意,为何挑今日宣旨?”暮青冷声问。 李本抬头,见又是这少年将领,顿时皱眉,见她披着大氅,不知是何武职,只见她年纪尚轻,想来武职不高,便斥道:“放肆!圣上在此,本官回圣上的话,岂有你插嘴之理?你是何人,如此目无圣上!” “目无圣上之人是你!”暮青反斥道,“你明知圣上在马场却不陛见,我与李大人究竟谁放肆?” “你……放肆!本官说了,风急雪大……” “瞎话!”暮青不待他说完便驳斥道,“今日圣上考校骑射,军中都尉以上的将领皆在马场。你传旨本该去嘉兰关城大将军府,进石关城时,守门小将见你是奉旨钦差,敢不告知你此事?” 暮青看向那带钦差来宣旨的小将,问:“你来说,你是如何对李大人说的?” 那小将乃江南新军,见暮青问话,面上带了几分兴奋,答得铿锵有力:“回将军,末将对李大人说:‘大人来传旨?那您不用去前头嘉兰关城了,大将军就在咱石关城马场!今儿圣上考校骑射,军中都尉以上的将领都在,要不是这时辰当值,咱们也想去看看!’” “李大人如何说?” “李大人说,既想去看看,那就带个路吧!” 暮青与那小将一问一答,几句话间便见了真相,李本听得面色白一阵儿红一阵儿,忙在马下磕头,“陛下,臣、臣……臣冤枉!” “你冤枉?”暮青冷笑,“冤枉的是陛下!陛下若有议和之意,为何挑今日今时马场宣旨?考校骑射是昨日定下之事,方才陛下马刚选好,比试尚未开始,此时宣旨,无异于搅了这场比试。陛下若有此意,何必安排今日之比?” “这……” “武将最恨议和,今日军中将领皆在,马场还有新军万人,陛下身在马场,难道不顾忌如若宣旨,将士们哗怒,凭这千人御林卫难以护驾?” 李本一句也答不出,只跪在马前,风雪严寒,他后背竟起了层毛汗。 他是知道圣上在马场,正因如此才觉得是宣旨的好时机,圣上越失军心民心,接下来之事才好顺理成章。原本一切如他的算计,军中眼看生了哗怒,哪知被个貌不惊人的小将三言两语揭穿了? “这、这……陛下,臣实在冤枉!陛下和诸位将军不能听信这位小将军一面之词啊!”李本打死不认,元相国最重声誉,若是此事办砸了,让大将军麾下的西北军与元家生了嫌隙,可于日后的大业不利,他这官儿也就做到头了。 李本边辩解边抬头瞄一眼四周,见步惜欢坐在马上,眸光森凉,元修面沉如水,目若沉渊,周围的老将新军,一个个都用看案犯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是跳梁小丑。 李本瞄过一圈,越看越心惊——为何无人信他? 圣上是,大将军是,这些将士也是,他们都信这眼生的少年? 这少年究竟何许人?! “罢了,爱卿说是朕意,便是朕意吧。”这时,步惜欢叹了声。众军望去,见年轻的君王坐在马上,笑意苦涩,目含悲叹。 这些年,宫中事,朝中事,天下传闻事,似与众人听闻的不同。 李本抬眼,听步惜欢接着道:“李爱卿既来传旨,想必亦是朝中定下的议和使吧?朕无他愿,只望来日议和,你等能多念及边关将士之情,莫叫胡人讨太多好处。” 说罢,步惜欢又对元修道:“元爱卿,卿卿和它的马群,朕应了要放出关出,待会儿马领来便一起放了吧。” 元修复杂地看了眼步惜欢,尚未领旨,步惜欢便下了马,负手走出人群。将士们纷纷让出条路来,只见君王慢步而去,衣袂舒卷如云,背影别有一番孤凉意,几步间便被风雪遮了身影,渐渐看不见了…… ------题外话------ 妹纸们,半壶月的《凤御凰第一篡后》今天复更番外啦! 小活动:正版订阅者在文下留言的每个人赠送88520小说币,重复留言不多送哦;还不是本书的订阅读者,但有在520小说消费过,看起来是良性读者的,每人赠送22520小说币当见面礼。 活动时间:2015年3月1日00:00—23:59。 活动地点:《凤御凰。第一篡后》文下评论区。 …… 另外,今天客户端抽奖出现BUG,昨晚已跟主编姑娘反映过了,已得到的答复是今天找技术解决一下。姑娘们希望怎么解决?说说看,我继续去反映下,不管能不能有满意的结果,咱们得争取。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规劝 步惜欢离去后,御林卫和宫人匆匆追了去,李本便起了身。 刚起身,面前便伸来一只手,李本怔愣抬头,见元修将圣旨接到了手中。 “大将军!”李本面露喜色。 “大将军?”西北军众将领不解。 “既非圣意,这也算圣旨?不接也罢!”元修抬手一抛,那明黄卷轴飞上半空,刷的展落,雪扑盖了字迹,他看也未看那圣旨,一拳凌空,将那议和圣旨砸了个洞,拳风猛震,只听嗤地一声,那卷轴撕开两半,啪地扫落在地。 万军震惊,李本脸色刷白。 “西北军,不议和!”元修踏了那半幅残旨,大步离去。 风嘶吼,人声寂寂,不知多时,忽闻少年音。 “议和也无妨,不过是丢人他娘给丢人开门,丢人到家了。”暮青口吐毒箭,吐完也走了。 这一日,圣上于石关城马场考校军中骑射,比试未行,圣旨便到了。议和圣旨乃朝中赐下,元相国自圣上登基起便辅政在朝,议和的旨意若元相国不准便不可能发到西北。 大将军乃元相国嫡子,身在西北守国门杀胡虏,其父却在朝主张议和,旨意下到西北,三十万边关将士气愤之余一时无所适从。议和若是圣上之意,军中早就炸营哗怒,恐怕连石关城圣上暂居的武卫将军府都能给围了,可议和是元相国之意,军中将士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元修在马场撕毁圣旨拒不议和,西北军将士信他,却也知朝中的议和使住进了关城。 一时间,关城内气氛紧张,人人为议和之事压着心火。 * 大将军府,书房。 茶盏掷地,碎音刺耳,窗外北风呼号,掩了那脆音,八列亲军披精甲在书房院外来去,披风踏雪,目光锋锐似刀。 “明日就让李本带着他的人滚回朝中!”元修负手窗前,茶叶碎瓷扑了一地。 “那后头的议和使团呢?大将军也一并撵回去?”顾乾问。今日李本带来的人都是宫中之人,队伍里只他一个文官,朝中不可能只派一人与五胡议和,李本定属先行官,后头还有人,恐怕不日便到关城。 “命鲁大持军令去石关城城门守着,不得放人进关!” 元修少有动怒之事,今日动了真怒,连朝中旨意都撕了,顾乾也只得叹气道:“大将军如此将人撵回去,太皇太后与相国的颜面怕是无存。” 元修听闻此话更怒,回身问:“老师之意是将人放进来?人放进关来,伤的便是我西北将士之心,伤的便是我大兴国的颜面!这西北边关,十年来多少将士埋骨关外,大漠孤冢,不惧以血铸边关!朝中主和时可曾想过这些将士为国流过的血?” 顾乾深叹,他戍守边关一生,将虽老,血未凉,只是比起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多了半生历练的阅历罢了。元修十五岁入边关,那时还没有西北军,他亲眼看着他一战震天下,看着他屡建奇功,看着他亲手建立西北军,看着他亲率三十万将士修筑西北城防。关城工事竣,他前抗胡虏,后剿马匪,十年不归京换西北百姓夜夜安眠。这一身英雄志,一腔儿郎血,让他看见了自己年轻之时,但他与他不同,他的出身终究不容他一生戍守边关。 顾家在葛州城,与嘉兰关城数百里之隔,一年却难见几回。亲人难见,这十年是元修陪着他,说句越矩的话,他将他当做孙儿看待。他的心朗若乾坤,像那塞外的天,一目万里,太过清澈,他并非看不透朝中的尔虞我诈,只是不喜,所以来西北躲清闲,一躲便是十年。可元家终是他的家,有家终须归,躲着不是办法。 “大将军可想过昨日圣上为何忽然心血来潮,要马场考校骑射?”顾乾不再硬劝,忽然便换了个话题。 元修面色松了松,转身又去看窗外,“圣上知道今日朝中议和旨意会到。” 圣上昨日说要考校骑射,今早风急雪大,本可待雪停天晴,圣上却执意要冒着风雪比试,他便知圣意绝不简单了。只是一时猜摸不透,直到朝中来人传旨,他才明白了。 圣上若今日在武卫将军府中,议和圣旨下到西北,军中将士定然哗怒,圣上身在西北军中,只带了两千御林卫,军中三十万将士,一旦哗变,两千御林卫根本挡不住,他这些年行事荒诞不羁,昏君之名天下皆知,即便解释也无人信服。所以,圣上借骑射之名将军中将士都齐集马场,而他也在马场,议和圣旨赐下时便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摘了出去。 圣上的高明处是不仅将自己摘了出去,还让军中将领得知了圣旨是朝中之意,也就是元家之意。西北军是他一手建立的,军中将士与他情谊深厚,但与元家并无情谊,若朝中执意议和,将士们必会对元家生出不满之心来。 且今日圣上露了一手驯马之能,后来又有颇为体恤边关将士的言辞。天下人人皆知圣上幼年登基,这些年他行事荒诞,百姓皆道他荒废朝事,他今日言辞倒有被逼无奈之意,将士们见了心中定有动摇。 一箭三雕,圣上好深的心思! 顾乾抚须颔首,道:“没错,大将军既知圣上之意,就该知朝中之意。” 元修闻言,眉峰拧起,自嘲一笑,“朝中之意?老师说的是元家之意吧?” 姑姑和父亲的野心他一直知道,十八年前,元家看似可夺了这江山,实则江北之地尚有他党,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的胞妹在宫中与姑姑斗得厉害,何元两家有不可解的世仇。当时若夺位,江南定不承认元氏朝廷,江北也可能会有动乱,因此立了幼帝,筹谋多年。这些年他虽未看家书,但从军前家中便着力肃清江北他党,培植自家势力,如今他来了西北十年,江北定已在元家囊中。 今日若圣上不用计,议和旨意一下,他失的便是西北军心、西北民心,甚至议和之事传开,天下万民都要唾骂他,他失的会是天下人之心。圣上已胡闹了这么多年,民怨已深,再加西北议和之事……便是绝好的废帝之机! 这才是元家——他的姑姑,他的父亲,真正的用意。 “老夫知道大将军不愿看到这一日,你无争这天下之心,但你终归是元家嫡子。太皇太后也好,元相国也好,这江山便是夺了,日后也是你的。你若不想要就该回京去,躲在西北是清净不得的。太皇太后最是疼你,元相国也只你一个嫡子,这天下间除了你还有谁能阻此事?”顾乾抚须道,见元修忽然回头,眸中似有异光,便知此话说动了他。 “议和之事也同样,朝中议和使与胡人谈过后,五胡也要派议和使进京,他们敢不敢进我大兴京中之地还难说。即便敢去,朝中与胡人的议和条约需在朝中商议签订,那还有段日子。大将军若回京,一可劝劝太皇太后与相国,二可阻挠议和之事,不比在西北烦心朝事家事好得多?” 元修无言,只在窗前,回头看着那胡须花白的老者。老者含笑,目含鼓励,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歇,晌午的日头渐露云层,日色落窗台,雪隔着窗纸晃着人眼。 元修转身看着窗台,由那雪映亮双眸,半晌,回身一揖:“学生多谢老师开解!” 顾乾颔首笑道:“回去吧!如今你已是西北军主帅,身负一番功业,不再是当年离家的少年郎,朝事家事都可说得上话,不必再在西北躲清闲了。” “是,男儿当为国,不该躲清闲,学生这些年愚钝了。”元修道。 顾乾摇头,他若愚钝,世间便无那令五胡十年叩关不成的西北战神了。只是他一心为国,却生在元家,家国难两全,他又是那有血性的重情之人,心结难解便生了逃避之心,如今看开了就好。 “这些日子军中会有些乱,你要心中有数。”顾乾指点道。 “老师放心,学生已知如何处置。”元修一笑,心中烦躁之意散去,眉宇间便现了傲气明朗,“西北军乃我一手建立,十年生死情谊,怎会如此容易乱?” 顾乾满意点头,“好!主帅不乱,则将士不乱。” “既要回京,学生有诸多事安排,老师在屋中喝茶吧,学生先去了。”元修对着顾乾一揖,转身便风一般地走了。 书房的门关上,老者脸上的笑意渐淡,露一副怅然意。 如此儿郎,他也希望他一直留在西北,吹大漠烈风,守着这西北山关,他心怀英雄志,却非帝王志,劝他回去,他也不知对与不对……只望盛京的尔虞我诈莫要磨了这大好儿郎。 顾乾怅然一叹,叹声留在屋里,不曾传出去。 石关城里,中郎将府也有人一叹。 那人坐暖榻旁,手里玩着把刀,道:“青青,你何时能改了这习惯?” 午憩袖下都按着刀,明知是他来,那刀也不收起来。 暮青翻身坐起,望住步惜欢,问:“你叫的是人是马?”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班师回朝 步惜欢好生瞧了暮青一会儿,正儿八经地问:“午膳刚用不久?” 暮青柳刀般的眉微挑了挑,见步惜欢眸中忽起笑意,装模作样闻了闻屋里,笑道:“好大的醋味儿!还没散呢。” “那就散散。”暮青掀开被子便下了榻,榻旁一扇小窗,窗一开,北风捎着窗台的雪花呼一声灌了进来,几片雪花将要沾上她的发,身后忽来一道舒风,送那风雪出了窗台,顺道将窗子关了上。 步惜欢叹了声,将暮青从窗边带离,轻斥道:“凉,不是说了莫再吹着寒风?” 他顺手拈了暮青的脉腕,眉心轻蹙,叹道:“西北冬寒,盛京亦寒,过些日子回京,给你的氅衣路上要穿着。” 前些日子边关入冬,他给了她件紫貂大氅,她一直没穿。昨日午宴和今晨穿的都是军中所发的冬袍,那些冬袍虽也暖和,但到底不如宫中之物。那氅衣他也赐了元修和顾乾,只为了她穿时莫有顾虑,但她还是没穿。今早她吹的那一阵儿风雪时辰尚短,回朝路上千里行军,夜里冷,她不穿着可不成。 “你知道朝中有议和的旨意会来?”暮青问,没提大氅的事。 紫貂稀有,氅衣更是珍贵,此等赏赐元修和顾老将军可安然受之,她这等新晋将领穿出去,未免显眼了些。 “瞧出来了?”步惜欢笑问,牵着暮青的手将她带回榻上,笑问,“说来听听。” 暮青只在榻边坐了,道:“三事。一将自己摘了出去,二将矛头指向朝中元家,三动摇了军中将士对你的印象。前两事目的达到了,可谓成功,后一事我认为不会太有效。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军中对你误会已久,只凭这一事恐难有太大改观。况且西北军乃元修一手建立,生死手足之情绝非一计可离间……” 暮青说到此处,忽然一顿,眸中忽起慧光,“你不是冲着西北军去的,你的目的是新军?” 步惜欢闻言深笑,由衷赞叹,“聪明!” 元修恐怕都看不出来。 “为何?”暮青问。 今日来马场的将领绝大多数是西北军的老人,他们与元修同生共死多年,朝中主张议和,这些将领即便对元家心生不满,也绝不会迁怒元修。但新军就未必了,他们刚到西北,与元修的情谊尚不深厚。步惜欢不会做无用之事,他的目的很可能是新军。 可新军五万,即便对元修生了二心,也动摇不了西北军的根基,步惜欢如此做,用意何在? “为你。”步惜欢望着暮青,眸底融着缱绻春意,兰帐里如见玉仙。 暮青怔住,一时难言。 “上来坐着,慢慢说与你听。”步惜欢让暮青上了榻去坐了,暖被拿来盖了膝,这才道,“你可知朝中为何在江南征兵发往西北?” 朝中对议和势在必行,元修不日便会还朝,她是军中新秀,这一路立功无数,必会回朝受封。盛京不比西北,士族门阀颇多,事事尔虞我诈,她西北从军是为了立功入朝查凶报仇,如今军功已立入朝在即,有些朝中的事便该跟她说说了。 “不知。”江南儿郎不擅马战,按说西北征兵不该来江南,那日她去汴河城寻爹时曾在城门下听过百姓的议论,说是江北连年征兵,民怨颇深,这回征兵榜文便到了江南。但市井之言终不可信,若如此简单,步惜欢便不会问她此事了。朝廷在江南征兵必有深意,只是她这些年对天下事从不关心,朝中之意她也猜不出。 既如此便不猜了,她不喜欢浪费时辰。 “朝中意在江南。这些年,元党遍布江北,却一直够不到江南,因江南水军都督何善其的胞妹是当年先帝爷的德妃,与太皇太后在宫中有过几番死斗,后死于太皇太后之手。何家与元家因此结下世仇,何善其领着二十万水军横据江南,江北诸军不擅水战,多年来元党一直无法手握江南大权。这回五胡结盟,边关起了战事,朝中便借此机会在江南征兵,虽是发往西北,却意在建一支水军。” “新军刚到西北,不擅马战,操练时日尚短,又缺临阵经验,难以与胡人一战。元修带兵如子,必不愿新兵去关外送死,新军到了西北后,他定加紧操练,以练兵为主。知子莫若父,元家便是知道元修会如此行事,才在江南征新兵,归入西北军麾下,他日还朝再立水师,这支水师便是元家嫡系。” 步惜欢起身走下榻去负手窗边,隔着窗纸望着外头模糊不清的雪,“此次班师回朝,边防不可懈怠,西北军老军戍边年久,朝中定会下旨将老军留在边关,命元修领新军还朝。一旦新军到了盛京,水师之事便会有人上奏。元家之心想必你心中有数,他们意在大兴江山,建立水师势在必行。” “你想让我领水师?”暮青问。 步惜欢回身笑看她,“新军是你一路保下来的,没有你他们没命到边关,你对他们的恩情重于元修,水师将领舍你其谁?” 暮青倒没想到朝中对新军竟有如此深的心思,如今知道了,她心中确实对新军有些想法。她如今身领中郎将职,在军中实属末职,五品武将在天子脚下的盛京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不值一提。进京受封,她虽不知能授何品级武职,但京中士族门阀势大,她品级再高也难免势单力孤,唯有军权可倚仗,而她如今能倚仗之军唯有这五万新军。 她对新军早就有意,只是刚刚封将,以为再谋取军权还需些时日,未曾想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暮青眸底渐起明光,步惜欢瞧见笑意浓了些,道:“新军一日冠着西北军之名,主帅便是元修,他们再敬仰你,心中也将元修当做主帅。心有二主之军不可率,他们需与元修离了心,才可一心跟随你。” “你何必如此做?”暮青望着步惜欢,向来清澈的眸中少见地显出复杂,但她依旧望着他,直言道,“我对新军早就有意,若知朝中之意,我自会筹谋,何需你来?” 步惜欢深看暮青一眼,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笑了笑转身望向窗外,淡道:“你的手是验死验伤平世间之冤的,不是用来做这些的,这些我来便可。” 他知道她为报父仇不惧尔虞我诈,可他不想。当初在汴河,他曾说世间路难行,想看她如何走,到头来终是他看不得她为那些事脏了手。除此之外,他尚有私心,不愿她因新军离心之事对元修心怀愧疚,她筹谋此事倒不如他来做。 暮青坐在榻上,见窗外雪色笼着男子,那人分明在窗前,却似立在天光里,背影虚虚实实,如见青云高阔。那青云入了她的眼,让她莫名想起江南家里那一间小院儿屋上的青瓦,逢那雨天,望那瓦上青空,总觉得高远明净。她曾觉得爹是那屋上的青瓦,挡风遮雨,从未想过有一日立在青空下,头顶不见了那遮风挡雨的屋檐,亦可不被风雨摧打。 但她其实从未将这些视作风雨,她愿天下无冤,可她亦是天下人之一,自己的冤仇都未报,何谈天下人? “我的手上早已沾了不知多少人命,我不惧,只惧势单力孤,护不得珍视之人,有一日会再像我爹那般……” 步惜欢忽转身,面含欢喜之色,笑问:“你说的珍视之人是谁?” 暮青一愣,回过神来伸手把帐帘刷地一放,翻身躺下! 帐外传来男子的低笑声,那笑声低低悠长,若一池春水,漾得人心里发痒。 “青青。”半晌笑罢,步惜欢望着那放下的帐帘儿,问,“盛京已腐朽,士族门阀奢侈淫逸之重甚于天灾,你不会喜欢,真愿前往?” 帐中无声,许久后听一道清音传来,坚执未改,一如西北从军那日。 “不惧千难万险。” * 朝中主持议和的文官三日后到了西北,元修不见,议和的文官们便只能以李本为首,与五胡谈和。 大雪封关,议和使团一直等了七八日,待雪停了化了些,才出关上了大漠。好在元修尚且顾念议和使团皆是大兴的子民,让赵良义领万军跟着去了草原。 大兴要议和,五胡部族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良机难觅,五胡势弱,正担忧来年春日雪化后西北边关的虎狼之师,大兴这时提出休战真是天鹰大神显灵,保佑部族不灭。 但既然要休战议和,该谈的条件还是要谈。 大兴议和使团认为,如今我国大兵强,胡蛮势小兵弱,该俯首称臣,年年纳贡,岁岁朝拜。 五胡部族认为,休战是你们先提的,又不是我们!既然你们希望休战,那就拿出点诚意来,我们要的也不多,年年送金银布匹牛羊女人就好。 大兴使团的一群文官气得山羊胡都撅了起来,直道狮子开口,蛮族妄自尊大。五胡部族的勇士亮出腰间弯刀,牛眼瞪得铜铃儿大,直道你们敢侮辱天鹰大神的子民、暹兰大帝的后人,我们要拿你们祭先祖大神!大兴文官一见弯刀便缩了回去,露出一副贪生之态,最后赵良义瞧不下去了,率兵踹了议和大帐,拉着那几个文官就走,扬言谁不给走就开战,他出关带的这一万将士若今日死在草原,来年西北军就举全数兵力踏平草原。 五胡勇士见了这才将人拉了回来,用蹩脚的大兴话表示可以再谈。 这一谈便又是七八日,而这些日子,元修召集了军中将领,言明西北军绝不议和,但朝中议和之意已决,难以劝阻,他决定奉召回京,一为军中有功将士请功,二亲自进谏劝阻议和之事。 将士们对他的话自无怀疑,他是元相国之子,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他若回朝亲自劝谏,许朝中风向转向主战,灭了五胡。只是要班师回朝,边防不可懈怠,京中也不许外军多回,最后定了西北军将领除元修外皆留下戍守边关,与往年一样,城防不变,只带新军还朝,回京路上可剿匪操练。 军中商议妥当后,前往草原议和的使团也回来了,议和的条件尚未完全谈妥,但有一事谈妥了——五胡各派一名王子入京为质,至于换取的利益尚需入京再谈。 五胡各自派人组成议和使团,跟随西北军以及朝中人一道前往盛京。 元修十年未曾归京,此番奉召回朝,圣驾也一起启程,军中准备颇多,一直到了十二月,大军才准备妥当。 十二月初八,元修率西北新军护卫圣驾及两国使节团回朝! 这一回朝,天下风起,此刻却无人知。只知这日雪花飘飘,西北二十五万军登关,目送回朝之师浩浩荡荡行出了关城…… ------题外话------ 姑娘们,我回来了,今天刚把事忙完,这卷我们也迎来结尾了。 明天起开下一卷 正文 第一章 闲的蛋疼 越州,奉县。 日落西山,城门却未关,知县带着县丞等属官在城门外候驾,天色将黑时,一骑自官道驰来,远远道:“奉县,圣驾已至十里外,半个时辰即到!” 半个时辰很快,圣驾进城时天色已黑,明月隐在枯瘦的枝头,照见长长的进城仪仗。 奉县是江北小县,驿馆已旧,客栈只三家,数日前便清客洒扫了出来。驿馆安置了五胡议和使团,圣驾歇在城中最大的客来居,议和钦差和西北军将领分别住在另两家客栈,随行的五万大军驻扎在城外。 暮青歇在客栈二楼甲字间,带她上楼的是县衙的一名捕快,那捕快进屋掌了灯烛,点头哈腰笑道:“将军,您且歇会儿,饭食待会儿就伺候上来。” 暮青淡应了声,解了紫貂大氅,抖了抖雪。那捕快见了忙要去接,却听暮青道:“谢了,不必。” 她将那紫貂大氅亲自搭去屏风上,仔细整了整才回身在桌前坐了。捕快有些尴尬,对着灯烛光亮一瞧,不觉心生讶异。听闻这位将军是西北军的中郎将,比知县大人官品还高,还有封号在身,他还以为会是个魁梧的军中汉子,未曾想竟是个少年郎。 少年十六七岁,貌不惊人,待人疏离,看起来不甚好相处。 “小二!热茶呢?嘿!你个瓜牙子,没点儿眼力劲儿!”那捕快见暮青不好相处,一时尴尬无话,只好开了房门对着楼下小二高声呼喝。 暮青心生不喜,皱眉冷道:“吵!” 这客栈颇小,亲兵只能带一人,她便带了月杀进城,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随军驻扎在城外。客栈里没马厩,进了城月杀便牵着战马去了县衙,要不是尚未回来,也无需他人送她上楼。平日里只觉得月杀是个管家婆,如今倒觉得挺好,至少不吵。 那捕快尴尬的面色更甚,却不敢再大声呼喝,只在门口急等小二上茶来。 这时,忽见楼下一人大步进了大堂。 那人披一身墨色大氅,进了大堂摘了衣帽,帽下未束冠,乌发以宝珠彩络编着,左耳戴环,眸深如渊,左脸有疤,腰间挂一把精致的弯刀。这异国之貌惊了捕快,叫道:“胡胡、胡人!” 越州毗邻西北,百姓未曾见过胡人,只在茶楼听说书的讲过西北战事胡人凶残。今日圣驾进城,虽听闻有五胡议和使团歇在驿馆,但并不是歇在这家客栈。如今乍一见着胡人,捕快哇呀一声叫,呼延昊抬头,梁上挂着的灯烛彩红,映那青眸血红颜色,如在孤风雪影的夜里见一匹嗜血苍狼。 那捕快砰地一声把门关了,抵着门对暮青惊恐喊道:“将将将、将军!胡胡胡……” “呼延昊。”暮青眉头皱了起来。 大兴与五胡议和,胡人各部族皆派王军勇士带质子入京,由那王军勇士担任议和使,偏偏狄部不同,呼延昊亲自带着三岁的小王孙呼延查烈来了。呼延昊称王不久,根基不稳,此时竟敢抛下部族前往盛京,旁人看他是胆大狂妄,暮青却深知他狡诈如狼,如此行事必有所图。只是这一路尚未瞧出他所图何事,只瞧见他每到入城歇息时,必来客栈打扰她。 “你下去吧,两国议和,他不会杀你。”暮青道。 “啊?”捕快未曾想暮青这时赶人,虽知她说的有道理,却不敢挪腿,“那他、他……” 胡人不是歇在驿馆?他为何来客栈? “他只是闲的蛋疼。”暮青嫌吵,懒得听。 那捕快却嘴角一抽,这时,房门被人推开,呼延昊立在门口,面色古怪,“本王真怀疑那日地宫中摸错了,你究竟是不是……” 女人二字尚未出口,暮青拿起桌上一只茶盏,飞掷向门口,呼延昊闪身躲过,那茶盏呼一声砸去楼下,啪地碎了满地。 “滚出去!”暮青寒声道。 呼延昊见她面覆寒霜,竟不怒,只阴郁地瞥了那捕快一眼,道:“叫你滚出去,没听见?” 那捕快指指自己的鼻子,俩眼瞪得老直,却不敢怒,只觉被呼延昊望上一眼,就觉自己是被狼盯上的肉,浑身不舒坦,当下便战战兢兢要出门去。 “等等。”呼延昊又叫住了他,“拿两双碗筷来,本王要与英睿将军一同用膳。” 两国虽在议和期间,但夜里私见狄王,还一同用膳,这事若传出去难保不被御史参一个通敌之罪。那捕快心里嘀咕,嘴上却不敢言,转身便出了房门。 “饭摆在大堂。”暮青在房中道,“四双碗筷。” “啊?”那捕快回头,不知四双之说从何而来,却见暮青已起了身,要从房里出来,呼延昊氅衣一拂,房门呼地关了! 只听屋里暮青冷问:“狄王何意?” 呼延昊笑道:“本王想好好瞧瞧你。” 那捕快闻言只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自圣上广选民间俊美男子充实汴河行宫,士族贵胄子弟便有好男风的恶习,听闻此风尤以盛京士族子弟为重,倒不知这断袖之癖竟连关外胡蛮人也好上了。 捕快打了个颤,抖着满身鸡皮疙瘩下了楼去,寻思着晚饭是否晚些时候再端来,免得扰了人的好事,性命不保。 听见捕快下了楼去,暮青在屋里冷冷望着呼延昊,他与前些日子见时已大有不同,发辫编了宝珠,左耳戴了鹰环,那环雕着天鹰,乃狄王的象征,形同他左手上戴着的鹰符。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与呼延昊地宫圆殿一别近两月,他已不再是女奴所生受众兄弟侮辱轻看的狄三王子,而是狄部的王,尊贵,狂妄,睥睨一切。 呼延昊也看着暮青,地宫匆匆别过,部族中事、神甲之事、勒丹王联合其余三部来攻、西北军趁机劫杀之事,这两个月忙得他难以分身,却从未忘记那地宫里的一别。 他还记得在地宫里与她一同经历的事,还记得圆殿青铜台上意外的一摸,还记得那掌下的手感,记得那日匆匆出殿未曾来得及一见的真颜。 今夜,他总算寻到了与她独处之机。 “把那丑脸摘了,给本王瞧瞧你到底长什么模样。”呼延昊道。 暮青冷然一笑,变态依旧是变态。 这人以狄王之尊亲自出使议和,自出了西北边关一路行了五日,干的却是登徒子之事。圣驾与西北军连同两国使节团一同回京,所经州府城县早接了旨意沿途接驾。圣驾安危起见,沿途州府皆将五胡议和使团与圣驾分开安置,西北军的将领有时与圣驾安排在一处,有时分开,似奉县这等小县,客栈地小,便会分开安置。 可不管分开还是一起,五胡议和使团总歇在驿馆,不与他们一处。歇下后,按规矩夜里不可随意走动,呼延昊却不守规矩,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每日都到西北军安歇之处寻她,扰她清净,烦不胜烦。 前两日歇下的客栈里都有马厩,客房也足,她的亲兵都可住进来,进了客栈后石大海去拴马,月杀带着刘黑子和韩其初在她身边,不至于独自面对呼延昊。 今夜,元修陪着圣驾到客来居安顿尚未回来,韩其初等人宿在了城外,月杀去了县衙,呼延昊来得如此早,与她几乎是前后脚进的客栈,看起来是算好了此时她身边无人才来的。 暮青心中无惧,刀锋一指呼延昊,道:“狄王可以试试看。” 呼延昊看着她手中的刀,面上也无惧,反倒一笑,逼近前来,“好,那本王就试试看。” “那就小心,别惊了客栈里的其他西北军将领。”暮青冷道一声,刀刺如风,直逼呼延昊喉咙! 杀机! 呼延昊面色顿沉,两国议和,他以为她不会再动杀他的念头,不想她从未放弃过。他往后一仰,反手去握暮青的手腕,道:“那你也要小心,若真惊了其他人,本王便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就说来你屋里是要睡了你的。” 暮青暗怒,出招却未乱,手腕一翻借着灯烛之光反手一晃,呼延昊眼眯起时,她倏地将刺向他咽喉的手撤回,脚往身后一踹,房门顿开! 呼延昊睁眼之时,暮青已出了房门,大摇大摆下了楼去。 呼延昊看着她的背影,这才意识到又被她耍了,方才的杀招不过是逼他后退之计,她好趁机开门下楼! 男子面色由阴沉转为青黑,暮青已在楼下,那捕快在楼下未走,正琢磨着要不要真摆四双碗筷,何时摆上来合适,便见暮青下了楼来。他不觉有些奇怪,未细想,便忽听大堂外有宫人长声报道:“圣上驾到——” 捕快一惊,忙在楼梯口跪迎圣驾。 帘子一打,元修陪着步惜欢走了进来,见呼延昊立在二楼门口,元修面色顿沉,问暮青道:“越慈呢?” “县衙拴马去了。” “哦?”步惜欢淡道,“这亲兵长可真不称职,不如朕派个人给你?” “陛下若能派个三头六臂的自是好。”暮青总算知道月杀为何那般苛刻了,有个苛刻的主子,难怪养出苛刻的暗卫。 这奉县地贫人疏,县衙人手不足,圣驾到了城中,知县把多半人都安排去客来居了,这间客栈里凡是个人就去厨房里准备饭食了,这捕快还是她进了客栈后才来的。无人拴马,月杀只好自己去了,他也难料到呼延昊趁此机会过来,人无三头六臂,怎能苛责? 步惜欢瞧她一眼,见她替月杀说情,人又无事,便未再提此事。 越慈是刺月门的人,暮青不肯换他,即是与刺月门有些情分在。元修蹙眉,这才想起那日惊于她与圣上相识的事,倒忘了问她与刺月门主如何认识的了。 此事眼下不可问,元修便对呼延昊道:“狄王真是一顿也不肯缺。” 他身为西北军主帅,回京路上护驾而行,到了城中便先安顿圣驾,这一路行了五日,日日如此。自出了关城,呼延昊日日来寻暮青,客栈外本有他的亲兵队伍守着,但议和期间,他的亲兵们不便与胡人起冲突,便只能由着呼延昊。暮青为避嫌,这几日晚上都是在大堂用饭。他见她与呼延昊同桌用饭觉得扎眼,便也日日陪着,后来圣上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也来同桌用膳,理由冠冕堂皇——君臣同乐。 一路才行了五日,四人同桌用膳便成了约定俗成之事。 呼延昊道:“本王对大兴的饭菜不感兴趣,只是想陪英睿将军罢了。” 此话颇含暧昧之意,步惜欢笑着瞧暮青一眼,暮青坐去桌边,留给还在楼上的呼延昊一个圆乎乎的后脑勺,冷然道:“抱歉,我对变态不感兴趣。” 步惜欢看一眼呼延昊黑如锅底的脸色,唇角一牵,摇头失笑,她的嘴向来毒,只要不是毒他,毒谁他都觉得甚欢喜。他径自入了座,元修恭敬行了个礼,也入了座,呼延昊从楼上下来,自坐去方桌空着的一席上。 那捕快被遗忘在楼梯口,他跪着不敢起身,只好战战兢兢道:“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只听一道声音传来,懒散入骨,漫不经心,“起吧,传膳。” 这声音与传闻中喜怒无常暴虐成性的帝王颇难联想到一起,那捕快却不敢偷窥帝颜,谢恩起身便哆嗦着腿脚传膳去了。 越州人喜食酱味,膳食摆了一桌,鸡鸭鱼鲜皆色泽红润油亮,客栈外大雪纷飞,大堂里烘着火炭,四人围桌而坐,人美菜美,唯气氛不美。 呼延昊就是那个破坏气氛的人,自身却浑不在意,解了腰间酒袋来仰头喝了口,道:“还是草原的酒好,中原的酒淡如马尿。” 他恶意一笑,步惜欢和元修却都充耳不闻,暮青也自顾吃饭不理他,呼延昊觉得无趣,这五日他想尽办法与她说话,她总是态度冷淡疏离,他就没见过这般话少的女人。 想到此处,呼延昊心中忽动。 她也不是话少,只是遇见案子时才话多。 呼延昊一口烈酒喝下,忽然笑了,问暮青道:“对了,在地宫圆殿里,你到底如何知道出口是水门的?” 她说过八柱台石雕的故事,解开了暹兰古国消失之谜,揭开了五胡部族乃暹兰大帝后人的惊世之秘,却未曾说过凭何断定出口是水门的。 ------题外话------ 姑娘有喜欢看玄幻文的吗? 墙裂推荐玄幻大神翦羽的新文——驭灵女盗! 羽毛回归了,又有玄幻好文看了,喜欢玄幻的姑娘们去瞧瞧吧。 PS:我现在回到家了,待娃熟悉几天家里人,仵作的字数就可以慢慢多起来了。 PPS:明天有久违的案子 PPPS:写过长评的妞儿们莫急,我这几天整理一下,没精的明天精一下,这几天忙得没回复评论,明天找时间回。 哦,还有,明天妇女节了,不要祝我节日快乐,嘤嘤……你们懂的 正文 第二章 无头雪人 地宫机关,黄金神甲,那些属于暹兰大帝陵寝的经历不过两月有余便已随风,如同那千年古国的传说般变得久远而不真实。 但暮青记得清楚,只是不想理呼延昊。 她不想答,却看见步惜欢轻轻挑起的眉头。 地宫中事皆是月杀告知他的,出流沙、破机关、寻出路,那时听得他心惊,此时她好好地坐在面前,再听闻地宫中事想来会品出一番精彩来。 元修也放下碗筷看向暮青,当日圆殿中事,他也有些不明之处。 暮青看了两人一眼,道:“暹兰大帝观天象得知塔玛河水要干,他提前带领百姓迁徙避难,那时河水定然未干。暹兰古国在大漠深处,百姓一路迁徙,无水不成,他们定会沿着塔玛河寻找新的家园。后来他们来到了乌尔库勒草原,见到了桑卓神湖,发现了窟达暗河,这条暗河一定离塔玛河不远,暹兰大帝在桑卓神湖百里外建造陵寝,我猜塔玛河应该就在那里了。草原部族各有信仰的神灵,唯独桑卓神湖是他们共同的信仰,可见草原人对水源的崇拜。大漠里更依赖水源,暹兰人对水的崇拜应该更甚,塔玛河是暹兰古国建国之本,对暹兰大帝意义非凡,他将陵寝建在塔玛河附近,应有永伴神河之意。圆殿的出路在水门,一因塔玛河水历经千年必已干涸,二因暹兰大帝建此地宫意为挑选继承者,入圆殿者大智大勇已具,尚缺一样,那便是继承他的意志。他的意志便是对神河水的崇拜,所以我猜出路一定在水门。” 一席话尽,四面无声。 呼延昊提着羊皮酒袋,酒袋口忘了塞上,烈酒醇香乍一闻冲鼻上脑,再一品醇厚悠长,余香回味不绝。 上瘾,似她。 这般才智果然适合做他的王后,就是不知姿色如何。 步惜欢低头品菜,唇角噙一抹不出所料的笑意。 嗯,就知道精彩。 唯独元修未动,眸中含着赞叹意,嘴上继续问道:“那日狄王先出了殿去,我等在后头耽搁了些时辰才一同出殿,刚一出去殿门便关了,我总觉得此事并非巧合,你觉得呢?” 那日暮青在圆殿撞了额角,晕了之后便不知后事了,她不是个爱打听的人,月杀就在她身边,这些日子以来她也从未问过一句,今日听元修说起才知一些事,想了片刻道:“我那时未醒,只听你这么说未必能推断准确,只能推测青铜台上有机关,若有人在上面,殿门便不会关,一旦人都走了,门便会关上。但这只是推测,地宫已封,真相如何大抵要永埋地宫了。” 元修点点头,世间事是无法都弄清楚的,知道真相的或许只有暹兰大帝了。 两事说罢,暮青便又沉默了下来,只低头吃饭。 步惜欢抬眸望见呼延昊正盯着暮青,目光便淡了下来,往桌面上扫了眼,见暮青面前的菜动了些,这才将筷子懒懒一放。 喀! 声儿虽轻,那远远侯着的捕快却一惊,忙跪了下来。 “沿途州府城县无一个晓事儿可心的,净是这么些菜。”步惜欢淡淡拂袖,意态微倦,袖口滚着的云龙绣线金红,堂中灯烛照那一袖寒凉刺目。 捕快跪伏在地,不敢出声,心道这一桌皆是越州特色菜食,奉县虽小,却在西北与越州交界,占了地利。奉县乃越州第一处接驾之地,圣上应是头一回用越菜,不该腻了才是。难道是越菜不合圣上口味? 这般猜测着,忽听帝音又传了来。 “成日食荤,朕腻嗓子,叫厨子做些清粥小菜来。” 步惜欢说得漫不经心,捕快跪在地上险些吐出一口血。原来不是吃不惯越菜风味,而是吃荤吃腻了? 圣驾来奉县,知县大人怎敢以清粥小菜招待?挖空了心思从越州首邑请了名厨,这一桌特色好菜竟还不如清粥小菜? 捕快心中直道君心难测,嘴上却不敢言,忙退下传旨去了。 过了一会儿,清粥小菜端了上来,步惜欢一人赐了一碗,看着暮青喝着清粥,唇角牵起笑意。 她喜食清淡,在宫里时就这般,太精致的菜不爱吃,反倒是家常小菜胃口好些,倒也不是挑食,若无清淡的菜,荤菜她也照吃,只是吃的少。她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吃食太素淡了不好,他又不想腻着她,只好开了宴过些时候再叫清淡的粥菜来,这般便可叫她都吃些,免得偏了一样,对身子不好。 这几日步惜欢总挑剔过往州府进上的膳食太腻,日日都叫清淡的来,元修和呼延昊已习惯了,见他每回都喝一碗,只当他是有帝王家的富贵病,荤腥吃腻了,才将寻常百姓家的清淡菜食当山珍海味。 唯独暮青喝粥时用的慢,似知道对面那人无微不至的心意,喝起来格外珍视。 一张方桌,四人围坐,气氛古怪难受,却有些深藏的情意,悄无声息。 一顿难受的饭吃完,步惜欢免了元修的护送之事,自出了客栈,回客来居。呼延昊见今夜再无机会与暮青独处,便也出了客栈,客栈外一队王军披裘衣戴雪帽,一顿饭的时辰便成了雪人,见呼延昊出来,肩头的雪一抖便跟着他往驿馆而去。 月隐云后,夜色黑沉,雪下得正大,长街上早没了人,呼延昊的人出来时也未提灯笼,就这么摸黑在长街上行远。 待风雪遮了一行人的身影,客栈外屋檐下立着的西北军里有一人呸了一口。 一口唾沫砸出个雪窟窿,那人恨恨道:“胡人崽子!杀我将士,扰我百姓,现在还大摇大摆住上我大兴国的驿馆了。” 客栈外站岗警戒的都是元修的亲兵,旁边一人听见道:“待大将军回了朝中,把他娘的议和事搅黄了,咱们照样杀胡人!” “对!杀!”那人恶狠狠道,“不但这些胡人该杀,朝中那些主和的狗官也该杀!俺们村有个族规,长舌妇乱嚼舌根子的就把舌头割了,把嘴缝起来!那些翻翻嘴皮子就想跟胡人议和的狗官,俺看着也该这么办!” 朝中主和的是元相国,大将军之父,割舌缝嘴之刑也就是说者过过嘴瘾,听者听听罢了,那听的人没再接话,屋檐下沉默了下来。 北风呼啸,大雪不绝,这夜奉县下了一夜的雪,知县一夜未眠,在县衙大堂里搓着手来回走了一夜。这雪下得太大了,可别把圣驾留在奉县,今夜定会压塌几间屋子冻死几个人。圣上昏庸,应不会理会几个百姓的死活,元大将军却是大兴战神,为人正直,若回朝在相国面前说句什么,他的官途可就无望了。 提心吊胆了一夜,天将明时雪总算停了,奉县知县命衙役上街扫雪,连城中几个富户府中的小厮都差去街上,命务必在晌午前将路清好,莫要耽误圣驾离开。 但世间事由来是怕什么来什么,天刚亮,长街上的雪尚未清好,福顺客栈的小二便奔了出来,在长街上一路惊嚎,边嚎边指着客栈的方向,面色惊恐,说不出话。 福顺客栈里昨晚住着的是朝中议和大员,街上扫雪的捕快一看福顺客栈出了事顿觉不妙,刚要进去查看,里面便冲出来一队铁甲护卫,分两路奔往圣驾歇着的客来居和西北军歇着的永德客栈。 驰报—— 泰和殿大学士李本,昨夜遇刺! 李本遇刺,护卫是如此奏报的。 元修以为奉县进了刺客,一边派人去客来居询问圣驾安危,一边随护卫到了福顺客栈。 一看之下,沉着脸回来,敲开了暮青的房门。 “怎这时才叫我?”暮青刚起身,早饭用到一半,元修来敲门才知出了事。 “以为只是刺客。”元修眉心紧锁,疏朗的眉宇染了阴霾。 议和之事天下皆知,李本是朝中议和使团的钦差大臣,他听闻李本遇刺,起初以为是有心怀不满的人混入奉县,夜里趁机行了刺杀之事。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早城门未开,刺客定然还在城中,要追捕刺客只需在城中挨家挨户搜查便可。朝中死了二品大员,事虽大,但刺客好查,用不着暮青出马,但没想到…… “如今呢?”暮青放了碗筷,净了手披了大氅便往出了房门。 元修在房门外等着,一副不好说的模样,只沉声道:“你去看了就知道。” * 福顺客栈。 暮青到了客栈时,大堂里满满的人,步惜欢坐在正中的桌旁品茶,左侧聚着朝中议和使团的文官们,右侧跪着奉县知县、县丞和主簿等人,左右人人面色惊惶。 二楼甲字间的房门开着,门外两旁站在铁甲护卫。 暮青进了大堂便皱了眉,“血腥味好浓,人死在房里?” “鼻子真好使。”步惜欢揶揄一句,“朕闻爱卿断案素来有一手,那便上去瞧瞧吧。” 这是变着法的免了暮青的君臣之礼,直接让她上楼查案去。 “谢陛下。”暮青道了一声便上了楼去。 案子发生在奉县治下,大堂里有奉县知县在,验尸有仵作,查案有捕快,审案有县官,武将查案实不合朝规,但此时人人惊魂未定,谁也无心纠错,一群朝官县官抬起头来,看着暮青上楼进了屋。 屋里布置简单,一榻一桌一屏风,一目便可望尽屋中摆设,只是这摆设透着几分诡异。 榻前绛红的帐帘儿扯了半幅下来铺在圆桌上,桌正中摆着颗人头,两眼睁着,嘴唇被缝,血染红了下巴。人头两旁摆着两只茶碗,一碗里满着茶水,一碗里放着一条舌头。 桌上情形颇似供案,而桌后有扇窗,窗关着,两旁挂着的字画被翻过来挂在了墙上,字画反面蘸血书两排大字——卖国奸佞人人得诛!祭西北将士英魂! 那人头的确是李本的,但屋里只有一颗人头,并未见到他的尸体。 榻旁帐上有喷溅血,桌后地上有大滩的血泊,屋里没有乱七八糟的血脚印,只在窗台下的墙上有半只擦滑下来的血脚印。暮青走去窗边,将窗打开,往下一看,见窗后便是福顺客栈的后院,后院角落里种着棵老树,枝头落着厚厚的雪,树下立着只雪人。 那雪人白胖,半人高,无头,面向西北,背对窗口,跪伏在地,像只矮山包。 树前皆是脚印,想来是早晨有人看见树下的雪人上前察看,碰落了雪人胳膊上的雪,露出了一截绛红二品官袍,这才知道里头有尸,没再敢细细察看。 暮青眉头皱起,转身出了屋,直往后院而去。 正文 第三章 口诛御史 后院树下,尸体已经冰冻。暮青清理出尸体上的雪,见尸体躯干和四肢已完全冻硬,朝西北呈跪伏姿态,腔子里的血已冻成了冰渣,身上穿着的确是二品大学士的官袍,官袍后背处的锦缎磨破了。 暮青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儿,见后院不大,下人房、厨房和柴房都在这院子里。她从柴房里提出把小铲来,来到二楼窗下慢慢地清理地面上的雪。 昨晚下了一夜雪,墙根下两指多厚,险些没了短靴,暮青蹲在窗下,一层一层将雪铲开,在地面和地面上方的雪层里发现了大滩血迹。她抬头看了眼树下跪着的无头雪尸,自窗下到树下开始清理了起来。 一刻的时辰,一条移尸的道路显现了出来。 “来人!”暮青朝客栈大堂里唤了声。 两名捕快应声进了后院,帘子一打,见到后院的情形皆停住脚步。只见窗下有一大滩血迹,一路拖往树下,血痕清晰可见,树下雪尸已见真容,身穿官袍跪向西北,没有头颅。 元修跟在两名捕快身后进来,暮青见那两名捕快呆怔,便直接将手中的小铲递给元修,吩咐道:“柴房里有梯子,搬到窗下,别踩到这条路。” 元修很自然地接了过来,纵身一跃便到了柴房门口,进去便将梯子提了出来。 那俩捕快哪敢让元修搬梯,这才慌忙要进后院,暮青见了道:“别进来了,人多添乱。” 那俩捕快下意识停住脚步,这时元修已将梯子提了过来,依暮青所言放在了窗下,搭去了二楼窗户口。暮青二话不说上了梯子,元修扶梯嘱咐她慢些,俩捕快看得瞠目结舌,没见过堂堂一品大将军给个五品小将当下人使唤的。 暮青从梯子背面往上爬,细细查看墙上,房体墙上刷着红漆,要找血迹需费些眼力,但奉县乃小县,福顺客栈已旧,房体年久有些脱漆,暮青一寸一寸地细辨,还真找到了几处飞溅的血迹。 找到了之后,暮青才点点头,从梯子上下了来。 “进大堂吧。”暮青对元修说了声,两人便往大堂去,走到帘子处时,暮青才对那俩捕快道,“把树下的尸体搬进来,尸体已经冻硬了,不要试图掰开腿脚,就这么抬进来吧。还有,别踩到移尸的路。” 县衙里当捕快,死人自是见过的,只是抬尸这活儿以往都是仵作干的,衙门公差都嫌晦气,能不碰便不碰,有那抬尸的,为何要自己来?但今日暮青指名让他们两人抬尸,两人得罪不起,便只好垂头丧脑地往树下去了。 大堂里,朝中文官听闻尸体要搬进来,脸上皆露出几分惊惶。 那凶手是冲着议和之事来的,为祭西北将士而杀了李大人,凶手不知是否在元大将军的亲兵中,但显然此事还没完,说不定凶手想把朝中的议和使都杀了泄愤。 李大人死了,下一个就是他们! “陛下,回朝之事……沿途各州府接驾的旨意早下了,回京的日子都定好了,朝中为迎圣驾和我西北将士还朝已备下宫宴,此乃大事,不可耽搁,臣以为不如让英睿将军留下查案,陛下与大将军和五胡议和使团先行回京。”这时,一名三品朝官奏道。 暮青和元修进来,正听见此话,道:“没必要,凶手很快就会查出来。” 那朝官乃都察院左副督御史,名叫刘淮,听闻此话不由问道:“将军何以如此肯定?” “有诸位大人在,凶手自会再次作案,蛛丝马迹自然也就多了,总能抓到。”暮青面无表情道。 刘淮的脸顿时绿了,其他朝官也惊住,顷刻炸了锅。 “这、这……” “英睿将军之意是要将我等当做诱饵?” “荒谬!” “罔顾同袍性命,何等冷血!” 暮青是仵作出身,她的传闻在边关时听了一耳朵,几个朝官却未放在心上。古来文武相轻,暮青乃贱籍出身,连庶族子弟都不是,官级也不过五品,论出身论品级皆在他们之下,哪知她半点恭谨也无,竟如此胆大妄为! “这话还给诸位大人!李大人与诸位同朝为官,亦是同袍,还望诸位大人念着同袍情分上,莫要如此冷血,不想着擒凶,只想着逃。”暮青反唇相讥。 都察院本直属于帝王,御史乃言官,刘淮等人既被派来议和,必是元派之人。御史本该是朝中清流,却参与了党争,自身不正,何以查察朝官? 暮青不喜刘淮等人,句句如刀,割得刘淮等人脸色青红难辨。 “将军此言可笑!我等食朝廷俸禄,自要以陛下为先,以国事为先!如今陛下与五胡议和使团皆在奉县,倘若凶手伤了圣驾或是伤了胡使,英睿将军可担当得起?况且本官方才也奏请过圣上了,留将军在此查凶,圣驾先行回京,如此既顾全了圣驾的安危,又不至于弃李大人的命案于不顾,岂非两全?何来本官不顾念同袍情分之说?”刘淮不愧为言官,辩才了得,义正言辞。 “嗯,岂止是两全,简直是四全。”暮青点头赞道。 刘淮一愣,不知暮青怎又称赞起他来了,只觉那四全之说定非好话,便没问另两全乃何事,只拱了拱手,冷道:“不敢当。” “敢言敢当者大丈夫,敢言不敢当者小人也。”暮青道。 “你!”刘淮气得发抖,怒问,“英睿将军何意?” “意思是刘大人奏请之事一全了圣驾安危,二全了同袍情分,三全了自己性命,四全了凶手性命。凶手若在我们其中,圣驾一走,岂非放了凶手?” “你……本官……”刘淮一时竟被噎得说不上话来。 步惜欢喝茶看戏,眸中笑意沉沉,她这嘴,御史都不敌。 元修转身咳了声,李本死了,西北军嫌疑最大,此事压在心头,本是一桩沉重心事,却不知为何有些想笑。这些朝中的文官,他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这时,大堂外一名御林卫进来道:“启奏陛下,狄王请见!” 大堂里众人皆怔,步惜欢淡道:“看热闹的倒是来得快。” 元修略一沉思,道:“陛下,当初在青州山,狄王杀我三名新军,手段残忍,李大人一案凶手手法一样残忍,不如让狄王进来一见。” “嗯。”步惜欢懒散应了声,放了茶盏,“宣吧。” 那御林卫领旨出去,一会儿便见呼延昊大步而来,进了大堂往二楼瞧了一眼,闻见那血腥气颇为喜爱地多吸了几口,瞧得刘淮等人大皱眉头。 “大兴皇帝陛下!”呼延昊跟步惜欢打了声招呼,有人搬了把椅子来,放在跪着的奉县知县等人前头,他便坐了下来。 呼延昊这么一搅局,刘淮的情绪便缓了回来,不再和暮青多辩,只问道:“那英睿将军多久能抓到凶手?君前无戏言,将军身为武将,既领了此案,总该有个期限。” 他想诱暮青君前立誓,眼下年关将近,太皇太后和相国在京中等着大将军回去过年,朝中早就准备好了年节时迎接议和使团进京,共商议和之事。此事早就定好了,圣驾不会因此事在外拖太久,若暮青破案的期限太长,延误了圣驾回京,太皇太后和相国饶不了她。若她给的期限太短,没能抓得到凶手,她便是欺君之罪,罪当处死。 步惜欢淡淡抬眼,瞥了眼刘淮,倚去椅子一边,笑意懒散,眸光寒凉。 呼延昊玩味地一笑,左脸伤疤顿现狰狞。 元修眉头深锁,怒笑一声,刚要开口,暮青已接了话。 “似刘大人这般只顾扯皮陷害,凶手自然抓不到。”暮青没上刘淮的当,反倒讥讽了一句,道,“此案疑点太多,线索不少,诸位配合些,凶手就不难抓到。” 疑点?线索? 众人皆怔,早晨发现李本尸体时,场面让人惊惧,谁都没细看,哪知线索疑点在何处? “衙门里可有仵作?”暮青转身问奉县知县。 知县还跪着,朝中二品大员死在自己治下,正担忧圣上降罪官帽不保,听闻暮青有差遣,赶忙道:“有!有!县衙里有奉职的老仵作,因贱役不敢污圣目,下官便命其在外头候着。” 暮青闻言眸光微寒,知县不知所觉,对身后县丞使了个眼色,县丞便跪着退到门口,寻仵作去了。 一会儿工夫,进来个年近六旬的老仵作,背有些驼,哆哆嗦嗦地跪了,话都说不利索。 “李大人遇刺,凶手穷凶极恶,圣上亲自督审此案,验尸定要仔细!”知县瞧不上那老仵作,暗地里剜了他一眼,连拍马带恐吓地嘱咐道。 “不必,尸体我已验过了,寻仵作来只是帮把手。”暮青道。 那知县呐呐盯着暮青,不知她一武将,为何会验尸。 这时,步惜欢已赦了那老仵作起身,暮青将人一扶,道:“我亦是仵作出身,老前辈莫惧。” 暮青一身五品将袍,那老仵作瞧着,以为自己花了眼。 “仵、仵……”知县瞠目,险些咬了舌头,心中悔极。 这小将军原是仵作? 完了完了,他方才那般不待见仵作,莫不是惹恼了她吧? 暮青却没再理那知县,对着后院问道:“尸体搬来了没?抬进来!” 那俩衙役早将尸体搬了过来,听见大堂里正唇枪舌战不敢进来打扰,便将尸体放在了外头等着,此时听见暮青传唤,这才将尸体搬了进来。 尸体冻得硬邦邦的,仍呈跪姿,暮青命人将尸体抬来大堂中间,那血淋淋的腔子不好冲撞圣驾,便故意一转,朝着刘淮等人放好。刘淮等人脸色一白,转身便想吐,生生忍了住。 暮青带着那老仵作上了楼去,一会儿两人抱着李本的人头、两只盛着茶水和舌头的茶盏以及两幅血字下了楼来。 ------题外话------ 今天出门给元宝买奶粉,北风六级,时隔两年体会了一把风刀的厉害,就那么一会儿,脸居然给冻肿了,好坑!两年没回来,居然不适应气候了。 正文 第四章 武将断案 楼下清出张桌子,暮青和老仵作将人头、茶碗和血字都摆上,又命人拿了笔墨来,她断案,老仵作写尸单。 刘淮等人不敢看那人头,只听暮青语如连珠。 “死者头颅被斩,身首异处,身体部分堆成雪人,置于后院树下。冰雪中的尸体半个时辰便可冷却,时辰稍久便可冰冻,死亡时间只能根据头颅推断。死者眼内角膜已出现白色小点,昨夜屋里生着火炭,方才我进屋时火炭尚有些未燃尽,以屋里的温度结合死者角膜混浊的情况,人至少死了三个时辰,也就是夜里丑时。” “人死之后,凶手将头颅割下,尸体从后窗抛下扔到了后院,这点有房屋墙上飞溅的血迹和埋在雪下大滩的血迹可以证明。我将雪层都清理了出来,在窗下大滩的血迹远处的雪中有飞溅血迹,考虑到当时人刚死,血尚温热,溅出时雪的融化程度和血迹所处的雪层与地面之间的高度,以及昨夜的雪情,也可以侧面推断出死者的死亡时间在丑时左右。” “昨夜陛下和狄王到永德客栈用膳,走时雪下了大半寸厚,那时已是戌时。考虑到这一夜的雪时急时缓和风向情况,丑时窗下的雪有多厚,大致可以推测。此三事结合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不会有太大偏差。” 只是死亡时间的推测,暮青就以三事佐证。步惜欢端着已凉的茶,有些恍惚,仿佛见到数月前刺史府公房的院中,他也是这般坐在屋廊里品茶,听她验尸断案。那时不过半年前,如今再见此景,心已不同当日。 元修往后院瞧了眼,方才帮她搬梯,她嘱咐他别踩那条血路,他还以为那是移尸路线的证据,如今看来是他想的太简单,她连那些溅出的血所处的雪层都考虑到了,她不想他踩坏的其实是那些雪层,因为她要用来佐证李本被杀的时间! 呼延昊摸了摸下巴,兴味地盯着暮青,昨晚他去客栈,走时雪下了多大她都有留意? 三人各含心思,大堂里一片寂静,多数人听得晕晕乎乎。 老仵作抱着纸笔,险些忘了写,他写了一辈子的尸单,从未写过这种,人死的时辰竟还有这许多说法! 暮青看了老仵作一眼,他这才一醒,奋笔疾书。待他写罢,暮青才捧起人头,来到那跪着的人身处,往腔子上对了对,道:“死者颈侧有一明显的孔状创口,近似尖锐的三角形。沿着这个三角形的创口,一直到喉前,创缘是平整的。但再往后绕,皮肉便有暴力拉扯剥落的痕迹。这说明凶器呈半弧形……” “弯刀?”元修面色一沉,目光如剑,看向呼延昊。 刘淮等朝官皆惊,目光齐刷刷投向呼延昊。 呼延昊不屑冷哼道:“本王对堆雪人没兴趣。” 元修自不信呼延昊一面之词,但也心怀疑惑。凶器是弯刀,并不代表凶手是胡人,议和对五胡甚为要紧,真会有人在此时杀了大兴议和使团的官员?莫非,五胡里有反对议和的主战派?再者,奉县驿馆住着五胡使者,即便凶手真是胡人,也不一定是呼延昊,他方才看呼延昊,只因青州山时他曾杀了三名西北新兵,手段残忍,乍一听闻凶器是弯刀,本能反应而已。 “不是弯刀。”暮青皱眉道,她话还没说完呢,“弯刀呈半月形,此刀没有那么弯,只是稍带弧形,且其前端有近似三角形的尖锐,这个特征弯刀不具备。此凶器有些特别,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柴刀!” “柴刀?” “嗯,百姓家砍柴的柴刀。” 奉县知县回头与县丞互看了眼,柴刀在奉县家家户户都有,客栈里一定也有!凶手杀人用的是柴刀,这柴刀是顺手在哪里拿的,还是凶手是奉县人? “从颈部创口看,凶手是一刀将死者脖子砍断了一半。死者发髻凌乱,有抓扯痕迹,根据另半边脖子暴力拉扯的情况来看,当时凶手在一刀将死者杀死后,是一手提着死者的发髻,一手用柴刀暴力将头颅割下。李大人身长五尺,中等身形,凶手有将其一手提起的气力,可谓身强力壮。”暮青道。 大堂里却无人出声,刘淮等人不敢看李本的头颅,只虚虚瞄了几眼,仿佛能想象得到昨夜丑时,夜深人静时,房里凶手杀人割头的血腥场景。 风声呼啸,卷打门帘,雪沫子随风扫进来,只让人觉得凉气儿从脚心直往上钻。 凶器已明,暮青抱着人头又放回了桌上,问那老仵作道:“可有镊子?” 她离家时未带验尸的木箱,只将解剖刀带在了身上。 老仵作赶忙放了纸笔,去外头将木箱提了进来,里面皆是仵作验尸的工具,锥子镊子小刀皆有。 “再拿皂角、盐、温水、帕子来。”暮青又道。 没人知道她要干什么,老仵作只依言去办了。 取东西的工夫,暮青取了只镊子,将人头嘴上缝着的线给拆了下来,那线已被血染透,血早干了,线已发了黑。 这时,那老仵作将暮青要的东西都端了进来,暮青取了只茶盏来舀了半盏温水,把帕子递给老仵作,道:“劳烦前辈把死者嘴上的血擦干净。” 那老仵作受人轻贱了一辈子,年老受了朝廷五品中郎将一声前辈,顿觉受宠若惊,忙接了帕子和水,依言办事。 知县听了直擦汗,这老仵作日后在县衙里岂非要供起来? 暮青将盐倒进温水里,将那根缝嘴的线浸了进去,浸了片刻将那线捞出来一洗,见血渍淡了些,又拿皂角洗了洗,这才捞了出来。这时,老仵作也已将人头嘴上的血擦干净了,暮青细看了看,拿镊子捏着那根线,在大堂里展示了半圈,道:“此线为麻线,较寻常百姓缝衣的线粗硬,死者嘴上的针孔也比绣花针粗,是做粗使活计用的,比如穿制蓑衣或者缝补草鞋。” 元修越听越疑惑,此事看起来与西北军有关,可凶器和针线听起来怎越来越不像了? 这时,暮青将那线放下,走去那两幅血字前,念道:“卖国奸佞人人得诛,祭西北将士英魂!凶手不太聪明,留下的这幅字出卖了他的出身、经历和行凶动机。” 众人闻言齐看那两幅血字,皆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第一,凶手识字,但文采不高,这两幅字对仗并不工整。第二,凶手文采不高,字却是正楷,字迹饱实工整,此二者说明凶手是读过书且正经地练过字的,但他读书的时日不长。他是庶族子弟的可能性很大,且家中原先有些积蓄,可供他读私塾或请先生,但后来家中生变亦或者其他原因导致他没有再读书。第三,这两幅血字皆是下笔颇重,收笔有挥洒之势,说明凶手写下此书时带有强烈的激愤情绪。即是说,他确实厌恶议和之事,行凶动机就是除奸佞以祭西北军阵亡将士的英魂。” 元修刚觉得凶手与西北军似乎无关了,暮青的推断让他的眉头又深锁了起来。 但他皱眉皱得早了。 暮青接着道:“除了这些,还有一样东西无法拿下来,在楼上房间里。” “何物?”元修问。 “跟我来。”暮青说罢,径直上了楼去。 步惜欢懒在椅子里没动,只抬头往楼上看,见元修跟了上去,呼延昊也好奇起身上了楼。 三人站在房门口,正对着窗,窗台下半只血脚印清晰可见,元修一见那脚印,脸色顿时沉了。 “这只鞋印可见清晰的雪花纹,乃军中样式——凶手穿的是军靴。”暮青道。 军中服制战靴皆有特定式样,如同军中战马的蹄铁,各军有其特殊的印花,西北军中的军靴底子也有特殊的式样,即雪花靴。依朝律,战马蹄铁和军袍军靴民间皆不可仿制,否则罪同私立军马,按律要以谋逆罪论处。 “你的意思是,凶手是西北军中的人?”元修盯着那血脚印,面色冷沉。昨夜进城的西北军只有他带的亲兵多,其余将领只每人带了一名亲兵,人数不多,要查也好查,但他不愿相信凶手是自己人,“凶器和针线可在城中拿到,军靴可以趁夜偷得,凶手未必是军中将士。” “不。”暮青摇了摇头,“这双军靴可偷不到。” 元修听那不字,原本心头一沉,以为暮青已认定凶手在西北军中,但听完她的话又愣住,“何意?” 暮青一指那血脚印,“这双军靴只脚趾处看得见雪花纹,前脚掌处却看不见,说明靴底磨损颇重。大将军不觉得很不正常?眼下刚入冬不足两个月,军中的冬靴新发下不久,怎会有鞋底磨损如此重的军靴?昨夜进城的将领带的皆是身边的亲兵长,大将军带的亲兵虽多,但都是精军,这一路皆骑马而行,靴底不该磨损如此重才是。” “这是双旧靴?”元修一语道破玄机,却面露深思之色。 凶手深夜潜入泰和殿大学士李本的屋里,杀人割头,雪中藏尸,带着的是百姓家用的柴刀和粗针麻线,穿着双西北军的旧靴? 这可真是耐人寻味。 这双西北军的旧靴是从哪里来的? ------题外话------ 科普一下角膜混浊: 正常人的眼角膜是呈透明状的,其表面光滑无皱褶。 人死后的眼角膜,因水分蒸发失去光泽,从而发生混浊。一般不透明,呈白色,无法透视瞳孔,这种现象称为尸体角膜混浊。 法医检验时,根据角膜混浊的程度,可以估计死亡时间。 正文 第五章 疑点 “你对凶手有何看法?”元修问暮青。 当初在大将军府她拼骨验尸,即刻便知凶手是谁,今日之案是否也已心中有数? 暮青却没答,只转身下了楼,“先让我把疑点审明白再说。” 此案线索多,疑点也多。 柴刀、针线、血字、旧军靴皆是凶手留下的线索,现在线索已明,她要审审疑点。 暮青来到人头桌旁,问:“朝中议和使团的护卫长何在?” “本将在此,不知英睿将军有何事问?”刘淮等朝官身后出来一名青年将领,白面粉唇,比起西北军中的汉子,此人一身娇贵公子气。 朝中议和使团到边关,护卫军隶属龙武卫,乃京中直属,分左右两卫戍卫盛京。京中繁华安逸已久,军中将领多是士族公子,暮青一见此人,心中疑惑便明了些,但该问的还是要问。 “昨夜丑时,你在何处?” “歇息。”那青年将领拢着袖,明知圣驾在此,这般玩忽职守之事竟依旧敢答,轻慢之态令暮青皱眉。 步惜欢早撂了茶盏,歪在椅子里看戏,金盆炭丝银红,他漫不经心伸手烤火,似没听见这话。 元修却沉声斥道:“朝中命你季延为议和使团护卫长,你夜里不思值守之事,竟去歇息?如此何必出京,留在京中过你那镇国公府小公爷的舒坦日子就是!” “纪严?军纪严明,名字是不错,只是这般视军纪为儿戏,不如改叫纪松。”暮青对季延的身份毫不惊讶,圣驾在此,玩忽职守还敢说得这般轻巧的人,必定家世不俗。 “咳!”元修咳了声,季延是他儿时玩伴,多年未见。镇国公府一脉单传,这人儿时便娇惯得紧,这回在议和使团的护卫军中见到他,他还以为他在军中,那身娇惯之气能改改,没想到还是这般,竟玩忽职守误了朝中二品大员的性命!这般儿戏,他本气恼,被暮青这一搅,反倒气不起来了。 季延却闹了个红脸,道:“伯仲叔季之季!绵延后嗣之延!” 暮青冷然一笑,“如此不成人,何谈后嗣?” “你!你你你……”季延自小娇惯,从未被人苛责过,乍一闻此话气得指着暮青,指尖直颤,颤了几颤,忽一拔腰间佩剑,“小爷宰了你!” 长剑龙吟,鸣音盘旋,直冲屋梁,剑光赛雪寒人眼。 “你想宰谁!”元修一按季延的肩,不过两分掌力,那剑啪一声便落了地。 “元大哥你别拦我,我要跟她决斗!”季延手中剑落地,人却直往前钻。 “决斗?”呼延昊在二楼凭栏下望,左耳鹰环闪着寒光,冷笑一声,“不知死活。” 那女人母狼似的,草原那夜不知杀了多少狄部勇士,连他都在她手上吃过数次亏,就凭那剑都握不稳的三脚猫功夫,跟她决斗?简直不知死活!他的弯刀在入客栈时解了,即便佩戴在身,这等蠢货他都懒得拔刀。 季延恼怒抬头,脑门青筋直跳,“此乃我大兴人之间的事,与狄王何干?” 呼延昊一笑,目光狠嗜,牙齿森白,“很快就会与本王有关了。” 此话似有深意,季延只以为他说的是两国议和之事,懒得与他辩,回头看向暮青,不依不饶。 “季延。”这时,步惜欢懒散开了口,他没抬头,只专心烤着火,那炭丝银红,将男子清俊修长的手指镀一层暖粉,那手指却在翻覆时隐有明光夺人,“你也老大不小了,镇国公府一脉单传,指着你光耀门楣,你这不知轻重的性子也该收收了,别成日跟个孩子似的,论稳重还不如你那小妹。” 季延轻忽值守,有错在先,又君前失仪,挑衅有功之臣在后,步惜欢却一句未提,所言颇似君臣之间谈聊家常,却叫季延一下变了脸色。方才那轻慢之态忽改,白着脸跪了下来,道:“陛下说的是,臣知错!” “嗯。”步惜欢淡淡应了声,不知喜怒。 “李大人之事,臣轻忽值守,甘愿领罚!”季延又道。 “嗯,既如此,你这议和使团护卫长之职且先领着,回朝后那左龙武卫卫将军之职就暂卸了,在家中思过,养养性子再说吧。”步惜欢就着火盆搓了搓手,漫不经心道。 季延眉头暗皱,但想起小妹之事,终究还是牙一咬,道:“臣……遵旨谢恩!” “起吧。”步惜欢懒洋洋将手收了回来,意态微倦,不再提此事,“你既对李本有愧,凶手之事理当尽些心,英睿问,你便答,早些叫凶手伏法才好。” “是。”季延低着头,起身时将剑拾起入了鞘。 一场闹剧便这么过去了,事情又说回案子上,元修却深看了步惜欢一眼。 他虽多年未回京,但知道镇国公府一脉单传,季延有个小妹,爱护如命,他出京时才五岁,今年应是刚及笄。以镇国公府的门第,求亲之人应是不少,圣上这些年多有荒唐传闻,当年虐杀宫妃之事更是天下皆知,今日当着季延的面儿提起他小妹来,季延怎会不忧?京中如今只怕没人愿将女儿送入宫中。 圣上这番话看似是君臣之间闲聊家常,实则捏了季延的命门痛处。这季延年少时便纨绔轻狂,能叫他听一言便变色,圣上也是好手段! 不过三两句话,不仅让季延不敢再闹,还顺道卸了季延之职。左龙武卫的卫将军是何职?戍卫京畿的肥差,盛京不知多少人盯着,此职一空,可想而知回朝后,京中那些门阀世家会因争抢此职生出多少乱子来。 元修目如深渊,心中凛然,在边关这些日子,他已见识了圣上三言两语拨动乾坤之能,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家中欲谋天下江山,他怎会坐以待毙拱手相让? 他此次回朝本是为了劝朝中主战清剿五胡,如今看来,家中所谋之事也必须要劝了。 只是要如何劝?劝过之后又如何? 家中若罢手,圣上是否会放过元家? 家中若不罢手,他又该如何做? 元修心中一团乱麻,暮青声音传来时才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只听她问季延道:“昨夜丑时,值守客栈后院的是哪些人?” 季延拉长着脸看了暮青一眼,这回没再多言,挑帘便出了大堂,片刻后带了十人进来,道:“这些人就是。” 暮青看向那十人,见个个低着头,便道:“都抬起头来。” 那十人不敢有违,只是抬头时并不敢真与暮青对视,人人眼神有些闪躲。 暮青将这些护卫的神态看在眼里,问:“昨夜丑时,你们在后院?” “呃……”那十人支支吾吾,半晌才有人点头,“在、在……” 其余人闻言也都跟着点头。 这些人方才在外头,并未听见暮青对李本死亡时间的推断,这一答话,大堂里的人都知是在说谎。这客栈后院很小,李本被割头后,尸身被从后窗抛到后院,这些护卫若当时在后院值守,为何没看见? “你们当时真在后院?不说实话小爷一剑挑了你们!”季延正有怒无处发泄,听见手下人说谎,一怒之下便踹了那答话的护卫。 那十人忙都跪了下来,那挨了一脚的护卫捂着肚子,额上冷汗涔涔,支吾道:“不、不在,当时……换、换岗!” “换岗?”暮青挑眉,“那你们换岗时可听见了什么声音?” “没、没有……” “没有?一个人就算割了头去也有百来斤重,从二楼抛下,那么大的声响你们竟没听到?” 那护卫闻言,这才知道人是从后窗被抛下的,顿时脸色惨白,但还是不想承认,狡辩道:“呃……许是昨夜风大!” “嗯,我也觉得是风大。”暮青忽然点头,那护卫刚松了口气,便听她道,“风大把你的脑子都吹成一团浆糊了,撒谎都如此拙劣。” “……” “就算风大,你们都没听见声响,那你来告诉我,换一班岗要多少时辰?你知道凶手把人扔下来后,在后院干了什么事吗?他把人从后窗拖到树下,面朝西北摆成跪伏的姿势,还堆了一只雪人。” 那护卫脸色煞白如纸。 “你们换岗的时辰真够长的,还不打算说实话!”暮青忽然厉喝一声,转头对季延道,“我觉得这个时候,你的剑可以拔。” 季延刷一声把剑拔了出来,拔出来后才反应过来竟听了暮青的话,顿觉尴尬,挑人也不是,不挑也不是。 那护卫却被那剑吟之声惊着,哆哆嗦嗦说了实话,“将军饶命!末将、末将们……见昨夜雪大天寒,便、便躲在客栈厨房里喝酒,后来……后来喝醉睡、睡着了。” “什么?”刘淮等人哗然。 季延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夜里歇息之事他们都知道,京中士族子弟本就娇惯,镇国公给他谋了这议和使团护卫长之职,就是想在使团回朝后论功行赏,好把他那卫将军之职再升一升。他本人这趟出来也多半是觉得边关好玩,一路以护卫长的身份游山玩水来的。反正有真正的护卫军在,谁也没真指望季延护卫使节团的安危,但哪里知道什么样的武将带什么样的兵,这些护卫竟然也躲懒! 暮青看了眼刘淮等人,恶意地道:“嗯,他是说了实话,但是没都说。昨夜醉酒睡着了的恐怕不止他们,还有跟他们换岗的那些。不然尸体怎么会在天明时分才被发现?” 冬日夜寒,换岗多是一个时辰一岗。昨夜若真有人换岗,尸体早就被发现了。 刘淮等人瞠目互望,只觉后背忽然之间就冒起了一层冷汗。 昨天夜里,客栈里根本就无人值守? 正文 第六章 凶犯锁定 “你们竟敢都去躲懒!说,这等躲懒之事干了几回?”季延颜面无光,剑搁在那护卫颈旁,怒问。 龙武卫乃京师,养着士族贵胄子弟,躲懒之事常有,时日久了兵也油滑,似这等寒夜醉酒之事季延见得多了,不觉得稀奇,只是未曾想到这些兵敢都去饮酒,一个值守的也没! 此事想来都后怕,昨夜凶手只杀了一人,也算是他们命大了。 那护卫颤颤巍巍,连连磕头,“没有没有,只这一回!将军,这、这一路上兄弟们夜里就没睡过整觉,昨夜风雪太大,冻煞了人,兄弟们寻思着都到了越州地界了,御林卫在城中,元大将军的亲卫也在城中,城外还有五万大军呢,能出啥事?原本躲去厨房只是想烤烤火,后来见有些酒菜,就拿来填了肚子,哪知喝多了……” 暮青忽然转身,去了后院。 天明事发,小二奔出了客栈,护卫驰出报信,紧接着各路人就到了大堂,厨房里的酒菜一定还没来得及收拾! 元修跟了出来,一起进了厨房,见厨房的灶台菜板上放着不少盘子,里面除了鸡鸭鱼骨便是些剩菜汤底,酒壶都空了,酒坛子也滚了一地。他捞起只酒坛闻了闻,仰头喝光了剩下的酒底儿。 他在军中十年,想喝酒时喝的都是水,今日竟为了查出这凶手来,破了守了十年的军规。 暮青见他将空酒坛丢去一边,又从地上捞起一只,一坛接着一坛。恍惚间,她想起大将军府,那屋顶亭中,那老树下,男子抱着酒坛,大口喝水,那眉宇间的豪气似乾坤朗朗,让人想起塞外草原上干净清爽的风。 而此时,他提着酒坛,真喝上了酒,眉宇间却蒙着阴霾,不见爽朗。 他是真不希望凶手是自己带的兵吧? 暮青瞧着,忽然转身,捞起一只空酒壶,也将那底子倒进了口中。 元修扔了酒坛便握了她的手腕,将酒壶拿开,眉头皱得死紧,“你不是不饮酒?” “饮酒伤身,我不想验尸时手抖,但一星半点的无妨,这不过是个壶底儿。”暮青看了眼元修的手,元修这才后知后觉,慌忙将她的手放开,目光转向一旁。 暮青趁机又捞了只酒壶,把那壶底儿也喝了,元修见了想阻止,几回都没再敢动手,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些酒壶都喝光了,听她道:“回头若领军棍,大将军把我的也领了吧,我对挨那皮肉之苦没兴趣。” 元修一怔,随即失笑,“好!” 他应得爽快,眸中带起柔色。他曾想过有一日不在边关了,定要她陪他喝酒喝个痛快,可没想到头一回两人喝酒竟是在这客栈厨房,喝这寒碜的酒底儿。但不知为何,方才那些坛中酒的苦涩入了喉,回味竟有些甘甜,心中阴霾渐淡,唯有掌心里还存留着方才那一握的软柔。 两人喝过酒,在厨房里等了一盏茶的时辰,元修才道:“看来没有蒙汗药。” “嗯。”暮青点点头,他们等的时辰够久了。 蒙汗药产于大兴西南,乃曼陀罗所制,乃军中麻醉用药,凶手若是军中之人,弄到此药并不难。蒙汗药一般要一盏茶的时辰才能见效,但他们喝的都是底子,若有药在酒中,时经一夜必有沉淀,不用一盏茶的时辰就能见效,可是等了这么久两人依旧清醒,说明酒中没有被下药。 酒中无药,菜中应该也无。蒙汗药与酒是绝配,下在酒中,药性与酒性相加,出门便倒,倒头能睡。凶手若是下药,酒菜都在,没道理下菜不下酒。 但元修不想放过一切可能,他连盘子里的剩菜底子都挨个儿尝了尝,结果依旧清醒无事。 “看地上酒坛子的数儿,无药也足够睡死不少人了。”暮青道,那些龙武卫的护卫昨夜恐怕把客栈里的藏酒喝了大半。 “这么说,凶手没有下药放倒客栈里的护卫,是护卫们醉成了烂泥,给了凶手杀人的时机?”元修问,他总觉得这太巧。 “显然太巧了。”暮青说着便出了厨房,往柴房去了。 元修跟进柴房,见柴禾堆上有两把柴刀,暮青正拿起来看,他便问道:“这两把里可有凶器?” “没有,凶手用的柴刀前方的尖刃长有两寸,角锐。这两把都短,角钝弧圆,与死者颈部创口不符。”这些柴刀都是铁匠铺里打的,手工打制,每把都不同,是不是凶器只看与创口形状吻不吻合便知道,“而且,还有一点,凶手一刀砍断了死者的颈动脉,喷溅出来的血一定会溅到刀柄上,这两把的刀柄都很干净,所以不是凶器。” 暮青又在柴房里寻了寻,确定只有这两把柴刀,这才走了出去,“可以回大堂了。” 大堂里一群人等着,暮青一掀帘子便见呼延昊在帘后不耐地溜达,两名御林卫守着帘子,长刀架着,挡着去后院的路。显然议和尚未开始,他这敌国之王虽能进来,却并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让本王等这么久,竟是喝酒去了?”呼延昊目光如刀,在暮青身上狠刮。 “狄王不想久等,可回驿馆。”元修沉声道。 暮青本不想理人,却见步惜欢也瞧着她,唇边噙着的那笑有些酸溜溜,她顿时皱了眉,道:“对,喝酒去了。” 步惜欢挑眉,她遇着案子时心思全在查凶上,他在行宫时就领教过了,饮酒应是为了查案,他并不疑她。只是不疑归不疑,还不许他酸一酸?她都没陪他饮过酒,等她有这情趣,还不知要何时。这倒好,瞧了她一眼,她还以为他疑她了,莫不是恼了吧? “有没开封的好酒不喝,偏去喝人剩下的壶底儿,我癖好口味真重。”暮青道,她看得出他没疑她,他信她,她便愿意跟他解释方才做何事去了。 步惜欢却听得皱眉,难得她有良心,知道宽慰他,可他怎么听了心反倒揪着了? “你们昨夜是自己去厨房里找的酒,还是有谁怂恿你们去喝的?”暮青看向大堂门口跪着的护卫,问道。 “呃……”那护卫支支吾吾。 暮青眸光顿寒,道:“不要以为说有人怂恿就可以脱罪,口供作伪,罪加一等!” 那护卫咽了口唾沫,这才道:“自己去的!” 暮青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又问:“你们何时到厨房里饮酒的?” “三更天,子时前后。” 暮青颔首道:“带他们下去,传店家来。” 季延在门口提着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一队御林卫便进来将人带了下去。 店家进来哆哆嗦嗦问了圣安,便跪在地上听暮青问话。 暮青问:“客栈里可有柴刀?” 那店家不是龙武卫的兵油子,御前回话,哪敢说瞎话?当即便回道:“有,在柴房里。” “几把?” “两把!” “这客栈后院住的都是小厮?可有家眷?屋中可有粗针麻线?” “粗针麻线?”那店家想了会儿,摇摇头,“小的在城中有屋,家眷不住客栈,客栈后院只住着三个小厮,一个跑堂的,两个干杂活儿的,都是少年郎,不会使针线。” “厨子呢?” “哦,厨子是个厨娘,家中一儿两女,不住客栈。昨日来了只在厨房打下手,知县大人请了咱越州的名厨做的菜。” “你这客栈昨夜住进了这许多人,人手定然不足,可有请帮工?” “未请。小的前些日子听闻诸位大人要来时,本想请帮工,可……知县大人说临时请的人不知根底儿,怕出乱子,小的便打消了这念头。昨夜有县衙公差来帮了会儿忙,小的又将家眷喊来了,倒也忙过来了。” “昨日店里有无送肉的、送菜的、送酒的或是送柴的?” “有!柴禾是早就备下的,但肉菜和酒都是叫人新送来的,知县大人说了,要最新鲜的肉菜和新打的酒。小的早几日就问过厨子,列了单子出来,与城中肉铺和农户说好了,到了日子就送来。” “你那些酒放在厨房里,此事都有谁知道?” “客栈里的都知道。” “衙门里来帮忙的公差可知道?” “知道,那些官爷们是在帮忙的,小的就将何物放在何处都说了。再说……帮忙上菜,厨房里进进出出,酒坛子就摆在地上,也瞧得见。” 暮青点了点头,让店家下去了。 “英睿将军问了这么多,可断出什么来了?”这时,刘淮不耐地问。 暮青冷眼一瞥,淡问:“我问了这么多,刘大人可听出什么来了?” 刘淮被话噎着,一时答不出。 “自己蠢笨,能不要求别人聪明吗?” “你!”刘淮气得拂袖转身,看都不想再看暮青一眼。 暮青也懒得看他,只一语惊了大堂,“凶手就在我刚刚问的那些人之中!” 刘淮忽的转身回来,方才被气得不想再看暮青,却还是看向了她。 “客栈店家、小厮、知县请的厨子、送酒肉菜食的、县衙公差,凶手就在这些人之中!” ------题外话------ 前两天有几个妞儿留言猜凶手,还真有几个靠谱的,先不说是哪几个姑娘,待明天把凶手揪出来再说。 正文 第七章 简单普通的命案 “凶手不在西北军里?”当众人还在震惊暮青的推测时,唯独元修露出喜意。 “没错。”暮青看着元修眸底涌出的喜色,有些不忍,但事实归事实,该说的还是要说,她看向奉县知县道,“知县大人。” 奉县知县这会儿跪得腿都麻了,乍一听闻暮青唤他,先是愣了愣,随即赶紧应声,“下官在!” “请知县大人查一下,这家客栈的店家、小厮、昨日来送酒肉菜食的、你县衙里来帮忙的公差,以及你请来的厨子和这家客栈原本的厨娘,这些人里有谁曾是庶族门第出身,家道中落,家里如今做着粗使活计,家境贫寒。此人刚直,身体强壮,许还会些身手,昨夜子时后回过家,最要紧的是他家中曾有人被征兵西北,人死在战场上,尸身或衣冠有被运回安葬。” 暮青一唤奉县知县,元修便知凶手能查着了,正为凶手不在西北军中喜着,没想到她竟提到了军烈家眷。 “何意?”元修不是听不懂,只是难以相信。 “凶手是西北军的军烈家眷。” “何以见得?” “那双旧军靴。”暮青道,她虽参军时间不长,但有些事还是知道的,“民间不可仿制军靴,老兵伤兵离军返乡时亦不可带走军袍军靴,唯有战死沙场的将士尸骨会运回乡去,尸骨运不回去的,军中也会将其旧衣冠送回家乡安葬。凶手穿着西北军的旧军靴,只可能是军烈家眷。” 民间仿制军靴是要以私军谋逆之罪论处的,虽然可能会有百姓因敬仰西北军而私制了双军靴藏在家中,但这等触犯国法之事,即便有那胆大的敢做,也必是藏着掖着不敢穿出门去。可这双军靴的鞋底磨损颇重,穿了颇长的时日,不像是私藏在家或是偷穿那么几回能磨出来的,因此民间仿制的可能性不大。老兵伤兵离军返乡时不得带走军袍军靴也是为了防止民间有人按样仿制,冒充边军将士,因此,凶手穿着的旧军靴最有可能的就是边关阵亡将士的遗物。 “我原也怀疑凶手在昨夜进城的亲兵中,许是谁有兄弟或是至交战死沙场,因此回京路上在行李中私带了亲友旧衣,行凶时特意穿上旧衣报仇,但后来我发现军中亲兵不具备作案条件。” “怎么说?”季延问,话里带刺儿,“英睿将军不是有意包庇?依我看,就如同你说的,有人夜里穿着军中旧衣来了客栈,发现护卫都躲懒醉了酒,便杀了李大人,此事也有可能吧?” 这话一问,暮青尚未答话,元修便目光很有力度地往季延身上一落! 季延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失言,没心没肺笑了两声,道:“元大哥,小弟不是那意思,你手下的兵定然不是凶手,但保不齐其他将军的手下……咳!是吧?” “是你个愣头!”元修气得爆了声粗,暮青都为之侧目,他虽无士族贵胄子弟的娇惯习气,但到底是出身门阀世家,再豪爽也没军中汉子那般满口粗言糙语,暮青还是头一回听他口不择言。 季延张着嘴,活像下巴被人卸了。 元修见暮青看他,尴尬之下对季延恼道:“英睿说的总是没错的,你听着便好,莫打岔!” 季延:“……” 暮青道:“对凶手来说,作案不过是时间、手法,进出路线。手法我们知道了,时间我们可以考虑一下。若是西北军的人作案,会选择什么时辰进入客栈?” “夜深。太早了客栈里的人都没睡,若是出点声儿,不仅惊着护卫,还会惊着左右屋里、后院小厮,麻烦!而且,出来早了,咱们那边也没睡,查房易被发现。”元修答。 “没错。正因军纪严明,凶手不敢出来太早,同样也不敢在外时辰太长。可凶手的作案手法却恰恰很费时间,割舌缝嘴、雪中藏尸,样样都是费时辰的。若只为泄愤,杀人割头足矣,何必大费周章?而且凶器也是一大疑点,凶手若是西北军的人,杀人用柴刀可以推测成是为了遮掩身份,可柴刀客栈后院就有,取来如此方便,何必要从别处带?岂不更浪费时间?” 元修闻言深思片刻,“有道理!但也许是凶手怕在客栈后院取刀会遇上突来之事,所以刀从别处取的呢?比如,柴刀是从我们那边的客栈里拿的。” “他都敢在后院堆雪人了,他还怕取把刀的时辰会遇上什么事吗?而且从我们那边取刀,风险相对这边反而大些,因为凶手既然想进客栈杀人,他事先并不知道护卫会躲懒醉酒,一定会在来客栈前想好解决护卫的办法。既然有办法解决护卫,那他在这边取刀就是顺手的事,我们那边都是自己人,他不能对自己人下手,且我们岗哨又严,他下手的机会反而不如这边大。” 元修这回不说话了。 暮青又道:“另外,现场没有发现作案用的柴刀,说明凶手作案后带走了或是藏起来了,这又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凶手若是军中之人,用柴刀作案的目的是掩饰身份,那么既然柴刀暴露不了他的身份,他又何需将柴刀带走?藏起来也好,带走半路抛掉也罢,都是浪费时辰的事,何必多此一举?丢在现场就是!” 元修目光一凛,缓缓点头。 有道理! “所以,凶手若是军中之人,作案手法和身份不匹配,矛盾之处颇多。” 元修听了,眸中阴霾一层一层散去,渐露明光。只是这喜意尚未在心中品出滋味,想起军烈家属一事,便又生了忧愁。他沉吟了会儿,问:“何以肯定凶手在这客栈之内?除了军中之人,难道就不可能是城中其他人趁着护卫睡着了,夜入客栈杀人?” “不可能。若是大将军想杀一人,趁夜入敌营,却发现无人值守,你会如何做?”暮青问。 “我会不进去!”元修想也不想便道,千军万马不可怕,可怕的是无岗哨,怎么看都像是有埋伏! “没错。假如凶手跟你想法一样,他便不会进来,那么案子就不会发生。假如他想要冒险一探而进了客栈,那么他怎知除了厨房里那群醉死的护卫,还有没有换岗的在?何时换岗?凶手的作案手法如此费时间,他就不怕遇上换岗的?” “……” “如果我们是在奉县住了几日,那么我会推断凶手可能是从客栈外进来的,因为几日的时间足够凶手摸清客栈每日夜里安排多少人值守,护卫是几人一岗、何处有岗哨、何时换岗。可我们来奉县当晚就出事了,凶手没可能摸得这么清楚,能知道得这么清楚的只有客栈里的人。只有客栈里的人知道厨房里的护卫是两队人,值守的、换岗的都在,夜里已无岗哨,所以才敢长时间地作案。”暮青道。 这案子的案情很简单,看过尸体和现场,一眼就能明白。她费了这么长时间问审,为的就是排除嫌犯,缩小查凶范围。看到那双旧军靴时,她就知道凶手是西北军的军烈家眷,但越州毗邻葛州,奉县乃越州边界小县,城中被征兵西北的人定不在少数,若按这个方向查,要排查的人太多,怎么也需要个几日,效率太低!圣驾回京的日子已定,不可拖延太久,所以她提审了一些人,问了问案,将嫌犯范围缩小到了这家客栈。如此一来,凶手今日就能查出来! “按说,往客栈里送酒肉菜食的待的时间短,不该有作案嫌疑,但是不排除他们进来时留意了岗哨,所以一并列入嫌犯查一查吧,反正就这么几个人。”暮青说罢,要了杯茶来,喝茶前想起一事来,对奉县知县道,“哦,对了,客栈里没有针线,柴刀也是凶手自带的,所以凶手昨夜在护卫酒醉熟睡后出去过。那时是子时后,城中宵禁,夜深人都睡了,凶手不可能去买柴刀,也不太可能翻墙进谁家里偷针线,这些东西很可能是从家里拿的,排查时记得问问街坊四邻,昨夜可听见隔壁有声儿,也问问家里人,昨夜嫌犯可曾回来过。” 一番话说完,暮青低头喝茶,大堂里却无人声,一双双眼睛齐齐瞧着她喝茶。 自她来了客栈不过一个时辰,不仅凶手的动机、作案时间、路线和凶器查清楚了,连凶手的家世、经历都断了出来,甚至连嫌犯的范围都缩小到了一家客栈! 奉县知县傻愣愣地未动,暮青皱眉道:“怎的还不去?知县大人不想早日擒住凶手,还李大人一个公道?何以如此冷血?” “下官不敢!”奉县知县一头冷汗,明知冷血这话八成是挤兑刘淮,嘴上也得忙称不敢。 “那就速去。望知县大人谨记两点——其一,切记顾念同袍情谊,速擒凶手!其二,切记还朝之日已定,此乃大事不可耽搁。望两不误,去吧。”暮青头也没抬。 步惜欢瞧她一眼,摇头失笑。 奉县知县跪在地上,心中大骂刘淮——瞧瞧你得罪的人,这小将军心明睿智不说,还是个嘴毒的!你得罪了她,叫我跟着倒霉! 刘淮脸皮一抽一抽的,活似被人打了。 季延眼神发直,凑近暮青,拐了拐她道:“喂,断案如此能耐,方才就该君前立期查案!赢了多有面子?” 这人没心没肺的,方才还拔剑扬言要决斗,这会儿有那不知前情的,还以为他和暮青是好哥们。 暮青诧异地看了季延一眼,“抱歉,我立期查的都是特案,这等简单的普通命案还要立期侦破,你确定赢了我会有面子?” 简单?普通? 季延差点咬了舌头,再一看暮青一本正经的表情,才知这小子没开玩笑。 刘淮的脸刷地青了,方才暮青不肯立期查案,他还以为她底气不足不敢应,原来她是嫌简单,应了是在侮辱她? “哈哈!”大堂里忽然传来一声大笑,呼延昊仰头笑得恣意。 青州山里,他的案子她是如何破的,他大抵能想象出来了。 众人神色各异,奉县知县趁机告请了圣驾,退出了大堂。 一退出来,迎面便撞上了一人。 那人穿着西北军的衣袍,垂头丧脑,迎面见奉县知县出来,一把便捞了他的官袖,急问:“案子查得咋样了?” 知县不敢怠慢,道:“英睿将军已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正交给下官去办。” 那亲兵一听,急出一脸凶神恶煞,道:“差不多了?快说是哪个王八羔子!敢学着俺的话杀人,活腻了!” 啊? 知县张着嘴,没听明白。 大堂的帘子却刷地从里面掀开,元修大步走出,沉声问:“怎么回事?” 那亲兵一见元修,高高拧起的眉又没精气神儿地耷了下来,垂首道:“大将军,俺干了件蠢事。” “何事?有话直说!出了边关怎就婆婆妈妈了!” “哎。”那亲兵应了声,道,“昨晚俺值守时说了句,俺们村有个族规,长舌妇乱嚼舌根的就把舌头割了,把嘴缝起来!这话就是随口一说,可俺刚才听说,李大人就是这么死的?” 元修愣了,身后帘子刷地又一掀,暮青走了出来,问:“你为何说此话?” 那亲兵明知大堂里有呼延昊和朝中议和官员在,却胸一挺,高声道:“俺看不惯议和,值守时就发了句牢骚,说胡人该杀,朝中那些主和的狗官也该杀!俺们村有个族规,长舌妇乱嚼舌根子的就把舌头割了,把嘴缝起来!” 大堂里嘶嘶抽气声,也不知刘淮等人是惊的还是气的。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见奉县知县还没走,便道:“嗯,如今更清楚了。嫌犯的范围又缩小了,凶手除了具备我之前说的特征外,昨夜还去过永德客栈。” ------题外话------ 我记得前两天刚写案子,就有几个姑娘猜凶手是军烈家属,乃们都是柯南! 这章是昨晚的,今晚还有。 正文 第八章 凶手 奉县知县去了一个时辰,不到晌午,凶手便查了出来。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凶手竟是个妇人。 “昨夜福顺客栈的厨娘曾到过永德客栈,微臣问过两家客栈的厨子,证实那厨娘是被派去送一坛子酱菜的。据永德客栈的厨子说,昨夜圣上驾临用膳,曾想用清粥小菜,客栈里的酱菜刚好没了,厨子便急派人去福顺客栈里要一坛子来,那厨娘正是来送酱菜的人。因不知圣上用着那小菜可不可口,是否还需再添,那厨子就留了厨娘下来,待圣上用膳过后回了客来居才让那厨娘回去,那时时辰正是戌时,与英睿将军所言一致。”大堂里,奉县知县跪在地上回禀案情。 “微臣即刻回了县衙查了那厨娘祖籍,此妇人杨氏,祖籍越州首邑衢川,其父曾在衢川治下永峄县任县丞,庶族出身,后因事被革职,带着家眷来到了奉县。杨氏未嫁,其父便因病亡故了,后草草嫁与城中一寒门子弟,那儿郎后被征兵到了西北边关,八年前边关送了衣冠和安葬银两回来,说是死在了大漠。” 元修闻言猛地盯去地上,八年前? 奉县知县又道:“微臣派捕快去了杨氏家中,杨氏家中已无公婆,只有一子两女,长子十五,双胞女儿八岁,这些年除了在福顺客栈当厨娘,夜里还赶制蓑衣斗笠以贴补家用。捕快在其家中翻找出了粗针麻线等物,现已送至县衙,但未在其家中见着柴刀,也没有见到西北军的旧衣靴。微臣也依英睿将军之言,问过街坊,街坊皆道昨夜睡得熟,夜深风急,不曾听见杨氏回来。但福顺客栈的店家说,客栈里皆是男子,唯杨氏一介女子,夜深颇有不便,子时过后见诸位大人皆睡了便让杨氏回家中歇着了,杨氏之子也道其母昨夜子时后回了家中,当时两个幼妹已熟睡,他在深夜苦读,因此可以证明。但……” “但什么?”元修见奉县知县言语支吾,急问。 “但杨氏之子说昨晚苦读至五更梆子声响,未见其母再出过家门,还说四更天时,其母为他下了碗面。” 四更时分即是丑时,昨夜凶手作案的时辰。 杨氏之子所言若属实,杨氏便没有作案时间了。 “微臣以为,杨氏之子所言必是谎话,不过是帮其母脱罪罢了。那杨氏乃厨娘,身形壮实,又是军烈家眷,与英睿将军所言并无二致。如今杨氏与其子已被带至县衙,不知圣上打算如何发落?”奉县知县问。 步惜欢坐了一上午了,此时瞧着已倦,听完懒洋洋起身道:“摆驾县衙。” * 县衙。 天近晌午,细雪飘缓,御林卫以长枪作围栏将百姓隔出三丈。 知县一本正经端坐在堂,浑身绷得笔直,目光虚虚扫了眼左旁垂着的帘子。 元修与朝中议和使团伴驾帘后听审,堂下置了把椅子,椅中坐一少年将军,银冠雪袍,蜡黄面容,相貌平平却风姿卓绝。县衙堂上未生火炭,雪花飘进堂来,天儿寒得紧,少年却未披大氅,只穿着身将袍坐着。 “带嫌犯!”知县惊堂木一拍,衙门外围观的百姓顿时静了下来。 捕快将两人带上堂来时,只见一壮实妇人,面颊手指被风刀割得通红,穿一身素旧衣衫,袖口微短,洗得发了白。其身后跟一少年,青衫布衣,袖口干净得不见褶子。 少年扶着妇人,二人行得慢,跪到堂下时皆跪得笔直。 知县问:“堂下所跪何人?” 妇人道:“民女杨氏。” 少年道:“小生崔远。” 母子二人回话时皆声淡意淡,垂眸观地,不看堂上。 知县见二人如此,心中顿恼。若非杨氏杀了朝中二品大员,圣驾此时早离开奉县了。他治下发生这等命案,朝中若追究,他治县不严之罪是逃脱不了的,这头顶的乌纱帽还不知能保多久。 可恨杨氏就是凶手,还这般姿态,知县压不住心中火气,惊堂木一拍,也不走那些过场了,直截了当地问道:“杨氏,你昨夜杀人的柴刀和那双旧军靴藏在何处?本县劝你早些交待,免得受那皮肉之苦!” “知县大人问的是民女亡夫的遗物?”杨氏明知故问,淡道,“民女亡夫战死边关,尸身未归,军中只送了他生前穿过的袍子靴子回来,民女是以此袍此靴为亡夫起了衣冠冢,已埋下八年。知县大人若要看,可派人去刨坟掘墓。” 奉县知县闻言,怒火烧心,抬眼望向衙门口,见风低人群静,百姓正静观大堂。 奉县十家儿郎有九家从军西北,其中战死沙场的少说有四五家,这城中半数百姓是阵亡将士的家眷,他怎敢挖杨氏亡夫之墓?即便是圣上下旨,此事也会激起民怨。 若是寻常人家也倒罢了,西北军阵亡将士之墓,不可挖! 杨氏定是深知此事,才在堂上说出此话,实在是刁妇难缠! 奉县知县下意识看向暮青,指望她救场。 “崔夫人。”暮青这才开了口。 杨氏怔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是叫自己,自嫁了人,街坊便唤她崔郎家的,倒未曾听过有人唤她夫人,她这才诧异地抬起了头来。 杨氏年华三十有一,两鬓已见霜色,面容粗红,眉眼间存着几分市井妇人的悍气,她早已不见了庶族门第千金小姐的姿容,只那跪而挺直的脊背尚见一身家门风骨。 她细眼打量暮青,目光不似厨娘,倒似武将,看人若刮骨,三分刀子似的犀利。 “敢问将军是?”杨氏问。 啪! 暮青未答,奉县知县便一拍惊堂木,高声喝斥道:“刁妇!此乃县衙大堂,岂容你攀问?” 杨氏闻言面色冷淡,垂眸敛态,不再看知县了。 暮青皱眉回头,望一眼堂上高坐的知县,问:“知县大人手疼吗?” 知县微怔,不知这小将军怎关切起他来了,忙道:“下官不疼。” “可我耳疼。” “……”知县脸皮一紧,按着惊堂木的手尴尬收了回去。 暮青转回头来,看向杨氏道:“西北军,中郎将。” 她未提封号,只道了官职,杨氏复又抬起头来,目露诧异。暮青年少,瞧着与她的长子崔远年纪相仿,不想竟有五品武职在身,当真算得上少年英雄。这般年少有成难得身无傲气,与她这等杀官民妇说话亦无嫌恶喝斥之态,杨氏不由多看了暮青一会儿,弯身行了礼,“民妇杨氏,见过将军。” 杨氏自上了大堂,一直端着风骨,连知县都未曾看过一眼,此时倒向暮青行了礼,气得奉县知县又去捞惊堂木。 “不必多礼,你乃军烈亲眷,起来回话吧。”暮青望了眼知县,见他倏地收手,这才道,“看座!” 啊? 知县瞠目,以为自己听错了,“这……” “怎么?” “将军,恕下官直言,我朝律例里没这条。” “朝律里也无武将问案这条,我不也问了?” 知县语塞,杨氏又打量了眼暮青,这位小将军要问案?她还以为她只是与她说几句话。 “可杨氏乃嫌犯!” “嫌犯自有朝律惩戒,律法公正,不惧嫌犯一坐。我给杨氏看座,因她乃边关将士的遗孀,我敬她这八载年华,孤身教子,含辛茹苦。敬归敬,错归错,一事归一事。”暮青道。 堂外风起,飞雪扫地,半堂铺了雪花白,堂上一时静无声。 帘后红袍舒卷,茶盏细磨声润,听一人沉吟道:“朝律公正,不惧嫌犯一坐,此言倒是有些道理,赐坐吧。” 奉县知县一时惊怔,慌忙起身道:“微臣领旨,赐坐!” 一把椅子搬到了杨氏面前,杨氏跪着望那椅子,久不知起身。 “娘。”崔远轻唤了声,扶着她起来。 杨氏望了眼帘后,又看向暮青,似因她此言此举心生动容,竟忘了谢恩便坐下了。 暮青见她坐下便问道:“那旧衣旧靴和柴刀你埋去了亡夫墓地吧?” 杨氏心中正乱,乍闻此言,猛然望向暮青,眸中有尚未收起的惊色出卖了她。 暮青不待她辩解便接着道:“朝中议和,你对此事虽心有不满,但起初并未想到杀人泄愤。昨夜送酱菜到永德客栈临走时听见的亲卫之言,心中才起了杀机,昨夜见客栈里的护卫都躲懒醉了酒,你以为是上天赐给你的良机,便回家穿上了亡夫的军袍旧靴,取了柴刀针线。柴刀用自家的,我猜你是想以自家的刀手刃议和奸佞,杀人之后,你将军袍旧靴和手刃奸佞的柴刀都埋去了你夫君的坟地,我想你的本意不是藏匿凶衣凶器,而是祭奠亡夫。” 杨氏盯着暮青,眸中震色如潮。 “但你可想过?捕快在你家中未搜出柴刀来本身就是破绽,你家中没有柴刀,柴如何劈?你一人拉扯一儿两女,夜里还要赶制蓑衣贴补家用,日子定然清贫,怎舍得花银子去买柴烧?” “还有客栈里你留下的血字,只需叫你写幅字来比对便可。” “百密终有一疏,你为祭奠亡夫犯下此案,可曾想过一旦案发,你家中一儿两女今后的日子该如何过?”暮青问。 杨氏久不言语,半晌之后自嘲一笑,看向身旁的长子,“民妇之子已成人,日后有他照顾两个妹妹,民妇可以放心了。” ------题外话------ 有谁猜是厨娘的,快来自赞一下福尔摩斯 正文 第九章 奉县天破 杨氏如此说,即是承认了杀人之罪。 “娘!”崔远急喊住她,对暮青道,“这位将军,我娘并非凶手,她一介妇人,怎有那杀人的气力?” 知县嗤笑,杨氏膀大腰圆,壮实不输男子,她没有杀人的气力? “我娘乃女子,我爹的衣靴她怎穿得?那人是我杀的!” “远儿!”杨氏厉喝起身,扬手便扇! 啪一声脆响,崔远转翻在地,脸颊五指红印,登时便肿了,嘴角血丝殷红。 “娘?”崔远捂着脸,不敢相信娘亲打了他。 杨氏望着他的嘴角,那殷红刺了她的眼,她眼底隐有痛色,却伸手提住儿子的衣领,一把便将他给拎了起来!崔远斯文清瘦,被杨氏拎起,分外显得瘦弱。 杨氏道:“这位小将军,你瞧见了吧?犬子自幼读书,不曾习得武艺,民妇身强力壮,这身气力是杀得人的!” 暮青不言语。 “你再看民妇这身量,与犬子一般高,男子的衣靴是穿得的。”杨氏拎着崔远,并立面向暮青。 江北女子身量本就较江南女子高些,杨氏确比普通江北女子还要高些。 崔远这才发现娘亲打他并将他从地上提起的用意,不禁急喊:“娘!” “你给我闭嘴!”杨氏厉喝一声,“你爹死后,娘要你习武,日后子承父志保家卫国,你偏对习武无意,要寒窗苦读学你外祖。娘依了你,这些年来家中兵书你可曾看过一本,刀剑可曾舞过一回?娘倒不知,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何时有那杀人的本事了!” “我……”崔远支吾难言,半晌肿着半张脸强辩道,“杀人还用本事?不就是挥刀斩人头?我进屋时,见那狗官睡了,就一刀割了他的头!娘不必护着我了,人就是我杀的!” “不,人不是你杀的。”暮青开口,打断了崔远,杨氏母子齐望向她,她道,“人并非死在榻上。” 人若死在榻上,柴刀就不会从颈后砍入,而且喷溅血在床帐上,榻前地上有血泊,人是死在床前的。 崔远愣住,一时语塞。 杨氏道:“没错,人死在床前。” 暮青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头。 崔远面色大变,“我娘是胡说的!” 杨氏抬手打断了儿子的话,道:“那狗官当时睡得正熟,是我把他提下床榻的,在他醒时杀了他。” “你如何进的屋?” “就这么进去的,那狗官没栓门。” 暮青点头,凶手带着柴刀,若门栓上了,应会用刀拨开门闩,但她留意过门闩,上面没有刀刻的痕迹,李本昨夜睡时未栓门的可能性很大,杨氏的话与现场符合。 “杀人后,你如何将尸体搬去的后院,自己又是如何去的?” “搬?那些护卫都醉死在厨房里,何需费力搬?我将那狗官从后窗扔下了去,自己也是从那窗口跳下去的。” “你气力虽大,但到底是女子,那后窗离地颇高,你跳得下去?”暮青问,她起先说起杨氏藏匿凶器和衣靴时,认定杨氏就是真凶,此刻又质疑起她来,态度令人摸不着头脑。 杨氏却深望一眼暮青,明了她的意图,笑了笑道:“老了,攀那窗台时还滑了脚。” 暮青听了皱眉,但没就此止住,继续问道:“你如何将尸体堆成的雪人?” “我让那狗官跪着,面向西北,向我的亡夫和为国捐躯的将士们赔罪!” “雪人的头颅呢?” 杨氏摇头一笑,“将军莫再试探民妇了,那雪人没有头颅,议和狗官怎有脸见边关将士!” 暮青沉默了,半晌,沉叹一声。 最早发现凶案的是福顺客栈的店小二,他受惊跑去街上,吓得说不出话,没多久就被护卫带了回来。后来圣驾便到了客栈,客栈外被御林卫严密封锁,案情只有进了客栈的人才知道,那时杨氏在家中。案发现场的细节,除了今日在客栈的人,只有凶手知道得清楚。 前世她的同事们办案,抓捕到凶手审讯结束后,还有一个程序要走,那便是带着嫌犯指认现场,让嫌犯在现场重新指认和叙述作案过程,为的就是认罪口供与案发现场一致,避免出现替罪者和冤假错案。 此案的血衣和凶器虽未掘出,但杨氏的作案动机、时间、曾经的家世经历和如今的身份境遇,乃至身形都吻合,如今连案发的细节也供述无误,应是凶手无疑了。 “杀人偿命,你可想过家中儿女?”暮青问,这世上有太多案子本可以不发生,死者未必无辜,凶手未必穷凶极恶,但法就是法,法理无情。 “小将军从军边关,家中可有亲人?”杨氏不答反问。 “没有。”没有亲人…… 唯一的,已经故去了。 杨氏笑了笑,重新坐回了椅子里,“小将军莫嫌民妇说话戳心,没有亲人无牵无挂,好过日日忧心不得安眠。” 杨氏侧了个身,望向县衙外,风急雪细,飞卷如幕。妇人那被风霜催打的容颜笑起来并不美,却别有苦涩温柔,她缓缓开口,时光渐远。 “他爹走时是远儿六岁那年冬天,那日也下着雪,像昨夜那般的雪。我说,雪太大,边关许封了,别走了。他说官府登记造了册,边关战事紧,朝中征江北儿郎发往西北征到了越州,官府已定了今年服郡役的派往西北,他在其中,只能走。他还说,到了边关寄书信回来,不过是服役三年,三年后就回来。” “他说三年,我就等。人一时等不回来,就等书信。书信来时已是开春雪化,我身怀六甲已有四月,我坐在窗下读那书信,一页的纸,瞧了半个时辰。郎中说我怀的是双胎,家中紧着做秋冬衣裳,使不起那往边关送信的银钱,我当了出嫁时的钗子,送了封信去边关。我数着日子,一来一回,收他三封书信,两个孩儿便该出世了。” “我只收了两封信,第三封信该来的那几日,我日日在家门口等,等啊等……等来了一副旧衣靴,报信的官差说,人……死在了大漠。”杨氏抬头望向暮青,眼底无泪,却刺得人心口疼,“小将军,你可上过大漠?能与民妇说说,那大漠是何模样?为何杀人?” 暮青沉默无言。 杨氏许也不指望她答,笑了笑道:“我这半生,换过的地儿多,到过衢川,到过永峄,后来来了奉县,换来换去也没出这越州,日后更看不到那大漠了。” “我本不想杀那狗官,可我这八年过得太苦,都是那些狗官害的!当年衣冠送回来,我动了胎气,提早临盆,险些去了鬼门关,月子里操办亡夫丧事,为拉扯年幼儿女,我想过给人当奶娘,可家中新丧,人都嫌晦气,不肯要我。家中无银,我只好做些针线活儿勉强度日,如此过了三年。出了丧期,我便到福顺客栈当了厨娘。有一日客多事忙,我做了饭菜帮小二上菜,听见县衙两个捕快酒后醉语,说边关怎不多死几人,朝中补养边关阵亡将士,一人有二十两文银抚恤。我这才知道三年前那衣冠送回来,应该还有抚恤家眷的银两,可我一个铜板儿都未见着,全叫知县狗官和那些衙役贪了去!若有那抚恤银两,省着些用,我这一儿两女何需过那三年贫苦日子,每到夜里,孩儿便饿得哭?!” 堂外风雪骤急,寒风穿堂过,呜声过耳,好似听见夜深民屋,纸糊的窗里一灯如豆,幼子啼哭。 刷! 堂后旁听的帘子忽被打开,元修大步而出,眉宇结了霜色,声沉如冰,问道:“那知县何人?” 问罢又看向奉县知县,“你可也有贪污抚恤银两?” 奉县知县惊起,慌忙跪了,矢口否认道:“下官不敢!大将军明察!” “此事是要明察!”元修目沉如铁,望了奉县知县一眼,再问杨氏,“敢问夫人,那知县何人?” 杨氏有罪在身将死之人,见势已无惊态,坐着打量了眼元修,见他红袍银甲,眉宇朗若乾坤,气度尊贵不凡,颇似天下传闻里那人,不由问道:“可是元大将军?” 元修大步走到杨氏面前,抱拳深深一揖,沉声道:“在下元修,八年前率军突袭勒丹牙帐,途中遭遇黑风沙,八千将士埋骨大漠,此乃元修领兵之过!事后以此奏请朝中,立抚恤新政,以安阵亡将士家眷,未曾想会有此等贪脏抚恤银两之事,此乃元修顾虑不周,不望夫人宽宥,只望告知那年任上知县何人?元修回朝,定严办此人!” “不劳大将军了,民妇已经自己动了手。”杨氏淡道。 元修一怔,猛地抬头,见杨氏淡淡一笑,道:“那狗官姓李名本,八年前奉县一介小小知县,三年任满便入了朝。民妇不知他官儿升的有多大,昨夜福顺客栈里见到他才知这狗官已升了都察院左副督御史。呵,二品!好大的官儿,若非奉县从军西北的将士多,他贪了那些抚恤银两,能买通了上峰,仕途这般日日高升?” 李本? 杨氏杀了李本,那祭奠边关将士的血书,其真意并非是对朝中议和之事不满,而是因李本曾贪了边关将士的抚恤银两? 大堂里一时死寂无声,任谁也未想到,此案竟牵出贪污抚恤银两之事和如此一段陈年恩怨,怪不得昨夜客栈无人值守,杨氏却只杀了李本! “这位小将军说对了,我原没想到杀这狗官。他乃二品大员,身边护卫重重,我如何杀得了他?再在这奉县遇上不过觉得闷气罢了。没想到昨夜护卫竟躲懒醉了酒,真是狗官懒护卫,出门凑成对。”杨氏看了暮青一眼。 帘子里,李延脸色黑如锅底,若非顾忌圣上,不敢再在圣驾前无状,他早就拔剑冲了出去。 这妇人,骂谁呢! “天意如此。”杨氏又看向堂外的雪,目光放远,“护卫都睡着了,我看着那大雪,想起他爹走时。这些年,每到临近年关的雪天儿,我就想起他爹从军那日。他说,不过是服役三年,可到了边关,他的信里却句句是豪言壮语,说要保家卫国。我见信便笑,他寒门出身,家中未见圣贤书,兵书倒随处可见,嫁与他数年,未见他提过几回笔,倒见他白日谋生计,夜里偷去院中舞剑。他早有报国之心,只是边关苦寒,一走数年,怕我忧心,一直藏在心中不提罢了。如今到了边关,便是那飞鸟入林,鱼跃入海,要一展男儿抱负去了。” “成婚六年,嫁与他时,我娘家已无人。公婆嫌我没有帮衬夫家之能,新婚那年百般挑剔,日子难熬,是他多番护着,温言暖语,日日宽慰,我日子虽苦,心中却甜。后来公婆相继故去,他孝期一满便去了边关,他待我千般好,我怎愿拖累他那一腔男儿志?怕他挂念,我便未将两个孩儿之事告诉他。可怜他埋骨大漠之时都不知有两个孩子儿在世,可怜我那两个孩儿未出世就没了爹!” 她虽经历坎坷,幼年时也过过富贵日子,虽是庶族门庭,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她也有那年华好时,纵未生那倾国倾城面,却也有那三分芙蓉面,窈窕肌骨匀。刚成婚时,她也是那娴静温和女子,自夫君亡故,邻里便生闲话,说她克死公婆又克死夫君。她寡居在家那三年,邻里欺,泼皮扰,连那日送亡夫衣冠来的县衙捕头都惦记上了她,要出银钱买她夜里相陪,与她在家中做对儿野鸳鸯。 她抵死不从,一怒之下开了屋门,学那市井泼妇,骂邻里,撵泼皮,白日学那粗妇举止,夜里心中苦闷难纾,便提了夫君的剑去院子里,学他寒夜舞剑。 熬过那三年,她出门求生计,所幸她幼时过过官家小姐的日子,尝的都是官家菜,品的都是精贵点心,嫁人后为了侍奉公婆,她在菜食上颇为用心,练了一手好厨艺,那客栈店家便让她当了厨娘。为省银钱拉扯儿女,她从此吃那油多味重的剩饭剩菜,风雨不歇地为生计奔波,风霜摧人,世上渐没了那有着三分姿色的崔家寡妇,多了个壮实凶悍如粗妇的崔郎家的。 夫君若能活过来,怕是也认不得她了吧? “我这些年吃过的苦都是那狗官害的!他八年前贪了边关将士的抚恤银两,八年后又要贪去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的心血,天意要我杀了他!”杨氏面色忽厉,堂前屋瓦冰冻雪寒,不及妇人目光刀锋寒凛。她理了理鬓边霜白,昂首笑道,“想我这半生,幼年时随外祖住过知州府衙,随父住过县丞小府,嫁了人也随夫君过过几年恩爱日子。知那富贵滋味,也尝过清贫滋味,人间苦乐,半生皆知,临了还杀了个贪官出了口恶气,痛快!杀人偿命?那便偿吧!我无惧,亦无悔,这辈子到此也知足了。” “不!”崔远高喊一声,抓着杨氏的衣角,噗通一声对元修跪了下来,求道,“大将军,我爹是西北军阵亡将士,他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我娘含辛茹苦,那狗官罪本当诛!求大将军……” “远儿!”杨氏打断崔远,低头望他,沉声道,“杀人偿命,此乃国法,莫替为娘求情。你自幼苦读,国法朝律,你比为娘懂,莫做那罔顾国法之人。当初,你要读书入仕,娘是不愿的,娘怕你日后会像那些狗官一般贪赃枉法,为求仕途功名鱼肉百姓,若如此娘宁愿你子承父志,便是战死沙场也是崔家的好儿郎!” “娘……”崔远只知摇头,哽咽难言。 杨氏俯身,轻抚上他红肿的面庞,慈爱笑道:“娘不能再教你什么,此事便当是最后一次娘的教诲吧。何谓法理,何谓人情,娘读书不多,论不出大道理来,你自体会吧。日后娘不在,照顾好你两个妹妹。” 崔远含泪点头,又猛摇头。他并非不想承父志,只是顾念娘亲妹妹,他若在边关像爹那般战死沙场,娘该如何终老?他求仕途,志并不高,只求一县父母官,奉养娘亲,此生足矣。娘亲苦熬八年,他亦苦读八年,再等五年待他弱冠便能熬出头去,娘竟等不到那时候! 杨氏轻擦儿子脸上的泪,眼角亦湿。 她不悔?其实也是悔的。 她该再陪儿女们几年,他们终究还是小了些。 “大将军。”杨氏起身向元修福了福,道,“民妇不求国法宽恕,但有一事相求。” “夫人请说。”元修扶起杨氏,向她一揖,此一揖非赔罪,乃出于敬意。 “民妇杀了李本,想那李家必不肯善罢甘休。我儿自幼苦读,李家在朝一日,定不会让他入仕。民妇不求大将军提携我儿,只求大将军能莫让李家暗害我儿。”杨氏道。 她一生好强,不肯求人,虽教导孩儿不可替她求情,终还是忍不住替子求个庇佑,这是她这当娘的最后能为他做的了。只要儿子日后仕途无患,两个女儿便能得兄长庇佑,她也走得放心了。 “夫人放心,有元修一日,李家必不敢报复!李本虽死,贪污边关将士抚恤银两一案却未结,元修回朝之后定奏请朝廷彻查此案,还夫人和我边关将士家眷一个公道!”元修道。 “多谢大将军。”杨氏谢道,此案若查,李本死后也保不住身后名,她的这口气也算出痛快了。 她的一条命能揭开朝中贪污抚恤银两案,值了! 杨氏抬头望向奉县知县,问:“知县大人可需民妇画押?” 奉县知县还跪在地上,起身时只觉脚步虚浮,后背冷汗凉入脊骨。他看了县衙主簿一眼,那主簿忙递上张罪状来,笔直接递到杨氏手中,杨氏提笔蘸墨,毫不迟疑便要画押。 旁边忽然撞过一人来,砚台翻落,墨泼了知县官袍,崔远一把抢过杨氏手中的纸笔,一手抓着那罪状,一手抓着笔,跌跌撞撞便冲出了大堂。 “远儿!”杨氏惊喊一声,慌忙回身,见崔远已冲到了县衙大门口。 县衙门口有两班衙役守着,门外尚有御林卫隔着围观的百姓,见崔远冲出大堂,两班衙役拔出刀来便围。 长刀寒,风雪漫天,青衫少年乱舞着一杆狼毫,双目血红,举止癫狂,“别过来!都别过来!” “远儿!”杨氏喊着便也往大堂外奔,刚奔出两步便被人推挤在地。 奉县知县大步奔去大堂外,扬声道:“反了!拿下!” 衙役得令,围逼而上。 “不可伤他!”元修大步而出,喝道。 那两班衙役眼看要将崔远斩于刀下,见是元修下令只好纷纷收刀。 但圣驾正在县衙,大堂外两边皆是御林卫,御林卫不从元修之令,长枪森寒,刺风破雪齐指崔远! 崔远在如网刀枪里将那张罪状高举头顶,向着衙门外围观的奉县百姓,高声道:“奉县的父老乡亲!你们看看,此乃我娘的罪状!” 百姓们迎着风雪望那罪状,雪花漫天,墨迹细密,一页叠一页。青衫少年高举罪状,雪沫沾眉,涕泪成冰,道:“你们看不见,我念给你们听!” 他横袖抹一把脸,狠擦了鼻涕眼泪,低头翻看那罪状,未读先笑,“兹有毒妇杨氏,残杀朝官,行割头割舌,缝嘴埋尸之实,此乃不道重罪,其罪当诛!” 少年捧状长笑,笑出了一腔血气,“不道!何谓不道?《大兴律疏议·名例·十恶》中有记——五曰不道:谓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肢解人,造畜蛊毒厌魅者!我娘只杀一人,也可称不道?知县狗官除了贪昧抚恤银两,还会何事?朝律都不知,竟写出这等罪状来,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知县气了个倒仰,指着崔远手指发抖,“栽赃!栽赃!给本县拿下这狂徒!” “狗官敢说栽赃?”崔远怒笑一声,回身问衙外百姓,“乡亲们,朝廷为边关阵亡将士家眷发下的抚恤银两,有谁家收到过?站出来看看!” 风雪如刀,百姓聚着,人人沉默。 “八年了!狗官走了一个,来了下一个,抚恤银两可曾到过谁家家门口?”崔远高声道,“是有到过咱们家门口之物!何物?一副旧衣冠!我们的儿郎,赴边关,杀胡虏,一条命换二十两银,养肥了一群狗官,上买官下欺民!买官花的是我们儿郎的卖命钱,欺杀的是我们儿郎的父母娘亲!敢问这等世道,公理何在!” 人群沉默如死,风雪掩不住那些粗糙的脸颊和被风吹红的鼻头,雪沫糊着的眉睫下一双双眼眸沉如渊河。 “我娘杀的是何人?狗官李本!乡亲们可还记得此人?贪了我们三年抚恤银两,入朝做了泰和殿大学士!如此狗官竟能官居二品,朝廷瞎了眼!”崔远一扬手中罪状,怒笑,“瞧一瞧!我娘杀了个狗官,罪状写了三页!那那些狗官的罪状是不是也来写写看,看是不是罄竹难书?” 崔远扬起那三页罪状,撕了个粉碎,随手扬出,纸片纷飞,大如雪花。 没有哪一年的雪下得比今年痛快,一道衙门隔了青衫少年与百姓,却隔不断那一道道望进衙门的目光。日隐云后,天幕昏沉,一声高喝如雷,捅破了这奉城县的天。 “写!”一声少年清音,自大堂内而来。 那少年走进风雪里,一身战袍出了官群,站去衙门口百姓前,道:“法理无情,国法公正!杀人偿命,贪赃伏法,此乃公理!公理在法不在官,士族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暮青递出一叠纸给崔远,道:“写!圣上在此,且告御状。” 崔远下意识接过那叠纸,怔怔望着暮青,只觉这人颇怪,她既审娘亲又敬娘亲,既是官又伐官,她究竟站在谁那一边? 他看不懂暮青,拿着纸笔,寒风里站着,一时下不得笔,衙门口却不知谁附言了一句,高喊一声:“写!” 百姓霎时炸了锅,自古官欺民,民多忍着,一朝忍不得,人潮便开始向前推。 “写!告御状!” “告御状!杀狗官!” “杀狗官!放杨氏!”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御林卫奋力阻挡,未有圣意,不敢伤民,只被逼得节节后退,眼看到了县衙门口。 大堂门口奉县知县惊问:“英睿将军此举何意?难道将军也要反了朝廷?” “知县大人脸真大。”暮青负手冷笑,奉县知县却一时没听懂。 “写。”暮青嘱咐崔远一句,崔远正愣着,下意识哦了一声,低头就写,暮青这才抬头道,“不要代表朝廷,朝廷不想被你代表。此不为反,谓之伐。不伐朝廷伐贪官,何以伐不得?” “说得好!”崔远忍不住赞了声,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此前为母请命一腔血气,此刻因有人站在自己一边便顿生希望,只为暮青一句话便对她的疑惑淡了些,问,“将军也读过圣贤书?” “写你的。”暮青道。 奉县知县的脸似隔空被人掌掴,从脸红到了脖子。抚恤银两一事已捅破了天,加上李本被杀,他不仅仕途不保,连性命都可能不保,当下也顾不得再与暮青客气,凛然道:“将军若对下官不满,可上奏弹劾,何以煽动民怨,难道是图谋不轨?” “民怨不是我想煽,想煽就能煽。官不欺民,何来民怨?” “将军怎能听信这些刁民一面之词?圣驾就在县衙,将军煽动民怨,莫非想要激起民变,引乱民冲撞县衙,危及圣上安危?”奉县知县自知辩才差得远,也不与暮青辩,只咬死了把罪往她身上安,义正言辞质问。 暮青头也没抬,只看崔远写的罪状书,抽空回嘴道:“代表完了朝廷代表圣上,说你脸大,还真打肿充上了。这会儿倒成了担忧圣安的良臣了,嘴脸!” 奉县知县一口血闷在喉口,吐不出咽不下,两眼血红,想要杀人。 这时,御林卫已经退到了衙门口的门槛边上,放眼一望,衙门外的长街上,不知何时拥满了奉县的百姓,人群密密麻麻,一眼难望尽头。县衙里一名御林卫的小队长听着事有不对,飞身蹬墙上了屋檐,立在县衙屋顶远望,见大雪如幕,百姓堵满了县衙周围数条街! 杨氏之案在审的时候就传了出去,这时怕有大半城的百姓出了家门。 一个李本案,牵出抚恤银两案,捅破了奉城县的天! 那小队长跃下时,衙门口的御林卫已拦不住百姓,为首的几个御林卫眼看就要被推倒,暮青回头望向大堂里。 这厮真看得下去,还不出来! 心里刚念叨完,便见大堂重重人影里,一袭火红衣袂掠过,登高坐堂,远远望来。 有宫人尖着嗓子报道:“圣上到——” 正文 第十章 帝王见民 风雪不休,人声忽静。 听堂上一人不紧不慢道:“朝荣,你的人撤了吧,朕既来了奉县县衙,便见见奉县百姓。” 民怨已起,帝王要见百姓。 奉县知县回身,高喊万岁,跪倒便谏:“启奏圣上,冲撞县衙,罪同谋反,刁民该杀!” 刘淮率官匆匆而出,急跪齐谏:“启奏圣上,奉县民变,吾皇安危为重,当命李将军紧闭县衙,再命人开城门,迎城外五万西北大军入城,平乱救驾!” 谏声铿锵,刺了衙门口百姓的心,怒火将熄又燃。 “蠢!”暴动一触即发时,一字如刀,出自两人,一声当头掷下,一声自堂外而来。 谏官们纷纷抬头,不可置信,“陛下?” 刘淮回首,眼一眯,眼中似迸出毒雾——又是她! 暮青衣袖捎着风雪大步入堂来,边走边道:“连五曰不道都记错的人,倒记得冲撞县衙罪同谋反。” 奉县知县面皮一紧——这骂的是他! “西北军乃保家卫国之军,刀不杀胡虏杀百姓,你们可问过西北军将士们同不同意?” 刘淮等人亦面有难堪之色——这骂的是他们! “陛下,臣有一谏,专治爱翻嘴皮子使唤人的病。”说话间,暮青已到堂前,单膝跪道,“谁提议,谁施行!要杀刁民的自去杀,要去开城门的自去开!能成事的才是能臣,使唤人成事的谓之奸臣,既使唤不动人自己又成不了事的谓之蠢臣。能臣蠢臣,拉出去溜溜就知。” “这、这……”谏官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青。 人非骡子马,岂能拉来溜! 元修摇了摇头,看向县衙门口,御前侍卫长李朝荣尚未命御林卫撤防,百姓们却安静了下来。一县知县蠢,朝官也跟着蠢,刘淮想以迎大军入城之言震慑百姓,却不知百姓已挤满了县衙周围数条长街,传令开城门的人根本就出不去这县衙!即便他或是李朝荣能飞檐走壁驰去城门,在报信的到城门之前,暴民就会冲破县衙,以县衙里这些御林卫和衙役来说根本就挡不住!百姓会夺刀夺枪,杀兵杀官! 陛下宣见百姓,本已能止暴乱,刘淮几个犯蠢,一语又惹怒了百姓,方才若非暮青出声及时,这会儿暴乱已发了! “荒谬!自古文臣武将,文臣治国,武将安国,若文臣能行武将之事,要武将何用?”刘淮此时还在高谈阔论。 暮青无话,拉起刘淮便往外走! 刘淮不妨之下被她拖倒,起身后跌跌撞撞被拉到门口,怒喊道:“圣上在此,将军如此无状,简直是蔑视天威,有辱斯文!” “有没有梯子?”暮青不理刘淮,到了门口往县衙屋顶瞥了一眼。 “何需梯子?”元修会意,一边一个提了暮青和刘淮,纵身便跃上了县衙屋顶! 屋顶寒风刮人,刘淮脚下不稳,噗通跌坐在屋瓦上,一张口雪便往喉咙里灌,却仍喊道:“圣上在下方,这、这是踩在圣上头顶!此乃大逆,当……” “睁大你的眼,看看!”暮青打断刘淮,一指县衙四面的长街。 刘淮闻声下望,张着嘴,任风雪猛灌入喉。 长街四面,人涌如潮,大雪如幕,数不清的百姓,看不见人脸,只见人头如鸦。 圣驾进入县衙前守卫在街上的御林卫已被挤得没了影儿,昨日傍晚进城时见到的萧条无人的小县,当百姓走出家门,声势足以惊天下! 刘淮睁着眼,如被冻在屋顶。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刘大人没见过这等景象吧?看过此景,你还敢说出城调兵之言吗?你出去给我看!” “文臣治世?古有文臣如此谏君:‘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为治世之臣!你也敢称文臣,敢论治世?蠢臣!” 刘淮瘫坐不动,脸颊通红,不知是臊的,还是被风雪割的。 元修望向暮青,见少年面迎风雪凛立,上顶青天,下踏县衙,衣袂猎猎,一身正气浩荡如天。 县衙里,步惜欢端坐正堂,怅然一笑,她虽在屋顶,但所言又怎能避过他聪明的耳力?有时,他真希望自己不是一国之君,便可如她这般痛快行事! 那怅然之意尚在胸间,心头又起疑惑。古有文官?何人之言,竟未听过。能出此言者,定为治世之贤臣,千古流芳,何以未曾听过? 正疑惑,元修带着暮青和刘淮从屋顶跃了下来,三人再进大堂时,刘淮似失了魂儿,再无言语。 步惜欢瞧也未瞧他,淡淡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一干臣子,道:“奉县知县。” 奉县知县正偷瞄刘淮,闻言一惊,忙伏低身子道:“微臣在!” “朕问你,何为刁民?” 奉县知县心里咯噔一声! “刁民者,无赖奸猾者为刁,此刻你县衙门口的可是此等百姓?” 奉县知县跪伏在地,面朝地上,脸瞧不见,只眼来回转动。 “他们乃何人,为何事而来,为何事而怒?” “这……”奉县知县不敢答,也不敢不答,支吾难言。 “你不知?朕来告诉你。”年轻的帝王坐在堂上,敛那一身慵懒散漫,眸光慑人,“他们乃边关将士家眷,为瞧热闹而来,却为你等贪污抚恤银两而怒!贪官作恶,反诬百姓为刁民?你真以为朕昏聩无边,会纵你杀民?” “微臣不敢!”奉县知县哆嗦着,额头抵在地上,只觉青砖冰凉,风雪袭背,寒意透心。 陛下昏聩,十三岁起便纵情声色不理朝政,荒诞轻狂之事孩童都知一二!陛下一年有半年在汴河行宫玩乐,朝事全由元相国主持,与监国无异,说得不好听些,这朝廷是元家的朝廷,步家子孙虽为帝王,却不过是傀儡罢了。 他虽是小小知县,却也没将圣上放在心上,自古昏君皆一样,哪会管百姓死活?他以为百姓冲撞县衙定会惊了圣驾,圣上定以自身安危为先,命御林卫杀几个震慑暴民,哪成想事态竟会如此? “你身为一方父母官,不教民王化,反当官为恶,官逼民反,这等佞臣朕留你何用?来人!” “臣在!”李朝荣在大堂门口应道。 “摘了他的乌纱,褪了他的官袍!” “臣领旨!” 圣旨下得果断,御林卫来得也快,四名铁甲卫大步进了县衙大堂,两人一左一右押住奉县知县,一人摘去乌纱,一人褪去官袍。堂外寒风凛凛,奉县知县只穿着中衣被拖死狗般拖下,心中一个念头惊起——圣上要杀他以平民愤,以止暴乱? 念头刚生,便听堂上帝王又道:“押入囚车,明日随驾入京,抚恤银两一案,彻查!” 奉县知县顿惊,圣上若想平民愤,只需下旨将他斩立决,他的人头滚落在衙门口,百姓之怒自会平息,此法最有速效。可圣上未杀他,反要将他押回朝中,莫非是真要查抚恤银两一案? 这还是那不理朝政的昏君? 有此念头的并非奉县知县一人。 亲眼看见狗官被革职查办,衙门口的百姓齐望堂上。 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密如白帘,远远的只见堂上帝王穿一身大红龙袍,别的皆瞧不真切,只闻帝音慵懒,大雪天儿里听着,别有一番春意,暖融融,“朝荣,撤了你的人,搬去衙门口的门槛,放百姓入衙。” “啊?”跪在堂下的朝官们纷纷抬头,惊怔互望。 依大兴律,衙门审案要开着门,百姓观审要在大门外,不得踏上衙门口的石阶。门内到大堂有九丈阔院,百姓观审实际上只能看见堂上人影,连堂上的话也听不太清。今日奉县百姓暴乱,已是冲上了石阶,圣驾到了堂上,百姓在大门外台阶上见驾已是不合规矩,哪有再请进来的道理?还要搬去门槛,这是多大的礼遇? 帝王见民,不设门槛,这等事古来未闻! 朝官们大不赞同,李朝荣却只遵圣意,领旨便撤了人,命八名御林卫抬走衙门口的门槛,竖去了一边。 奉县衙门口四门大敞,御林卫让路,帝王端坐堂上,一条君民相见的路平坦宽阔,不见门槛,不见台阶。 奉县的百姓聚在门口,嗡的一声,人人相顾,反倒却步,无人敢进了。 步惜欢起身,下了堂来。 门口嗡声又起,百姓们齐盯着堂内,见一男子缓步而来,墨发红袍,红袖舒卷,片雪不沾,立在堂门口含笑遥望,雪天儿里如升明珠,容颜惊了天。 百姓们瞪眼张嘴,人人屏息。 这便是帝王风姿? 大兴的皇帝,六岁登基,十八年来昏名遍天下,竟是这等风华如仙,宛若神祗? 这般风华与昏君之名实难想到一处,百姓们惊怔无言,只见帝王一笑,那一笑似风雪皆歇,碧天无际里有雁高行。 听步惜欢道:“朕登基起至今十八载,年年在盛京与江南行宫,未曾到过边关,今在边关住了些日子,边关苦寒,朕亲眼见之,亲身试之,才知将士不易。如今朝中与五胡议和,此后边贸可开,将士们也可歇歇。这等大事,理应——大赦天下!” 正文 第十一章 朕本昏君 大赦天下! 此言一出惊了满堂! 大赦乃新皇登基、立后立储等重大喜庆亦或天鸡星动才会颁布,且赦令应在朝中颁布,仪式亦该在朝中举行,这般在奉县县衙宣布大赦实不合朝制。 有朝官欲谏,尚未拜下便被人按住衣袖,那朝官转头看向一旁,见同僚摇头,目含深意。 陛下已开金口,大赦未必有害,抚恤银两一案可…… 那朝官忽明,暗暗收手,直当方才欲谏之事未曾发生。 堂外,百姓尚且无声,崔远已露狂喜之色! 天下大赦,娘有救了! 堂内,暮青望着步惜欢的背影,眉头微皱。古来大赦,形同灭罪,未追诉的不再追诉,已追诉的撤销追诉,已受刑的归于无罪。她知道大赦乃帝王示以仁政笼络民心的手段,但实不赞成天下大赦,因牢狱之中确有恶徒重犯,赦免释放于民有害,于被害者及其亲眷不公。 这时,听步惜欢又道:“方才,英睿将军曾言,士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朕以为此言差矣。庶民犯法,斗杀一人十人。士族犯法,戕害万民。似泰和殿大学士李本、奉县知县之流,贪赃枉法,伤及边关将士家眷,动摇军心祸及国本,其罪难赦!贪官犯法,虽不见血亦甚于民,罪当重处!朕大赦天下,乃为施仁于民,而非施仁于脏吏,是而吏犯赃罪,不赦其罪!十恶犯科,不赦其罪!自朕之一朝起,为官贪赃罪同十恶,不赦!” 狂风起,大雪纷飞,这一日,大兴元隆十八年腊月十四,帝于越州奉县县衙宣见百姓,不设门槛,大赦天下,立贪官不赦、十恶不赦之政,止百姓暴动于衙门口,百姓沐浴天恩慑于天威,跪伏而拜,三呼万岁。 崔远率先跪拜,“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恶之罪,谋反、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娘皆未犯,其罪可赦了! 县衙门口,此一声惊醒了百姓,一时间呼声迭起,跪拜如潮,“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随风雪传入长街,远处涌来的百姓不知出了何事,见前头跪拜高呼,亦跟着跪拜高呼,呼声层叠传入县衙,步惜欢负手,仰望云霄,日出云层,一片雪花沾落男子眼睫,片刻融作了珠光。 十八年了,这一日竟等了十八年。 大堂里,朝官们惊望步惜欢的背影,嗡嗡议论。 “陛下!”算盘落空,众臣纷纷进谏,“县衙内颁布赦令不合朝制,此事应回朝中再议!” 谏言被万民呼声盖住,其声为送出堂去,却依旧送入了步惜欢耳中。步惜欢负手望着衙门外跪伏的百姓,未回身,声已凉,道:“朕金口玉言,诸位爱卿是劝朕失信于万民?” “臣等不敢,陛下金口玉言,自不可失信于民,但亦不可有违朝制。我大兴自高祖皇帝起,便有大赦之制,新皇登基、立后立储及天鸡星动皆赦天下囚徒,其余重大喜庆时赦天下皆死罪者减为流放,流罪以下者一律赦免,不曾有十恶不赦及贪官不赦之制。臣请陛下遵祖制!” 即便是死罪者减为流放,流罪以下者一律赦免,也比贪官不赦强。再者,抚恤银两一案牵涉众多,若朝中一致反对,陛下要查也是查不下去的。怕只怕元大将军不肯罢休,要为边关将士讨个公道,那此事便有些麻烦,只怕到时会推出几个替罪羊来。因此,此事不提早打算不成。 “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众臣齐谏,步惜欢回身,袖扫寒雪,笑意不辨喜怒,道:“高祖至今六百余年,旧制当破,新政当兴。” “这……” “爱卿们以为呢?”步惜欢不看那些跪着的,只笑着扫一眼站着的。 刘淮似因暴民受了惊,自被从屋顶提回来便失了魂儿般瘫坐在地,大堂里立着的尚有元修、暮青和季延。 元修深望步惜欢一眼,跪道:“旧制当破,新政当兴,陛下圣明!” 暮青也道:“陛下圣明!” 季延望着步惜欢,只觉今日圣上之言与往日判若两人,一时诧异不解,但想起家中小妹,不得不附议道:“陛下圣明!” “这、这……”众臣皆惊,不可罢休,“祖制乃先祖所定,怎可称旧制?我朝以孝治国,陛下教化万民,当为表率,如此轻忽祖制,实非明君所为!” 暮青闻言顿时面冷,说此话者为列九卿,乃司掌诸侯及少数民族事务的大鸿胪,姓范名高阳,亦是朝中议和使团中的人。九卿乃朝中正卿,与外卿相比皆出自门阀大族。但即便门阀士族势大,臣就是臣,当众指责帝王,此人也确是不将帝王放在眼里。 盛京究竟有多少这等臣子? 这等臣子若是刚正不阿的谏官也倒罢了,偏是自身不正为己谋利之徒,步惜欢在朝中究竟有多艰难? “哦?”步惜欢不怒反笑,惯常的散漫不经,只俯身时面容覆上层阴沉之色,笑望范高阳,不怒亦慑人,“爱卿难道不知,朕本就是昏君?” 范高阳一怔,步惜欢已长笑一声,转身出了大堂,直出了县衙。 县衙门口,百姓们跪着,见帝王缓步而出,皆自发地让开。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高呼之声仍存,大雪如鹅毛,覆了长街,步惜欢走上长街,百姓分如潮水。只见如鸦人头分作人字,路上有人独行,雪路,鲜衣,衣袂猎猎如画。 百姓们回头,望男子背影,见他路行得缓,却也渐渐去得远了。 这一日对奉县来说是漫长的一日,夜里朝中二品大员被杀,清晨尸体被发现,晌午县衙堂审,一件朝官被杀案牵出抚恤银两贪污案,险些酿成乱民暴动,后帝王颁布大赦才止了暴乱。 事后,留给奉县百姓的是那雪路鲜衣人独行的记忆…… 这日,暮青等人跟在步惜欢身后出了县衙回了客栈,范高阳等人却在县衙内不敢出去,直到百姓都散了才敢偷偷出来,由龙武卫护着回了福顺客栈。 元修因抚恤银两之事心中不平,关在房中半日未出,到了晚饭时分,跟店里要了坛酒,抱着酒坛去敲暮青的房门,敲了半晌无人开门,那店小二在楼下愣了愣,报道:“大将军是找英睿将军?” “她午睡尚未起?”元修皱眉问,心中又觉得不对,暮青有午睡的习惯,但从不会睡到傍晚,他面色不由一变,“她可是染了风寒?” 今日查了一上午的案子,雪打风吹的,莫非是寒症又发了? 元修抱着酒坛子便要撞门,小二挠了挠头,道:“风寒?没有吧?出去时瞧着好好的……” “出去?”元修转头看向那店小二,问,“去了何处?”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元修自楼上纵身一跃,落地时已在大堂门口,掀了帘子便走了出去。客栈门口,两队亲兵正站岗,元修问:“英睿去了何处?” “哦,英睿将军说是有事,去了杨氏家中。” 杨氏? “何时走的?” “刚走,也就一盏茶的时辰。” 元修听了,大步便往客栈外走,走了两步又回来,将怀里的酒坛子往那站岗的亲兵怀里一塞,道:“不许喝,送回去。” 亲兵抱着坛子,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咕哝笑道:“要俺喝,俺也不喝!谁不知道是水?” 话刚咕哝完,忽闻怀里有酒香,不由鼻子凑去那红绸包着的酒塞上闻了闻,诧异抬头。 真是酒? * 杨氏家住城北,一间独院儿,颇为偏僻。暮青来时正值傍晚,晚霞映红了院墙茅草上的厚雪,屋瓦上的烟囱里正生着炊烟,暮青一时有些恍惚,江南没有雪,那独院儿炊烟却让她想起了爹爹在时。 崔远来开的门,见是暮青,不由怔住。 “唐突来访,望莫介怀,在下有话想与崔夫人一叙。”暮青道。 崔远闻言眼底生出些戒备,他本不该戒备,这位小将军是西北军出身,与朝中那些狗官不同,若非她出言斥朝官,百姓闯入县衙杀官惊驾,莫说娘死罪难逃,他们一家都难逃死罪,这位小将军对崔家其实有恩,但娘刚被赦了罪回家,她就到了家中,他实在怕出什么变故。 “大赦天下乃圣意,谁也改不了,我有别的话与崔夫人说。”暮青一瞧崔远的神情就知他心中所想。 崔远这才松了口气,觉得方才失了礼数,忙将暮青让了进来请去了屋里。 崔家只一间主屋,两间厢房,东屋窗子半支着,可瞧见里面是书房,西屋旁边辟了间灶房,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围着灶台转,一个烧火,一个踮着脚往锅中添水,见有人进了家中,蹲着烧火那个歪着头瞧人,小脸儿被火烘得红扑扑的。 “哥哥,有客来?”那添水的小姑娘嗓音脆生生的,笑起来眼弯得像月牙儿,模样儿玉雪可爱。 暮青身后跟着月杀,两个小姑娘见是男子,起身福了福,小脸儿微微低下。 “远儿,何人来访?”这时,杨氏的声音自主屋里传来,声音落下,人已走了出来,见是暮青,也怔住了。 ------题外话------ 科普: 天鸡星动——天鸡星属斗宿,共两星,在人马座位于银河系最亮部分。它和政事毫不相干,但是封建统治者很巧妙地把它与大赦联系了起来,以体现天寿皇权的威力。天鸡古人称之为瑞鸟,即凤凰。凤凰乃古人心中的仁鸟,因此天鸡星动时,要有大赦。 十恶不赦——首出自《齐律》一曰反逆,二曰大逆,三曰叛,四曰降,五曰恶逆,六曰不道,七曰不敬,八曰不孝,九曰不义,十曰内乱。由于“十恶”之罪危害了封建制度的核心——君权、父权、神权和夫权,自隋《开皇律》中确立“十恶”之罪后,历代封建法典皆将之作为不赦重罪,帝王大赦天下常不赦十恶,这便是“十恶不赦”的由来。 不赦贪官也有史实,通观大赦历史,罕见有赦贪官污吏的,基本不赦。 正文 第十二章 为君求才 “民妇见过将军。”杨氏只怔了会儿便出了屋,下了台阶便跪了,“今日多谢将军维护我儿,本该在县衙便叩谢将军,奈何时急情乱,尚未来得及,将军便走了。” 暮青将杨氏扶起,道:“我不过言语几句,大赦乃圣上之意,夫人记着圣上之恩便好。” 月杀闻言挑了挑眉头,瞥了眼暮青戴着风帽的后脑勺,这女人这会儿倒是会说话,在主子面前要也这么会说话就好了。 杨氏笑道:“记着,都记着!这不,民妇自县衙回来便叫远儿去城南肉铺买了二十斤五花肉,刚包出肉包来,寻思着蒸好了就给圣上和您送过去。明日圣驾便启程回京了,民妇无以为报,只这两锅肉包为圣上和将军送行,粗野之食,望莫嫌弃。” 方才两个小姑娘在厨房里忙活,暮青已瞧见灶台上放着包子了,以为是杨氏赦了死罪,儿女要为她庆祝去晦,不想竟是包来送恩人的,二十斤肉对崔家来说可是不少的银钱。 “包了也好,路上吃,夫人一家也一起。”暮青将目光从厨房收了回来。 杨氏和崔远却愣住,不知暮青此话何意。 暮青道:“进屋说吧。” 杨氏这才想起还站在院子里,忙将暮青和月杀请进了屋,暮青将紫貂大氅解了,抖了抖雪,抚顺了那貂毛才交给了月杀。杨氏将暮青请到上首坐了,崔远上了热茶来,杨氏道:“陈年粗茶,将军莫嫌。” 暮青品了口,只觉身子暖了些,道:“在下贱籍出身,家中清贫,不挑剔这些,暖身就好。” 杨氏颔首一笑,这才问:“将军方才之言何意?” 暮青捧着茶盏暖手,道:“夫人是聪慧人,李本一死,你知李家必定报复,求了大将军庇佑崔远,又怎想不到你捅了抚恤银两一事出来,一家人难以善终?” 杨氏笑意顿僵,崔远显然未想过此事,顿时皱眉道:“圣上和大将军不是都说要彻查此案?那些狗官自身难保,怎还会有心思来对付我家?” 杨氏摆了摆手,阻了崔远的话,对暮青道:“将军莫怪,我儿生在寒门,只知百姓之苦,却不识官场之暗,人心之险。” 暮青看了崔远一眼,这少年斯文清秀,一身书卷气,一样是文人,论世故圆滑,他与韩其初差得远,但这只因他尚且年少阅历浅薄,而非蠢笨迂腐。他今日救母,夺罪状冲县衙是为勇,读罪状煽民心是为谋,有勇有谋,又是孝子,实乃人才,若能稍加历练,日后定可担当大任。 朝廷已腐朽,腐朽的制度必将被摧毁,刮骨疗毒,割肉换血,提拔寒门子弟是朝廷改革必行之事,那时再招贤纳士不如现在就培养可用之才。 “不瞒将军,民妇亦有此忧。”杨氏叹了一声,“民妇的娘家人早年为官,官场之事民妇略知一二,抚恤银两被贪,有买官者,定有那卖官售爵者,此案必定牵扯甚广,圣上和大将军想彻查此案,阻力定不会小,那些狗官未必自身难保,兴许拧成一团从中作梗,这案子查不查得下去还难说,到时不了了之,回头寻民妇一家的仇怨,只怕难以善终。” 此话与其说是说给暮青听,不如说是说给崔远听。 崔远听了这才知自己想得浅了。 这时却见暮青摇了摇头,道:“不必回头寻仇怨,杀官不易,杀民还不易?今日事闹得大,有人若想取夫人一家性命出气,圣驾走了就可动手。” “他们怎敢如此?”崔远惊住,娘亲杀官,圣上大赦,他还以为凶险已过。 “怎不敢?这些贪官目无王法,何事都做得出。我乃仵作出身,在江南家中时因一件案子得罪了侯门府第,那人家便与知县勾结买通了水匪取我性命,我那时若是死了,此案谁也查不到官府头上,只当是水匪干的。如今夫人一家所处之境与我那时差不许多,因此才来相告,望夫人早日离开奉县。”暮青道。 杨氏闻言心生诧异,“原以为将军是应征从军西北,竟是被逼远走?” “这些狗官!”崔远骂道,他这才明白暮青今日为何帮他,原来是同病相怜,皆是被贪官所害。 “将军被逼远走未尝不是好事,如今将军已官居五品,回朝受封必将荣华更盛,日后衣锦还乡,大仇得报,想想也是件快意事。”杨氏笑道,面上却有愁容。奉县知县刚被革职收押,朝中要再派县官来许还需些日子,他们一家的户籍在奉县,新知县不来,户籍难迁,路引难办,能去哪儿?再说,朝廷昏庸,狗官遍地,只要官府的户籍公文在,他们一家迁去哪儿不得被那些狗官找到? 杨氏心中发愁,面有悲色,她捅出抚恤银两一案原是心存报复,她就要死了,儿女又求了元大将军庇护,她还怕那些贪官报复?哪成想隆恩浩荡,圣上大赦天下,她无罪了。这一回来,不便再托元大将军庇护,儿女的性命却堪忧了。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判死了她,至少能保住儿女。 “这等快意事,夫人若想也成,明日随我一同启程进京就是。”暮青道。 杨氏母子怔怔望向暮青。 “我知道户籍难迁路引难办,既来提醒夫人,自不会无解决之法。夫人迁去何处都一样,唯有跟在西北军里进京才会免于被害,” “这……”杨氏望着暮青,一时不敢相信有这等时运。 “进京对令郎将来入仕亦有好处,寒门子弟需拜入士族门下为客卿或门生,由士族举荐才能为官,想必夫人原先为令郎打算好的入仕门路都不可用了。我虽非士族出身,但有圣上和大将军在,令郎这些年的寒窗苦读才不会白费。”暮青语气虽淡,却句句戳在杨氏心窝子上。 她娘家原是官家门第,虽后来家道中落,祖父当年有些门生尚在为官,她原打算好了,再过两年便叫儿子拜入青州容城知州门下当三年门生,托知州大人举荐入仕,但她走错了步路,杀了李本,捅了抚恤银两案,得罪了太多人,祖父当年的那些个门生怕是不敢帮她了。 一家人的安危,儿子的仕途,这些事原本都是她回来后该操心安排的,未曾想会有恩人来访,连出路都为他们一家安排好了。 杨氏忙起身,对暮青福了福身,感激道:“民妇多谢将军,若真能跟随将军进京自是民妇一家的造化,可将军今日已帮了民妇一家,若再带我们进京,将军难免在朝中成为众矢之的,民妇一家虽想活命,却不想坑害恩人。” “我若查此案,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帮不帮夫人一家都一样。”而且,她回朝就是为了查爹的案子的,她与朝中那些人定难和平共处,迟早是敌,何必在乎那些人恨她多些还是少些? “此事自是有夫人决定,若不想去京中,我也尊重夫人的意愿。明日圣驾就启程回京了,今夜夫人可考虑一二,是去是留望明日一早永德客栈门口,夫人给个信儿。”暮青说着便放了茶盏起了身,准备回去了。 “瞧将军说的,将军此行本就是为民妇一家带了条生路来的,民妇若回绝岂非太不知好歹?民妇也不是那矫情人,将军既如此说了,民妇就应了,只是不能跟着将军白吃白住,若将军不嫌弃,日后到了京中,府上若缺服侍的人,民妇可做些粗使活计。”杨氏道,她虽是厨娘,擅长饭菜点心,但暮青是江南人,未必吃得惯越菜,她便不提侍奉饭食之事了,那些粗使活计她也是做得的。 暮青回朝受封,朝中又有建立水师之意,想来是要在盛京住些年头的,那么开府是必然的。开了府免不得要有侍奉的人,她身边的可信之人也少,只有亲兵四人,杨氏若进府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可用之人。 暮青此行本是为崔远而来,倒没想到为自己寻到了可用之人,当下便点了点头,允了杨氏所请。 杨氏大喜,忙将两个女儿也唤进屋来,带着儿女一同给暮青磕了头,认了主子。 明日一早便要启程,杨氏一家尚有行囊要收拾,暮青不便打扰,说完正事便告辞了。 刚出门,暮青脚步便一顿,元修正立在门口,不知来了多久。 “大将军为人真是亲和,我们将军来崔家,大将军给守门儿。”月杀显然早知有人在门口,他与元修在地宫中待过一些日子,对他的步法早已熟悉,因此才没出来看。 元修没吭声,只看着暮青,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门虽关着,隔着院子,但屋里的话他依旧能听得清。 “大将军属兔的?”暮青问。 元修英眉微挑,没听懂。 “耳朵长。”暮青淡道,转身便走。 日色西沉,晚霞一线,少年踏雪而去,大氅翻飞,残雪随风,雪沫扑在身后男子脸上,微凉。 元修抹了把脸,笑了声,憋闷的心情忽然消散了许多。 与其憋闷,不如多做些事! 待回朝中,他倒要看看是哪些人敢动他西北军将士的抚恤银两,这十年杀够了外敌,不妨杀一杀内贼! ------题外话------ 上个月的长评已经开始置顶啦,评太多,所以咱们一条置顶三天,望姑娘们莫嫌时间短~ 正文 第十三章 隐疾 天刚破晓,寒风低卷,雪扬如雾,隐约见客栈门口人马忙碌。 将在外皆无甚行李,不过一套换洗衣袍,元修跃去马背,战马打了声响鼻,马蹄踏雪,只闻蹄铁寒声。男子转头,逆着风雪,对身旁少年道:“你不若也去马车里,路上还需几日,越往北越冷,你身子弱,禁不起寒气。” “嗯,身子弱。”少年淡淡接话,声音一贯的冷。 元修眉心一颤,坏了,这话她定不爱听。 “那更乘不得马车。”暮青端坐马背,裹了裹大氅道。 “为何?” “晕车。”道罢,暮青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踏踏驰远。 元修哭笑不得,只觉身后一道埋怨目光,回头望去,见月杀坐在马车外,脸色比刚破晓的天还沉几分。 马车里坐着杨氏一家,西北军自边关出来,将领及亲兵皆骑马而行,未带马车。这辆马车是从县衙里征用的,但那马非战马,怕路上脚力跟不上,便套了战马。 月杀不满的是套战马也倒罢了,套的偏是他的战马!给那女人当亲兵长已是件苦差事,如今还得当车夫! 元修也是个愣头,偏将她气走,他驾着马车自追不上她,若又被呼延昊缠上或是出了何事,主子又要责他办差不得力。 元修瞧了眼月杀的脸色,又瞧了眼前头不见了暮青身影的长街,对身边将领道一声,“走!”便也策马而去。 城外的五万新军不进城,已于昨日绕奉县而过,等候在奉县北门外,迎圣驾继续北上。 客来居门口,銮驾已备,李朝荣领着銮驾队子在前,暮青策马近前,见朝官与五胡议和使团的车驾皆已列好,便道:“可以出发了。” 李朝荣朝暮青抱了抱拳,表示知道了,抬手便示意銮驾出发。 暮青点头便要回马往前去,不经意间瞥了銮车一眼,忽然一怔。 銮车里传来一道慵懒笑音,懒洋洋的似未睡醒,“爱卿来了?” “嗯。”暮青淡应了声,眉头皱得更紧,打马便驰近銮车,李朝荣未拦,暮青来到銮车窗旁,问,“陛下可用过早膳了?” “嗯,用过了。”窗关着,只听里头声音含笑,似与往常并无不同,窗缝儿里却隐隐有些清苦气味传来。 甘松香? 暮青心一沉,道:“陛下,杨氏昨夜进上的包子怕太油腻,半夜里又包了素馅的,刚蒸好还热着,嘱咐臣带来进上。” 銮车里半晌无声,过了会儿,听里头叹了声,道:“那爱卿送呈进来吧。” 暮青闻言,利落下马,进了銮车。 銮车里四面锦绣,驼绒铺地,云龙盘丝铜炉里烧着火炭,炉壁微红,暖意融融。炉旁伴一香炉,袅袅香丝半遮一人,那人卧在软锦里,银狐袖口里手腕如雪,执着卷泛黄古卷,容颜隐在香丝后,有些模糊,却被那殷红的华袍衬得些许苍白。 暮青关上銮门,挪了过去。 銮门关上时,元修从远处驰过来,见一御林卫牵着暮青的马,马背上无人,便问道:“英睿呢?” 李朝荣道:“将军在銮车内。” 元修迎着寒风望向銮驾,被风刮起的雪沫模糊了容颜,看不真切,却怔在马上。 她不是晕车? 李朝荣道:“大将军请去前头儿吧,圣驾该启程了。” 元修没看李朝荣,只望着銮驾,李朝荣唤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回马慢慢往前头去了。 也好,銮车里……暖和。 见元修去了前头,李朝荣才抬手示意圣驾启程,銮车缓缓行出,车里,暮青已挪到步惜欢身旁,问:“何处有痛症?” 他在行宫时便常熏甘松,在西北边关时没见他熏,怎到了奉县又熏上了?甘松可是理气止痛的,他可是何处有痛症? 步惜欢不答,只笑问:“素包呢?” “没有。”暮青道,她只为寻个理由进来瞧瞧。 步惜欢笑了声,不见意外之色,只往暮青怀里一瞥,眼神勾人,“还以为你将包子捂在怀里热着呢,若如此,倒真想尝尝。” 暮青披着大氅,面色沉寒,问:“究竟何处有痛症?” “何处都痛,要不你来揉揉?”步惜欢放了古卷,倚去软枕里,含笑望着暮青。旁边一只梅瓶,早梅簇簇,一片暗影落在眉宇,显得有些青暗。 “你能正经些吗?”暮青皱眉。 “这不是正经着?”步惜欢斜卧着,伸手便来牵暮青的手。 这算哪门子的正经! “何病,怎不宣御医?”暮青忍怒问。 “怎知未宣?” “若宣过御医,车辇里怎会无药香?若知你病了,外头随驾的御医和宫人怎会一个个神色如常,毫无慌张神色?”那些御医和宫人可不是朝官,敢不将帝王放在眼里,他们神色如常只能说明压根就不知帝王病了。 步惜欢捏着暮青的手心,瞧了她半晌,叹道:“随行的宫人里若有你这般聪明的,定是不能留的。” “何意?”暮青不喜这罔顾人命之言,但也从此话里听出了不同寻常之意,“此事你瞒着人?” “知者甚少。” “何疾?” “旧疾。”步惜欢垂着眸,梅花剪影落在眸底,一片晦暗色,“幼时练功落下的,御医也治不得,天下唯一人有方医此疾。” “何人?” “巫瑾。” 暮青疑惑地看着步惜欢,她并未听说过此人。 “此人乃南图国的质子,其母为图鄂一族的圣女,精于医毒蛊三术,如今人在盛京。”步惜欢道。 南图国乃大兴属国,与江南滇州接壤,此国原为大图国,奉神权为尊,后不知因何事分裂为两国,皇族治五州,称南图国,依附于大兴,图鄂一族治四州,称图鄂,仍信奉神权。 此国有些神秘,暮青只从一些地理杂记中读过,爹出事前,她连大兴国事都懒得放在心上,自不知南图国有位质子在盛京,还是如此一位能人。 “此疾乃练功所致,偶有心脉沉痛之症,巫瑾开的方子,甘松只是味引子,我常年熏着,倒是有些年头未犯了。这回出来得急,以为停些日子无妨,到底还是停得久了些。” 銮驾稳稳行着,香丝飘摇,男子凤眸半眯,面色苍白,意态比往日还懒。 暮青瞧着皱了眉头,问:“巫瑾既精于医道,难道没有根治此疾之法?” “有。”步惜欢道,却嘲讽一笑,“但此药在图鄂,图鄂锁国已有百年,外人难入。我如今去不了图鄂,巫瑾乃南图质子,更出不得盛京。” “巫瑾的娘亲不是图鄂圣女?”话虽如此问,暮青心中却隐约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大图分裂已久,南图与图鄂势不两立,理应不通婚才是。可巫瑾是南图国皇子,即是说南图国君与图鄂圣女有情才生下了他。巫瑾在南图皇族定是个被排挤的皇子,不然不会被送来大兴为质,而图鄂圣女与南图国君有染,又会如何?想必此事不会善了,不然身为族中圣女,帮亲子寻味药应是不难的。 “此事乃巫瑾之忌,我亦不甚清楚。寻药如今倒是不急,此功未臻化境,有药也难医,待臻化境后才可医治。” 暮青对内功无甚了解,只问:“那你离化境尚有几重?” 步惜欢笑道:“一重。” 暮青不说话了,步惜欢的身手也是成迷,他六岁入宫,在宫里事事身不由己,太皇太后怎会允许他练功?且他这身功法应颇为厉害,他从哪里学的,何时学的? 暮青想得出神,忽觉手心一痛,低头瞧去,见步惜欢正捏她手心,问她:“怎知我身子不适?” 暮青冷着脸把手收了回来,道:“窗子关着,你话也只问了一半,銮驾内又熏了甘松,加上昨夜没来,我若不知你有事,来的定不是我。” 步惜欢到了西北后几乎夜夜来她房里,为她擦那止血祛疤的三花止血膏。昨日夜里他没来,她原以为是县衙里发生的事给他添了心事,因此并未多想,但今日一见銮驾她便知事有不对。 这一路上往盛京去,西北军将领在前开路,其后是圣驾、朝臣车驾和五胡使节团,旁边由御林卫和龙武卫护着,后头由西北五万大军跟着,每日都要由西北军将领检视一遍才能启程,而每当她到銮驾前与李朝荣交代公事时,銮车总是敞着半窗,总有人风雪不误地问:“爱卿来了?可愿随朕乘车?” 今儿窗子关着,话也只问了一半,岂非不同寻常? 步惜欢听着,眸光渐明,眉宇间的青暗之色都似褪了些,笑道:“我说过的话你都记着?” 暮青一愣,瞥向窗边的梅花,道:“自然记着,我还记着每日都回文官乘车武将骑马,但偏偏有人要日日问。若有人天天都让你答同一句话,你也会记着那人说什么的。” “撒谎。”步惜欢瞧着她笑,“如若不然,看梅花做甚!” 暮青听出他说的是视觉阻断,不由转头盯住他。 “嗯,似乎总盯着人瞧,此人也不可信。”步惜欢笑意更沉,苍白的脸色都笑出些红润来。 暮青眸底涌出怒意,咬牙道:“你真有病痛?我瞧着你精神好得很。” “见着你,自然万般皆好。”步惜欢又去牵暮青的手,“昨夜没去,还挂念了?” “我眼下有青乌?” “没。” “那我就是没彻夜难眠。”她是挂念了,但只一会儿,以为他只是有心事不来了,她便睡了,没人打扰,这一夜睡得还挺好。 “……” “观人面色乃最简单的察言观色之法,想学此术,先从最基本的开始吧。日后这等事,你可自己瞧,那没影儿的话就别问了,问得人不自在。” 步惜欢眸光一亮,似没听见前头暮青教他的话,只听见了那最后一句,笑道:“既如此,那便习一习观人色之法。” 暮青皱眉,总觉得这话不太正经。 步惜欢已坐起身来,眉宇间柔意缱绻,伸手去解她的大氅,道:“祛痕之事贵在勤,一日不可懒惫,你身上那疤已淡了许多,昨夜未去,我可是挂念着,不如这就瞧瞧。” 果然! “以往都是夜里在帐中瞧,是该在白日瞧瞧,这銮车行着,晃晃悠悠的,想来应别有一番趣味。” “……” 奉县街巷颇窄,雪天路滑,銮驾行得慢,马蹄缓踏之声悠悠,马上御林卫被长街两旁堆着雪晃得虚着眼,远远瞧着,昏昏欲睡之态。 銮车忽然传出咚的一声! 两旁御林卫齐齐转头,仍是那虚目昏睡之态,眯缝的眼里却寒光胜雪,手整齐划一地按在腰间。 只这一按间,銮车里又传来几声闷响,御林卫拔刀齐指銮车时,那响声已落,听里头传来一道少年冷音,“停驾!我要下车!” 銮驾果真慢慢停下,李朝荣将车门一打,暮青寒着脸跃下,车里未闻帝音,李朝荣抬眼一瞧,眉心儿一跳! 只见步惜欢仰卧在车里,脸上盖着只软枕,旁边梅瓶翻倒,一支梅花挂在头顶,雪水湿了古卷…… “陛下!”李朝荣大惊,回头去望暮青,暮青已翻身上马,策马去了前头。 銮车里,步惜欢脸上仍盖着软枕,只抬手摆了摆,双肩颤得厉害,有笑声自那盖着脸的枕下传来,低沉愉悦。 “继续前行。”步惜欢没将那软枕拿开,只闷声道。 “是。”李朝荣瞧了他一眼,关上銮车的门,上马示意銮驾启程。 但没走一会儿,銮驾又停了下来。 “嗯?”车里传来步惜欢不悦的声音。 李朝荣下了马来,又开了车门,这回面上带了些激动之色,道:“陛下,前方……奉县百姓跪送圣驾!” * 奉县北门,百姓跪满了长街,銮驾停在长街口,步惜欢从车上下来,举目远望,难见尽头。 数十位老者相携跪在前头,高举彩绸大伞,道:“奉县无父母官,草民几个代奉县百姓跪送圣上,此乃一县百姓昨日赶制的万民伞,望送与圣上,愿吾皇万岁,安康长健!” “吾皇万岁,安康长健!”百姓山呼,声震长街。 “奉县地贫,除了万民伞,不知还有何物可进上,城中百姓只好昨夜清扫出了百里官道,盼圣上回朝,一路顺坦。”山呼声落,老者又道。 北门缓缓打开,现一条平坦官道,万军列在林中等候圣驾,雪被扫去了另一旁的林沟里,官道上只见黄土,少见白雪。 “盼圣上回朝,一路顺坦!”百姓伏地,山呼不止。 步惜欢望着长街官道之景,未言,袖口一拢,深深一揖。 百姓跪在地上,未看见躬身一拜的帝王,亦未见到帝王眼角的乌青,带头儿的老者只将万民伞交给宫人,便带着百姓退去两旁,让出一条出城的路来。 那路刚让出来,步惜欢尚未回銮驾,忽闻銮驾后有马蹄声来! 马踏长街,未闻蹄铁声,只闻烈马嘶鸣,一声冲云霄! 步惜欢转头,銮队亦纷纷回头,退往两旁的百姓抬起头来,只见一神骏白马奔来,疾如白电,不见马蹄! 只抬头的工夫,那马已到了銮驾跟前,扬蹄长嘶,蹄踏青石长街! 嚓! 马蹄落下,那马嘶鸣一声,对着步惜欢一甩头,望向北门,马蹄急急踏着地,打着响鼻催促。 李朝荣见了面有叹色,这马好通人性! 这马在石关城马场与陛下有一面之缘,事后陛下命西北军将野马群放归草原,西北军确实开了城门,将野马群系数放出了关去,这野马王当日也是走了的,后来在圣驾启程回京前几日,五胡使节进关时,不知怎的又回来了。 那日嘉兰关城门一开,这马当先驰入城中,五胡使节团见其乃神驹,本想套了它,奈何它聪明得很,祖祖辈辈在马背上征战的胡人也套不着它,它入了关城便在大将军府附近溜达,胡人不敢在大将军府放肆,便只能望马兴叹。后来圣驾回京,它便一路跟在了后头。这马乃野马,虽通人性,性情却烈得很,一路跟在圣驾后头,却不亲近陛下,也不亲近军中战马,只自顾自跟着,独得很。 它不近人,陛下便传旨由它,不得驱赶伤它,它愿跟便让它跟着。 本以为这马会这么一路跟去盛京,没想到它今日倒近了銮驾,也不知怎的改了性子。 步惜欢一笑,似明了马意,道:“卿卿稍安,无险。” 那马闻言打了个响鼻,左右瞧了瞧,马蹄依旧急急踏着地。 步惜欢笑意更深,定是昨日和方才,城中百姓高呼之声惊了它,让它以为他有险才来救他出城的。昨日城门关着,若开着,想必昨日就来了。 “当真无险,不过你若是想带朕看看越州风光,朕也是乐意的。”步惜欢笑道。 卿卿闻言,又左右瞧了瞧,待真的感觉无险,这才喷了声响鼻。那响鼻喷得颇为不屑,显然是不乐意,自甩着马尾,踢踢踏踏地出了城门,只留给銮驾一道神骏的背影。 圣驾还没走那官道,马先走上了,步惜欢失笑,由着它去,自己回了銮车,不多时銮驾便再次启程了。 百姓相送,长长的銮驾队伍缓缓出了城去,踏上了回京之路。 出了越州,行三百里便是盛京。 圣驾在奉县耽误了一日,一路紧赶慢赶,行了半个多月,终于在过年前一日抵达盛京。 ------题外话------ 这章把回盛京前的内容写完了,昨晚写不完,今天上午起来接着写完的 正文 第十四章 深夜献计 盛京城外三十里,朝中已为西北五万新军扎下新营。西北军乃外军,需驻扎在新营,将领们奉召才可进京入朝。 銮驾与两国使节团先入城去,跟随銮驾一同入城的还有元睿。 元睿在地宫中被青州军将领吴正毒害后一直昏迷不醒,元修回朝自把元睿也带了回来,路上看护他的人是齐贺。西北军多数将领仍在边关,吴老正奉命督办蒸馏水与生理盐水一事,离不开边关,齐贺一路帮元睿施针吊着命,不知是齐贺医术高明还是元睿命不该绝,千里颠簸,盛京在望时竟还真留了口气。 圣驾回宫,百官相迎,圣驾和使节团一进城,元家的人便紧随其后接走了元睿。 銮驾进城时,元家有两辆华车停在城门后,一辆接了元睿回相国府,一辆出了城门直奔三十里外新军军营。 到了军营外已是傍晚,马车上下来名老者,白面青须,圆领青锦袍,披深赭厚锦风裘,将帖子递给守营小将,小将一看顿惊——相国府的总管,衣袍竟这般贵气! 那总管求见元修,小将拿着名帖进帐通报,稍时出来,领着那老总管便进了中军大帐。 帐中只元修一人,未着战袍,只穿着身常服,乌冠墨袍,气宇轩昂。 相国府的老管家进了大帐,一见元修便红了眼圈,颤颤巍巍跪拜道:“公子!大将军!老奴给您见礼了!” “陶伯!”元修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人扶起,拍着老者的手,激动难言。 “十年了,公子……公子走时还是少年郎,如今已是英雄儿郎了。” “陶伯也老了。” 主仆二人相顾感慨,陶伯拿衣袖抹了把眼泪道:“老奴能活着再见公子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说哪门子丧气话,我瞧你这身子还健朗着,少说再享个二三十年的福气!”元修笑着拍拍老仆的肩膀。 “老奴若活那么久,不成老妖了?”陶伯抹着眼角,被这话逗乐了,多年未见的心酸皆淡了些,只剩心头暖融融的感慨。 公子走了十年,还跟当初一样,待下人万般亲和。 主仆二人叙旧罢,元修这才问道:“陶伯来此,可是家中有何话要你递给我?” 陶伯这才道:“哟,瞧老奴这记性,实在是人老不中用了。相爷夫人都知您不爱看书信,特叫老奴来递句话,明儿是个好日子,公子披甲还朝金殿受封,又是年节,夜里圣上大宴百官和五胡使节团,退了宫宴后,公子随相爷回府,夫人在府中等着公子一同守岁!这些年公子身在边关,夫人年年守岁夜都望着边关,盼了十年总算把公子盼回来了,公子回来的这日子也真是吉利,夫人说了,今年定要好好热闹一番!” 元修点点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一字,“好。” “那老奴这就回府回禀!”陶伯高高兴兴应了,便要赶着回去。 “不急,晚上让伙头营做几道江南菜,我与陶伯好好叙叙。”元修拉住他,硬要留饭。 “老奴不敢。”主是主,仆是仆,哪怕他看着公子自幼长大,尊卑也不可乱,陶伯忙谢过元修,道,“天快黑了,相爷夫人还等着老奴回话呢,老奴可不敢耽搁。公子今夜也早些歇着吧,这军营离京中三十里,明日大朝,公子可要起个大早。不瞒公子说,盛京城中百姓都知明日公子披甲还朝,早些日子酒肆茶楼的临街雅间就被订空了,听说大多是朝中官家小姐们订的!如今这京中未出阁的女儿们可都惦记着公子,盼着明日一堵英雄风采呢!” 此言听着是打趣元修,实是给他提个醒,要他心中有个底儿。 公子早到了成亲的年纪,只因戍边耽误了,夫人这些年都为他端量着朝中士族门第的千金贵女,只待他回来挑个喜欢的。 公子可非一般人家的儿郎,太皇太后的亲侄子,相府嫡子,将来那登高之人,正室夫人自是要好好挑的。 元修一听此言,反倒兴致淡了,送走了陶伯,心中莫名憋闷,便问帐外亲兵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将军,酉时了,再半个时辰就该用晚饭了。”亲兵道。 元修一听说快晚饭时辰了,掀了帐帘便走了出去。 那亲兵在身后问:“大将军去啥地儿?” “去英睿那儿等饭吃。”元修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那亲兵在后头挠头。 英睿将军人冷话少,大将军总爱往那儿去,难不成是那儿的饭菜香些? 元修到了暮青帐外,却听帐中有人。 月杀、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都在,刘黑子正问明日金殿受封,暮青能封何职,韩其初道:“以将军之功封三品镇军也是使得的,只是将军年少,未免日后封无可封,此番受封大抵也就是个四品,能晋左将军便是可喜的了。” “啊?”刘黑子原本欢喜着,这一听有些替暮青抱不平,“将军这么能耐,就封个四品?” 韩其初失笑道:“朝中文武,四品已是中流砥柱了。朝中士族官门,弱冠出仕,也没有一出仕便是四品的。以将军的年纪,士族公子们尚未出仕,将军便已官居四品,此在我朝已是惊天先例了。” 石大海道:“韩先生此言有礼,俺家里那知县比俺年纪还大,咱将军才多大?已经很能耐了!” 刘黑子一听,觉着也有道理,复又欢喜了起来。 暮青话少,只听不插话,韩其初瞧了她一眼,笑意略深,似有未尽之言,此刻却不方便说。 这时,暮青忽然起身便往外走,道:“我去瞧瞧崔家人。” 杨氏一家安排在暮青帐子旁边,军中不得有女子,但杨氏一家如今有险,不好随圣驾先行进京,暮青便问过元修,将这一家安排在自己帐子旁边,只住一夜明日随她进京。元修念及杨氏一家乃西北军英烈亲眷,便开了特例,只嘱咐杨氏一家在帐中待着,无事不可出帐。盛京天寒,杨氏那两个女儿尚且年幼,下午暮青已让刘黑子加了两只炭盆进帐,人是她带出来的,自要多关切些。 刚打了帐帘出来,暮青便撞见了元修,元修怕她又说他耳朵长,便先一步道:“日后新军就安置在此,我带你瞧瞧这军营地势。” 暮青见元修瞥去一旁不敢瞧她,便心中有数,点头道:“知道了,等等。” 她先去了隔壁帐中看了杨氏一家,元修也跟进去瞧了瞧,见帐中暖和,一家子未有不适,两人才相携出帐,一同察看新军营去了。 月杀在后头不远不近跟着,见元修带着暮青看罢军营,又带着她往山上走,脸色便越来越阴沉。 盛京郊外山势不高,新军营两面环山,山后有湖,隆冬腊月,湖面覆了冰雪,日暮西沉,红霞一线,天云湖雪,山色壮美。 暮青见那湖阔如云河,延绵十里,心中便知朝中将新军营建在此处之意了。 元修在山坡上坐了下来,望湖不语,暮青也坐了下来,问:“近乡情怯?” 他哪是带她出来察看新军营的,分明是想散散心。 “嗯,是有些。”元修笑了笑,十年未归家,如今离家三十里,见着家中老管家才恍惚想起儿时,那时陶伯正当壮年,一晃眼,故人已生华发。 爹娘姑姑,是否也已老了? 在边关时,他可以借着战事忙,不去想家中,如今盛京在望,明日便要见爹娘,才知归心似箭,才知近乡情怯。 急切、怯意,想起陶伯临走时的话又觉得烦闷,诸多心思一股脑儿揉在心里,不知如何排解。军中将领都是些粗汉,他若说近乡情怯,定要被笑话,只觉在她身边是最自在的。 “我倒是盼着明日早来,恨不得此时就归京。”暮青转头望向盛京的方向。 山遮了巍巍帝都,只望得见雪林枯枝云烧天。 “想着给你爹报仇?”元修蹙眉问,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的心情他理解,只是此案扑朔迷离,要查她的杀父仇人,先要查柳妃,柳妃之死似与姑姑有关,他只望一杯毒酒赐死她爹的人不要是姑姑,“此案涉及皇室朝官,怕不那么容易查,回了盛京……我帮你!” 暮青点了点头,两人再没说话,只并肩看那湖光山色,红霞照雪,待夕阳落入山后天色暗了下来便下了山去。 元修在暮青帐中用了晚饭,明日还朝,四更便起,用过晚饭元修便回大帐歇着了。 但这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暮青睡不着,半夜出了帐去。 六月爹故去,如今年末,半年时日,她终于到了盛京。 暮青披着大氅,目望盛京城,却见前头有人行来。 军营里升着火把,火光如繁星,来人一身都尉军袍,相貌俊秀,气度如剑,锋锐割人。 暮青微怔,数月不见,从军时骄傲毛躁的小子倒真像个将军了。 自暮青去了大漠,与章同就没再见过,分明在同一军营,却各自有事忙,今夜撞见,章同一时怔住难行,只知深望着暮青,直到身后跟着的一队新兵给暮青见礼,他才反应过来,皱眉道:“夜深天凉,不在帐中待着,出来吹什么冷风?明日还朝受封,激动得睡不着?” 数月未见,再见她,挤兑她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暮青看了眼章同身后的兵,道:“今夜是你带人巡营?” 新军刚到西北时,章同还是陌长,手下领着百人的兵,如今已升了都尉,领兵两千五百。都尉无需夜里巡营,他却依旧做着这些军中低级将领做的事。 这些日子虽未见,韩其初却与暮青说起过章同。 她在地宫里的那段日子,西北军与五胡战事不断,新军小规模的参与过战事,章同跟着老熊在外围诱敌,助大军打过几回胜仗,因作战勇猛,元修回来后围剿狄部,曾命他领一小支新军半路袭截偷到乌那作乱的狄军,章同杀了那狄军将领,立了军功,回来便升了都尉。 “你的伤如何了?”暮青问,听闻章同曾为诱敌,腹背挨了两刀,一身是血将胡人诱入了包围圈,便是那一战他成就了勇猛之名。 “不过是刀伤,没死就能好!你以为跟你似的,风寒还能病上好几日。”章同傲气一笑,逮着时机又挤兑暮青。 暮青没回嘴,两人相视,半晌后都笑了笑。 数月未见,各自忙着,却都打听着对方的消息,当初一同从军同帐同席的战友情义,终究不会因时日而淡。 “别在帐外吹风了,着了风寒,明日可上不了朝。我还得巡营,先走了。”章同道一声便带着人往前头去了,一路未再回头。 明日进京的都是军中高级将领,将军往下皆在营中等候圣旨,不必入朝。他不能随她一起进城,也看不到她披甲受封之景了。其实他也不太想看,他希望那披甲受封之人是他,可这一日对他来说未到,那他宁愿留在军营里,做他该做的事。他不介意升了都尉还带兵巡营,日后他升军侯亦或封将,他依旧会带兵巡营。他就是要做的那低级将领的事,与兵同食同寝,带出一帮生死兄弟来。 这一生,论大才他不如她,论官位,只要她身份不露,他也许永在她之下。但她女子身份大白天下的那日许会有险,那一日他算不出是近是远,若在近处,他武职尚低,难以领兵救她,至少有一些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兵随他救人。 暮青望着章同的背影,瞧得出来数月来他心性沉稳了许多。其实论为将,她不如章同,连兵书她都未读过。本朝最不务正业的武将便是她了,身在军营,心在复仇,领着武将的俸禄,干着仵作的事。 待爹的仇报了,这一身将袍她终是要卸了的。 待章同的身影不见了,暮青才回了帐中,刚要歇下,韩其初又来了。 看着进帐来的韩其初,暮青道:“看来今夜都睡不着。” 韩其初施礼道:“有一事白日不便说,只得夤夜来见将军,若不说,在下确实睡不着。” “先生但讲无妨。”暮青不爱绕弯子,也不与韩其初客套,叫他有话就说。 “将军傍晚随大将军察看新军营的地势,瞧着如何?”韩其初笑问。 暮青一听便明白了,“先生说的是水师之事。” 韩其初闻言有些诧异,没想到暮青竟能瞧出来,眸光一亮,叹道:“将军聪慧。大将军还朝,不带老军却带新军,新军营背湖,湖水延绵十里,新军有来自江南,朝中此举必有深意。依在下愚见,如今天寒,来年雪化,朝中定立水师!” 暮青颔首,此事步惜欢早料到了,韩其初不在朝中,却一眼能明朝事,此人真有谋士之才。 “大将军不擅水战,朝中若立水师,必另寻水师都督,此乃良机,将军不可错失。”韩其初道。 傍晚他在帐中之言并非主要之意,金殿受封,三品四品皆无妨,水师都督才是将军该谋之事。不提江南,江北有外三军,军权皆在士族门阀手里,将军再有帅才,亦不可能谋三军主帅之位,唯有另谋他路,而将军能谋的便是水师。 江南有水师,江北有外三军,朝中新建的水师独属一支。应是为与江南一战而备。江南水师二十万,江北水师五万,朝中必会扩充水师,水师都督统兵之重实属能预料之事,将军若谋此职,必是建功立业之机! “我亦有此意。”暮青道,权势是助她查凶报仇的利剑,她自不会放手。 “好!将军果有此志,韩某未看错人。”韩其初目光明亮,笑道,“既如此,在下有一计,助将军谋事成功。” 暮青忽然转身,问:“何计?” 韩其初高深一笑,抬脚便往案前去,揭了茶盏,蘸冷茶就灯烛,挥洒一书,负手笑望暮青。 暮青走来案前,低头细瞧,见案上只有两字——不争! 暮青抬眸望向韩其初,见这二字的瞬间,眸底已起慧光。 韩其初低声道:“若在下没猜错,水师之事早有风声传出,京中望族定为此职争得厉害。江北有外三军,盛京有内二军,各门阀世家在军中皆有势力,多年来已相互制衡。水师若落入其中一家之手,平衡必破,是而水师都督一职朝中必会谨慎处之。将军有两利,一者出身微寒朝中无势,二者江南出身颇识水性!将军在朝无势,对朝廷来说便是最好的人选,一来各门阀世家间的制衡可不破,二来无势将军易掌控,用也无忧,罢也无忧。且对朝廷来说,建立水师不难,如何将水师练出来才是难事,将军乃江南人氏通识水性,岂非绝好的练水师人选?将军无势,实为他人比不得的优势!只要将军不争,莫显露雄心壮志来,水师便是将军的囊中之物!” 此言之意,暮青一听便了然于心。 “明日入朝,晚上宫宴,将军不可多交朝臣。”暮青性情冷淡待人疏离,不擅交际,韩其初深知,只是嘱咐一二,言明利害,“将军不怕人缘儿差,将军越不得朝臣之心,元相国或者说太皇太后才越不会心存忌惮,水师都督一职将军才越十拿九稳。” 韩其初笑意高深,短处成了长处,实乃天意要成就一代水师主帅! 待将军统帅了水师,由不由得朝廷拿捏,那就不是朝廷说了算的了。 “多谢先生之计。”暮青朝韩其初一揖。 “切莫如此,在下既跟随将军,自是要助将军成就一番功业的。”韩其初将暮青扶起,两人就明晚宫宴又商谈了几句,韩其初这才告退,只道明日等暮青的好消息。 这夜,暮青彻夜未眠,刘黑子四更天便进了帐,捧来了战袍甲胄,待暮青梳洗穿戴妥当,战马已候在帐外。 天色未明,将士还京。 披甲入朝,金殿受封! 正文 第十五章 金殿受封 大兴建国六百余年,高祖以汴州为根基打下天下江山,后定都盛京。 晨阳初升,白雪皑皑覆了城壕,万丈金辉里坐着巍巍古城。 天刚破晓,城门便开了,锦毯铺过金桥,迎将士披甲凯旋! 元修率文武卫将军、前后左右四将军、偏将与中郎将共十名将领,领亲兵五千穿战袍骑战马,过金桥,进城门,入长街! 长街上百姓如潮,龙武卫执腰刀列两旁,茶楼酒肆、银号当铺、客栈雅庄,皆被拥挤的百姓堵得看不见了门脸。临街窗子皆关着,窗后却见人影绰绰,淡淡的脂粉香自窗缝里飘出散入长街,只为寻那十年春闺梦里人。 那人端坐神驹之上,簪螭虎雪冠,穿鲜袍银甲,挽神臂烈弓,长弓杀气凛,银甲雪霜寒,映那人眉宇星河朗朗,乾坤坦荡。 那人身后,猛将相随,面庞如刀刻,目光藏剑,威凛如虎,唯后方一员小将略显单薄。那小将舞象之年,簪苍鹰雪冠,穿白袍银甲,踏鹰羽战靴,不过少年郎,却披五品甲!少年跟随在末,身虽单薄,气度却如莽莽北原里扎根的青竹,清卓坚毅,不可摧折。 少年身后,五千精兵相随,马踏青石,军容齐整,甲胄寒彻,腰间长刀未出鞘,风里却似有杀音。 长街寂寂,百姓无声,原为看热闹而来,如今却人人绷着心神,大气不敢出。 风荡长街,将士还朝,如一把出鞘利剑,荡尽六百年古都富丽靡靡,豁开一路沙场征战波澜壮阔。 西北军! 戍守国门的战神们,凯旋归来! 沿街百姓无人出声,不约而同地以静默目送将士们入城门,过长街,走荆道,鞭炮未响,狮龙未舞,戏班未唱。这一日,盛京原本该有的热闹场面皆未有,只因无人想堵住将士们还朝的路。 宫门前等候的礼部官员迎到人时颇为诧异,时辰竟比预计的早了不少。 将士下马,东门大开,元修率五千将士入东门,过景门,上乾华门广场,列高阶之下。 有宫人自乾华殿出,手捧圣旨高声宣诵,宣圣上仁德,颂边军之功,十年之功,一一细数,将士跪听,高呼精忠报国誓。 圣旨宣诵罢,宫人将圣旨奉去一旁,此道颂功之旨今日将同封赏的圣旨一道儿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北边关,下到仍在边关镇守的将士们手中。 “宣西北军将领进殿——” 宫人长声喝报,元修率众将士谢恩起身,五千精军立于广场,将领随元修上玉阶,步步登高,披甲入殿! 殿中天子高坐,百官肃列,众将领入殿而拜,宫人将圣旨一展。 啪! 将士垂首,听封! “西北军大将军元修,固关城,戍边防,外抵胡虏,内剿马匪,定国安邦,忠烈盖世,封一等镇军侯,赐良田万亩,金银万两。” “西北军镇国将军顾乾,忠君报国,戍边半生,封一等忠勇伯,赐良田万亩,金银万两。” “西北军骠骑将军鲁大,英武果敢,勇冠三军,封二品镇西将军,赐良田三千亩,金银三千两。” 顾乾和鲁大等西北军将领皆未还朝,封赏圣旨当殿宣读后还要加急送往边关。十年戍边,西北军将领皆有封赏,宫人宣旨之声如潮,一波接着一波,传出金殿,广场上空如闻雁鸣。 “西北军左将军王卫海,封三品平西将军,赐良田千亩,金银千两。” “西北军右将军赵良义,封三品安西将军,赐良田千亩,金银千两。” …… 封赏按品级自高而低,先封了西北军老军将军,再封新军! 新军六月征自江南,九月抵达边关,至今半年时日,多于石关城内练兵,小规模参加过边关战事,有功者尚不足以封将,却有一人出身寒微,短短半年时日,受封五品! 此人此时正在殿上! 那人跪于最末,恭肃垂首,不见面容。 宫人执旨,不知是念久了嗓子疲累还是口干,竟破了嗓音,“西北军英睿中郎将周二蛋!” 嗓音一破,分外刺耳,百官皆似被这尖利之音刺着,齐齐蹙眉,先望跪着的少年将军,再望那宫人,皆以为听错了。 村野之名,也能登金殿入圣听? “西北军英睿中郎将周二蛋,断奇案定军心,破机关救新军,战马匪护百姓,入敌营救主帅,实乃智勇双全,无愧英睿之号!封西北军左将军,赐良田百亩,金银千两,钦此——” 封将圣旨就此读罢,众将领旨谢恩,帝道平身,众将起身,百官齐望暮青。 只见少年蜡黄面色,粗眉细眼,难以想象如此平平无奇之貌,却做下诸多惊世之事。 半年时日,一介贱民自边关至盛京,金殿受封,官居四品! 此例莫说寒门未有,士族也未有之! 百官瞩目,暮青肃立,面无表情。今日受封之职不出韩其初所料,果真是四品左将军,圣旨中也未提水师之事,显然她刚还朝,元相国对她知之甚少,尚不放心。以她昨夜和韩其初的推测,今夜宫宴才是考验。 早朝时辰并不久,众将平身后,帝王又亲口表彰了一番西北军戍边的功绩,每彰一功,众将都得跪谢圣恩,呼精忠报国誓,礼节繁琐。暮青跪跪起起,碍于宫礼不曾抬头,连龙袍衣角都没看到。 表彰过后,百官便提了宫宴一事,意思是今晚即是大年夜,又是将士还朝之日,可谓双喜,因此今晚宫宴理应大办!不仅要宴请诸王百官,还要宴请五胡使节团。如今两国议和,此举一为彰显我国乃礼仪之邦,二为彰显我朝富丽强盛,扬大国之威,震慑番邦云云。 这些事本就是事先商议好的,此时说起不过就是在朝上走个过场,帝王准奏之后便退了朝。 退朝时又行了番宫礼,待帝王走后,百官才纷纷起身。 但有一人未起——元修。 元修跪着,垂首转身,面向一人,道:“孩儿不孝,见过父亲。” 百官静默,暮青循着望去,见一老者负手立于元修面前,竟有花甲之年,绛紫盘领仙鹤华袍,两鬓含霜,目光威炯。父子十年未见,再见时身在朝堂,元相国只微微颔首,威声道:“你母亲在家中念着,回府再叙吧。” 元修道是,这才起身。 百官围贺,元修一一寒暄,暮青随在人堆里出了金殿。 一出金殿便见广场上五千精兵昂首肃立,百官负手金殿外,齐发喟叹之声。 “军容齐整,势若星河,不愧为戍守边关之狼军!” “五千精军便有此势,三十万军实乃利剑也!” “我朝有此狼军,真乃社稷之福!” 暮青见此不由面生寒色,早朝已退,帝王已去,百官却不出宫,反而在金殿之外高阶之上指点军容,好似阅兵!这等有失臣子本分之事,元相国身为百官之首竟不阻止,反由着百官胡言。 “相爷在朝为国殚精竭虑,大将军在外精忠报国,真乃虎父无犬子,堪为我朝佳话!” “此言差矣,如今不该称大将军,该称侯爷了。” 百官皆怔,随即笑起,又纷纷恭喜元修。 暮青见元修面色也淡了些,回身对王卫海和赵良义道:“你们将人带出宫去,我且回府一趟,晚上宫宴再聚。” 王卫海和赵良义领命便下了高阶,直去广场将那五千精兵带往宫门。 “还有你。”待人走后,元修又对暮青道,“上回你在边关受封,圣上赐了你座宅子,地契房契都给你了,那宅子地段我瞧过,在内城南街上,鹭岛湖附近,景致颇好。你且去瞧瞧,带着你的人先安顿下来。” 他本想邀她去相府一坐,但方才百官胡言,坏了他的心情,想必她也心情不佳,那便改日!这一议和,他们应会在盛京住些日子,她先安顿下来最要紧。 暮青点了点头。 “你初到盛京不识路,我先送你过去!”元修对暮青说完才对元相国一揖,道,“父亲,军中将领回京尚需安顿,儿子先将人安顿好再回家中。” 元相国颔首道:“嗯,身为一军主帅是该先安顿好军中将士再谈家事,你且去吧,为父回府自会与你娘说。” “谢父亲。”元修恭敬谢过,这才带着暮青与其余西北军将领先行出宫。 一行人下了高阶,过了广场,直往宫门而去,元相国负手立于金殿外,目光却落在暮青背影上,深深审视,直到一行人出了宫门,再看不见。 * 盛京分内外两城,外城住着百姓,内城拥着皇宫,王侯公卿、士族京官府邸皆在内城。 鹭岛湖乃城南一景,两岸有桃林,湖心有岛,春赏桃花,夏赏白鹭,秋品蜜桃,冬赏湖雪。南街的宅子并非有银两便能置办得到,不是宫里赏的,便是王侯公卿府邸,也有些是士族高门置下的外府,用以小住赏景的。 暮青的宅子三进三出,面向鹭岛湖,宅中有阁楼,登高临窗便可赏湖景,后有小园,宅子不大,比不得五进七进的大府,却胜在幽静精致。 暮青非那挑剔之人,这宅子却也颇合她心意。 杨氏将宅子里里外外瞧了一遍,笑着回禀道:“禀将军,府中一应家具都是齐全的,各屋里连古董花瓶等摆设都是现成的,后园的景致打理得也好,无甚物什可添,只需添些服侍的下人。” “无需添人,我不喜吵闹。”暮青道。 “对!咱们将军喜静。”刘黑子点头,他服侍暮青有段日子了,对她的性情自比杨氏了解得多,当下便道,“咱们是武将府邸,将军有亲兵,无需小厮服侍。” “这……”杨氏有些为难,不添人倒没什么,只是厨子得添一个,“将军喜静也得吃饭,将军乃江南人氏,想必吃不惯京中面食,还是添个江南厨子的好。” “此言有理。”元修在旁边道,“京中我虽多年未回来了,寻个江南厨子还是容易的,这事儿交给我!” “不必。”暮青摇头,看向杨氏,“我对吃食不挑剔,只需清淡些,厨房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她来盛京可不是为了过舒坦日子的,她自己的性情她知道,查起案来得罪的人定不会少,吃食之事最好不经外人之手,防着些总是没坏处。 杨氏有些诧异,越菜酱味重,主食也是面食,她是怕暮青不习惯,当初才没揽厨房的事的。但她也是明白人,大府里的那些事她都经历过,自知暮青要她经手厨房之事的意思,这是将她当初自己人信任了,杨氏心中感动,因此便没推拒,痛快地应了此事,“奴婢听将军的,菜食会记得清淡些的。” 暮青点头,说完了此事便又对其他西北军将领道,“诸位将军住我这里吧。” 这些将领并非都在京中有宅子,他们虽都封了田地金银,但家眷都在西北,没必要在京中置办宅子。京中置宅太花银两不说,也不是有银两就能买得到,有这银两还不如给在西北的妻儿老母。再说了,这次回京,若能领水师都督之职,她就会在盛京常住,他们却未必久留,武将指不定哪日就要奉旨回边关,没必要在京置宅。 诸将听了皆笑了起来,“这就不用你小子操心了,俺们早就盯上了大将军的宅子,一起挤他那儿去!” “没错,我在边关时,朝中封赏赐了几座宅子了,挑座宽敞些的,挂上大将军府的匾额就能住人了。”元修道。 “啥大将军府,侯府!”旁边一名将领道。 其余人皆笑闹道:“对!咱们大将军现如今是侯爷了。” 一名将领掐着嗓子道:“侯爷万安,小的们要去侯府住几日。” 众将哄笑,元修一脚将那将领踹出了门去。 暮青挑眉看向元修,听出他话里之意来,问:“你要搬出府去住?” 元修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道:“自然,搬出去住自在些!” 回京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他不愿住在相府,除了朝中事,还得理会兄弟姐妹那些破事,不如开府单住,府里搭个练武场,没事跟将士们比比拳脚,多自在! “还有你这府,如今你也是左将军了,回头也挂块匾额,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一起帮你置办!你今日就在府中歇着吧,宫宴戌时开,到时我来接你,咱们一块儿入宫。” “好。”暮青点了头,元修这才告辞,带着其余将领去他府上安顿。 人走了之后,杨氏才笑道:“圣上可真是替将军省了一大笔银子。” 她早年也是官家小姐,见过世面的。这盛京内城的屋宅,尤其是这等地段景致的,有金银也买不着,就算买着了,置办衬得上的家具摆设就得花上好一笔银两。她原以为圣上赐这么座宅子,前后两次封赏赐给将军的那两千两黄金和千两银子,光置办家具和古董摆设就得花个半数去,没想到圣上赐的宅子一应都全了,真是替将军省了! “省下的这些银两,将军可留着应酬京中人事。”方才有外人在,有些话不便说,此时人都走了,杨氏才开口。 “我不爱应酬之事,府上不必行此事。”暮青道。 杨氏闻言又生诧异,在京中没有人情往来如何立足? 她这才体会出暮青的性情有多清冷寡淡来,不过,她是那连朝中公卿御史都敢骂的人,瞧不上攀关系走人情也是正常事。 “你可觉得跟着我会朝不保夕?”暮青抬眸问。 杨氏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道:“瞧将军说的,您是那连公卿御史都敢骂的人,奴婢也是连二品大员都敢杀的人!还怕朝不保夕?将军不爱应酬便算了,奴婢一家跟着您,自是生死在一起的。” 暮青听了低头喝茶,杨氏说的话是真是假,她自然一看就知。 杨氏其实也是个奇女子。 “这可好,圣上赏下的金银,将军还花不出去了。”杨氏笑道,似绞尽脑汁也要把暮青的银子花出去,想了会儿,忽一拍手,“花不出去也是好事,留着日后娶媳妇!” 暮青正喝茶,听闻此言险些呛着,咳了好几声。 杨氏只当暮青是少年心性,害羞了,咯咯笑着便出了屋,过了会儿拿了张单子出来,上头列的都是需采买的东西。 刚般新宅,虽说一应家具摆设都是齐全的,但居家过日子,一些细小的东西还是要添的,比如厨房里的油盐酱醋,洒扫院子的扫把水桶,还有,暮青想住在阁楼,阁楼里的摆设还要她去瞧瞧,帐子帘子,床榻被褥,样式若不喜欢都是要换的,且被褥都该做新的,只是今天过年,没地儿扯绸缎棉花做新被褥,这些事都得年后才能办。再有,宅子里的古董摆设虽是本来就有的,也要列张单子,在暮青那儿存个底儿。 杨氏倒豆子似的说着过日子的事,暮青听着心生恍惚,她前世父母就过世得早,这辈子又只有爹,没见着娘的模样,有杨氏这么个絮叨的在身边,她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这些事暮青皆不想理会,全都交由杨氏去办,自己吃了午饭便歇着了,只等傍晚元修来,一起赴宫宴。 ------题外话------ 这章前段难写,费了不少时间 正文 第十六章 英睿之谜 这日晌午,元修回了家。 相国府后园风亭外,一名美妇人被簇拥在前。 妇人罗裙华琚,宝髻烟妆,明眸含泪,袖中春指掐得发白,望着那披甲进园的英武儿郎,欲迎还怕梦醒之态不似妇人,倒似未出阁的女儿。 “娘!”元修望见妇人跪地便拜,甲胄撞地,其声铿然。 “我儿!”华氏潸然,挣开婆子便与他抱头痛哭。 孩儿少时离家,当娘的夜里梦醒,十年里记起的都是少年模样,如今见到的却是英武青年,华氏不由泪失衣襟。 “快叫娘瞧瞧!”华氏含泪道。 元修仰起头来,由母亲捧着他的脸细细端量,星眸灿亮,笑容朗朗,“娘还是儿子走时的样子,半点儿没老!” 华氏见着儿子,本悲喜交加,乍一闻此话着实愣了会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欲打又不舍得下手,只道:“十年不着家,在边关没人管你,越发没规矩了,竟打趣起娘来了!” 话虽轻斥,华氏眉眼里却都是笑,手上更是将元修给扶了起来。 “六哥!”元修刚站起,华氏身后的人堆里便窜出个少女来。 只见那少女十四年华,明眸善睐,丹唇皓齿,一身骑装,月香裙,羊马靴,红梅大氅,在一众脂粉里颇显出几分飒爽英姿,分外惹眼。 元修微怔,将少女一番打量,喜道:“七妹?” 元钰笑容明朗,脸颊上顿时生几分红润来。 “你都长这么大了?”元修既喜又感慨,想像小时候那般将妹子抱起来已是不能了,只得揉了揉她的头。 “哎呀!”元钰咯咯笑着躲开,远远道,“六哥可别给我揉乱了,晌午过后我还想去校场骑马呢!” “今儿过年,骑马做甚?”华氏斥道。 “六哥回来了,自要去趟校场,我这些年练的骑射之术都要给六哥瞧瞧!” “你六哥刚回来,今晚还有宫宴要赴,你就不能让他歇歇?”华氏摇头,对元修叹道,“你瞧瞧,你走时她尚小,还瞧不出性子来,这些年是越发疯得没边儿,骑射这等儿郎学的武艺,她也跟着学上了,盛京哪家府上的女儿也不像她这般没样子!” “娘该庆幸我是女儿家,若是男儿,我定也像六哥一样从军边关,杀敌报国!”元钰笑容明朗,声如黄莺。 “好!有志气!”元修笑一声,又去揉亲妹子的头。 “你还夸她?哪有女儿家成日想着从军报国的?”华氏瞪了元修一眼,颇为无奈,华家出武将,这对儿女都像了他们舅舅。 元修闻言,想起那真扮作儿郎从军的少女,笑容里不觉添了些温柔。 这时,只听有人道:“见过侯爷,给侯爷道喜了。” 元修循声望去,见华氏身后一群女眷,除了婆子丫鬟,便是他那些已出嫁的庶姐了,给他道喜的正是二姐元贞。 元贞身后的婆子惊住,忙暗扯元贞的衣袖,二小姐昏聩了,今儿侯爷凯旋,夫人与侯爷母子十年未见,正在说话的兴头儿上,二小姐怎可插嘴? 元贞似未察觉婆子的提醒,只笑看元修。 从前她是不敢的,华氏乃郡主出身,规矩甚重,除了亲生子女,也就待原配夫人所出的元谦和善些。 原配马氏身娇体弱,成日汤药不断,成婚多年未有所出,几个妾室倒是生了一子三女,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喜,千辛万苦保住了胎,生了嫡子便撒手去了。那嫡子跟他娘一样,身子骨儿弱,成日也是汤药吊着。 马氏过世三年,华氏便嫁了进来,她虽是继室却贵为郡主,出身比马氏尊贵得多,生下元修后,府里便渐渐没人提马氏生下的嫡子,皆尊元修为相府嫡子。 华氏入府后颇重规矩,但只要不失了礼数,她便不曾责罚过妾室,也未曾苛待过庶子女。但府里的人都知道自她入府,府里的妾室便再没生养过子嗣,唯有她生下了一双儿女。 元贞内心冷嘲一笑,她出阁前在府中一直谨小慎微,如今嫁得好,夫君宠爱,又为夫家生了二子,在夫家脚跟立得稳,回娘家自是腰板直。 元修笑容淡了些,抱拳道:“见过二姐,三姐,四姐。” 元贞三姐妹忙给元修回礼,福身间环佩叮咚,个个好仪态。 华氏淡淡看了元贞一眼,江北有外三军,西北军为一军,尚有陵北、沂东二军,元贞嫁的是沂东大将军的长子陈南,元家的庶长女嫁了陈家的嫡长子,陈家求的是元家在朝中的势力,元家求的是陈家之兵,不过是联姻。以元家如今在朝之势,元家之女便是没有所出,在陈家也站得稳脚跟。 这便沾沾自喜了,妾室所出终是难成大器。 “娘,五哥可在屋里?我去瞧瞧他。”元修转身问,家中兄弟姐妹多,却唯有五哥与他年纪相仿,儿时最有话说,只是五哥身子不好,终日在屋里不出门。 “去吧,你五哥听闻你要回朝就念叨着你了,这些天一日问几回。你知他性子淡,这般挂念你也是不容易,今早还问你何时下朝回府,要一起出来迎你。这寒冬腊月的,他那身子骨儿,娘哪敢让他出来吹这寒风?正巧你爹说你要先安顿军中将士,娘便说你晌午也不一定回来,叫他在屋里安心等着,待你回来了便去给他问安。” 问安? 元贞面儿上笑意不改,内心却冷嘲一笑。 这话听着好像真将元谦当作嫡子似的,若真如此想,这些年怎不提此事,由着元谦在府中地位尴尬?如今不过是瞧着元修领着西北军,在府中地位稳了,才说此话罢了,反正说句话又不使银钱,一可示为母慈爱,又可示主母和善,何乐而不为? “六哥要去看五哥?我也去!五哥前些日子说雕件好东西给我,等不及守岁过了再跟他讨了,我今儿就先瞧瞧去。”元钰笑着跑去元修身边。 “好!”元修一口应了。 华氏无奈瞪了元钰一眼,这都怪她见儿子远在边关,身边只这么个女儿陪着,便对她疼宠了些,养成了这无拘束的性子。她叹了口气,倒也没拦,想着总比她大过年的去校场骑马好。 “既如此,咱们都回屋吧。你们嫁出去这些年了,今儿能聚在府里不容易,定要好好热闹热闹。”华氏回身对庶女们道,面色却有些淡,吩咐身旁的婆子道,“去前头瞧瞧相爷和姑爷们,若无朝事可谈,待会儿便开席吧。” 今日元修回府,府中嫁出去的庶女便和姑爷们回府恭贺,正巧赶上了过年,这才都在府里。 那婆子应是便退下了,没往前头走几步,远远的便见一小厮匆匆行来。 “相爷和夫人心意相通,定是也等不及开席了。”婆子回来笑道。 华氏笑了笑,看向那小厮。 小厮却禀道:“禀夫人,相爷派小的来传侯爷去书房。” 元修还没走,听这话一愣,华氏也愣了,还没说话,便听元修道:“好,这就去。” “娘,儿子先去书房瞧瞧,回头再去看五哥。”元修走前对华氏一揖。 “去吧。”华氏只得笑着颔首,见元修走远了,这才叹了声道,“何事这般急?儿子才刚回府就急着说那些朝事,也不让人先歇歇。” * 元修到了时,元相国已在书房里等他了。 “父亲。”元修给元相国见过礼,问道,“父亲传儿子到书房,不知有何事?” “何事?”元相国望着儿子,目光威重,问,“爹问你,家中寄的书信你可看了?” “边关事忙,未看。”元修道。 元相国早知他未看,本就心中有气,见他这般坦坦荡荡,连谎也不撒,顿时更怒,道一声:“逆子!” 元修垂首听训,不言语。 元相国喘了几口气,怒道:“家中书信你不看,你用人失察你可知道?” 元修一愣,这才抬起眼来,问:“父亲所言何意?” “何意?你新军里那姓周的,你可知她是谁的人?”元相国问,那乡野粗名,他喊不出口。 “父亲说的是英睿?”元修怔了会儿才寻思过来。 “英睿?就是这英睿!当初封将圣旨下到边关时你也不想想,你军中猛将如此多,何以一介无名小卒得此封号恩宠?”元相国语气严厉,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父亲想说,英睿是圣上安插在军中的人?”元修淡问。 元相国瞧他面色不喜,知他向来护着自己人,问道:“你可知此人从军之前入过汴河行宫?” 行宫探子半年前来报,圣上封了个美人,一破数例,万般恩宠,将人带去了乾方宫中同住。此人貌好名粗,名字报来时,他一眼便记住了。只是此人只在乾方宫中住了几日便不知所踪,宫人皆在偷偷议论此事,探子来报时认为圣上喜怒无常,人已被杀,未曾想这人竟出现在了西北军中!虽相貌与当初的探报相差颇大,但两人同为汴河人士,又是同名,难道会是巧合? 他得知此事后曾派人去汴河密查,可恨的是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与元家有宿仇,这些年来元家在江南行事不易,苦心在汴州刺史府里安插的势力半年前忽被连根拔除! 没了刺史府里的人,要在汴河治下九县百余村查一个村野之名的少年并不容易,他只得将此事寄了家书到边关,望儿子留心此人,哪成想这逆子竟未读,还带着此人回朝受封。 朝中想建立水师,城外驻扎着的那五万江南新军正当用时,军心为重,此人在新军中颇有名望,她既回朝便不得不封,但此人身份来路不明,是谁的人尚不清楚,要不要重用还需细细思量。 “英睿并非圣上之人。”这时,元修忽然开了口。 ------题外话------ 不会写宅斗,卡得要死,但是元家在整个故事里又很重要,该介绍的还是要介绍一下。 宫宴放到下章吧,先更这些,继续去写。 正文 第十七章 家法,偶遇 “你知道此事?”元相国惊诧道。 “英睿进美人司的缘由已跟我说了,只是此乃她的私事,儿子不便说。”元修垂首道。 暮青来盛京是为了查凶报仇,她的杀父真凶尚未查到,此事自不可说,且周二蛋之名乃冒名顶替,暮青又是女儿身,其中自有许多不可说。 “你!”元相国气极,“一个军中低级将领值得你为她保守私密?” “值!”元修抬眸望着元相国,字字如铁石,“爹,英睿救过我的命!一次在狄部王帐外,若非她发现身后帐中埋藏有箭手,我已万箭穿心!一次在流沙坑中,若非她懂得脱身之法,我已被流沙掩埋!地宫前殿,她看破机关,救殿中人于火油浇身烈火焚身之险!甬道里是她为我拔箭治伤,三岔路口、地宫圆殿,皆靠她指明道路,若没有她,爹今生便见不儿子了。” “愚蠢!爹真怀疑你在边关是如何百战百胜的,身为大将军,日日制敌策,看人竟如此浅薄,不识人心之险!”元相国不为所动,反怒斥元修,“暹兰大帝的陵寝机关深诡,一介村野匹夫怎懂得破解机关之法?” “朝堂才有叵测人心,边关儿郎皆是赤子之心。”元修目沉如渊,反唇相讥。 元相国气极,连声道:“逆子!逆子……你果真对议和之事心有怨言!” 何为朝堂人心叵测? 元家把持朝政多少年了,这话与其说在骂朝官,不如说他在骂他爹! 知子莫若父,他不仅对议和之事不满,他还不满元家这些年来所谋之事。 “跪下!”元相国怒喝一声,元修甩袍便跪,战甲未卸,铿地一声,端的是铮铮铁骨! 元相国见此眼里烧出怒火,大步出了书房,道:“去请家法来!” 管家陶伯一惊,不敢有违,却问道:“回相爷,家法在祖宗祠堂里供着,施家法该去祠堂外头……” “这逆子没脸见祖宗!”元相国打断陶伯的话,华袖一拂,怒风直扑陶伯的脸。 陶伯垂首,躬身而退,到了书房院外,对长随道:“快去禀夫人!” 长随匆匆忙忙去了,华氏刚回屋里,热茶还没品完一盏,闻讯惊起,茶碗啪的一声打碎在地,由婆子扶着便往外去。但元家书房乃是重地,华氏也进不得,只能在书房院外急问:“相爷何故责罚修儿,竟要动用家法?” 书房的门关着,听不见里头的声音。 元修一直跪着,见父亲执了家法回来,笑了声便卸甲去袍,爽快往地上一掷! 寒冬腊月天,窗下烘着白炭,元修精赤着上身,昏暗的书房里,炭光照得男子腹背的刀疤深一道浅一道,纵横交错,在富丽的书房里显得分外狰狞。 窗外风如涛急,恍惚间似见沙场刀光,闻马嘶风啸。 元相国执着皮鞭,盯着那些新旧刀疤,眼底生出痛色。但见元修跪得笔直,面无惧色,反有笑意,那笑意刺了他了眼,不由扬鞭,狠狠抽下! 啪! 鞭起鞭落,男子背上的旧刀疤添一道血红新痕。 元相国的手都在抖,声音沉怒:“这一鞭,替祖宗打的!要你记着,我们元家乃开国之臣,出过三位皇后五位宰相,世代忠良!” 元相国训子之声隔着书房门窗院子,华氏听不真切,那声鞭响却如晴天炸雷,华氏揪着心喊道:“相爷!” 啪! 书房里又有一声鞭响,元修背上再添一道血痕。 “这一鞭,替你祖父打的!你祖父当年赋闲在家,本不涉朝政,你可记得他是为何回的朝堂?” 啪! 鞭落皮肉绽,血痕盖了那些曾在边关落下的刀伤。 “这一鞭,替你姑母打的!可还记得你姑母是为何入的宫,又是为何入的冷宫?” 啪! “这一鞭,爹打的!要你记着,元家这些年所行之事皆是为何!” 四鞭,元修一声不吭,元相国却呼哧呼哧喘气。 “这些年来你身在边关逍遥自在,忘了家门荣辱!为父今日便打醒你!”元相国执鞭指着元修,不去看他背上鲜血淋漓。 院外,华氏再听不得那鞭声,推开护卫便往院里进,护卫忙拦,“夫人不可!书房重地!” 华氏厉声喝道:“让开!本宫今日非要进,如若觉得本宫私闯了相府重地,你等便拔刀杀了本宫!” 护卫自然不敢拔刀杀她,犹豫间,华氏推开人便进了院儿,婆子丫鬟等人不敢进,只好等候在外,眼睁睁瞧着华氏推门进了书房。 “我儿!”华氏一进书房,正瞧见元相国举着鞭子指着元修,元修背上的血痕叫她眼前一黑,稳了稳心神便扑了过去。她护住元修,仰头看向元相国,怒问,“相爷这是为何?今日修儿初回府,又是年节,何事非得动这家法?” “你问这逆子!”元相国未提华氏私闯书房之罪,只指着元修道。 “儿子没错。”元修道。 “你!”元相国气得直哆嗦,鞭子举起便落,华氏护着元修半分不让, “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父亲可还记得这八字?”元修抬头问。 元相国怔住,举起的鞭子僵在半空,元家子弟哪有不记得此八字的? “此乃祖宗所言,元家的家训!儿子没记错的话,其中似乎没有家门荣辱这四字。”元修望着元相国,眉宇间一派坦荡,“边关是逍遥自在,但杀敌杀得也痛快!这些年儿子不愿回来,确有图自在之心,此乃儿子不孝,父亲要罚,儿子受了!但这十年儿子不曾辱没过元家的家风,对得起家国,对得起祖宗!” 言外之意,不遵祖训、辱没了家风之人是他这个当爹的? 华氏也被元修此言惊住,忙从地上拾起战袍给他披上,道:“你爹在气头上,给你爹服个软不就好了,何苦挨这顿家法?你们父子俩真是跟从前一样,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就是这等阵仗,也不瞧瞧今儿是什么日子,存心叫我过不舒坦这年。” 父子俩闻言皆没了声儿。 “快给你爹赔个礼!”华氏道。 元相国看向元修,冷哼一声,怒气难消。 元修叹了口气,“爹,姑姑之仇儿子记得,但那是先帝之过。亏欠我们元家的人是先帝,先帝已驾崩多年了。” 先帝是已驾崩了,但步家还有人活着! 元相国冲口便要说出此言,却见华氏自元修身后抬头,狠狠给他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元相国将此话咽下去的时候,华氏将元修扶了起来,对门外道:“快备止血膏和白药!” 元修穿好袍子提了甲胄,走到门口时脚步一停,未回身,只道:“还有一事爹忘了,先祖跟随高祖皇帝打下大兴江山,起初也是村野之人。村野匹夫未必无才,儿子倒觉得,村野出高人。” 元修说罢便出了书房,外头小厮丫鬟皆备药去了,华氏带着婆子陪着他回屋上药去了,唯留元相国立在书房窗前,面色晦暗不明。 * 暮青初到盛京,新宅景致虽美,却不太习惯,幸而阁楼里有些医书。 她中午睡不着寻医书来看时怔了怔,医书多是古卷,有几本颇为眼熟——她曾看过,在汴河行宫时。 这宅子的布置如此费心思,果然是步惜欢的手笔,也只有他心思这般细,知道她初进新宅睡不踏实,特意在阁楼里备了医书,连她在行宫时看过哪些医书都记得。 这一下午,府里人人有事忙。 杨氏带着女儿们给府里的物件登记造册,两个小姑娘乃双胎,眉眼一样,性情倒不同,姐姐崔灵娴静可人些,妹妹崔秀木讷忠厚些。两个小姑娘已八岁,到了避嫌的年纪,暮青有亲兵服侍,杨氏便让崔灵崔秀在厨房帮忙,府里旁的地儿不许乱走。 韩其初与崔远在后院亭中谈策论道,韩其初年长崔远十岁,一路上崔远对韩其初之才颇为心服,拜其做了老师。 刘黑子和石大海拿着杨氏给的采买单子去了街上,两人初到盛京不识路,月杀本该陪着,却只指了路,美其名曰锻炼,其实只是亲兵长大人不想当跑腿的。 于是,不想跑腿的亲兵长当了一下午的站岗的,暮青在阁楼里看了一下午的书,元修来时,晚霞正浓,红了湖天林雪。风从湖心拂来,阁楼下立着的男子鲜衣甲胄,衣袂沾了院中雪。 暮青自阁楼上望了眼,眉头蹙紧,出来时问:“你受伤了?” 好浓的止血膏和白药味儿! 元修笑叹一声,“什么鼻子!” “别岔开话,你爹打的?”暮青一眼就看穿了元修的意图。 “没事!跟老爷子因家事吵了几句,只挨了四鞭,伤是不重,跟军棍比起来不过挠痒痒!”元修朗声笑道,他的伤确实不碍事,只是娘大惊小怪,恨不能把府里的药全抹在他身上,不然哪来这么重的药味儿! 暮青听闻是家事,自知不便问,又见元修面色自然,不见煞白之色,瞧着确实伤得不重,这才点了点头。 两人出了后园,见赵良义等人没来,便知元修先到了她这儿。 “时辰尚早,我先来了你这儿,带你去我那府上瞧瞧,认个路。”元修道。 暮青应了,与元修一起出了门去。 宫宴亲兵不得入内,需得在宫外等,暮青出府时便只带了月杀。 镇军侯府在王公府邸扎堆的东街上,七进大宅,比之暮青这四品左将军的三进精致小府,侯府未挂匾额也显出几分气势来,几名武将立在门口,一眼望去,更显威重。 赵良义等人嘻嘻哈哈跟元修见了礼,武将心粗,未闻出元修身上的药味儿来,几人上了战马,同往宫中去。 刚驰出半条街去便见前头一府门里赶出两辆华车来,府门前管家小厮等一堆人候着,有十二美姬欢声笑语地从府里出来,捧着熏炉的,抱着琵琶的,锦筝玉笙,云鬓彩裳。那彩裳乃夏裙,寒冬腊月,薄纱难蔽体,众美姬纤纤细步迤逦而行,一幅靡靡之景。 西北军武将常年在边关,未见过盛京子弟行事之风,人人坐在战马上,眼神发直,张嘴吃风。 赵良义问:“这也是要往宫中去?” 东街到宫门策马而行也就一刻钟,马车行的慢,一路也就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的路也需这阵仗? “盛京子弟风气如此。”元修淡淡瞧了那匾额一眼,道,“我们速速过去。” 暮青见元修神色有异,便也瞧了那匾额一眼,黄梨为匾,蟠螭为纹,镶珠嵌翠,金漆为字,一块匾额便极尽华奢之能事,匾上书着四字——恒亲王府! 恒亲王? 暮青目光顿见复杂。 大兴当今的亲王只有两人,乃当年先帝时期的皇子——五王爷和六王爷。 两位亲王,五王体弱缠绵病榻,六王庸懦沉迷酒色,瞧这王府门前的华车美姬,恒亲王应是六王了。 六王……乃步惜欢的生父。 古来帝王登基,其父皆为太上皇,恒王却仍是亲王,地位尴尬,骄奢淫逸,怪不得元修要避着。 但既回了京,这些王公贵胄便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此时不见宫宴上也要见,暮青倒想瞧瞧恒亲王。 正想着,一行人刚刚打马过府门,便见两名华服男子一前一后出了府来。 双方在王府门前撞了个正着,那两名华服男子眼神一亮,前头的男子笑道:“侯爷?” 暮青端坐马背,见那男子紫冠玉面,墨狐大氅,眼下微青,一副沉迷酒色之态。其眉眼与步惜欢果真有着三分相似,笑起来眼角已生鱼尾纹,应是四旬年纪,瞧着却不过而立之年,保养甚佳。 元修无奈,只得下了马来,抱拳道:“多年不见,王爷可安好?” “托侯爷的福,本王年年安好。”恒王笑道。 “年节时都说出门见喜,今儿一出门便见着了侯爷,想必父王来年定有大喜之事。”恒王身后的华服男子道。 那男子亦是紫冠玉面,松墨狐裘,眉眼更像恒王些,瞧年纪应比步惜欢小些。今夜宫宴大宴王公百官,恒亲王既带着此人入宫,想必是嫡子。 “修从军时,世子不过总角之年,今已弱冠,想想时日真是过得颇快。”元修笑道,眉目疏朗,语气却有些疏离。 步惜尘笑了声道:“侯爷多年未回盛京,今日相见不若弃马上车,路上相谈?” 步惜尘看了那华车一眼,便有美姬伏跪去车旁,匍匐静候。 门前雪未扫,那美姬穿着薄衣伏在雪里,玉背柳腰,柔颈赛雪,不胜娇柔。 元修看了那美姬一眼,笑意又淡了些,道:“战马骑惯了,乘不得车,恐怕要辜负世子美意了。” “我倒忘了,侯爷乃英雄神将,杀敌不怕,踏这美人背怕是不忍。”步惜尘瞥了那美姬一眼,美姬便自雪里起身,搬来只花梨轿凳。 轿凳放妥,元修却未瞧,只道:“世子误会了,本侯确是乘不得车。” “哦?何以乘不得?” “晕车!” “……” 步惜尘愣时,元修长笑一声,跃身上了战马,马上抱拳道:“王爷与世子慢行,本侯先行一步,宫宴再叙!” 说罢,扬鞭策马,马队踏雪驰过王府门前,风捎着雪沫子扑了步惜尘一身,恒王呛了口雪,咳嗽了两声,步惜尘眯着眼望着元修远去的背影,背衬晚霞,眉宇阴郁。 恒王咳罢,自行上了前头的华车。那美姬又伏跪去雪里,长街上起了风,晚霞照着那美姬半埋在雪里的双手,越发显得红通通。 待马蹄声听不见了,步惜尘面色阴沉的来到车旁,上车时靴尖在那美人背上狠狠一碾,那美姬十指抠进雪里,却一声不敢吭。 “走吧!”待步惜尘的声音自华车里传来,小厮去了前头告诉车夫一声,马车才缓缓前行。 两辆华车,车篷缀着玉铃,车一行,铃铛清脆,车里渐起琴笙乐鸣,向着宫中行去。 * 暮青一路都在想恒王父子,那些帝王骄奢淫逸的传闻她未在步惜欢身上见到,反倒觉得安在恒王父子身上颇为贴合。 当年步惜欢六岁进宫,恒王可曾护过他,这些年可曾尽过心? 步惜尘册了恒王府的世子,与步惜欢兄弟情分如何? 恒王妃又是何人? 一路这么想着,到了宫门时天色已暗,暮青下了马来,将战马交给月杀,便随元修一同进了宫去。 宫宴在文渊殿上,席开两面,一面数排,两面首列席位安排的都是王公九卿、一品重臣,另有五胡使节团的官员,元修等西北军将领今日还朝受封,乃有功之臣,也安排在了首列。 依官品,暮青坐于首列之末,挨着赵良义等西北军将领。 人还没来齐,等人颇为无聊,赵良人等人面有不耐之色,暮青却不觉得无聊,这等人多聚会的场所是她求之不得的,她对在这等场所观察人的兴趣仅次于验尸。 朝臣们相互寒暄,神态举止泄露的秘密太多,谁与谁是至交,谁与谁是虚与委蛇,谁对谁有敌意,只需放眼一望便清清楚楚。 暮青观察得仔细,天色黑了下来时,殿上百官已到的差不多了,没来的除了五胡使节团,还有首排一席空着。 那席上不知何人,如此晚了还不来。 正想着,忽听殿外宫人一声唱报! “瑾王到——” 正文 第十八章 要脸之人 殿中灯火荧煌,暖辉烛地,照见殿外一人徐步而来。 殿中笑语顿失,百官齐望殿外。 气氛颇诡,暮青不由挑眉,细凝殿外,见来人入得殿来,通身罩在雪貂大氅里,寒风拂进殿来,半殿药香。 暮青坐于末席,闻那药香颇浓,与她在江南家中时身上带着的药包气味迥异,不由屏息细辨。这时,见来人摘了风帽,那人竟未束冠,墨发松系,容颜半低。 宫灯照亮那容颜,见者屏息,皆似见暖春天儿,清风溪谷,栀子漫山,世间景致万千,巷陌之景难比此人,唯世外山水可比一二。 清圣,这便是暮青初见巫瑾的印象。 今夜雪细,风帽上沾了雪粒,巫瑾解了大氅,氅衣之下雪袍广袖,身在北国多年,却依旧不失南国之美。 巫瑾抖了几下大氅,殿门口的宫人见了并未去接,似早知他的习惯。果然,巫瑾将雪粒子抖落又将大氅披回了身上,殿中生着火盆,百官皆未穿裘衣,唯他披着大氅入席,像是颇惧北国严寒。 巫瑾的坐席挨着五胡使节,落座后百官相谈之声便低了许多,瞧着像是之前聊得差不多了,暮青却瞧了眼巫瑾对面的朝官,对百官之态颇感兴趣。 这时,元相国笑道:“王爷不饮酒,本相便以茶代酒,谢王爷昨日到府中医治犬子。” 此言一出,殿中忽静,百官齐望而来。 巫瑾温淡一笑,摇头道:“睿公子之毒尚未解,那毒我亦未曾见过,还需悉心钻研些日子,相爷不必过早相谢。” 元相国也摇了摇头,面露沉重之色,“犬子身中奇毒,此毒乃大漠地宫里所中,传闻那地宫乃暹兰大帝之陵寝,千年毒虫,世所罕见,犬子能留着口气回府老夫已感念上苍,不敢奢求过多,王爷能来瞧上一瞧,老夫已心存感念了。” 暮青瞧着元相国那沉重之态,心中冷然一笑。 这番话里隐意颇多啊。 元睿中毒一事是太皇太后和元相国之意,元相国应该也没想到庶子能活着回来,但人既已回了府中,盛京又有一位毒医圣手在,不请回府里为子疗毒定会惹人起疑,但人请到了府中,又不希望元睿之毒真能解,元睿一醒,吴正暗害他的事自然就瞒不住了。 元相国此言不仅有暗示巫瑾之意,在大殿上当着百官之面说此话,还有故作慈父之嫌。 巫瑾却似没听出来,颔首浅笑,声若清泉,“本王自当尽力。” 元相国闻言面色如常,端着茶盏的手却微顿,随即笑着朝巫瑾遥遥一敬,低头喝茶。 百官见此,纷纷劝慰。 “相爷且宽心,瑾王爷素有毒医圣手之名,天下奇毒无不能解,睿公子吉人天相,自有后福。” “侯爷身陷大漠流沙,睿公子千里寻救,兄弟情深,下官等无不动容!睿公子能回到京中,定乃上苍感其大义,公子定能安然渡过此劫。” “相爷辅佐圣上,为国操劳,此乃大德,定能庇佑公子。” “正是,正是!” 一时间,劝慰逢迎之声此起彼伏,元相国面色依旧沉重,频频忧叹。 元修沉着脸,不看父亲,转头看向殿外,浓浓夜色不及男子眸色深沉,宫灯晃着,隐见痛意。 暮青眸底亦有嘲意,却也有疑色。元相国当着元修的面如此作态,应是不知他已知此事的实情,可他怎会不知道的?吴正当时应该对元修坦白了,其后元修将吴正软禁在大将军府中,连嘉兰关城中的青州军也一同软禁起来了。班师回朝时,吴正带着青州军出了关便奔回青州了,元修顾念了元相国的名声,没有将吴正送官,但以元修的性子,回家后此事不可能憋在心里一句不问,他一定会找太皇太后或者元相国问明缘由。元相国今晚当着百官的面说起此事,显然是元修中午才回府,还没来得及问。 那吴正呢? 吴正办砸了事情,这事又被元修知晓了,他被软禁在大将军府里时没有自由,出了关后理应与京中传信禀明这些事才是。可他竟然没说,莫非是怕办砸了事被朝中降罪,因此大胆隐瞒了? 不对!他既对元修和盘托出了此事,就该料到元修回家后会质问元相国,因此他隐瞒也是无用的,反而多个瞒上不报之罪。 那元相国为何还被蒙在鼓里? 消息没有传到,还是吴正出了事? 暮青正沉思,元相国喝茶间瞥了她一眼,百官虽到了,但五胡使节和圣驾还未到,离开席还有些时辰,他便抬眼给一些朝官使了个眼色,又瞥了暮青一眼。 朝官们心领神会,有人即刻便笑了起来,扬声道:“今晚殿中所聚皆是同僚,侯爷凯旋,虽多年未见,以往也是见过的,只几位将军在西北,今晚算是头一回相聚,英睿将军更是新入朝堂,将军自进殿起便未发一言,可是一路奔波,疲累不适?” 那朝官穿着二品官服,殷殷问候一介四品武官,还是贱籍出身的,算得上和善了。殿上却有人因此言神色微变,齐望暮青,目光审视。 今晨西北军将领还朝受封,一人风头盖过了主帅,便是这少年。 元修乃元家嫡子,出身高贵,又有十年戍边之功,封侯在意料之中。这周姓少年却乃贱籍,连庶族寒门的出身都够不上,却半年便从一介贱民跃居四品武官! 听闻,她救过元修,元修待她甚厚。 听闻,她救过新军,新军众将士颇为拥护她。 听闻,她颇乃仵作出身,颇擅验尸,还擅断案,远的不说,越州奉县李本被杀一案便是她破的。但案破之后,她竟将此案的凶妇收在了身边。 听闻,她颇富奇才,擅解机关,擅出奇招。 这少年的传闻多得能写出话本子,拿去茶楼酒肆里说书听。但贱籍就是贱籍,朝中议和使团的范高阳和刘淮等人回来后,没少对此人大加攻伐,此人作风冷硬,不识为官之道,难当大任。 正因此,这少年虽风头无两,朝中文武却未将她放在心上。 但今晚元派之人却对其态度和善,不得不令人深思其中之意。 自江南征兵开始,朝中便为了水师都督一职明争暗斗,元相国一直未表态,今晚他的心腹之人却对这少年如此和善,莫非想重用此人?元修带回朝中的武将皆是江北人氏,不擅水战,唯有一人是江南人氏,便是这少年!此人从军前非武将出身,未必知那水战练兵之事,但她毕竟是江南人氏,又救过元修的性命,她再不识为官之道,元家想重用她以报救元修之恩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众王公侯伯蹙紧眉头,目光多有不善。 这时却听暮青回道:“孤僻。” 满朝文武一愣,那朝官也愣住。 元修将目光转回来,心里原本堵得慌,却因此言无奈失笑。 又来了! 巫瑾都怔了怔,循声望向暮青。 那朝官尴尬一笑,自打圆场道:“将军初入朝中,想必不识诸位大人,此事可来问本官,本官乃……” “不必。”暮青打断那朝官的话,显得很不识好歹。 此乃她与韩其初昨夜商议好的,今夜宫宴若是有人试她,或有人试图结交,尽管冷硬应对,树敌越多,水师一事胜算越大。 暮青看那文官一眼,记起他便是方才那逢迎元相国,称他为国操劳的人,便又冷声补了一句,道:“下官与大人并未一路人,深交就不必了。” 她这般冷硬相拒倒令众王公颇为诧异,早些日子听闻此人作风冷硬,没想到不是一般的冷硬。 那文官早从范高阳和刘淮等人口中听闻过暮青的做派,今晚不过是听出相爷之意,试探她罢了。开口试探她时,他便已做好了面子上不好看的准备,未曾想刚说了两句话就被拒绝得如此彻底。 那文官有些恼了,他一士族同这山野贱民和言善语,对方还如此不识好歹,就连汴州刺史陈有良那等酸腐之人也懂得寒暄,这人倒连寒暄也不会! 那文官压不住心火,心想反正相爷要看的也已看到了,这少年确是不懂人情世故,颇有树敌之能,便当殿问道:“本官倒是好奇,将军说与本官非一路人,不知将军眼里本官是哪一路人,将军又是哪一路人?” 此话问得毒,当今朝中元党势大,一些公侯世家虽未必是元党,但也不与元家争。元家之心,朝中皆知,但知道归知道,此事却是一层不能捅破的窗户纸。 这少年行事如此冷硬,该不会冒冒失失口不择言吧? 她若真敢,怕是难活到明天。 元相国望向暮青,想的却是另外一事,他一直担心这少年是圣上之人,她到底是哪一路人?他倒想听听她如何答。 却听暮青答:“要脸之人!” 四字清脆,字字如鞭,打得满朝文武脸色丰富。 那文官脸色铁青,要脸之人?她是要脸那一路的,即是说他是不要脸那一路人? 元相国却望着暮青,目光渐深。 正文 第十九章 宫宴之变 满殿哗然,百官瞠目。 敢讥讽二品朝官不要脸,此真乃狂人也! 元修笑一声,瞥那文官一眼,仰头将茶饮尽。 蠢! 拿话坑她,自讨苦吃! 她的聪慧胜于男儿,不喜虚伪才作风冷硬,不过这殿上庸人太多,能懂她可贵之处的太少,正如她所言,确非一路人。 巫瑾低头浅笑,乌发松垂,半遮了微亮的眸光。 元相国目露深思,此人确有树敌之能,只是方才之言是讥讽一人还是讥讽元派?若是前者倒无妨,若是后者…… 尚未思量明白,殿外宫人报唱之声忽然入耳,“五胡使节到——” 殿中又静,百官望向殿外,见一行编着发辫戴着彩珠穿戴花里胡哨的异族人走了进来。为首之人一身墨色宽腰大袍,衣襟袖口滚着雪狼毛,左耳戴鹰环,腰间挂弯刀,眸深如渊,左脸伤疤坏了英俊的容貌,却添了三分冷血残酷。那人进殿,往殿内一扫,文武百官皆有被狼盯住之感。 狄王,呼延昊! 呼延昊身后跟着个三岁孩童,藏青袍金马靴,两条发辫间编着彩络宝珠,小脸儿半低,进了殿也不看人,宫灯照着,脸色有些白。 这孩童便是狄部大王子之子,呼延昊夺权屠杀那夜幸存下来的小王孙呼延查烈了。 两人身后跟着勒丹、乌那、月氏和戎人使节,每部三人,皆耳穿大环,手戴金银,襟前挂着彩珠,腰挎弯刀,雄风凛凛,粗犷彪悍。 呼延昊进殿便寻暮青,暮青瞧也不瞧他,倒是看了他身后的孩童一眼。 呼延查烈走路没有不便之态,小脸儿也不见瘦弱,看来在狄部并未受到虐待。 呼延昊的坐席挨着巫瑾,许因他们皆是异国之人,小王孙呼延查烈又是要入京为质子的,朝中礼官便将他们安排在了一处。 五胡使节入席后,也就喝了盏茶的工夫,圣驾便到了。 宫人一声唱报,五胡使节起身,百官跪迎,片刻后,听御座之上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诸位爱卿,平身吧。” 百官谢恩平身,恭立垂首在席后。 “今夜除岁,朕宴众卿,君臣同乐,不必拘着,入席吧。” 百官再次谢恩,这才入了席。 丝乐起,彩衣宫女纤步入殿,宫人捧膳纷入,暮青抬眼,见灯火荧煌,明珠照殿,芳樽兰麝,清歌雅韵。一人在御座之上,深绯里衣,浅黄龙袍,临高望来,人如画,明艳容冶,贵不可言。 两人隔空相望,暮青见步惜欢往御座一侧斜着一倚,托着下颌笑望她,眸光在金殿灯火里显出几分朦胧迷离。 暮青望了一会儿,默默低头。嗯,这角度是挺好看的,但是秀色可餐不代表真能当饭吃,面前有饭菜,还是开席吧,饿了。 步惜欢微微低头,掩了眸底浓沉笑意,抬眼望向百官时笑意已恢复惯常的散漫之态,慢悠悠举起面前金樽来,道:“今夜诸位胡使在,朕宴百官,议和之事且待年后。今夜除岁,朕便与诸位饮上三杯,愿国泰民安。” 百官闻言皆起身举杯,望向御座,歌舞清雅,明珠生辉,年轻的帝王执着金樽,酒光晃着眉宇,叫人看不真切。 越州奉县一事早已传入朝中,陛下在县衙里那一番话早已在天下传开,那帝王之言与这些年来的荒诞无道大相径庭。天下文人、市井百姓之言许不可信,但朝中议和使官之言不可不信。 陛下究竟在演哪一出? 有人不解,当年虐杀宫妃,举朝皆惊,后来行宫广选美男,至今盛京宫中的宫妃都封一人死一人,这等暴君之态怎去了趟西北便成了明君? 有人心如明镜,但依旧不解,元家势大,野心勃勃,昏庸不过是作态,自保而已。元家乃开国之臣,颇重家声,不肯担那乱臣贼子篡朝之名,才隐忍多年未曾起事。若君王昏庸暴虐,不得朝臣百姓之心,多年不改且荒诞愈重,倒可借此废帝自立。若君王乃明君,勤政清明,如何篡朝自立? 陛下年幼登基,先帝在时其父恒王便是庸懦之人,沉迷酒色,先帝曾屡斥恒王乃庸人。披时立储一事朝中争执不下,各皇子派相斗,大有你死我活之势,恒王这等不为先帝所喜的皇子自无人拥护,是而陛下登基之时在朝中并无恒王的亲信可用。 六岁孩童,身处帝位,举目皆敌,只得先求自保。小小孩童,那时便能看透元家之心,顺应局势隐忍静待,陛下实乃睿智之人! 但那又如何? 元家乃开国重臣,六百年世家大族,其势非恒王一介皇子或凭陛下的睿智隐忍便能敌得过的。 当年,正因元家功高势强,自先帝之祖仁宗皇帝时便有意弹压,立储时与元家结交的皇子都被赐死,只是门阀世家,其势如老树盘根,仁宗顾及朝本,未能连根拔除,只徐徐图之。对元家的弹压历经两朝,到了先帝时期,元家已退出朝堂,领着朝廷的俸禄安当闲散国公。谁知五胡叩关,边关城破,胡人三个月便打到了越州,刀锋直指盛京!朝中忙于收复失地,此时却发内乱,荣王在江南举兵造反,内忧外患,两线平乱,朝中眼看压不住局面,先帝想起高祖皇帝建立江山时,曾结识元家先祖于村野,得其辅佐谋得江山,是而只得破了前两朝之例,登元家之门,拜相联姻,元家助先帝先除外患再平内忧,再度起势。 历经两朝弹压,再起势元家势不可挡,先帝只得再压,最终却驾崩于十八年前上元宫宴,死因至今成谜。 自陛下登基,元家谋势,如今已掌控江北,大兴改朝换代怕是难以避免了。 陛下睿智隐忍,即便有明君之能,怕也难以撼动元家之势,皇权相权实力悬殊,朝中百官皆出于士族大姓,百年兴盛,数代富贵,有谁愿赌上一族兴衰九族性命冒险辅佐帝王? 元家若废帝自立,除了步家子孙,公侯门庭皆可自保,不过是换一朝。如若从龙,陛下败了,新朝定不容旧朝忠臣。 陛下此时才显露明君之能,不过是死前一搏罢了,说到底终究是徒劳一场。 满朝文武望着御座,糊涂人面露不解,明白人面色微叹。恒王笑端酒盏,眼却不看儿子,只顾盯着殿上翩翩起舞的宫女瞧。步惜尘望了步惜欢一眼,看那御座龙袍,杯中酒液晃着阴沉的眉宇,别有几分难辨之色。巫瑾不饮酒,只端了茶盏,笑意温淡,似这满殿不同样的神态心思皆与他一属国质子无关。 暮青扫了眼大殿,冷叹一声,真是各有各态。 百官举杯,同贺圣上,贺罢便要饮尽杯中美酒,这时忽听一人高声问:“大兴皇帝,皇宫里的酒是不是比驿馆里的好喝?” 那人的大兴话说得并不好,带着颇浓的胡腔,百官循声望去,见说话者乃勒丹使节。勒丹有使节三人,为首的是勒丹第一王臣乌图,其余两人一为神官,一为勇士,说话者是勒丹勇士多杰。 多杰在勒丹语里乃金刚之意,此人生得虎背熊腰,铁臂石拳,体态确如金刚。 步惜欢闻言挑眉,尚未开口,多杰便端起酒盏灌了一口,酒刚入口,他便噗地一口喷了出来,一脸嫌恶之色,瓮声瓮气道:“这也叫酒?马尿!” 那一口酒喷出老远,溅湿了殿中献舞的宫女的彩裙,那宫女目露惊惶,舞步微乱,却不敢停,只忍着继续跳。 百官却都寒了脸,人人举着酒盏,看那御酒,闻着那香醇之气,却无人再喝得下。 唯独步惜欢摇了摇金樽,含笑浅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朕登基四年时十月十五,当时还是勒丹大王子的勒丹王曾率军袭扰西北边关,兵败逃入大漠,杀马饮血才逃回了部族,听闻在大漠时勒丹王就曾渴饮过马尿。朕虽不识此中滋味,也知勒丹部族世代居于乌尔库勒草原以北,冬日严寒,常以烈酒驱寒。奈何我大兴建国六百余年,至朕这一朝已是国泰民安,盛京冬日严寒,朕居于暖殿,倒未曾试过以烈酒驱寒,倒是时常品酒。春酒清甜,夏酒沁凉,秋酒苦涩,冬酒醇和,宫中御酿皆乃人间极品,朕心静时才品,心不静时也是不碰的。” 一席话慢悠悠说罢,殿中只闻丝乐妙音,却不闻人声。 有人呆木,有人心惊,有人叫绝! 呆木的是多杰,他大兴话说得不好,自然也不怎么听得懂,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被这一席话绕得头晕。 心惊的是元党的朝官,先帝驾崩后,新帝年幼,五胡虎视眈眈,常有袭扰边关之事,特别是元修从军西北之前,袭扰之事频繁得就像夫妻吵架,三天两头。元隆四年时胡人哪月哪日何人领兵来犯、边关如何御敌、战况如何、结果如何,大概只有史官说得清。陛下那时才十岁,竟然连何年何月何人都记得住? 叫绝的是一些对朝事持观望中立态度的公侯,陛下这话说得,既打了胡蛮的脸,又长了自己的脸,还不失风度国体。 你讽宫中御酒乃马尿,那是你们部族的王喝的;你喜欢喝烈酒,那是因为胡蛮之地苦寒,你们要御寒;我朝国泰民安,日子好,有暖阁,已不需以酒驱寒,我们只品酒,而且只有心静时才品,此非蛮人能懂的雅兴。 最绝的是这番话的度把握得颇好,只指名道姓讥讽了勒丹,却未讥讽其余四部,是而此时四部中有听得懂这番话的胡人并未有恼怒之色。 那些叫绝的公侯激动得呼哧呼哧喘气,眉眼含笑神采飞扬,就差抚掌叫好。 暮青却皱眉看了步惜欢一眼,啰嗦!骂个人还拐弯抹角,那么多话,人家一句没听懂! 多木是没听懂,但勒丹第一王臣乌图听得懂,他皱眉给多木翻译了几句,多木顿时大怒,额际挤出青筋。 “大兴皇帝敢侮辱我王!”这人体型似金刚,吼起来声音也高,瓮声瓮气,震得人耳疼,“大兴的酒就是难喝,软趴趴的,就像大兴的儿郎,没骨头!” 多木暴跳如雷,当殿怒骂,口不择言再次让百官拉长了脸。 “大兴西北边关三十万儿郎打得你们十年未叩开边关大门,有没有骨头不凭你的嗓门。”暮青冷声道。 多木怒目瞪向暮青,这话他听得懂,但也被噎得一时无话。 百官也随之望向暮青,心道这人一张毒嘴,倒是有有用之时。 “大兴没骨头的是那些把你们请进来的人。”暮青却在此时接着对多木道,“惧战之人不堪为男子,不配称儿郎!” 话音落,满朝文武里那些舒展开的眉头顿时皱得死紧,那些拉长的脸从脑门青到下巴。 大兴的儿郎都有骨头,没骨头的那些不是儿郎,一句话把主和派都给骂了,曾出关到草原上与胡人议和的范高阳和刘淮等人恨不得拂袖出殿,此生再不要见到暮青才好。 呼延昊大笑,转头以勒丹话对多木道:“多木,你还是不要再挑衅了,你说不过她的,她的嘴巴是本王见过最毒的,比草原上的弯刀还要杀人!” 勒丹部族与呼延昊有夺权那夜的深仇旧恨,多木并不领呼延昊的情,倨傲道:“女奴所生的贱子不配跟本勇士说话!” 呼延昊闻言笑容未淡,只冷了不少,添了残忍杀意。 多木坐了下来,但拒绝再喝大兴的酒,他身上带着酒囊,自解了那羊皮酒囊下来,示威似的将酒盏里的宫中御酒泼了出去,将酒囊里的酒倒了出来,一连饮了三盏。 步惜欢只笑了笑,不再理他,举杯示意百官,百官饮了杯中酒,接着有宫人来斟酒,百官也连饮了三杯。 步惜欢在百官饮酒时笑看暮青一眼,国体他来顾,痛快留给她,挺好。 百官饮过酒后,宫宴便正式开始,歌舞清雅,有宫人穿梭在殿中斟酒布菜,渐渐的便无人再提方才的不快。但宫宴也就进行了一刻钟的工夫,便又听有人噗的一声! 有朝官透过献舞的宫女之间瞧见又是多木,顿时皱眉。 这胡蛮没完了? 这时却见几名五胡使节呼啦起身,又闻几声嘈杂的胡话,接着便听见宫女的惊呼声。对面朝官尚未弄清发生了何事,丝乐便停了,宫女四散,只见多木仰倒在殿,桌上吐了一滩秽物,掐着脖子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没喘上几口,便瞪着眼没了声儿。 勒丹第一王臣乌图探了探多木的鼻息,大惊! 死了! ------题外话------ 前天有妞儿说好久没看到案子了,表示有名侦探的地方就有死人,这不是真理,只是死神气场。 正文 第二十章 宫宴毒杀案 “多杰!多杰!”乌图不死心,以勒丹语急呼,神官布达让急探多木的鼻息,口中念念有词,好似神咒。 巫瑾离多杰不远,只隔了四五席,见此便要去查看。他乃毒医圣手,人刚没了气息,兴许只是闭息假死,有救回来的可能。但他刚有此意图,便有一人将他挡住。 呼延昊! 呼延昊笑容冷酷,恶意森森。 巫瑾一怔,只这稍一耽搁的工夫,布达让念着的神咒便低缓了下来,最终以三指在多木额头一抚,道:“天鹰大神召唤了部族金刚。” 真死了? 乌图以大兴话怒道:“大兴人杀了我们部族金刚!” 百官惊起,殿上聚着献舞的宫女,多数人瞧不清对面情形,元相国沉声对宫女们道:“退下。” “谁也不能出殿!”一道清音在殿上传开,元相国循声望去,见暮青离席快步走向了对面。 乌图和布达让一脸戒备神态,紧张之下冲口而出的皆是勒丹语,呜哩哇啦的一句也听不懂。 呼延昊咧嘴一笑,乐得翻译,“他们说,大兴人杀了勒丹的金刚,不允许大兴人靠近。” 暮青闻言道:“那你跟他们说,此地乃大兴皇宫,允不允许不由他们说了算。” 她吩咐得理所当然,呼延昊顿时挑眉,“你把本王当传话的?” 刚才是谁自己传话的? 暮青皱眉,这时听身后元修的声音传来,以勒丹话对乌图和布达让道:“此地乃大兴皇宫,允不允许不由你们说了算。” 呼延昊的脸色顿罩阴霾,恶狠狠瞪向元修,元修负手于暮青身后,面色同样沉着,看的却是多杰的尸身。 乌图和布达让闻言更怒,不知说了些什么,元修以勒丹话与他们交涉了几句,两人虽仍然愤怒戒备,但都不再说话。元修这才对暮青道:“你去看看。” 此前宫女挡着,暮青也未看清多杰倒下的情形,此时离得近,已能瞧得清楚。只见桌上一滩呕吐物,多杰倒在桌后,双手掐着脖子,两眼微凸,唇甲发绀。 暮青看了那滩呕吐物一眼,皱眉便走去了桌后,在多杰身旁蹲下身时道:“殿里桌上之物都不得动,拿只新碗来,盛上水。” 殿上却静悄悄的,宫人不知该不该听从。 “准奏。”这时,步惜欢淡淡开口,看了身边的范通一眼,范通眼皮子都没抬就明白了圣意,亲自到偏殿寻碗和水去了。 元相国抬头望了眼御座,又看了眼暮青,目露晦色。 宫女们不得出殿,只得退到了殿后,与乐师们聚在一处。大殿中央明阔了起来,满朝文武望着暮青,不知她要做何事。只见暮青先将多杰的扼住颈部的双手掰开,将头部转向一边,探过他的颈脉后便细瞧多杰的脸,也不知在瞧什么,随后竟抬手压向多杰的眼瞳! 百官吸气,乌图和布达让惊怒,“大兴人竟敢侮辱我族金刚!” 草原五胡乃善战的民族,即便文官和神官也是英武彪悍的,两人离暮青不过咫尺,盛怒之下当殿出手。元修跟在暮青身后,眼疾手快按住了两人肩膀! 乌图和布达让只觉肩头似被铁石压住,千斤重力压得腿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瞪着暮青。 “英睿将军竟当殿辱尸,行此不道之事!”翰林院掌院学士胡文孺大声斥道,他便是受元相国之意试探暮青之人。翰林院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兼备起草诏书之职,他身为掌院学士,受元相国器重多年,今日被一村野武官辱骂,心中自不痛快,见暮青有错当然不肯放过。 辱尸乃重罪,暮青虽出身仵作,但其如今是朝中武将,正值议和期间,外族使节死在宫宴上本就是件麻烦事,她验尸时还如此行为不当,岂非添乱? “谁告诉你此乃尸身?”暮青冷声问。 胡文孺一愣,百官皆怔,此言何意? “我有说过人死了?”暮青头也没抬,只细细观察多杰的眼瞳。 “勒丹两位使节说人已死了!” “他们是仵作?” “自然不是!”仵作虽是贱役,五胡蛮夷之地却连仵作这等贱役也没有。 “既然不是,他们说人死了,你就信?” 胡文孺当殿噎住。 这时,范通取了碗来,暮青接过放到了多杰的胸口上,观察了会儿水面,面色忽变!只见她迅速将碗拿开,抬起多杰的下颌,以手指探入其口中抠其喉部,又将其翻过来俯卧在地,拍背压腹,好一阵儿折腾,只听呕的一声,暮青再将人翻过来时,多杰睁着的眼已缓缓闭上,地上留下一滩秽物,人却可见微弱呼吸之态。 “这、这……”满朝文武皆惊! 死了的人竟又活了?! 这怎么可能! 乌图和布达让也瞠目结舌地盯着暮青,乌图惊道:“桑卓神使!” 草原五胡皆信奉天鹰大神和桑卓神山神湖,他们皆称自己部族的王是天鹰大神的使者,称王后为桑卓女神,王有生杀予夺之大权,王后则受部族百姓爱敬,相信其有令部族繁荣昌盛甚至有让死人复生之能,就像养育草原儿女的桑卓神湖。 暮青此时乃儿郎之身,且相貌平平,说她是美丽的桑卓神使未免有些古怪,但多杰死而复生之事就在眼前,乌图惊极才出此言,他也知称暮青为桑卓女神有些古怪,因此才称她为桑卓神使。 暮青乃大兴武将,男儿之身,百官皆当乌图胡言,但心中同惊。 满朝文武亲眼所见,多杰方才分明已死,却又在众人面前活了过来,这少年神人不成?! 元修也心生诧异,唯独呼延昊眸光乍亮,那如大漠黑风般危险的眸中忽有星火窜起,炽热灼人,似欲将人吞噬。 多杰虽醒,毒却未解,意识恢复后毒发的折磨令他手脚不断抽搐,暮青抬头看向呼延昊身后,巫瑾立在那里。 “可否请王爷瞧瞧此人中的是何毒,可有解?”暮青前世若遇中毒者,会将其呕吐物带回,化验出是何毒物,但此处显然行不得此事,既然巫瑾在,救人便容易多了。 巫瑾含笑点头,温淡的眸中隐有亮色,如见山涧清泉,声若暖风,谦和道:“自当尽力。” 呼延昊一心盯着暮青,倒忘了拦巫瑾,巫瑾来到多杰身边,自襟内拿出只小巧的玉瓶,倒出颗红色小丸,道:“劳烦将军。” 暮青会意,捏住多杰的下颌,迫使他的嘴张开,巫瑾将那药丸放入,迅速收回了手。 多杰吞下药丸后没多久便不再抽搐,闭着眼昏昏睡了过去。他一安静下来,巫瑾便拿出块巾帕来搭在他腕上,为其把脉。 暮青见此挑眉,这人有洁癖? 喂药时巫瑾便未曾碰过多杰,把他的下巴掰开还是请她代劳的,此时为男子把脉他还要搭帕子,显然是有洁癖。 暮青远远扫了眼巫瑾那席,见满桌御菜都是端来时的样子,显然一筷未动,茶盏里的茶也喝得极少。 暮青瞥了眼别处的时辰,巫瑾已收了手,对暮青笑道:“还要再劳烦将军将人挪去洁净处躺着,本王这便去开方配制解药。” 多杰身壮如熊,暮青方才救他已费了颇多气力,哪还有力气将一个壮汉挪走?幸好乌图和布达让听得懂大兴话,两人似已将暮青当做桑卓神使,不敢劳她干活儿,忙将多杰抬去了后方。 解读如救火,耽误不得,暮青没急着问巫瑾多杰身中何毒,巫瑾奏请过步惜欢后便出了大殿往御药房去了。 巫瑾走后,金殿内静寂如死。 步惜欢这时才问道:“爱卿怎知人未死?” 人死不可复生,既活了,自是方才未死。 只是,如何瞧出来的? “启禀陛下,生死乃大事,断人死亡凭的是心脉和气息,不可单凭其中之一。人死有时是心脉先停,有时是气息先停,若是后者,兴许只是假死。”暮青道。 法医学上是根据心跳和呼吸停止来判断死亡的,以其孰先孰后为标准,将死亡分为心脏死和呼吸死两大类。 心跳先停止的死亡称为心脏死,人的死亡一般情况下是心脏性的,比如电击死或者原发性心脏病等情况,都可能发生心跳骤然停止的现象。 呼吸死又称肺脏死,比如自缢、扼颈等机械性窒息或肺病变等都可能引起呼吸停止。一般情况下,肺脏正常的人呼吸停止后,肺血液和组织液中贮存的氧约能维持四五分钟左右,随后由于严重缺氧,心跳才会慢慢停止。 这段短暂的时间,法医学中称为临床死亡期。 处于临床死亡的人,从外表看生命活动已经停止,但机体组织内微弱的代谢活动仍在进行。由于体内还存着少量的氧,尚能保持最低的生存状态,因此若急救措施得当及时,生命便有复苏的可能。 乌图和步达让并非仵作,自不知这些,见人没了气息就以为人死了,其实不然。 百官诧异,假死之说真是闻所未闻! “人有假死之态,中毒或深度昏迷者常有此态,如自缢、绞颈或遭人扼颈者,乍一探没了气息,瞧着像是人死了,但其实只是窒息。半盏茶的时辰内如若救治及时,人还是有可能被救醒的。中毒者亦是同样,只要非强酸强碱类剧毒,亦或见血封喉之奇毒,中毒死亡皆有一段漫长的过程。勒丹使者多杰虽看起来是中毒急死,但臣见其有呕吐和以手扼颈之态,不排除他是被呕出的秽物堵住了咽喉气管才致窒息假死的。” “臣压迫过勒丹使节的眼瞳,见解除压迫后,其瞳孔即刻恢复了圆形,便知其是假死。人若是真死了,解除压迫后瞳孔是无法恢复原形的。臣要来置于勒丹使节胸前的那碗水,碗与水面也有微弱变化,证实人还有呼吸。因此,只需使其头部伸直后仰,解除舌根后坠,令气道畅通,再帮其将清理口腔,将堵住咽喉的异物排出,人自然便能通气转醒了。”暮青道。 殿上再度死寂,步惜欢笑叹一声,眸中流光醉人。 每当以为瞧过了她所有的本事时,她便能叫人再长一回见识。 “英睿将军这番言语听着有道理,但方才勒丹两位使节早已探过多杰金刚的鼻息,难道尚有呼吸他们探不出来?还是将军想说,他们明知人未死却扬言人死了,故意污蔑我大兴,以图议和的好处?”胡文孺心有不甘。 “敢问大人身居何职?”暮青不答此事,冷不丁地问。 胡文孺此前提出与暮青结交,曾想告诉她自己身居何职,暮青以两人并非一路人的理由拒绝了,此时竟又要问,胡文孺冷哼一声,倨傲道:“本官乃翰林院掌院学士。” 翰林院? 暮青面色顿冷,翰林院兼备起草诏书之事,此前朝中的议和诏书就是这帮人未经帝王御准便发往西北的吧? “辞了吧!”暮青毫不客气道,“翰林院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大人听人说话竟如此马虎,连我说的‘微弱’二字都忽略了,如此能力不如辞官让贤,省得白瞎朝廷俸禄。” “你!”胡文孺气得险些发了心病。 范高阳和刘淮看他一眼,皆无同情之意,他们早就领教过这村野莽夫的一张杀人嘴了,回朝后不是没说过,胡文孺显然是没放在心上。他们早不想与这村野莽夫多言了,朝事复杂,杀一人何必与其吵嘴? “呼吸太过微弱,若凭手便能感知,何需水碗,何来假死一说?”其实除了水碗,能用之物颇多,比如纤细的羽毛、肥皂泡沫,甚至冷却的镜片,她要水碗自然是因为此物最易寻得。 “民间有言,隔行如隔山,翰林院不掌刑狱看验之事,胡大人连本职能力都不高,就莫要臆测案情了。”暮青道。 胡文孺闻言眼神微亮,冷笑反讽道:“将军倒是能力卓绝,不过本官未记错的话,将军以前是仵作,如今可是我朝武将,看验之事也不是将军的分内之事,查案更非将军之职了。” “有道理。”暮青竟然点了点头,“假死之人只有半盏茶的时辰能救回来,等宫里派人去将盛京衙门里的仵作召来后,人就死透了,可以直接验尸了。” 胡文孺一呛,脸色涨红。 元修背过身去笑了声,她总是犀利如刀。 暮青还有更犀利的,“然后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五胡使节宫宴遭毒杀身亡,朝中忙查凶手,勒丹使节强烈谴责我大兴朝廷,严正要求议和补偿,随后便是你们在朝中就同意还是不同意打口水仗,没完没了,一个头两个大。最终凶手未必能查到,笑话倒叫天下人看尽了。” 满朝无人说话了,暮青是武将,已非仵作,验尸确非她的分内之事,但若非她发现及时,勒丹使节今夜真的死在了宫宴上,后果当真便会如她所言这般。 眼下人活了过来,虽然人在宫宴上中了毒,大兴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至少已将局面控制住了。日后议和,人没死,朝廷也尽力救治了,即便勒丹要求补偿,也要不到过分的补偿。 暮青虽有行使职责虽有越界之嫌,其功也是明眼人看得出来的。 “我真的觉得胡大人所言有理。”暮青再次开了口,这次是真的赞同,“宫里没有仵作,救人如救火。但眼下人已救了,殿上有刑曹的诸位大人,查案之事就瞧诸位大人的了。” 刑曹下设四司——提刑司、督捕司、掌计司和掌狱司。 提刑司掌律法、刑案,以及复核各地秋审命案。刑曹主官为刑曹尚书,副官为刑曹尚书侍郎,另有郎中、员外郎等属官,此刻皆在殿上。刑曹尚书姓林名孟,摊上这等外交案子,只觉得头都大了,心中将胡文孺骂了个百八十遍。此案别人来查,凶手查不查得出都怪不到刑曹头上,何至于像此时这般硬着头皮上阵?元相国有意议和,宫宴上却偏偏出了这等事,下毒之人若查不到,他的官帽就别想保了。 外交案子不好查,多杰毒发又是在金殿上,满朝文武都有嫌疑,可哪个又是能得罪的? 但暮青看起来真的撂了挑子,她回席坐下后竟端起碗筷继续吃饭。 元相国深望了暮青一会儿,道:“兹事体大,人皆在殿上,何人下毒,你等查个仔细!” 停了宫宴,当殿查凶,这等事元相国竟未奏请过步惜欢。 步惜欢淡笑,似早已习惯,只道了声准奏,刑曹尚书林孟便与一干属官领旨,当殿查起案来。 暮青捧着碗,边吃,边听。 看别人查案。 ------题外话------ 领养长评下个月评出来,现在正在置顶中,这段时间置顶了唯一记起、绮尔、酥su酥、陌墨末姑娘们的长评,今天在置顶玉流绯姑娘的,因为有的姑娘表示置顶时想截图,于是以后置顶的时候我会说一下。 …… 答题活动的奖励昨天已发,我再瞧瞧有没有落的 …… 今天这个月最后一天了,妞儿们有月票的,别忘了清一下,明天就过期了。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当殿查案 金殿中央,林孟等人聚在一起商讨案情。 “宫宴的菜食酒茶都一样,我等皆未中毒,五胡使者也只多杰一人中毒,毒必是下在多杰的酒菜中的。” “多杰饮的酒乃是自带的,如此说来定是酒中有毒!” 刑曹众属官频频点头,直道有理。 “可酒是斟入酒盏里饮下的,宫宴所用碗筷酒盏皆是银器,若酒有毒,何以酒盏不黑?” “这……”众人沉默,皆答不出。 半晌,有人道:“多杰并非是在饮酒后毒发的,而是饮酒过后一刻左右,桌上的菜食他是吃过的,或许酒中无毒,菜食中有毒?” “那为何银筷不黑?” “这……”那人也答不出了。 又半晌,有人一指桌上一道烤羊腿,眼神发亮,音调颇高,很是兴奋,“定是此菜有问题!” 那烤羊腿已啃了大半,骨上尚能见到齿痕。此菜是宫中御厨专为五胡使者准备的,草原民族民风彪悍,吃羊腿是用手抓的,若哪道菜里有毒,最可能的便是这道了。 林孟沉吟着颔首,也觉得有道理,“验!” 他一声令下,属官们便围去多杰的桌前,怕羊腿有毒,众人袖手望一眼宫人,一名太监哆哆嗦嗦走过来,执起桌上银筷,扎入羊肉里,片刻后拿出,满朝文武的目光齐刷刷盯住那双银筷,林孟等人皆惊——银筷上光亮油润,不见一丝毒黑! “怎会如此?”刑曹的属官们想不通。 那提出羊腿有毒的朝官有些尴尬,对林孟禀道:“大人,这些鸡鸭中都可能藏毒,何不都验了?” 那朝官就差说鸡鸭端上来时都是整的,胡蛮指不定都用手抓着吃了,凡是拿手抓过的都要验毒。 “验!”林孟道。 当殿查案何事也不做才尴尬,总得忙活起来。 于是宫人开始忙活,一群人依旧袖着手瞧着宫人忙活,片刻后,银筷上沾了鸡油鸭油,甚至连鱼腹中都探验过了,仍不见毒黑。 菜中无毒? 酒无毒,菜也无毒,那人是如何中毒的? 众人不解又尴尬,被满朝文武盯着查案,更有如芒刺在背。林孟不由瞥了暮青一眼,实不解她一介村野贱民之辈,为何在百官面前这等敢言敢行。 这时,巫瑾同一名御医回了殿中。 那御医身后跟着医童,医童背着药箱,御医手中亲自端着药碗。 “启禀圣上,解药已煎好。”巫瑾进殿便禀道。 步惜欢是懒应了声,并无多余的话,巫瑾便领着御医去了多杰身边,乌图和步达让并不信任大兴的御医,御医当着两人的面喝了口药,两人才将多杰扶起来,医童执勺慢慢将解毒汤药喂入了多杰口中。 多杰之前服下了巫瑾的药丸,正昏睡着,药并不好喂,那药童喂得慢,百官瞧着,大殿上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暮青继续吃她的饭,连多杰身中何毒也不问了,留给林孟等人问。 林孟咳了声,问:“下官敢问王爷,勒丹使节身中何毒?” “此毒并非一味毒草炼制,其中一味乃雷公藤,此藤生于山林阴湿处,江南及西南可见。”巫瑾道,笑容温淡,说话间遥遥望了暮青一眼。 暮青下筷的手微停,随即继续吃饭。 巫瑾瞧见,眸光隐有异动,添了些意味深长。 “江南及西南?”林孟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巫瑾,“敢问王爷,此毒草可易寻得?” “易寻。”巫瑾话音温和,林孟听了却一脸灰败。 既然易寻,那便是难以通过此毒草的来路查出凶手了。 人是在金殿上被下毒的,满朝文武皆有嫌疑,再难寻的毒药对殿上百官来说应该都不算难寻,不过是银钱的事。毒药难寻都已是如此不好查了,何况毒药好寻? “大人。”这时,那猜测羊腿和鸡鸭中有毒的朝官又道,“酒菜中无毒,会不会是胡使身上带着毒?” 暮青闻言抬眼一瞧,见那朝官年纪颇轻,尚不足而立之年,松墨朝服前绣白雉,应是刑曹员外郎,从五品官,从五品乃今夜宫宴最低的品级,此人却是今晚当殿查案的刑曹官员里最敢推测案情的。 林孟却有些没听懂,问:“何意?” 那人道:“下官之意是宫宴上所用的皆是银器,凶手亦知此事,未必敢将毒下在酒菜里。那么,凶手会不会将毒下在胡使身上?比如衣物或是酒囊外,胡使不经意间碰到了衣物亦或拿酒囊时沾到了手上,抓食羊腿时又吃入了口中,这才中了毒。” 刑曹的属官们闻言皆嘶了声,稍一沉吟便有点头赞同的。 “没错!如此下毒确实不着痕迹,酒菜与银器上查不出毒来也说得通!” “如此说来,凶手应是能接近勒丹使节之人,传膳布菜的宫人最有嫌疑!” 若羊腿鸡鸭中有毒,御膳房的人也脱不了嫌疑,可若毒是下在衣物上的,那么御膳房的人便无嫌疑了,最有嫌疑的便是殿上传膳布菜的宫人。 殿上议论声起,文武百官窃窃私语,有不少点头的。 那两名给多杰传膳布菜的宫人却惊得魂儿都没了,噗通一声跪下,连声道:“奴才们冤枉,奴才们便是生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毒害勒丹使节啊!” “住口!金殿之上,陛下面前,岂容你等大呼小叫!”林孟横眉厉喝。 那两名宫人忙噤了声,颤颤巍巍跪伏着,玉砖冰凉,却没心头凉。 今夜若寻不到真凶,两人少不得要成了那替罪羊。 林孟阴沉着脸,他倒是希望下毒的是宫人,那便不必得罪朝中权贵了。但若想定这两个宫人的罪,先得知道多杰的衣物或酒囊上有没有毒,他见医童刚好将解药喂完,便对勒丹第一王臣乌图道:“本官怀疑多杰使节的衣物与酒囊上有毒,还请使节褪了外袍,解下酒囊,本官要一验。” “要验便验,为何要脱衣?”乌图脸色也阴沉着,“以你们大兴之礼,要我族金刚当殿宽衣,可有侮辱之意?” “贵使衣物上有毒无毒,只需将衣物浸入水中,以银针一探便知。”林孟面上带着笑意,心中却冷笑一声,蛮族终是蛮族,这等浅显之事都不懂。 “要是无毒呢?你等侮辱我族金刚,要如何赔罪?” “若有呢?”林孟反问,但话不敢说得太满,又道,“我等并无侮辱之意,只为验毒,有没有都要验,不可放过一处查凶的线索,还望乌图大人知悉。” 说罢,林孟便对殿上的宫人们道:“你等过去围成人墙,挡一挡勒丹使节。” 宫人们应是,乌图以带着胡腔的大兴话怒道:“不必!我们草原男儿坦坦荡荡,不是你们大兴人!” 多杰服了解药,尚在昏睡,乌图和布达让两人为他宽了外袍解了酒囊,有宫人递来件大氅盖在多杰身上,战战兢兢地将那身疑似有毒的外袍和酒囊呈到了大殿中央。 这时水盆已端了上来,那宫人将多杰的外袍和酒囊放入水中,浸了片刻后从桌上捧来银筷探入了水中。 百官屏息,齐盯着那双银筷,刑曹属官们更是眼也不敢眨,但盯得眼都酸了,那双银筷竟还是不见毒黑! “这……怎会如此?”刑曹的属官们诧异。 酒菜无毒,衣物无毒,那毒是从何处入的口? “林大人,此事你要如何解释!”乌图怒声质问。 林孟语塞,脸色青红难辨,瞪了那推测案情的员外郎一眼,拂袖怒道:“你惹的好事!” 那人心生委屈,推断,推断,自是且推且断,慢慢排查。但此法在此案中似是不管用了,一番排查下来,案情竟是查无可查,不知从何处下手了。 “我们部族的金刚在你们大兴宫宴上中了毒,险些身亡,你们究竟能否查出下毒真凶?”乌图起身看向御座之上,问步惜欢道,“大兴皇帝陛下,凶手就在你的宫殿里,我们要求今夜就查办凶手!” 步惜欢淡淡看了乌图一眼,漫不经心瞥向林孟,问道:“林爱卿今夜可能查到凶手?” 这一问,问得林孟等人脸上发臊,只得辩道:“启禀陛下,查案需时辰,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勒丹使节要求今夜便查出下毒的凶手,实在是有些蛮不讲理!” “那爱卿何时能查到凶手?” “这……”林孟不敢誓期破案,只得道,“启禀陛下,如今臣已查明多杰使节的酒菜和衣物上皆无毒,凶手究竟是如何下的毒,此事还有待细查。今夜除岁,殿外天寒,微臣不敢要陛下和诸位王公大人们在殿上久等,多杰使节刚服了解药,亦需歇息。因此微臣请陛下先回寝殿歇息,诸位大人和胡使们可移步至偏殿暂歇,臣等留在殿上再细查。” 这么多人盯着,验个毒都这个催那个问的,着实恼人,不如寻个借口都支走。 乌图却不同意,“凶手是你们大兴人,出了这殿,谁知道会不会偷偷将毒丢了?” 林孟一听便恼了,笑意不再,冷声问道:“那依乌图大人之意,此案该如何查?” “查案是你们大兴人的事,我们不管,只要凶手!”乌图轻蔑地瞪了林孟一眼,对步惜欢道,“大兴皇帝陛下,你的这些臣子是些草包,你还是换个聪明人吧。” 刑曹的属官们闻言皆怒,气得面色发红。 步惜欢却笑了,问:“那你认为谁能查此案?” “她!”乌图毫不犹豫将手指向暮青,一声颇高,震了金殿,“她是桑卓神使,金刚的命是她救的,毒害金刚的凶手她也一定能查到!” 殿上忽静,百官齐望向暮青。 ------题外话------ 咔咔,真·名侦探们,来猜猜凶手是怎么下毒的! PS:特别提醒,明天愚人节,不要祝我节日快乐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断案之才 暮青刚吃好,正喝茶,听闻此言一声不发。 “爱卿之意呢?”步惜欢问。 宫灯煌煌,明珠耀人,御座中人在那富丽高处,容颜胜玉,眸光夺人,难辨真色,唯见唇角噙笑,惯常的漫不经心。 “胡大人之意呢?”暮青不问林孟,却问胡文孺。 胡文孺拂袖怒道:“将军何故问本官,此事当问林大人!” 暮青道:“还是先问胡大人吧,免得出了力,回头还得被参一本。下官乃武官,不敌文官之嘴。” 她的嘴还不敌人? 胡文孺瞪着暮青,一口血堵在喉口。 林孟看了两人一眼,对暮青和善地笑了笑,道:“事急从权,本官听闻将军颇有断案之能,今夜之案兹事体大,望将军莫计前嫌,查凶为重。” 暮青今夜与林孟并无冲突,待他倒比待胡文孺客气些,淡道:“刑曹诸位大人不介意的话,下官倒可推敲几句。” 客气归客气,暮青待人冷淡惯了,此言依旧带着疏离之意。 林孟才不介意暮青疏离与否,凶手查不到,耽误了议和大事,元相国饶不了他,他只求速查真凶,因此又堆起的笑意又添了几分和善,连声道:“不介意,不介意!同朝为官,但求为圣上分忧。” 分忧是假,保官是真,暮青心如明镜,却未再多言,点头道:“好,那我有三事可说。” 三事? 方才验毒,此案分明已陷入死境,查无可查,这少年竟仍有三事可说? 元相国望着暮青,目光颇深。 林孟却目光一亮,喜道:“将军请说!” “其一,银器不能试百毒,诸位方才所做之事皆是徒劳。”暮青道。 “什么?”林孟怔住,随即笑道,“将军莫非在说笑?自古试毒皆用银器,何来不能试百毒一说?” “我断案时不说笑。”暮青淡道,“银器不仅不可能试百毒,甚至就算真的变黑,那东西也不一定就有毒。” 啊? 林孟和一干邢曹属官们张着嘴,虽一时无话,神态却都一个意思——你在说笑! 暮青见此,起身对步惜欢道:“启奏陛下,臣求一物,可当殿验证。” “何物?”此乃第一次她向他求一样东西。 “熟鸡蛋!” “……”他就知道不会是明珠万斛金银万两,哪日她若跟他求样女子之物,那日头定要从西边出来,“准奏!” 范通领旨便出了殿去,过了两三盏茶的时辰,提回只食盒来,里头放了一食盒的熟鸡蛋。 暮青坐在席后未动手,只对范通道:“劳烦总管,剥一只,放碗里。” 范通乃步惜欢的心腹大太监,去行宫都带在身边服侍的人,暮青这般使唤他,看在百官眼里只当她是未将圣上放在眼里,待那鸡蛋剥好,百官的目光便都盯去了碗里。 碗是银碗,筷是银筷,只见暮青将熟蛋夹成两半,将蛋黄拨开,银筷扎入了蛋清中。 片刻后,银筷拿出,暮青往筷枕上一放! 啪! 一声脆音,在死一般寂静的金殿上扎得人耳疼。 百官齐惊,林孟与刑曹属官们快步围来,只见那银筷前端有寸许处泛着青暗,其光幽冷。 “这……有毒?!”众人惊呼。 暮青面无表情,夹了那半块鸡蛋便放入了口中。 满朝文武张着嘴,惊呼变成了抽气。 步惜欢临高下望,眸光微沉,却未动。她尚有父仇要报,他知道,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元修离得远,目力却不差,见此面色也沉了下来,但也未动。她行事向来有主意,如此做必有她的道理。 呼延昊皱着眉头,这女人又搞什么花样? “没毒!”暮青吃完后喝了口茶,淡道。 “没毒那银筷怎会……”林孟不解。 “世间之物,相生相克。蛋清内有一物,名为蛋白质,蛋白质里含一物,名为琉,其与银相遇易生青黑。不同的蛋,硫含量有差异,显色结果也会不同,放得越久的色越深。”暮青不管殿上文武能否听得懂,她已经尽量说得浅显了。 宫中用膳的器具有银器、玉器、瓷器,颇为多样,天子用膳时多用玉器,旁侧有宫人布菜,亦有宫人试菜,所谓试菜便是以人试毒。但宫宴上人多,百官们所用的多是银器,但以银试毒实不靠谱。 另外,民间投毒多用砒霜,但砒霜本身并不会致银变黑,只因砒霜乃矿中所炼制,提纯不够,其中亦含硫元素,这才致使银变色。所谓银针探毒,其实探的并非毒,而是硫。现代砒霜提纯技术好,银针探毒根本就没有效果。 但银针试砒霜之毒在古代确实可用,因此此事暮青便未多提。 林孟等人听得一头雾水,唯独巫瑾面露沉吟之色,似对此言颇感兴趣。 “银能试出的毒多为矿中所炼,勒丹使节所中之毒乃雷公藤,其毒用银是试不出来的。”暮青道。 刑曹属官们虽未听懂前言,此言却听懂了,但都有些将信将疑。 “那依将军之言,酒菜或是勒丹使节的衣物上未必无毒?”林孟问,查案才是最要紧的,不管此人有何异才,他只想尽快查出凶手。 “不,酒菜无毒,衣物与酒囊上也无毒。”暮青却道。 什么? 林孟诧异万分。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暮青看向那邢曹属官里推测案情最多的员外郎,问,“你可知雷公藤为何物,是何形态,中毒者何症?” 那员外郎微怔,随即有些尴尬,道:“下官未曾习过医药之术。” “雷公藤性味苦、辛、凉,有大毒,其花与根茎皆含毒,碾成的粉末是土黄色的,你看看多杰的衣袖与酒囊是何颜色?” 邢曹员外郎望去那还浸在水盆里的衣物和酒囊,一看之下便怔了——那酒囊乃乳白镶金的,两袖则滚着雪白狼毛。 “若以你的推测,凶手是将毒粉撒在酒囊或衣物上的,如此大的色差,勒丹使节又如何看不出来呢?”暮青在西北时曾易容成勒丹骑兵混入狄部,自然知道勒丹部族的一些习俗。五胡部族信奉的神灵一样,但各有崇尚的颜色,比如狄部尚黑,认为黑是天鹰的羽毛,而勒丹尚白,认为白是天鹰翱翔在天际时的云。唯有部族中地位高的人才有权利穿着这些颜色的衣物。多杰在部族有金刚之名,地位自是极高,高到他可以代表部族前来大兴议和。 “这……即便酒囊与衣袖不可能,难道不可能撒在衣物的其他地方?”那员外郎有些不服输,多杰的衣袖是雪狼毛的,但他的衣物其他地方可是绣图复杂,颜色花里胡哨,若撒在衣物的其他地方,他未必看得见。 “所以我才问你可知雷公藤为何物,中毒者何症。且不提撒在其他地方,凶手能否保证受害者定能触碰到撒有毒粉的衣物部分,假设受害者真的沾到了手上,抓了羊腿吃下,其后中了毒,你可知中毒症状为何?” “这……” “你不清楚,我来告诉你。受害者会出现头晕心悸、腹痛呕吐、四肢抽搐、肝肾疼痛,继而出现血便血尿、唇甲发绀、口鼻出血等症,若无救治,从毒发到身亡,其痛苦可持续一日到四日。”暮青道。 “……” “而受害者毒发之症又是如何?腹痛呕吐、四肢抽搐、唇甲发绀,险些当场身亡!如此大的差距,你可知代表了什么?”不待人答,暮青便给出了答案,“毒量的差距!若是将毒粉撒在衣物上,靠沾在手上那点毒入口,根本不足以立刻将人毒杀!” “……” “瑾王爷乃毒医圣手,是否如此,你等可问他!”暮青看向巫瑾。 巫瑾笑望暮青,眸光皎澈如月,颔首由衷赞道:“将军所言分毫不差,不想将军竟懂毒理。” “研读过几本医书,不敢称懂。”暮青道,她的确不太通晓药草毒草之道,只是在汴河行宫时看过几本医书,下午在阁楼里见有毒草的古籍便翻来看了。 雷公藤乃江南和西南州县深山里常见的毒草,因易寻得,书中便有记载,她恰巧看了,这才有此推理。 两人一来一去说话间,刑曹属官们相互间看了看,皆露惊意。 瑾王说是,那便真的是了! 如此说来,此事也叫这少年说对了? “英睿将军真乃学识渊博之人,本官钦佩之至。”林孟笑道,称赞是虚,哄人是真,他只想哄得这少年开怀,好速速告诉他此案凶手是谁。 “真正该学识渊博的应是林大人!”暮青却面色一寒,冷声道,“刑曹掌刑狱之事,复核各地刑案命案,确无疑问的案子核准秋审,有疑问的案子发回重审,其中许多案子是死刑案,毒杀案定然也有。每年不知有多少命案卷宗被呈送上来,审阅卷宗之人若无缜密的心思、丰富的断案经验和渊博的学识,如何能从如山的卷宗里发现冤案错案?” 林孟一愣,硬挤出个笑来问:“将军之意是,我刑曹该有通晓医理毒理之人?” 这要求也太不通情理! 自古三教九流,一佛、二仙、三圣、四官、五公、六相、七僧、八道、九庄田,此为上九流;医药,卜筮、棋师、丹青、兵卒、说客、侠客、评书、打渔,为中九流;媒婆、唱戏、吹鼓、马戏、剃头、澡堂、搓背、修脚、娼妓,为下九流。 入朝为官者多士族出身,读书论贤,习为官之道,乃是上流之人,岂能学那中流之道? 巫瑾?他虽贵为王爷,不过是个属国质子!若非有毒医圣手之称,又精通蛊毒,京中王公士族对他颇为忌惮,又有求他妙手回春之时,凭他一介属国质子在盛京王公子弟眼里,也就是那柳巷里的小倌儿,夜夜服侍人的贱命罢了,只是这贱命有更好的用处,京中王公朝臣才对巫瑾礼遇有加而已。 这英睿虽有断案之才,却终究是村野匹夫,不识好歹不知所谓,竟要朝臣去学那中下流之道,亏她说得出口! 此一番心思林孟虽未讲出口来,那轻蔑的神态却流露得十分明显,暮青眸中顿见星火! “人无完人,不通晓医理毒理并非林大人之错,但自身不懂,殿上有瑾王在、有御医在,刑曹上至尚书下至属官,竟无一人将不懂之事问个仔细!”暮青寒着脸,字字如刀,“毒杀案不问毒理,真叫人大开眼界!” 刑曹上下皆脸皮一紧,多杰身中何毒一事,尚书大人问了,只是……咳!没仔细问而已。 “若问得仔细些,衣袍酒囊皆不必查,省下来的时辰,这会儿兴许案子都有眉目了。”她知晓雷公藤本是凑巧,但她若不识此毒,殿上有通晓此道的高人,她定会问,这样才能推理准确,少走弯路提高效率。 很多案子,时间就是破案的关键,慢了案子许就破不了了。 林孟颜面尽失,便没先前那般和善了,道:“将军心细如发,本官不及。那本官敢问一句,此案将军可有眉目?” “这是我要说的第三事。”暮青看了眼多杰桌上的酒菜,道,“不必查桌上的菜食了,菜食里无毒,酒囊里也无毒。” 什么? 林孟诧异,她说银器不能验此毒,即是说他们之前验毒的结论不可信,那么宫宴的饭菜和多杰带来的酒里有没有毒,此事还得再验!他且不问她是如何断定饭菜和酒里都没毒的,单说酒菜无毒,衣物也无毒,那不跟他们之前推断的结论一样吗? “那人是如何中的毒?”林孟问。 “如何中的毒不是很明显了吗?宫宴的酒菜里无毒,人自然不是在宫宴上中的毒。”暮青一句惊人。 满殿无声,林孟都有些懵了。 “人是在宫外中的毒,时间是毒发之前一个时辰左右。”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舌头该割 暮青颇为肯定,却无人知晓理由为何。 “首先,酒囊里的酒无毒。”暮青走去盆边,将多杰的酒囊捞了出来,自斟了杯酒,稍观酒色后尝了一小口。草原烈酒辛辣,她不会饮酒,品不出香醇来,只觉一口酒自舌尖儿辣到舌根,颇煞喉肠。 “辣!”暮青皱眉咳了声,这酒比奉县客栈厨房里喝的那些壶底儿烈得多! 步惜欢瞧着暮青皱紧的眉头,笑意微浓,眸光若流华。 嗯,饮酒时倒有些像女子。 “你尝尝。”暮青忽然伸手,当殿将酒盏一递,递给元修,“这辣刺激味觉,我品不出别的味儿来。” 步惜欢笑意忽滞,流华结了霜寒,顺着那手,那杯,望那人。 元修也盯着那手,那杯。银杯美酒,杯沿儿水渍晶亮,灯火煌煌,似人间晨露,似暖玉金豆。 那酒盏……咳,她刚用过。 元修未接酒耳根先红,心思正恍惚时,面前忽然横来一臂,夺了那酒盏,掌心里一转,就着那杯沿儿饮过的酒渍仰头将酒喝了。 “勒丹人的酒本王不爱喝,不过这杯不错!”呼延昊大笑一声,示威般的看向元修。 元修面色顿沉,盯着那空酒杯,杀气威凛! 步惜欢望着呼延昊,缓缓一笑,手中金樽里美酒波光细碎,男子垂眸淡瞥,酒光映着眸光,分不清是哪个更寒凛。 暮青皱着的眉头紧了紧,“这酒里要是有毒就好了!” 他若中毒,她定补一刀! 呼延昊看着暮青,浑不在意地笑道:“有毒也毒不死本王,被你毒舌过的人,百毒不侵!” 暮青:“……” 她此举本意是要断定酒中无毒,这本该让巫瑾一辨,但他不喝酒,又有洁癖,她只好让元修尝尝有何味道。其实,她观过酒色后心中已经有数,再品酒味不过是多个证据,哪知呼延昊这厮捣乱! 但气归气,查案归查案,暮青还是问道:“既然喝了,有何滋味?” “甜!”呼延昊咧嘴一笑,显然答的不是酒味儿。 “你的舌头真该割了!”暮青怒道。 元修听不下去了,黑着脸夺来暮青手里的酒囊,仰头倒了满满一口,烈酒如剑穿肠而过,心口却闷着。 “如何?” “草原酒烈,确实辛辣些,但后味醇,微清冽,雪水酿的,有些年头了。” “可有苦味?” 苦?有,怎没有?他心里就苦着。 元修脸色发苦,险些脱口而出说是酒苦,却终是不敢在她断案时随心而答,只好实言道:“酒不苦。” 暮青点头,把酒盏和酒囊从呼延昊和元修手中收了回来,晃了晃那酒囊又斟了杯酒,呼延昊伸手要拿,暮青转身走开,对着满朝文武道:“雷公藤粉末为土黄色,此酒清澈无杂质,这便是无毒的证据之一。其二是酒味不苦,此毒味苦,从勒丹使节的中毒症状上来看,毒量颇大,如果下在酒中,酒很难不变色变味。再者,多杰使节嗜酒,这点从他在宫宴上的话里便可听出,他在驿馆中时曾要过盛京的酒喝,且对酒十分挑剔,进宫也带着草原的酒,家乡的酒他喝了多年,酒若变苦了,他怎会喝不出来?” 百官闻言低低私语,频频点头。 有道理! “宫宴的菜里也无毒,这也有证据,证据便是雷公藤的毒发症状。我方才说过,此毒的毒发症状是先腹痛呕吐,渐渐致死,而非见血封喉即刻致死,除非量足。桌上的是饭菜不是酒茶,有谁会一口吃足致死的量?” 殿上气氛顿时陷入沉寂,人人面露思索神色。 的确,饭菜是一口一口的吃的,吃了一会儿后中了毒便会出现中毒早期的症状——腹痛呕吐,而非一口吃进致死的量,出现多杰险些当场身亡的症状! “可人若是在宫外中的毒,为何会在宫宴上才毒发?”林孟不解,酒菜无毒的推测都有道理,那毒发如此晚又是何道理? “因为雷公藤的毒性。”暮青看了眼林孟,毒杀案的破案关键自然是在毒上,所以她才说他们应该先把毒性问清楚再查案,“此毒有潜伏期,并非服下便毒发,其潜伏期便是一个时辰左右,凶手完全有时间在宫外下毒。” 潜伏期? 林孟望向巫瑾,巫瑾颔首笑道:“没错。” 林孟顿时有些恼,问:“如此重要之事,王爷为何不说?” “如此重要之事,大人为何不问?”暮青反问。 “本王不懂查案,大人不问,自不知答。”巫瑾温淡笑道,眸底却隐有光华动。 他说此毒乃雷公藤时,曾看出她似知此毒,因此便未多言,不过想瞧瞧她到底知晓多少毒理罢了。 “凡毒杀案,明毒性,查毒源,此乃基本之道!今夜之案,查案之人疏忽是其一,其二是查案者都被惯常思维套住了。人在用过宫宴的酒菜后毒发,你们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宫宴的酒菜里有毒,认为凶手是在宫宴上下的毒,却没有想过或许是受害者在宫宴之前吃过东西。但此案不能全怪思维受困,查案者的大过在于疏忽问案。世间没有完美的罪案,只有不够细心的查案者!” 林孟和刑曹属官们被噎得一句也无法反驳,直道大过年的丢人竟丢到满朝文武面前来了。 “驿馆到宫里需多长时间?”暮青问元修道。 “半个时辰。”元修道。 林孟眼神一亮,忙问乌图道:“敢问乌图大人,进宫前半个时辰里,多杰大人可曾要过茶点?” 这段时间里乌图接触过的人,尤其是给他送茶点的人,亦或送茶点的人接触过的人,这其中定有下毒者! 但乌图还没答,暮青就道:“嗯,潜伏期是一个时辰,从驿馆到殿上需宫门时辰,所以人就是在入宫前半个时辰里中的毒,林大人算数真好。” 这人真该连算数也去学一学。 林孟一愣,不明白暮青为何如此说。 “提醒一下,你忘了人进宫后从宫宴开始到毒发的这段时间。”暮青无力道。 她原以为刑曹的这些官儿们只是不思进取了些,医理毒理非他们所学之道便无人去读,但如今看来实在是能力欠佳。她不由怀疑各州府城县上呈的卷宗,这些人到底能不能看出错案疑案来,不会盖个刑曹的大印就发下去了吧? 但凡他们平时有动过脑子,今夜当殿问案便不会是这个表现。 暮青看着恍然一醒的林孟,再望这金殿辉煌,忽觉富丽堂皇不过繁华虚梦,六百年的富强之国已从朝廷中心开始腐朽…… “那便是进宫前一刻!”林孟的声音打断了暮青思绪,他仔细回想了五胡使节进殿后到多杰毒发的时间,约莫两刻。他甚至刨去了从宫门到殿上的时辰,这回总该没错了吧? “不。”哪知暮青还是否定了,道,“人被下毒的时辰就是从驿馆出发前。” “为何?!”林孟愣了半晌才问。 “因为人毒发前喝过酒。”暮青转身看向巫瑾,问,“我曾在医书上看过,此毒遇酒可提早毒发,且毒发时毒性更烈,可真有其事?” 巫瑾眸光皎澈,笑道:“确实如此。” 林孟吐血的心都有了,这两人一个有话不说,让他白忙活!一个有话不说完,让他白动脑子! 暮青和巫瑾确实都是有意的,这些事如果问明了毒性,早该能推理出来,她就是想让刑曹的朝官们深刻地体会一下问案疏忽的后果,毕竟她身居武职,不在刑曹不司断案之事,天下的案子要这些人去审,天下的冤情要这些人去查,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他们一次痛击,他们怎能记得住教训? 而巫瑾身为医者,对暮青救多杰时的举动颇为感兴趣,又想瞧瞧她对医理毒理了解多少,因此刑曹之人没问的话他就没多言,这才叫林孟等人当殿出了好大的糗。 林孟被坑得都不敢再贸然问案了,只怕又是颜面无存,问道:“将军还有何事说,一并说了吧!” “没了,三事我已说完,大人可以问案了。”暮青淡道。 “……”林孟额上青筋直跳,他乃文官,从未与人动过粗,今夜他特别想将刑部大牢里的十八般刑具在这少年身上用个遍。 林孟气极,文武百官却心有惊意。 这少年说是三事,可三事说完,这案子也等于断完了! 这断案之才朝中六百余年未有之,却偏偏是个武官。 但少有人觉得可惜,毕竟这性子要入了朝成了文官,满朝文武都得被她气死,不如当个武官,日后远远戍边去。 百官各有心思,林孟却只惦记着查到凶手,再气也得问案,于是再问乌图道:“那敢问乌图大人,出驿馆前多杰大人可有用过茶点?” 乌图却道:“我最先到了马车里,未曾留意。” 林孟皱眉,只好又问布达让,“那神官大人可曾留意?” 布达让倒点了头,回忆道:“我那时就在多杰屋里,他身强力壮,饭量颇大,听闻在你们大兴人的宫宴上会吃不饱,便在进宫前要驿馆送了肉包来,一笼屉的包子,他吃时还抱怨包子小。那时要赶着进宫,车队已在驿馆门口等,他便抓起来胡乱塞进嘴里出了门。” ------题外话------ 前两天置顶长评,有俩姑娘表示没看见置顶没截图,明天上午和下午分别再置顶一遍,截图以后晚上我就换新评啦!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笨与幼稚 林孟听了眼神发亮,案情终于有眉目了! 但他没敢想当然地认为肉包里有毒,那嘴毒的少年就站在他身边盯着他,断错了案他又要丢人,于是他想了想。 雷公藤并非见血封喉即刻致死之毒,除非量足,多杰嫌包子小,走时又急,胡乱塞进嘴里便上了车,倒是可能几口便吃足毒量。 毒粉乃土黄色,肉馅儿里有酱油便可与毒粉颜色混淆。 但此毒味苦…… 林孟眼神一变,此处解释不通,于是他再问道:“敢问神官大人,可知多杰大人吃的是何肉包?” 布达让道:“我等乃草原人,多食牛羊肉,驿馆的人送来的是羊肉包。” 羊肉包! 林孟呼吸一屏,激动得面色发红,羊肉味儿膻,毒药的苦味因此盖住了也是有可能的。 “我想起来了!多杰吃时还说大兴的羊肉包不如草原的香,有些苦!”布达让回忆着,神色微变。 林孟的神色也变了变,如此说来,应是不会错了,有毒的就是这肉包!他看向暮青,见她正看着布达让,未有异议,因此他便问了最后一事,“送包子来的是驿馆之人?” “那人穿着你们大兴人的官袍。”布达让道。 林孟点点头,又扫了暮青一眼,见她还是不出声,便觉此案应是明了了,这才对元相国道:“禀相爷,下官以为驿馆中人有下毒嫌疑,可命五城巡捕司包围驿馆,将人全数缉拿,再审谁是下毒者便是。” “嗯。”元相国颔首,望向身在殿上的盛京府尹和五城统领道:“你二人同去,务必不使驿馆中一人逃脱!” 元相国虽摄国政,但殿上有君王在,他竟未请旨便发了相令,那两人竟还真领了命。 这时,元相国才对步惜欢道:“陛下,此案已露端倪,交给林孟等人去办便好。今夜除岁,宫宴是为百官与使节们备下的,老臣以为不可散席,应先将勒丹使节多杰安排到偏殿暂歇,待宫宴散了再行送出宫去。” “嗯。”步惜欢懒懒散散的应了声,“准奏。” 暮青皱了皱眉,她想起在汴河行宫时的步惜欢,想起在边关马场时的步惜欢,又想起在奉县县衙时的他,再看此时,本有明君之能,却被逼在朝堂上只能说准奏! 林孟和盛京府尹、五城统领一同退出殿去,赶往宫外调集人马包围驿馆拿人,殿上的宫人们将多杰抬去偏殿歇息,停歇了的歌舞丝乐又起,百官和五胡使节桌上的酒菜被端下去温好又端上来,暮青早已吃饱了,只坐在席上等宫外的消息。 宫外的消息一个时辰后传了回来,那时宫宴已散,步惜欢携百官和使节在殿外观看烟火,寒风凛凛,烟火绚烂,在广场的夜空炸开,照得林孟三人的脸五颜六色,分外喜庆。 驿馆的人都拿下了,已全数关押在刑曹大牢,驿馆厨房的人和傍晚送包子都严加看管了起来。 “好!”元相国道,“连夜便审,定要问出是何人下毒,为何下毒,身后可有指使之人!” 人都拿下了,也就没人再有心思看烟火了,步惜欢下旨散了宫宴,百官跪送圣驾,暮青起身时人已不在殿上,只灯火依旧,照着百桌残羹冷菜,这一晚发生的事显得那般不真实。 多杰被从偏殿里抬了出来,好在五胡使节们进宫时坐的是马车,马车被特许进了宫来,人抬去马车里,乌图和布达让也上了马车,勒丹使节们便先行出了宫去。 暮青走在后头,百官皆离她远远的,却谁都忽视不了她。 这少年今夜出尽了风头,也得罪尽了人。 且不说那一张利嘴毒舌,只说这案子,明儿一早就得传遍盛京王侯公卿世家,成了各个府里谈论的活话本儿了。 西北军回朝受封,元修本是天下瞩目之人,倒没想到被这一介贱籍出身的村野少年抢了不少风头。 呼延昊远远瞧着暮青,暮青目不斜视,她身边的西北军将领们目光威凛。大兴与五胡虽在议和,但边关十年的血仇非议和可消除,双方同走在盛京宫的广场上,寒风呼号如闻战鼓,目光寒彻似见刀光。 呼延昊挑衅地一笑,寒夜里牙齿森白,似苍狼獠牙。 西北军将领们顿怒,眼刀锋利,恨不得将他凌迟。 双方边走边互扔眼刀,眼看着便到了宫门。 宫门口,华车轿子候成排,几匹高骏的战马在车轿堆里颇为英气显眼。文官们讲究繁文缛节,临走前还要一番寒暄道别,人堵在宫门口齐送元相国上华车,元修要回相府守岁,便要走出人群上马回府。 刚走出一步,忽觉衣袖被人拽了住。 元修一怔,回头见暮青牵着他的衣袖,眸似星子,寒夜里晶亮。 元修袖中手握成拳,忽觉手臂麻痒,那痒顺着手臂经脉一直痒到心里,说难受也难受,他却古怪地不想避开,就这么任由暮青拉着衣袖,任袖下的手臂痒得他难受。 “借一步说话。”暮青道。 元修不知暮青有何话说,但以她的性子,想必是要紧话,便点了点头要与暮青往宫门一侧去。 呼延昊眼尖,扬声道:“有什么悄悄话说,让本王也听听!” 这一嗓子把宫门前的百官喊得纷纷回头,齐望向元修和暮青,两人再无法避着人说悄悄话。 见元修黑如夜色的脸色,呼延昊心情大好。 暮青冷冷望了他一眼,再没提借一步说话之事,反而对元修道:“下官初到盛京,手下亲兵不识路,可否请大将军送下官回府?” 元修顿时如沐月辉,洗净眉宇间的阴沉,换呼延昊黑了脸。 “好!”元修点头应了。 “亲兵不识路,你也不识路?”呼延昊眯着眼,坚决拆穿暮青。 “不识。” “你白天走过两遍!” “夜路难识。” 胡说八道!别人他还相信,这女人聪明得在地宫蛇窟里连那九块人脸青砖都能回忆得出来,走过两遍的路她会因为天黑就记不得了? 呼延昊冷笑一声,嘲讽道:“你何时变笨了?” 暮青目光比他还冷,反讽道:“狄王何时更幼稚了?” 大年夜的,两人宫门前吵架,百官见了虽觉古怪,但细一想,想必是西北军戍边,与胡人积怨已久,眼下议和,仇敌在前却不能动刀子,只要斗斗嘴皮子了。 元相国深深看了暮青一眼,目露精光。这少年聪慧,断案如此能耐,怎会是路痴?他在朝半生,自具慧眼,一瞧便知她是有事要说。 她有何要事说,非要避着人? 思及此,不免想起暮青身份不明,元修明知却替她保密的事,元相国心中顿生不快,今夜她要说的事,修儿回府后也未必向他禀明,此人与修儿相识半载便能叫他们父子不睦…… “父亲,儿子先将英睿送回府去。”这时,元修的声音传来。 “你娘在还府中等着你守岁。”元相国面色含威。 “定不耽误陪娘守岁!”元修抱拳一揖,便扬声道,“牵马来!” 这便是非陪暮青不可了。 元相国心中生怒,却顾及着颜面,不想当着百官的面斥责元修,平白给百官留个父子不睦的话柄,大过年的叫人看笑话,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元修出了人群,跃身上马。 暮青随在他身后,上马之姿干脆利落,紫貂大氅寒风里扬起,现战袍如雪,身姿如电。 月杀将马缰递到暮青手中,脸色也黑着,这女人净给他脸上抹黑,谁说他不识路? “闭嘴!”暮青在马背上道。 月杀一愣,脸色更黑,他什么也没说! “想说也不行。”暮青执缰打马,策马而去,“回府!” 待一众西北军将领消失在宫门前的夜色中,元相国才沉着脸上了华车,百官见元相国走了,这才渐渐散了。 约莫着宫门前百官已散,马车里才传来元相国沉着的声音,“回转,进宫!” * 左将军府。 元修和一众西北军将领皆跟着暮青回了府,杨氏一家和韩其初三人正等着暮青,年夜饭都做好了,没想到元修等人也跟着回来了,但杨氏一见众人的脸色便知是有事,因此也没张罗着端年夜饭,只与刘黑子端了茶到花厅便退下了。 花厅里,元修问:“何事?” 西北军众将领在,暮青也不避讳,直言道:“凶手之事。” 元修愣了,问:“那为何不在宫里说?” “没证据。”她虽然心中肯定,但并无实证,因此说出来对方不仅不会承认,还有可能反咬一口,她懒得在宫里跟人扯皮。 “你怀疑谁?”元修皱眉问,下毒之事许有幕后指使者,若凶手就在驿馆今夜被拿下的人之中,她定不会特意提凶手之事。既然特意提了,那便是真凶另有其人,且此人就在宫宴上! 暮青扫了元修和西北军众将一眼,说了个名字。 “啊?”众将震惊,“这不可能吧?” “你确定?”连元修也这么问。 “确定。”暮青道,“是不是他,今夜一试便知!” ------题外话------ 昨晚说中午更,早晨老早起来把这章写完了,先发!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真凶现形记 刑曹大堂连夜提审驿馆人员,乌图和布达让派人传话要求观审。 朝廷未允,只传话说定会严审,不信有人能扛得住刑曹的十八般酷刑。 这夜,刑曹大堂里灯火通明,驿馆里司职的上下二十五人,除驿丞外官秩皆不入流,堂审上便真动了大刑。腊月严寒,扒了衣裳打,只是大门关得严实,勒丹派来等候审案消息的人瞧不见里头的情形,也听不懂堂上问的话,只听见棍棒打在人身上,声声沉闷,闻见风拂过刑曹官衙的高墙,淡淡血气。 那人抬眼望了望辰沉若磐石的夜空,一片雪花落在脸颊上,微凉。 下雪了。 半个时辰,长街上便铺了层莹白,那人候在官衙外,听里面堂审的人怒声喝斥,受审的人高声哀嚎,依稀审了五六人,未见有人开门说问出了凶手,只闻见血腥味儿越来越浓。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难有结果,怕是要审一夜。 那人想起出来时两位大人说要随时回禀,抖了抖肩头的雪便离开了官衙门口。 月色清寒,照一地雪色莹白,一趟脚印儿渐渐远去,转过长街,往驿馆行去。 驿馆里,御医和医童照顾着多杰,他在宫里服过一碗解药,但不足以将他体内的毒都解了,那解药里有钩藤草,以毒攻毒,却不可多服。巫瑾吩咐了,今夜每个时辰服药一次,一碗需分三次少量服用,明早他再来。 乌图信不过大兴官员,亲自在多杰屋里看着,神官布达让等着刑曹官衙的信儿。 那人向布达让回禀了官衙内外的事,又领命出了门。 外头的雪大了些,那人出来时披了件黑风袍,戴起风帽迎着风雪出了驿馆。转过长街,那人却没走去驿馆的路,而是转进一条巷子,七拐八绕便进了座旧庙。 那庙已废弃,旧门烂锁,那人竟从怀里摸出把钥匙来,开门进了庙。庙里院中荒草丛生,雪积得半尺厚,月色斜照进庙里,照见一只佛手。 那佛手结降魔印,右手覆膝,四指触地,拇指与膝间有条狭缝,那人袖口一垂,往那狭缝里塞了样东西,随后速速行出庙去。 门一开,那人一惊! 门口站着个少年,披着身紫貂大氅,风帽未戴,银冠幽冷,眸光清寒,问:“神官大人要去哪儿?” 那人忽醒,转身便逃向西南角,那里有块青石,那人一踏,身如黑燕,斜飞过庙墙,墙下却忽有烈风砸来,那风捎雪,平地一卷,飞雪成刀,往脸上一扑,那人呛住,顿觉喉口一凉,肚腹生受一记烈拳,皮肉肚肠似生生拧到了一处,疼得那人脸色一白,喉口一热,哇的一口血呕出,人砰地砸到了墙下。 巷子里出来几人,元修为首,其余皆是西北军将领。 “真是你?”元修不可思议地盯住那人。 那人翻墙时风帽被元修的拳风震落,露出一张细眼鹰鼻的斯文脸孔,正是勒丹神官布达让! 暮青从庙门前走进巷子,道:“他在庙里放了东西,让巡捕司的人来找吧。” 元修点头,对赵良义道:“去刑曹带人来。” 赵良义领命便去了,约莫过了两刻,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林孟与盛京府尹及五城巡捕司统领一同带人赶到,火把照亮了半边天,巷子里灯火通明,一看到布达让,众人不可思议的神情与元修方才如出一辙。 方才赵良义到了刑曹大堂,说下毒的幕后主使找到了,今夜堂审,厨子和送包子的人都咬着不认,大刑动了好几样,人晕过去了好几回,至今还没审出来,幕后主使竟然先一步找到了? 林孟一见暮青在巷子里便知此事是她看破的,他顿觉颜面无光,又觉此事不可思议,便质疑道:“可是有误会?下毒之人怎会是勒丹神官?” 众人一同望向暮青,布达让跌躺在地,捂着胸腹说不出话,元修一拳便伤了他的内腑,他逃不得,连话也说不出,只拿眼盯着暮青。 “你的杀人手法暴露了太多动机。”暮青道。 动机? 元修眉头深锁,若布达让杀的是别的部族的使节,他会以为勒丹想要以使节宫宴身亡一事谋利,但他杀的是自己人,这又是为何?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凶手是你,我只是在猜凶手的动机。多杰毒发时险死,显然凶手是要置他于死地的,那么用雷公藤杀人就显得意味深长了。既然要置一人于死地,为何不用见血封喉之毒,反而要用有潜伏期的?答案很明显,凶手不仅想要人死,还想要人在宫宴上毒发!那么凶手的动机会是什么?” “只要想想多杰之死的利与害便可。多杰若亡,并非对五胡有利,而是对勒丹有利,死的人勒丹使节,大兴要补偿也是补偿给勒丹,没有理由补偿其他部族,此为利!其害则有二,一是对朝廷有害,二是对西北军有害!” “西北军?”元修和众将领皆愣。 “自然。”暮青看向众人,“想想看,若我没救回多杰,朝廷要查杀害勒丹使节的凶手,有哪些人会被怀疑有行凶动机?” 众人面色顿变! 御厨和传膳布菜的宫人,今夜在殿上已经被怀疑过,因为他们是能接触酒菜的人。但若从杀害胡人的动机上来说,憎恨议和之人、憎恨胡人之人都有可能,而最恨胡人最恨议和的不就是西北军? 西北军今夜没被怀疑,大抵一是因为暮青救了多杰,她是西北军的左将军,二是因为问案之人是林孟,他可能没有想到这点,即便想到了也不敢得罪元相国,因此才没提此事。 但假如多杰真的死了,恐怕连元相国都要怀疑他的儿子。 元修的神情凝重起来,暮青对他道:“勒丹王被你废了一臂,大王子死在你手里,勒丹第一勇士苏丹拉被王将军所杀,勒丹部族与我们西北军仇怨颇深。多杰之死既对勒丹有利,又能嫁祸西北军,我很难不怀疑凶手就在勒丹人当中。当然,也不排除是朝中有人对西北军有敌意,不顾朝廷利益也要抹黑西北军。到此我还无法确定谁是凶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凶手是勒丹人还是朝中之人,都不太可能亲手包那笼屉肉包,所以驿馆中一定有帮凶,因此我没有阻止林大人询问进宫前多杰接触过谁、吃过什么,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你的回答出卖了你。” 布达让一愣,众人不由回想当时布达让说了什么。 “林大人问你可曾留意多杰出驿馆前可曾用过茶点,你答:‘我那时就在多杰屋里,他身强力壮,饭量颇大,听闻在你们大兴人的宫宴上会吃不饱,便在进宫前要驿馆送了肉包来,一笼屉的包子,他吃时还抱怨包子小。那时要赶着进宫,车队已在驿馆门口等,他便抓起来胡乱塞进嘴里出了门。’此言乍一听完美,实则完美就是破绽!” 众人皱眉听着,没人知道为什么。 暮青却没解释,而是看向元修,冷不丁地问:“大将军昨夜吃过什么?” 元修一愣,想起昨夜还没回朝,他们在城外新军营里,他在暮青那里吃的晚饭,于是道:“大锅菜,泡饼!昨晚还没回朝呢,你忘了?” 暮青点头道:“那便是了,这才是正常的答案。” “何意?” “意思是我问你昨夜吃过什么,你告诉我大锅菜泡饼,而不是说你昨日近乡情怯,带我察看新军营的地势,直到日落才和我一同回帐。因为回朝这一路上和我晚上一同用饭习惯了,昨晚便还是留在我帐中吃饭,吃的是寻常的大锅菜泡饼,因想着今晨天不亮就要回京上朝,于是吃过晚饭后没多待就走了。” “……咳!”元修咳了声,尴尬地背过身去,火把映着侧脸,有些可疑的红。 她……她知道他的心思? “同理,林大人问勒丹神官多杰吃过什么,他若心里没鬼,答的应该是吃过包子,顶多说句吃过包子,羊肉的。而他实际答的呢?他滔滔不绝地从他在多杰屋里说起,说起他为何会在宫宴前叫包子吃,再说到他吃时抱怨包子小,连他吃得快的原因都说了,且顺序毫无颠倒,这根本就不像是回忆出来的。” “……”是吗? “人对一件事,尤其时细节的记忆是有清晰有模糊的,凭回忆叙事时,记得清楚的就会先说,后想起来的就会后说,因此少有按着顺序来的。比如说你,你告诉我昨晚吃了什么后才告诉我昨晚还没回朝。”暮青转身看向布达让,“而他呢?他的话从他在多杰屋里到多杰出驿馆,顺序无一处颠倒,中间还解释了多杰为何叫包子吃,为何吃得快,如此思维缜密本身就值得怀疑,何况他的同僚在他面前险些被毒害,凶手尚未查明,正常人的情绪定会受到影响,而人的情绪受到影响时,说话的条理就更加不会如此清晰了。因此,他的话毫无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 元修闻言沉思,越想越觉得确实有道理,看着暮青的目光不由带了些审视。他记得在边关大将军府时,她查元睿被毒害一案,审吴正带来的那三人时也是如此,她对人的心思似乎颇为了解。 “同样的破绽还出现在之后,林大人问多杰吃的是什么包子,他答:‘我等乃草原人,多食牛羊肉,驿馆的人送来的是羊肉包。’此话如今听来觉得奇怪了吗?”暮青问。 元修深思着望一眼布达让,确实有些奇怪,毕竟谁也没问他为何要吃羊肉包,如此答难免有些多此一举,生怕别人不信他似的。他记得她在审吴正时说过,说真话者底气足,不会担心因话简而被疑,唯有说谎话者才会担心答得太简会遭人疑,以为说得多才可信,岂知多说恰恰显得生硬,此乃底气不足所致。 如此说来,多杰的毒真是布达让下的? 可盛京驿馆里皆是大兴人,他竟能买通大兴人毒杀自己人? 林孟听得晕晕乎乎,他任刑曹尚书多年,这般审案之理真是闻所未闻,此时无心深思其中道理,只问道:“他为何要杀自己人?” “或许有私怨,或许有其他原因,这就要问问神官大人了。”暮青望向布达让。 “将军说的话,本神官一句也听不懂!”布达让冷笑一声,腹中顿时痛如刀绞。 林孟见布达让不肯承认,问暮青道:“英睿将军说了这么多,可有证据?” 勒丹人自相残杀,企图嫁祸大兴,捞取议和的好处,案情真相若真是如此,那自然再妙不过!可如果没有证据,到时勒丹人反咬一口,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证据就要林大人去搜了,他在庙里藏了件东西,就看林大人搜不搜得到了。”暮青道。 方才他们跟踪着布达让来到了庙外,庙门关着,谁也没看见他在里面放了什么,不过她大抵能猜出来是什么。 林孟与五城巡捕司的统领一听,忙带人进了庙里。只见月色照着院中荒草积雪,只有两趟脚印,一趟是进出庙的,一趟是到西南角庙墙处的。那庙墙外就是布达让被抓的地方,因此五城巡捕司的统领一挥手便领着人进了庙。 庙里只有佛像前有雪脚印,巡捕司的人没去后头搜,只借着月光在佛像身上找了找,一会儿便听有人道:“这里有东西!” 一张纸条被从佛手里拿了出来,交到了巡捕司统领手中,打开一瞧,上头只写了一句话:“人已落入刑曹大牢,速除!” 林孟嘶了声,捧着纸条出了庙去便交到了元修手中,暮青从旁看了一眼,心道果然,但同时心里一沉。 那信是用大兴字写的! “此信是写给谁的?说!”林孟沉声喝问,盛京里有勒丹奸细! 布达让望着林孟,冷然一笑,“何信?” “信已从庙中搜出,你还敢装疯卖傻?” “你们说那是本神官写的信,谁能证明?” 林孟一愣,看了眼那信,这才发现信上写的不是勒丹字,而是大兴字! 此人竟如此狡猾! “神官大人不承认,那可否解释一下,你为何深夜不在驿馆中,反而来到这庙里?”林孟冷笑一声。 “此事本神官还想问你们,不是说要夜审下毒之人?为何将本官挟持至此,还将本官打伤?”布达让反问道。 “你!”林孟气得不轻,没想到此人如此难对付,他一时没辙,不由看向暮青。 暮青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那信,陈述事实,“大兴字写得不错。” 布达让面色忽的一变! 暮青没错过他脸上的神情,道:“你的大兴话还带着胡腔,大兴字却写得不错。” 布达让的脸色似被冰住,只盯着暮青。 “跟你接头的人是勒丹人?” “……” “跟你接头的人是大兴人?” “……” “跟你接头的这人颇有权势?” “……” “跟你接头的这人乃士族出身,家门颇高?” “……” 暮青连问四句,布达让一句也没答,暮青却还在接着问。 “你杀多杰是出于私怨?” “你杀多杰是勒丹王指使的?” “你杀多杰乌图知道?” “毒是临行前勒丹王给你的?” “毒是接头人给你的?” “毒是接头人给驿馆之人的?” 布达让还是不说话,暮青已心中有数,但她还有疑问。 “你怎知道这巷子里有座旧庙?” 前头暮青问的话,众人都听不出答案,但这句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布达让是勒丹人,他昨日才进京,怎知内城道路? “有奸细画图给你?”林孟问。 元修却觉得不可能,今晚他跟踪着勒丹神官一路从驿馆到庙里,他对城内的巷子颇熟,即便有人画过图给他,他也不可能对路这般熟悉,尤其还是夜里,京巷四通八达,很容易迷路。 暮青也怀疑此事,问道:“没有人画图给你,你对这条路很熟悉!” 林孟倏地转头望向她,嗤笑一声,这怎么可能? 暮青却面色一沉,“你以前来过盛京?” “不可能!”林孟听不下去了,道,“我大兴已有百年未允胡人进京。” 只先帝时有西北边关之乱,胡人曾打进关来,但也没打到盛京城下。如果说布达让曾经乔装打扮来过盛京,那么他又是如何出入西北边关的? 这事谁也想不通,布达让为何头一回来盛京却熟知盛京的路。 暮青也一时想不通,只盯着布达让,陷入了深思。 火把照着巷子,雪不知何时细密了起来,只问了会儿话的时辰,地上的雪已积了半寸。布达让身受内伤,倚墙坐在冰凉的雪里,嘴角的血在火光里艳红,但他似乎伤得不重,意识清醒,脸色也不见苍白。 暮青望着布达让,面色忽然一变,蹲下身去抬手便撕向布达让的脸。 布达让大惊,抬手要挡,却只见一道寒刃映着火光,在他眼前一晃,晃得他的眼不由虚了虚。 这一闭眼的工夫,只听嘶的一声,寒风里颇为细微,却足以令听见的人头皮发麻。 元修、林孟和五城巡捕司的人都震惊了。 暮青也惊住,看着手中还带着温度的人皮面具,以及那面具下一张大兴人的脸孔,问:“你是谁?”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线索中断 深巷废庙,朔风寒雪,丛丛火把围照着一人。 那人前一刻细目鹰鼻斯文俊秀,这一刻杏目宽鼻貌不惊人,前一刻还是异族容貌,这一刻俨然大兴人! 此人是谁? 勒丹神官在何处? “他就是勒丹神官!”暮青一语惊人,“至少随使节团一路来朝的人和今夜在宫宴上的人都是他。” 五胡使节团随圣驾和西北军来到盛京,沿途走了近一个月,暮青每日清晨在圣驾启程前都会查看队伍,虽未与勒丹神官布达让说过话,但日日都能瞧见他。不仅仅是他,可以说五胡使节的气度举止她心中皆有数,此刻在她眼前之人正是这一路上所看到的勒丹神官,不会有错。 “可他……他是假的!”林孟话不成句,震惊已极。 “你是谁,何时替了勒丹神官?”暮青又问,但她没指望此人会答。 这人果然嘲弄地一笑,看着暮青道:“真没想到,苦心经营,一朝事败,竟栽在你手里。” 此言一出,暮青微怔,不仅因他说的话,还因他的口音——这人的口音还是带些勒丹腔的大兴话。 元修上前一把将这人给提了起来,道:“栽在她手里,你并不丢人。说吧,你是何人,何时替了勒丹神官,你们又在经营何事?” 此人的眉眼看着像大兴人,可也未必是大兴人,也可能是南图人,要弄清他是如何假冒勒丹神官的,首先要弄清他是哪里人士。 “我说了就可以活?”那人面色霜白,眸中却无惧意,只冷笑着问。 “你说了就可以死个痛快。”元修也不欺瞒他,实言道,“但你若不肯说,我想大兴和勒丹都不会容得下你。” “呵!”那人一笑,笑出口血来,嘲讽,悲怆,决绝。 暮青见了顿觉不妙,但元修提着那人,她一时难出手,只道声:“不好!他要……” 话未说完,只听噗的一声,那人一口黑血当面喷向元修! 元修眉峰骤压,脸一偏,那血擦着他的耳廓喷向他身后,一名五城巡捕司的吏役正举着火把,冷不防被那黑血喷了满脸,那人顿时惨嚎一声,火把落地,捂着脸便在雪地里打滚。 周围人呼啦一声散开,听那人嘶嚎不止:“我的眼!我的眼!” 没人敢靠近,只拿火把照着,见那人在雪里打滚得厉害,手指缝里流出黑血,瞧着是被毒瞎了! 元修大怒,提着那人衣襟的手当胸一震!那人又一口血喷出,夹杂着骨碎之声,撞去庙墙时只听砖石轰然一塌,那人砸进庙里,撞向对面庙墙,那墙骤裂成网,人从墙上滑下,趴在雪里便不动了。 巷子里人声顿寂,显得那五城巡捕司吏役的惨嚎越发瘆人。 “速送去瑾王处,务必请瑾王保他一命!”元修将名帖丢给五城巡捕司的统领,大步走进了庙里。 他提着那人的衣领便将人翻拽了过来,见那人满脸都沾着雪,唇颌入目皆是黑血,口舌已烂,月光寒如水,牙齿白森森。 人睁着眼,却已死透了。 元修面色沉着,方才若非他躲避及时,被毒瞎双目的人便是他。此人死前也要害人,不知是想拉个垫背的,还是有意冲着他来的? 这假勒丹神官……竟就这么死了! 林孟率众跟进来,拿火把一照,见那人死状,顿觉瘆人。 “侯爷,这、这人死了,如何是好?”林孟问道。 他今夜本在刑曹大堂审驿馆中人,被告知抓着下毒真凶了才赶来,凶手是勒丹神官已是令人震惊之事,哪知道最后竟发现是个假的,如今人还死了,如何收场? “不好!”暮青忽然出声。 元修抬眼和她的目光对上,面色也忽然变了,道:“快回刑曹大牢!” 林孟和盛京府尹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元修揽过暮青,足尖一点凌空而起,庙里刮起阵风,两人已如大鹏般远去,迎风冒雪,稍时便被雪幕夜色遮去了身影。 这时两人才反应过来,急道:“快!快!回大牢!” 五城巡捕司统领亲自带人送那中毒的吏役去瑾王府了,林孟和盛京府尹带着剩下的人与西北军将领们一道往刑曹大牢赶,那假勒丹使节的尸身被抬着跟在后头,一行人急急忙忙赶了回去。 * 刑曹大牢。 油灯昏黄,照着牢门里一具死尸。 那死尸未着寸缕,裸吊在房梁上,面朝牢门,舌头伸出,流着鼻涕口涎,死死盯着门外,白花花的身子上可见道道鞭痕,皮肉翻着,血模糊了前身,失禁的屎尿顺着腿根流下来污了后身。牢里的湿潮气、死尸的血腥气和骚臭味儿混在一起,呛得人难以呼吸。 元修抬手就去挡暮青的眼,暮青啪一声把他的手拍下来,寒声道:“开门!” 牢头吓得直哆嗦,不是被死人吓的,而是被元修这尊大神忽到刑曹大牢给吓的,偏偏牢里还死了人。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驿馆的厨子,勒丹使节毒杀案的嫌犯! 那牢头钥匙都拿不稳,捅了几次锁眼儿没捅开,暮青一把夺过来,自己开了牢门,进牢门前把紫貂大氅解了下来交给了元修。 元修要拦,又怕惹暮青不快,见她进了牢中仰头瞧那裸尸,看了一会儿便撸袖子,元修眼皮子直跳,回头便瞪向那牢头,道,“把人放下来!” 那牢头被这铁石般的目光瞪得三魂没了七魄,拿还顾得上嫌弃驿馆厨子脏污?忙去外头搬了把凳子来,踩着凳子将人放到了地上。 地上铺着烂草,暮青蹲下身来验看了死尸的颈部缢沟,那缢沟八字形态,却很不均匀。她又摸了摸尸体口唇边流下的涎液,抬手拨开尸体的嘴唇瞧了瞧牙齿,从牙缝里提出根线来,随后起身察看了下牢里的石床,床上的草是干的,却有一块地方沾着些烂草,周围有滴状血迹。 暮青看过后转身道:“自缢,刚死了也就半个时辰。” 即是说林孟退堂后,人回到牢里就自缢身亡了。 “你确定是自缢?”元修问,他信她不会验看错,如此问不过是寻个话题,好让自己不老想着她正对着裸尸,还是男尸! “确定。”暮青说话时将那挂在房梁上的绳子解了下来,道:“自缢用的绳索是死者的衣衫,他将衣衫撕成布条,打死结连成了绳索,他的齿缝里有条衣衫的丝线,可以证明是他自己将衣衫撕成了布条。” 暮青将那根从死者牙缝里提出来的线远远朝元修晃了晃,上头还有些血。 元修凝神一瞧,只想苦笑,她验尸之时真看不出来是女子! 暮青又走到石床边,在其中一个位置虚画一圈,道:“这里,他是踩着此处往房梁上抛的绳索。石床上铺着的是干草,唯独这里有些烂草,摸起来潮湿,且带着些湿泥,与地上的烂草一样,说明是他踩着此处抛绳索时留下的。且这四周有滴状血迹,那时他刚受完刑,鞭伤的血尚未凝固,赤身上了这石床,血自然就滴到了床上。” “牢里没有看到自缢时的踏脚之物,但绳索挂着的位置与床边不远,且床沿上也发现了湿泥和烂草,说明他自缢时是踩着床沿,双脚一蹬,人就吊了上去。”暮青从石床边回来,指着那尸体给元修看,“死者颈部的缢沟为八字痕,形似马蹄,符合自缢死的缢沟特征;缢沟在喉结上方,符合舌尖伸出口外的特征;缢沟宽窄不均,这是因为死者自缢的绳索是衣衫撕成的布条,布条软,受力时会折叠或扭转,从而致使缢沟宽窄不均。这些都符合自缢特征,再加上死者有鼻涕、口涎和失禁的情形,因此可以肯定是自缢。” 尸体刚被发现,从暮青进了牢房到验尸完毕不过一会儿工夫,死因就清清楚楚了。那牢头在外头听得两眼发直,直打量暮青,见她一身四品武将官袍,不由更生诧异。 他在刑曹大牢里当牢头有十来年了,看仵作验尸是常事,却从未见过这么快就能验得清楚明白的,而且验尸的还是个武将!瞧这身官袍,得有四品! 听说西北新军里有一小将回朝受封,从军半年就升了四品武官,莫非就是此人? 牢头猜测着,心中惊诧,这时听暮青问道:“驿馆中的吏役都是单独关押的?” “啊,不是!”牢头怔了怔,赶忙答道,“因厨房里的人和送包子去勒丹使节屋里的人嫌疑重些,未免串供,尚书大人才下令单独关押的。” 元修闻言眉头深锁,赶来刑曹大牢的途中,他还以为今夜他帮对方来了个调虎离山,这一退堂,对方定要将驿馆里的下毒者灭口。看到人真的死在了牢里时,他曾怀疑是有人买通了牢中吏役将人杀了伪造成的自缢,没想到竟真的是自缢! 驿馆厨子自缢了,假勒丹使节也服毒身亡了,此案幕后藏着的那黑手不是查不到了? 这时,牢外有杂乱的脚步声匆匆而来,不一会儿,林孟和盛京府尹赶到,一看到牢内情形,两人皆被熏得以袖掩鼻,林孟更是震惊地问:“这、这……真是杀人灭口?” “自缢。”元修道。 “啊?”林孟讶然。 暮青看了他一眼,从牢里出来,道:“现在,此案线索已经断了。” ------题外话------ 科普: 缢沟:法医学里,把缢死者颈部的缢绳压痕称为缢沟,或索沟。 …… 现在在置顶18810631187姑娘的鲁大长评~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陪你守岁 线索断了? 林孟和盛京府尹乍一听闻此言都有些懵,此案进展至今全靠这少年一人,当殿救人、查毒断案,连假勒丹神官都被她给揪出来了,现在她说线索断了,案子查不下去了,他们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假勒丹神官死前,我曾问过他一些问题,得出了一些结论。”暮青道。 “第一,跟他接头的是大兴人,此人士族出身,门第颇高。” “第二,他与多杰没有私怨,此事乃勒丹王授意,乌图并不知道。” “第三,毒是接头人直接给驿馆厨子的。” “第四,他以前来过盛京,那旧庙是他们的接头地点,他曾到过那里,所以对那条路很熟悉。” 暮青一连丢出四个案情消息,却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得出这些结论的,包括元修。但暮青没给人问的机会,接着道:“此案线索虽断,也不是不可查,可从两处摸查看看。” “其一,厨子死了,他为何自杀?我能想到的只有那幕后之人身份颇贵,他不死难以保全家人,所以可派人暗中监视厨子的家人,看看有无收获。” “其二,那人是何时假扮勒丹神官的尚不清楚,既然乌图不知他杀多杰之事,那么可询问一下乌图,问问他与假神官相处时有无不同寻常之处,兴许能有收获。” 暮青说完,没人接话,她看了几人一眼,道:“暂时就这么多。” 林孟:“……” 就这么多? 这叫线索断了? 暮青一眼就看出林孟在想什么,道:“这只是查案方向,不是线索,你对此不要太乐观。本案幕后之人很聪明,我原以为你离开府衙之后,他会派人杀人灭口,但他没有,而是厨子自杀了。他杀总会留下破绽,容易被人顺藤摸瓜,自杀却能断了线索,此人身份尊贵,行事又聪明,此案想查下去并不容易。再者,我说监视厨子的家人,但这么做未必能有收获,不要以为厨子死了,那幕后之人就会暗中给厨子的家人补偿,他那么聪明,应该能想到我们会顺着查下去,所以他派人接触厨子家人的可能性不大。” 这么一说,林孟和盛京府尹便都觉得心头凉了半截。 “有钱能使鬼推磨,驿馆的厨子兴许在做此事前就被收买了。你们可派人传厨子的家眷来收尸,再派人盯着他家里,瞧瞧发丧时的花销是否正常。如若不正常,查查银子是哪里来的,现银还是银票。若是现银,传他的家眷问问银子是何时带回家中的,厨子有没有说什么。若是银票,查查是哪家银号的。”暮青又说得详细了些,但她仍然不抱太大希望,还是那个原因,那幕后之人很聪明,他八成不会留下银票这等追查线索。 盛京府尹连连点头,只觉有这少年在,没线索也不愁。 林孟却很发愁,原本相国之意只是命他审出驿馆下毒之人,没想到竟牵扯出勒丹神官来,人是假的不说,还服毒死了,如今连驿馆厨子也自缢身亡了,此案显然已不是线索断不断的问题了,而是他已不能做主再往下查,必须要禀告相国大人,看相国大人之意如何了。 案情重大,林孟不敢拖延到明早,于是便问元修道:“侯爷要回相府,下官正好同去,此事需向相国大人详禀。” 元修在宫门前说过今夜要回相府守岁的,眼下就快子时了。 元修闻言眉心却拧出个疙瘩来,道:“我是要回府,但林大人就不必去了。” 林孟一愣,随即意会过来,笑道:“侯爷多年未回京,今夜便是天大的案子也该叫侯爷与相爷和夫人一同守岁的,那下官便明早再去相府吧。” 既然是元修不让他去的,那元相国就不能怪他回禀晚了。 元修却眉头拧得更紧,道:“去什么相府,明儿一早宫门开了就进宫去,将此事禀明圣上!” 啊? 林孟和盛京府尹都张着嘴,一时愣住。 元修对暮青道:“走吧,你累了一日,也该回府歇着了。” 暮青点头,两人便与西北军将领们出了刑曹大牢,未再与林孟等人多言。 牢外风急,割人口鼻,但空气也比牢里好太多了。元修将大氅展开,刚想帮暮青披上,暮青便接到手中自己披上了,她将风帽戴上,道:“走吧。” 说罢,暮青便自往前头去了。 身边一空,元修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感觉在心里有一阵儿了,似乎是从他带着她来到刑曹大牢外,她从他怀里一离开,他就觉得哪里空了一块儿。 元修只顾想事,回过神来时暮青去得远了,他这才收拾心情跟了上去,在刑曹官衙门口追上了暮青,对西北军将领们道:“你们回府吧,我送英睿回去。” “我们送英睿就行了,大将军赶紧回相府吧,老夫人还等着你守岁呢。”赵良义道。 元修也知道该赶回去守岁了,但他不知为何就是不太想与暮青分开,方才只是看她走得远了,他便觉得心里发慌,也不知是怎么了,于是便道:“赶得及,此案还有些事我想问问英睿,你们先回府吧。” 他极少说谎,此时说起来有些不太敢看麾下将领,但赵良义和王卫海等人心粗,谁没瞧出不对劲来,便只好告辞先走一步了。 人走之后,元修回过身来,见暮青正看着他,那眸星子般亮,仿佛能将他的心思看穿,他顿时避开目光,急忙找话:“呃,此案……此案……哦,对了!你在牢里说的那些事是如何看出来的?” 本来是没话找话,但想着案子,元修还真想起件想问的事来。 他指的是假勒丹神官的事,他只记得她问过一些话,可那假神官并未答,那她是如何得知答案的? 暮青回头看向元修,她刚从军西北时,魏卓之曾提醒过她,察言观色之能乃天下利器,不可轻易说与人知,她在西北时也确实未显露过多。方才在牢里,她明知林孟想问,却没给他问的机会,也是有意瞒着此事,但元修既然问了,她便不瞒了,她信得过他! “边走边说吧。”暮青看了眼刑曹府衙,提防着隔墙有耳。 元修点点头,两人便结伴离开了刑曹府衙,待转过街角,暮青才道:“那假神官虽未答,但我读懂了他的神态。” “神态?”元修诧异。 “嗯,我称之为微表情,你也可以称之为察言观色。” 元修闻言,心中诧异更深,有些听不懂。 暮青也没解释太多,只道:“此事一时说不清楚,改日再说,你先回府陪你爹娘守岁吧。” 她虽对元相国没有好感,但没见过元修的娘,人伦之情不该与朝堂恩怨混淆。她想与爹娘守岁都已不能了,元修尚有此福分,理应珍惜。 “我先送你回府。”元修却坚持道,“放心吧,送你回府,我轻功回去,来得及!” “刑曹衙门在东,鹭岛湖在南,相府在北,如何来得及?”暮青没忘了元修会轻功,但他们从宫里出来时已经很晚了,假勒丹神官一事又耽误了不少时辰,哪里还来得及? “来得及!”元修朗声一笑,揽起暮青脚尖一点,两人便离地而起。 自那破庙带着她到刑曹大牢,他便觉得心情颇好,还想着再试试了,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暮青怔愣时已被元修带起,两人踏着墙头屋瓦而行,暮青一时有些怔愣,想起在汴河时,亦有人携她高行,那夜星河照着宫城,人在其中,月明风清。今夜却只见飞雪如花,天地茫茫,朔风摧,星夜遥,别有一番阔大景致,痛快心境。 元修借着轻功而行,即便带了个人,速度也比两人走夜路快上许多,两人直接落进了左将军府花厅前的院子里。 刘黑子和石大海在门口等着暮青,正等得焦急,见有人从头顶上进了府里顿时惊住,以为是刺客,追进来才看到是元修和暮青。月杀从后院过来,脸色自不好看,道:“大将军怎不把我家将军直接送回后院阁楼?” 元修往阁楼方向看了一眼,他不是不想去,只是她终究是女子,那阁楼是她的闺房,他还是不要随便进的好。 “不了,我把你家将军送回来了,赶着回去守岁,就先走了!”元修对月杀道,又看了暮青一眼,说道,“你早些歇息吧,明日再叙。” 那察言观色之事,他还想听听呢。 暮青点了点头,见元修原地而起,纵去花厅屋顶,眨眼工夫身影便被雪幕夜色遮了。 暮青的目光却未收回来,望着漫漫大雪,她竟恍惚想起江南的雨,那青瓦珠帘,一间小院儿。 爹走时,她只觉悲愤,半年来尚未体会得真切,直到这大年夜,她才知道,这一生真的要自己走了。 “人都走了,还看!”月杀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暮青的思绪。 暮青瞧他的脸色就知他想歪了,她也不解释,直接往后院去了。一路上没见着杨氏,暮青想着许是在厨房忙活年夜饭,便上了阁楼。 还没到阁楼屋里便闻见了饭菜香,暮青走上去一瞧,见杨氏正忙着往桌上摆碗筷,一人坐在桌后,见她上来,淡道:“回来得倒晚。” 暮青怔住,“你怎么来了?” “陪你守岁。” ------题外话------ 对北方的娃来说,最难熬的就是四月份,暖气停了,天还冷,冻成狗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各自的心意 杨氏摆着碗筷,听闻此言不由心生诧异。 哪有君王陪臣子守岁的,这可真是稀奇事,将军不过四品,出身贱籍,陛下缘何如此恩宠? 今夜将军前脚刚走,陛下后脚就来了,在此等了好一阵儿了。她自不敢问陛下这大年夜的来将军府有何事,奉了茶来就退下了,刚才被唤进来摆膳,那时还想着将军尚未回府,陛下怎就叫摆两副碗筷,哪知刚这么想着,将军就回来了。 杨氏摆好碗筷,回身便要接暮青解下来的紫貂大氅,暮青自己拿去搭好,道:“你们久等了,且去吃年夜饭吧。” 杨氏应了声,偷偷给暮青使眼色,悄声道:“陛下瞧着可不大开怀,伴君如伴虎,将军需小心着。” 暮青瞥了步惜欢一眼,杨氏便福身退下了。 “你竟能出宫来。”暮青走到桌旁坐下,瞧着对面的步惜欢。 步惜欢执着酒壶,缓缓斟酒,淡道:“出宫不易,等人更不易。” 暮青伸手便将那盏斟好的酒拿了过来,低头浅尝了口。酒液清醇,淡淡梅香,入喉甘甜,竟与在宫宴上饮的勒丹烈酒差别甚大。暮青有些意外,不由扬了扬眉。 步惜欢瞧她喜欢,眸中隐见舒心之意,语气却还是淡的,“宫酿梅酒,摘一年初雪后开的梅花,装坛浸于山泉里,四十九日后将花瓣取出煮酒,随后挖地三尺封于梅林中一年,今晨才起出来。” “埋了一年?”暮青执着酒盏在手心里转,点头道,“怪不得味儿发酸,埋久了都酿成醋了。” 对他,她依旧毒舌,步惜欢气得发笑,伸手便将她手中的酒盏又拿了回来,也放在手心里转,边转边瞧。玉杯清酒,杯不及男子手指玉色温润,酒不及女子品过后在杯沿留下的水珠儿清亮。 步惜欢瞧着,含了那杯沿儿,就着浅饮了口,道:“嗯,果真是甜的,还是狄王的舌头好使。” “好使就留着吧,日后帮陛下品酒。”暮青冷道。 步惜欢冷笑一声,把那酒盏往桌上一放。 喀! 漫不经心,其声却寒。 “品了不该品的,还是割了的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屋里无人服侍,若是有想必也听不懂两人话里的机锋。 “用膳吧,寒冬夜里,饭菜凉得快。”步惜欢帮暮青盛了碗五谷饭,暮青爱喝清粥,但大兴的民俗大年夜里不喝粥,要吃稻、黍、粟、麦、菽这五谷蒸制的饭,有祈望来年五谷丰登之意。 两人脚下烘着火盆儿,饭满满的一碗,谷香扑鼻,腾腾热气模糊了眼前人,暮青有些恍神儿,面前红木花桌替了黄杨矮桌,那满面皱纹憨笑着给她添饭的人换了一个,桌上画烛玉碗,那人梨花月袍,与她对坐,背衬窗外雪,等着除岁钟。 阁楼里暖融融的,脚下的白炭烤暖了雪靴,竟一直暖到了心里。 她以为要独自守岁的一晚,并没有孤孤单单的过。 “你来陪我守岁,太皇太后那里由谁来陪?”暮青煞风景地问了句,她不问步惜欢是如何出宫的,他定有能出宫的法子,可是这大年夜,他身为帝王总要陪着太皇太后守岁,他不在宫里,如何隐瞒得过去?她知道他有替子,但那替子真能丝毫破绽不露? “宫里之人哪有年过?”步惜欢捧着碗,笑意凉薄,“只有永无日夜的尔虞我诈。” 暮青没接话,只看着他。 “元广去而复返,到了太皇太后宫里,随后太皇太后便称乏免了守岁。” 元广想必便是元相国的名讳了,太皇太后身居后宫,外臣竟能深夜入宫,这也真是目无宫规到了。 虽然步惜欢没再多说,但暮青也想象得出来了,元家兄妹深夜宫中相见,太皇太后免了守岁之礼都要商议的事定是大事,或许与水师之事有关,而步惜欢也是因此才有机会出宫。 那今夜城中旧庙外勒丹使节的事,他应该还不知道。 暮青想着,忽觉额头一痛,抬头时见步惜欢将筷子收了回去。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歇歇?”步惜欢轻斥地瞧了暮青一眼,夹了只四喜丸子放进她眼前的碟子里,叹道,“今夜除岁,难得相伴,外事先放着,好好过个年,我……好些年不曾如此了。” 好些年。 过了今夜便十九年了。 烛影摇曳,晃得男子眉宇间忽明忽暗,辨不真切。 暮青瞧着,那假勒丹神官之事便压在了嘴边,难以再说出口。这倒也罢了,她竟鬼使神差地说起了自己的事,“我倒是头一年如此,以往在家中与爹一同守岁,一间屋子,一张矮桌,一盏油灯,四碟小菜,唯有这碗五谷饭是一样的。小时候,爹给我添饭,长大些,我给他添饭,我以为能一直添到老……” 暮青深吸一口气,没再说下去,低头,吃饭。她脸上的面具没摘,那粗眉细眼的少年模样实在不美,雪色战袍的肩头却似落了霜,红烛照着,也难照化。 步惜欢瞧着,执起勺来,舀了勺谷香四溢的饭往暮青碗里一添。暮青怔住,低头看碗里的饭,她根本就没吃几口,碗里还是满的,被他这么一添,碗里的饭都堆成了小山,听他道:“日后我帮你添,一直到老。” 暮青捧着碗,怔得更深,心里忽被什么撞了一下。 窗外忽然传来钟声,城外大寒寺的除岁钟声荡过巍峨的城墙,窗未开,风声悄起,桃枝飒飒,伴那钟声如佛偈,悠远悠长,不知在谁心湖里晕开,如那涟漪,久不散。 步惜欢起身支开半窗,负手窗边,钟声响,十九年了…… 暮青望着他的背影,浅浅笑了笑。 谢谢,虽然未必到老。 但还是谢谢,但为这句从未有人与她说过的话,为今夜相伴。 他贵为帝王,此生有千古大帝之志,日后平了朝野,亲政天下,立后纳妃都是不可避免的。她虽在大兴多年,却仍说服不了自己与闺阁女儿一般与他人共侍一夫。以往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生在仵作之家,身在贱籍,她又是大兴唯一的女仵作,注定难有富贵姻缘。 她那时也没考虑过姻缘之事,只是及笄后爹心里念着她的婚事,她才想过一些姻缘之事。那时她觉得没有富贵姻缘也是好事,普通百姓家里的儿郎没那钱财纳妾,倒可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是世事难料,这半年地覆天翻。 他的心意她知道,她自己的心意也自明,但心意归心意,原则归原则。她的原则与这封建王朝有着太大的冲突,他的原则未必与她相同,若道不同,又如何到老? 但此事她一直未提,只因知道他所处的境地太难。相权势大,外戚专权,朝野未平,皇权未握,这些事就够耗费心神的了,她不愿再将他们的感情和未来在他肩头压一担子。 此事避不开,但她想避开这段日子,这是她的心意。 “再过三个时辰,城中百姓该去大寒寺进香了。”步惜欢望着窗外,声音透过背影传来,些许怅然,“大寒寺乃高祖时所建,大兴国寺,记得寺建在半山腰,那山路上人潮似海花似海……” 暮青听出这话似是回忆,若真是回忆,应是步惜欢儿时的回忆了。 “进宫前我年纪尚幼,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年节时总是一大家子人,宫灯父王母妃,侧妃侍妾,歌女舞姬,欢声笑语一夜,却总觉得吵闹,人多得叫人生厌。” 风雪飞落窗台,男子的声音有些凉,“我记得,每到年时母妃总不开怀,却要陪着父王一坐便是一夜,天不亮婆子丫鬟们进来服侍梳洗,母妃带着我进宫问安,那时皇祖母已不在了,德贵妃掌着凤印,满殿的宫妃诰命说着话,无趣得很。” 那时他年幼,听不太懂女子们之间话里的机锋,也记不得太多事,记忆只留下一些鲜明的片段,比如大年初三,母妃会带着他去大寒寺进香。 他记得那人潮和山路两旁的花,记得轿子里的女子容颜比花娇,那是一年里母妃少有的开怀日子,也是他一年里最盼着的日子。 “那你歇会儿吧。”暮青忽然开口,打断了步惜欢,“再过两个时辰百官便要进宫朝贺了,你未立后,各府诰命应是去给太皇太后问安,你早些下朝到太皇太后宫里便能见着你母妃了。” 宫宴上她曾观察过步惜欢对生父恒王的态度,他对恒王几乎是视而不见,整个宫宴过程中很少看他。方才提起父王,他的语气也是冷的,唯独提起母亲时话里多了些柔情,想来母子感情甚好。 步惜欢却沉默了,窗外寒风忽急,卷打着雪花飘进窗来,落在饭菜上,冷了一桌精致饭食。 暮青皱起眉来,觉得这沉默不同寻常,心里咯噔一声,这时见步惜欢转过身来,笑意生寒。 “见不着了。”他道。 暮青没接话,心却渐渐跟着凉了下来。 “母妃在我进宫那晚便被赐死了。” ------题外话------ 咳,本来要写甜章的,但是写着写着就沉重了……跪了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冤冤相报 赐死? 太皇太后的懿旨? 暮青惊住,觉得不可思议,新帝登基,朝中不稳,那时的朝堂还不是元家的朝堂,太皇太后怎敢赐死新帝生母? “密旨。”步惜欢道,“我那时不肯入宫,吵着要母妃陪,宫里便下了道密旨。” “何旨?” “盖帛之刑。”步惜欢字字如冰。 暮青的心也倏冷,她常在衙门里行走,见过官衙大狱里的十八般酷刑,盖帛之刑并不在其中。此非官府审问百姓时所用之刑,而是专门用来对官员刑讯逼供的,司刑之人在行刑时会含一口烧酒喷在桑皮纸上,将受潮发软的纸盖于人犯面部,那纸便会贴服在脸上,蒙住口鼻,致人窒息。 桑皮纸薄,只蒙一张人不会死,但若受刑者不肯认罪,司刑之人便会再加一张纸,一张叠一张,有个四五张,人就能活活被闷死!此刑的残酷之处在于张张黄纸覆于人面,人在临死前那漫长的恐惧与折磨。 大兴的刑法只有五种——笞、杖、徒、流、死。死刑只有绞死、斩首和凌迟三种,就连宫中赐死也只有毒酒、白绫、匕首三种。密旨赐死恒王妃,用的却非官方所用之刑,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掩盖死亡原因。 “母妃死后,对外宣称的是思子成疾,郁郁而终。” 果然! 毒酒、白绫、匕首,哪一种赐死方法都会在死者身上留下伤痕,闷死的表面上看不出伤痕,只有仵作才能通过腹部鼓胀判断死因。 不过,同样是闷死,用枕被捂死人不过是片刻工夫,用盖帛之刑对受刑者来说却是漫长的折磨。太皇太后如此折磨恒王妃,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太皇太后与恒王妃有旧怨?”暮青不解,留子去母之事宫中常有,但杀人之法多会给个痛快,如此折磨一人,除非有怨,“还有,恒王呢?他难道眼睁睁看着发妻受此折磨?” “他?”步惜欢苍凉一笑,“他侧妃侍妾一屋子,还时不时买个歌姬进府,他心里哪还有母妃?母妃受刑那日,他在青楼美人香里,直到次日天明才烂醉如泥的被人抬回府里。” “这么说,他不知道密旨一事?” “他知道。密旨是头一天下的,他接旨后没敢在府里呆着,那日便出府去了青楼。母妃被人一张黄纸接着一张往面上覆时,他在青楼一杯接着一杯饮酒,这就是我的好父王!”步惜欢忽的起身,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华袖厉舞,风刀碎剪了满树雪花。 暮青无话,她办过太多案子,见过太多穷凶极恶的罪犯,她知道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只是难以想象,恒王妃受刑之时是何等痛苦凄凉,那时她至多花信年华,错嫁薄情郎,夫君懦弱,不护发妻,不救幼子,宫里来几个人就能对她堂堂亲王妃用刑,王府里无人出声,夫君不敢护她,幼子救不得她,她就被人那么一张张黄纸盖在她脸上,活活闷死了…… “母妃被害时我在宫中,直到七日后王府奏报朝廷说她思子成疾郁郁而终时,我才知道。大兴以孝治国,太皇太后命我回府为母妃守灵,我回到王府时,那灵堂里熏着浓香,却遮不住腐气,我命人开了棺,看见棺里躺着的人穿着母妃的宫袍,人却已经……” 步惜欢再说不下去,暮青却已经知道了。 尸体已经腐败了。 步惜欢登基时是二月,虽是初春,但盛京还冷着,时不时有雪,但七日也足以让尸体呈现腐败巨人观了。 尸体高度腐败,面部肿胀,眼球突出,嘴唇外翻,舌尖伸出,腹部肿胀,且有口鼻流血、死后呕吐的情形,难以辨认死者生前容貌。而且,恒王妃是被闷死的,腹部鼓胀,气体较多,尸体腐败时腹部的腐败速度会较其他部位快,步惜欢开棺看到他娘亲时,尸身的腹部应该已经自溶,化成腐水了。 这等景象被一个六岁的孩子看到了,那人还是他的母亲,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暮青起身走到窗边,她想起汴河那夜,开棺验柳妃的尸骨,步惜欢曾盯着棺中神色有异,那时她不解,如今想来是那情景触动了这段记忆吧? “我不能吹寒风,关窗。”暮青知道这时应该说些话来安慰人,但她不会安慰人,心里不想他吹冷风,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不知怎么就说了这么句。 步惜欢转头瞧她时,见她正低着头皱着眉一副懊恼神色,纵是少年容颜,那模样也有几分有趣可爱。他眸底生出些暖意,顺手便将窗关了,这事埋在心里多年,他从未与人说过,今夜说出来,心里畅快多了。 “陪你守岁,到头来倒让你听了段儿不痛快的。”步惜欢走回桌边坐了。 “没事,我爱听案子,省得去茶楼听话本了。”暮青道,桌上饭菜已冷,她对楼下道:“上来把饭菜热一热。” 她在宫宴上吃饱了,此时根本不饿,但她记得步惜欢没吃几口,再过两个时辰他就要回宫接受百官朝贺了,下了朝才能用膳,还不如吃饱这顿年夜饭。 月杀就在楼下,听见传唤便上来把饭菜端下去了,人走之后,暮青回身时怔了怔。 步惜欢懒支着下颌,气得牙痒,却仍笑道:“那客官听得开怀,是否该赏点银钱?” 他懒在那里,画烛银台,容颜比月明,这等姿色坐着就能领赏钱了,还需说书? “客官来将军府吃年夜饭,可有给饭钱?”暮青反问。 “算得真清楚,可真小气,倒没瞧出你财迷来。”步惜欢笑了声。 “并非小气,只是钱要留着。” “留着何用?” “娶媳妇。” “……”咳! 步惜欢险些磕着,见暮青面无表情,说得理直气壮,不由笑得有些深,“嗯,那是得留着,多攒些,不然还真娶不上媳妇。” 暮青挑了挑眉,“寻常百姓家,二两银子够买个媳妇,臣不算黄金,现有银千两,可娶五百个媳妇。” 娶五百个媳妇? 步惜欢低头,肩膀微颤,半晌,沉沉笑出声来。她这正正经经的性子,竟也能开玩笑。他知道,她是想要他心情好些,不然哪会陪他说这些。 “爱卿好志向。”笑了会儿,步惜欢抬起头来,眉宇间缱绻溺人,道,“不过,朕的后宫都还没有这么些人,爱卿就别想了。与其想这些没边儿的,不如想想听朕说书的赏钱如何给。” 暮青一瞧就知道他没往好事上想,顿时冷着脸道:“说书说一半就想领赏钱?” 太皇太后和恒王妃有何恩怨他还没说呢。 “她和母妃没恩怨。”步惜欢淡道,“与她有怨的是先帝。” 先帝? “元家先祖与高祖相识于野,乃开国之臣,士族豪贵,功高势强,前两代尚好,后来便与皇子常有牵扯不清之事。仁宗时朝中结党私争之乱已甚重,与元家结交的皇子便被仁宗拿来开了刀,并立了贤王为太子,贤王之母乃安平侯沈家之女,沈家与元家向来政见不和。贤王登基后,对元家又是一番弹压,立储时又立了与元家政见不和的皇子,如此历经两朝,先帝时元家已退出了朝堂,领着朝廷的俸禄安当闲散国公。谁知五胡叩关边关城破,荣王在江南举兵造反,内忧外患,朝中压不住局面,先帝便破了前两朝之例,登元家之门,拜老国公之子元广为相,并许其女元氏为贵妃,元家又重返朝堂。” 步惜欢说得不紧不慢,暮青想听,他就说给她听,从头到尾把这恩怨说清些。 “这些是朝中知道的,朝中还有不知道的。” “内情?”暮青问。 “元家曾出过三位皇后、五位宰相,先帝拜元广为相,聘其妹为贵妃,元家怎瞧得上?”步惜欢冷笑。 暮青听后,心中已明。她虽不关心政事,但大事还是知道的,先帝在位三十年,先皇后薨逝时是武德二十七年,即先帝驾崩三年前。那时元贵妃定已入宫,即是说,先帝册封元贵妃时皇后还在世,既如此,自然不能许给元家后位,那么能打动元家的就只有一个条件了。 “先帝私下给了元家一封密诏,若元贵妃诞下皇嗣,则立其子为太子,日后承继大统。”步惜欢道。 果然! 暮青心中生寒,后头的事大约已能料到。 “先帝册封元贵妃时已年逾五旬,元贵妃却在入宫两年后便怀了龙胎,为先帝诞下了九皇子。但九皇子三岁时,江北大旱饿殍遍野,民间发了时疫,传入了盛京,九皇子不幸染了时疫,不治夭折了。” 此事民间有些传闻,暮青曾听过,只是民间杜撰之事多不可信,她并未多想。但今夜听了元家与先帝的诸多事情,直觉九皇子之死定不简单。 “当真是时疫?”暮青问。民间发了时疫,宫里必定严加防范,虽不能说严加防范就不会传入宫里,但九皇子是元家未来的倚仗,又是元贵妃的亲手骨肉,整个元家都不会允许这个孩子出事,时疫这等非常时期,他的衣衫饮食定然会比平时更加在意,为何这孩子会染了时疫? “确是时疫,但不是在宫里染上的。”步惜欢道。 “那是在何处?” “元家。” “……” “那时元修的祖父过世,先帝敕准元贵妃和九皇子回国公府吊唁,九皇子正是那日染上了时疫,夜里回宫便发了疫症,御医治了三日,最终还是夭折了。九皇子死后,元贵妃便称自己日夜照顾爱子,也染了时疫,一意封了宫门,自闭不出。先帝多次前去探望,皆被元贵妃拒之于宫门外,后来,先帝便再未去过,琼华宫便成了冷宫,直到三年后先帝在上元宫宴当夜暴毙,元家与南图联手血洗宫城,元贵妃才从踏出琼华宫。” 原来先帝未曾下过将元贵妃打入冷宫的圣旨,而是元贵妃自闭了宫门? 这女子的性情倒是有些刚烈。 “九皇子在元家染了时疫,此事也不是凑巧吧?”暮青看向步惜欢,毫不避讳地问道,“先帝所为?” 步惜欢嘲讽一笑,也不避讳,“应该与先帝脱不了干系。这事让元家吃了个哑巴亏,老国公过世,前去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丫鬟小厮进进出出,谁知是哪个动的手脚?九皇子是在外祖府上染的病,而非在宫里,元家就连说是别的宫妃阴谋暗害九皇子都不能。且皇子在元家府上染了病,元家是有罪的,元广连彻查此事的奏折都没敢递,万一查出暗害九皇子的是元府的下人,那就是满门抄斩之罪。因此,此事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忍了。” 暮青听得直皱眉头,元家忍了的结果便是三年后先帝暴毙,三皇子、七皇子被斩于宫宴,步惜欢年幼入宫,元家摄政,从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最是无情帝王家,先帝背信弃义在先,残害亲子在后,暮青并不同情。元家也一样,他们当初既然接受了先帝的条件,那便是有争权夺利之心。 先帝与元家的这场恩怨里,最无辜是两个孩子——九皇子和步惜欢。 那孩子死时才三岁,他父皇和母妃家明争暗夺,夺走的却是他幼小的生命,他死时还什么都不懂,何其无辜! 步惜欢登基时六岁,九皇子并非他所害,他的母妃却因元贵妃对步家人的仇恨被杀,他又何其无辜! 但这两个无辜的孩子,一个故去多年,一个还活着。 故去多年的那人,他母妃还恨着,先帝暴毙还不算,以她杀了恒王妃之事来看,她或许想毁了步家的所有人。而活着的那孩子,他已长大成人,母妃被害的深仇藏在心里,将来定与元家不死不休。 何为冤冤相报,这便是了。 暮青摇摇头,此恨难消,此仇难解,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人人心中有佛境,她自己还在查着杀父凶手,也不比元贵妃或者步惜欢心胸宽和到哪里去,所以对两家的恩怨便不多言了。 “这回可说全了,客官可要加银子?”步惜欢见暮青神色凝重便开口玩笑道。 “留着娶媳妇。”暮青还是那句话。 这时,月杀将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冬日里饭菜凉得快,暮青便没再开口,只看着步惜欢用膳。 这人用膳讲究,漫不经心的也是道优雅景致,暮青不饿,只随意用了些饭菜,见步惜欢自斟自饮,便要倒了杯酒。她寻常是不饮酒的,但这酒不热辣,反倒清醇甘甜,余味带着梅香。 这酒倒挺好喝。 暮青斟了一杯,小口品着,喝完又去倒,面前伸来一手,覆了杯口。 “这酒酿了一年,后劲儿可足,你不饮酒,莫要贪杯。” 暮青闻言一怔,见那手清俊修长,覆在白玉杯上,夺了玉色。她尚未感觉有酒劲儿,但果真没有再喝。 吃过了年夜饭,月杀将饭菜端下去,奉了茶来,步惜欢品了口茶,窗外风雪急,今夜无月色,男子一身梨花锦袍,背靠轩窗,容颜比月色明,笑若春芳懒。 “别笑了,好看也没钱付。”暮青喝着茶,不动美色所动。 步惜欢笑容忽裂出道痕,气得笑了,“真没良心,你当真以为谁都能看到?” 除了她,他在哪个女子面前这般笑过? 没良心! “过来。”步惜欢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没好气地道。 暮青自然不动,她又不属狗儿。 步惜欢毫不意外,似知道她不乖乖过来,起身便走了过去。 两人就隔着一张桌子,步惜欢起身便到,暮青抬眸,想起这人在奉县马车里曾有过不良行为,眉梢眼角不由飞出几分冷厉,起身便避。 这一起身,忽觉脚下虚软,眼前物什一晃!踉跄间,腰间忽来一只手臂揽住了她,耳边有男子的轻笑,“以为你酒量差才只让你喝一杯,结果一杯便倒,可真算得上是奇差了。” 暮青心生诧异,她坐着时并未觉得头晕,即便是起身时太快,这酒的后劲儿也太足了些。 正诧异着,忽觉身子一矮,脸上一凉,暮青眼前还是晃的,但凭感觉知道自己坐在了步惜欢的腿上,而脸上那透凉的感觉像是面具被摘了下来。 暮青有些恼,以指为刀,逼在步惜欢脖颈,问:“上次马车里的伤是不是好了?” 看来打得不够重! 步惜欢低低一笑,丝毫不觉得她那不含内力的手指有何威胁力可言,即便她把那套小刀拿出来,他也不觉得是威胁。 暮青是有些微醉,但并非醉得失去理智,解剖刀她带在身上,但她此时看东西已有些晃,不认为自己能用好手中的刀,万一伤了他便不好了。她不想伤他,哪怕没可能伤了他,她也不想拿危险之物对着他。 “脸上的是好了,身上的可不知。”步惜欢瞧着暮青微醺的眸,笑意低浅,别样缱绻,抱着她在她耳边问,“你是仵作,要不你验看一下?” ------题外话------ 感觉我会被打,抱头遁走,我要去修炼一下大天山派的隐身技能,修满级不会被打死。 …… 现在在置顶久久的长评 正文 第三十章 我有恋尸癖 步惜欢低笑,声音蛊惑。 暮青偏不受蛊惑,寒声道:“要我验伤,你需宽衣,你肯吗?” 步惜欢笑意更浓,蛊惑更甚,“你帮我,我便肯。” 暮青气得咬牙,声音也更寒,“你似乎记性不好,我帮过你一回。” 在西北时她以为他要人服侍宽衣便帮过他一回,可裤带还没解,他便躲开了。 “嗯,你记性好。”步惜欢将暮青抱得紧了些,在她耳珠下轻笑着问,“那你可还记得,我帮你宽衣时……” “步惜欢!”暮青喝斥一声,“你能正经一点吗?” 男子声如清风,拂在耳畔,令人想起初夏午后拂过树梢的暖风,低低懒懒,挠得人痒。暮青眉梢扬起,柳叶飞刀般割人,那微醺的眼神却实无杀伤力,连喝斥声都有带着分醉意软侬。 步惜欢瞧着她这难得一见的娇颜,心里有些懊恼,早知她醉酒之态如此可爱,刚才便不劝着她了。以她这奇差的酒量,喝上两三杯定比此时还有趣。 “好,正经些。”步惜欢抱着暮青笑了声,带着些诱哄。暮青听了面色微松,刚想说那就放手,便听步惜欢接着道,“那咱们就先不宽衣了,做些正经的吧。” 嗯? 暮青怔时,忽觉腰带被人勾了下,她心中一惊,猛地低头,唇上忽觉湿热。 她今夜醉酒,低头时过猛只觉头晕目眩,依稀记得步惜欢正抬着头,眸底笑意若星河烂漫,随后她便感觉跌进烂漫天地里,那天地里,梅成林,雪千堆,酒泉里两条红鲤缠游,嬉戏正欢。 她今夜有着不一样的香甜,唇齿间依稀留着清醇甘甜的酒香,不似那孤高清冷的竹,反倒似千年铁树开了花儿,别样柔情,让他忍不住留恋这难得一见的柔情,舍不得放开。她穿着武将战袍,记忆中他只在古水县官道上见过她穿女装,那时他在船上,河面生雾,离得又远,他看得并不真切,也没放在心上。从那以后见到她,她便一直是穿着男儿的衣袍了,如今他倒想瞧瞧她穿罗裙的模样,只是此时瞧不见,将她抱在腿上倒觉得她穿着武将衣袍也不差。 男子的衣袍腰带紧,尤其武将的战袍,不似文人广袖宽襟,腰身袖口皆束得紧实,他揽着她便可轻而易举地摸到那少女玉钩般的腰线,腰带往上,玉背生香,腰带往下,圆翘紧实,她平日习武,身子摸起来既有少女的柔软,又不失武者的健美,少一分过柔,多一分过刚,这般恰到好处的紧实手感让他爱不释手。 步惜欢心底微叹,又有些懊恼,早知如此,方才他就不说那不宽衣的话了。 心里失落,他只好加深这吻。 冷不丁儿的深入令她不适的嗯了声,那声音微醺,似睡梦里的浅吟,迷迷糊糊,于他来说却如闻天籁之音,忍不住想再听一曲。本是和风细雨情,渐生狂风骤雨意,窗外朔风低号,大雪扑打着新糊的窗纸,阁楼里一烛暖火,照见相拥的一双璧影,风声遮了喘息,久不歇。 步惜欢放开暮青时气息沉乱,眸深如渊,烛火近在三尺,却照不透那深如瀚海般的眸。他深望了眼暮青,见少女皱着眉,许因酒醉头晕仍闭着眼,脸儿半低着,面粉唇儿红,男儿袍,女儿娇。他深望一眼便将目光转开,唇边牵起苦笑,方才他守了多年的定力险些被她击溃,此时竟需调用内力才能将腹中浊气压下去。 他曾以为这一生不会有女子入他的心…… 步惜欢静坐了会儿气息才匀了下来,他这才看向暮青,见她已睁开了眼,眸底迷离处怒意如火,他低笑了几声,偏爱逗她,问:“感觉如何?” 感觉? “感觉就像有只泥鳅在嘴里溜达了一圈儿。”暮青声音有些软,语气却很有力度。 “……”泥鳅! 步惜欢的好心情被这一言给斩尽,又笑了几声,这回是气的,“暮青,你可真是个破坏情调的高手!” 上回问她感觉,她跟他提不举,这回问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若说红鲤,他还宽慰些,泥鳅!她还真说得出口! 暮青丝毫没有破坏情调的愧意,谁叫他上一刻说正经,下一刻却行此事? 这是正经? “放我下来!”暮青没好气的道。 步惜欢却没动,暮青刚皱起眉头,便听他道:“放你下来,你能站得稳?” 本就醉了酒,此时气息尚不匀,放她下来,她就能软去地上!这阁楼里虽铺着梨木地板,但冬日里到底还是寒凉些,跌着了对身子不好。 暮青见步惜欢就是不肯松手,也气笑了,点头道:“行,陛下抱着吧,有本事就一直不放手,今早抱着臣去上早朝。” 步惜欢听了笑得欢愉,“嗯,朕倒觉得是个好主意,天下人皆知朕好男风,美人司在民间网罗了多年的俊美公子已是民怨沸腾了,不如你英睿将军做个救世主,日后朕就独宠你一人,如何?” 暮青对此事避而不答,只道:“天下人还知道陛下喜雌伏。” 一言又斩中步惜欢,“暮青!你可是想试试?” “臣乃女子,满足不了陛下雌伏的喜好。” “你又是女子了?”步惜欢一晚被暮青气笑了几回,他还记得她在汴河行宫时,那前无古人的不侍寝的理由,如今难得她承认是女子,他又忍不住想逗她,“没事,我满足你。” 暮青看也没看步惜欢,面无表情道:“你满足不了我。” 步惜欢一愣,揽着暮青的手臂都僵了僵,笑意都僵在嘴边,深深望着她,眸光渐生凉意,莫名危险。 他满足不了她? “只有尸体能满足我。”暮青接着道。 “……”步惜欢又愣住,这回连那危险笑意都僵了。 “我有恋尸癖。” “……”步惜欢闻言,僵着的笑意都似产生了裂纹。 “开玩笑的。”暮青面无表情地欣赏了一会儿,淡道。 “……” 长久的沉默,步惜欢看了她好一会儿,慢慢将她抱紧了些,头抵去她肩膀,声音闷着,却听得出压抑的笑意,“青青,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不会开玩笑?” 有!顾霓裳说过,她是冷笑话帝。 想起前世的好友来,暮青眸底生出些暖意,淡淡一笑。 “日后别开了,大过年的,冷!”步惜欢笑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眸光盈盈如波,有些溺人,“还有,日后别跟男子说不能满足这等话。” 暮青不以为然,其实她的话也不算开玩笑,某种程度上说,她是有恋尸癖,但她只是喜欢解剖尸体,而不是喜欢和尸体睡觉。 “冷的话,榻上有棉被。”暮青瞥了步惜欢的手臂一眼,这人瞧着养尊处优身娇体弱,力气却足,将她箍着,她硬是分毫也动不得,“眼看要四更天了,五更要上朝,你若不打算回宫就歇息会儿。” “你这是在邀我入榻同眠?”步惜欢笑问。 “你还是在地上冻着吧!”暮青冷道,她算是知道了,这人正经不了,只怪她看走了眼,以前在汴州刺史府初见他,她还觉得他喜怒难辨深不可测,现在只觉得他是无赖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 “那可不成。”步惜欢笑了声,抱着暮青便起了身,“我冻着无妨,你若冻着,我该心疼了。” 说话间,他已到了榻前,俯身便将暮青放到了榻上,顺手点了她腿上的穴道。 在暹兰大帝的陵寝里,暮青、元修、月杀和孟三各穿了件神甲出来,月杀和孟三的神甲都上缴了。元修不希望神甲现世,他知道月杀是刺月门的人,自不会让神甲流入一个江湖暗杀门派手中,他将神甲收回也不知放在了何处,只是没要暮青的那件。暮青便从此一直将神甲穿在身上。那神甲颇为柔软,战袍一遮,再披上战甲,外头根本就瞧不出来。 步惜欢在西北时常帮暮青擦药除疤,自然知道她身上穿着神甲,因此便没点她上身的穴道,而是点了她腿上的。 暮青下不了床榻,也懒得跟步惜欢较劲了,他们相处的日子虽不长,他也时常撩拨她,但都不曾太越界。 步惜欢帮暮青脱了战靴,未解她的衣衫,只和衣拥着她躺了下来。 这一天可真够折腾的,先是还朝受封,再是宫宴出事,刚从宫宴回来,勒丹神官和驿馆厨子又先后自杀身亡,后头这两件事步惜欢兴许还不知道,暮青抬头看了眼步惜欢,他将她拥在怀里,两人贴得近,中间空隙不大,她只将脸抬起一点儿来便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 男子背着榻外,烛光透来,帐中昏暗,那容颜却似覆了层珠辉,他阖着眼,眉宇间便是略显倦态,也如同那蓬莱深处高卧的云仙。 暮青瞧着步惜欢困倦了,便没提假勒丹神官的事。 却听他淡道:“睡会儿吧,日后你可不得闲。假勒丹神官一案、西北军抚恤银两一案、水师一事,一桩接着一桩呢。水师要再过些日子,湖面的冰解了才能练,假勒丹神官和抚恤银两这两桩案子都不是好查的,定需一段日子。破案不是一日之功,夜里该睡便睡,莫要多想案子。” ------题外话------ 这是甜章了吧?是吧是吧? 正文 第三十一章 他有一愿 “你知道假勒丹神官的事了?”暮青微怔,略一思量,问道,“五城巡捕司里有你的人?” 今夜到那破庙里的有刑曹尚书林孟、盛京府尹和五城巡捕司的人,假勒丹神官死后他们就去了刑曹大牢,随后她便回了府,这期间时辰不长,步惜欢得知消息如此神速,最可能的便是今夜到破庙的那些人里有他的人。 此事定非隐卫奏报给他的,元修在那巷子里,他武功高强,隐卫应该也不敢随意靠近。那么,那人在五城巡捕司的可能性最大,巡捕司掌盛京治安之事,乃各路消息集中之地,若步惜欢安排培养线人,五城巡捕司这等地方定不会放过。 “聪明。”步惜欢懒懒睁眼,将暮青揽得紧了些,笑道,“你们一离开那庙,我便收着消息了,你前脚回了府,我在此处便收到了牢里的消息。” 好快的速度! 暮青有些心惊,她和元修可是以轻功一路飞驰回来的,步惜欢竟这么快就得了消息,看来这些年他在盛京没少安插势力。 “不是只有他们会在汴州刺史府安插势力。”步惜欢淡道,手顺着暮青的腰身缓缓的抚。 这武将的衣袍也不好,想摸美人腰,腰带硌手,想抚美人背,神甲碍事,又不可往下探密,不然早晨他可真要青着眼圈上朝了。 “腰上没钱袋,别乱摸!”暮青打下步惜欢的手,他抚得她痒,没法集中精力思考。 谁要摸她的钱袋! 步惜欢没好气的瞧了暮青一眼,她以为他还想跟她要那说书的银子不成? “老夫老妻了,还怕摸。”步惜欢面上气着,嘴上却笑着。 老夫老妻? 暮青无语,用一种我跟你不是一个次元生物的目光看着步惜欢,谁跟他是老夫老妻,脸皮还能再厚点吗? 步惜欢愉悦地笑了声,她性子清冷,终日难动情绪,只要她知喜知怒,他脸皮厚些倒是无妨。 “我看你是睡不着,既如此,不妨听个故事。”暮青忽道。 “哦?”步惜欢兴味的一笑,她还会说故事? 不过,以她的性子,这故事八成不是给幼童听的。 “可听?”暮青问。 “嗯。”步惜欢懒懒应了声,将她揽得紧了些,“说来听听。” 她的故事,他还真想听听。 暮青看了步惜欢一眼,斟酌了一番,道:“我曾读过一本海外异志,其中记载了一个故事。以前,有两个国家,叫吴国和越国。吴王伐越,战败重伤,临死前嘱咐其子要报仇雪恨。后来吴国再次伐越,越王兵败,意图自刎之时,得谋臣文种一计,以珍宝女色贿赂了吴臣,觐见吴王,称越国愿降,自此称臣。吴王认为越国已不足为患,不听臣子谏言,一意受降撤军。越王回国后,立志图强,选贤任能,减免租税,繁息人口,十年生聚,十年教养,为醒自身不忘前耻,睡卧草堆,悬胆于户,出入尝之,不绝于口,如此十年,终一雪国耻。” 卧薪尝胆的故事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步惜欢同样隐忍多年,重要的是她想说的话。 步惜欢听着,眸中睡意渐无,隐生辉光。 暮青接着道:“越能灭吴,文种、范蠡之功最甚,越王便拜文种为相,封范蠡为上将军,范蠡却不受封赏,归隐而去,走时留书给文种,信上说‘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文种不信,只称病不朝,后来越王亲自赐了把剑给他,道:‘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文种听了便明白了,一代谋臣,伏剑而亡。” 步惜欢望着暮青,眼眸深若瀚海,难测难辨。 暮青不管步惜欢心中如何想,后面的话才是她想说的,她道:“君臣之道我不懂,我只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先帝杀子,其后暴毙,太皇太后杀你母妃,日后你要为母报仇,我无权过问,我只望你不是先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败谋臣亡,这等行事终非明君所为。” 暮青说完便闭上了眼,她说这些只是因今夜听了先帝与元家的恩怨,有感而发,并非需要步惜欢承诺什么,他能听进去多少就看他自己了。 步惜欢看着她这一副说完就想睡了的模样,目露审视。海外异志?他倒是没看过,亦未听过这故事,宫里藏书万千,倒也并非将民间孤本收录殆尽,她看过海外异志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记得当初在汴州刺史府,她还曾说过英国,如此说来,许真是看过一些杂书奇书,只是他不知这些书她是从何处得来的,又是如何遇到那异国之人学了察言观色之法? 一切不得解,眼下却有一件事,他想问。 “这么就想睡了,不想要承诺?”步惜欢捏捏暮青的后腰,知道她没睡。 暮青腰身麻痒,果真被他捏醒,只是睁开眼时眸中生寒,面色不佳,“没兴趣!承诺无用!” “哦?” “你若像先帝那般,承诺有何用?你若与先帝不同,又何需承诺?” 承诺就像恋爱,有的人总担心恋人出轨,恨不得日日看得牢牢的,殊不知,他若是那多情之人,看也看不住,他若是不是那多情之人,又何需去看? 她还记得他在奉县县衙大赦天下时对奉县百姓说的话,他说:“庶民犯法,斗杀一人十人。士族犯法,戕害万民。贪官犯法,虽不见血亦甚于民,罪当重处!朕大赦天下,乃为施仁于民,而非施仁于脏吏,自朕之一朝起,为官贪赃罪同十恶,不赦!” 他能说出此言,她便信他是明君,定与先帝不同。 她不想要他对感情的承诺,也不希望他在她面前许下对天下的承诺,若信任要靠承诺来维持,那还叫信任吗? 她待人待事向来分明,哪怕日后未必相守一生,但只要此刻在一起,她便愿意付出信任。 步惜欢望着暮青,自那山林开棺验柳妃尸身之夜过后,男子眸中再现烂漫星河,一个眼神便如一片天。 母妃死后,世间留给他的便是永无日夜的艰难和仇恨,儿时夜里梦醒,他每每徘徊在冷寂的宫廊,总想起那棺中难辨的亲颜。少年时宁背一身污名也要南下汴河,从此尔虞我诈,难见真情。感谢上苍将她送来他身边,如此清明通透,让他一抬眼就能望见苍穹青阔,让他知道这世间还有干净去处,那一人总是不同。 他也不想承诺,她的一生,一句话定不下。世间无易事,这是他这些年明白的道理,二十年也未必谋得一国江山,天下间唯一的人岂是一句话可得? 他愿用一生去做一些事,让她知道,他是否终生可依。 * 夜已过半,风雪依旧,永寿宫里灯火煌煌,婴孩拳头大的夜明珠摆在榻脚,榻上斜斜倚着一女子。 那女子墨金华裙,云髻不见簪钗,腰间不见翠佩,颇似寡居女子,那眼尾熏着的红胭却如含血飞起的刀,威重凌厉。当年的元贵妃,如今的太皇太后,四旬年纪瞧着却正当韶华,明艳凌人。 女子轻抚着袖口油亮的墨狐毛,淡问:“哥哥说,查不出那少年的来历,不知他是否是皇帝的人?” “正是,那少年睿智,颇有断案之能,但出身村野,不晓处世,颇能树敌。这等人本应不惧,只是不知她是天性如此还是故作此态,因此尚不敢将水师交到她手中啊。”元相国立在榻前丈许处,叹道。 “有何不敢?”元敏慢抚华袖,头也未抬,只淡声道,“给她就是!” “给她?”元相国微怔。 “给她就是,水师为重,她若真能将水师练出来,给她都督一职又何妨?” “这支新军皆出身江南,她在军中颇得人心,若真领了都督一职,日夜练兵,与军中将士同了心,妹妹就不怕……” “有何可怕的?这天下间已经没有本宫怕的事了。”元敏冷笑,淡淡看了元广一眼,“哥哥身在相国之位久了,事事往深处想,却看不到浅理了。既然水师非练不可,何需惧将领是谁的人,何需惧谁得了将士们的心?古来深得军心的名将不少,没福消受的也不少。” 元广目中顿生异光。 内殿珠辉照人,元敏微微抬眼,那榻脚的明珠辉光映进眸底,霎那生寒。 如今朝中各家相互牵制,已成均衡之势,不可轻破,与其将水师都督一职交给门阀世家,不如交给一个村野匹夫。世家之子杀之不易,村野匹夫却易除之。 得了军心又如何?一旦将领身死,无将之军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哪怕军中换将也不必担忧军心动摇,这水师将来给修儿,不怕收服不了军心。修儿乃英雄儿郎,戍边十年,军中威望甚高,且这支水师以前又跟他在西北护过家国,归心易如反掌。 “盛京里死个人,从来就不是难事。”元敏抬眼望向窗外,窗子支着,梅枝上落一层寒雪,她眸里也落一层寒雪,淡道,“此人,不足为惧。” ------题外话------ 昨天太卡了,这两章过度,该转新事件了。 …… 推一下群里妹纸的文,新人作者,有喜欢看现言的姑娘,可以瞧瞧去。 美男计之娇妻诱拐计划/狐焉 这是一段一个男人用尽方式诱拐美娇娘回家的坑爹(划掉)励志故事。 正文 第三十一章 选后? “妹妹言之有理。”元广凝重的神色松快了下来,他今儿被修儿气糊涂了,见那少年如此得他看重,不免担忧他被蒙蔽了,此事也是他关心则乱了。 那少年若是修儿的人,水师归了他便是归了修儿,他若不是,要除也容易,确实不必将心思过多的放在他身上。 “皇帝以往在朝上甚少多言,今夜却驳斥了勒丹使节,言语间竟能记起登基四年时,还是勒丹大王子的勒丹王曾率军袭扰西北边关,兵败逃回部族之事,连哪月哪日都记得清楚。”元广不再提暮青,与元敏说起步惜欢时面沉如水。 元敏闻言反倒笑了笑,道:“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一直都知道。” 女子望着窗外雪,笑颜添了些柔和,只是眼神凉薄,衬着那笑,殿中莫名的冷。 那孩子初进宫时,只知哭着要母妃,自他母妃死后,她再未见他哭过。她看着他一夜长成,在这深宫里学会喜怒不露,学会隐忍蛰伏,学会韬光养晦,学会帝王心术。 这些本该是她的九儿该走的路。 一个孩子,知道乖乖成为傀儡就能活下来,知道背负污名才能培植势力,知道隐忍才有机会报仇,哪怕认仇敌为亲。 这些他本不该受。 可谁叫他是步家的孩子,谁叫他和她的九儿一般年纪。 那一年,雪下得也是这般大,皇族诞下了两个孩子,一个是九皇子,一个是恒王世子。她的九儿是先帝的老来子,万般宠爱,恒王世子却因先帝不喜恒王而备受冷落。原本一切都是注定的,她的九儿该坐上那御座,她陪着他学会喜怒不露,学会帝王心术,看着他成为这天下江山的英主。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皇儿去了,那本与皇位无缘的恒王世子登了基。 那些年,看到他哭着喊母妃,她便会想若皇儿还活着,该与他一样会唤母妃了。 这些年,看着他坐在御座上,她便会想若皇儿还活着,这金殿御座本该是他坐。 那些年,她在琼华宫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所受的摧心折磨,这些年都还给了步家的子孙,一转眼已是十八年了。 元敏望向殿外的雪,听着皇城外大寒寺悠远的钟声,恍然如梦醒。 不,十九年了…… 皇儿已去二十二年。 这至死方休的局终有一日会结束,而这一日就快到了。 她厌了,已不想再看着那孩子去想她的皇儿。 “议和之事,哥哥要做好。”元敏将目光收回来道。 “此事你不必劳心,自有为兄与蛮邦周旋。只是奉县李本一案牵出西北军烈银两贪污之事,修儿定是要查的。”元广眼底一片晦色,道出此言只为给胞妹交个底。 “修儿乃武将,查案非武将之事,此案皇帝在奉县时不也说要查吗?” 元广闻言顿明其意,此案在朝中牵涉甚广,谁查谁便树敌,修儿身为西北军主帅,查察此案的奏折必须由他呈递,不递不足以笼络军心,但此案必须让皇帝来查。 民心不是那么好收的,皇帝不理朝政多年,绝非奉县一事便可收尽天下民心,而在朝堂上若失了群臣之心,他自有苦果可吃。 元敏淡笑着轻抚袖口的墨狐毛,道:“皇帝胡闹了这些年,我这皇祖母身子不适,为他操劳不多,如今也该是为他操劳操劳之时了。” “妹妹之意是?” “皇帝该立后了。” 元敏抬眸瞧了眼元广,兄妹二人目光撞上,各自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森凉。 “修儿的婚事也该定了,我瞧着宁昭那孩子不错。” 宁元两家乃世交,宁老国公年事已高,致仕在家,其在江北外三军和内二军中却有不少旧部,其独子早年在平叛荣王之乱时身受重伤,那时尚未成家,回京娶了妻室熬了些年,留下个嫡女便去了,后来这嫡女破格封了郡主。宁家虽人丁凋零,但军中根基深厚,两家联姻,一则对修儿有助,二则将来老国公去了,军中旧部势必会护着宁昭,但她一介女流,娘家人丁凋零,又难以直接接触和调用老国公的旧部,有根基却不会锋芒太厉,修儿若用则有利,若不用则无害,这等家世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修儿是见过昭儿的,只是他走时昭儿年纪尚小,如今他回来了,得空儿让他们再见见,瞧瞧他喜不喜欢。”说起元修来,元敏的笑容才又柔和了些,眼里盛满疼宠。 元广一听便沉了沉脸,婚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那孽障喜不喜欢? 但他却没说话,元敏是他的幺妹,整比他小二十岁,进宫时修儿尚未出生。修儿比九皇子年长一岁,九皇子去的早,他这嫡妹便对修儿疼宠得紧。 “修儿回来了,今儿下了朝也不来看我。”元敏瞧见兄长面色不快,却只当没瞧见。 “下了朝便安顿军中将领去了。”元广未提在相府动了家法之事,若说出来,那可不得了。 “修儿离京那年就比我高了,此番回来定已长成了英武不凡的儿郎,明日相见,我许一眼认不出来了。” 元广面色又沉了些,那孽障岂止长了身量,连脾气胆子都一并长了,但这话他也没提,只道:“明日妹妹见了便知。” 元敏颔首,兄妹两人又说了些话,她便道乏了,元广便告退出了宫。 * 大年初一早朝,百官朝贺,朝中上了两道奏折,下了两道圣旨。 一道奏折奏的是假勒丹神官和驿馆厨子自杀之事,一道奏折奏的是西北军抚恤银两被污一案。 依大兴朝例,大年初一一般不奏事,但这两事皆是大案要事,新年第一天就惊了朝堂。 假勒丹神官和厨子自杀二事发生在昨日深夜,除了刑曹尚书林孟、盛京府尹郑广齐和五城巡捕司统领严弘,朝中尚无人知道,连元相国都不知此事。 元相国阴沉着脸,毫无新年喜意,昨夜他回府时已是四更了,府里还热闹着,上上下下一夜未眠,那逆子竟没跟他提此事!而那假勒丹神官背后那人的身份和目的扑朔迷离,他竟一时也猜不透是何人。原以为查到了下毒的凶手,此案便可结了,未曾想又生波折。 但西北军抚恤银两被贪一案朝中早就知晓了,这事不出他的所料,修儿上的奏折,皇帝下旨严查。此案交由刑曹来查,而假勒丹神官一案则交由刑曹、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一同来查。 昨夜步惜欢还说这两件案子要由她来查,今日早朝上却未提此事,暮青不知他有何用意,并未当殿出声,这两件案子的查察之事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此后有太监捧着两道圣旨而入,当殿宣旨。 一道是封将圣旨,西北军五万新军改为江北水师,由西北军左将军周二蛋领水师都督,待春暖雪融便于京外三十里大泽湖练兵,一年后检验练兵成果,大船两月后交付。 这道圣旨一下,震惊朝野,自从西北军在江南征兵起,朝中就为水师都督一职争得你死我活,到头来怎落到了一介新入朝的少年武将手中? 这少年出自西北军,不是没人想过元相国会将水师交给西北军旧部,但谁也没想到会落在这少年头上,他昨日刚金殿受封,今日就又升一级,官居三品,且是实职! 半年时日,从一介村野贱民升任三品朝廷武官,这也太得相国厚爱! 暮青对满朝或敌意或巴结的目光视而不见,她心如明镜,元相国昨夜回宫见了太皇太后,两人既然将这水师给了她练,必有后事安排。她看着风光,实则险路在后。此事韩其初早就料到了,无论如何说,她得了水师都督一职,后事随不随元相国之愿便是她的事了。 水师之事没有出乎暮青意料,但朝中的第二道圣旨她却没猜到。 她看到太监捧了两道圣旨入殿,还以为另一道会与查察假勒丹神官的事有关,却没想到圣旨一展开,说的却是选后的事! 皇帝登基近二十年,后宫无妃,亦无龙嗣,太皇太后为大兴江山社稷着想,下旨于朝臣家中择贞静贤淑、温庄恭娴之女为后,另聘四妃,入主后宫,为皇帝绵延子嗣。 旨意一下,满殿皆静,不同于水师一事的哗然反应,金殿之上静得诡异。 暮青抬头,与步惜欢的目光遥遥相撞。 她看见步惜欢倚在御座里,笑意虽懒,眉宇间却有淡淡厌倦神色,便知道选妃立后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并非他心中所想。 她看见满殿文武面有避忌之色,便知百官避忌的是步惜欢十三岁时虐杀宫妃之事,无人想让女儿入宫,也无人想让女儿成为傀儡帝王或者日后的废帝后妃。 所有人的心思都在脸上写着,她看得出来,本该心如止水,却不知为何罩了阴霾。 昨晚还想着此事,今早就来了,竟然这么快,这么快…… 步惜欢遥遥望着暮青,见她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还是那冷淡的神色,拳却紧紧握着,眉眼间似压着阴霾。男子眸中忽然便起了亮色,扫一眼宫人捧着的圣旨,眼底欢喜淡去,生了寒凉。 这一日,何时退了朝暮青都不知,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儿来。 “想什么呢?”元修笑问,他知道她不许他拍她,但唤了几声她都没反应。 暮青往四周一看,见赵良义等人正围在她身边,金殿上已散了朝,百官聚在一处低低私语,一些王公望来,有敌意的,有和善的,一些人聚来向她道喜。 “恭喜都督,连升两品,可喜可贺!” “都督年少有为,他日必成朝中脊梁!” “江北无水师,都督乃水师第一将,日后可要辛劳了。” 朝官们寒暄不断,虽然昨夜宫宴上已知暮青待人疏离,不喜寒暄,但她是元修旧部,与元家搭着关系,更何况元修还在此处,即便腆着脸也是要道喜示好的。 “多谢。”暮青果然没有多余的话,只简单谢过。 朝官们见了却觉得稀奇,还以为会遭一顿冷嘲,赵良义等人在旁边看着直笑,这小子虽然面冷嘴毒,但也不是对谁都如此,但凡她嘴毒,总有缘由,但这要相处的时日久了才会知道。 元修道:“你和他们先回去,我递了牌子去后宫,要拜见下太皇太后,水师练兵之事回去我再与你说。” 他早知朝中有建立水师之意,他肯将那些江南新军带回来便是觉得此事可行,江南何家独大,皆因江北没有水师,长此以往对社稷不利,江北是该有水师了。 这么多年来,江北水师没建起来原因颇多,他此番回朝不知待多久,心里还是想着回西北戍边,原想着便是不能亲自练一支水师出来,也要为这支新军在朝中挑个靠谱的都督,没想到这水师都督一职竟落到了她身上。 她升任江北水师都督,日后随他回西北戍边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听到圣旨的那一刻,他心里有些失落,但又觉得这支江南新军跟着她比跟着任何人都好,那种既欢喜又失落的心情难以排解,只想趁着同在盛京的日子多陪陪她。 她虽出身江南,也识水性,但未必懂得练兵,他教教她也好。 “好。”暮青点头便应下了,随后便与赵良义和王卫海等人一同出了宫去。 “你小子,这么快就成了西北军旧部了!”赵良义在出宫的路上打趣暮青,偷偷拐了拐她,挤眉弄眼,悄声道,“唉,大家都是兄弟,过些日子你出城练兵,把兄弟也带上呗?” 盛京虽好,却不如军营里自在,才刚回来,他们就想念西北了。 王卫海听了眼神一亮,忙去搂暮青的肩,“对对对,二蛋兄弟,把咱们都带上!” 暮青见他俩又拐又搂的,三两步便躲开,冷着脸道:“去就去,别动手动脚。” 这话即是同意了,赵良义等人忙着高兴,都没再打趣暮青不许人碰的事,而是在边走边说起了水师练兵之事。 “江北的水可比江南冷得多,待春暖雪化了,大军恐怕只能在船上待着,还下不了水。” “畏惧水寒,可练不出精军来,咱们在西北时也没怕大漠日头烈不是?” “朝中只给一年时日练兵,来年就要阅兵,也不知想江北水师练出个什么样子来。” “能练出什么样子来?也就是个能给朝中那些糊涂官儿瞧瞧的样子。大泽湖怎能跟汴江比,船下了水,连个浪都没有,能指望在湖里练出的兵到江上打仗?” “可眼下只能在湖里练,何家绝不会允许江面上出现江北水师的。” “那江北水师可就难练了。” 赵良义和王卫海在后头聊着,暮青独自走在前头,话听到了耳朵里,却没进到心里,她心里空落落的,一路想的都是那选妃立后之事,不胜心烦。 回了府中,听闻暮青领了江北水师都督一职,阖府大欢,杨氏喜道:“日后不能再叫将军了,该改叫都督了!” 刘黑子笑道:“得跟侯爷说一声,咱们府门上那左将军府的匾额可不用做了,得改成都督府!” 石大海道:“这事儿俺去跑腿!” 刘黑子平时在府里负责都督的起居,他腿脚不便,这跑腿的事儿他揽下了。 崔远带着崔灵崔秀两个小姑娘给暮青道喜,“恭喜都督。” 暮青只点了点头,韩其初见她似有心事,练兵之计便未急着跟她说。果然,暮青只喝了盏茶便说昨夜没歇好,回了后院阁楼。 这一歇便歇到了午后,元修来了府里。 “街上热闹着,我带你们都督去街上逛逛。” “我们都督昨夜没歇好,还歇着呢。”月杀脸色不好看,一口回绝。 元修一愣,这才想起昨夜暮青又是断案又是守岁的,今早又起早上朝,定没睡多少时辰,这才道:“好,那改天!” 改天也不行! 月杀冷着脸,话没说出口,元修已转身离开。 刚走两步,听后头暮青的声音传来,“不必改天,就今日吧。” 元修回身,见暮青披了大氅从阁楼里出来,不由面露喜色。 月杀的眉头却拧出了个疙瘩,问:“你不是歇着了?” 连午饭都没吃! “醒了。” 醒得真是时候! 月杀瞪了暮青一眼,眼神冷嗖嗖,见她戴了风帽便与元修往前院去,只能跟了上去。 暮青昨晚与元修说好了,改日对他说说微表情的事,今日她心中烦闷,在府里睡不着,看医书也是入眼难入心,不如与元修出去,反正约好了,早说晚说都一样,不如就今日。 一出府门,门口停了辆马车,那马车乌篷素帘,普通得很。 月杀一掀帘子,见里面有些窄,问:“这马车是给我们都督一人坐的?” 元修有些尴尬,道:“我和你们都督在京中风头太盛,骑马去街上,若被人认出,终是不便,不如乘车。” 盛京门阀士族府上的马车皆有家纹,帘上有府字,车后插彩旗,骏马铁面套子上烙着家纹,百姓一看马车便知是哪家府上的,远远的就会让路。 但他今日带着暮青出去可不想有这架势,骑战马乘华车很容易被人认出来,若是被百姓认出来倒也无妨,若被盛京一些士族子弟认了出来,可就扰人了,因此他只能找了辆普通的马车来。 暮青没那些娇贵习气,不嫌马车窄小,上了马车坐好后,元修也钻了进来,放下帘子前对月杀道:“你家都督晕车,驾车慢些。” 月杀死死盯着帘子,恨不得戳出个洞来,他堂堂刺部首领沦落到给那女人当车夫也就罢了,现在还要给对她图谋不轨的登徒子当车夫! “驾!”月杀冷喝一声,鞭子往马身上一抽,那马便直往外城而去。 盛京有外城内城之分,百姓皆住在外城,出了城门便见街上热闹繁华,暮青挑开帘子瞧了眼,见街上人挤着人,鲜花佛香、胭脂钗环、茶点小吃,叫卖声不绝于耳。 元修的亲兵与月杀一同驾着马车,挤过两条街,在一家茶楼前停了下来。 那茶楼临街而建,暮青下了车来见茶楼里宾客满座,茶香沁人,不由问:“这茶楼煮的是什么茶,怎闻着有些香松味儿?” 元修闻言惊诧的看了她一眼,失笑道:“什么鼻子!” 今日佛香茶香脂粉香飘了满街,她竟然还能闻出香松味儿来,鼻子这般好使定是属狗儿的。 “看上头。”元修道。 暮青随即抬头,见茶楼三层,梨木匾额,草书三字——望山楼。 “望山楼是百年老字号,我少时常来,这匾额上的字是我五哥写的。我五哥也是家中嫡子,乃我爹的原配夫人所出,他身子弱,未曾出仕入朝,但擅书画印雕,乃当朝七贤之一,常有文人墨客来望山楼里相聚,煮茶吟诗,谈古论今,诗兴大发时便提笔而书,墨多用茶楼里备着的香松老墨,那些诗画也多不带走,大多赠了店家,店家便裱挂在茶楼里,时日久了这茶楼里新茶香老墨香,总有股子在别的茶楼闻不见的舒心气味儿。” 元修爽朗一笑,依旧能让人想起西北的炎炎烈日,大漠热浪般的风。 暮青道:“这茶楼的老板倒有生意经。” 文人墨客对笔墨纸砚要求颇高,这香松老墨可不易得,用了人家的好墨,自不好意思把书画带走,留在茶楼里挂着,一可供茶客观赏,二可提高自身的名气,三可为茶楼聚些人气提高名气,这等双赢的事那些文人也愿意。这茶楼老板舍了些墨钱,但得到的也不少,倒是有生意经。这不由让她想起在汴河时去那春秋赌坊,魏卓之经营那赌坊也颇有生意经。 说起魏卓之来,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他也算西北新军里的人,这次也跟着回了盛京。他虽是传令官,却与他们孤军深入过狄人部族,立过军功,虽然没能当殿受封,但也定升了职,想来过些日子回营便能见到他了。 “改日得闲,我带你见见五哥,我在家中只与五哥说得来话,他为人谦逊,很好相处,没京中士族子弟的那些习气。”元修道。 是吗? 暮青抬头望着那匾额上的草书,那字如狂风,可不似一个谦逊之人的字。 她没想到元修的母亲竟非元相国的原配夫人,她只知道从未听说过相国府里还有别的嫡子,一直以来,民间都道元修乃相国府唯一的嫡子,这位元家的五公子不为人知,身子又不好,一腔意难抒,皆付诗画中。 见字如见人,此人至少是个有抱负的人。 “走吧,先进去。”元修看了看身后,暮青这才发现两人在茶楼门口站的有些久,已有不少路过的百姓注意到了两人。 暮青整个人罩在大氅里,紫貂贵重,寻常人披不得,元修那容貌和一身男儿气太过扎眼,两人在茶楼门口站了会儿,身后便有路过的百姓驻足围观了。 暮青拢了拢风帽便与元修进了望山楼。 元修与暮青速去了三楼,进了东面最末的一间雅间。盛京茶楼素讲局面,雅间里正中挂着幅大兴名家吴子贤的画,画的是七贤竹林煮茶论道之景。暮青到了桌前坐下,见这雅间前可望天井大堂,后可瞧古街繁景,西边还有面窗子,位置颇佳。 元修走过去推开那窗子,笑道:“你瞧。” 暮青抬眼望去,只见窗外远山花林,有一古寺在半山间,钟声悠悠,山路蜿蜒,百姓如潮,因盛京城墙颇高,只能望见半山。但半山已见人间繁华,怪不得这茶楼要叫望山楼。 这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进来的人年纪打扮却不像小厮,应是茶楼老板。 望山楼的老板见到元修一脸惊喜,忙行礼道:“哎呦,侯爷,十年未见,小的都不敢认您了!” 元修哈哈一笑,把那人扶了起来,道:“认不出我来,倒给我留了这老地方。” “瞧您说的,小的自打听说您要回京,这间雅间儿就没再让人进来过了,小的就知道您得了闲定会来,连这画都翻找了出来给您挂上了,这屋里就跟您十年前常来时一样!” 元修又一笑,拍了拍那老板的肩膀,道:“既如此,我喝什么茶你一定也记得,老样子!” “好嘞!”那老板欢天喜地的应了,忙出了门去沏茶了。 人走之后,元修才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暮青就问:“说吧,你遇着什么烦心事了?” ------题外话------ 最近看见评论区打兼职广告的比较多,提醒姑娘们一下,别相信那些广告,都是骗钱的。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察言观色 元修一愣,随即摸了摸鼻子,低头含糊道:“哪有。” “撒谎的时候别摸鼻子。”暮青淡道,男人撒谎时,会释放一种叫做儿茶酚胺的化学物质,引起鼻腔内细胞肿胀,鼻子不适,便会下意识去摸,一摸就露馅了。 “尤其别摸鼻子的同时把视线避开。”暮青接着道。 元修是坦荡男儿,实在不适合撒谎,他不但摸了鼻子,还把视线避开了,鼻腔细胞肿胀加视觉阻断,没什么比这更容易看出撒谎来了。 “我来猜猜看,你隐瞒的是何事。”不待元修反应过来,暮青又接着道,“一般来说,低头避开视线,不敢直视对方,多恐惧或者羞愧之时,你肯定不是因为前者。那么来猜你为何会羞愧,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对我撒谎你觉得有愧,二是你做了对我有愧的事。” 暮青一直望着元修的神情,以她对元修的了解,她本以为是第一个原因,但问过后她便愣了,“你做了对我有愧之事?” “没有!”听闻此话,元修猛然一醒,想也不想便急切否认。 “嗯。”暮青淡淡应了声,元修否认时神情急切,且身体同时前倾,语言、神态、动作皆在同一时间完成,没有作假,他这句话是真的,“那说说吧,出何事了?” 他并未做出对她有愧之事,但还是觉得对她有愧,究竟是何事? 元修见暮青信了他神色才松了些,但听闻她问何事,顿时又觉得难以开口。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暮青道,元修不是她的犯人,那是他的私事,他有权不说,“我对你说这些只是要告诉你,这便是察言观色之法。” 元修怔怔看着暮青,不知该说什么。他带她来望山楼,一路都未提过心情烦闷,她却看了出来。他只说了句没有,她便把他的心思都看透了,他也知这大抵便是察言观色之法了。但他今日心中因事烦闷,方才被她看破心事又惊又奇,此刻又怕瞒着她她会生气,诸般情绪,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你看那楼下那孩子。”暮青瞧出元修颇有压力,便转移话题,望了眼楼下。 元修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她正望着茶楼的天井大堂,大堂里茶客满座,茶香袅袅,小二穿梭在各桌茶客间,闲聊的,唱曲的,吆喝声,声声热闹。大堂里正中那桌旁坐着个幼童,约莫三四岁,父兄喝着茶,他也有模有样地坐着,面前放着盘点心。那幼童肥短的小腿儿还够不着地,踢踢踏踏的,煞是可爱。 “他不想坐着喝茶,他想去街上玩儿。”暮青道。 “你怎知?”元修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看见他的身体了吗?他的身子向外侧着,朝向茶楼门口,他的腿脚虽还够不着地,但你瞧他的脚,踢动时也脚尖也转向茶楼门口。我所说的察言观色,所察之事并非仅指面色神情,也包括肢体动作。人虽然会撒谎,但神态和身体却很诚实。很多时候,在你想一件事时,还没有说出来或者去做,神态和动作已经可以先反映出你的想法了。”暮青如此说,元修很难一下子便听懂,但令他瞠目之事下一刻便发生了。 那幼童不耐地在椅子里挪动,明显想要下去,并对父亲道:“爹爹,宝儿要街街。” 孩童声音稚嫩,被大堂里热闹的人声遮了,却逃不出元修的耳力。他震惊地看向暮青,见她还望着天井大堂,待他再向大堂望去时,那幼童的父兄已起了身,那父亲笑着抱起孩子,将茶钱放在桌上便带着幼子到街上玩耍去了。 “你再瞧那两个跑堂的小二,他们两人有私怨。”这回暮青不待元修问,便指给他看,“瞧见他们两人到掌柜处取茶时的样子了吗?两人取茶时都往对方相反处侧着身,明明中间无人,两人端了茶可以打个照面再走,却偏偏要背身而行,就像不愿看见对方。” 元修瞧着皱起眉来,或许是凑巧呢? 暮青瞧见元修的表情就知他在想什么,道:“一次是凑巧,次次如此就必有问题。” 她以前选修心理学时,常去公共场合观察人的行为表情,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了,今日一进茶楼她就注意到那两个小二了,直到此时,她已经观察他们有一会儿了。 “你若不信,待会儿掌柜的送茶来,一问便知。”就像要证实暮青的说法,这话刚说完,掌柜的便敲门进来了。 “侯爷,一壶明前春山,四盘点心,雪山梅、芝麻南糖、翠玉豆糕、糯米凉糕,您瞧瞧,可是老样子?”掌柜的将茶点摆上桌,笑道。 “十年没吃你这望山楼的茶点,闻着这味儿就知是老样子!”元修笑道。 那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忙给元修和暮青斟了茶,将热茶奉去暮青面前时笑问:“这位公子可是西北军的小将军?” 他在盛京久了,没有哪家公子是他不识得的,眼前这位小将军虽貌不惊人,但披着的紫貂大氅可是贵气。狐裘大氅皆是贵族之物,寻常百姓可用不得,因此这公子身份必贵。既是贵人,他又不识得,那自是随侯爷回朝的西北军将领了。 “你这眼力也跟十年前一样。”元修笑了笑,“这位是今晨朝中刚封的江北水师都督,圣上赐号英睿。” 那掌柜闻言顿惊,忙行礼道:“侯爷还夸小的眼力好,小的这眼力还是差了,有眼不识都督大驾,失敬失敬!” 朝中要建水师,这事儿盛京百姓不知,望山楼里日日文人墨客士族公子不断,他自是听闻了这消息,只是没想到江北水师都督这等肥缺竟落到了一个少年将领身上。 这少年瞧着也就十六七岁吧? 那可是三品武官,他在盛京大半辈子也没听说过这等事!这可真算得上是朝中新贵了,又是侯爷旧部,日后若来,可得敬着些。 掌柜心里惊着,却也知进退,知道不好在屋里久留,于是便望了暮青一眼,记住了她的模样,笑道:“那侯爷和都督用茶,小的便不叨扰了。” “你等等。”元修却唤住了他,问道,“我问你件事,你这茶楼里那两个小二可有私怨?” 掌柜的以为是何事,一听此言顿时愣了,诧异地问:“侯爷怎知?” 问罢那掌柜的便脸色一变,接着问:“可是那俩小子有眼无珠冒犯侯爷了?侯爷向来宽厚亲和,若有此事千万不可饶了这俩小子,您尽管跟小的说,小的叫他们走人就是!” 话虽如此问,掌柜的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两个小二在店里干了有三两年了,看人的眼力也是不差的,就算不识得元修,见到他这般相貌气度也不敢惹才是。 那侯爷怎知茶楼里两个小二有私怨? “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他们真有私怨?”元修看了暮青一眼,满眼惊奇之色。 “原也没有,只是前些日子要添个去江南购茶的伙计,此乃肥差,这俩小子都抢,便生了嫌隙,这些日子常有口角。”掌柜的不敢扯谎,实言道。 原来如此。 竟真如此! 元修点点头便让掌柜的退下了,回头惊奇地看着暮青,还没问,暮青便开了口。 “还记得你喜欢拍人肩膀的习惯吗?” 元修顿时转开脸,有些不自在,她怎还记得此事? “你在军营里常行此事,回了朝中,我没见你拍过哪个朝官,这便是亲疏有别了。了解你这个习惯的人,只要根据你待人的习惯便可知道你心中待谁亲待谁疏,即便你见了朝官们会寒暄,但举止间还是会泄露心意。”暮青道。 元修听着,眸中惊奇渐淡,深意渐浓。那幼童和茶楼小二之事,他还能当看戏,与自己有关的事便只觉心惊了。他生在钟鸣鼎食富贵已极的门阀世家,待人待事喜怒不露之道自幼便耳濡目染,若非今日听她说起这些,他从不觉得这些待人之道竟有如此多的破绽。且不提这察言观色之法她是从何处习得,只说她有此能力,那世间人世间事,在她面前岂非没有尔虞我诈之说? 真心,假意,她岂非一看便知? 这才能……实乃人间利器! 暮青端了茶盏,低头品茶,她就知道这世上有懂得这门学问利害之处的人,比如步惜欢,比如元修。 “没想到你喜欢吃甜食。”暮青品着茶,看了眼面前的四盘点心,芝麻南糖自不必说,那翠玉豆糕和糯米凉糕也是甜的,就连那盘本该是酸的梅子上头都洒着糖,怪不得叫雪山梅。 “哪是我爱吃,这些是钰儿爱吃的。”元修看着那四盘糕点,笑意柔和了些,道,“钰儿与我一母所出,乃家中小妹。我去西北时她才四岁,从军前一年我常带她来这茶楼,她便是吃这些,后来回回都一样,茶楼掌柜也就记下了。” 元修看着暮青,他今日带她来,不知她喜欢吃哪样点心,想着她是江南人,许爱食甜,这些点心又刚好是甜的,便叫掌柜的按照老例子了。 “阿青。”他头一回这样叫她。 暮青有些诧异,抬头望向元修,听他道。 “我今日拜见姑母,姑母跟我提了娶妻之事。”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可愿嫁我? 暮青很意外,并非意外元修要娶妻,只是意外这事怎会让他觉得对她有愧? 她问:“你不喜欢?” 他怎会喜欢! 元修望着暮青,有些恼,道:“姑母瞧着宁国公府的宁昭郡主不错,宁昭年岁与你相仿,我年少时与她见过,那时她尚年幼。” 他去西北时十五岁,宁昭才六岁,他怎会喜欢一个女童?他又没有娈童癖! 元修转开脸,望着窗外,一眼繁华热闹景,心里却生着烦闷意。他就知道他说家中要他娶妻,她不会紧张此事,有些心思就只有他有。 “我没答应。”元修望着窗外,声音有些闷,“我对姑母说……我有意中人了。” 暮青端着茶盏的手忽的一顿,怔住。 她方才瞧元修的神情,不是没有怀疑,只是不想多想,没想到还是…… 何时之事? 元修也不知是何时之事,只知姑母跟他提娶妻之事时,他满心烦闷,一脑子想的都是她。他对姑母说他有意中人了,姑母问他是朝中哪位大人府上的,他知道若说是庶族百姓人家的姑娘,姑母定不同意,便说是朝中三品官府上的,没说是哪家,姑母却还是觉得门第低了些。她和母亲都属意宁昭,还说他多年未见她了,改日在相府办个诗会,要他远处瞧瞧,兴许喜欢。 他虽明说了不喜,但姑母和母亲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这诗会定是要办的,日后这等逼他娶妻之事只怕是没完没了。 “阿青。”元修望向暮青,未开口,耳根先红,紧张得如情窦初开的少年,“如果将来有一日,你爹的仇报了,你可愿、可愿……” 元修有些恼自己这时候嘴笨,战场杀敌他不惧,倒惧问她一个心意。但他堂堂男儿,话既出口就没有说一半的道理! “你可愿嫁我?”元修问得快,问完已面色通红。他倒了杯茶,也不管那茶烫,仰头便喝,喝完只觉心也烫脸也烫,浑身都烫。 暮青看着元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元修又道:“你不必担心门第,我们去西北戍边,大漠关山,自由自在,不在这盛京过拘束日子。” 暮青这才开了口,“你真的觉得可以一生都在西北?” 且不提元家有谋朝夺位之心,即便没有,相国夫妇也不会让嫡子在苦寒之地戍边,终生不归的。 这不现实,她不喜欢做梦。 元修抬头望来,茶香袅袅,男子面红如樱,目光却深如沉渊,佳人对面而坐,眸若三春雪,清冽不可言。 她果真半分欢喜也无。 元修低头一笑,昔日爽朗坦荡的男儿眉宇间添了落寞。这些年在西北,他与将士们不问朝堂事,亦不问儿女情长,一心杀敌报国,日子自由痛快,一回了朝中,事事绊着手脚,这才刚回来家中便提娶妻之事,他一时心乱,便对她袒露了心意。此事是他莽撞,但方才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期许的,只是结果……果然如他所料。 “我会安排好朝事和家事的。”元修道,却没再问暮青的心意。 他是应该先安排好这些事再问她的心意的,此事是他心急莽撞了。这次回朝,事情颇多,他一定会劝说家中,阻止议和,然后带她回西北,远离这些纷争! 暮青看出元修心中决意,心中一叹,道:“元修。” 元修望向她,见她目光认真神情严肃,不由心头一凛。 “我很喜欢在西北的日子,哪怕那时日日想着军功,夜夜想着替父报仇,没有一日心中安宁,但我还是喜欢。我和你一样喜欢西北自由的风,放不下那些一腔报国的热血儿郎。这一生,我不知还能不能再回西北,但我永远敬重西北军的儿郎,敬重你这一军主帅。”暮青道。 元修怔住,敬重? 暮青望着他,见他怔愣的眼底渐生痛楚,却不躲不避。 看来他是懂了。 这辈子,她说话从来没这么拐弯抹角过。 她这性子本不讨男子喜欢,步惜欢也好,元修也好,她感激他们让她知道这世上除了爹以外,还有人能用心包容她。元修乃英雄儿郎,志比天高,骄傲也比天高,她不想拒绝的言辞让他太难堪,也不想暧昧不清,只好拐弯抹角,望他能懂。 她心中已有一人,无法再安放他人。 “我有些累,回府歇着了,改日再叙。” * 望山楼外,飞雪零星,阳光一照,刺人眼。 暮青到了茶楼外,月杀和元修的亲兵见她独自出来都有些意外。暮青拢了拢风帽,把马车留给了元修,慢步出了长街。 她刚走,一辆马车便从城门外驶了进来,在望山楼对面的首饰铺门口停了下来。 马车里下来名丫鬟,打了帘子,扶下来一名少女。 那少女薄纱覆面,披着件香荷大氅,朔风寒,裙裾如波。只见少女缓步而下,行路若春蝶点水,微风拂柳,冬日里的风都不禁柔了几分。 不见容颜,便已秀色空绝。 街上渐静,来往百姓停下,目送那少女主仆进了首饰铺子。 半晌,丫鬟抱着只首饰盒子出来,打了帘子,少女便要上车,望山楼里却走出四五个士族公子。 为首一人紫冠玉面,披着件松墨狐裘,凤眸微挑,笑意风流却带着几分阴郁。 百姓们见了纷纷噤声,面含惧色,这人皇城里无人不晓,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弟弟,恒王府世子步惜尘。 步惜尘身后的都是恒王府的庶子,盛京里没有哪家府上的公子愿跟恒王府走得近,他们向来是独来独往,骄奢淫逸不输当今圣上。今儿这姑娘撞上这几人,怕是走不了了。 步惜尘身后一名恒王府的庶子上前拦了马车,摇扇问道:“小姐好风姿,敢问小姐是哪家府上的?” 此言轻薄,丫鬟面露怒色,欲出言相斥,那少女暗自拦了,上前一步对步惜尘福了福。这一福,风拂起香荷大氅,那大氅里香衫素罗,不似京中女子喜爱的罗裙式样,倒如见江南春色,说不尽的婀娜婆娑。 少女道:“这位公子,小女子久居江南,此番回京投亲,赶着回府拜见长辈,望公子行个方便。” “哦?回府?”步惜尘笑问,“小姐是哪家府上的?” “安平侯府。” 恒王府几个庶子互看一眼,皆面露惊色。 安平侯沈家当年也风光着,武宗皇帝生母便是沈家女,只是如今元家当道,沈家没落多年,这些年为了谋求起复,四处联姻,早已成了盛京里的笑话。 安平侯府本没什么好让他们惊讶的,他们惊的是这小姐说她是江南回来的!当年,安平侯次子沈二那一支流放到了江南小县,沈二死在江南,死后的牌位沈家都没敢接回盛京。半年前,倒是有消息说江南沈府出了事,沈二的庶子外出走商的途中路遇水匪,遭匪徒所杀,一船的人和货物沉了河,连尸身都没捞出来。那庶子之母刘氏听闻儿子遭遇不测,想不开在府里上吊身亡了。她年沈二的侧室,这些年主理府里中馈,她一死,府里便没了主事的,沈二的嫡女又是个药罐子,安平侯府的老封君便递了牌子入宫,求太皇太后恩准她回京养身子。 以安平侯府这些年的行事之风,接沈二的嫡女回来养身子是假,想在盛京给她谋门婚事,借机联姻是真。当年,武宗皇帝没少弹压元家,先帝晚年立储之争时,安平侯乃三皇子一党,三皇子在朝中呼声最高,而九皇子年幼,储君之位不可能是他的,因此那些年在朝中,安平侯没少跟元相国对着干,如今朝中是元家的天下,太皇太后记仇,沈家这些年没少吃苦头。沈家的老封君求太皇太后将沈二之女接回来,京中不少人等着看笑话,没想到太皇太后还真准了? 莫非太皇太后不记仇了,沈家要起势了? “原来是沈小姐。”步惜尘面上倒无惊色,问道,“小姐初到盛京,可认得到安平侯府的路?不如本世子给小姐带了路。” 世子? 沈问玉的丫鬟倒惊住,瞧步惜尘玉树临风气度尊贵,没想到小姐运气这般好,一回京就遇上了王公世子,只是盛京里王公府第不少,有风光的,有不风光的,不知这位是哪位王公世子。 “多谢世子,车夫识得路。”沈问玉福身婉拒,她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娴静温婉,似水柔弱,盛京贵族女儿里难见的气韵。 步惜尘却上前掀了她的马车帘子,往里头一瞧,笑道:“盛京天寒,如此简陋的马车怎防得住风?小姐还是乘本世子的马车回府吧。” 他给身后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奔进望山楼里,不一会儿,后院赶出辆华车来,车后插着彩旗,上书一个“恒”字。 沈问玉的丫鬟见了,暗吸一口气。 恒王府? 恒王府的马车可坐不得! “小姐请吧。”步惜尘将那丫鬟的神情看在眼里,眉宇间添了几分阴沉,亲自打了帘子,让沈问玉上车。 沈问玉半低着头,面戴轻纱,瞧不出神色,只袖下的手却微微捏紧。 “我二哥想送沈小姐去侯府,小姐便上车吧,在下愿为小姐引路。”恒王府一名庶子道,边说边将折扇收了,伸手来牵沈问玉。 沈问玉往后一退,丫鬟白了脸色,车夫不敢来拦,围观的百姓也噤声不敢多言,望山楼上却忽然泼下杯茶来! 那茶水烫着,不偏不倚正泼在那恒王府的庶子头上,那庶子被烫得嗷一声叫起来,一蹦老高,寒风一吹,脸上冒着热气,沾着茶叶,滑稽狼狈。 “何人!”那庶子怒极,抬头望去。 街上的百姓也纷纷抬头,见一人临窗,雪冠墨袍,眉宇疏朗,眸似星河,临高望来街上,那目光让人想起大漠烈阳,关外风刀,只一眼便瞧得那庶子心头似被人刺了个透心凉,不敢再放肆。 步惜尘仰着头,眸中隐有异色闪过,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侯爷,不知侯爷也在望山楼,吵了侯爷喝茶的雅兴,实是不该。不如,惜尘做东,上来给侯爷赔个罪,陪王爷喝几杯?” 说罢,他不再理会沈问玉,阴沉地看了那被泼了茶的庶子一眼,便领着其他人进了望山楼。 人一走,沈问玉之围顿解,她立在街上对元修盈盈一福。 元修却瞧也没瞧她,他只是心情不佳,觉得街上太吵罢了。如今吵是不吵了,步惜尘要上来,他却没心情寒暄,于是便将茶钱往桌上一放,临窗一跃,纵空驰过长街,百姓哗的一声,只见雪花渐大,男子衣袂如黑云,惊叹的工夫便去得远了。 直到人走远了,才有人想起来。 “那好像是……大将军!” “没错!是大将军!昨日西北军将士还朝,街上见过的!” “路见不平,大将军真乃英雄儿郎!” “嘘!”有人嘘了声,往望山楼里瞧了眼。什么路见不平,那作恶的可是恒王府的人,说这话,不想活了? 那人这才知自己失言,赶忙闭了嘴。 望山楼上,步惜尘进了屋,屋里却已人去楼空,只有银钱放在桌上。他走去窗边,临窗远望,面色阴沉。 沈问玉也望着远方,久未动,只裙裾随风,如水如波。 正文 第三十五章 你且看戏 暮青回府后便说累了,又去阁楼歇着了。 这一歇便歇到了傍晚,杨氏送了晚饭来,半个时辰后来收,见饭菜几乎未动,床帐放了下来,暮青进帐歇着了。 杨氏端着饭菜悄悄退了出来,到了阁楼门口将饭菜给月杀瞧了瞧,愁道:“只用了这点儿。” 雪又下了起来,大雪压弯了院儿里桃枝,屋檐下掌着灯,月杀瞧去,见盘冷菜凉,不由皱眉。 “都督午后与侯爷出去,可是用过饭了?”杨氏问,都督中午就没吃,与侯爷出去应时吃过了吧? 吃个屁! 望山楼的茶点何时吃得饱人了?那女人半个时辰不到就出来了,马车都没坐,也没与元修一起,不知是否闹不愉快了,是的话最好。 “这么说出去没用过饭?”杨氏见月杀不答便猜出了七八分,面色顿忧,“那都督可一日未进食了,这可如何是好?” 都督对饭菜不挑,除了喜食清淡外也没别的,只是饭量不大,远儿还是读书人呢,一顿饭都能吃四个馒头。都督是江南人,喜吃米饭,一顿却只需一碗,有时只喝碗粥就饱了。她可记得当初远儿他爹习武,饭量大着呢!都督这饭量连她都不及,跟她在家中当小姐时那饭量差不多。 这时,刘黑子端了茶来,到了阁楼门口看见杨氏端着的饭菜,也面露忧色,问月杀道:“都督午后是侯爷接出去的,回来时怎没与侯爷一起?该不是吵架了吧?” 月杀顿时笑了,谁有本事跟那女人吵起来?只会一句话被她噎死! 刘黑子和杨氏互看一眼,那不是吵架,也不是心情不好,为何一日未进食? “都督年少,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原本就饭量小,再不进食,身子可吃不消。这盛京天儿冷,腹中无食,可抵不住严寒,迟早要生病的,越大人想想办法吧。”杨氏道。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月杀道。 “那奴婢把饭菜拿去厨房热着,若都督饿了,越大人来传奴婢一声就是。”杨氏嘱咐了句便走了。 刘黑子将茶送进了阁楼,出来后也退了下去。 院中无人后,月杀抬头看了眼楼上的窗子,半晌,啧了声,随后大步出了院子。 * 暮青向来按时吃饭,今日却没胃口,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破了例,暮青更觉得心里不舒畅,早早地便进帐歇着了。 边关回朝这一路上起早贪黑,她每日骑马而行,本就劳累,回朝后宫宴上有遇到案子,昨夜就没歇好,今日这一躺下,还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但暮青自打西北从军,夜里睡觉向来警醒,半夜里她翻了个身,感觉帐外烛火未熄,屋里饭菜香勾人。 有人影映在帐上,摆菜的声儿颇轻,生怕吵醒了她似的。 暮青顿时心生愧意,她心情不佳,该告诉杨氏和刘黑子一声不必忙活的。她起身便下了榻,打了帐帘道:“不必……” 话没说完,人便愣住。 屋里有人背对着她正摆碗筷,本是那蓬莱云上仙,却沾了人间烟火气。 步惜欢转身,瞧见暮青打着帐帘儿,正望着他发怔,尚有些睡眼惺忪,少了几分冷硬,别有几分娇柔。 “不必怎样?一日未进食,夜里还不饿?”男子目光有些轻斥,语气倒不重。 暮青一听就知道是月杀所为,皱眉道:“你的隐卫训练科目里是不是有管家一项?” 她今儿没吃东西,让府里的人担心了,她知道。可她一日不吃饭又饿不死,何必惊动他?他如今可不是在汴河行宫,盛京宫里处处是元家的人,出宫岂是那么容易的? 步惜欢瞧她还挑月杀的理儿,气得一笑,没好气道:“岂止我的隐卫成了你的管家,我都成了你的亲兵了。大半夜的特意从宫里出来给你摆膳,还不麻溜儿过来吃饭!” 暮青没麻溜儿过去,她披了件外衫,慢步去桌前坐了,问:“什么时辰了?” 步惜欢懒懒道:“嗯,不止摆膳,我还成了报更的了。” “愿报不报。” “愿,怎会不愿?”他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四更了。” 凌晨一两点了? 暮青倒不知自己睡了这么久,她抬眼见步惜欢正拿着碗筷帮她布菜,冬笋芙蓉虾,杏仁乳豆腐,一样样地往碗碟里摆,后又给她盛了碗酒酿老鸭汤。杨氏知道她喜食清淡,鸭汤上少见油星儿,步惜欢却还是耐心地把上头少有的几点油星儿给撇了,汤碗放到她跟前儿时热气腾腾,淡淡的酒香,那碗里汤水清清亮亮。 夜深静好,男子含笑坐在她对面,饭菜热气模糊了容颜,几分懒倦,缱绻溺人。 暮青忽然愧疚更深,她向来自律甚严,随性而为一次,却叫身边人跟着担忧,这等事日后再也不干了。她捧过汤来喝,低头吃饭,再不多言。 步惜欢偏打趣她,“怎么一日不吃饭?” 暮青夹颗虾仁在嘴里,淡道:“犯蠢。” 蠢?她若蠢,世上还有聪明人? 其实,他倒希望她多使使性子,喜怒爱憎莫要都藏在心里,那会太苦。他尝够了,望她能洒脱随心些。 “可是立后之事,心里不痛快了?”步惜欢笑意渐浓。 “只是有些乏而已。”暮青随口道。 步惜欢挑了挑眉,笑得醉人,“昨夜咱们似乎没做什么,这便乏了,日后可如何是好?” 暮青正喝汤,险些呛着,抬头时皱眉道:“步惜欢,你……” 算了,他若是能正经,那便不是他了。 “立后之事,说来我倒是要谢谢她。”步惜欢一笑,高深莫测。 谢太皇太后? “为何?” “不然,我哪知你的心意?” “……”这人果真没正经! “你若不想说就算了。”暮青低头吃饭,他方才那莫测高深的神情,可不像是只为了此事的。 步惜欢笑叹一声,“你要忙的事不少,此事就别操心了,看戏就好。” 如此说来,他对立后之事心中已有计策。既如此,暮青便不再问了。 “心情可好些了?”好不容易她吃醋,他就是不想轻易放过她。 “嗯,尚可。”这回暮青不含糊了,免得有些人又说些不正经的。 “哦?只是尚可啊……”步惜欢瞧着暮青,话里意味深长,笑着便起了身,“看来为夫得努力些,才好让夫人满意。” 暮青:“……” 何为脸皮厚的最高境界,她算是知道了。 步惜欢走向暮青,却没在她身旁停下,而是经过她去了书案旁,提笔蘸墨,片刻后拿着张纸回来,递给了暮青。暮青接过来一看,只见上头写着的是一些茶楼酒肆的名字。 “这些是刺月门的暗桩,掌柜的是自己人,你若想查朝官的一些消息就去这些地方。”步惜欢回去坐了,道,“假勒丹神官一案和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需密查。” 西北军抚恤银两一案在朝中牵涉甚广,他将此案交给刑曹比交给她好,她新任江北水师都督,此事已让她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钉,若再明着让她查抚恤银两贪污一案,她在盛京便险了。 刑曹尚书林孟为人世故,向来不愿得罪王公同僚。他查此案,朝中定无人当回事,如此一来,她才可一不被忌恨,二无查案的阻碍。 暮青一听便懂了,却皱了眉,问:“那你呢?” 他不让她明察此案,却在早朝时明说要查,林孟圆滑世故,自不会得罪同僚,那些贪官私下里不会埋怨林孟,只会埋怨他。他在朝中已经很艰难了,何必再树敌? “我在奉县说了要查此案,自然要表个态。”步惜欢道。 暮青却不认为如此,他答应了奉县百姓要查此案,明查暗查都无妨,只要能查清,就是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西北军将士了,何必非要明说,让自己树敌? 步惜欢只笑不语,她新任江北水师都督,朝中将她当成眼中钉的不少,自然需要一些事分散注意力,让一些人忌恨他,总比让他们把心思都放在对付她上强,反正这些年他在宫里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差这一桩。 “吃饭吧,待会儿还有一事要与你说。”见暮青想问,步惜欢便说道。 果然,她听了这话有些诧异,一会儿便把饭吃完了,放了碗筷问道:“何事?” 步惜欢看了她一会儿道:“你爹的事。” 暮青一愣,面色顿沉,“我爹?” “当初在刺史府给你爹下毒的人,你可想知道?”当初,他没告诉她,一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二是她即便知道凶手是谁也没有报仇的能力,可如今她到了盛京,此事定会查下去,眼下她要查的案子颇多,过些日子还要出城练兵,这么多的事,他实在怕她身子吃不消,不如告诉她,只望她量力而行。 暮青望着步惜欢,她并没忘记他知道下毒凶手的事,只是忍着没问。反正她已到盛京,凶手是谁,她早晚能查出来。但步惜欢既然想说,她没理由不想听,于是问道:“谁?” “你可还记得我在汴河时说过,柳妃死后,太皇太后曾下过懿旨将龙船上的侍卫和柳妃身边的人都杀了?” “记得。”暮青目光一寒,莫非…… “下毒之人是来传懿旨的太监,盛京宫内廷总管,安鹤。”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别院诗会 盛京宫内廷总管,太皇太后的人? 暮青目光结了冰,寒声问:“你是说,杀我爹的幕后真凶是太皇太后?” “下毒之人是安鹤,太皇太后有没有口谕就不得而知了。安鹤自太皇太后进宫起便跟着她,九皇子夭折,她闭门不出那三年也未曾弃主,是而元家掌权后,安鹤当了盛京宫的内廷总管,这些年来颇养了几分跋扈性子,宫内宫外处处是其爪牙,太皇太后感念当年,这些年来便纵着他,连他在宫外私开象姑馆之事都未管。”步惜欢看着暮青寒着的脸色,叹了口气,他与元氏有杀母之仇,这会儿却得替她说话。 “你的意思是,毒杀我爹可能是安鹤自作主张,与太皇太后无关?” “嗯,有关无关查了才知。”步惜欢淡道。 她若将元氏当作杀父仇人,他倒是无妨,但他知道,天下无冤乃她一生所求,杀父元凶若是错冤了人,她这一生都会留下心结。他不愿看到,宁愿实言相告,让她将此案查个清楚。 暮青深看步惜欢一眼,她知道这番话对他来说有多难。 其实,她不相信安鹤背后无人指使。 爹是中毒死的,安鹤性情跋扈,这等人若杀人,大多喜欢刀枪棍棒等暴力之法,毒杀不会是首选。尤其爹是仵作,在安鹤这等人看来不过是贱籍蚁民,何需用毒? 安鹤背后八成有人指使,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太皇太后。柳妃死后,她下懿旨将龙船上的侍卫和服侍柳妃的人全都赐死灭口,爹验过柳妃的尸身,被灭口也是有可能的。 但这只是八成可能。 还有两成的可能是安鹤自作主张,她验尸时,曾闻见爹嘴角有淡淡的杏仁味儿,那毒含有氰化物,不易炼制,若是新毒,许有拿人来验毒的可能。但这只是推测出来的可能性,到底是不是,查了才知道。 “安鹤平时何时出宫?开的象姑馆是哪家?”暮青问。 “你要去象姑馆?”步惜欢笑着,眉却挑得老高,他有点后悔刚才跟她说象姑馆。 “不然你指望我在宫里问他?” “他在宫外,你也难凭一己之力审问他。他乃大内高手,你不懂内力,很难擒他。你若想擒他,需等些日子,待我得闲,与你一起。”步惜欢道。 暮青看了他一会儿,饭菜渐冷,男子的笑容却暖着心。 “好。”暮青应下,她想为爹报仇,但不会鲁莽行事,已经等了半年,也不怕再等些日子。 暮青望向窗外,廊下灯光斜斜照着窗子一角,隐约见雪花糊了窗纸,听风从湖边来,低如夜哭。 爹,害你之人就快查到了…… “去歇着吧,时辰不早了。”步惜欢的声音传来,暮青回神时见他已来了她身边。 刚得知杀父凶手之事,她哪里睡得着?这一夜定是要不眠了。但步惜欢深夜出宫,想必要早些回去,暮青便没说什么,起身入了帐。 步惜欢打了帐帘儿进来,坐在床边替她掖好被角,却不肯走。暮青一看他那懒洋洋的笑就果断翻身,面朝里躺好,免得被吃豆腐。 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步惜欢瞧着暮青,见少女肩头线条柔美,如见天上月,清冷独好。他抬手拢了她的发丝,细细整理,安放在枕旁,见青丝如云颈如玉,他忍不住轻轻抚上那玉颈。暮青肩膀微颤,感觉男子指尖儿温热,沿着脖颈划过,像羽毛挠在心里,痒不可言。她闭眼忍着,不出声,不回身,听身后男子又笑了声,随后便觉得脖颈一痛,那痛极轻,像被人点了一下,她心神一凛,没来得及思考便觉得困意袭来,抵不住眼皮的沉重,渐渐睡了过去。 步惜欢在床边静静坐了会儿,又替暮青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出了阁楼。 风雪正急,月杀立在廊下,见步惜欢出来跪道:“主子。” “嗯。”步惜欢淡淡应了声,负手望着院外的大雪,问,“神甲之事如何了?” “今夜刚收到传信,刺部已到关外,算算关外到盛京的日子,如今应该已经下了孜牧河。”月杀禀道。 西北军回朝前,他们便将地宫里的毒虫装在罐子里,秘密送了回来,瑾王爷不愧是毒医圣手,解药年前就研制好了,西北军尚未进京,解药就已送往边关了。刺月在西北的暗桩因上俞村一事倾巢动过一回,之后便立刻撤出了西北,元修在地宫里得知他是刺月门的人之后,曾命军中暗查过刺月门留在西北的暗桩,因为撤得早,他什么也没查到。他一走,暗桩重返,拿了解药便想办法混出了关城,算算时日,应该下河去了。 “五日后,新的联络就会到。” “嗯。”步惜欢又淡淡应了声,道,“这几日宫中事忙,你多看着她,莫让她去城中的象姑馆。” “是!”象姑馆?那女人还想去象姑馆?她还想干嘛? 月杀低着头,眉头狠皱起来,再抬头时见步惜欢已在院门口,衣袂舒卷,送大雪入院来,地上雪色莹白,不见脚印。片刻间,人已被院中桃枝挡了,不见了人影。 * 次日早朝,刑曹尚书、盛京府尹和五城巡捕司有本联奏。 宫宴上中毒的勒丹使节多杰已经醒了,巫瑾开了调养的方子,只道再养半个月便没事了。只是那夜假勒丹神官没回驿馆,勒丹王臣乌图派人报了盛京府,以为布达让被贼人所害,失踪了。盛京府尹郑广齐将乌图请到了刑曹,林孟命人将布达让的尸身抬来,说明了前夜破庙之事,并将布达让所戴的面具给乌图看了。 乌图大惊,看样子是不知布达让已被人暗中掉了包,他怒不可遏,称定是大兴人在五胡使节团进京的途中将勒丹神官杀死换掉,他要求大兴查出真的勒丹神官在何处,严惩凶手,并向朝廷索要巨额议和赔偿,还称要修书回草原,将此事禀告勒丹王。 戎人、乌那和月氏使节也纷纷怀疑自己人里有假的,如今正查得凶,只是尚未提出议和条件。 狄人意外的安安静静,没跟着掺和此案,也未提出议和条件。 年刚过,大兴与五胡还没开始议和,元相国命刑曹速查此案,又命范高阳和刘淮等人先陪着胡使,待上元节后再谈议和之事。 假勒丹神官一案刑曹上下就忙得焦头烂额,林孟奏请待议和事毕之后再查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 元修不同意,“林大人之意是,刑曹连两件大案都无法同时侦办?” 说到底不过是林孟想拖着此案,不想查罢了! 元修回朝的本意就是阻止议和,对他来说刑曹越忙,议和之事拖得越久越好,而军中抚恤银两之事他必须要查个清楚,给将士们一个交代,此案他自是容不得刑曹拖着的。 “侯爷误会了,这两件案子都是大案,容不得有失,刑曹上下当全力侦破,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林孟边说边偷偷看向元相国。 元相国道:“此言有理,议和之事为重,待议和……” “相国大人之意是我西北军将士之事不重?”元修打断元相国的话,朝中无父子,此言颇不客气。 元相国怒容满面,这些年在朝中,他说话还没人敢打断! 这个逆子! “待议和事毕,刑曹再全力查办抚恤银两一案!”元相国怒瞪元修一眼,咬牙将话说完,这才询问圣意,“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朕以为西北军戍守边关,抚恤银两关系军心。”步惜欢一开口,元相国便猛地抬头,眼底有看不清的晦暗之色。 这些年在朝上,但凡他问圣意,皇帝只说准奏,今日竟有别的话,果真是……不能再容他了。 “待议和事毕再全力查办军中抚恤银两案并非不可,只是林爱卿多久能将假勒丹神官一案查清?”步惜欢问道。 “这……”林孟心里咯噔一声。 “此案倾刑曹、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之全力,想必不会让朕等太久。”步惜欢倚在御座上,声懒意却凉。 元相国望了眼步惜欢,皇帝今日之举虽有翅膀硬了之嫌,但假勒丹神官一案确实不可拖太久,若是此案破不得,定误议和大事。他看了林孟一眼,寒声道:“此案就以一个月为期,林大人可破得了?” 林孟见元相国脸色阴沉,心里直叫苦,却不敢说破不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是……下官定尽全力!” 他原只是想拖延抚恤银两一案,不想竟被陛下将了一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还能说什么? 元相国面色稍霁,朝臣们却因圣上看重抚恤银两一案而面色各异。 暮青扫了眼大殿,将文武百官的神情暗记在心。 随后,百官又商议了下议和之事,早朝便退了。 下朝后,暮青走在后头,到了广场回头望了眼,见大雪覆了金瓦,金殿巍峨遮了后宫。少年一身武袍,目光比雪清寒,似宝剑锋刃,穿透巍巍宫墙刺入那永寿宫。 太皇太后…… “咳!” 一声低咳声打断了暮青的思绪,她转身看去,见元修正望着她。 男子立在天光里,眉宇疏朗,目光温和,雪一般清澈,问:“一起出宫?” 元修看起来并无尴尬神色,仿佛昨日望山楼里的事没发生一般,他不提昨日之事,暮青自不会去提,只点了点头便和他一起往宫外走去。 “假勒丹神官一案,你怎么看?”元修找着话问。 “若乌图这些日子没发现布达让有何不同以往之处,那么人在进京途中被换掉的可能性就不大。”暮青低声说道,这事她没当殿说,昨夜与步惜欢说好了,此案要密查。 “我倒希望人是在进京途中被换掉的。”元修道,若不是,那就说明人是在更早以前就被换掉了,那么多年前就换掉了勒丹神官的人实在有些可怕,此人藏得太深,所谋之事必不小! 其实,当发现勒丹神官是假的后,他曾怀疑过爹,但爹对议和之事紧张得很,看起来对此事并不知情。 那么,此事会是何人所为? 暮青不说话,这案子不归她审,询问乌图时她不在场,无法根据他的神情了解到更多事,因此不想做无凭的推测。 一路上本有朝官想与元修攀谈几句,但见暮青在旁皆纷纷止步,两人之间无旁人打扰,气氛便更显沉默。眼看着便见了宫门,月杀牵着马在宫外等,元修便唤住了暮青。 “呃……” “有话就说,何时变得婆婆妈妈了?”暮青见元修似有些话不好开口便说道。 “谁婆婆妈妈!”元修被这话一激,想起了两人在西北时的日子,那时在地宫,她为他拔箭治伤,把他腿上割下来的裤子团成布团让他咬着,他被气着,也曾说她婆婆妈妈……那段日子可真好,回来了倒做什么事都不自在了。 元修一叹,笑了笑道:“过几日,我母亲在相府别院办诗会,邀士族子弟煮茶论道,还有些士族小姐在后园赏花。” 暮青一听就懂了,论道赏花是假,相亲是真。 “你那天也来吧,我回头把赵良义他们也喊上,他们都老大不小了,还未娶妻。”元修边说边瞧着暮青的脸色,“跟你们在一起我自在些。” 赵良义等人乃外臣,不需日日上朝,本来暮青也不需要,但她封了江北水师都督,军营就在盛京城外,只要不出城练兵,她便需要上朝。这事元修还没跟赵良义等人说,他打算待会儿直接回侯府,王卫海在西北成了亲,赵良义都二十好几了,还没娶妻,若是诗会上遇上喜欢的姑娘,那也是件美事。他叫上暮青也是因她是他的旧部,诗会若不邀她去,难免朝中会生出什么猜测来,若有人因此觉得他和她生了嫌隙,日后只怕她就没顾忌了。 当然,此事上他也有私心,姑母和母亲非得让他见见宁昭,他不想见,有她陪着,他心情好些。 “哪日?”暮青如此问,便是答应去了。 “初六。”元修本以为暮青不喜人多之处,可能不会答应,没想到她答应得痛快,他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只觉神清气爽。 暮青点头表示知道了,从月杀手中牵了马缰便上了马,只当没看见他管家婆的眼神,骑马回了都督府。 既然要密查抚恤银两案,接触一下盛京那些士族公子,许有收获。 * 相府别院也在城南,离鹭岛湖颇近,气派却非都督府能比。 别院七进,依林傍湖,外可赏桃林湖景,内亦可赏桃林湖景,传闻当初建别院时,园匠仿鹭岛湖景在府里建了小景,遥瞰别院,内外有湖,内外生林,春有桃花夏有鹭,秋有金林冬有雪,四季如置仙境。 虽是诗会,也要避嫌,士族公子与小姐们分了两园,隔着小湖,两岸有桃林遮着,桃林里有曲廊,华毯金毡,雕几画案,旁置红泥小炉,暖火香茶,士族公子们玉冠华氅,入席后一眼望去,个个风流俊秀。 暮青来得晚,元修带着赵良义等人去都督府接的她,几人皆出自西北军,战场上杀敌无数,虽也是玉冠华袍,气度却与盛京的贵族公子们大不相同,个个凛如刀锋。 元修带着暮青等人入桃林进曲廊,公子们纷纷起身,气氛静得有些诡。 廊中有一亭,亭里设两席,除了元修的,还有一人——瑾王。 巫瑾在亭里候着,正负手赏雪,廊外桃林已见花苞,大雪压枝,花苞粉俏,男子依旧未束冠,只墨发松系,广袖深衣,一派南国之风。 “侯爷,诸位将军。”听闻脚步声,巫瑾转身一笑,遥遥对着元修与暮青等人见了礼。 他若是大兴亲王,自无需见礼,但他是南图属国的质子,地位低些。只是医术高明,盛京王公府里皆看重他,不敢慢待。 元修进了亭子,笑道:“我大哥的伤有劳王爷了,元修身在边关多年,粗人一个,今日园会,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王爷莫怪。”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逆鳞 “侯爷言重了,别院景致甚美,本王久未行烹茶斗诗之乐了,文人集会,多遇知己,此番还要多谢侯爷相邀。”巫瑾笑道,说话时越过元修瞧了暮青一眼,元修见了,心中微讶。 其实,他对巫瑾能来颇感讶异。此人幼时便被南图送入盛京,那时医术未精,颇受了些年苛待,后来朝中王公府第多有求他医治之症,这才将他奉若上宾。他看着不曾记恨幼年之事,待人也都和善有礼,却与谁都不亲近,易相处却极难深交,整年整月的在府里打理药圃,侍弄毒草药草,鲜少参与京中子弟的园会。 昨日,巫瑾去相府给元睿诊脉疗毒,他回府时遇上了,便顺口提了今日园会之事,原以为他会回绝,没曾想竟答应了。方才见他瞧阿青,莫非是因她才来的? 知己…… 他与阿青只在宫宴上见过一回,何来知己一说? “王爷客气了,请坐。”元修笑请巫瑾入了席。 暮青的席位挨着亭子,就在元修下首,她如今是朝中新贵,虽出身不如士族公子们,官位却比他们高。今日园子里的皆是盛京官宦人家的嫡子庶子,年纪多与暮青相仿,都还未娶妻,也未到入仕之年,因此暮青一到便成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颇受瞩目。只是她出身低微,士族公子们见她相貌平平,有些人待她便显出了几分轻视。 今日的园会不饮酒,只烹茶斗诗,抚琴赏雪,公子们跪坐华毡,有小童自桃林里取了雪往红泥小炉里添,炉里煮着清茶果仁,面前桌上摆着干果点心,膝上搁着长琴,抚琴的,吹箫的,奏笛的,和词吟诗,极尽风雅之能事。 元修生在相府门庭,虽是武将,不爱吟诗弄曲,却也是能文能武,作了几首边塞诗,倒是尽显儿郎豪气,赢了满园喝彩。赵良义等人都是粗人,不懂文人风雅,更听不懂诗词琴曲,没酒喝就只能把茶当酒喝,顺道望望对面的桃林。对面隔着东湖,又有两岸桃林遮着,瞧是瞧不见人的,只是武将耳朵灵,能听见些莺莺笑语罢了。 暮青也不喜附庸风雅,她只品着茶,连曲子都没往心里听,只用心听着园子里士族公子们相互恭维的话,瞧着各人的神色。 她这般清冷寡淡,元修和西北军将领们都习惯了,园子里的公子们却有看不惯的。 “英睿都督怎不说话?”一人问。 “孤僻。”暮青望着桃林里的雪,淡道。 此话元修和赵良义等人听得多了,只一笑了事。巫瑾倒愣了愣,那问话的公子更是诧异,只觉得暮青性情颇怪,心中更是不喜。 “都督莫非是嫌侯爷的园会招待得不好?”那公子边问边看了眼元修。 暮青是元修的旧部,刚回朝便领了江北水师都督一职,朝中风头盖过了元修不说,还自立了门户,很难说元修对此没有心存芥蒂。 此言颇有试探元修和暮青之间的情义之意,众公子闻言皆停了丝竹,细细望向两人。 元修一笑,只喝茶,不插嘴。 找死他不拦着! 暮青看了那公子一眼,果然不留情面,“挑拨离间,段数太低,也好意思开口!” 那公子脸一热,怒道:“都督此言才是挑拨离间吧?在下只是随口一问,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都督误会在下便也罢了,可是想让侯爷也误会在下?” “你和侯爷有交情需要挑拨吗?” “你!” 那公子气得牙都倒了。 元修喝茶掩饰住笑意,他一生有两大痛快事,一是战场杀敌,二是听她毒舌。 巫瑾也不由摇头失笑。 众公子们面面相觑,前些日子百官下了朝,倒是听闻此人口齿伶俐,不曾想一张嘴当真如此杀人! 元修尚武,少年时便与整日吟风弄月的京中子弟并不亲近,只是众人攀附元家,硬是跟他走得近罢了,说交情确实也谈不上,只是大家同是京中士族子弟,抬头不见低头见,交情不深也维持着几分情面,哪有人当真一语戳破的? 那公子从脸红到脖子,大雪天儿里煞是好看,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都督乃朝中新贵,与我等还不相熟,今日之事实乃误会。”这时,却另有一位公子开了口,面色和善,话里却有玄机,“胡兄见都督一人品茶,怕都督不习惯这诗会,好心问一句罢了。今日诗会乃侯爷之邀,既来了,自当尽兴,都督不如与我等同乐。在下不才,擅奏玉笛,可吹奏一曲,都督和词可好?方才侯爷所作的诗,磅礴霸气荡气回肠,都督身在边关,想来定有佳句。” 此言一出,众公子皆暗笑。 侯爷出身高贵,文韬武略皆不俗,岂是旁人能及? 一介村野匹夫,也能作诗? 暮青目光微寒,她在席间听这些公子说话有一会儿了,对此人有印象,他是户曹尚书的庶子,名叫曹子安。 户曹掌着国库的银子和朝官的俸饷,户曹尚书一职可是肥差,可曹家肥的也太过了些。 曹子安这些年喜爱玉春楼里的一个清倌儿,这清倌儿是罪臣之女,闺名萧芳。此女孤芳傲物,满腹诗书,宁自残双腿也不肯接客,但这腿残之躯却合了盛京一些纨绔公子的病态胃口,曹子安不惜豪掷千金,只为了见萧芳一面,与她品读一回诗书。此事竟被这些士族公子传闻佳话,方才当做风月趣事说起。 曹子安一介庶子,出手倒是阔绰!寻常百姓家没病没灾二两银子能过一年,一千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何况这些黄金只是一掷博青楼女子一笑,曹子安根本就没把这一千两黄金放在眼里,如此可见曹府是多么富贵。 曹府不是元家,没那开国贵族的深厚根基,这金山银山来路颇有问题,当然,这不代表曹家贪的就是西北军的抚恤银两,但曹府也是要查的。 不是曹府,也会是别的府,军中每年一大笔的抚恤银两总不会莫名其妙就人间蒸发了。将士们在边关保家卫国,以身殉国却只得二十两银子,还要被人贪去填那美人窟! 暮青不喜曹子安,只道:“不会。” 曹子安温和一笑,眼底却有轻视之意,道:“那都督可擅琴曲?” “不擅。” “奏笛?” “不懂。” “吹箫?” “这个曹公子可以会,我不想会。”暮青看了曹子安一眼,只是平常的一眼,曹子安却不知为何有种古怪的感觉。 他擅笛不擅箫,为何说他可以会? 元修也不解地看向暮青,为何她不想吹箫? 人人都觉得暮青话里有话,却无人猜出是何意来。只是见暮青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众公子难免轻视之心更重,一些人看向曹子安,暗露钦佩神色,还是他主意多,知道用此法便可折辱那村野匹夫。 元修坐在亭中,将众公子的神色看在眼里,面色淡了下来,不待曹子安得意太久,便问道:“敢问曹公子可会舞剑?” 曹子安一愣,以为元修听腻了琴曲诗词,想看人舞剑,可他不会舞剑。盛京士族子弟皆习骑射,但这些年他为了玉春楼的萧芳,终日钻研诗书音律,骑射也生疏了。 “侯爷想看舞剑,在下倒真不会。”曹子安有些尴尬。 “可擅刀枪棍棒斧戟锤鞭?”元修又问。 “不擅。”曹子安总算听出话有不对来了。 元修却没问完,目光威重,一连四问! “公子戍边,能杀胡虏吗?” “公子孤守一村,能日杀马匪八百吗?” “公子进了大漠地宫,能解机关吗?” “给公子一具尸体,能验吗?” 曹子安一句也接不得。 “英睿能行之事,公子皆行不得,本侯不见她轻视公子,为何公子要轻视于她?我西北军的儿郎,关外杀敌血染沙场,背后插着弯刀也能抱着胡虏一起死!五个人孤守一村一日夜可杀马匪八百,百姓无一人亡!我西北军的儿郎,尸堆里爬过,流沙坑里滚过,地宫机关里闯过,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儿郎!谁若是轻视我西北军的儿郎,便是与我元修为敌!”元修目光威重,一一从廊里坐着的士族公子身上看过,今日若非想着给赵良义几个没娶妻的将领牵牵姻缘,任凭姑母和母亲办这诗会,他绝不会来。 有他在一日,必不由人辱她,亦不由人轻视他麾下将士! “来人!”元修喝了声。 有亲兵自桃林里出来,元修道:“将胡曹二位公子请出别院,日后我与他二人必不相往来!” 曹子安和那位胡公子面色刷白,没想到元修行事竟如此雷厉风行。 “侯爷,我等不知轻重,并非有意轻视都督和军中将士,还望侯爷莫怪。”两人这时才知捅了马蜂窝,但道歉为时已晚。元修发了话,于亲兵来说便是军令,亲兵们可不管两人是哪家府上的嫡公子还是庶公子,直接便将人撵出了别院。 园中死寂,众公子们心有余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暮青却出了声,“烹茶斗诗抚琴赏雪这等兴致恕我难有,将士殉国,家眷只能拿到二十两银,有人不事生产却豪掷千金,这等人恕我难与他同坐。我去林中走走,诸位继续吧。” ------题外话------ 我错了,昨晚九点困了,想着睡一个小时,起来再写,结果一觉睡到早晨,赶紧起来先发了这章,算昨天的 …… 今儿有个新人姑娘的文首推,我帮忙挂一下,有兴趣的妞儿们可以瞧瞧。 宫御骁 《盛宠之租金王妃》文 第一次见面,她说:这是五十万黄金,租买你王妃之位六个月,期满后再付五十万。 孰知后来他说:王妃,之前的五十万是你的嫁妆,剩下的五十万是为夫给你的聘礼…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问毒(二更) 今日天气晴好,冬阳暖融,和风无雪,暮青一心想离那园子里的士族公子们远些,不觉入了桃林深处。雪压桃枝,点点春粉在团融融的积雪里冒着头儿,清芳可爱。 暮青少有赏景的情调,行到桃林深处便见了湖岸,湖上冰封,覆着白雪,一座拱桥架在湖上,若白虹飞渡,引人向仙。她望向那拱桥高处,想着到了那高处定有一番湖林阔景,不由便绕开繁枝,往桥上行去。 身后却传来人声,“都督。” 那声音和风细雨,若山涧清泉,闻之沁人心脾。 暮青回身,见巫瑾立在桃林外,广袖随风向南去,似方外仙。 “王爷。”暮青对巫瑾施了一礼,往林中瞥了眼,问,“王爷有事?” 雪地里有她留下的脚印,她前脚刚走,巫瑾后脚便在她身后出现,这显然不是凑巧。 “本王也不喜这诗会,见都督出来便也跟着出来了,一路循着都督的脚印过来,唐突之处还望都督莫怪。”巫瑾笑道。 暮青倒没想到他如此坦白,问道:“既然王爷不喜欢诗会,为何会来?” 巫瑾望着她笑道:“自然是为了都督。” 暮青一愣,她? “本王痴心医道,对宫宴上都督所言的假死之说颇为感兴趣,后来本王出了殿去,未曾听见都督高论,不知可否请都督详说此事?”巫瑾问。 多杰刚毒发时,他也认为许是闭息假死,只可惜被狄王呼延昊所拦,未能亲手诊断。但也因此听闻了新的见解,只可惜没能听完,这些日子他一直想着,总想问仔细些。 暮青见巫瑾神情恳切,这才知原来是遇上医痴了。巫瑾虽是南图皇子,身上却不见皇族习气,她对他印象尚好,于是便颔首道:“王爷不介意的话,我们边走边谈。” “都督请。”巫瑾礼让了下,两人便结伴往桥上去。 “王爷是医圣,看的是生者,我是仵作,看的是死者,在我眼里死亡是分过程的,分为三个阶段。”暮青道。 巫瑾还是头一回听说人死还分过程,他不打扰暮青,只陪着她往桥上走,边走边听。 “这三个阶段为濒死期、临床死亡期和生物学死亡期。”暮青知道这些巫瑾定觉得陌生,但她既然要说,自不会蒙他,且他是医者,既然醉心医道,专业的解释对他可能更有助。 “濒死期是人在临死前挣扎的最后阶段,时辰有长有短。比如头颅或心脉受损,濒死期极短甚至没有。若是窒息、中毒或其他伤势,濒死期则有长有短。同样的伤势,青年和体健者,濒死期较长,老者和体弱者,濒死期较短。” “处于濒死期之人,若未及时救治,便会发展到临床死亡期。在这个阶段里,心搏停止,呼吸停止,各种反射完全消失。表面上看人是死了,但还有复活的可能,这段时间通常是半盏茶的时辰,但如果在低温等情形下,可延长到半个时辰或者更久。只是人脑的耐缺氧能力通常只有半盏茶的时辰,超过这段时辰,人即便救活了也会因脑损伤而留下后遗症。” “生物学死亡期的征象是身体逐渐变冷,发生尸僵,形成尸斑,此乃死亡的最后阶段,发展到这个阶段的病人已不能再复活,医术已经无能为力。” 暮青边走边说,说完时已与巫瑾上了拱桥高处。只见天与湖与雪,上下一白,人鸟声绝,唯两岸桃林碎红万点,气派万千。 风一起,湖上雪卷如波,巫瑾眸底亦生波,圣洁如仙的男子,眼里终是着了尘世色。他望向暮青,问:“本王的医术乃是家传,阅尽天下医书,都督所言倒是从未听过,不知都督师从何人?” “家传。” “那令严应是世间高人。” 暮青没接话,只望着湖面,半晌才道:“家父已辞世半年多了。” 巫瑾一愣,随即朝暮青歉意一礼,道:“本王唐突,都督恕罪。” 暮青摇摇头,问道:“听闻王爷通晓毒理,我有一事想问王爷。” “都督请问。” “王爷可知有什么毒含苦杏仁气味?”杀爹的元凶虽然就快要查清了,但是她对毒理很感兴趣,身边既有高人,不问白浪费机会。学无止境,只有如此,日后验尸时若遇上中毒死的人,推断才会更准更快些。 “都督问的是杏春藤还是毒阎罗?”巫瑾问。 暮青转头看向巫瑾,“这两种毒都含有苦杏仁味儿?” “并非两种,而是一种。”巫瑾笑道,见暮青不解,又接着道,“若都督问的是杏春藤,此藤只在南图国能寻见,其汁液可杀人,只需一滴,人畜难活,只是有极强的苦杏仁气味,除非与杏仁相混为食,否则极难下毒。” “那毒阎罗呢?” “毒阎罗乃本王所制,取杏春藤之毒,再混以七味药草,遮其气味,下在茶水饭菜里,很难尝得出。” 暮青面色一寒,冷声问:“此毒天下间只有王爷处有?” 巫瑾看出暮青神色变了,心知她提起此毒来,绝非随口一问,即是说她在别处见过此毒! “都督在何人处见过此毒?”巫瑾沉声问。 暮青没想到巫瑾这样的人也会变脸,但见他的神色不似作假,便道:“盛京宫内廷总管安鹤有此毒。” 巫瑾一怔,扶住桥身,清俊的手陷入积雪里,霎那比雪白。 安鹤! 暮青见他脸色不好,问道:“王爷与此人有仇?” 既如此,看来不是巫瑾将毒阎罗给安鹤的。 巫瑾低头不语,墨发遮了半边容颜,阴沉处雪色照不见,只见湖风拂动乌发,男子面上的阴沉忽明忽暗,好似一些尘封的不愿再碰触的陈年之辱。 半晌,才听他道:“毒阎罗乃本王少年时所制,五年前,京中传入时疫,本王府里收治了不少百姓,时疫过后发现府里少了些毒,其中有一瓶便是毒阎罗。” 那时,时疫持续了一个多月,府里进出的百姓有数百人,且有些并非盛京人士,府里丢了数种毒药,他却无从查起。自那以后,府中再不许人随意出入,即便是将死之人也不得入府半步。 “王爷为何制毒?”暮青问,既然巫瑾说那是被偷的毒,就表示他从不将毒给人。既如此,炼毒又是为何? “制遍天下奇毒,研制出天下奇毒的解药,乃本王生平一愿。”巫瑾望向暮青,问道,“都督为何要问此毒?” “我爹是被此毒所害。”暮青目光寒澈。 巫瑾迎着她的目光,那寒澈刺得他发怔,随即眸底生出痛色,“本王曾发过重誓,此生不以毒害人,却终是害了人……” 暮青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此言真心,这才道:“此事不怪王爷,是那窃药之人可恶。” 她不擅安慰人,且此事自己心里也乱着,说完转身便走。半晌,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巫瑾道:“都督打算下桥去?再往前可就算……” 话没说完,暮青已停了下来,这才发现方才心乱,竟走来了桥这边,再往前去便是士族小姐们聚会的园子了。还好巫瑾提醒及时,前头又隔着桃林,这才不曾走去那边。 暮青转身便往回走,刚迈出步子便听见身后桃林里隐约传来人声。 “你可听说了?” “听说何事?” “安平侯府当年发配到江南的那一支有个嫡女,前些日子得了太皇太后的恩旨,回来了。” 说话的是两名少女,听声音便知是偷偷摸摸出来说闲话的,暮青本没兴趣听这些勾心斗角之事,却在听见安平侯府后忽的停住了脚步! “太皇太后不喜沈家,为何有此恩旨?” “说是江南那边的沈府遭了匪,府中已无当家的长辈,那沈小姐又身子弱,侯府的老封君去宫里哭了一通,太皇太后便发了慈悲,准她回京养身子了。” “她身子弱?呵!女儿家哪有身子不弱的,只怕身子弱是假,故作柔弱做那些下作的狐媚事才是真的!”这时,又闻一道少女声音,听着分外尖利。 林中竟有三人! 那两名少女忙问:“为何如此说?” 那少女道:“你们不知?外城可都传开了,前些日子那沈小姐回京时,马车在望山楼外被恒王世子给拦了,侯爷那时正在望山楼喝茶,瞧见后愣是拿茶泼了恒王府的人,替她解了围。” “竟有此事?那……后来如何了?侯爷他……” “侯爷英雄盖世,怎会瞧上那狐媚子!”那少女怒道。 “那宁昭郡主可知道此事?” “谁知道呢,即便知道她也无需惧一个沈家女,早些年侯爷在西北戍边时,太皇太后和相爷夫人便相中了她,谁不知侯爷夫人之位是她的?”那少女越说语气越酸。 “也是,咱们今儿也就是陪客。”那两名少女同叹了口气。 宁昭贵为郡主,性子又讨太皇太后和相爷夫人的喜,她们自是争不得的,但一个失势的安平侯府还不惧。那少女一腔怨愤皆发在了沈家女身上,道:“还好那狐媚子识趣,称病没来今日的诗会,不然定有她瞧的!” “真病还是假病?” “谁知道呢,说是盛京天寒,染了风寒。哼!真病死了才好!” 那两名少女互看一眼,若是真病了,那身子可真够弱的,若是没病假装称病,那倒是有几分心机。侯爷救她之事怕是不少人知道,事情才出了没几日,心妒之人不少,如今安平侯府又不得势,她若来了只有被欺的下场。 “不对,没病死才好。”这时,那少女又改了口,声音里带了笑腔,似是心情又好了。 “为何如此说?”那两名少女不解。 “年初一时不是有圣旨要选妃?咱们这些人,家中都舍不得送去宫里,安平侯府倒是上上之选。圣上荒淫,那沈家女若是进了宫……”那少女说到此处便不说了,只顾笑了起来。 暮青乍一听闻沈问玉来了盛京,本就面上生了寒霜,再一听此言,霜色更浓,回身便看向了巫瑾。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用生命在抢男人 湖风起,卷了桥上雪,少年回身,衣袂舞雪,凌厉压人。巫瑾一怔,听她扬声问:“王爷可娶妻了?” 这一声颇为清澈响亮,林中顿静。 “未曾。”巫瑾瞥了眼林中,似明白了暮青的用意,眸底忽生笑意,顺着问道,“都督可娶妻了?” “家有贤妻。”暮青道。 她这话倒叫巫瑾一愣,今日诗会来的都是未婚配的公子小姐,元修既带她来了,想必是没娶妻的。 “倒是侯爷尚未娶妻,我曾问过侯爷,喜爱怎样的女子。”暮青接着道。 “哦?”巫瑾回过神来,笑意更浓,问,“侯爷如何说?” “侯爷说,不求倾国倾城,但求蕙心纨质。多舌善妒,背后议人,表里不一,皆为下品!”暮青咬字如刀,刀刀刺入林中。 林中人声久绝,暮青拂袖上了桥去,走过了半桥,巫瑾才跟来,摇头失笑:“今日别院诗会,来的皆是朝中贵女,都督得罪了她们,日后怕是要生烦扰之事。” 暮青冷笑一声,“我不怕烦扰,亦非怜香惜玉之人,谁敢生事,打回去!” 巫瑾脚步一顿,看着暮青远去的背影,眸底生了古怪神色,后又摇头一笑。终究是少年,还跟那些女子们置气。 暮青没回园子,本想在桃林里散散心中恼意,却碰上了元修。 元修本该在亭中陪客,但暮青进了桃林,巫瑾便借故跟了进去,他哪还有心思陪着那些士族公子,耐着性子坐了会儿便也出来了。林中雪地里留了脚印,他本想去寻暮青,没想到半路就碰上了,见她脸色非但没好看,反倒寒了不少,不由沉声问:“谁惹你不快了?” 元修边问边看了眼远处走来的巫瑾,莫非是巫瑾惹她不快了? “抱歉。”暮青忽然道歉,倒叫元修愣了,正要问她为何道歉,便听她道,“方才去了桥上,听见那边有人嚼舌根,忍不住拿你说了她们几句。” “你说什么了?” “我说你若娶妻,不求倾国倾城,但求蕙心纨质。” 元修没说过此话,是她随口胡编的。方才听闻沈问玉回京,她原本只是心中不快,倒不至于出声,只是后来听见那些女子说圣上荒淫,不知怎的就压不住恼意,忍不住呛了几句,气是出了,倒是十分对不住元修。 “蕙心纨质……心如蕙兰,品如纨素。”元修低念,深深看向暮青,她不就是这等高洁的女子? 他笑了笑,她肯拿他去挡那些女子,他心里倒是欢喜,只是蕙兰柔弱了些,他更喜欢青竹。 见巫瑾走了过来,元修便没多言,只对暮青笑道:“外头冷,你若是不爱凑那诗会的热闹,那边有暖阁,你可去歇着,午时再一道儿用饭。” “好。”暮青很干脆地应了。 “王爷还请回亭中上座,我将英睿送去暖阁便回来相陪。”元修道。 巫瑾看出元修对暮青十分维护,且似乎在防着他,他有些不解,但未纠缠,只谦和一笑,便入了亭中。 * 诗会的午宴在湖心亭上,湖中有两亭,遥遥相望,公子小姐们各据一亭,既瞧得见又隔着冬湖,不至于太失礼数,真可谓煞费苦心。 亭中,元修临风而坐,与赵良义等一干西北男儿抱着酒坛,把一众拿着酒杯的公子比得越发小家子气,元修却不理他们,只管与麾下将领豪饮,爽朗的笑声隔着湖面传去老远,尽显英雄气。 湖上风大,小姐们那一亭两侧隔了屏风,当中一桌坐着八名贵女,却谁都没心思吃饭,眼睛皆瞄着对面亭子。 主位上一名少女十四五岁,鹅黄袄,金马靴,身披桃红大氅,身后桃林里的桃花未开,她身上倒似千簇万簇齐绽放。少女一双明眸,眼珠一转,煞是灵动,正是元修的胞妹元钰。 元钰笑着瞧一眼身旁,打趣道:“宁姐姐也有不爱眼前吃食的时候啊。” 她身旁坐着名贵女,云堆翠髻,玉貌绛唇,那唇如珠樱,让人一眼难忘,只是偏生了张娃娃脸,面盘儿圆润,十六七的年纪,瞧着竟与元钰差不多大。 此人便是宁国公的孙女,宁昭郡主。 宁昭面含春粉,低头辩解道:“我哪有不爱眼前吃食,只是湖心风寒,这吃食都凉了。” “宁姐姐此话可是在嫌我招待不周?”元钰笑问,见宁昭慌忙要解释,便抢先道,“此事好办!改日我将宁姐姐请到府中,再补你一顿就是!正好到时再叫上我六哥!” 宁昭一听,面颊飞红,嗔道:“你可不许行此于礼不合的胡闹之事!” 元钰咦了一声,瞪大眼睛问:“难道你不想见我六哥?” 宁昭被问得语塞,低头绞着帕子,干脆不理元钰了。 元钰笑疼了肚子,哎呦哎呦直叫,宁昭面红如血,旁边的贵女们陪着笑,笑意却大多似刻在脸上的。相爷夫人亲指宁昭为媳,纵然宁国公府人丁单薄,她也有着这世间最好的福气,能嫁给大兴闺阁女儿都想嫁的人。 今日诗会,她们不过是陪客。 “怪不得夫人总头疼,我瞧你这性子是得改改,旁的不说,你今儿怎又穿着骑装来了?这别院里又没马场。”宁昭见元钰笑个没完,便转移话题道。 “没马场,有冰湖啊!”一说起这事儿来,元钰就生气,“我今儿来别院本是想玩冰嬉,谁知丫头碎嘴,我娘知道了此事便派了两个婆子跟着,把我看得死死的,不许去湖上。我娘一怕我摔着,二怕冰裂了,可眼下刚过年,湖面上的冰冻得正结实,再说自幼习武,怎会摔着?” “夫人也是担心你,冰嬉不同于习武,你若喜欢,今儿不就有冰嬉表演?瞧瞧就好,可别亲试。” 两人说着话,后边桌上一名少女目光微动,借故出恭,偷偷退了席。 江北天寒,冬日冰嬉素来是贵族之好,午宴刚开了一刻,湖面上远远的便滑来一片红云。 众公子见了皆放了筷,起身凭栏远望。 元修抱着酒坛对暮青笑道:“倒忘了,今儿有冰嬉,江南可看不到此景,你定要好好瞧瞧。” 暮青并无意外神色,来亭中坐下时她就发现湖心的雪扫出来了。上午她去桥上观景时,湖上还覆着雪,定是她去暖阁里歇着时,别院的下人扫出来的。若无事定不会扫雪,而冰上的活动,想来除了冰嬉也不会有旁的。她对滑冰这项运动并不陌生,只是到了大兴之后,在江南待了十六年,确实没再见过了。 暮青遥遥望去,见天水一白,冰湖如镜,一片彤云似自天上来,烈电般驰来湖心,时而如团云,时而如飘带,时而如红花万点,美不胜收。 元修见暮青看得入神,笑道:“你若喜欢,可多来别院,我教你冰嬉!” 暮青没应,她不喜欢相府,别院也不喜欢。她望向对面亭子,见那些小姐们也纷纷凭栏观望,说是看冰嬉,却有不少目光透过舞姬往元修身上瞧,而这边亭子里的公子们也隔着舞姬望向对面。原来冰嬉不过是幌子,让这些碍于礼教不敢相窥的公子小姐们寻个借口光明正大地看看对方才是真的。 别人相亲自不干暮青的事,她倒真有几分心思想观赏冰嬉。但刚将心思收回来,便听身后有几名公子问道:“快看!那是何人?” 暮青一愣,循着望去时,两边亭子里的人皆发现了那人,一同望了过去。 这一望,那边亭子里,小姐们皆惊。 “胡婉?” 只见少女一袭素白罗裙,驰入舞姬中,惊得舞姬纷纷散开,而她在湖心中央翩然起舞,柳腰摆若灵蛇,舞姿袅娜妖娆,看得士族公子们人人屏息。 元修狠皱起眉头来,暮青扬了扬眉。 今儿有戏看了。 对面亭中,元钰拍桌而起,怒道:“胡婉此举何意?” 今儿有冰嬉,可献舞的都是舞姬,这么多男子在,贵族小姐怎可献舞?傻子也瞧得出胡婉的用意来! 宁昭端坐不动,笑着安抚元钰,“许是余兴节目,没叫咱们知道罢了。” “宁姐姐,你怎么这么傻!”元钰见宁昭一脸天真无害,气得跺脚。 宁昭笑意不减,袖中指尖却捏得发白,垂眸时眸底寒意如刀。 胡婉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胡文孺之女,胡家虽没有宁家门第高,但胡文孺是元相国的心腹,胡婉虽知元家属意宁昭,却想一博。她一舞作罢,人在冰上一转,翩若雪蝶,笑盈盈朝着元修滑去。 元修眉头皱得更紧,胡婉却在离他三尺远时,脚下的冰忽然一翻! 胡婉花容失色,噗通一声便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事出突然,两边亭子里的人都惊了,唯独暮青挑了挑眉,这块冰有一指厚,塌得真是时候,而且断得真整齐啊…… 这位胡小姐真是用生命在抢男人。 “冰塌了!”这时,不知谁喊了声,舞姬们惊喊着往岸上逃。 湖面宽阔,别院的护卫和小厮们离得远,等不及他们赶来救人。而离得最近的便是元修这一亭子的人,赵良义等人是西北汉子,不会水,那些公子哥儿身娇体贵的,谁也不敢在这寒冬里下水。 “我去!”暮青道。 “你别去!”元修一把抓住她,他知道她水性好,但这是冰水,她在地宫暗河里已受过寒气,若再受寒,对她的身子不好。 说罢,他扯了块大氅上的布包在手上,眼一闭,便跳进了水里。 正文 第四十章 水下藏尸 元修跃入冰湖时,宁昭面色一白。 盛京冬寒,年刚过,尚不到雪化冰融的日子,湖上的冰怎就塌了?方才舞姬湖心献艺,那么多人冰也未塌,偏偏胡婉来了就塌了,还偏偏塌在侯爷那边的亭下。 此事也太凑巧,明眼人都瞧得出其中有鬼,可人在相府别院落水,又不得不救。但这一救只怕要救出麻烦来,女子的名节何等要紧?胡婉献舞时穿的单薄,落入冰湖里又湿了衣裳,侯爷救她是好心,可瞧了她的身子,只怕要将她收入府里。 这些道理元修也懂,他在相府里长大,什么花样没见过? 他闭着眼跃入了冰湖里,手一捞,拳风怒震,冰面咔嚓一声裂了,岸上人只见雪扬如雾霭,冰碎似破镜,元修自湖里纵出,手里提着一人,凌空在碎冰上一点,往士族小姐们所在的湖心亭纵去。 “快让开!”元钰喝了声,小姐们才回过神来纷纷让去一边。 人群刚散开,元修便落入了亭中,拎着胡婉便将她抛去了地上,他手被锦布包着,眼闭着,衣袍尽湿,身形精健。朔风吹入亭中,男子脸庞上结了冰碴,容颜冷峻霸气。 亭中小姐们呆呆望着元修,宁昭看着元修闭着的眼和被锦布包着的手,眸底生出狂喜和感动,面色回春。 “侯爷……”胡婉冻得嘴唇发紫,云鬓和脸颊结了冰碴,寒意刺骨,却拼着最后的意识没有晕过去。她躺在华贵的驼毯上,楚楚可怜地望着元修,眸底有喜意也有失落。喜的是元修真的救了她,失落的是他竟谨守礼教,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他的手拿锦布包着,连她的衣裙都没直接碰到。 今日之计她连命都豁出去了,自不会如此便认了,她强忍着刺骨的寒冷,哆哆嗦嗦唤着元修,祈盼他的怜香惜玉。 但这一唤却将亭中小姐们的神智唤醒了,元钰面露厌弃,抬眼见她的丫鬟领着一群别院里的丫头赶了过来,便怒声吩咐道:“把胡小姐送去暖阁,先请府医来瞧瞧,再递牌子入宫请御医来!” 元钰的丫鬟身旁还有一人,正是胡婉带来别院的丫头,那丫头扑去胡婉身边,哭哭啼啼将大氅裹去她身上,元钰见了怒声斥道:“你家小姐做下的腌臜事,你倒先哭起来了!人若非在我们相府别院落的水,以为我爱留你们?告诉你,我就是把御医院提点徐老请来,也定将你家小姐治好,绝不叫她赖上!赶紧将你家小姐抬去暖阁,晚了冻出毛病来,怕是要干出赖我六哥一辈子的事儿!” 元钰乃天之骄女,自幼被华氏养在深闺,保护得极好,还从未亲眼见过这等羞耻之事,今日大开眼界,不由动了真怒,行事初露几分雷厉风行,声音虽还有些稚嫩,说话却半分不给人留情面。斥责罢那丫鬟,她便再不看胡婉,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污她的眼。 那丫鬟被斥得面色涨红,恨不得一头碰死,却不敢不顾主子,忙去扶胡婉。 宁昭道:“侯爷衣裳湿了,先拿件大氅来,速去备新袍!” 元修听出这声音并非元钰的,心知恐怕是宁昭,便闭着眼连她也没看,只淡道:“不必。” 说罢,他便要退出亭子,这时忽听一道尖叫声,声音惊恐,惊得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胡婉的丫头跌在地上不住后退,边退边惊恐地盯着地上一样东西,嗓音都扯破了。 亭中的小姐们纷纷望去地上,只见方才还干干净净的驼绒地毯上不知何时多了件东西,那东西青黑颜色,上头有一层黄白的蜡状物,且不提那层黄白之物是何物,那青黑的东西瞧着却像是一只人手! 气氛一静,尖叫声叠起,元钰和宁昭也吓得脸色煞白。 元修听出不对来才睁开眼,看见地毯上竟有只人手,不由面色一变,箭步上前便拿包着手的那块锦布将那截人手包了,问那丫鬟道:“何处得来的?” 这人手是方才丫鬟去扶胡婉,从她散落的云髻上摸到的,这人手勾着胡婉的头发,丫鬟起初不知是何物,摸到手里只觉得冰凉滑腻,低头一瞧,登时便惊得扔了出去!她先是受辱,后又受惊,此刻见元修眉宇沉如铁石,战场杀敌的煞气将她惊得白眼一翻,只虚虚抬手一指胡婉便晕了过去。 胡婉已冻得浑身打颤,今日做下这等事她本将性命和脸面都豁出去了,但被元钰当众羞辱还是有些羞愤,此刻又见丫鬟指向自己,不由想起方才有什么东西拉了下头发…… 她一口气提起来,没咽下去便也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元修狠狠皱起眉头,起身看向元钰,见她脸色煞白,问道:“可有事?” 元钰只知摇头,宁昭望着元修,心生期盼,元修却像没瞧见她,只对元钰道:“回暖阁歇着,此事我自会处置,先将人扶下去医治。” 说罢他便转身飞出了亭子,往对面去了。 宁昭远望,有些失魂落魄,见元修落去对面亭中,走向一名少年将领。 暮青在对面瞧见那边有些乱,原以为是那边正忙着救治胡婉,但后来听见尖叫声便觉得事有不对,元修回来后,暮青一眼便瞧见他手里的锦布里包着东西,便问道:“何物?” “眼尖。”元修一笑,随即便敛了笑意,蹙眉将那锦布摊开,递给了她,“发现此物的丫鬟吓晕了,没问清来路,恐怕是从……” “水里的。”元修话未说完,暮青便道。 这时,亭子里的公子们瞧清元修手里竟拿着只人手,也惊得纷纷后退,只有巫瑾和赵良义等西北军将领没动。 赵良义摸着下巴便笑了,打趣暮青道:“嘿!真邪了,我说你小子怎么走到哪儿都能遇上这些?好像这些死人知道你在,扎堆儿来寻你似的。” “闭嘴吧你!”元修不大爱听这话,问暮青道,“你怎知是水里的?” 那丫鬟只指了下胡婉就晕过去了,而胡婉只可能是落水时将这手给带上来的,此事他还想得通,只是想听听她还有何看法。 “这层黄白之物是尸蜡,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脂肪皂化而形成的。”暮青用锦布包着那手,细细瞧了瞧,“湖底藏了具尸体,死了至少半年了。” 这手是成年人的,成年人的肢体形成尸蜡少说要半年时日。 这话对暮青来说没什么,亭中一众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却听得打了个寒噤。 湖底藏尸? “我下去瞧瞧!”元修道。 “湖水颇寒,等开春冰融水暖了再去寻也行。”暮青道,虽然为死者伸冤很重要,但活着的人更重要。 元修闻言心里生出喜意,她关心他? “放心吧!这冰湖的寒气一时半刻还伤不到我!”元修傲然一笑,他所练的是至阳之功,此言可不虚! 说罢,他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湖里。 对面亭中,元钰吩咐吓得手脚发软的丫头们将胡婉主仆抬去暖阁,宁昭柔声安抚着其余的小姐们,回头间见元修又跃入了冰湖里,不由面色又白了一层。 但元修没下水太久,一会儿工夫便上来了,手里提着个脏兮兮的布袋,那布袋开了个口子,里面有水哗啦啦流出,一截白森森的臂骨从里面伸了出来。 公子们脸色顿白,赵良义等人将亭子正中的圆桌搬开,清出块儿空地来,元修将那布袋放去地上,布袋摊开,里面淌出的水带着些湖泥,脏污好似尸水,有些公子受不住,还没瞧见尸身便转身呕了起来。 暮青道:“给我准备件外衣、口罩和手套,府里没有便去衙门里找仵作要。” 元修招来个亲兵,嘱咐那亲兵出别院去寻暮青所要之物,亲兵走后,他问道:“这尸体可能搬去暖阁验?” 眼看过了晌午了,湖面上起风了,这尸体刚从水里捞出来,寒得冰似的,她若验尸必定冻手。 “好。”暮青没意见,这尸体已经蜡化了,验尸之所的气温高低对其已无影响。 元修又招来两名亲兵将布袋抬了,送去暮青上午歇息的暖阁。 亭中公子们见了不由愕然,哪家府上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家丑不可外扬,别院湖底藏了具尸体,显然是自家人所为,遇上这等事遮掩都还来不及,元修怎还让人验尸?再说,年刚过就碰见具尸体,这等晦气事若是别家遇上,定将尸体丢去乱葬岗,再去大寒寺请高僧来府上作法七日以除晦气,元修可倒好,尸体不扔,反往家里搬,这是嫌晦气不够重? 元修确实不嫌晦气,战场杀敌之人,尸山都见过,还怕这一具尸体?他也知道此事许与自家人有关,但他想知道此人是谁,因何事而死,又是谁杀的。他离家多年,家里许多事都不知道,他得先将谁是何面目,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事都摸清楚。 再说,她喜欢验尸,既然发现了一具,给她验就好了。比起这无聊的诗会,他宁愿看她验尸。 但今日的诗会是母亲请了这些公子小姐来,出了这等败兴之事,元修自不好下逐客令,只好跟亭中的公子们赔了礼,请众人移去暖阁喝茶压惊,并命厨子重新准备饭菜。 一听饭菜,众公子险些又要吐,比起吃饭来,众人倒对验尸颇感兴趣。盛京繁华,家门富贵,这些贵族公子最擅玩乐,这么多年下来,该玩儿的花样都玩过了,也都有些腻了,听见要验尸,虽觉得晦气,却也觉得刺激,于是纷纷表示不需准备饭菜,见元修和暮青要去暖阁,便跟在后头一起去了。 ------题外话------ 送上一具新尸体,明天开始吃~ 科普: 尸蜡:尸体长期浸泡在水中或埋在空气不足的湿土里,腐败进展缓慢,尸体的脂肪组织因皂化或氢化作用,形成黄白色的蜡样物质,使部分或全部尸体得以保存,称为尸蜡。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古代补牙 到了暖阁,那装尸的布袋已放在地上了。 元修见贵公子们都跟了来,不由眉头深锁,出门道:“今日诸位来别院,却出了这等事,实乃我招待不周,但人命关天,死者为大,不得不即刻验尸。只是不想冲撞诸位,是而还请诸位移步东暖阁,厨子准备了饭菜茶水,诸位且先压压惊,我随后再去赔罪。” 话虽客气,元修语气却有些疏淡。 这沉尸湖底之人八成与相国府有关,事关府中秘闻,外人理应回避,但一众士族公子闲来想寻刺激,便腆着脸皮道:“侯爷不必客气,厨子准备饭菜想来还需些时辰,我等闲来无事,听闻英睿都督颇有验尸之能,想留下来瞧瞧,望侯爷允准。” 这话说得很清楚,厨子备好饭菜他们就回东暖阁,绝不在此多呆。英睿除了验尸,还颇有断案之能,元修未将此案报给盛京府,而是让旧部验尸,应是既想知道此案的原委,又不想对外张扬。既如此,他们只看验尸,不听断案,相府秘事就是让他们听,他们也不敢听。 这些贵公子虽娇惯任性些,到底也是知道轻重的。 元修心中却还是心出些不快,总觉得这些人太碍眼。 暮青在暖阁里瞧着尸袋,这些事她一概无心过问,她只管验尸。 “开着门,通风!”她道。 元修回身,暮青的要求他自不会拒绝,只是院中不想留着碍眼的人,他刚想让人将公子们都带去东暖阁,前头亲兵便进了院儿。 那亲兵骑着马去了义庄,来去颇快,不仅带回了暮青要的东西,连仵作验尸的工具箱都背回来了。 暮青不管院中人,她穿了外衣,戴了口罩和手套,便从工具箱中拿了把剪刀出来,顺着那尸袋破损处剪了开。 脏污的尸袋在地上铺开,元修望去,见湖水淌出,一块大石压着堆白森森的人骨,一些人骨已经碎了,底下是些黑乎乎的湖泥和臭气熏人的烂草。 院子里干呕声迭起,一群贵公子闻见那臭气直皱眉头,却还是觉得刺激,忍不住伸着脖子想瞧。 这人竟是被杀后装进布袋中已巨石沉湖的! 巫瑾立在门外廊下,广袖轻拂,袖中一道薄荷清香散出,暮青在暖阁里闻见,皱眉道:“不可用熏香!” 仵作验尸前多令人多烧苍朮、皂角,方到尸前,遇到高腐的尸体时,为了不被那气味呛着,验尸前还会口含姜片,但如此一来嗅觉会受到影响,尸体上一些对破案有用的细微气味就闻不见了,因此她向来不用此法,多年来已成习惯,无论是怎样的尸体在面前,她都不许有其他气味干扰。 巫瑾虽是医圣,与仵作一行也是隔行如隔山,不知此举犯了暮青的大忌,顿时面生歉意。 元修沉着脸,他就知道这些人留在此处定会生乱,只是元睿还得求巫瑾解毒救命,他不好说重话,却想寻此机会将那些公子遣去东院。 还没开口,便听赵良义道:“咦?不对啊,怎么是人骨?” 元修一愣,转头看去,也觉出不对来。这尸身的手生了尸蜡,怎么袋中的尸骨却已成白骨了? “没什么不对的。”暮青蹲在地上,将大石搬开,对门口元修的亲兵道,“取盆水来,再取一幅白布来。” 那亲兵在嘉兰关城大将军府里见过暮青要白布,知道她要拼骨,应声便去了。 “全身尸蜡很少见,大多数尸体只有一部分可以形成尸蜡。”暮青拿起锦布包着的那截人手,道,“尸蜡可保存尸体的原形,并能保存某些暴力痕迹,虽然我们只有这截人手,但它也可以告诉我们一些事——这截人手是生前被斩下来的,而且生前发生过打斗,死者曾反抗过。” “生前?” “没错。”那人手很完整,手掌上连着半截前臂,暮青抬手将那断面往元修眼前一戳,道,“断面很平整,显然是被斩断的。” 暮青说话间将手臂一转,只见前臂上有一道豁开的伤口,皮肉翻着,已经发硬,却能很清晰地看见被划开的皮肉,黄白的脂肪、发黑的肌肉和里面的筋。 “纺锤形创口,刀伤!伤在此处说明发生过打斗,死者曾抬起胳膊挡刀,这才留了伤。”暮青将那断手放起,从尸袋上捡起一些好似腿骨的长骨道,“我之所以说这手是被生前斩断的,而非死后分尸,是因为这尸袋里的尸骨大部分是完好的,没有被分尸的痕迹。有一些人骨虽然碎了,但断面不平整,显然是被大石压碎的,而非被刀斩断的。凶手不太可能杀人后独独斩断这截手臂,所以这截手臂是打斗时被斩下来的可能性很高。” 暮青验尸时说话语速向来快,元修已经听习惯了,暖阁外的一群贵公子脑子却转得没那么快,只觉前一句刚听完,还在思索,暮青下一句都说完了。 这时,元修的亲兵回来了。 暮青将白布铺到空地上,从尸袋上捡起人骨来便开始了拼骨。骨头在湖水里不知泡了多久,沾着湖泥和水草,有些脏污,暮青将人骨捡起放去水盆里洗过后才往白布上放。 她速度很快,仿佛不需分辨就知那些人骨该在何处安放,连那些被巨石压断的骨头也能毫不迟疑地放去它该去的地方。 冬阳清冷,只见少年蹲在地上,洗骨、拼骨,利落果断,她的手和手中的人骨晃花了人的眼。 巫瑾救死扶伤无数,医圣之名非浪得虚名,人之经脉穴道他知之甚详,却不识人骨。那些在他看来如石子般的小骨,若非暮青拼了出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些小骨竟是人的腕骨! 男子细望少年的动作,眸光熠熠生辉。 仅仅一刻的时辰,那白布上便拼出了一副人骨架子来,只是缺了头颅。 尸体的头颅被巨石压碎了,颅骨是球形的,与其他骨骼不同,碎了以现有的条件来说很难拼起来,暮青只将那些碎骨洗净了,挑了几块细瞧。 没人知道她在瞧什么,别说头颅碎了,就算是完整的,一只骷髅头难不成还能瞧出是谁来? 元修和赵良义等西北军将领却认真地瞧着,他们见识过暮青验尸的能耐,就算是死人骨头,到了她手上,她也一定能验出些什么来! 暮青却道:“这具尸体比较难推断致死伤,颅骨上未见刀伤,除了手臂生前被斩断外,难以做出其他判断。而且,水里的尸体,尤其是形成尸蜡的,较难推断死亡时间。” 元修一愣,院子外头瞧热闹的士族公子们也愣住。 不是说这位英睿都督颇有验尸之能吗?他们还以为就算是骨头架子,她也有本事瞧出是谁呢!原来是传闻言过其实了。 有人露出嘲讽神色,但嘴上却没敢说,今日诗会上,谁都瞧出元修是多维护这小子,连户曹尚书家的庶子和翰林院掌院学士胡文孺的孙子都赶出去了。不想得罪元修,就最好别得罪这小子。 “这么说,这具尸体的身份难以查明了?”元修问,他并不失望,她又不是神,世间有她破不了的案子很正常。 巫瑾扬了扬眉,笑了笑,即便再验不出什么,今日能瞧见如何拼骨,也是一大收获了。 “谁说的!”暮青淡淡看了元修一眼,“我只是说致死伤和死亡时间难断,我有说身份难断吗?” 她向来不爱说大话,验不出的就是验不出,能验出的她一句也不会少说! 暮青从地上将骨盆捧起,道:“死者骨盆高而窄,骨面粗糙,骨盆上口呈心形——男性!死者骨盆联合面背侧已经开始形成高嵴,出现骨化结节的连接,腹侧缘也开始形成斜面,结合死者的锁骨体、肩胛骨体的骨化中心出现情况和骨骺愈合情况,死者为青年,年龄在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之间!而且,他的身份非富即贵!” 众人刚以为暮青验不出来了,她就说了一串让人听不懂的话,最后一言更是令人震惊! 暖阁外,众公子齐刷刷望向那缺了头颅的人骨,见那些骨头上没镶金也没戴银,怎么就能验出身份非富即贵来? 却见暮青没动那些人骨,而是从水盆里捞出只死人牙齿来,给元修一瞧,道:“这牙补过!” 古代医学是不分科的,医者大多是全科医生,内科、外科、儿科、妇科无一不精,什么病都能治,连口腔科也不例外。但补牙在古代是个技术活儿,有用榆皮、美桂等药草填牙的,有用象牙、牛骨等动物骨骼填牙的,也有用核桃木、檀香等物填牙的,还有一种叫做“银膏”。 银膏是用银、锡及少量的铜、锌以一定的比例锉成粉末,然后与水银调成富有可塑性的软体,凝固后可硬如银,这是一种汞合金,可用来补牙齿缺落。 但无论是哪种补牙方法,用哪种材料,寻常百姓都是补不起的,只有权贵才能享受这等高技术服务。 “这颗牙磕掉了一块,用的应是银膏,外头还用软金铁线绑了一圈儿,美观精致,而且昂贵。寻常百姓可补不起这颗牙,此人的身份定然非富即贵!”暮青捏着那颗牙,那银膏已发了黑,只有中间瞧着有些许银亮,那金线也脏污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颗牙。 但尸骨会说话,有些命案终究注定要大白于天下。 “我相信手艺如此巧的郎中也不多见,有心要找,定能寻到!”暮青道。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吓死爹了! 盛京擅补牙的除了御医院那几位圣手,民间的也多是有名号的,不难查。 元修看向巫瑾,他倒是没听说过巫瑾擅长此道。 暮青道:“他不会替人补牙的。” 元修和巫瑾闻言都愣了,元修问:“你怎知?” “他有洁癖。”暮青看了巫瑾一眼,道,“宫宴那晚,御菜王爷一筷未动,茶也喝得极少,给多杰喂药时曾借在下之手,搭脉时曾以巾帕搭在多杰的手腕上,所以我猜王爷有洁癖。” 巫瑾怔意更深,半晌才笑道:“都督体察入微,本王佩服。” 元修松了口气,她不是特意留意巫瑾就好。 “我即刻命人去查!”元修招来亲兵,一番吩咐,人便去了,回身时见暮青凝眉望着地上尸骨,有深思之态,不由问道,“怎么?还有何问题?” 暮青摇摇头,蹲下身子捡起腿骨瞧了瞧,道:“现在不好说,这骨需细验。” “还需如何验?”这沉湖的死尸补过牙,身份应该不难查,他还以为查查牙医便可。 “复位颅骨。”暮青看向那些被巨石压碎了的颅骨。 “这头颅已碎,竟可复位?”元修诧异。 “自然有办法,不过需些时日。”暮青瞧了瞧地上的人骨,道,“把这些都搬去我府上,待过几日复位好了再说。” 元修二话不说就点了头,他想知道这头颅是如何复位的,大可去她府上,总比在这别院里被一群闲人围着要好。 精彩好戏刚开了个头儿就不能看了,心生遗憾的大有人在,巫瑾遗憾最深,却未多言。 暮青跟元修要来只空箱子,将人骨一根根一块块地码放好,锁了箱子命人抬去了马车里。 离开别院时,巫瑾唤住了她,道:“不瞒都督,本王痴心医道,有幸两番旁观都督验尸,对都督言道的医术颇感兴趣。我瞧都督似对毒草有些兴趣,我府上正巧有药圃,天下药草奇毒应有尽有,是而想请都督常去坐坐,谈论医道。” 巫瑾不好待客,早些年他府上还收治穷苦百姓,这些年连百姓都进不得府去了。他邀人入府,这些年来还是头一遭。 听闻此言者无不讶异,元修在一旁蹙紧了眉头,暮青却痛快点了头。 “好!”谈论医道研究毒草比烹茶吟诗抚琴赏雪有趣多了。 “那就静候都督贵驾了。”巫瑾笑道。 “不必客气,该是我谢王爷。”暮青难得寒暄了句,便跟随马车回了都督府。 都督府里本就没几人,主子也只有暮青一人,听闻她回了府便都出来相迎。 “都督回来得可真早!”刘黑子一瘸一拐地迎出府来,故意扬了扬声儿,偷偷瞥了眼立在都督府门前的月杀。 今儿相府别院有诗会,越队长要跟着,都督却没许,这一上午越队长的脸色可臭了,活似都督要一去不回似的,如今还不是午时刚过不久就回来了? 月杀冷冷看了眼刘黑子,这叫回来得早?都去了半日了! 暮青将刘黑子的神色看在眼里,瞧见月杀的冷脸却只当没看见,自从给她当了亲兵长,这人脸色就没好看过。 “马车里有只箱子,抬出来送去我书房。”暮青对石大海道,说完便进了府。 那箱子挺有分量,石大海和元修的亲兵一起从马车里抬出来,月杀见了便脸色更黑,这女人去了趟相府别院,回来还搬了只箱子,男女不得私相授受,她懂不懂! “都督搬了何物回来,咱们府里缺金银吗?”月杀语气不是很好。 主子富有天下,刺月门这些年更攒下了一笔江湖巨资,不比南魏北谢少,她想要什么不能跟主子要,非得搬元修的东西! “俗!”暮青一字如刀,直往书房而去,只留给月杀一个远去的背影。 月杀被这话气懵了,连石大海将箱子搬进府里也忘了阻止,杨氏在门口瞧着他的脸色,心中生疑。这越队长是都督的亲兵长,可似乎将都督管得严了些,上回侯爷来府里找都督,越队长活似防着侯爷,怕都督跟侯爷跑了似的,此事可真耐人寻味。且瞧他待都督的言行态度可不像下人,大海和黑子在都督面前就不敢这般放肆。她虽跟着都督的时日短,但也瞧得出都督待韩先生颇为敬重,待大海和黑子有上位者之威,唯独待越队长的态度却有些怪,两人似乎并非主仆关系。 杨氏心觉古怪,却一时猜摸不透,只瞧见月杀回过神来后,铁青着脸进了府,瞧那方向应是往书房去了。 月杀一进书房便愣了,只见那箱子开了,暮青正从箱子里往外拿人骨,箱子里除了人骨,别无他物。 月杀怔了半晌,回过神来,只觉无语——他以为箱子里是金银,她说他俗,她抬回一箱子死人骨头倒是不俗,但似乎也谈不上正常吧?哪日她抬回一箱子胭脂水粉钗环珠翠,才算得上是正常女子。 不过话说回来,她去相府不是参加诗会的?怎又遇上人命案子了? 月杀满腹疑问,却不愿先开口打破僵局,只这么瞧着。 暮青将颅骨碎片捡出摆去书桌上,其余的人骨仍放在箱子里,忙活完后倒是抬头对月杀道:“来得正好,你的独门兵刃拿出来我瞧瞧。” “瞧它作甚?”月杀嘴里问着,手上倒也没藏着。 暮青还是头一回细瞧月杀的兵刃,只见那兵刃细如蚕丝,似雪寒冽,书房的窗纸是新糊的,冬阳清冷,照进窗来落在那丝刃上,只觉锋寒逼人。 暮青眼神一亮,问:“此物还有吗?” 月杀瞧见她的神色,心里咯噔一声,不知为何觉得不妙,戒备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暮青从地上提起一只仵作的工具箱来,这工具箱和人骨箱子一起被搬了回来。她打开箱子,拿出只钳子,道:“我要复位颅骨,需要铁丝。” “这是铁丝吗?!”月杀气得眼前发黑,刷地将兵刃收了起来。 “铁丝虽可,但这丝更细,越细的丝对骨面的伤害越小。”暮青道。 她想复位颅骨,但没有胶,只有两种方法可行,要么用石膏法,要么用铁丝法。把石膏与水按比例混合调成浆,涂在骨损处虽然可以用来粘接碎骨,但胶接速度慢不说,还容易污染骨损面,影响她的观察,所以她只能用更麻烦的铁丝法,将骨面凿孔,以铁丝穿过固定。 铁匠铺里能寻到铁丝,甚至首饰铺子里有金银丝、铜丝这些嵌制女子簪钗的细丝,但因是手工拉制的丝,其细度大多达不到现代机械工艺的细度,这些丝也不是不可用,但是有更细的自然是好,越细对骨面的伤害越小。 说到底,她就是看上了这丝刃的细度。 月杀听了这理由更想吐血,咬牙切齿道:“这是寒蚕冰丝!” 这寒蚕冰丝是刺月门数年前在一次门派厮杀中得到的江湖神兵,主子将其给了刺部隐卫,从此刺部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不知有多少门派盯着刺月门,多少高手为了得到这寒蚕冰丝丢了性命,它在这女人眼里竟然只是比铁丝细? “此人是何身份,竟用得起寒蚕冰丝修脑袋!”月杀拉长着脸问,她还能更奢侈吗? “冰丝再贵重也有价,人命无价!”暮青努力争取。 月杀听见这话毫不意外,他跟着这女人有段日子了,知道在她眼里,什么东西在死人面前都得往后排! “武者面前,神兵无价!”月杀反驳,毫无商量的余地。 “所以我问你还有没有这寒蚕冰丝。”听话能听重点吗?又不要他的! 月杀气得想笑,不是他的就能用了吗?敢情他白费唇舌解释了。 “或者你能找到比铁匠铺里的铁丝更细的丝。”暮青道,她自然知道这寒蚕冰丝贵重,也不想夺人所爱,只是看见了更适合复位颅骨的材料,让她只瞧着不争取,这办不到!只是她也理解月杀的心情,法医面前死者无价,武者面前神兵无价,既如此,退而求其次也可,经过这番争执,她相信他已经清楚她要多细的丝了,也一定会想办法找来。 果然,月杀听闻此言,总算松了口气,咬牙道:“等着!” 只要她不打寒蚕冰丝的主意,要什么他都想办法给她找来! 月杀在暮青身边当差半年,只有这一回最尽心尽力,为了给她找根细丝卯足了全力,这一出去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天色将黑了才回来。 暮青一下午都待在书房里,将颅骨碎片细细凿磨了小孔,这期间元修来过,没有月杀在,他在书房里坐了一下午,傍晚才走。刚走不久,月杀便回来了,暮青也不知他是否跑遍了整个皇城,大冷的天儿,人回来时额上竟冒着细汗。 “给!”他找遍了盛京城中手艺最好的首饰匠人,逼着他们务必拉制出比琴弦还细的丝,不管金的银的铁的,只要够细!那些匠人这些年被京中权贵小姐给宠坏了,有些说没空,有些说要给哪家小姐赶制首饰,都是些仗势托大的,他就干脆把人打晕绑了,同关去一屋里,拿刀架着脖子让他们赶制了半日,总算有看着还行的。 暮青瞧了眼桌上,金银铜铁所拉制的丝都有,比寻常街市上瞧见的当真细了许多,她又看了眼月杀额上的细汗,道:“辛苦了,多谢。” “你不打寒蚕冰丝的主意,我就谢谢你了!”月杀松了口气,主子命他杀个人,他都没这么紧张过。 给这女人办差,比杀人难办多了! “去歇着吧,厨房里今晚加了菜。”暮青说罢,低头继续磨孔去了。 这晚,她连晚饭都是在书房吃的,忙到深夜才磨好了孔,随后开始复位颅骨,杨氏进书房送茶点时,暮青头也没抬,只道:“放去那边桌上。” 话音刚落,那茶碗便递来了眼前,茶碗青翠,红袖如云,袖下男子的手清俊如玉。 暮青一愣,抬头,见步惜欢笑道:“我也来瞧瞧,让你打寒蚕冰丝的主意都想修复的人头是何身份。” ------题外话------ 这是昨天的,晚上还有。 PS:这章标题是不亮了?→。→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贤妻与嫁妆 暮青一听便知是月杀又打小报告了,低头继续去摆弄颅骨碎片,道:挡光。” 步惜欢扬了扬眉,这话听着可真耳熟,她在刺史府验尸时也曾这般嫌过他。 “夜里忙活这些,也不怕熬坏眼!”步惜欢没好气地说了句,转身去旁边拿了盏灯来,放去了暮青书桌上。 暮青选了几条铁丝,对着烛光穿过颅骨碎片上的小孔,拿过钳子来将铁丝拧紧,使两片碎片拼连在一起。复位颅骨是细致活儿,暮青一举一动都颇为仔细,书房里静得只闻小钳拧着铁丝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现步惜欢还在桌旁。 步惜欢一手端着茶,懒洋洋倚着书桌,见暮青抬眼,那神情不知是气还是笑,只将茶盏往她面前一放,道:“歇会儿吧,忙了大半天了。” 暮青瞧了瞧手中的颅骨,才刚刚复位了一小块儿,巨石将这颅骨的一些地方压得很碎,骨面很小,到最后她可能还是需要用到石膏,但是大片的可以用铁丝法,另外有些牙齿脱落了下来,她最后需要用金丝将牙齿绑在一起复位,所以她才说复位颅骨需要几日的时间。 “我想早些将这颅骨复位出来,此人的身份……我有些疑惑。”暮青托着那一小块儿复位好的颅骨道。 步惜欢从她手上将那颅骨拿过来,托在掌心细细端量了会儿,只见那骨面上的小孔凿磨得很细,铁丝拧好后皆藏在里面,只完成了一点儿便已能想象完成后的精致。他端量了半晌,似在欣赏她的手艺,嘴上却漫不经心地道:“嗯,我也有些疑惑,一个身份非富即贵之人竟被沉尸在相府别院的湖中,盛京却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消息知道得倒快。”暮青将茶盏端起来,茶水已温,喝着正好。大年夜假勒丹神官之事他那么快就知道了,今晚她已经不惊讶了,左不过是相府别院的小厮里、那些贵族公子里或者是他们带着的随从里有他的人。 元家势大,相府别院的湖里发现具沉尸,这等秘事即便看到了也少有人敢说出去,说出去的定是步惜欢的人。 “嗯,我不仅知道相府别院的湖里有沉尸,我还知道有人说自己已经成婚,且家有贤妻。”步惜欢含笑瞧着暮青,掌心里摆弄着人骨,笑意却含着三分戏谑。 暮青一怔。 步惜欢笑意更浓,倚在桌旁饶有兴致地问:“何时成的亲,哪家小姐有幸嫁与都督,可能说来听听?” 暮青不答反问:“巫瑾是你的人?” 那话她是与巫瑾在桥上说的,虽然是说给那桃林中的士族小姐听的,也不排除她们中有步惜欢的人,但巫瑾的可能性更大些。步惜欢不说这话,她倒忘了在离开奉县时的銮车里,他曾与她说过巫瑾的事,听起来两人颇熟。 “我的人?”步惜欢扬了扬眉,脸不红气不喘道,“我的人只想是你。” 暮青:“……” 她的错,明明知道这人不正经,说话应该更清楚些才是。 “你的线人?”她重新问道,咬字清晰。 步惜欢低头沉沉一笑,抬眸时漫不经心道:“线人?这词儿听着倒新鲜,确切的说是同盟。” 暮青一听就懂了,巫瑾是南图国质子,幼时便被南图国君送来大兴盛京为质,他心中定然想着回国,与步惜欢结下同盟很正常。 “同盟之事我已与都督交代了,都督可能与我交代一下贤妻之事?”步惜欢抓着此事不放。 暮青面无表情,把茶盏递给步惜欢,道:“凉了,换热的来。” 步惜欢拿着茶盏,气得发笑,也就只有她敢理所当然地使唤他端茶倒水。暮青却低头继续复位颅骨去了,步惜欢瞧着她,见她半低着头,眉眼间认真的神色被烛光晃着,韵致独特。她总有一种天下女子都没有的气韵,起初觉得冷硬,却越相处越觉得有味道,不知不觉间就被吸引,待回过神来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如同此时,他本是被她气着,却不知不觉瞧了她许久。 步惜欢摇头一笑,端着茶盏便出了书房,背影洒然。 还是范通说的对,既生她的气,又想着她,这气还是不生的好。 夜已深,厨房的灶下还生着火,锅里煮着热水,应是暮青今夜睡的晚,杨氏备着水要给她沐浴的。厨房里没人,即便有人也无妨,步惜欢添了茶水来,回来时还端了两盘点心。 暮青正就着烛火穿铁丝,瞧了眼步惜欢端回来的茶点,低头继续忙活,嘴角却浅浅的牵了起来,道:“嗯,是挺贤惠的。” 步惜欢端着茶点的手一顿,愣了好一阵儿,忽然长笑一声,笑声惊了夜色,懒沉欢愉。 暮青瞥了眼书房的窗子,瞪了步惜欢一眼,步惜欢毫不在意,笑够了才道:“我怎么不记得有收都督的聘礼?” “我也不记得有收陛下的嫁妆。”暮青淡道。 步惜欢扬了扬眉,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很同样这话,“嗯,如此说来,此物可好?” 他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物来,递到暮青面前,暮青一瞧,见是只袖腕,外表瞧着皮甲所制,颇似武将佩戴之物。她诧异地看了眼步惜欢,不知他身上怎么带着件袖甲,便见他将那袖甲摊在掌心,解了前头一只小扣,里头竟还藏着一层,他往其中一抽,一根冰丝便被抽了出来。 寒蚕冰丝?! “伸手过来。”步惜欢道。 暮青还在惊讶,下意识将手一伸,步惜欢便执了她的手臂,将那藏着寒蚕冰丝的袖甲戴到了她的手腕上。 男子半低着头,烛光晃着他的眉宇,不见雍容懒散,只见温暖静好。他生在皇家,没进宫前是恒王府世子,进了宫是一国之君,即便朝政被元相把持,他也是尊贵无匹,未曾做过服侍人的事。帮她戴上袖甲,他并不熟练,却很认真。 “今日起戴着它,像你的那套小刀般别离身,若有遇险之时,此物许能用得到。”步惜欢帮暮青调了调袖甲上机关小扣的位置,道,“此私极韧,高手用之可斩刀断剑,无所不能,你虽不懂内力,但遇险时也可有妙用。” 她虽谋了江北水师,但元家不可能放心将水师交给她,日后她在朝中必定有险,他虽留了月杀在她身边,但月杀一人,难以每时每刻都在她身边,所以他已在为她筹谋神甲之事,一旦得了神甲,便会为她建立神甲军,日后在暗处护她周全。 她身上已有一套小薄刀,但如今已有很多人知道此事,因此他觉得还是为她再备一样防身之物的好。 “此物平日不可示人。”步惜欢嘱咐道,江湖上觊觎寒蚕冰丝者颇多,要她不要显露也是为她的安全着想。 暮青不说话,只望着步惜欢,他今夜来府中,为的就是给她给这个? “感动?”步惜欢笑问。 做完了正事,有些人就又是老样子了。 “我只是觉得这寒蚕冰丝像大白菜。”刺部有,如今她也有了。 “最后的了!”步惜欢气到,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涵养很好,可她总有本事气到他,“这冰丝原是件丝甲,多年前刺月门在江湖厮杀中所得,我将丝甲拆了,得了百条寒蚕冰丝,给了刺部,这一条是我的。” “你的?”暮青听了低头便去解那袖甲,若是多余的,她收下倒无妨,若是他的,她便不能要。他的处境其实比她险! “我无妨。”步惜欢将手往她手上一覆,眸中生出暖人的神色,她担心他,于他来说便是无价宝了,“不必忧心我,我的功力再有一两年便可大成了,此物留在我身边已无大用。” 母妃被害时他尚且年幼,那时无力救母,如今他必定倾全力护着她。 “还有一两年才大成,现在不是还没大成?”暮青还是不肯收。 步惜欢却一笑,眉宇间难掩的傲然之色,“虽还未大成,但这天下间能伤及我性命的还真没几人!好了,快四更天了,我还需回宫去,你早些睡,这修人骨之事明儿再折腾吧。” 他知道暮青性子倔,说罢便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华袖一拂,手指分明没触到暮青,暮青却只觉颈侧一凉便困意如潮,心头还没生出怒意来便往椅子里一倒。 步惜欢将她接住,顺势抱了起来送去了阁楼,这才出府回了宫。 * 暮青复位颅骨的事一连做了三天,次日乃休沐日,不必上朝,因此傍晚她让人送了帖子到侯府和瑾王府,约元修和巫瑾次日早晨到都督府来。 上回在相府别院,她已经答应巫瑾有空去他府上谈论医道,却一直没时间去。她是真心想跟巫瑾学些医术,既如此,巫瑾感兴趣的事,她也不藏私了。再说,他是步惜欢的盟友,有些事他知道了便时步惜欢知道了。 这件案子,还真得让步惜欢知道。 一大早,元修兴冲冲来了都督府,一进花厅见巫瑾也在不由有些怔愣,但见到暮青的脸色沉着便压下了心头那些私念,问:“怎么?有何发现?” “有大发现,你想象不到的大发现。”暮青将那修复好的颅骨递给元修,道,“此人不仅身份非富即贵,还非我族之人。” “……何意?” “胡人!” ------题外话------ 今天中午还更了一章,没看到的姑娘们翻翻目录,不然接不上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面貌复原 胡人?! 这消息太令人震惊,元修杵在花厅门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巫瑾瞧向暮青手中,他来的早些,已瞧过她复位出来的颅骨了,他还记得初见时的心情——惊讶、惊艳、惊叹!三天前的碎骨已经成了完整的骷髅,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骷髅,每片碎骨面边缘都钻有小孔穿有铁丝,孔小丝细,手艺更是细致,铁丝都拧藏在颅骨内部,连牙齿都以金丝缠连在一起,精致得如同古董摆件,他还是头一回觉得骷髅很美。 图鄂一族信奉死者亡灵,娘乃族中圣女,神殿中遍布死者之骨,他曾见过,除了能辨出幼童之骨,他看不出其他的有何区别。 暮青早命人将需要用到的东西都拿来了花厅,人骨架子她已经在花厅正中的地上摆好了,后面置了张大桌,桌上还有只头骨,没人知道这只头骨是谁的,哪里来的。 暮青道:“这是我让人去义庄里取来的大兴人的头骨。” 那头骨侧放着,暮青指着上头的一些特征道:“大兴人的颅宽,颅形平滑而圆,颧骨较高,面部扁平,眼眶外口圆,就像这只头骨!而我手中的这只特征明显不同,颅窄而低,颅形长,颧骨不高突,口鼻部有前突,下巴前突!” 说话间,她将手中的胡人头骨也放去了桌上,与那大兴人的头骨并排放好,巫瑾望去,只见区别立辨! “虽然人各有不同,但这并非个体差异,而是种族差异。还记得我们在大漠的时候吗?拜那些埋在大漠里和地宫甬道里的人骨所赐,我研究出一些差异来,虽然不知此人是五胡部族里哪一族的,但他确实是胡人。大兴人和胡人的差异还表现在其他骨骼上,比如骨盆,比如股骨前曲程度。”暮青看了眼地上摆着的人骨架子道。 她在相府别院时就发现这些骨骼不像大兴人的,但还不能完全肯定,且当时暖阁外围着一群士族公子,相府别院的湖里死的人有可能是胡人,兹事体大,在她不确定的情况下,自然不会轻易说出来。她将颅骨碎片带回来复位就是为了验证心中猜测,结果她的猜测竟然没错。 暮青的话,元修从来不怀疑,那段在大漠的日子,她是没少挖埋于黄沙下的人骨,只是他没想到竟真有一日用得上! 这三日,他手下的亲兵将城中会补牙的郎中都查了出来,只是那颗补过的牙齿在暮青手上,因此尚未询问那些郎中,他原想着等她将颅骨复位好,没想到这头颅竟是胡人的。 相府别院的湖里竟沉了具胡人的尸体,这人是何身份,如何混进了大兴的龙居之地,又为何会死在相府别院,被何人所杀? 尸体在相府别院里发现,只怕与相府有关,但那日诗会后,爹娘听闻湖底藏尸之事都颇为震怒,爹怒的是他不该下水捞尸,将此事让那些士族公子知晓,坏了相府的名声,倒瞧着不像是对此事知情的样子。 那么凶手会是谁? “想知道凶手是谁,先得查死者是谁。”暮青道。 “如何查?这人都已经化成白骨了!”元修沉声道。 银膏贵重,多是大兴贵胄子弟所用,此人补牙用的是银膏,说明那郎中在盛京请的可能性很大,哪个郎中会承认此事?一旦承认,罪同通敌! 他知道她最擅断人所言真假,可那郎中事后也有可能被灭了口。 元修对此事并不乐观,却听暮青道:“谁说化作白骨就不能查了?我自有办法将此人的生前面貌复原!” 元修一愣,巫瑾还在瞧着桌上的两只头骨,细心对比其中不同之处,听闻此言倏地抬头,眸光乍亮。 “复原……生前面貌?”元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人死已成骷髅,怎能知其生前面貌? “自有颅面复原之法,人的面貌是基于骨骼的,看到了死者的骨头,就能看到他的脸。”暮青转身将那胡人头骨拿起托在了掌心,在元修面前晃了晃,那骷髅黑洞洞的眼眶毫无生机,巫瑾眸中却生出皎皎明光。 “此事今日可行?”巫瑾急问,平日里圣洁无争,待人温和疏淡的男子,这一刻竟有些激动急切。 暮青转身往桌后去,道:“东西都准备好了。” 她从桌后提出来一只工具箱,里面验尸的工具已经全都清理了出去,只放了复原面貌的工具——黄泥、牙签、小尺,以及雕刻用的工具。这些工具与雕刻匠人用的稍有不同,都是昨天她画了图让月杀紧急去铁匠铺里打的。面貌复原多用橡皮泥,但此物寻不到,她只好用民间匠人捏泥人用的黄泥代替。 工具齐全了,她将桌上大兴人的头骨搬去一旁,只留了胡人的,拖了把椅子到桌前坐下,便开始了面貌复原。 巫瑾起身来到了暮青身边,元修也负手走近,两人一左一右立在暮青身后,齐盯着她手上的动作,听她道:“人的面部基本上有十五处测量点,中线有九处,脸侧有六处,比如发际、眉间、鼻根、鼻梁、上唇根、人中、眼眶下缘、颧弓等处,先确定这些部位的厚度,然后标高。” 种族不同,面部肌肉等一些组织的厚度其实是有差别的,暮青在大漠研究的大多是人骨,偶尔看见过几具干尸,并没有进行太多的面部组织研究,但她发现大兴人和胡人即便可以套用前世所学的种族理论和计算公式,因此今日也是大胆一试。 她取来牙签,用小尺量出发际、眉间、颧弓等部位的厚度,然后用解剖刀将牙签割断,用黄泥将牙签粘在那胡人的头骨上。只见她手中的小尺上有些从未见过的细小刻度,而她的动作利落仔细,一会儿工夫,那胡人的头骨上就粘了十几处圆圆的小黄泥块儿,瞧着就像是一个人的脸上钉着铆钉,虽丑,却新奇得让两个大男人都屏息细凝,眼都舍不得眨。 天下人多矣,今日却只有他们两人能亲眼见识这等让死人生前面貌再现的奇事,何其有幸! 暮青将一些关键的高度标好,便拿起黄泥往颅骨的面部上贴,边贴边道:“死者是男性,年龄二十出头,正值青年。草原男儿多在马上,青年人大多高壮,少有胖者,所以可以推断此人的面容应是精瘦的。” 暮青先将半张脸贴好黄泥,随后拿出雕刻工具来细修,“这只颅骨颅长长,颅宽窄,面宽窄,颚形窄,复原面貌时要时刻注意他的这些骨骼特点。” “眼耳口鼻的定位也有其法则,口的宽度大致与瞳孔间的距离,现在他的眼睛还没有做出来,那么可以根据这里来确定口的位置。”细细修好面部后,暮青指了指面前头骨的牙齿,“左右尖牙及第一磨牙缝之间的长度基本上便是人的唇长,而唇宽大多在上下牙釉质高度的一半处。但胡人的唇大多比较宽,此人的口鼻部又有些前突,所以他唇部特征应该是这样的……” 她边说边捏着黄泥,像雕泥人似的雕出唇部来。 “胡人的鼻梁比大兴人高,通常都带些鹰鼻的特征,宽度相当于一只眼睛的宽度。” “耳长接近于鼻长,与鼻子出于通一平面,胡人的耳廓较大,耳珠厚实。” “眼睛的大小最难推断,但位置可以先确定,外眼角在眼眶的结节处,内眼角在泪囊窝的中段。此人的眼眶是角形的,略微上提,而人的内眼角大多比外眼角低些,那么这人的眼形应该是这样的……” 暮青边说边雕刻五官,她的手极巧,虽然有时听不懂她的话,但是看她做事是一种享受,忍不住会忘记案子有多复杂,渐渐心生澎湃。 元修盯着暮青的手,她的手素白纤柔,指尖而沾着黄泥,却越发显出少女手指的葱玉粉白,他不免有些失神,笑着摇头,不知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长的时间都没发现她竟是女儿身。 巫瑾聚精会神地盯着暮青手里正在搓着的眼球,不经意间瞥见她的手指,心头忽生疑惑,但他的心思大多在面貌复原的新奇事上,这疑惑刚刚生出,他便被那已经完成的半张面容吸引了。 暮青完成了半张脸,又根据这半张脸去完成另一半,不必讲解,她的速度快了许多,整张面容都复原完成后,她拿出颜料来,调好便开始往面部上染色。 五胡部族人的肤色有些出入,暮青不知他是哪族人,肤色便取男子常有的麦棕。胡人男子常年在马上征战,大漠草原的风刀会将他们的脸颊割得有些红,他们的唇色也更加红润些,眼睛的颜色有黑有蓝,暮青取了像呼延昊一样的暗青色。 原本的一张泥脸,渐渐有了颜色,元修和巫瑾吸了口气,皆屏住了呼吸。 当暮青放下笔,一张惟妙惟肖的脸孔出现在两人面前!暮青却还有最后的工作要做,她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只发套,道:“此人脸上有没有痣,这个无法知道,但他二十出头,应是没有胡须的。鉴于他的身份是贵族,而胡人的贵族喜欢以彩珠缨络编在发间,所以昨日我让人寻匠人做了只发套,因为不知此人是哪一部族的,所以未做冠帽。” 她前天夜里连夜画了图,一早就交给了月杀,要的东西不少,月杀办事却颇有效率,出去了一日,傍晚时将东西全都拿了回来,一样不缺。 暮青将那发套戴好,这才算是完工了。 只见花厅的桌上放着只胡人头,鹰钩鼻,吊梢眼,宽唇阔脸,面色黑红,梳着彩辫,异族眉眼惟妙惟肖! 暮青起身让去一旁,对元修道:“此人脸上的痣、疤等特征都无法知道,所以面貌虽然可以复原出来,但做不到十成相似,只可有个六七分,若是认识他的人,看了或许会觉得眼熟。” 六七分? 巫瑾看向暮青,目光赞叹,笑道:“都督过谦了,天下圣手有妙手回春之能,尚不能使死者再生,已成白骨之人怎能苛刻其容貌复如生前?这六七分的容貌复原之术已令在下大开眼界了。” 这少年真是当世奇才! 暮青只微微摇头,在她看来,仵作是她的职业,有此职业能力是必须的,只是她少与人寒暄,工作完成了,她便没那么多话了。她没再与巫瑾多言,而是看向元修,她对案子有些推测想跟他说,但还没看口,她便愣了愣。 只见元修盯着那胡人的面容,神色疑惑。 “你认识?”暮青沉声问。 元修被暮青的声音惊醒,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不可能是他!他不可能出现在盛京,更不可能死了!” “谁?”暮青问。 “勒丹王!”元修一语惊人道。 巫瑾诧异地看向元修,暮青好半天没说话。 勒丹王在关外呢,年前一战,元修还废了他一臂,他怎么会死在相府别院的湖里? “这面容有六七分的相似,或许只是像。”元修觉得只是像而已,“而且此人也太年轻了些,勒丹王三十有七,此人才二十四五,年岁差了有十余年!” 他是十年前才去的西北边关,勒丹王当时刚称王,这十年他没少与勒丹人打仗,对勒丹王年轻时的相貌记得清楚,此人确实挺像他,但绝对不会是他! “你不是说此人死了有半年吗?”半年前这人才二十多岁,明显和勒丹王的年纪不符。 “我是说至少半年,没说他不可能是十几年前死的。”暮青道。 “什么?”元修惊住。 暮青转身从地上将那只蜡化的断手拿了起来,道:“如果是江南夏季,水中的尸体四年可以完全白骨化,河道中则只需两年,内陆池塘或湖泊中尸体蜡化可能保存二三十年,如果骨髓腔中充满黑褐色易碎的尸蜡团块,那么尸体可能已经是五六十年前了。有的尸体形成尸蜡后可能保存上百年甚至更久,这与周围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这里是北方,冬季湖水冰封,尸体不腐,腐败进程比江南水中的尸体要慢,你瞧瞧这只断手骨腔里的尸蜡颜色,已经有些暗沉了,再加上其余部分已经完全白骨化了,所以这具尸体不是没有可能死了十几年的。我验尸那日,因为只靠这一只断手来推断死亡时间证据有些少,未免武断,我才没有多说。但现在既然是在推测案情,那么这个可能就不能遗漏,此人有可能死于十多年前。” “你是说……此人有可能是勒丹王?”元修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不排除这个可能,连勒丹神官都是假的不是吗?”暮青挑眉道,既然要推测案情,那么方方面面都要推测到,“这人是勒丹贵族,他的身份可能是勒丹王,也有可能是他的兄弟子侄,总之有近亲血缘。” “……” “此人身为勒丹贵族,他来到盛京,接触的定然不是丫鬟小厮这类人,与他见面之人定然身份尊贵。鉴于此人死前与人发生过打斗,手臂被斩,随后被杀,推断与他见面那人可能武功高强,也可能身边带有武功高强的护卫。这个人有可能是你的家里人,也不排除是有人偷偷与胡人约在相府别院见面,杀人抛尸。以你家里在朝中的势力,湖里捞出具尸体来,想必没人敢查,这对凶手来说是极好的保护。” “……” “这人是勒丹贵族,假神官也与勒丹有关,这两件案子之间有没有联系,现在还不好说,我目前能推断的就只有这些了。” 元修面沉如铁,半晌不言。 暮青说的有道理,这具尸体捞出时也就是碰上了她在场,若她不在,小厮们发现湖下有尸,定然报一声总管就趁夜运出城去丢到乱葬岗了。哪怕家中想查,盛京府衙里的仵作也定没有这颅骨复位和面貌复原的本事,一具白骨,不过是尸单上填一句无凭验看罢了。这凶手深知元家之势,看着抛尸别院湖中之举颇为胆大,实则算计颇深。 这些年他在边关保家卫国,真不希望这凶手与家里人有关,若是家里人,私见勒丹贵族,实有通敌之嫌! “下回朝中休沐,你可能再来别院一回?我安排人给你见见。另外,那些郎中也查出来了,你这几日若有时间也可以见见。”元修望着那胡人面容,目沉如渊,字字如铁。 他不希望是家里人,所以此事一定要查清! “好。”暮青应下,只要不是让她参加诗会,查案她很乐意。 因这案子家里有人涉嫌通敌,元修心情沉重,与暮青说好明日下了朝后寻个地方审审那些郎中,随后便告辞了。 出了都督府,亲兵牵来战马,元修接了缰绳,却久未上马。那亲兵瞧他脸色沉着,便没敢问出了啥事,只见过了会儿,元修招手让他过来。 那亲兵愣了愣,俯身上前。 “你回去寻几个人扮成京中公子哥儿,到这几日那些胡使常去的地儿走走,将京中发现勒丹贵族尸体之事传出去,务必叫勒丹王臣乌图知晓!” 乌图因多杰中毒和布达让之死,正狮子大开口,大要议和赔偿。此事若再让他知晓,指不定怎么闹呢! 他要的就是乌图闹起来,最好五胡使节都跟着闹,总之议和之事别想谈成! 元修目露精光,身边的亲兵却久未动,元修发现时不由一怔,问:“怎么了?” 那亲兵挠了挠头,“那些胡人常去的地儿?” “怎么?” “那些胡人是朝中议和的官儿们陪着,这些日子常去花街柳巷……”少年没说完先红了脸,他还没娶亲呢! 元修一听便笑了,“想什么呢!叫你们去传话,又没叫你们真去寻花问柳!” 那亲兵闻言脸色更红,元修笑道:“行了,快去办事!” “哎!”那亲兵应了声,便上马先出了南街。 元修在都督府门前负手远望,见那少年身影不见了,面色才又渐渐沉了下来。 这盛京的水已经够浑了,不妨再浑一些。 ------题外话------ 最近熬夜修稿,有点透支,昨天浑身发冷,老早休息了,这章补昨天的,晚上零点前再更一章。 我看很多妞儿猜死的是神官,笑~其实这盘棋更大一些。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长远布局 元修走后,暮青送走了巫瑾,回来时见花厅外围了人,正探头探脑地往里头瞧。 “都督真乃神人,前几日听闻搬回来时头骨都碎了,今日不但头拼起来了,连容貌都能再现!”崔远赞叹道。 “都督之能天下少有,跟随都督,日后能见到的奇事还多着。”韩其初笑道,崔远拜了他为师,这些日子随他在府中读书论道,颇为刻苦。他知道暮青收了杨氏一家来身边的用意,崔远贵在正直,值得悉心培养。朝堂被士族子弟把持多年,圣上若想亲政,只有提拔寒门子弟一途,培养一批新贵与旧门阀抗衡。都督目光长远,这时培养人才,待到用时便可直接送入朝堂。只是崔远的才学要培养,忠心也要培养,他对都督越敬佩尊崇,越会对都督死心塌地,日后用起来才能更放心些。所以,他不介意在崔远面前多说说都督的好。 “黑子,你快拉着俺!”这时,石大海出声道。 “拉你干啥?”刘黑子不解。 “你不拉着俺,俺难保不会冲进去把这胡人脑袋给劈了!” “石大哥,这人已经死了……”刘黑子哭笑不得。 “俺知道!可是俺看见胡人就想砍,奶奶个熊的,死了瞧着也生气!”石大海说着,还真撸了袖子。 刘黑子忙笑着拉住他,“快别!石大哥,你要是砍了这胡人脑袋,都督会砍了你的!” 都督可喜欢死人了,碰上了就废寝忘食的,这可是忙活了三四日的,若是弄坏了,说不定要打军棍! 花厅外闹哄哄的,暮青走过来道:“吵什么!” 众人一惊,忙回身行礼道:“都督。” 暮青淡淡应了声,看向崔远道:“你不要整日待在府里,外城望山楼里常有文人相聚,赋诗作画论古道今,你平日可多去走走。” 崔远闻言面临喜色,他早就想出去走走了,盛京汇集了天下文人学子,他出去增长些见识比在府里读死书要好,只是刚在府中安顿下来,这些日子他瞧都督忙着,连过年都没好好歇歇,就没好意思开口。 韩其初听闻此言看了暮青一眼,目露赞色,他这些日子就想跟都督说说此事,未曾想都督也想到了。都督既然想培养送入朝堂的人才,崔远一人显然是不够的,放崔远出府结交些学子才是招揽人才之道。所谓人以类聚,崔远孝义正直,结交的学子人品自不会差到哪里去,且他出身寒门,都督更是出身贱籍,能与崔远结交并不嫌弃都督出身的人才可能是同道中人。 都督平日事忙,没那精力一一结交寒门学子,放崔远去结交是个最省事的法子。 今日有一个崔远,日后便有一群崔远!这些学子他人到了朝堂之上,都督即便是武官,也可在文官里站稳脚跟!且天下之大,寒门学子比士族学子要多得多,这些寒门学子他日若能成为朝中首批新贵,他们便会是天下学子的代表,而他们是都督的门生,都督便会成为天下学子拥护之人!到时,都督披甲一方,在朝得新贵支持,在野有天下学子拥护,何愁势单力孤,抗衡不得那些旧门阀? 想到那一日,韩其初便心潮澎湃,总有一番干大事的痛快感。 崔远郑重谢过了暮青,暮青道:“茶钱不必跟你娘要,到府里领就好了。” 崔远一愣,“这怎么可以……” “这可使不得!”杨氏听了忙摇头道,“都督每月给奴婢的月钱不少,再说奴婢一家都住在都督府里,不愁吃住,奴婢平日里又没有使银钱的地方,怎么还能要都督的茶钱?” “你们既然跟了我,只要一日心不改,我虽不能让你们锦衣玉食,但也能让你们衣食无忧。”暮青说完便摆了摆手,她不爱为这种事多费口舌,这事就这么定了。 杨氏服侍暮青的日子不长,却也摸着了她的性子。其实这么多年了,她早就没了官家小姐的娇气,在都督府的这些日子和她当年嫁给夫君的那些日子都是她这一生中最安定的,她已经很感激了,怎好再要都督这么养着?但她也知道都督这么说是心意已决,想再劝又怕她不快,只好忍了下来。 这时,暮青又想起一事来,对崔远道:“但你要记住,我只付茶钱,你若是在外学了坏习气,譬如学那些文人狎妓攀比,我不但不会出银钱,知道了还会撵你出府,这事你可记好了!” 崔远一听,郑重道:“是!定不忘都督和娘亲的教诲!” 暮青点点头,这才作罢,想起方才石大海要劈胡人头的事,对月杀道:“你不是亲兵长吗?怎么由得这么多人在这儿胡闹?” 月杀抱臂倚着花厅的门,道:“你以为我在这儿,他们真有本事闹起来?” 那花厅里的胡人头可是他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工具复原出来的,谁敢砍,他先把他的头割下来! “既然都闲着,那就进去把东西收进箱子里,抬去我书房。”暮青道,又特意指了刘黑子,“你去。” “是!”刘黑子应了,苦笑着瞧了眼石大海。 石大海面色更苦,他说说罢了,都督还记上心了?开个玩笑不成么…… 刘黑子摇摇头,进了花厅,拿死人骨头开玩笑,都督可不是要记在心上?再说都督哪是能开玩笑的人?每回开玩笑都不好笑。 “怎么把她们带来看这些?也不怕吓着她们。”暮青转身看向杨氏身后的两个小姑娘,崔灵崔秀已经九岁了,但还是小姑娘,暮青怕她们胆子小吓着。 杨氏笑道:“都督可别瞧她们两个平时腼腆,胆子可大着呢!在奉县那些年,邻里欺泼皮扰的,她们都是见过阵仗的。” 暮青听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径自往阁楼去了。 她府里的人,无论男女,胆子大些是好事。 * 次日下了早朝,暮青依约见了城中的几个郎中。盛京城里人多眼杂,元修将人传唤到了侯府,人从后门进入,到花厅里见了暮青。 暮青问过话后,几人竟都没有可疑之态,她又拿出那颗补过的牙齿递给几个郎中传看,问:“诸位瞧瞧这颗牙,填补之法可有特别之处?” 那些郎中不知手中拿着的是死人口中的牙,瞧来瞧去,品头论足起来。 “哟!这银膏都发了黑,定非好料子,一看就比不上我们仁和堂的!” “瞧这牙应是刚填补不久的,这银膏还没咬下去呢,竟就发了黑,哪家医馆如此胆大心黑?我们康茂堂的郎中就从不如此奸猾。” “论医术还是要数我们荣兴堂,没瞧见这牙刚补不久就掉了吗?这固牙之术啊,可比填补之道要紧得多。” “钱老,今儿这么多同行呢,论医术怎么就数你们了?我们广和堂可是开了有百年了!” “我们百兴堂也是老字号!” “我们盛公堂也是!” “我们永庆堂……” 暮青听得头疼,眉头拧成了疙瘩,沉声喝问:“我是问你们这颗牙的填补之法有何特别之处!” 元修瞧着暮青的脸色,忍不住发笑,向来都是她验尸推理时把别人给听晕了,今儿难得见她被别人说得晕头转向。 那些郎中一听,这才住了口,但也就是安静了一会儿。 “这填补之法如此之差,确实也算特别之处。” “呵呵,可是都督牙口不适?都督年纪尚轻,应取固牙之道,我们荣兴堂……” “凭什么是你们荣兴堂?我们广和堂……” “哎哎,我们百兴堂……” “我们盛公堂……” “我们……” 暮青愤然起身,拂袖离去! 侯府门口,元修追了出来,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应是不厚道的在后头笑过了,他拉住暮青道:“怎么就生气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哪!”暮青盯了元修的手一眼,她不是生气,只是懒得听了。 “生意人罢了。”元修赶忙放开,笑道。 暮青冷然一笑,“看出来了!” 在盛京给达官贵人们看病,这些郎中哪里是医者,简直成了生意人。 “这些人没问题。”暮青的脸色不见和缓,只道,“剩下的就只有御医了,不过我建议你派人查查这些年来城中有没有郎中失踪,尤其是会补牙的。” 元修闻言笑意敛去,点头应下,随后将暮青送回了都督府。 盛京虽大,消息也多,元修只派人查了三日便有了结果,十来年前外城死了个郎中,那家药铺在外城颇有名气,祖上出过御医,曾给先帝诊过病,内城的朝官贵胄得了病也有时也去那家药铺里抓药请郎中。那郎中有一日出诊,走后就没回来,七八天后被人发现死在了一口井里,捞出来时人都泡烂了,若非家人认出了他的衣衫,后来盛京府衙又从井里捞出了药箱,根本就没人认出那人是他。 人烂得不成模样,仵作以尸身已腐无凭验看为由将尸单报了衙门,又因那日请那郎中出诊的小厮颇为眼生,查不出是哪家府上的,此案便就此成了无头公案。 那郎中死后,药铺没了顶梁柱,一些药铺便趁机打压这家的生意,没个两三年药铺便关了门,一家子搬出了盛京城,住到乡下去了。 这十几年间,盛京城里死的郎中不少,有的是年老病逝的,也有失踪的,但精通补牙技法的就姓郑的郎中一人,且此人死因成疑。 元修得知此事后,心头不妙的感觉愈发重了,人死在十几年前,若此人就是当年为那勒丹贵族补牙的郎中,岂非说明人真的有可能是勒丹王? 若湖里的尸首是勒丹王的,那……勒丹部族里的那个又是谁?! 事情尚未确定,元修一时不敢想这事,他只将查出的消息告诉了暮青,暮青立刻决定前往城外的村子里见一见郑家人。 这十几年里,那郑郎中的爹娘已经病故了,妻子尚且在世,家中儿女都已成家,郑郎中的妻子王氏与长子一家住在一间独院里,家中只有主屋和东西两个厢房,日子清贫。 当年郑家出过侍奉先帝的御医,后来又在外城开了药铺,本是有些家姿,奈何郑郎中死后,王氏不懂经营之道,又受同行排挤设套儿,两三年就赔尽了家财,连在城外住的庄子和良田都抵给了人,一家搬出了城,住进了村子。好在家中留了不少郑郎中当年留下的医书,郑家的长子靠着这些医书苦读自学,成了附近村镇有名的郎中,这些年家中才攒了些银钱,盖了房子娶了媳妇。 元修和暮青乔装来了村子里,郑家长子不在家中,王氏和儿媳以及两个小孙子在家,两人表明了身份后,王氏和儿媳很是震惊,一是多年未见到达官显贵了,二是没想到当年的无头公案过了十几年竟有人想查。 暮青道:“你不必慌张,我只是问几件事,希望夫人能回忆一下,若有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王氏受宠若惊,她如今虽是村妇,可也听前些日子进城的村人说过,朝中建了江北水师,眼前这少年瞧着才十六七岁,竟然就已是江北水师都督,对她这一介村妇来说,身份自然是贵重到了天上。元修的身份就更不用说了,天下百姓哪有不敬仰的?就是因为元修来了,提起她夫君当年的案子,她才敢开门,若是换了别人,她定是不敢请进来的。 她遣了儿媳带着孩子出去,便点了点头,等着暮青问。 暮青问道:“当年郑郎中的尸身可是你去辨认的?” 王氏想起当年夫君的死状,白了白脸色,点头道:“是。” “那你可瞧见郑郎中身上有何伤痕?” 王氏闻言脸色更白,人从井里捞出来时都发白泡得肿烂了,这些年来每当想起来那日的景象,白天她都打颤,夜里更是噩梦不断,落下了心悸的毛病。 “此事很重要,望夫人告知。” “没发现有,只是捞上来时绳子绑着的地方……”王氏还是说不下去。 暮青点点头,已经明了了。人都泡烂了,绳子一绑,没断成两截儿就不错了,但估计腰间的腐肉也会被勒烂,衣衫若解开,怕是能见到肚肠。 仵作当年曾填过尸单,说人已腐烂无凭验看,若是尸体上有伤,仵作不可能看不见。但暮青担心仵作被人收买,填了假尸单,所以才特意来村子里问问郑郎中的家人。 王氏既然说没有,那应该就是没有了。 “敢问夫人,郑大夫安葬于何处?” “在离此三十里的麦山上。”王氏不知暮青为何问此事,但又不敢问。 “我有个不情之请。”暮青道。 “都督请说。” “郑郎中很可能是被人所害,我希望夫人能允许我开棺验骨!”人死了,外表无伤,那么很可能是伤在骨上,如果骨上有留下什么伤痕,或许可以对推断凶手有帮助。 暮青不敢保证一定有,但如果不验,那就一定没有。 可开棺是民俗所忌讳的事,王氏当年不擅药铺的经营,一家子被撵出京城住进村中,一看便知不是杨氏那等悍妇,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但暮青看得出她性情温和懦弱,是再传统不过的女子,开棺验尸这种事,她应是不会同意的。 果然,王氏很震惊,想拒绝怕元修和暮青不快,可又不能答应,于是一时支吾难言。 暮青不想逼她,只道:“此案若查清,也可还郑郎中一个公道,夫人可以考虑考虑,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与家人商议一下。若是想通了,可去城中望山楼将此物送上,我自会再来村子里。” 暮青从袖中拿了把解剖刀出来,递给了王氏,她住内城,寻常百姓进不去,而望山楼的掌柜常与达官显贵打交道,知道她是元修的旧部,对待她的事定不敢出岔子。 王氏见暮青递来的小刀锋利,吓了一跳,并没敢接。暮青将刀放在桌上,临走前将随身带着的一锭银子留给了郑家人,便与元修起身告辞了。 到了村口,暮青道:“回头派些人来守着,免得凶手知道我们来过,会对郑家人下毒手。” 虽然这么做等于是凶手不打自招,但她不仅验出了那湖里的白骨是胡人,连面貌都复原了,相信凶手也知道她的验尸之能,如果凶手怕她从尸体上验到什么线索,会对郑家人下手。虽然郑家人也不知道郑郎中的死因,凶手杀他们的可能性不高,但她不愿意拿人命当赌注,哪怕是一丁点的可能也不行。 “另外查清郑郎中葬在何处,派人去守着,免得凶手掘坟盗尸。”比起杀郑家人,暮青倒觉得这个可能性是最高的,因此不得不防。 元修点头道:“还是你心细。” “不是我心细,我只是更明白在贵族眼里,百姓命如蝼蚁。”她当初是如何被逼走汴河城的?而如今那逼走她的人倒是来了盛京! 暮青望着盛京城的方向,眸底生了冷意,与元修一起回了城中。 进城后,暮青去了趟望山楼,将袖中的解剖刀拿出来给掌柜瞧了瞧,交代他若遇见拿着这种刀来寻她的人,便将人留住,并派人去都督府给她报个信儿,望山楼的掌柜自不敢怠慢,忙应了此事。 开棺验尸对郑家是大事,一日两日的定是商量不好,而朝中却生了事。 乌图得知有勒丹贵族死在了盛京,煽动其他部族的胡使,一同到朝中闹起来了。 ------题外话------ 今天傍晚被我娘赶出去买蒜,问遍了一整条菜市场,居然问一个摊子一个说没有,一连问了七八个摊位,在街后才买到,奇事一桩!身在大山东,居然买不到大蒜……今天傍晚太阳一定是从东边落的。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歪理! 乌图不傻,自从多杰中毒,布达让被人假冒,他借着这两事向大兴索要巨额赔偿,大兴却只说等上元节后。 此乃推脱之词,他听得出来。上元节后大兴与五胡议和,若只勒丹一部索要的赔偿甚高,大兴定不会同意,因此不如与其他四部结成同盟,宰一宰大兴朝廷这只肥羊。 这些日子大兴的朝官陪着他们常往花街柳巷去,那烟花之地人杂消息多,他竟然听到了一件令他震惊的事——大兴都城盛京城里前些日子挖出一具尸骨,尸骨是新任的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验的,死的人竟是勒丹贵族! 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人不信。 乌图未见着那尸身,但听闻死的是勒丹贵族便以为是真的布达让,因此怒气冲冲去了盛京府衙,要求领回勒丹贵族的尸身。盛京府尹不知此事,以为乌图要领的是假勒丹神官的尸身,便称自己无权决定,要明日上奏朝廷再说。乌图便以为真的是布达让的尸身找到了,而大兴扣着勒丹神官的尸身不肯归还,回了驿馆后便将其他四部的使节都请了来,游说五胡再次结成同盟,共商索取议和好处的大事。 此番议和就属勒丹倒霉,事儿都出在勒丹身上,但也就属勒丹幸运,可以借机狮子大开口。其他四部本来持隔岸观火的态度,毕竟他们身在大兴都城,边关的局势他们又处于弱势,大兴朝廷完全可以盛气凌人地施舍议和条件,五胡同意便签,不同意斩了来使再开边关战事。惹恼了大兴朝廷,对谁都没有好处,不如斟酌着合适的条件,谈完了便回去。他们真正想要的不是大兴的金银财帛女人牛羊,而是几年安定的日子,五胡需要几年休养生息,日后才可再谋中原。 乌图却道:“去年的战事分明是我们五部势弱,大兴朝廷却要议和,他们定有所图!大兴皇帝昏庸,丞相有不臣之心,他需要他儿子麾下的西北军,所以他不希望边关有战事,不然,西北军被牵制在边关,他就得不到帮助了。” 这话很有道理,也解了很多人心头的疑惑。 戎人、乌那、月氏三部势弱,多年来夹在狄人和勒丹部族的争斗间求存,眼下见乌图说的有道理,便问他该如何办。 乌图道:“元丞相有求于我们,他不敢和我们开战,我们当然要把握好这个机会!我们虽然不是同一部族的人,但我们同喝着桑卓神湖的水,同是一等一的草原儿郎,现在草原儿郎被下毒,被假冒,大兴朝廷是在欺辱我们,我们应该齐心协力!只有我们齐心协力,我们才能谋得更大的利益!” 听闻此言,有的人因民族情结被说动,有的人因利益被说动,都觉得乌图此言有理,纷纷表态结盟,并摊明了各自部族想跟大兴朝廷开出的议和条件。 唯有呼延昊只笑不语,笑意嘲讽。 乌图瞥见他的神情,蹙眉问:“狄王意下如何?” 这人身上有一半勒丹血统,却与勒丹王族有血海深仇,此番来大兴的人里就属他叫人猜不透!他刚称王,根基不稳,竟敢亲自入大兴都城议和。可他来了大兴却一句也没提过狄部的议和条件,这些日子只随着那些大兴的朝官东逛西逛,游玩享乐!各部族想要的议和条件他们都各自心中有数,唯独狄部想要什么是个谜。 呼延昊一笑,鹰环鹰戒上嵌着血红的宝石,衬得他的笑容嗜血而致命,“勒丹部族的第一王臣为了得到这点儿议和赔偿,真是够拼的。” 乌图脸色顿黑,这是在讥讽他们是乞丐? “狄王看不起我们四部向大兴提出的议和条件,那狄王想要什么条件?”乌图忍着气问,他要先弄清呼延昊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你也配知道本王想要的条件?” “你!”乌图受辱,怒喘了片刻,道,“如此说来,狄王是不想与我们四部结盟了?” “想,结盟总比不结盟好。”听呼延昊的意思,四部的人本以为他不想结盟,没想到他竟还是同意的。 同意竟然还侮辱盟友,此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既然如此,狄王总要拿出些诚意来,方才我们各自都摊明了想要的议和条件,狄王想要什么总要说说,我们知根知底才好跟大兴朝廷谈判。”乌图不放弃试探呼延昊。 “摊明了?”呼延昊大笑一声,笑声嘲讽至极,扫一眼四部使节,眼神毒辣,“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些真的毫无保留?” 四部之人闻言,个个眼神躲闪。 五胡部族经过去年一战,如今所处的境地各有不同,想从大兴朝廷得到的好处自然不同,家家有本自己的账,傻子才会把家里那本真账交给别人看! 呼延昊恣意一笑,起身便走,人到了院子里,声音传进屋里,“什么同喝着桑卓神湖的水,同是一等一的草原儿郎,快别恶心本王了。定本公账,至于各家的私账,各凭本事吧!” 乌图很聪明,他想结同盟无妨,但不能让他结牢靠了,否则狄部将被孤立,各部之间相互提防才不会对他有害。 呼延昊出了院子,负手望向盛京宫。 他既然亲自来了大兴,怎会只看着金银财帛这些小利? 他的大业,将从盛京开始。 * 呼延昊狡诈如狼,搅了乌图结盟的算计,各部之间相互提防着,果然不再说那草原儿郎是一家的话,聚在一起商议了三两日,商议出了一本公账,即五胡部族跟大兴索要的金银财帛都是一个数目,至于私下里谁还想要什么,便各自凭本事跟大兴谈了。 这笔金银财帛数目之巨,大兴朝廷定难应允,因此五胡部族联合起来找理由闹,理由很冠冕堂皇——多杰被下毒,布达让被杀害假冒,大兴伤害了草原儿郎的民族感情。 感情当然是无价的,但如果大兴朝廷想表示友好,拿金银财帛来抚慰一下,五胡部族也是可以勉强接受的。 于是,这笔金银财帛的数目就在早朝时被送入了盛京宫乾华殿上。 “金银十万两,绸缎布匹三万匹,牛羊各三千!这还只是一年的,每部都要这么多!” “狮子大开口!” “国库一年有多少银两?把国库都掏空了也喂不饱这些胡人部族狼一般的胃口!” “那就战!胡人年年扰我边关,何苦拿我朝百姓的血汗银养一群虎视眈眈的狼?狼养肥了可是要咬人的!”元修出声打断了百官的声讨。 百官闻言齐齐噤声,元相国说要议和,没人敢说战,也就元修敢。 “侯爷,这狼养肥了就不会咬人了,若年年日日有人喂,狼可不就成了狗?”范高阳笑道,殿上多人附和,皆道此言有理。 “歪理!”暮青冷声道,“把狼驯成狗,真是好雅兴!有这雅兴拿自家的钱驯去,把手往国库里伸,也不嫌拿着百姓的血汗银养狼,烫手!” 范高阳脸皮一紧,方才附和他的朝官纷纷闭嘴。这少年上朝的日子虽短,但满朝文武对她都有共识,只要她开了口,那还是闭嘴的好,免得被骂得下了朝要请郎中!好在不需忍多少日子,再过三两个月,城外大泽湖冰融了,她就可以出城练兵了。 金殿上静了片刻,元相国看了眼元修和暮青,怒斥道:“还不是你们不知轻重,下湖捞尸,验尸查案,引得事情传了出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日别院里各府公子小姐都在,即便不敢将此秘事外传,回府后也有禀了父兄叔伯的。再者,那些小姐受惊的不少,回府后家中问了,怎敢瞒着? 即便那尸骨的身份是后来验出来的,但事情却还是传到了胡人耳中,五胡使节这么一闹,满朝文武都猜出来相府别院里捞出的是胡人了!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以为元家与胡人私通密谋的怕是不少! 暮青冷笑一声,“怪不得文武百官里满脑子歪理的不少,原来相国大人也是如此。不怪杀人者,反怪查案的!如果这样说,那相国大人不该怪侯爷下湖捞尸,应该怪那使计掉进湖里的胡小姐。” “你!”胡文孺气了个倒仰。 百官齐刷刷地望向胡文孺,那日相府别院的诗会各家的子弟都有去的,就属曹家和胡家丢大了人。曹家庶子被赶出了别院不说,胡家的一子一女竟都出了丑事,尤其是胡家女竟如那舞姬一般冰湖献舞,还落了水。此事各家子弟回来后已说了前因后果,胡文孺这几日称病在家没脸上朝,今日五胡使节闹了起来,他才上了朝来,没想到被人当殿揭了伤疤。 “都督莫要血口喷人!都督有何证据说小女使计?小女分明是失足落水,请都督莫要坏她名节!”胡文孺不认。 这事他确实事先不知,只怪孽女糊涂,太皇太后属意宁昭郡主,她就是争也争不来正室之位,何必使出如此手段?使了这等手段,即便进了侯府也是个妾!胡家这种门第,嫡女怎可与人为妾?此事是他那孽女太过心急,元修将来若是登高,何愁三宫六院里没有胡家女儿一席之位? 元相国爱重声誉,且重权威,太皇太后属意宁昭郡主为侄媳,此事满朝皆知,各家子弟也都是知道的。别院诗会之事后,元相国曾怒责胡家,斥他教女无方,他受了不少牵连责备,还在朝中沦为了同僚的笑柄。 此事绝不能认,反正那湖里的冰盖在雪下,即便有人说是凿开的,又有何证据? “还需证据?”暮青今儿懒得说证据,只道,“反正她掉进去了就是她的错。” “你、你……胡搅蛮缠!简直歪理!” “那也是跟相国大人学的歪理。”暮青冷嘲道,“湖中有尸是下湖捞尸者的错,那令嫒落水就是她不该冰上献舞的错!她若不上冰湖,怎么会掉下去?” “你、你……”胡文孺一句也反驳不出。 元相国面色黑沉。 暮青的歪理论还没完,“按照这个歪理,令嫒冰上献舞是相府的错,如果相府不举办诗会,令嫒就没有机会冰上献舞。” 胡文孺:“……” 百官:“……” 没人敢看元相国的脸色,只听暮青哦了一声,似乎又想起一事来。 “按照这个歪理,今日五胡狮子大开口,是诸位主和派大人的错,如果你们不主和,胡人就不会进京议和,也就没有今日之事。” 百官一噎,皆不出声。 “所以,与其怪我验尸查案,诸位大人还是自省吧!”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我破给你看! 主和派的朝官们顶着张五颜六色的脸,欲辩无词。 步惜欢懒在御座里,眉宇间似有倦态,眸底却有浓郁的笑。他素日以为与她讲理谁也说不过,倒没想到跟她比起不讲理来,竟也无人能比得过。 女子胡搅蛮缠大多惹人生厌,她这胡搅蛮缠之态却叫他爱之如狂! 元修望着暮青,目光却有些复杂。回朝时,他原本想搬出相府,与赵良义他们一同住进镇军侯府,图个无拘无束自在痛快,但是这些日子他却一直住在家中,不为别的,只为劝劝爹娘。 他每晚都在书房里与爹谈朝事家事,谈不拢就吵,吵厉害了无非是跪祠堂动家法,他回朝不足半月,家法挨了三回。但是元家与先帝之仇非一日可解,爹筹谋半生,大业近在眼前,要他放手谈何容易? 他这边劝着爹,那边又劝娘。娘乃郡主,颇重规矩,她不会喜欢阿青的性子。年初一时他进宫拜见姑姑,曾说过已有心仪之人,娘后来得了姑姑的提醒便问过他,他因想着先将朝事家事干净再谈儿女之事,便没跟娘再说有心仪之人的事,只是娘一跟他提宁昭,他便跟娘说喜爱清冷坚毅正直卓绝的女子。他想着多在娘面前说说这样的女子的好,日后娘才不会觉得阿青的性情太难相处。 处置朝事家事都需要时日,他只怕阿青也不喜他爹。娘倒好些,除了重规矩,其他的倒也没什么,而阿青并非待谁都冷硬疏离,她若欣赏谁喜欢谁,定以真心相待,只是她若不喜谁,别说给那人留面子,仅那一张嘴就能杀人。 爹爱重权威,又是议和之事的主谋,阿青心向西北将士,定不喜爹,今日听她说话就听得出来。 他担心即便日后他能处置了朝事和家事,她也不会答应他。 元修看向元相国,见他面色阴沉,眼底的寒凛胜过殿外的风雪。 但没多久,元相国的面色便和缓了下来,向来威严持重少有笑面的他笑了笑道:“好!忧国忧民,都督真乃少年英才!既如此,朝中正值多事之秋,都督不妨多为社稷分忧。假勒丹神官案、湖底沉尸案和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不妨由都督查吧。城外冰湖雪融还需三个月,这段时日无需出城练兵,那便以三个月为期,都督将这三件案子破了如何?” 虽然同朝时日不足半月,但这少年的性情他今日也是看透了。王侯公卿,文武百官,身在朝中之人无非是谋仕途谋金银,谋一世荣华家族昌盛,权钱也好,家族也罢,投其所好,捏其命脉,便可将此人掌控于鼓掌之间。但这少年与朝中百官不同,她出身山野,孑然一身,无家族亲眷可护,性情冷硬,不谙世故,自然如顽石般难对付。 但对付朝臣之法对她无用,他自有他法。 这少年如今已贵为江北水师都督竟还不忘验尸断案,可见其喜好。 既有喜好,他就投其所好!不过,他给出的饵不是那么好吃的,这三桩案子一桩比一桩扑朔迷离,军中抚恤银两一案还是得罪人的案子,她当然不怕得罪人,但是在这天子脚下的盛京城里得罪多了人,不得人心,她办案会寸步难行,而如果将人得罪狠了,人也是会像狗咬人的! 要她誓期破案,破得了,她也会人心尽失,破不了,她便会获罪。 他目前是不会杀她的,他还需要她练水师,但他要磨一磨她的锋锐棱角,要她知道朝中为官的规矩,要她碰壁难行,碰个头破血流,然后来求他! “本相听闻都督连已成白骨之人的生前相貌都能复原出来,想必定有将步入死巷的案子查个柳暗花明之能。”元相国笑道。 步惜欢嘴角仍牵着,眸底笑意却转了凉,他前些日子将案子交给刑曹、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就是为了不让她被朝臣忌恨。她在朝中再嘴毒,与朝臣不过是口舌之争,伤的是颜面而非利益。但若她接了这些案子,那可就到了明面上,必然有险! 元修也面色一寒,道:“英睿如今已是江北水师都督,查案并非她的分内事,再说假勒丹神官和军中抚恤银两案,圣上前些日子已下旨交与刑曹、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了。” 元相国看了元修一眼,冷声道:“下湖捞尸也不是你镇军侯的分内事,你也一样没少做!” “我……” “我可以答应!” 元修刚开口,暮青便出声道:“不过,相国大人既然要我三个月内破案,我要求查案期间自由出入想去的地方,且不论是谁,听候我的传唤。”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皆不乐意。 “都督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朝中可还有规矩可言?” “都督不会三品武将,难道列位王公也要听你传唤?” “哪日都督想来宫中,难道圣上和太皇太后也要听你传唤?” 传唤圣上和太皇太后自然不可能,朝官们不过是借机给暮青安罪名罢了,他们真正在意的自己府上,谁愿意自家府邸整日开着大门,等着人来查,还不能拦?为官之人哪个是干净的?即便与军中银两一案无关,也与其他事有关,任人查,谁知道能查出什么来? 暮青看了眼那几个说话的,道:“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诸位大人反对得如此激烈,想必心中有鬼,我会先查诸位大人府上。” 几人一听,脸顿时绿了,其余想说话的也就把话憋回去了,不敢再出声,免得显得自己心里有鬼,把这活阎王惹来。 这话太有效果,殿上马上就静了。 元相国道:“宫中不可随意进,其他随意。” “既如此,这三件案子,我接了!”暮青道。 “好!”元相国抚掌,问,“君前无戏言,三个月为期,若破不了……” “听凭相国大人处置!” “好!”元相国又笑道。 群臣屏息,知道这事是定下来了,但听见那句听凭处置的话,又有不少人松了口气。方才是他们过于紧张了,三个月怎么可能查清三件大案?且那湖底沉尸一案还是陈年旧案。 其实,大开府门由人来查也不是不可,谁说府门大开,人进来了,他们就得配合的?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一件案子都未必查得清,何况三件? 如此一想,百官松了口气,紧张神态散尽,皆露出看好戏的神态。这少年太狂傲,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该她吃吃苦头,那就等她破不了案,跪在这金殿上听凭处置的一日! 步惜欢和元修都还没来得及阻止,暮青就将三件重案都担在了肩上,两人望着她,渐渐都敛了神色。 步惜欢淡淡垂眸,眸光莫测,罢了,她想查便查吧,另寻他法护着她的安危便可,他安排的事抓紧些就是了,赶得及帮衬着她,定叫她如期破案,不在这朝上受人轻贱耻笑。 元修目如沉铁,无妨,不管案子破得了破不了,他倒要看看,谁敢伤她! 暮青没抬头,她不愿在朝上多言,既然应下了,她自然有办法可查! 这日早朝本是为了商议五胡使节团提出的议和条件,没想到议和条件没商议出结果来,倒是把近来京中棘手的三件案子给商议出来了。 整个盛京的目光都望向了都督府,等着那少年如何如期破案,三个月的时间很短,暮青却似乎并不着急,至少她下了朝后就回了都督府,一日都未出府。 暮青在阁楼里看了一日的医书,晚饭后没急着歇息,而是等。 等到夜深,步惜欢果然来了。 “特意等我?”进了阁楼,步惜欢见暮青就着灯烛看书,便笑问道。 “早睡也会被你吵醒,不如醒着。”暮青埋首医书,语气惯常的冷淡,面前却覆来一手,遮了她面前的书页。 暮青眉头刚皱起来,步惜欢就将她的书收了放回书架,意懒声淡,“夜里看书,熬神伤目,日后白天看。” “往后白天就忙了,没时间看书。”暮青望着步惜欢的背影道。 “我瞧你有的是时间,今儿就看了一日。”步惜欢回身走来,懒洋洋往椅子里坐了,笑道,“今儿朝中不知多少人盯着你这都督府,盯得眼也干了脖子都长了,你愣是一步也没出府。” “一天不出府,他们府里的那些账也改不完。”暮青淡道,瞧着果真是半分急色也无。 步惜欢瞧着她这模样,笑意深了些,问:“想好了怎么查了?” 她不是鲁莽之人,既然应下了,他相信她有查案之法,只是他要多操心些她的安危罢了。 暮青看了他一眼,问:“你可还记得我在汴河刺史府里审案那夜说过的话。” “不记得了。”步惜欢一笑,那神态分明是记得,却戏作不知。 “记性不好的人,跟我不般配!” 步惜欢:“……” 她真是有本事每回都气到他,跟她相处段日子,他的涵养定能更胜往日。 “你说,给我一间空屋,两把椅子,天下须眉行不得之事,我行给你看!”步惜欢笑得牙痒。 暮青点点头,无视他的喜怒,道:“这回也一样,给我三个月,你那些臣子破不了的案子,我破给你看!” ------题外话------ 劳动节快乐!今天大家都劳动了吗?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我缺钱 阁楼烛影摇曳,少女的清音如同江南那夜里,再听来,仍觉撼动人心。 “嗯,我知道,如果你不能,天下无人能。”步惜欢笑了笑。 “如果我不能,我也会把朝臣们之间的事全给你查清楚。”暮青道。 三个月,足够了! 步惜欢怔住,烛光映亮了眸,眸底流华暖若晚春,问得小心翼翼,“为了我才接这三桩案子的?” 暮青低头喝茶,避开步惜欢的目光,道:“也是因为我喜欢查案。” 这么说,还是承认了她有帮他的心思,步惜欢笑意暖融,暖得似窗外风歇雪化,一树桃花开。 “事情说完了,你可以回宫了。”暮青冷淡的撵人。 “谁说说完了?”步惜欢笑对暮青的冷颜,不受她的影响,“你我心有灵犀,我这些日子也在想着朝臣之事。” 暮青一愣,问:“你也想从朝臣府上下手?” 步惜欢一笑,笑意深沉莫测,“下手好多年了,也是该收网了。上元节后,自会有人帮你的忙。” 她肯为他筹谋,他很欢喜,他不会让她破不了案的,这些年撒的网给她就是。 暮青闻言,正深思此事,便见步惜欢慢悠悠起了身,道:“好了,这回才是说完了,你早些歇着。” 暮青面色一变,速速离凳,身子一矮,避去桌后!步惜欢怔住,见暮青从桌面上露出半颗脑袋,眼神戒备冷寒。 “不准点我的睡穴!”她冷声道。 步惜欢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此举之意,不由沉声一笑,笑意欢愉,笑声好听得挠得人心里发痒。 暮青的眼神却越发冷寒,这事他干过两回了,难道他以为第三次她还不会防着他吗? “青青……”他该怎么告诉她,她躲在那儿也是没用的? 男子笑意浓郁,懒洋洋抬手。 “我今夜有事,你别坏我的事!”暮青懒得说再点剁手这等对步惜欢没威胁力的话,她直接把话挑明,今夜她要出去,不能睡。 步惜欢的手顿住,“嗯?” “我有事,要出去。” “三更半夜的,去何处?” “玉春楼。” * 玉春楼乃盛京城里官字号的青楼,所谓官字号,即收押调教罪臣女眷的青楼。 朝臣获罪,家中女眷有送入青楼歌坊的,有卖入官家为奴的,落在奴籍,一生卑贱,比身在贱籍的百姓还要悲苦。 夜深风寒,雪大如梅,梆声萧瑟,暮青在街角抬眼,见长街上丽楼座座,红灯串串,风里摇着,别样旖旎。 暮青一踏进玉春楼,便有龟奴迎了出来,见她面生先是一愣,待暮青脱了风帽,露出整张面容来,那龟奴又是一惊,随即满脸堆笑道:“哟!这不是江北水师周都督吗?” 暮青淡淡颔首,她刚到盛京不足半月,这玉春楼里的龟奴竟能将她认出来,果然是官字号的青楼,对京城里的豪贵新贵都是下了工夫的。 她解了大氅在门口抖了抖雪,那龟奴忙要接着,暮青却转手给了身后的人。 那龟奴也不尴尬,笑道:“今夜都督大驾,咱们楼里的姑娘们怕是要高兴得抢人了!” “奉承话!本都督一无相貌,二无家财,你们楼里姑娘哪瞧得上本都督?” “瞧都督说的,谁不知道圣上在鹭岛湖赏了您座美宅,还赏了不少金银?”龟奴笑道,他迎来送往的贵胄子弟多了,什么脾气的都见过,自不会因暮青说话直就接不上,反倒跟她似真似假的开起了玩笑。 “三进小宅罢了。”暮青淡道。 “那也是美宅,足够藏娇了!”龟奴笑道,“咱们楼里的姑娘可是全京城里最娇美的,都督瞧瞧想藏哪个?” “不急,一路过来,先歇歇。可还有雅间?”暮青扫了眼楼上,只见屋里都点着灯,怕不是没地儿了吧? “有有有!都督来了,怎敢没有?没有小的也给您打出去一个,把您给请进去!”鬼奴惯会哄人,说话间便笑着将暮青给请上了二楼一间雅间。 一会儿,茶点送了来,那龟奴走时笑道:“都督何时要姑娘相陪,您只需唤小的一声儿,小的将人领进屋来给您挑!” 暮青淡淡应了声,那龟奴便下去了。 门一关,屋里便静了,暮青回头,见身旁坐着的人一张貌不惊人的脸,端起茶盏的风姿却雍容优雅,瞧他要喝茶,暮青抬手便往茶碗上覆,皱眉道:“别喝,这种地方有病的不少,谁知道这茶具干不干净。” 那人将茶盏往旁边一让,淡淡看了暮青一眼,懒声道:“茶烫!手伸来做什么?也不怕烫着!” 男子敛眸,话里含着斥意,眉头都皱了起来。暮青瞧着,有些郁闷,谁让他跟来的! 她本是想带着月杀来,哪知步惜欢一听,宫也不回了,要月杀找了张面具回来,穿了她亲兵的衣袍便跟来了玉春楼。她刚到盛京,府里的人深入简出,除了月杀,很少带别人出来,还好玉春楼里的龟奴不认得她身边的人。 “嫌脏还来。”步惜欢见暮青面色沉郁,说话时语气已和缓了些,他将茶盏放去桌上,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也一并丢去了桌上,抬眼时见她脸色还难看着,不由笑了笑,问,“你那宅子是小了些,要不赶明儿换座大的,给你拿来藏娇?” 他可还记得她要娶五百个媳妇的话。 “不必,宅子小,美人少,我自己挣,自己养!”暮青说话间起身来到窗边,临窗望进大堂。 步惜欢笑了声,瞪了暮青一眼,随手抓了把盘子里的果子,刚抓到手里就想起她说不干净的话,随手又扔了进去,问道:“来玉春楼做什么?” 她是不会因好奇而来这等地方的,既然来了,必有所图。 “挣银子!”暮青转身便出了房间,下了楼去。 玉春楼大堂里设着赌桌,却与赌坊不同,官字号的青楼寻常百姓的腿迈不进来,能来的都是士族贵胄子弟,围着赌桌的都是纨绔公子,穿的是锦袍,作陪的是美姬,赌的是大额银票。 荷官摇着骰子,一群公子赌着大小,输红了眼时,风度不比市井痞子好到哪里去。 一人一把将桌上银票扫去地上,怒道:“晦气!” 旁边有人幸灾乐祸,笑道:“我说曹公子,人逢祸事运气总是衰些,我看你还是别赌了,免得输狠了,回去还得挨家法。” 这位曹公子正是户曹尚书家中的庶子曹子安,那日相府别院诗会,他触怒元修被赶出了府,回去后便挨了父亲一顿家法,忍着一身伤被抬去相府给元修赔礼请罪,元修不见他,他又被抬了回去。此事不仅让他在家中兄弟面前抬不起头来,还让他在京中士族子弟间丢尽了脸面。 他虽是尚书府里的庶子,但生母是大兴富商南魏北谢的谢家女,金银不缺,他又擅诗画,精于琴道,在府中一干兄弟里属颇有才气的,因此向来得爹的宠,自小没受过多大委屈。别院诗会的事一出,他头一回挨了家法,在府中养了几日,如今伤虽没好,但行动无碍,因在家里待着烦闷,又有几日没见萧姑娘,心中甚念,夜里便偷偷跑来了玉春楼。 他本是想来见见萧姑娘,在他眼里,世间都是俗人,唯独萧姑娘高洁,懂他的诗画琴音。但人逢祸事还真是运气衰,萧姑娘今夜撤了红牌不见客,他郁闷之下只好来赌桌上解气,哪知越赌越输,竟是一回也没赢过! “本公子就赌到天亮了!不信赢不了!”曹公子被人揭了痛处,面上挂不住,自不肯走,从怀里掏出张千两银票来便往赌桌上一拍,啪的一声,声音响亮。 旁边一众公子们瞧了眼那银票,笑容刻在脸上,心里大多不是滋味。 盛京城里没哪个庶子有曹子安这么会投胎,姨娘是谢家女,爹又是户曹尚书,手里的银子花不尽,一些府上的嫡公子都没那财力夜掷千金只为求见萧芳一面,他却眼都不眨一下。 “本公子不缺银子,有本事的就看看能赢多少去!”曹子安看着身边一众公子的脸色,心生快意。 这时,听一道声音自身后来,“我缺银子,我跟你赌!” 那声音分外的冷,众公子齐齐转身,看清来人,大堂里顿静! 怎么会是她? 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 暮青望向曹子安,问:“我缺银子,曹公子敢赌吗?” 她今日没出府,但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她派人出去打探了曹子安近期的情况,晚上时月杀来报,说曹子安来了玉春楼。上回在别院诗会上听说他喜爱玉春楼里的萧芳,但萧芳恃才傲物,一日只见一人,一回只一个时辰,还不是谁都见,她并不怎么瞧得上曹子安,不是回回都见他,曹子安郁闷时便会在玉春楼里赌钱。 而前些日子他诗会上受辱,心里定然苦闷,不管今夜萧芳见不见他,暮青知道,他都一定会在大堂里赌钱。 因此,她便来了。 她今晚的目标并非曹子安一人,但曹子安首当其冲。 暮青扫了眼面前的纨绔公子们,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就从他们身动刀子!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一文钱,赌你所有银票! 玉春楼大堂前立着面八扇围屏,暮青与龟奴在门口闲聊时,里头的公子们赌兴正盛,并未瞧见她。此时见她似从楼梯处过来,众公子都以为她早来了。 曹子安尚未反应过来,一人便眼神一亮,嘿的一笑,道:“以为你小子有多刚直,闹了半天也喜欢这烟花之地。” 那公子松墨锦袍,玉面粉唇,一身娇贵气,暮青对其不陌生,正是那在越州奉县因夜里贪睡被革了职的镇国公府小公爷季延。 季延年前任议和团护卫长本是去捞些功劳的,却因玩忽职守丢了龙武卫之职,回府后惹得镇国公大怒,也是将他狠打了一顿,又因步惜欢当时下了圣旨要他回京后在家中思过,前些日子的诗会他便没去。眼下快到上元节了,他昨日刚解了禁,今夜就到玉春楼解闷来了,没想到遇上了暮青。 “我对烟花之地没兴趣,我是冲着银子来的。”暮青道。 “得了吧!缺银子去赌坊,来这儿作甚!”季延笑得狐狸似的,一副我懂的模样,贼贼过来拿手肘拐了拐暮青,挤眉弄眼问,“还没开荤吧?这玉春楼小爷常来,花样儿多的姑娘有的是,你若是想尝尝滋味儿,给你指个,保准伺候得你明儿不想上朝!” 暮青淡淡看了季延一眼,在奉县时因李本的案子,季延与她有过冲突,但这人似乎没心没肺,龙武卫的职缺丢了也浑不在意,跟她起过冲突也不记仇,反倒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味,怪不得元修待京中子弟多显疏离,唯独待他尚可。 “赌坊里的人哪有你们有银子?”暮青淡道。 季延闻言愣了好一阵儿,随后大笑一声,“这是实话!我信!” 这时,曹子安才渐渐回过神来,冷嘲道:“自然是实话,只凭圣上赏的那些金银,怕都督都摸不着玉春楼姑娘的床边儿。” 季延笑了声,古怪地瞧了曹子安一眼,“曹公子倒是不缺银子,好像也没摸到想摸之人的床边儿。” 众公子噗噗笑了起来,曹子安脸色涨红,但不意外,季延最敬佩元修,元修没去西北时就称他为大哥,他自然护着元修的旧部。 “方才曹公子说,有本事就看看能赢多少去,这话可算数?”暮青问。 “自然算数!”曹子安因诗会的事已在京中子弟面前丢了颜面,若再食言,便更加抬不起头了,自然说话算话。且他也不想食言,他被元修赶出别院全因暮青,今夜正是送上门来的雪耻之机,怎会放过? “只是不知都督有多少银两跟我赌?”曹子安面露轻嘲。 暮青把手放进衣襟里开始摸,摸啊摸,曹子安见她迟迟不肯拿出来,嘲弄之意更深。她是村野出身,只不过在边关立了些军功封了武职,家底儿也就圣上赏的那点儿金银,她能拿出来的顶多就是千两面额的银票。 众公子也都盯着暮青的手,猜她或许会因不想被曹子安小看,说不定能将圣上赏的那一千两金票拿出来。 暮青把手从衣襟里拿出来时,赌桌前人人屏息,连季延都凝神等待。但是当瞧见暮青的手时,人人都愣了——她手握着,瞧不见拳头里攥着什么,但不想是有银票的样子。 暮青面无表情地走到赌桌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往桌上一拍! 啪! 掌心下传来一声脆音,刺得听见的人眉头都一跳! 人人盯着暮青的手,表情呆木,见她将手拿开,赌桌上一堆千两银票里孤零零放着枚铜板儿。 那铜钱太扎眼,京中贵族子弟生下来便含金戴玉,连身边跟着的奴才都不使铜钱儿,看着那赌桌上,眼神都有些陌生。 那铜钱也扎了荷官的眼,玉春楼自开起来至今,就没见有人使过铜钱,而且还是一文钱! 一文钱,盛京城里连只包子都买不出来,竟拿来玉春楼里赌? “都督一文钱竟想赌本公子一千两?”曹子安盯着那铜钱,快成斗鸡眼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觉血气往头顶上涌。 这也太瞧低他! “你太高看自己。”暮青淡淡看了曹子安一眼,道,“一文钱,赌你身上所有银票!” 曹子安眼前一黑,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喘了好半天的气才怒道:“都督是来砸场的吧?” “少废话,敢不敢赌?”暮青懒得吵架,只激将道。 曹子安还没应声,一群京中子弟的好胜心已被激了起来,暮青明明是叫战曹子安,却有一堆人应了战。 “赌!” “曹子安,你敢不敢赌,不敢小爷来!” “都督看来是赌技甚高,小爷也不差,这枚铜钱儿小爷还真就想要了!” 盛京子弟好玩儿,什么花样都玩过,论赌,那赌的东西可多了,金银美姬、古董玉玩、田宅铺子,无一不赌,就连活春宫这等作弄人的赌约都有,什么贵重的刺激的都赌过,就是没赌过这么低的赌约! 一文钱! 一文钱见是见过,但长这么大,别说花过,他们连摸都摸过! 平日里觉得低贱之物,今夜只觉得稀奇,且有暮青那句“一文钱赌你身上所有银票”的豪言,只觉稀奇又刺激,人人知道一文钱赌一千两根本就不公平,但盛京子弟不在乎公平,只在乎新奇刺激,于是纷纷应战,都想要了暮青那一文钱! 季延摩拳擦掌起来,盯着那铜钱眼都放光,笑道:“这事儿有趣!谁要是赢了这一文钱,明儿定拿条红绳儿拴了,满大街叫说这是英睿都督在玉春楼里输的一文钱,保准叫都督名满京城!” 一群京中子弟哈哈大笑,都觉得此事有趣! 暮青点点头,道:“嗯,谁想名满京城,一起来吧。” 她今夜本想先跟曹子安赌,以曹子安为饵引一群人上钩,如今看来她真是高看这些纨绔子弟了,他们对玩乐的兴趣大过一切,连钓都不用钓,就自动咬钩了。 面前的赌桌设的是赌大小的局,既然是群赌,那便还就着这赌局,由荷官摇骰子,众人买大小,押定离手。 暮青看了眼赌桌,道:“既然要群赌,不妨定个规矩。” 季延问:“什么规矩?” “既然诸位都想跟我赌,不妨分组,我独自一组,你们一组,押大小时你们商量着来。” 这规矩很简单,即是说开赌后无论买大买小,他们这些人都要买一样的,比如他们买大,她自己买小,这样就能分出他们和她之间的胜负。这个规矩根本就不公平,若她赢了,她可以一个人赢他们一群人的银票,若她输了,他们一群人分她这一文钱。 但越是如此,这些纨绔子弟越觉得新鲜有趣。 拿着千两银票赌一文钱都不在乎了,还在乎一群人分一文钱? 但是有人不知道如何分,当下便问道:“若都督输了,我们这么多人赢了你,你这一文钱分给谁?” 暮青道:“拿剑劈开,一人一片。” 众公子:“……” 季延笑得肚子疼,只觉得他当初在奉县怎么就差点跟她打起来?这人明明就是个活宝!他抱着肚子道:“行、行!待会儿赢了,明儿我就拿红绳拴着一片铜钱碎儿到街上,说这是从英睿都督的一文钱上劈下来的,都督没钱,只这一文,不够输,所以劈了。” 众公子又是一阵儿哄笑,想想那景象就觉得兴奋,纷纷应了这规矩,催促开赌。 玉春楼的荷官就没遇上过这种赌局,暮青押得太少了,少得闻所未闻,按说是不能开赌的,但以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季延为首的盛京子弟都来了兴致,荷官自然不敢扫他们的兴,只得赔着笑摇骰盅。 手上耍了几个花式,那荷官将骰子摇得响亮,博得了几声叫好之后,往赌桌上一放! 喀! 其声沉重,京中子弟们望了眼那骰盅,还没有商量买大买小,便见暮青将那铜板拿了起来,果断地往小上一放!她放得太快了,根本没给他们商量的时间,一群公子有点懵,暮青既然买了小,他们就只能买大了,于是人人掏出银票往大上放。 买定离手,只见赌桌上一面是一个铜板儿,一面是十几张大额银票,那差距大得让荷官的眼皮子都抽了抽,还没开盅,额头上就见了汗。 他是知道骰盅下的点数的。 小! 他既然当着荷官的差事,自然是摇骰子的高手,听声儿就知骰盅里是大是小,不然也当不起这玉春楼的差事。 他知道这盅里的点数是小,现在有一个问题摆在他面前——就这么开,还是出千。 他能当得起这差事,自然还有一个本事,那就是出老千。出千的法子有的是,最简单的是在开骰盅的一瞬拿盅沿儿碰里面的色子一下,将色子翻一下。这手艺讲究的就是个快,他是此道的高手,但今晚却不知道要不要出千。 若出,这本该英睿都督赢的局就输了,但她输的是一文钱,都不够给玉春楼交利钱的,她若输了这局,玉春楼没的赚。但若是不出,这群公子们输了,又怕他们不高兴。 两难之时,暮青淡淡看了那荷官一眼,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古怪的薄刀,她把那刀放在手里把玩,道:“看见我这刀了吗?大漠里杀过不知多少胡人,剖人一只手可是很锋利的。” 那荷官一惊,知道此话是威胁,心惊之时下意识便开了盅。 盅一开,整个玉春楼都似乎静了。 季延为首的京中子弟望着那骰盅下,人人眼神发直。 这、这…… 他们居然输了?! 二楼雅间里,步惜欢临窗瞧着那赌桌,低头沉沉一笑。 看她平日里冷淡正直,坑起人来也是狠角色。 暮青将那堆银票慢悠悠收起来,放在手里数了数。 还不够,这只是开始。 ------题外话------ 嗯,青青的目标,赢回一个国库? 正文 第五十章 心理战术 “运气!运气!”季延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赌桌道。 “蒙的!蒙的!”京中子弟们笑道,荷官刚放盅便买定了大小,不是蒙的是什么? 见暮青将银票数好塞进怀中,谁都没放在心上,常来玉春楼,谁没输过银子?这点儿银子对这些纨绔子弟来说根本不值得紧张,众人嘻嘻哈哈浑不在意,季延甚至笑话暮青道:“藏什么藏?赢了就是你的,还能抢你的不成!” 京中子弟们哄笑,都觉得暮青是以前没见过银票。 唯独曹子安面色不佳,他今晚本就输了几回,又跟暮青冤家路窄,见她赢了自然不高兴,不过他也觉得只是运气,从袖口抽出张银票施舍般的往赌桌上一拍,道:“有本事就再拿!” 暮青不跟他啰嗦,银票收好后桌面上干干净净,还是放着她那枚铜板儿。 季延领着众人纷纷放票,放好后等着荷官再开局。 荷官惯会瞧人脸色,见这些纨绔子弟大多心情好兴致高,便松了口气继续摇起了骰盅,他花式耍得卖力,引得一群公子哥儿连声叫好,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之际,他将骰盅往赌桌上一放! 啪的一声,赌局再开! 暮青拿起那枚铜板儿放在手里把玩,一副犹豫不定的模样,不知该买大还是买小,她拿着一文钱来来回回在大小间游走,荷官的眼神跟着那枚铜钱飘来飘去,飘了几回,暮青的手一顿,停在大处,似下定了决心这回要买大。 荷官拿眼角瞄着她的手,面无表情。 暮青眉头一挑,手忽然一晃,往小处一放! 啪! 买定,离手! 荷官瞪大眼,一口气吸到嗓子眼儿,京中子弟们被这一声脆响惊住,纷纷转头。 他们都还没商量好! “你们太慢了。”暮青淡道,“我说了,我缺银子,你们还是快些商量,多开几局,我多赢些银子。” “嘿!说的好像你能赢似的,你刚刚不也是犹犹豫豫不知道买哪边?运气好赢了一回,还真以为能赢咱们这么多人一晚上?”季延笑了,把银票一划拉,全押去大处,满不在乎道,“倒要看看你这回能不能赢!” “快开盅!” “快开快开!” 一群公子催促着荷官,荷官一脑门的汗,瞥了眼暮青,见她把小刀放在袖甲上磨,刀光来来去去的晃着眼,他只好眼一闭,把盅一开。 赌桌前半天没声音,人人盯着那盅下的点数,直到暮青开始收拾银票,才传来嘶嘶的吸气声。 “嘿!”季延一笑,瞧着暮青,“你小子还真有些运气!” 暮青面无表情,低头数着银票,眸底却隐有慧光。 自然不是运气,心理战术罢了。 首先是荷官的心理,第一局对她来说赢钱最险,因为荷官的心理很矛盾,既怕她赢了季延等人不高兴,又怕她输了玉春楼没钱拿,所以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判断出荷官的微表情。她在买小前,手在往小处移时就看见荷官的眼微微睁大,这是吃惊的表情,表明他没想到她会猜对。虽然他对该让她输还是赢上很矛盾,但是看见她可能会选对的那一瞬间,他还是会忍不住吃惊,所以她抓住了那一瞬间的表情,毫不犹豫地买了小。 而这一局,荷官的心理发生了变化,她已经赢过一局了,怀里的银子足够付给玉春楼,而如果她再赢,京中子弟们许会不高兴,所以这一局她输了才会皆大欢喜。当她看起来要买大时,荷官面无表情,岂不知这面无表情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提示——如果她会赢,荷官定会震惊、紧张、焦虑,哪怕他掩饰也逃不过她的眼。但是他没有,说明她如果买大会输,所以她毫不犹豫地买了小! 再者是这些京中子弟的心理,她让他们一组,商量着一起押大小,本来就是个陷阱。这些贵族子弟骄傲自我惯了,寻常时候他们是主子,说一不二,何时跟人商量行事过?一旦让他们商量,他们必定坚持自我,想买大的不肯让,想买小的也不肯让,吵吵闹闹争执不下,而这段时间给她观察荷官的表情,做出正确的选择足够了! 这才开了两局,待会儿他们再输下去,从觉得有趣到觉得恼怒的时候,吵闹争执会更甚,留给她的判断时间会更多。 这场赌局,开头难,越往后越容易。 “数什么?还怕谁少你一张不成?”季延笑道,一副你财迷也不看看赢的是谁的银子的表情,“咱们这些人就算输的只剩下亵裤,也不会藏你一张银票的!” 他们这些人都是面子比命重的,赌了不要紧,输不起偷偷摸摸藏银票,才会成为盛京城的笑柄。 暮青才不管季延说什么,她坚持数清银票,一张不少后才揣进了怀里。 季延等得都没耐性了,输了两局,他现在心里跟被猫挠了似的,痒得难耐,迫不及待地想开下一局,但是他又说不清楚下一局自己想赢还是想输。 一方面,他想要那一文钱,想着明儿拿红绳提着那铜钱碎儿满盛京城溜达的场面就觉得有趣,因此他盼着赶紧赢。 可另一方面,他又想要寻求刺激,想看看这小子的好运能到什么时候,希望她多赢几局,觉得游戏这么快就结束了不好玩。 刺激,矛盾,迷了京中子弟们的心,除了曹子安想看暮青出丑,其余人反倒更加兴奋,催促着快快开局。 但是再开局,事情就渐渐不好玩了。 运气好像总在暮青一边,骰盅开一局,京中子弟的眼就瞪大一圈儿,起初人人讶异,心道这小子的运气还真好!但骰盅一连开了七八局后,气氛终于渐渐凝重了起来。 运气这玩意儿,一局两局叫运气,三局四局叫运气,一连七八局回回都赢,谁信是运气? 季延狐疑地打量暮青,心道这小子会听色子不成?不然怎么回回下手都比他们早? 他们这些贵族子弟最好玩乐,骑射是花把势,诗画是虚底子,唯独对玩儿愿意用心,什么斗蛐蛐斗骰子,要玩儿就要玩得精,有不少人专门学过怎么玩儿,比如他,他就学过听色。但这得有天赋,且需常年练习,他练了几年也不敢保证回回都听对,怎么这小子就能回回都赢? 最让季延头疼的是,这群公子里有些人也对听色有些心得,下注时这个觉得该大,那个觉得该小,都觉得自己是行家里手,半分都不肯让,每回都是他们一群人吵吵闹闹的时候,这小子就买定离手了。 “小爷就不信了,这事儿还能邪了?”季延挽了袖子,端了小公爷的架子,“都给小爷听好了,下局起,小爷说了算,不得吵嚷!不然别跟着小爷掺和,待会儿自己跟这小子玩儿!” 这时,赢不赢那一文钱已不重要,众人的好胜心都被激了起来。 一是好胜心起,二是季延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身份尊贵,敢得罪他的人甚少,如今他恼了,虽然放了话可以不跟着他赌,但是没人敢真不跟着他,连曹子安都不想得罪他。季延纨绔,但在京中子弟里非常吃得开,得罪了他的人,少有在这圈子里还混得起来的。 于是,不想的,不敢的,总之没人撤赌。 季延拿出张银票往桌上拍,道:“再来!小爷就不信了!” 但是,显然不信不行。 再来几局,结果也还是一样,季延以为没了那些公子的吵嚷,他自己凭听色的本事能赢暮青,但是每回她都比他快! 这场赌局如暮青所料,越往后越容易,她赢的越多,荷官越着急,越希望她输,他这种心情越浓,神情就会暴露得越明显,她判断的速度就越快。 季延却越输越不服,银票一张张如纸片般往桌上放,赌桌拍得啪啪响。 “小爷就不信了!” “小爷不信!” “小爷……” “爷……” 季延手摸进怀里,呃了一声,憋红了脸,不好意思说小爷没钱了。 季延不是第一个输光的,在他着了魔似的一局接一局时,早有人输光了,没钱后就只能退出,默默观赌。季延输光了时,连曹子安身上都没钱了,他今晚原本就输了一阵儿了,带着的银票都输给了季延等人,而此时,季延等人的银票竟都进了暮青的口袋! 曹子安脸色黑如锅底,季延也青了脸。 “接着来!”赌徒心性,季延没钱了还想赌。 “你拿什么赌?”暮青问。 季延一听,抬手就脱衣袍,“赌小爷这身衣袍!” “不要。”暮青冷着脸拒绝,“我只对银票感兴趣,不赌二手衣。” 季延没听过二手衣,但也猜得到意思,大抵就是嫌弃这衣袍他穿过。他顿时气得又想跟眼前这小子决斗,他堂堂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别说他穿过的衣袍,就是他一条亵裤赏个人,那领赏的都得乐开花,今晚居然有人嫌弃他! 暮青的行事作风,季延在奉县是见识过的,知道她说不要衣袍就是不要,可他身上又没银票了,于是只能道:“好!那明晚你可敢再来玉春楼?小爷带足了银票,和你好好赌一场!” “好!”暮青这回答应的痛快。 “那就说定了!”既是输光了,再留在玉春楼也没意思,季延把解了的衣裳穿好,一群公子哥儿便跟着他走了。 “曹公子。”暮青唤了曹子安一声,“你的银票真的不够赢的,明晚多带些,不然不尽兴。” 曹子安眼中含毒,狠狠瞪了暮青一眼,拂袖而去。 暮青怀里揣着鼓鼓的银票上了楼,一进屋,便听步惜欢笑道:“还以为你会把他们的衣裳都赢回来。” “会的,但还不到时候。”暮青走了过去,把一沓银票拿出来放去桌上,道,“今晚才来了十几人,我要看看京中有多少子弟会把衣袍输光,那场面一定很壮观。” ------题外话------ 昨晚卡结尾,没更出来,这是昨天的。 昨天仵作前两册的稿总算修好交上了,出门订年会机票回来的路上在饭店一条街上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走路踩到老鼠,结果一看是只刺猬!OTZ,多年没见到野生刺猬了,捡回家里先养着,养好再放回山上。不知道这货吃什么,结果发现挺喜欢喝元宝的奶粉……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持家与养家 步惜欢闻言目光深了些,笑道:“你想瞧的是朝中各府的家底儿吧。” 暮青坐去桌旁,将那沓银票拿起一张张的分开,银票上盖着盛京城中银号的大印,还有各府的小印,一看就知是哪家府上的。她今晚赢的这些银票,并非每张都是千两面额,其中有不少小面额的。京中子弟好面子,出门瞧着怀里揣着一沓银票,其实其中只是有几张大额的装装门面,剩下的都是小额的。 从这些银票上一可看出这些京中子弟在家中的地位,而可一窥各府的家底儿。 比如说曹家,暮青拿到的盖着曹府小印的银票大面额的最多,总数竟然近万两!曹子安这户曹尚书府的庶子可真算得上财大气粗了,即便他娘是谢家女,他这零花钱的数目也够惊人的,季延等十多人的银票加起来才三万两,可想而知曹府的底子有多厚。 暮青将银票推给步惜欢,道:“一晚上就这么多,真是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 爹在世时,年俸才四两银子,她和爹省吃俭用,二两银子能用一年。 她今夜赢的这些银子未必是这些贵族子弟一夜的零花银,也许是月例,也许是平日攒的,日日带在身上充门面的,但这也够多了。 步惜欢懒洋洋的拿过来瞧了瞧,淡道:“士族门阀,累世公卿,家底儿自然厚实。你今夜瞧见的这些人,日后可都是要为官的,你瞧瞧他们可是为官的料子?” “我瞧他们都是捞钱的料子。”暮青冷笑一声,这些世家大族中的子弟,承习家学,为官入仕极易,有才无才的都能入仕,哪怕是纨绔无才的庶子,各府为了面子上好看都会捐个官儿,谋个闲散差事,领着朝廷的俸禄吃一辈子的空饷。而各府的嫡子更甚,有才学的倒也罢了,无甚才学的也会受家族举荐入朝为官,为官后多数人是为家族谋利,真正为国为民的太少。 士族制度弊端颇重,当官的不为社稷,想为社稷的又不易为官,大兴的为官制度已经到了必须改革的时候了。 只是步惜欢尚未亲政,改革不易,时机未到,暮青对于改革选官制度的想法便没有多说。 “朝中上品无寒门,确是需选贤任能,只是时机未到。”步惜欢漫不经心地将银票放去桌上,想法跟暮青不谋而合。 但银票刚放下,他又拿起来了,数了数便笑了,“一晚上就赢了四万多两银子,我倒想瞧瞧你这几日能赢多少。” 今晚季延等人不过是她的饵,往后来的才是鱼,她这是要在盛京掀一场大风浪! 在盛京城里搅动风雨多数有险,若是往日他必担心她,但如今她已在朝中誓期破案,早成了朝臣的眼中钉,不掀风浪也是有险,他倒是赞成她将风浪掀得大些,浪小了有人不怕,大些把人掀去海里,忙着保命才不会想着害人。 “那就要看看来的人有多少了,我只是怕这回之后,没人再敢跟我赌钱了,不然国库没银子的时候就赌上几回,保准救急。”暮青道。 步惜欢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他易了容,容颜虽普通,眸光却如湖波,晃得人都醉了,“夫人真是持家有道,贤妻也。” 谁是他夫人! 暮青面色一凉,却懒得辩,辩了也没用,这人不是没记性,而是没脸皮。比起这事,她有更需要纠正他的,“这不叫持家,这叫养家。省出来的叫持家,赚回来的叫养家,概念不要弄错。” “嗯。”步惜欢笑得更愉悦,她性子一本正经的,容不得一点儿错,没理会那夫人的称呼已经是可喜的进步了。他把那些银票收起来,笑道,“那日后为夫持家。” 暮青面无表情走过去,把那沓银票又从步惜欢怀里摸了出来,道:“我留着这些银票还有用,办完了案子再给你。” 步惜欢笑着抚了抚胸前衣襟,方才她伸手进来,触及之处如被猫儿的爪子挠过,滋味甚痒。他目光深了深,忽然一笑,伸手又把银票拿回来放回了怀中,道:“回府再给你,这一路上,你拿着不安全。” 暮青听了直皱眉头,季延他们今晚刚输,还没输到无法跟家里交代的地步,不至于有人会在路上埋伏,她今夜拿着银票回去,路上怎会不安全? 刚想说,步惜欢已起了身,道:“回府吧,快四更了,送你回去我还要回宫。” 暮青一听,果然点了头,“好。” 步惜欢今晚本就不该陪她来玉春楼,别以为她没看出来,听说她要来青楼,他那脸上的笑跟刻上去似的,随后便要了张面具跟来了,连宫都不回了。眼下已经快四更了,回去的越晚越容易出事,还是快些回府才是正事。 暮青想着这事,把要纠正步惜欢那句“不安全”论调的事便抛到了脑后,想着不过是银票,谁路上拿着都无所谓,于是便和步惜欢下了楼去。 她走在前头,没瞧见身后男子眸底浓郁的笑意。 到了大堂,那迎暮青进来的龟奴已听说了她赢钱的事,满面含笑的迎了上来,问道:“都督赌技甚高,小的佩服!如今夜深正好,都督可要挑几个姑娘瞧瞧?” “不用了。”暮青直接便往外走,龟奴一愣,她走倒没什么,只是银钱还没付呢! 龟奴笑了笑,刚想开口,面前便横来两张银票,步惜欢把银票给了龟奴便跟在暮青后头出了玉春楼。 “给了多少?”走出长街后暮青才问。 “两千两。” “……”暮青半天没说话。 “怎么?”步惜欢问。 “看来除了养家和持家,我应该再告诉你什么叫败家。” “……” 回到都督府,暮青直接进了阁楼,上楼后便道:“好了,银票给我,你回宫去。” “好。”步惜欢答应的痛快,手往怀里摸时,却忽然一伸手,拉了暮青伸过来要银票的手,一把将她给带到了怀里。 暮青顿怒,听男子在她头顶沉沉一笑,道:“要银票,你来取。” 暮青一愣,随即脸色更寒,这才明白了某人为何非要自己拿着银票,怕路上不安全是假,骗她从他怀里再拿一遍才是真! 得知了步惜欢意图,暮青自然不会顺着他,只是他似乎太了解她的性子了,将她带来怀里时便一只手锢住了她的腰身,一只手捏了她的腕脉,甚至顺道点了她腿上的穴道,让她拿不出解剖刀来,甚至连踩他一脚都办不到。 这人平时看着慢悠悠的,总是漫不经心懒懒散散,行事却如雷霆,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且算无遗漏。 “你不想回宫就……”暮青自然不肯就范,但话没说完,唇便被人堵了上。 男子的吻不似以往那么由浅入深,吻住她便是风雨如骤,深深纠缠,似要抵死缠绵,天荒地老。但这一吻其实短暂,只是极深,步惜欢放开暮青时便解了她的穴,暮青眼前阵阵泛黑,尚且晕着,手里何时被塞进了银票都不知道。 “我还真是不想回宫。”步惜欢叹道,他从来就不想进宫,只是时势逼人罢了,“歇着吧,晚上不必早去玉春楼,等我来。” 说罢,他便将暮青抱起送入床榻,这回没点她的睡穴,只给她盖了被子放了床帐便出了阁楼。 * 暮青次日果真没早去玉春楼,她不是为了等步惜欢,而是多让京中子弟等些时辰对她有好处,他们等得越心焦,才会越急着开赌,心不静,赌起钱来自然对她有利。 步惜欢来时,月杀送了张面具来,戴上后竟是月杀的脸。 昨晚事急,只能随意寻了张面具,但京中还是有知道暮青身边有哪些亲兵的人,为防万一,步惜欢命月杀准备了自己的面具献了上来。只是一日的时间,魏卓之又不在城中,暮青不知这面具是谁做的,但想来步惜欢自有法子,上回他给了她刺月门在盛京城里的暗桩,刺月门乃江湖门派,这种事自然拿手。 两人到了玉春楼时是三更天,与昨夜一样的时辰,玉春楼里却与昨夜全然不同。 大堂里季延为首,足有三四十名京中子弟,而楼上雅间的门今夜都开着,桌子搬了出来,不少人围桌而坐,凭栏而望,显然是昨夜之事已经传开,今晚都是来看赌局的。 玉春楼是官字号的青楼,今夜却热闹如赌坊! 暮青愣了愣,不是因这楼中热闹景象,而是因来的人,“你怎么来了?” 元修立在大堂当中,正瞪着她。 这事儿早朝时他还不知道,回府路上遇见季延才知道的,听说她昨夜来了玉春楼,今夜还要来,他怎能放心的下?他知道此事后本想去她府里劝她别来,毕竟这地儿是青楼,她是女子,不合适来这等地方,但想着她来此应该不是出于好奇,更像是为了查案,既如此,劝她她也不会听,他便只能跟来瞧瞧了。 “听说你赌技好,来瞧瞧。”元修挤出个笑来,他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 暮青挑挑眉,又看向楼上一人,那呼延昊又来干嘛?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盛京赌神 暮青看见呼延昊时,心便沉了沉。 糟了! 糟的不是呼延昊来了,而是五胡使节在盛京城里行走,身边陪着的大兴官员,呼延昊既在,那必有朝官在此! 暮青往胡使身后的雅间里扫了眼,隐约可见里头坐着人。暮青顿时皱了眉,昨晚她来玉春楼前曾让月杀查过,主和派的朝官前些日子常陪五胡使节寻花问柳,但这几日没了动静儿,议和赔偿事宜让双方闹得有些僵,胡人已几日未出驿馆。 今日怎么就来了? 此事可真不凑巧,原本暮青算好了,她昨日才在朝中将抚恤银两案担了下来,朝官们定在家中忙着做账,这几日没心思逛青楼,她正好来玉春楼走走,来个出其不意。 如今正在查贪污案,昨夜季延等人输了银子,她猜他们定不敢在家中张扬,果然今日早朝时朝中还没动静儿。以这几日各府的忙碌情形来说,她本以为能瞒个三日,可今晚不慎撞上了主和派的朝官,看来这事儿今晚就瞒不住了。 事已至此,那就只能今晚闹场大的了! 暮青冷冷瞪了呼延昊一眼,呼延昊见了,眉头挑得老高。 这女人为何瞪他? 他们今晚一时兴起来了玉春楼,来时见雅间的门都开着,人都到了外头,都说今夜有赌局看,却谁都不知是和谁赌,那些大兴贵族子弟在大堂里等着,一个个口风严着,谁都不肯多说。于是他便起了兴致,也命人将桌子搬出来,凭栏坐在等人来,谁想到等到的会是她? 呼延昊迎着暮青冷刀般的目光,兴味地一笑,她果真跟那些无趣的女子不同!大兴女子都太无趣,沦落青楼的女子也不过是擅长些歌舞诗词,无趣得很!还是这女人好,身为女子敢来青楼,还会赌钱? 有趣! 他倒要看看她赌技如何! “你真要赌?”元修问,他听鲁大说过,她赌技甚佳,只是军中不得赌钱,他一直未亲眼见过。今夜她来此,他知道她是必赌的,只是不能换个地儿?此地毕竟是青楼。 说话间,元修看了暮青身后一眼,有些诧异。 月杀平时把她看得牢牢的,恨不得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竟然会让她来玉春楼? “不然我是来寻花问柳的?”暮青看了元修一眼。 元修眉心一跳,无语摇头,寻花问柳这种话她也说得出口,真是不把自己当女子!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季延这时开了口,目光古怪。 昨晚图一时新鲜,如今回过味儿来,总觉得不对劲。这小子刚来盛京,宅子是圣上赐的,又没听说他要娶妻,哪来的事需用银钱?既无事需用银钱,她赢他们数万两银子有何用意?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又觉得许是自己想多了,在西北时他曾听说过她好赌,鲁大在江南征兵时曾被赢了三千两去,两人不打不相识。好赌之人手痒,来趟赌场倒不是稀奇事,但眼下朝中多事,他有些懊恼昨夜被新鲜冲昏了头。 但后悔没用,银子已经输出去了,这事儿要是被家里知道了,怕又是一顿家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钱赢回来。因此他今早将昨夜聚赌的京中子弟都叫去了望山楼,言明此事利害,让他们谁也不得张扬,还有银子的去家中再拿些银子,没有银子的去把朋友找来借借,总之今夜同到玉春楼把输的银子赢回来! 这小子赌技高超,他怕今晚输得更难看,今早便特意去宫门前等元大哥下早朝,约他今夜同来玉春楼,若是他们赢不回来,便请元大哥帮忙说合说合,这小子是他的旧部,总不会不给面子。 当然,他可以直接请元大哥劝她把昨晚赢的银票都还回来,但他昨晚输的太惨,想想就心里痒得慌,想跟这小子再一决高下!反正元大哥在,他不怕! “昨晚闹哄哄的,今儿咱们换个方式赌,敢不敢?”季延挑衅道。 “没有敢不敢,只有接受不接受。”暮青见今晚赌桌前放了两把椅子,荷官不在,便知季延是想和她单挑,她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从怀里将昨夜赢的银票全数拿出来放到了桌上,道,“你想怎么赌,说出来听听。” 这些人已经入套了,她就不拿那一文钱出来了,昨晚那钱是饵,他们吃了,今晚胃口大了,可不会吃了。但无论他们是想吃那一文钱还是想吃这些银票,只要想赌,她就能让他们陷得更深! 果然,昨晚参赌的一群京中弟子看到自己输的银票,眼神狼一样的冒光,恨不得抢回来! 昨晚玩得太疯了,今早季延把他们叫去望山楼,他们才知事情严重,这些银子不多,但若家里知道了,他们一顿家法是挨定了!可是没办法,银子已经输了,今晚只能硬着头皮再来。 季延说了,今晚换个花样赌,他们就不信,这小子还能总赢? “你会听色吧?”季延坐去暮青对面问道。 “不会。”暮青实言道,她会摇骰,在国外读书时去赌场实地研究微表情,专门练过两年,后来回国工作,顾霓裳又教过她五花八门的出千技巧,在摇骰方面,她是高手,但听色还差些火候。 “少来!”季延不信,这小子不但会听色,而且本事比他好,不然昨晚怎么能又快又准?季延一笑,道,“小爷就要跟你赌听色!” 她本事比他好,他反而更兴奋些。 “怎么赌?”暮青神色不动。 “小爷摇骰子,你听大小,听准了,小爷还有银子输给你,听不准,昨晚赢的银子给小爷还回来!” “行!”暮青一口就应了。 “痛快!”季延一笑,深看暮青一眼,这小子还说她不会听色,不会能答应得这么痛快? “但是我不会听色,小公爷想跟我赌听色,我不想扫你的兴,所以我陪你赌,你让我猜,如何?”暮青接着道。 “猜?”不仅季延愣了,玉春楼大堂里观赌的都愣了,季延问,“怎么猜?” “我不会听色,你要赌这个,我只能用猜的,所以我要求一局猜三次,以最后一次作准,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如何?” 还有这样的? 大堂里顿起议论声。 今夜赌桌周围的人除了昨夜参赌的京中子弟,其余人都是被哄来的,来之前他们都以为是来玉春楼消遣买乐的,到了以后才知道是昨夜不少人输光了银子,找他们救急来的。直到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进了玉春楼,他们才知道昨夜赢钱的人是谁,昨夜的赌局他们没见过,但既然她能赢,应是高手才是,怎么今晚听着一点儿都不像? 赌钱其实很多时候确实要靠猜,但是猜赌没面子,这京中子弟赌钱,哪个不是不懂也要装懂? 这人倒好,明摆着跟人说不懂,要猜赌,她也不嫌丢人? 但随即便有人释然了,这周二蛋虽是江北水师都督,官居三品,但半年前还是一介贱民,拿有那么好面子? 呼延昊在楼上扬了扬眉,搓了搓下巴,这女人搞什么花样?她在地宫里时,能把他骗进那条白玉甬道,他总觉得她这话定有陷阱。 元修嘴角抽了抽,默默别开眼,不忍看季延,他今晚会输到袍子都不剩的。 暮青看着季延,等他同意。他会同意的,他的心理太容易猜,昨夜输得太惨,他一直以为她会听色,而他也热衷于此道,今夜跟她在听色上一较高下的愿望很强烈,所以只要她同意跟他赌听色,只要不是太出格的要求,他都会同意的。她明说了她不懂听色,要靠猜的,在心里猜也是猜,说出来也是猜,她只是要求三次机会,不过分。 对待一个有强烈愿望的人,首先要满足他的愿望,随后再稍微的争取规则的变动,以达到对自己有利的目的,这是最基本的心理操纵术。 “行!”季延思索了一阵儿后,果然点头答应。 这小子都不顾猜赌丢面子了,他还能说什么?反正他就想和她比听色,她用听的也好,用猜的也好,是骡子是马,一会儿就知道! “那可以开局了。”暮青道。 “好!”季延拿出一千两银票来往桌上一放,道,“你可听仔细了!” 暮青不说话,找出张盖着镇国公府小印的银票推出去,季延看见那小印,眼神一变,便开始摇骰。他在盛京城里胡闹了好些年,玩骰子是专门练过的,花式虽不如荷官精彩,但也有模有样,周围不时有叫好声,季延眉梢眼角渐见飞扬的神采,摇了会儿往赌桌上啪地一放! “猜吧!”季延盯住暮青,神采奕奕的眼底隐见精光。 暮青却瞧着那骰盅,没马上就猜,看起来像是真不懂听色,看了好一会儿,她才不确定地看向季延,问:“小?” 她嘴里说着小,声音也小,周围立刻便传来阵阵笑声,那些被哄骗来救急的京中子弟皆摇头失笑,就这样的人,昨晚竟能赢了那么多银两去? “大?”暮青又不确定地问季延。 周围笑声更大,只觉得这样的人昨夜能赢钱,真是交了八辈子的好运! 暮青充耳不闻嘲笑声,她看见季延面无表情,但按着骰盅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桌上的烛火照着他的眼,瞳孔扩张了些,她随即便道:“大!” 众人皆看向季延,季延微怔,盯住暮青问:“你确定?” “确不确定我都猜过三次了,这是先前说好的规矩,开盅吧!”暮青道。 这话一出,众人频频点头,声声催促。 “正是,说好了的规矩,猜错了也该开盅了。” “快开吧!” “季大哥,开盅啊!” 季延在催促声中眼底渐生复杂意味,把骰盅一开,负气地丢在一边,众人齐望那三只骰子时,他瞥了一眼便将银票推给了暮青。 赌桌四周沉寂了半晌,随即炸了锅。 “这、这……” “赢了?” “猜赢的?” 呼延昊在楼上兴味的一笑,还真赢了? 元修把脸转向一旁,强忍着笑,他知道鲁大当初那三千两是怎么输的了,这哪叫赌,根本就是她在坑人! 今晚刚来的京中子弟都觉得是运气,昨晚输钱的那些可不这么认为,一个个心里觉得古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古怪来。 “再来!”季延道,他心里的古怪感更强烈,但越发觉得看不透暮青。说她是高手吧?她说不会听色,说她不会吧?她居然能赢! 这一局是运气还是另有玄机,他一定要弄清楚! “再来可以,不过,这样赌没意思。”暮青道。 “你又想怎样?”季延皱眉问。 暮青在昨晚赢的银票里翻了翻,将季延的那些全数拿了出来,往旁边一放,道:“这里这么多人,不妨都来赌一赌,就拿我们两个这场赌局的输赢开个局。还是刚才那局的规矩,你摇骰,我猜大小,三局两胜制,让大家赌赌看我们两个谁会赢。如果我输了,昨晚你输的银子都在此,一张不少的还给你。如果我赢了,你今晚带来的银子全数归我,如何?” “听着倒是刺激!”季延道,拿他们两人的输赢开赌,确实比就这么赌好玩儿多了。 他知道昨夜输得太惨就是因为贪图刺激好玩儿,可是好赌之人遇上的这种事就像猫儿遇上了腥,不赌难受! “小爷赌了!”反正元大哥在此,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的事又跟镇国公府没关系,他怕什么? 季延答应得痛快,其余人却拿不定主意,昨晚输的银子自然没人不想拿回来,可是该赌谁赢呢? 昨晚赌过的人想赌暮青赢,但又怕惹季延不高兴。今晚被拉来救急的人里倒是有想赌季延赢的,他们觉得猜赌赢了纯属运气好,暮青都说了她不会听色,谁赌她赢谁就是傻子!但也有人觉得并非运气,不然如何解释昨夜之事?还有人不想赌,朝中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暮青的身份实在有些特殊,还是不赌的好。但想赌的人也也有自己的理由,身为朝廷命官,来青楼赌钱本就有违朝廷法例,若被御史知道了,必遭弹劾!她敢行此事,他们为何不敢赌? 于是寥寥几个不敢赌的退去后头,敢赌的、想赌的,一番压注,赌暮青赢的和赌季延赢的竟然各占半数。 赌暮青赢的那些京中子弟多是昨晚输钱的,他们瞄了几眼季延,见他没什么不快的神色,这才放了心。只是其中有一人让众人颇为意外,那人竟是与暮青有些仇怨的曹子安。 他竟赌暮青赢? 曹子安站在暮青身后,眼往元修出瞥,若非元修在此,他才不会赌一介村野匹夫赢!上回得罪了元修,他去相府赔罪,元修也没有见他,父亲为此动了怒,这些天他在家中日子可不好过,若是今晚他站在暮青这边,元修见了许能原谅他,如此一来,哪怕他昨夜输了钱,家中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他了。 众人各有心思,赌局开始,季延摇骰,暮青猜赌,三局两胜。 与开场那局一样,季延耍了几个漂亮的花式,往桌上一放! 暮青猜时还是一副犹豫之态,“大?小?” “到底是大还是小?” “小!” 暮青话音刚落,便有人催促,“快开快开!” 季延却没动,拧着眉头问:“你确定?” “确定。”暮青淡道,那神态仿佛与方才猜赌时的犹豫不同,看着真是十分确定。 季延又看了她一会儿,还没开盅,脸上的严肃神色就绷不住了,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哈哈!你猜错了!” 话说完,他把骰盅拿开,意气风发地往旁边一放,只觉胸中沉郁之气顿散,他终于赢了这小子一回了! 暮青身后嗡的一声,从昨夜到今晚,不知赌了多少局,她还是第一回输! 季延身后的京中子弟则面含得意的笑,果然刚刚是运气! 连元修和呼延昊都愣了愣,他们也是头一回见她输,无论是在什么事上。 唯独暮青身后的亲兵长低着头,看着面色沉肃,眸底却有流华隐动。 暮青端坐在赌桌前,视周围目光如无物,道:“你只是赢了一局,别忘了我们的规矩,三局两胜。” “小爷怕你?来!”季延一笑,摇了一会儿骰盅,往桌上一放,“猜!” “大?”暮青又猜,这回看着似乎有些急着想赢,竟只猜了这一次便道,“大!开吧!” 暮青身后的公子们顿急,为何不多猜猜? 季延身后的人哈哈一笑,“快开!她自己就猜两回的,可不能说咱们不让她猜。” 季延这回却还是过了半晌才把骰盅拿开,只是脸上没了刚才的笑意——结果是大,这局暮青赢了。 这回两人身后下赌的人心情顷刻反转,一半欢喜一半愁。 还有最后一局。 最后一局季延摇得格外用心些,暮青瞧着,他的耳廓都在动,放下骰盅后,还开了条小缝儿,自己瞄了一眼,随后道:“猜吧。” 这回暮青看起来也很慎重,盯着那骰盅半晌才猜道:“小?大?” 四周的气氛都是死寂的,她确定的时间格外的长,竟等了有小半盏茶的工夫才道:“小!” 看她的模样很像是赌运气般,把心一横,听天由命。但这回天意运气似乎都没站在她这边,她话音落下的一瞬,季延就满面红光地跳了起来,大笑道:“哈哈!小爷赢了!小爷赢了!” 他高兴的都忘了开骰盅,一名京中子弟凑过来帮他开了盅后,赌季延赢的那些公子才欢呼了起来! “赢了!拿银票来!”季延把昨夜他输的银票都捞了过来,长这么大,从来没觉得如此珍视几千两银票。 暮青身后的京中子弟们却脸色铁青,这是玩儿他们?昨晚跟她赌,她神一般的差点连他们的裤子都赢了去,今晚赌她赢,想着从别人身上赢回些银两来堵上昨晚输掉的窟窿,怎么她就输了?看着自己从家中偷拿出来的银票和借的银两都被赌季延赢的人分了去,这些京中子弟的脸都黑了。 这可如何是好?本想把钱赢回来,却越输越多,回府去怕是要被打丢半条命! “你也有输在小爷手上的时候,老天有眼!”季延在奉县时吃过暮青的闷气,昨晚又败在她手上,今晚赢了,只觉从边关回来后挨家法思过的郁闷一扫而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呼延昊皱眉,这女人怎么回事?要输也该输给他,竟输给这等小白脸!他看了眼季延眉眼飞扬的样子,越看脸色越阴沉,忽然起身,下了楼来。 众京中子弟见到他皆面色一变,呼啦一声散开,元修面色一沉,往暮青身前一挡,呼延昊冷嘲一笑,“本王送钱来的!” 说话间,呼延昊将一只绣着黑鹰的荷包往赌桌上一丢,里头骨碌碌滚出几只绿宝石珠子!五胡金银匮乏,但盛产宝石,京中贵族颇爱,只是战事频繁,闭关多年,少有商队来往于大漠边关,物以稀为贵,这些宝石在大兴贵族眼中格外珍贵些,而呼延昊扔到桌上瞧着竟有满满一荷包!瞧滚出来的那几只绿宝石的成色,莫说是千金,就是万金也值了! 一群京中子弟眼都直了,暮青抬眼看向呼延昊,见他脸色阴沉,道:“没钱赌了,本王给你,不准输给这小白脸!” 季延的白脸蹭的红了,一蹦老高,撸了袖子,高声道:“你说谁小白脸!” “油头粉面,不是小白脸是什么?”呼延昊一咧嘴,牙齿森白,比季延的脸白多了。 季延气得印堂犯青,怒极反笑,“小爷跟英睿都督赌钱,关狄王一介外族人何事?” 元修的脸色也不好看,墨袖一拂,赌桌上重如沉铁的荷包如碎叶般扫向呼延昊,呼延昊反手一接,眼眸微眯,两人的目光凌空相撞,一如铁石,一如弯刀,沉重的,锋利的,看得周围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元修道:“英睿是我大兴人,银钱不够也不劳狄王操心。” 呼延昊半分不让,只是还没开口,暮青便冷冷扫了他们两人一眼,道:“我看你们眼神都不好使。” 她刚才只输了季延的那些银票,手旁少说还有三万两的银票,他们是怎么才能办到无视这些银票,口口声声说她没钱可赌的? 元修看了眼暮青手旁,他不是没瞧见,这不是呼延昊捣乱,他顺口一说吗? 呼延昊哼笑一声道:“那也叫钱?” 此话一出,昨晚输钱的那些京中子弟脸色难看了,他们输的那些都不叫钱?这胡蛮敢再妄自尊大些吗?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暮青冷声道:“想看的,闭嘴!不想看的,出去!” 元修闭嘴,呼延昊眼一眯,觉得暮青忒不识好歹。 步惜欢立在暮青身后,一直半低着头,不急不恼。他不急,他知道,好戏在后头。 季延懒得跟呼延昊吵,坐回赌桌旁道:“接着来,小爷还想多赢你几回呢!这回敢不敢把昨晚赢的都赌上?” 他反正已经把自己输的赢回来了,做个顺水人情帮帮一群酒肉朋友也不是不可,只是呼延昊捣乱,坏了他的心情,本想多玩几局的,如今一局定输赢算了! 昨晚参赌的那些京中子弟闻言面色皆有死而复生之态,有些方才赌暮青赢的,心中不由对季延生了愧意,纷纷从暮青身后战去季延身后。 这一次,没人赌暮青赢。 季延笑道:“刚刚狄王的话也不算说错,你瞧我们这么多人呢,你手里就只有三万两银子,不够啊。” “我这儿有!”元修和呼延昊齐声道。 季延嘴角一抽,怎么元大哥也掺和进来了? 暮青却理也没理两人,道:“我还有座圣上赐的宅院,押上总够了吧?” 众人闻言嘶嘶吸气,那宅院他们都听说了,在鹭岛湖呢!虽然三进的宅子小了些,但鹭岛湖的宅子如今可是有银子也买不着,若是押上,的确可赌! 季延愣了愣,“这不好吧?若是输了,你住哪儿?” “我随便租个宅子就能住,反正三个月后要出城练兵,那时住军营,我留着宅子也用处不大。”暮青道。 这话也有些道理,但季延总觉得有些不太厚道。 “空口无凭,都督可派人回去取地契房契?”一名京中子弟问。 季延听了这话就皱了眉头,回头道:“取什么地契房契?都督乃元大哥的旧部,难道还会说话不算?” 那人一听就知自己多嘴了,忙赔笑闭了嘴。 “回去取太麻烦了,空口无凭,我可以立个字据。”暮青说着便唤来了玉春楼的人,笔墨端来赌桌上,她当众便立了字据。那字清卓,凤舞龙飞之姿,看得赌桌周围的京中子弟纷纷讶异,众人都听说暮青是村野匹夫出身,谁都没想到她竟写得一手好字! 字据立罢,暮青和那些银票放在了一起,道:“好了,开局吧。” 季延立刻便摇了骰盅,放下后,暮青猜了两遍,第三次确认道:“大!” 季延面色古怪,把骰盅一开,点数却是小,他摇头笑道:“看来你是真不会听色,你昨晚是怎么赢的?” 这是他最不解之处。 “你赢了我这回,我就告诉你。别忘了,还有两局。”暮青不到最后不肯多说,只道,“提醒你,我虽押了宅子,但你们押的也是今晚的全数身家,你可要好好摇。” “这事不劳你操心。”季延傲然一笑,仿佛胜局就在眼前,但将骰盅放在桌上后,他还是开了个小缝,自己先瞧了眼。 暮青见了眸光微动,季延有些得意忘形了,他认真时,摇骰听色许不会有错,但若因事分心,那就未必了。她是看着他的表情断大小的,若他以为摇的是大的,而实际是小的,那她便输了。所以她给他施加了心理暗示,这大堂里的人这局都赌他赢,背负众人的期望对常人来说都会有些压力,因为不容有失,他便会变得不自信,因此在开盅前会再三确认。她要的就是他事先确认下骰盅里的是大是小,然后,后面的事就简单了。 前头的赌局不过是假赌,这两局才是真赌。 于是,事情简单到暮青连三回都没猜上,她猜了大,便见季延的目光焦距锁定,脖子僵硬,她便知道他紧张,于是连小也不必猜了,直接说道:“大!不猜了,开盅吧。” 季延身后的公子们又开始催促他开盅,他把那盅移开,气氛便一静。 居然这回猜对了? “无妨,上一局也是最后才定的输赢,小公爷不必放在心上。”有人安慰道,也不知这话是在安慰季延,还是安慰自己。 但显然,如此安慰并无作用,如今一胜一负,下一局便是生死之局了。 这一局,季延心中压力颇重,摇罢偷偷开了骰盅看了两次,才开口道:“都督猜吧。” “大?”暮青猜。 只见季延的脖子在那一瞬僵得都不会动了,但片刻后,他笑了笑,打了个哈欠,似真似假道:“反正不是大就是小,都督可要想好,猜错了宅子就没了。” 暮青却不受他这话的影响,他那脖子僵硬的动作已经是典型的冻结反应了,他刚刚还打了个哈欠,更加说明他紧张。人有时打哈欠并不是因为困,还有可能是因为紧张,紧张时打哈欠是一种深呼吸的方式,更多的氧气可以让人缓解紧张。有些人紧张时因为不想被人看出来,便会故作姿态,但其实有时会适得其反,将他的心理暴露得更多。 但暮青看起来却像是受了季延的影响,盯着那骰盅许久,不确定地再问:“小?” 季延面无表情,却暗暗松了口气。 这口气刚松,便见暮青耸了耸肩,道:“反正是最后一局了,宅子都赌上了,不妨再加一加码。” “都督还有什么可加的?”季延警惕了起来,问。 暮青看了他和他身后的那群京中子弟一眼,道:“没别的可赌的了,就赌身上的衣裳吧。” 季延听了一愣,反应过来哈哈笑道:“我还以为要赌什么,竟然是衣裳!都督要赌衣裳不是不可,但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套衣裳,都督身上就一套,这不行!” “你想如何?” 季延摸着下巴嘿嘿一笑,“小爷也不要别的,你要是输了,把亵裤也留下!” 哪知这话一出口,对面两道目光瞪来,元修沉声斥道:“胡闹!” 呼延昊倒笑了,只是那笑有些狰狞,看起来像草原上的狼。 季延被斥得有些委屈,谁叫这小子昨晚嫌他的衣袍是穿过的?她昨晚先瞧不上他的,今晚却又提出要赌衣裳,以他季延的作风,当然要报复一下。不就是条亵裤吗?军中哪个汉子没遛过鸟?元大哥在西北戍边十年,早该习惯了才是,怎么还斥责他胡闹? 暮青身后,步惜欢抬头瞧了眼季延委屈的脸,缓沉一笑,那笑不辨喜怒,但意味深长,只是被元修和呼延昊遮了,季延没瞧见,只听暮青道:“行!” 元修眉头一跳,倏地回身! 呼延昊都愣了,草原上的女子都没她这么豪放! 季延乐了,刚才的紧张被这事给冲淡了,点了点头道:“都督果然爽快!” “大!开盅吧!”暮青猜得也挺爽快,最后一次的机会竟无半分犹豫,其声断然。 季延的脸却顿时青了,再也笑不出来。 众公子在他身后,瞧不见他的脸色,只觉得紧张,纷纷低头看向季延。元修和呼延昊站在季延对面,却将他的脸色看得清楚,呼延昊大笑一声,“小白脸输了!” 季延原本铁青的脸因为这话顿时成了青黑,他身后一群京中子弟大惊,见季延的手还按在骰盅上,恨不得将他的手拿开,开盅瞧瞧,说不定是那胡蛮故意吓他们呢? “开吧。”元修道,“敢赌就要敢开,不敢开,我帮你。” “谁说小爷不敢?”季延受不得激,一把拿了骰盅,“输了就输了!不就是一顿家法,一身衣裳?” 他这个时候倒成了一条好汉了,但看见那盅下输局的一群京中子弟却面如死灰,不是人人都像季延这般是府中独苗,挨家法也不挨得太重,如今输了这一局,满盘皆输,今晚回府衣裳都没了,必定惊动府里,到时还不得被打残? 一时间,还没回府,大堂里便人人哀嚎,唯独曹子安铁青着脸。今晚他起初赌暮青赢,元修无甚表态,如今他又输了,这可如何是好? 季延郁闷地看向暮青,问:“你到底是怎么赢的?” 暮青忙着收拾桌上纸片般的银票,头也没抬道:“你输了,所以你没有权利知道。” “但我总有权利知道你之前那一局是不是故意输的吧?”季延沉声问。 这事儿他一开始真没想到,如今看见暮青收拾满桌的银票,心中才有古怪的念头闪过——这些银票可是他们这些人带来的全部银两!开始那局,她提出以两人的输赢开一场赌局,既然是赌局,自然有赌他赢的,也有赌她赢的,假如那一局她赢了,她赢的不过是他手里的银两,至于那些以他们两人的输赢下注的人,他们的输赢他们自己算,银票根本不会到她手上。但是那局她输了,她还连累她身后的那些人把银票都输到了他们这边,而接下来再赌,她身后自然就没人了,又出现了昨晚的情形,她一个人赌他们所有人。而今晚更狠,只是一局,她就赢光了他们所有人! 这结果不得不让他怀疑,她前头那局不会是故意输的吧? 众公子面色一变,元修和呼延昊也回过味儿来,两人看向暮青手里那厚厚的一沓银票,再一回想这赌局,心中顿明。 呼延昊仰头大笑一声,笑得恣意——她真的狡诈得像母狼! 元修长长呼出一口气——害他白担心一场! “你猜。”暮青这时已收拾好了银票,她将那沓厚厚的银票往怀里一塞,对季延等人道,“脱衣裳!” 季延顿时苦哈哈地看向元修,“元大哥……” “愿赌服输。”季延还没开口相求,元修便打断了他,他知道他想求什么,但是他也知道,暮青绝非财迷,她来玉春楼赌钱八成是为了查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事关军中将士,他不可为季延求情。 “可军中银两一案跟镇国公府没关系,元大哥,咱们是发小,你是知道我祖父的,这事儿怎会跟他有关?”季延也知道事关西北军,元修定然以军中将士为重,但正因为他笃定此事跟镇国公府无关,所以才想让元修求求情。他祖父为人为官如何,元修最清楚,他儿时常去镇国公府,他的骑射启蒙还是他祖父教的呢! “有关无关,查过才知。”暮青看了眼大堂里的人,将银票又拿了出来,当众道,“若与军中抚恤银两一案无关,这些银票如数奉还!若是有关,那就对不住了。” 与贪污案有关的,她会交给步惜欢收归国库,日后发给军中将士的家眷。 这些京中子弟原还不确定暮青来玉春楼赌钱是为了查案,有人甚至觉得她身为朝廷命官,赌钱本就有违国法,因此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听她把话挑明了,不由震惊,这才明白今夜之赌真是捅了篓子了。 “把衣裳留下,你们就可以走了。”暮青道。 满堂死寂,半晌后,季延问:“真要这么狠?” “不狠。”暮青看了他一眼,道,“亵裤我不要。” 季延眼前一黑,刚才他可是连她的亵裤都要的,如今她不要,确实是“不狠”。 “好,你小子……”季延气得直喘气,“能不能给留件大氅?这正月天儿的!” 暮青却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只是嘴上道:“你觉得光着身子跑回去,染一场风寒好,还是披着大氅回去,也许染不上风寒,但是要挨一顿家法好?” 季延一听便愣了,他是家中独苗,风寒不过是小病,但若染了病,祖父许不舍得打他。 这话也让不少京中子弟眼神亮了亮,随后看暮青的眼神便添了些深意。 季延也深深看了暮青一眼,再不说什么,当众脱光了衣袍,把一身锦衣往地上一摔,道:“走!” 他从小胡闹,在盛京纨绔子弟里向来称大,他都愿赌服输了,剩下的人也只好脱了衣袍,脸色铁青地出了玉春楼,人人走时没脸看人,唯独曹子安恨恨瞪了暮青一眼。 这晚,三四更天儿,一群贵族子弟穿着亵裤跑在花街柳巷的长街上,场面壮观,见雪下的大,各自家中的小厮忙赶出马车来请主子上车,却没人进马车,宁肯染了风寒也要在雪里跑,没人知道这是为何,此事在多年以后被人谈起,仍引为盛京怪谈。 这晚,除了怪谈,还有桩奇谈。朝中新封的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在玉春楼里以一赌众,把一群纨绔子弟赢得只剩下了亵裤,赌神之名次日便传遍了京城! ------题外话------ 越写越多,不知不觉就一万了。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我还没摸过 这晚,暮青出了玉春楼时,元修和呼延昊一起跟了出来。 暮青回身看向呼延昊,问:“你跟来作甚?” 呼延昊负手望了眼长街,道:“路只一条,难道只许你走,不许本王走?” 暮青见他强词夺理,冷笑一声道:“可以,狄王最好一直跟着,到了深巷,咔嚓一刀,管杀不管埋!” 呼延昊闻言仰头大笑,雪片如刀,割得人脸颊生疼,他心里却热得滚烫,笑罢看着面前矮他一头相貌平平的少年,道:“本王就爱你这股劲儿!” 草原上的野马,大漠上的母狼,他早晚有一日驯服她! 元修面色一沉,道:“狄王好男风,可去象姑馆,英睿乃江北水师都督,未受皇命奉陪狄王,狄王还是莫要纠缠的好。” “本王只是想问问她刚才赌钱时耍了什么花招。”呼延昊看向暮青,她那局既然是故意输的,那便说明她知道骰盅下的大小,她说她不会听色,虽然这有可能是骗人的,但这个女人花招多得很,他总觉得她一定是耍了别的花招! 暮青听了转身就走,理也不理呼延昊,她为何要告诉他? “她没有向狄王禀告的理由。”元修替暮青答道,说完便随暮青迎着风雪往长街上走去。 “本王跟自己人纠缠,不关大将军的事,大将军不觉得多事吗?”呼延昊冷冷看了眼元修的背影。 暮青和元修顿时停住脚步,回身齐看呼延昊。 雪大如梅,随风遮人眼眸,步惜欢在最后头,目光淡而凉薄。 呼延昊得逞,笑得快意,隔着风雪遥遥对暮青道:“别忘了,本王摸过你!以草原上的习俗,你就是本王的!” 元修面沉如铁,冷笑道:“英睿是大兴人,不按草原的习俗!狄王还是莫要自作多情了!” 若按大兴的习俗,他在马场就摸过她,那她不是非嫁他不可?可她并非那等闺阁女子,这些习俗还是省省吧! 见两人争执,步惜欢一笑,凉薄如刀。 暮青本不想多言,回头瞧见步惜欢的神色,面色冷了冷,道:“嗯,对。” 元修猛地回头,目光如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对什么? 呼延昊眼神一喜,夜色里青眸亮如狼——她是说他说的对? “对!”暮青对两人点了点头,冷声道,“我从军西北,半年时日里断迷案、破箭阵、战马匪、入敌营、下地宫,还顺道跟一个变态谈了场恋爱,我好闲!” 呼延昊眼底的喜意顿时结成了冰,元修提着的心放下,忍不住发笑,步惜欢半低着头,掩了眸底的舒心笑意。 暮青转身便走,这回懒得再扯皮,一路回了都督府。 元修一起到了都督府,却只在花厅稍稍坐了会儿,喝了盏茶。他有很多事想问,但今夜太晚了,于是喝完了茶便道:“我今夜回侯府歇息,你也早些歇着,明天还得早朝。” “我明天不上朝。”暮青道,见元修怔住,她又道,“有人问,你便说我病了。” 称病不朝? 元修随即便明白了,她今晚在玉春楼把事闹那么大,明日朝上必遭御史弹劾,称病不朝是想躲躲清闲。他笑了笑便起身道:“行,随你吧!明日下了朝我再来。” 他还想问问她赢这些银两与军中抚恤银两贪污一案有何关联呢! 外头风急雪大,元修没让暮青相送,只是临走时特意瞧了月杀一眼,心头有些古怪之感。以往他来都督府,越慈都是冷言冷语的,今晚倒安静。但没待他多想,刘黑子便提着灯笼来了花厅外,元修便由他送出了都督府。 元修一走,暮青和步惜欢便去了后院阁楼。 一进屋,暮青便说道:“我要借你的人,办两件事。” “嗯,说。”步惜欢将面具摘了,笑看暮青。 “第一,查查今晚回府的那些公子,谁罚得重。”如今她在查军中银两贪污案,此案虽然据说在朝中牵连甚广,但总有与此事无关的。无关的自不会怕家中子弟输了银子给她,只有那些与此案有关的才会惊怒。 “第二,查查自从朝中下拨抚恤银两,这些年来哪些人官儿升得最快,尤其是那些县官,并且查查他们是谁的门生。”李本当初就是在奉县贪了西北军的抚恤银两后入朝为官的,年前他们到了奉县后,时任奉县知县的人也贪了抚恤银。依照大兴的选官制度,入仕必须要有人推举,查出推举人是谁,就能知道是谁收下了军中的抚恤银两,一层一层地往上查,此案其实并不难。 这些事不必暮青细细解释,步惜欢一听便知道了她的查案方向,道:“你可要见见原奉县知县?” 暮青正要问此事,听了便问:“此人现在何处?” “天牢。”步惜欢笑意颇深,有些耐人寻味。 “那他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暮青看出步惜欢的神色有异,因此这话不过是说说,随后便问道,“你把人藏哪儿了?” 步惜欢笑了声,她总是如此聪明,“城外大寒寺下的密牢里,天牢里的那人是个假的。” “大寒寺下有密牢?” “此牢乃高祖皇帝时所建,关押的是前朝皇族,后来便成了关押密犯之地。此牢密建而成,只有历代帝王知晓,我本来是不知的,早些年在御书房里无意间打开了一道暗盒,在其中发现了密牢的旧图,这才知道大寒寺底下竟有座密牢。” 暮青细心听着,听罢问:“那天牢里那人是谁?” 步惜欢既然将那奉县知县偷偷换了,他应该是怕将人关在天牢易被灭口,可那假奉县知县是何人?她早前没接手查军中抚恤银两贪污案,朝中与此案有关的人还没有危机感,天牢里的假奉县知县也就没险,但如今她接手查了此案,难保不会有人想对他下手。 人命之事不可儿戏,他并非真的奉县知县,若是被人所害,岂非死得冤枉? “放心,此人是个死囚。”步惜欢一笑,就知道她将人命看得重,早先做此事时他便挑了个死囚,给他家中亲眷送了银子,他便进了天牢。 “死囚?”暮青听了却更不解,“他假扮奉县知县,不会露馅儿?” 她原以为步惜欢会让刺月部的人来假扮奉县知县,刺月乃江湖死士,精于此道,她原是心疼这些护卫的性命,但听说是死囚,又不免怀疑死囚如何扮得好奉县知县。 “他扮得好,你放心。”步惜欢笑得高深莫测,见暮青蹙眉,似乎解不开此事她便会一直想,他不由叹了口气道,“我所练的功法里有一式可控人心神,只是未臻化境,施展此法所耗心神颇重,我身上旧疾未除,因此极少用。” 暮青闻言,眉头蹙得更深,问:“你老实说,离开奉县那日你旧疾复发,可是因为此事?” 步惜欢淡淡一笑,就知道说了此事便瞒不住她了。 暮青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了,不由有些恼,“不过是个奉县知县,线索在他这儿断了,我自会别处查去,何需你做此事?” 那日銮车里光线有些暗,他在香丝后,神态她瞧得有些不清楚,不然也不会今晚才知道他干了什么!旧疾未除还行此险事,可真是拿自个儿的身子不当回事! “此案值得冒险。”步惜欢道,若查清了,对安抚军心有助。再者,她对案子有多执着他还不知道吗?在汴河行宫时他就领教过了,若是查不清,她便茶不思饭不想的,既然奉县知县是个线索,他怎能容许断了? 见暮青眉头还是皱得紧,步惜欢便笑了笑,问:“这算是关心我?” 男子穿着身亲兵长的墨色衣袍,衣袍虽暗,却越发衬得容颜如明月,懒懒一笑,好似窗外的春花都开了。 暮青没好气地看了步惜欢一眼,转身便往帐中去,懒得再说了。她去榻旁解帐子,步惜欢却来到身后拥住了她,在她耳边低低笑道:“青青,若是关心我,不妨让我摸摸?” 暮青手一顿,面色一寒,问:“步惜欢,你能不吃这等飞醋吗?” 呼延昊今晚那话,她不是跟他解释了。 “不能。”步惜欢拥着她不撒手,声音有些淡,“死人的醋不能吃,活人的还不能?” 他都允她验男尸了,她还不许他吃活人的醋? 暮青顿时无话可说,继续去放帐帘儿,放好一边后想去另一边,步惜欢在身后拥着她,极为碍事,她不由又皱了眉,道:“放手!” “不放。”步惜欢笑着,手掌在她的腰身处摩挲着,慢悠悠往上行,“说起来,狄王摸过之处我还没摸过,要不……摸摸?” 他笑起来惯常的懒,懒得像没睡醒,呵在耳旁,痒得她肩膀都麻了,这还不算,他那在她腰间摩挲的手带着三分力道,抚过之处似点了火,大冷的天儿里她竟觉得热。 暮青想起那日在地宫圆殿里被呼延昊摸那一把,低头又见某人不安分往上游走的手,眸底融了冷意,问道:“你可知我那日如何从呼延昊手中逃脱的?” “嗯?”步惜欢含糊地应了声,继续抚着,她的腰煞是好摸,穿着神甲也能摸得出紧实的触感,只是不知往上手感如何?他不由想起西北相见的那晚,她在屏风后沐浴,出浴时烛火映着身子,墙上那一抹惊心的圆润。想着此事,他不由又想到自打从军,她女扮男装,便一直束着胸带,如此对身子不好,长此以往,这刚刚长成的身子不会缩回去吧? 这般想着,步惜欢便有些分神,暮青的后脑勺向他的下巴撞来时,他险些被磕着,好在感到有杀气一凛,他本能地往后一仰,堪堪避过那一撞,在暮青往后一踩时,他已笑着放开她,退远了。 “你又想谋杀亲夫?”步惜欢笑了声问。 暮青回身,脸虽冷着,眸底却有不解的神色。 这个“又”字是怎么来的? “你从军那日,在林中曾对我动过刀,忘了?”步惜欢提醒她,他一生都不会忘了那日,自进了宫,他用了多年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喜怒不露,从未想到会有一人能逼出他的真怒来。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刻的怒和痛,那痛叫他不解,直到她远走,他在那汴河行宫里日日远望西北,才慢慢知道,他是遇上这一生的劫了。 暮青闻言愣了愣,有些不自在,转身去放那边的帐子。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她不是说了她那时只是想自救,并非想杀他? “青青,我真高兴。”见暮青放好了床帐,步惜欢才又笑道。 暮青回身,面色有些古怪,他怎么又高兴了?刚刚不是还在说那次不愉快的事吗?她觉得有些跟不上步惜欢的情绪,世上再穷凶极恶的罪犯的心理她都能解读出来,唯独解读不出他的情绪来,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一个人哪来这么多情绪? 步惜欢却笑意浓郁,语气揶揄,“我高兴的是,你方才在意的是‘又’,而非‘亲夫’。” 暮青顿愣,过了会儿,面无表情转身进了帐,声音从帐子里传来,“我也很高兴,这说明我的免疫系统正常。” 为夫这种话他说的太多了,她免疫了不行吗? 免疫系统为何物步惜欢不知道,但他大概能猜得出她的意思,于是看着那床帐又笑道:“还有件事。” “何事?”她的声音已透着不耐。 “夜里睡时把胸带解了吧,你总得为成亲后为夫的日子想想。”他声音里有压抑着的笑。 帐中静了会儿,一只枕头砰地扔了出来! 步惜欢背过身去,沉声笑了许久,捡起枕头冒着被刺杀的危险送去了帐中,偷了个香才退出来,准备回宫。 暮青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何时有时间?我要见见奉县知县。还有,让你的人查查李本是谁的门生。” “嗯。”步惜欢淡淡应了,“你不是称病不朝?那便一直称病好了,早晨还能多睡会儿。” “我在跟你说案子!”谁在说睡懒觉了? “知道。”步惜欢看了帐子一眼,目带轻斥,却有些宠溺无奈,“我是说,你就一直称病,上元节不必去宫宴,也别出府看花灯,只在府中等我便好,我带你出城去大寒寺。” ------题外话------ 今天早晨起来,我捡到的刺猬挂掉了TAT,捡回来的时候它就有点病,腿断了,这边兽医没办法,这几天它只能吃点儿稀的东西,我还想慢慢养好了可以放生,居然挂掉了,桑心!于是,下午带出去埋掉了。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好戏! 次日,朝中弹劾暮青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她却称病不朝,不疼不痒。 下了朝后,元修朝服都未换便来了都督府,听过暮青昨夜让人查的事后,问:“如此说来,此案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一件案子,犯案者越多,线索越多,自然不难查。”这些人贪得肆无忌惮,线索多得令人发指,这件案子很容易查,不过是刑曹怕得罪人,一直拖着不查罢了。她担下来的三件案子,假勒丹神官和湖底沉尸案才棘手些,为了全力查这两件案子,她决定先将军中抚恤银两案给查清。 “这件案子,不出这个月就能查个水落石出!”暮青道。 “这个月?”元修素来知道她的本事,但还是惊了惊,眼看就要上元节了,这个月已近中旬,如她说言,岂非不出半个月就能查清? 元修知道,暮青不会说大话,她既然这么说了,这案子定有希望在月底告破!他不由长舒一口气,自从在奉县得知军中抚恤银两被贪,他日夜难眠,夜里总想起那年随他孤军深入大漠,埋在了黑风沙里的将士们,此案一日不查清,他一日愧对西北军,如今就快对他们有个交代了,他心头压着的重石顿觉轻了不少。 “可有需要我帮忙之处?”元修问。 “留意一下这几日朝中有谁弹劾过我,上元节过后把名单给我。”昨晚刺月部已查了各府的情形,哪些子弟回府后受了罚,她手中已经有了张名单。但京中子弟甚多,前两日去玉春楼的只是其中一部分人,一定还有些朝官跟此案有关。 “好!”元修应下,想起今日早朝上的弹劾之事,面色沉了些。 这时,刘黑子进了花厅,手上端着热茶。 都督府里人虽少,但各有分工,杨氏负责厨房和后院的事,刘黑子负责前院的事,他伺候人比石大海手脚麻利,石大海便领了府门前的差事。 这几日,崔远日日都去外城的望山楼里,结识了三名寒门子弟,只是相识时日还短,尚未带回府中。但崔远回府后总是神采飞扬,看起来与那三人很是志同道合。 韩其初会在夜里与崔远论道辩学,而崔远的两个妹妹崔灵和崔秀因年纪尚小,平日就在厨房里帮杨氏做些厨事,有时也做些洒扫之事。 如今都督府里除了暮青,人人的日子都算得上清闲。 元修在花厅里又品了盏茶,分明已经没有正事可说,他却没有想走的意思。 暮青见他磨磨蹭蹭的,便开口问道:“你娘又催婚事了?” 他明显是在磨时间,近来除了婚事,她想不出还有别的事能让他如此躲着。 元修险些被茶呛着,抬头时目光有些躲避,暮青一看便知猜对了。只是她还没说什么,石大海便来了花厅,禀道:“都督,赵将军来了。” 赵良义? “请进来。”暮青道,见石大海走远了,才看向元修道,“你娘派人来传话的。” 元修一愣,暮青接着道:“我跟赵良义私交不密,他不会有私事找我,来此定是寻你的。如今他住在你府上,不在边关不闻战事,能有何事找你?你昨晚走时说是回侯府歇息,我没记错的话,你自从回了京就一直在相府住着,何事能让你躲回侯府?我猜八成是催婚的事。你娘知道你昨夜宿在侯府,今日有事找你定会派人去侯府,你不在,赵良义便来寻你了。” 这话说完没多久,赵良义便来了花厅,见着元修便道:“大将军,老夫人身边的小厮来传话,说是让您回相府。” 元修封了侯,但赵良义等人还是习惯称他为大将军。 元修瞄了暮青一眼,还真是让她说中了。 暮青低头喝茶,她只是无聊。抚恤银两案朝中拖得久,线索就在眼前,她却不能即刻出城去审奉县知县,昨晚让步惜欢查的第二件事也需些日子,城外那郑郎中的家人也没消息传来,她闷得都快长毛了,看见赵良义来了,只不过是磨磨嘴皮子而已,说到底就是职业病犯了。 “不去!”元修烦闷地回绝,回相府也没什么事,左不过是又跟他说宁昭病着的事儿。 自从上回别院诗会,胡婉从湖里带出的死人断手让宁昭受了惊,娘就整日在他跟前说宁昭病了,让他在朝中请个御医到宁国公府上给她瞧瞧。宁国公府要为郡主请御医,何需他出面?娘的心思他心如明镜,因一直没理会,这几日娘提的次数越发多了些,他昨晚有意躲回了侯府歇息。 “你还是回去的好。”暮青道,“这回让你回去,应该不是催婚,而是为了你昨晚去玉春楼的事。” “大将军昨晚真逛窑子去了?”赵良义两眼瞪得如铜铃,古怪地看向元修,“大将军在边关十年,可是一回都没进过葛州城的窑子,怎么回了盛京,家中要给你议亲了,你反倒往窑子里钻了?” 他可是听说了,老夫人相中的是宁国公府的郡主!莫非大将军瞧不上?还是…… 赵良义嘿嘿一笑,有些猥琐,“末将知道了,莫非大将军是想去窑子里先学学手艺,回去好伺候未来夫……” “闭上你的嘴!”元修从耳根红到脖子,瞄了眼暮青,见她淡定喝着茶,眼皮子都没抬。他知道她常验尸,对这些话不似闺阁女儿那般听不得,但他却坐不下去了,急匆匆起身道,“我还得去趟镇国公府,老国公是我骑射功夫的启蒙老师,我回了京中还没去拜访过他,正巧你来了,和我一道儿去吧!” 说罢,他便带着赵良义急匆匆的走了。 暮青知道元修是去看季延的,季延昨夜染了风寒,老国公没忍心罚他,只说记着,待他身子好后再打。这话也就是说说,季延自小娇惯得紧,瞧他在家中受宠的样子便知是个会哄人的,待他身子好了,老国公八成会被他哄得免了罚。 元修走后,花厅里静了下来,暮青手中的茶没喝完,继续低头品着,脑海中却一直都是方才所说的催婚的事。 想着这事,不由想到大年初一太皇太后下了懿旨要给步惜欢选后,步惜欢说让她等着看戏,可这都快半个月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好戏,在哪儿呢? * 两日后,上元节。 好戏还真来了。 这日城中有花灯会,朝中安排了宫宴,宴请五胡使节。其实,朝中要议和,年节一过议和便是,但那些朝官偏偏要安排五胡使节在盛京闲住这半个月,带着他们领略盛京的繁华,以扬大兴国威。 草原民族剽悍,繁华富庶之地不但不会使他们忌惮,反而会令他们生出掠夺之心,议和之时会更加狮子大开口,朝臣此举不仅自大,而且蠢到家了! 但这对元修和暮青等主战派来说是好事,他们巴不得议和拖得越久越好。 暮青这几日称病不朝,连宫宴也不必参加,倒乐得在都督府里过节,只等晚上宫宴散了,步惜欢来带她出城去大寒寺。她过年那日在朝中受封,夜里又去宫宴,没和府里的人一起过年,上元节要在府里过,杨氏便张罗着出府去买些花灯回来添添喜气。杨氏杀了李本,李家的人还在京城,暮青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便让月杀陪着。 但杨氏只出去了半个时辰便回来了,手里没提花灯,脸色古怪。 “出了何事?”暮青脸色一沉,莫非是出府后有人找杨氏的晦气?但瞧着她的脸色又不像。 “陛下……陛下他……” “步惜欢怎么了?”暮青见杨氏的手往外指,撂了医书出了阁楼便往府外而去。 到了都督府外,暮青见人都往城门方向去,回头瞧见刘黑子牵出马来,上了战马便策马而去。 驰去城门,远远见一队华车正缓缓进城。 日冷风急,雪未融,华车四面彩帐,四角悬铃,红窗里熏香袅袅,隐约可见人影绰绰,公子俊美。 车队两旁护着御林卫,刀甲森森,长街两旁围观的内城各府小厮家丁均屏息噤声,人人都知盛京出大事了。 暮青在街尾勒马,远望城门,怔愣无言。 元隆十九年,正月初一,太皇太后懿旨为帝立后选妃。 正月十五,帝忽召行宫男妃回朝,宁宠男妃,不立后妃。 男妃回朝乃是大事,朝中事先竟半点风声也没有得到,帝王钦召回朝的男妃皆是多年前便被打入冷宫的,失宠的男妃们在冷宫里自生自灭多年,无人多顾,深夜自偏门出宫,奉旨急行近半月到了盛京,一路无一名宫人相随,待到了盛京城外,御林卫奉旨带着华车出城,将公子们接入车里,浩浩荡荡便进了盛京城。 这些公子都是当年朝臣们府上送入汴河行宫的人,有不受宠的庶子,有从民间买入府中训导过的,时隔多年回京,一时无处安置,便安置回了各家朝臣府中。 太皇太后刚下了懿旨要为帝选妃立后,帝王便将男妃从行宫召回,此举可谓当着天下人的面扇了太皇太后一个耳光。 男妃进城那一日,太皇太后上元宫宴都没有出席,听说是气病了。朝中文武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喜的是圣上好男风,男妃们回了京,选妃之事许会搁置,忧的是太皇太后动了怒,不知会如何处置这些男妃,也不知是否会迁怒各府。 这晚的上元宫宴气氛古怪,本想大宴五胡使节,到头来却谁都没了心思。 宫宴早早散了,元相国去了太皇太后宫中,今晚又是个不眠夜。 而都督府后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下,过了会儿,上来一人,往城外而去。 ------题外话------ 明天是母亲节,这算是我过的第二个母亲节,去年怀着小元宝的时候也过了一回。虽然我现在还么有过母亲节的感觉,但还是要祝天下母亲健康长寿,天下包子平安快乐哒! 姑娘们,乃们明天都打算给老娘送神马礼物?快来说说,好给我点儿灵感。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命数 马车在内城北街的一家铺子后门停下,暮青随步惜欢进了院儿,见房廊下挂着的灯笼上写着“荣”字,便想起前些日子步惜欢给过她一张刺月门在盛京的暗桩,其中便有一家古董铺,东家姓荣。 小厮戴着风帽,提着灯笼引路,一路半低着头不发一言,到了库房外将门打开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库房一角点着灯台,当中跪着名青年男子,青衫青帽,半遮着容颜,似已等候多时。 “主上。” “嗯。”步惜欢应了声,眸光淡凉如水,漫不经心问,“备妥了?” “回主上,已备妥。主上到了城门,自有人接应。”那青衫男子禀罢,手在地上青砖叩了两下,屋里的博古架忽然一移,墙后便现出一间密室。 暮青瞧了那青砖一眼,忽觉手心被人捏了捏,抬眼时见步惜欢眸中有淡淡笑意,牵着她的手便进了密室。 密室里可见一条向下的石阶,两旁油灯引路,只容两人并行。这密室比不得行宫密道精致,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缓步而行,华袖舒卷,步态优雅,好似脚下玉砖铺路,眼前华殿高阔,又好似夜深空寂,他牵着她的手在明珠引路的廊下漫步,看尽人间富丽繁华。 暮青轻叹,也就这人走条坑坑洼洼的黄泥路也能走得这般悠闲。 男子掌心温暖,牵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暮青被摸得痒,不由蹙眉盯了眼步惜欢。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低沉一笑,笑声在逼仄曲长的密道里分外懒沉悦耳,挠进心里,缠绵不去。 “今儿城门口,戏看得可舒心?”笑罢,步惜欢问。 那日太皇太后下旨要他立后选妃,她心里不痛快,他知道,所以他密召男妃回京,如此她心里可舒服些了? “你就不怕太皇太后一怒之下下旨杀了这些男妃?”暮青知道步惜欢想听什么,她偏不提。 步惜欢一叹,就知道从她嘴里听句互诉衷肠的话比不让她验尸还难,心里叹气,他嘴上却道:“她不会。我召男妃回京,天下人只会以为我荒淫不羁,不思龙嗣,不孝无道。我越是如此,元家越有理由废帝,此举虽在她意料之外,却也于她有利,因此她会留着那些男妃,由着我胡闹,受尽天下人唾骂。” 为了不让盛京宫里得到消息,步惜欢挑了早些年就打入冷宫的公子们。但暮青知道,真正的男妃们早就死了,脸皮被剥,制成了人皮面具,如今戴着那些人皮面具的是刺月部的隐卫。当年被送去监视步惜欢的公子们,一朝回京,成了步惜欢安插在朝臣府中的眼线。他们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才子书生,而是训练有素的江湖杀手,这些人堂而皇之地进了朝臣府中,日后起事,将是控制朝臣的一把利刃! 步惜欢这一手棋下得漂亮,他十五岁起“好上男风”,此局精心布了十年,可谓计之深远。 真是难为他了。 “当年那些被虐杀的宫妃是怎么回事?”暮青问。以步惜欢的城府,他应该能算到太皇太后会为他选妃立后,他等的便是这一日,将男妃们宣召回京,安排进朝臣府中。那么,太皇太后既有废帝之心,为何要为他选妃立后?当年那些宫妃真的是步惜欢虐杀的? “那是太皇太后的手段。”步惜欢冷沉一笑,“那时朝中还不尽是元党,且我日渐长成,朝中渐渐有了与元家生了异心的,太皇太后便下了懿旨为我选妃。选妃是假,借机试探朝臣心意是真,但凡有将女儿送入后宫的,皆被元家视为异党。我自知不可有联姻之心,否则便有朝夕不保之险,那些女子入宫后我便不闻不问,只顾蹴鞠遛马,终日玩乐。但她们还是死了,且皆是我自王府带入宫里的太监所为,满朝文武皆以为宫妃是我所杀,那八家朝臣恨我入骨,后来皆被远远发落了。自那以后,朝中便再无人愿将女儿送入宫中与我为妃,我亦不想联姻,免得他日亲政,除了一个元家,又来一个别家。于是干脆弃了这些,另辟蹊径,自称好男风,广选天下俊美公子,年年下汴河。此举帝誉尽毁,于元家废帝之谋有利,太皇太后才不曾拘着我,只是暗地里送了不少人到我身边。” “然后你用了十年,将这些人都换了。”暮青叹了声,太皇太后果真是深宫里经历过一番沉浮荣辱的女子,手段高明,而步惜欢日渐长成,城府颇深,这场两人的博弈眼看到了收官之战了。 “她如今再下旨为我选妃,乃是因朝中还有中立之臣,她心中不甚放心,再者朝中还有些已伏于元家之威,但因旧怨不得她喜的人家,她想借此选妃之机,将这些人家的女子点选入宫,日后废帝,一并除去。太皇太后此举,已是在对朝中做最后的清洗了。”步惜欢淡道。 他说得慢,暮青对朝事无甚经验,却听得清楚明白,听罢不由问道:“你与元家必有一场死争,可想过如何待元修?” 元修一心为国,他心中无私怨,是这世间少有的英雄儿郎,她钦佩他,不希望世间的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毁了这大好男儿。 但步惜欢与太皇太后是不死不休的,杀母之仇不可不报,而元修重情,姑母疼宠他入骨,元相国是他生父,两人皆是至亲之人,他必不会眼睁睁看着父亲姑母被诛。 步惜欢与元修难道注定成仇? 果然,步惜欢沉默了,只牵着她的手前行,半晌没发一言。 暮青也没再开口,她知道有一法可解,但不忍心说——只有步惜欢软禁元相国和太皇太后,不杀他们,他与元修才不会成仇。 但这太难为步惜欢,如同太皇太后办不到不报杀子之仇,她办不到不报杀父之仇,她们都是这世间放不下亲情仇恨之人,凭什么要求步惜欢放下杀母之仇? 这话她劝不出口,未免太清高。 步惜欢乃帝王,身为一国之君,他是应该为国为民,放下自身恩怨,留一代能安边关的战神名将。但他同样身为人子,目睹过母妃躺在棺中的惨态,如何叫他不思替母报仇? 步惜欢有为君为子的两难之择,元修有为臣为子的两难之择,两人其实都难。 “青青。”步惜欢的声音忽然传来,暮青由他牵着手,稍稍落后半步,抬眼望向他时只看见他的背影,听他淡道,“你曾说在先帝与元家的恩怨里,无辜是我和九皇子,但这便是皇家子孙的命。我父王庸懦,本无继位之可能,我原本只会是恒王世子,与这天下无关,可我入了宫。元修也一样,他本无谋朝夺位之心,可避走西北十年也还是不得不回来。我们皆有逃不开的枷锁命数,日后如何,早有定数。” 暮青沉默,半晌才问道:“你信命?” “不信!”步惜欢一笑,他若信命,早就认命,何以会在深宫中隐忍谋算多年? “你……不想我与元修成仇,是吗?”他问,这话似乎问得有些艰难。 “是。”暮青实言,当年他与九皇子无辜,如今元修也是无辜的。 这回换步惜欢沉默了,暮青只觉出他牵着她的力道微紧,一路带着她在曲长的密道里缓步而行,她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出他温暖的掌心里渐渐出了汗。暮青一直慢步惜欢半步,没有与他并行,去看他的神色,这个时候,她想他心中定有波澜,若是她,她会需要静一静。只是密道狭窄,她无法给他私人空间,只能落后半步。也许她还应该放开他的手,让他独自走在前头,慢慢去想,但不知为何她没有放开。这些年来,他处境艰难,一直孤身一人,此时她不想放开他的手,让他一个人走。 她知道孤身一人的滋味,觉得有人相陪,总好过独自前行。 不知往前走了多久,暮青抬头时看见一道向上的石阶,机关同样在灯芯里,步惜欢弹指灭了烛火,往灯芯下一按,顶上传来重物挪开的声音,暮青拾阶而上,出了密道见此处竟是座观音庙,塑着金身的观音像移开了半丈之地,两人上来后,观音像便缓缓移去了原位。 庙殿颇小,但香火鼎盛,晚上也有未燃尽的佛香,只是殿门关着,四处无声。步惜欢一开殿门,寒风便携着零星的雪花飘进来,虽寒,却令人心神一醒。 步惜欢立在门口半晌未出,任衣袂在寒风里猎猎舒卷,许久开口道:“好,那我便再与这命数一搏。” 他声音淡然,不似平日里的慵懒带笑,暮青立在其后,只见男子背影高伟如岸,月袖广拂,霎那替了天上明月。 * 两人没出小殿,而是去了旁边一间禅室,屋里四角置着烛台,一张禅桌上摆好了两套龙武卫的衣衫和两张面具。 换衣时暮青去了帐内,步惜欢难得正经,两人速速乔装,待出小庙时已是龙武卫的模样。 此庙离城门不远,抬头便能看见高踞的城楼,步惜欢带着暮青在一条巷子转角处停了下来,约莫等了一刻的时辰,听见三更的梆子响起,不一会儿,一队龙武卫从巷前走过,暮青随步惜欢避在巷子里,见最后那两人在经过巷子时无声无息转了进来,月色照见两人的脸,竟与暮青和步惜欢所易容成的脸一模一样! 暮青顿时会意,见这两人一进巷子,便与步惜欢出了巷子跟去了那队龙武卫后头。 这队人是去城门处换岗的,刚换过岗,便有一名偏将来招呼他们去角楼里吃酒,这队龙武卫的小队长竟不觉得不妥,显然这等夜里偷懒耍滑的事干过不少回。 到了角楼里,众人喝酒划拳,一会儿工夫便全都药倒了,那偏将跪地道:“主上需五更前回城。” 步惜欢淡淡应了声,那偏将便将城门开了条缝,暮青和步惜欢出了城走了两三里路,一辆马车从官道旁的林子里出来,两人上了马车,便直奔大寒寺。 大寒寺在半山处,山路蜿蜒,明月高悬,两旁林子夜花如海,步惜欢挑了帘子,借着月色凝望山花,暮青知他想起了幼年时陪母妃上山礼佛时的事,便一路不曾出声打扰。 直到马车停了,步惜欢才回过神来,发现到了寺门口。 暮青下了马车一瞧便知这不是大寒寺的正门,而是靠近桃林的一处小门。马车赶进了林中藏好,车夫上前敲了五声,门开后,一名小沙弥向步惜欢和暮青一礼,领着两人便进了寺中。 但寺门刚关上,远远便见有人行来! 那小沙弥脚步一顿,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一紧,带着她便躲进了旁边的假山后!暮青见此便知那人不是步惜欢的人,不由心神一凛,这一路出城,所有事步惜欢都安排好了,到了寺里竟出了岔子! 这时,那小沙弥迎上前去,对来人一礼,道:“师叔……” 那人不待小沙弥的话说完便宣了声佛号,对假山后开口道:“两位施主请现身吧,方丈有请。” 暮青有些惊怔,抬眼见步惜欢蹙了蹙眉,随后便带着她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淡问:“敢问方丈大师如何知道我二人今夜来此?” 那和尚一笑,礼道:“方丈大师说,贵客来访,望请一见。” 贵客?请见? 暮青顿觉稀奇,这大寒寺的方丈能掐会算不成? 步惜欢闻言面色微敛,多了些敬意,坦然一笑道:“那就有劳大师引路了。” 那和尚笑了笑便转身一引,步惜欢和暮青跟随在后,大寒寺乃大兴国寺,气派恢弘,两人过了数殿,很是走了一段时辰,这才到了一间禅寺外,门一开,屋里一灯如豆,一名老和尚静坐在佛像前,听门开了,眼一睁开便当先望向了暮青。 ------题外话------ 不要问我凤星临世什么的,这不是。 …… 表示小元宝平时不哭不叫妈,母亲节居然很神奇的叫了声妈,顿时觉出母亲节的意义了。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母族,赠言 暮青还易着容,一身龙武卫的轻甲,头戴甲帽,腰配长刀,脚踏战靴,她身量比寻常女子高挑,扮了半年的男子,此时立在禅室门口,活脱脱一名少年郎。 老和尚看着她,禅室里一灯如豆,照亮老者的眸,眸光如宝灯,似能看透世间诸相。 暮青心神一凛,心中惊诧。 “空相大师。”这时,步惜欢对老和尚施了一礼,面上不见异色。 “阿弥陀佛。”空相宣了声佛号,那佛号低沉,霎那间似有风自禅室里空起,门外寒风携着片雪花欲落入禅室,那空风却送那雪花出了门廊,落去庭院树下的一堆雪里。 暮青望向庭院,她不曾跟佛门中人打过交道,今夜见这空相大师,只觉得高深莫测。 “老僧在此等候女施主多年,今夜终于有缘一见,还望女施主入禅室一叙。”空相道。 暮青一惊,不知此人如何得知她是女儿身的,莫非世间真有得道高僧? 步惜欢面上倒无惊色,只是眸光颇深,慵懒慑人,不待暮青出声,便牵着暮青的手入了禅室。 门关上,禅室内三人,对面而坐,中间一几,一壶三盏,显然是知道今夜有人来,早就备好的。步惜欢慢悠悠品着茶,不见惊急,暮青没他这么沉稳的修养,她素来直接,开口便问:“敢问大师如何知我身份,何谓等候多年?” 空相只笑不语,自方几下取出一方棋盘来,棋盘上方放着本棋谱,他将两样东西一并交给了暮青道:“这棋盘乃女施主的外祖之物,女施主的外祖生前爱棋,常来寺中与老僧论棋,他羽化成仙后,老僧保管此物多年,如今遇到故友的后人,自要将其转交。这棋谱是老僧与故友生前所下,最后一谱乃是残局。” 暮青将棋盘和棋谱接到手中,脸上却露出甚少见到的古怪之色,她心中疑问成团,但还没问,步惜欢望着那棋盘棋谱便眸光一亮,问道:“敢问大师的故友可是无为道长?” “道长?”暮青诧异,古怪之色更甚。 “我朝有一僧一道,僧乃空相大师,道乃无为道长,传闻无为道长好棋,常与空相大师论棋。”步惜欢道,眸中也有诧异之色,他知道她爹是仵作,娘是官奴,但朝中罪官年年有,官奴亦多不胜数,他未让人查过,只因不在意她的出身,但实未想到她会是无为道长的后人。 暮青摇了摇头道:“我生下来时,娘便过世了,爹很少对我提起娘的母家,听说娘很少提起。我只知外祖一族在盛京原是世家望族,十九年前因朝中争斗获了罪,族中男子皆被处死,女子发落成了官奴。这些事不会有假,既如此,我外祖怎会是道人?” 所谓十九年前朝中争斗,应该便是先帝驾崩那年了,她觉得朝事无非是利益党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除了为爹报仇,她从未想过查娘母家之事,未曾想今夜忽然便拿到了外祖的遗物,而外祖的身份更出乎她的意料。 “那是你外祖一族,不是你外祖。”步惜欢一语道破其中玄机,“若你外祖真是无为道长,那他的凡俗之姓应是姓方,方家乃侯门府第,无为道长是武平侯的嫡次子,少年时便才华冠绝京城,惊才绝艳却一心向道。武平侯曾怒斥其不孝,他却一意皈依道门,自号无为。他曾游历四海,多年后回京,身边带着个女童,声称此女是他的骨血,却不肯透露其母为何人。侯府不容此女,他便将此女养在京外别院,为养育此女再不曾外出游历,只常来大寒寺与空相大师谈经论道。因其少时才华冠绝京城,常有学子慕名拜访求学,他便将山下别院改成了书院,无为书院当年名满天下,他却仍以道长自居,久而久之,大兴便有一僧一道之说了。” “武平侯的爵位后来由嫡长子承袭,而侯府在当年老侯爷在时便是三皇子一党,三皇子被诛于宫宴,事后武平侯府被抄,男丁皆斩,女眷落入奴籍。无为道长被族事所累,书院被封,人也……没能逃过一劫,他那养在书院的女儿也一同落入了奴籍。”步惜欢道,当年的这些事,他许多是这些年才知道的,当时年纪尚小,这些年他着实查了不少事出来,只是没想到暮青会与此事有关。 暮青也没想到,她本以为娘是官家千金,没想到还有这等身世! 她到底是不是外公之女? “大师如何知道我们今夜会来寺中?如何知道我的身份?又如何肯定我必是无为道长的后人?”暮青听了个故事,却没沉浸在故事里,她的疑问还是很多。 这空相大师早知他们今晚会来,因此派人去后门相请,禅室里早就备好了茶水,不多不少,正是为两位来客准备的。 她今晚来大寒寺易容成了龙武卫的人,这位空相大师竟能一眼看出她是女儿身,还知道她本来的身份,并肯定她的外祖是无为道长。 这些事,事事透着蹊跷。 空相闻言笑了笑,颇有得道高僧的高深,“天机不可泄露。” 暮青皱眉。 空相又道:“老僧有一话赠两位施主——天下如棋,棋如苍生,世间一日有下棋之人,一日便有赴死的苍生,行棋者屠苍生以争天下,有时却未必能收官,兴许下到最后会是一盘残局。” “那请问大师,如何才可收官?”步惜欢眸光深邃慑人,似已知此言深意。 “老僧非行棋之人,施主才是,收官之事与其问老僧,不如问手中之子。”空相笑道。 手中之子? 子乃苍生,问手中之子,即是问天下苍生? “阿弥陀佛。”空相宣了声佛号,又从方几下拿出本书来,递给暮青道,“这本经书赠与女施主,望施主日后常诵读。” 暮青接过来,见这书的封皮上竟无一字,不知是什么经,翻开看了看,里面的字似是梵文,却又不像,她一字也看不懂,不由道:“这经我看不懂,如何诵读?” “女施主与我佛有缘,定能看得懂。” “……” “老僧今夜所赠之言,望两位施主莫相忘。”空相不肯明言,却句句是嘱咐,随后便不再多留两人,唤了门外之人来送客了。 暮青从禅室里出来,抱着只棋盘,上头摞着棋谱和经书,寒风呼呼的吹,明月高悬,照见她的脸色有些青黑。 步惜欢瞧她抱着棋盘的模样有些好笑,不由接了过来,递给了那迎二人入寺的小沙弥,命他且将这些送去寺外的马车里。 “走吧。”步惜欢牵起暮青的手便带着她出了禅室的庭院,他们今晚还有要事需做。 暮青见他这么快便又是一副悠闲从容之态了,不由有些佩服,问:“刚才空相大师所言,你都听懂了?” “嗯?你不懂?”步惜欢笑问。 “只懂了一半。”那棋与苍生之语好懂,应是在说将来天下会如一盘残局,若想收拾残局要问天下苍生。且不说此言有几分可信,只说后面的话,她暂时还没头绪,“那经书有何深意,我还不懂。” “总会懂的,如今不懂,只是时机未到。”步惜欢懒散一笑,倒是心宽。 “我还是不懂他为何知道我们今夜会来,又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的。”暮青对于疑问从来没有步惜欢这么悠闲的心态,她遇到疑问就想解开。 “卜算出来的。” “卜算?” 暮青也并非不信,灵魂穿越的奇事她都遇上了,世间有未卜先知之事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她习惯了从科学方向推理,刚才在禅室里,她有意观察空相大师的神态,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所言确实无伪,只是高深莫测,让人猜不明白。 “我幼时随娘亲来大寒寺上香时曾见过空相大师,那时他便是如此模样的老者了,如今已过去近二十年,今晚见他竟还是如此模样。” 暮青猛地抬头,步惜欢一笑,“大寒寺乃大兴国寺,方丈自是得道高僧,空相大师的话还是信的好。” “你可知空相大师高龄?” “唔,少说百寿了。” “……” 两人一路远去,渐渐不见了身影。禅室关上的门却又开了,老和尚步去庭院树下,矫健之态全然看不出已有百寿高龄,他抬头望着月色星空,身后跟着的和尚也一同望月观星。 “方丈总算等到今日了。” “帝星齐聚盛京,命盘星动,离天下浩劫之日不远了。”月色照着老和尚的脸,慈悲如水。 “方丈慈悲,浩劫必会早日平息。” * 步惜欢带着暮青到了大寒寺后的菩提塔,此塔高九层,塔中供奉着大寒寺历代高僧舍利,藏经书万卷,乃国寺重地。 然而,正是这国寺重地之下有处密牢,牢里四面山石,湿潮不见天日,油灯嵌在石壁上,照见地牢里有数间铁栅栏围建的铁牢,铁牢里稻草为铺,奉县知县缩在一角,披头散发,发上沾着稻草,与越州县衙里穿着官袍升堂的威风模样相差甚大。 “陛陛陛……陛下!”奉县知县望见步惜欢便扑了过来,在地牢里关了半个月便已让他频临崩溃。 “你想出去?”暮青淡问,不待奉县知县回答,她便已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渴望,她点点头,道,“好,那我问,你答。说一句谎话,你便会多留在这里一个月。” 她不说将他换回天牢,回了天牢不过是死,死可怕,死不成更可怕。 不见天日地被关在地牢里,人不会死,会疯。 奉县知县频频点头,神态已近疯癫,但暮青知道他没疯,只是被关了半个月,精神频临崩溃而已。 五更前要回城,今晚见了空相又耽搁了些时辰,没多少时间可磨了,暮青当即便开始问案。 ------题外话------ 昨天看到有说青青圣母的,我有很多话想说。 首先,青青的心理描写很清楚,她认为她没有资格劝陛下不报仇,她自己就办不到。 其次,她说的是希望陛下和元修不要反目,因为陛下的仇人不是元修。 这想法理想化,但真实。现实里我们会遇到很多矛盾,亲人和朋友的、爱人和朋友的、亲人和爱人的,我们夹在中间,怎么做?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袖手旁观,坐看双方斗个血流成河? 我想说,劝一劝,哪怕有人误解你。亲人、爱人、朋友,这三个词是有分量的,他们遇到矛盾的时候,你不可以两头怕,说句话怕被批圣母,不说话怕被批冷漠,你不能怕。 把矛盾摊开,怎么做是双方的权利,但你要做到你该做的,不为别的,只为亲人、爱人、朋友在你生命里不是路人。 …… 这章昨天的。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初露端倪 “朝廷将抚恤银两运来后,你将其入账,存入了哪家银号?”暮青问,赈灾银、抚恤银,这等银两朝廷下发时皆会派人护送,走的是驿站,但奉县知县收到后贿赂上官时必不会用现银,银两太重,一箱箱往府里抬未免太过显眼,因此他一定会用银票! “……兴隆银号。”奉县知县眼神有些虚散,想了会儿才道。 这等重要的事他不可能忘,但人长时间被关在地牢,精神紧绷,情绪频临崩溃,又有些日子未与人交谈了,思维慢些才是正常的——他没说谎。 暮青对兴隆银号有印象,盛京里有名的票号,户曹尚书之子曹子安在玉春楼里用的银票上盖的就是兴隆银号的大印。 “你都贿赂过谁?” “越州刺史秋大人、户曹尚书曹大人、翰林院掌院学士胡大人。” “你是谁的门生?” “胡大人!胡大人曾是京外南麓书院的院长,我出仕前在南麓书院求过学。” “那为何要贿赂越州刺史和户曹尚书?” 奉县知县沉默了,他如今头脑不清,这些事要想想才知如何答。 步惜欢捏了捏暮青的手心,道:“越州刺史是上官,岂有不贿赂讨好之理?户曹往下拨银子,若不讨好,像奉县这等地贫人疏的小县,还不知能拨下多少银子来。” 奉县知县听了忙点头。 暮青眼神一飞,刀子般来回抹了抹步惜欢,道:“问你了?” 步惜欢只觉得脖子和心口都凉了凉,不由暗叹她不仅嘴毒无人能及,如今连眼刀的功力也精进了。 “陛、陛下说的是,军中需多少抚恤银都是直接跟朝中说,拨下来多少那都是户曹说了算,若不使银子,拨下来的数目定有苛减。”奉县知县道。 “哦?既是说,户曹将抚恤银两拨给你们,你们再将抚恤银两孝敬回去?”暮青不知该怒还是该笑,这与洗钱无异!朝廷将军中抚恤银两发给地方,地方官将银两化成银票,再孝敬回去,如此一来一去,官银就变成了私银! 这些脏官为了贪国库的银子,还真挺会费心思! “你在奉县任上几年?” “三年。” “可能记起都给了谁几次、多少数目的银两?”年前在奉县县衙,步惜欢将奉县知县革职查办后,御林卫便将衙门里前前后后给查抄了,清点了县衙库房,查抄了账簿,但那账一看便知是假账,真的账簿没有找到,只搜出了约莫十万两的银票。就凭真账簿没有找到这点,暮青就断定奉县知县对行贿的数目一定记得清,这些脏官多会给自己留条后路,行贿的账目他一定藏在了何处。 “此事有账,下官将其藏在了……藏在了城外石桥下。”奉县知县虽有些犹豫,但他已被革职收押,招与不招,朝中都会有人想要他的命,既如此,不如招了!临死看能不能拉个垫背的,“石桥东的桥墩下,下官埋了只木匣,里面除了账簿,还有与胡大人这三年来往的书信。” 书信! 账簿在暮青的意料之中,书信稍稍给了她些惊喜。 奉县知县自嘲一笑,以前是他看走了眼,以为圣上昏庸,没想到如今生死皆在圣上手中。但他只是小小的知县,胡大人是元相国的心腹,圣上想惩治他,怕是不那么容易。 “除了我问你的这些,你还能想起什么来?”暮青问,审案时在问过必要的问题后,她习惯让嫌犯自己回想与案情有关的事。以她的办案经验来说,办案者能看到和问出来的大多是表面的案情,有些案子有隐情,有些案子藏着案中案,这些都只有让嫌犯自己开口才有可能发现。当然不是每件案子都如此,但是审问不可懒惫,一定要审彻底。 奉县知县怔了怔,想了会儿便摇了摇头,“下官知道的事,都与将军说了。” 他自回京就被秘密关押在大寒寺的地牢里,并不知暮青任江北水师都督的事。 暮青也不在意这些,她只道:“我不相信你真的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必须再说出三件事来,不然此处会成为你的终老之地。” 三件事? 步惜欢扬了扬眉,见奉县知县急得险些要哭。 “不要跟我说你真的都说了,想!”暮青不待奉县知县开口便打断了他,“我五更天前需要回城,你还有半个时辰。” 所谓三件事,不过是引导手段。 或许奉县知县真的把他知道的都说了,但那只是他认为的要事,有一些事他认为没用,或许对她有用,所以她采取了逼迫审问的方式,要的就是不近人情。 嫌犯的压力大,在他想不起要事的情形下,必会拿他觉得无关紧要的事来凑。而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或许真的与案情无关,或许对案情有助,暮青不知道,但她必须听听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还是那句话,问案要彻底。 奉县知县越急越想不出,他贪污军中抚恤银两,贿赂朝臣,此乃死罪,事到如今只求速死,而不是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每日一碗饭,无人说话,不见天日,不知年月,困在这三丈之地,直到老死。 他被关在地牢里,早就没了时辰感,也不知半个时辰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越来越急,想不出要事可说,他只能挑无关紧要的凑数。 “……押送抚恤银两的官差来后,县衙会留饭,有一年宴席摆在青楼,一人酒后曾说,奉县地贫,上头却不管这些,只瞧孝敬的银两多少,别地儿孝敬的多,上头有了肥缺,自不会想到下官头上。” “呃,下官刚到奉县上任时,将朝廷下拨的抚恤银两分作三份,送给了越州刺史秋大人、户曹尚书曹大人和恩师胡大人,那时胡大人已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下官送去的银两自是最多,但恩师来信时曾说谋朝中肥缺需银两打点,颇有嫌银两少的意思,下官忙又送了些去,恩师却还是年年嫌少,时常催要银两。这三年,送给恩师的银两足有朝中下拨的抚恤银两那么多,打点秋大人和曹大人的银两都是从税银里挤出来的。” “将军以为下官这知县贪得多?下官原是想捞些银两,可哪知孝敬打点的上峰竟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这三年,下官贪的银两全都拿来打点了上官,自个儿兜里可是少有攒下的,将军查抄县衙时搜出来的那些银两,本是攒了来年打点上官的。这些年,上头催要银子就像催命,下官却不得不孝敬!夜里难眠,连想做梦梦到银子都不成……上了这条船,就下不去了。” 奉县知县悲戚一笑,本是随便说些事来凑数,却说出了胸中的苦闷,不知不觉竟也说了不少,只是不知这算不算三件事。 暮青没说算不算,只是面色沉静如水,片刻后不发一言出了地牢,在塔里寻了笔墨,往抄经的禅桌前坐了,道:“掌灯!” 话音落下,步惜欢已从菩提塔外檐角提了盏灯笼回来,也不放去禅桌上,就这么拿手提着为她照着。 “研墨!”暮青头也没抬道。 步惜欢连气都懒得生,习惯了,于是一手提灯,一手研墨。墨香暗浮,西窗袖影,烛光幽幽照进砚台,墨如水,生了涟漪。 暮青低头疾书,没瞧见,也没心思欣赏,片刻后便写好了几页供词,上头皆是方才她与奉县知县说的话,一问一答,除了没提地牢,其余不差半字。 写好后,暮青便回了地牢,要奉县知县画了押。 “你再在这牢里待几日,过些日子定有人来提你出去。”说完这话,暮青便收起供词,与步惜欢出了地牢。 大寒寺里的更声敲了四下,暮青却知离五更不远了,于是不再耽搁,与步惜欢原路返回,出了寺,进了林中的马车里,车夫便速速赶着马车往山下去。 马车里,暮青问:“刚才可听出什么了?” “此案有些耐人寻味。”马车疾行,寒风扑着帘子,月光时不时透进来,照得男子眉宇间忽明忽暗,“一个胡文孺能催要出朝中拨去奉县的全数抚恤银两,奉县打点别处的银两竟是另挤出来的。这还只是奉县,其余州县的抚恤银两都进了谁的兜里,数目有多少?”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那就要看你前几日派出去的人能查些什么回来了。” 这点她不担心,刺月门乃江湖门派,月部的专长就是收集情报,让这些隐卫去查案可比县衙里的那些捕快靠谱得多。 步惜欢的怀疑也是她心中的怀疑,但两人谁都没说破,毕竟仅靠奉县知县的话就断定案情如何太过武断,他们需要等,等前几日派出去的月部隐卫送回其他州县的调查情报,再等人将奉县城外石桥下埋着的那只匣子取回来。 马车如同出城时一般,在离城门两三里外就停了下来,进了林中,步惜欢带着暮青下了马车,两人徒步回城。 下了马车,步惜欢便道:“奉县城外石桥东的桥墩下有只木匣,三日内取回。” 暮青以为他跟那车夫说话,却听林中树梢飒飒一响,她猛一抬头,只瞧见数道黑影在月色里一显,眨眼间便退入了密林深处,不辨行踪。 这些人一直在林中?还是一路都跟着? 江湖武功对暮青来说是神秘的领域,她全然不懂,也没时间琢磨,随即便与步惜欢赶回了城门口。城门开着条缝儿,两人进去,回了角楼,不一会儿,那偏将便挨个儿把那队睡死了的龙武卫叫醒,说是要换岗了。 那龙武卫的小队长起来,迷迷糊糊道:“今儿怎么觉得这觉睡得长了些?” 那偏将道:“你哪日也不少睡,不过是今儿睡得沉些罢了。” 那小队长还没睡醒,竟不觉得古怪,摆摆手便带着人出了角楼,待换岗的人来里,便带着他的人走了。 暮青和步惜欢走到来时的那条巷子,与早已等后在那里的两人换了回来,便趁着天色未明,沿原路密道回了内城。 一个回府,一个回宫。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初验 暮青回府时五更的梆子声刚响,按大兴朝例,这时辰朝臣便该在午门前候着了,只是离开宫门尚有一个时辰,步惜欢回宫应该来得及。 这时辰杨氏还未起,刘黑子和石大海却已经起来操练了。都督府是三进的宅院,比起盛京望族府第来显得有些小,但府里人少,住着还是很宽敞的。暮青性子冷清,步惜欢料定她府里必定客少,于是便将前进的门厅改成了正厅,将中进改成了校场,刀枪剑戟演武台皆是齐全的,两旁还种着不少梨树,从后院阁楼高处临窗而望,可见桃林拥着梨林,梨林抱着演武台,景致颇美。 暮青进了中院,瞧见演武台时,石大海和刘黑子正赤膊酣斗,天色未明,雪落梨枝,若万簇梨花开,那景入了眼,醉人心,只是梨树枝头一人不美。 月杀凌风肃立梨枝高处,靴尖点在枝头,风动梨枝,人不动,远远瞧着俨然一副大侠风姿。 暮青往月杀指间瞥了眼,果见他指间有雪,专挑石大海和刘黑子搏得正酣时往两人脚下弹,演武台上泼过水,结着层寒冰,再落上雪,下盘一个不稳便会摔得鼻青脸肿。只见两人咚咚栽倒,还未爬起,月杀自枝头摘了团雪便又嗖地弹去演武台! 这训练方法有些日子了,月杀要求苛刻,要两人寒冬天儿里赤膊酣战,脚下有冰却不准两人摔倒,谁若摔倒,便要踩着冰上的雪站起来,若站不起来再摔着,雪便会更多。这些日子,两人三更睡五更起,日日只歇两个时辰,每日搏到天亮时,演武台上的雪常常像开了冰花,而两人身上的淤青一日重过一日,就没见淡下去过。 月杀训练起人来,严苛的手段倒让暮青想起一人来,顾霓裳若是在,也许在此道上跟月杀有共同语言。 “都督?!”这时,刘黑子和石大海瞧见了暮青,不由出声打招呼,刚出声,梨树高处便有数道雪团射来!那雪团瞧着绵软,却含了内力,砸人如铁,落在演武台上,冰都一裂! 两人咚咚又栽倒在地,石大海呸的一口血吐了出去,与刘黑子四脚并用地爬起来。 暮青从演武台旁绕过,什么也没说便去了后院。 刚搬进都督府时,这两人在冰面上一打便摔,刚才她进来时见他们已能酣战一阵儿了。初时月杀不出手他们都能摔倒,方才月杀是出手偷袭他们才摔倒的。这训练虽严苛,但他们两人肯吃苦,这才半个月,进步就如此明显,长此以往,不出一年便能在她身边护卫了,若有三年时日,定成两员猛将! 暮青虽然挑了刘黑子和石大海当她的亲兵,但她并不只想将他们当成亲兵培养,除了身手,他们还必须会追踪潜伏、搜集情报,近身可当护卫,放出去也能执行任务,她要的是身边的人能以一当十,个个菁英。但训练人并非她所长,交给月杀就好。 暮青回了阁楼后,自去灶房提了热水,沐浴过后入帐歇息时天已蒙蒙亮了,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听见杨氏在帐外唤她。 “都督。” 暮青一醒,警觉地瞥一眼床帐,看出天已大亮了,却不知是何时辰,她将棉被往身上拉高了些,问:“何事?” 杨氏在帐外道:“侯爷来了,已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 这么说,元修下了朝就来了。 暮青心中有了数,淡道:“知道了,我这就起身,你不必侍候我晨起了,让刘黑子来吧。你去厨房备些早点,端去花厅,一会儿我去和侯爷一起用。” 元修既是下了朝就来了,想必没吃早点。 “是,奴婢这就去。”杨氏在帐外应了,却心生古怪。都督睡觉时颇为警醒,往日在帐前一叫便会起身下榻,今儿却在帐中不出,不知是何缘由。她知道昨晚都督出府去了,五更天儿才回来,许是累了,可她的声音却听不出困乏来,倒比平日里还多几分清明警醒。 这是为何? 杨氏猜不透,又忙着去备早点,只好满心疑虑地退下了。 暮青听见杨氏走了,这才在帐中松了口气,转头瞧了眼放在枕旁的束胸带,有些郁闷。她这半年在军营里待着,一直是和衣而睡,从地宫出来后夜里睡觉更是连神甲都不脱,头发都簪着睡,从不放下来。女扮男装有诸多不便,她一直谨慎,杨氏一家跟着她的时日还短,连刘黑子和石大海都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其余人她更没打算告诉了。 原本她夜里都是和衣而睡的,怪只怪今晨歇息前沐浴净身,也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想起步惜欢那句要她睡时莫绑着束胸带的事,她竟鬼使神差的真没绑,就这么入帐睡了。幸亏杨氏知礼,未得她应允便没过来挂帘子,不然非被撞破不可! 暮青郁闷地坐了起来,把束胸带拿过来,赶在刘黑子端热水进来前将衣衫穿好下了榻,洗漱过后便去了前院花厅。 杨氏刚将早点端上来,元修坐在一旁还喝着茶,见到暮青来,便笑道:“难得你晚起。” 元修不知昨夜暮青出城之事,都督府里的人自然不会多嘴,因此他以为她在军中这半年时日累着了,回了京也没得闲,这几日不上朝就索性晚起了。 暮青坐去上首,从桌上端起热粥来便喝了口,问:“何事?” 朝中一定出了什么事,不然元修不会在都督府里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走。他若是闲得没事,来都督府里找她解闷的,听说她还睡着定会说改日,可他没走,而是在花厅里等了一个多时辰,甚至知道杨氏去喊她起身也没阻止,这就说明他来这儿定是有事,而且还不是小事。 “昨夜奉县知县死在了天牢里。”元修直截了当道。 暮青正低头喝粥,眉一挑,毫不意外,她甚至觉得慢了,这时候才动手。 “昨日上元节,圣上将汴河行宫的男妃召回京中,晚上宫宴时乱糟糟的,奉县知县就差不多是宫宴的时辰死在天牢里的。”元修沉声道。 “哦?”暮青放下粥,拿起只素包来咬了口,“已经验过尸了?” 元修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盛京府衙里的仵作验的,人死在天牢里,竟然一夜都没人发现,今早换岗时有人去送饭食时才发现人死了。当时在上早朝,此事直接报到了金殿上,百官皆拿你称病不朝的事做文章,说你有病在身不便验尸,盛京府衙里有仵作,于是便召了仵作来去天牢验了尸。” 那是还上着朝,不便出宫,不然他早来都督府喊她了。 “那仵作如何说?” “猝死!” 暮青总算抬起头来了,“因何猝死?” “仵作说是因身前旧疾,你若要问是因何旧疾,仵作说人已死,无法诊脉,所以不得而知,只说人非中毒,亦非遭人殴打,身上无伤,只可能是因疾猝死。”元修皱眉道,他信不过盛京府衙的仵作,亲自去天牢看过,尸体瞧着确无中毒之相,但他绝不相信是猝死,这太巧了! “尸体在何处?”两人说话间,暮青已吃完一只素包。 “义庄。” 暮青扬了扬眉,“看来凶手挺有自信,确定我验不出死因来。” 凶手如此淡定,恐怕一是有自信她验不出死因,二是不敢急着处理尸体。若是急着处置尸体,岂非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我命赵良义去义庄看着尸体,你放心,谁也动不得。”正因如此,他来了后听说她还在睡,便没急着让人叫醒她,“你何时去验尸?” “现在。”暮青起身便往外走,“你饿了就拿几只包子,路上吃。” 军中抚恤银两案唯一确定的案犯死了,元修哪有心情吃饭?但瞧了眼桌上的包子,他还是拿了两只,她府上的吃食,好吃不好吃他都喜欢! * 义庄在外城西街巷尾,人就存放在偏堂,随意拿草席一卷,只露出双官靴对着堂外。 暮青望见那堂上之景,忽然便停住脚步,恍惚间此景与半年前夜里在汴河城义庄时颇像,不同的只是今日院中飘着雪花,堂上闻不见腐臭气。 “怎么?”元修见暮青有些走神儿,眉眼间似有痛色,不由关切地问了句。 暮青忽的一醒,摇头道:“没事。” 说罢便到了堂上。 盛京城义庄里的仵作也是位老仵作,正是今早进天牢验尸的人。 那老仵作见元修和暮青来了,含笑迎出来,跪下见了礼后,来到尸身旁道:“侯爷,都督,老朽家中自武德年间朝中将仵作定衙门吏役起便在盛京府衙里奉职了,如今已有两百余年,老朽验尸承的是家学,此人乃猝死,绝不会验错。” 暮青看了那老仵作一眼,将草席掀开一瞧,见尸体并非仰面朝上,而是趴着的,不由顺势从后头脱了那尸体的衣裤和官靴。 元修看得眉头一跳,早知她这验尸的习惯,但看过几回,还是觉得别扭。 “嘿!好白的屁股!”偏偏赵良义还不挑时候的调侃道。 “死者为大!”元修喝斥一声,见暮青正细细瞧着尸体的背部。 尸体背部很干净,没有尸斑,暮青抬手便要将尸体翻过来,元修眉头狠狠跳了跳,赶在暮青碰到尸体前抢先帮她把尸体翻了过来。 看就看吧,反正她也不是头一回看了,但是能不摸就不让她摸! 尸斑分布在身前,胸部、腹部和四肢的前面有大片紫红的尸斑,连眼结膜也呈瘀血状,这说明人死时就是趴着的。 暮青看了眼那尸体的脸,她知道人是假的,所以才注意了下尸体的脸,因为趴着死的尸体,尸斑还会出现在脸部,而人戴着面具,有经验的仵作一眼便能看出不对来。但没想到,这面具极薄,尸斑颜色呈暗红,竟透过面具也能瞧见一片暗色,虽与身前的尸斑颜色有些差别,但不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暮青也不提这事,只道:“嗯,人确实死了六七个时辰了,算算时间,确实是昨夜宫宴时。” 那老仵作一听便露出笑容,道:“都督是行家里手,老朽今晨也是如此说的。” 暮青不说话,她拿手摸了摸死者的头顶,那老仵作瞧见,又道:“老朽验过了,头顶无钉。” 民间杀人,常有将钉子钉入人的百会的,因有头发遮掩,不易被发现,但经验老道的仵作验尸时都会查看死者头顶。 暮青摸过后,头顶确实没有钉子,而尸体身上也没有见到伤痕,看起来确实像是猝死的。 “老朽没有验错吧?”那老仵作问。 “你到了天牢时,人就是趴着的?”暮青不答反问。 “是。老朽到时,人趴在石床旁,俯卧在干草里,已经僵了。”那老仵作答道。 暮青点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元修愣了会儿,追出来时暮青已到了义庄门口,还没问,暮青便道:“你今日且派人看着这尸身,明日上朝时就说我验过尸身了,确是猝死。死者为大,人既然死了,就派人给奉县知县的家眷传个信儿,让他们来把尸身领回去葬了。” 这话听着就有深意,元修也一时想不通暮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暮青没解释,一路回了都督府。 奉县知县的家眷在越州,隐卫快去盛京与奉县需三日,寻常百姓的脚程可没这么快,至少需要五六日。 五六日,她要凶手自动现形! ------题外话------ 这章昨天的 正文 第五十九章 解棋 奉县知县死在了天牢里,仵作验尸后说是猝死,尸体抬去了义庄,称病数日的暮青前去验尸,结论一样——猝死! 自金殿誓期破案后,百官皆以为会遭查账,因此急急忙忙回府做账,没想到那本该登门的活阎王没登门,反倒不声不响去了玉春楼!此举让百官措手不及,纷纷联名上折弹劾,奈何元修护着她,辩称她去玉春楼赌钱是为了查案。 查案!这满朝文武都猜得到。 可这之后暮青又没动静了,那些跟她赌钱的盛京子弟被打的打罚的罚,事后都关在府中思过,她也称病不朝闭门不出,那两晚赢了多少银子,查到了什么,没人知道。 奉县知县的死终于让她出了府,但去了趟义庄,她回了都督府后又再次闭门不出了。 三个月,三件大案,闭门不出如何破案? 没人知道。 在暮青当殿誓期破案时,有人想到了回府做账,有人想好了在暮青进府查案时如何使绊子,有人连夜发了书信出府联络党羽,告知要严密提防,也有人不慌不忙以不变应万变,但再多的安排都不敌查案之人不按常理,不问案,不提审,不走门串户。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外界猜测煎熬之时,暮青在都督府里很悠闲。 她在等刺月部的隐卫将那只木匣拿回来,但等待的三日里也不是无事可做。上元夜那晚,大寒寺的空相大师给了她一副棋盘、一本棋谱和一本经书。她回城时因棋盘不易带进城中,便交给了车夫,只将棋谱和经书收在怀里带了回来,车夫早晨进城时才将棋盘送来了都督府,暮青从义庄里回来时见棋盘送了过来,便抱去了书房,把韩其初叫了来。 韩其初最近闲着,除了教导崔远,也别无其他事可做,见暮青喊他来下棋,不由眼前一亮。 暮青将棋谱最后那页残局摆好,让韩其初陪她解一解残局。空相大师将棋谱给她时,曾说过最后一页是残局,她觉得这话是特意提的。若这本棋谱只是外祖的遗物,他交给她就好,没必要提残局的事,她觉得空相大师此言定有深意,因此想让人陪她解解看。 韩其初坐下后笑问:“都督怎知在下擅棋?” 暮青头也没抬,细看眼前棋局,淡道:“军师还能不会下棋?” 韩其初笑了声,这才去看眼前的棋局,一观之下眼神一亮,抬头问:“敢问都督这残局是何人所下?” “空相大师和无为道长。”暮青执黑棋,她外祖在这局棋里执的就是黑棋。 “都督总是令人惊喜。”韩其初眸光乍亮,惊喜却饱含深意。残谱对爱棋之人来说是珍宝,当世最难得的便是空相大师和无为道长的棋谱,无为道长已故,空相大师尚在人间,听闻他收着故友的棋谱,从未外传,天下间能一窥两位高人棋风之人甚少,暮青是如何得到如此珍贵的残谱的,他不知道,却未多问,身为幕僚,有些话不该问。 暮青看着棋面,只觉乍一看棋面平静如水,再一品沧海深沉,在她的理解里,棋如战争,可见金戈铁马,可见杀伐惨烈,但这局棋里不见战争,只见禅意。 “无为道长的事,你听说过多少?”暮青尝试着落了一子。 韩其初观着棋面,执棋,落子,笑道:“无为道长才学冠世,天下文人无不仰面,当年无为书院广收寒门学子,道长分文不取,有士族子弟带着金银上门求学,道长也只以品性才学收人,所得的修金多用来修缮书院、广收书籍。听闻有一年,江北大灾,京中粮贵,有些寒门子弟家中无米为生,那一年全靠道长的修金买来的米粮为生。听闻道长有一女,养在书院,父女两人的日子甚是清贫。” 暮青怔了怔,她对外公并无感情,得到他的遗物,除了觉得突然并无其他感情,但听了韩其初这番话,她忽然心生敬意。 “后来道长受难,听闻天下学子曾联名请愿,跪于盛京门外三日三夜,那年冬寒,有些学子为了请愿竟冻死在了城外!听闻,当时大寒寺方丈空相大师正闭关,为了此事中途出关下山进宫,不知他在宫中与太皇太后说了什么,虽未保下无为道长的性命,却保下了其女。” 暮青本要下子,听闻这话指间的棋子一落,啪地落在了棋盘上。 这一声清脆,韩其初望着那落偏的棋子,目光渐深,但还是继续说道:“当时武平侯府乃抄家灭门之罪,男丁皆斩,女子发落成奴。按我朝律例,官奴是要卖入青楼的,因空相大师乃国师,宫中也给他几分薄面,无为道长之女便未卖入青楼,而是远远的发配了,至于发配去了何处,这在下便不知道了,这些事都是民间盛传,不知有几分可信。” 暮青信,汴河城乃江南富庶之地,古水县虽是小县,却物庶民丰,娘没被卖入青楼,又发配到了富庶的江南小县,若说此事无人从中出力是不可能的,而当时宫变刚发,元相和太皇太后为稳朝局必行雷厉手段,那时朝中定然人人只求自保,哪有敢为旁人求情的?敢求情的,又能让太皇太后恩准此事的,除了身为方外之人的空相大师,只怕难有别人了。 没想到,空相大师还是娘的恩人。 暮青再没说话,与韩其初行了几手棋,因有心事便没有再下,而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便是一日。到了晚上,她将棋搬去了阁楼,对灯独坐,边观局,边等。 果然,过了三更,步惜欢便来了。 “你出宫成瘾了,真是每回都妥当?”暮青没抬眼,只翻着棋谱。 “你昨夜出城时,可觉得不妥?”步惜欢笑着坐去对面,见她翻着棋谱,他便低头观局。 暮青瞥了眼步惜欢,见他红衣如莲,衣襟袖口的银貂毛细密如毫,衬得眉宇雍容矜贵。暮青低头又去看棋谱,淡道:“你昨晚没穿成这样。” 出宫还穿得如此华贵,生怕宫人认不出他来? 步惜欢闻言抬眼,笑意打趣,问:“穿成这样,可入得了眼?” 暮青一愣,觉得这话似有别的意思。 步惜欢只笑不语,他出宫时自然不会穿成这样,他是戴了面具穿了侍卫的衣衫的,只是来见她前,会有人将他的衣袍备好,他在马车里换了才来的。 此事暮青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不由无语。 步惜欢见她的脸色颇为好看,不由笑着调侃道:“怎不说话。” “无话可说!”暮青摇摇头,收了棋谱,执了棋子便往棋盘上落了一子。 步惜欢低低笑了声,无妨,她无话,他有话便好,“下回我来时,可要穿女儿装给我瞧瞧?” 说话间,他也执棋落下一子,白子如玉,指如明月。 暮青忽然便想起早晨睡时解了束胸带,险些被杨氏撞破女儿身的事,不由脸色冷沉,执子往棋盘上啪地一落,棋盘上的棋局不见杀伐,少女落子的气势却雷厉如刀。 步惜欢不知今早之事,只以为她不愿,悠悠叹了声,落子。她的都督府里除了月杀,其余人皆不知她是女儿身,让她在阁楼里放套女子的罗裙自然不妥,她不愿是必然之事,他也就是说说罢了。 两人之间再无多余的话,渐渐的都盯着棋面,专心行棋。 行过几手,步惜欢唇边渐渐噙起高深的笑意,道:“不愧是我朝一僧一道所布的残局,果然高明。” 此局看着平淡,实则子子牵连,动一子则全局动,处处是软劲,处处见缓手,此处死,那处生,无解。 暮青也想不出解法,只觉这局棋如两位内家高手过招,争的并非胜负,亦非大势,究竟这局棋的深意在何处,怕是一日两日也看不透。她摇摇头,把棋子丢进了棋盒里,又拿出经书翻了翻,道:“残局解不开,经书看不懂,和尚的话果然是这世上最难解的。” “或许,空相大师之意就是无解呢?”步惜欢瞅着棋面道。 “何意?”暮青抬头。 “随口猜猜罢了。”步惜欢懒洋洋地将棋子掷进棋盒,把棋谱拿来翻了翻,“前头之局都有胜负,唯这最后一局无解,或许本就不是要你解。空相大师乃得道高僧,他昨夜与你说的话定然句句都有深意在,只是机缘未到,劝你不必多思,多思也未必有解。” 机缘未到,又是这话! 暮青此时才算有些佩服步惜欢的耐性了,他倒看得开!这世上未解之谜很多,她懂,可是她的职业习惯使然,解不开一件事,她会觉得浑身难受。 “你以前可没说过,你还会下棋。”步惜欢不再说这事,放了棋谱笑看暮青。她不但会下棋,能与他对弈,且解的是如此难解的残局,她的棋艺甚高! “你也没问。”暮青道。 “今儿发现了,那便不解这残局,你我对弈一局?”步惜欢兴致颇高。 “改日吧。”暮青道,“你还是早些回宫的好,待这案子破了,我没了心思再下棋。” 待这案子破了,还有别的案子,她何时能没心思? 步惜欢瞧了暮青一眼,却也不强求,一生很长,总有机会的。 这晚步惜欢早早便回了宫,暮青执着地又解了两日残局,还是解不开,刺月部的隐卫却将木匣子带回来了。 正文 第六十章 当众剖尸! 那木匣子里放着奉县知县三年间打点越州刺史、户曹尚书以及翰林院掌院的银两细帐,如奉县知县所言,其中有一沓书信,确是胡文孺的手书。 暮青将这些细帐一一看过,又将书信细细通读了,便唤来了月杀。 前几日暮青也曾让刺月部的隐卫调查过两件事——那些玉春楼里赌输的公子回府后谁被罚得最重,以及抚恤银两下拨后哪些人官儿升得最快、是谁的门生。 这些调查结果今日一同摆在暮青面前,她对月杀连下了数道指令,月杀领命而去,两日后将密查的结果摆在了她面前。 暮青在书房里坐了半日,又将月杀唤了进来,问:“奉县知县的家眷何时到盛京?” 事发至今已有五日,人该到了。 “明日就到。”月杀道。 “把我的朝服备好。”暮青颔首道,“明日,我要上朝!” * 卯时宫门开,东华门外,百官列队进宫门时,忽闻马蹄声声,蹄铁叩着青石,人马未至,寒风里已闻金戈铁啸之音。 文官乘轿,武官骑马,但日日上朝的武将多不在边关,上朝时骑的马多是府里养的文马,不套蹄铁。套了蹄铁的皆是战马,眼下朝中骑战马上朝的只有一路人。 西北军将领! 百官驻足,见元修已到,那来的人是…… 百官齐望长街,天色未亮,宫门外一溜儿锦绣宫灯,照见长街远处一人驰来,少年墨发飞扬,衣袂猎猎,到了宫门近处,马未勒住人已跃下,那战马泼风似的驰出去,长嘶扬蹄,嘶声惊了宫门寂静。 少年回身,朝服襟前虎豹栩栩,眉如柳刀,宫灯映红了眉下星眸,如刀锋染血,寒凛逼人。 百官吸了口凉气,这活阎王称病不朝十日,不现身时人人眼巴巴等着她现身,如今现了身又觉得不太想见她。她来了,今日这朝怕是不好上了。 “都督的病养好了?”胡文孺嘲讽地问了句。 暮青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在百官中扫了扫,道:“我的病好了,就该诸位大人病一场了。” 百官皆惊,人人觉得那目光像是在看自己,心道果然今日这朝不好上了时,暮青已当先进了宫门。 乾华殿前的广场上,百官列队,宫人长报一声上朝,百官才上玉阶,入金殿,拜帝王,呼万岁。 元相国早在金殿里了,见武官队伍里暮青赫然在列,不由眸光微深。 “周爱卿来了,身子可好些了?”步惜欢在御座之上望向暮青,瞧着她身穿三品武将朝服的清寒威凛之姿,心中轻叹。虽然这些日子夜里他常去见她,但有些日子没在朝上见到她了,还真是怪想的。 她不在,这几日上朝又跟往年似的,无趣得紧。 “回禀陛下,微臣身子已无大碍,今日是为了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而来。”暮青出列回话,开门见山道。 金殿忽静,但没人意外,这些日子暮青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去玉春楼赌钱,二是到义庄验尸,两件事皆与军中抚恤银两案有关,她今日上朝当然不可能是为了那两件案子。 元相国问:“哦?本相也正想问,都督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三月之期已过近半个月,这些日子他一直派人盯着都督府,但线报与朝中传言的一样,但他不信,以他对这少年的了解,她在府里闭门不出定有玄机! “已经查清!”暮青看向元相国,眸光清冷,一开口便惊了金殿! 殿上忽生嗡音,百官皆觉得在宫门口吸的那口气吸早了!这才十日,加上玉春楼赌钱那两日也不过十二日,此案怎么就查清了? 元修望向暮青,她查案的进展与他说的不多,只让他办了几件事,一是让他留意朝上有哪些人弹劾过她,二是让他上折奏请允奉县知县的家眷将尸身领回去安葬。昨日下了朝,她派人到宫门前等他,向他要弹劾过她的朝臣名单,他便送去给她了,听说今日她要上朝,他便知道案子有眉目了。 十二日,她一出手,他就知道会有惊喜! 元相国立在御座之下,神色被殿上金玉晃得看不真切,似真似假地问道:“哦?那有多少人贪了军中银两,名单在何处?” 百官望向暮青,无关之人坦然视之,有关之人眼神躲闪。 暮青将百官百态看在眼里,心中有了数,道:“相国大人要的名单,下官自然有,不过不打算照单念。念出来定是人人喊冤,下官一人之舌难敌众,也不想与人舌战。” 百官:“……” 她嘴毒如刀,还难敌众? “那你想如何?”元相国问,那神态瞧不真切,声音却威严沉着。 “让证据说话,当殿说案!”暮青道。 元相国这回却没允,道:“本相只要你查案,没要你审案,审案自有刑曹诸司。你既然有证据,那便将名单和证据如数交出,此案查得是否清楚,名单上的人是否有罪,自有刑曹去审。” 暮青冷笑一声,问:“敢问相国大人,下官可傻?” 见元相国不答,暮青又问:“刑曹审案,能力可佳?” 林孟听了,脸皮一紧! 暮青又道:“我们的约定里确实只有查案没有审案,但下官曾说过,三个月为期,破不了案任凭相国大人处置!如若下官将名单和证据都交了,而刑曹的审案能力有限,有罪的审成无罪,相国岂非要说下官没有查清此案?” 这只老狐狸想知道她掌握了多少证据,她怎可能未结案就交给他? 林孟脸色铁青,只觉得暮青还是不要上朝的好,至少百官的日子都好过! 元相国却笑了笑,他早知暮青难缠,并不意外,只道:“国有国法,朝有朝律,审案需由刑曹主审,本相可允你听审。” “下官不稀罕听审!”暮青半分不让,“公堂之上,证据交给主审,若林大人手一抖,证据毁了,下官找谁说理去?要知道,林大人圆滑,可从不得罪同僚。且下官的名单里有相国大人的心腹,下官怎知名单和证据一交,谁有罪,谁无罪,不是相国大人嘴皮子一翻的事?” 此言一出,满殿静。 胡文孺心一提,这话莫非说的是他? 林孟一愣,他虽怒,却也没有被怒意蒙了心智,此案若真牵连相爷的心腹,他还真不敢审! 元修面色顿沉,看向元相国,眸底有沉痛之色,此案与爹的心腹有关,那可与爹有关? 这可是西北军的抚恤银两案! 元相国望见元修的神色,脸色也沉了,深深望了暮青一眼——这少年果真是横在他们父子间的一把刀,日后必除之! “想知道名单,我查的案子只能我来审!要么当殿说,要么去刑曹,我自有服众的证据,自会要这案子大白于天下!”暮青知道一透出此事与他的心腹有关来,元相国为了不惹元修怀疑,定不会再阻止她当众审案。 百官却不知当殿说与去刑曹有何分别,不过是地方不一样。 “我要验尸,若有迂腐不化者要说此乃乾华金殿,不可行验尸之事,那就去刑曹!”暮青不待人问便道,一开口便堵了接下来的口舌之争。 “验尸?”元修问,“奉县知县?” 最近死的人且与此案有关的只有奉县知县,可她不是让他派人给奉县知县的家眷传信儿,要他们进京运尸回乡安葬? 莫非,她此举另有深意? “没错,此案要审,需先从奉县知县之死审起,他并非猝死!”暮青一语惊人。 那日她亲自去过义庄,事后自然有人派人去义庄问过那老仵作,老仵作明明说暮青也认为人是猝死,怎么今日说并非猝死? “想知道死因?去刑曹大堂!” * 大兴的选官制度是士族制,律法上尚未形成三法司制,朝中未设大理寺和都察院,也就不存在地方上呈报上来的重罪案件由刑曹评议,再经大理寺复核,由都察院监督的制度,更不存在三司会审。 天下刑案,审案、判案、执行皆由刑曹说了算,职权甚重。大兴建国六百年,刑曹大堂里还是头一回如此热闹,这时辰,文武百官本该在金殿上朝,却都到了刑曹大堂。偏堂处垂了帘子,帝驾去帘后观审,文武百官上朝般列在堂上两侧,唯独百官之首的元相国坐着,而大堂之上,刑曹尚书林孟虽坐着堂,却不过是个摆设。 这案子由一少年来审。 暮青立在大堂当中,奉县知县的尸体已从义庄抬了来,当初去天牢验尸的老仵作也一并被传唤了来。 暮青当众穿了验尸的白衣,戴了口罩手套,将笔墨交到老仵作手中,道:“我验尸,你写尸单。” 老仵作接过纸笔,那日在义庄还敢与暮青说几句,今日却不敢开口,满朝文武皆在,连圣上和相爷都到了,他家中祖辈都是仵作,却从未见过如此堂审的架势! 死者躺在大堂当中,身上盖着草席,暮青将草席一把掀开,只见尸体趴卧在地,脸朝一侧,双目圆睁,眼底布满淤血,死前那一刻的神情令望见之人纷纷惊退。 死的虽是一介知县,但他是第一个被查出贪了军中抚恤银两的人,他死了,而把手伸向这笔银子的人还有不少立在这刑曹大堂之上,他们还活着,同案犯的死状近在眼前,能淡然视之者甚少,暮青将百官的神态看在眼里,蹲下身子,开始为尸体宽衣。 当尸体裸陈在百官面前时,人人目光躲避。 偏堂的帘后,步惜欢低头品茶,平日里清芬的茶汤今儿有些涩,分外难入口。看她验尸,对他修养和耐性总是场考验。 元修前几日在义庄时已看过了,因暮青在金殿上说名单里有他爹的心腹,此刻他心里正百味杂陈,急待结果,看见裸尸的心情便被这些冲淡了些,只是将目光略微转开了。 “看好!”暮青出声道,这话是对文武百官说的,“诸位不看也行,待会儿查出死因来,别说是我暗中动了手脚。这么多人瞧着,我可动不了手脚。” 这是她非要当着百官的面验尸的原因之一。 这些人不懂验尸,却惯会胡搅蛮缠,她不想起无畏的口角,只好要他们看好,到时候都给她闭嘴! “不看我验尸者,待会儿无权质疑我。”暮青说话时解了袖甲,将一套解剖刀拿了出来。 那拿着纸笔等着写尸单的老仵作一看到解剖刀便眉头微皱,这套古怪的刀子是从江南暮家传出来的。 仵作起于屠宰殓葬行当,虽作为朝廷吏役只有两百余年,但民间七十二行,行行有派别,仵作一行也不例外。 两百年来,仵作行分了南北两派,北强南弱。北派唐家在盛京,刑曹、盛京府、五城巡捕司里的仵作皆是唐家人,刑曹掌天下刑狱,江南江北的刑案都要送到刑曹复核,北派的仵作年年验看大案,经验丰富,在仵作一行里地位尊崇,南派也是以北派为尊的。 但十几年前,江南忽然出了个暮家,那暮怀山只是县衙里的仵作,手下却没有验不出门道的尸体,江南那一带出了案子,凡是请了暮怀山去,便没有破不了的。古水知县区区九品,在朝中竟成了捞政绩的肥缺!暮家人对上官仕途助益良多,唐家人在盛京便受了不少的奚落,北派渐渐视南派为仇。 南派的验尸之法有别于传统,解剖刀、口罩这些都是从暮家传出来的,唐家人从不屑用。 口罩能挡尸气?还不如口含姜片! 解剖刀有何用?开棺剖尸乃不道重罪! 老仵作便是北派唐家人,他看暮青拿出解剖刀来,这才想起新任的江北水师都督是江南人的传闻! 朝中上品无寒门,仵作出身比寒门出身还要微贱,这位都督却能位列上品,此例大兴开国起未有!这少年早就成了盛京城里的茶楼酒肆里百姓津津乐道的人物,那日义庄里见到她,见她贵为都督,竟还不忘仵作的老本行,他一时诧异不解,竟没想到南派北派的事儿,直到见她拿出解剖刀来,他才想起这茬来。 老仵作看着暮青手里的解剖刀,不知她要做何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难不成她还想动刀? 暮青确实动了刀,她先将死者的头发给剃了! 虽然剃的是头发,这刀一下,也是惊了不少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须发也是父母所赐,都督怎可行此不道之事?” “闭嘴!”不管这话是谁说的,暮青张口便斥,刑曹大堂上一静,百官只见她手法干净利落,一会儿工夫,奉县知县就成了秃头,“验!死者年纪四十有二,身长五尺二寸,右面、胸部、腹部、四肢前面见紫红尸斑,眼结膜呈淤血状。剃发后,头顶未见火烧钉,眼口舌鼻及粪门处未见异物。” 暮青忽然开口,老仵作见她望来才醒过神来,赶忙低头写尸单,若是往常,他绝不给南派的仵作填尸单,但唯有此人他不敢拒绝,因为她已是正三品都督! “民间杀人,常以火烧钉,钉入死者顶心发内,或颅后,或鼻内,或粪门。火烧钉钉入之处,因血肉被高热封住,血不流出,又因伤在隐秘部位,伤痕难见,因此不易验出。刚才的话是何人所说?若死者真被火烧钉所杀,因身体发肤之论便不敢剃死者之发,导致死因查不出,想必凶手会很感激你。”暮青扫了眼百官,那说话之人头都不敢抬,就怕被她认出来。 林孟在堂上坐着,这时却开了口,问道:“都督所言虽没错,可发剃了,人却并非被火烧钉所杀。本官记得都督说过,人并非猝死,那就表明都督知道人是如何死的,既如此为何要剃死者之发?都督早知发下无钉不是吗?” 人若是被火烧钉所杀的,她剃死者的发倒还能理解,可人不是被火烧钉杀的,她明明知道还去剃发,岂非多此一举? “我从不做多此一举之事,一会儿诸位自会明白。”此事还不到解释的时候,暮青继续验尸,“想知道死者的死因,需要解剖。” 解剖? 百官皆怔,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暮青干脆说得直白了点儿,“剖尸。” 剖尸…… 院外风寒,残雪卷入堂,百官脚下忽生凉意。 只听啪的一声,那老仵作的笔先掉到了地上! 这一声惊了百官,满朝文武目光如刺,惊异地望向暮青,仿佛想听见她下一刻就开口说自己是在顽笑。 偏堂帘内,步惜欢笑了声,他听过比剖尸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比如恋尸。比起恋尸来,剖尸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惊世骇俗些!她若不行惊人之举,那便不是她了,且若论惊世骇俗,他这些年在世人眼中不也如此? 惊者,庸人也! 元修也不觉得惊讶,他在大将军府见过她煮尸剔骨,在都督府见过她复原颅骨,如今剖尸又算什么?不过是在死人身上动刀!活人身上都动过刀的人,还怕在死人身上动刀? 但满满一堂的人,能这么想的也只有这二位,其余人惊惧过后皆沉了脸,几名御史脸憋得青红,深吸一口气,把满腹的孝论都掏了出来,张嘴就要抨击暮青。 暮青扬刀,寒光虚了众人眼,在御史开口之际一刀划下! 刀落,皮肉开,一刀剖了死尸的胸腹! ------题外话------ 又是章比想象中长的,先更一章出来,零点前尽量再写章出来。 正文 第六十一章 什么仇什么怨 人死了五天,若在夏天早就腐了,好在年刚过,盛京的天儿还寒着,日日见雪,这些天尸体停放在义庄地上,赵良义守着,不给铺草席,白天用雪镇着,夜里也不关门,如此才将尸体保存了下来。 但人死已久,血液早就不流动了,暮青一刀划开尸体的胸腹,皮开肉露,黄的紫的扎入人眼,黄的是肚腹上的脂肪,紫的是尸斑处的肉切开后的颜色,那颜色瞧着就像是肉放久了,再放便要臭了。 那几名御史的嘴刚张开,话未说出,纷纷捂嘴,转身便吐! 呕吐声传来,顿时起了连锁反应,除了几个武官还站得住,满朝文官纷纷转身,掩袖捂着口鼻,有人歪歪倒倒地奔出去吐,有人还没奔出去便吐在了刑曹的大堂上。 一时间,堂上气味难闻,元相国还坐在椅子里,端着百官之首的威仪,那端着茶盏的手却捏得发青,印堂间瞧着直泛白气儿。 林孟坐在大堂高处,视野高阔,活人死人都看得清楚,寒风刮入大堂,味儿都往他的鼻子里钻,他没元相国那忍功,哧溜就转身蹲在了下来,吐过之后往偏堂里招手,帝驾在东偏堂,刑曹的衙役们候在西偏堂,他将衙役们招进来,白着脸道:“快快!快把堂上收拾出来!” 衙役们忍着胃中翻搅,提着水桶抹布入内,一番清洗,两刻钟后,衙役退出,堂上的味儿散了,百官才纷纷回来,只是没人看暮青,见着她就绕路。 林孟从堂案后起身,牙都快咬碎了——没见过这种人,招呼都不打,下刀就剖,这人到底跟满朝文武何仇何怨?! 元修低下头去,不合时宜地想笑,这招够狠,也够奏效!别说御史,百官都可以闭嘴了。恐怕让他们开口,他们都不想再说话了。 偏堂帘内,宫人将新沏的热茶呈给步惜欢,步惜欢端来手中,执着茶盖拨了拨嫩绿的茶芽儿,笑了声,啪地盖了茶盖。这招是够狠,他连茶都喝不下了。 堂中,刑曹的老仵作未吐,却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死尸的胸腹,震惊在心底如同惊涛骇浪,拍得他头脑一片空白。在衙役们来来去去清扫大堂的时间里,他的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她竟然敢剖尸,竟然真的剖了!剖得干脆利落,不容他人置喙! 世间仵作,只她一人敢如此行事,还是南派之人都敢? “继续。”这时,暮青开了口,她特意看了老仵作一眼,那老仵作这才惊醒,拾笔蘸墨。暮青见帮忙填尸单的人回了神,便不管百官心情如何了,她继续解剖。 她在尸体的锁骨下又划了两刀,加上胸腹上那刀,瞧着呈丫字形,两刀划好后,她便开始分离胸部的肌肉。她挑了把合适的解剖刀,贴着尸体的胸骨和肋骨,下刀范围既阔且准,刷刷几刀,一面胸部的肉就从骨上剃好了。 少有人敢看,文官们侧着身,将脸别开,但越不敢看,越觉得堂上死一般的寂静,那刀剔肉的刷刷声和着院外的风声,大白天的竟让人觉得风声幽幽如鬼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剖尸? 剖尸之罪,罪同不道! 文官心里皆有此想法,但没人敢出声,一张嘴就想吐。 武官胆大,尽管有些多年未戍边杀敌,但成日舞刀弄枪,胆子终究是比文官大,但看着暮青剖尸的手法也不由脊背生寒。只见那手法干净利落,一刀一刀,刀刀精准,人肉剔得像屠夫剥兽皮,肉划尽,皮分毫不破,而眼前之景是肉剔尽,骨分毫不伤!手法漂亮,胆量惊人,这少年真非常人也! 暮青解剖的手法快狠准,一会儿工夫便开了尸体的胸腹腔,只见胸骨和肋骨扎着人的眼,死尸肚子里的肠子淌出来,那股气味比刚才百官呕吐的味儿都难闻。 有个文官听见堂上没声儿了便偷偷瞄了眼,瞄见那景象转身便往外奔,奔到门槛处双腿虚软,跌坐在地,扶着门框便吐了。 门口的衙役见了赶紧来收拾,有人抬头看了眼堂上,也吓软了腿脚。刑曹的官差经手查办的都是大案,死尸见过不少,什么花样什么死状的都见过,但死得再惨那也是死后之态,而非亲眼看见凶手如何杀人行凶。但眼前有人将死尸像猪肉似的开膛破肚,这种感觉就好像看见凶手如何虐杀一人似的,那种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即便经验老道的捕快官差也未必受得了。 那老仵作站在暮青身后,他都有些腿脚发软,当了大半辈子的仵作,自小就进出义庄,但凡死人,刚死的、烂臭的、化骨的,水里泡过的,火里烧过的,山里被野狗啃过的,什么模样的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剖开过的,而且还是当面剖! 衙役速速清洗洒扫了门外,不管那扶着门框瘫软在地的文官,纷纷避去远处了。老仵作在堂上等着填尸单,却避无可避,只得强忍着。而堂上正强忍着的还有元相国和林孟。 百官不敢看的可以不看,元相国身为百官之首,却要端着相国威仪,即便不看,也不能露出怯意,哪怕胸中翻搅,极欲作呕,也要在人前强忍着。 林孟只觉得自己倒霉,身为刑曹尚书,今日坐在这大堂高处,视野最佳,不想看就只能以手扶额,以袖遮着视线。 但看不见,却能听得见。 只听暮青道:“死者的脏器还算新鲜,组织看起来挺正常。” 此言一出,文官袖口一抖,武官纷纷侧目。 新鲜…… 这什么词儿! 林孟被以手扶额,听闻这话一栽,险些磕在桌上。这一栽,他眼前没了遮挡,不经意间瞄见堂下景象,惊得倒吸一口气! 只见暮青这会儿将尸体的胸肋都拿开了,五脏直入眼帘,景象触目惊心。更惊心的是暮青的举动,她将手伸向死者的心,小刀割了几下,一颗心就被她取下拿在了手上。 林孟惊得眼神发直,惊到极致,人已傻愣般忘了转开目光,桌案下腿脚发颤,颤得椅子砰砰响。 元相国听见这声响,皱眉瞪向林孟,见他眼神直勾勾的,似惊惧已极,便不由忍不住瞥了暮青一眼。一看之下,手一抖,手中茶盏啪一声碎在了地上! 偏堂帘内,步惜欢低头沉沉笑起,那笑声低沉,让人想起夜风吹过湖心,涟漪动人,又想起春风拂过柳枝,缠缠绵绵。 但此情此景——大堂上一具被开膛破肚剔肉除骨的死尸,一名手拿人心的少年,再听着帘后传来的低笑声,百官的脸色真称得上是丰富多彩,只觉这情形诡异得让人毛发直竖。 今儿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要在这刑曹大堂上遭这等罪! 这少年十日没上朝,一来就行如此惊世骇俗之举,还不如天天都上朝! 暮青拿着那人心瞧了会儿,挑了把尖头的刀在那心脏上切了个十字刀,随后道:“那镊子来。” 哪有人敢动? 元修转身便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问那老仵作,“何处找镊子?” 那老仵作颤巍巍的,笔都难不稳了,声音更颤,“前前前、前堂……偏院杂房。” 话没说完,元修便往前院去了,他耳力甚佳,边走边就听见了后头说偏院杂房,于是去了前院,寻了个衙役到杂房取了镊子,来回也就一会儿工夫,镊子交给暮青后,只见她转了个身,将手中心脏对准了院外的光亮,拿镊子伸进了那切出的十字刀口里。 元修凝眸屏息,只见暮青的手一顿,似镊住了什么,随后慢慢将镊子拿了出来! 只见那镊子夹着一根长针,针有两寸长,粗比大号的绣花针。 暮青一笑,“嗯,死因找到了。” 死因? 一听这话,那些一直没敢看验尸过程的文官纷纷望来,一见地上尸体的惨象,有几人两眼一翻,咚咚晕倒在地,也有些人看见暮青手里拿着的镊子上的长针,被这景象惊得转移了注意力,一时忘记了地上被剖的尸体和暮青手中还拿着颗人心的恐怖景象。 “人是被这长针射入心脉而死?”元修问,针是常见的江湖暗器,高手飞针杀人并不难。 “是的,这针就是凶器。”暮青一手举着镊子,一手将心脏还了回去。 “你怎知这心里有根针?”元修不解,刚才她验尸,他眼都没眨过,全程他看得清楚,记得也清楚。她将胸腹剖开后,没有动其他脏器,毫不犹豫地将心拿了出来,且十字刀一切下去,这根针就找到了,这说明她早就知道人是被飞针所杀! 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还记得在西北大将军府里验尸那回,我说过什么吗?尸骨会说话,世间有天理,天理昭彰,永不磨灭!”暮青放下镊子和长针,将死者所穿的衣袍拿了起来。那衣袍是件白色是中衣,她将那中衣一展,道,“世上没有完美的罪案,只要认真听,总能听懂死者的喃喃细语。这个人,他的尸体说他是猝死,但他用他的衣袍告诉了我,他是被人所害。” 暮青将那件中衣对着院外的光,问:“看见什么了吗?” 元修皱眉细瞧,见暮青眸若星子,指向那衣衫上的一个小黑点儿,“这是血,针入肉后,出的血沾在了衣衫上,干了之后留下的。” 元修目光一变! 暮青将那衣衫往尸体上一搭,指着那血点儿,未说话,意已明! 那血点儿,正在心口处! ------题外话------ 喜欢古言的姑娘们,推荐古言大神半壶月的新文——《天赐良媛》 《凤凰斗之携子重生》的系列文,腹黑高冷美到不近人情的帝王VS造假卖假假到六亲不认的奸商 正文 第六十二章 我该先缝尸 那白衫搭在尸体上,把那开膛破肚的惨象遮了,百官这才敢凝神细瞧。 只见衣衫心口处的血点比红豆粒小得多,眼稍花些的都瞧不太清楚,真不知这血点儿是如何被注意到的。 “拿块白布来。”暮青对堂外的衙役道,那衙役不知她要白布何用,但还是从命行事了。半晌后,衙役捧了块布回来,暮青将白衫拿起,把刚要来的白布盖在了尸体上。 这白衫是重要的物证,她不想开膛破肚的尸体弄脏物证,因此只能要块新布盖着尸体。她接下来要说案,可不想百官避着尸体不看,所以只好要块布来把开膛之处盖住。 “证据往往在细微处!”暮青将尸体盖住后,便将那白衫展开,看着那血点儿道,“验尸不是只验尸体,死者的衣物及随身携带之物上都可能有破案的证据。我数日前去义庄验尸,为死者宽衣时就看见这血点儿了。当时人已死了六七个时辰,胸前密布尸斑,颜色紫红,正巧遮了胸口处细如针孔的伤痕,因此很难验出,但衣衫上仍然留下了罪证,只要心细,不难发现。” 心细,这话说得容易。 这少年胆大,大到敢剖尸取心,但也心细,细到连衣衫上针眼儿般的血点儿都能发现。 如此胆大心细者,世间能有几人? 元修总算是知道暮青今日为何非要剖尸了,人被飞针所杀,针在心内,不剖尸取心便难见真相。如果她一开始便向百官指出这衣衫上的血点儿,告诉他们奉县知县的心里扎着根针,想必他们定不将这血点儿当回事,到时人人质疑,你一言我一语,还不知要吵吵到何时。她不提证据,先取凶器,百官见了那针,回头再看那衣衫上的证据便会哑口无言了。 一件事,先做与后做,形势会大不相同。 她为解此案煞费心思,步步皆有其用意,因此他相信她在其余的事上也有她的用意。 “你当时就发现此事了,为何当时不说?”元修问。 这一问,百官也觉得奇怪,这些日子外头都传言奉县知县是猝死的,在刑曹里奉职的仵作是唐家人,这老仵作验了大半辈子的尸,他说人是猝死的,暮青去过义庄后也没有别的话传出来,因此原本觉得奉县知县是被灭口的人也都信了猝死之说。 既然她当日就发现人非猝死,为何要瞒着不说? “那时说了没用,人都没到齐,好戏如何开演?”暮青这话没人听得懂,她却站起身来,转身看向那老仵作,问,“你说是不是?” 这话问得突然,百官齐怔,那老仵作也怔立当场,手里还拿着笔,一时难以理解暮青的意思。 暮青直截了当问:“说吧,谁向你取过经,问过杀人不露痕迹之法?” “啊?”那老仵作一惊,手里的笔啪地掉落在地! 元修目光忽然锋寒如剑,霎那煞人。 那老仵作被这目光一望,忽觉遭人提剑穿了心,心口凉得透风,不由噗通一声跪了,哆哆嗦嗦道:“没、没……” “没?”暮青俯视那老仵作,冷声道,“这话你也敢说!方才我验尸,别人看不出门道来,你呢?” 那老仵作哆嗦止住,抬头望暮青,不知她指的是何事。 “我且问你,我剖尸前做了何事?”暮青问,她就知道这老仵作没看出来,他若看出来了,哪还能有心思填那尸单? “……剃、剃发。”老仵作想了会儿道。 “那你可知你在何处露了马脚了?”暮青又问。 老仵作不言,只望着暮青,过了半晌,面色忽然一白! 看样子他是想明白了,但百官还云里雾里,暮青回身对元修道:“我那日在义庄验尸时曾摸过死者的头顶,此事你可记得?” 元修想了会儿,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事儿。 “那你记得当时他说了什么吗?”暮青看向那老仵作,不待元修细细回想,便说道,“我当时刚摸向死者的头顶,他就说‘老朽验过了,头顶无钉。’” “可我刚刚是如何验这尸体的头顶有钉无钉的?”暮青看向大堂地上的尸体,尸体上身盖着白衫,头却露在外头,那头是光着的,头发都剃光,收去了一旁。 元修随之望去,忽然屏息——明白了! 暮青知道定有人还没听懂,她解释道:“我剃发验钉时曾说过,火烧钉钉入之处,因血肉被高热封住,血不流出,又因伤在隐秘部位,伤痕难见,因此不易验出!那么谁来告诉我,这具尸体被抬来刑曹大堂时还没剃发,这老仵作那日在义庄时是如何知道尸体头顶无钉的?” 这回清楚了,百官齐齐望向那老仵作,老仵作跪着,面白如纸。 暮青问道:“你来告诉我?” 她行事自有她的道理,无用之事她不会做,今日当众验尸,她明知死者头顶无钉还要剃发验钉,为的就是此时! “还有,你说死者是猝死,我很好奇你明知我是仵作,这话也敢在我面前说!我想你敢说这话,不是你对猝死了解的少,就是你觉得我对猝死了解的少。”暮青冷声道。 爹曾跟她说过,仵作虽有南北两派,但以北派唐家为尊。这老仵作在刑曹奉职,又曾说过他是承继家学,那他应该就是唐家人了。仵作虽是贱役,但在这一行里,唐家地位尊崇,在士族贵胄面前,这老仵作不敢心高气傲,在同行面前他大抵还是有些高傲的心态的。在他眼里,唐家之外无仵作,谁都不会比唐家的仵作懂得多,因此当时在义庄里,他即便知道她是仵作出身,想必心里也没将他放在眼里,因此才敢在她面前撒这谎! “猝死的诱因有很多种,心脏性的,中风性的,肺源性的,甚至有噎食性的,发病后即刻或半个时辰内,至多不超过三个时辰的,可以称为猝死。猝死者死前多有昏厥和抽搐的情形,也有在睡梦中安静死去的。我在义庄验尸时问过你,你说到了天牢时人趴在石床旁,俯卧在干草里,如此便可以排除人是在睡梦中安静死去的。既非安静死去,那么猝死或是被杀,死者死前都必有痛苦,有痛苦便会反映在死者的神态和动作上。所以当你告诉我此人是猝死时,你至少忽略了两处——尸体的神态和动作不对,以及死后的体位不对!” 百官:“……” 还是不太懂! 那老仵作更是呐呐难言,只知仰头望着暮青。 暮青道:“猝死前多有征兆,如心口闷痛、呼吸困难、心悸、疲乏,猝死时有昏厥或抽搐的情形,随后呼吸减慢变浅,心音心脉消失,皮肤紫绀,瞳孔散大,对光反应消失,这些都表明猝死也是有死亡过程的。有过程就有痛苦,有痛苦就会有痛苦的神情、痛苦的动作。假如死者猝死前有抽搐,他的手便可能会呈爪状,抓心口,心口在死后会留下瘀痕,死者脸上也会有痛苦的神情,死后可能会有局部尸体痉挛,但是这些神态和动作,我都没有在这具尸体上看到。” “你可以说,此人死前就昏厥了,那么他死时的体位就不对了。人死时趴在石床旁,而不是躺在石床上,说明人死前没有上床睡觉,他是清醒的。那么你来告诉我,一个清醒的人忽然发生昏厥,他会有几种倒地的方式?”暮青问那老仵作,那老仵作不知是心惊还是听傻了,只张着嘴,不知答话,暮青替他答道,“前后左右!他要么向前栽倒,要么往后仰倒,要么往左右两侧摔!” “向前栽倒之人,面部朝下,受体重的牵累,口鼻会磕破流血,手臂手肘会有瘀伤!” “向后仰倒之人,后脑勺着地,同样是受体重的牵累,后脑会磕破流血,或摸之有瘀伤肿块!” “往左右两侧摔倒同理,死者的一侧是石床,若是往两侧摔,他要么趴在石床上,要么侧身倒在另一侧,而那一侧的胯部、臂膀都会有瘀伤!” 暮青一连四句,句句发人深思! 元修脑子转得快,已听出了其中的深意,他倏地看向地上的尸体! 暮青也看了过去,问:“死者的口鼻磕破了吗?” 百官齐刷刷望向奉县知县的脸——那口鼻上别说见血了,肿都没肿,连皮都没破! “口鼻未破,手臂手肘不见瘀伤,你来告诉我,这人死时怎么会是趴着的?”暮青问那老仵作道。 老仵作仰着头,堂外冬日半升,老者背沐天光,只觉少年立在那清浅的天光里,相貌平平,却宛若神祗。 “你没有办法告诉我,我可以告诉你,死者的后脑有瘀肿。”暮青转身,大步走向那尸体,蹲下身来便想将尸体翻过来,给众人看看那后脑的瘀肿,这是她刚刚剃发的时候看见的。 但是刚一动尸体,暮青便想起她解剖了尸体,还没缝合,若这样翻过来,大抵五脏肚肠便要倒翻一地了。 于是她停手,刷地掀开了那盖在尸体上的布,方才有布盖着,看不见开膛的惨象,百官勉强可听暮青断案,可谁也没想到,正听到入迷处,忘了对尸体的恐惧,暮青竟毫无征兆地把布给掀了! 那开膛破肚、肚肠横流、胸肋大开、五脏入目之景太过惨烈,武将还好,文官一瞧,纷纷掩袖转身,堂上又有呕吐声传来! 此起彼伏的呕吐声里,听暮青道:“抱歉,我应该先将尸体缝合再说案情的,拿针线来!” 百官绝倒,元修无奈,摇头便出了大堂,片刻后寻了针线回来,暮青蹲在地上穿针引线,缝心脏、复位肚肠、复位胸肋,再缝肚皮。从来没人见过人心挖出来后还能缝回去的,不敢看的人少了回见识,敢看之人将今日所见引为世间奇景。 少年的手十分灵巧,那心上的血管那么小,她都能缝好,肚皮缝上之后,那针脚看起来竟干净整齐,道道分明。只是针脚再干净,缝的也是人,缝好后,只见一具尸体裸陈在地,胸前肚腹处三道缝合的痕迹,远远瞧着就像是拿针线在人的肚皮上绣了个丫字出来,那肚皮白花花的,那绣线…… 有些朝官瞧见,恨不得将身上带着的帕子扔了,更甚者心里琢磨着回府后,定要将府上绣了字的绣品一并拿去烧了!以后白底蜜色的绣品都不想瞧见! 元修瞧着那尸体,他倒觉得那针脚挺漂亮的,那样一双灵巧的手,他当初怎就没发现她是女子? 偏堂帘内,步惜欢噙着笑,似有些牙痒。世间闺阁女儿多自幼苦练女红,绣工好的谁不想着给心仪的男子绣只帕子荷包?偏她那一手好女红只想着缝死人!今儿不见她缝尸,他还不知她女红颇好,此事也真是让他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她样样与世间闺阁女儿家不同呢。 步惜欢隔着帘子看了暮青一会儿,忽然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衣袖,漫不经心展了展,缓缓一笑。 暮青自没瞧见偏堂里有人笑得深沉算计,她缝尸完毕便将尸体翻了过来,只见尸体的后脑勺处果真有块瘀肿!她按了按那瘀处,道:“人未死或刚死时,血脉尚且流动,磕着了便会有瘀,破了便会流血!只是与验火烧钉一样,不剃发难以验出。” 那老仵作还跪在地上,暮青说话此话便起身对他道:“现在清楚了,死者被飞针所杀,死后应该是仰面朝上躺着的才是,为何他会趴着?死者被关押在天牢里,且不说凶手如何能进天牢杀人,只说凶手的杀人手法。飞针、飞刀这类兵刃不同于刀剑匕首,需近距离才将将人刺杀,死者被关在天牢里,凶手在牢房外隔着牢门就能将人射杀,那么杀完人后,凶手为何不离开,反而要打开牢门,进入牢内,将死者翻过来,面朝下趴着呢?” 这话问得有道理,凶手此举之意确实令人深思。 暮青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只有一个可能——凶手想掩盖杀人手法!人死之后,血液停止流动,便会沉积在血管下方,形成尸斑。因此仰面平卧的尸体,尸斑会出现在背部、腰部、臀部及四肢后侧。而俯卧的尸体,尸斑会分布在颜面、胸部、腹部和四肢的前面。凶手以飞针杀人,伤口虽小,但有经验且心细的仵作未必瞧不出,他将尸体翻过来是因为死者趴着,尸斑会在胸前形成,而尸斑紫红的颜色正好可以遮掩那针孔!” 她到盛京不足一个月,但断案之名已经传开,凶手知道她在查抚恤银两案,奉县知县若是死了,她一定会亲自验尸,因此才如此煞费苦心遮掩罪行。 但凶手还是露出了马脚。 “江湖杀手杀人向来只管取人性命,杀人后便走,少有布置现场的,因此我不认为他们会在杀人的过程中发现尸斑的形成规律,懂得利用此事来掩盖罪行。此事更像是有人指导过凶手,而能对凶手做出这种指导的人,除了验尸经验丰富的仵作,我想不出其他人来。而盛京经验丰富的仵作,除了你们唐家人,还有别人吗?别告诉我凶手会舍近求远,有唐家的仵作不问,为了杀一个奉县知县,特意到京城之外不知哪里寻个仵作询问杀人后掩盖罪行之法。或许凶手行事真这么不合常理,但你解释不了未剃发就能验出头顶无钉的事!所以,这件案子里你虽不是主谋,但你是帮凶!”暮青下了结论。 堂上寂静,久不闻人声。 那老仵作看暮青的眼神像看鬼神,暮青望着他,眼神凛然,问:“说吧,主谋是谁?” ------题外话------ 昨晚查资料的时候卡了下,零点前没更出来,熬夜多写了点儿,这章算昨天的。 正文 第六十三章真凶现形 那日去义庄验尸时,暮青便知老仵作是此案的帮凶,她那时没有揭穿,而是留到了此时,为的就是让他当众说出主使者是谁!义庄验尸那日她还在等真奉县知县的那只木匣,证据不齐,她就算当场揭穿了老仵作,他也只会被带刑曹衙门带走收押审问,到时不过是多个被灭口的人罢了。 她那日不说就是为了让他活到今天,她当众断案,要凶手哑口无言。 那老仵作还没回过神来,元修提着衣襟便将人拎了起来,“说!谁指使你的?” 老仵作颤如风中落叶,欲辩无词。 元修没耐性等他辩,怒笑一声,提着人便往外去。朔风如刀,残雪扑面,老仵作脚不沾地儿,只觉风声过耳,似闻塞马长嘶,冬阳清冷,枯树梢里照来,一晃如刀。 刑曹门口,元修将人往青阶下一扔,喝道:“来人!” 亲兵闻令,列队于青阶下,腰挎长刀,目光煞人。 “此人伙同赃官将杀人灭口,致军中抚恤银两下落难查!你等即刻绑了他的家眷,快马送去西北关外!如遇胡人,不得相救!”元修撂下人,转身便回。 老仵作懵住,瘫坐在地望着元修,见男子披一肩寒阳清辉,银甲刺人眼,背影决然。 元修素有战神之名,一去边关十年,不染纨绔习气,今日有此军令,老仵作不由有些懵。这时,抽刀之音断了风声,长刀前后左右架着他的头颅,只要齐力一抹,他的头颅便会飞起,血溅长街! 军令非儿戏,这并非玩笑。 “侯侯……”老仵作不敢抖,生怕一抖就自个儿把脖子抹了刀刃。 “前年年底,五胡叩关,边关五万将士以身殉国才保得这一国故土四方百姓,贪污军中的抚恤银两之辈,想必不需边关将士来保你等家眷,那么大漠狼沙,胡人弯刀,你等便自去关外,生死由命吧!”元修拂袖,去意决绝。 一名亲兵揪了老仵作的官袍,细一瞧,冷笑道:“刑曹仵作!” 一人回首,喝问刑曹衙役:“此人在刑曹奉职,他家住何处?带路!” 刑曹衙役怎敢得罪元修的亲兵?莫说是把这老仵作的家眷送去关外,元修就是说要把外城全城的百姓都送去胡人的刀下,也没人敢说话。衙役们点头哈腰,一番赔笑,麻溜儿地头前带路了。 老仵作腿脚瘫软,被左右架起,拖着便走! “侯爷!侯爷!”老仵作一路惊嚎,蹬掉了官靴,西北军的兵关外杀敌关内剿匪,惯有一套对待敌兵的狠辣手段,两名亲兵见那老仵作蹬掉了官靴,干脆将那只官靴也一并踩掉,将人翻过来拖着走,人的脚趾拖在地上,青石路割人,才走了半条街,脚趾头便拖出了血! 老仵作疼得冷汗阵阵,没被拖过街角便撑不住了,颤声喊道:“我说!我说!” 亲兵不理,拖着人便转过了街角,老仵作脸色惨白,惊惧高喊:“我说!侯爷!侯爷——” “侯爷有令,将人拖回来!”一名亲兵走在最后,转过街角前瞧了眼刑曹衙门,见元修走了出来,便传令道。 那两名的亲兵又将人给拖了回去,待将人拖回刑曹门口,那老仵作的脸已惨白如纸,青石街上血痕刺目。 一名亲兵将刀架在老仵作的脖子上,问:“大将军,此人的家眷还送不送出边关?” “且绑了!”元修负手道时,深看了那亲兵一眼,那亲兵会意,收刀时顺着老仵作的脖颈一抹,那老仵作只觉脖子一凉又一热,他不敢拿手去摸,只见那名亲兵手里提着刀,刀上血珠落地,无声,森凉。 老仵作一抖,身下湿热,污了刑曹门口的青阶。 元修似没闻见那尿骚,英眉皱也不皱,将人提起便回了大堂。 刚刚被拎出去时还好好的人,回来时衣领袜前都浸了血,裆部还有股子难闻的气味,百官屏息,皆露嫌恶神色。 “说!”元修冷声道。 “我说!我说!”老仵作嘴唇都发了白,颤声道,“那人……那人应是胡大人府上的!” “胡?”元修蹙眉,倏地回身,一眼望向了胡文孺! 文武百官里姓胡的有几人,但暮青说过,贪官的名单里有爹的心腹之人,那仵作所说的胡大人除了胡文孺不会有他人! 元相国回头看向胡文孺,百官见了纷纷侧目,胡文孺大惊,怒斥道:“放肆!区区仵作,也敢血口喷人,诬蔑本官!” “他哪句诬蔑了胡大人?”暮青看向胡文孺,淡道,“他只说那人是胡大人府上的,可没指名道姓说是谁。” 胡文孺怒容未去,惊色又显。别人说是他,还可以抵赖,自己露了马脚,该如何自圆其说? “下官说得句句是真!”老仵作颤着声道,“那人确实面生,但走时下官瞧见他用的荷包上绣着胡大人府上的家纹。” 这话没头没脑,谁也听不出当时情形,暮青却知这是真话。人回忆一件事,会拣着印象最深刻的说,因此听的人时常会觉得没头没尾,但这恰恰代表着此人说的是真话,只有事先编好的谎话才会从头说到尾,句句无遗漏。 “那人哪日找的你?”暮青问。 老仵作闻言想了会儿,才道:“初十那日。” “为何记得清?” “那日傍晚下差,下官要回外城的家中,经过西街酒肆时被一小厮拉了进去,说要请吃酒。这盛京城里的人家多嫌仵作晦气,但凡有人请下官吃酒,必与案子有关。那小厮面生,寻常打扮,瞧不出是哪家府上之人,下官被拉进酒肆时便想了想最近有何案子,因此记得日子。” “哪家酒肆?” “城西醉桃仙酒家。” “大堂还是雅间?” “雅间!呃……二楼最东边那间。”老仵作觉得暮青下句定要问哪间屋子,便一并答了。 暮青神色淡然,心思难辨,问:“你们说了什么?” 老仵作想了会儿才道:“闲聊罢了,那小厮东拉西扯,只劝酒,却不说来意。下官知道这天底下没有白喝的酒,这人定有事说,因此没敢喝得太醉,有了几分醉意时便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糊涂了。那小厮这才没再劝,说他在江湖上有相识的朋友,此人有一手飞针杀人的好本事,犯案无数,官府每每都查不出人的死因。下官便道那是仵作眼力不成,飞针入体,哪怕有个小血点儿,细瞧也是能瞧出来的。那小厮听了便有些诧异,夸了下官几句,拿出不少银子,说还请下官支个高招,如何能验不出,下官便说杀人后将人翻过来,人死透了身前显出紫斑来便会遮了那血点儿,很难验看得出了。” 他在刑曹奉职半生,没少跟官家府第的小厮打交道,大多是京中子弟害了人,差小厮来问如何遮掩,就连那些官家小姐的贴身丫头也有偷偷来问他的,有一回有个丫头来问如何能在身上弄些伤痕,看起来像是被打伤的。那些深宅大院儿里的肮脏事,他这半生没少见,因此那小厮请他去吃酒,他就知又是这些事,那小厮一吹牛说认识江湖上飞针杀人的高手,他心里就知他要问的事定与此事有关了。 “他给你了多少银子?” “百两!” 仵作虽是官身,年俸却低,他在刑曹奉职,算是大兴仵作里司职最高的了,但年俸也不过十两银子。那些官家府上的小厮,差事办得好,主子一个高兴也不止赏十两银子。仵作当的差事本就叫人瞧不起,年俸如此微薄,在衙门里同僚都瞧不起!靠着这点儿银子在盛京城里,哪能养活一大家子?幸好盛京城里不缺纨绔子弟,深宅大院里也不缺肮脏事,仵作这才有些外财可捞,平日里去验尸,有些想遮掩死因真相的也会偷偷的塞银子给他,他这才能养活一家子,且日子富足。 这等事,暮青在古水县家中时也常遇到,只是她与爹都是不肯收这些钱财的人,时日长了,难免有些人觉得他们父女二人不识抬举,但因历任古水知县都要靠着他们父女断案验尸捞官声政绩,因此那些年他们虽有得罪的人,但日子倒也还算安生。 直到遇上了沈府的案子…… 想起沈府来,暮青又想起沈问玉到了盛京,上回在相府别院诗会上听那些官家小姐说,沈问玉到了盛京便病了,因此称病没来诗会。她是真病假病暮青不知,但以她对这位沈小姐的认识,此人算计颇深,以她的心思,那日称病不来诗会多是别有深意。听说她回京那日元修救了她,这大概便是她避着不来的原因了。这位沈小姐是个行事低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她当初在古水县沈府就是如此,外头人人当她是个弱不禁风的药罐子,一出手便是刘氏母子的性命,沈府的内外大权。这回她一到盛京便被元修所救,不知多少官家小姐嫉恨此事,她已成盛京未出阁女儿的眼中钉,自然会避着元修办的诗会。 暮青与沈问玉还有旧怨未清,但她近日忙着,不仅有三案要查,又要寻机会见见盛京宫的总管安鹤,查清爹的案子,且她如今女扮男装,领着江北水师都督一职,三个月后还要去城外练兵,因此暂时是没空理会沈问玉了。 但暮青相信,以这位沈小姐的心机手段,只要她们同在盛京,总有相见的一日。 “你方才说,瞧见他用的荷包上绣着胡府的家纹?”暮青又问老仵作道。 老仵作点点头,“正是!那小厮穿得寻常,瞧不出是哪家府上的,但他将那百两银子从荷包里拿出来时,下官瞧见荷包上绣着胡大人府上的家纹,荷包一角还绣着个胡字。” 盛京城里的官宦人家,丫头小厮的衣袍上多绣有府上的家纹,如此出门办事方便。城里铺子的掌柜伙计,惯会看着这些,见了哪家人就说哪家话,时日长了,只要不是掩人耳目的差事,丫头小厮们便会穿着府里的衣衫出门办事。 胡府的小厮问的是杀人的事,这等差事见不得人,他那日便穿着寻常的衣衫,只是换了衣衫却忘了换荷包,他瞧见那荷包,认出是胡府的人,却没有多嘴说破。 “下官……下官并不知胡府要杀的是奉县知县,实在是一时贪财,才当了这帮凶!”老仵作道,这事儿他可没撒谎,他只是拿了钱给人出个主意,那些官宦人家的秘事,他从不多嘴问,直到上元节次日早晨,他到天牢验尸时才发现死的人是奉县知县,那时他便知道上了军中抚恤银两贪污案的贼船,不想丢了性命便只能帮着隐瞒,却没想到在一个少年身上栽了跟头。 老仵作悄悄瞄着暮青的神色,寒门出头难,仵作出头更难,唐家传了十几代依旧是仵作,这少年却年纪轻轻官居三品,确实有真本事!此人心细如发,抓着个小破绽竟能一举揭开大案!她哪里是仵作?简直比提刑司的人还能耐! 只是,她那验尸之法见所未见,从剖尸和缝尸的手法上来看,她并非生手!他曾听说过,江南暮家的验尸之法有别于传统,而暮怀山似乎只有个女儿,这少年……莫非是暮怀山收的弟子? 如此能耐之人,以前应该听过名号才是,怎没听说过?倒是暮怀山之女听闻有阴司判官之名。 “你是贪财,但恐怕不是一时,平时收受钱财替人遮掩罪行之事怕是没少做。”暮青冷笑一声,将那老仵作的思绪拉了回来,老仵作一惊,自知难逃死罪,却还想求饶,只是尚未开口便听暮青回身道,“派人去将朝中姓胡的人家府上所有的小厮传来刑曹问话,要他们穿寻常衣衫,莫穿府上的!再将这些府上小厮用的荷包也找来,另外派人去外城醉桃仙酒楼,将掌柜和小二唤来!” 暮青连声吩咐,她虽能看出老仵作所言属实,但百官看不出,审案定罪皆凭证据,将人和荷包都找来,一认便知! 元修不待刑曹尚书林孟出声便转身出了大堂,自去吩咐衙役和亲兵去各府拿人拿物,再去外城办事。 暮青虽未坐堂,却是这件案子的主审,她说拿人便拿人,说如何审就如何审,元修都成了传话办差的,百官也只能等着。今日老早便来了刑曹大堂,验尸断案,百官已站了一个多时辰,看样子今儿还有的站,如此大案,说不定要站一天。站断了腿到无妨,眼下人人只求自保,求这案子别牵扯到自己,瞧瞧那老仵作就知道了,元修对贪污西北军抚恤银两的人恨之入骨,看这样子是必杀之的! 盛京城大,光将各府的小厮寻齐拿来便花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胡文孺难熬,面色几番变化,不知内心在挣扎衡量何事。元相国只一开始看过胡文孺,随后便喝茶去了,瞧着倒是淡定。 暮青心中冷笑,她刚剖尸完,尸体还在堂上,这几日百官只怕都吃不下饭,元相国倒是能喝得下茶,这茶的滋味只怕不太好吧? 自打她知道此案与胡文孺有关,她就不相信元相国是干净的,胡文孺是他的心腹之人,而元修是元相国的嫡子,元家将他看得甚重,胡文孺生了几个胆子敢把手伸向西北军的抚恤银两?胡文孺是翰林院的掌院,门生颇多,他还缺孝敬上来的银两?就算他真被银子蒙了心,她不信这些年来元相国会毫不知情,他若被人蒙蔽至此,元家哪能在朝堂上有如今之势? 暮青笃定此案与元相国脱不了干系,但她也有不解之处,这案子若真是与他有关,他怎么会让她查察此案?难道他笃定她查不明白?但倘若她查明了呢?他身为人父,如何在元修面前自处? 此事暮青想不通,但案子还是得审,该来的真相总会来,等着便好。 暮青命人将朝中姓胡的府上的小厮都带来,不许穿府上的衣衫,只能穿常服,这是为了模拟那日老仵作见到人时的情景,要他不看衣衫,只凭脸认人。 那些小厮被带来时,暮青命人随意将人带进大堂,让老仵作仔细辨认。 认人的现场沉寂无声,小厮们进来,见百官在列,地上陈尸,老仵作脖子和脚上都有血,个个面色惊惶,而老仵作看着人,觉得不像便只是缓缓摇头,也不说话。他一摇头,人便被带出去,换下一个来,如此认了三四十人,百官等得都心急了,一名穿着青衫二十出头的小厮被领了进来。 那小厮见堂上情景,同样面露惊惶,但一看见老仵作便慌忙低头,把视线避了开。 老仵作坐在地上,那小厮低着头他也能瞧得见,这人他瞧得分外久些,瞧得越久,那小厮目光越是躲避,后来发觉老仵作一直瞧着他,不由暗中狠狠看了他一眼。 刑曹的衙役去府上拿人时没说出了何事,在这小厮看来,胡府位高权重,往日官宦人家的子弟或是下人犯了事,哪有衙役敢拿人?便是拿了人也没人敢认,今儿这老仵作也定不敢将他认出来。拿知老仵作如今自身难保,家眷还在西北军手中,他若瞒着,家眷便会被送去关外,那些西北军的兵恨贪赃之人入骨,刚刚在刑曹门口就险些一刀杀了他,若让他们将他的家眷送去关外,许人还没到关外就被半路折磨死了,即便能活到关外,也是死在胡人刀下的命运。 谁无家眷?为保家眷,只能卖了胡府了。 “是他!”老仵作一指那小厮,“没错,下官肯定是他!” 本来不肯定,那小厮暗地里瞪了他一眼,也帮他肯定了此事。 那小厮大惊,胡文孺面色顿白。 暮青瞧见胡文孺的神色却只当没瞧见,对堂外的衙役道:“将各府的荷包呈上来。” 那些荷包被放在一只托盘里摆开,一角都绣着胡字,只是花纹样式不同。荷包端来老仵作面前,他看过一圈儿,指向其中一个道:“是这种!” “你没记错?”暮青问。 “没记错!”老仵作道,在盛京,寻常人家的百姓都认得官宦人家府上的家纹,出门见了躲着走,他在刑曹奉职半生,怎么可能认错? “把此人身上的荷包拿出来!”暮青又吩咐道。 两名衙役得令,一人擒住那小厮,一人从他腰身上翻找出一只荷包来,与那老仵作认出的荷包一对,布料颜色虽有不同,但样式相同,家纹也一样。 这家纹,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胡府上的! 其他姓胡的朝官们顿时松了口气,唯独胡文孺脸色不似人色。 暮青再道:“将醉桃仙酒楼的掌柜和小二传进来。” 稍时,醉桃仙酒楼的掌柜带着四名小二进了大堂,见了堂上情形,五人连各府的小厮都不如,吓得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抬起头来,瞧瞧这两人,前些日子可去过你们酒楼?”暮青命人将老仵作和那胡府的小厮押到一处。 掌柜的抖若筛糠,抬起头来瞧了一眼,认不出那胡府的小厮来,但认出了老仵作,“这这、这位仵作官爷,前、前些日子去过草民的酒楼。” “为何记得?” “这位官爷那日穿着官袍,草民……草民瞧出是仵作来,还、还觉得晦气,人走之后,便命小二将屋里用过之物全都扔了!” 老仵作一听,脸色难看,掌柜的赶忙低头。 暮青倒面色如常,她对此早已习惯了,以前她和爹在古水县时,去城中铺子里添置家用时也是一样,他们不要的东西从来不碰,碰了的就会买,不然掌柜的会嫌晦气。 “既然你把屋里的东西都扔了,一定记得是哪间屋子了?”暮青又问。 “记得,记得!”掌柜的道,“二楼最东边那间!” 此话一出,百官皆看向胡文孺——所有的证据证词,都对上了! “胡大人还有何话可说?”暮青也看向胡文孺。 胡文孺无话可辩,暮青从怀中拿出一物来,道:“没事,即便胡大人有话可说,看见这些,我想你也无话可说了。” ------题外话------ 卡了两天,总算更出来了。 这几天发现评论区广告特别多,删禁不止,所以在这里还是要提醒妞儿们一声,那些广告都是骗人坑钱的,千万别信! 还有,最近发现手机党问充值的特别多,在此说一下: 手机党用520小说客户端充值的比例比较吃亏,用手机浏览器登录www。520xs.com网页版充值,操作和用电脑充值一样,都是1:100,安卓和苹果操作系统都可以登录网页版充值。把这个网址设置为浏览器导航就更加方便了。另外,网页版发书评,字数上限是两千,评论比较长的情况下不会被分成好几条发。 …… PS:今天被问到仵作的实体书封面设计问题,妞儿们喜欢人物的还是风景素材的? 正文 第六十四章 扑朔迷离 暮青手里的东西——一本账册,一沓书信。 百官心里咯噔一声,元相国目光顿沉,胡文孺一口气吸起,忘了出气。 账册和书信在暮青手中,离胡文孺有些远,他瞧不清账册和信封上的字,亦不知她拿的是哪家府上的账册和书信。案发后,他已传书江北各地,命他的门生将与西北军抚恤银两有关的账册和书信全数烧掉,为防有人留暗手,他特意派了小厮前往江北各地,查察账册与书信,亲眼看着他们烧掉的,此事府中小厮早已回来复命,为何还会有账册和书信落入她手中? “哪来的?”元修目光一凝,问道。 “奉县得来的。”暮青看着胡文孺。 胡文孺顿惊,奉县?! 奉县的账册和书信确实是未烧毁,可不是没找到吗?此事早有人回禀,说是当日奉县知县被革职查办,御林卫当即便抄了县衙,可只抄出十万两银票,未见账册和书信。奉县知县定是将这两样要紧之物藏了起来,人被关押进天牢后,他曾亲自去问过,可他拒不开口,正是因此,他起了杀心。此案由那活阎王在查,大刑逼供自不可能,他只好将其灭口,人一死,账册和书信的下落就永成秘密,谁也别想知道! 可为何她竟能查出这些东西的下落? 元修也有些疑惑,奉县知县被关进天牢后,她根本就没去见过他,为何会知道这些藏在何处? “胡大人若是早知账本和书信在我手里,天牢里就不会上演杀人灭口的戏码了。”暮青淡道,这话听起来像是她早就得到了这些证据,只不过藏着不说,故意等着有人将奉县知县杀人灭口自招罪行似的。 此事她只能让百官如此认为,她若说奉县知县早被换了人,前些日子她去审过,从奉县城外挖了这些证据,那么百官定然会有新的疑问——人被偷换了,关押在何处?谁去奉县取的证据? 她府里就那几个人,自从她在朝中誓期破案,都督府早被人盯上了,去奉县取证据一来一回最快要三日,她府里有没有人三日不在,朝中定然是知道的,到时她就需要解释是谁替她去奉县取了这些证据的。 步惜欢的人自是不能暴露的,那就只能让百官以为这些证据是她在从奉县回京城的路上就偷偷得到的了。 暮青顺手便将书信递给了元修,道:“这些是奉县知县在任三年间与朝中的来往书信,而与他通信的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胡大人。你可以瞧瞧,每一封里都是催银子的,而这本账册里记着的不仅是与胡大人的来往银两数目,还有与越州刺史和户曹尚书的。” 越州刺史不在朝中,户曹尚书却正立在刑曹大堂上,听闻此言脸色不比胡文孺好看。这账本拿出来时他便心觉不妙,只是心存侥幸,想着账本里未必记得那么详细,也许只是与胡文孺的来往账目也不一定,结果果然是他想得太美了。 “你瞧瞧这账本有多厚就知道所记有多细了,朝中每年拨了多少抚恤银两,奉县给上封越州刺史和户曹孝敬了多少,胡大人催要了多少,笔笔皆在!”暮青翻着账册,却不交给林孟,也不给百官传开,显然是提防着有人毁坏证物,她只把这些证据交给了元修。 元修尚在拆信看信,他看得颇快,每看一封,抬头望胡文孺一眼,那眼神比西北的风刀还割人。三年的书信,足有二三十封,元修用了些时辰才看完,他将账册接过来时,胡文孺已不敢看元修的神色。 正因此,他没看见元修在接过账册时,看暮青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账册和书信她绝不是在奉县回京城的途中得到的! 此事事关西北军,这些证据如此详尽,她若早就得到了,不可能不拿给他看。因此,她只可能是最近才得到的这些证据! 暮青早知方才的话能瞒得住百官,却瞒不住元修,她也没打算瞒,只是此时不是明说的时候,她望向元修,两人的目光一撞,他眸底的疑惑和她眸底的坦然相遇,令他一怔,随即低头,看账本! 他与她历过生死,月下喝过水酒,战场杀过胡人,自是信她做事向来有主意,此时不说自有她的道理,反正给他的证据不会有假,他且看看谁贪了西北军的抚恤银两再说! 那账本里所记果真如暮青所言,一笔一笔,皆是细账,越看元修的面色越沉,大堂里静得落针可闻,账本一页页翻过,那泛黄的纸页如一把把锈迹斑斑的老刀,不知割着谁的心。 朝廷每年拨给奉县的抚恤银两都进了胡文孺的口袋,尤其是去年,奉县知县孝敬给胡文孺的银子甚至超过了朝中拨下的抚恤银两数目!而奉县知县孝敬给越州刺史和户曹的银子都在抚恤银两的数目之外,可见奉县百姓这些年向官府缴纳的苛捐之重! 越州毗邻西北,几乎家家有从军边关的儿郎,这些儿郎为国捐躯后,家眷非但拿不到朝廷下拨的抚恤银两,平日还得缴纳过重的苛捐,以供县官孝敬朝官,百姓的日子究竟有多难?有多少为国捐躯的儿郎,爹娘老无可养,遗孀儿女孤弱无助,日日吃糠咽菜以养贪官? “这账本侯爷一时半刻也看不完,不如且看着。”暮青出声时扫了眼百官,百官心神一凛,只见少年负手而立,背衬堂外日光,眸光清寒,语气更寒。 “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经查,实是洗钱案!朝廷下拨的银两押运到奉县,奉县知县将银两存入银号换成银票,胡文孺拿着银票将银子从银号里转走,不过是倒了把手,军中的抚恤银就成了胡文孺的银子,官银就成了私银!而奉县的百姓这三年里没有收到朝廷拨下的一钱银子,这些银子全数被洗成了私银,且胡大人催钱如催命,三年里逼得奉县知县孝敬的银两已超过了朝廷下拨的抚恤银两的数目!” 百官吸气,朝廷下拨的赈灾银也好,抚恤银也好,到了朝臣手中,一层层往下拨,难免有中饱私囊的,这事儿在官场上不稀奇,但贪一部分的事见多了,还没见过全都贪了的,更别提超数目贪了。 按说,朝廷拨了银两后,下面的知县收到了银子,一则自己中饱私囊一些,二则分一分,拿来孝敬各级上官,就算一钱银子都不给百姓,也没有哪个官儿是能把朝廷拨的银两全数贪了的。这胡文孺也是好本事,竟能一口将银子全吃进去! 在朝中当官的都是人精,要百官相信胡文孺有这胆量和本事,谁信?他背后之人可是元相国…… 也就只有元相国能让下面的人将吃进去的银子再吐出来,且加倍送回来。 只是谁都没想到,元相国竟玩儿了这么漂亮的一手! 朝中下拨抚恤银两有八年了,当年元修在西北一战成名,杀了勒丹大王子突答,回到嘉兰关后向朝廷奏表,为边关阵亡将士请功,并请朝廷下发抚恤银两,当时元相国一口同意了,此事在朝中压根就没有起过争执,自那年起,朝廷年年下发抚恤银两,国库的银子有一半是拨给西北军的钱粮抚恤。 这笔抚恤银子不同于其他银两,虽然众人皆知,下面的人不可能一点儿不贪,但惧于元家之势和西北军之威,想必贪得会比那些赈灾银少些。因此,与此案无关的朝臣直到年前奉县案发才惊讶于朝中竟有人如此胆大,敢贪西北军的银子。但惊讶归惊讶,谁也没想到此案会跟元相国有关——当爹的一边给儿子拨银子,一边将银子转手再倒回来,且收回来的不仅是下拨的银子,还有额外的孝敬,这……这谁能想到? 元相国老谋深算,这事儿还真像是他的手笔,连儿子都利用,借子为军请银抚恤之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国库的银子转到了元家,不仅瞒过了百官,还在军中捞了个贤相之名。 可是让人不解的是,既然此案是元相国的手笔,他为何要让人查? 百官瞄向元相国,见他沉着脸,惯常的威严,问暮青道:“这账册你怎知真伪?怎知不是奉县知县早知有自身难保的一日,早早就做下了这本假账,用以栽赃陷害?那些书信,你又怎知不是寻了擅仿他人字迹者做下的?” 元相国自到了刑曹大堂,未发一言,此刻终于开了口,倒也属人之常情。如今被指有罪的是他的心腹,眼看面临着被儿子怀疑的境地,他质疑这几句倒显得临危不乱,好似与此案无关了。 按说此案应该与他有关,但案子也是他让人查的,如此似乎应该跟他无关。 到底与他有关,还是无关? 暮青却不说此事,似乎早就知道会被如此质疑,她从身上拿出了一沓银票,道:“如果相国大人说账册是假的,那么胡大人从盛京兴隆银号取出的银票呢?总数对得上,账册你还能说有假?” 正文 第六十五章 哑口无言! 那一沓银票看得百官眼疼,不知其中有多少是自家的,又会被拿来做何文章。 暮青将最上面的拿出来一错,数着足有二十来张,“这是胡公子在玉春楼输给我的,两晚上,胡公子输了足有一万多两。” 百官闻言面面相觑,神情古怪。 不就是一万多两? 盛京的官宦人家多是大族,一万多两银子对哪家来说都是小数目,谁看在眼里了?这些银票与胡文孺贪污西北军抚恤银两有何关系? 暮青看着百官的神色,星眸慑人,忽然将那沓银票一翻,让票面面向百官,一指上面盖着的两道大印,道:“这些银票存在恒通银号,上面有恒通银号的大印和胡府的私印。我想有能耐把官银洗成私银的人,应该不会傻到将银子存在一家银号里。奉县知县将抚恤银两化成银票存进了兴隆银号,胡大人不可能任由银子在兴隆银号里放着,取出来藏好或是存入别家银号才是该做的。” 暮青又将那沓银票在百官眼前晃了晃,“有了胡府的私印,想查出胡大人在盛京哪家银号里存了多少银两,实在是易如反掌!” 百官盯着那银票上鲜红的私印,这下何止眼疼,头也跟着疼起来了。 原来如此! 她当初去玉春楼赌钱,朝中无人弄得明白她的真意,尽管知道她的意图定与查察抚恤银两案有关,但是赌了两晚,哪怕把京中子弟都赢掉了裤子,她也没法拿赢来的银两做文章。毕竟盛京官宦人家都是大族,其中有不少昌盛了百年的,府中积蓄颇丰,家中子弟输的那些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小数目,不能硬说这些银子就是从西北军的抚恤银里贪来的,因此这些日子没人看得懂她此举的真意。 原来赌钱是假,她要这些银票上的私印才是真? 私印…… 坏了! 那些府中的银票被暮青攥在手上的朝官脸色皆变,一个念头刚生出,便见暮青从怀里拿出了只印章。 那印章外形和大小与胡府银票上的私印果然一模一样! 相较于百官的面色,元修的脸色也有些古怪,他往暮青怀里瞥了一眼。从她开始拿证据,她先从身上拿出了奉县的账本和书信,后来又拿出了那两晚赢的银票,现在又是印章……她怀里藏了多少东西?还有什么? “我命人照此刻了胡府的私印,扮作胡府的管家到恒通银号查了账,胡大人不傻,恒通银号是他存家银之处,抚恤银两他没存到那里,但我在盛京城里的一家小钱庄查到了这笔银两的下落。”暮青说完,派人将月杀唤进了大堂,她要带的证据太多,身上塞不下了,只能让月杀帮她带着,她从月杀身上又取出本账册,在胡文孺面前晃了晃。 胡文孺原本看见暮青私刻的那只胡府私印时脸就黑了,再看那账本,泛黄的封皮上写着墨迹老旧的两个大字——升昌! 升昌钱庄! 在盛京城里开银号的多有达官显贵的门路,官宦人家的府里有库房,若将银子送入钱庄保管,多会选信得过的,内城银号、钱庄、当铺里的掌柜不是哪家夫人的远亲,就是哪家府上总管的亲眷,总之与朝臣府上多有关系,没这层关系,官宦人家还不放心将钱财存进去。而升昌钱庄在外城,接的多是商号的生意,与内城的钱庄不同,因此朝臣们对这家钱庄都无甚印象。 但这正是胡文孺的高明之处,谁会想到那么重要的一笔银两,他会存到外城一家无甚名气的小钱庄里呢? 胡文孺也没想到暮青竟然能查到,但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暮青看到他的神情后面无表情道:“这事明显没难度,太容易想到——如果想要藏一具尸体,最好的法子是把这具尸体藏进别人的墓里。同理,想要藏一笔银子,最好的法子就是把银子藏进银子成堆的钱庄。” 胡文孺两眼一黑,元相国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百官侧目齐望暮青,看得暮青眉头渐渐皱起。 偏堂帘后,步惜欢瞧着暮青那眉头,不由低低一笑,她一定是觉得百官把她想得蠢了。 暮青在拿到奉县的木匣后就猜测胡文孺会将银两存去外城了,因为元相国老谋深算爱重名声,此案即便他有关,他也不会亲自沾手,这笔抚恤银两很可能由胡文孺保管着,如此一来,即便日后有失,此事也可以由胡文孺担着,他至多是“被蒙蔽”了。不管有人信无人信,他贵为相国摄政多年,朝中不会有人敢揭穿他,而他是元修的父亲,只要没有证据,元修再不信,出于父子之情,也会愿意相信他。 胡文孺要藏银子,他有三个选择——一是把银票藏在家中、别院或是像奉县知县那样埋在其他地方;二是把银票兑成银子,建一处地牢或是库房,将银子藏进去;三是直接将银子存放在银庄。 第一种推测不成立,因为元家将来是要起事的,太平盛世时银票管用,战乱时没人认银票,只认现银。 第二种推测有可能,但是把银子从钱庄里装箱运出来耗费人力,且容易惹眼。 第三种推测是最为方便的藏银途径,虽然看起来一旦出事容易被查,但除了怕被元修发现,元家根本不怕被别人发现。而此案若非偶然被揭开,恐怕到元家起事时元修还不知情,既如此,银子为何不放在最省事方便之处?且从逆向思维来说,假如元修发现了此事,他最先想到的可能会是银子被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而非钱庄。 这钱庄不可能是用来洗钱的兴隆银号,也不可能是存胡府银两的恒通银号,最可能的是第三家银号,而这家银号一定在外城。原因还是那句话,元家要起事,银子在外城用起来方便。 因此,她便派月杀查遍了外城的钱庄,月部在江湖上最擅搜集情报,很容易便查到了升昌钱庄夜里有神秘人出入,并查出那人是胡府的管家。月部的隐卫便拿着刻好的私章,易容成胡府管家,夜里到钱庄声称最近朝中查案风声紧,要取回账本保管,于是账本就到手了。 这些过程暮青当然是不能说的,她把账本丢给元修,当堂问:“你是西北军主帅,朝中每年下拨的抚恤银两数目都会报给你,总数有多少?” 元修边翻账本边道:“五百八十七万两。” 抚恤银两一事他看得重,每年朝中报到军中的银两数目他都有过目,案发后他更是去信西北,将这八年朝廷所报的公文都八百里加急送了来,数目他不会记错,五百八十七万两整! “那这本账册里的数目已经超出了这个数目,足有八百多万两!”暮青一语惊人,这回看的是元相国,“相国大人如果说奉县的账册有假,那么这本呢?这可是拿着胡大人的私印取出的账本!” 元相国还未说话,暮青便伸手从元修手中将那账本给抽了回来,哗啦啦一翻,翻到其中折好的几页,念! “元隆十六年三月初三,入十万两!” “元隆十六年五月十五,入五万两!” 念罢,她手向月杀一伸,道:“账本!” 月杀从怀里拿出给她,百官一惊! 怎么又有账本? 只见那账册封皮上写着“兴隆”二字,胡文孺眼皮一跳,这赫然是兴隆银号的账册! 暮青哗啦啦一翻,翻到折好之处,又念! “元隆十六年三月初三,出账十万两!上盖胡府私印!” “元隆十六年五月十五,出账五万两!上盖胡府私印!” 念罢,暮青将那账册一翻,面向百官,左右一展示,便将那账册面向元相国,叩了叩上头盖着的私印,那私印大红颜色,刺得人眼疼。偏偏暮青不罢休,把她手中私刻的那胡府的图章与那账本上的当面一对,一模一样! 元相国眼一眯,眼底似迸出异光,脸色如那账本上的墨迹和印迹,黑红难辨。 暮青啪一声合上账册,声音响得百官肩头一颤,只见她将那账册丢给月杀,又将奉县知县的那本账册一翻,再念! “元隆十六年二月二十,朝廷拨西北军抚恤银两十五万两!” “元隆十六年二月二十七,献恩师胡文孺十万两!” “元隆十六年五月十日,献恩师胡文孺五万两!” 堂上鸦雀无声,傻子都听得出,三本账册——奉县的、兴隆银号的、升昌钱庄的,虽然是倒着念的,但出入账的日子和数目全部对上了! 奉县到盛京的路程差不多是五六日,而奉县知县孝敬给胡文孺银两的日子和胡文孺去兴隆银号取银的日子正好相差五日! 暮青将手中的银票和私印都交给月杀,只将那三本账册拿在了手中,看向元相国,问:“数目全都对得上,相国大人还有何话要质疑?不止这一笔,与奉县这本账册里相关的三年出入账,这三本账册全都对得上,一笔一笔,要我全都念出来吗?”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君心深重 还用再念吗? 暮青虽入朝为官的时日不长,但百官对她的行事作风也算是了解了。她不会妄言,但凡说出口的话,必有证据!再念,颜面无光的也不过是元相国。 元相国端着茶盏,盏盖碰着盏沿儿,咔咔作响,那响声细碎清脆,再看那手,指端捏得发白,恨不得将茶盏捏碎的力道。 堂内寂静,似等着一场暴风雨。 元相国忽然回身,将茶盏狠狠往胡文孺身上一掷,怒道:“你干的好事!” 那茶已冷,泼湿了官袍,茶叶溅了胡文孺一脸,他的脸色霎时青成了茶色。那茶盏碎在脚下,片片如雪,胡文孺噗通一声跪倒,朝服下血色殷红,大呼道:“相爷,下官冤枉!” 这些年来他办此事从未出过差错,没想到元修会发现抚恤银两之事有鬼,也没想到相爷会允许那周二蛋查察此案,他摸不透相爷的心思,只能猜测三个月太短,那少年定然查不清此案,相爷许是想羞辱她,未曾想还不到半个月,她就拿足了证据,不仅把矛头直指向他,连相爷都难免要遭受百官的怀疑! 他跟了相爷多年,自知此事利害,他是绝不能说此事与相爷有关的。侯爷再怎么说都是相爷的儿子,即便他知道此案与相爷有关,也不能弑父,只能把他交给愤怒的西北军将士,以了结此案。若他此时护着相爷,兴许胡家还不会祸及满门,若是他咬出相爷,相爷不会有事,胡家却会满门受累! 但这只是最坏的打算,若能自保,他自是不愿意走这一步,因此他高声喊冤道:“相爷不可听信一介武夫片面之言!即便三本账簿对得上,焉知不是一起作的伪?且下官虽不在刑曹奉职,却也知断狱事重的是物证口供,英睿都督拿出的不过是物证,没有口供,下官不认!” 三本账册一起作伪,这简直是强词夺理,但物证口供一说却有刑律可依,只是奉县知县已死,哪会有口供? “有!”这时,暮青忽然出声,堂内目光刷刷射来,见她往衣襟里一摸,摸出几张纸来,众目睽睽之下凌空一抖! 胡文孺身朝元相国,面朝暮青,脖子险些扭到。 纸上墨迹细密,百官凝神细瞧也瞧不清,元修一把将那纸捞来,定睛一瞧,震惊抬头! 奉县知县的口供?! 她从何处得来的? “回京途中。”暮青深望元修一眼,这话是说给百官听的。 元修会意,却添了一腔闷意,难解难纾。他一心想查清抚恤银两案,却不想真相越近,越令他心痛难堪,而她也有事瞒着他。他见她查了那么多案子,从未见她在审案时隐瞒何事,虽然他知道,她必有苦衷,可……他们共过生死患难,何事不能与他说?她藏着的那些事,百官不知,他也不知!她可知道,被她瞒着的滋味有多苦? 在西北时,那大漠关山,烈日黄风,被胡人砍一刀他都可以洒血大笑,那些年,心怀豪情,何曾品过苦滋味?自从回了京,家中为他选定婚事,他猛然发觉这一腔情意后,心里就一直是苦的。 元修拿着口供,目光落在上头,却一字也看不进去,直到手里的口供被人拿走,他才猛然惊醒。 暮青看元修发呆,伸手便把口供拿了回来,当堂念道:“下官刚到奉县上任时,将朝廷下拨的抚恤银两分作三份,送给了越州刺史秋大人、户曹尚书曹大人和恩师胡大人,那时胡大人已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下官送去的银两自是最多,但恩师来信时曾说谋朝中肥缺需银两打点,颇有嫌银两少的意思,下官忙又送了些去,恩师却还是年年嫌少,时常催要银两。这三年,送给恩师的银两足有朝中下拨的抚恤银两那么多,打点秋大人和曹大人的银两都是从税银里挤出来的。” 只这一段供词便让胡文孺面白如纸,目光不似人色,“假的!定是假的!” “这口供后有奉县知县的亲笔画押!” “伪造!伪造!”胡文孺打死不认,反咬一口,冷笑道,“都督既能寻得匠人刻出本官府上的私印来,寻个人模仿奉县知县的笔迹画押也是容易之事!” 此言一出,暮青还未说话,元修先动了怒。 “私印是找人刻的,口供也是找人仿写的,你怎么不说地上的尸体也是找人假扮的?”元修怒道,事已至此,他竟还敢抵赖! 胡文孺自是要抵赖的,不抵赖便是死,他不仅要赖,还要赖到底!事已至此,他与暮青已是不死不休,口下自然不留情,冷笑一声便道:“那英睿都督也得有这本事才行!” 暮青听闻此言,反倒不说话了。 尸体是假的,但她不能说。 这事是步惜欢的手笔,事先她也不知情。奉县知县在押回盛京时,这案子还不归她查,她料到朝中派人查察此案定会一拖再拖敷衍了事,因此认为奉县知县不至于一回京便被灭口。没想到步惜欢算计得深,行事容不得半点差错,还是将人半路给偷梁换柱了。 人换了,百官不知,仵作也没验出来,如今朝中上上下下皆以为堂上这具尸体就是奉县知县,她若说不是,要答的事便多了——地上陈尸者何人,何时被换了,面具从何处得来,奉县知县这些日子又被关在何处? 大寒寺下的地牢只有大兴历代帝王才知晓,此事不可说,而面具的来历更是难以解释。她是仵作出身,若说江湖上千金难得的人皮面具是她寻来的,定然无人相信,可又不能说是步惜欢的手笔,他在朝中处境艰险,四周暗箭重重,此案他若暴露在外,处境无疑会更险。 其实,她料到今日会遭遇百般抵赖了,物证,人证,口供,只有三者俱在,胡文孺才无法抵赖,如今物证,口供都在,人证她却顾虑重重,不敢传上来。 奉县知县已被送入城中,他的亲眷也已进城,而她却不知该传还是不该传。 暮青低着头,堂审至今一直雷厉风行的少年,此刻竟沉默了。 这时,忽听偏堂帘内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若是朕有这本事呢?” 百官转身回望,暮青倏地抬头,只见步惜欢缓步而出,大堂高阔,丹梁青匾,肃穆庄严,男子红袖舒卷,金龙夺目,若携了朝霞日光,明丽逼人。他直往堂上去,林孟慌忙起身相让,步惜欢慢悠悠坐下,华袖一拂,不看暮青,只望堂外,道:“传!” 百官齐刷刷回身,紧盯堂外! 传谁? 御林卫得令而出,片刻后一辆马车在刑曹衙门外停下,车上下来一人,脚拴重链,肩戴枷锁,刑曹的衙役见是御林卫带来的人,皆不敢拦,那人便被两边架着提进了大堂,大堂外值守的衙役瞧见那人,皆瞠目结舌,眼神活似见鬼。寒风过堂,百官张着嘴,一口气冷到了嗓子眼儿。元相国再坐不住,呼啦一声站了起来! 元修定睛瞧着来人,亦不可思议道:“奉县知县?” 奉县知县被提到堂上,颤悠悠跪倒,道:“罪臣,奉县知县张左,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左?”元相国眉宇含青,回身望向堂上,“陛下,敢问这是演那一出?” “相国看不出?这才是奉县知县。”步惜欢淡淡看了奉县知县一眼,堂外日光清冷,男子雍容矜贵,目光慑人。 奉县知县一惊,忙道:“正是罪臣!” “啊?” “这、这……” 百官哗然,看看奉县知县,再看看地上的尸身,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除了死活,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抚恤银两一案关系边关军心,奉县知县被押回朝中,难免有人会动杀心,是而朕半路便将人换成了死囚,关在了外城一座宅子里。”步惜欢不紧不慢地说着,笑看向暮青,问,“久闻爱卿验尸手段高明,如今也没验出那死了的人是戴了人皮面具的,可见朕这面具还拿得出手。” “人、人换了?” “人皮面具?” 议论声如浪,元相国望向暮青,见她怔立,正望着步惜欢,震惊之色尚未掩饰,不似演戏,看样子是真被皇帝蒙在鼓里。他一直怀疑她是皇帝一党,如今看来,竟不是? “爱卿不妨瞧瞧,那地上之人是否戴着面具。”步惜欢唇边噙着笑,眉宇间神色却淡,喜怒难辨。 他说过,不会让她破不了此案,如今物证、口供、人证俱在,她竟不传人证,平日断案那般雷厉冷情,今日竟这般傻。 但,他很欢喜。 百官望向暮青,暮青沉着脸,只觉双腿如灌了铜铁,脚步难迈。她望着步惜欢,这人总是这样,总将他自己往险地上推!这案子今儿结不了,她再寻证据就好,何需他以身犯险? “爱卿是验尸从未出过差错,今儿验漏了一处,不敢看?”步惜欢笑了声,打趣。 去吧,揭了这张脸皮,便是揭了元相国的脸,揭了朝中贪官酷吏的脸!她愿天下无冤,他何曾不愿吏治清明? 元相国一直怀疑她是他的人,今日他这一举,一来解了他对她的疑心,二来把结了这件案子,一举两得,多划算? 暮青看着步惜欢的笑脸,恨不得一拳打过去。步惜欢笑意更深,这时他倒是盼着她多瞪他几眼,瞪得越狠,看在百官眼里,越像是因她自己验尸有遗漏之处而恼羞成怒,元相国对她的疑心才会越轻,那江北水师才不会想着从她手里收回来。 步惜欢笑着,看着暮青瞪他瞪够了,忽然迈步走向地上那具尸体,抬手,一揭! 她揭得果断,揭出几分凌厉,几分决意。 今日之难,她记住了,今日之后,她定走向高处,与他同担人世艰险朝堂诡秘,终有一日要这天下无冤,吏治清明! ------题外话------ 元宝烫伤了,我这两天心急火燎的,耽误了更新,给妞儿们道个歉。 今儿好些了,把他给我妈带带,我码字。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判不了,我杀之! 那假奉县知县死了五日,身上未腐,脸上生着尸斑处却与面具粘了住。暮青一扯那面具,尸体右脸的脸皮生生被扯了下来,只见她提着张面具,上头连着半张人皮,尸体的脸一半血肉模糊,一半尚能看清容貌。 奉县知县离尸体近,乍见此景,惊骇一呼,转身便呕。 这狰狞的场面也让百官想起了尸体被开膛破肚的一幕,众人顿时掩口欲吐,只是事情太令人震惊,一时被夺了心神,这才生生忍了下来。 只见那死人面庞削瘦,与奉县知县的颇有几分相像,但绝非同一人! “假、假的!假的!”胡文孺指着地上尸体,又指奉县知县,不知他说谁假,只见其御前无状,惊惶疯癫,似已被这变故吓成了失心疯。 “你装!”暮青厉喝一声,胡府私印一摔,咚地砸向胡文孺脑门! 胡文孺应声跌倒,他掌心扎着碎瓷,这一跌,掌心按去地上,碎瓷猛一深扎,疼得他嗷一声叫起,丑态尽出。待反应过来,只见百官侧目,他已露了馅儿。 “失心疯者,狂言乱语,你倒是疯了还会质疑人证有假!”暮青一语戳破胡文孺的把戏,回身对御林卫道,“奉县知县的家眷何在!” 御林卫虎贲将军、御前侍卫长李朝荣是少数知道暮青身份的人,他曾跟着步惜欢西北寻人,知道圣上的一些心意,因此听闻暮青命令御林卫,只抬头望了眼堂上便抱拳而去。 奉县知县的家眷老少八口,全来了盛京,原本听说人死了,到了堂上见到人还好好的,震惊过后一齐扑了过去,老少哭作一团。其中有一老妇,年逾六旬,一身青黛锦裙,一瞧便知是奉县知县的老母。 暮青问那老妇道:“老妇何人,报上名来!” 老妇人花甲之年,儿子乃一县知县,她住的便是县衙后院,公堂她不陌生,却头一回见识如此大的阵仗。圣上坐堂,百官听审,都督断案,何为九品芝麻官,此刻体会得最深切。她不敢再嚎哭,忙俯身垂首答道:“老妇人何氏,乃原奉县知县之母。” 暮青问:“你看仔细了,你身前之人可是你儿子?” 老妇人一愣,抬眼瞧了涕泪横流的奉县知县一眼,又忙慌低下了头,道:“是!” “何以如此肯定?” “这……” “他身上有无可供辨认之处?比如胎记。” “有!我儿右肩处有颗黑痣。” “扒!”暮青看向奉县知县,对旁边御林卫喝道。 这一声如惊雷,百官的心一提,只觉少年拂袖而令,雷厉逼人。她入朝时日尚短,虽说一直都是这般冷硬做派,但今日似乎格外逼人些。刚到刑曹衙门时她还不曾这般,似乎圣上出来后,她便越发雷厉风行了,莫非是因验尸有所疏漏,恼了? 百官猜测时,御林卫左右拉开奉县知县的家眷,拆了枷,扒了衣,果见他右肩头生着颗黑痣! 暮青见了,转身走到堂前尸旁,将白布一掀,露出死者的双肩,只见那人右肩处除了尸斑,并无黑痣。 谁是奉县知县,真假立辨! 暮青拂袖令御林卫将知县家眷带下去,问胡文孺道:“人证、物证、口供皆在,你还有何话说?” 胡文孺瘫坐在地,哑口难辩,本以为能抵赖得过去,哪知圣上半路杀出,这回可真是再无话可辩了。 “你干的好事!”元相国手中无物可砸,只得当堂怒斥,只是怒斥时望了眼堂上,意味难明,望罢对林孟道,“翰林院掌院学士胡文孺贪污西北军抚恤银两,罪证确凿,即刻收押天牢,依律定罪!” 此言不曾奏请过步惜欢,百官皆已习惯,林孟从命行事,元修立在堂前,遥望元相国,眸底痛色深沉。 “慢着!”暮青忽喝一声,堂上的人皆被喝止。 百官提着心望来,此案查察至此,所有贪赃的证据都指向胡文孺,那只脏手不是他也得是他,难不成这少年傻到想定相国的罪? 元相国的手在袖下捏着,指端青白,恨不得将华袖扯碎,面色却如沉渊,不见波澜,只问:“案子你审了,嫌犯也抓了,你还想如何?” 她若敢乱开口,江北水师都督一职他便另寻他人! 暮青理也不理元相国,手往月杀处一伸:“名单!” 名单二字让百官脑中的那根弦儿倏地绷紧,今日堂审也算一波三折,定了胡文孺的罪,他们还以为名单的事她会忘了,没想到还记得? “户曹尚书曹学!”暮青不管百官的心思,拿着名单便念,曹学目光躲闪,听她道,“奉县知县的口供中有述,‘军中需多少抚恤银都是直接跟朝中说,拨下来多少那都是户曹说了算,若不使银子,拨下来的数目定有苛减。’胡文孺所犯乃贪污重罪,你犯的则是苛减受贿之罪!有账本为证,奉县何年何月贿赂了你多少银两,你何年何月去兴隆银号里拿银票的,两本账册的数目皆对得上!你听好,我现在不仅怀疑你在任时因抚恤银两收受江北各地的贿赂,我还怀疑凡朝廷经由户曹发银之事,包括赈灾银、抚恤银在内,你都曾收受地方官贿赂!” 曹学惊得双目圆睁,张口欲辩,却见暮青抬手砸来一物,啪地扔在他脚下,他惊得跳起,低头一看,赫然是他曹家的私印! “你以为你庶子的银票我是白赢的,这私印我是白刻的?”暮青怒问。 曹学闻言,目光有异,又想辩白,却仍被暮青堵了口。 “你如果想说和嘉兴的账我查不出问题,那你趁早闭嘴!查不出问题,才是问题!” 曹学眼中的异光忽然便成了惧色,他隐约觉出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和嘉兴钱庄是谢家的产业,谢家女正是你的宠妾,这些年你利用和嘉兴钱庄收受贿赂,账目做进了谢家经商的账里,你自以为此账做得干净漂亮,却不知商家各有本私账,账面太干净的多是假账!”暮青斥罢,这才看向元相国,问,“相国大人曾说此案由下官全权查办,此言可作数?” 百官在此,元相国心中再怒,也不能食言,于是沉声道:“自是作数!” “那好!”暮青回身道,“刑曹衙差听令!查封曹府和盛京和嘉兴钱庄,曹府在京内京外的别院庄子也一并查封!曹府所有人即日搬出,无令不得私自回府,等候查抄点账!” 曹学两眼一翻,只觉得要晕倒! “大鸿胪范高阳!”暮青又念一人名字,范高阳望来,惊意、怒意、狠意、惧意,纠结成团,似要碾碎暮青。 “御史刘淮!”暮青无视范高阳,接着念!刘淮腿一软,他在奉县县衙里见识过暮青的厉害,对她有些惧意,听见她念到了自己,只觉得今日要完。 “光禄丞吕良海!” “谏议大夫侯田!” “大司农史光科!” “大司农丞魏涛!” “武库令马友晋!” “右京府都尉谢卫廷!” “龙武卫抚军刘汉!” 暮青一连念了九人的名字,有文有武,官职名姓都在列,其中范高阳、刘淮和侯田都是当初朝中派往边关议和之人,在奉县县衙,步惜欢大赦之时,数这几日反对得厉害,当时她就知道此案必与这几人有关,如今一查,果不其然! 九人屏息,面色无不巨变,只听暮青道:“不要以为传书江北各地,命人烧了来往信件,此案就查不到你们身上!朝中凡是下拨抚恤银两的州县,那些州官县官多是你等的门生!我现已查明那些州县的钱庄银号,也已查明盛京的分号,现在查封你等府邸、别院、田庄以及涉案钱庄银号,等候查抄点账!” 暮青将那张写了涉案钱庄银号的单子交给月杀,道:“领着刑曹衙差一家一家的封!” 月杀接过来便往外走,走了十数步见无人跟上,不由回头,见刑曹一干衙差还张着嘴在吃风,一个个傻愣愣没回过神儿来的模样令他顿时皱眉,“还不走?” 那女人真会派差事给他,让他跟这群傻衙役一起办差,真是灾难! 那群衙役这才反应过来,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月杀走了,临出刑曹前还望了眼堂上,只觉那少年都督真是不要命,点的朝官一个比一个官品大,今儿这些人的府邸若都被查封了,这盛京城可要炸了天! 但暮青要的可不仅仅是查抄,既有全权查案之权,不用白不用,“上述所念之人,全数收押入监,听候查办!” 此言一出,刑曹大堂上没有衙役敢动。 步惜欢看了李朝荣一眼,御林卫得令,将人从百官里押出,拖着便往大堂外去。 范高阳乃大鸿胪,位列九卿,其位甚重,乃盛京百年门阀豪贵,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一路高声骂道:“周二蛋!你个村野匹夫!小小都尉,你敢查封范府,关押老夫,你当真以为能判得了老夫?老夫与你不死不休!村野匹夫,村野匹夫——” 骂声渐远,堂中静得落针可闻,忽闻一声拂袖怒音,百官望去,见元修大步出了大堂,寒风刮着衣袂,猎猎如刀,似要杀人放血。 “谁说判不了?贪我军中将士抚恤银两之徒,判不了,我杀之!” 元相国面色一寒,元修已出了刑曹。 ------题外话------ 谢谢姑娘们对小元宝的关心,小孩子好得比较快,今天精神已经比前两天好多了,手上大些的水泡我晚上给他挑破了,擦了烫伤膏,除了时刻要盯着,不能让他抓破外,也没别的费神的,估计过几天就好了。 …… 看到有妞儿说这卷剧情慢,我要说一下,不是剧情慢,而是剧情多。上卷故事简单,主线单一,所以要讲的事情少,到了这卷,支线多了,比如陛下的身世、元家和先帝的恩怨、元修的婚事、议和诸事,加上案子,还有个沈问玉,要讲的事多,占了篇幅,主线就感觉慢些。有些故事是大背景,必须要说,不提的话故事会不完整,所以一讲述就难免占一些篇幅。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挂印辞帅 长风起,街上肃杀,押出来的朝臣皆被扒了朝服,戴枷上锁,押入囚笼,喊冤漫骂不绝于耳。元修自刑曹里出来,仰头望天,见天边黑云滚滚,压城而来,寒冬正月,暴雪欲来。 暮青随后便跟了出来,见元修立在刑曹衙门口,风扯起男子的发,远望如泼墨,肃厉凌天。 “元修。”暮青唤了元修一声,他回身时她已拉着他转去了门后,低声道,“此案幕后之人是谁,想必你心里清楚,他老谋深算,行事十分小心,这些年来从未亲自沾手此案,因此我没查到证据。” 她查过升昌钱庄,这家钱庄是八年前在外城开起来的,接的是商号的生意,名不见经传,但钱庄开起来的年份很可疑,显然是为了存放抚恤银两而专门开的,钱庄的掌柜她已经命人看押起来的,但这些年都是胡文孺与他接头,元相国从未露过面,这简直是当年做此事时就想好了退路和替罪羊。 此案无疑是元修最受伤害,但他是西北军主帅,案子查察至此,该回禀的案情她还是要回禀的,只是不知如何安慰他。 暮青叹了声,她不擅安慰人,一让她温言软语,她就浑身别扭。想起在西北军营时,元修尚不知她是女儿身,总喜爱拍她的肩,她便也抬手,往他肩头拍了两下,便算作是安慰了。 元修微怔,她在军中时不许他拍她,一拍她就像毛虫般蜇人,今儿倒拍起他来了。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只点了点头,不发一言出了刑曹衙门。 这日,盛京下了场大雪,漫天黑云磐石般重,似要将这富丽皇城一朝倾覆。 雪下到傍晚,皇城尚在,朝中却变了天,十位朝廷大员被收押关进了天牢,十家府上被查封,连别院和城外的庄子也都封了。大雪里,府里被撵出的女眷哭哭啼啼,婆子小厮慌忙去客栈寻屋子、去外城租宅子,只见街上到处是刑曹衙差和五城巡捕司的人,内城的钱庄银号封了七八家,外城的也有一家封了。 相府里,元修有些日子没回来了,这日一回来便去了书房。 元相国傍晚才从朝中回府,进了书房,尚未更衣,元修便问:“爹可有话要对儿子说?” 元相国自前院进来,墨貂裘衣的领子上还沾着雪片子,听闻此言,不由面覆寒霜,冷笑问道:“怎么?你还要弑父不成!” 元修闻言,心头顿生烧怒,眸底皆是沉痛,只是尚未开口,书房外便传来了管家陶伯的声音。 “相爷,侯爷,宫里来人传话,太皇太后宣侯爷进宫叙话。” * 宫门酉时三刻落锁,元修酉时二刻进了宫。 宫门里备着车辇,元修一进宫门,传旨的宫人便道:“侯爷,今儿雪大,离永寿宫还远着,太皇太后担心侯爷淋着雪,特备了车辇,侯爷还请上辇。” 这宫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盛京宫总管安鹤。 “不必!”元修道一声,大步往永寿宫行去。 安鹤不意外,抬手便让驾车辇的小太监退下了,转身便随着元修往后宫去。酉时未过,天已黑沉如墨,宫灯绚丽,大太监转身,雨花宫锦在落了雪的宫砖上扫出天青色,眼角熏着的胭脂艳若宫灯。 永寿宫东暖阁里,元敏斜靠在暖榻上,墨裙高髻,不饰簪钗,不见翠佩,却华贵如牡丹国色。 元修来时,墨狐大氅的风帽上落了厚雪,元敏叹了声,似早知会如此。她下了榻来,深宫夜冷,宫烛幽幽,女子眉眼间生着几分疼惜,接了宫人递来的巾帕,细细帮元修擦了眉峰上沾着的雪,叹道:“你这孩子就是倔,有车辇不乘,非要淋着雪来。” “宫中乘车,不合规矩。” “这时辰宫门已落锁,你来后宫看姑母就合宫规了?” “那是姑母传召,侄儿稍后就回。” 元敏拿帕子擦了擦元修鬓边的雪,叹了声,摇头笑道:“你啊,戍边十年,别的本事没长,口舌倒是伶俐了。” 这时,宫人已服侍元修解了大氅,安鹤摆手示意宫人退下,元敏道:“你也退下吧。” “老奴遵旨。”安鹤垂首笑应,腔调柔似女儿,一张扑了白粉熏了胭脂的脸却全然看不出老来。 暖阁里的宫人悉数退下,榻前华毯上摆着矮几,茶烹得正香。元敏缓步走去茶炉旁,伴着红梅坐下,亲自舀了热茶,冲元修招手笑道:“来陪姑母坐会儿,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元修坐去对面,恭敬地接过茶盏,茶烫着,他便放去了一边,问:“姑母宣侄儿来,所为何事?” 元敏舀着茶炉里的茶,茶里烹着瓜果仁儿,闻着香浓喜人,她执勺慢舀,眼也没抬,只笑问:“你说呢?” 元修垂首,宫烛照着眉心,低低跃动,如重重心事,“今日京城里只出了一件大事。” “这事儿牵扯到你爹,心里不舒坦了?”元敏舀了盏茶,端盏轻吹,柔声问。 “何止不舒坦!”元修冷叹一声,沉痛摇头,半晌抬眼望向元敏,明知再问一句便是深渊,那眸中的希冀之色却如悬崖边攀着独藤的孩子,孤弱无助,问,“爹行此事足有八年,姑母可知情?” 姑母疼他如子,他多希望她不知情,可他知道,这必不可能。 他问爹此事,爹不澄清,也不承认,他只好问姑母,望姑母能答,哪怕是一刀戳进他的胸口,他也希望家中能有人给他个明白痛快! 元敏却也不答,只反问道:“你可记得当初走时,姑母说的话?” 当初走时? “姑母说,朝局诡秘,容不下坦荡男儿。此去戍边,望归来时,心如战刀!”元修回忆道。 那时,爹娘一心让他入朝为官,他心中不愿,日子苦闷,于是在家中留了封书信便直奔边关。哪知刚出了京便在官道十里亭中遇见了姑母。无人看出他会离家,唯独姑母知道他必行此事,于是出宫相送。那日在十里亭中,他一身戎装拜别姑母,临走前听了她一句赠言,便是此言。 此言他说得一字不差,元敏听了,眸中生出些欢欣之色,颔首道:“心如战刀,如今你的心可磨成了刀?” 元修不知此言何意。 “姑母瞧着你心里的刀还未沾过血,刀锋不利!” “侄儿在边关外抵胡虏,内剿匪徒,守疆护国,战无不胜,刀上早就沾满了血,擦都擦不净,为何不利?”元修诧异。 元敏摇头,品了口茶,望了眼茶炉里正被热汤烹煮的瓜果仁儿,笑意颇深,“姑母说的是你心里的刀,而非手上的刀。” 心里的刀? “‘贪我军中将士抚恤银两之徒,判不了,我杀之!’这才是你心里的刀!”元敏忽道,望见元修怔住,再对他道,“可惜,这把刀只亮出了刀锋,尚未沾血。” “姑母是要侄儿动私刑,杀了那十位朝官?”元修眸中冷意深重,怒笑道,“此案若朝中结党施压,包庇不判,我定杀之!” “那你爹呢?”元敏问。 元修倏地望向她,见她垂首品茶,似乎说的只是寻常话,元修的眸底却涌起惊涛骇浪,问:“姑母之意是,要侄儿弑父?” 元敏喝了半盏茶才抬头,不答此言,又说起了旁事,问:“修儿,你爹膝下有三子,你可知姑母为何独独疼你?” 元修眸中波澜未收,却答道:“侄儿年纪与九皇子相仿,只比他年长一岁。” 听见元修提起爱子,元敏端着茶盏的指尖微白,却道:“不,是因你的性子与姑母年轻时最像。” 元修一愣。 元敏放了茶盏,抬眸远望,元修身后的窗台上放着只玉瓶,插着新剪的红梅,梅花上本落着雪,暖阁里生着地龙,花上的雪早已融了,红梅映着雪水,如血泪。 “姑母尚在闺中时,不似那些闺阁女儿,镇日或是侍弄花草,或是习琴习舞,或习那些针线厨事,姑母不喜,不爱与那些京中小姐争女红琴技,偏爱去校场与男儿一较骑射,好不痛快!冬日围猎,我拴在马腹旁的猎物比京子子弟还多,当年在盛京女儿家里可是独一份儿!若是儿郎身,我定要去戍边,守疆卫国,争一身功勋,争一世名将!可惜……” “女儿到底不是儿郎,不得披甲战胡虏,只能嫁郎以卫家。世间容不得女子之志,女子的一生都要关在深宅,放下才学志向,相夫教子,扶持母家。天下女子嫁的是如意郎君也好,薄情儿郎也罢,都不过如此一生。扬鞭策马,剑指四海,建功立业,流芳百世,都不过是梦罢了。” “姑母错就错在自视甚高,以为男儿报国,女儿报家,为国或为家,总要有所作为才不负这一生,是而一纸盟约订下家族荣宠,换我十七年华嫁入深宫,永生折了壮志豪情。我以为,大兴最高处的男儿当是世间最好的男儿,定不负昔日盟约,哪知盟约空待,等来的是杀子之仇,我才知错得离谱,才知这一生……终究是毁了!” “我元敏本是世间最好的女儿,配得起最好的儿郎。我折了一生自由,许下家族荣宠,怎能一败涂地,一无所有?我不甘,所以争,弃了心中骄傲坦荡,苦心筹谋,终得如今的家族荣宠。可惜我明白得太晚,弃得也太晚,这一生终是改不了,还是毁了。” 元敏将目光从窗台收回来,落在元修身上,看见的好似当年的自己,满眼皆是疼惜,“天下行将乱世,坦荡之人难存于世,你生在元家,更是如此。修儿,当年姑母如你一样,想过远走边关,不理家族事,却终究放不下孝字,入了宫还想干净坦荡,结果一输便是终生之恨。姑母实在不想看着你走上姑母的老路,你可懂?” “不懂。”元修闭眼,沉痛难当。 “不懂,还是不想懂?”元敏摇摇头,苦口婆心,“自古忠孝难两全,你既想全忠君之心,又想全同袍之义,还想全家中孝道,世间哪有这等美事?你向来循规蹈矩,今日却说出判不了我杀之的话,此言已是弃了朝律,要全同袍之义!” 元修一震,元敏继续道:“但这还不够,你便是将那十人都杀了,此案主使之人还活着,你就有愧于军中将士。姑母问你,你要如何抉择?” 元修脸上痛色更深,垂首不语。 元敏问:“你可知,你爹是此案主使,他为何要那周姓少年查察此案?” “侄儿不知。”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 “是我的意思。”元敏道。 元修不可思议,见元敏神色淡了下来,道:“你是否觉得,姑母是觉得那少年查不清此案,想要她在朝中出丑?不,姑母反倒希望她查清此案。” “为何?” “此案不清,你心里的那把刀就悬不起来!” “……” “这刀不悬,抉择不下,你迟早要走姑母的老路!”元敏沉声道,眉眼间也有几分坦荡,明明白白道,“我跟你爹说,这案子在奉县捅破的那日就藏不住了,你查不出真相来绝不会罢休!既然藏不住了,不妨让你查,查出来又何妨?父为子纲,你断不会弑父!若损了这些年积蓄的银两,能得你一次抉择,这银子就损得值!” 元修闻言,半晌无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觉摧心摧肝,痛不可言,“原来如此是姑母与爹设的好局!我不弑父便是割舍了同袍情义,心向家中一直是你们想要的,我不选,你们就逼我选!你们是不是还算计了别的?此案乃英睿所查,那些朝臣日后判罪伏法,这些仇算在英睿身上也不会算到我头上,而她查清的那些银两,我却可以发还军中,我爹贪污之事并无实证,将士们不知,仍会对我感恩戴德。家中弃了那些银两,却可以得我选择家中,再固军心,且可为英睿埋下一些仇敌,水师练成之日,便是卸甲杀将之时?” “没错。”元敏承认得干脆,且眉眼间有欣慰神色,他终究还是懂这些尔虞我诈,只是平日里不愿去想。 元修大笑一声,笑声摧心,深宫冷夜里听来分外孤沉,他忽的起身,脚步踉跄,险些撞翻茶炉,痛声怒问:“姑母!你们为何都要逼我!” 他只想守疆报国,怎么就这么难!这么难! “我就是要逼你!”元敏亦拂袖而起,绣金墨袖一扫便翻了茶炉,厉声道,“成大事者,善知取舍,帝王之家,情义是不需要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需要!否则,你便会如这茶中瓜果,任人烹煮!” 华毯上一地狼藉,宫人在外听见,无人敢进。 元敏大步走到暖榻旁,自枕下抽出把匕首,啪地往元修面前一掷!那匕首金把嵌翠,刀锋夺目,掷在元修脚下,寒凛刺心。 “你今晚就选!你是要弃父子之义,还是要弃同袍之义!若弃前者,你今夜就拿这匕首刺死姑母,再回相府刺死你爹,大义灭亲,将士们会誓死追随你。” 元修盯着那匕首,身僵难动。 “若弃后者,你便需装作不知你爹贪了军中银两,日后军心还是你的,至于那少年,既是你的旧部,不需管她死活。” 元修抬头,愤懑难言。 元敏望着他痛怒的目光,神色疼惜无奈,柔声道:“修儿,姑母不是逼你选一样,而是逼你弃一样。你只有弃了那些情义,你才能心如铁石,才能在世道里披荆斩棘,才能不像姑母一样去尝那弃了天下人也换不回至爱的悔恨滋味!姑母这番苦心,你懂不懂!” 元敏说罢便转过身去,不再看元修,声音里含着疲惫,却执意道:“你慢慢想,姑母慢慢等。今夜,姑母和你爹的性命在你手上。” 元修望着元敏的背影,再望一眼脚下的匕首,忽然仰头,惨然一笑! 元敏并未久等,只听身后铮的一声,啸音绕梁,她也惨然一笑,闭上了眼。但等待的刺心疼痛并未传来,却只听身后闷哼一声。 噗! 元敏倏地睁开眼,猛地回身,只见元修跪在地上,心口扎着匕首,血染了襟袍,华毯上滴滴殷红。 “修儿!” 元修捂着心口,面色惨白,吃力道:“姑母待我如子,爹虽佞臣,于我亦有养育之恩,我……下不了手,这一命替爹偿还,只是自今往后,无颜再见军中将士,亦不配再为西北军主帅!” 元敏泪如泉涌,扑来按住他的心口,“别再说话!来人!来人!” 殿门忽开,安鹤领着宫人鱼贯而入,见了殿中情形,不由惊住。 “宣御医!再来个人,去请瑾王来!”不待元敏吩咐,安鹤便对身后宫人道。 “你亲自去请瑾王!”元敏边按住元修心口边道。 安鹤抬眸看了她一眼,躬身垂首道:“回太皇太后,老奴若去,瑾王便不会来了。” 元敏一愣,这才想起些往事来,她是关心则乱,竟忘了这些旧日恩怨。元修心口血流不止,她无心再说其他,只道:“谁去都行,速去将人请进宫来!” 安鹤应是,退出去前遣了两名宫人将暖榻收拾出来,好抬元修去躺下。那两名宫人进了暖阁,安鹤领着其余宫人刚退出殿外之时,元修忽然拂开元敏,足尖点地,纵身便出了殿去! “修儿!”元敏跌跌撞撞奔出殿外,见元修长身纵入夜色里,惊了宫里的戍卫。 “有刺客!”戍卫纷纷拉弓,箭指夜空。 “传本宫旨意!不得射箭,谁若伤了修儿,本宫要他满门陪葬!”元敏一把扯过安鹤来,厉声喝道。 安鹤领旨而去,元敏遥遥望去,见大雪扑面,元修一路洒血,往宫外而去。 * 镇军侯府。 赵良义和王卫海还没睡,两人在暖阁里掷色子。军中虽有禁赌令,但如今不在军中,又没到去城外军营练兵的日子,两人镇日在侯府里呆着,也是无聊。前些日子暮青玉春楼里豪赌,两人没能去,却把赌瘾给勾起来了,便寻了骰盅色子来,摸一摸,玩儿两把,过过赌瘾。 正赌得起兴,忽闻风声里有衣袍鼓动之声,两人面色一变,一个拍窗纵出,一个开门出去,见一人从头顶上掠过,瞧那方向是往书房而去。 “嘿!夜闯侯府?”赵良义乐了,一撸袖子,“这盛京城里忒闷人,知道小爷憋得难受,来个刺客玩儿?” 赵良义高喊一声抓刺客,带着亲兵便往书房去,到了书房门口,正见元修出来,众人一见,脸色都变了! 元修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提着只锦布包,不知里面包着何物,只见心口扎着把匕首,手指缝里往外渗着血,脸色比雪白。 “大将军!” “这他娘谁伤的?老子砍了他!” “快!御医!” 书房外喊声乱作一团,亲兵们行动却井然有序,一路往宫里寻御医,一路往外城瑾王府,剩下的来扶元修,元修却只道声无事,便又纵身而起,往宫中而去。 赵良义和王卫海瞧那方向是往宫里去的,但不敢确定他是否是去宫里,只心急火燎地要人备马,追着元修便出府上了长街。 元修到了宫门,登高便上了宫墙,宫人看到却不敢拦,只知今日白天朝中出了大事,夜里宫中也出了大事。宫中戍卫领了太皇太后的懿旨,不可对元修放箭,却没想到他去而复返,但他并未往永寿宫去,瞧那方向竟是养心殿! 养心殿是圣上的寝宫,宫外由御林卫戍守,元修这般闯进去,只怕难逃万箭穿心! 元修到了宫外,御林卫刷刷拔剑,寒光万道,杀气凛然。李朝荣抬手,示意麾下卫队不要出手,这时,身后宫门开了,范通抱着拂尘出来,明知今夜宫里出了大事,却连眼皮子都不抬,面无表情问:“侯爷深夜闯宫,可有要事?” 元修一跪,双膝在雪里砸出个窟窿,哑声道:“臣镇军侯元修,恭请陛见!” 范通听了,一言不发地回殿内传话,片刻后出来,高声道:“陛下有旨,宣镇军侯觐见——” 元修吃力起身,李朝荣将他一挡,道:“劳侯爷将这锦包交与末将。” 元修知道进宫的规矩,将那锦包交给李朝荣,李朝荣看了眼元修心口的匕首,这匕首是更不能带进去面圣之物,但他却没说什么,只提着锦包跟着元修入了殿。进殿前,他打开锦包察看,见到里面之物,顿露惊色。 东暖阁里,步惜欢披着龙袍而出,墨发未束,来时元修已跪在殿内,身旁的锦包已打开,里面放着西北军的帅印,帅印上五指血印殷红狰狞。 “爱卿何意?”步惜欢瞥了眼那帅印,眸中波澜不兴,倒是瞧了眼元修心口的伤。 “臣之父贪污军中抚恤银两,臣愿替父赎罪,交还西北军帅印!” 步惜欢闻言眸中仍是不见波澜,这回连那帅印都未看,淡道:“爱卿何出此言?此案今晨已查清,涉案之赃官已悉数押入天牢待判,与相国何干?” 元修不语,他点了心脉大血,又凭着功力深厚撑至此时,如今还能跪在此处,不过是凭着股意志力。 步惜欢看了范通一眼,范通自袖中拿了只锦盒出来,送到了元修面前,“爱卿伤势不轻,还是先治伤吧。此药乃朕入宫前自王府中带的,温中止血,续命固气,乃难得的良药。” 元修看着那药,却未动。他不动,范通也不动,那锦盒就一直递在他面前。 步惜欢道:“爱卿乃忠臣良将,应知法不容情,莫说相国与此案无关,即便有关,也没有替父赎罪一说。” 元修抬头,见步惜欢懒倚在暖榻之上,九龙宫灯烛火煌煌,帝王眉心意态寡淡,眸光如海,难测深浅。他心口剧痛,已无法再撑,只道:“望陛下收回帅印!” “将药给镇军侯服下。”步惜欢没接帅印的话,只对范通道。 范通领旨,从锦盒里拿出颗药丸,刚要给元修服下,便听殿外有宫人传报道:“太皇太后到——” 传报声刚落,元敏便由安鹤扶着,快步入了养心殿东暖阁,见到地上放着的帅印,目光一变,抬眼又见范通手里拿着的药,面色又一变! 步惜欢唇边噙起抹哂笑,懒洋洋起身见了礼,“见过老祖宗。” 元敏怒笑道:“皇帝夜见外臣,又是这般受了伤的,怎不请御医?” 步惜欢笑意更深,道:“御医都让老祖宗请走了,朕想请也请不来,想起宫里有良药,便拿来赐下了。” 元敏一噎,扫了眼范通手里的药,扬手一打,“皇帝说的是,既然御医都在永寿宫候着,那便将人抬去永寿宫治伤吧。来人!” 安鹤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入,元修面色霜白,朝步惜欢行了个礼便踉跄起身,也不由宫人们扶,自行出了养心殿,走时未带帅印,到了殿门口一言不发运气便往宫外纵去。 “侯爷!” 谁也没想到元修重伤至此还能高来高去,宫人们不查间被他走脱,不由惊喊。 “修儿?”元敏快步行出时,人已被大雪遮了身影,去得远了,她不由回身道,“快跟出宫去,让御医也跟着!” 宫人们忙去办事,养心殿外一团乱糟糟。 元修到了宫门口,再无力气高跃,宫人见是他,忙开了宫门,他跌跌撞撞走出去,脚下一虚便倒在宫门口。 宫门口,赵良义和王卫海率着一队亲兵正焦急地等,见势忙将他扶起,道:“回侯府!” ------题外话------ 昨天傍晚买菜回家,走到胡同里见一老人下楼梯,扑倒滑了下去,我家楼下一阿姨在家里看见,开了厨房的窗探头出来看,不敢出门扶,那老爷爷膝盖手肘手心都摔破了,出血不少,伤口上全是泥沙,我问他是哪里的,他说乡下的,老伴生病了来城里治病,他出来捡点儿破烂。 我说你等等,我回去拿药。回家以后拿了碘酒和白药往外走,家里人问,我说有个老人摔倒了,我妈吓得跟在后头出去看,我知道她担心什么,但是有的事没办法看见了当没看见。 特别暖心的是,事后老人走时至少停下来说了三次谢谢。 我妈松了口气,但没说什么,我嫁得远,不能时常在身边,知道她脚不好,走路经常疼,老了的时候肯定有摔倒的一天,不希望别的,只希望那时有人会扶一把。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深夜探视 赵良义和王卫海将元修带回侯府时又派了两路人马出去,一路去相府报信,一路去都督府。 暮青那时已歇下了,月杀晚上传信说步惜欢今夜不来,她便早早歇着了,没想到刚睡下,杨氏和刘黑子便一起急匆匆地进来了。 “都督,不好了!侯府的赵将军派人传信,说侯爷重伤,请您去瞧瞧!” 两人上楼时,暮青便醒了,听着脚步声急,她便知定有急事,但没想到是元修出了事。 “备马!”暮青没妄自猜测出了何事,只吩咐下去,顾不得防着还有人在,便速速坐起身来,在帐中穿起了衣衫。 她这几日一直如此,醒了也不立刻出帐,杨氏和刘黑子都已习惯了,只是想不通堂堂少年郎,穿衣为何避着人,都督以前可没如此害羞,像个大姑娘似的。 今夜事急,谁也没多想,两人领了命便匆忙出去办事,一个去备马,一个去唤月杀。 月杀看暮青看得紧,向来不喜暮青与元修走得进,今夜听见元修重伤,却未多言,跟着暮青出府便往侯府驰去。 侯府里灯火通明,花厅外的廊下一溜儿锦灯,借着灯光,暮青远远的便望见一人正在花厅里负手溜达,院子里风急雪密,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看身形便知是元相国。 暮青急着去看元修,没见礼便由亲兵领着去了后院西暖阁。 赵良义在暖阁外来回溜达,一抬头看见暮青来了,忙道:“你小子总算来了!年前在地宫里,听说大将军的箭伤是你给治的,那快去瞧瞧那匕首能不能拔!那群御医全是废物!” 赵良义一脸戾气,王卫海道:“小声些!没听御医说,大将军需静养?” “刀都拔不出来,静养个屁!” “嘘!” 暮青听了,眉心神色一沉,抬脚便往屋里去。 屋里正传来催问声,“瑾王怎还没请来?再派人去城门口瞧瞧!” “郡主且宽心,瑾王爷虽去了城外的庄子上,但宫里、侯府和相府已派了三拨人去请了,外城、内城的城门今夜可都开着,只是今日雪大,城外积雪甚厚,恐需些时辰,所幸侯爷跟前儿还有御医……” 暮青将门推开,屋里劝慰的话戛然而止,一屋子的人皆回身来瞧,原以为是巫瑾到了,人人脸上都生着喜意,一见不是,脸上的喜意便全都淡了下来。 暮青和月杀立在门口,见暖阁分了里外两间,外间站了几个婆子丫鬟,一名宝髻华服的妇人正由人扶着,扶着她的是名容貌明丽的少女,瞧年纪应是刚及笄,眉眼与妇人有些相像——这两人应该就是元修的母亲华郡主和胞妹元钰了。 “你是何人?”元钰不似深闺女儿,见了男子不急着避嫌,反倒扬声问道。 “末将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暮青抱拳行礼,道,“见过华郡主,七小姐。” 元钰明眸圆睁,上下打量了眼暮青,似看三头六臂之人,“你就是江北水师都督?” 华郡主听了,面上渐生冷淡,道:“都督深夜探视,我代修儿谢过。御医正在里头忙着,前厅备了茶点,都督不妨前去坐等。” “御医拔得出刀我就去坐等,不然谁都别拦我!” 拦也拦不住! 暮青看得出华氏不喜自己,但见她还算客气,她便也没有言辞太过锋利。且此时救元修要紧,她没有心思跟后宅女子争吵,于是又道:“心脏中刀,致死率有九成,元修今夜命悬一线!” 华郡主爱子心切,一听此言,果然心如刀割六神无主,暮青趁此时机便进了里屋。 暖阁外,赵良义诧异地问王卫海:“我刚刚有说大将军心口中刀吗?那小子咋知道的?” 这时,暮青已在暖榻前,御医们一见是她,纷纷识趣儿地让开,别说拦,连个多嘴的也没有。 元修仰面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人已昏迷。他心口插着把匕首,周围的衣衫已被剪开,只见男子胸膛精健,心口染血,皮肉红肿,刀身几乎都扎入了身体里,黄金镶翠的刀把上印着五指血印,暗红狰狞。 暮青面色沉着——这刀果然在心口! 她在府里听说元修重伤时,还以为是他回了相府与元相国撕破了脸,元相国一怒之下动了家法。但刚才在门口听说元修是被匕首所伤,便猜测他十有八九是自伤了。以元修的功力,能重伤他的人不多,偏偏此事又发生在抚恤银两案查清之后,想想便知是他回府后与元家人起了冲突,才自伤的。 人既是重伤,御医又不敢拔刀,那最有可能的便是伤在心口处了。 暮青翻开元修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又探了探他颈旁的脉动,回身问御医道:“他伤了多久了?” 为首一名老御医,瞧官服应是正五品的太医院提点,此职乃太医院的最高职。那老御医算了算时辰,道:“有半个时辰了。” “这匕首有多长?” “这……不知。” “糊涂!怎不问?”暮青斥道。 一干御医脸色难看,身为医者,被一介仵作斥责,难免有人心生怒意,今晚整个御医院的圣手都在,太皇太后、元相国、华郡主,一个一个地给御医施压,说若救不回元修,要他们提头来见。御医们压力正大着,原以为暮青来了只是看看元修,没想到她倒问起伤情来了。 难不成,她还想施救? 大兴医术最精湛的圣手们都在御医院,连他们都没办法的事,区区验看死人的仵作能有办法? 但御医们敢怒不敢言,此话也就是在心里骂一骂,这活阎王嘴毒着,敢剖人腹敢取人心,如今朝中上下是怕了她,恨不得躲着她走。 老御医却知暮青问及此事是为了估摸伤情,但侯爷是在永寿宫里伤到的,这刀不知是侯爷带着的,还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侯爷险些死在永寿宫,哪个御医不要命了敢问这事儿? “刀伤在心脉旁,十分凶险,虽有止血圣药在,但拔刀时难保不伤心脉,瑾王未到,下官们只好让侯爷先服了固气续命的汤药,这刀眼下是不敢拔的。”老御医耐着性子道,他身为御医院提点,若元修救不回来,太皇太后头一个拿他开刀问罪,因此别人避着这活阎王,他却不能避。 多一个人,多一分力,且听她有何见解。 暮青望一眼那刀,只觉得凶险,沉声道:“幸好你们没拔,心内出血,若来不及清理,形成血块压迫心脏,随时可能引起骤停!” 老御医听了眼神微亮,她说的血块应是瘀块,虽词儿不同,倒也能懂,于是问:“那依都督之意……” “不知刀有多长,我没办法估计伤情。这刀是斜着扎进去的,不知有没有刺穿左上肺叶,割伤左心室,如果伤了心室,不知有没有穿破心包,心包腔内有无积血,有无伤到动静脉。”暮青摇头,面色凝重。 心脏刀刺伤是心胸外科最凶险的外伤,抢救成功率极低,伤者随时有生命危险! 元修今夜遇到了何事,怎会对自己下如此重的手? 这刀若伤了心肺,没有医疗器械,缝不能缝,血不能输,巫瑾来了又有什么办法? “你们都在等巫瑾,他若来了,定有办法?”暮青回身问。 一干御医却因她方才的话愣着,那些心室心包之言可从未听说过。 老御医眼底生着异色,嘴上忙回道:“王爷乃毒医圣手,又擅药蛊,图鄂一族本就有些不为人知的秘术,王爷又是图鄂圣女的血脉,下官们觉得若是他来了,定有回天之术!” “好!那就等他来了再说!”暮青听后下了判断,转身看向外屋,问道,“郡主可知这匕首有多长?” 华郡主见暮青到了里屋,自是放心不下,又恐自己进屋添乱,便由元钰扶着立在里屋门口,听见暮青与御医院老提点的话,目光已是渐深,听见暮青问她,便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不知,这匕首是太皇太后宫里的。” 御医不敢说的话,她敢说。 “那就派人即刻去太皇太后宫里,问一问匕首有多长!”暮青更敢说,说罢便往桌前一坐,道,“另外,拿笔墨纸砚给我!” 巫瑾不知何时来,不能这么干等着。 “去问!”能救爱子性命之事,华郡主自不耽搁,她遣了婆子出府进宫,又命人给暮青安排笔墨。 笔墨很快便送了来,那被差遣入宫的婆子却刚出侯府便见长街远处,有灯光透雪而来,她还没看清来者何人,便听有宫人高声传报。 “太皇天后到——” “圣驾到——” 那婆子顿惊,忙跪在门口迎驾,待銮驾到了,领着宫人便进了府往西暖阁而去。 西暖阁里,房门大开,华郡主领着元钰和婆子丫鬟,御医院提点领着一干御医皆到院中跪侯,元敏下了轿辇便怒斥道:“御医不在屋里施诊,出来作甚!” 斥罢,元敏便急匆匆进了屋。 她在前,步惜欢在后,一进暖阁,元敏便愣了愣。 只见里屋桌前坐着一人,正低头疾书,听见太皇太后和圣驾到了,非但没出屋跪迎,连头也不抬。 ------题外话------ 先更一章出来,接着写晚上的。 这几天实体书正定封面,我特别想求人设,求小漫画,森森的感觉到了以前木有勾搭画手的痛苦,小伙伴们,谁认识画手姑娘,求勾搭! 或加我微博私信勾搭,微博名:520小说凤今 正文 第七十章 仇人相见 那少年雪衣银冠,袖束腕甲,武将装束,烛光照着眉宇,虽其貌不扬,却别有一番霜寒之姿。 明知凤驾与圣驾到了,却不起身,不跪迎,世间竟有这等狂徒! 元敏未见过暮青,但一眼便猜出了她是谁。安鹤扶着她,阴柔地瞧了暮青一眼,刚要开口,元敏便抬手阻止了他。 暮青知道元敏来了,却不想跪她,她是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她还没查清,但今晚救元修要紧,她尽量让自己专注于眼前所做的事,不去想元敏。 御医们苦哈哈地进来,守在榻前,把脉的把脉,开方的开方,假意忙碌。 御医院老提点好奇暮青在做何事,走过来一瞧,顿时两眼发直,面露异色! 步惜欢倚在门边,瞧见老御医的神色,缓步到桌边坐了,拿起暮青放在一旁晾干的纸笺,目光一落,挑了挑眉。纸上画着一物,他认得,今儿早晨刚瞧见过——人心! 那人心画得颇为真实,瞧着就跟今早从那尸体里取出来的一样,上头写着几个清雅卓绝的题字——心脏解剖图! 步惜欢眼神一亮,眸底笑意深沉——嗯,她还会画画!只是这技法与宫中画师和历代名家的大不相同。 男子背对着外屋坐着,懒倚在椅子里,看着暮青,看着她的画,不知是对人感兴趣,还是对人心图感兴趣。 元敏立在门口,目光落在步惜欢身上,晦暗难明。兄长曾担心那少年是皇帝的党羽,今早在刑曹堂审时皇帝曾当面打趣少年验尸不精,看起来不像是他的党羽,但皇帝此刻之举似对少年颇为感兴趣,看着又像是他的人了。 元敏嘲弄一笑,君心难测,真真假假,在宫里这些年,皇帝倒把此道学得不错,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屋里屋外静得落针可闻,只是场面有些怪异。 元敏贵为太皇太后都在外屋站着,身旁由华郡主和元钰陪着,里屋御医们候在一旁,帝王和臣子共坐一桌,那臣子不但坐得住,还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理过人。 暮青低头继续画她的图,画好的就放去一旁晾着。步惜欢一张一张的拿起来看,只见一张画的是剖开的心,题字为“左心房解剖图”,又有一张画的是半个人身,胸骨包着人的心肺,上头写着“心脏与肺叶的位置”,暮青还画了两张图,分别写着“左肺外侧观”和“左肺内侧观”! 她画得很快,而且笔法写实,连心肺上的血脉都细细画了出来,五张图没用多少时辰,仿佛这些她画过无数遍,看过无数遍,闭着眼都能画出来。 “拿丹青来!”画好之后,暮青将五张解剖图拿来细看,沉声吩咐道。 元敏在外屋,步惜欢在对面,暮青的态度好似两人不存在。 “去拿!”华郡主吩咐身后的婆子道。 片刻后,颜料拿来送去桌上,暮青提笔蘸着丹青给解剖图上色,心染朱红,肺染赭色,主动脉描红,肺动脉描蓝,气管描金!左肺的两张画里,她甚至分区域晕染上色,足用了七种颜色! 上色之后还不算完,暮青将晾干的解剖图拿过来,以蝇头小楷画线标注。 心脏解剖图上,她标——主动脉弓、动脉韧带、肺动脉干、左心耳、左房支、心大动脉、左心室、心尖。 左心房解剖图上,她标——主动脉、肺动脉、肺静脉、左心房、二尖瓣、左心室、室间隔。 肺的内外侧观图上,她也标注了尖段、尖上段、前段、后段等九个部位。 御医们纷纷侧目,把脉的不把了,开方的也不开了,个个瞄着桌上,两眼发直,目露惊色。 五张图,画得鲜活扎眼,标注详细详尽。 这是翻遍历朝医术典著也翻不到的五张图,是御医院的圣手们见所未见的五张图,图新奇,词陌生,看得一群医痴心痒手痒,恨不得抢过来! 但也有心存质疑的,这些图见所未见,词儿更是未曾听过,这少年从何处学来的,又如何保证画得准确无误? 暮青没空理人,五张解剖图完成后,以防万一,她又吩咐道:“命人去义庄,看看有没有刚死一两日的新鲜尸体,有就抬来备用!” 这要求华郡主没有立刻差人去办,屋里屋外的人听见此言都露出一副古怪神色,几个婆子丫鬟更是面露怒色。 侯爷命悬一线,府里还要抬来具尸体,岂非晦气? 这不是在咒侯爷死吗?! 但太皇太后和帝驾在此,谁都不敢放肆多言。 但元钰敢问:“六哥待都督不薄,都督为何命人抬尸来侯府?这岂不晦气?” “晦气要紧,还是救你哥的命要紧?”暮青抬头望向元钰,记得元修颇为疼爱她,因此淡淡解释道,“巫瑾来后,我会与他合力为你哥拔刀,这几张图是画给巫瑾看的,为的是让他了解刀扎下去的位置,但是万一巫瑾看不懂,或是你哥的伤情复杂,这图难以解释得全面,尸体便可以帮我们一个很大的忙!所谓看图千张,不如一观真貌,我可以寻一把同样的匕首,以同一角度扎进去,模拟出伤情,以寻拔刀之法!”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医疗器械不足,元修身上的刀容不得拔两次,一点儿失误都不能有!但剖尸模拟伤情毕竟是耗时耗力的,元修能不能撑那么久还是未知数,所以她才画了解剖图,打算让巫瑾先看图探讨,如果他能看懂,那么或许可以不必剖尸。 暮青虽然解释了,但她的解释实在有些骇人听闻,元钰瞪大眼,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元敏便对安鹤道:“你派人去办!” 莫说一具死尸,只要能救修儿,就是屠尽天下人,她也无惧! “老奴遵旨。”安鹤柔声笑道,笑罢抬眼望向暮青,问,“不过,都督要的是新鲜尸体,死了一两日的就不新鲜了吧?不如,新杀一人?” 步惜欢听了,深看暮青一眼,那目光有些担忧。 暮青已看向了安鹤,只见这太监高帽华服,面施脂粉,眼角熏着艳丽的红胭,年纪难辨,气质阴柔,她略一打量,双拳倏地紧握! 这太监身穿华服,又跟在太皇太后身边,莫非是盛京宫总管——安鹤? 安鹤!安鹤! 暮青望着那阴柔的太监,桌上烛光跃动,她的眉心也似有团火在跳,恍惚间,她看见爹临走时挥手作别,看见义庄那盖着草席露着官靴的尸身,闻见尸体的腐气,感觉得到她背着爹走最后一程,那双臂搭在她肩膀上的冰凉…… 一幕幕似在眼前,一幕幕好似昨天。 下毒的凶手近在眼前,暮青握拳屏息,杀机心头起,眼看着戾气将生,杀意将显,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青青,稍安。可还记得我前些日子与你说过的话?”那声音少了些懒散,多了几分春风和煦般的暖,莫名使人安定。 暮青一醒,眸中将要生出的戾气因看向步惜欢而躲过了安鹤的目光,安鹤只怔了怔,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似乎一切如常,这古怪的感觉令他盯住暮青细看,暮青的神色却淡了下来,再不见波澜。 步惜欢说过,安鹤内力高深,她不是对手,他会陪她去找他。 今夜相见实属意外,她没能控制好情绪,但确实今晚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那么,她等! 步惜欢坐在暮青对面,见她平静了下来,微微垂眸,遮了眸底的疼惜。他与元氏同一屋檐,早已习惯了忍耐静待,笑颜相对,筹谋算计,蚀骨折磨。十九年,他已习惯,却不希望她习惯。他不忍,那些蚀骨折磨,总想着他尝过也就够了,但终究还是让她尝了一回这忍耐滋味。 一回已经够了,这安鹤是不能留了! 今夜并非报仇的时机,安鹤乃大内高手,她若心怀杀意,他必定感觉得出,到时她的身份就有暴露之险。 过了今晚…… 男子眸底寒凉如雪,抬头时还是那副散漫悠然的神态,好像刚刚一切都不曾发生,话不是他说的,杀意也不曾从他心头起过。 暮青知道方才是传音入密,她在草原上扮成勒丹兵潜入狄人部族的那晚曾听元修用过。 “都督之意如何呀?”安鹤见暮青不说话,又开口问道。他刚才觉得有些古怪,但再细看,已从暮青身上寻不出什么,因此便出声问她,想看看能否瞧出什么来。 “好啊。”暮青竟点头答应了,这让安鹤有些意外,他听闻暮青乃刚直之人,作风冷硬,没想到她会同意杀一个人送来。但心里想着,却听暮青又开了口,“谁的尸体都行,只是总管大人的不行。” 安鹤一怔,笑问:“为何?” 杀谁都行,杀他不行,这少年倒是个会说话的,谁说她不懂人情世故的? “太监的尸体不好用!”暮青冷笑道。 安鹤涂着粉的脸由青转红再转白,一连变了好几个颜色。 多少年了……自从太皇太后得势,就不曾再有人敢如此讥讽他了。 这少年…… “都督说笑了,老奴记住了。”安鹤阴柔一笑,眼底神色带毒,深深看了暮青一眼,转身办事去了。 正文 第七十一章心口取刀(上) “等等!” 安鹤走到门口,听见暮青的声音传来,他回过身来,遥遥望着里屋。 少年坐在桌旁,烛影晃得眉心忽明忽暗,瞧不真切,只听她道:“刚才与公公玩笑的,切莫当真。” 安鹤:“……” “我要死了一两日的男尸,不要新杀的,公公可不要出了门就杀个人送来。刚死还是死了一两日,我验得出来。若送来的是刚死的,谁杀的,谁偿命!”少年拿起张画来,对烛看画,鲜红的人心透光而出,刹那杀气逼人! 安鹤看了暮青片刻,阴毒一笑。 好些年没见过这等狂徒了,怪不得朝臣们这些日子都头疼着。 有趣! 安鹤出了西暖阁,一群小太监忙提灯引路,往义庄而去。 一行人刚出了侯府,长街后便有一队精兵策马驰来,后头跟着的马车轱辘都快跑散了,到了侯府门口,领队的亲兵跃马而下,掀了帘子便将一名男子半请半拽的拉下了马车,往西暖阁而去。 暮青见到巫瑾时,他仍是那般宽袍广袖的南国风华,只是风尘仆仆,脸色苍白疲惫。 他进屋便欲行礼,元敏赦了,道:“瑾王不必拘礼,救人要紧。” 巫瑾躬身一礼,未应声便进了里屋,一看暮青在,眸底顿时生出些神采,“都督也在?” “陛下也在。”暮青道。 巫瑾这才看见步惜欢,忙尴尬行礼,步惜欢也赦了礼节规矩,噙着笑意味不明地瞧了暮青一眼。 瞧着她貌不惊人的,倒比谁都招人眼! “行了,快救人吧!”步惜欢没好气道。 巫瑾这才到了暖榻旁,瞧过元修的脸色后便拿出帕子搭在他的手腕上诊了脉,问道:“服过何药?” 老御医忙答:“固元丹。” 巫瑾闻言从身上取出只瓷瓶来,倒了三粒红丸,一群御医干瞪眼,暮青上前便捏住了元修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将药服了下去。 巫瑾看向暮青,她竟记得他有洁癖,倒是有心了。此事虽满朝皆知,但每次他到了朝臣府上,府里的人心系病患六神无主,因此少有人还能记得,没想到她还记得。 老御医见元修服了药,忙问巫瑾道:“敢问王爷,侯爷心口这刀……” “十分凶险。”巫瑾眸光沉静如水,转身问,“这刀有多长?” 他问的跟暮青问的一样,老御医却不知,更不敢问。华郡主说了,刀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侯爷伤在永寿宫里,太皇太后担忧自责,在她面前提刀的事岂非是在往她伤口上洒盐?她定容不得那人,谁敢问? “老祖宗……”华郡主看向元敏,事关爱子生死,她敢问! “三寸。”元敏面色沉静,眸底波澜不兴,望如一湖死水。 气氛死寂,人人垂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太好了!”一声少年清音忽然传来,把暖阁里的御医宫人、婆子丫鬟全都吓得脸色发白。 元敏望向暮青,死水般的眸底忽起波澜。自她来了西暖阁,少年见她不拜,她未降罪,出言讥讽她宫里的太监总管,她未降罪,但这一刻,她看向少年,目光凌厉如刀! 华郡主也沉着脸色,若非这少年能救修儿,真要将她撵出府去! 暮青视而不见,在榻前又望了眼元修心口的刀,道:“刀不长,斜着扎进体内,体外留了小半寸,武者胸肌较常人要厚,运气好的话,兴许这刀没有伤到肺叶,但有没有伤到心室还不好说。” 她看罢那刀,回身便往桌前去,“王爷来看!” 巫瑾依言跟来,刚走到暮青身后,她便转身将那画好的五张图交给了他。巫瑾低头一看,不由凝眸屏息,男子低着头,无人瞧见他的神色,只见他快速将那五张解剖图看过一遍,又一张一张细看,里屋静得只闻烛火噼啪声和翻阅纸张的哗哗声,不知过了多久,巫瑾抬头看向暮青,眸光皎如明月,灿若星辉。 “这些……乃都督所画?”巫瑾问得温柔,和风细雨里却暗藏波涛。 “等王爷来时所绘。”暮青点头道,问,“这些图王爷可看得懂?” “都督画得鲜活,注解详尽,我虽不能一眼便尽知其意,但浅见还是有的。”巫瑾态度谦和,问道,“都督是想通过这些告诉在下侯爷心口的刀扎在何处,取刀时要避开何处?” “没错!王爷来看!”暮青把桌上三盏灯烛拉得进了些,巫瑾将那五张图放下,两人对灯商讨取灯方案。 “目前来看,刀应该没有伤到肺叶。”暮青把那两张左肺的解剖图拂去一边,只把剩下三张放在面前,指着那张心脏与肺叶位置的图道,“刀刺入了左胸,胸骨未断,从刺入的角度来看,刀尖儿应在左心室。” “都督在担心如何补心?”巫瑾一语道破暮青的担忧,她标注的血管,他称之为心脉肺脉,词虽不同,其意可懂。拔刀时倘若能避开这些血脉,那么元修今夜的凶险便减了一分,但凶险的是刀尖若伤到了心脏,那么即便避开了这些血脉,人还是救不回来,除非有补心之法。 “你知道补心?”暮青讶然,所谓补心应该就是心脏缝合手术,巫瑾既然能问出这话来,想必他是听说过的! “此乃图鄂秘术,我幼时看过医典,也曾听娘说过,但并没有真为人补过心。”大兴人不是南图人,南图民风更开放些,而大兴人太重身体发肤之论,患病皆以汤药调理,不肯伤发肤半分,因此他一直没有机会一试,“都督亦知补心?” “知道,而且补过,但我只补过死人的。”暮青是法医,不是胸心外科医师,通常放在她面前的都是解剖台,而非手术台。她实话实说,暖阁里却一静,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投到她身上,意味各有不同。 华郡主爱子心切,听不得这晦气话,怒斥道:“原以为都督精通医道,没想到竟是把我儿当死人医?” “我没医过活人,既要与王爷一同救人,自要交个底。”暮青道,搭档之间若不知底,救人时必出乱子,元修这次本来就险,她不想到时增加危险几率。 “你们倒是交了底,旁人听得没底了。” “那敢问郡主,何人能让你心里更有底?”暮青顾念华氏是元修的娘亲,理解她担忧爱子的心情,因此一直忍着,与她说话不曾言语过于锋利,但她不想把救人的时间用来吵架,因此一语便堵了华郡主的嘴。 华郡主无话反驳,这满屋子的御医还不如一介仵作! 元敏却道:“图鄂一族既有补心秘术,想来瑾王便可救人,若需人帮忙,御医院自有御医。” 要一个验看死人之辈来救修儿,她不怕晦气,还怕把修儿的命给搭上呢! 哪成想,一群御医听了,脸上皆有惶恐之色,取刀都怕伤了元修的性命,何况补心?活人的心若剖开了,那还能活?若人死了,岂非要祸及满门? 元敏一看御医们的神色便知他们心中所想,不由心头烧怒,问巫瑾道:“你说,他们能不能帮上忙?” 巫瑾垂着眸,躬身一揖,广袖如月,“回太皇太后,御医不通人身血肉脏器之道,帮不上忙,要救侯爷,非都督不可!” 此话不虚,但他也有私心。 她今早剖腹取心,此事骇人听闻,他在城外庄子上都听说了,只恨他不是大兴朝臣,不能上朝,因而没能在场。今夜有幸能与她一起施救于人,这等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御医院的圣手们平日里最恨人不信他们的医术,今晚却破天荒的松了口气,医术不精有时也能保命。 “好!好!”元敏看着御医们垂首躲避的样子,怒笑一声,眸底似涌出毒来,修剪得尖利的指甲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指过,最后停在暮青身上,“好,那就你来救,救不了,本宫要你满门……” “满门抄斩?”暮青直视元敏,自她来后,她还是第一次正眼看她,年逾四旬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年华,华裙如墨,云髻素妆,那容颜本是牡丹国色,眼尾熏着的红胭却添了厉色,艳若蔷薇。 这便是元敏? 暮青冷笑,道:“太皇太后有所不知,下官满门不过一人尔。” 满门抄斩,听着可怕,也不过是她一条命。 步惜欢微微蹙眉,抬眸看向暮青,见她单薄的肩头似落了霜,窗外梅影摇动,少女一身儿郎袍,脊背挺直,似雪侵不透,霜摧不折。男子望着她,唇边的笑似刻上去的,眉宇间忽有晦暗之色一闪而过。 元敏这才想到曾听元相国说过,这少年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因而敢行旁人不敢行之事。她多年不曾如今夜这般心乱,竟忘了此事,“好,那本宫不要你满门,若是救不活修儿,本宫就要你府中人的命来偿!” 刚正之人不怕死,却怕无辜之人替她死,世间之人只要知其性情喜好,便可知其弱点。 果然,暮青听了,面色顿寒!元敏见了舒心一笑,等着暮青忌惮俯首,却见她目光如刀,怒声问道:“那敢问太皇太后,元修是因何人所伤?” 屋里传来阵阵吸气声,御医们低着头不敢看元敏的脸色,素来听闻这英睿都督是个狂人,却没想到如此不怕死! 太皇太后身份尊贵,身为人臣,便是赐死也只有领旨谢恩的份儿,更别说赐死的是她府里的下人,抗旨不尊,此乃死罪! 谁都没见过暮青这等胆大狂徒,元敏也没见过,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暮青,目光又如一潭死水,不见波澜。 元敏不说话,暮青却还有话说! “再敢问太皇太后,侯爷重伤,御医无能施救,太皇太后都不曾降罪,为何倾力施救之人要被以阖府之人的性命要挟?这是何道理?” 御医们闻言大惊,纷纷跪了,齐声请罪,“臣等无能!” 元敏看也不看御医们,只望着暮青,眸中依旧古井无波。半晌,她不怒反笑,缓缓点头,“爱卿说得有道理,本宫担忧修儿的伤势,心乱了。那爱卿就治吧,救得活修儿,爱卿有功,本宫定有重赏,若救不活,那便是修儿的命。” 最后四字如从牙缝里咬出来,元敏却依旧笑容和善。 天家贵胄手里提着可杀尽天下人的刀,不需要与人讲道理,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只是这少年不懂。无妨,多辩无用,何谓强权,有她懂的那一日。只是今夜相见,她对她的看法倒有所改观,原以为她是个能拿捏得住的,未曾想倒是她以往看轻她了。 “好!那就请诸位都当一回哑巴,别再耽误时间,谁再啰嗦一句,那就是延误救人之机,劳烦自刎谢罪,别到时人救不活,便把罪怪到我头上!”暮青扫了眼暖阁里,目光扫到之处鸦雀无声。 这回是真安静了,宫人搬了椅子来,元敏就在里屋门口坐了,华郡主和元钰陪在一旁,身后太监宫女丫鬟婆子都各自找地方垂首站好,只等着看。 暮青收拾了心情,重新与巫瑾商讨了起来,她问:“补心之术,王爷还记得多少?” “悉数记得。”那典籍虽是他年幼时所看,但他自幼对医道便天赋卓绝,看过的医典大多过目不忘,因那是秘术,他记得格外清楚些,这些年他一直想试试此法,奈何没有机会,心中因有所执念,那秘术便没有因年久而淡忘过。 “那补心之术里可曾提到过用什么丝线?王爷身上有没有带?”外科手术里,缝在体外的线可以拆,缝在体内的却要用可吸收的,比如羊肠线和胶原蛋白缝合线,但这些线都寻不到,假如元修的心脏被刀尖所伤需要缝合,没线是不成的! 暮青心中焦急,却见巫瑾一笑,叹道:“都督虽非医者,见闻之广却天下少见!” 他从袖中拿出只掌心大的玉盒来,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一圈丝线!这丝与寒蚕冰丝不同,比冰丝粗些,但触之柔软冰凉,不知是以何物所制。 “此乃白獭丝,传闻可融于血肉,乃图鄂秘宝之一,千年不腐,千金不换。我不曾用过,不知是否真有其效,听闻侯爷被匕首伤了心脉,我便带来了。”巫瑾道,他来大兴,身上带了两件秘宝,一件与人拿来当做了交换,一件便是这白獭丝了。 白獭? 暮青诧异,她知道纯天然胶原蛋白缝合线是取材于獭狸的肌腱部位,吸收完全、抗拉强度高、生物相容性好,还能促进细胞生长,但这白獭丝不可能是她所知的那种缝合线,不提工艺,就说保质期,巫瑾在大兴为质近二十年,生物制品不可能二十年不腐。 这丝什么来头? 暮青一时看不出,也无心细想,只能信巫瑾一回! “那好,我们定一下拔刀的方案!” “都督请说。” “有一件事是我担心的。” “何事?” “你的洁癖!” “……” “我熟知血管脏器的位置,有办法在拔刀的过程中避开动静脉血管,也会尽量让元修减少出血,争取在刀拔出的最短时间内缝合心脏,但这些都需要你的协助,即便你戴手套,你还是会碰到他,你确定能行?”一旦开始手术,就容不得有失,这话暮青要事先问清楚。 巫瑾笑容有些苦涩,道:“不行也得行吧?” 暮青皱了皱眉,“我不能拿元修的命跟你赌,你行不行,我们试试就知道了。” “如何试?” “剖尸!”暮青说罢,转身问道,“我要的尸体还没送回来?” 义庄在外城,侯府在内城,盛京城虽大,但安鹤去了也有一阵儿了。 华郡主忙吩咐婆子道:“去侯府门口迎迎!” 那婆子忙去了,暮青不想白浪费时间,吩咐道:“准备一把长三寸的匕首,再准备手套、口罩、外衣四套,两套送来,两套拿去沸水里煮!备针、镊子、棉花、烧酒!针和镊子拿沸水煮过,与那两套衣服分开煮!” “去办!”华郡主道,几名丫鬟也慌忙出去了。 “尸体送来后另找间屋子,不要抬来这里,这间屋子里的闲杂人等现在起全都退出去,院子里也不留一人!另外,窗户打开,通一会儿风!”如果元修刚伤到时暮青就在,她一定会吩咐人将屋子里用醋消毒一遍,但如今元修已在屋中,蒸醋会对他的呼吸道刺激太大,而另外准备一间消毒的屋子将他抬过去又可能会对他心口的刀伤不利,她只好让人都出去,开窗通风。 元敏、华郡主和元钰都担心元修,一听说屋里屋外不留一人,都有些犹豫。 “人多空气脏,不想让他并发感染就按我的话办!”暮青先声夺人道,转身对御医院的老提点道,“劳烦老大人在此看护。” 见暮青留了名御医看护元修,元敏这才起身出了暖阁,她一走,其余人便忙跟了出去。 西暖阁配有两间耳房,元敏和华郡主等人到上西间,一刻钟后,安鹤带了尸体回来,送去了下西间,他听说巫瑾来了,便命两名小太监将人抬了去,自己没进屋,连声音都没出。 下西间里,地上摆着具男尸,看着像是庄稼汉,身形颇为精壮,暮青和巫瑾穿着外衣戴着口罩和手套蹲在尸体旁,御医们奉旨观摩,步惜欢未遵懿旨,也借好奇之名来了屋里。 御医们面含菜色,今晨剖尸之景他们没瞧见,没想到晚上就要见识一下了。有人偷偷瞄了眼上首,总觉得陛下早晨看了遍剖尸取心,晚上还要看剖尸缝心,这好奇心也忒重了些。 暮青不管有谁在场,她为那具男尸宽了外袍,露出结实的胸膛,道:“这具男尸胸肌发达,刚好可以最大限度的模拟元修的伤情,按照元修的伤势,这刀应该是这样扎进去的!” 暮青拿着匕首,命两名御医过来将尸体扶起来站好,自己来到尸体背后,手从尸体的腋下穿过,模仿元修自戕的角度将那匕首往心口一扎! 这一扎力道不小,那两名扶尸的御医险些踉跄倒地,把尸体放倒后忙退开拂了拂衣袍,只觉得深夜扶尸,晦气透顶! 暮青蹲到尸体旁,解剖刀已解下来放在了地上,她指着那尸体心口的匕首道:“一会儿,我会在这周围消毒后,顺着这里划一刀。” 她拿起刀来便划给巫瑾看,下刀干净利落,一刀便看见了红的黄的厚厚的肌肉。御医们见了脸色发白,巫瑾尚未触碰尸体,面色如常,眸光发亮,见暮青将那刀送去旁边的烛火上烤了烤,道:“切口会引起一些静脉血流,这是尸体,不会流血,但待会儿在元修身上动刀时就会有,我会拿热刀片将这些出血点封住。” 外科手术里用的高频电刀她没有,因此只能用原始的方法止血。 巫瑾点头,他知道这事为元修施救前的演练,机会只有一次,因此他看得仔细。 “接下来,我需要你帮忙拨开元修的皮肤和肌肉,让我能看到胸骨和里面的心脏,就像这样!”暮青边说边拿手将那划开的伤口扩开,人肉被徒手扩开的声音在屋里听着异常瘆人,暮青松开手道,“你试试看。” 这个步骤本来是要用钳子的,但是眼下没有医用的钳子,画图让工匠打造也来不及,只能让巫瑾帮忙了。 巫瑾对活人都有洁癖,别说是死人了,但他竟没犹豫,碰触到尸体的那一瞬,他眉头微皱,脸色苍白,却仍奋力将刀口扩开,不自然地对暮青笑了笑,“都督可以继续了。” 暮青看着巫瑾,只见男子面白如纸,眸光却如天上皓月,洁净明澈,让人看了心里不觉便会生出负罪感。 “这时候,匕首已经露了出来,我会将它拔出来。这具尸体上我用的力道和角度不可能与元修完全相同,但这具尸体已经伤到了左心室,那么心包也一定伤到了。心包裹在心脏外,这时如果发现积液,我会想办法清理出来。如果没有,我就进行心脏缝合,然后缝合外面!我会尽量快些,你也要坚持住,能办到吗?”暮青快速说完,看向巫瑾。 巫瑾额上竟已见了汗,但笑容还是那么干净明澈,道:“我不是办到了?” “这是尸体,活人有血液,有体液,你戴着手套,手套也一定会沾湿,到时沾到你的手上,你会很不适。” “比这更不适的事,我都忍过。”巫瑾垂眸一笑,声音低如夜风。 暮青听出这话有些深意,但此时此刻无心过问,起身便道:“那好,我们去救人!” ------题外话------ 这一章对我来说是很难的,感觉比推理还要难些,身为医学门外汉,看了胸心外科手术的视频,查过胸心外科手术减少输血甚至不输血的技术方法,甚至连心脏手术的小游戏都找来玩了一遍,在病人少年被我玩死了三次以后总算……嗯,总之,我尽力了。 作为一篇小说,夸张必然是有的,如果有什么错处,大家就包涵吧,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你们要相信,白兔修在青青手里是可以一次通关哒! …… 明天31号,月底最后一天了,有月票的妞儿别忘了清票 正文 第七十二章心口取刀(下) 救人之前,暮青吩咐人打水,并将浴房蒸上醋,她和巫瑾要先沐浴。 侯府里有两间浴房,一间是元修用的,一间是下人用的,暮青将元修用的浴房让给了巫瑾,自己去了下人房。 赵良义纳了闷,道:“大将军的浴房里修着池子,别说俩人用,十来人也够用了,干啥要去下人房?” “孤僻!”暮青撂下俩字便走了。 赵良义一听,顿时无语,明知这是敷衍之词,却偏偏无话反驳。 暮青到了下人房门口,将人都遣出了院子,只留月杀守着,进浴房前吩咐道:“看着房顶,提防梁上客。” 月杀冷笑:“你还怕人刺杀?” 元修的命要紧,她就是把全天下的人都得罪了,今夜也不会有人刺杀她的。过了今夜……哼哼,那就不好说了,这女人忒能树敌! “我怕人偷窥。”暮青说完还补了一句,“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她咣一声把门关了,月杀盯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恍然! 她说的是主子? 嘁!主子今晚和太皇太后一道儿来了侯府,府里人多眼杂,他已回了上西间,哪能来当那梁上客? 正想着,院门便被人推开,一名亲兵捧着套衣衫快步走了进来。月杀将人上上下下一打量,看得那亲兵莫名其妙,问道:“越队长,你干啥瞅着俺瞧?” 月杀一听这西北口音便回头暗暗瞪了眼浴房里关着的门,回头冷声道:“没事!” 听了那女人的话,有点疑神疑鬼而已! “哦。”那亲兵咕哝了声,捧着衣袍道,“这是都督要的干净衣袍,赵将军特意在府里挑了个身量跟都督差不多的小子,寻他要了衣衫,都督穿着想必合身,越队长开个门,俺给送进去。” 月杀一把将那衣袍给接了过来,道:“不用了,我送就好了。” 不是主子,还想进门? 那亲兵只觉得莫名其妙,也不知月杀为何黑着张脸,见他说送进去,便只好将衣衫递给他,转身走了。月杀开了半扇门,将衣袍往门口地上一放便将门关上了。 暮青很快便沐浴好了,出来时穿了身元修亲兵的衣袍,还算合身。她忙着去西暖阁,边走边道:“我换下的衣袍在浴房里,你收拾了送回府里。” 她要去为元修取刀,就不碰那么验尸时穿的衣袍了。 月杀进去收拾妥当便速速跟了出来,在暮青身后没好气地道:“断案那般神准,猜主子的心思却猜不准!” 暮青迎着风雪,行路颇快,听见月杀的话,头也没回道:“看来你不太了解你家主子。” 月杀一怔,何意? 暮青边走边从怀中取出一物,扔给了月杀。那东西随风雪卷来,月杀一把抓了,对月一瞧,只见手里抓着的是块锦帕,上头赋着首诗,他扫见上阕,手一抖,那雪帕险些被风吹走! 暮青哼笑了声,那人少有正经的时候,她说要沐浴,哪怕今夜侯府里人多眼杂,他若想做什么,也定能成事。只是没想到人没来,送来的衣袍里却藏了块帕子。 花样倒比以前多了! “给你!”月杀把帕子递过来,他真怀疑她是不是女子,主子跟她说的情话儿,她也拿给别的男子瞧,到底脸皮有多厚! “送你了。” “我要它作甚?” “日后遇上心仪的女子就拿它送人吧。” 月杀脚步一顿,怔愣间手不觉一松,那帕子被风雪吹去了后头,他忙纵身去追,待将帕子追回来,暮青已去得远了。 * 西暖阁外,巫瑾穿着元修的衣袍,正等暮青。 他有洁癖,亲兵便找了身新衣袍给他,暮青来时巫瑾立在雪里,乌发簪起,一身云墨战袍,飞雪如星沾了衣袂,远远望去,人如立在夜色繁星里,静立回首,若瑶池仙人。 暮青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穿着战袍还能如此干净出尘,这战袍是她吩咐元修的亲兵给巫瑾找的,武将的衣袍束袖,方便手术。 “元修伤情如何?”暮青没走到跟前便问。 “服了我的丹药,不取刀也能续命三日,都督放心。” “那进屋吧。”暮青说罢便推开了房门,但房门一打开,她的脸色便沉了,“我不是说不能再进来人?” 元敏和华郡主坐在外屋,元钰在身后陪着,虽不见太监宫人丫鬟婆子,屋里只有三人在,暮青还是沉了脸。 “取刀补心,事关我儿性命,我自要在此守着。”华郡主道,他们去沐浴更衣时,御医们便将他们在那死人身上动刀之事一五一十的回禀了,听说要将心前的骨肉扒开,把刀取了,再缝里面的心!她一听这话险些晕过去,这是救人还是杀人? 她一介妇人,不懂医术,方才瑾王与这少年商讨救人之法时,她还以为只是将刀取出,将外面缝补上,哪知是要缝里面?她听了御医的回禀后,本是不同意他们如此在修儿身上动刀的,但太皇太后说的有道理,刀若不拔人必死无疑,为救修儿只好一试了!但让她在上西间里等,她是绝办不到,至少也要让她坐在这里! “都督,我六哥的性命要紧,姑母和我娘不会进里屋的,你可将里屋的帘子放下,我们在外头等着就好!”元钰急道,这英睿都督的性子她算是见识了,她连姑母的懿旨都敢不遵,见姑母和娘来了屋里,怕是又有的吵! 这要何时才能给六哥取刀? 暮青没打算吵,她看见元敏和华郡主的神情便知她们心意已决,吵也是浪费时间而已。 “越慈!”暮青将月杀唤了进来,道,“放下帘子,守着里屋门口,不得令人入内!病患若受了惊扰吵闹,出了人命,唯你是问!” 这话前半句是说给月杀听的,后半句则是说给元家人听的,说罢暮青便与巫瑾进了屋,不再管外屋的人。 里屋桌上,暮青要的东西都已备好,外袍、口罩和手套都是刚煮过的,还是湿的,暮青和巫瑾却顾不得这些,穿戴妥当后便来到了暖榻旁。 元修依旧脸色苍白,与暮青来时并无不同,但他身负重伤等了这么久,还是老样子已经是难得了。 暮青命老御医将元修上身的衣袍宽去,回头问道:“准备好了?” 巫瑾一笑,“都督只管动手,不必分心顾着在下。” 暮青点了点头,便真的不再分心他顾了,她看了眼榻上躺着的元修,略微调整呼吸,开口道:“开始!” * 元敏、华氏和元钰在外屋,一听此言心头提了起来,三人紧紧盯着里屋,帘子放着,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暮青话音冷沉,句句命令清晰果断! “麻沸散!” “这刀拿去,先放火上烧!” “镊子!棉花!烧酒!” “烧好的刀拿来!” “扩开皮肤肌肉,小心神经!” “扩开胸骨,放心扩,不会断!” “坚持!要拔刀了……” 听见要拔刀时,外屋的人只觉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华郡主早已站起身来,好几回想要冲进里屋去,但怕误了爱子性命,又生生忍了下来。她不知时辰,只觉得这刀拔得艰难漫长。先前听着暮青的声音都已觉得难熬,此时里屋没了声音,暖阁里静得噬人。 元敏坐得稳,袖下的手却紧握成拳,修剪的尖利的指甲刺破了血肉却觉不出痛,她只望着里屋的帘子,如一尊美人像。 元钰手里的帕子拧成了结,腿脚却似灌了铅,半步也动弹不得。 三人都望着里屋,只觉得过了一夜那么长,里面忽然传来叮地一声! 那声音清脆,元敏忽的站起身来,见里屋的帘子忽然掀开,御医双手捧着血淋淋的匕首出来,喜道:“拔拔、拔出来了!” 元钰啊了一声,华郡主喜极而泣,着急忙慌道:“那、那我儿没事了?我、我去瞧瞧!去瞧瞧……” 她嘴里念叨着,便往里屋去,月杀忽然在她面前一挡,冷峻的眸底杀意凛然,华郡主惊着退了步,尚未出声喝斥,便听月杀道:“刀取了,心还没补!” 华郡主这才想起补心的事来,她见刀拔出来了,一时高兴,竟忘了还要补心。刚刚松开的心又揪紧了,她望向里屋时,暮青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左肺无伤,左心室半寸长的伤口,心包腔里有积液……” 暮青说完这话后又没了声音,仿佛漫长的等待,华郡主越发难熬,只要一想起爱子心口的血肉正被人扒开,心正被人攥在手里,她就觉得钻心的苦楚难熬,眼看着要熬不住,拼死都要冲进里屋去,里面又传来了暮青的声音。 “针!白獭丝!”这话说罢,又没了声音。 噬心的折磨,一轮又一轮,元敏袖下滴出血来,血艳如梅,她却屏息着,闻不见这血腥气。 “好,松开胸骨,慢些放……”暮青的声音又传来时,对等待的人来说,虽冷沉却犹如天籁,“皮肉也可以放开了……好了!接下来就是我的事了。” 一听此言,华郡主忽的望向那老御医,眼底迸出喜意,问:“这、这可是说……好了?” 老御医一直在屋里看护元修,没去耳房里观摩剖尸,因此不知暮青进行到何处了,一时不知该如何答。 华郡主却等不得了,道:“你进去看看,出来回禀!” 老御医应是,但一转身,却见月杀阎王爷似的守在门口,道:“人可以出来,但不能进去。” “你!”华郡主顿怒,刚要斥责,帘子刷的被掀开了。 暮青走了出来,手上戴着的手套上还沾着血,沉声道:“好了,还算成功。”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养好伤再去青楼 好了? 华郡主怔时,元敏率先进了里屋。 元修正昏睡着,胸前包着干净的白布,暖榻上亦干净整洁,若非桌上一应带血的镊子薄刀尚未收拾,根本就看不出刚才屋里发生过何事。 元敏回身问:“他能活?” 暮青将外衣、手套和口罩脱了扔在外屋,净了手才进来,道:“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术后可能会有发热等并发症,需要小心护理,这方面我不在行,只能请王爷多费心了。” 巫瑾扶桌而坐,面色苍白,细汗如雨,他还穿着外袍,那外袍还是湿的,此刻人瞧着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听见暮青的话抬头虚弱一笑,道:“自当尽力,且容在下沐浴更衣,再来为侯爷诊治。” 说罢,他便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暖阁,连向元敏告退的礼数都忘了,还险些撞上进来的华氏和元钰母女。 暮青看了眼巫瑾的背影,他能坚持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手术结束时他险些虚脱,若非没力气出去,恐怕早就奔出去了。 “我儿!” “六哥!” 这时,元钰扶着华郡主到了暖榻边,见元修精赤着上身,华郡主忙将锦被拉过来给他盖好,随即便坐在榻边,垂泪望着爱子。 元钰绞着帕子,回身问暮青:“敢问都督,我六哥何时能醒?” “说不好,要看今夜。今夜我不走,留瑾王爷和老提点大人在此随时候诊就可以了,人多了无用。”暮青道,诊脉开方她不擅长,留下来只是因为担心元修。 “本宫今夜也不回宫,就歇在东暖阁了。”元敏看了暮青一眼,没再多言,只吩咐道。 华郡主听了,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忧道:“太皇太后凤体要紧,今夜已是够折腾的了,侯府里有瑾王和御医在,您还是回宫歇着吧。若不放心就留个宫人,有事随时进宫通传。” “修儿伤在本宫宫里,本宫自然要亲眼看着他从鬼门关里回来,不然,你这当娘的心里定要恨毒了本宫。”元敏虽淡,看华郡主的眼神却饱含深意。 华郡主忙起身要回话,元敏已由宫女扶着转身走了。 门开雪扑面,忽闻更声传来。 三更了…… 才三更。 元敏望着门外的大雪,记起听了御医的回禀从上西间里过来时,更声刚敲过——修儿拔刀取心,她觉得那般漫长,漫长得让她想起九儿去时,她在宫里坐着,不知天明天黑。今夜,她原以为从这暖阁里出去时,天色定要大亮了,没想到竟只是过了一个时辰…… 元敏转头望了眼里屋,暮青开了半扇窗子,正负手窗前,雪花如絮,沾在少年的眉峰鬓间,那孤清之姿胜了窗外寒梅。她深深望了暮青一眼,便出了暖阁。 这一夜注定漫长,步惜欢来西暖阁里看过元修后便歇在了侯府的客房里。巫瑾回来时已不见狼狈,清爽干净得又像是世外之人,暮青却眼尖地看见他为元修把脉开方时指尖发红,显然是沐浴时用力搓洗所致。 华郡主和元钰执意守在元修跟前儿,暮青便去了外屋,赵良义和王卫海等人来探望过元修,但暮青不允许他们久待,一些亲兵只在窗外望了眼就走了。宁昭郡主的贴身侍婢也来过,宁昭还未过门,守着闺阁女训不能深夜前来,便将贴身侍婢差遣了过来,陪着华郡主和元钰一起守在元修榻前。来来去去探视的人里,暮青始终未见到元相国,只听见华郡主让元钰出门吩咐婆子去花厅跟他回禀一声,就说刀已取出,让他回相府歇息。 巫瑾和老御医轮换着守在里屋,每半个时辰给元修诊一次脉,到了寅时,桌上的脉案药方堆了十来张,元修果然发热了起来。 医疗环境、器械、技术皆不到位,暮青心知能将手术做成功已是侥幸,缺乏医疗条件,术后并发症是必然的,但她帮不上忙,只能相信巫瑾。 巫瑾为元修施了针,九根金针结成丛针,取经络穴位,调和阴阳,扶正祛邪!暮青只见男子指如粉玉,旋针刺取间见悠然自得,若金树枝头开了粉梅。 老御医屏息凝神,看得眼也不眨,瑾王爷这套梅花金针施针时如行云流水,针到病除,妙手回春!传闻这套金针一共九针,盛京百姓若有小疾求他医治,他只施一针,若病症重些,至多三针便可要人针到病除。据闻他施的针越多就代表患者的病越重,他在盛京这些年,少有动九针之时!今夜九针都动了,想来侯爷这热症是万分凶险! 巫瑾施针的时辰约莫一刻,收针之后为元修诊了诊脉,一个时辰后又施了一次针。随后过了两个时辰,当他再施针时只用了五根金针,当金针减为三根时,元修的热症退了,而外头已近晌午。 华郡主大喜,问道:“可是再无碍了?” 巫瑾收针起身道:“白天无碍,夜里还要再看。” 华郡主脸上的喜意顿时淡了去,忧愁满了心头,道:“王爷一夜未眠,想必累了,我命人安排客房准备饭菜,王爷且在府中歇息会儿吧,夜里还得劳烦王爷。” “不敢。”巫瑾看了暮青一眼,“取刀补心皆是都督之功,本王不敢居功。” 华郡主看向暮青,目含深意,却点头一笑,道:“的确要多谢都督,昨夜修儿的情形太险,我心忧如焚,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都督宽宥。” 暮青依旧是那般冷淡疏离的态度,只摇头道:“天下父母心,下官理解。” 华郡主听了,这才舒心了些,笑容也和善了些,“都督也累了,府里备了饭菜,都督用过后也一并在客房里歇下吧。” “不必了,我回府去,夜里再来。”暮青待谁都不亲近,华郡主便没有强留,只是巫瑾有些失落,似乎想与她一起用膳,谈医论道,但见她想回府,他也没有强留。 暮青临走前到暖榻旁看了元修一眼,见他呼吸平稳,这才放了心,正欲告辞,见元钰看向了宁昭的贴身侍婢。 “你也快回府去回禀宁姐姐吧,她这一晚定也没睡!”元钰道。 那侍婢应是,给华郡主和元钰行了礼便要退下,这时,暖阁的门开了,宫人进来低声通传道:“太皇太后到,圣上到!” 元敏和步惜欢一前一后进来,暮青不想看见元敏,至于步惜欢,此处也不是她与他说话的地儿,因此见两人进来,她转身便要走!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身后榻上元修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暮青一惊,元钰离暖榻最近,眼尾余光瞥见元修抓着暮青的手腕,不待暮青将手收回便扑去床边,惊喜地问道:“六哥?六哥你醒了?” 这话将一屋子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来! “我儿!” “修儿!” 华郡主忙回身唤元修,元敏也快步来到榻前,宁昭郡主的侍婢也惊喜地转身望向元修。 床榻前顿时挤满了人,步惜欢行得缓,目力却不差,他一进屋就看向暮青,元修一抓住她的手腕时他便看见了。男子嘴角噙着笑,只是笑意有些冷,到了榻前,听见华郡主等人惊喜的声音传来。 “醒了!醒了……他在说话!” “修儿,姑母在,你想说什么?你说,姑母都听你的!” “我儿,你快睁眼,瞧瞧娘……” “他没醒!”一句句惊喜呼唤的声音里传来句冷硬含怒的话,暮青冷着脸,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不是她想打断人,只是被人挤在榻前动弹不得的滋味实在难受,她甚至连转身都不能,“劳烦七小姐一让,好让下官离开。” 华郡主爱子心切,让她让开不如让元钰让开。 元钰有些尴尬,暮青在她身前,高她半个头,虽貌不惊人,那目光却如利刃,寒气逼人。她这才发现榻前人多拥挤,她险些撞到暮青身上。不由缩了缩脖子,赶忙让开,顺道瞥了眼榻上——六哥没醒,似是在呓语。 暮青一有了空隙便马上转身,想将手腕从元修的手里挣脱出来,但仿佛知道握的是她的手似的,她一使力,元修便胡乱一抓,将她整只手都抓在了手里,嘴里更是念念有词:“……青……” 华郡主愣住,看了眼元敏和元钰,但两人的神情也像是没听懂,她不由俯身细听。 “……青……” “……青!” 步惜欢牵着的唇角一僵!暮青也僵住,一颗心心忽然提起。 那青字前头似乎还有个字,只是听不清楚,但只这一字足以让华郡主怔住,同时怔住的还有元敏、元钰和巫瑾。 这怎么听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元敏、元钰和华郡主因这名字而诧异时,巫瑾却望着元修和暮青的手,眸中诧异更深。只见元修的手虎口生着厚茧,因习武而有些粗糙,暮青的手却几乎被元修握在掌心里,那手被比得有些小不说,露出的指尖还生着葱玉般的好颜色! 巫瑾眸中诧色更浓,不由想要再细看些,却见暮青大力拍开元修的手,面覆寒霜,怒道:“想去青楼,伤养好了再说!” 正文 第七十四章 风雨相护 此言一出,屋里顿静。 步惜欢低头,眸底笑意深沉,青楼……真有她的! 巫瑾不知此言真假,只是看见暮青将手负于身后,不由眸光微动。 宁昭郡主的侍婢脸色惨白,暗地里瞄了眼元敏和华氏,见两人面色皆沉,不由心思百转,寻着机会便匆匆告退了。 那侍婢走后,暮青也告退回了都督府。 一回府,暮青便进了书房,把月杀唤来道:“能不能找到一些易容之物,能易容双手的?” 在西北时,军中汉子心粗,没人在意她的手,但盛京遍地精明人,今儿就有些险。元修抓住她的手时,不知有谁看见了,此事不得不防。她那句青楼的话没指望在场的人相信,只是转移一下屋里人的注意力,免得她的手露了破绽。但当时屋里人多眼杂,恐已有人留了心,她必须要赶紧补救! “我需要让手的骨节略微粗些,手上生些厚茧,肤色如此便可。”假如当时屋里有人已对她的手留了心,那她的手肤色忽然变了反而令人生疑,不如就这样,稍稍改扮便好。 “还有,想办法在江南哪个衙门里给我安个仵作门生的身份,免得有人起疑。”她到了盛京还不足一个月就查了不少案子,也该有人起疑了,若是有人去江南各地的州府衙门去查,总得有个身份可查才好。 月杀一听这话,冷睨了暮青一眼,道:“还以为你有多了解主子!” 暮青看向他,见他从怀里拿出张纸来,往他面前一放,顺道把那写着情诗的帕子也一道儿撂下了。暮青忙着看那张纸,没说把那帕子给他,月杀暗自松了口气。 只见那纸上只写了一句话——汴州刺史府仵作马征之门生,兴隆十三年三月初二拜师入门。 “主子早在你去西北时就给你安排好身份了,之前没说不过是没到用的时候罢了。”月杀没好气地看了暮青一眼,她去西北走得倒是干脆,不知主子在背后为她做了多少事! 她一走,主子便命人去查她身份文牒上那周二蛋了。此人家穷,五年前就离开村子四处谋生了,后来被人带入了水匪的行当,自他离开村子,村中人就没再见过他。江南百姓最恨水匪,他的家人怕被人打出村去,一直瞒着他当了水匪的事,因此这事儿只有他的家人和九曲帮的水匪知晓。 既然少有人知道他这些年去了何处做何营生,主子便将其身份安在了汴州刺史府仵作马征门下,拜师的时间是那周二蛋离村三个月后。 如今,江南已经没有九曲帮的存在了,世上也没有两个周二蛋,至于那周二蛋的家人,本该杀了灭口,主子顾及她不喜滥杀无辜,竟耗费功力让这一家人乖乖闭了嘴。 这些事,他不明白主子为何不跟这女人说,主子背地里为她做的事何止这一桩?那地宫神甲,还有那盛京宫总管安鹤……这些事若说出来,这女人就该以身相许!偏偏主子一字不提,非要手帕传情,夜探香闺,这般殷勤真不知是为哪般。 暮青看着那纸,久未言语,这人总是如此,护她于风雨中、细微处。 爹常去刺史府验尸,这刺史府仵作马征与爹见的次数多,爹那些验尸之法他没少学。把她的身份安在此人门下,她的验尸手法如此像南派暮家人便能说得过去。 她今日一有险,这纸就送来了,此事定非今日办的,应是早就安排好了。 他竟然在她去西北时就预料到会有今日之险了! 他还有何事瞒着她? 暮青想起那周二蛋来,抬起头来刚要问月杀,却发现月杀已不在书房。 月杀出了府去,暮青要的那些江湖易容之物刺月门有的是,可比铁丝好找多了! * 月杀出府时,镇军侯府东暖阁里,元敏坐在上首,问道:“修儿前些天夜里去过玉春楼,你是当娘的,可知那烟花之地有哪个狐媚子迷了他?” 华郡主摇头道:“他那夜是被季家的小公爷请去的,延儿头前儿一时脑热输了银子,怕回府不好交代,便将修儿请去做和事老的。那夜赌罢,修儿便回侯府歇着了,此事我特意查问过,应是如此没错。老祖宗是最知修儿的秉性的,他怎会流连花街柳巷?” “话是如此,可他年纪也不小了,去西北时就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亲事拖了这么多年,比他年纪小的京中子弟都妻妾成群了,他想那儿女情长之事也正常。” “可前些天他说看上了哪家朝臣府里的小姐,我日日在他面前提昭儿,他就是不愿见,心里定是还想着那小姐,那他又怎会去青楼?”华郡主不信,知子莫若母,纵然天下男儿皆薄幸,她的儿子也绝不是那薄情儿郎! “此事本宫自然记得。”元敏抱着手炉,淡淡抬了抬眼皮子,脸上生出些倦色。她原想着修儿既然喜欢,待大业成就,将那姑娘召进宫中封个妃嫔也就是了,没想到他睡梦里还想着那姑娘,“本宫今儿就回去查查京中哪家三品朝臣府上的小姐闺名里有个青字。” “若是查到了,老祖宗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元敏叹了口气,“把人接进府里给修儿当个侧室吧,修儿病着,若是能冲冲喜也不错,只要他欢喜,身子就能好得快些。” 华郡主微微点头,虽然嫡妻未过门就纳侧室实在是苦了昭儿,但修儿不喜她,这也是她的命,也是天下正室女子的命。 “那些花街柳巷里可还要查?”华郡主虽不认为儿子的心会落在青楼女子身上,但还是问问的好。 “查吧!怎么说,此事也是他的旧部所言,或许他那些旧部比你这当娘的知道得多。”元敏抚着手炉,锦套上绣着的牡丹花层层绽放,她一层一层地抚着,心里的迷雾也一层一层。 那少年的手…… 那时,她一心在修儿身上,不经意间曾瞥见过那少年的手,只是她抽离得太快,她没有看得太清楚。可修儿握着她的手的画面总在她脑海里,越想越觉得那手与修儿的一比,实在是不像男子的手! 元敏忽然起身,“本宫累了,且回宫去,夜里再来看修儿。玉秋留在府中,有事让她随时回宫通传。” 玉秋是永寿宫的掌事嬷嬷,宫级四品。 华郡主应是,亲自将元敏送上了凤辇,只是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车驾,目光渐冷。 * 暮青歇了一日,用过晚饭后,月杀送来了她要的东西。 一罐散碎的人皮面具似的东西,一罐透明的药膏。那药膏是粘散碎人皮用的,那些人皮里有一些是做好了的老茧,贴上就能用。 月杀道:“你想贴哪儿,贴上就好,一时沾水不怕,只是不能在水里泡太久。” 暮青听后取来需要的老茧和散碎人皮,沾着药膏细细贴了起来,她本就会些粗浅的易容术,又最了解人体骨骼,熟知贴在何处才看着自然。半个时辰后,一双新的手便出现在了面前。只见那双手肤色虽白,骨节却比女子的粗些,指间生着老茧,一看便知是穷苦人家少年的手。 她这双手都是爹疼宠出来的,以前在家里,劈柴烧水这些重活儿爹从不让她动手,他说家中有男子,能担得起重累活计,女儿家身子娇贵,不可干这些。可贫苦百姓家的女儿哪来那么娇贵的身子?爹不过是疼她罢了。 暮青看着双手,有些晃神儿,月杀悄悄退了出去。 主子有事命他办! * 二更天时,暮青便去了侯府,到了西暖阁时,元敏坐在里屋用茶,华郡主守在榻前,巫瑾正为元修诊脉。 暮青见巫瑾未施针就知元修尚未发热,只是见屋里没有御医,便等巫瑾诊脉结束后问道:“怎么只你一人在此?御医呢?” 元敏闻言放了茶盏,面上含着薄怒,道:“御医院的一干人等枉称圣手,到了用他们时,一个一个不是医术不精就是怕死,没一个能替本宫、替朝廷分忧的!” 暮青听了面无表情,她不认为她会有心跟她说这些,且她并非真怒,她先放的茶盏再开口说的话,动作和语言时间不一致,显然是假怒——她想玩儿什么花样? “这些庸才本宫用着都不放心,修儿取刀补心之功全在瑾王和你,他的伤就交给你们二人诊治了。”元敏说话间,巫瑾已坐去桌旁,提笔蘸墨,欲书脉案,她便对暮青道,“瑾王今儿一日都在府中,每个时辰诊脉一回,未曾歇息,想必身子已疲累了,这等书写脉案的事不如你来吧。” 暮青一听,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神色未露,大大方方的接了巫瑾手中的纸笔。 巫瑾让去一旁,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暮青手上,元敏的目光也落在暮青手上,一看之下,愣了愣。只见暮青一手提笔,一手平放,画烛近在眼前,清清楚楚地照见那手手指修长,骨节略粗,指间有茧,除了白皙些,并不像女子的手。 元敏心中生疑,回想今早榻前的情形,想起元修握着暮青的手,只有指尖露着,她立刻便瞥向暮青的指尖,见她指尖粉白圆润,果真如同葱玉一般!只看那指尖确实觉得像是女子的手,可再往上瞧,看那粗大的骨节和老茧,又觉得不像女子的手了。 莫非是因她今早只看见了指尖,因而多想了? 元敏疑惑时,巫瑾也有些疑惑,他看着暮青的手,面色不露,烛光照进眸里,却有暖光一跃一跃。 嗯?她复原骷髅面容时,他曾看见过她的手,那时是这样的吗? 巫瑾正疑惑,忽见暮青抬头,她望着他挑了挑眉,问:“王爷该不会以为我会读心吧?” 巫瑾一愣,读心? 暮青道:“王爷不复述脉象,我如何写脉案?” 巫瑾这才想起正事来,他的心神皆被她的手吸引了去,竟忘了要复述脉象。他忙开口复述,暮青下笔书写,刚写了两句,元敏忽然开了口。 “本宫听闻爱卿出身村野,这手瞧着倒挺白的。” 暮青闻言头也没抬,下笔不停,声音有些冷,“微臣原是仵作,看验尸骨,整日戴着手套,自然白些。” 元敏盯着暮青笔下的字,见她的字一笔未歪,若非太过镇定,那便是果真没有可疑之处。 难道真的是她多想了? “爱卿是仵作出身,曾奉职于何处?” 兄长曾说,皇帝在汴河行宫封了位周美人,其名与这少年一样,他怀疑这少年是皇帝安插进西北军中的人,是而派人在江南查过,只是事有不巧,恰逢汴州刺史府的暗桩被皇帝拔除,此事便没有查到。 这少年若是皇帝封的周美人,他将人安插进军中当眼线,按说该让其改个名字,但这些年皇帝的心思越发难测,兴许不改才是他的用意。一样的名字,一样的江南人氏,本就真假虚实难辨,皇帝平日里对她的态度又似亲似疏,他们的心思都被这少年吸引了去,背地里不知要为皇帝制造多少空当图谋他事,因此她才不让兄长将这少年放在心上。 但昨夜那番接触,她倒觉得是她小瞧了这少年,因此还将她的身份查清楚些为妙。 暮青写着脉案,听见此话依旧笔下不停,随口道:“未奉职。” “什么?”元敏直起身子。 “微臣是汴州刺史府仵作马征的徒弟。” 徒弟? 暮青不再说话了,信与不信,元家自会派人去查,她相信步惜欢! 元敏盯着暮青,眸光微动,暮青写好脉案交给巫瑾时,她已神色微倦,亦未再言了。 暮青便去了外屋坐等,每个时辰进屋帮巫瑾写一次脉案。这晚到了下半夜,元修再次有发热之症,巫瑾施针救治,天刚亮时元修的烧热便退了。暮青见他这回的烧热退得比昨晚快,心中稍安,只是这次回都督府前,她没敢再近床榻。 巫瑾依旧是住在侯府,暮青白日回府,夜里再来。 元修一连发了三晚的烧热,第四日晚上没再有烧热之症,只是人还未醒。 这几日,元修没上朝,他重伤的消息元家虽瞒着,却还是有风声透了出去。 * 安平侯府,雪覆青瓦,瓦下廊柱红漆半脱,年久未修的大宅显出几分破落来。廊下,一名大丫鬟提着药篮行色匆匆,来往的丫鬟小厮瞧见她,脸上多有轻视之色。 那丫鬟七拐八绕,进了间偏僻院落,门外的炉子上煨着汤药,屋里有低低的咳嗽声传来。那丫鬟看了看那汤药,倒了一碗出来,提着那药篮进了屋。 “小姐,奴婢领药回来了。”兰儿将药篮和汤药都放去桌上,瞧了眼院外才关了门,匆匆走到暖榻前收了帐子。 沈问玉半倚在榻上看书,目光落在书里,眼也未抬,只咳了两声。 兰儿道:“小姐,奴婢刚才去领药,听说了一件大事!” 沈问玉不接话,只继续看书,等着兰儿回禀。 兰儿凑近前来,低声道:“镇军侯元大将军……重伤!” 沈问玉咳声顿停,猛地抬眼,随后咳嗽便重了起来。 兰儿忙拍她的背,道:“小姐莫急,听说侯爷三四日前伤在永寿宫里,圣上和太皇太后那晚都守在侯府,御医们和瑾王爷都在,那破了西北军抚恤银两案的英睿都督大胆剖了侯爷的心口,为他取了刀补了心,侯爷连发了三日烧热,昨晚烧热停了,似是好转了些。” “剖心?”这话非但没让沈问玉放心,反倒让她咳声更重,面如纸白。 三四日前正是西北军抚恤银两案破的那一日,朝中革职查办了十位大臣,为首之人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胡大人。胡大人乃元相的心腹,谁不知贪污抚恤银两的真正幕后主使是谁? 他伤在永寿宫,必是因家国之事所伤,天底下竟有这等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 “奴婢也觉得此事骇人听闻,幸亏侯爷命大!” “侯爷当真好转些了?” “奴婢听说是如此,瑾王爷这些日子都住在侯府,日夜为侯爷诊脉,小姐可放心。” 沈问玉沉默了,心情渐渐平复,咳声也渐低。 兰儿端了汤药到榻前,低声道:“今儿这药小姐还是喝吧,风寒早些养好为妙。” 沈问玉看也没看那汤药,又将书拿了起来,低头淡道:“不急,你去开半扇窗子,让我再吹会儿风。” 兰儿深知主子的性情,不敢忤逆,只得放下汤药开了半扇窗子。开窗时她往院外看了几眼,见外头无人这才回来榻前禀道:“您可知道这些日子朝中在查三品官府上一个闺名里带青字的小姐?听说是侯爷心仪的女子!” 沈问玉正翻书,手上一紧,那书页顿时撕了一角! “听说查到了两人,只是不知哪个是侯爷心里的那人。那两位小姐,一个是盛京府尹郑大人的嫡女郑青然,一个是骁骑营参领的庶女姚蕙青。如今京中各府的小姐都妒红了眼,恨不得自己的名字里带个青字儿。听说若查出谁是侯爷心里的那人,太皇太后即刻就会做主将人送进侯府冲喜,赐个侧室的名分。” 沈问玉面色颇淡,听罢只沉默了片刻,便低头又翻书去了,只道:“药凉透后拿去倒了。” 兰儿见她的反应冷淡,甚是沉得住气,便知她心里有数,转身将药拿去外头吹着了。 药凉透后再倒,倒过的地方要拿雪盖住,莫要露出马脚——这些都是小姐的吩咐。 小姐来盛京是带着大心思来的,她知道,但安平侯府败落至此,真不知她要如何才能走到她想要的那高处。 屋里,沈问玉看着书,寒风捎着残雪落进窗台,她抬头望一眼那窗子,无声冷笑。 心里那人? 自古被世间权贵男子收在心头的女子,从来就不长命! 她等着看,看红颜薄命。 ------题外话------ 昨天看见有妞儿说,青青不用紧张,她现在是周二蛋,元修叫的是青青,没人知道叫的是她。这话是对,但关键是手,元修抓着她的手,她手像女的,元修嘴里还喊着她的名字,很容易会露馅的。 …… 今儿就这一更,我存一下稿,五号到九号是书院在长沙举办作者年会,需要攒一下稿TAT 正文 第七十五章 夜送美姬 元修术后第七日早晨醒了,暮青刚回都督府,侯府便有人来府里急报,说元修醒了! 暮青听了难得一展笑颜,却没急着过去。元修刚醒,榻前定然围满了人,元家人与他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她去了也说不上几句,且元修刚醒,身子还很疲累,也不能常时间见客,还不如晚些时候再去。 暮青去了书房,将她所知的一些术后养护之法写了下来,傍晚才去了侯府。 “你小子可真沉得住气!”赵良义见了暮青便笑骂一声,一拳砸来她心口! 暮青敏捷地避开,目光比清晨的风刀还割人。 赵良义哈哈一笑,这小子的性子虽不讨人喜欢,但真是个好小子,大将军的命硬是被她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暮青懒得理人,西北军的将领都跟元修一个德行! 她快步去了西暖阁,远远的便看见有宫人守在院外,她便知道元敏还在。这些日子她进暖阁,宫人们看见了都不拦,今日却将她拦了下来,显然是元敏在屋里跟元修说什么要事。 暮青不爱听人墙角,转身就要走,却听见暖阁里有声音传出来,“好好好,姑母都听你的!你好好养身子,切莫动怒!” 那话音虽远,却听得出是元敏的声音。暮青脚步未停,绕过园子,进了一座方亭,直到瞧见宫人举着雉尾扇走向府门口,她才出了方亭绕回园子进了暖阁。 一开门便闻到一股子汤药味儿,暮青蹙了蹙眉,想起那大漠扬鞭草原杀敌的日子还如昨日,那爽朗坦荡的儿郎竟病卧榻上,清苦的药香闻得人心里也苦。 暖榻上软枕厚实,元修倚在上头正喝药,一碗药,几口喝罢,这才转头。 少年撩着华帘,残雪落满窗台,霞光透过半窗照在少年的眉宇上,那孤清分外熟悉,再见却仿佛隔了百年。 元修心生恍惚,药碗忽落,啪的打在榻下,碎成两半。 阿青…… 元修张了张嘴,嗓子却干哑生疼,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只是露出个憔悴的笑来,问一声:“你来了?” “嗯。”暮青走过去,把碎了的药碗拾起来送去院子里,回来搬了把椅子到榻前坐下,“能自己喝药了,看来是好些了。” 屋里连个亲兵也没,巫瑾也不在,想来是元修刚刚与元敏有些口角,心情不好把人都遣出去了。 “你心口刚动过刀,这些日子会有些急躁易怒,这都正常。但若有胸闷、胸痛的情形,亦或眼睛失明、一侧身体麻木乏力、脚踝肿胀、寒颤高热、胸前切口红肿的症状,不可忍着,心情不好也要唤人来!可记清楚了?”暮青问完这话,觉得元修昨天刚醒,身子还虚弱,未必记得住这些,于是从怀里拿出张纸来递给他,“这些我都写好了,你放在床头,若有上述不适,一定要唤人前来,不可拖延!” 暮青将纸塞进元修手中,元修怔着,神情又有些恍惚。 她冷淡寡言,唯有断案或是嘱咐人时说话才一股脑儿的,虽叫人听不懂,却听着莫名畅快。这些……他原以为再听不到了,那夜以死明志,倒在宫门前时,他恍惚看见大漠如雪关山月冷,看见他的战马独自向他行来,他策马出关,天上一轮明月,照着大漠关山。那一刻,长风烈马,快意豪情,却不知为何洒脱不得,好像心有牵挂,不想离去。 直到他醒来,方才看见她挑帘而立,才忽然懂了,让他心有牵挂的是她。 死而复生,失而复得,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知道他不想再失去了。 元修没有将那张纸放在枕下,而是叠好收在了怀里,贴在心口,妥善安放。心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昨天巫瑾来为他换绷带时,他看见了心口的伤,那缝着的针脚细密整齐,看起来很眼熟。除了她,世上大抵再没人敢缝活人的心。 他的心里住着她,她缝了他的心,这一生他的心里就再也住不进别的女子,而她也永不会从他心里出去。 “我都听说了,你又救了我。”元修浅淡一笑。 “我和巫瑾。”暮青纠正他,“没有他的白獭丝,你的心脏就不能缝合,整个手术过程没有他的帮忙,我一个人完成不了。而且术后都是他在为你诊治,没有他,术后的高热感染就能要了你的命。这些日子巫瑾住在府里,白天每个时辰为诊一次脉,夜里还要为你施针,你该好好谢谢他。” “嗯,我欠他一条命。” “你还欠我一条。”暮青又纠正元修,“你记住,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有我的心血在,也有巫瑾的心血在,日后别再做自戕的傻事。” “好。”元修定定望着暮青,只许下一个字。 “那我先回去了。你昨天刚醒,不宜久见客,多歇息为好,我还有案子要查,明日有空再来。”暮青起身便要走,这些日子为元修的伤忙着,案子她都放下了。 元修目光留恋,却没强留,只淡淡笑道:“好,待我伤好了,帮你一起查案。” “你这伤少说要养半年,等你伤好了,案子都查清了。”暮青没好气道。 “查清了怕什么?你总有新案子查。”元修笑了声,扯动了伤口,却连眉头都没皱。 但这骗不过暮青,她冷声道:“你别想这事儿了,记住半年内不可练武,不可动怒!” “啊?”元修眉峰压着,一脸苦笑,好声好气地商量,“一个月行不?” 半年不可练武?他一日不活动都觉得浑身骨头不舒服,半年不让他练武,那骨头不是要坏了? 暮青冷冷看着元修。 “三个月?” “好,好,半年就半年!” 不待暮青说话,只看着她的脸色,男子就屈服了。 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听还不行? 暮青转身就走,一出暖阁便见天色已黑,往日这时辰侯府的园子里已经开始掌灯了,今日却不知为何不见灯光。暮青觉得古怪,好在她对侯府的路已经熟悉了,摸黑照样可以出府。但她走过后园,刚要往前头去时,忽听吱呀吱呀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从后园深处传来,她原地一转,避到假山后,听那脚步声渐渐近了。 寒风送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府里没掌灯,你们可要抬稳些,若是伤了侯爷心尖儿上的人,仔细你们的皮!” 无人应是,只听那吱呀吱呀的轿声缓了些。 暮青避在假山后,见两顶小轿从前头的石径过去,轿子只有两人抬着,轿旁都跟着个婆子。暮青顿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听闻这两天元敏在朝中查三品官府上闺名里带青字的小姐,这两顶轿子里的人大抵就是那两位小姐了,只是不知哪个是郑小姐,哪个是姚小姐。这两位小姐都未出阁,私会男子不合礼法,挑入夜的时辰送来,府里又不掌灯,大概是为了避着人。 暮青见那两顶轿子往西暖阁的方向抬去,等轿子走远了便从假山后出来,去前院寻了个亲兵,吩咐道:“速去请瑾王,你们一道儿去西暖阁外候着,若听见你们侯爷动怒,不管里头是何情形都要进去,可听懂了?” 暮青虽从军晚,但如今她在元修的亲兵们眼里,说句话比赵良义和王卫海等老将都好使。 那亲兵不敢怠慢,领命便去,走到一半停步回头,问:“都督,那要是屋里没声儿,大将军没动怒呢?” “那就别进去了。”暮青说罢转身便走,头也没回地出了侯府。 等她走远了,那亲兵才傻头傻脑地哦了一声,忙找巫瑾去了。 * “何人在院中?” 两顶轿子刚落,元修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他有伤在身,虽气虚体弱,但功力未失,耳力依旧。暮青来之前,他与姑母生了几句口角,一怒一下遣了所有人出去,院中连亲兵都没留,显然来此的不是他的亲兵,听那声音应是轿子。 轿子? 元修眉峰一压,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一名穿红戴翠的婆子笑盈盈走了进来,福身道:“侯爷万安。” 元修压着的眉峰上忽似结了霜雪,问:“你是何人?” 那婆子不答,笑着往门外看,一名妙龄少女提着食盒款款走了进来,那少女披着绛红大氅,风帽上的雪貂毛衬得面颊粉若二月春桃,不胜娇柔可人。 少女脸儿微抬,眼帘半垂,羞颜娇丽,盈盈福身道:“侯爷,小女郑……” “滚!”元修声沉如铁,沉怒暗压。 郑青然脸色一白,惊惶如鹿,分外惹人怜,她忙从食盒里端出碗粥来,道:“侯爷,小女特意熬了碗补身的粥……” 元修未再出声,郑青然心中一喜,端着粥偷偷抬眼瞧他,只见男子半倚在榻,眸深如渊,望不透,煞人心。 前些日子班师回朝披甲过长街的男儿,一身英雄豪气荡尽春闺少女心,此刻未披战甲重伤在榻,身上却依旧有如剑锋芒,似于百万军中冷眼看敌,一道目光便是一把利剑,刺得人肝胆俱裂,不敢再放肆。 那婆子也吓得不敢再言,眼尖地瞧见郑青然的手在哆嗦,生怕她打了粥碗失了仪态,忙将那碗粥端了放回食盒里,在她耳旁悄声道:“小姐,还是退下吧,侯爷有伤在身,若是惹他伤了身子,太皇太后和郡主怪罪下来,咱们府上可担不得!” 郑青然含泪不舍,走时不经意间拂开大氅,腰肢如柳,惹人遐思,她却未听见榻上传来挽留之声。 出了暖阁,郑青然望向另一顶轿子,眸中泪光如刀,莫非侯爷心仪那人竟是个庶女? 正想着,轿子里出来一人,轿旁的婆子欲先进屋引荐禀告,那少女拦了她,淡道:“侯爷心情不佳,奶娘别进屋了,免得连累了你。” 说罢,不待身旁婆子说话便独自进了暖阁。 暖阁里灯火煌煌,见少女披着身天青大氅,上绣雪兰花,她半低着头,未瞧榻上,亦未进里屋,只于华帘外福身道:“小女不是侯爷心里那人。” 少女一语夺人,先一步压了元修的心火,神态却平和不争,只道:“只是近来朝中在寻闺名里带着青字的女子,小女闺名中正巧带一个青字,因此不得不来,望侯爷知悉莫怪。既然侯爷已经见过小女了,小女便可回府复命了,望侯爷早日康健如初,小女告辞。” 少女福身便退出了暖阁,院外郑青然还未上轿,望着她震惊得不知言语。 少女低头便上了轿子,唤了声奶娘,那婆子便命人抬轿出了侯府西暖阁的院子。 郑青然还不想走,却又不敢再进暖阁,犹豫了片刻,终一跺脚,也负气上了轿子。 两顶轿子还未抬远,迎面便撞上一个亲兵,那亲兵引着巫瑾前来,看见轿子便挠了挠头,“完了完了,都督说,暖阁里头有声音就进去瞧瞧,没声音就不用进,可咱来晚了,这人都走了,咋知道里头有声音没声音,要进还是不要进?” 巫瑾闻言摇头失笑,不理那憨傻的亲兵,自进了暖阁去。 ------题外话------ 明天就要去长沙了,悲催的东西还没收拾,拖延症不可治,还是晚上再说吧。 年会期间我打算带着笔记本,结果昨天听说有小伙伴放狠话,谁带电脑去年会,到时就去谁房间里聊天……表示这是今年听过的最狠的狠话,不能再狠……OTZ 正文 第七十六章 为君缝衣 暮青回了都督府时后院无人,阁楼里的床帐已放了下来。 都督府的人素知她的习惯,她去侯府前用过晚饭,回来后沐浴更衣便会歇息了,因此每逢她夜里出府,杨氏都是早早就放好床帐被褥,灶房里一夜都烧着热水,她一回府便可沐浴。 暮青回府时见灶房里的灯烛亮着,自知守门的王大海会去告诉杨氏她回来了,于是便拿了本医书到桌边对灯细看,等着杨氏送沐浴的水来。也就等了一盏茶的时辰,水便备好了,杨氏退了下去,暮青便合上医书起身宽衣。 她左袖藏着寒蚕冰丝,右袖藏着解剖刀,身上还穿着件暹兰大帝留下的神甲,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摆去桌上,随便哪一件现身江湖都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除了那套解剖刀。 暮青知道月杀在阁楼附近,她沐浴时没人能靠近,因此便解了玉簪雪冠,宽了里衣,穿着束胸带和亵裤入了水。从军半年,她在男儿堆里养成了穿着衣物入水的习惯,哪怕是在都督府,她的身份一日未公开,一日心里便没有安全感,因防备着突发之事,她连沐浴时都是面朝阁楼楼梯口的。 楼梯口与浴桶之间隔着座屏风,四扇围屏,竹意盎然,少女坐在浴桶里,边擦身边戒备地透过屏风缝隙盯着外头,热气氤氲,眸光清亮,警觉如豹,似是洗个澡都随时准备暴起伤人。 待快要沐浴罢,暮青才在水里解了束胸带褪了亵裤,一番清洗,起身穿衣。 冬夜寒冷,热水已温,氤氲渐散,少女起身,青丝遮了玉背楚腰,楚腰之下隐约见琵琶倒悬,玉般颜色,惊心勾魂,那静立之姿如巫峡云深处的神女。 少女未拭身,雪臂一展便扯过了挂在围屏上的里衣,转身一披,玉带一系,玉润珠圆忽现又隐,少女从水中迈出,玉腿纤长,琼珠生香。 暮青将洗好的束胸带搭在浴桶边上,亵裤她穿的是男子式样的,不惧杨氏收去晾晒,但束胸带却不能让她瞧见,这些日子她换洗的束胸带都是月杀收走去晒的。她不管他拿去何处晒,只要按时送来就行。 暮青从衣柜里拿出条新的亵裤来便往暖榻去,到了榻旁撩开华帐时才唤道:“月……” 一声刚出,尚未唤罢,帐中忽然伸出只清俊如玉的手将她一扯,那力道缠绵里融着霸道之力,暮青震惊之下一扯竟挣脱不得,整个人跌入了帐中! 腰间玉带被人一勾,忽的一松,胸前乍凉! 少女眸中星火窜起,燎了身下之人。男子眸深如海,吮住她的唇,辗转深尝,抵死缠绵。 夜静如水,烛影摇动,映尽一帘春情,素白的里衣滑落榻下,帘中少女青丝湿散,如玉粉娇娥,动人心魄。她越是挣扎,越是刺人,帐中云雨越盛,男子平日里的懒散缱绻皆不复见,只见霸道执着,抚捻轻拨,辗转深缠,教她一识情之滋味。直到他定力消磨殆尽,才将华袍扯来往她身上一覆,起身下榻。 步惜欢墨发披着,负手窗前,吹着寒风残雪。暮青在帐中盖着绛红龙袍,盯着华帐,目光杀人。 暖阁里久无声息,不知多久,潮涌退去,男子眸中渐见常色,这才走回榻旁撩了华帘,瞧着还盖着龙袍未动的少女,笑问:“生气了?” 暮青不言,眼刀已经说明了一切。 步惜欢沉沉一笑,偏不怕她的眼刀,更舍不得不看她。男子声音还有些低哑,却听得出带着宠溺,道:“说话,别总拿眼刀戳人,我不惧这个。” 从他背负昏君之名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惧世人的眼刀。那些眼刀没能将他千刀万剐,他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才不惧她这把小刀。 “解释!”暮青沉默了许久,磨着牙咬出俩字来。 步惜欢笑声更沉,打趣问:“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还有何可解释的?” 暮青眸中顿时窜出星火! “好,好,解释。”步惜欢沉吟了一阵儿,笑意浓郁,问,“解释何事?是解释我在帐中之事,还是窥你沐浴之事,亦或是窥见了多少之事?还是刚才……” 话没问完,暮青已忍无可忍,抓起龙袍便抽向步惜欢。步惜欢慢悠悠往暮青身旁一倒,轻松避过一击,瞥了眼暮青,眸光渐暗。暮青觉出身前凉飕飕来才发现盛怒之下竟忘了龙袍下自己身无一物,又被这厮占了便宜!她忙将龙袍拉上,奈何步惜欢眼力好,还是瞧见了方才的春光。只见少女半坐榻上,青丝垂落,遮了玉峰红梅,盈盈楚腰柔若水影。 步惜欢坐在帐中,眸光又暗了些,但瞧见暮青扯着龙袍将自己裹得严实,只露个脑袋在外头,又不由觉得好笑。 “我该给你安排个女侍卫的。”他道,省得她每晚沐浴过后都喊月杀,那束胸带终究是她贴身之物。刺月门里女子少,但也不是没有,杨氏还不知她的身份,是该给她挑个贴身的人了。 暮青把龙袍往头上一蒙,懒得理!但头刚蒙上,她便愣了愣,手摸了摸龙袍,探出头来一看,问:“怎么破了?” 只见那月锦龙袍的袖子上绣着的银龙驰云气冲九霄,雍容华贵,却刮破了半幅。 “马车上不慎刮破的。”步惜欢睁着眼说瞎话。 “何物所刮?” “钉子。” “哦,钉子。”暮青信才有鬼,“你的马车里有钉子,车夫不想活了吗?” 她懒得以微表情揭穿他,这人知道在她面前说谎无用,他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逗她很好玩? 步惜欢笑了声,眸中流光醉人,漫不经心道:“嗯,车夫是该死。不过,娘子心都能补,想必补衣手艺甚为精湛,不如娘子来补补,补得好,为夫不恼了,就饶了那车夫,如何?” 暮青这才知道他想干嘛,这回轮到她气得笑了,“步惜欢,你花样越来越多了!” 步惜欢对此的回答是从枕下拿出只小巧的针线盒子来,递给暮青。 敢情他连这都准备好了! 暮青裹在龙袍里,盯着那针,不动。 “娘子是想说明日再缝,今夜咱们早些歇息?”步惜欢笑着将针线收起,躺下便伸手去揽暮青,暮青不动,只目光如针。男子遭万针戳心,低头笑得愉悦,笑罢自觉起身下了榻去,拂袖一送,平地生风,榻下的素白里衣便飞入了帐中。 步惜欢负手桌边,笑听帐中穿衣声。暮青很快便出来了,青丝披散,衣带紧系,领口一丝缝隙都不见!这般她还不放心,又将紫貂大氅拿来将自己裹严实了,这才坐去桌边。 “掌灯!” 话音落,灯已来,三盏灯烛照着三尺圆桌,暮青抱来龙袍,对灯补衣。 桌对面,男子懒坐椅中,里衣半敞,灯烛暖照,胸膛玉色生辉。 美色当前,少女半低着头,紫貂毛衬得鹅颈雪白,她随意取了簪子绾了青丝,青丝遮了半颜。男子枕臂坐在对面,凝着她那半张清卓的容颜,恍惚想起幼年时,父王不得先帝喜爱,府中人却依旧锦衣玉食,他的衣袍时常换新,从未有人为他补过。原本他只是想让她为他做些女儿家为心仪男子做的事,却未想到看她垂首对灯,缝缝补补,竟忽觉这便是一生所求。 屋里无人说话,一张圆桌坐着两人,他望着她的半张容颜,她望着他的一袖衣袍,只此对坐,岁月静好。 娘故去的早,家中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家,家境清贫,爹的衣衫常有缝缝补补之时。她从未觉得拿解剖刀的手不可拿针线,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学不会的,没有绣娘愿意教她,她便将娘生前的绣帕翻出来自学,三岁拿针,十年练一功,虽练不出出神入化的绣技,也足可为爹补衣。 旧日往事浮上心头,暮青也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来,手中的衣袖已缝补好了。 步惜欢低头一看,捧袖低笑,难以自抑的愉悦,“青青……” 暮青冷眼盯去,她绣得不好? “青青,九龙衔珠,你可听过九龙衔竹?”龙口中衔着竹子!她可真是个人才! 步惜欢笑难自抑,暮青看了龙袍一眼,却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愧疚感。她爱竹,爹的衣裤鞋袜磨破了,她便会绣枝青竹上去,时日久了,爹每件补过的衣衫上都有她绣过的青竹,临霜而生,风吹不折。十年来,她都是如此绣的,绣别的她不会,绣青竹足以栩栩如生! “想挑剔花样,去找绣娘!”暮青拂袖而起,进了帐去。 半晌,步惜欢披着龙袍撩了华帐进来,坐在榻边笑看少女,自觉地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暮青没出声,只身子绷紧了些。 男子没碰她,只在她身后笑问:“刚才感觉如何?” 暮青一愣,她深知某人的不正经,知道他问的绝对不会是补衣之事,很大的可能是问刚才帐中缠绵之事。 他对问她感觉如何似乎异常执着,她记得她说过他不举,说过亲吻的感觉像泥鳅,以为他此生不会再问,怎又问了起来? ------题外话------ 妞儿们,我到长沙了,今晚面基,请大家吃烤!羊!排!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夜逛象姑馆 “嗯?”步惜欢笑了声,去揽暮青的腰。 暮青啪的一声拍掉了他的手,怒道:“偷窥可耻!” 步惜欢笑声更沉,手背火辣辣的疼,凑近少女耳珠轻吻了下,她倏地回头,眸底小火苗烧人,他越看越喜欢,逗她道:“问的是此事,不是偷窥之事。” 她那般聪慧,定知他问的是何事,避而不谈他本该欢喜,为她羞涩的女儿情怀,但他偏想逗她,她的羞恼,她的眼刀,她一切为他而生的情绪,都叫他欢喜。 “要瞪人转过身来瞪!也不嫌脖子疼。”步惜欢没好气地道,说话间漫不经心地往暮青腰窝一点,她身子一软便歪进了他怀里,他欢喜地将那软玉温香接了满怀,她目光烧人,惹他一声轻笑,忍不住再品她的滋味。 她的滋味清洌如霜,似她的人,却偏偏身子软柔雪腻酥香,这两重滋味总叫他留恋难忘,渐渐的失了定力。他情难自禁地含尽她模糊不清的娇音,深缠一番,放开了她。 男子枕着罗枕,乌发松垂,割乱胸前玉色珠辉,那半低的容颜如画,眸底压着云雨深沉,待抬眸时,眸中云雨未褪,笑意懒沉,哑声问:“觉得如何?” 这话里有些叹意,亦含愉悦。鸳鸯被,解罗裳,洞房花烛喜不知何日,他欢喜的是他亲近她,她并未真恼。 少女颊粉唇殷,气息难平,眸底未见嗔恼,唯见刀光,只那刀光被巫山云雾遮了,显得有些软,并不刺人。她久未言语,似待情褪,他笑着瞧她,瞧着她眸底的刀光从层层云雾里透来,愈渐清冽,才听见她清冷的嗓音。 “你今夜精虫上脑?”她嗓音清澈,已听不见侬软气虚。他有些好笑,虽不懂她话中之音,但也猜得到不是什么好话。 “巫山云雨,人之常情,卿亦有之,莫说不爱。”步惜欢笑道,抬手理了理她脸旁凌乱的青丝,眸光缱绻溺人。 暮青没打开他的手,只淡定地将衣衫合上遮了春光,眸光清澈,声也平静,“我当然有,我的性内分泌系统没出问题,大脑皮质、脊髓低性兴奋中枢和性感区及传导神经组成的神经系统也没出问题,我对你的挑逗当然有及时有效的反应能力,这是生物进化过程中形成并遗传下来的本能。” “……” “此欲乃正常的生理心理现象,其发生与两性的生理基础有关。男性易被视觉刺激所激发,女性易被触觉刺激所激发,激发之后产生两种过程,一是积欲过程,一是解欲过程。” “……青青。” “根据我的研究,此欲如果太强,失去控制,可能会产生灾害性的犯罪后果,所以你……” “青青。”他打断她,问,“你在紧张?” 她眸光清澈,声音平静,那是因为她总是这般,无论何时气势都不输人,但她说这些时分明捏着衣带,从头到尾都没有松开过。 暮青不答,步惜欢沉沉一笑,她眼里容不得错处,他若说错了,她定会纠正她,没纠正就表明他说对了。男子低头,伸手揽住,笑声愉悦,低低颤颤,“青青,你可知你有多可爱?” 她说的这些,他虽听不懂,但莫名觉得可爱。 暮青不说话,低头看着男子在她面前笑得欢,衣衫如雪,肩头裹玉,珠色生辉。她微微蹙眉,眉眼间皆是不解,解不懂他。她性情冷硬,不觉得可爱可以用来形容她,他的眼光真有问题。 “步惜欢,我觉得你的眼光有问题,可爱一词需要纠正,不能用在我身上。”暮青严肃纠正。 “嗯。”步惜欢笑着应了声,不欲多辩,只道,“睡吧,时辰不早了。” 此事不需与她讨论,这并非她的案子,不需分出对错,她的可爱,他懂便好。 步惜欢将暮青揽入怀中,轻抚她背后青丝时指尖不经意间自她颈后撩过,点了她的睡穴。 今夜还有事,且让她睡会儿。 * 暮青以为她会一觉睡到天亮,步惜欢点她的睡穴不是一两次了,每回她都会睡到杨氏进阁楼叫起才醒,这晚却半夜被人叫了起来。她睁眼一瞧,面前的并非杨氏,而是步惜欢,他立在榻前,已穿好衣袍。那衣袍并非他来时穿的那件龙袍,而是一身都督府亲兵的衣袍,暮青见他如此打扮,手里还拿着面具便坐起身来问:“要出去?” “嗯,带你一起。”步惜欢道。 “是何时辰了?你不回宫?”暮青没问要去何处,只想知道步惜欢不回宫是否会有险。 她的关怀让他目光柔暖,拿了她的衣袍来放去榻上,道:“忘了有男妃在京中?我自有理由夜宿宫外。” 暮青一听便明白了,敢情这人是以临幸男妃为由出宫来的,那今夜必有帝驾在某个朝臣府上,那帝驾想必也是假的。暮青没再说什么,步惜欢在宫中生存了这么多年,他自然有办法安排这些事。 她下榻穿衣,束发簪冠,待穿戴妥当才问:“去何处?” “长春院。” * 长春院是盛京最负盛名的象姑馆,大兴男风盛行,时有官宦子弟入馆寻欢,其中亦有达官女贵。长春院是盛京宫总管安鹤所开,馆中公子才绝色绝,侍人花样极多,院前门庭若市。 象姑馆历朝历代皆有,大兴高祖时期虽曾颁布诏令裁汰官妓,禁官员或士族子弟宿娼,稍有邪行,轻则贬谪,重则褫革,永不录用。但象姑馆从未禁绝过,步惜欢登基后大兴男妃之道,使得象姑馆不再藏于深巷,而是光明正大地开在了外城南街上,与青楼相望,八街九巷,妓业繁荣。 步惜欢易容成月杀,带着暮青到了长春院,龟奴迎出来,见是暮青,脸色变了几变,却忙笑着将她迎了进去。 长春院里华贵堪比玉春楼,大堂里设着台子,锦灯彩帐,金红华毯,只是今夜台上无人,大堂里亦无人。 “都督来得不巧,琴棋书画松墨竹菊八公子皆有客在,今夜不登台。”龟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暮青的神色。 “那就唤别人。”暮青不坐也不喝茶,那龟奴拿不准她是来寻欢作乐的还是来砸场的,只能笑着退了下去。 片刻工夫,十来位公子盛装前来,为首的公子一身玄黛织金锦衣,云纹大带,倜傥风流,只是笑起来眼角生着细纹,瞧着已青春不在。 “在下长春院掌事司徒春,见过都督。”男子领着公子们行礼,龟奴端了茶来,见暮青不接,男子便笑道,“长春院里有的是绝妙公子,都督喜爱谁,挑谁服侍便好。” 司徒春说罢便让到一旁,那十几位公子纷纷向暮青行礼,文雅谦和的,俊俏风流的,冷傲不羁的,个个不同,甚至还有年纪十一二岁的男童。 暮青从那些公子身上一一看过,忽听一道细音入耳。 “如何行事由你,但只许选年纪小的。”步惜欢负手暮青身后,未开口,音已传入暮青耳中。 暮青像没听见步惜欢的话,目光不停,一一从那群公子身上看过,忽然抬手,一指当中一人! 步惜欢微微眯眼,众公子目光古怪,龟奴脚下一软,险些摔着! 暮青伸手指着司徒春,“你。” 司徒春是长春院的掌事,也就是老鸨,他年纪已过四旬,早就不接客了。那龟奴要说话,司徒春用眼神制止了他,笑着福身道:“在下年长,已不侍人多年,今夜承蒙都督看得起,在下便谢都督抬爱了。” 此意便是接了暮青这客人,但公子们已露出了然神色。 这位今夜应该不是来寻欢的。 来长春院的达官显贵口味各有不同,有喜爱小童的,有爱青年男子的,也有爱年长些的,房事上口味再重花样再多的都有。暮青年纪十七,喜欢年纪大的,口味重些本不值得惊讶,只是谁也没想到她会挑司徒春。司徒春是长春院以前的头牌,年纪虽大风韵犹在,不是没有贵客觊觎他,但长春院背后东家是安公公,长春院的掌事已多年没人敢点了。 暮青刚破了西北军抚恤银两案,朝野上下名声大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虽没来过长春院,但来来往往的京中子弟已将她干过的那些骇人听闻之事传出来了。她不像是好男风之人,今夜来此,又点了司徒春,想必不是为了寻欢而来。 “都督请。”司徒春礼数周到地将暮青请进了后堂一间雅院儿,屋里画屏锦灯,华毯雕桌,暖榻阔大,华帐挂了七重,壁上彩绘春宫,旖旎景致惹人遐思。 步惜欢瞧了眼那些春宫图,暮青看也不看,于雕桌前坐了,不待司徒春客气开口便开门见山道:“我是来赌钱的。” 这些日子元修重伤,安鹤侍奉元敏,少有来长春院的机会。既然他不来,她就想个办法让他来。 司徒春闻言一愣,目光微微生异,暮青在玉春楼与京中子弟赌钱的事人人皆知,如今那些子弟都在面壁在家不能出府,她说要赌钱,其意必然颇深了。 “都督……”司徒春笑了笑,刚要想法回绝,忽听暮青身后的侍卫开了口。 “她让你赌,你便赌。”那侍卫向他看来,原本冷着一张脸,眸中忽起盈盈波光。那波光醉人,看得人心神荡漾,渐渐如在梦中见仙山春岛,流连忘返。 “坐。” 那侍卫的声音传来,听在司徒春耳中,如海洲仙音,他听话地点点头,似没有灵魂的木偶,转身走到桌前坐下了。 ------题外话------ 高考结束了,一定成绩棒棒哒! …… 还有妞儿不知道象姑馆是啥地方吗?答:男青楼 我国古代和女子青楼一样繁荣的男青楼,公子们相互之间以姐妹相称,内穿女服,外罩男服,酒后留宿,去了罩服,内衣红紫,一如女子。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娘子口味真重 暮青看着司徒春,再望向步惜欢,问:“催眠术?” 像,又不像。 暮青懂得催眠术的原理,人的脑波有四种状态:一般状态、放松状态、打盹状态和熟睡状态,催眠是在放松和打盹状态下进行的,其方式分为母式催眠和父式催眠两种。母式催眠即以温情突破受术者的心理防线,是一种柔性攻势,而父式催眠是以命令式的口吻发布指示,让受术者臣服。 步惜欢刚才的话看起来像父式催眠,但催眠是需要对受术者进行诱导的,步惜欢显然没有实施过此事,且司徒春对赌钱一事心有排斥,而催眠并不能驱使受术者做他的潜意识里不认同的事,因此步惜欢所用的不像是催眠术。 “你的词儿向来新鲜。”步惜欢果然笑了笑,道,“蓬莱心经里的幻心术罢了。” 大兴民间的杂记里有记载,海外有祖洲十岛,岛上有仙山,谓之蓬莱。暮青一直以为这些不过是民间的神话传说,未曾想真有蓬莱心经这种心法,听着像是祖洲仙术。 雅间里雕案华美,雀羽锦席,步惜欢慢悠悠坐去席上,执壶斟茶,似对此事不欲多说,只道:“不是要赌钱?” “他事后可能记得中过此术?”暮青不懂内力,她只问关心的问题。 “他会觉得做了一个成仙的美梦,如至仙山,拜听仙音。”茶汤清绿,清香袅袅,步惜欢的容颜隐在茶气后,眉宇间意态冷沉,笑道,“烟花之地,茶果不净,倒真让你说对了。” “茶里有毒?”暮青问时,见步惜欢袖子一拂,那茶盏滑到司徒春跟前,他迷蒙的眼神顿时深如夜海,静谧幽沉。暮青见了,忙去拉步惜欢,这司徒春知道她今夜不是为了寻欢而来,竟在茶中下了迷魂药! 步惜欢坐着未动,一使巧力便将暮青带进了怀中,区区迷魂药也想迷他? 男子低声一笑,笑声自胸膛里传出来,低低颤颤,震得她耳朵痒,“投怀送抱也别在此,或是你喜爱这挂满春宫图的屋子?那待我们回去,备间这样的屋子如何?” 暮青冷笑道:“你怎不说到义庄寻些尸体来,摆个满屋子的春宫十八法?” 步惜欢眸光一亮,她竟肯接他这些话了,想来是习惯了。他沉沉一笑,抱着她似真似假地道:“娘子口味真重,不过你若喜欢,为夫还是愿意满足你的。” 暮青呼地起身,袖子一拂,怒风甩了步惜欢一脸。 步惜欢在那怒风里笑得愉悦,半晌才言归正传,“不是要赌钱?赌吧。” “你既用了幻心术,何需真赌?”暮青往雕案旁一坐,道,“让他将长春院里的银子有多少就拿多少来。” 她的目的只是将安鹤引来。 她吩咐他吩咐得理所当然,他却听得甚为欢喜,眸光柔若春风,曼声道:“好,谨遵都督钧令。” “去,将长春院里的银子有多少拿多少来。”步惜欢淡淡吩咐。 司徒春闻言便起了身,除了眸深如渊不见波澜,竟看不出别的异样来。他出了门后,暮青便和步惜欢在屋里坐等,两人未再说话,只等了一刻,司徒春便回来了,怀里抱着只方盒。盒子打开,里面皆是一捆捆卷好的银票,暮青展开一数,这一盒足有白银五十万两! “收归国库。”暮青将那盒子一推便推给了步惜欢。 步惜欢笑吟吟接过来,“娘子可真会持家。” “这是养家。”暮青纠正他,起身便走,“走吧,今夜且回去。” 司徒春失了长春院的银子,清醒后必会禀告安鹤,今日夜已深,安鹤已难出宫,要出宫也是明晚。 步惜欢慢悠悠起身,临走前对司徒春道:“记住,你与英睿都督赌钱输了银子。” 司徒春立在屋里缓缓点头,步惜欢关上房门便和暮青走了。长春院里的人见暮青这么快就出来了甚是诧异,但没人敢拦,两人就这么出了长春院,回了都督府。 尚未到都督府门前,暮青便道:“我自己回府便好。” 她虽不知他今夜出宫是以临幸哪个男妃为由出的宫,但那些男妃既然安排在朝臣府中,那些府里必有宫中的眼线,替子在府中,难保真的不会万无一失。她知道,他既已安排男妃回京,与元家之争便必是到了紧要关头,这时候不能有失。 “嗯。”步惜欢应了声,往街角青墙上一倚,笑容在清冷的月色里显得有些朦胧。 墙缝儿里有雪,男子穿着侍卫的衣衫,一张月杀的脸,笑意懒散。暮青看着别扭,但未让他摘面具,夜深街上无人,但防备不可松懈,她只看了眼墙上的雪,皱眉道:“磨破了衣袍,别找我补!” 步惜欢听后眸光亮若月色,笑着离了青墙,道:“不冷。” 她哪是怕他磨破了衣袍,分明是怕他着凉。她最是心细重情,只是不善言辞。 男子的目光像是看透了她,暮青转身便往府中行去。步惜欢在街角看着她敲开府门,石大海将她迎进了府去,这才隐入巷中,转身离去。 * 内务府总管府。 上元节前这里便辟出了间别院,府里的男丁女眷皆避着此处,因这院子里住着的人身份尴尬,乃是总管府多年前送去汴河行宫的庶子。这庶子是内务府总管彭顺早年养在府外的庶子,其母是个低贱的戏子,承了生母的美貌容颜,便被送进了汴河行宫。 府里没人想到他还会回来,夜深人静,红烛如泪,屋里低低的承欢之声随风送远,听得府里值夜的小厮们面红耳赤。 别院内外守着御林卫,别院里欢爱之声低浅下来后,一名小厮才被唤了进来,手里端着热茶。范通在门口接了茶,刚进屋便听见有人在华帐里哑声道:“茶!” 范通来不及关上房门便将茶端去了榻前,帐帘撩开,彭公子华衫半解,将茶奉至榻内一人面前,那人衣衫半褪,转头来时媚眼如丝,如画般的眉宇里有未褪尽的春情,他接了茶来喝了几口便将茶盏递出帐外,范通忙接了过来,那人瞧也没瞧他,只笑望彭公子一眼,彭公子跪在榻上,身子前倾,似又要与那人赴一轮云雨。 帐帘放下,范通端着茶盏出来,门口的小厮忙低下头去,心砰砰直跳,都说陛下喜雌伏,此言果真不假,只未曾想到床第之间有那般春媚之色。 “还不退下!”老太监一张死人脸,忽喝一声,惊得小厮手中的茶盏险些打了,忙垂首躬身,急匆匆退了下去,往书房回禀去了。 小厮刚走,别院的后窗便无声自开,一人飞身进屋,榻上两人惊起,见了那人便双双下榻,两人皆衣衫半解,面上却不见一丝春色,跪下齐声道:“主子。” 步惜欢未出声,只坐去椅子里,抬手摘了面具,面具之下脸色苍白。 两人未得圣令不敢起身,亦不敢抬头,范通进了屋来,看见步惜欢的脸色,一张脸沉得越发像死人,道:“老奴去请瑾王来。” “半夜三更的,他在侯府,你倒是能把人给请来。”步惜欢将面具随手丢去桌上,淡道,“何时长本事了?” “为陛下分忧是老奴的分内事,豁出命去也要把人请来。”范通停步回身道。 步惜欢听后倒笑了,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朕发现你是越老越会说话了。” 范通眼皮子也不抬,“陛下倒是越来越年轻了。” 陛下少年老成,幼时便磨了心思,隐忍筹谋,擅掌大局。如今动了情,倒是越来越像这年纪的人了。 这是好事,只怕也是坏事。 那蓬莱心经乃世间至圣之宝,其心法似求仙问道,修炼之时需心如止水,忌杀念,忌擅动,否则必受反噬。此经未臻化境时需潜修隐忍,臻化境后可杀伐随心,弹指间掌天下武林。 此经乃双刃剑,未成时斩己,大成时杀人。尤其是那幻心术,反噬极厉,擅用有走火入魔功力尽失之险。陛下隐忍多年,只差一重便可臻化境,今夜担此反噬之险,想必是为情。 以陛下的深沉心性,便是身上万刀割心,脸上也能谈笑风生,今夜之事暮姑娘恐怕多不知情。 “好了,一个个牙尖嘴利的,都学了她。”步惜欢眉宇间生了浓浓倦色,缓步行去榻前,入榻盘膝,合眸时淡道,“朕调息些时辰,你们盯着外头。” 三人不出声,只躬身领旨,范通走到榻前放了帐帘,给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齐去软榻上卧下,身未动,欢爱之声渐起,那去书房回禀的小厮回来,听见此声,面红耳赤地退到别院外的方亭下值守去了。 * 次日清晨,暮青刚起身,正在阁楼里用早点,刘黑子便来禀事,说是长春院的掌事司徒春求见。 长春院是何处,刘黑子早些日子就知道了。这些天月杀正教他和石大海一些别的事,京中内外大大小小的酒楼茶肆、棋阁雅舍,青楼倌馆不仅要他们记着,还要记着各家的金主常客及京中各府的姻亲关系。因此今儿石大海一开门,见是长春院的人求见暮青,俩人顿时便想歪了。 刚刚及冠的少年还不懂男女之事,更不懂男风之事,来阁楼禀事时脸颊飞红不敢看人。 暮青看了刘黑子一眼,没解释。昨晚“赌输”了五十万两银子,司徒春当然不敢回禀安鹤,想必是来求她的。 她本不想见,但又心中一动,道:“花厅见客。” ------题外话------ 我在蓬莱,傍晚回家,旅游也是件累事,瘫趴在地~ 年会面基的感觉,总结成一句话——万万想不到。 群里有多掉节操,脸就长得有多萌,简直应了一句真理——每只少女心里都藏着一只野兽!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我是暮怀山之女 暮青道了都督府时,司徒春正赏花,男子一身素色风袍,不见昨夜盛装风流之态,倒有几分素净之姿。 他听见暮青的脚步声后,忙回身行礼,笑叹:“都督真乃巧思之人。” 暮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雕桌,桌上玉瓶梨枝,枝细态美,枝头白雪簇簇,如见满枝梨花开。这时节,梨花未开,盛京各府里摆着的无非是红梅绿萼,梨枝白雪确是巧思,但暮青哪有这情调? 这是前些日子杨氏摆到花厅里的,她原没在意,以为是杨氏的巧思,没想到杨氏那日偷偷对她说:“真没瞧出来,越队长成日冷着张脸,却有这等巧思。” 她这才知道原来是步惜欢的手笔,只有他知道她没心思理这些,便不知何时对月杀特意嘱咐了此事。 她不重生活品质,亦不讲情调,这花摆在花厅,她起初并未多看一眼,但自从杨氏与她说了那番话,不知为何反倒瞧着这花顺眼了些。 暮青不想与司徒春说这些,只看了眼桌上的冷茶,那茶是司徒春进府后,府里奉上来的,但茶已冷,茶盏里却是满的,显然司徒春未动过。 “我府上的茶里没放迷魂药。”暮青不喜拐弯抹角,开口便直指昨夜的事。 司徒春与暮青都是贱籍出身,虽身份大不相同,但长春院背后的东家是安鹤,他自不怕这毒害朝廷命官之罪。可昨夜他输了五十万两银子,这些银子是长春院日常的流水,输了没法跟安公公交代。 事关性命,司徒春垂首而跪,道:“小人昨夜并无加害之意,只因都督名满盛京,不像是来长春院寻欢作乐之辈。小人猜不透都督此行的意图,又身担长春院掌事之职,怕惹出事来不好跟安总管交代,这才备了那迷魂茶,原是想让都督睡一夜,做个美梦,早晨便将都督送出长春院,如此而已。” 桌上梨枝白雪,地上男子伏跪,那素色风袍裹在身上,人如埋入雪里,说不出的楚楚之姿。司徒春年华老去,风华却依旧动人,当年这般胜似女儿娇的风姿不知迷了多少京中子弟,如今上首那人却迟迟不见出声。 司徒春偷偷抬头,见座上少年眸中似有寒雪,清冽刺人。 “如此而已?我夜宿长春楼,你难道没有抓着这把柄,好将我捏在股掌之间的想法?” 司徒春目光微变,这的确是长春院一贯的手段。来长春院的朝臣和京中子弟,有逢迎讨好安公公的,也有专为寻欢作乐的,但只要进了长春院的门,头一夜都有一杯迷魂汤。长春院会寻画师将那颠鸾倒凤之态画成春宫本儿,存入密格,以此为把柄要挟那些朝臣和京中子弟乖乖听话。文人狎妓成风,但多爱重名声,谁也不愿自己的春宫图散布街头,连身后名都污了,因此这些文人不仅时常来长春楼花上大把的银子,还带友人门生前来相聚取乐,时日久了,长春楼里存着的春宫本儿便越来越多,当今朝中有一半王公重臣的把柄都在长春楼里。 此事隐秘,这少年如何知晓的? “小人不敢。”司徒春今日是为了求那五十万两银子而来,自不敢承认此事。 “我不喜不诚之人,你既有能耐说谎,那就把这能耐用在向你们东家解释那五十万两银子的去向上吧。”暮青起身便走,走得干脆,“送客!” 司徒春没想到暮青说走就走,他惊怔起身,欲求她回来,刘黑子在门口将他一挡。司徒春眸光一虚,一把匕首指在他眉心寸许外,刀尖锋利雪寒。他对这少年有印象,他的脚有些跛,黢黑精瘦,听闻他是长春院的公子,方才端茶来时脖子耳根红如火烧,甚是腼腆。哪知这刚才连头都不敢抬的少年,此时竟不声不响地出刀挡人,眼神寒煞。 “我们都督说了,送客!”少年的脸上不见半分腼腆,似他再敢追出一步,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要了他的性命。 司徒春不敢再动,但瞧见暮青的身影就快要看不见,只能喊道:“都督想知道何事,小人知无不言便是了,还请都督留步!” “我不想知道什么,我只想见见你们东家。”暮青停步回身,望向花厅里的司徒春,“不管你如何禀他,我要今夜子时在长春院昨晚那间屋里见到他,否则那五十万两银子的事我会替你禀明你们东家。” 她今日本不想见司徒春,但想到长春院损失了这么多银子,司徒春许不敢让安鹤知道,可能会先想别的法子填补漏洞,因此她才见了司徒春,原本只是想要威胁他替她办事,没想到长春院似有别的秘密。 但无论有何秘密,她不想等了,她要今晚就见到安鹤! * 这夜,二更天时,步惜欢来了阁楼,来时便已易容好了。 暮青见他顶着张月杀的脸含笑而来步步生华,不由淡道:“别扭。” 步惜欢笑了声,牵了她的手便往外头去,知道她今夜要查杀父真凶,心情定然沉重,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力道格外轻柔,下楼时淡道:“总有一日,要你我行走在这天下间任何一处都光明正大。” 暮青看着步惜欢的背影,不知是她心情沉重的原因还是其他,总觉得他今夜的声音缥缈如仙,一路拾阶而下,却像在登天阶,仿佛要羽化而去。她心里一紧,不由反手一握,握紧了步惜欢的手。步惜欢在前头走着,脚步微顿,瞥了眼袖下,不由唇角牵起,眸光暖柔。 一路无话,两人到了长春院时,安鹤还未来。 昨夜迎来送往的那龟奴将暮青请到屋里,道:“掌事说了,要都督且在此等候,他子时再来。” 那龟奴笑得猥琐,似以为暮青昨夜和司徒春共度春宵,今夜心痒难耐,又要来寻欢。暮青自不解释,听这话里有两人约定的时辰,便端坐在屋里等了。 暮青盘膝坐着,盯着房门,这一生里最难熬的那夜她已熬过去了,而这一夜,该是水落石出要人来偿了。 步惜欢坐着她身侧,敛尽懒态,不出一声,只伴着她,等。 这一等不知多久,待夜风起时,院外有人声传来。 “里头儿?”太监声音尖细,声音曼然悠长。 步惜欢弹指灭了桌上火烛,屋里一黑时,听一物脆声一折,咻地破窗而出! 安鹤正往廊前来,听那咻声疾步便退,身后噗通一声,司徒春眉心插着朵红梅,僵直倒在院中,冷月清辉,照见男子双目圆睁,眉心滚出血珠儿,殷然胜似红梅。 安鹤靴尖儿一点,纵身退到司徒春后,一脚将尸体勾起踢向房门。房门忽开,饕风扫来,树梢不动,花枝不折,尸体却当空一翻,滚进梅花林里。 安鹤瞥了眼院中的花枝,心生凛然,不知何人内力如此深厚,竟可无劲无形!这些日子元修出事,他忙前忙后地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本无空闲来长春院,今日却收到司徒春的传信,说江北水师都督昨夜来了长春院,手中不知攥了什么把柄,今夜子时就要见他。这些年来,长春院做的事多了,不知那少年攥着哪一桩的把柄,他原是不惧这威胁的,但眼下元修刚从阎王殿回来,太皇太后担心得紧,容不得他出半点差池,那少年乃元修的旧部,颇得他的信重,万一他不来,惹得她将那些把柄捅到了元修面前,让元修恼了他或是与太皇太后生了嫌隙,那便得不偿失了。 他今夜是禀明了太皇太后前来的,本想瞧瞧这少年有何花样要耍,却没想到刚进院儿,屋里便烛灭飞花,有人胆敢在他长春院里杀人! 安鹤见过暮青,听得出她的脚步声不像是内家高手,那房里飞花杀人者显然不是她! 此人是谁?是与司徒春串谋骗他来此,还是那少年请来的人? “你是何人?”安鹤问时已将退至院门,远远望见林中落梅如潮,随风荡来,漫天飘洒,如天降红雪。他欲出院,却身置梅海,落梅袭人无声杀气不露,却片片如刀! 安鹤怒笑,雨花宫袍鼓荡生风,衣袂上松鹤金羽如针,袖下忽见一条金鞭,凌空一扫,劈开落花,隐见屋里有人缓步而出。冷月清辉洒在廊下,那人淡立廊内,月色照不见他的容颜,只见他指间拈着一朵红梅,月光照着那花那手,花艳刺目,手腕清俊。 那人廊下拈花,只看花,不说话,廊前落梅却似知其意,一散又聚,迎面而来! 安鹤挥鞭,鞭声如雷,如一道金电劈裂夜空,却扫不尽落梅残花。残花遍地,转瞬飞起,落梅不见消减,反愈见繁多,金鞭妙法可毁石断骨,今夜却扫不尽一院飞花。 飞花越碎,花海越密,暗刀越多,安鹤心觉不妙却脱身不得,他习武半生,大内少遇敌手,今夜竟进退不得,只眼睁睁看着飞花如刀,割皮片肉,执鞭之手如被千刀所割,血肉随花飞溅,金鞭啪的落地! 安鹤面白如纸,目光阴毒,内力震得衣袂鼓荡,以宽袍隔开飞花,他仿佛能看见廊下那人嗤笑,心中亦知内力迟早有耗尽之时,他却同样嗤笑一声,他虽看不出那人是何来头,所练的是何秘笈功法,但隔空飞花,他损耗的内力定比他重。 安鹤衣袍鼓荡,遥看廊下,大有一比谁的内力更为深厚的意思。院中一时静了下来,只见月色当空,残花如海。未几,飞花渐密,安鹤似有不支,内力耗尽前他忽然靴尖向后一扫,地上的金鞭顿时飞起,自他身后凌空一扫,飞花散开,未聚之时见他身后三步便是院门,他回身纵出,看起来像是要往门外逃。回身之时,他却忽然一扯那金鞭,向后一掷! 那一掷,含尽内力,金鞭如剑,刺破花海,直指廊下!离廊下还有一丈,那金鞭的鞭骨忽开,只听咔咔咔咔之声,黑紫的药粉随风扑去廊下,月色下望如毒雾。 那廊下之人总算抬了头,身未动,指尖一挑,风袍忽解,挡了那毒雾之时,飞花尽回身前,连同那风袍一同裹了那团毒粉送入了林中。安鹤借机要逃,廊下之人弹指间,手中拈着的红梅射出,打上飞来的金鞭,只听铮的一声,红梅落地,金鞭回头,凌空呼啸扬鞭一打,正中安鹤的后背! “噗!” 安鹤喷出口血来,踉跄一倒,扑在院门口便起不来了。 金鞭妙法,毁石断骨,这一鞭打断了他的腰骨! 院中再次静了下来,步惜欢回身看向屋里,暮青面向院中盘膝而坐,不动不说话,屋里烛火尽灭不见五指,男子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她身上,看见她望着安鹤。 自安鹤来了,她一直就是这么望着,高手相拼,她不惊,毒雾扑面,她不惧。她的目光从没有离开安鹤,此时他趴在院中重伤难动,她却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遥遥看着他,看着他趴着的姿态,想起江南六月初二那夜,义庄地上的白灯笼、旧草席和一双草席下伸出的腿。 步惜欢也不急,只在廊下等,至仇近在眼前,心中是何滋味,他太懂。 当她出屋时,他已隔空点了安鹤的穴。 安鹤头朝院门脚朝屋里,看不见身后来人,却听得见脚步声。那脚步声沉如万斤,一步一碾,似要碾碎残花,踏血逐月收人魂。当那双脚站在眼前,他看见一双武将官靴,奋力仰头,看见冷月悬空,少年月下静立,紫貂毛衬得一张脸巴掌大,低头望人,眸深如渊,不见杀意,连声儿里都辨不出情绪,静如死海。 这是他在镇军侯府西暖阁里见到的少年,像,又似乎不像。那夜她锋芒尽露,言行刺人,今夜却只有沉静,沉得陌生,静得可怕。 她为何要杀他,廊下那人是何人? 安鹤满心疑问却问不出口,少年却开了口,“你可记得去年五月,汴河城刺史府里死的仵作?” 仵作? 这等贱民死了便死了,他向来不记得。 他神态轻蔑,却见少年指间忽露寒光,往地上一掷,一把解剖刀倏地扎入了他的手背!他那只手刚才已被飞花割残,血肉模糊正淌着血,十指连心,他本就痛得面如白纸,那刀挑着手筋处刺入,顿时痛得他仰起头来,眼底生出阴毒狠戾,嗓中却发不出声儿来。 少年眸中的狠戾比他更甚,她蹲下身来直视他,字字刺进他心坎里,“我提醒你,去年五月,汴河,柳妃,懿旨,灭口。” 安鹤忽然吸了口气,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他一生都在宫里,去年是头一回离宫去江南,江南之行自是记得清楚,他不记得的只是当时灭口的人,凡是与那件事有关的,杖毙的杖毙,毒杀的毒杀,死的人不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侍卫、宫人和贱民,他怎可能一一记得?当时死的人里是有个仵作,但他不记得是谁,连那人的模样也记不清了,他惊的是这少年竟然知道懿旨灭口之事! 去年圣上到汴河行宫时带着柳妃同行,此事江南百姓尽知,这英睿出身江南,知道此事并不稀奇,但事后太皇太后懿旨处置了龙船上的侍卫和办案之人,此乃宫秘之事,少有人知晓,她如何知道? 安鹤盯着暮青,忽然目光飞转,企图望向身后廊下。他腰骨断了,又被点了穴,自然望不见廊下之人,但细一想,去年那件事事后连他带去江南的宫人都被毒杀了,知道那件事的只有太皇太后、圣上、汴州刺史陈有良和他!那么会是谁告诉她此事的? 莫非是圣上? 太皇太后和相爷一直怀疑这少年是圣上的人,莫非此事是真的? 今夜廊下之人会是何人,为何要襄助这少年,这少年究竟是何人? “你杀的那仵作名叫暮怀山,他是我爹。”暮青忽然道。 安鹤闻言醒过神来,却又怔住。 她爹? 那暮怀山姓暮,她不是姓周吗? 那村野之名满朝皆知,不是叫周二…… 正想着,忽见少年抬手,一张人皮面具在他面前缓缓撕下,那张蜡黄面色粗眉细眼的少年面容在他面前撕去,露出张清丽的少女容颜。那容颜让人想起天山寒雪竹林清风,不见花般娇艳,却清卓冠群芳。 她道:“我是暮怀山之女,暮青。” 安鹤双目圆睁,心中有鼓在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涌出来,几欲成狂——女子?! 从军西北,断奇案、破箭阵、救新军、守村庄、战马匪的少年是女儿身? 孤入狄部,地宫救帅,披甲还朝,金殿受封的少年是女儿身? 身领江北水师都督之职,高居三品,日日上朝与百官同列的少年是……女儿身?! 安鹤怔如死人,只有一种感觉,那便是今夜难活了。 ------题外话------ 来家里玩耍的两位姑娘回家了,我难得的假期也就结束了。 这几天忙,各种事都没来得及说,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是年会获奖的事,仵作抱得年度创新奖,感谢的话总觉得太形式了,只想说只要故事还在继续,愿你们和我总能收获新意。 第二件事是更新的事,这周断断续续的,抱歉的话也不说了,说多了也没用,看这两天字数能不能上来吧,这个才是最实在的。 正文 第八十章第二个下毒者 大兴开国六百年,士族子弟弱冠出仕,上品无寒门,贱籍不入朝,这些皆是祖制,如今皆被一人打破已是惊世骇俗,谁能想到还有更令人惊骇的? 女子从军杀敌入朝为官,此事一旦被人知晓,且不论天下人如何想,朝中便会治她个违乱纲常之罪,抄家灭门! 安鹤看见了暮青的真容时便知道她今夜必会杀他灭口了。 “我爹被你所杀,此事是你自作主张还是受命行事?”暮青蹲在地上望着安鹤问。 安鹤阴毒一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杀了她爹,又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她今夜是必杀他的,他告诉她真相,不如将这秘密带入阴曹地府,看她在人间苦寻一生,岂不快哉? 老太监嘴角一扯,扯出快意的笑来,脸上的厚粉在月色下分外森白,眼角的胭脂艳若鬼魅。这一生,自他进宫起,看见的便是恶毒、妒恨、愤怒和杀意的丑恶嘴脸,起初他还惧怕,可宫中岁月熬人,眨眼便是半生,如今他以此为乐,看见那些满怀恨意的人,他就觉得快意。临死之前若还能让他再看见这番光景,那将是最美的送行礼。 但他竟没有看到。 少女蹲在他面前,似能看穿他的一切心思,她眸若星子清澈如水,映着他丑恶的脸,不恼不恨,亦无杀意,只平静地问:“你杀我爹是自作主张?你杀我爹是受命行事?” 她跟他此生所遇的寻仇之人大不相同,他不开口,她也不恼,只是问他,似乎如此便可问出真相。 “你受谁的命行事?”当她如此问,他不由惊怔——难道她真的能知他心中所想? “那人是太皇太后?”她又问。 安鹤怔色未褪,暮青低着头,月光照不透的眸底已生霜寒。 果然是元敏! 她早该想到的,只是不愿冤枉于人,故而等到了今日。 “你以何手段杀的我爹?”暮青抬眼时目光清明,声音异常平静。 她的声音越是平静,廊下的男子眸中越生痛意。凡遇案子,她总是这般,认真得让人心疼。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她的这番话他还记得,那夜一锅面前论江山狱事,他被她身为女子却心怀天下无冤的理想所震,今夜看她面对仇人,宁愿忍着丧父之痛也要将行凶细节再问一回,他心中除了疼惜,唯剩心折。 这世间之人心怀理想容易,将理想坚持至此却太难。断他人之案,清明公正容易,断至亲之案,却非坚忍之人不能为。 “杖杀?” “毒杀?” 少女蹲在地上,身子裹在大氅里,月色下娇小一团,声比夜风凉。 “你用的是何毒?” “砒霜?” “鹤顶红?” “毒阎罗?” 无论暮青问什么,安鹤都一言不发,而暮青也停了下来,她皱了皱眉。 步惜欢见此,从廊下走来问道:“怎么?” 她问案少有这种神情,难道是何处不对? 暮青没解释,她没心情多做解释,只问安鹤道:“你在汴州刺史府毒杀的那些人用的是鹤顶红?” 安鹤不答,暮青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鹤顶红!怎么会是鹤顶红? “不是?”步惜欢听出了暮青的意思。 “不是。”暮青这才出了声,起身时身子微晃,步惜欢扶住她,听她道,“我爹所中之毒有股苦杏仁味,我曾问过巫瑾,他说是毒阎罗。” 鹤顶红之毒来自红信石,因其颜色像仙鹤头顶上那一点红,故而称之为鹤顶红。其主要成分与砒霜一样,只是不纯,颜色不同,因此名称有差别,但两者皆没有苦杏仁味。 暮青是如何看出安鹤用的是鹤顶红而非毒阎罗的,她现在没有心情解释,步惜欢也不问,只看着安鹤道:“那日的毒酒是他给你爹的没错。” 暮青不怀疑此事,元敏下旨将与柳妃之案有关的人全数灭口,安鹤那日奉旨行事,确实应该给了爹一杯毒酒,但酒中之毒本应是鹤顶红,为何会变成了毒阎罗? 那日还有第二个下毒者? “你可知酒中之毒换了?”暮青再次蹲下身来问。 安鹤开不了口,却没有看着暮青,而是奋力仰着头,死死盯住步惜欢,喉头哑声如老鸹。 步惜欢垂眸淡淡看向他,风袍已解,武袍加身,那武袍梨白素净,衬得眉宇间似融了月华,换了张脸,依旧雍容矜贵。安鹤乃将死之人,步惜欢无心隐藏,道:“没错,是朕。” 他方才与暮青说话没掩饰过声音,安鹤听得出来不足为奇。 老太监瞳眸一缩,难以置信——那廊下飞花杀人者竟是陛下?!他的功力…… 京中士族子弟皆有启蒙武师,专习骑射之道,会些三脚猫的功夫,陛下也是如此,太皇太后自然不会允他学那些深厚的武艺,他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多年,陛下在盛京宫里时需常去给她请安,他并未瞧出他身怀武艺来! 陛下的武艺从何处习得,这些年来又是如何隐藏的? 安鹤心思急转,他痴迷收集武林秘籍,对江湖各派的武功套路皆有了解,世间就没有明明是高手却看不出的…… 不!有! 蓬莱心经! 传闻此功祖洲仙人所修习的无上之功,能掌世间万物,能化幽冥杀意,以无形制有形,以不杀止万杀。其功未大成时不可随意动用,乍一看与常人无异。 安鹤盯着步惜欢,眼底忽然生出异色,阴毒贪婪,嗜血怒意——原来在你手里! 他用尽手段折磨那人,想要找到的无上心法,竟在他人手中! 原来他们暗地里结了盟! 原来…… “你可知道酒中之毒换了?”暮青这时出声,将安鹤的思绪拉了回来。 安鹤怒意未褪,看向暮青时眼角飞红的胭脂如烧红的刀。 暮青不惧,接着问:“跟着你去汴州刺史府的宫人里有谁……” 话未说完,只听咔的一声,似是骨骼声一响,安鹤趴在地上,折断的腰身蛇般一扭,上半身忽地直起,双指直探向暮青的喉咙!暮青毫无防备,未曾想安鹤能解开穴道,说时迟那时快,她仰面便倒,脚往安鹤胸口踹出时,腰间忽的被人揽住,脚下如御风踏云,离地之时见冷月隐在树梢,一直断手在夜空下划过,血珠如线,远望如夜色星辰下忽然架开一道红桥。 步惜欢带着暮青落到廊上时,那断手才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男子静立廊下,衣袂舒卷如冷云,一袖梨白覆了霜寒。就在刚才,安鹤偷袭她时,他将她带离时顺道断了人的手,那手是怎么断的,暮青没看见,她一落地便从步惜欢身边离开,走向安鹤。 以安鹤的功力,自不是任人宰割的人,今夜他刚到院中来时与步惜欢缠斗,最后关头看似拼尽了内力,实则耍了点儿心思,故意装作内力耗尽转身欲逃,趁机将那金鞭掷向廊下,想以毒伤人。这些毒计虽未成,他却因此保留了些内力,没有全然耗尽。趴在地上的这段时间,他看似已残,却仍偷偷以内力冲击经脉,试图解穴。但没想到不仅没伤到步惜欢,连暮青也没有伤到。 暮青虽不懂内力,但从军西北,翻山越岭,战马匪入敌营,这一路最是炼人,论敏捷,她并不输人。她一步一步向安鹤走去,安鹤在地上抽搐,断腕血涌如泉,另一只被飞花割得血肉模糊的手上还插着一把解剖刀。暮青走过去,还是蹲在安鹤面前,只是将那刀一拔,问:“既然你已经解穴了,想必能回答我的话了。” 步惜欢在廊下,手一伸,一朵摇摇欲落的梅花随风一断,乖乖地躺在了他的指尖。 “那药是你亲自下的还是宫人帮你下的?”暮青问道。 安鹤面如纸白,森然一笑,拒答! 刀光一闪,暮青一刀扎进了那断手的断面里。今夜本以为问明了真凶,没想到毒不对,下毒者还有第二人,身份不明,目的不知,她已失了耐性。 安鹤来这院子里已有些时辰了,方才他动了鞭子,鞭声传出老远,不知何时会来人,今晚她必须要问明白杀父真凶的事! 安鹤眼底充血,脸一仰,月光照在脸上,眼底血丝如网。 “跟着你去汴州刺史府的宫人,谁是帮你下毒的人?”暮青又问。 安鹤不答,那断腕里血线如珠,暮青将刀在其中一搅,顺手在地上的青砖缝儿里拔了把枯草,往安鹤嘴里一塞,堵住了那惨叫声。 “说!谁是帮你下毒的人!” “问了也没用。”步惜欢走了过来,道,“那些人事后都已被杖杀灭口。” 暮青闻言抬起头来,柳妃船上的侍卫死了,查案验尸的人死了,连跟着安鹤去汴河城的宫人都死了,元敏将所有人都灭了口,那第二个下毒者回是谁? 按说,元敏已下旨将人灭口,与案子有关的人是必死的,既如此,何人出于什么目的要在那本就掺了毒的酒里再下上毒阎罗? 巫瑾曾说,毒阎罗是他所炼之毒,曾经被人偷出府去,这偷毒之人不是安鹤,那会是谁? 下毒之人会是偷毒之人吗?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心魔 暮青原以为今夜就能问明杀父元凶,没想到问明了元凶,却又扯出了隐情。 元敏与爹没有私怨,她杀的是与柳妃案有关的人,动机简单明了,为的就是灭口,可那第二个下毒者的动机实难猜测。 “当时在刺史府里被毒杀的除了我爹,还有别人吗?”暮青知道安鹤不会透露这些事,问他不如问步惜欢。 “有,除了你爹还有两人,一是刺史府的捕快,一是刺史府仵作马征的门生。” 暮青听了,心中顿沉,知道这案子难查了。 若被毒杀的只有爹一人,她还可以推测那下毒者要杀的就是爹,两人之间许有深仇,以至于那人明知酒里有毒也要亲手下毒,让爹死于他所下的毒。 但被毒杀的有三人,她就无法推测那人是想杀谁了,因为当时她不知案情如此复杂,只验了爹的尸身,没有验其他两人的,因此不知那两人喝下的酒里是否也有毒阎罗,也就不能借以推测那人想杀的是爹还是其他人。 此案查察至此,有两个疑点。 其一是毒阎罗!毒阎罗乃巫瑾所制,下毒者是盗毒之人也好,从他人手中买来此毒也好,这人的身份都应该不简单,恐怕非富即贵。可那日在刺史府里被毒杀的三人皆是仵作捕快,身份低微,怎会与此人结怨? 其二是此人的身份,身份贵重之人杀人大多不会偷偷摸摸。比如元敏,下道懿旨将人灭口就行,何需偷摸行事?此人不敢光明正大地杀人,只能说明他有身份不能被人知晓的理由。 暮青看了步惜欢一眼——不会是他,元敏既已下了懿旨,他若想灭谁的口,借元敏的手便好,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步惜欢和元敏应该认得此人,因此他才不敢明目张胆的杀人,因此要查他也不是无从下手,至少有三处可查。 一可从当年巫瑾丢失的毒阎罗查起,查盗毒之人和毒的去向。 二可查娘的身世。假如那人要杀的就是爹,爹一介仵作,不太可能与达官贵人结怨,那人有可能是冲着外公或者娘来的。当年的武平侯可能与人有大仇,或是外公当年外出游历与人结过怨,亦或是娘的身份来历颇深。 三可查柳妃。假如那人要杀的是爹,又与外公和娘没有仇怨,那这人有可能和柳妃有关。柳妃来盛京投靠的亲眷,她生的那个孩子,这些都是查案的线索。 这三事,前两事都经年日久不太好查,但柳妃之事才过去半年,倒是可以先查。 暮青蹲在地上,片刻思索便理顺了查案方向,她看向安鹤,问:“柳妃有过生育史的事,元敏知道吗?” 安鹤腰骨尽断两手皆废,地上血染残梅,枝头冷月半隐,夜风一吹,满园腥甜。重伤失血,他已难睁开眼,听闻此言却仍睁了睁眼,他眼神已散,眼里却仍似有惊光。 “她果然知道。”暮青只看安鹤的反应便知道了答案,她将他嘴里塞着的枯草团子拔出来,又问,“柳妃生的那孩子是谁的?” 安鹤嘴里被枯草划破,草团拔出,冷风一贯,火辣辣的疼。他试了几次想要抬头,却又重重地砸进血水里,砰的一声,血溅花飞。月光照着血水,他嘴边扯出阴毒快意的笑。 他十岁进宫,吃过冷饭,挨过酷刑,见惯了人心丑恶,宫中沉浮。天子可杀,妇人当道,阉人亦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夜命丧此处,只能说明没有人能永在高位,那他倒要在阴曹地府看着,看她能不能寻得真凶,能不能在这铁血王朝里以女子之身寻一方立足之地。 “你不说。”暮青淡淡看着安鹤,“没关系,我自会去问元敏。” 此案虽有个隐藏的凶手,但元敏同样是她的杀父仇人,案子只会越查越清楚。 安鹤在血泊里睁眼,翻着眼白望着天上月色,望见一双清冷的眸。 “你自卑,有过被欺压的经历,所以你后来便欺压人,看着那些人跪伏在你脚下凄惨嚎叫,你便觉得你不再是当年的自己,觉得自己强不可摧。可你是阉人,再强也无法获得身体上的完整,所以你后来的乐趣便是折磨那些比你完整的人,他们越苦难,你越开怀。你想看着我苦寻真相,寻而不得,痛苦一生。” “这种程度的心理变态者我见得多了,你的心理还不够扭曲,比呼延昊好一些,至少你的心里还有一个人——元敏。我猜她以前应该在你危难时给过你温暖,这些年来你留在她身边,不仅仅因为她能给你想要的地位,也因为当年之恩。你不愿出卖她,哪怕你今夜会死,也不希望她日后有事。” 少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 “人都有感情,身体残缺之人也不例外,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常人更为浓烈。” “我也有感情,我除了验尸断案什么也不会,是爹守着我,十六年。我们父女不求高官利禄名利财帛,只求平安和乐三餐温饱,可这样的日子还是被你们毁了。” “我不懂门第高低人命贵贱,此生只奉一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暮青声音忽然一寒,安鹤正抬起头来,只见寒光一抹,映亮了月色。 这夜月色美极,刀光如雪,血珠如线,人生最后的风景是血染弯月,风里有汩汩之音传来,安鹤听了许久,才听出是自己脖子里淌出来的血。他张着嘴,血从嘴里喷出来雨点儿般打落在脸上,他看见院子里一树红梅,风景在他眼中慢慢倾斜,最终歪去一角,看见少女清寒的眸。那清澈的眸是他此生没有的,也是他一生看到的最后的风景。 安鹤的眼渐渐没了神采,暮青望着他,手却在微微的发抖。 “别看了。”步惜欢将她扶起来,握住了她微颤的手,取出帕子来为她细细擦拭手上的血。她的手不该用来做这些,为报父仇,在边关时她的手便已沾过人命,今夜又是一条人命,他知道她心里定不好受。 “我杀的,没什么不敢看的。”暮青淡道,仍看着安鹤,他的头脸已被血染湿,脖子还在往外冒血,头歪在一边,半个腔子都露了出来。如果这是她出的命案现场,她一定会以为凶手是男子,在下手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那般气力,动手的那一刻,似将此生所有的气力都凝聚在刀上,一刀竟割断了安鹤半个脖子。 她盯着那冒着血的腔子,忽然将手从步惜欢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步惜欢看向暮青,见她缓缓蹲下身去,刀在指间,下手一划,几下便将安鹤的人头割了下来。 暮青提着安鹤的人头站了起来,那被血沾湿的头发将她的手染脏,她全然不觉,提着那人头便走向屋外,将那人头摆在干净的廊上,面朝南方。 她指尖一挑,解了大氅,露出一身素白衣袍,月光洒落肩头,如挂霜雪,似披重孝。风过树梢,低低飒飒,少女双膝一弯跪到廊下,膝头磕在冷硬的青石阶上,其声如闷雷。 “爹,女儿不孝!”暮青面向江南,额头撞在廊阶上,声闷戳心。 她汴河寻凶,西北从军,时隔半年到了盛京才查出一丁点的眉目,半年来不曾拜祭过爹,今夜才斩得仇人头颅祭拜,身上还未带纸钱香烛。 少女肩头微颤,跪在地上不起,她有愧!断案一生,到了至亲之案,凶手却寻得如此艰难…… “青青。”步惜欢不知何时走来她身后,暮青听见了却未回身,男子望着她的背影,眸底痛意翻涌,“你爹的死,我亦有责任。” 暮青肩头一颤,仍不起身,只沉默地跪着,头磕在廊上,那永不弯折的背脊似承着人生不能承受之重。 “那时,朝中奏请西北军在江南征兵,元家觊觎江南之心已昭然若揭,我势必不能坐以待毙,是而带了柳妃南下,此举只为做给天下人看,我亦可宠一女子,并非只好男色。”他隐忍筹谋近二十载,近年羽翼渐丰,亦知元家已等待不及,因此才开始试着改变掌控天下风向,“柳妃之死,我因不想再担虐杀宫妃之名,故而下旨彻查,我没指望能查出凶手,只是想闹出些动静儿来给天下人看。可最后……却害了你爹。” 暮青听着,许久才出声,问:“我爹被赐毒酒时,你在刺史府?” 步惜欢叹了一声,“我在行宫。” 但安鹤并不认识暮怀山,随意找个死囚替了他也是可以的,只是那时没想着为一介仵作费这心思。可到头来,那时的毫不在意袖手旁观,却成了此时的心魔。 若那日她爹未死,他与她此生或许不会再相遇,可她爹的死让他们相遇,却让他此生都有愧于她。 “青青,此事终是我……” “步惜欢。”暮青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站起身来道,“我心里很乱,想静一静,今夜的事多谢你。” 她背对着他,说完此话便转身离去。与他擦身而过时,她未抬头,只在院门处摸出面具来戴时指尖禁不住的微颤。 他回身望着她,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打开,看见她决然而去的背影。 夜风低起,满园腥甜,男子低头,望着廊下那落下的紫貂大氅,惨笑一声,喉口一甜,鲜血如残梅,落红满地。 她还是怪了他。 梅林里飒飒一动,四名隐卫见势现身。 “主子!”月影扶住踉跄的步惜欢,道,“快!想办法去镇军侯府报信,让瑾王务必出府一趟!” “将这两具尸身处理好。”步惜欢半跪在廊下,面具显不出苍白的脸色,只嘴角鲜红刺目。 月影身后,两名隐卫应是,两人的身量胖瘦乍一瞧,与安鹤和司徒春颇像。 步惜欢没看两人,只拾起地上的紫貂大氅,起身时没让月影搀扶,独自出了院子,一路走远。 ------题外话------ 昨晚差三百没写完,写完了早晨发的,今儿更的算昨晚的。 正文 第八十二章 蛊虫疗伤 巫瑾是南图国质子,王府置在外城,只三进小院儿,掩在乌竹林里。 乌竹多生在南国,北国冬寒,花木难活,巫瑾却是耐心手巧之人,最擅侍弄花草。盛京百姓皆知他喜静,王府置在城北偏僻处,乌竹林掩着三进院落,院中一棵老檀树。 檀枝摇曳,遮了半扇轩窗,隐约闻见暖阁里熏着清苦的松木香。 榻前紫陶香炉里白香袅袅,步惜欢半倚在榻闭目养神,容颜如画,眉宇间融着浓浓的倦意。 巫瑾拢袖立在榻前,不诊脉不施针,意态凉薄,淡道:“你既找死,何需我救?” 步惜欢未睁眼,声浮气弱,越发显得懒散困倦,“我若死了,你此生难回故国。” 巫瑾袖手而里,袅袅白香隔了他与榻上人,却隔不断他讥诮的冷笑,“只怪我识人不清,把心经给了你,原以为你是潜龙在渊能成大业,没想到你竟不顾时势妄动神功!我很好奇,你隐忍筹谋近二十年,何事让你甘冒大险?” 步惜欢淡淡看了巫瑾一眼,意态虽懒,目光却电般慑人,不紧不慢道:“好奇?你何时变成好奇之人了。” 巫瑾一时无话,东窗外檀枝摇曳,映在男子的雪锦广袖上,恍若鬼手。 月影从旁看着,心急如焚,正要开口,忽见巫瑾袖下一物弹出,那东西速度极快,弹到步惜欢的手腕上,张口便咬,见血便融,眨眼间男子的腕间便不见蛊虫,只落着滴血珠,鲜红如砂。 步惜欢眉心如雪,额上渗出细汗来,却闭目养神,神态自若。 月影惊望巫瑾一眼,难道这回主子真的伤得如此重,需要以蛊洗髓?他跟着主子的时日比月杀还久,早年江湖争斗,主子曾大动过一回功力,瑾王也曾为主子以蛊疗伤,此法形同剔经刮骨,奇痛无比,那时主子百日才能下榻,整整调息了一年功力才恢复如初,这回…… “调息三日,百日内不可再动神功。”巫瑾凉薄地看了步惜欢一眼,转身便走。 “王爷!”月影忍不住出声唤住巫瑾,当年主子以蛊疗伤,他可是给主子以针镇痛的,难道今夜便袖手不管了? “我今夜还得回镇军侯府,元修刚醒,元敏还不让我回府,今夜是借口药用尽了回府来取才从侯府里出来的。时势紧迫,江北水师练成之日便是元家起事之日,你百日内不能动用功力,还剩多少时日大成,你自己心里清楚。”巫瑾没理月影,说罢便出了暖阁。 “王爷!” “不必喊了。” 月影欲追出暖阁,步惜欢出声时已盘膝坐起,“朕的功力已至九重,调息时真力运行,他的针哪里镇得住。” 男子声音颇淡,说完便不再开口,松香清苦,烛火煌煌,男子闭目调息,衣衫半湿,容颜透净,似瑶池上仙,浴劫在即,羽化将去。 月影看着,心中忧焚,即便针镇不住,不还有药吗?瑾王连药都没留,这不是成心的嘛! 但他不敢再多言,主子调息需静心,一不能吵扰,二不能离人,他再忧急也只能在榻前守着了。 * 这三日,盛京城里却翻了天。 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押在天牢的朝臣全数罢官抄家,赃官皆斩,亲眷三族以内流三千里,三族以外流放千里,族中女眷贬为贱籍,男丁永不得出仕入朝。 十位朝臣皆是高官,斩首那日,百姓聚在午门外,血染了九铜高台。那些夫人姨娘、公子小姐皆被推推搡搡的押出府去,穿囚服戴枷锁,美姬歌女丫鬟小厮在府门口便被牙婆领走卖入他府,原先的大宅一封,便封了一族的昔日荣华。 流放时哭声持续了三日,盛京的百姓把热闹看了个够,却发现都督府里什么动静儿也没有。 江北水师乃朝中新建,水师都督虽是武官,却身怀验尸断案之能,在西北救过新军、救过主帅,亦查过大案,此番奉命查察军中抚恤银两贪污一案,仅半个月便破了此案!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人之力把朝廷上下掀了个底儿朝天!本朝头一桩的治贪大案,朝中上至二品下至四品一口气被揪出了十大赃官,江北各地的州官县官亦被罢抄了十余人,百姓叫好不绝,赃官斩首那日,人人想一睹少年都督的风采,瞧一瞧究竟是何三头六臂之人,却发现斩席上缺了一人。 少年没来,不知因何事缺席了监斩。 暮青对外称病,三日未上朝,连监斩都推了,她在阁楼里将自己关了三日。元修听说她病了,几番想要出府来探望,华氏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心口的伤未愈,根本就下不得床榻。华氏请了巫瑾去都督府给暮青诊脉,又遣婆子带了盒千年老参并燕窝补品,一道儿送去了都督府,这才算是把元修给劝住了。 侯府送来的补品暮青收了,巫瑾却没见。 刘黑子到花厅传话时甚是不好意思,挠头道:“王爷,实在对不住,我们都督说她身子不碍事,过些日子就好。劳您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花厅里放着热茶,巫瑾亦正赏那梨花,听闻此言起身道:“都督并非医者,有疾无疾还是我这医者看过才好,劳烦小将军带路,领本王去瞧瞧吧。” 刘黑子一听那小将军的称呼,更加不好意思,但不敢违了暮青的军令,“多谢王爷的好意,只是我们都督已经睡下了……” 都督称病说是得了风寒,其实根本没病,她三日前夜里出了趟府,去了长春楼,回来后便是这般模样了。她原本便是冷淡寡言的性子,这三日说的话一个巴掌数得过来,饭用的也少,白日坐在窗前,瞧着是在看医术,可他端茶送水时瞥过一眼,那医书看了三日,愣是没翻过一页去!一入夜,她便老早入帐歇着了,早晨天不亮就起,起了就坐在桌边看医书,这三日来都是如此。 杨婶儿说,都督是心里有事,让他们都别扰着,因此他们这三日连在前院儿走路都是踮着脚尖儿,生怕出一点儿声音,被风吹去后院吵了都督。 府里人少,平时本来就静,这三日更是静得半点声儿都不敢有。 到了夜里,府里的人关起门来琢磨,都想知道都督那夜出府遇上了何事,可连韩先生都猜不透。石大哥昨夜猜是都督到了长春院,被那帮公子给揩了油,抡着大锤便要出去把长春院给砸了,硬是被他们给拦住了。 刘黑子想起这三天来府里的事儿便忍不住叹气苦恼,可都督不肯看郎中,连瑾王爷都不见,他也没办法。 巫瑾温润一笑,眸中隐有异色,道:“若是都督已经睡下,那便劳烦小将军让本王远远看一眼就好,本王不才,行医问诊,不探脉只望面色也是能看出一二的。小将军放心,本王绝不会扰了都督歇息。” 刘黑子见他和善,一时有些为难。 “这……” “本王与都督一见如故,视其为同道中人,因此听闻都督身子不适,格外关怀些,还望小将军体察。” 刘黑子也是看暮青待巫瑾尚好,这才有些犹豫,若是换了那日的司徒春,他早就撵人了。尽管如此,这些日子受月杀教导,他亦知都督是主子,凡事需从主子之命,不可替主子做主,是而不敢应承,只道:“那我再去请过都督之意吧,还请王爷稍候。” “多谢小将军。”巫瑾笑着一礼。 刘黑子哪敢受,忙退去后院,再问暮青之意了。 暮青闻言起身穿衣,没请巫瑾来阁楼,倒亲自去了前院花厅。 巫瑾见到她时并不诧异,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虽待人淡漠疏离,却并非真是那无礼之人。他心中挂怀于她,她自不会真的躺在榻上让他远远瞧一眼,起身见客是意料中事。 “王爷也看见了,我并非有疾在身,只是这些日子遇上些事,心情不佳,故而称病谢客。”暮青进了花厅,不待巫瑾询问便开门见山,“多谢王爷挂怀,此事还请为我保密。” 巫瑾笑了声,目光却停留在暮青脸上,意味深长道:“心疾亦是疾,都督面色微黄,眼下见青,眼底亦可见血丝,这心疾恐怕也是苦疾。” 暮青听了,眉头一皱,她戴着面具,本就是黄脸,可巫瑾是怎么看出她眼下见青的? 难道…… 她心里咯噔一声,再看巫瑾时,见他正低下头去,从药箱里拿了笔墨纸砚出来,一副方子眨眼便成,交给她道:“都督可让府上之人按此方抓三副药来,睡前服用,可养神蓄气。神清气爽,心里便容易开朗了。” 他没有提出要给她把脉,连看她的面色都隔着层面具,就这么递了张方子来,暮青接过时,巫瑾便起身告辞了。 刘黑子将巫瑾送出门去,暮青捏着方子立在花厅里,遥望着巫瑾的背影,心里想着方才的事,有些出神。 月杀往日最不喜她多看别的男子,今夜却盯着她手里的方子发狠,“你倒是有方子了,可主子……” 主子这三日生受蛊虫疗伤之苦,巫瑾连副止痛的方子都不开,倒有闲心给这女人开什么养神蓄气的方子! 月杀话没说完,也不能说完,主子有旨,不许提他受了内伤之事!他真是不懂了,主子为这女人做了这么多,为何一句也不让说? 主子的命令自然是不能违背的,但主子没说他不能说一半留一半,反正关键的那一半他没说,若是那女人聪明,猜出什么来,那不关他的事! 暮青拿着那方子,本欲去后院,听闻此言脚步忽顿,回头时花厅里的灯烛照得一双眸子里血丝吓人! “你家主子怎么了?” 正文 第八十三章 屈膝求药 月杀看暮青一脸急色,反倒不急了,也该这女人尝尝煎熬的滋味儿! “主子有令,不得跟你说。”他冷淡地说了句,转身就走,但都快走出前院儿了,还没听到后面有追出来的声音,不由怒而转身。 只见花厅门口,暮青静立不动,手里的药方寒风里哗啦啦的响。 “他在哪儿?” “……” “在哪儿!” 园子里未掌灯,厅里的烛光照了半园,暮青立在廊上背衬烛光,不辨容颜,只闻声沉。 “你若不说,今夜便回去他那儿吧。”她转身背对月杀,自青州山里一见,得他一路相护,今夜她只想让他回去。他急成这样子,步惜欢的情形一定不太好,月杀身为刺部首领,回到他身边定能帮上忙。 园子里静了会儿,随后传来离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渐去渐远,在快要听不见时停了。 “外城北,乌竹林,瑾王府。”月杀说罢便头也没回地出了前院,主子说不许透露他的伤势,没说不许透露他养伤之处,这也不算违背主子之命。 暮青倏地回身,只看见月杀走远的背影,她立在廊上许久未动,眸光若寒剑出鞘,清亮逼人。半晌,她忽然出了花厅,直往府门而去,夜风扯起束发,步伐如风。 “都督要出府?”石大海守门,看见暮青出来甚是惊奇,她可是三天没出府了! “嗯。” “那俺去备马!都督别骑战马出去了,这几日又是罢官又是抄家的,京中不太平,夜里宵禁,俺去给都督备马车,车轱辘拿棉布包起来,保准跑起来没声儿……”石大海边絮叨边往里头走,一刻的工夫便将将马车赶了出来,可府门开着,暮青已不见了。 * 外城北,乌竹林。 夜风被竹林的枝梢割成细刀,暮青一身素衣立在竹林里,望着前方三进小院儿里透出的灯火,眸中清寒生了恍惚。 近乡情怯,近人情更怯,她竟也有怕的时候,更可笑的是怕进这院子,却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院门口。 还没敲门,门便开了,开门那人黑衫蒙面,暮青却识得他的眼睛,这人以前在汴州刺史府时曾跟在步惜欢身边,应该是月部的首领——月影。 乌竹林里十丈一哨,到处是隐卫,暮青踏进竹林时月影就知道了。 “你来见主子?”月影盯着暮青问。 “他……还好吗?”暮青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问道。 还好? 还好没死! 月影看着暮青,他不是月杀,快人快语,他不爱妄议主子的事,主子好不好,她自己去看吧! “跟我来吧。”月影转身,头前引路。 瑾王府只有三进,进了正堂绕过二堂便是后园,后园里一棵老檀树,月影在园子外头低声道:“主子调息了三日,一个时辰前刚睡下。你……” 月影话没说完,暮青已进了园子,她行事作风还是那般雷厉,进园时脚步却放得极轻,推门时怕那门响吵了屋里人,只推开半扇便侧身进了屋。屋里一股清苦的松木香,香炉就摆在榻前,白香袅袅,帐帘未放,门口便可瞧见榻上卧着一人。 那人俯卧在榻,一幅雪袖泻落榻前,笼着袅袅白香,袖下一手白如落霜。 步惜欢正睡着,衣衫尽湿,似刚沐浴过,却不见往日的雍容散漫,湿发遮了半张如画容颜,额间细汗如雨。 暮青立在门口,忽觉屋里的熏香太苦,从喉咙到心口,吸着让人喘不上气。她盯着榻上男子,腿脚如灌了铁石,不知看了多久,忽然一闭眼,生生拔开沉如铁石的腿脚,转身便退出了房门。 她走得干脆,转眼便出了园子,月影在外头瞧见,心头忍不住烧起一团火。 “你这样便走?”月影一直觉得身为隐卫,他比月杀更恪守本分,绝不管主子的私事,但见暮青进了屋只站了站,连榻前都没去便要走,还是忍不住生了怒意,“你知不知道,主子这副模样都是为了你!他所练的是祖洲仙岛上的无上神功,未臻化境不可轻动,否则轻则身受内伤,重则反噬入魔,功力尽毁!那司徒春……” “闭嘴!”暮青低声喝止,回身时身子明显有些僵,却道,“你主子的功力你比我清楚,他刚睡,你想吵醒他就继续说。” 月影顿时闭嘴。 “月杀说他缺药方,可有此事?”暮青问。 月影一愣,道:“有。” “是何药方?” “镇痛的方子。” “他在巫瑾的王府里,此方很难得吗?” “瑾王爷怪主子擅动神功不顾大局,因此没开此方,这三日主子是生受着蛊虫疗伤之苦的。” 暮青问,月影答,一来一去事儿便问清了,少年脸色顿沉,眉宇间似生了霜色。 “等着!”暮青转身就走,月影直到她的身影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莫非,她方才没去主子榻前长探是因为听说主子没有药方,想要先去找药方? 他与她在汴州刺史府里打过交道,那时她将他骗进了湖里,并用那石灰粉暗器逃出了刺史府。那时他便觉得这般聪慧的女子世间难见,只可惜性情冷硬了些,后来见主子对她动了情,他便知道主子难免要吃些苦头,后来果不其然。这回见主子吃的苦头太险,他还在想为一不解风情的女子到底值不值,如今看来……也许值得。 今夜月杀发急信儿说她会来,他还以为她到了屋里看见主子,会到榻前彻夜守着不离一步,没想到她会转头便出来,开口便问药方,转身便去寻药。 世间不缺那些娇柔可人,得郎君一护便服侍榻前以身相许,从此安居后宅相夫教子的女子,缺的是这种时候还能保持清醒,看得清什么对主子最重要,并为主子找来的人。 方才她直奔园子外头,没有在屋外就问药方的事恐怕是不想吵醒主子,他误解之下语出责难,她到了园外也没解释,问明了药方之事便走了。 主子这些日子背地里为她筹谋不少,却从不许谁告诉她,而她今夜也不理会误解,一心为主子寻药方,这两人……还真是有些像。 只不过,主子已被世事磨圆了棱角,而她刀锋尚在。 月影望着暮青的身影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最近盛京城里入夜宵禁,她进乌竹林时是独自一人,显然没乘马车出来。瑾王府在城北,甚是偏僻,盛京城大,她从内城来此走上一回已是脚力不错了,要是回去再回来,岂不是要把腿跑断? * 暮青到外城走的是密道,上元那夜去大寒寺时,步惜欢曾带她走过那条观音庙到荣记古董铺的密道,观音庙离城门近,瑾王府在城北偏僻处,而内城都督府到荣记古董铺需从城南走到城北,路途甚远。 盛京城里宵禁,哪怕马蹄和车轱辘都包了棉布,马在路上也难保不会有嘶鸣之声,因此暮青只能步行,从都督府到荣记古董铺,经密道出观音庙,再到外城城北,她整整走了一个半时辰。出府时刚刚二更天,到了瑾王府都已过三更了,待再回到都督府时都已是四更末了。 这时辰,刘黑子和石大海已经准备到校武场摔摔打打练基本功了,看见暮青回府,俩人不敢问她去了哪儿,刘黑子只问她累不累,要去备茶和沐浴用的热水。 “你跑一趟镇军侯府,就说我夜里风寒加重,请瑾王来瞧瞧,不要惊动元修。”暮青对石大海道。 “啊?”石大海和刘黑子都不知这是要演哪一出,但见暮青到花厅里坐下便等了,就知道这事儿是必为之了。 石大海忙出府去请巫瑾,这时辰元修正歇息,他刚醒没几日,正是养伤的关键时候,府里的亲兵不敢惊动他,但听闻暮青风寒重了,也不敢不理,忙去将巫瑾唤了起来,跟着石大海回了都督府。 进了都督府前院,巫瑾远远便看见暮青坐在花厅里等他,哪有半分病态? 巫瑾并不意外,他刚入夜时才来过,那时她就没染风寒,何来风寒加重一说? “夤夜请王爷前来,实在过意不去,只因有要事,想求一张药方。”暮青待巫瑾进了花厅,遣退了人后,这才道出实情。她虽不懂医术,但识得药草,巫瑾给她开的那张药方是理气调养的方子。她觉得,巫瑾给她开这方子自是有深意的,或许他已怀疑她的身份,但这张方子是开给她的,与镇痛无关,因此她才要回府求方。 “哦?”巫瑾难得有些兴味,问,“我不是已开了张药方给都督?” “王爷不必切脉便能为下官开出方子来,想必另一张方子也开得出来。” “是何方子?” “镇痛之方。”暮青望向巫瑾,见他温润的笑意不改,不由说的更明白了些,“蛊虫疗伤后的镇痛之方。” 世间镇痛之方有百十种,暮青点明是蛊虫疗伤后的镇痛方子,巫瑾自然不会听不懂了。他坐在花厅里,眸光仍温润谦和,只是渐渐生了凉意。 暮青起身,单膝便跪,沉声道:“他擅动功力,为的是替我报杀父之仇,此事是因我而生,我愿向王爷请罪,还望王爷赐方,我欠王爷一个人情。” 巫瑾是属国质子,大兴之臣对他不能行全礼,暮青此礼已算得上是大礼了。这般大礼,自巫瑾被送入盛京为质后,不曾有人向他行过,他坐在椅子里,看着少年抱拳屈膝,传闻中骂得百官不敢出声,见了太皇太后都不跪的少年,此刻为了一张镇痛的方子,屈膝低头。 院外朔风低号,梨枝飒飒,越发显得花厅里静寂如死。 不知过了多久,暮青面前伸来一手,巫瑾有洁癖,竟将她扶起,道:“我视都督为知己同道,不过是张方子,何需如此?” 暮青退去一旁,不抬头,不说话,巫瑾见此叹了声,自药箱里拿了纸笔出来,一会儿便写成张方子,又取了只玉瓶一起给了暮青。 “瓶中之药晨时服一粒,此方抓药煎服,日服三次。” “谢王爷!”暮青将玉瓶和药方收下,郑重道谢。 “知己难寻,你我之间不需言谢。”巫瑾收了药箱便起身告辞,暮青亲自将他送出了府去。 天色还黑着,打着镇军侯府灯笼的马车明目张胆地行在青石长街上,巫瑾在马车里挑了帘子,望着宵禁后失了绚烂灯火的皇城,低低呢喃如夜里风声,“你终是……比我幸运,能寻得一人如此待你……” * 马车往侯府行去时,暮青已出了都督府往外城去。 因在府里等了巫瑾些时辰,暮青出府时已是五更天,到荣记、走密道、出观音庙、到了城北时,天已蒙蒙亮,城北有些铺子已开,她寻了间药铺进去按方抓了药,便往瑾王府赶去。 一夜奔波,待进了乌竹林到了王府门口时,天色已然大亮了。 月影见暮青真把药提回来了,不由心里一松,目露感激,接过药来便按方去煎。 暮青则带着那只玉瓶到了后园,进了屋,这才到了榻前。 ------题外话------ 端午节快到了,昨天我娘说是小端午,把元宝抓过来给系了百索,表示长这么大头一回听说有小端午。 家里动手包了花生红枣粽,好多年没在北方过端午节,已被南方的肉粽养刁了口味,于是早晨把粽子煎着吃了,我娘看见,表示这种吃法太怪……OTZ,只能感慨我朝地广物丰,习俗差异太大。 正文 第八十四章 细心照料 步惜欢仍睡着,榻前香丝将尽,晨光熹微,照不见窗台三尺明净,华帐半掩,掩不住男子容颜苍白憔悴。 暮青坐到榻边,见乌黑湿透的发丝挡了男子半张容颜,不由伸手帮他拨开,指尖刚触及他的发丝,手腕便忽然被握住!那力道甚大,毫不似虚脱昏睡之人,暮青顿时有腕骨欲折之感,眸中隐生痛色,却不为腕痛。 宫中岁月磨人,怎样的艰难险境才磨练出他的自卫警觉? 少女葱白如玉的手渐生紫红,却望着男子半晌未动,不知望了多久,才低声道:“先服药吧。” 她的声音很低,让人想起竹林里拂过枝梢的清风,他睡梦中听见,眉头舒展,手慢慢松了开。 暮青从怀里拿出玉瓶来,忍着手腕的不适倒出粒药来,巫瑾的药药粒儿都很小,方便重症昏迷的病人服用,不需水送便可服下,她不必将步惜欢扶起来便可将那药送入他口中。 “服药了。” 他睡梦中似乎仍能听出她的声音,听见她的话后便张嘴服了下去。 暮青见步惜欢气息平稳,便到暖阁外的灶房打了盆热水进屋,帮步惜欢将湿透的发丝松松绑好,又拿帕子细细帮他擦了额上和手心里的汗。 月影煎好药后放凉了些才进了屋,一进屋便见暮青坐在榻旁,正试步惜欢的额温,见他来了便吩咐道:“我来喂,你去准备身干爽的衣衫,再备热水,待会儿我帮他擦身更衣。” 月影点头应了,把药放到桌上便出去办事,走到门口想起一事来,回身问:“那个……亵裤也要备?” 暮青正扶步惜欢,听见这话回头,诧异地问:“你家主子平时不穿亵裤?” “……” “或者,他擦身时有不换亵裤的习惯?” “……” 月影像看怪胎一样地看着暮青,他总算知道月杀在她身边待了半年,为何越来越急性子了——她真的有把人逼急的本事!他方才的话,本意是念着她尚未出阁,怕她羞于见男子的那话儿,因此才问她要不要备亵裤,可她想哪儿去了! 月影飞快地唆了眼步惜欢,见他半倚软枕,垂首未醒,这才松了口气。还好主子没醒,不然听见这话,怕是要再内伤一回。 “等着!”月影转身便出了房门,他果然干不了月杀的活儿,日后他还是奉行以前的处事之道好了,主子的事儿和她的事儿,他一概不掺和,吩咐他办的事他便办,再不多嘴了。 月影走后,暖阁里便静了下来,暮青又帮步惜欢调了调姿势,但刚一扶他,她的动作便一顿,抬眼望了步惜欢一眼。男子低垂着头,睡得深沉,暮青望了一会儿,默默端起了药碗。 玉碗温润,药汤清苦,少女执勺轻轻调着药汤,汤声悠悠,令人心生恍惚,好似回到西北的夜里,她大病初愈,他执勺喂药。而今西北的天已远,榻上的人已换…… 药送来时就是温的,暮青却还是调了会儿,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触了触,这才送到了步惜欢唇边。 “喝药了,张嘴。” 仿佛睡梦里还听得见她的话,他微微张嘴,将药吞尽,一滴没洒。 暮青深深望了步惜欢一眼,没说破,又低头去舀碗里的药,明明刚才试过药温,她却像转眼又忘了那温度,不放心地又试了一回才送去了他唇边。 “张嘴。” 她说让他张嘴他便张,让他喝他便喝,这一碗清苦的药喂了二三十口便喂尽了,竟是一滴也没浪费。 暮青扶着步惜欢躺下,起身便出了屋。 后园里有间小灶房,通着两间暖阁,一口锅里煮着热水,一口锅还冷着。暮青便在那锅里添了水,在灶下生了火,从米缸里舀了碗米出来煮粥,她在灶下生了小火,让那锅米慢慢的煮,随后便回了屋里。 她前脚刚回屋,月影后脚便回来了,手里捧着套干净的衣衫。那衣衫虽是中衣,做工却讲究,暮青翻看了一下,见那衣衫有两层,里层是素棉料子,外头是云锦,对着天光细瞧,只见银纹如水雍容华贵,连条亵裤都是这般华贵。 暮青看过后不满意,道:“换了!全都换成素棉料子的。” 素棉的? 月影暗暗挑眉,尽管觉得素棉衣衫乃是盛京城里寻常百姓穿的,主子穿着不够尊贵,但他说奉行隐卫之道便要奉行彻底,坚决不再多嘴,接过便走。 “日后你家主子的中衣全都备素棉的,贴身的衣裳以舒适为上,素棉吸汗透气,加层锦面儿反倒把汗给捂在身上了,尤其你家主子如今病着,汗散不出去,迟早要生病。这等衣衫也就是瞧着华贵,还真不如百姓家穿的素衣。”暮青看见月影挑眉便知他心里不赞同,她向来寡言,最不喜的便是多费口舌,但月影是步惜欢的贴身侍卫,他都这等想法,可见他以前穿的都是这样的衣衫,她这才忍不住说清楚些。 月影回过身来,低头瞧了眼手中捧着的华衣,搞不清楚一件衣裳还有这么多的讲究。他出身穷苦人家,最知道穷苦百姓有多盼着能穿一日华衣,却从不知这素棉还是好料子。主子自幼进宫,宫里给备哪样的衣衫他便穿哪样的,王妃过世得早,他身边又不留女子服侍,哪里会有贴心的人提醒这些穿衣之事? 月影不发一言地走了,走时却看了暮青一眼,目光有些深——她心细起来,倒也挺贴心的。 “衣衫一会儿再换吧,先备热水。”月影刚出屋便听见暮青的声音传来,于是便放下衣衫,又一言不发地打水了。 片刻后,他提了一桶热水一桶冷水,端了只铜盆进来,随后便退了出去。 暮青自己兑水,为步惜欢宽衣擦身。 巫瑾的药见效颇快,暮青为步惜欢宽衣时便见他不再出汗了,男子平卧在榻,衣衫半敞,胸前玉肌生辉,她看了眼他的睡颜,低头去解他的腰带。指尖一勾,玉带松落,那玉带华纹暗隐流光暗动,缓落那一刻似岁月静好,带她回到西北那夜。那夜,她服侍他宽衣解带,今夜亦如是,却利落不再。 他玉肌似珠夺目生辉,细汗若银霜,令人不忍擦拭。 她拧了温热的帕子来轻轻地擦,擦他如画般的眉眼,她想起那祖洲仙山里的上仙;擦他清俊的手臂,她想起仙岛的竹;擦他的胸膛,她想起仙岛下宁静的避风港;擦他的腹,她想起海波暗涌的潮……暖阁里只闻拧帕子的水声和窸窣的擦拭声,他睡着,气息平缓,她在桌前榻旁来回忙碌,神游天外。 当他的腿也被她擦好,她指尖勾住了他亵裤的锦带,刚要扯动,他的手覆来,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在他掌心里一僵,顿时醒过神来,转头看向他时对上了一双深如瀚海的眸。 他的声音都是哑的,“好了……” 她的声音却平静,问:“醒了?” 步惜欢一笑,气虚声浮,“早醒了,你不是知道?” 暮青自然知道,他在她扶他起来喝药时就醒了,应该是她搬动他时醒来的,起初她没发觉,待遣了月影出去拿干爽的衣衫后,她往他背后塞软枕时明显感觉他轻了许多,他毕竟是男子,身高体重的,她头一回扶他起来可不是这重量,她便知道定是他醒了,怕太重她扶不动,自己便用上了力,可他这力道一用,她倒是累不着了,他也露馅儿了。 但见他不想醒,她便也不说破,喂他喝药,帮他擦身,还以为他能忍到何时,这么快便忍不住了。 “醒了便吃些东西吧,我在灶房熬了粥,去瞧瞧。”暮青拉过锦被来为步惜欢盖上,便要起身。 “青青。”他唤了她一声,手不松开,这力道比她刚近榻看他时被他握那一下子小太多,却似海深比石沉。 “有话待你吃些东西有了气力再说。”她明明能挣脱,却没有动,只如此道。 他不说话,只望着她,那般深深的凝望,许久才缓缓松了她的手,声音哑沉,脸上却带着一贯的笑意,“好。” 暮青看了眼步惜欢那虚弱的笑,转身出去了。 粥煮好了,只是还烫着,暮青盛了碗出来放在一旁待凉,顺手在厨房里寻了两样温和的冬菜下锅炒了,待菜炒好了,粥也温了。 再回屋时,暮青端着一方托盘,一碗白粥,两碟素菜,粥菜冒着腾腾热气,模糊了她的容颜。她没穿女裙,但面具摘了,那般从门口缓缓走到榻前的模样让他有些发怔。 “好香。”步惜欢望着那粥菜笑道。 暮青把木桶和铜盆都搬去了外屋,将桌子清理好,粥菜放上去,见月影还没回来,便从衣架上拿了件外袍来。他昨日傍晚才睡,此前调息了三日,气力已然耗尽,今日若她未搬动他,只怕他要睡上几日,此时醒了,自然还虚弱着。暮青扶着步惜欢起身,帮他暂且将外袍穿上,拿了软枕来让他倚好,这才把清粥小菜端了过来。 菜夹到粥里,她坐在榻旁,一如西北那夜。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心悦卿兮 清粥香浓,小菜如翠,少女捧着玉碗儿,执勺慢调,容颜半低,窗外晨光明净,岁月如此静好。 她舀了勺粥,如同喂药那般低头轻抿了口,这才递给他。他半倚在榻,华袍松拢,明颜玉肌,定定望着她手中的粥碗,那虚弱的笑容让人心里莫名一揪。 暮青见他不喝,默默将粥勺收了回来,在碗里重新调了勺温热的递了过去,好似他在西北照顾她时那般。 步惜欢却没像暮青那时一般,非要自己来,她喂,他便喝。清粥小菜宫里也有,却从来没有这样的味道,他从前在王府时也没有尝过,并非没尝过比这精细香浓的,而是没尝过这般柴香浓郁令人回味的,百姓人家所说的家常味道,大抵便是这滋味了吧? 他喝得慢,哪怕病着,用膳时也有股子雍容矜贵的风华,一碗粥喝了好一阵子,待那玉碗见了底儿,他满足地笑叹:“好香。” “香也只能中午再喝了。”暮青道,步惜欢刚醒,脾胃虚,一碗足够了。 她端着那碗便出了暖阁,身后男子望着她的背影,眸中隐见光华。 中午…… 她中午还会在这儿。 暮青只出去了片刻,回来时还端着那玉碗,碗里盛着温水,坐到榻边又一勺一勺地喂步惜欢喝了些水。待他喝好,她又要起身去放碗时,他的手覆来,按住了她的手。 “好了,歇会儿吧。”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浮弱,不比用膳前好多少,正因如此,她坐在榻前没动,只是看向他。 男子定凝着她,眸中含着复杂的神色,温柔溺人,却忐忑踌躇,小心翼翼。在她面前,他从来如此忐忑,小心呵护,期许等待,但终究是错了一步,那夜她绝然离去,那背影刻在他心里,蚀骨诛心,几成心魔。他以为她此生都怪了他,再难求一心,终生相伴。未曾想她能寻来,榻前照料,悉心周到。 “青青。”他摩挲着她的手,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不知从何开口,“你……” “为何瞒着我?”暮青倒先问出了口,她指的是他不能擅动心法,动之必受然自伤的事。 自他醒来,她的态度一直很平和,此话问出口时,声音倒有些沉。 “你说呢?”他问。 暮青顿时无话,她不知道,如果他问她罪犯的心理,她会说个清楚明白,若问她他的心思,她便怎么也猜不出,一想心里便一团乱麻。她从未想过,对她来说有比罪案更难解的谜。 步惜欢笑了笑,就知她不懂,若懂那就不是她了。她是这世上最聪慧的女子,也是这世上最笨的女子,可他偏偏爱她的笨,爱那一颗风霜不催的赤子之心。 他望着她,眸深似海,笑里有些苦楚,叹而满足,“心悦卿兮,心为卿兮……你可懂?” 暮青不出声,男子的眼神却似撞进她心里,忽然便觉得被他握着的手似要烧烫起来。 “我知你不懂,儿女情长之事,你从来不懂。我亦知你心如璞玉,不懂儿女情长,却最念旧重情,是而有些事不愿你知道。你心悦我,我心悦你,此谓两情相悦,感激之情要之何用?青青,我亦有我的骄傲,不愿用感激困住一个女子,你可懂?” 暮青望着步惜欢,虽不出声,捧着玉碗的手却忽的收紧。 步惜欢抚着她的手指,心里微苦,他曾想着,若有一日她愿与他相伴,定要她是因他,而非无谓的感激。可如今莫说感激,她不恨他,肯来榻前照顾他一早,他便已经甚是欢喜了。 “青青,你爹的事,我……” “我不怪你。”不待步惜欢说完,暮青便道。 步惜欢一怔,想起那夜她绝然离去的背影,不由晃神儿。 暮青起身走去桌前将玉碗放了,随后行去了窗边。 如今已是正月末的日子,盛京的雪渐渐少了,窗未开,晨光落在窗台,少女的背影在窗前显出一道孤凉的轮廓,步惜欢半倚在榻,看不见那轮廓,却听得见她的声音。 “我该怪我自己。”她的声音向来如林间清风,此时听来却别有几分低沉,“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那些事吗?” 步惜欢当初下旨追查柳妃案,不过是做給世人看,以表明柳妃非他所杀,凶手查不查得到对他来说根本无妨,即便查到了,他与元家之争也绝非一个柳妃案就能定乾坤胜负的,而爹和这件案子里的所有人都成了这一场皇权之争的牺牲品。 断案是她所长,她怎能不知如果步惜欢当初没有下旨追查柳妃的死因,爹就不会死?她怎能不知他筹谋布置多年,在江南尤其是汴州势力渐成,有心救一人定然有办法? 可是,她从未正视过这些事。 起初她以为是他下旨将爹灭口,所以她自荐入宫,可见到他后,从他的神情里,她知道他不是她要找的那个真凶。那时,她满腔愤怒,一心寻那真凶,这些事对她来说都没有那真凶重要。后来,她从军西北,一心奔着盛京,越来越不愿多想这些事。偶尔想起,她总告诉自己说,待寻得真凶再说,没想到那夜在长春院被他一语说破。 “要追寻真凶报仇雪恨的人是我,我竟需要你先说破这些事。我不能原谅自己,对不起我爹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暮青闭上眼,步惜欢这些年太难,那时爹与他非亲非故,爹亦不是他的心腹,以他所处的境地,自然不愿多费心神。但她没有他的这些理由,逃避就是她的错。 那夜,他一语戳破此事,她无地自容,匆匆离去,闭门三日,才知从她逃避那日起,她便输了心。 她已做不到公正,有何理由责怪他人? 暖阁里极静,半晌,步惜欢起身欲下榻来,暮青听见声响,忙回到榻前扶住他。 “何需如此苦着自己?”步惜欢看着暮青,他该欢喜的,可他宁愿她怪他,“原以为你有多聪明,如今看来倒是个傻的。世事怨天怨人易,责己醒己难,何不择易事而行?” 他记得当初她开棺验尸,林中煮骨,他曾对她说过,人生行事当择上风向,可她从来不懂得寻捷径而走,偏要逆风而行,手里有刀先诛己,非要自己无愧才肯诛人! 傻! 恨别人不比恨自己容易?世间有多少人都是如此做的,她怎么就做不得? “何需事事都要像断案那般,审个清楚明白,对几分错几分,一分不可糊涂?”步惜欢声浮气弱,却句句斥责,但眸底含着的却是怜惜痛意。 他原以为他懂她,今日才知他不够懂她。他原以为一个女子有那天下无冤的理想已是难得,今日才知她把自己也算在了天下人里,容不得自己有错。她的心如山涧清泉,清澈照人,干净得不见尘垢。 “青青,你真的不怪我?”他再次问。 “不怪。”她的心都已偏着他了,还如何怪?她有多偏着他,就有多怪自己。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何事?” “日后你我之间不可藏事,你需做事时多说一句,让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我苦乐同担。” 暮青怔怔看着步惜欢,沉默了。 “你待人再寡言疏离,待我都不可如此,此番之事,我以为你怪我,心中受了百般的苦,而你怪自己,亦受了百般的苦。我们不可再如此,如同你爹的事,你有愧,我亦有愧,人已故去补偿无用,但你我可同担着这份愧疚,若有来世,一同去偿。”步惜欢抬手理了理暮青鬓边稍显散乱的发丝,眉宇间凝着的深沉似海般包容。 暮青望进男子的眸里,心似被海浪拍着,眼都被海浪打湿,有些酸涩。她低下头去,半晌,缓缓点头。 她太过坚忍,少有软弱之时,这一刻让他心软,忍不住将她往前一带,让她枕上他的心口,故作轻松道:“好,那便说定了,你日后若忘了,我可要罚你。” 暮青一听,忽的起来,问:“罚?” 她不喜欢这个字眼。 “嗯,难道不该?” “我认为伴侣之间该相互尊重,不该用罚这个字。” 他为她话里的伴侣二字眼神一亮,却没说破,反而笑问:“那我问你,国法重还是家法重?” “自然是国法重。” “那国法有云,犯罪当判,犯错当罚。你方才已许诺日后不可对我藏心事,若是食言,算不算错?” “算。” “那依国法,当不当罚?” “当。” 步惜欢笑看暮青,暮青再无异议,她总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就是哪里不太对,可是又挑不出错来。步惜欢低头笑了声,一扫方才的沉重,心生愉悦。 她看重法理,拿国法跟她辩,她当然辩无可辩。 暮青看着步惜欢笑得愉悦就觉得不顺眼,不由道:“你还是睡觉吧!” 这话说完,想起答应过他凡事要多说一句,这才又道:“你本来就没歇好,早晨被我吵醒的,还是再歇会儿吧。” 步惜欢抬头,笑意温柔,她马上就把他的话记在心上了,他本该欢喜,这会儿却又有些遗憾了。若是她忘了该多好,他就有理由罚她了。她若受罚,不知该是怎样的模样…… 正想着,听暮青道:“你睡你的,我接着帮你擦身子,方才没擦完。” 步惜欢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方才没擦完的地儿是…… “月影怎么还没回来?”暮青起身便往屋外走,想瞧瞧月影回来了没。他出去有一阵儿了,准备一套干净的素棉衣衫,这差事很难办? 步惜欢随着她的背影便看向屋外,月影早就回来了,一直避着没进屋罢了。她吩咐月影备衣衫时,他已醒了,自然知道她找月影为的是拿衣衫进屋,服侍他擦身更衣。可想起方才她为他擦身时,他那痛苦难熬的滋味儿以及她还想着继续为他擦的那地儿,他抬手便要示意月影莫要现身。 但身子虚弱,步惜欢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暮青推开门时,月影便站在门口了。 暮青接过衣衫,翻看了下,见料子干爽柔软,亵裤也在,这才捧进屋里,转身时道:“你的办事效率跟月杀差远了。” 速度太慢! 月影心口中箭,气极瞪向暮青的背影,却瞧见步惜欢在榻上看了他一眼,目光凉薄。 月影顿时一惊,他做错何事了? 这衣衫是暮姑娘要的,他寻来后见暮姑娘端着米粥进屋便知主子醒了,没有主子命令,他自然不敢进去送衣打扰,于是寻隐密处避了起来,让暮姑娘在榻前侍候粥菜汤水,与主子叙话长谈。方才听见暮姑娘要衣衫,而主子又没有特别的指示,所以他便现了身。 这……哪里做得不合主子心意了? 月影没想明白,暮青的吩咐已传来,“水凉了,打热水来。” 月影这回先望了步惜欢一眼,一看他那眼神,他便没动。 “嗯?”暮青回身看了月影一眼,见月影立得笔直如山,她转身便自己去提放在外屋的木桶——无妨,支使不动,她可以自己劳动。 她刚提起那沉重的木桶来,步惜欢便叹了一声,看了月影一眼。月影耳朵尖,进屋便帮暮青提了两只木桶出去,片刻后便又打好了一桶热水一桶冷水,提进屋时暮青已将铜盆里的水倒了。 月影默默将房门关上,暮青不由分说帮步惜欢宽了外袍,锦被拉去一边,勾住他的裤带便要解。 步惜欢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唤道:“青青!” 暮青挑眉,看懂了步惜欢的神色,问:“害羞?” 步惜欢咳了一声,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缓了几口气,笑道:“我总觉得背上不甚清爽,帮我擦擦背吧。” “好。”暮青一口应下,步惜欢闻言松了口气,却听她道,“那先把亵裤解了吧,我帮你把前身擦好再擦后背。” “……” “别啰嗦了,早些擦好,你早些歇着。”暮青说罢勾着步惜欢的亵裤带子抽了抽。 步惜欢死死压着她的手,不知是羞还是恼,苍白的脸色渐渐如暖玉生辉,连压着她的手指尖儿都生了粉红。 暮青总算明白他是真的害羞了,不由松了力道,问:“你是怕待会儿擦拭时有反应会尴尬?” 步惜欢没接话,但他的神情已然是承认了。 “可我认为,没有反应你才应该尴尬。”暮青说罢又扯了扯那裤带。 步惜欢听了,脸上的颜色如同开了十里桃花,从未这般好看过。 也正是这愣神儿的工夫,他忽觉一凉,那一刻,什么深沉难测喜怒不露的帝王心术都压不住眸底惊涛骇浪般的震惊。 他尚在震惊,暮青已道:“还挺好看。” “……” “我说肤色。” “……” 步惜欢抬臂遮眸,双肩微颤,瞧着是在笑,那笑里却似乎有更复杂激烈的情绪。他听见她走到桌边,在铜盆里捞出帕子拧干的水声,那水声哗啦啦的,刺激着他的耳力,像有什么敲在心口,呼吸竟有些不畅。 紧张,他这辈子竟也能品一回这般滋味。 当听见她走回来时,他抬臂抵住额头,嘴角牵起抹笑来,那笑已见惯常的懒散,眸光却朦胧如水,哑声笑问:“哦?你还见过肤色不同的?” 他知道她定是验尸时见过,问这话一是想逼迫自己想些别的,二是想与她调笑几句,别只有他一人紧张,显得雏儿似的。 “见过,验尸的时候。”暮青果然如此道,“黑的紫的,粉的白的,还有烂的。” 烂的! 步惜欢忽然无话可接,他不说话,暮青自然也不说话,气氛静下来后便是温柔细心的折磨。 暮青看了眼步惜欢,见他缓缓合眸,看似懒得再理她,那意态却似要春睡不起,情态半敛,越发衬得明肌如暖玉,分外动人。暮青微微低头,掩了眸底浅淡的笑意。 她执意帮他擦身,原是因他疗伤三日未沐浴更衣,身子汗湿,不擦身他会睡不舒服。但刚才见他执意不肯,她反倒生出些故意来。那晚他来都督府,偷偷藏在帐子里,还不是不由分说便看了她?今儿合该看回来才公平些。 这心思甚是幼稚,她不懂她怎会有这般恶劣的玩心,她验过的尸体数不胜数,什么相貌的男尸没看过? 但…… 暮青看着掌中飞燕化龙,眉头跳了跳,窗外明光洒落榻前,少女半低头,耳珠微粉。 怎么会这么不同? 暮青心思如燕,转眼便不知飞去哪儿了,但不管有何心思,她手上都不曾疏忽怠慢过,各处都细细擦过后,拉过锦被给步惜欢盖上,端着铜盆出去倒水去了。回来后,她又帮他擦了背穿了衣衫,这才放了帐子。 帐子一放,暮青便转身又去忙,榻前的松木香燃尽了,她吩咐月影来点上,燃香的事儿她不懂。月影来时,见暮青正端着铜盆往外走,里头放着那身汗湿的衣袍,便猜出她是要拿去洗。 主子的衣裳穿过一回便扔,从来不洗。 月影想如此说,但秉着三不管的态度,他什么也没说,任由暮青去了。 暖阁里清苦的松木香袅袅燃起,帐中男子未眠,唇边噙着抹柔和笑意,听见月影要走,笑容才淡了些,问:“药是巫瑾给她的?” * 暮青洗晒好衣衫回来后,以为步惜欢会已经睡了,却见帐已拢,步惜欢倚着软枕,远远看向他,目光深邃如渊。 “你怎不睡?” “若我不问,你打算一生都不说?” 暮青挑眉时,步惜欢已疼惜地开了口,“脚可痛?我瞧瞧。” 暮青这才知道步惜欢应是知道了昨夜她昨夜求药的事,忙道:“不疼,以前我陪爹去村中验尸时常走山路,江南多雨时官道上都走不动马车,我们常徒步而行,走一日也是常有的,习惯了。” “我瞧瞧。”他坚持。 都督府里,她屈膝求药,外城内城一夜三趟,徒步五个时辰为他求一镇痛之方……这些事,若是月影没有回禀,以她的性子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他。如今他问了,她还一副轻描淡写之态。就算是西北军的精兵徒步五个时辰,脚上也能磨出水泡来,他不信她不痛,只恨他醒来时见她在侧,欢喜太过,竟没瞧出来她的腿脚有何不便。 “去了趟西北,别的没学会,身上痛牙咬碎了都不说的本事倒是学得全!”步惜欢轻斥道,恼的却是自己。 “彼此彼此,陛下受了内伤,微臣也没瞧出来。”暮青不冷不热地反将一军。 步惜欢还真的被她将得没了话。 屋里一阵儿沉默,外头月影敲开了门。 步惜欢淡淡看向他,月影知道规矩,没有要事,他不会敲门。 “启禀主子,月杀急奏,有人急寻都督!”月影进屋便在门口跪地道。 “何人?”不待步惜欢开口,暮青便问。 “来人拿了件东西来。”月影说话间便从怀里将一物拿出,远远一呈,那物件锋锐的寒光却晃得暮青眼神一亮! 解剖刀! 相府别院诗会那日,湖底藏尸一案死了个姓郑的郎中,暮青曾去城外庄子上寻到了郑家人,寻求开棺验尸,临走前将一把解剖刀给了郑家人,并嘱咐说,如果他们同意开棺,可拿着这把解剖刀到外城望山楼,找望山楼的掌柜。 此后郑家人便没了消息,结了西北军抚恤银两案后,暮青本想着再去问问郑家人的意思,没想到元修自戕,救了元修,步惜欢又带着她去长春院杀安鹤,如今步惜欢又受里内伤,这一来二去,竟是耽误了有半个月。 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郑家人送了解剖刀来。 暮青从月影手上取了解剖刀便回身对步惜欢道:“离那两件案子的结案日子只剩不足两个月了,我回府看看。” 说完她便急忙要走,走到门口想起与步惜欢的约定,又回身放缓了语气道:“你好好歇息,我夜里再来。” “不准来!”昨晚走了一夜,今晚不歇着,还想着胡折腾! 步惜欢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时,暮青早已走远了,月影得了吩咐,忙出去备马车,上午城门开着,马车舒服,脚程又快。 待月影把事办妥,送走了暮青,回来暖阁时,听步惜欢道:“再备辆马车,朕换处地方歇着。” “是,主子要歇去何处?” “都督府!” ------题外话------ 这段总算过了,昨天加今天哒,一起了。晚上接着码,攒着明天哒~ …… 昨天进群团购的小伙伴好多,谢谢姑娘们支持仵作的实体书! 团购截止到月底,要进群的小伙伴加群:271433991,敲门砖:团购!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山中开棺 暮青回到都督府时,望山楼的掌柜正在花厅等着,说郑家人还在望山楼里候着。暮青马上便吩咐人备马车,备验尸工具,并去盛京府衙请了公文,点了月杀和刘黑子便出了城。 到了望山楼门口,暮青下了马车,见掌柜进去领出来一个青年人,那人穿着身灰布长衫,刚见了礼,暮青便问:“你是郑家长子?” 那青年人一愣,问:“都督怎知?” 暮青淡道:“身上有药味儿,左手食指第一指节有勒茧,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的指尖微黄。勒茧是常年称药所致,指尖微黄是抓药所致。郑家家道中落,长子是行脚郎中,没有银钱养药童,只能自己背着药箱行走于附近村庄,为人诊病,开方抓药,寒暑不误。因此,你的脸颊和耳朵上有冻疮,左肩微低。你今日没背药箱,但你平时定是习惯用左肩背药箱。” 暮青语如连珠,青年人懵愣地张着嘴,还没回过神来,便听暮青道:“上车,带路!” 他呐呐点头,刚迈脚,便听后头有人喜道:“都督!” 暮青刚要上马车,回头一瞧,见崔远面含喜色的从望山楼里出来,身后跟着五个少年,皆穿着素衣长衫,一看便知是寒门子弟。 “都督刚来,怎就要走?”崔远住进都督府后,奉暮青之命结交寒门子弟,他便日日来望山楼,今儿还是头一遭见暮青过来。 “赶着出城查案。”暮青从马车上又跳了下来,问,“他们是你的友人?” “是!”崔远面带兴奋,回身一一引荐,“这位是良州贺晨,永州柳泽,渝州朱子明、朱子正兄弟,皆是江北人士。这位是江南人士,岭南萧文林。” 暮青从五名少年身上一一看过,目光在萧文林身上顿了顿,岭南人士……那地儿靠近南图国了。 “我赶着出城办案,三日后是春日宴,都督府人少,诸位若不嫌弃,不妨到都督府小坐。”暮青对五人道。 那五个少年望着暮青,面上皆有钦佩之色,听闻此言更是露出喜色,崔远激动得脸都红了,先声道谢。 暮青淡淡颔首,转身便上了马车。 刘黑子打着马车帘子,瞄了她一眼,脸上写满了不解——都督啥时候会与人寒暄,还有那兴致在府里办春日宴了? 暮青神色不露,坐进车里后,郑家人便坐到车辕上,刘黑子驾着马车便出了城去。 * 郑郎中葬在城外三十里的麦山上,马车到了山脚下时已是晌午。 那青年人的确是郑家长子,名叫郑当归,领着暮青便上了半山腰。 郑郎中的坟前围满了人,除了郑家人还有族里的老人和村中的村民。 村民们踮着脚伸着脖子,见郑当归领着一名少年正往半山腰上来,少年一身白袍,山风猎猎,束发飞扬,如泼出道墨去,染了漫山黄草团团皑雪。 待到了近前,郑当归侧身一让,村民们哗的一声。 谁也没想到,远远瞧着气势那般杀伐凌厉的少年,容貌竟如此平常,但年纪的确是轻,实难想象才十七岁便已上过西北战场,披甲还朝受封三品! “老朽携郑家族人见过都督。”老族长忙带着郑家人行礼,王氏一家住的那村子的村长也忙带着村民磕头行礼。 “免礼!开棺验尸多有惊扰,还望族公勿怪。”正月暮青扶了那老族长起来,回头看了眼刘黑子。 大兴百姓重阴司后事,发了案子,少有开棺验尸的,但也并非全然没有。若案情特殊,仵作亦可剖尸或开棺,但其一要苦主同意,其二要有官府下发的公文并备案,其三要在公开场合下进行,其四要祭祀以慰在天之灵。 刘黑子将盛京府的公文交给那老族长,族里的书生接过来高声念了,村民边听边瞅着刘黑子,不知朝中三品大官儿,怎会找个瘸子当下人。待那公文念罢,老族长颤颤巍巍地把公文收进怀里,恭恭敬敬地把暮青请到了郑郎中的坟前。 郑郎中的遗孀王氏领着长媳长孙和二房一家披麻戴孝跪在坟前,一如新丧般在坟前哭着烧纸钱,郑当归从妻子手中接过孝服也跪了下来。族长主持祭祀仪式,当众念了祭词,暮青到坟前上了香撒了银宝纸钱,族人们一一进香祭祀,足足耗了半个时辰,这才听族长高喊一声:“开坟——” 王氏和两个儿媳的哭声忽然大了起来,凄凄惶惶,王氏见两个族中壮年提着锄头来,哭着便想去阻止,郑家老二忙拦了她,悄声道:“娘,您忘了前些天的事儿?这事儿要不查清,那凶徒再来……” 王氏一听便惊惶地止了哭声,眼睁睁看着两个族中壮年将锄头交给族公,族公在坟头上念念叨叨地刨了一锄头,随后便交给了两个壮年,那两个壮年便抡着锄头开始刨坟。 暮青听见郑家老二的话,目光忽沉,问道:“你们家中进了凶徒?” 郑家人一直没有派人去望山楼,今日忽然就去了,她正奇怪,原来是家了进了凶徒? 郑家老二闻言,忙道:“正是!” “何时之事?” “五日前夜里!” “详细说来!” “就是、就是……那日夜里约莫三更,小的一家正睡着,一个黑衣蒙面的凶徒忽然就闯进了家中,手里提着刀,说、说……说我爹当年知道得太多了,他定然将那些事说给了我们听,所以要杀人灭口。幸亏有几个军爷在村子里,听见声响进屋来将那凶徒打跑了!” 正因此事,郑家才商量着开棺,但开棺乃是大事,需禀告族公,族里又是商议又是定祭祀的章程,一来一去便耗去了四五日,今天才派郑当归去盛京城里找到了望山楼掌柜,拿着信物到都督府传了信儿。 暮青听罢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凶徒真是如此跟你说的?” 郑家老二点头如捣蒜:“正是,小的不敢欺瞒都督!听闻都督断案如神,还请都督为小的一家做主,我爹死的冤枉!” 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坟堆便刨平了,刨坟的两个青壮年常干农活,手脚利索,冻土也刨得不慢,不久就见了棺材面儿。暮青没有再说话,只看着那两人继续清理,那些被请来见证开棺的村民们皆伸着头望着那棺材,又惧又好奇。 待棺旁的土也扒了出来,两名青壮年过来跟族长回禀,族长看了眼哭着的王氏,叹了一声,扬声道:“起棺——” 郑郎中当年下葬时,家里还在盛京城里开着药铺,有些家财,棺材用的木料甚好,盛京地处江北,雨水不如江南多,棺木烂得慢,人下葬了十几年,棺材只是四周烂了些,坟土堆的高的中间还好好的。 四个青壮年下了坟去,郑家的两个儿子下坟扶着棺头和棺尾,山风吹着漫天纸钱,妇人哭声呜咽,汉子们齐声喝着,咬牙将棺木抬起推送到了坟坑上头。 “起钉——”族公又喊道。 棺盖上的铆钉有的已松,有的棺盖两侧烂了已经露了出来,郑家的两个儿子起了铆钉,随后将钉锤丢到了地上。 “开棺——”族公的声音已哑,这一声却喊得甚长,山风送着此音远去,传了半山,伴着郑家妇孺的哭声,听得人心口发堵。 郑家两个儿子抬着棺木头尾,由人帮忙齐力一抬,只听咔的一声,未见棺中情形,先闻到一股子腐臭气。那臭气被山风一吹,村民们皆背过身去掩住口鼻。 “把孩子抱走!”暮青道。 王氏等人上山时将家里的两个小孙子也带了出来,听见暮青的话才反应了过来,两个儿媳忙护着孩子避去了上风向,坟地旁边的人这时也都纷纷散了开。 暮青大步到了棺旁,这时棺盖已经搬开,郑家人红着眼转开脸不忍看棺中情形,那几个帮忙刨土开棺的青壮年却都是胆大之人,但瞥了眼棺中,皆退后几步,不敢再看。 郑郎中当年是在井里泡烂了才捞上来的,下葬时因肉已泡得软烂,一动就掉,家里连寿衣都没法给他换,只在他身上盖上了衣冠,并以一些古玩珠翠压着。如今古玩珠翠还在,尸体上的肉早就烂光了,衣袍发了黑,烂得只剩下几缕绣图盖在尸体上。一些珠翠滚在棺边,伴着密密麻麻的虫蛹,黑乎乎的,闻着臭气熏陶,看着令人作呕。 暮青穿上外袍,戴了口罩和手套,提了验尸的工具箱来。那工具箱是她在拼湖底捞出来的那具尸体时,元修的亲兵从义庄仵作那里拿来的,她派人去义庄说了一声,这工具箱就留在了身边。 她拿出镊子来,众目睽睽之下半个身子都俯进棺材里,也不怕臭,捏着那几缕还没烂尽的衣袍便将那些碎布提了出来,之后,一副完整的男尸骨架横陈在她眼前。 她大略看了一眼,从棺材里捧出骨盆来看了看,又拿出根腿骨一样的骨头瞧了几眼,放回去后看向郑当归,问:“你爹死时二十八岁上下,身长有五尺四寸?” 郑当归没敢看棺中,但听后呐呐点头,“正是!” 那时他年纪虽小,但爹的年纪身长却记得清楚。 暮青点了点头,道:“人是被掐死的。” 正文 第八十七章 第六根手指 月杀在暮青身后,这连他都看出来了——郑郎中的颈骨是碎的。 “死者的颈椎粉碎性骨折,舌骨纵向断成四块,判断为双向挤压力所致,即被人捏断的!能将人的颈椎骨捏成粉碎性骨折,凶手的指力非常大,或是内力深厚。”暮青说罢,转身问月杀道,“以你对江湖上各门派的了解,哪些门派能做到此事?” “高手都能。”月杀凉凉的道,“我也能。” 这女人太不懂江湖内力了。 “但你杀人时会把人的脖子捏碎吗?”无关乎懂不懂,这是常识问题。 “捏断就能死,谁会捏碎?徒费力气!这凶手定是个二流杀手。”月杀不屑道,一流的杀手都懂得如何精准地杀人,不会白费一分气力。 “那就是了。”暮青道,有的人是一流的杀手,但未必是一流的断案高手,“据此可以推断,凶手把死者的脖子捏碎,可能有三种情况。一是他身手二流,力道把握不精准;二是他杀人时出现了突发情况,紧张之下力道失了准头儿;三是他天生力大,习惯捏碎人的脖子。” 月杀一听,没好气地道:“你不觉得这样推断,范围太广了?” “这是基础案情分析,任何深入的推理都是基于基础案情的。”暮青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没人插得上话,也没人敢插话。村民们听得忘了棺材里的那股腐臭味儿,郑家族人旁的没听懂,只懂了一事——这凶手不好查! “捡骨!”这时,暮青看了眼棺中,忽然道。 刘黑子一听,捡起锄头便将坟土摊平,整出块平整的泥地来,回头从验尸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幅白布来铺了上去。 暮青俯身将头骨便捧了出来,郑郎中死前簪着银簪,银簪已黑,冠布已腐,几缕未腐尽的头发随山风飘扬着,那人头托在少年手中,黑洞无神的双眼盯着人,王氏见了啊的一声两眼一翻就晕死了过去。她的两个儿媳也吓得不轻,只是顾着怀里还有孩子,才强忍着没晕过去。郑当归扶住王氏,急忙为她把脉,郑家的老族公也由人扶住,直抚胸口。 坟头儿附近静悄悄的,村民们既怕又好奇,许多人拿眼角瞥着棺中,见暮青一根一块地将死人骨头往外捡,捡出来便顺道摆好,一会儿的工夫地上便摆好了半副人骨——尸体的头、胸、左臂,左手还没有捡出来。 郑郎中的双手是握着的,尸体腐烂后,腕骨、掌骨和指骨就都堆成了一团。暮青那些手骨捧出来,放到白布上便开始拼,她拼骨的速度向来快,这回却越拼越慢,拼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那些手骨看起来石子儿似的,村民们以为暮青拼不出来了,月杀却知不可能,问道:“怎么?” “你的好奇心比以前旺盛了。”暮青瞅着那堆没拼出来的手骨,头也没抬,但还是道,“指骨的数量不对!” 不对? 暮青抬手便开始摆那些指骨,她双手齐动,眨眼间一只左手就拼了出来。 见着皆惊! 还、还真不对?! 只见那只左手的四根手指都拼了出来,唯缺小指,而旁边放着的指骨却有六根!暮青将那六根指骨拼成了两根小指,并排摆好,抬头看向郑当归,问:“你爹左手生有骈指?” 郑当归惊愣得难以开口,只知摇头。 老族公道:“回禀都督,我们郑氏族里,古来就没有骈指之人。” 村长口齿结巴道:“会、会不会是……那只手的?” 月杀闻言冷冷看了那村长一眼,暮青乃三品武将,那村长本就惧于官威斗胆猜测,被月杀一看便哆嗦一颤,忙道:“小、小佬儿胡、胡猜的,将军莫怪!” 真是胡猜! 月杀瞥了眼棺中,他虽不懂验尸,但一想就知这多出来的小指不会属于郑郎中的右手,他道:“郑郎中是平民百姓,凶手杀他极易,一击就捏碎了他的喉咙,杀他很明显是为了灭口。既非逼供,亦无仇怨,一般不会死前斩去他的手指,故意折磨于他。那么他的右小指怎会好好的跑到左手里去?” 暮青闻言挑了挑眉,没有吝啬赞美,“这便是推理,你还算有些天赋。” 谁要这种天赋! 月杀不屑,要不是他收到传信,主子搬进了都督府养伤,想着这女人早些查完案子回城,他才懒得多嘴帮她查案!他是杀手,杀人多痛快?查案推测来推测去的,就她推测案情这工夫,让他杀人,他不知能杀多少! 他惯来是这种江湖思想,暮青习惯了,说话间便从棺中将尸体的右臂拿了出来,片刻工夫便拼好了。果然如月杀的推测,郑郎中的右手完好,并不缺小指。 “现在看来已经很清楚了,这第六根手指是另外一个人的。”暮青道,她声音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听者头皮发麻,“那井里,还有一具尸体!” 山风呼号,山腰坟开,地上躺着半具尸骨,棺材里亦躺着半具尸骨,少年抓着那多出来的一根小指起身,道:“走!去当年那口井里看看!” * 郑郎中当年被抛尸的井在外城北一处偏僻巷子的民宅院子里,城北住的多是百姓,稍微与内城沾着亲的都住在城东和城南,城北只有瑾王府算得上显赫,原本王府是要建在城东的,但巫瑾喜静,又常义诊,便上奏大兴朝廷,将王府建在了城北,王府方圆三里种了乌竹,寻常时候百姓都不去王府打扰他。 郑郎中被抛尸的那口井也在城北,却与瑾王府离得远,那片老宅是城北百姓聚居之处,因街巷偏僻,住的都是穷苦百姓。案发前半年那民屋就没人住了,屋主是个孤老妇人,病死后屋子便空了,她远房的两个侄子都想占这老宅,事后便去盛京府衙递状子打官司,这桩家事还没判,两家便各带着妻小住进了院子的东西屋,本是想霸着不走,后来便闻见院子里总有股子臭味儿,原先还以为是死了老鼠,后来这味儿越发大了起来,那日到井中打水,总算闻出了是井水发臭,于是忙请官府的人来瞧。 盛京府衙的官差耍懒打诨,没瞧见井里有尸,闻见臭味而不理,反把那两家人给责骂了一通,险以谎报之罪拉去府衙打板子,直到十日后井里浮出了尸体的头脸来,盛京府衙这才来人将尸体捞了上来。 尸体最终虽被郑家人给认了回去,但案子没破,那两家人又因吃喝了几日井中之水,吐得厉害不敢再住,这屋子便又荒废了。后来,连这宅子左右的邻居都嫌晦气搬走了,这条巷子便就这么荒废了下来。 暮青听说街巷后面一排三间屋子都荒废了时,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按她的推测,那口井里应该还有一具尸体! 她问过郑家人,当年因郑家药铺在外城颇有名气,郑郎中的死是传遍了盛京城的,但那之后郑家人并未听说井里又捞出了尸体,那么那具尸体很有可能还在井里! “你确定?”月杀在井旁问,身后跟着郑当归,而刘黑子已去盛京府衙报信,差人来井里起尸。 月杀抬头看了眼天色,他们决定回城时,暮青先在半山腰上将尸骨都捡了出来,郑家备了口新棺和新寿衣,新棺早就抬上了山,暮青亲手将尸骨复位到新棺里,郑家人盖衣盖棺,上钉下棺,重新起了坟洒了纸钱,一番祭祀比开棺还要耗费时辰,等他们从麦山上下来,乘了马车回城,又到了这城北寻到了当年抛尸的那口水井,眼看就要傍晚了。 月杀开始发愁,一会儿盛京府衙的人来了,起尸验尸,这女人要何时才能回都督府陪主子? 暮青一门心思瞧着井里,没留意月杀的神色,只道:“你想想,死者有什么可能手里会握着一根小指?难道会是凶手的?凶手显然身手很高,没有可能会被郑郎中斩断一根小指。那日,郑郎中只是被请去给那勒丹贵族补牙齿的,回来的途中被灭口抛尸,这期间他的手里可能会握着一根活人的小指吗?很大的可能是那日被抛尸井中的是两具尸体!” “什么?” 暮青语出惊人,月杀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他们一起被抛进去,井中狭窄,相互勾到了手指。死者被捞出来时已呈巨人观,皮肉组织开始自溶,而另一具尸体的腐烂程度与他相当,在官府起尸时,那根小指就被死者给带了出来。” 这个推测很大胆,月杀一时难以置信,刚要问,刘黑子便带着盛京府衙的人来了。 盛京府尹郑广齐也来了,身后跟着一班衙役捕快。他本不想来,暮青上午派人去府衙要开棺验尸的公文时,他本该跟着一同出城去麦山上查案,但半个月前在刑曹大堂里那剖尸取心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他一听说暮青要开棺验尸,实在是不想凑到跟前儿去,于是便借口公务繁忙,给了张公文便躲开了。但没想到刚才她的亲兵来报,说当年那井里还有具尸体,他一听,只觉头皮都炸了,这案子终归是相爷下令要办的,他总不好一直躲着,前些日子他女儿青然夜里被抬去侯府,惹了侯爷不快,他正忐忑不安,不好再对相爷要查的案子不闻不问,于是只得来了。 ------题外话------ 今天为了揭女神扇面儿,乃们真是拼了,评论区各种小号刷评出没…… 这个怎么揭,我也不太清楚,看见群里的文晴姑娘发了方法,就当一下搬运工好了,“直接揭了,再来客户端签到,然后可以再揭一次,最后,去评论区留个言后,再去揭一次,总共可以三次。小号因为手机签到过了不能再签,所以除去这个,可以接两次。每天重复以上动作,持续到24号。” …… 端午活动玩儿得这么HIGH,求团购HIGH起来! 群号:271433991 敲门砖:团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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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能?”月杀冷笑一声,一把将刘黑子拎了过来,道,“下水给他们瞧瞧!” “好嘞!”刘黑子眼神黑亮亮的,对暮青道,“都督,俺下井!” 少年笑得腼腆,手脚却利索,说话间便解了外袍,顺手把中衣的袖子裤腿都挽了起来。 “能行吗?”暮青问。 “行!俺从小就在汴河边儿上的渔船上长大,最识水性,都督放心!”刘黑子拍胸脯保证。 “井里有腐尸枯叶,井水不洁,你需闭着眼摸尸,可办得到?” “办得到!” “好!”暮青点头,回身道,“寻根麻绳来!” 盛京府衙的捕快们这才醒过神来,麻绳好找,那捕头出了院去,片刻工夫便从巷子口的一户人家里要来了一捆麻绳,回来后听暮青的吩咐将麻绳一头儿绑到井轱辘上,一头儿拴在了刘黑子身上。 井水冬暖夏凉,暮青不怕刘黑子下水会觉得冷,他这些日子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日日天不亮就光着膀子在大雪天儿里摔摔打打。这少年在青州山里瘸了腿,在西北军营里当过伙头兵,他太需要一展身手的机会,哪怕是小小的捞尸的机会。所以,今日这机会她无论如何都会给他,但也要顾及他的安全。 “井深而窄,与河里地形大为不同,你很难在井里施展得开,因此不可大意,性命为重,我还想看着你日后衣锦还乡。”暮青平日里从不说这般感性的话,但她怕刘黑子为了证明自己逞能行事,人命当前,一句话若能让他有所顾忌也是好的。 刘黑子闻言一愣,随即低了低头,抬头时迎着夕阳咧嘴一笑,神色如常,眼圈泛红,没心没肺笑道:“都督放心吧!俺还想留着命保护都督呢!” 暮青心生暖意,面色却淡,点了点头,便看着刘黑子跳上了井沿儿,少年只穿着中衣,露出的手脚肤色黝黑,精瘦刚健,噗通一声便跳进了井里。 水花不大,水声却惊心,捕快们望着井里,屏息静观。 月杀在井旁暗瞪了暮青一眼,没见她在主子面前说句温柔话儿,对别人倒是能说得出口! 暮青盯着那井轱辘,见其已转到了头儿,刘黑子应已到了井底,但井面上只能看见麻绳晃动,全不知井底情形。暮青命人在井旁点了香,傍晚院中起了寒风,香燃得快,每燃一寸,暮青便往井下看一眼,待燃过三寸,还不见刘黑子上来,暮青便沉声道:“拉绳子!” 盛京府衙的捕头一听,忙到了井轱辘旁要摇那绳子,但刚抬手,便见井里一个大水花冒了出来,刘黑子湿淋淋的脑袋探了出来,冲上头一笑。 那捕头吓得啊的一声,以为见了水鬼。 暮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往井里问道:“如何?” 刘黑子嘿嘿一笑,不说话,只把手一举,提出只布包来。他赤着上身,那布包正是他的中衣,那衣服里鼓鼓囊囊的,东西不少!不用人往上拉,他便攀着湿滑的井壁猴子似的窜了上来。 暮青将布包接到手中,打开一看,里头除了头骨还有骨盆以及胳膊腿的长骨,另有些肋骨和脊椎骨。骨头不全,显然是刘黑子捡着大块的先包了起来。 “都督,井底是有具死尸,水里太黑了,啥也瞧不见,俺摸了一阵儿,估摸着是被用麻绳和石头绑在一起沉在井底的,俺先把大块的骨头捡上来了,还有些小的,再下去捞捞。” “小心些!”暮青将那些人骨放去院中空地上,将那衣衫结成的布包又递给了刘黑子,刘黑子扒着井沿儿的手一松,噗通一声便又入了水。 井下三四丈深,独自一人和一具死尸待在一起,还要捡骨捞尸,此事非常人的胆量能为,盛京府衙的人谁也没想到刘黑子有这等胆量,原先见他跛脚还有些瞧不起,这等腿脚不利索的人在盛京大户人家里连个三等小厮都不配,哪成想有这等胆量?他的口音听着虽然有些乱七八糟,但应该是江南人氏,盛京冬寒,大冷的天儿敢下水,这底子可比盛京府衙和五城巡捕司的人都好! 刘黑子年少,乡音易改,在西北军营里待了些日子,又跟石大海在一起久了,有时说话常蹦出句江北音来,但也正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他来来回回下井了四五趟,最后一次上来,布包里全是井底的泥沙石子儿,零星夹杂着几根指骨,大块的尸骨都已捡了上来。 他还要再下水,暮青道:“行了,上来吧。” “井底可能还有……” “天要黑了,上来吧。”暮青打断刘黑子,剩下的零星小骨明日再捞,大块的尸骨都已打捞出井,凶手不会半夜派人到井下去捞几根指骨或是趾骨的。 刘黑子这才听命窜了上来,暮青解了身上的风袍就递给了他,那风袍不是步惜欢送她的紫貂大氅,那大氅那夜她落在了长春院里,步惜欢收走了,尚未给她,她今日出来披着军中发的武将风袍,但此举还是让月杀眼神儿一跳,刘黑子受宠若惊,少年额头上还贴着片枯叶,看起来傻愣愣的。 暮青懒得理这些男人的心思,她把风袍往刘黑子怀里一塞便道:“府里人少,你若染了风寒,人手更不够了。” 说罢便验看尸骨去了。 刘黑子穿好衣袍后,天色已黑,暮青仍蹲在地上捧着只骨盆摸来摸去,那缓柔的手势看得盛京府尹郑广齐难以直视,咳了一声道:“都督,天色已黑,这验尸之事……” “把尸骨带回都督府!”暮青起身,抱起那只骨盆,边摸边走了。 刘黑子把尸骨抱去马车里,问道:“都督,城门关了,俺去给那郑当归寻间客栈住?” 暮青这才想起郑当归还没走,于是道:“带回都督府,住客房,夜里看着他,莫让他随意走动。” 眼下是查案的要紧时期,让郑家人住客栈,她不放心。 这事儿安排罢了,暮青便又低头验看尸骨去了。马车缓缓行驶了起来,巷子里的灯火走马灯似地透进马车里,暮青抱着尸骨坐着,熹微的灯光从她脸上掠过,忽明忽暗。 盛京城里仍在宵禁,都督府的马车因奉相令查案,大摇大摆地便叫开了内城的城门。过城门时,那守门的小将非要检查车马,暮青在马车里听见,默默放下那块骨盆,把头骨抱在了手里,那小将打着灯笼进来一瞧,“娘呀”地叫了声,连手里的灯笼都扔了,慌忙便放了人。 月杀坐在车辕上瞥了眼帘后,不知暮青何时变得这般恶趣味了。 马车驶过内城的城门,暮青瞥了眼城门处。她今天到城外开棺验尸,此事大概盛京城里都知道了,既然如此,今夜要去外城看步惜欢就不必步行走密道了,大可以乘着马车大摇大摆地出城,那守门的小将被她吓过这回,今夜见她再出城,必不敢多问。 到了都督府,月杀刚下了马车便听暮青道:“你们先回府,我去趟侯府。” 月杀倏地回身,目光恨不得刺穿车帘子。 这时,都督府的门从里头打开,石大海道:“都督回来了?大将军等您半天了!” 元修? ------题外话------ 今天各种小号出没,各种为了揭签真是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强大的战斗力!多谢妞们的努力,早晨还不到一半,刚刚就揭完了,多谢大家的热情战斗力! 听说凌晨就出高考成绩了,祝高考的妞儿们都能查到满意的成绩! 正文 第八十九章 触不得的界线 元修午后便来了,歇在都督府的东厢房。 暮青进院时见门开着,元修立在门口。灯已掌,静夜深沉,浮光蔼蔼,夜风拂过廊前,男子衣袂如墨,眸光如墨,遥遥望着她,似要将那数日不见的身影刻在眼里常记心头。 元修清瘦了些,眉宇也略显深沉,暮青走到跟前儿道:“我还以为你不仅能来串门子,还能牛到在花厅等我,原来知道找暖和地儿。” 元修失笑,眉宇间顿时深沉淡去,添了疏朗,“我哪儿敢?怕你日后不让我来了。” 暮青见他还会玩笑,神色便松了松,边说边往屋里走,“你知道就好。” 元修跟着暮青进来,见她坐到桌边,眉眼间有些疲态,记忆中她只在地宫里的那几日露出过疲态,他不由眉头深锁,问:“你的风寒好些了吗?” 一查案她就如此积极,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 “我的风寒好像没有你的伤重。” “我的伤已不碍事了,你不是已经瞧见了?不过是赵良义他们紧张罢了。”元修知道暮青不喜元家人,于是便没有提家里,其实这些日子是娘拘着他,日日来榻前陪着,生怕他出府。 她这三四日称病不朝,他起初以为是谎称,为的是查剩下那两件案子,但都督府里一直不见动静,他正生疑,今早便得知她昨夜风寒加重,四更天派人来侯府请了巫瑾去,他不由心生懊恼,忧心如焚地便来了,哪知她竟出城查案去了。 “我的风寒也没事了,你不是已经瞧见了?”暮青说话间倒了杯热水便喝,这一日在马车里她只吃了些杨氏准备的点心,水囊里的水早凉了,还是这热水喝着舒服。 元修不傻,看得出暮青脸上虽有疲态却无病态,那风寒说不定真如他所猜测那般,不过是谎称。若是谎称,那她一夜请巫瑾过府两趟又是为了何事? 元修疑惑,本想问,见暮青连喝了三杯水,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换了别的,“你出城验尸,这一日可用饭了?” “吃了些点心。” “只有点心?”元修眉头皱得死紧,转身就走,“我去叫人准备!” “他们会准备的。”暮青道,杨氏知道她这一日在路上没东西吃,趁着刘黑子去盛京府衙要公文的时辰备了些烙饼点心,连水囊都拿手炉暖着塞进了马车的锦垫下,她如此心细,知道她回了府,怎会不准备饭菜?估计这会儿已热上了,待会儿就送来了。 暮青看着元修急匆匆的样子,淡道:“你养伤,静心为上。” 元修回身,见暮青神色虽淡,话里却有关切之意,不由心里一暖,笑道:“我如今赋闲,心已够静了。” 他的帅印已经交还给圣上,如今在侯府赋闲养伤,哪还有再闲过他的? “我看你可不闲。”暮青不提元修心静不静的事,他帅印虽还,却仍是那心系边关家国的男儿,又生在元家,如何能心静?但他正养伤,这些扰他清净的话她便不说了,她另有一事要说,“郑家的事可是你派人做的?” 元修一愣。 暮青一看他的神情就心里有数了,道:“那幕后凶手心思缜密城府极深,郑郎中都死了十几年了,证据线索都不易查,要从他身上查到当年的事很难,那凶手当年不杀他的家眷,为何此时要杀?新的案子所留下的线索要比年代久远的案子新的多,凶手傻了才会在咱们缺线索时往咱们面前送。再说,那凶徒进了郑家不杀人,提着刀絮絮叨叨的说杀人理由,我没见过有这么傻的杀手。” 这事儿显然是有人故意恐吓郑家人,目的就是让他们同意开棺验尸。 而有此动机帮她做此事的,不是步惜欢就是元修。 如果是步惜欢的手笔,月杀应该知道,但今天他就在郑郎中的坟前,她问郑当归话时观察过月杀的神色,他的反应不像是知道此事的,那么此事就只可能是元修的手笔了,他派去暗中保护郑家人的亲兵都是精兵,那夜跟那凶手交了手竟还让人毫发无伤地跑了,也甚是可疑。 “何事都瞒不住你。”元修一笑,雪貂衣襟衬得眉宇似落了清雪,爽朗。 她为了救他,耽误了不少查案的时日,那郑家人迟迟不肯来,他便寻人吓了吓他们。 “你今日开棺,可验出线索来了?” “当年那捞出郑郎中的井里还有具尸体。” 这话元修不惊讶,他这半日虽在都督府里,但派人出去查了此事,早就有了回禀。 “明日验尸?” “嗯,那尸体有些意思。”暮青的话有些意味深长,不待元修问便说道,“明天我在府里验骨,你让巫瑾来一趟。” 元修微怔,却未多言,虽知暮青这些日子与巫瑾走得有些近,但也知道她的性子冷淡,想必她叫巫瑾来是为了验尸之事,昨日夤夜请巫瑾来,应该也是为了查案之事。 她的心里除了替父报仇便只能装得下案子了。 “我也来。”元修道。 暮青没阻止他,元修在西北洒脱惯了,回到盛京他心里本就不痛快,再把他拘束在府里,他反倒会心情憋闷,不利于养伤,“你来可以,但需遵医嘱,巫瑾说让你何时去歇息,你便何时歇息,若是不肯,日后就别来都督府了。” 元修原以为暮青不会同意他来,听闻这话甚是惊喜,心里的憋闷一扫而空,连眉宇都疏朗了起来,好似又见西北高阔的晴空。他痛快一笑,抬手便去拍暮青的肩膀,“还是你最好说话!” 暮青冷冷盯住他的手,这毛病还没改? 元修讪讪一笑,将手收了回来。他总是忘不了在西北和她在一起的时日,有时与她独处,他总觉得她还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孤僻的少年,觉得他们之间不曾隔着男女之别,亦不曾隔着家事恩怨。她还是他的兵,还叫他一声大将军。 自懂了对她的心,他总想接近她,却始终触不得她的界线。方才他不过是想试一试,但结果还是如此…… 男子微微低头,笑里生了落寞。 “宽衣。”暮青这时忽道。 少女声音清澈,听在男子耳中却如炸雷,元修抬头,气息微屏,一时失声。 “我看看你的伤口愈合得如何。”暮青道。她今晚回来想去侯府就是为了这两件事,一是问问郑家进了凶徒之事,二是看看他的伤口愈合情况。自他醒来,她只去看望过他一次,那时他刚醒,伤口还新鲜,如今过了些日子,也该看看愈合得如何了,她还惦记着那白獭丝能否真被皮肤吸收的事儿。 暮青盯着元修心口,盯得他不自在地低下头,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却迟迟不见动作。 他曾在她面前宽衣解带过,那时脱得痛快,此时却觉得双臂如有千斤重,抬了几回也抬不起来。 暮青皱眉道:“当初在地宫谁说我婆婆妈妈的?” 元修语塞,气不打一处来,她记性可真好!说了她一回,记这么久! 被她一气,他心底的羞涩之意顿散,三两下便宽了玉带墨袍,他连中衫都脱得痛快,往地上一掷,如掷弃物,耳根却微微发红。 暮青见元修宽好了衣衫,这才起身走到他身后,为他解绷带。元修双手据膝,脊背挺直,目不斜视,身子却绷得僵。男子的背不同于步惜欢的,不见暖玉琼肌,却见寸肌寸力精悍无匹。 暮青从元修背后解了绷带,双手从他腋下穿过,一层层地解开,她不曾碰到他,他却能感觉得到身后少女半俯着身子,双手环着他,近在咫尺。他也曾有过与她近在咫尺的机会,却都不曾如今夜般令他紧绷,那被她缝住的一颗心似要跳出来,连他呼吸都觉得疼痛。 他竟不知那绷带何时从心口揭了去,直到她转到他身前,他才猛地醒过神来。 少女俯低身子瞅着他心口,他心口一道两寸缝伤,针脚细密整齐,这些日子他常在换绷带时看着那伤发怔。她查案事忙,不能日日来侯府探望他,这心口的缝痕却日日伴着他,仿佛她时时都在。 男子僵着身子不敢低头,望不见少女清澈的眸,却感受得到她喷在他心口浅浅的呼吸。她呼气如羽,搔着他的心,刚刚的疼痛里又生了层奇痒,痛痒难耐。他想这痛痒快些结束,却又盼它永留心里。 他忽然便想起在地宫圆殿里初见她容颜的那日,他那时抱着她,因太过震惊险些将她丢出去。而如今,他却想将她狠狠拥在怀里,永不让她远离。 这念头一生便似在他心底种了心魔,他的拳松开,忽然便张臂欲拥! 院外忽闻脚步声来,元修倏地放下手来,没多久便听见有人到了门口,敲了两声房门,在门口问道:“都督,饭菜备好了,可需送进屋来?” 杨氏送饭菜来了。 “送进来吧。”清音起,暮青已离远。 杨氏推门进屋,手里提着只食盒,摆饭菜时见元修赤着上身坐在桌后,墨袍玉带散落在地,绷带放在桌上,一瞧便知是在诊伤。杨氏听说过暮青曾为元修剖心取刀,她也有好奇之心,却谨守着下人的本分,未敢多窥,只是摆碗筷时眼尾的余光瞥见元修低着头,从脸到脖子红得不似人色。 “哟!”杨氏一惊,抬头问,“侯爷莫非染了风寒?” “咳!”元修应景儿地咳了声,道声无事便起身速速穿衣,那麻利劲儿比在军中穿衣都快。 “辛苦了,下去吧。”暮青道。 杨氏应是退下,出门前还古怪地瞧了元修一眼。 门关上,元修已将衣袍穿好,暮青瞥了眼地上的绷带,道:“绷带还没绑。” 元修飞快道:“不必了,回去还得换。” 暮青看了元修一会儿,他的心思她早已知道,该说的都已说了,他是世间最优秀的儿郎,有他的尊严与骄傲,因此她不想再多言。 元修养伤的时日尚短,白獭丝却已开始与他的肌肤血肉相融,看来此丝果真如巫瑾所言,乃世间至宝。 这丝究竟是何来头? 暮青心里想着白獭丝的事,饭吃得心不在焉,元修想着方才的事,也心不在焉,他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手从他腋下穿过,一层一层地解开他的绷带,感觉到她呼气如羽,吐在他心口…… 那痛痒难耐之感又生了出来,冬末春初的夜里,他竟觉得热。 元修呼地一声便站了起来,起身便往外走,暮青转头看向他,听他道:“快到服汤药的时辰了,我先回府,明日再来。” 说罢,他便匆匆走了。 暮青没往心里去,继续吃饭了。 用过晚饭后她便回了后院阁楼,月杀门神似的立在门口,目光恨不得将她戳个洞,却一言不发。 暮青见了挑了挑眉——这不符合月杀的一贯风格。 他向来不喜她和元修走得近,今夜她与元修一起吃饭,月杀知道了此事,没道理不挤兑她几句。他一句话也不说,只用眼神表达愤怒是为何? 她想这些不过是出于职业习惯,哪怕生活里一丁点儿的不同寻常,她都习惯推敲明白原因。这疑惑只是在脑中一掠的工夫,暮青已走到了廊下。刚要迈步到廊上,她忽然脚下一顿,想到什么似的倏地抬头望向二楼的窗子,随后疾步上了楼去。 ------题外话------ 实体书的当当售价已出! 当当网6。9折出售,售价38元。 进了团购群的妞儿们可以付款了,如需加购可在群里私戳风云。 团购月底结束,还想加群的妞儿,群号:271433991 想要自己去当当购书的妞儿们,7月1号可以下单。 正文 第九十章 无耻风范 楼上点着灯烛,窗台几枝六瓣寒梅,榻里一人执书半卧。 听见她蹬蹬蹬的上楼声,榻上之人淡淡抬眼,懒声斥道:“跑什么,也不嫌脚疼!身后有人撵你?” 那脚步声顿歇,停了好一阵儿,再听见时声音已轻,听着有些蹑手蹑脚,但暮青上来时却面色如常,远远便问:“哪个郎中说你的身子能挪地儿?” 步惜欢垂眸看书,凉凉道:“你的腿脚也不见得能出城,还不是到处跑了一天。” “跑了一天的是马,我是坐在马车里的人。” “马驮你上山了?” “……” 暮青不接话了,不是无话可接,只是觉得辩这些事甚为幼稚,辩了一句已经不像是她的智商会做的事了,再辩下去明早就傻到不能验骨查案了。 她在榻旁坐下,先掠了眼男子的前额,见他额间无汗,这才暗舒一口气,目光一转,瞧见了他手上执着的书。远远看时,她以为是书,到了近处才看出那书上落着的是她的字——那是她的手札。 她看书有写手札的习惯,写的多是心得,亦或是与验尸办案有关的灵感。她在古水县家中时,曾写了满满一书架的法医理论,纠察仵作验尸古法之错处,提写可行之法,想着的是若有一日被他人所阅,兴许世间会少些冤案。当初她离家时未带那些手札,前些时日读医书时想起还有许多没写,便寻了本子接着写了。 步惜欢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才写了半本的手札。 他偷偷摸摸挪到了她的都督府里养伤,还翻了她的书架,阅了她的手札。 暮青不视手札为私物,她本就存着传世的心思,谁看都好,只是不愿步惜欢看,准确地说是不想他此时看——他此时该养伤! 她抬手便要把手札拿回来,步惜欢似有所感,在她手到之前便将那手札放到了枕旁,抬眼看向了她。男子的眸里波澜不兴,半边华帐遮着烛光,目光有些深幽,喜怒难测,只听着声音是淡的,问:“晚膳用得可好?” 暮青一听,不答反问:“你可用晚膳了?” 她这蹩脚的转移话题的模样让他有些失笑,笑意到了唇边,那意味却看起来有些气恼。 暮青见了便站起身来,“我去传膳!” 步惜欢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这回是真有些恼了,“刚上来,就不能歇歇?真当自己的腿脚是铁打的,不知疼?” “你这几日都要在此养伤?”暮青没管腿脚的事,只问道。步惜欢伤得重,说话声音还很虚浮,他这般样子定是不能回宫的,他既然在瑾王府疗伤了三日,今日又来了都督府,想必宫里已经安排好了,她只问问他要在此住几日。 “且住些日子,好些了再回宫。”步惜欢果然如此道。 “那你等等,我去去就来。”暮青说完便下了楼去。 她留了月杀守在阁楼外,将杨氏、韩其初、石大海和刘黑子都叫进了书房,道:“这几日,圣上微服出宫,会歇在都督府,你等需严守此事,不可泄露出去。此为将令,若有口风不严者,军法处置!可听清了?” 步惜欢在都督府里住着,府里的人再少,此事怕也瞒不住。杨氏心细,而步惜欢要养伤,饭食需用清淡的,阁楼外需煎药,里头需熏松木香,这些事儿无论如何也瞒不住杨氏的。若是只告诉杨氏此事,不如将他们都叫到一起明说了,免得日后得知此事,以为她瞒着他们,心生芥蒂。 四人颇感意外,圣上微服出宫,居然歇在都督府,刘黑子和石大海虽不熟政事,也觉得出暮青深得步惜欢的宠信了。韩其初对此却不意外,西北军抚恤银两一案,暮青已得罪了元相国,且她回朝这些日子以来,多半朝臣都被她得罪过,那些朝臣多是元党,她既然与元家势不两立,自然便是心存从龙之意。 暮青发了将令,四人自知此事关系重大,于是齐声领命。 暮青又对韩其初道:“三日后是二月初三春日宴,我邀了崔远结交的一些寒门子弟到府上小聚,到时有劳先生多帮衬着。” “此事阿远回府后已与在下说过了,都督事忙,春日宴就交给在下准备好了。”韩其初答此话时,心中一动,看了暮青一眼。莫非……圣上微服出宫歇在都督府,为的是暗中瞧瞧这些学子? “那就有劳先生了。”暮青说罢便遣了韩其初和石大海出去,只留下了杨氏和刘黑子,她从身上拿出张方子来递给刘黑子,“此方是昨夜瑾王开给我调理身子的,你明日一早便去抓几副回来煎上吧。” 步惜欢这几日要服汤药,总要煎些别的药才能瞒过去。 “是!俺明儿一早就去办!”刘黑子接过药方便退了出去。 “圣上今夜过来,派人传了信儿说还没用膳,你再去准备些,就备些清粥小菜好了。还有,我这几日调理身子,也想吃些清淡的,莫做口味太重的。”暮青又吩咐了杨氏。 “是,奴婢知道了。” “你去厨房顺道熬碗姜汤,黑子傍晚下过井,也给石大海送碗过去,他夜里守门,让他们都驱驱寒气。” “是,奴婢这就去。”杨氏笑着领命,都督看着清冷寡言的,其实待下人最好。 “东厢屋里的炭盆继续燃着吧,我夜里去东厢睡。”既然府里的人知道步惜欢要来,那她就不能宿在阁楼了,免得真让人以为她好男风。 “是。” 杨氏一一领命,退下后,暮青在书房里坐了会儿,想着再无事可安排了,这才回了阁楼。 暮青回去时,步惜欢仍在看那本手札,屋里摆开了屏风,屏风后不仅沐浴的水打好了,连衣袍、帕子、香胰、膏露都备妥了。暮青看了那浴桶一眼,坐到榻旁便解步惜欢的衣带,步惜欢气得一笑,撂了手札,握着她的手腕便顺势将她往榻上一带!暮青扑到步惜欢身上,心里一惊,生怕压着他,忙就势一翻。步惜欢也由着她,等她翻了个身后,才发现自己已在暖榻里侧。 步惜欢揽住她的腰身,那笑不知是气还是别有意味,“早晨擦过了,还想擦?” 暮青不承认她是好奇,想再看看那飞燕在掌中化龙之景,义正言辞道:“擦一擦身上舒服,睡得好些。” 步惜欢十分赞同此话,“嗯,颇有道理。既如此,为夫也帮娘子擦擦身,夜里睡得安稳些,可好?” 他嘴里问着,手上却不容相拒,只是没解她的衣带,而是帮她脱了武靴。 男子弯着腰低着头,指尖力道轻柔,不知是怕伤着她还是气力虚浮。暮青将腿脚一缩,坐起身来道:“我自己来。” 步惜欢仿佛没听见,握着她脚踝的掌力紧了些,暮青想挣脱,又怕伤着他,只好不动,任由步惜欢为她脱了靴子。靴子一脱,男子握住她脚踝的手便一将,眸底生出疼惜之意。 只见少女洁白的袜底已染了血色,显然是昨夜为他求药磨出了水泡,今日又走了山路,那水泡便生生被磨成了血泡,如今已经破了。 “忍着些。”男子声音低沉,话虽如此说,手上动作却轻柔至极。 暮青两只脚底的水泡都破了,揭开时虽有些疼,但那疼与在她从军西北时剔肉疗伤之痛实难相较,因此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白袜便已揭了下来。 她虽不似江南女子那般婉约,一双玉足却如江上银月,掌中一握,暖如白玉。他曾在西北时瞧见过一回,那时喜爱,却怕将她逼得太紧而不敢多触,今夜捧着,那殷红却刺着他的心,烧疼难言。 步惜欢转身下榻,暮青见了忙拦他,“你正养伤……” “养伤又不是废了,走几步路碍什么事。”步惜欢声淡意沉,拿了铜盆到浴桶里打了温水端回榻旁,将帕子打湿拧干,握住暮青的脚踝将她的玉足轻轻托起来,缓缓地擦拭、热敷,将她足底磨出的血泡擦拭干净了之后,便从枕下摸出瓶药膏来。 那药膏微黄,擦在脚上有股清凉之感,疼痛顿时舒缓了不少,暮青瞅着那药膏,刚想问是何药,步惜欢便端着盆子去把水换了,又端了盆温水回来,盆中换了新帕。 暮青心中一动,刚明白步惜欢想做何事,他的手便来到了她的腰间。这回换她心中一紧,下意识去按他的手,他的手指却极灵巧,一勾一绕,巧劲儿一施,她的腰带便松落了。 “药已擦,别入水了,我帮你擦擦身子。”步惜欢眸底总算多了些笑意,但那笑意在暮青看来实属不怀好意。 “一会儿杨氏要来送饭菜,你认为你合适帮我擦身吗?”暮青试图跟步惜欢讲道理。 “月杀在门口,你当他死了?” 此理讲不通,她换个道理再讲,“你今日没少折腾,该歇息了,我自己来便好了。” 哪知有人就是不讲理,看着在笑,却实难说话,“嗯,既是没少折腾,那便不差再折腾一回。” 暮青:“……” 她无语的工夫,他手指一勾,便连她的中衣也解了,她中衣里头穿着神甲,神甲里头还裹着束胸带,他才解了两件,她安全得紧,才不怕被他看了身子,于是坐起身来便要下榻。步惜欢竟由着她去,并未拦她,待她挪到榻边想要下地时,他从身后拥住了她,抬手一剥,便将她的外袍和中衣一起宽了下来。 暮青回头,刚要说话,步惜欢便先声夺人,诱哄道:“青青,让我省些气力,可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累已极,轻柔耐心地替她解着神甲,她在前头儿气得反驳,“你不替我擦身便可以省下好多气力。” “为夫只想省下与娘子追逐的气力,好留着看娘子的身子。” 男子直白的情话让暮青脑中一片空白,待她回过神来,身上已只剩束胸带与亵裤。 她不由回头问:“那我是否该自己宽衣,好让你把这些气力也省了,待会儿瞧得仔细些?” 他笑声低沉,好似夜风,呵在她耳畔,痒在她心里,“不必,为娘子宽衣乃是情趣,为夫甚为欢喜。” “……” 他厚脸皮的无耻风范她见识过多回,每回他出言相戏,她都觉得他是情场老手,可今晨她为他擦身,他又羞涩躲闪如少年。这人真是……反差得有趣。 少女坐在男子身前,由着他一层一层地为她解着束胸带,脸儿微低,唇边那淡淡的弧度不曾被他看见,亦不曾停留太久。那最后一层束胸带从她身上滑落时,她还是生了紧张,下意识地便从榻旁拽过衣袍将身前春色遮了。 男子也不急,从身后缓缓扶着她躺下,随后坐在榻旁从铜盆里捞出帕子来拧干,先揭了她的面具,用那温热的帕子轻轻擦过她的眉眼脸庞,再擦过她的玉颈香肩,随后顺着往下,寸寸摩挲。 她闭起眼来,如同她为他擦身那时。 “可舒服?”他声如夜风,笑意低沉。 遇见他之前,他的心愿是天下江山,遇见他之后,他的心愿是教会她儿女情长。如今,儿女情长她已开始懂得,他却想她懂得更多,譬如那些羞涩闪躲,期盼忍耐,寸寸销魂。 帐帘半拢,湿帕如火,待那春色暗现,只见雪堆莲影,凝脂暗香。步惜欢一叹,常言道,两两巫峰最断肠,此言不虚! 他叹着,她已睁开了眼,眸光朦胧,脸颊生粉,声音里尽力提着清明,却掩饰不住的气短,问道:“你擦完了没?” 他悠悠笑了起来,学着她勾上她的亵裤带子,“还没呢。” 她顿时按住他的手,他不肯放,揪着那带子,两人生生拔了几回河,他看见她的耳珠迅速由粉变红,再也躺不住,扯了衣袍过来便披上便逃下了榻去。 他在榻旁坐着笑得愉悦,却未拦她——不敢拦。 他百日内不可动用内力,定力越发差得压不住,若拦了她,今夜便要出事了。他不想匆匆忙忙要了她,总要这天下大定,要她凤冠霞帔,百抬凤辇,过那永定门,上那龙凤阶,册立、奉迎、合卺、祭神,庙见、朝见、颁诏、筵宴,要这四海天下见证,要她堂堂正正成为他的发妻。 屋里水声低起,少女避在屏风后,折缝儿处用褂子搭了,速速擦了身子,从屏风后转出来时,她的脸颊耳珠还是粉的,神色却已如此。 他将她拉回榻上,放了帐帘儿,对外头淡道:“传膳吧。” 这声音虽不高,月杀在阁楼下却听见了,一会儿便将杨氏送到小厨房里热着的饭菜端了上来。 ------题外话------ 妞儿们,仵作实体今天已经正式在当当预售了!现在可以下单预订了。 咱们的实体书书名没改,当当搜索就搜一品仵作就可以啦。 另:当初我推过好友的实体书《好久不见,秦先生》,承诺仵作出版后,送出五套书。因此有买过的妞儿,请微博私信我,晒书,我好抽奖送书!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小欢子 待月杀退下后,步惜欢才将帐帘收了,让暮青下了榻去。 杨氏备的晚膳颇为丰富,暮青吩咐了她要清淡的,她却除了清粥外,还备了素炒四碟,蒸糕四碟,清汤一碗。步惜欢身子虚,吃不下这么多饭菜,暮青便拨了两样性温的小菜,端着清粥到了榻前,如同早晨那般亲手喂他用膳。 “你不用些?”他问。 “我吃过了。”她答,舀了勺清粥送去他唇边时才瞧见他眸中笑意有些深,这才想起今夜与元修一起用饭的事儿,不由道,“我又不知你在。” 他正养伤,若是知道他在,她怎会不告诉他一声,让他等到这么晚了才用膳? 他却似乎对这话不满意,问道:“你若知道呢?” 她把那勺清粥喂他喝进去,道:“知道就派人告诉你一声,不用等我了。” 这话说完,果见男子眸光深沉,似匿着风浪。 “我视元修为战友,陪战友用一顿晚饭,我认为很正常。”暮青就事论事道。 步惜欢却挑了挑眉,正常?大兴女子里大抵只有她觉得夜里陪除了父兄夫君之外的男子吃饭正常。 “青青,你待事待人的一些想法与闺阁女子大有不同,且你验尸断案之时用词颇为生僻,那察言观色之法亦非我朝之学,你曾说过这些是师承英国的威廉教授,那英国……是西海尽处的异人国?”步惜欢望着暮青,目光带着探究,他一直想问此事。 “算是吧。”暮青模棱两可道。 步惜欢的目光深了些,又问:“那异人国与大兴远隔万里,无船可达,那西洋人是如何飘洋远至的,你又是如何遇上他的?” 他曾派人到古水县查过她的身世,她一出生娘亲便故去了,她跟着爹长大,三岁随父出入义庄,除了出城查案就没有离开过古水县。而古水县离汴河城仅百里,如若有西洋人现身,事情定然会传到汴河行宫,古水知县亦会上奏朝廷,可不但朝廷没有接到奏报,此事连一点儿风声也没有。 暮青舀了勺清粥送到步惜欢唇边,一时没出声。她若说她留过洋,他必然要问她是如何到西海尽头去的;她若说她是异世的一缕幽魂,莫说他信不信,她都无法解释其中因由。 她不说,他便等着,一勺一勺地喝着她喂来嘴边的粥,待粥喝了半碗,她总算开了口,“步惜欢,此事……我从未与人说过,也不知如何解释,你正养伤,听了大抵要睡不着,我认为休息比听故事更重要。” 听了睡不着? 步惜欢懒洋洋地笑问:“鬼故事?” 暮青一愣,似真似假道:“嗯。” 还真沾边儿了。 步惜欢果然觉得她在玩笑,笑着往软枕里一倚,瞧着她道:“我还真没听过鬼故事,说来听听。” “从前有个人,死后化魂,再世为人,却还记得前世之事,那人就是我。”暮青说话向来简洁,前世今生,在她口中不过几句话。其实,她不是不想回忆以前,找人倾诉,只是这等怪力乱神之事,他若听了必然将信将疑,这一晚哪还睡得着? “前世?”步惜欢笑看暮青,果真将信将疑,此事若是别人跟他说,他必是不信的,但正因说的人是她,他才有些将信将疑。以她的性子,应是不会开这等玩笑的,但她偶尔也会有些恶趣味,比如那恋尸癖的事儿,因此他还真推敲不出她话里的真假。 “步惜欢。”暮青将米粥放下,神色认真,“此事说来话长,你即便想听,我今夜不会说的,除非你先把伤养好。” 步惜欢闻言,试着商量,“伤养好了需百日呢。” 暮青坚决不被他那笑吟吟的目光打动,“百日就百日!” 步惜欢一叹,虽心有遗憾,却甚是欢喜——她总归是担心他的身子,而非想要瞒着他。 “好,依你。只是,有一事我可不想等百日。”他忽然道。 “何事?” “我想听你唤一回我的名。”他笑,眉宇间生着缱绻之色,煞是耐看。 暮青一怔,“我不是一直都唤你的名?” 步惜欢笑看着她,“所以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那名儿。” 暮青心里清楚,只是有些唤不出口,她继续喂他喝粥,过了会儿,问:“你可有表字?” 表字,即为表德之字。男子成人后,按古礼便不可直呼其名,需由父辈师长赐一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凡人相敬而呼,必称其表德之字,即表字。 “没有。”步惜欢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乃昏君,无德可表。” 暮青调着米粥,听闻此言看了他一眼,却被那漫不经心的笑刺了心。 “你不是昏君。”她一字一句道。 “唯有你懂我。”他笑着抚上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问,“可想听故事?” “嗯。”暮青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专注着喂粥之事,步惜欢笑了笑,先把那碗粥都喝了,又捧了她端来的水,这才缓缓开口。 “我入宫早,父王懦弱不顶事儿,先帝又大行了,因此无人主持表字之事。我成人时,只有太傅上奏提出过要替天子表字,朝中商议此事那日夜里,我在宫中用膳,一个布菜的宫女偷偷在酒里下了虎狼之药。我发觉后,当场便将那酒灌与她喝了,人一个时辰便死了,刚死永寿里便来了人,太皇太后责我淫虐宫女,无德以表天下。此事传到朝中,从此便再无人奏请过表字之事。” 步惜欢缓缓说着,眉宇间意态凉薄轻嘲,暮青见了皱紧了眉,问:“她如此为难你,皆因当年之恨?” 步惜欢听了嘲讽笑道:“你莫小看她,她若行事如此浅薄,如何能在宫中立足?你那日看到的她是为亲侄儿忧心操劳的她,她是元修的姑母,而非太皇太后。” 暮青闻言不语,她懂步惜欢的意思。 “她给那宫女的虎狼之药并非行房之药,那药名为仙罗春,名儿是好听,药性却霸烈,服之行房一夜,人便会废了。我那时已成人,虽有好男风之名,元敏却并不信我。盛京宫里无妃嫔,宫外却有无数女子,她怕我在外头留下个一子半女,日后成为元家逼宫夺位的隐患,因此便将念头动到了我身上。此事若得逞,她便绝了后患,若不得逞,我亦能担一个淫虐宫女之名,成为大兴唯一因无德而无表字的帝王,受尽天下人不齿。” “……” “我自识破那酒中有药后便知此局躲不过,今日躲了还有明日,不如舍了名声,用那宫女的性命提醒元敏我已知此事,迫使她一段时日内无法再使同样的手段。” “……” 暮青想起在西北时,步惜欢曾为她把脉,那时她心里还曾疑惑,不知他贵为天子,为何要学不入上九流的医道,今夜才懂了。宫里危机处处,他势单力孤,可用之人甚少,若不自学医术又能依靠谁? “心疼了?”步惜欢见她眉心沉敛如水,眸中波澜暗涌,不由抚上她的手,笑道,“那还不唤一声,以宽慰为夫?” 一听此言,暮青心里那刺痛顿时便散了,这厮真不正经! “你想听我如何唤?”她问。 步惜欢沉吟了会儿,试探笑问:“夫君?” 暮青眉刀一凛,扭头不理。 “惜欢?” “欢欢?” “阿欢?” 他给她选,她一个也不选,他也不急,端着茶盏轻啜慢等,仿佛她一定会心疼他还病着,定会满足他的心愿。 暮青看着步惜欢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挑了挑眉。上辈子是顾霓裳,这辈子是爹,除了他们两人,她少亲近别人,也没唤过谁的爱称。本来,念在他病着,她是有些想宽慰他的,但不知道为何,看他这副神态,她忽然便心生恶念,问:“带欢字的都行?” “嗯。”他垂眸喝水润喉,随口一应,倒想听听她想唤他什么。 “小欢子。” “噗!”步惜欢一口水喷去帐外,呛得猛咳不止。 暮青面色一变,心中懊恼,忙拿了茶盏帮他拍背。她向来律己,少有纵着自己的情绪之时,方才心想开个玩笑,却还是开错了时候。看来,她是真不适合与人玩笑。 “没事。”步惜欢咳了几声,复杂地看了暮青一眼,他在宫中多年,养成一身处变不惊的定力修养,她能让他喷了茶,也是好本事。 暮青又倒了温水来,顺手捏了块枣泥糕来,问:“好些了吗?” 步惜欢不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瞧着暮青,暮青被他看得不自在,道:“抱歉。” “想什么呢,这不是没事?”步惜欢见她竟生了自责之意,这才笑着牵过她的手来,轻抚宽慰道,“青青,我很欢喜,你没看出来?” 暮青看向他,见男子眸光盈盈如波,欢喜在心,半分不假,不由愣住——她呛着他了,他还欢喜。 “我欢喜的是你这模样只在我面前,我不要验尸断案时冷静无错心智无匹的你,不要为报父仇不惧千难万险的你,我要的是会使小性子、会懊恼犯错的你,人间欢乐,忐忑喜悲,愿你懂,像世间寻常女子。” ------题外话------ 甜了两章,下章继续破案 今天在微博写了个转发活动,微博艾特五位好友,可有三名小伙伴随机获得赠书的机会。我以为这是个很平常的活动,但还是看见了妹纸们的节操,评论里一排的“拉低中奖率”,看了真醉人,乃们这样真的好吗?友爱呢?同胞情谊呢? 正文 第九十二章 药方 “嗯。”暮青许久之后才应了声,她低着头,瞧不见眉眼神态,只听她道,“今晚我看了元修的伤,愈合得不错,白獭丝果然是人间至宝。” 嗯? 步惜欢气定神闲地瞧着暮青,没接话,笑意已浓。 她这是在向他解释今夜与元修同处一室,要他宽衣的缘由? “还有呢?”他问。 “还有……”暮青低头掐了块枣泥糕,不自在地塞到步惜欢嘴里,扭头道,“我有同他用膳,但没喂过他吃饭。” 在她看来,今夜同元修用膳再正常不过,但步惜欢似乎很在意。依着她的性情,她是不会在意也不会解释这些事的,但不知为何就在意了、解释了,只是不想与他再生误会。 步惜欢嚼着嘴里的枣泥糕,眸光皎皎,似含星月,流光醉人。 嗯,这口枣泥糕好甜! “我知道,你只为我解衣,喂我用膳。”步惜欢将暮青揽过来,抱着她便入榻躺下,问,“那今夜要不要陪我入眠?” 暮青一听这话便要起身,“不行,我已与府里人说了你微服出宫宿在府里,若明早杨氏去东厢叫起,见我不在会起疑的。” “这些小事月杀自会处置,不必忧心。”步惜欢拥着暮青的手紧了紧,闭上眼慢悠悠说罢,笑道,“嗯?你夜里不裹束胸带了?” 暮青一僵,步惜欢也不用她答,笑着便低头往她怀里蹭了蹭,他笑声低沉,吐气温热,正呵在她的兰胸上,惊得她吸了口气,险些本能地抬手一巴掌把他拍开! “青青,我累了。”他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及时出声,寥寥几字,犹如魔咒,她果然便不挣扎了。 男子唇边噙起抹笑来,脸庞埋在她心口,眉宇间爬满倦色,话说完了,竟没一会儿便呼吸沉了下来,当真睡着了。 暮青怔着,久未动。半晌,她无声轻叹,轻轻拉过锦被将两人盖住,无奈地闭上了眼。 罢了,明日早起吧。 * 因夜里有心事,暮青醒得早。昨夜帐子未放,晨光微薄,梅香满屋,步惜欢熟睡未醒,暮青隐约闻见窗台飘来的梅香里夹杂着淡淡的药香。 窗下便是阁楼门口,想必是月杀或是刘黑子正煎药。 暮青起了身,轻手轻脚地挪去榻尾悄声下榻,步惜欢竟未醒,暮青看了他一眼,见他睡得正沉。软枕上梨白簇簇,男子的容颜却胜似梨花白,沉睡安详的眉眼让人望着望着,恍惚便觉得窗外天未明,正是春浓月淡时。 他果真是乏得狠了,那三日以蛊疗伤应该就耗尽了体力,昨日本该歇息,却又等了她一日,晚上又为她上药擦身,陪她说了好一阵儿的话。这人就是能装能忍,若非昨晚倒头就睡,谁能瞧得出他累得狠了? 暮青轻手轻脚地穿戴好,放了床帐便下了楼去。楼下是月杀在煎药,煎的是巫瑾开的镇痛药,暮青一问便知是刘黑子天一亮就出府去把她的药给抓回来了,不然月杀不会在阁楼门口煎药。 暮青匆匆便往东厢去,月杀蹲在地上扇着药炉,头也没抬道:“不用去了,都办好了。” 他昨夜就与杨氏说了,圣上微服出宫宿在都督府,诸事不可怠慢,这几日她只需用心负责圣上的膳食,都督起居的事交给他。既然是交给他,那这女人当然不用去东厢,她留在主子身边就行了。 暮青听后转身便回了阁楼,走时道:“你的办事效率确实比月影好。” 月杀没出声,只打着扇子,把药炉的烟气呼呼地往屋檐下扇,屋檐下一道黑影一晃,险些掉下来。 暮青刚走没几步又折返了回来,夺了月杀手中的扇子便道:“我来,你去打水。” “为何?” “服侍我的起居,你说的。” 月杀闻言,一张冷脸似被药炉的烟尘熏黑,在地上蹲了会儿,还是冷冷起身去打水了。 暮青在院子里洗漱过后,替步惜欢熬好了药,端着药碗便上了楼去。 待她走了,屋檐下便传来哼笑声,“这些小事果然还是你办得好,我宁愿替主子办大事。” “屋檐下猫着的大事?” “你!” “你那叫无所事事。” “……” 暮青上楼后放了药碗,刚回身便见步惜欢懒若无力地挑了帐子,眉宇间倦态深浓。 “吵醒你了?”暮青走过去边收帐子边问。 步惜欢只笑不语,牵过她的手来,问:“脚可还疼?” 暮青摇了摇头,她想去帮步惜欢打水来,但知道他不会让她去的,索性便不说了,只等着。过了会儿,月杀和月影一起上了阁楼,手里捧着铜盆、帕子、薄荷、青盐等物,两人躬身低头,刚才在门口斗嘴的气势尽数敛去,直到退下都头未敢抬气未敢喘。 待人去了,暮青淡道:“你也别怪月杀,他在我这儿净做些小事,也是屈了他的才。” 步惜欢倚着软枕闭目养神,淡道:“我倒觉得他在你这儿长本事了。” “伶牙俐齿的本事?” “这可不是我说的。”步惜欢一笑,睁开眼来看着暮青,眸中尽是打趣。 暮青懒得斗嘴,过了会儿,月杀端了早膳上来,步惜欢执意要去桌前和暮青一同用膳,暮青不肯,他百日内不能动用内力,想必身子也不是一两日便能恢复的,她执意端了粥菜来,步惜欢无奈一叹,只好依着她。待他用了早膳,她才去桌上吃了,待她吃好,他的药也温了,她便端着药来榻前侍药。 步惜欢瞧着那药,问道:“我听说巫瑾开了个方子,拿来我瞧瞧。” 暮青听了,想起巫瑾那夜开方时那句说她面色如何的话,心里有些在意,便依言传话,让月杀去刘黑子那儿要方子了。待方子取回来,步惜欢已将汤药喝了,将那方子接来一瞧,眉头微蹙。 “怎么?”暮青问,这方子她看过,那几味药单看确是理气的。 步惜欢未答,执过她的手来便探上她的腕脉,眉宇间渐渐添了沉色,随即唤了月杀来,吩咐道:“抓回来的药莫放着,煎来给她喝。” 待月杀退下,暮青问:“我身子有疾?” “有没有,你自己不清楚?”步惜欢看了暮青一眼,见她竟真的一副不清楚的神情,不由叹了口气,问,“你的信期多久没至了?” 信期? 暮青一愣,步惜欢不提,她真是要忘了,她的信期自从爹过世了就没来过,算算已有半年多的时日了。在西北军营时,她觉得信期不至反倒挺好,省得麻烦了,可如今来了盛京,信期还是未至。这些日子忙,她早已将此事忘在脑后了。 步惜欢摇摇头,心里有些懊恼,此事也怪他,他虽懂医术,却不擅妇科,上回在西北时替她诊脉,只关心她体内的寒气,倒未曾留意信期之事。 “这么说来,巫瑾那晚是在试探我,他怀疑我的身份了。”暮青道。那晚巫瑾给她这药方时曾提过她的面色,她脸上戴着面具,他显然不可能看得到她的面色,而她懂些医术,这疏经理气的方子他是故意给她看的,其意应是想看看她的反应。至于他没开那些明显的调理气血的药,大抵是担心自己多思多疑了,怕她看出那是开给女子的药,心生不快,因此才开了这么张比较隐晦的药方。但她那晚心情不好,也忘了信期的事儿,一时没想起来,因此神态上才没露出破绽来。 “这方子既是他为了试探我而开的,这药你确定能喝?”暮青问,这药方未必对症。 “你体内寒邪久滞,以致气滞血瘀、经脉不畅,应以调理疏导为上,若药方太猛,只怕会腹痛难忍心恶昏厥。这药方是巫瑾试探你所开,方子开得隐晦,药性甚为温和,反倒是良方。”步惜欢道,自她爹过世,她心中积郁颇深,又被地宫暗河水的寒气伤了身子,他知道女子的信期甚是要紧,但不想让她太辛苦,化解心结疏导经脉才是治本之策,因此她的身子还是应以调理为主。 暮青点点头,她不是医者,这事儿自然听懂医术之人的。 只是她的药还没熬好,刘黑子就来禀事了,说元修和巫瑾已到。 暮青不允许步惜欢易容成月杀看她验尸,嘱咐他接着睡,随后便去了花厅。 花厅里满堂梨枝,一堆白骨,一人雪衣广袖垂首静观,一人墨袍雪襟静立廊下。 巫瑾听见脚步声,转身望来,远远笑道:“多谢都督相邀。” 暮青前夜为步惜欢求药,欠了巫瑾的人情,知道他对验尸颇感兴趣,因此才请他来的。她不提此事,想起巫瑾给她开的那张药方,面色也不露半分,只过廊下进了花厅。 元修眼下微青,似是昨夜没睡好,暮青看见了却没问,问了他也会找理由不回侯府的,且她也不希望他整日闷在侯府里,今日让他来就是为了让他散心的。 “既然都到了,那就开始验尸吧。”暮青不爱与人寒暄,进了花厅就直奔正事。 元修听了反倒松了口气,他昨夜回府后满脑子都是她帮他解带看伤的情形,一夜未睡好,今早气色不佳,还真怕她撵他回去。 “这人的尸体是从井下捞上来的,头胸手脚诸骨皆在,只是缺了些指骨和趾骨。”暮青简单地说明了情况,却未着手拼骨,而是从那堆白骨上直接将头骨捡了出来,道,“此人颅窄而低,口鼻部有前突,下巴有前突。” 元修听了皱眉,觉得耳熟。 巫瑾也笑道:“甚是耳熟。” “耳熟就对了。”暮青将那头骨在两人面前晃了晃,道,“这具尸体有点儿意思,此人不是大兴人,而是胡人。” ------题外话------ 昨天发现有个没节操的二翼把“飞燕化龙”给做成了词条,于是,不懂这词儿啥意思的妞儿,可自行百度百科搜索一下了。 昨天卡文,这章是补昨晚的。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捧人头,闯驿馆 胡人? 又是胡人! “当年郑郎中去给勒丹贵族医治牙疾,事后被杀死灭口抛尸井中,而那口井里竟然又捞出一具胡人尸体?”元修沉吟着,眉峰压了压,问暮青道,“此人已化骨,你可能验出他是何时死的?” “这具尸骨没有蜡化,验不出是死于何年何月的,但是他没有告诉我,郑郎中却告诉我了。”暮青道。 “郑郎中?” “没错!我断定那井中还有一具尸骨是因为开棺验尸时从郑郎中的尸骨里拼出了一根不属于他的手指。”暮青将掌心一摊,两根指骨出现在了元修和巫瑾眼前,元修只知昨日上午暮青出城验尸,傍晚在外城北街民巷的一口井里又捞出一具尸体,倒是不知其中有这等细节,不由拿起那两根指骨细看,听暮青道,“尸体的腐败速度虽受环境、温度、死因和体质的影响,但大多是腹部先出现膨胀,因为尸体的肠道内有大量的腐败细菌,最易产生腐败气体,引起肠道胀气。” 细菌? 元修对暮青验尸时常蹦出的陌生词儿已经听习惯了,巫瑾却甚是在意,但他没打断暮青,且听她继续说。 “随后,腐败气体会压迫血液沿着血管流动,尸体的皮肤上会出现暗褐色的网状条纹,称为死后循环。这些条纹会逐渐变成绿色,尸体上也会逐渐出现腐败绿斑。再随后,被腐败气体压迫的血液会渗出血管,聚集在尸体的表皮与真皮间,形成腐败水泡。这些水泡慢慢变多,尸体便会渐渐膨胀起来,形成腐败巨人观。随后,尸体的软组织会腐烂液化成半流动液体,毛发、指甲亦随之脱落,直至仅存尸骨。” 暮青请巫瑾来旁观验尸,心里是存着还他人情的想法,因此她将尸体腐败的过程说得甚是详细,解释完这些才道:“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人死之后,尸体腐烂是有过程的。你们看这两截指骨,当人的手指腐烂成白骨后,会变成这样一截一截的指骨。井底遍布泥沙,我昨日傍晚让刘黑子下井捞尸,他上下数回也没有将这些散落在井底的指骨给全摸上来,郑郎中被抛入井中时就已经死了,他怎么会将这两根细小的指骨抓在手里?” 元修闻言不由握了握掌心,仿佛他就是郑郎中,握过之后他眉峰压得更沉,“这两根指骨太小了,如果郑郎中被抛尸井里时,井下的尸体已经不知死了多少年,成了一具白骨,那么他的手勾到胸肋等大些的人骨的可能性大些,不太可能在井底的泥沙里将这么小的指骨抓在手里……嘶!” 元修忽然吸了口气看向暮青,问:“你的意思是,郑郎中被抛入井中时,这具胡人的尸体还没有腐烂成骨?他们的死亡时日差不许多?” “没错!”暮青点了点头,赞道,“智商没减退。” 她甚少夸他,元修听了顿觉神清气爽,朗声一笑,眸光烈日般照人。 巫瑾目光清皎,在元修脸上那从未见过的宠溺神色上掠过,心中微动,看向暮青。 暮青从元修手里将那两根指骨拿回来,道:“郑郎中是被捏碎喉咙而死,入井时已亡,他的手里能勾住别人的手指,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入井时,井里已有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手指已软,井里空间逼仄,两具尸体相撞时,蹭掉了这根手指,落入了郑郎中的手里。要么就是两个人一起死的,郑郎中被捞上来时尸体已高度腐败,而这具尸体跟他的腐烂程度相差无几,这根手指才有被带上来的可能。” “一起死的?”元修觉得这推断甚是胆大! 郑郎中去给胡人医治牙疾,回来途中被杀灭口,有个胡人跟他一同被杀了,随后一同被抛尸到了井中? “若按你的推断,杀了这胡人的又是何人?难道与杀湖底那具勒丹贵族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元修问,因为这案子也实在是太巧了,郑郎中去医治的那人是勒丹贵族,随后郑郎中被杀,而井底又出现了一具胡人尸体,这很难不让人推测井底的胡人也是被那凶手所杀。 “嗯,有这个可能,但这只是推测,没有证据。”暮青说话间便走到那堆白骨旁蹲下,这才开始拼骨。 尸骨片刻工夫便拼好了,只见地上除了手指和脚趾有些骨头没有收集全,其余的骨头都在。这尸骨身量颇高,目测有五尺六七寸!大兴的成年男子甚少有这身量的,大多在五尺到五尺三寸,元修这等五尺五寸的身量都算是高壮的,地上尸骨这身量一看就像是草原胡人。 但暮青并没有凭目测断定身高,因为人生前的身量除了骨骼还有肌肉等软组织,人死后如果仅凭骨骼的长度断定其生前身高,那会有很大的误差,会给查找尸体的身份带来很大的误导。她未使纸笔,只拿手指在地上虚虚划了几个相关的公式,元修和巫瑾皆未看清她划的是什么,她便抬头道:“死者是男性,其颅骨的基底缝已经基本愈合了,但还有残留痕迹,推测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其耻骨联合面的整个椭圆形轮廓已经形成,腹侧边缘也完全形成。脊椎骨的关节面有轻度磨损,肩胛骨的凹形部位已经开始出现唇形变化,结合这些骨骼特点,综合推断其年纪在三十五岁左右,误差上下两岁。” “根据死者的股骨长短,考虑到年龄对身量的影响因素,测算其身高约莫为五尺七寸。这个身量是很高的,若当年此人出现在大兴,一定会有注意到他!”暮青道,按照大兴的度量衡,这人身高有一米九了,这么高的身量出现在盛京城里,怎么可能不被人注意? “这身量在胡人里也算偏高的,可仅凭身量去查一个人也如同大海捞针。”元修说话间看向那尸体的头骨,忽然灵光一动,问道,“你能将他的相貌复原出来吗?” 暮青抱着那头骨就往花厅上首走去,“正有此打算!” 面貌复原的神奇,元修和巫瑾已经见过一回了,暮青复原时便没有说多余的话,只见她拿着黄泥便开始量骨、标高、贴泥、修整、雕刻五官、丹青上色,不必解说,她复原面貌的速度比上回快了许多,只见少年手指灵巧,修修刻刻,动作如行云流水,看得人不觉屏息。花厅地上躺着一具缺了头颅的白骨,而桌上放着只白森森的骷髅头,正在少年手下渐渐化出容貌,这景象无论看几回都觉得甚是神奇,不亚于医者妙手回春之术! 待那面貌复原完成,巫瑾笑叹一声,“此术真该让世人都瞧一瞧!” 暮青却没理会此言,而是盯着那面容瞧了半晌,回头问元修,“你觉得眼熟吗?” 元修深有同感,“似乎在哪里见过……” 两人这么一说,巫瑾也细细看了会儿,道:“嗯,确实眼熟。” 暮青和元修都看向他,他们两人都一起进过大漠杀过胡人,如果两人都觉得像,兴许是在关外见过的人,但如果连巫瑾都觉得像,那么那个人只可能是他们在盛京见过! 如今在盛京的胡人不就是五胡使节团? 暮青在脑中将见过的人模样一掠,忽然道:“多杰!” 元修盯住那复原出来的面貌,目光一变,“像!” 有三四分像! 这面貌复原本就只能复原出六七分的相貌来,而此人的相貌只与勒丹第一勇士多杰有三四分的想象,因此暮青和元修才没立刻看出来。 暮青抱起那只复原好的头颅就往外走,“走!去驿馆!” * 五胡使节团除夕那日到了盛京,眼下已进二月,议和的条件却仍没谈出结果来。 上元节前,五胡一同向大兴朝廷递交了议和的条件——每年每部金银十万两,绸缎布匹三万,牛羊三千! 这赔偿要求被朝臣们认为是狮子大开口,此后大兴朝廷便跟五胡使节就议和条件开始了长达半月的讨价还价,至今没有结果。原本白天双方讨价还价争得脸红脖子粗,夜里摒弃前嫌哥俩好地一起逛青楼,五胡使节团在盛京的日子倒也不无聊,但自从暮青破了西北军抚恤银两案,陪五胡使节团的朝官里有好几人被揪出来斩首抄了家,陪胡使的人少了。 这几日盛京城宵禁,连青楼都不能去的胡使们甚是无聊,这日除了去跟大兴朝官讨价还价的,其余人便聚在驿馆里的院子里划圈摔跤,正喊声如雷,驿馆的大门猛地被推开,门外三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是个少年,银袍雪冠,貌不惊人,手里抱着颗死人脑袋! 少年身后并立两人,一人穿着身墨袍,一人披着身雪狐裘,一黑一白。 少年见人不避,抱着颗死人头直直便往正堂走去,正堂外的院子里围着一群胡人,正吆喝摔跤,见到少年走来,呼啦一声让开,现出一道拿彩绳围住的圈子来,圈子里正有两个胡人光着膀子要摔跤,暮青抱着人头直直从两人中间穿过,上青阶,过门廊,直入正堂,到了上首将人头往桌上一放,人往上首一坐! 呼延昊在正堂,暮青来之前他正在上首看外头的摔跤比赛,自从暮青踹了驿馆的门进来,他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她明明瞧见他坐在上首,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往他旁边一坐,中间还跟他隔着颗死人头! 呼延昊露出一口森白的牙,笑得像要一口咬断暮青的脖子。 这女人越发会无视他了。 这段日子他有事忙着,听说她破了一桩大案,这几天正称病不朝。 她哪儿病了?他看她好得很!他就知道这女人花样儿多,惯会将人耍得团团转,称病十有八九是假的。 “都督手捧人头直闯驿馆,意欲何为?”呼延昊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 暮青当他不存在,只望着正堂外头,高声问道:“勒丹金刚多杰何在!” ------题外话------ 今天曝光了建词条的妞儿,我看有很多人对找图片那妞儿的节操也很关心,于是好心也曝光一下。词条是折翼建的,图是文晴找的!嗯,记住这俩没节操的吧。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桑卓神使 多杰恰巧在驿馆。 宫宴时,他中毒险死,被暮青所救后便在驿馆养病,巫瑾的解毒药他一连服用了三日便无大碍了,只是后来出了假神官的事,勒丹神官布达让已死,勒丹使节就只剩下了乌图和多杰。多杰是粗人,性情暴躁,不适合谈议和的事,乌图便日日与大兴朝官周旋,将多杰留在驿馆。 今日驿馆里办摔跤大赛,多杰身为勒丹第一勇士,天生神力,素有金刚之名,瞧不上这玩闹似的摔跤比赛,自去屋里吃肉喝酒去了。听说暮青来驿馆找他,他匆匆忙忙来见时手里捏着俩包子,嘴里还塞着一只,见上首端坐的确是暮青,不由囫囵一嚼咕咚将那包子吞了,一抹嘴边的油,跪地便拜! “勒丹金刚多杰,多谢桑卓神使的救命之恩!日后神使有命但行差遣,草原上的金刚愿将性命献给神使!” 暮青在上首瞧着这虎背熊腰的大块头,淡道:“起身吧,我并非桑卓神使,救你只是因为两国议和,职责所在。” 呼延昊哼笑道:“用不着谦虚,唯有桑卓女神才能将草原儿女的灵魂从死亡大君那里再带回人间,你有这本事,你就是桑卓女神!” 暮青冷冷地看向呼延昊,眼刀寒雪般煞人。 呼延昊丝毫不惧,反而大笑一声,笑得狂肆。他就知道,言及她的秘密,她定会看他!这事儿算是这女人唯一的软肋了。 “桑卓女神的使者。”笑够了之后,呼延昊把话补完,戏谑地笑看暮青。 暮青看向多杰,为免呼延昊又捣乱,她速速问道:“我今天来是有事问你,你可见过此人?” 她一指桌上,多杰这才发现桌上有颗人头!那人头的脸不像是死人的脸,倒像是泥雕画染的,远观如戏台上的人,大白天的甚是瘆人。 此时正堂外头已围满了看热闹的胡人,议论声声说的皆是胡语,暮青一句也听不懂,却看得清那些胡人的神情——人人神色震惊! 多杰猛地起身,大步走到那人头跟前,正欲抱起,暮青抬手一拦,“费了些时辰才复原出来的,别弄坏了。你只需告诉我,你认不认得此人。” 少年胳膊纤细,多杰一手便可将其生生折了,却咬牙没动,神色骇人,冲着暮青说了一串儿勒丹语。 暮青听不懂,抬头看向元修。 “这人是他爹!”呼延昊抢先道。 元修望向呼延昊,眸底流火如矢,似一眼穿了呼延昊的喉咙,“以前倒未发现狄王是个多嘴之人。” 呼延昊不躲不避,笑得嘲讽,“本王倒是发现了,大将军自戕之后,连说话都慢了。” 此话恶毒,元修却浑不在意,回嘴道:“话慢无妨,怕的是说错。” “何意?”暮青问。 元修低头看向暮青,道:“他说,此人像他爹。” 像与是,一字之差,谬之甚远。 暮青断案最重细节,元修看她查案久了,自知她重视什么,因此才一字不敢差地翻译给她听。 暮青闻言沉吟了一阵儿,问多杰道:“你为何觉得此人像你爹?这具尸体是从盛京城里打捞出来的,你爹是死在大兴的吗?” 多杰的大兴话学得不深,暮青放慢了语速问,他却还是要想一想才能答。 呼延昊没耐心等,替他答道:“老多杰是死在大兴的,人死了十几年了。当年,勒丹王位之争,正逢大兴内乱,新帝年幼,勒丹大王子请缨亲自混入大兴刺杀元相,来时带的人里就有当年的勒丹金刚,也就是多杰他爹。可是来了大兴的人一个也没能回去,大王子立功不成反丢了性命,反便宜了二王子登基成了勒丹王。” 呼延昊此话是以大兴话说的,正堂内外没有几个胡人听得懂,元修一听却不由一惊! 此事他竟不知! “你不知此事?”暮青问元修。 元修神情凝重的摇了摇头,看了呼延昊一眼,说道:“他说的没错,如今的勒丹王确实是当年的勒丹二王子。但我听说勒丹大王子是在大漠遇上了黑风沙而死,没有听说过混入盛京刺杀我爹之事。”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是十年前到的西北,十几年前新帝尚幼,他的年纪也小,莫非是爹看他年纪小,没与他说? 呼延昊听了嘲讽一笑,“当年老勒丹王喜爱二儿子,致使大王子不得不铤而走险,他以为大兴朝政不稳,混入盛京刺杀了元相之后,新帝年幼,朝中必将大乱,而勒丹就有联合其他部族叩关杀入盛京夺取天下的机会,可没想到赔上了自己的性命,王位还是便宜了他弟弟。那时,西北边关还没有元修这号人物,你们的元相兴许是想先稳定朝局,因此才没有张扬。而那时的勒丹王巴不得大兴不张扬此事,他已年迈,眼看着熬不了几年了,部族里却还有心向大王子的老臣,考虑到新王登基后部族里许会有内乱,他便说大王子在大漠遇上了黑风沙,连尸体都没找到。但此事也就是瞒一瞒部族的百姓,当年王帐里的那些老臣可都是知道实情的。” 呼延昊的娘是勒丹女奴,他有勒丹血统,又一心想要夺取勒丹部族,他将当年勒丹部族的事掌握得一清二楚也不奇怪。 暮青听了面无表情,谁也不知她心里对这案子有何看法。 元修负手立着,面色沉如铁石,亦看不出心中何感。 过了会儿,暮青对他道:“你将这些话复述给多杰听。” 元修依言便说了段勒丹语,多杰听后便点头道:“没错!我阿爹死时,我已有十七岁,王帐里的事瞒得了部族的百姓,却瞒不住我,我阿爹就是死在大兴的!” 元修将这话翻译给暮青听,多杰看向桌上那头颅,道:“这人看起来与我爹有五六分像,但他的脸是泥做的。神使大人,这真的是我爹?我爹死了有十几年了,他的头颅应该已成白骨,为何会有一张泥做的脸?” 此事不仅多杰奇怪,驿馆里的胡人都很奇怪。 呼延昊兴味地瞧着那死人头,他听说前段日子在相府别院的湖里捞出一具勒丹贵族的尸骨,这女人曾用奇术使那死人恢复了生前容貌。此事不知真假,勒丹王臣乌图曾跟大兴索要过那具尸骨,但是大兴朝廷没有回应。 莫非……这死人的容貌也是用那奇术恢复出来的? “这张脸虽是泥做的,但其下却是人骨。人的面貌依附于骨骼,见骨如见人,面貌亦可复原,虽不得十成像,却能有五六成。”暮青道,元修翻译。 啊? 一语出,堂内堂外无声。 呼延昊盯住暮青,眸光炽热,如见至宝。 桑卓! 早晚有一日,他要她成为草原上的桑卓女神! “神使大人能将人的灵魂从死亡大君手里夺回来,还能让人的面容恢复如生前?”多杰瞪着俩牛铃儿般的眼,傻愣愣地望着暮青。 “我说了,只是五六分。”暮青皱眉,她不喜欢被人神话,但显然面对一群信奉神灵的人,她的解释无用。 “神使恩赐!让我再见到阿爹生前的面容,神使之恩,多杰愿以性命为报!”多杰跪地便道。 暮青直捏眉心,懒得再纠正,言归正传,问道:“你爹死时,年纪有三十五岁上下,身量有五尺七寸?” “没错!”老多杰死时,多杰已有十七岁,自然记得父亲的年纪身量,身为部族的金刚,他自幼以父亲为荣,可他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兴,部族连他的尸体都不敢寻回来,也不敢跟大兴开战,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憋着口气,恨杀了阿爹的大兴人,也恨老勒丹王。此番来大兴议和,他本来对找到阿爹的尸体不抱希望,但没想到他遇到了桑卓神使,神使恩赐,让他再见阿爹一面! “敢问神使,我阿爹的遗体在何处?他天生神力,乃是我们勒丹部族最为骄傲的金刚勇士,我要将他的遗体带回草原!”多杰跪请道。 暮青却目光微变,倾身问:“你说你爹天生神力?” 多杰没想到她会问这话,但也不敢不答,忙点了点头。 “怎样的天生神力?他可能徒手捏碎人的喉咙?”暮青又问。 “人的喉咙?”多杰皱眉,“神使莫要小瞧我阿爹,他双臂天生神力,我幼时与他在大漠里遇到过狼群,他曾徒手杀了半数狼群,一只手捏碎了头狼的脖子!” 暮青闻言沉默了,片刻后,她忽然起身抱起那只人头便往外走。多杰怔住,刚要问遗体的事,便听暮青道:“待案子办完了,自然还给你。” 说罢,她人已出了正堂,如同来时那般,抱着人头径直出了人群,离开了驿馆。 刚出驿馆,元修便问:“你怀疑郑郎中是老多杰杀的?” 郑郎中就是被人捏碎喉咙而死的! 暮青往马车里钻,头也没回道:“显而易见。郑郎中被请去给勒丹大王子医治牙疾,事后老多杰送他出门,随后将他杀了灭口。” “那老多杰又是谁杀的?” “更显而易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多杰杀了郑郎中后,有人趁机在身后杀了他,并将他们两人一同抛尸到了井里。”暮青说完这话时,人已坐进马车里,本欲让元修和巫瑾一同回都督府,这件案子她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推测,需等回了都督府后才可说。但一抬头,便见呼延昊从驿馆里走了出来。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浓墨洗骨 天近晌午,驿馆外碧树春阳,呼延昊负手出来,耳上鹰环耀眼,扬声道:“我也去都督府走走。” 暮青刷地放了车帘,冷声道:“回府!” 元修和巫瑾闻言自然不理呼延昊,两人陆续进了马车里,刘黑子扬鞭驾马,马儿嘶鸣一声便驰出了驿馆外的长街。 呼延昊目送马车驰远,忽然一笑,那笑如盯住猎物的狼,纵身掠出,黑袍一展,身姿如鹏,砰的一声稳稳落在了车篷之上! 刘黑子回首,目光如刀,薄刃如雪,抬袖便射!呼延昊嗤笑一声,身子一侧,轻轻松松便躲了过去。他没将刘黑子放在眼里,侧身躲刀时看也未看他,却听前方风声忽变! 春阳当头,呼延昊抬眼时只见柳刀如雪,逼得人睁不开眼,他目光一虚时隐约觉出那刀正冲着他的小腿而来!马车颠簸,他不得已纵身而起,低头时见那刀割过篷顶的红穗,他负手落地,穗丝随风飘扬,拂过衣袖,刀在身后擦出一溜儿星火,前方马车已驰远。 呼延昊负手盯着那辆马车,冷笑一声,眸光青幽。区区小卒,不值得他记得,但他却偏偏记得,只因他是那女人的亲兵。她点了个瘸子当亲兵,整个西北军都知道那小子是她从伙头营里找回来的残兵,伤在呼查草原。 呼查草原…… 他初见她便是在那里,从那以后便是挫败、追逐,不止不休。 呼延昊望着那驰远的马车,纵身上了街旁的院墙,一路急追。 街上百姓指指点点,见狄王紧追着都督府的马车不放,离马车还有一丈远时,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马车篷顶,伸手便抓向刘黑子,大笑道:“你们都督的马车,本王驾了!” 沿街百姓哗的一声,议论纷纷。 眼看着呼延昊的指尖触到了刘黑子的衣领,却见他面色忽然一变,纵身而起!正当他纵起时,马车的篷顶忽然一翻,似被内力轰了出去,当空一裂,木屑华绸飞散如矢! 车里一道少年声音传了出来,怒斥道:“不要命了!你伤好了?” 车里又传来一道浑不在意的大笑声,“这不是没事?有些日子没习武,手痒!揭了车篷,好过有人落来落去,烦!” 少年哼了声,“嗯,车篷没了,人倒是没处落了,待会儿直接落进来了。” 马车里顿时没了声音。 仿佛要印证暮青说的话,车沿子顶上忽然抓来一只手,“多谢大将军!” 元修抬头,眸光如流火,拳风忽起,暮青啪地将他的手一按! “还想动武?” 元修拳风忽收,只觉少女手心温软,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手背火辣辣的疼,整条胳膊莫名酥麻,再使不得一分气力。 马车仍在疾驰,呼延昊扒着车沿子,心情舒畅地探头进来,一眼望见暮青按着元修的手,眸底忽然有嗜血杀意涌出。暮青抬眼,解剖刀已在手中,抬手便刺向呼延昊的面门,呼延昊仰头便躲,手臂借力,身子一纵,眼看着便要落进马车里来,巫瑾忽然抬袖。 男子氅衣如雪,广袖风华似月,袖下却忽见小虫,小虫漆黑,密密成群,黑沙般扑向呼延昊! 呼延昊一惊,急忙驰退,他落下马车,远远避开,只见马车顶上扑出的黑虫缓缓收了回去,而马车也驶入了内城。他身为胡人,只能在外城驿馆住着,无大兴朝臣奉召接引是入不得内城的。 男子眸光幽暗,这回没有再追,只是望着那道阻隔了他与她的城门,恶狠狠一笑。 一道城门罢了,他终能让她从那城门里被送出来,只为见他。 * 马车进了内城,车里却许久无声,半晌后,元修先开了口。 “听闻王爷擅蛊,今日得见,果真厉害。” “本王不懂武艺,只是闲来养养蛊虫,雕虫小技罢了。” 雕虫小技? 图鄂一族的蛊术向来神秘,世人畏蛊如畏蛇蝎鬼神,这等手段也能称之为雕虫小技? 元修目光渐深,他想起了元睿之事。元睿在地宫里被毒虫所伤,送回相府后,府中请巫瑾去解毒,巫瑾素有毒医圣手之称,那毒却一直没能解得了,元睿整日不死不活地在屋里躺着,只日日喝药吊着性命。 元睿中毒之事是青州将军吴正所为,奉的是姑母之命。他虽庶出,但好歹是元家的长子,爹的血脉,他起初十分不解姑母为何狠心如此,问过之后才知元睿早两年前就跟青州军有勾结,暗中买马,心怀不轨。他一听此事便想起了曾经怀疑有人跟胡人勾结,在青州山里培育胡马,并勾结马匪暗中囤积战马,而呼延昊运进呼查草原的那批机关短箭也是有奸细暗中帮忙,他心中怀疑那与胡人勾结的人正是元睿,但他中毒不醒,此事便只能是怀疑。 巫瑾应该有解那虫毒的本事,恐怕是姑母和爹不想让元睿醒来。吴正杀元睿时不慎被他识破,他若醒来,爹恐怕无颜面对他。 他自幼便见惯了内宅争斗,元睿怕是这辈子只能不死不活的拿汤药吊着性命,亦或是哪一日下人服侍不周偶感风寒毒性突发便去了,他在青州是否有通敌卖国之事只怕很难再查得清。 元修眉宇间落了心事,暮青也有心事。 巫瑾以蛊退敌,此事她并不惊讶,她擅读人心,早看得出此人表面上出尘不争,实则是个心思极重的人,表面上待人谦和,实则待谁都疏离防备。 巫瑾不懂武艺,她亦不惊讶,蓬莱心经乃祖洲仙山流传于世的至宝,他既然给了步惜欢,自是有自己不能修炼的原因。 她想不明白的是,巫瑾究竟有何原因不能修炼这本武林至高的秘籍? 此人想必是个有故事的。 马车疾驰不停,二月风刀自头顶灌下来,割得人头脸生疼。巫瑾将狐裘拢得紧了些,貌似不经意间瞥了暮青一眼,眸底隐有奇异之色流转。 元修也好,呼延昊也罢,还有步惜欢,似乎皆待她不同。 桑卓女神……的使者? 巫瑾又瞥了眼暮青,若有所思。 三人各怀心事,刘黑子将马车帘子掀开时,三人才发现已到了都督府。 石大海一开门,见马车不见了篷顶,不由惊问:“出啥事了?” 暮青抱着老多杰的人头便进了府,只留下刘黑子在后头解释。尸骨还好好的摆在花厅的地上,暮青到上首坐下便问元修道:“此案你有何看法?” 元修道:“杀老多杰和杀勒丹大王子的应是同一个凶手,但我爹不知此事,凶手将勒丹大王子抛尸相府别院,要么是元家人,要么与元家有仇。你觉得呢?” 她对此案必定是有看法的,但没在驿馆说,想必是不方便在那里说。 暮青深深看了眼元修,她记得以前说起元家之事,他眉宇间总是含着隐忍痛心的复杂之色,今日除了如铁般的坚毅,别无其他。 “拿墨、帕子和一盆水来。”暮青抬眼时见月杀匆匆自后院而来,便吩咐他道。 月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见她无事,这才去了。 片刻后,三样东西送来花厅,暮青起身走到尸骨旁,挑出颈椎骨、肩胛骨和胸肋骨,拿帕子蘸着墨轻轻擦在骨上。白森森的人骨顷刻成了墨色,染好后,暮青便悉数拿去了花厅外临风晾干。 也就一刻的时辰,她将晾干的骨拿回来,又放到水盆里去洗,将墨又全都洗去了。 费力将骨染了墨,如今又要洗去,元修不知暮青此举何意,只知她必有她的用意,于是便屏息瞧着,见她将洗净的骨一块块拿起来,对光细看。在看到一块颈骨时目光一变,道:“在这儿!” 元修和巫瑾双双起身走了过来,与暮青一起对光细看,只见她手里捏着的一块颈骨侧边发现了一条极细的墨痕! “划伤!”暮青道,“我初验骨时,没有发现骨面损伤,但老多杰显然是被人所杀。鉴于郑郎中是他杀的,凶手当时定是趁他杀郑郎中时下的手。随后将他绑上巨石沉入井中,再将郑郎中抛入井中,井中狭窄,两人的手勾连到了一起,因此郑郎中被打捞出来时拽出了老多杰的一根手指。那么,凶手既然是从背后杀的人,他可下手之处能有几处?” “要么后心,要么脖颈。”元修习武,此事一点就通。 “没错!如果凶手是一击刺穿了老多杰的后心,那么他的肩胛骨上有可能留有伤痕,如果凶手是从身后割断了老多杰的脖子,那么颈骨上便有可能留下伤痕。可是我初验之时并没有在这几处骨骼上发现伤痕,因此我以浓磨涂抹在骨上,候干洗去,若骨有细微伤损,人眼瞧不见,黑墨却必定浸入,一观便知!”暮青将那颈骨递给元修,看着上面的伤痕道,“此痕乃是划伤,即锐器尖端在骨骼表面造成的损伤,也就是说,凶手用的是匕首。” 说话间,暮青绕到元修身后,假装手里有把匕首,勒住他的脖子在他颈旁虚虚一划,问:“感觉到什么了吗?” 感觉? 元修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酥麻感,只说心头的疑惑,“老多杰乃是勒丹金刚,第一勇士,天生神力。若我是凶手,我会以剑杀人,从老多杰的后心刺入,而不会近他的身,从他的颈部下手。从习武之人的角度来说,除非功力相差甚大,否则与高手对决,其头颈部是最难伤到的。” “没错!”暮青点点头,但还是没放开元修,“但你还是忽略了一点。” “什么?”元修欲回头。 “别动!”暮青不让他动,只站在他身后,让他感觉,“你忽略了老多杰的身高。” ------题外话------ 昨天前头甚卡,后面卡过了,下章会顺些,今晚应该还能码出一章来。 今天是月底最后一天,例行提醒大家清月票。 关于月票,仵作更的少,自从V了,你们知道我是没喊过月票的,提醒清票是因为每到月初,总会看到有人哭诉说上个月的票忘记投作废了,因此月底最后一天我会例行提醒清票,至于怎么投,姑娘们但凭喜好。 正文 第九十六章 惊天阴谋 老多杰的身高? 元修嘶的一声,倏地回头,见暮青勒着他的脖子,身量却矮他大半头,作势割他的脖颈,怎么看怎么一副吃力的模样! 巫瑾顿时意会了暮青之意,道:“老多杰的身量颇高,凶手比他矮,割颈会颇为吃力。刚才侯爷也说了,老多杰乃是勒丹部族的第一勇士,杀他不易,割颈杀他更不易,更遑论老多杰的身量少有人能及了。” 元修问:“你的意思是说凶手的身量与老多杰差不许多,亦或者……凶手是胡人?” 暮青道:“这要看案发的第一现场在何处。” 暮青放开元修,无视月杀杀人的目光,见元修和巫瑾皆一副不解的神态,便问:“你们觉得此案的第一现场会在何处?” 她刚刚还在说老多杰和凶手的身量,转眼就问到了案发现场,巫瑾笑着摇头道:“人言道君心难测,都督之意更难测。” “不难测,我问此事自然跟凶手的身量有关。”暮青看了巫瑾一眼道,“两具尸体都是从外城北民巷一间无主的旧院儿井中捞出来的,我问过郑郎中的长子,他说那旧院儿里原住着个孤老妇人,案发半年前便病死了,此后那院子就没人住了,直到她的两个远房侄子为争房产住了进来,才发现了井里的尸体。” 元修一听,心里咯噔一声,一道闪念一掠而过。 暮青接着道:“勒丹大王子带人混入盛京意图刺杀元相国,我猜他带着老多杰是因为他天生神力武力高强,有他在身边,杀人保命皆是一大助力。可老多杰的身量太高了,哪怕他易容成大兴人,这一路上衣食住行的也太过显眼了。可是,他们顺利混入了盛京,你说他们会住在何处?客栈?民屋?” “你是说,他们就住在发现尸体的那间旧屋里?”元修问。 “很有可能。其一,那条巷子偏僻,屋子已空。其二,郑郎中是白天被人请去的,补个牙时辰再长也拖不到夜里,如果是白天抛尸,老多杰会明目张胆地扛着个人在巷子里走?哪怕有马车拉着或者以别的手法藏尸运尸,他怎么就知道哪条巷子哪间屋子里没人住?假如他杀人后将尸体放到了晚上,夜里才出来抛尸,那么问题也是同样的,他怎么就能恰巧把尸体抛在无主的院子的井里?” 元修闻言沉思不语。 巫瑾颔首笑道:“确实太巧了。” “或许就是凑巧呢?”元修问。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太低了,若老多杰是随意闯进一家民宅抛尸,那么风险太高,他的身量本就惹眼,莽撞抛尸若被人发现便需要杀人灭口,他们的目的是刺杀一国宰相,自然不会愿意在这些事情上多生事端。因此,他知道暮青的推断是极有可能的,但既然是推断,那么方方面面都应该推断到,不应因可能性小而不理会。 假如就是凑巧呢? “是不是凑巧,可以查一查那间民居当年的邻居,假如那院子里曾经住过人,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据说,那间旧屋的左右邻居都是觉得井里捞出尸体晦气才搬走的,既是搬走的,搬去何处了,官府里应有户籍公文的存卷,找出来查查看。”暮青道。 元修这才点了点头,问:“你说此事与凶手的身量有关?” “有关。”暮青接着道,“按以上推理,勒丹人来到盛京后就藏身在那间院子里,那么那院子就应该是杀人现场。剩下的就很好推理了,郑郎中替勒丹大王子医好了牙疾后,老多杰出门相送,在院中将其杀害后抛尸井中。郑郎中的身量比老多杰矮得多,他们两人之间的身量差比你我之间还大。假如你要捏碎我的脖子,然后将我抛尸井中……” “你换个比喻打!”元修皱眉打断暮青,脸色极臭,语气极差。 “别打岔!”暮青不喜在推理案情时谈论别的事,冷斥一声,接着问道,“假如你要捏碎我的脖子,然后将我抛尸井中,你需要弯腰或者蹲下吗?” “不需要!”元修拂袖转身,不想看暮青,更不想看她那纤细的脖子。 若是要杀一个跟她身量差不多的人,且那人还不懂武艺,那他可以一击便杀了那人,直接头朝下便扔井里去! 暮青点了点头,“假如老多杰杀郑郎中时不需弯腰或者蹲下,那么凶手以割颈的手法杀了他,凶手的身量会有多高?” “跟老多杰差不多。”元修道,此言虽然看起来跟他最初的推断差不多,但他总算明白了她为何要问那些话了。因为案发环境不同,抛尸环境不同,对凶手的身量推测就会相差甚远。民宅的院子不大,出了屋子就能看见水井,老多杰杀了郑郎中后提着人便可丢进井里,没有必要弯腰或者蹲身,因此可以借以推断凶手的身量与老多杰差不多,但如果案发时是在别处,那就说不准当时的情况,更不好推测凶手的身量了。 元修叹了声,他看着她查了那么多案子,论断案,还是没她心思缜密。 “可是……”这时,巫瑾竟开了口,他看向暮青,笑容有些古怪,“在下觉得有一事说不通,可敢请都督解惑?” “王爷请讲。” “勒丹大王子潜入盛京刺杀元相,想必身边不止带了老多杰一人。依都督所言,勒丹人的藏身之所是那间民宅,那日大王子牙疾犯了,请来郑郎中医治,事后被老多杰所杀。可老多杰是在杀郑郎中时被凶手从身后所杀的,因此在下想不通,凶手为何敢在勒丹人住的院子里明目张胆的杀人抛尸,难道不会被勒丹人发现?” 巫瑾这么一问,元修也看向暮青,此事确实是说不通! “说得通。”暮青道,“那间民宅虽是勒丹人的藏身之所,但是王爷可以想一想,他们初到盛京,人生地不熟,如何能找到那间民宅?” “你是说盛京里有人与勒丹人勾结,里应外合?”元修对此并不惊讶,他在西北十年,整日与胡人打交道,他们中会说大兴话的也大多带着胡腔,这一路潜入盛京,若是无人接应传递路引,就凭那老多杰的身量,早在过各州城时就被发现了。 “我要说的是,那个与勒丹人勾结的人就是幕后凶手。”暮青一语惊人,不待元修问,她便说道,“你想想看,勒丹人一路到盛京,过关时除了路引,还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 元修正沉思,暮青一语道破:“人!勒丹大王子为了多带助力,把老多杰给带上了,但他的身量如此惹眼,你觉得在过关时,那些守城的门将会可能只看路引,而不盘问几句吗?假如遇上盘问的,他们说话带着胡腔,一张嘴就会被识破。所以,他们有大兴人同行的可能性很大,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杀老多杰的凶手。” “什么?”前面的话,元修听着都觉得颇有道理,后面这话他还是惊了惊。 “很简单,老多杰的身量太惹眼了,若有一个跟他身量差不多的一同上路,扮作兄弟,若遇盘问,一个负责答话,一个只需附和,再机灵点儿塞城门守将些银钱,这城门便易过得多了。正因这一路上的掩护接应,老多杰对那人生出几分信任,那日才会被他那么容易就割颈杀死。而那日勒丹大王子牙疾犯了,你认为会是勒丹人去请的郑郎中吗?显然是那幕后真凶派人去请的,那日他兴许就在那间屋子里!事后以这住处不宜久留需换地方为由将大王子和他的人先接走,留下老多杰在院子里善后,而后命他的人杀了老多杰,再在别处杀了大王子。”暮青推断道。 “你是说,那幕后凶手费力将勒丹大王子一行人接应进京,再在盛京杀了他们?”元修皱眉问,心里却忽然生出个念头,惊了他自己,“那幕后真凶真正勾结的人是勒丹二王子?” 暮青闻言挑眉,赞道:“总算聪明了一回。” 元修却高兴不起来,他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那幕后真凶假意勾结勒丹大王子,派人一路接应,获取了他的信任,为的却是将他杀死在盛京,助二王子登位。你还记得那假勒丹神官布达让吗?”暮青忽然问。 元修眉峰压着,已经能猜出暮青想说什么。 “我有种直觉,假勒丹神官案和湖底藏尸案或许可以并案,因为这两件案子都太巧了,死的人都牵扯到勒丹。虽然一件是刚发的案子,一件是十几年前的,但是如果隐藏在此案幕后的真凶与当初的勒丹二王子,也就是如今的勒丹王有勾结,那么他很有可能会派个人跟在勒丹王身边传,以示盟约也好,用来传递消息也罢,总之此事说得通。” 在查宫宴下毒案和假勒丹神官案时,她就觉出那幕后真凶的心思颇深,如今有此怀疑,更加觉得似乎触及了一个惊天阴谋。 一个从十几年前开始,或者更久的时候就开始布下的棋局。 正文 第九十七章 信任如山 初春晌午的阳光已有些暖,人的心头却浸着寒意,花厅里气氛死寂,一时无人说话,月杀转身便去了后院。 暮青看了眼他的背影,对元修道:“此案发于十多年前,线索甚少,证据不足,我也多是推测。这推测有几分准确不得而知,还是查查当年那间旧屋的邻里吧。” “好!”元修应了便往外走,“我派人去盛京府衙查。” “密查!”暮青道。 “知道。”元修说罢便匆匆走了。 巫瑾便也告辞求去,暮青却将他留了下来,“恳请王爷随下官到后院一叙。” 叙话是假,诊脉是真,巫瑾心知肚明,随暮青出了花厅,过了梨园武场,便入了后园。阁楼掩映在桃林里,都督府桃林里的桃花依着四时,不同于相府别院里的那些开得那般早,林中新绿喜人雪气清冽,半遮半掩着尽处的画阁楼台,座在江北,似在江南。 “都督查案心细如发,对园景也甚为讲究。”巫瑾行路间拨开桃枝,转头笑望暮青,白狐裘下广袖如雪,指尖春粉,枝梢嫩绿。 暮青目不斜视,只顾行路,“下官一介粗人,不懂这些,这宅子搬来时便是如此。” “哦?”巫瑾似乎并不意外,听闻此言反倒话里意味渐深,“那为都督备下这宅子的人,待都督倒是颇为用心。” “用心待我之人,我自用心待他。”朝中无人不知都督府是圣上赏赐的,暮青那夜为步惜欢求药时便将两人的关系置于巫瑾面前了,因此她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待会儿诊脉,恳请王爷多费心。” 巫瑾听后笑容淡了些,容颜上似覆了层薄薄的春雪,神情看不真切,却觉得出微凉,“自然。” 大业未成,怎能不顾盟友? 他们之间,不顾盟友者是他,是他不顾大局,擅动神功,险致功力尽废,多年筹谋毁于一旦!他不开镇痛之方只是施以薄惩,他的性命自然不能不顾。她这番话显然是怕他不够尽心,难道在她眼里,他是那等不顾盟友的蠢夫? 暮青看出巫瑾心有不快,但不知因为何事,也不想多猜,只对他一礼,便将他引出了桃林,进了阁楼。 步惜欢还睡着,暮青扫了眼枕旁便知他醒着,方才月杀出了花厅往后园来了,想必便是禀事来的,他自然是醒了的。 巫瑾坐下后搭了帕子便低头诊脉,片刻后起身,见暮青已经在桌上备好了笔墨。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走过去执笔便书,一张方子转眼便成,“抓三副药,早晚煎服,三副过后便可下榻走动了,但百日之内不可动用内力。” 说罢,他便告辞离去了。 暮青将巫瑾送出了阁楼,进了桃林后道:“多谢王爷。” 巫瑾回身看了她一眼,道声不必,拂袖而去。 暮青只觉莫名其妙,回了阁楼后见步惜欢仍然未醒,不由瞥了眼枕旁,道:“昨夜我的手札是放在枕旁的,今儿怎么长腿跑到被子里去了?” 步惜欢闻言睁开眼,眸中果然没有睡意,懒散笑问:“哪只眼睛瞧见在被子里的?” 暮青道:“书架上空着,可见没放回去,你枕旁又没有,那不是在枕下就是在被子里。那是我的手札,放在枕下你定然怕压着,因此必然在被下。” 步惜欢听了笑着瞪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从里头被下将手札拿了出来,道:“事事都跟办案似的,我的心思都被你摸准了,日后若是事事都瞒不住你,那可真要头疼了。” 他似真似假地道,她却认真道:“你受伤之事就瞒住我了。” 步惜欢一愣,唇边顿时噙起苦笑,“可真记仇。” 暮青没接话,走去榻旁坐了,这才道:“你的心思我摸得准,巫瑾的心思却摸不准。” “嗯?”步惜欢的神情淡了下来。 暮青将巫瑾心生不快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步惜欢听后目光虽淡,却打趣道:“你不是最擅察言观色,怎摸不准他的心思?” “我能看得出他不高兴,但不知他因何事不快。我研究的多是变态犯罪者的心理,巫瑾又不是犯人,我又不是在查案。”暮青皱了皱眉头,瞅着步惜欢道,“我只精通男犯的心理,男子的不精通,要不你说说?” “有何可说的?既非犯人,说了也对断案无用。”步惜欢抬手帮暮青理了理鬓边微散的发,神情愉悦,“不精通便不精通吧,这天下男子,你只精通我一人便好。” 理顺了她的发,他顺道便去牵她的手,她忙将手往后一撤,起身让开,转身要走时想起两人之间的约定,解释道:“我验尸完还没洗手,先去洗手。” 她匆匆便下了楼去,步惜欢叫都叫不住。 阁楼里有铜盆,她差人打水上来便好,不肯在阁楼里跟他共用铜盆,定是不想过了尸气给他。 步惜欢叹了声,想起暮青刚才的话,目光渐淡。巫瑾看似温和如水,实则心烈如火,孤傲得很,因刚到大兴为质时颇受过几年屈辱,待人防备心甚重,就连他们结为同盟,彼此之间也并不亲近。今日竟会在意她的话,且恼了她…… 步惜欢瞧着空荡荡的楼梯口,仿佛瞪的是少女的背影,气恼又无奈——她整日以男儿之貌示人,且其貌不扬的,竟也能招惹这许多倾慕者,巫瑾是,呼延昊也是。他以前常常在想,她何时能报得父仇恢复女儿身,如今倒期望这一日晚一些了。 想起呼延昊来,步惜欢又想起隐卫来报,上午外城驿馆到内城城门一路上的热闹事,不由轻叩榻沿,玉般的指尖着了寒凉色。 指望着他来盛京把朝局搅浑些,他的心思倒用在不该用的人身上了。 笃! 叩声忽重,窗外檐下忽然便垂下一道人影。 人在窗外,沉默听令。 暮青回来时,窗外人影已去,步惜欢坐了起来,执着手札在看,神色如常,听见她上来的脚步声也没抬头,只兴味地一笑,道:“法医?这词儿倒有些贴切。” 暮青当没听见,她说了,要等百日后他的伤好了再说,他休想这时候就套她的话。 杨氏和刘黑子一会儿便送了午膳上来,暮青还是拨了两三样性温的清淡小菜,端着清粥到榻前喂步惜欢用了午膳,而后自己去桌旁吃了些。元修派人去盛京府衙查那旧宅当年的邻里搬去何处了,卷宗公文颇多,这又是十多年前的事,想必盛京府衙这一下午都要忙着。暮青下午在府里等消息,既然闲来无事,午后便打算小憩。 她小憩前有看医书的习惯,于是便坐在桌旁看了会儿医书,随后卧去了书架旁一张梨木小榻上。 她习惯了午时在此歇息,步惜欢却朝她招手,“过来。” 暮青坚决说不,她午睡的时辰短,常常起身就去办事,若是跟他一起,她起身后衣衫要重新穿不说,连发髻都要重新梳! “不弄乱你的衣裳。”仿佛知道她顾虑何事,他没好气地道。她以为他乐意为她宽衣解带?每回难受的都是他,如今他正养伤,内力动用不得,他还怕克制伤身呢! 暮青挑了挑眉,远远卧在小榻上不动,似乎在评估他的可信度。 步惜欢一见她那眼神便气笑了,笑过后又无奈一叹,道:“小榻上凉,你身子里有寒气,莫再受了凉,过来吧。” 暮青这才慢悠悠起身走了过去,依言上榻,到里头躺了下来。暖榻上果然暖和,一床锦被盖着两人,步惜欢将她拥在怀里,当真没有动手动脚,只是拥着她道:“以后午间小憩也要到暖榻上来,夏天也莫贪凉,你这身子要调理,前头喝了汤药,后头便惹了寒气,服药何用?” 暮青闭着眼,没有多言,只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步惜欢笑了笑,知道她向来寡言,却字字如金,只要是应承下来的事必定会做。这几日,她陪着他说了不少话,倒是辛苦了。 “今日又是验尸又是去驿馆的,脚可疼?”他还是念着她脚上的伤。 “我有坐马车。”暮青道,但想起上回他们之间关于马车的话题,她又道,“马没拉我进驿馆,我自己进去的,这几步路无妨。” 暮青闭着眼说话,一副想睡的模样,实际上却睡不着,她心里想着案子,一想起那兴许布了十几年的惊天阴谋便一点儿睡意也无,不由睁开眼问道:“这两件案子的事月杀跟你回禀了吧?” “嗯。” “你如何看?” “不怀疑幕后之人是我?”步惜欢不答反问。 大兴人重阴司之事,那幕后之人将勒丹大王子沉尸相府别院的湖底,其对元家必定有怨。而他又勾结外族,意图不轨,此案无论怎么看,他都有动机。 她难道不怀疑他? “你有动机,但不是你。”暮青坐起身来看着步惜欢,清明的眸底似有如山重的信任,“如果是你,你会告诉我,不会让我费心费力地查,不是吗?” 她查案向来重证据讲推理,这理由是两辈子以来最感性的一次,她不提那时他登基没几年,年纪尚小,身边助力不足,难以做此大案,只提这等无凭无据的可笑理由,却真让步惜欢笑了。 男子笑容明媚,眸底却似有波光,那般动人,凝望她许久,将她拉回身旁躺下,紧紧拥入怀里,低声叹道:“青青,我后悔了。” “嗯?” “我后悔说不弄乱你的衣裳了。” 正文 第九十八章 雌伏也无妨? “如果你敢食言,你一定会更后悔。”暮青咬牙道,她就知道这人没个正经的时候! 步惜欢拥着暮青低沉一笑,笑声如夜里拂过静湖的风,吹在她的颈窝,半晌,轻轻一啄,只觉得啄了口雪含了口云,沁凉软柔,恨不得化在嘴里。 少女的身子轻轻一颤,只觉得似被火烫着,不由怒目而视,那目光好似一池春水里结出冰来,不知是冷还是柔,瞧着万般有趣。 “我就爱看你这小模样。”步惜欢又在暮青唇上偷啄一口,大白天的说情话也不脸红。 “我是何模样?”暮青没好气地问,她面具没摘,此时是少年模样,他竟也下得去口。 步惜欢悠悠一笑,轻轻挑起她的发丝绕在指尖把玩,似真似假道:“若是你,好男风也无妨。” “哦?”暮青挑眉,恶劣地问,“雌伏也无妨?” 步惜欢指尖动作顿了顿,随即低头便笑,笑了许久抬起头来,气恼道:“属你嘴毒!” 暮青垂眸,唇边一抹浅浅笑意。 步惜欢瞧了许久,待那难得一见的笑容淡去,他才道:“十多年前,江北还不尽是元党,朝中各派存着些心思不足为奇。” “例如?” “例如沈家,沈家原也是外戚大姓,且与元家政见不和结怨多年,元家摄政,沈家自然不会甘心。只是老安平侯当年被酒色伤了身子,膝下只得二子,沈大嫡脉不旺,倒是庶女得了不少,沈二死在了江南,膝下只得一嫡女和一庶子。那庶子死了,嫡女前些日子回了盛京。”步惜欢原本对暮青说着沈府的事,忽然问道,“沈家那嫡女与你有旧怨,你打算如何处置?” “嗯?”暮青一愣,“你查过?” 他怎知她和沈问玉之间有仇怨? “见过。”步惜欢神秘一笑。 “古水县官道上?”在暮青眼里,世上少有神秘之事,略微一想便推测出来了,她和沈问玉之间的仇怨是因沈府侧室刘氏之死而起,那时沈府里只剩沈问玉一个主子,步惜欢在沈府见到此事的可能性极小,按照他每年到汴河行宫的日子,那时他应该还在盛京。因此,算算时日,只有六月初时,她去赵家村验尸,回来途中官道遇匪的时候,他才有可能看见。 但那时,她没注意到附近有人。 步惜欢笑着轻啄她的脸颊一口,算是奖赏,“你我之间,兴许是缘分天定。” 暮青看着步惜欢,一时忘了他的偷香之举。缘分天定?她向来是不信这些的,但兴许世间真有天意。 “你还没说要如何处置那沈家女。”步惜欢再问,以她的性子,定然不希望有人代她报仇解怨,若非深知她的性子,他岂能容那沈家女活到如今? “如今事忙,没空理会她,日后再说。”暮青几句话便将此事搁置了,又问回案子,“你接着说沈家。” 步惜欢叹了声,只好依她,接着说道:“沈家人都是能忍的,沈府的老封君这些年来四处联姻受尽嘲讽,却依旧笑面迎人,沈大如此,沈二那嫡女亦是如此,此乃家风吧。” “嗯,还有吗?” “我那五伯虽缠绵病榻,他母妃却是岭南王的独女,岭南王是大兴唯一的异姓王,在岭南与南图交界之地权柄甚重。当年南图与元家勾结起事,我那五伯被圈禁在城中,岭南王中年丧女,视外孙如命,因而不敢擅动,这些年来受元家胁迫,没少与江南水师都督何家为敌。但老岭南王是个性情中人,我那五伯也是心高气傲之人,想必是不愿受此胁迫的,因此暗中谋划行事也不是不可能。” 暮青用心听着,听罢沉吟了一阵儿,忽然问道:“那你爹呢?” 步惜欢一怔,眸底生了凉意,嘲讽道:“他?他不过是个庸懦之辈,沉迷女色,浑浑度日,此生都不成大器。” 暮青却未尽信,步惜欢所言兴许是事实,兴许只是他心中有怨,不愿看也看不到其父深藏着的另一面。 “你可是觉得我对他的事过于感情用事,兴许看不清?”步惜欢见暮青不说话,便知她心中所想,他自嘲一笑,抚上她的脸颊,叹道,“青青,你可知……我倒是希望此事是他所为?你可知我有多希望当年之事,他是因顾忌我在宫中而不敢救母妃,只能苦装庸懦,心中却记得母妃之仇,暗中图报?可我幼时,母妃还在世的那些年,他便对母妃甚是冷淡,成日往府里添歌姬美妾,庶子庶女成堆,母妃打理中馈甚是辛苦,一年到头也不见欢颜。这等人会记得杀妻夺子之仇?这些年他还是老样子,倒是继王妃之子——我那好弟弟眼睛盯着御座,其心甚大。” 暮青想起宫宴那日傍晚在恒王府门前见到步惜尘时的情形,不由眉头紧皱,若真如步惜欢所言,恒王府里是这样子的一群人,他这些年来也真是辛苦。 “你尽管查吧,不必顾及我。”步惜欢又叹了一声,“恒王府里一摊烂家事,若是查上了,有人为难你,尽管与我说。” 暮青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些人虽然都有嫌疑,但也都说不通那勒丹大王子的尸身为何会到了相府别院的湖里,此案还是要等元修那边的消息。 这消息来得也快,次日清晨元修便来了都督府。 盛京府的吏役办事向来偷懒耍滑,但昨日午时见元修的亲兵到了,自然不敢躲懒,下午和夜里翻遍了十几年前的公文记档,总算查出了当年那间旧宅的邻里搬去了何处。 查到的结果是,两户皆搬到了盛京百里外,有一户搬到了许阳县,另一户搬到了丘阳县。 元修命人出城,尽快从这两处将人带来。 暮青在花厅里听见此事时轻轻扬了扬眉。 元修问:“怎么?” 暮青却未多言,只道:“没事,人带来了再说。” 两县离得远,一去一回要三日,这三日暮青也没闲着,让盛京府衙继续查那与老多杰身量相似的人。但不出她所料,盛京城里根本就没有哪家府上有如此高壮的侍卫或小厮。 第三日傍晚,元修派出去的一拨人从丘阳县回来了,但人没带回来,只带回一个消息——那户人家绝了! 元修心中一沉,暮青却无甚惊讶,问道:“可打听过那户人家因何绝户?” 领队的那亲兵回禀道:“打听了,那户人家当年根本就没能到丘阳县,而是在离丘阳县三十里的丘阳山小路上遭遇了山匪,钱财被抢,一家老小全都死了,连雇的牛车那车夫都被杀了!” “山匪?”元修冷笑一声,盛京城周围县村在天子脚下,甚少有匪,那家人怎就遇到了山匪? “丘阳县的老主簿是如此说的,那丘阳知县换过了,那老主簿却一直在县衙奉职。末将让县衙连夜翻找当年的卷宗和验尸单,连当年验尸的仵作都找来了,因丘阳山上甚少有匪,因此仵作记得清楚。据丘阳县仵作说,那家人一家七口皆死于刀伤,且都伤在颈部,是被山匪一刀毙命的!卷宗和验尸单末将已带了回来。”那亲兵说话间便从怀里将两样东西拿出,呈递上来。 原本路上没人可带,他们骑着战马脚程颇快,一来一去只需用两日,要不是查这些事耽误了一日,早就回来了。 暮青接了验尸单,元修接了卷宗,两人低头一看,元修冷笑道:“丘阳县到山上剿过匪,但未发现匪窝,因此案子没破,定的是流匪作案。” 暮青道:“刀伤,创口三寸到四寸不等,这类长刀打铁铺子里随处可买。这验尸单填的粗略,创口是何形态,创缘是否整齐平滑,有无表皮剥落和皮下出血,皆没有写,因此无法知道那些流匪所用的刀中是否有卷刃的这等特征。” “丘阳县仵作有没有可能与那些人有勾结,亦或是被收买了?”元修问,但他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 “不可能,衙门里的仵作填尸单大多是如此粗略的,我见的多了。再说,那幕后真凶借流匪作案,所用的长刀无甚特征,这说明凶手的心思很缜密,只是他的人不会演戏,杀人手法暴露了他们训练有素。但即便如此,他们杀了人就走,丘阳县无人可查,案子就此便可以成为死案,你说那凶手会多此一举地再去收买仵作吗?即便收买了,以那凶手斩草除根的心性,那仵作也活不到今日。” “如此说来,这案子便查不下去了?”元修把卷宗往桌上一放,去许阳县的人还没回来,看这样子,八成那户人家也绝户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元修派去许阳县的那拨亲兵两日后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妇人。 那妇人一脸病容,到了都督府门前时连马车都下不来,暮青命杨氏去扶她,自己和元修在花厅里听亲兵的回禀。 当年举家迁去许阳县的那户人家竟然还在,但这户人家里只有一对孤儿寡母,妇人许氏的夫君早亡,她孤身拉扯独子长大,拖累了一身的病,她那独子如今在许阳县的书院里苦读,寻常并不回家,亲兵们便只将她接来了盛京。因顾及她的身子,路上行的慢,从许阳县回来,百里的路生生走了三日。 元修和暮青听完回禀互看一眼,皆对这对母子还活着的事心头存疑。 这时,杨氏从远处进来,竟是一路背着许氏进了花厅。 ------题外话------ 案情进展有点卡,刚把卡点过了OTZ 正文 第九十九章 春日宴 杨氏气力甚大,将许氏从都督府门口一路背进花厅,显得许氏越发的病弱,她倒如汉子般壮实。 元修别开眼,心头如压了块重石,生疼。 女子本该娇养在深闺相夫教子,可西北军阵亡将士的发妻却被生计所迫锤打成了这般模样,世上有多少个杨氏,他这一军主帅就有多愧对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魂。 “都督,侯爷,许氏带到了。”许氏病得甚重,马车下不来,府里又都是男子,不方便背她,杨氏便只好把她背进来了。 杨氏将许氏放下后,许氏欲跪,暮青出声免了,命人赐坐上茶。 许氏三十多岁,却两鬓霜白,身瘦如骨,形同老妇。她半躺在椅子里,坐不稳,茶盏亦端不住,瞧着确是病得厉害。 “别问了,先腾出间屋子,让巫瑾来给她瞧瞧病吧。”元修吩咐亲兵回侯府请巫瑾,那亲兵得令便去了。 巫瑾自那日拂袖而去后,便没有再跟着元修来都督府,元修的身子一日日见好,元敏和华郡主却因担心他,仍命巫瑾留在侯府。巫瑾来时,许氏已移去了厢房,巫瑾诊脉后施了三针,收针后说道:“她脉象虚亏甚重,原就是体弱的身子,身怀六甲时又伤了元气,这些年没将养好,若没被都督接来府中,怕是只有两三年的时日了。” 暮青看着许氏,她本就病得重,路上又颠簸了三日,刚进府时还强撑着不敢昏过去,听闻暮青让她先到厢房歇息时,还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惶恐模样,但一沾枕头她便撑不住了,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我已为她施过针,另有此药留在此处,一个时辰后喂服两颗,让她歇息一日,明日一早我敢保证她能开口回都督的话。”巫瑾将一只药瓶交给暮青。 暮青接到手中后便谢道:“多谢王爷。” 巫瑾看了她一眼,随即摇了摇头,再次拂袖而去。 那袖风呼的一声,药香袭人,暮青摸了摸鼻头,莫名其妙。她又哪儿得罪他了?男子的心思怎如此难捉摸? 元修负手看着巫瑾离去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他在边关时日太长,对巫瑾并不了解,但这些日子他住在侯府,观其言谈举止,应是看似温和,实则待人颇为疏离之人,但看他今日之态待阿青倒是有几分真心,否则怎会因她一句客气之言便拂袖离去? 元修转身看向暮青,她已经不理此事,把许氏交给杨氏照料,随后便出了厢房,只待明早再来。 “你回去歇着吧,案子的事别多想。”出了厢房的院子,暮青对元修道。 “嗯。”元修知道暮青是担心他忧思过重,对养伤不利,但他还是好生看了她一会儿。 “怎么?” “你近来不似以前那般清冷了。”元修瞅着暮青道,她以前待人甚是冷淡,即便是共过生死的战友,也是默默关怀,从不多言,如今倒是话比以前多了。这并非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她变了些。 何时之事? 暮青一愣,转身就走,“你话比以前多了。” 元修望着暮青的背影,晴空朗朗,少年衣袂翻飞,洁白如云。元修朗声一笑,扬声道:“你还会害羞?” 暮青大步离去,理也不理元修,元修追上来,没急着回府,问道:“听说,你府里这几日在办春日宴?” “消息倒灵通。”暮青没否认。 春日宴是大兴民间庆祝入春的传统节日,每年二月初三开始举办三日,着春衫,踏春游,祭春神,甚是隆重。士族大府里客卿多,这三日还会开园会大宴文人才子,赋诗作画,谈古论今,论天下论政事,才学出众者不仅可以名扬盛京,还可寻求赏识者举荐为官,从此走上仕途。 都督府是武将府邸,这些文人的园会本不该办,暮青却偏偏办了,只请了五人,皆是寒门子弟,整日聚在望山楼里,无甚名声。她如今正在办案,竟还有心思办春日宴,朝臣们听闻此事,无不觉得她太过悠闲,又因她请的文人皆是不入流的寒门子弟,且人少寒碜,难免传为笑谈,讥讽者甚多。 元修虽在府中养伤久未上朝,但消息却不闭塞,暮青府上的春日宴办了两日了,今儿是最后一日,因前两日等许阳县的消息,他没心思理会春日宴,今日许氏被带来都督府,案子眼看有眉目了,他心情甚好,这才惦记上了,笑道:“反正天儿还早,不如去瞧瞧!” “花厅东的桃园里。”暮青给元修指了条路便往后园走去。 “你不去?”元修奇怪地问。 “一群文人吟诗作画谈古论今,文绉绉的,听着头疼。”暮青头都没回。 “那你还办春日宴?” “韩其初和崔远在府里,崔远这些日子在望山楼里认识了几个友人,我便允他们在府里办园会了。春日宴的事皆是韩其初办的,我要查案,哪有这闲情逸致。” 元修一听也是,他就说她怎么突然爱跟这些文人混在一起了,原是好奇想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听她这么一说,心头迷雾顿时拨开,朗声笑道:“说的也是,吟诗论道的,听着就头疼,不如不去!” 暮青这才回过身来,问:“要不要去花厅喝茶?我喝茶,你喝水。” 元修气得一笑,“有你这么抠门的吗?” 他知道她是为他的伤着想,却忍不住和她拌嘴,他喜欢这种感觉,因此嘴上说着她抠门,他却跟着她往花厅走去。 暮青进了花厅,吩咐刘黑子上茶,淡道:“谁让你没事往心口戳刀子,你再戳一回,我这儿的水都不给你喝。” 元修闻言笑了笑,转头望向花厅外,园子里的梨花还没开,桃花这几日倒已是花苞满树了。这人间颜色往年只觉得无趣,如今却因她而觉得别有一番清幽之美。 挥刀诛心一次已够,从今往后,他的战场是她在的地方,开弓射千里,渴饮八方血,她的敌人便是他的! 元修仰头将茶盏里的水饮尽,痛快一笑,似又找到了在边关时抱着酒坛子喝水的畅快心情。暮青由他喝了一壶,喝饱后天已近晌午,元修这才起身告辞,他是想留在都督府蹭顿饭的,可惜养伤的时日尚短,还需一日诊三次脉,连府里的膳食都需按着单子来,若非不想让她补心之工白费,他才懒得按着这些规矩来。 暮青将元修送出了都督府,回来时见杨氏出来问午宴的事,她道声“摆宴”便去了花厅东的桃园里。 春风浅浅,吹了几日,桃园里的白碧桃花便结了簇簇花苞,花白叶嫩,如二月春来枝头落雪,一进园子,景色沁人。花枝密错,半遮半掩着偏厅里少年才子们争论国事的风姿,茶香飘了满园,暮青停步,避在树后,听偏厅里少年们论事。 春日宴头一日是吟诗作画,次日谈论古今,今日论的是当朝国政。 “……圣上在越州奉县开衙见民,不设门槛,此举古未有之,大赦天下之言实有明君之智,奈何元相摄国,久不还政,如今又主张与五胡议和,听闻胡人索要金银牛羊之数甚大,朝廷却仍想拿着国库的银两去养狼为患!士族门阀已朽,救国还需志士,依在下之见,圣上应早日亲政!” “圣上六岁登基,如今已二十有五,元相摄政整整十九年,如今江北已尽是元党,圣上亲政谈何容易?” “江山大业,本非易事。士族子弟骄奢淫逸,圣上亲政,唯有广纳贤才,广招寒门子弟入朝一途可行。” 少年们高论国事,倒句句有谱。 这时,却有人泼了盆冷水,“朝中元党专政,圣上自保且难,如何能广招寒门子弟入朝?” 那人坐于下首首位,一袭月色布衣,相貌平平,眉宇间却别有几分雍容风华,慢悠悠执起茶盏,举止矜贵天生。 一名青衫少年冷笑一声,话里带刺儿,“那敢问白兄,圣上应如何才能亲政?” 这少年是岭南人士,名叫萧文林,崔远结交的五人里,唯有他是江南人,而白姓男子却不在这五人里。五人与崔远相识时日虽短,却志向相投,曾多次听他提及年前在奉县县衙发生的事,也听说他拜了都督府谋士韩其初为师,此次春日宴,五人皆以为是与暮青、韩其初和崔远相聚,烹茶煮酒,共论国事。没想到暮青公务在身,不常来此,反倒是韩其初带了位白姓男子来,听闻是位游学天下的雅士,却不曾听说过名号,只知此人姓白,名卿。 萧文林擅棋,头一天春日宴,别人赋诗作画,他与白卿弈棋,行局过五,竟一局未胜,不由起了好胜之心,今日颇有针对之意。 贺晨道:“在下觉得白兄之言甚是一针见血,谈论国事不可满口空话。” 萧文林顿时如被人刺着,张口欲辩,朱子明、朱子正兄弟忙打圆场。这两人平时辩起来也是没完的,都督府的春日宴上还是不要辩得如此激烈的好。 朱子明道:“依在下愚见,朝中上品无寒门,改革朝政,广纳寒门弟子入仕之道是必行之策,萧兄所言并无错处。只是元相摄政,由不得圣上来改革朝政,因此,大行此道之前还需先行他法。” “有何他法?”萧文林问。 “在下倒有一法。”柳泽出声道。 正文 第一百章 我不要菊! 少年白衫素簪,斯文俊秀,声如春风,“圣上忍辱负重多年,然此事并非天下皆知。朝中士族弄权,我等一介寒生,有心为君分忧却其力甚微。然,微薄之力可撼日月,我等寒生唯有笔口可倚,何不赋诗广布天下,揭元党篡朝之心,为圣上洗脱污名?” 此言一出,偏厅稍静,崔远沉吟道:“柳兄之策虽然温和,但我等寒生能行的确实也唯有此事。” 他说话间看向韩其初,他年纪比他们长,阅历比他们多,智谋才学更胜过他们这些只读过圣贤书的少年,不知他对此事有何看法? 却见韩其初并未说话,而是一直望着对面那席。 那席上,白卿席地而坐,烹茶品茶,好不悠哉,听见柳泽之策,还是泼冷水,“既知元党势大,自力甚微,还要以卵击石,岂不知诗文一旦传入民间,你等即刻便会被冠以乱党之名,轻则遭官府画像缉拿,重则连累亲眷族人,一旦被捕,绝无可能活命?” 白卿声音颇淡,执茶轻品,少年们无言以对,待茶品过半盏,他抬起头来时,见萧文林满脸激愤之色。 “原以为白兄对世事洞若观火,没想到竟是贪生之辈!”萧文林怒而起身,他自幼擅棋,棋力甚高,少遇能连胜他五局者,原本他对这白卿有些佩服,只是起了好胜之心,想与他辩论政事,没想到他观事眼光犀利,却有贪生之嫌,“道不同不相为谋,萧某告辞!” 萧文林拂袖便出了偏厅,暮青见势从树后一转,佯装刚进园子,拨开桃枝便现出身来。 萧文林迎头撞见暮青,暮青望进厅里,见崔远和朱家兄弟正起身欲劝,贺晨不理会,柳泽一脸忧色,白卿一心烹茶。 “春日宴是应都督之请,萧某早退,有愧于都督,改日定当登门请罪!”萧文林朝暮青深深作揖,揖罢便走。 白卿望着茶炉,头未抬,只漫不经心道:“徒有大志,离去也罢。” “你说什么?”萧文林回身,气恼地盯住白卿。 “智者谋事,知险而化险;勇夫行事,明知有险而以身犯险;莽夫行事,明知有险而一意赴死。你连勇夫也算不上。” “那又如何?”萧文林怒笑道,“莽夫亦有一腔热血,亦知天下兴亡!难道眼睁睁看着元党主和养狼为患,不念边关百姓疾苦?萧某虽是一介寒生,良心却在,当一回莽夫又如何?” “嗯,你倒是不计较赴死。”白卿靠近茶炉烤了烤手,似真似假道,“就是不知圣上可愿你等赴死。” 萧文林一愣,少年学子们望向白卿,见他扫视他们一眼,那一眼少了些漫不经心,多了些意味深长。 “圣上艰难,求才若渴,你等乃是少年学子,国之希冀,入朝堂论国策之才,逞莽夫之勇只可成全自己,留住青山日后却可造福黎民。你们说,圣上可愿看着你等犯险赴死?” 学子们语塞,圣上在朝中虽然艰难,但依旧是九五之尊。大兴士族门阀鼎盛,寒门无路入仕,不知有多少人为求前程拜在士族门下,生受驱使折辱,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们,他们如此重要。 “我等只是想为圣上尽力分忧。”柳泽望着白卿,目露景仰。 “力可尽,忧可分,性命不可丢。”白卿一笑,风华雍容,“你等如今确实唯有笔口可倚,但绝不可在江北。江南何家与元家有宿仇,若去江南,可保性命。” 江南? 贺晨道:“可是听闻岭南王乃是元党,与何家军多有摩擦。” 如此一来,江南也未必保险。 “我是岭南人士,岭南王正直爱民,颇得民心,怎会是元党?”萧文林道。 这些学子还是少年郎,且出身寒门,多不知朝廷密事。 “你等可去汴州、吴州、夷州。”白卿指点道,但未多做解释。 少年们却明白了,圣上常去汴河行宫,想必汴州是安全的。吴、夷两州紧邻汴州,虽不知形势,也好过岭南。诗文童谣在民间向来传得快,且天下传闻并非一江能阻隔,他们在江南既可保命又可为圣上正名,到时定有寒门学子响应,圣上若得了寒门学子之心,便是得了天下民心,想必与元家能有一争。 白卿一笑,垂眸品茶,又泼冷水,“天下传闻并非一江能隔,朝中奸细也非一江能隔。成大业之途,阴谋险阻、尔虞我诈、背叛欺心、烈血牺牲,荆棘密布。我为尔等指一条明路,此路却非坦途,需你等披荆斩棘,齐心协力。望这一路能全你等智者心计勇者胆识,他日还朝,即成国之栋梁。” 少年们闻言互望一眼,面色沉敛,随后纷纷起身,齐声道:“我等定谨记教诲,不负所望!” 白卿是谁无人知晓,此刻没人问,少年们只是不自觉地心悦诚服。 韩其初望向白卿,目光颇深,叹服——原来除了都督,还有一人能以一介白衣之身让人拜服追随。 萧文林在门口朝白卿深深一揖,道:“先前是萧某莽撞,不识白兄良苦用心,多有得罪,望白兄受萧某一拜!” 少年说罢跪倒便拜,起身后对暮青道:“多谢都督相邀,这三日园会,在下受益匪浅,今日且先告辞,明日还请都督允许在下登门,负荆请罪。” 萧文林既已知错,不是不想留下来,只是大兴客卿之风甚重,学子文人相聚颇重礼仪,应邀与宴,他早早求去已是失礼,若刚刚求去便又反悔想留下来,实有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之嫌,此乃对主人的大不敬。 既已求去,哪怕心生悔意,也要离去。 “嗯。”暮青淡声允了,迈步进了花厅,她没开口挽留,都督府虽小,却也有规矩,这些少年还很稚嫩,多些经历总是好的。 暮青去上首坐了,韩其初领着少年们向她行礼,白卿含笑望了眼上首,亦慢悠悠起身,朝暮青深深一揖。韩其初忍不住咳了一声,深深看了白卿一眼。 暮青受礼赐坐,众人这才又坐下了,随后刘黑子和石大海便端了饭菜进来,开了午宴。 萧文林不在,午宴气氛依旧热闹,贺晨、柳泽和朱家兄弟四人对白卿心生景仰,逐一向他请教,白卿一一而答,见闻之广,见识之深令少年们声声叹服,崔远偷偷问韩其初,“老师,此人究竟是何来头?” 韩其初笑而不语,甚是高深。 崔远没问出来,但这不妨碍他与一群友人们的兴致,宴席过半,大家共商去江南之事,因他们之中唯有萧文林的父母族人在岭南,其余人的家眷皆在江北,为了不给亲眷招惹祸事,他们决定各取贤号,日后相互之间不用名姓,只以贤号称之。 大兴开国年间,高祖帐下贤士七人,曾以梅、兰、竹、菊、松、雪、风为号,世人称之为七贤,如今七贤皆已作古,而今日厅中有八人,暮青是武将,韩其初是暮青的谋士,两人不去江南,因此还剩六人,加上早退的萧文林正好七人。 少年心性,争贤号正争得不亦乐乎时,崔远提议道:“要不都督也取一号吧,谁说武将不可有贤号,世间不还有儒将吗?” 少年们纷纷点头,商议着要再加两个贤号,把韩其初也算上。 暮青正吃饭,听闻此言面色颇淡,认真道:“我不要菊。” 嗯? 满堂皆愣,白卿笑着抬眸望向她,梅兰竹菊自古有四君子之称,菊者,喻人清净高洁,有何不妥? 不过…… 菊确实不适合她,她适合竹。 “都督不要,我要!”崔远兴奋一笑,抢宝贝似的抢了过来。 暮青夹了筷春笋,默默吃了口,对崔远点头道:“勇气可嘉。” 崔远一愣,莫名其妙,少年们起初以为暮青不爱菊,但如今总算听出这“菊”似乎别有深意了,但还没问,便听暮青又道:“我非儒将,贤号不要也罢。” 韩其初也笑道:“你等此去江南,贤号是为避险而取,各自喜欢便可,我跟随都督,不去江南,这贤号取来也无用。” 如此,还是七贤。 少年们自动把白卿算上了,也不管他去不去江南,皆视他为七贤之首。 “白兄为七贤之首,这贤号理应白兄先选,不如我等重新选吧。”崔远不傻,既然听出菊号别有深意,故而赖账,借白卿的名义提议重选。 少年们景仰白卿,果然没异议,且纷纷赞同。 暮青看了韩其初一眼,果然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当初在奉县,那般正直纯孝的少年,如今也学会使诈了,还拐弯抹角的。 白卿修养甚好,悠哉笑道:“竹。” 崔远一愣,古怪地看向白卿——竹坚韧挺拔,凌霜傲雪,四季青翠。老实说,竹之风姿应比都督,白兄的气度,这些贤号皆不能比,若硬要挑一个,淡雅高洁之兰号,许合适些。 少年们也都觉得不合适,但既然白卿选了,想必他甚是爱竹,因此也就没人提议要他改。随后,少年们行诗令,谁赢了谁先选,但都聪明地避开了菊号,最终菊号花落早早离去的萧文林头上。 《大齐·后七贤传》记曰:“……时年,奸党摄国,帝微服纳贤于英睿皇后府,喜得少年七贤。七贤献策锄奸,齐心匡扶社稷,帝感怀于心,赐古七贤之号,世人称为后七贤。” ------题外话------ 这章内容挺多,本来想写完再发,还是先发了吧,我接着去写。 昨天问白卿是谁,看了一下评论,收获了不少没节操的猜测,什么“白日衣衫尽”,什么“白卿==白亲”,受此感召,我觉得我会无节操几天,所以不要问候这章的章节名,我是被带坏的。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菊花与葵花的故事 志学少年,年少稚嫩,去江南谋事绝非易事,此事自然还需细细谋划。例如都督府宴请寒门学子之事人尽皆知,崔远等人的身份想必早已被有心人查清,假如几人突然不再去望山楼,而江南又出现了替君正名的诗文童谣,此事很快便会怀疑到他们身上。再例如崔远也想远走江南,此去有险,杨氏未必放心得下。 “今日回去,不可私论此事,以免隔墙有耳。如今盛京城里人尽皆知你等是我都督府门下清客,你等若要商议此事,来都督府便可。”宴席散时,暮青提醒道。 事关自己和家眷的性命,少年们不敢不放在心上,忙起身应是,齐言记下了。 崔远出门相送,人都走了后,韩其初离席朝着白卿跪拜道:“这三日要陛下跟随微臣,实在是委屈陛下了。” 步惜欢懒洋洋放了筷子,笑道:“你家都督都不怕朕委屈,你就别惶恐了,平身吧。” 韩其初谢恩起身,步惜欢眉宇间生出些倦色,抬眼笑问暮青:“清早坐到午后,朕也乏了,去后园走走,爱卿可要伴驾?” 暮青闻言起身,似模似样地抱拳躬身道:“陛下请。” 步惜欢负手出了偏厅,暮青随后跟上,举止甚是恭谨。 韩其初看着,古怪一笑。这三日圣上微服考究那些少年的才智,不得以屈坐下首,但方才人都走了,他离席跪拜,都督却端坐上首,动都没动,而圣上竟未降罪。 都督深得圣上宠信,两人的私交绝非看起来这么简单。 * 步惜欢没逛园子,而是直接回了阁楼,暮青上来时,他已将面具摘了,随手放在了桌上。 “乏了就歇着。”暮青道,步惜欢的身子这几日已经养得差不多了,除了不能轻动内力,四处走动已无碍。若非为了春日宴,他早就该回宫了。 “你今夜回宫,一应事宜可都安排好了?”暮青问。 阁楼里的轩窗开着,步惜欢负手窗前正赏桃花,闻言回身笑骂:“刚让我去歇着,便迫不及待地撵我回宫,嫌这几日占着你的床榻了,赶明儿给你换张宽敞的。” “黄花梨,一丈宽,不谢!”暮青毫不客气,坐到桌边就拿起那张面具来对光细瞧,她一直弄不明白人皮面具的工艺,若非白卿这身份步惜欢日后还用得着,她真想拿解剖刀割两刀看看。 步惜欢笑斥:“你可真不嫌自个儿心贪。” 古来独坐曰枰,三尺曰榻,八尺曰床,龙床亦不过九尺,她竟要一丈的。 “改日让将作监给你打来了,你可得真睡才行。” “难道我会有床不睡?”她看起来蠢吗? “难说。”步惜欢哼笑一声,“我怕你嫌太费银子,直接扔国库里。” 暮青摆弄着面具,听闻这话抬头看了步惜欢一眼,随即低头又摆弄面具去了,随口道:“也对,不如充实国库。” 步惜欢顿时懊悔,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跟她斗嘴,若是日后她当真了,那可就头疼了,他就没见过这么爱往国库里挣银子的人。 “白卿。”黄花梨床的事不过是一句斗嘴的玩笑话,暮青很快便对此事失去了兴趣,换了个话题道,“白衣卿相,这名字倒不错,只是一听就是假名儿。” 大兴士族门阀权重,不拜入士族门下的寒门子弟几乎没有机会出仕,士族权贵多看不起寒门子弟,但有人白身出身,却能被士族权贵看重,且争相邀请,并以此为荣。这便是白衣卿相,白衣出身却名动天下的才子。 “我没跟你说过?”步惜欢看着暮青,笑得温柔,“我母妃……姓白。” 暮青一愣,她原以为他取这名字代表的是他对那些少年的期许,未曾想还有这般因由在,“你从未说过你母妃的姓氏,也没说你母妃的娘家事。” 白家如今还在朝中? “早不在了。”步惜欢转身,临窗远望,望那满园桃花,春风悠悠,声也悠悠,“我父王不成器,不得先帝喜爱,为他指婚时便也没挑那些在朝中太有权势的人家。方才与你提起将作监,我外祖便是将作大监,三品官职,掌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等器皿的制作,纱罗缎匹的刺绣以及宫中各类器用的打造,府中权势不高,但家财颇丰。先帝也算知道我父王只求安逸享乐,给他指婚时挑了白家这等颇有家财的,可是我外祖官品不高,我父王在兄弟们之间受了不少挤兑嘲讽,连带着便不喜母妃。” 步惜欢长叹一声,半晌才道:“我母妃死后,宫中便在一批赏玩玉器上挑了个瑕疵,将我外祖罢官打发回乡了。” “老人家如今可还在世?” “还在,年前来信儿说,身子尚可。” 暮青听了松了口气,步惜欢既然愿意与他外祖家来往,说明他外祖待他应该还不错,只是在江山朝政上帮不上他的忙罢了。 “他们如今开还好?” “你想见见?”步惜欢见暮青一直问此事,不由回身打趣她。 “怕是想见也见不着。”暮青道,她只是对步惜欢还算关怀的人感兴趣,只是他外祖家既然被罢了官,说好听些叫回乡,其实是被流放了才是,应该轻易不能回京。 “嗯,我外祖一家在江北下陵,那地儿地势低,靠近汴河,连年水灾,大灾之年更是瘟疫横行。”步惜欢淡道,却又笑了笑,“莫担心他们,将作监掌的是土木工匠之政,我外祖一家子都是手艺人,饿不死。” 暮青见他神色没有作假,这才放了心,若步惜欢牵挂他的外祖,那势必要等亲政之后才能见他了。思及此,她便又想到了那些少年要去江南的事,“你虽然不让他们在江北行事,但去江南依旧有险,且他们是我门下清客,一旦不见了踪影,很容易被人猜到。” 步惜欢笑道:“此事你放心,我自会安排人扮作他们,日日去望山楼里吟诗作对,时常来你府上小聚。” 暮青对此并不意外,却还是挑了挑眉,评价道:“刺月门人才辈出。” 江湖杀手都会吟诗作对扮学子了。 “你忘了我培养了一批人专门扮作朝臣送来的男妃?那些公子不是士族出身,也是士族府上豢养的,琴棋书画歌舞杂耍无一不精,我的人若无这些本事哪里能扮得像?” 暮青当然没忘,她倒觉得是步惜欢忘了一事,“你的人还有一样本事,你忘了说。” “嗯?” “春宫戏演技精湛。”暮青一本正经道。这些天步惜欢在都督府里养伤,朝中皆以为他是在内务府总管府上和彭美人厮混,但一日两日的也倒罢了,他有七八日没回宫了,想必内务府里不乏探子,此事至今没穿帮,可见他培养的那些人演技甚高。 前些日子,她在长春院里杀了安鹤,连长春院的掌事司徒春都死了,可这几日盛京城里静悄悄的,长春院里没动静儿,连宫里都没动静儿。步惜欢必是让刺月门的人替了安鹤和司徒春的,但司徒春也倒罢了,安鹤是服侍元敏的老人了,他被换了,元敏竟然没发现,这绝非演技高明,只能说步惜欢兴许已布局多年,就等着这一日呢。 暮青的心思转眼就转去了别处,步惜欢却无奈失笑,这世间女子里也就只有她一本正经地说着春宫还不脸红,仿佛说的是再家常不过的词儿。 “那他们到了江南呢?”暮青又问,汴州看着是步惜欢经营多年之地,但汴州学子多了,朝中想派个人混进去,取得崔远等人的信任太容易了。这些少年甚是稚嫩,虽是可造之材,却未经历练,若遇奸计恐难识破,也躲不过朝中暗杀。 “我自有安排。”步惜欢一笑,逆着窗外午后春色,眸光如海般沉静,令人莫名心安,“青青,逆境磨人,我在宫中无所依靠能走到今日,你亦能从汴州来到盛京,他们为何不能下江南?你要相信他们。” 暮青听了沉默不语,她两世为人,不觉得自己从汴河到盛京有何了不起,崔远等人却真的只有十六七岁,甚是年少。但她终究还是点了头,步惜欢求才若渴,他比她应该还要舍不得这些才子,他说了自有安排,那就只能信他。 “好了,说了这会子话了,不累?”步惜欢从窗边走来,笑吟吟牵暮青的手,“娘子不若陪为夫歇会儿,待夜里为夫回宫了,娘子可就要独守空闺了。” 暮青果然听不得这厚脸皮的话,眼刀刚杀到,步惜欢便想起一事来,牵着她的手便往榻上去,边走便道:“顺道给为夫说道说道,那菊之一字有何不妥。” 他还记着这事儿呢。 但此言一出,他便觉得她的脚步一停。 “嗯?”步惜欢回身瞅住暮青,见她也瞅着他,那目光深若幽潭。 “你既喜雌伏,竟不解菊花之意?”她问。 嗯? 她近日常拿他喜雌伏的传闻说笑,但今儿他却无心与她计较此事,只一心在这雌伏与菊花之意上。 “你难道没有听闻过菊花与葵花的故事?”她又问。 他目露不解,却仍笑道:“还请娘子赐教。” “放手。”她面无表情地瞥一眼他的手,待他松开后,她转身便走向桌边,提笔便画! 步惜欢忙走回桌边,他见过她作画,她的画风甚是写实,菊花与葵花在她笔下片刻便成,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何在两朵花的花蕊处重笔浓描了一番,随后又另执一笔,取来丹青着色,两花皆染蜜黄色,花蕊却不知为何染了桃粉。 一幅画作罢,她看也没看,起身就走,边走边道:“劝君莫雌伏,菊花易成葵。” 话音落下,她已下了楼去,步惜欢在窗前瞧见她往西厢去了,应是去看许氏了。 春日风暖,日头照进窗来,新画墨迹未干。步惜欢执画细瞧,凝神细品,思量着暮青方才的话,目光落在那浓墨重描的花蕊上,又望着那桃粉颜色半晌,忽然画纸一抖! 屋中甚静,男子低着头,乌发遮着玉颜,肩头微颤。窗外新燕啼春,屋里男子笑声低沉,悠长难止,不知多久,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惊飞了枝头新燕。 窗旁一道人影刷地垂下,黑衣蒙面,眼望屋内,目光戒备——主子怎笑成这般?莫非有人下毒? 月影倒挂在屋檐下,目光如剑,速速扫了眼屋内,瞥见步惜欢手中捏着的画,想起暮青方才下楼时在屋里说的话,咚的一声跌下屋檐。 这日,暮青看过许氏后直接去了东厢午憩,醒后让人将医书搬来了屋里,一下午没回阁楼,连晚饭都是在东厢用的,夜里直接便歇在了屋里。这些天步惜欢在府里养伤,她日夜照顾,已困乏至极。 步惜欢似乎知道她累了,竟没来扰她清梦,这夜到了时辰,悄悄地离开了都督府,只是走时揣走了那张二花画作。 暮青毫不意外清晨回阁楼时瞧见画没了,她的心思在许氏身上,杨氏昨日在西厢照顾许氏,按巫瑾所言侍药侍粥,清晨时分许氏果然醒了,暮青用了早点便去了西厢。 ------题外话------ 无节操了两天,下章继续回归案子。 …… 叨念一下仵作的各个平台,玩微博的妹纸,微博求个关注——520小说凤今 玩微信的妹纸,微信公众平台号——xxfengjin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青蟒帮 暮青到了西厢时,许氏已醒,杨氏正侍药,两人刚欲行礼便被她免了。 暮青先看了杨氏一眼,昨日崔远回房后定会将去江南的决定告知杨氏,身为人母,她理当有所反应,暮青却见她神色如常,只是眉眼间比平时更添了抹坚毅。 暮青暗叹一声,知道杨氏是同意崔远远行了,当初在奉县县衙大堂上以己为戒教导孩儿国法之重的妇人,终究比她想象的还要坚强。 杨氏端着药碗,碗里的汤药还剩几口,暮青坐去桌边,待杨氏将药喂完后才问许氏道:“可能说话?” 许氏已能开口,却惧于武将之威不敢出声,连头也不敢抬。朝中出了位少年都督,此事都传到许县了,茶馆里有说书的先生日日在讲话本子,听说这位都督甚是凶暴,杀人取心,眼都不眨…… “我们都督面冷心热,最是心善。你昨日病得那般重,换了别家,定是要将你丢去街上自生自灭的,好些的把你扔去客栈请个郎中,哪有我家都督这般让你留宿府上,还请了瑾王爷为你诊脉的?瑾王爷素有神医之名,他的药多少达官显贵重金相求都求不来,你瞧瞧这儿,王爷给你留了一药瓶儿呢!”杨氏将药瓶往桌上一放,哄着许氏开口,“都督待你如此恩重,还不谢谢都督?” 许氏低着头,偷偷瞥了眼暮青,这才道:“民妇许氏,谢过都督。” 暮青道:“抬起头来回话。” 许氏不敢有违,头虽抬了起来,却不敢看暮青。 暮青却忽然道:“十几年前,你因何搬离了盛京?” 此话问得突然,许氏猝不及防,猛地抬头望向暮青,惶然的神色清清楚楚的落在了她的眼底。暮青神色不露,等了一会儿,听许氏支支吾吾道:“民妇的夫君过世的早,民妇身子又弱,孤儿寡母的难以为生,这才想着变卖屋宅,回许阳县投亲。” “哦?那屋宅变卖了吗?” “变、变卖了……” 喀! 暮青将杨氏端来的茶盏往桌上一放,惊得许氏险些缩进床帐里,“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家左邻那孤老妇人死后,井里又捞出具浮尸,人人嫌那宅子晦气,何人会买你家宅子?” “那、那人不、不知左邻之事,因而买下了宅子。” “你编!”暮青厉声道,“你家那宅子分明已多年无人住过,院中杂草丛生,连屋梁都因年久失修而塌了半边。” 许氏惊得从榻上滚下来,跌跪在地,抖如筛糠,却死命摇头道:“民妇不知,民妇真的不知!兴许……兴许是买宅子那人后来又听说了隔壁宅子死人之事,嫌晦气搬、搬走了。” “你这妇人真不识好歹!看来我家都督的药你是白吃了!”杨氏都听出此话有假来了,忍不住怒斥。 暮青抬手阻了杨氏再言,她寒着脸看着许氏,懒得问她要买卖田宅的红契和契税书,这些她必是没有的。 古代百姓出行受限颇多,田宅买卖亦非易事,大兴高祖时期便定有明律:“凡典卖、倚当物业,先问房亲,房亲不买,次问四邻,四邻不要,他人并得交易。” 即想卖田宅,要先得到族人的首肯,然后还要得到邻居的首肯。业主需拿一张问贴,将族人邻居的名姓列在其上,写明卖宅理由及银两,然后询问亲邻可愿买宅、可同意他卖宅,同意者需在问贴上签名,倘若有人拒签,这田宅就不得卖予他人!当然,拒签必须说明理由,例如“业主败坏家财”、“卖此田宅有违祖训”、亦或“四邻不愿换街坊”等等奇葩理由。 过了“遍问亲邻”这一关,买卖双方需去衙门买一张定贴,经衙门审查后才可起草正契,正契需一式四份:一份买方持有,一份卖方持有,一份交衙门审批,一份留在税院备案。 大兴没有房产证,田宅正契需盖衙门的公章,盖了章的叫红契,没盖章的叫白契,白契在民间兴许有用,但在公堂上是废纸一张,假如官府得知哪家百姓买卖田宅用的是白契,没有交契税,这田宅便可以被官府没收。 莫说许氏手里有没有红契,她那宅子隔壁井中捞出了死尸,当初她若想要卖那屋宅,街坊邻居首先便不会同意,也难怪连杨氏都听出她在撒谎。 暮青懒得一一戳穿许氏,只问道:“如此说来,你确是因为想要回许阳县投亲才卖的宅子?” 许氏脸不敢抬,只点头道:“正是。” “好!那你可以回去了。”暮青忽然便要放许氏走,对杨氏道,“都督府里人少事忙,调不出人来送她回去,你去街上雇辆马车将她送回去。” 杨氏得令便退了出去,一开房门,顿时一愣,元修正站在外面。 暮青刚到西厢不久元修便来了,听见她在屋里问话便没进去,免得许氏受不住这阵仗,吓得不敢答话。但没想到她死咬着不说实话,暮青竟要把人送回去。 元修望了暮青一眼,负手让开,让杨氏出门办差。他知道,她此举必有用意。 杨氏办事麻利,一刻的时辰便回来了,回禀道:“禀都督,马车候在府外了。” 暮青低头喝茶,只淡淡嗯了一声,杨氏沉着脸对许氏道:“你可以走了,我瞧你说话利索,想必行路也无碍了,应是不用我这老妇人背了。” 许氏面红耳赤,给暮青行过礼后便要离去。 “慢着。”暮青忽然出声,许氏惊住,以为暮青反悔不允她走了,一回身却见暮青从桌上拿起那瓶药来递给她,态度冷淡,“我怜你孤儿寡母的,独子尚未成人,这药你便拿去吧。” 许氏受宠若惊地看着暮青,怎么也没想到临走时还能得一瓶续命之药,她眼底蒙上层雾气,几番想要开口,但都忍住了,最后眼一闭,跪下给暮青磕了头,抱着药瓶就走了。 许氏走后,暮青对元修道:“你派一队人马出城,扮作山匪,你懂的。” 元修大笑一声,“懂!” 他就知道! 元修转身便走了,出了都督府,一队亲兵前来听令,男子负手都督府门前,遥望城门,衣袂翻飞如黑云,“另派两路人马到内外城门,如遇那辆马车回来,不许拦着盘查,立即放进城来!” “是!”亲兵们得令,各自办事去了。 * 这日,傍晚时分城门将关时,一辆马车疾奔进城,车夫惊魂未定,一路喊着有匪,守城的将士出城查看,“忘了”拦下车夫盘查,就这么将马车放进了城。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都督府门前,车夫连滚带爬地下来拍门,许氏受了惊,已在马车里昏了过去。 都督府里,巫瑾早早就被请了来,许氏一被抬进西厢,巫瑾就为她诊脉施针,随后对暮青道:“歇一晚,明早可审。” 暮青颔首,刚要道谢,巫瑾便匆匆走了。他走得急,像是避着什么似的,暮青搞不懂他,也不爱多想,任巫瑾来去匆匆,自己回阁楼睡了。 次日清早,待她再来西厢时,许氏已在门口跪迎。 “民妇求都督搭救!”不待暮青开口,许氏便哭求道。 “山匪罢了,府衙已派兵剿匪,你可安心回去了。”暮青立在门口道。 许氏泣不成声,摇头道:“那些山匪是他们派来的,他们要杀民妇!民妇担心他们连民妇的孩儿也不会放过,还请都督派人去许阳县,搭救我儿!” “派你的人去许阳县看看。”暮青对元修道,元修出了西厢的院子,却没派人去许阳县,只因那日他派人去接许氏时便留了人在许阳了,暮青知道此事,方才那么说不过是安许氏的心罢了。 元修在院外停了一会儿,再回去时,暮青已坐进了屋里,许氏跪在地上,已说起了当年事。 “……民妇的街坊马婶是病死的,她无儿无女,丧事是街坊们给操办的,谁也不知她还有两个远房侄子。就在她死后不久,那宅子里便搬进来一伙儿人。那些人不知是何来头,成日不出门,怪神秘吓人的。有街坊怕是歹人,听说去衙门报过官差,但是未见有人来。民妇家里孤儿寡母的,身子又不好,更是怕得整日不敢出门。但有天夜里,家里却闯进来一人!那人身量甚是高壮,手里提着把刀,威胁民妇说这些日子所见所闻皆不可说出去,不然便要杀了民妇和幼子。” “那人有多高?” “可高了,与民妇家中的房门差不几许了。” “那人是何模样,你可记得清?” “他蒙着面,眼大如铃,眉毛粗黑,除此之外,手臂上还刺着条青蟒!” 元修在门口听见,目光一变! 暮青问:“你是如何瞧见他手臂上刺着花青的?” “他挽着袖子,民妇才瞧见的。”许氏道,说完还补充了一句,“那是夏时,他穿着灰衫,袖口挽得不高,民妇当时吓得抱住幼子跪在地上,抬头时从他袖口里隐约瞧见只青蟒的头。那时,城外山匪横行,听说……身上刺着青蟒的是……” “青蟒帮的人。”元修在门口接了句话,走进了屋里。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凶手初步画像 “圣上初登基那几年,朝局不稳,江北匪祸连年,其中有一匪帮,帮众身上皆刺青蟒,江湖人称青蟒帮。此帮无恶不作行事狠辣,三年便吞并了上陵和越州的匪帮散众,凶案都做到盛京百里外了。我那时到西北从军,行经越州,顺路便杀上了青蟒帮的总寨,一日夜杀了他们数百匪众,取了他们帮主的首级,下山后顺手扔进了越州的州衙。青蟒帮的帮主一死,匪众顿散,越州剿了半年的匪便将此帮清剿得差不多了。我到了西北后又率军在西北剿过匪,这些年来江北的匪祸不重,青蟒帮更是多年没在江湖上听说过了。” 元修进屋坐到暮青身边,伸手便倒了盏茶,刚要喝,暮青便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转头对杨氏道:“上一壶水来。” 元修的手背火辣辣的疼,笑容却如烈阳,“你别总把我当病人,我这几日总来都督府里跟着你查案,你瞧我不也没事?” 暮青不理他,继续问许氏:“既然青蟒帮无恶不作行事狠辣,为何他当时没有杀你们母子?” 听许氏之言,这青蟒帮的匪徒应该就是杀老多杰的凶手了。他那夜没有当场将许氏母子杀了,理由很简单——灭门案乃大案,会太过惹人耳目。 郑郎中因给勒丹大王子医过牙疾,近身与他们相处过,因此不得不灭口。 老多杰是勒丹大王子的人,那与勒丹二王子勾结的幕后之人想杀大王子,因此才要解决老多杰。 这两人皆是不得不杀之人,且尸体抛进了井里,而那户人家的屋主已经病死,若非那孤老妇人的远房侄子来争屋宅,郑郎中的尸体浮了上来,想必也不会被人察觉。 但左右邻居家里就不一样了,巷子里的人家皆知道这两家人还活着,若是一夜之间被灭门或者两家人都失踪了,必定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和百姓的恐慌。 那幕后之人不想在盛京城里做些无谓的案子引人注意,因此才命人去威胁两家人,意图在两家人搬走的路上杀他们灭口。 这些缘由暮青都推测得出来,问许氏此话是因为她搬去许阳县的途中并未遇到杀手,她想知道这是为何。 果然,许氏欲言又止。暮青见她脸上有羞愤神色,不由心中一沉,寒声问:“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有所隐瞒?” “不不!”许氏深知暮青是她和独子的救命稻草,因此再羞愤之事也咬牙说了,“那夜,那凶徒见民妇家中没有汉子,便……便生了色心!正当他欲行不轨时,民妇被一人所救!” “被人所救?”元修眉峰一压,眉宇间顿时如罩阴霾,目光霸烈压人,如西北的风刀。 许氏心胆惧惊,只觉坐在面前的男子恍若杀神,市井传闻里的那爽朗男儿似乎与眼前所见不符,瞪人一眼便如此吓人,何处亲和爽朗了? “此事的来龙去脉,你一一道来!”这时,暮青的声音传来。 许氏惊魂未定,但还是点了点头,道:“那夜,民妇已哄着稚子入睡了,因孩儿尚在襁褓中,民妇夜里睡得浅,迷迷糊糊里感觉床头站着一人!民妇睁眼一瞧,那人身量高壮,手里提着把刀,直直盯着民妇,吓得民妇险些昏死过去。民妇的惊叫吵醒了孩儿,那人、那人目露凶光,民妇怕他行凶便抱着孩儿跪地求饶。那人问这些日子可听见隔壁那宅子里什么动静了,民妇摇头,那人又说若敢将那院中的事说出去,哪怕是搬了住处,他也会将我们母子找出来杀了。民妇以为他威胁完了就会走,哪知他生了色心,欲行不轨……民妇、民妇怕他杀了我的孩儿,不敢反抗,以为……哪知那人的心口忽然便透出一把血淋淋的刀子!” “杀人者是何人?” “民妇不知,那人罩在一身黑斗篷里,那时屋里没点灯烛,因此没有瞧见容貌。” “那人的身量呢?” “中等,比民妇高些。” 暮青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问:“后来呢?” “后来那人便走了,他身后跟着的两人将那凶徒的尸体抬了出去。外头似乎停着马车,天色黑,又隔着院子,民妇没瞧见,但听见了马蹄声。” “你还听见了什么?” 许氏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了,人抬出去就走了。民妇回过神儿来,插了院门,抱着孩儿在屋里躲了一宿,直到天亮了,那些人没回来,这才放了心。后来怕那些人再来,民妇便想要搬走,但这屋宅卖不出去,民妇便收拾了家当,将嫁妆拿出来当了银子,去衙门里使了钱财,办了迁去许阳县娘家的路引和文书,抱着孩儿离开了盛京城。” 一晃十几年,她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许阳县的家中会突然来了几位军爷将她带回了盛京,也没想到她怕报复严守当年的事,却还是在路上遇到了劫匪。定是那些人得知她到了都督府,以为她和盘托出了当年之事,才要杀她灭口的! “当年你在家中,可有听见隔壁院子里有人说话,说些什么?”暮青还有话要问。 许氏却摇了摇头,“民妇身子不好,孩儿又在襁褓中,因此一日里多数时辰是与孩儿在屋里歇着,孩儿睡时,民妇便做些女红手艺,贴补家用。” “你总有去街上买菜之时吧?” “有是有,但隔壁院子里白天几乎没声儿,夜里有时民妇起身给孩儿喂夜奶,能隐约听见有马车来去。那些人白天不走动,只有晚上才出去。” “他们在那院中住了多久?” “半月左右。” 暮青闻言便沉默了,许氏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再问,心想她是问完了,但不敢出声,只跪在地上等着。不知多久,暮青起身道:“你歇着吧,你儿子不日便会从许阳县接来府中,你可放心。” 许氏忙叩谢暮青,抬头时见她和元修已出了西厢。 两人去了花厅,刚坐下,暮青便说道:“凶手身份尊贵,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身量约莫五尺二三,不会超过五尺四寸,也就是中等身量。其母常年卧病在榻,他对生母颇有感情,且对元家心怀怨恨。速在盛京城里查找符合上述特征的士族公子,嫡庶不论!” 元修听得发愣,好半天才问:“你怎知?” “速查!”暮青皱眉道。 元修一噎,但知道她的性子,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出了花厅派人办差,回来后才问:“这回可以说了?” 暮青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盛京天气干燥,她问了许氏不少话,嗓子干得难受,待喝了半盏茶,她才道:“首先,幕后凶手身份尊贵,这点毋庸置疑,否则他难以与勒丹人勾结,也没有能力驱使青蟒帮,更无可能出现在相府别院。” “其次是他的年纪,那个救了许氏的人应该就是幕后真凶。” “为何?” “因为许氏母子在回许阳县的路上没死。” “听不懂!”元修没好气地道,行军打仗,他战无不胜,从未觉得自己笨,但跟着她办案,总觉得脑子不好使! “他救了许氏,你不觉得很奇怪?”暮青问。 元修道:“当然奇怪,但他杀了那匪徒未必是为了救许氏,那匪徒一路陪着勒丹人进京,又杀了老多杰,他身量显眼又知道得太多,注定是要被灭口的。那人杀了那匪徒,兴许只是接了上峰之命灭口,而非是为了救许氏。” 那人当时正对许氏欲行不轨之事,男人在行这等事时,最是疏于防范,因此那时正是杀他的机会,凶手便趁机下了手。元修觉得这猜测很合理,但这句他却没明说,她毕竟是女子,尚未出阁,这些事还是能不听就不听。 暮青一心在凶手的心理画像上,没在意元修的神情,继续分析案情,“你说的有道理,那匪徒知道得太多,定会被灭口,但我不认为他会在许氏家中就被灭口。他是青蟒帮的人,青蟒帮是匪帮,事后要将一个匪徒灭口还需在盛京城里?在盛京城里杀了人还要埋,那人身量又高,你不觉得此举甚是麻烦?要将那人灭口,待他回了帮中后,在帮中杀了便可,无声无息,尸体或埋或弃,绝无人管,在盛京还要冒着尸体被发现的风险。” 元修一听,眉头拧起,这才觉出了古怪之处。 “那夜,那人杀那匪徒必是私自行事!假如,他只是个杀手,那么他必不敢不遵主子之令私自处置人。假如他就是一时犯了糊涂救了许氏,你觉得许氏母子活过了那夜,能活着到许阳县吗?想想那另外一家人的下场,幕后真凶只是担心他们在那些日子里听到了什么,在他们举家搬迁的路上便将人灭了口,而许氏那夜亲眼见到了青蟒帮的匪徒被杀,尸体被抬上了马车,你觉得幕后真凶可能会留着她的性命吗?” 当然不可能! 元修沉声问:“那夜救许氏之人真是幕后真凶?” 暮青道:“自然,除了幕后真凶,还有别人能饶许氏母子不死吗?”、 若那夜救许氏的只是个下人,回去之后必受处置,而幕后真凶该杀许氏还是会杀的,没有杀只能说明那夜现身救了许氏的就是幕后真凶。 “只是我也没想到,那幕后凶手当时年纪竟那样小,至多是个少年。”暮青道。 “少年?”元修不解,“许氏说过,那人身量比她高些,怎会是个少年?”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案情明朗! 许氏乃是江北女子,身量偏高,那救她之人比她高些,不该年纪小,更不该至多是个少年郎。 元修觉得,这身量的推断有偏差。 “你忽略了一点。”暮青淡道,“许氏当时险被奸污,她那时是躺在地上亦或跪在地上的,人处于低矮位置时,仰视他人极易造成视觉上的误差,将人看得高大。因此,许氏说那人比她高,实际上至多与她相仿。而许氏的身量约莫四尺八寸,这身量对男子来说,至多就是个少年身量。” 元修倒是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他起身便走到花厅正中,墨袍一掀,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盘膝抬头,仰头望住暮青。 暮青倒配合,起身让他看,并说道:“你还可以躺下瞧瞧。” 元修朗声一笑,当真往后一倒,仰面朝天望向暮青。 暮青走来他身边,问:“如何?” 元修端量着暮青,见她负手而立英姿逼人,这么瞧着,更显清卓颀长,戴着面具眉眼间也仿佛有融不化的霜雪,外头是初春二月,她的心却似乎永在冬日,不知何日才能捂热。 元修有些走神儿,回过神来时见暮青挑眉看着他,不由轻咳一声翻坐起来,含糊地应了声道:“嗯。” 暮青转身便走回上首坐了,接着道:“我想过此人有可能是天生身量不高,未必真是少年,但从他救许氏的冲动之举来看,他的心智明显未全,因此一个身量不高又心智未全的人,我倾向于他的年纪不大。从盛京府衙里存放的公文来看,许氏母子和另一户人家搬离盛京时是元隆五年六月,即十四年前。我推测凶手如今的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即他当年的年纪在十一到十六岁之间,这个推测很保守了。事实上我更倾向于他当时有十三到十五岁,但为免我的主观推测会造成遗漏,因此我将年龄范围扩大了。按照凶手当时的身量,和少年在青春期身高的生长公式,他如今的身量应该在五尺二到五尺四寸之间。” “根据犯罪心理,许氏与他非亲非故,他却冲动施救,并且在许氏母子回许阳县的途中也未将人灭口,此举应该有情感根源,即许氏在某些方面触动了他的情感。许氏的夫君早亡,她身娇体弱常年卧病,又有独子需要抚养,日子艰辛。盛京的士族府上,男子多三妻四妾,凶手的母亲可能也体弱多病,在府中生活得甚是艰辛。” “他身份尊贵,因为他能出入相府别院。他可能对元家心怀怨恨,因为他将勒丹大王子的尸体抛在了相府别院。勒丹大王子是在相府别院里被杀,而后抛尸湖中的。凶手应是能出入相府别院之人,他可能是元家子弟、元家的亲族子弟、盛京城里可的士族公子。他的目的只可能有二——其一,他一定不是想给元家安一个通敌卖国之罪,若是那样的话,尸体早早就会在相府别院被发现,而不是十几年后才因意外被发现了。当时是元隆五年,朝局还不稳,江北也非尽是元党,相府别院里若是发现了胡人的尸体,朝中必定会生出些事端,但元家既然能摄政五年之久,因为这么一具尸体就稳不住朝局的可能性很小。凶手跟勒丹二王子合作,他必是有长期图谋的,因此给元家安一个通敌之罪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应该是将相府当作掩护,这时别院里若是捞出具尸体,以元相国爱重声誉的性情和当时的朝局来说,最大的可能便是秘而不宣。杀人抛尸,无论将尸体抛在何处都有被发现的风险,但凶手选择一处即便尸体被发现也不会被查的抛尸地。其二他可能对元家心怀怨恨,因为大兴的民俗极重阴司,宅中死了人都觉得晦气,别说是有人在宅子里藏尸了,那是最恶毒晦气的诅咒。但无论他的目的是哪一种,他对元家的心思都必定是不友善的。” “因此,凶手身份尊贵,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身量五尺二到五尺四寸,其母常年卧病在榻,他对生母颇有感情,且对元家心怀怨恨——这是凶手的初步画像。” “若再详细些,凶手身怀武艺,在元隆五年夏曾出席过相府别院的园会!因为那青蟒帮的凶徒颇为壮实,能将其一剑穿胸的人必定身怀武艺。而郑郎中和老多杰被杀那日,应该也是勒丹大王子被杀的日子。我那日推断说,凶手除掉老多杰时必定会想办法支走勒丹大王子和他所带的人,如今想来,相府别院的园会倒是个好借口好去处。因为勒丹大王子一行的目的是刺杀元相国,那么他们就需要想办法接近元相国,相府护卫重重,必定难以混入,而混进别院要容易得多。” “当年,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凶手与勒丹人约好要混入相府别院,谁知那日勒丹大王子却犯了牙疾,凶手对大王子说:‘老多杰的身量太过显眼,园会人多眼杂,他恐怕混不进相府别院,不如让他留在民宅里先将郎中灭口,晚上再想办法派人将他接进别院。’如此一来,既能将大王子和他的人顺利支走,又能打消大王子不带老多杰同行的顾虑。最终,凶手的计划顺利实施,在相府别院杀了勒丹大王子及其随从,并抛尸湖底。相府别院的湖甚广,若是能将水放干,湖底必定还有尸体!” “总之,凶手的画像已定,待你的人照此将名单查出来后,再从中挑选出身怀武艺,并且当年夏天曾出席过相府别院园会的人就好。如果那年夏天别院办了不少园会,我可以再传郑郎中的长子郑当归前来问话,问问他爹被请去为人医治牙疾的日子是哪天,相府别院定是在那两日办的园会!” 暮青没再给元修多问的机会,她嫌两人搭档推理太慢了,索性都说了,说完才觉得口干,自己倒了盏茶喝了,喝完见元修没出声,不由抬头看向他,见他正望着她苦笑。 “怎么?”暮青皱眉问。 “没事。”元修叹了一声,甚是感慨怀念,有些日子没听她如此断案了,他又想起了在西北的时候,那时听她断案,最想问的便是这小子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如今他以为他习惯了,但听罢仍忍不住喟叹,十几年前的旧案,十几年的阴谋暗布,所有尸体都化成白骨了,她居然愣是给理清了! 这脑子…… “你不用传郑当归来问话了,他爹的案子盛京府衙是有卷宗的,我派人去查查是哪一日就好。”元修说完,从地上起身便往外走。 “查卷宗?盛京府衙的卷宗都长毛了,等你翻出来,还不如我传郑当归来问话快!”暮青对元修办案不求效率的行为此深深的不赞同。 “翻翻卷宗也好,至少有点差事做,省得跟你搭档查案,总觉得自个儿一无是处!”元修步子不停,没好气地回了句,说罢人已走远了。 * 深宅大院,女子争斗是常事,盛京城里的士族子弟,不论嫡庶,生母身娇体弱常年卧病在榻的还真不少,但年纪和身量能对得上的,又出席过当年夏天相府别院的园会的还真没几人。 两日后一早,元修就将名单给了暮青,为免有何遗漏,他将查案时所有列出来的名单一并给了暮青。 暮青对这办案速度还算满意,将那些名单粗粗一掠,目光顿了顿,抬头问:“你大哥也在其中?” “你怀疑我大哥?”元修一笑,一摆手,“不可能是我大哥!你瞧瞧别人。” “你大哥多大年纪,身量几何?”暮青问。 元修见暮青还真要细问,仿佛真的怀疑上了他大哥,这才收起了玩笑的神情,沉声道:“我大哥元谦年有三十,身量五尺四寸,但绝不可能是凶手!他不会武艺,且身子不好,常年以轮车代步,且我爹的原配夫人,也就是我大哥的生母过世得早,生下我大哥就死了。我娘嫁进相府时,我大哥才三岁,这些年来我娘一直视他为己出,他与我娘感情深厚,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也甚好。我大哥自知身子不好难以为官,连闲散官职都不让家里为他安排,身子好些时便去望山楼里与才子们赋诗作画赏章玩石,他才华冠盛京,这些年来一心修身养性,不为仕途,谦和纯正,怎会怨恨家中?” 元修说到此处又笑了一声,转瞬开朗,对暮青道:“你见到他便知道了,世间少有他那样的谦谦君子。” 他将大哥的名字也写进名单里是因为不想主观影响她断案,因此才将名单完整地交给他,但他相信,那幕后真凶绝不可能是大哥! “他如今身子如何?我可以见他?”暮青问。 “恐怕得过些日子,前几日春日宴,他请了城中几位有名的学子在园中小聚,诗兴大发小饮了一杯,夜里便头痛发热,染了风寒。我娘为此罚了好些人,这几日忧心我大哥的身子,连侯府都去的少了。”元修皱眉道,他一直都想让她见见他大哥,但事有不巧,她这几日还真见不到他。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若真如元修所言,元谦不会武艺,且身子弱成那样,还真是嫌疑不大。 想着,她又低头去看单子,目光又一顿,抬眸问道:“当年的园会,你们请了步家的子弟?” ------题外话------ 分析案情把我自己都绕晕了,总算绕出来了,汗 昨天在评论区惊见一篇菊花与葵花的论文,尚没来得及回复,我只想说一句最深切的感受——不比不知道,一比之下,我真应当从此自信满满!我果然还是很有节操的!开森!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为爱执拗 名单上列了人名和身份,那两名步家子弟是恒王府的庶子。 怎么偏偏是恒王府! 元修目光一暗,“那时朝局不稳,相府的园会还是常邀皇家子弟的。如今也并非断了来往,只是除了相府,朝中无人敢邀罢了。恒王府里的子弟到了年纪的都已有妻室,我上回办园会才没邀他们而已。” 以前他不愿提起相权与皇权之争,那夜永寿宫里自戕明志,他知道此事避不过,倒也坦然了。 “当年入夏,相府别院邀盛京士族子弟游湖赏荷,整整赏了三日。恒王府来了两位庶子,分别是庶长子步惜晟,庶次子步惜鸿。这两人中,步惜晟年有三十,其母原是盛京城里有名的歌姬,恒王还未出宫建府时,一日奉旨出宫办差,一夜荒唐之后便有了步惜晟。此事后来被其他皇子揭发,先帝得知后怒斥其荒唐,懒得再见他,便早早逐出宫去建府了。建府之后,各路人送的美姬美妾自是不少,恒王见了新人忘旧人,那歌姬积郁成疾,常年不好。步惜晟文采稍逊武艺倒好,他启蒙时的武艺师父是恒王府的清客,那人乃是江湖游侠,虽未入门派,却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因此步惜晟的武艺在盛京子弟里算得上是拔尖的。他官拜宣武将军,四品武散官,现已建府另居,并将其母接出王府赡养,母子感情甚好。他有五尺四寸的身量,各处都符合你对凶手的推测。” 士族门第最重嫡庶家风,家风好的人家是不会有庶长子的,一般长子都会是嫡子,除非嫡妻不育,恩准妾室生子,否则在嫡妻生下嫡子前,妾室都是需要避着孕事的,若有敢私自怀上的,必是要受家法处置的,莫说这孩子生不下来,便是那妾室也是要送去庵堂的。 元睿虽是相府的庶长子,但他便是因为嫡妻马氏体弱,入府三年未有所出,才为夫选妾生下的元睿。元修虽不太理会后宅之事,但对这些也是知道的。步惜晟的出生不属于这类情形,且他的生母出身卑贱,想必自小没少受人讥嘲,因此性情颇为好胜,却因元家之势,他只能领着四品武散官的职缺,白吃朝廷俸禄,心中有怨也很正常。再者,他的师父是江湖人士,替他牵线勾结青蟒帮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他有没有那等心智谋略就不得而知了。”元修道。 “有没有,请来一问便知!”暮青道。 元修这才想起她懂那叫什么……微表情的察言观色之法,是不是凶手,她定能一问便知! 暮青却没急着请人来,她低头将名单看完,发现除了步惜晟外,还有一人也符合她对凶手特征的推断,这人是安平侯的嫡子沈明泰! “沈府?” “沈府与我家里的恩怨已有几代了,都是皇子党争闹的。当年老安平侯有二子,嫡次子被发配到江南去了,后来死在了江南。老安平侯前些年因病辞世后,长子承爵,膝下只得嫡子一人,其余皆是庶女。沈明泰今年二十有六,一直赋闲在家,连闲差也没谋得上,盛京子弟皆知他心中不快时便舞剑消遣,此人剑术不错,且为人世故。我觉得若论心智谋略,他应在步惜晟之上。” 步惜晟毕竟是庶子,生母只是歌姬,他又生在恒王府那等乌烟瘴气之地,论生母的才德及出生后的栽培教导,他自然比不上沈明泰。 “但他的年纪偏小。”暮青道,案发时间在十四年前,沈明泰只有十二岁,年纪有些小。 “小什么?再过三年都能娶妻了!”元修笑道。 暮青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提醒,“你二十六了,也没见娶妻。” 不过,元修说得也有道理,这些士族子弟的成长环境与普通百姓人家不同,他们心智早熟。 元修见暮青盯着名单出神,心知她方才所言必不含女儿心思,却还是接了话,“你若愿意,我即刻就娶。” 暮青抬起头来,见男子目光深邃锁人,仿佛沉渊里透着一点明光,那般微薄,却炽烈如火。 “我不愿意。”她不得不将那点微薄的明光压灭,只觉得如此才对他好。元敏是她的杀父仇人之一,她与她势不两立,必有一搏,自不可能与元家结亲。元修忠义,日后必因此神伤,她不愿他对她情根深种,这样日后他只会更痛苦。她与元修不知有没有刀剑相向的那一日,若有,但望那时都莫要太痛苦。 男子眸底的明光果然被她一言压灭,只剩深不见底的沉渊,深不见底,仿佛多望一眼便能陷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我等就是。” “你不必等,我……” “我的事,我自有主张。” 暮青本想说,她已心有所属,未曾想元修先一步打断了她,如此执拗。这一刻,她仿佛见到了初见时的大兴战神,披一身月光,神臂弓开,策马穿敌,英武霸气如战神天降。原以为他只在带兵打仗时才有如此一面,未曾想生活中亦是如此,他比她想象得还要骄傲坚持。 至此,暮青已无话可说。 “还是谈案子吧。”元修淡道,“这些名单之前我都看过了,完全符合你对凶手的推测的只有步惜晟和沈明泰。你打算如何查?” “眼下还没有证据,但可以先递帖相邀,若有嫌疑再查不迟。”暮青也不再提感情之事,话题重回案子上。 “先请谁?” “步惜晟!” * 帖子当日便递到了宣武将军府上,步惜晟午后便来了都督府。 刘黑子来报,暮青便出了花厅到门口相迎,人还没到门口便忽闻靡靡丝竹音,暮青举目远望,见有美姬抱琴怀箫笑闹而来,身穿彩衣,腰配玉铃,细步纤纤入得府来,似仙子天降。 石大海没见过这出行的阵势,不由呆立门口,暮青脸色一沉,果见华车上下来的人紫袍玉冠,眉眼与步惜欢有几分相似,哪是步惜晟?分明是步惜尘! “我帖子上的人名似乎没写错。”暮青冷声道,她对此人无甚好感。 “都督想见我庶兄,人不也来了?”步惜尘笑着回身一望,华车里随后又下来一人,石青华袍,勾雷金冠,眉眼间的神韵与步惜欢豪不相似,反多了些英武之气,只是罩了层阴霾。 华车里又陆续下来两个侍女,手捧香炉,人未进府,金缕苏合浓香已飘了进来。 “灭了!”暮青冷喝一声。 美侍手一抖,香炉险些打翻在地。 进门引路的美姬们拨弦一乱,琴音都变了调儿。 “停了!”暮青又喝一声,目光如朔风里夹着冰渣,扫人一眼,风刀般割人。 铮! 一个抱琴的美姬手一抖,琴弦儿忽断,铮音不绝,却绝了人声。 步惜尘立在都督府门外,看了暮青半晌,阴郁一笑,道:“看来英睿都督不太欢迎本世子,既如此,本世子与家兄便告辞了。” 他回头看了步惜晟一眼,步惜晟脸色铁青却隐忍不发,只能跟着步惜尘离去,美姬见势忙伏跪在地,等候两人踩着上车。 “你可以走,我本就没请你,他留下。”暮青在门内道。 这话太直接,步惜尘刚踩到那美姬背上,腿脚便忽然一顿,他穿着雪锦厚底的靴子,碾得那美姬身子抖如落叶。引路抱香的美姬们皆不敢言,看怪人似的看着暮青。圣上虽不掌朝政,但恒王府好歹是圣上的本家,世子爷是圣上的弟弟,步元两家还没撕破脸,元党见了世子爷也多笑面以对,少有驳了他面子的时候,这位都督却敢如此说话,若非不通人情世故,便是真没将世子爷放在眼里。 这时,步惜尘阴柔的一笑,放下脚来转身道:“本世子最欣赏都督这等性情,直言坦诚,毫不藏私。如此看来,还真是要厚着脸皮到都督府上做回客了。” 他抬脚便往都督府里走,走到门口回身看了眼步惜晟,对暮青笑道:“我与庶兄感情甚好,都督送帖子来时,我正在庶兄府上,过年时听闻了些都督在西北的传奇之事,对都督甚是仰慕,于是便厚着脸皮跟着他一起来了,不知都督府上喜静,吵扰了都督,还望都督宽宥。” 步惜尘似模似样地给暮青长揖了一礼。 暮青看着他,冷淡地指出他拙劣的谎话,“感情甚好的话,你该称他为大哥,而非庶兄。” 步惜尘身子一晃,险些打了个踉跄,好生打量了暮青一眼,如看怪胎。恒王府在盛京城里地位再尴尬,他也不曾被人赶出门过,他今儿遇着此事,心觉新鲜,道歉可是头一回,竟又被人一语揭穿…… 这少年好直来直去的性子! “宣武将军请。”暮青对步惜晟说了句,转身便走,心知步惜尘不进来,他是不敢进都督府的,于是头也没回地对石大海道,“只许他们两人进来,其余人候在外头,都督府地儿小,装不下这许多人。” 石大海得令,金刚门神似的往门口一站,步惜尘和步惜晟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其余人都依言候在了外头。 两人进了花厅时,暮青已在上首端坐,命刘黑子上茶后便开门见山道:“我请宣武将军来,为的是问一件案子的事。”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妹纸大胆地送上门 “案子?”步惜晟尚未开口,步惜尘便兴味地问道。 “闭嘴!没问你。”暮青不看步惜尘,只望着步惜晟。 步惜尘脸皮紧了紧,随即扯出抹笑来,眸光深沉阴郁,点头道:“好,那本世子今儿就当个听官儿。” 步惜晟亦从未见过暮青这种冷硬的主儿,他比步惜尘年长十岁,这些年却一直被他吆来喝去,好似小厮,今日见他在暮青府上吃了瘪,心中大为痛快,态度便和善了些,问道:“都督奉命查案,若有事查问,但问无妨。” 盛京城里谁不知暮青身为江北水师都督,干的却是验尸查案的差事?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用时半月便破了,朝中罢官抄家了十人,各州县因此遭罢官问罪的已有三四十人,本朝从未有过如此大的罢官潮,这位少年都督也是好本事,竟能打了元相的脸,还让他不得不认此事,罢免了不少摇钱树。 抚恤银两贪污案如今已破,听闻还有两桩案子,一桩是假勒丹神官案,一桩是相府别院湖底的藏尸案,不知问的是哪桩? “元隆五年,相府别院办了三日的游湖赏荷园会,将军可曾去过?” “元隆五年?”步惜晟还真愣了半晌,如今已是元隆十九年,元隆五年之事不就是十几年前的事?“这……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在下的年纪应与都督差不许多,一时间还真记不清了。都督因何问及此事?” “将军时常参加各府的园会?”暮青没解释,接着问道。 “每年都有不少,各类名目的,尤其是圣上初登基那些年……”话说至此,步惜晟忽然住口,看了步惜尘一眼,果见他幽幽望来,阴沉如蛇。 暮青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里,接着话道:“圣上初登基那些年,朝局不稳,将军可记得到过相府的园会?” 此话问的是步惜晟,暮青却看着步惜尘,步惜尘眉峰暗压,笑容淡了些。暮青的目光顿时冷若寒霜,又看向步惜晟,步惜晟道:“到过,哪年也有,元隆五年想必也有。” “好,多谢将军相告,将军可以回去了。”暮青说罢便放下茶盏起身,送客之意明显。 步惜尘和步惜晟都愣了,朝中皆知暮青不爱与人结交,都督府门前冷清,今日接到了都督府的请帖已是让人诧异万分,哪怕请人来是为了问案,这些话似乎也没问到案子上。 两人心中疑惑重重,只能通过相府别院猜测出暮青想问的应与湖底藏尸案有关,但她已起身送客,两人只能告辞。临走前,步惜尘回头看了暮青一眼,那一眼意味重重如迷雾,未待拨开,人已离去。 两人走后,花厅偏屋里转出一人来,正是元修。 “不是他。”暮青望着花厅外,听见元修的脚步声后没等他问便开口说道。 元修走来暮青身边,负手与她并肩而立,望向花厅外的梨树园景,问:“那么,只能是沈明泰了?” “不好说,下帖子吧,人来了便知。” * 帖子傍晚送入了安平侯府,安平侯世子沈明泰次日早上才来,他也并非一人。 马车上随他下来一名少年,那少年年纪瞧着与暮青相仿,雪锦春袍,玉面簪冠,手执一把折扇,扇面绘一枝玉兰,衬得玉面含春,那粉悄的眉眼胜过墙头一树桃花。 少年静立沈明泰身后,恭谨垂首,甚是腼腆怕羞。 沈明泰朗朗一笑,冲暮青拱手道:“久闻都督英名,奈何无缘拜见,昨日竟接到都督的帖子,在下喜不自胜,一早便来了,还望没有太过失礼。” 沈明泰的性情果真如元修所说,比步惜晟世故得多,步惜晟来时一句也没跟暮青寒暄过,不过是后来瞧步惜尘在她手里吃了苦头,才对她和善些罢了。 “沈世子请进,不过,这位小姐就请留步吧。”暮青道。 沈明泰和那少年皆一愣,沈明泰深深望了暮青一眼,笑道:“都督说笑了,此乃舍弟,仰慕都督威名,特来拜会。” “军机重地,闲人免进!”暮青撂下句话便走,沈明泰不是步惜晟,安平侯府因与元家有怨,许多人都避着,她是元修旧部,在朝中又风头正盛,沈明泰必定珍惜到都督府做客的机会,因此他必会跟来。 沈明泰望着暮青离去的背影,果然回身道:“你且回马车里等着。” 那女扮男装的少女闻言乖巧的福了福身,婉约如江南,俏丽自婀娜。 沈明泰满意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进了都督府。 花厅里,暮青已高坐上首,茶一上来,她便习惯性的开门见山,还是昨天问步惜晟的问题,“元隆五年,相府别院办了三日的游湖赏荷园会,世子可曾去过?” “元隆五年?”沈明泰也愣了半晌,想了会儿,随即笑道,“去是去过,可不知都督因何问及此事?” “元隆五年距今已有十四年了,世子为何还记得如此清楚?”暮青问。 沈明泰笑了笑,瞧着倒坦然,“想必都督听说过我们安平侯府和当朝相国元家之间的恩怨,相府的园会甚少请侯府子弟,去的少,自然记得。” “既然有恩怨,那相府为何请世子游湖?”暮青问。 沈明泰闻言薄唇微抿,笑道:“相府之意,在下怎能猜得透?说来也不怕都督笑话,以沈家如今之势,相府的帖子哪能不接?” 暮青却道:“我既然请了世子来府上,所问之事自然与查案有关,世子还是实言相告的好。” 沈明泰顿时怔住。 暮青又道:“此案事关重大,世子既然知道沈家如今之势大不如前,那就应该知道沈府不宜再惹是非,所以你隐瞒的事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沈明泰不知暮青是如何看出来的,他愣了会儿,笑了笑。 “不必假笑。”暮青不待他开口便打断了他,谎话她没兴趣听,连说都不必说,浪费她的时辰。 沈明泰笑容一僵,颇为尴尬,不由整了整衣襟。 “不必有压力。”暮青打断了他的举动,淡声道。“此地并非公堂,世子所言不需画押,直言便是。” 沈明泰僵直地坐着,这回不说话,亦不动了,只是望向上首,向来世故的笑容现出一丝裂痕,千般暗涌聚在眸底,却硬是看不透暮青。 听闻这少年行事甚是冷硬,今日在都督府门前一见,几句话便见了其性情,这样的人应是最直来直去最容易懂的,可是为何他觉得看不透这少年? 非但看不透,还觉得是她把他给看透了! 他生不逢时,生在侯府落魄之时,自懂事起便与人左右逢源,自觉得一眼便能看透多数人。这少年他原以为是个简单之人,没想到……竟是越简单,越看不透? 暮青再不多言,只耐心等着。 气氛静得让沈明泰尴尬更深,一番思量,只得敛了些笑意,道:“但凡相府有请,大多是盛京城里一些与侯府不同路的子弟起哄相邀罢了,到了园会,也不过是讥讽羞辱,事关颜面,方才才有心想要隐瞒,还望都督莫怪。” 他拿不准这少年的心思,且今日来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为保颜面得罪她不划算。 暮青问的却更为详细,“当年他们是如何欺辱世子的?” 沈明泰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时游湖赏荷,我被推入了湖中,那时年少,受了些惊吓,染了风寒,回府后卧榻休养了半个月才好。” “你落水后,何人救的人?” “相府的护卫。” “上岸后是在别院歇着还是回了侯府?” “谦公子命人备了衣袍,留我在别院歇息了一晚,次日我才回了侯府。” “你夜里可曾听到过什么动静?” “动静倒是多了,每年相府游湖赏荷的园会都要三日,夜里许多公子宿在别院,相国大人做东宴请盛京子弟,饮酒赋诗,抚琴作画,吵得很。” “吵?”暮青神色不动,继续问,“世子的房间与宴会之地离得颇近?” “近,中间只隔了林子,夜深人静时吵得很。” “你落湖受惊,需要静养,为何客房安排得离宴会之地甚近?” “这……方才已跟都督说过了,朝中有些子弟特意欺辱罢了。相府别院年年游湖赏荷,他们喜爱的住处许多一早就挑好了,有的今年住了此处,明年还要此处,侯府子弟哪有的挑,好的地儿都被人挑去了。”沈明泰苦笑一声,眼底却有些古怪神色。 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与案子有何关联? 暮青自然不多解释,沉吟了一阵儿道:“我知道了,多谢世子相告,世子可以回去了。” 暮青说问完便问完了,起身便要送客,沈明泰却没有走的意思。 “不瞒都督说,今日前来,在下有一事想与都督相商。”沈明泰笑了笑,边笑边留意暮青的神色。 暮青的神色冷得不近人情,“正事可商,婚事免谈!” 早在看见沈明泰带着个少女来都督府时,暮青就知道他的意图了,这沈家还真的是四处联姻! 沈明泰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一声,厚着脸皮道:“都督真乃直爽之人!早就听闻都督杀敌勇猛断案如神,实乃少年英才。在下不才,有一舍妹,闺名问玉二字,自幼养在江南,温婉似水。听闻都督也是江南人氏,想来未必瞧得上江北女子,在下之妹正是在江南长大,与都督实在是天作之合!她仰慕都督已久,今日求我带来府上,只为见都督一面,不想被都督一眼便识破了身份。如今她可是还等在马车里,若是都督有意,不妨……见一见?” ------题外话------ 520小说盟主投票,有的妞儿说投不了,那是因为投票规则的限制。 投票的规则是:今年1月到6月,订阅VIP章节消费达到30元的会员,才会有票哒。 所以,没有票的妞儿们看文就好啦。 谢谢大家今天对神棍的支持,活动持续一个月,望大家这段时间帮帮忙,感激不尽!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此生不纳妾! “见过了。”暮青冷嘲一哼,她倒没看出那是沈问玉来。 沈府刘氏自缢一案,暮青曾想要见一见沈问玉,但她以体弱多病为由拒绝了,她的贴身丫鬟说她是仵作,身上沾着死人气儿,甚是不吉利,怕她见沈问玉时会过了病气给她,古水知县又不敢得罪安平侯府,将她唤回县衙训斥一顿,案子便不让她查了。 她与沈问玉从未见过面,方才在都督府门口,虽看出那少年乃是女子假扮的,倒没想到是沈问玉。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安平侯府竟想将沈问玉嫁给她为妻? 暮青心中冷笑,她向来缺乏幽默感,却觉得此事甚是好笑。 沈明泰见暮青面有讥色,却假装没瞧见,笑道:“都督许有所不知,舍妹虽自幼养在江南,却是嫡支出身,侯府正经的嫡小姐,并非是府中那些庶女。” “侯府倒看得起我。”暮青不置可否。 “自然,都督英名盖世断案如神,自然当得起侯府的嫡婿。”沈明泰以为婚事可谈,忙出言相捧。 “嗯。”暮青看似同意,后话却不留情面,“然后侯府三日不过就可以办白事了。” 此话晦气,沈明泰不由皱眉,笑容也淡了些,问道:“都督此言何意?” “意思是——我乃仵作出身,都督府里死人气儿太重,沈小姐身娇体弱,若是过了晦气到她身上,怕是不长命。”暮青不担心沈明泰会将此话转告给沈问玉,大兴民风如此,若非她西北从军封了都督,哪怕她是盛京府衙里的仵作团头,去街上别人也一样觉得她晦气。天底下的仵作多了,沈问玉不会仅凭一句话就想到朝廷的江北水师都督会是女子,但朝夕相处就未必了,她大仇未报,不想多生事端,因此她不会让沈问玉进都督府来,沈家要拒就拒得毫无余地不留情面,也好让他们一次就断了这心思! 沈明泰一听此言却释怀一笑,道:“都督多虑了,自古女子出嫁从夫,都督乃武将,正阳之气甚重,晦气自不敢近身,舍命定能与都督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的。” 这人好一张媒婆嘴! 但世间厉害的嘴,不光只有媒婆的,还有暮青的。 暮青道:“抱歉,庶子庶孙就免了。” 沈明泰嘴角一抽,声音有点变调,“庶子?” 暮青面不改色,“我家中已有嫡妻,难道沈世子不知?” 嫡妻? 他没听说过啊! “糟糠之妻不可弃,我此生没有纳妾之心,沈世子请回吧。” 纳妾?! 沈明泰直磨后槽牙,脸上挤出个难看的笑来,“都督说笑了,只是从未听闻过都督娶妻之事,敢问都督的原配夫人可是与微寒之时娶的?这等女子怎能配得上都督?” “放肆!”暮青面色一寒,怒斥起身,“古来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沈世子是要我做那负心不义之徒?我与夫人相识于微寒之时,此生不弃!般配与否,岂容外人置喙?世子请回,不必再来!” 暮青甩甩衣袖,负手转身,再不看沈明泰。 沈明泰的脸色青红交替,心中懊恼,怪自己没查清暮青的家事底细便来说亲,丢了侯府的脸面不说,还把人给得罪了。昨日傍晚,他收到都督的请帖,府中皆猜不出江北都督府是因何事相请,祖母和母亲夜里却将他叫去了屋中,商量二叔的嫡女问玉妹妹的婚事。祖母不惜脸面,进宫去求太皇太后,为的自然是侯府。问玉妹妹是安平侯府的嫡支小姐,放在江南随意婚配太过可惜,自然不如接回来,与朝中联姻,以保侯府安稳。 江北水师都督虽是贱籍出身,但在朝中风头正盛,且是元修的旧部,元修带兵如子重情重义,最是护着麾下将领,哪怕是旧部。 听闻,元修在大漠时曾受过英睿的救命之恩。 听闻,元修曾自戕于宫中,也是英睿救了他。 听闻,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告破,元修对英睿甚是感激,元相国暗恨在心,本不愿将那些朝臣罢官抄家,是元修执意要查办,太皇太后担忧他的伤,这才狠心将朝中和各地与此案有关的赃官都处置了。 以元修的性情,他亏欠英睿如此多,定不容许元家对她有半点伤害,而太皇太后对元修向来疼爱如子,他是唯一能影响太皇太后和元相国的决定之人。江北都督府有元修这座靠山,就算得罪了满朝文武也不会有败落。既如此,侯府若与都督府结下姻亲之好,都督府便可保侯府一门。 问玉妹妹自幼养在江南,颇有江南女子的韵致,且有倾国倾城之容貌,嫁进都督府后不怕笼络不住夫君的心,若能把那村野出身的少年迷得魂儿都没了,事事听她的,自是再好不过。 祖母和母亲皆觉得江北都督府是门上上亲,昨晚连夜定下了美人计,让问玉妹妹男扮女装以侯府子弟的身份随他进都督府,见面后,他会以谈正事为由让问玉妹妹随意到都督府里转转,那时自会有人想办法送一套女装进府,他都打听过了,都督府里侍卫很少,隔着墙头扔套衣服进来再容易不过。待在都督府里说完正事,他自会寻问玉妹妹回来,到时她一身女儿装进得花厅来,以她的容貌,必能将这少年都督的心一举擒获! 原本一切都是算计好的,可哪知与预料中的差太远!人压根就没能进府不说,他还在人前闹了个大笑话——人家原来是有嫡妻的! 侯府的嫡女给人做妾? 侯府虽大不如前,但这脸面还是要的。 怪只怪侯府太心急了,昨夜急匆匆的就定了此事,没查清人家的底细就来提亲了,闹了笑话被人打了脸不说,还将人给得罪了。 “此事是在下唐突了,不知都督与夫人伉俪情深,失礼之处还望都督莫怪,只当是舍妹没福气服侍都督吧。”沈明泰知道哪怕联姻不成也不能得罪暮青,忙起身告罪,姿态甚低。 “自然。”暮青未回身,只接了句话。 沈明泰的脸顿时铁青,这少年还真觉得堂堂侯府嫡女不如他那糟糠之妻,连做妾的福气都没? “告辞!”他再不想在都督府里待着,拱手作别,转身便走了。 * 沈问玉坐着马车里,车帘遮了春日暖阳,越发显得她面色阴沉如水,都督府里传来脚步声时,她瞥了车帘子一眼,那一眼藏不住的忧思忡忡。 帘子刷的被掀开,沈问玉却已面色如常,笑着冲沈明泰颔首致意,唤声:“大哥。” 沈明泰上了马车,兄妹二人对面而坐,沈问玉见其面色铁青,心里隐隐猜到了亲事的结果,喜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的脸上却半分心思也不露,反倒有些女儿娇羞,垂首试探道:“大哥,都督他……” 沈明泰看向她,冷笑一声,“你还真看上那贱籍武夫了?可惜人家早已有嫡妻,你想给人做妾不成?果真是江南小县养大的,大家闺秀的心气儿半点也无!” 沈问玉闻言抬眼,泫然欲泣,惊惶如鹿,眼泪儿如珠,落如断线,“可是都督不喜这门婚事,给大哥气受了?妹妹虽自幼养在江南,却也知女子在家从父之德,只是爹爹去的早,无人为妹妹做主。如今得了祖母的大恩,将我接回府中,伯父与大哥自是妹妹应当听从之人。祖母疼爱我,为我许下的婚事自是好的,莫说嫁个贱籍武夫,便是真要我给人做妾,只要能替早故的爹娘孝敬祖母,妹妹怎样都愿意。” 说到动情处,沈问玉低头以帕拭泪,便是一身男儿衣袍,亦掩不住那倾国的楚楚之姿。 沈明泰把从暮青那里受的气发到了沈问玉身上后,心中便舒坦了些,又听她如此懂事,神色语气这才缓了缓,“你倒是孝顺,既知祖母疼爱你,自不会委屈你给人做妾,咱们侯府虽不如从前风光,好歹也是百年望门,你是嫡女,断不能给人做妾!” “谢大哥疼爱。” “今日之事并非你之过,我自会向祖母禀明,为你另寻婚事。” “但凭祖母和兄长做主。” 沈问玉低头拭泪,甚是乖巧。沈明泰见此,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口让车夫打道回府,却未瞧见对面坐着的少女拿帕子掩着口鼻,嘴角轻轻一勾,眸底喜色与阴沉交织,随着马车缓缓驶动,在微晃的马车里,眸光幽幽,犹如鬼魅。 * 都督府里,一声大笑惊了梨树枝头的鸟雀。 暮青回身,没好气地问:“笑够了没?” “没!”元修甚是诚实,眸光灿若天河,抚掌大笑,“好一个庶子庶孙!沈明泰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今儿在你这儿被打疼了脸,想必恨不得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她总能把人气到再不想与她来往,这也算好本事! “吵!”暮青皱眉掏了掏耳朵,“你再拿魔音吵我,我也与你不相往来!” 元修一听这话果真忍住了笑,看了她一会儿,眸光渐深,问:“我亦可以此生不纳妾,如此你可愿嫁我?” ------题外话------ 今天收到妞儿们团购的书了,十箱搬上楼累成汪,查了下订单,顿时惊住,居然明后天还有。 快递小哥问:“咦?现在是暑假,小学生还没开学啊……” 于是,我就这么光荣地被当成了教书的。 总之,团购的书到了,团购活动正式结束,零点过后便不结束团购预订了。 当当已经到货,妞儿们可以去当当自购了,至于哪些书店有售,待我问过出版编辑后再回复。 …… 最近江浙一带有台风,望在那边的姑娘们注意安全! 我只遇到过一回台风,把路边的两人粗的树给吹断了,听说这次台风很强,大家一定要注意避风。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谁是糟糠之妻 暮青沉默以对,她想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想说不纳妾只是她所求之一,想说她求的不仅是一生完整的感情,还有不欺不弃,白首不离。 但她一字未说,何必说,平白给人期许罢了。 她相信元修做得到这些,但于他来说,她已不是那一心人,哪怕有一日她与所爱之人不能终成眷属亦不会选择元修,因为那对他不公平。她期望别人如何待她,便期望自己如何待人,做不到与人付出的一样多,她宁愿不在一起。 元修早知会如此,但眸光还是黯淡了些,转头看向院外的梨树,梨花未开,枝头已添新绿,春风拂来,依旧寒瑟。半晌,他转过头来看向暮青时,脸上已带了笑意,未再提及方才之事,另起话题问道:“你问沈明泰时,曾说他假笑,如何瞧出来的?” “你瞧不出来?”暮青问,元修生在士族门第,与人交际乃是常事,真笑假笑应一眼就看得出来才对,“真笑的话,眼睛和嘴角周围都有细纹,假笑则只有嘴角周围有,而眼睛周围没有,即民间所言的‘皮笑肉不笑’、‘嘴笑眼不笑’。这些假笑都是拙劣的,很容易看得出来,但也有些人八面玲珑演技甚好,比如沈明泰,他的假笑不算拙劣,但仍有端倪可寻——他笑时,左脸的笑容比右脸明显,这也是假笑。” 是吗? 元修摸着下巴,一脸思索的神情。皮笑肉不笑他看得出来,倒是没注意过左右脸的神情差别。 “真会有差别?”他问。 “有!”暮青肯定地道,“你只要记住,不真诚的笑容永远不会对称就好,比如假笑、冷笑、讥笑。” 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人脑有左右之分,分管的思维不同,右脑主管的是感性思维,左脑主管的是理性思维,但它们所支配的身体部位刚好相反,即右脑支配左侧身体,左脑支配右侧身体。简而言之——右侧流露出来的是理性信号,左侧流露出来的是感性信号。 人在假笑时,感性思维会告诉他——我要笑!但理性思维会告诉他——我其实不想笑!因此便会造成左脸笑、右脸表情甚淡的模样。 “嗯。”元修含糊道,他虽然不知其意,但她说的话,他总是信的,“那你说他有压力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可记得他当时整了整衣襟?那是通气行为,人的谎言被识破时、内心有压力时,亦或愤怒时,血压会升高,脖子会冒汗,哪怕汗没有真的冒出来,身体也会觉得热,这时会下意识的把手放在脖子与衣领之间进行通气,如此身体会觉得舒服些,内心也会觉得安全些。其实这些行为对身体无甚帮助,只是会给人心理上的安慰,但恰恰最能暴露内心的情绪。” “……”血压? 元修似懂非懂,却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他望着暮青,琢磨了许久,虽有些词儿听着甚是陌生,但已渐渐意会。 “阿青,这些你都是……”他特别想问,这些她都是从何处学来的,但暮青却出声打断了他。 “说案子吧。”从何处学来的,暮青不打算多说,追根溯源,穿越之说,说也说不明白。反正她将如何观人毫无保留地教给元修了,但望他日后能用得上,其余的事皆不重要。 元修看了暮青一会儿,眸光微黯,其实这些事他虽感兴趣,更感兴趣的却是她,他问这些不过是想多了解她一些。她平时清冷寡言,只有问及这些,她的话才多些,他只是想听她多说几句话罢了。 “好,说案子。”元修没有勉强暮青,只依着她,她说说案子便说案子,“步惜晟和沈明泰你都见过了,我瞧你问沈明泰问的多些,可是他的嫌疑大些?” 论智谋,他原先就觉得沈明泰比步惜晟的城府深。 暮青却摇了摇头,“凶手可能另有其人。” “什么?” “若他们两人当中有一人是凶手,我在问起‘元隆五年相府别院’这话时,凶手心中就应该有所警觉,但步惜晟的脸上完全没有戒备神情,他是真的记不起当年的事了。勾结外族,杀人抛尸,这些图谋对凶手来说甚是重要,他会不记得吗?因此不是他。” “那沈明泰呢?” “沈明泰倒是防备很深,但他的防备来自于羞辱心,他在叙述当年被推入湖中以及在相府别院养病一晚的事时,不像是还有所隐瞒。如果一定要查,可以再查查沈明泰,但那日去过相府园会的士族公子还要再查一遍,我总觉得有遗漏。” “何以见得?” “直觉!” “……”元修顿时无言,摇头失笑。 “别笑,直觉也很重要,尤其是女子的直觉。”暮青道,都说女子的直觉准,这是有道理的。 女性有十四到十六块的大脑区域拥有评估他人行为的功能,而男性的大脑里能够完成同类功能的区域只有四到六块,因此女性的感知力远胜于男性,也就是所谓的直觉,在洞察力方面,女人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我以为你断案讲究的是证据。”元修打趣暮青道。 “断案当然要讲究证据,但推理有时需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进行,尤其当案件进入死胡同的时候,直觉和经验往往能起到作用。”暮青看着元修道,“你还记得沈明泰的话吗?他落湖受惊,夜里需静养,客房却安排得离宴会之地甚近。虽然他说这是侯府子弟受人欺辱、没好地儿可挑之故,但有没有可能是凶手故意安排的?那夜,元相国宴请众家子弟,饮酒赋诗抚琴作画,人都聚在厅中,沈明泰也安排得离宴会厅甚近,这就说明,在宴会时分,别院的那些客房里都是无人的,尤其是偏僻处。” 元修目光一变,“你是说,凶手是趁着宴会时分杀了勒丹大王子?” “难道没这可能?沈明泰说了,宴会时厅中推杯换盏抚琴吟诗的,甚是吵闹。如果凶手选在此时杀了勒丹大王子,哪怕出点声儿,想必听见的人也会以为是从宴会厅那边传来的,不会太在意。且宴会时,丫鬟小厮多数在厅里厅外伺候,公子们带来的小厮也都在厅里随着自家主子,这时是别院里的人最少的时候,论作案时机,此时下手是最方便的。” 元修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知道这推论是很有可能,但…… “沈明泰的屋子是我五哥安排的,你还是怀疑我五哥?”元修问,绝不可能是他五哥,只他不懂武艺这点便可将他排除在外了,“凶手亦可能在其他人里,他心知众人排挤安平侯府,便伙同其他人将沈明泰排挤到了靠进宴厅的屋里。我五哥为人甚是谦和,不擅与人争执,无奈之下才将沈明泰安排在那处屋子的,这也并非全无可能。” “有这可能。”暮青知道元修袒护元谦,但他的推测确实也有可能,“你若真想要你五哥洗脱嫌疑,那最好还是查一查他,那日到相府别院的人也都要再查一遍,尤其是那夜宴会时有谁中途告退过。” “好!”这回元修很干脆地点了头,事情涉及元谦,他也没心思多待了,“那我这便回去派人再查!” 暮青点点头,见元修走了,这才出了花厅,往后园而去。 刚到练武台前,月杀便从梨树枝头落了下来,眼神冷飕飕的,“你说谁是糟糠之妻?” 暮青步子不停,绕过梨园便往后园去,只一道清音随春风送来,也凉飕飕的,“不是说你。” 月杀一噎,正瞪暮青,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时见刘黑子提着两副药回来,那药是巫瑾开给暮青调理信期的,不由瞪着那药恶狠狠道:“给我!” 刘黑子下意识护住药,“越队长,这汤药是给都督的,您要是也想调理身子,俺去给您抓。” 月杀的脸色顿时青了。 刘黑子吓了一跳,不明白说错了什么,只听见月杀一字一句杀气腾腾的道:“我去煎药给她喝!” 刘黑子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挠了挠头,腼腆一笑,“可是,现在还不到晌午,不是服药的时辰啊,现在煎了药,午时该冷了。” “早点喝死不了人!”月杀耐心耗尽,一把将药夺过来便往后园去了。 那女人的信期还是早些来的好,免得她真把自己当成男儿了。他就没见过有女子以男子的口吻说妻妾说得毫无违和感的,这女人需要意识到她才是女子! * 相府办园会前常会先列单子,这些单子事后都会存放好,因此要查元隆五年有谁去过园会很容易,但要查晚宴时谁中途离开过就没那么容易了。时隔十几年,只怕能记得的人少之又少。 元修回到侯府后,先派人去查当年在相府别院里当差的下人,这些下人有些调到相府或庄子上了,有些因犯错被打杀了,有些被卖走了,当年的老人没剩下几人,不知能查到几人。 暮青在都督府里也没闲着,她命人写了请帖,发去了当年到过相府别院的人手里,约那些公子明日到都督府来。傍晚时分请帖便都全发出去了,暮青用过晚饭后却没早早歇着,而是坐在桌边对灯看书。 边看边等。 屋里置了面织锦屏风,屏风上竹枝青翠白鸟啼春,屏风后立着雁足雀灯,烛火一跳,竹影栩栩,鸟儿如生。不知何时起,屏风后映出道人影,华袖如云,竹影与鸟儿乘着,仿佛上了云端。 暮青翻书时瞥见那团云影,当没瞧见,继续看她的书。少女青丝松系,面具已摘,低头细阅医书,烛火映着眉心,暖光一团,化了清冷。 一道屏风隔着两人,她看着书,他看着她。 半晌无声,却终是他先从屏风后转出来,来到桌旁抬手覆了她的医书,悠长一叹,淡道:“说了多少遍了,夜里莫看书,伤眼。” 暮青这才抬眼看向步惜欢,“不是等你来,我早睡了。” 若非知道他今夜必来,她早就歇着了,何需看书打发时辰? “倒是我的不是了?”步惜欢眸光柔得溺人,如画般的眉眼灯烛衬着,越发暖柔如玉,月色珠辉亦难及。 回宫才三日,他竟觉得三生未见她了,思念熬人,他此生竟还能再尝一回,所幸她活生生坐在他面前,不像母妃…… “自然。”暮青理直气壮。 步惜欢摇头失笑,就她这性子,他还想着她,也真是不知哪辈子欠了她的。他将她的医书拿开,送去书架上放好,摆弄书时道:“我哪敢不来啊,听说美人都要送进府了。” “没进得来。” “嗯,人是没进来,不过都督不忘贫贱之交,不弃糟糠之妻,真乃大好儿郎。”步惜欢走回来,笑着牵暮青的手,笑容和善至极,“来来,与为夫说说,谁是‘糟糠之妻’?” 暮青面无表情,不答反问:“你是在意‘糟糠’还是在意‘妻’?” “你说呢?”男子一笑,窗外的梨花都似要夜半盛开,如此不似人间之色,令人看了顿觉糟糠二字用于他身上实乃极大的犯罪。 暮青却不为所动,理由很充分,“你我相识于微寒之时,所谓糟糠,不算有错。至于妻,我如今是男儿身份,而你喜雌伏……” 话未说完,步惜欢便笑了,笑声沉而有力,半晌抬头,眸光沉幽,“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既如此,今夜为夫便雌伏给你瞧瞧?”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你属狼狗的? 两人靠得极近,男子低着她,眉眼好看得如一幅春画,眸光如夜湖,湖心似有风浪翻涌,仿佛轻易便能覆了她这一叶小舟。 小舟却偏不惧,迎着风浪而上,与他相搏,胜负难分。 不知多久,她道:“好。” 他微怔,烛光一晃,眸底霎那掠过金光,电般慑人,随即点头一笑,也道:“好!” 话音落,他将她抱起便往榻上去。 暮青仰面朝天,盯着步惜欢好看的下巴,问:“不是你要雌伏?抱我作甚!” 步惜欢不接话,将暮青往榻上一放,顺势解了她的衣带。 暮青目光一变,眼刀嗖嗖的,“你说你要雌伏的!你想食言?” 步惜欢笑得漫不经心,手上却动若雷霆,将那衣带一扯,少女被迫在榻上一滚,他手中提着条雪带,而她已趴在榻上。 暮青怒而起身,“你说你要雌伏……” 步惜欢将她的后脑勺一压,重新将她压回榻上,一手将她的衣衫刷的一扯! 少女玉背半露,眸底蹿出火苗,“你说你……” 男子往榻旁懒洋洋一坐,半个身子一倾,重量尽数压在了她身上。 少女胸口存着的空气霎那被压尽,气息不足,清音低哑,“你……” 男子低低一笑,一口咬住了她的玉肩!他笑意如风,温柔缱绻,下口却重,疼得她嘶的一声,拳头握着,明明可以将袖甲里的解剖刀拿出来威胁,却愣是忍着没动——他内伤未愈,百日内与世间普通男子无异,解剖刀锋利,她实不想误伤他。 但刀未动,暮青却动了手。 她拳头忽松,掌心一翻,反手握住了步惜欢的手腕,使力便拧——格斗术有些日子没用了,今夜正好练练! 看着她试图反击的小模样,步惜欢伏在暮青肩头悠悠一笑,任她手上使力,他不慌不忙,只咬着她的玉肩不松口,舌尖儿轻轻一勾。 这一勾,缠绵婉转,和着男子喷薄的气息,温热挠人。她如被雷电击中,麻软了一条胳膊,再使不上半分气力。 她原以为他百日内不能动武,应与普通男子无异,若战一场,他不该是她的对手,却未曾想到世间还有这等化力之法,甚是无耻,也甚是……聪明! 少女伏在榻上,眸底斗志未休,恼意未尽,又生出些赞赏,诸般情绪皆在眼底,如黑夜里绽开一簇烟火,绚烂遮了清冷,终见一丝人间热闹颜色。 半帐微拢,烛光幽黄,她青丝半湿,还沾着桃花皂角的清香,他隔着青丝摩挲她的玉背,帐中渐生汗香,少女的玉背上覆了层薄光,那光景难述,只见青丝、薄唇、雪背,艳色交织,滋味蚀骨。 不知多久,他轻轻抬头,咬一截青丝在唇齿间,哑声笑问:“如何?这雌伏滋味可好?” “竟还不错。”她难得肯如此说,他眸光微亮,心中刚生出喜意,便听她又道,“怪不得你喜欢。” 步惜欢气得一笑,若非修养甚好,当真要气得背过气儿去。他轻斥地看她一眼,咬着她的青丝惩罚般的扯了扯,她顿时疼得嘶的一声,怒道:“步惜欢,你属狼狗的?” 又咬又扯的,她是他嘴里的玩具吗? “属什么也比你这小没良心的强。”步惜欢笑骂一声,放开了暮青,“你还真以为为夫雌伏过?” “我知道你没有。”她道。 “没有还说!”他没好气地道。 “我只是想研究一下你的反应。”暮青实言道。 “嗯?”步惜欢扬了扬眉,心里忽然生出不妙之感。 研究? 暮青道:“我只研究过犯罪心理,尤其是变态者的犯罪心理,但对正常人的心理没有特别研究过。为了更多的了解你,以及增进我们之间的默契,我觉得你应该让我研究一下。” “如何研究?”她把他当成刀下的尸体了? “各方面。” “哪方面?” “比如雌伏,你对此事反应甚大,但并未真的恼我。考虑到天下人在此事上对你的误解可能让你不快,我日后会少提此事,但不保证心血来潮时不提。” 她不是喜欢玩笑之人,但对于他,她总忍不住会生出这些心思,这种心态她觉得甚是幼稚,但不可否认,她觉得愉悦。因此,此事在无伤大雅的情形下,她会拿来开个玩笑,但仅是他与她之间的私房事。 “你还会心血来潮?”步惜欢听后一笑,忍不住打趣暮青。 他还以为她事事都冷静自持。 “当然,只是少有人能让我心血来潮。” “如此说来,我还应该觉得甚是荣幸?” “那倒不必,这只能说明,你对我来说甚是特别。” 她诚实的话,让他眸底忽然便生出明光,愉悦占满心头,险些要甜化了一颗心。 有的时候,他真爱她的诚实! “那除此之外,你还想研究何事?”将她方才那句话收在心底珍藏之后,他又问。 “还没想好,日后想到再说。”暮青道。 步惜欢闻言轻轻扬眉,目光有些戒备,是他近来疑心病重了?怎么总觉得不会有好事? “哦,对了。”这时,暮青想起了别的事,“我昨日见过恒王府里的人,步惜晟和步惜尘。” 步惜欢显然已经知道此事了,笑容淡了下来,顺手将衣衫帮暮青裹上,拉过锦被来为她盖上,漫不经心问:“瞧出什么来了?” “步惜晟无甚嫌疑,但步惜尘对你很有敌意。”暮青道。 元隆五年时,步惜尘才六岁,因此他不是凶手,昨日她询问步惜晟时也特意观察过他的神态,他对她问的那些与案情相关的问题都无甚反应,说明他不知当年的事,但在提起步惜欢时,他的反应很排斥,并且敌意很大。 “当时,我问步惜晟可曾时常出席各府的园会,他答话时提到了你初登基那几年,但话没说完便住了口,看起来颇为忌惮步惜尘。我接着问话时又故意提起了你,发现他眉峰暗压下巴微沉,还有环臂握拳之举,这些都说明他对你有敌意,且敌意强烈。”暮青简述了问案时的情形,对步惜欢道,“你日后要小心他。” 本来她昨日是要问步惜晟的,但是发现步惜尘的敌意后便多问了一句。她知道今日沈家来求亲后,步惜欢夜里必来,她一直在等他来,其实就是为了提醒他此事。 “我不是说过,他的眼睛盯着我的御座江山呢?”步惜欢笑意微凉,理了理暮青的发丝,漫不经心道,“他并非我的胞弟,不过是异母所生。我母妃过世三年后,太皇太后给我父王做主指了门亲事,是当年的太子太傅宋家。先帝在时,太子夭折,直至先帝驾崩也再未立太子,故而宋家赋闲已久。但宋氏在盛京城里却甚是有名,她是太子太傅的老来女,宠得很,性子甚是跋扈善妒,二十有二了还未嫁得出去,太皇太后便指给了我父王。宋氏过府后,杖杀了不少姬妾,与我父王时常吵闹,步惜尘的性情自然也就乖戾些。我与他甚少见面,他应是觉得父王庸懦不堪为帝,五伯父体弱亦不堪为帝,而我不过是个傀儡,身为步家皇族子弟,他才是那应该得到这天下江山的人。我倒要瞧一瞧,他如何夺这天下江山。” 暮青眉头紧皱,每次听到恒王府的事,她总忍不住皱眉头。 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夫妻成仇,君不君,臣不臣,这天下江山真的就如此重要? 有些时候,她宁愿步惜欢不是这天下之主,他不为君才有可能许她一生之期,白首不离。可她知道,他有明君之能,亦有明君之志。他能接受女子为官,放她远去西北,尊重她的职业,哪怕是在她验男尸时。他给了她如此多的宽容与尊重,她又怎能夺他之志? 志不可夺,她的骄傲亦难放下,待他日天下大定,她当真能愿意成为他后宫嫔妃里的一人? 暮青闭上眼,她知道,她是不愿意的。若有那一日,她定会远走。 步惜欢见她神色淡了下来,不由问:“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 暮青翻了个身,佯装困倦了,“累了,今夜要与你说的事已说完了,你回宫去吧,如今不能动武,莫要节外生枝。” “谁说说完了?”步惜欢掰着她的肩将她转过来,在她皱眉睁眼时,笑着望进她的眼底,“可是在想那纳妾一事?” 暮青一愣,虽未开口,那怔愣的神情落进步惜欢的眼底,也使他懂了。 他虽不似她那般会察言观色,但论观人,他在御座之上近二十年练出的眼神亦是毒辣的。 她说,此生绝不纳妾,他在听到月部传递此言时便已知她的心意了。 “青青,你曾说承诺无用,我亦如此认为。”男子望进她的眼里,不诉衷肠,只让她记住一言,“我若不够强大,承诺不过空话,我若足够强大,承诺实属多余。你若想要,我愿用一生去强大,不惧逆流而上。” 暮青怔怔望着步惜欢,恍惚间她想起那夜从军,她曾与他说过,不惧千难万险。 他与她……都是不惧这世间险阻之人。 “你无需信我,只需看着。”步惜欢淡淡笑着,那笑容与往常无异,她却觉得春已暖,花已开,心头万般平静。 “好了,睡吧,明儿你又得查案。”他说着便为她掖了掖被子,起身放了帐帘。 刚要离去,窗外忽然倒悬下一道人影! “何事?”步惜欢面色微凉,冷声问。 “主子,月杀来报,恒王府出事了!” “何事?” “晟公子,服毒自尽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惩治宋氏 暮青掀开帐子便下了榻来! 步惜晟死了?! 步惜欢回身,见她衣衫半拢,青丝松垂,姿容孤清无双,不由华袖一抬将她遮了,淡道:“且先穿好衣衫。” 暮青这才发现衣衫不整,忙转身避进床帐里穿衣。 步惜欢扫了眼轩窗,见月影的身影已避去了暗处,神色稍霁。 暮青出来时见他立在窗边,手里捏着张纸条,刚走过去,步惜欢便将纸条递了过来,暮青低头一瞧,见上头写着——亥时初刻,步惜晟服毒,死于宣武将军府!宫里已派人前往内务府总管府,望主速回! 暮青一惊,“那你还不快回去?” 步惜欢负手窗边,淡道:“来不及,内务府总管府离宫里近,必是宫里的人先到。” 他如今不能用内力,无法以轻功赶回去,今夜必是来不及了。 “我安排了替子在府中,可先随你到宣武将军府,见机行事。”步惜欢回身时,月杀已上了阁楼,手里捧着都督府亲卫的衣袍和一张面具,他换衣时,暮青将纸条凑近烛火点燃,烧成了灰烬。 步惜欢易容成了月杀的模样后,两人一同下了楼去,直奔宣武将军府。 * 宣武将军府在内城南,府外挂着的红灯笼已摘下,府内却灯火通明,哭号声、厉斥声、棍棒声、求饶声乱作一团,夜里听着,戾气森森。 暮青远远地便皱紧了眉,到了将军府门口,小厮见了她的官袍自不敢拦,留了个人守门,便引着她进了府。 “何故如此吵闹?”暮青边急走边问道。 “回都督,王妃来了,正责问下人呢!”那小厮已穿了孝衣,边回话边哭,“咱们将军原本好好的,今儿夜里用了宵夜后便莫名中毒死了,夫人报了王府、盛京府和宫里,王妃刚到,正将今夜经手夜食的厨子、丫头和小厮等人按在院子里打呢!盛京府和宫里的人都还未到,算算远近路程,府衙的人应是快到了。” 暮青听见棍棒声后便有此猜测,听见此言后脸色仍是寒了几分。这时已远远瞧见了花厅,院子里乌泱泱的全是人,站着的趴着的,打人的受刑的,棍棒声喊冤声,吵闹不堪。 花厅里灯火煌煌,一名宝髻华服的美妇人端坐在上首,正厉喝道:“往死里打!看这群奴才招不招!” 院子里顿时更吵,夜风袭来,血腥气扑鼻。 “住手!”暮青厉喝一声,声如惊雷,院中顿静,施刑的下人纷纷回身,见守门的小厮提灯照路,引着一名少年和一名随从疾步而来。少年身穿虎豹官袍,竟是三品武将,到了花厅前扫了眼地上,面色甚寒。 地上趴着十来个婆子、丫鬟和小厮,春夜深寒,人皆去衣受杖,小厮赤着上身,丫鬟婆子被扒得只剩肚兜,人人背上道道青瘀,腰间血肉模糊,皮肉被打烂了的有*人,另有几人已昏死过去,暮青蹲下来按了按那几人的腰骨,竟是已被生生打断了! “速去镇军侯府请瑾王来!”暮青回头便吩咐引路的小厮。 “是!”那小厮答着话,腿却没动,眼直往花厅里瞥。 恒王妃宋氏端坐上首,身后一个婆子走来门口,喝问道:“门口何人?” “朝廷命官!”暮青身穿官袍而来,以她的年纪和官品,盛京城里的官宦人家哪会猜不出她是谁?宋氏不过是端着亲王妃的架子罢了,但若论架子,暮青也有,“继王妃好雷厉风行的手段!府里出了人命,一不等仵作验尸,二不等衙差查案,连夜便动上了私刑,真是好大的威风!” 那婆子顿时吸了口凉气儿,回身惶然地望向宋氏。 宋氏自从嫁进恒王府,因性情跋扈善妒,治宅手段雷厉,近二十年来,府中的新下人只知宋氏不知白氏,就连府里的老人都不敢提恒王的原配王妃,更不敢称她为继王妃。今夜忽听此言,宋氏的心口如被人捶打了一拳,疼得手抖难抑冷汗直冒,茶盏啪地往地上一掷,怒而起身,环佩撞得叮当作响,翠音如剑! “放肆!”宋氏遥遥指着暮青,蔻丹如血,似涂了毒,“你好大的官威!” 恒王府一日不败,她一日便是亲王妃,莫说三品武将,便是一品文臣也不敢对宋家人如此无礼!宋家历来出帝师,有先帝御赐的帝师手匾,哪怕如今宋家赋闲,只要这江山一日姓步,朝中便要敬着宋家一日! 当年,圣上登基朝局不稳,太皇太后将帝师宋家之女指给皇室子弟为的是稳定人心,她与宋家有懿旨密约,将来的帝师必是宋家人!这天下江山将来在谁手上,宋家的地位都不会改,朝中少数知道此事的大臣待宋家向来恪尽礼仪,今夜这村野贱民竟对她这般无礼,难道人人以为步氏江山要亡了,便可不顾皇室宗亲之尊的颜面了? “不及继王妃的威风大。”暮青面罩寒霜,语气如冰,“刑狱冤案,屈打成招者十之*!这些人有罪无罪自有衙门查,该当何罪自有国法判!继王妃这般动用私刑,怕是谁的威风都没您的大!” 暮青一口一句继王妃,宋氏气得连连喘气,丫鬟婆子瞧见了赶忙去扶她,方才在门口喝问暮青身份的那婆子道:“都督此言好没道理,这些都是王府的下人,签了死契进府的,他们让主子在眼皮子底下遭人毒害,合该被杖毙,官府也管不着!王妃留了他们一命,只命人打了几下,为的只是问出大公子是谁所害,他们若是早早招了,自然不必吃这等苦头。我们王妃分明是心善,怎到了都督这里反成了恶人?” 那婆子边说边暗察宋氏的神色,见她面色和缓了些,这才松了口气。 暮青怒极反笑,拂袖转身,从院子里一个施刑的婆子手里夺下大杖来,二话不说往花厅里一扔! 那大杖竹木所制,三寸多宽一人多高,往花厅里一扔,呼的一声带着腥风,啪地砸到那婆子脚下!那婆子以为暮青要当头抡她一杖,大骇之下惊喊一声,脚下一软,顿时跌坐在地。她仰头惊望暮青,看着她大步迈进花厅,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掌心一翻便翻出一把样式小巧古怪的薄刀,当着她的面从大杖上挑出一块血糊嗒嗒的人肉来,拿刀挑着送来她面前。 “知道这是何物吗?人肉!知道为何是糊状的?打烂的!”暮青将那肉糜在刀身上一抹,刀刃雪寒,肉糜血红。她将刀和肉往那婆子眼前一递,问,“你敢再说一遍只打了几下吗?” 那婆子盯着那刀那肉,嘴闭得死紧,脖子直往后仰,生怕一张嘴这肉就送进了她嘴里,那刀就能割了她的舌头。 暮青将那肉糜一甩,又从大杖上挑出一片皮肉来,拿刀挑着便起身向恒王继妃宋氏走去。 宋氏由丫鬟婆子扶着,连连后退,忙对左右道:“快、快拦住这大胆狂徒!” 偏厅里,两队侍卫闻令而出,身穿府兵衣袍,腰佩长刀,刀光如雪,齐指暮青! 暮青冷笑一声,手中的刀一甩,那皮肉凌空一飞,啪地沾到了花厅的柱子上,她又横臂一射,解剖刀铮地一声便钉了上去! 侍卫们齐刷刷望去,皆被此举分散了注意力,此时铮声未尽,暮青忽然身子一矮! 侍卫们齐惊,醒过神来举刀便斩,暮青一转头,束发飞扬如墨一泼,展臂一刺势如雷霆!她指间捏了把尖头锋利的解剖刀,就近往一个侍卫外膝眼下三寸一刺!那侍卫下肢顿麻,噗通栽倒,再站不起来。他心中大惊,其余人却不比他好到哪儿去,膝眼、腰窝、腕门、肋下,暮青从地上起身之际,竟一连撂倒了五人! 从她蹲身到起身,不过眨眼工夫,花厅内外的人便都见到侍卫倒了一片! 倒下的侍卫没死,却没人再站的起来,一片倒着的人里,少年执刀静立,面向宋氏。 侍卫们纷纷后退,无人再敢动手。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记起有关暮青的那些传闻——她是守过村庄战过马匪的兵勇,她是孤入狄部杀出一条血路的小将,她是陷入流沙里都能爬出来的人,是能从暹兰大帝的墓里活着出来的当朝名将! 她年纪虽轻,却上过战场杀过人,盛京城里耍赖打诨的府兵怎会是她的对手? 侍卫们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暮青收了手中的刀,拔了柱子上的刀,挑着那皮肉走到了宋氏面前。 宋氏两腿发软,由丫鬟婆子扶着,脸色惨白地盯着耷拉在刀的皮肉。 “这是心善?恭维者眼瞎,敢听者心瞎!”暮青看着宋氏,刀光晃着眉心,清寒凛凛,“屈打成冤,我此生最恨!莫在我面前提家法,国法面前家法无用!我查的案子,你继王妃的身份也无用!你若想摆一摆……” 暮青拈起那条皮肉来便在宋氏面前摆了一摆,宋氏直欲作呕,却见暮青面无表情抬手一扔,那人肉凌空一翻,啪嗒一声落在了宋氏脑门上! 宋氏脸色刷白,尖声一叫,胡乱一抹脸上,撞鬼般奔出了花厅!丫鬟婆子们大惊,忙追了出去,院子里施刑的下人也纷纷丢下棍棒边喊王妃边向府外跑去。 院子里眨眼便空了,只剩下趴在地上受刑的人和将军府里张嘴傻眼的下人们,人人望着暮青,如望神人。 恒王妃宋氏跋扈刁钻,横行王妃近二十年,无人能治,今儿竟被一个少年给治了! 不知多久,一名将军府里的丫鬟忽然跪地,高声喊道:“多谢都督活命之恩!”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论自杀者的心理 那丫鬟并非受刑之人,暮青猜测受刑之人里应该有她的至亲好友,她这一喊,院子里的下人们纷纷下跪谢恩,人人叩首,谢声如浪。 今夜将军府里死了主子,与此事有关的本都是被打杀的命,剩下的恐怕也要被卖走。卖身为奴之人,生死不由己,保了今朝难保明朝,下一家的主子兴许还不如这家,今夜死里逃生,自然诚心叩谢。 暮青却不习惯此景,她今夜惩治宋氏,其因有三——一因她罔顾人命,二因她屈打成招,三因步惜欢。 她望进花厅时,见宋氏云宝髻芙蓉妆,罗裙五重华琚佩身,远远一瞧,端的是王妃威仪雍容尊贵。她便忽然想起步惜欢在她身后,他若看见此景,怕是要想起过世的母妃,她若在世,今夜母子相见,想必花厅内外都是另一番光景。 她心里如此便痛了,想起过世的爹,想起步惜欢的娘,想起这人命如草芥的王朝,忽然心里便烧起一把火。她本不爱与内宅女子争斗,觉得甚是无趣,今夜却破了例,将宋氏一番惩治,只为出心里那团邪火。 如今她出了气,下人们相谢,她觉得救人只是初衷之一,因此不愿领受,正苦恼着,见前方有人打着灯笼疾步而来,到了近处一瞧,竟是元修领着麾下亲兵到了,巫瑾也在其中。 “真的救命恩人到了。”暮青看了巫瑾一眼,见他立在煌煌灯火里,白衣胜雪,不染纤尘,这人间烦扰似与他无关,面前有不少重伤者,他却未曾多看,甚是淡漠。但暮青知道他定会医治,因此对院子里的下人们说了句便出了花厅,走了两步回身问道,“你们主子的尸身停在何处?” “还在主子的书房。”那起先叩谢暮青的丫鬟忙站起身来,领着暮青便往后院去了。 步惜晟习武,作息甚是规律,他极少流连花街柳巷,夜里多宿在府里,且有用宵夜的习惯。他用宵夜的时辰多是在亥时,用过宵夜便与嫡妻歇息,今夜他说有些公务,沐浴更衣后便命下人将宵夜端去了书房,可谁知他是要寻死?他死前留了封遗书,又用了些宵夜,随后便服毒死了。他的生母一听此事就昏了过去,嫡妻忍着悲痛报了宫里、王府和盛京府衙,如今灵堂还没布置出来,步惜晟的尸体还在书房,只是被搬去了书房的矮榻上。 留书服毒? 今夜月影禀报此事时,说的是步惜晟自尽,想必便是因为那封遗书了。 暮青边走边听丫鬟回禀,宋氏那等人来了府上,她就没指望现场能保护好,心中渐渐已有推断时回头看了步惜欢一眼,他自从进了府就没说过话。 男子一身亲兵服制,改换了容颜,性情也似改了,不笑不言,只在她望向他时眸底生出些浅笑,那般浅,那般柔,却刹那惊碎了流光,仿佛隔着时光拥她入怀,喃喃细语,耳鬓厮磨,诉尽一腔衷肠。 暮青柳眉轻蹙,心中微痛,他果然看见宋氏便想他母妃了。 “都督,我们将军的书房到了。”这时,丫鬟的声音传来,暮青一抬眼,见前头一道曲廊,尽处是一座阁楼,廊下已挂了白灯,有哭声自阁楼里呜呜传出。 哭的人是步惜晟的嫡妻高氏、一个妾室以及三个儿女,暮青进书房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堆妻儿扑在步惜晟的尸身上痛哭的场景。 元相摄政,皇权势弱,朝中少有人愿嫁皇家子弟,步惜晟成婚晚,府里只有一妻一妾,儿女三人。嫡妻高氏见暮青来了,悲痛未敛,眸底却有顾忌与怨恨之意。 盛京城里无秘密,步惜晟到都督府上做客之事已人尽皆知,人前日才去过都督府,今儿夜里就留下一封遗书死了,难免不让人多想。 暮青一句也不解释,只道:“将军已故,当需验尸,此为命案现场,还请夫人带人到偏屋等候。” 高氏听闻要验尸,忙挡住步惜晟的尸身道:“将军是喝了燕窝粥后中毒而亡,此事再清楚不过,都督何需验尸?有这时辰,何不查查是何人害了将军!” 她虽在内宅,可也听说了,此人不道,验尸时曾行剖腹取心之事,她断不会允许夫君的尸身被人如此对待! “喝了燕窝粥死的?”暮青懒得再与内宅女子争执,抓住高氏的一句话便看向了书桌。 书桌上不见遗书,想必是被高氏收起来了,但宵夜还在。 只见一碗燕窝粥翻倒在桌上,另外还有四盘点心——杏仁糕、翠玉糕、金丝酥和奶香小豆糕,每只盘子都不大,糕点放在其中正好能拼四块,其中杏仁糕和奶香小豆糕都少了一块,显然是步惜晟吃了。 “你怎知人是喝了燕窝粥死的?”暮青走到书桌前,回头问道。 她眸底慧光慑人,知道高氏一定会答! 高氏虽对她有抵触心理,但想让她协助办案,拿捏得准她的心理便可。其一,她想知道杀夫凶手,她只要提起与步惜晟的死因有关的事便可转移她的注意力。其二,她方才的话有怀疑她的意思,为了撇清谋杀亲夫的嫌疑,她一定会答! 果然,高氏原先还想阻挠暮青,听闻此话心中顿生惊怒,答道:“那燕窝粥是翻倒的,自然是我们将军喝粥时中的毒。这浅显的道理,妾身这妇人都懂,都督难道看不出来?” “嗯。”暮青颔首,却道,“此话虽有道理,但不合常理。” 高氏一愣,“如何不合常理?” 暮青道:“你夫君留了遗书,表面上看应是服毒而亡。一个求死之人,死前留下遗书,再用些饭菜,当个饱死鬼上路,这些心理都可以理解。可是我不理解他为何要在吃食里下毒?” 高氏皱着眉头,听不懂暮青的话,她不明白,为何夫君不可能在吃食里下毒? “求死之人有两种,一种是忽生自杀之念,匆匆便走了。一种是早有准备的,死前会与世间告别,留遗书、沐浴更衣、用最后一顿饭菜,你的夫君就属这一种。对他来说,与世间告别的一切事情都是庄严的,最后一次修整仪表,最后一顿的饭菜……这饭菜对他的意义是特殊的,他希望再尝一次人间之味,希望做个饱死鬼上路,这样一顿对他来说意义神圣的饭菜,你觉得他会往里面下毒吗?” “……”高氏哪里答得出?听闻此言早已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通常有准备的服毒自尽,服毒者会在留下遗书、修整仪容,并用过最后一餐饭菜后,再拿出毒药来服下,随后躺去床上亦或安静地坐着,等待毒发。你夫君若是真的将毒下在了燕窝粥里,那此举就意味深长了。” “都督之意,妾身的夫君是、是被人毒杀?”高氏已忘了先前想要阻止暮青查案的心思,至此已一门心思放在了弄清夫君死因的事上。 “我没这么说,现在还不知粥点里有毒没毒。”暮青说着便转身道,“工具箱!” 她出府时带了验尸的工具箱,步惜欢扮成月杀,工具箱自然是他提着。 步惜欢没递给她,他蹲下身去亲自打开了箱子,低头时掩了眸底的宠溺之意。他不能动用内力,无法模仿月杀的声音,因此尽量不开口说话,打开工具箱后只抬头看了暮青一眼,以眼神传达意思——想要何物? “手套!银针!”暮青也不跟他客气,吩咐得理所当然。 步惜欢先将手套递给她,待她戴好后,才将银针包递了过去。暮青戴着手套取出五根银针,分别放到了燕窝粥和四盘点心里,过了一会儿取出来一看,银针皆未变黑。 高氏不知银针不可试百毒之理,见到银针未黑,以为宵夜无毒,顿时神色悲戚——即是说她的夫君真是用过粥点后再服毒自尽的,并非被人所害。 “这还不能证明宵夜里无毒,能证明的只是里面没有砒霜或者鹤顶红。”暮青没解释此话是何意,她速速将银针收起,递给步惜欢道,“外衣,口罩!” 那外衣是从后身系带,步惜欢亲手帮暮青把衣带系好,她戴上口罩便走到了榻旁。 榻旁还守着个妾侍和三个孩童,那妾侍见暮青过来,忙护住了三个孩子。 “劳烦让开。”暮青道。 妾侍闻言瞧向高氏,高氏这才回过味儿来,想起方才她还怀疑夫君的死与暮青有关,不打算让她验尸查案,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查了,还到了她夫君的尸身前。 高氏怕暮青剖了步惜晟的尸身,慌忙便要出声阻止。 暮青早有预料,先声夺人道:“你夫君是服毒死的,口中流涎,衣襟、衣袖上皆沾了燕窝粥,手也捏过点心,虽不知这些粥点有毒无毒,但若孩子碰上了……” 话没说完,高氏和妾侍的脸色就一齐白了,高氏抢步上前将一个大些的男童抱离了矮榻,那妾侍也慌忙护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退得远远的。 榻前顿时无人了。 “最好去备热水,他们都需沐浴更衣。”暮青头未回,戴着手套动了动尸体的脖颈、下颌和手臂,手臂还未形成尸僵,下颌和脖颈却已僵硬——人死了有一个时辰左右,和隐卫回禀的亥时初刻吻合。 “快!快去备水!”高氏心惊肉跳,忙吩咐丫鬟去备水。 “你们最好也沐浴更衣,免得再蹭到孩子身上,亦或毒死了自己。”暮青边说边沾了沾尸体嘴角的口涎,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蹙紧——步惜晟的宵夜里有样点心是杏仁糕,他的口涎里有杏仁味实属正常,但他死前还喝过燕窝粥,杏仁味儿应被冲淡了,可这气味却有些浓。 “快!备水备衣!”高氏再无心阻拦暮青,夫君暴毙,宣武将军府的天塌了,可她上有夫君的生母要赡养,下有嫡庶子女要养育,如今不能死。 高氏和妾侍各住一院儿,皆离书房有些远,当下也顾不得其他事,吩咐了下人后便各自带着孩子,急匆匆地出了书房去沐浴更衣了。 这回,书房里彻底安静了。 步惜欢笑着看向暮青,原以为她性情冷硬,不擅与这些八面玲珑、口齿伶俐、一张嘴便能颠倒是非的内宅女子交际,未曾想她倒是治她们的好手。惩治人时其威若雷霆,懒得争吵时也能让人乖乖听命行事。她如此擅知人心,方才在前院对付宋氏,想必也有让她乖乖听话的本事,可她却选了最激烈的对峙相逼,想必是因为他吧? 男子望着少女的背影,眸光柔如春水,不合时宜,却暖柔至极,仿佛一个凝望的眼神便能暖了春风化了春雪。 暮青一心在验尸上,她心中生疑,俯身翻开尸体的眼睑,一看之下面色顿变,“过来帮忙!” 她声冷如霜,步惜欢敛了笑意,来到榻前时见暮青已解了步惜晟的衣带,对他道:“帮忙把人翻过来!” 步惜欢依言照做,尸体一翻过来,暮青便将外袍和中衫一起扒了下来,只见尸体的背上已生了尸斑,那尸斑的颜色甚是不同寻常,鲜红触目! 暮青盯着那尸斑,声音结了冰,“毒阎罗!” 尸体口中流涎,闻之有刺鼻的杏仁味,尸斑呈鲜红色,眼睑等皮肤黏膜亦成红色,此乃氰化物中毒之征! 氰化物会造成体内氧利用不足,血液中含有较多的氧合血红蛋白,故尸斑呈鲜红色。暮青当初在汴河城义庄里看验父尸时,因她到时,人已死了四五日,尸体已腐,因此只闻见了尸身口中的杏仁气味,尸斑颜色却不新鲜了。而步惜晟刚死,尸体还新鲜着,身中何毒一眼就能验得出来! 可是,她查的是相府别院的湖底藏尸案,此案与假勒丹神官一案应该是一个幕后真凶所为,事关通敌卖国惊天阴谋,怎会又涉及到了毒阎罗? 毒阎罗是大半年前毒死她爹的毒,今夜又出现在了步惜晟身上,这两件事可有何关联? “我去前院!”暮青转身便往书房外去,刚走到房门口,迎头就撞上了元修。 元修扶住暮青道:“别去前院了,正乱着呢!那十来个下人,废了五个,命虽能保住,这辈子也下不了地了。剩下的几个伤势也不轻,有俩丫头寻死觅活,我让人打晕了,正命人看着呢。巫瑾还在施药救人,盛京府衙的人来了,也聚在前院儿呢。你把恒王妃给吓跑了,恒王府待会儿恐会来人闹腾,我已调了亲兵来将宣武将军府给围了,你放心查案,旁事勿理!今夜宫里或相府若是来人,我应付!” 元修进门便将前院的事说了,而后才注意到暮青行色匆匆,不由问道:“何事急匆匆的要去前院?” 她向来冷静自持,少有这般心急的时候。 “步惜晟所服之毒有异!我怀疑是巫瑾多年前所丢的毒。”暮青从元修怀里退出来,没看身后的步惜欢,此话她说了一半留了一半,没对元修提此毒与她爹的死有关。 暮青不说这些,一是因元敏是她的杀父仇人,对元修来说,一方是他的战友和救命恩人,一方是他的至亲姑母,她说了只会徒增他的矛盾苦痛,二是因她对凶手的用意深有怀疑。 “巫瑾的府上曾有毒药被盗?”元修不知此事,但也不奇怪巫瑾会将这些事告诉暮青。他看得出来巫瑾将她当成同道中人,而她又对医术毒术甚感兴趣,两人曾在相府别院的诗会上独处过一回,那时提起了此事一点都不奇怪。比起此事,元修有更想问的,“我接到消息称步惜晟服毒自尽,你可验过尸了?” “刚验过,此毒名为毒阎罗,乃是巫瑾年少时所制,五年前京中传入时疫,王府里收治了不少百姓,时疫过后发现府里少了些毒药,其中有一瓶便是毒阎罗。此毒有极强的杏仁味,如若不是自尽,则只能下在杏仁食物里,否则极容易被发现。” 元修闻言看了眼步惜晟的书桌,见那些粥点里有盘杏仁糕,不由蹙眉问道:“你的意思是,他并非服毒自尽,而是有人将毒下在了杏仁糕里?” “难说,除非能证明这杏仁糕里有毒。”暮青走回桌前,拿起了一块杏仁糕,这杏仁糕做成了杏花模样,上头点缀着些红豆,闻之奶香豆香甚是诱人,但仍遮不住浓郁的杏仁气味。 步惜晟若有自尽之心,应该不会将毒下在食物里,可这杏仁糕确实闻着很可疑。 “想知道有毒无毒还不简单?”元修望向门外,吩咐亲兵道,“去抓只野猫来!” 暮青一听便知道他想拿猫试毒,皱眉问:“猫跟你有仇?” 元修一愣,“你喜爱猫?” 不待暮青答,他便点点头,道:“那不要猫,去抓条野狗来。” “狗跟你有仇?”暮青刚学解剖时,亦曾解剖过青蛙兔子白鼠和猫狗,但不代表她对待生命态度冷漠,恰恰相反,她的刀下解剖的生灵越多,越知感激这些生灵,亦越知生命的可贵。 “如非必要,莫行此事。”暮青道,“我还是去前院看看吧,先审审厨房的人,实在审不出来再说。” ------题外话------ 昨晚卡得要命,这章内容又多,先发这些吧,晚上还有。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亡者的指引 步惜晟只有一妻一妾,府里人少,厨房只有一个大的和两个小的,夜里的粥点是大厨房做的。 大厨房里一个管事婆子,三个厨子,各掌京菜、越菜、江南菜,两个专司点心的丫头,另有两个小厮两个丫头,皆是粗使的。士族门第的衣食讲究颇多,皇室宗亲门第此风更甚,比如给主子做点心的不可是婆子妇人,需得是未嫁少女身家清白,少女手如葱玉体香沁人,贵族男子们便觉得经少女之手的点心格外精致,赏心悦目,因此盛京城里在各府服侍主子点心的丫鬟向来是一等的,常受着人的羡慕,少有受罚的。 步惜晟服毒身亡,宋氏将厨房的下人和端菜送食的小厮一律去衣受杖,那俩专司点心的丫头乍受此辱,寻死觅活的嚷着要保全名节,被赵良义打晕后就近抬去了一间厢房里。 下人房在后院,这些人因伤得太重,被巫胤吩咐不可擅自搬动,但春夜深寒,花厅外又太冷,只好就近在前院找了间厢房,先将人抬了进去。 暮青到了前院时,盛京府尹郑广齐打着哈欠坐在花厅里奉茶,他本已歇下,听闻宣武将军府里出事,只得从美妾被窝里爬出来赶来,因知道有暮青查案,盛京府就是个摆设,因此他连仵作都没带,只带了些衙差。 暮青过花厅而不入,直奔厢房,郑广齐见了反倒舒了口气,他躲暮青都来不及,巴不得她不搭理他。 暮青到了厢房门口时,里头正乱着,赵良义满头大汗地从里头出来,撞见暮青顿时如见了救兵,忙将她往里头拖,“你小子可来了,快快快!你向来心狠,这事儿还是你干合适!” 步惜欢目光微凉,听赵良义说得像是要暮青进去做何事似的,又不免目光古怪。 暮青听得脸都青了,一把甩开赵良义,冷声问:“何事如此吵闹?” “还不是那俩丫头?” “不是打晕了?” “又醒了!”赵良义烦躁地扯了扯衣领,甚是抓狂,“娘的!杀胡人,小爷是一员猛将,打女人……这、这他娘的咋下得去手?” 大将军之前命他将人打晕,他看那俩小姑娘身娇体弱的,腰身上又被打得不成样子,本就只剩半条命了,若再下手狠了,直接给打死了咋办?因此他只轻轻地劈了两下,人当时是昏过去了,可抬到厢房没多久便又醒了,两人一醒便要咬舌自尽,幸亏他眼疾手快,嘴里给塞了东西,可这俩姑娘不省心,身子爬不起来便拿脑门往炕头儿上撞,他想打晕,怕把人打死了,想不理了,又怕她们真的撞死了,正焦头烂额之际,打算出门寻救兵,一出门就撞上暮青了。 “快快快,你小子一张阎王脸,一看就知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这事儿你去办最好!”赵良义说着,又把暮青往屋里拉。 门口俩亲兵听着,忍不住咧嘴直笑。 “笑什么!这府里刚死了人!”暮青怒瞪两人一眼,袖子一甩,厉风扑了赵良义一脸,抬脚便进了屋。 那两个丫鬟趴在同一张暖榻上,正拿头撞着榻沿儿,那榻沿儿上已见了红。两人都已穿上了中衫,但旁边两个亲兵都还是少年,两个丫鬟性情又烈,那两个亲兵急得满头大汗,却不敢碰。 暮青冷着脸进了屋,拖来一把椅子往榻前一坐,不拉也不劝,只道:“既然连死都不怕,想必也不怕说实话,那就回过话再寻死无妨。” 那两个丫鬟闻言抬起头来,两人额前都磕出了血,脸色苍白,细汗涔涔,见到暮青坐在榻前不由都停了寻死之举。她们可以不记得别人,救命恩人自然记得。 “不必谢我的救命之恩,我看你们也没打算珍惜这条命。你们主子死了,这案子我要查,今夜的点心是你们两人做的,我有话要问你们,你们实话实说便是还我的恩情了。” 暮青向来不啰嗦,两个丫鬟性情刚烈,竟也是痛快之人,一齐点头道:“都督有话便问,奴婢们定知无不言,我们不打算活了,死之前也不愿欠着都督的,还报了也好一身干净地去阴曹地府,来生投胎若还能做人,定投胎到都督府里,伺候都督这样的主子!” “今夜你们主子吃的点心是哪个做的?”暮青问。 “翠玉糕、金丝酥和奶香小豆糕是奴婢做的。”先答话的丫鬟杏目樱口脸盘圆润,颇有几分富贵姿色。 “杏仁糕是奴婢做的。”后答话的清瘦些,姿色稍逊,眉眼却如刀子般凌厉,一瞧便是个厉害性子。 “燕窝粥呢?”暮青没急着问杏仁糕。 那清瘦的丫头道:“燕窝需隔水炖,要炖上不少时辰,因此寻常厨房里都是一直备着的,将军、夫人亦或姨娘想喝,派人来厨房端了去便可。” 暮青轻轻颔首,这才问道:“你们主子的宵夜一共四盘点心,为何你只做了一样,而她要做三样?” 那清瘦丫头一听,眼底顿时生了委屈的怒意,“都督是说奴婢躲懒?” 那圆润些的丫头性情温和些,忙替她解释道:“都督莫怪松春姐姐,她性子直些,但绝无冒犯都督之意。今夜不同往常,往常奴婢和松春姐姐都是一起做点心的,可今夜主子说想吃杏仁糕,还不想吃和往常一样的,他将松春姐姐唤去书房,给了松春姐姐一瓶杏仁露,说做点心时放进去,杏仁味儿香浓些。奴婢和松春姐姐从未听说过杏仁露这等好东西,松春姐姐说,这样的杏仁糕以往没做过,今夜便用心办这一件差事,劳奴婢做了那三样点心。” “杏仁露?”暮青面色顿寒,问,“那杏仁露现在在何处?” “在主子书房外的杏花树下埋着。”松春答道。 “去挖!”暮青回头便对赵良义道,“小心些,那可不是杏仁露,是毒阎罗。” 赵良义在一旁听暮青问案,原本还稀奇怎么她来了,这俩丫头就好说话了,听闻这话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平日虽大大咧咧的,但办起事来却不含糊,转身便往步惜晟的书房去了。 步惜晟的妻儿都去沐浴更衣了,书房里没人看着,暮青怕出岔子,过来前院时便没让元修跟着,留他在书房看着步惜晟的尸身。 赵良义带着人走后,松春和松夏两个丫头却吃惊地看着暮青,俩人都还没回过神来。 “毒……什么毒?都督是说,主子真是奴婢毒死的?”松春今夜挨打,一直以为自己是冤枉的,听见暮青的话顿时如遭雷击。 “你不知情,无罪。”暮青道,她看得出松春说的是真是假,因此不怀疑此话是她瞎编的,但她还有疑问,“你为何要将那瓶杏仁露埋了?” 松春心里很乱,闻言愣了一阵儿,这才边回想边道:“是主子吩咐奴婢埋的,主子说这杏仁露珍贵,用不完需妥善保存,不然味儿便淡了。主子说,书房外正有一颗杏树,这杏仁露埋在杏树底下最好不过,于是奴婢便照办了。” 暮青听后,眉头动了动。 松春以为暮青怀疑她,急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夫人屋里的大丫头莲儿可为奴婢作证!” “哦?” “主子命奴婢埋杏仁露,书房没有小铲,奴婢便去柴房拿,正巧遇上莲儿来为夫人屋里取炭。她还问奴婢来柴房拿铲子做何事,奴婢只说是主子吩咐的,没有多言。此事都督可问莲儿,也可问柴房里的粗使小厮。” 松春的神情不似有假,且回忆的顺序上也有颠倒,这些都是说真话的表现。 暮青心里有数后,回头道:“传莲儿来问话。” 门口一个亲兵听见,得令便去了。 莲儿还没唤来,赵良义先回来了,他指甲缝里有泥,手里捏着只白玉瓶。 暮青对这白玉瓶很眼熟,巫瑾给过她几回药,都是拿着这种白玉瓶装着的——这极有可能就是巫瑾丢的那瓶毒阎罗! 暮青伸手就要去拿,面前忽然递来一条白帕,暮青抬头一看,见是步惜欢递来的,他淡淡看了她一眼,虽无一言半语,她还是看懂了他眼底的斥责——毒药瓶子也敢拿,嫌命长? “嘿!”赵良义不乐意了,把沾着黄泥的手往步惜欢眼前递,“敢情就你们都督的命值钱,小爷的就不金贵?小爷刚刚可是拿手刨的土!” “惜命就去洗手!”暮青眉头一跳,抓了步惜欢手里的帕子便将赵良义手里的药瓶拿了起来,随后沉声喝止他,撵他去洗手。 赵良义诧异地看了暮青一眼,笑道:“你小子也有紧张的时候?” 暮青沉着脸,一本正经道:“这毒埋在土里,瓶封不知是否塞得牢靠,你拿手扒土,还不快去洗手!莫怪我没提醒你,这毒若是沾在手上,你下半辈子就别想拿刀了。” “有这么厉害?”赵良义看了眼自己的手,狐疑地盯着暮青,半信半疑。 “你见过我开玩笑?” “……没有!” 暮青不再说话,只看着赵良义。 赵良义跟她对视了一会儿,嗷一声跳起来,“你咋不早说!” 这小子又冷又硬,哪会开玩笑?遇上案子时就更不会胡言了。 赵良义惊得冷汗都出来了,话没嚷嚷完,人已一溜烟没影儿了——洗手去了。 “关门,待会儿他回来,不要放进来打扰我问案。”暮青对门外的亲兵道。 门关上后,厢房里半天没声儿,松春好半天才问:“都督是说,此毒沾在手上人也会死?可奴婢……还活得好好的啊。” 若是当时她便死了,也不用受这去衣受杖之辱了。 “哦。”暮青淡然道,“你还活着,那就说明我刚刚是骗他的。” 松春:“……” 门外亲兵:“……” 步惜欢背过身去,有些忍俊不禁。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骗人还挺管用。 “这仔细看看这药瓶,可是你埋的那瓶?”屋里没了吵闹的人,暮青便说回了案子,她将那白玉瓶子拿帕子擦了擦,摊在掌心给松春细看。 “是这瓶子,奴婢今晚才亲手埋的,不会看错。” 暮青将瓶塞打开,果然闻见一股浓郁的杏仁气味,这气味非但不刺鼻,反有些果仁香,也不知巫瑾怎么能炼出这么好闻的毒药来,怪不得松春真的将其当成了杏仁露。 “你主子今夜还有别的反常之处吗?”暮青问。 松春想了会儿,说道:“都督不问倒不觉得,如今想想,主子今夜是有些反常。以往奴婢送宵夜时,主子总是不多看奴婢,今夜……却总是看着奴婢说话,似乎吩咐奴婢办的差事都是要紧事,要奴婢牢牢记着一般。” 这时,守门的亲兵在外回禀说,莲儿带到了。 莲儿进屋后,暮青寻问了柴房的事,证明松春所言果真属实,命莲儿下去前,问道:“你们夫人可沐浴更衣好了?” “刚好,敢问都督可是要见夫人?” “回去禀告你家夫人,要她带着你家将军的遗书来书房见我。” 莲儿退下后,暮青便要回步惜晟的书房,临走前道:“你们两人且不忙寻死,这案子未破,我随时可能传唤你们,你们还是先养好伤吧。待案子破了,伤也养好了,寻死也有气力。” 松春和松夏互看一眼,还没说话,暮青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书房时,元修立在院外,赵良义来杏树下挖毒药,他便知道暮青问出什么来了。宋氏把人往死里打都没问出话来,他还以为那些下人什么也不知道,没想到她竟能问出来。 “果真是杏仁糕里有毒?”元修问。 “没错。”暮青将那白玉瓶子给元修看了看。 “真是厨房的丫头杀了步惜晟?”元修觉得事情不对,“他若是被毒杀的,写遗书作甚!” “倒没想到,步惜晟是个如此聪明的人。”暮青一语说破此案,“他是服毒自尽的,但那不是他自愿的,因此他在死前做了诸多不合常理的事,为的就是给我留下查案的线索。” 步惜晟听说过她验尸断案之能,也知道她前日请他去都督府所问之事是为查案,若她知道他死在这个时候,必会前来查察他的死因,因此他在死前为她留下了破案的指引。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结案?! 暮青在前院问案时,元修不在场,却听得懂她的意思,“你是说,步惜晟是被人逼死的?” “没错,他临死前做了不少事来告诉我,他不是情愿自杀的。”暮青看了眼手中的毒阎罗,望向院中,春夜深深,宣武将军府里哭声扰人,她的眸底却似住着一潭清泉,永不被迷雾所遮,“我要看看他的遗书,他如此聪明,留下了诸多疑点供我查到这瓶毒阎罗,遗书里一定也有疑点可查!” 暮青在门口等着,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高氏便来了。 “妾身听屋里的丫头回禀,说都督去前院审了松春、松夏两个贱婢,可是她们恶毒弑主?”高氏进屋便问,眼里话里皆是杀意。 暮青听那贱婢二字,皱了皱眉头,“不是。” “那是?” “你夫君的遗书可带来了?”暮青没解释,为防高氏问个不停,她又补了一句,“他的遗书里留有破案的线索。” 高氏一听此言,果然无心再问别的,急急忙忙从袖中将信拿了出来。 那信收在信封里,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遗嘱。 信里如是写道:“吾幼承教诲,立志报国,苦习武艺,寒暑不改,而今而立之年,一事无成,万念俱灰,故留此书。吾妻高氏,孝勤恭俭,吾去后,望奉养高堂,和睦嫡长,教诲子女,勿忘勿念。不孝子晟留于元隆十九年二月初十。” 这信条理清晰,墨迹饱满,笔迹端正,但婉转处笔锋微抖,其中有几个字出现了积墨,险些糊成一团。 暮青看罢,忽然回头望向了步惜欢! 步惜欢垂着眸,门外月色清冷烛光薄白,渡在男子的容颜上,眉宇间似生了层薄霜,莫名慑人。 元修眉头深锁,将步惜欢打量了一眼,面露深思神色,这小子的气度怎觉得不同以往? 暮青看见元修的神色,心里一紧,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这一打岔,元修便分了心,暮青的话他自然要答,因此目光又落回她身上,说道:“步惜晟是恒王的长子,何来嫡长之说?嫡也倒罢了,长字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暮青闻言只嗯了一声——何止如此,疑点至少有四处。 习惯了暮青断案时语如连珠,她只应了声,元修还真不习惯,“你也只看出了这一个不同寻常之处?” “嗯。”暮青又应了声,声虽清晰,却因低头看信而看不清神色。 这回元修觉出不对劲了,以往断案时,暮青总能注意到他人注意不到的线索,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案情分析,那分析往往令人叫绝,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哪儿比人强。可今儿她却一连两回都不出声,之前她可是信心满满能从步惜晟的遗书里看出线索的。 “你是不是在顾忌何事?”元修皱眉问,她查案从无顾忌,连当朝相国之罪她都照揭不误,还有何事是不能说的? 暮青不接话,只低头看信,看起来似乎是沉浸在案情里,没有听见元修的话。 这时,她的后腰却忽然被人挠了一下! 暮青一愣,没有回头——站在她身后的只有步惜欢。 步惜欢立在她身后,面容冷峻,神情傲娇,月杀的神态被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哪知避在暮青身后的那只手却在她后腰挠啊挠啊挠。 暮青没动,任他挠,因她感觉得出来,他在写字! 无需顾忌我,无妨。 暮青皱眉,内心正人神交战,那只不老实的手还在她后腰挠。 娘子心向为夫,甚慰。 暮青顿怒,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倒是山崩于顶而面色不改!能正经一点吗? 仿佛应她心中所想,身后那手写罢,意犹未尽地在她后腰上挠了两下,顺道捏了一把。这一把捏得说重不重说缓不缓,却勾人至极,暮青腰身往下的半条腿险些麻了,心中不由怒火升腾,猛地抬头! 这一抬头,怒火未敛,少年的眸底似有烟火绽放,绚*人,平平无奇的眉眼霎那间被那烟火点亮,有那么一瞬,竟令人屏息。 元修有些呆怔,回过神来后有些无辜,他说什么了,她要如此瞪他? 高氏不耐,问道:“都督说,妾身夫君的遗书里有破案的线索,如今遗书都督也看了,案子可能破?” 暮青一眼扫过去,高氏一惊,见她将那遗书一展,道! “其一:自杀有蓄谋自杀和激情自杀之分,自杀者亦分三种——一种人生无可恋;一种人对世间人事还心有牵挂,却因人生失意等等的原因想要逃避,结束性命;一种则是患有精神疾病的人,这类人的精神状态难以预估,因此其行为不能按常理分析。步惜晟精神正常,他属于第二种自尽者,且是蓄谋自杀。从他的遗书内容上来看,他对世间之事尚有牵挂,比如高堂、兄弟、妻儿,在这种情形下,他写遗书时的心情定是矛盾的,而人在心情矛盾时,思维会产生错乱,即说话前后颠倒、前言不搭后语等。可步惜晟的遗书里,我没有看到这些,他从幼时之志说起,说到少年青年时苦练武艺,说到壮年时在功名上的失意,清楚有序地交代了自尽的缘由,然后才交代身后事,交代身后事的遗言同样是有序的,先是高堂,再是兄弟,后是妻儿。遍读整封遗书,给人的感觉是清晰有序的,但是看看他的字,字虽端正,婉转处笔锋却微抖,这说明他在写这封遗书时情绪是有波动的。但情绪的波动却没有影响他的思维,这又说明什么?说明他在写下这封遗书前,心里就已经想好要写的内容了。” “其二:他是恒王的长子,哪怕是庶出,他也是名副其实的长子。当今亲王里,五王爷膝下只有公主一人,而先帝的其他皇子及其血脉都已不在了,步惜晟在这一辈的皇室宗亲子弟里是最年长的,他为何要写下‘嫡长’二字?” “其三:这封遗书的开头没有称呼,没有言明是留给谁的,从后半段的嫡妻的交代来看,很像是写给妻子的,可是遗书的落款写的却是‘不孝子晟’,读起来甚是古怪。” “不要说这些是因他的情绪而写错的,先看看这封遗书通篇的墨迹再说话。步惜晟的字很端正,蘸墨饱满,其中有几个字的墨迹甚至过于饱满,险些就要糊了。我听说他自幼习武,多年来未曾荒废,说明他是个坚毅律己之人,这样的人会允许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封信出现这等瑕疵?不要说是情绪所致,且看这几个字——高堂、嫡长、不孝子!步惜晟是个聪明人,聪明到明明是自杀,却处处留下疑点给人查。一个将死之人,在死前能布下如此多的线索,心理承受能力必是强大的,因此我不信他会被情绪压垮,别的字都干干净净,偏偏在这三个词上出现积墨。因此,我更倾向于这是他故意而为的。” “先说高堂,这高堂指的应是恒王和恒王继妃,恒王也倒罢了,继王妃宋氏跋扈狠毒,必非善待庶子之人,步惜晟为何要提她?” “再说嫡长,且不提长字,只说嫡。那日我请步惜晟到都督府问话,步惜尘与他同行,我观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步惜晟心里是憎恨这个嫡出的弟弟的,那这封遗书里又为何提到他?” “更耐人寻味是不孝子,我听说步惜晟是孝子,他的生母是歌姬出身,早年失宠,卧病在床,他成亲后谋了个宣武将军的闲差,随后便求了王府的恩准将生母接进了将军府亲自赡养。老母尚在,儿乃孝子,为何寻死?” “他是被人逼着自尽的,他不甘心,所以才留下了这些!”暮青一抖手里的遗书和那瓶毒阎罗,“那逼死他的人定是抓了他的软肋,我且不说这软肋是什么,只说那逼死他的人。步惜晟是前天午后来的都督府,那时他的神态看起来并无异常,而今晚亥时他就死了,说明他的心态变化发生在前天下午从都督府离开后到今晚之前,考虑到他计划留下这些线索是需要时间周密思考的,他的心态变化时间还可以再提前一点儿,即前天下午从都督府离开后到今天中午之前!这段时间里,他到过何处,见过何人,那人便极有可能是逼死他的凶手!” 暮青将遗书往桌上堆着的书上一放,将毒阎罗往上一压——说完了! 书房里如同往常一样,人皆静默,半晌无声。 元修习惯了,只摇头一笑,喟叹无言。 步惜欢微微低头,掩了眸底的赞色,至此他已觉得今夜赶不及回内务府总管府也不算坏事了,若非如此,他还听不见这一番推论。往常总是元修陪她查案,隐卫回禀消息给他,他只能听个结果,却难知其过程精彩,今夜也算是如了愿。 高氏反应最迟,她瞠目结舌地望着暮青,难以置信。夫君的遗书放在信封里,小厮发现夫君身亡后便急忙将她请来,她是第一个看这封遗书的人,当时心里也有过古怪之感,但因悲痛,未曾多想,如今听这少年一样一样说来,仿佛一一解了她心头的迷雾,觉得豁然开朗! 可是,这少年看信的时辰极短,前后也就半盏茶的工夫,竟然就能将这信上的疑点说出这么多来,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实难相信世间有如此头脑聪慧之人! “在我说的时间里,你夫君去过何处,见过何人,你可知道?”暮青问。 高氏听见暮青问话,这才回过神来,先前的成见已尽数散了,语气不见了尖锐,反多了些敬意,“妾身一介内院妇人,从不过问夫君在外头的事,但却知道这些日子世子常来府中,夫君也常陪世子出去。” 话说到此处,高氏的脸色忽白,惶然问:“都督之意是,逼死妾身夫君的人是、是……” 元修沉声问:“你说步惜尘?” “没有证据,只能说他有嫌疑。”暮青打断他们两人的猜测,其实,从遗书里的“高堂”和“嫡长”四字里,她就知道步惜尘有嫌疑,因此先前才陷入了纠结矛盾之中,不知该不该说。 步惜晟在这节骨眼儿上服毒自尽,很难不被人怀疑与通敌卖国之事有关,到时不但宣武将军府有灭顶之灾,还会牵连恒王府,牵连步惜欢!步惜欢在朝中本就艰难,恒王府里的子弟再牵扯进通敌之事里,被御史言官扣一顶大帽下来,元党再借机煽风点火,足可把这火引到步惜欢身上,借机废帝亦非不能! 正因此,表面上看,步惜晟死了对恒王府不利,此事便不该与步惜尘有关,但步惜尘对步惜欢的敌意甚重,且心在御座,朝中如能借机废帝,他定是乐见其成的。 眼下元修没有称帝之心,他又在养伤期间,以元敏对他的疼爱,定不会在这时逆着他的意思,因此若这时元家废帝,必不会自立。那么废帝之后需有新帝,新帝必是步家子弟,而剩下的步家子弟里,嫡出的只有步惜尘一人! 步惜尘完全可以说,他杀步惜晟是因为发现他勾结外敌,此举是为保恒王府而大义灭亲,牺牲了步惜晟一家妻儿老小,倒可为他赚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暮青觉得,这事儿步惜尘干得出来。 步惜欢在深宫朝堂之间隐忍多年,这些江山权谋的诡秘杀机,他应该比她清楚,比她懂得更快,因此在看见那封遗书的时候,他才那副神情。 这世间有何事能比血脉至亲从身后刺来的剑更寒人的心? 他幼时入宫,无人相助,步步为营走到如今,至亲却在背后刺他一剑! 暮青还不知道逼死步惜晟是步惜尘的一人之计,还是这一两日见过什么人,不知那幕后真凶在此事上有没有出过手,也不知毒阎罗是步惜尘从别处买来的,还是他就是那盗毒之人,更不知步惜尘与她爹的案子有无关联。 此案是她这一生中遇到的最难解的谜团,她有太多的不知道,但她清楚地知道一事,那就是步惜欢,她不能明明能预见得到朝中局势,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那步险地! 在看到遗书的那一刻,她就清楚地知道,此案不能再查下去了。 步惜晟不能是自尽,步惜尘不能是凶手,步家子弟不能牵扯进通敌之事里! 此案,需结!哪怕这有违她此生之愿。 那一刻,她懂了何为政治,何为牺牲,何为保全。 “我有话与夫人说,望能单独一叙。”暮青忽然开口对高氏道。 元修和高氏都一愣,步惜欢却望着暮青,眸光深沉如海,似要将她淹没。 暮青没有看他,只看着高氏,问:“府中除了这间书房,还有何处方便说话?” 时辰不多了,步惜晟之死宫里已经知道了,并且在她和步惜欢出都督府前就往内务总管府去了,算算路程,估计假圣驾和宫里的人也快来了。 在此之前,今夜之事必须要有解决之策! 高氏并非蠢笨之人,今夜宣武将军府遭遇大难,她才二十几岁便遭遇丧夫之痛,悲痛之余难免自乱阵脚,但方才听闻暮青一席断案之词,对她已刮目相看,非常时期也顾不得孤男寡女不可独处的礼教了。她看得出暮青有要事与她说,因此点头道:“府里的佛堂是清净之地,平时下人们不可随意进出,若是都督不嫌弃,可与妾身往佛堂一叙。” “好!”暮青点了点头便与高氏往书房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见元修眉峰压着,眉头深锁,正望着她,她稍一沉默,说道,“你留在这儿,一会儿再说。” 元修眉宇间的沉色稍霁,稍一颔首,暮青便与高氏出了书房,背影一会儿便没入了夜色中。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一尸。 元修望着院中夜色许久,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他这才想起越慈还在,但转身时却见他走到了书架旁,书架旁摆着两把椅子一张闲桌。 越慈竟往椅子里一坐,冷峻的眉眼融了雍容矜贵之态,懒洋洋开口道:“爱卿不妨将门关了,朕也有话与爱卿单独一叙。” 元修听了那声音,脸上顿时露出震惊之色。 越慈笑了笑,抬手将面具一揭,露出了真容。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掌掴皇亲,辱骂权臣 这夜,注定漫长。 宣武将军府后院的小佛堂关了一刻的时辰,佛堂的门再度打开时,堂前庭院里起了风,风卷新枝,飒飒不绝,莫名生了杀机。 月色霜楚,半面佛堂沐着月光,高氏从佛堂里出来,月色渡过她的面庞,照见妇人眼底一现的森寒杀意。 她速步离去,佛堂里却有一人未动,那人在月光不及的暗处,负手而立,等。 未几,夜色里依稀有人行来。 夜色深深,佛堂外植着几棵杏树,旧廊九转而过,廊外树上白灯盏盏,廊内有人两袖如雪。那人进了堂前庭院,稍一驻足,院中便似飞花时节忽至,东风拂来,满园药香。 巫瑾进了佛堂后,看了暮青一会儿,问:“都督真的打算如此行事?” 暮青望着庭院,声如夜风,轻飘飘的,“嗯。” 巫瑾闻言稍作沉默,颔首道:“好。那几个被打断了腰骨的人里有个管事婆子,体弱年迈,本就难活,那便挑她吧。以她的年纪伤势,我施了针,她也未必能活过明早。” “嗯。”暮青依旧盯着院子。 巫瑾看着暮青,又沉默了半晌,微微摇头,“我原以为都督是这世间唯一坚信公理之人。” 此言诛心,暮青肩头忽颤,衣袖倏地被扯紧,袖下似藏着千均力,那十指捏得发白,仿佛渡了银白的月色。她久不言,只背衬着佛龛,淡声道:“我的罪孽,我自会承受。” 说罢,她便大步走出了佛堂。 步惜晟的死需要一个凶手来结案,她想过夜里让隐卫去刑曹大牢里换一个死囚出来自承此罪,这是最不伤及无辜的办法,但是要从刑曹大牢里换个死囚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一需备面具,二需寻替身,三需对口供,还需寻个牢里换岗松懈的时辰,此事需要周密计划,今夜未必能成事。 可步惜晟的死险就险在今夜,步惜尘一心盯着帝位,这么多年了,这次恐怕是他唯一一次离帝位这么近,以他的性情,他应该等不到她查出凶手就会出来自首,到时事态就麻烦了,所以结案要快,最好赶在宫里的人来之前! 算算时辰,宫里的人就快到了,凶手只能在将军府里找,且没有对口供的时间,因此唯有那些挨了杖责的人合适。那些人重伤昏迷,开不了口,也就不需要对口供,而弑主的原因自有高氏来向宫里回禀。 高氏一心想知道是何人毒害了她的夫君,却不知此案真相大白会让宣武将军府有倾覆之险,护子心切,高氏得知阴谋利害之后,当场便知道该如何做了。 她要今夜就堵住步惜尘自首的可能,解步惜欢之危! 但如此行事,终究是误了一人的清白。 她一生之愿乃是天下无冤,今夜竟要亲手制造冤案,哪怕事后她会尽力救人,不会让那婆子因担下弑主之罪而被处死,但这亲手冤枉一人的行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可是……若能步惜欢化解此次危难,她宁背负一生的罪责! 暮青速步离去,巫瑾立在佛堂里望着她的背影,见月色如银,披洒在少年的肩头,那背影单薄孤清,明明是清卓不染污浊之人,却偏偏要担那沉重,明知诛心,宁可诛心。 男子眸底似有情绪万种,理不清品不明,揉成一团,终化作一声惆怅沉叹,“可惜,有人不愿你承受。” 暮青在庭院门口顿住脚步,回身问:“何意?” 巫瑾出来佛堂,行过庭院,先暮青一步走了出去,男子广袖舒卷,药香淡淡,“世间尽是沽名钓誉之辈,那些污浊不堪之事恨不能假借他人,你们倒好,争着抢着要自个儿沾染,真是……傻不可言!” 巫瑾摇了摇头,人已行到廊上,转眼便去得远了。 暮青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直觉是步惜欢趁她走后做了何事,心中顿觉不妙,匆匆赶回了书房。 书房里,步惜晟的尸体静静躺在榻上,步惜欢和元修却都已不见了踪影。 * 暮青忧心如焚地赶到前院时,见前院已热闹了起来。 帝驾已到,花厅上首,一人懒洋洋地坐着。 那人大红龙袍加身,容颜与步惜欢一模一样,歪在阔椅一侧,眉宇间的那漫不经心的意态,还真是像极了步惜欢。 元相国也到了,他坐在帝驾左侧下首,对面立着刑曹尚书林孟和盛京府尹郑广齐。 高氏也在花厅,她正跪在圣驾前哭诉,暮青到来时正听见她呜咽的话,“……那掌柜的家中已有妻儿,他要纳松春为妾,妾身怎肯依他?” 掌柜的? 松春? 这跟她和高氏在佛堂里商量的完全不一样! “松春是大厨房里的一等丫头,妾身用着顺心,本是想着给将军为妾的,能怎许了他人?哪知那掌柜的得知将军想纳松春为妾后竟起了杀心?他知道将军爱吃杏仁糕,便送给将军一瓶杏仁露,松春拿去做了点心,将军用过之后就、就……枉将军相信那祥记酒肆的掌柜的,还以为真是那杏仁露真是难得之物,用过后怕散了味儿还吩咐松春埋去书房外的杏树下……陛下可要为妾身做主啊,妾身的夫君死得冤啊!”高氏想起亡夫,不由悲从心来,哭得毫不作假。 祥记酒肆?! 暮青心头一惊,震意如浪,击打得她一时竟难以思考,只觉得脑子记忆如画,却被割得支离破碎,隐约拼凑起一张纸。那是步惜欢写给她的,上头列着的是刺月门在盛京城里的暗桩,她虽从未去过,却记得清楚,外城有家酒肆,就叫祥记酒肆! 暮青隐约猜出为何高氏会不提那婆子,而将毒杀步惜晟的罪名推给刺月门,但她此时竟难以思考,脑海中只来回荡着一句话——有人不想你承担。 步惜欢…… “既是被毒死的,为何派人来报时说是服毒自尽?”元相国自没那么好唬弄,他的声音却让暮青醒过神来,她望进花厅里,抬脚便要往里进,刚迈进一只脚去,忽听身后一声长报! “恒王妃、恒王世子到——” 暮青猛地回头,见小厮们提着灯笼而来,那灯笼织锦彩绣,恒字狂草,在繁花间舞着,灯笼随风而晃,那字远远瞧着,莫名透着几分杀机。 宋氏吓得回了府,一个时辰的工夫竟又回来了,只是这回不同,她素装而来,去翠戴银,满面悲痛,未进花厅便将步惜尘往里一推!步惜尘扑跪在地,恭请圣安,宋氏从暮青身边走过而目不斜视,跪在步惜尘身边便掩面而泣,说道:“妾身恭请圣安,庶子猝然自尽,妾身悲痛难自抑,本应料理一应后事,怎知这不孝子一时糊涂,竟犯下天理难容的大错!” “世子犯了何错?”元相国不待帝王开口便出声问道。 宋氏看了步惜尘一眼,似乎难以启齿,张了几回口都没有说出话来,最终把头一撇,含恨拭泪,咬牙道:“妾身没脸说,要这不孝子自己说吧!” 步惜尘身披素袍,去冠簪发,跪伏不起,亦一副悲痛姿态,道:“启禀圣上,大哥……乃是臣弟逼死的!” “什么?”林孟和郑广齐皆惊。 元相国亦忽然盯住步惜尘,眼底霾色深深,问:“世子为何逼死庶兄?” “因为……我大哥就是相府别院湖底藏尸案的主谋!”步惜尘闭着眼,面色沉痛。 林郑二人闻言,下巴险掉。 高氏身子一颤,眼底恨意汹涌,牙齿一合,咬破舌尖,和着血将恨意咽下,抬起头来时脸上只剩惊惶不解,“世子为何……” “哦?”元相国打断高氏,要步惜尘往下说,“世子怎知?” “我本不知,但前日都督府送来请帖,请我大哥过府问话,我想起英睿都督在查相府别院的案子,那湖底里捞出的尸体听说是胡人,都督不会无缘无故请人去问话,我猜测大哥兴许与此案有关,于是便跟着一起去了。果然,那日都督问的正是当年相府别院园会的事,大哥说不记得了,都督便送客了。从都督府出来后,我因怀疑此事,便与大哥一起找了家酒楼喝酒,席间借故将他灌醉,试探着问了当年的事,没想到……真是我大哥!他竟通敌,我一时不能忍,责难他如此行径是不顾圣上、不顾朝廷、不顾恒王府!我当时极怕大哥连累父王和母妃,于是便说要揭发他,大哥怕被揭发后会祸及宣武将军府满门,因此便求我保守此事,他愿自尽,以保妻儿。” “既如此,世子今夜又为何说出此事?” “我与大哥二十年手足之情,他因我而死,我心里终究难安,母妃说的是,逼死兄长有违天理伦常,男儿行事当无愧于君父,因此今夜特来圣上面前请罪!大哥一时糊涂犯下通敌之罪,但还请圣上念在他尚且迷途知返的份儿上,饶过大哥的孀妻幼子!臣弟甘愿领罪!”步惜尘跪伏在地,慷慨陈词,泣不成声。 花厅里一时无人出声,只听见步惜尘的抽泣声。 夜风过堂,烛火急晃,人影叠叠,飘摇如鬼。 元相国往上首看了一眼,见皇帝垂首下望,盯着步惜尘跪伏的脊背,向来喜怒难测的眸底亦露出了沉沉杀意。 元相国眼底生出笑意,这时,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高氏先前说过的话。 “是吗?”花厅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清音,众人转头,见暮青大步走进了花厅。 少年一步一步走向步惜尘,官靴踏在花厅冰凉的青砖上,脚步声一声不闻,却步步如碾过人骨,杀意无声。 “你说,步惜晟是湖底藏尸案的主谋?”她走到步惜尘身边,没有看他,只问。 “没错。”步惜尘直起腰来,却因仰头看着暮青而不适地皱了皱眉头。 他眉头刚皱,忽觉脸上刮来一道厉风! 暮青甩手,衣袖如掌,凌厉一扫! 啪! 步惜尘的半边脸被抽出一道红痕,这还不算,只听少年当头怒喝一声! “放屁!” 一声如同春雷,炸在花厅里,闻着只觉耳疼头皮麻。 林孟拿官袍挡了挡脸,完了完了,又有人惹着这活阎王了。 步惜尘是恒王府世子,哪怕如今皇权势弱,恒王府也因与圣上的关系而维持着三分脸面荣光,宋氏将嫡子视作心尖子,步惜尘从小到大别说责罚,便是责骂也没受过,而今竟被生生挨了朝臣一记耳光,还被辱骂,这奇耻大辱怎受得住? 宋氏气得脸色发青,指着暮青道:“放肆!圣上在此,你竟……” “闭嘴!”暮青冷眼刺向宋氏,惊地宋氏一个倒仰,险些背过气去。 元相国脸色一沉,接着宋氏的话道:“圣上在此,你……” “你也闭嘴!”暮青回头冷喝。 元相国的脸霎时铁青,他不是宋氏,不怕暮青这一喝的气势,起身怒道:“放肆!圣上在此,你君前失仪,该闭嘴的是你!” 暮青冷笑一声,“我君前失仪只这一回,你君前失仪好多年了。” “你!” “你若看我不顺眼,明日早朝罢了我的官,缴了我的帅印,我就闭嘴!不然,谁让我查案,谁让我练水师,谁用着我,谁就给我闭嘴!” “你、你……”愣头青!这小子真是个愣头青! 元家在朝六百年,他自父亲赋闲时就见过朝中各色人等,但从未见过这么一个敢掌掴皇亲辱骂权臣的愣头小子!除了杀了她,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她畏惧臣服。 “如果相国大人等不及明早,那就现在派人去都督府收了我的帅印,但是在你的人回来之前,我仍是江北水师都督,仍负责查察此案!所以,现在,只有我能问案,无关之人闭嘴!”暮青说罢,回身向上首一跪,道,“臣求赐坐。” 假皇帝抬了抬红袖,掩了微抽的最近,眼里含笑,道声:“赐坐。” 暮青谢恩起身,也不用宫人搬椅子来,自己拖来一把就往步惜尘面前一坐!她坐着,步惜尘跪着,他自是不肯,刚想起身,暮青便道:“逼死兄长有违天理,这是你说的,那就跪着吧!” 高氏眼中含泪,看着步惜尘那又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的脸,心中暗悲。也罢,这逼死她夫君的人,今夜为保宣武将军府满门,不能让他担这逼死兄长之罪,但让他在这将军府的花厅里跪一跪他死去的兄长,也是应该的。 宋氏乃是亲王妃,朝廷命妇,她不愿跪暮青,却不敢请皇命起身。圣上怕是此时恨毒了他们母子,怎会让她起身? 宋氏的脸色阴晴不定,暮青看了一眼,暂不理她,她先看向了高氏。 “高氏。”暮青道,“恒王继妃和世子想必是没听见你先前的一番话,你把你先前的话说一遍,给他们听。” 高氏与暮青在同一阵营,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后宅女子演戏都颇有天赋,高氏抽抽搭搭地便把刚才指控凶手的话又说了一遍,宋氏和步惜尘都没想到高氏会说凶手另有其人,母子二人既惊且怒,暮青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有数。 随后,她开始问话。 “高氏,你说祥记酒肆的掌柜想纳松春为妾,他一介商贾,怎敢跟宣武将军府提这亲事?” “回都督,那祥记酒肆的掌柜早年是走镖的,会些武艺,妾身的夫君尚武,与那掌柜的切磋过几回,对他生了赏识之心,此后就常去。一来二去的,那掌柜的许是仗着妾身的夫君赏识他,便开口提了这亲事。可是,以我们将军府的门第,府里的一等丫头嫁一介商贾,做妾实是低了,哪怕妾身没有给将军纳妾的心思,也是不会同意这亲事的。” 暮青问,高氏答,答得顺溜,暮青听罢,又问步惜尘。 “世子,你说前日从都督府离开后,你便与你的庶兄去了一家酒楼喝酒,是哪家酒楼?” 步惜尘腮帮子咬得发紧,半晌才道:“祥记!” 祥记? 暮青神色不露,脑中闪念一掠,顿时便懂了。步惜欢登基至今一十九年,他在盛京布置暗桩的时日少说也该有十年了。那些暗桩多是刺月门收集情报的场所,因此多是青楼、酒肆、茶馆、戏园子,这些都是朝臣和王公们常去的地方。今夜步惜欢有危,既然事情涉及到步惜尘,他自然就挑了步惜尘常去的那家酒楼,因此,地点一样,她审案也就好审了。 ------题外话------ 这章太卡了,卡了两天才过。 陛下和修修谈了什么,去哪了,后面交代。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暮青心中大定,她能猜想得出步惜欢和元修去了何处,他们在努力他们的,现在,她要努力属于她的那部分。 “高氏,祥记的掌柜求纳松春为妾,此事可有证人?”暮青问。 “有!此事有官媒,那掌柜的也知道他一介商贾,纳将军府里的一等丫头为妾是高攀,因此曾请媒人来府里说亲,请的还是官媒。妾身给推了,兴许就是那回,他起了杀心。” “那官媒是何人?” “妾身记得那人自称李氏,夫家是个绸缎庄的掌柜。” 绸缎庄? 暮青懂了,于是问步惜尘。 “世子,你与庶兄在祥记喝酒,此事可有证人?” “有!祥记的掌柜和送酒菜的小二!”步惜尘言之凿凿,看起来像是那日从都督府离开后,真的与步惜晟去喝过酒。 他说的是真话,暮青看得出来,因而也更怒。前日从都督府离开时,她就看出步惜尘的神色有异,但没想到那时他竟就想到这等恶毒的心思了,他把步惜晟灌醉之事应该是真的,目的如他所说,他想知道步惜晟是否与相府的案子有关,可是结果定然是让他失望的,步惜晟根本就记不清当年的事了。但他为了自己的野心,还是把兄长逼死了,逼死了庶兄,还想害嫡兄! “高氏!”暮青的声音陡然凌厉,“你说祥记的掌柜给了你夫君一瓶杏仁露,松春拿去做了杏仁糕,你夫君便被毒死了。你的意思是,这毒是祥记的掌柜给你夫君的,是吗?” “正是。” “世子!”暮青看向步惜尘,“你说你大哥是你逼死的,那这毒可是你给他的?” “这毒我没给大哥,是他自己的。”步惜尘不愿跪暮青,前头回话都是直着腰抬着下巴,答此话时却明显把头低了低,目光避去一旁。 暮青一看便知他在说谎,毒阎罗果然是他给步惜晟的!但他不肯承认此事,当年盗毒之人是他?还是说,这毒是有人给他的,他因某些原因不能说? “高氏,你说你夫君是被杏仁糕毒死的,他曾让松春将那毒埋在杏树下,即是说那毒现在在府中,那么那盘杏仁糕何在?毒何在?松春何在?” “来人!”高氏回身便吩咐跪在花厅门口的小厮,“去书房把那杏仁糕端上来,再去把松春抬上来!” 小厮应是便退下了,高氏从袖口里拿出一只玉瓶来呈给暮青,“毒在此,妾身收着。” 暮青接到手中,起身道:“近处掌灯!” 假皇帝身后立着宫人,宫人闻令,端着烛台便来到了近处,凑近那玉瓶一照。 暮青禀事道:“启禀陛下,这瓶子的塞子上还可见到泥土,陛下请观。” 暮青将毒阎罗递给宫人,宫人哆哆嗦嗦地呈了上去,放在眼前给假皇帝看了看,那假皇帝兴味地笑了笑,淡淡嗯了一声,宫人又呈着毒阎罗给元相国和林郑二人看,在花厅里走过一圈后,他才将毒阎罗呈还给暮青。 暮青接回毒阎罗,当众将瓶塞一拔,闻了闻,“此毒闻之有浓郁的杏仁气味,有谁要闻一下吗?” 暮青拿着毒瓶子,递给元相国,递给林郑二人,又递给宋氏和步惜尘,人人脸色铁青,死命后仰,恨不得拿袖子一拂,把那毒泼到暮青脸上! 这可是毒药!谁知这气味能否杀人,竟要人闻! 毒阎罗里含有氰化物,按说氰化物的气体到了一定的的浓度,亦是会使人中毒的,可是巫瑾炼制毒阎罗时显然并非用了一味毒草,这其中许有相生相克之理,松春是接触毒阎罗时间最长的人,她把毒和在面里做成了杏仁糕,又将点心上锅蒸过,她和厨房里的人却都没有中毒,因此暮青并不怕这气味。 但她看到这些人怕死的样子就忍不住恶意,恶劣地拿袖子呼啦呼啦地扇着瓶口,恨不得把杏仁味扇得满花厅都是,然后在看到众人以袖掩鼻怒目瞪她的时候,冷嘲道:“圣上在此,圣上都不怕,你们倒是把自己的命看得金贵!” 众人闻言,纷纷睃了一眼上首,见皇帝好好的,且暮青也好好的,这才不自在地把袖子一放,灯火煌煌,晃得众人脸色阴晴不定,从脖子到脸都是红的。 暮青将瓶塞塞好,重新坐了下来,这时,一个小厮捧着那盘杏仁糕进了花厅,放到地上后便慌忙退下了。 暮青端起那盘杏仁糕就问众人,“步惜晟今晚的宵夜——燕窝粥、杏仁糕、翠玉糕、金丝酥和奶香小豆糕,此毒有浓郁的杏仁气味,只能下在杏仁糕里,有人怀疑吗?有人想尝尝吗?” 她端着杏仁糕挨个儿问:“有吗?有吗?” 人人把脸转到一边,他们算是看出来了,她恨不得毒死他们! “世子要尝尝吗?”暮青走了一圈儿坐回来,把杏仁糕往步惜尘鼻尖儿底下一送! 步惜尘呼啦一声仰倒,阴沉地盯着暮青,嘴闭得死紧。 宋氏慌忙将步惜尘挡住,怒问暮青:“都督是要问案,还是要杀人?” “闭嘴!我问的是恒王世子,你是吗?”暮青把杏仁糕收回来,往地上重重一放,青瓷碗碟撞上青砖,翠音刺耳,“松春呢?” 一个小厮在花厅门口听见,忙转出来回道:“禀都督,瑾王爷正在给松春施针,以便她的身子撑得住来花厅问话,王爷说人一会儿就会送来。” 松春今夜先是挨了宋氏的杖责,后又一心寻死,身心受创颇重,若非巫瑾施针施药,她早该昏死过去了,此时还能听候传问,的确是巫瑾的医术精湛。 等了有两刻的时辰,松春才被抬进了花厅,她已穿戴好,也重新梳了发髻,却还是掩不住苍白的脸色。 暮青和松春之前已经见过了,该问的她也都问了,但当着花厅里众人的面,她还是要再问一遍。 “你是何人?” “奴婢松春。”松春的声音比之前暮青见她时虚弱了些,但答话还算清晰。 “你在府里是做何差事的?” “回都督,奴婢专司点心。” “步惜晟今夜所用的点心可是你做的?” “是,但奴婢只做了杏仁糕。” “你家主子要了四份点心,为何你只做这一样?” “因为主子给了奴婢一瓶杏仁露,说此物甚是难得,奴婢为了办好差事便只专心做了这一样,其他的点心是松夏妹妹做的。” “那瓶杏仁露,你今夜用完了吗?” “没有。” “那事后你是如何处置这瓶杏仁露的?” “奴婢送点心到书房时,一并呈还给了将军,将军说此物难得,闲置着会散味儿,要奴婢将其埋在书房外的杏树下,待日后用时再取出来。” 两人一问一答,事情一会儿就清楚了。 暮青扫了众人一眼,问:“有没听明白的吗?” 没人出声,暮青等了一会儿,道:“既然没有,那我就问了。” 她问步惜尘道:“世子,高氏说她的夫君是被人毒杀的,而你说你大哥是服毒自尽的。她府上,丫头、点心、毒药三者俱在,事情听起来也合理。现在轮到你来解释了,我有两个疑问——其一,既是服毒,你大哥为何不直接把毒服下,反而要让丫鬟下进吃食里?其二,他事后为何要吩咐丫鬟把毒埋了?” 众人都看向步惜尘,步惜尘却答不出。 他当然答不出,因为步惜晟根本就不想死,他被逼自尽,却深知宣武将军府满门都是步惜尘的弃子,所以他在临死前做了诸多不合常理之事,为的就是留下线索,揭露步惜尘的野心,以保老母妻儿。 暮青冷冷望着步惜尘,今夜不见恒王前来,只怕是他知道二子相争,借故躲了出去。恒王府里的其他人她没有见过,只觉得难得有步惜晟这么一个孝子,竟被逼死了! “他既是自尽,为何会有这种种他杀之相?”暮青一腔怒意难发,不待步惜尘便出言相逼。 步惜尘原本想不明白,但听闻此言后,心头忽然便生出一道闪念! 步惜晟…… 步惜晟! 你竟敢! “你解释不了,那就说明你在说谎!” “我大哥就是自尽!” “你说是就是?证据呢!” “我……” 暮青逼得太紧,步惜尘刚想通步惜晟的用心,还没来得及从震惊愤怒中回过神来,便听见暮青说他撒谎,他急切之下冲口而出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嘴硬罢了。 步惜尘扫了眼花厅里众人的目光,不由脸色涨红,他想都没想到,这世间向来是有罪的死赖着不肯认罪,可到了他这儿,竟是想认罪,人家偏说他撒谎! “将死之人做些反常之事也不是不可能,我怎知道我大哥为何如此?”步惜尘只能如此说。 “说的也是,我也不明白。”暮青竟赞成了他的说法,但话风一转,她的语气陡然凌厉,“我不明白的是,若按世子所言,你大哥勾结外族通敌卖国,且谋划了十几年,那么他的城府必定是极深的,他对人的防备之心必定是极重的。可我前头刚将他请去都督府问话,他回头就跟着你去了酒楼,被你灌醉,还吐了真言!你觉得,一个如此没有防备之心的人,会有本事谋划通敌卖国之事,且隐藏了十几年都没被发现?” 此言一出,林孟和郑广齐互望,皆觉出了不合常理之处。 “相国大人!”暮青忽然转头看向了元相国,问道,“若是你谋划了十几年的事,不小心酒后吐了真言被人知晓了,你是会惶然自尽呢?还是会杀人灭口呢?” 元相国脸色铁青,一双老眼盯着暮青,眼底血丝如网,额上青筋隐现。她哪里是在问他,简直就是在讥讽他! “步惜晟尚武,他的师父在江湖上有些名气,他的身手在盛京子弟里亦是少有的。而你呢?”暮青看向步惜尘,“出入美姬引路,沉迷美酒声色,你的骑射功夫都消磨在美人窝里了!步惜晟杀你灭口易如反掌,他为何会受你所逼,回府自尽?” 步惜尘哑口无言,他以为这回的事一切都很完美,没想到遇上了暮青,他只是说了句步惜晟是幕后真凶,她就看出了破绽! 步惜晟是个孝子,要逼死他很容易。他娘出身卑贱,当年他将他娘接出王府是求了王妃的,王妃既然能让他娘出府,就能让他娘回府。莫说他只是个领着闲散武职的四品将军,他就是朝中一品,他娘是恒王府的人,王妃不允她出府,他也没办法。步惜晟知道他娘回府后过的会是怎样的日子,他还跟他说,如果他不肯帮他,他会让母妃把他的妻儿也接回王府住。王府里人多热闹,美妾歌姬、庶子庶女,他的妻儿在王府里能活多久,他可不保证。 他告诉步惜晟,只要服毒自尽,他自会记住他的襄助,保住宣武将军府满门。可他竟然在死前做了那么多的手脚,陷他于今夜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恨! 步惜尘眸光阴毒如蛇,却缓缓笑了起来,轻描淡写道:“我大哥的心思,我可猜不透,兴许他是幡然悔悟了!” 暮青见他铁了心要诬陷庶兄谋那皇位,不由怒火中烧,反问道:“既然幡然悔悟,那就应该甘愿自尽,为何此案处处都是他杀之相?” 步惜尘一噎,没想到在此被反驳得无话可说。 “相府杀人、通敌卖国、幡然悔悟、服毒自尽!你如此大义灭亲,却拿不出一样证据!如何让人信服?” 案子审问至此,高氏所言言之凿凿,步惜尘所言却模棱两可,元相国不发一言,林孟和郑广齐心里却已偏向高氏。 步惜尘的性情谁都知道,他定非大义灭亲的高尚之辈,揭发自家人通敌卖国,存的是何心思,人各心中有数。 林孟摇了摇头,此案若是没有这活阎王插手,兴许步惜尘的算计就成了,可谁让他倒霉呢?只能说他命该如此。 步惜尘却不认命,他阴冷一笑,看向高氏,“本世子的话不让都督信服,难道她的就能让人信服?我大哥今夜死时,她可是派人来王府说我大哥是自尽的,怎就一转眼成了被人所害了?” 之前暮青问案气势凌厉,步惜尘被她逼得步步失守,但如今已被逼到绝处,退无可退,反倒清醒了,仔细一想,高氏的话也不是毫无漏洞可抓。 郑广齐一愣,这才想起来,到盛京府衙里报信的小厮也是说步惜晟是服毒自尽的。 此事……还是有蹊跷啊! 元相国目光含威,看向了高氏。 高氏看向步惜尘,一脸莫名,问:“世子为何如此说?妾身不曾如此吩咐过!” 一听此言,步惜尘尚未开口,宋氏怒火中烧,喝斥道:“你竟也是个满口胡言的!那小厮是你府里的,不是你这主子说的,难不成敢去宫里。王府和府衙报瞎话?” “我有问你话吗?”暮青喝斥回去,却问高氏道,“你说,怎么回事?”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绑到! 此事是高氏的疏忽,她得知噩耗后到了书房,见桌上有封遗书,便急忙吩咐小厮报了各处,当时未曾想到后事险恶,如今被王府抓了把柄,自是要圆了此事的。 但圆此事并不难。 高氏看向宋氏,惶然欲泣,“王妃这样问,儿媳真是好冤枉,今夜夫君猝然离世,妾身刚到书房,姨娘屋里的丫头就来说姨娘听闻噩耗晕死了过去,妾身只好赶去姨娘屋里,压根就来不及吩咐下人们去各处报信儿,此事乃是府里的总管办的。” 宋氏嗤笑一声,“总管也不过是下人,你才是府里的主子,没你发话,那奴才敢差小厮们出府报信?” 高氏听闻此言,面色古怪,“总管虽是下人,却不是儿媳的下人,王妃莫非忘了……这人可是您指给将军府的。” 当初,步惜晟谋了个四品武职,出府另居,又想将姨娘接出来赡养,宋氏难得和颜悦色地答应了,背地里却暗示步惜晟要帮她演一出戏,除掉恒王新买进府的一个美姬,步惜晟深知宋氏的性子,若不答应此事,她非但不会同意姨娘出府,日后姨娘的日子也难过了。步惜晟只好演了一出戏,让宋氏将他和那美姬捉奸在床,那美姬被宋氏拖出去乱棍打死了,而步惜晟也因与父王的姬妾有染而被逐出王府。 步惜晟是担着如此为人不齿的名声搬出王府的,好在他的生母在宋氏进府前就已失了宠,如今已是人老珠黄,又常年病着,宋氏的心思都在那些年轻貌美的姬妾身上,于是便将人一并逐出了王府。 但她又不甘心庶长子就此脱离了她的手掌心,于是便指了个下人给宣武将军府做了管家,这些年将军府里的大小事,那管家都是要向宋氏回禀的。 宋氏一听这话就知高氏是何意思了,不由怒道:“放肆!你是说,本王妃会指使你府里的管家谎报庶子的死因?” “儿媳不敢,许是那奴才觉得得了王妃的青眼,越发的把自个儿当回事了。”高氏嘴上说不敢,但谁都能听得出来,她就是觉得此事是宋氏指使的。 宋氏气得直喘气,这些年没人敢如此顶撞她,今夜敢情都反了! “好!那你去把那奴才唤来,我倒要问问他,是何人指使的他!” “那等狗仗人势胆敢谎报主人之事的奴才,儿媳的府里留不得,已下令杖毙了!”高氏眼也没抬的道。 “你!”宋氏指着高氏,指尖发抖,她知道高氏这是杀人灭口了,怒极反笑,“以前倒是没瞧出来,你有这雷厉风行的手段。” “王妃谬赞了,若论雷厉风行,儿媳还是跟您学的。儿媳只是杖杀了一个办错了差事的下人,今夜儿媳府中那些没办错差事的下人不也被王妃下令杖责了?若非都督来得及时,瑾王爷又肯出手相救,今夜府里何止死一个下人?便是如今命都保住了,也是残了五人!论手段,儿媳比您差得远!”高氏知道,今夜之后,宣武将军府和恒王府的仇怨就算是结下了,此时若不撕破脸,日后便要碍着尊卑颜面听宋氏的摆布,宋氏和步惜尘这次若是没能如愿,日后定将怒火发泄到将军府,他们逼死她的夫君,她早已视他们为仇敌了。 那便不如今夜就撕破脸,日后相见就是敌人! “好!好!”宋氏好生将高氏打量了一遍,今夜才看清这庶长媳的性情,以前只觉得她小家子气,此时才知小瞧了她,不过她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府里的管家死了,祥记的掌柜和小二总不能也被杖毙了吧?把人找来,当堂对质!” 祥记是刺月门的暗桩,把人找来一对质,案子就可以结了,暮青却一直没提此事。 盛京城里的暗桩都是步惜欢的心血,自从高氏提起祥记,她便能猜到他去做何事了,所以问案时明明可以马上派人把祥记的人绑来,她却一直不提此事,因为她想要给步惜欢多一点的时间去布置,让他多年的心血少损失一些。 可一拖再拖,宋氏还是提起了此事,暮青无法再犹豫,这一犹豫必出破绽,她只能看向了盛京府尹郑广齐。 郑广齐今夜偷懒,原想着有暮青断案,谁都不必出力,因此他连衙役都带得很少,就这几个人去外城拿人显然是不够的。他如今是怕了暮青刀子般的口舌,于是不待她开口便忙积极地道:“那祥记酒肆的掌柜胆敢毒杀宗室子弟,不知事后有没有躲起来,要去外城拿人,需先回府衙调集更多的人手,再传令五城巡捕司一齐出城,定要将那掌柜和小二一举拿下!” 郑广齐边说边留意暮青的神色,她竟少见地没挑他的毛病,只嗯了一声。 先去盛京府衙调集人手,再去五城巡捕司,真是浪费时间的好办法! 如此,又可以多些时间给步惜欢了。 “那就走吧。”暮青起身便往花厅外走,她想到亲自到祥记看看。 刚迈出花厅,忽听前头一道声音传来,“不必了!” 暮青听见那声音,忽然一愣,花厅里,众人转头,元相国面色一沉! 那声音他们都听得出——元修! 院前白灯稀疏,隐约见男子走来,人未走近,已闻银甲声。月如银盘,星子寥落,男子战袍烈如火,随风一荡,忽如夜里生了团火烧云。 战袍! 还朝两月,他金殿受封,自戕还印,而今重披战甲,走进这不见刀光却处处杀机的深宅大院,好似走在那黄风漫天朔漠茫茫的西北边关。她立在煌煌的灯火里,他走向她,那一瞬好似上俞村那夜他与她初见,血水黄泥糊了她的容颜,却糊不住那清冷明澈的眸,那双眼眸望着他,像极了今夜。 而今夜,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便望向了他身后。 他身后立着一人,那人一张亲卫的冷峻眉眼,负手立在一棵杏树下,枝头挂着的白灯笼在夜风里晃着,晃得那人眸底似含着一潭春水,波光盈盈,那波光和灯光辉映着,好似一树杏花都开了。 青瓦冷,青阶霜重,元修忽然便觉得心口那一处缝过的地方疼得厉害,恍惚间,他又想起了上俞村那夜。 她问他:“大将军从何处来?” 他问她:“你是周二蛋?” 那夜,真好啊…… 可是,再美好,他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忘记,她那时问他从何处而来,本意并非为他,而是为另一人。 那人,名叫越慈。 越慈……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是他和他的人。 原来,他与她初见那时,他就已经输了。 “人绑来了。”元修看了身后一眼,转头时月光掠过脸庞,眸光朦胧不明。 一队亲兵自后头推搡出两人来,两人被五花大绑,押进了花厅。平时在侯府嘻嘻哈哈的亲兵们,此刻面色森冷,一脚踢向两人的腿弯,两人噗通便跪在了地上! 膝盖骨撞着花厅地上的青砖,冷硬之音让众人醒过神来。 元相国道:“你伤还没养好,夜里胡乱跑什么!” 元修大步进了花厅,经过暮青身边时并未看她,先向上首坐着的假皇帝行了礼,后才回元相国道:“儿子近来闲着,陪英睿查案,忽听步惜晟死了,以为与通敌卖国之事有关,过来一查才知并非如此,因此便将人绑来了。” 元相国听出元修的话外音,眼底神色晦暗阴郁,斥道:“拿人自有五城巡捕司和盛京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乃越职,你可知?” “人都已经绑来了,说这些何用?先审吧!”元修说罢便立到了花厅一旁。 步惜晟若是通敌卖国,在场的人都知道朝中会生出何事来,无论他是真通敌还是假通敌,此事若被元党利用,自是可翻覆朝堂江山的机会。今夜之事,案子虽小,意义却重,谁都能猜出元相国希望案子朝着哪个结果审。 可是暮青也就罢了,她是个愣头青认死理儿,眼里只有案子没有朝局。元修不同,他对待此案的态度表明了他的立场,自他回朝受封,朝臣们便知道离元家废帝自立不远了,元修是元家唯一的嫡子,将来的帝位是他的。他虽秉性纯直,但身为元家子,不想要这帝位也得要!因此朝中人人知道元修的性情,却谁也没将他这性情放在心上。可瞧他今夜之举,他是要从龙? 元修若从龙,那元家…… 林孟和郑广齐互望一眼,都觉得这朝局闹不好要乱。 步惜尘和宋氏也心里一惊,元修与元家不同心也倒罢了,盛京府的人还没到外城拿人,元修就将人绑来了,这说明在他们来宣武将军府之前,元修就已经去绑人了! 母子二人这才觉出不妙来,但为时已晚。 暮青大步进了花厅,如方才审案那般往椅子里一坐,官袍扫出一道厉风,喝问:“受缚者何人!” 元相国阴沉地看向暮青,花厅里的人目光悉数落到暮青身上,没人注意到一个眉眼冷峻的亲卫慢悠悠走到花厅门口立住,目光越过跪着趴着绑着的一干人等,座上皇帝、朝廷大员皆不在他眼里,他只望着她。 看她审案。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长得俊的男人都是兔爷 祥记的掌柜三十来岁,小二是个年纪与暮青差不多的少年,两人受缚跪在花厅里,哆哆嗦嗦,口齿不清。 暮青暗道演技倒好,面上却厉喝道:“老实答话!” 小二惊得一个倒仰,身子往前一扑,险些以头抢地,高呼道:“小小、小的……祥、祥记酒肆的小二!” 暮青眼皮一跳,无语——她收回演技好的评价,这小子演得也太夸张了! “旁边跪着的是何人?”暮青看向祥记的掌柜。 掌柜的倒没那么夸张,只低头沉声道:“小、小的是祥记酒肆的掌柜。” 暮青将那瓶毒阎罗从地上拿了起来,放到那掌柜的眼前,问:“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那掌柜的抬头一看,顿露惊色,眼神闪烁,摇头否认,“不不、不认得!” 明眼人一看就知此乃谎话,步惜尘死死盯着那掌柜,不妙之感越发强烈——那毒明明是他给步惜晟的,这掌柜的怎会认得? “你不妨抬头瞧瞧,看看这花厅里坐着的都是何人。”暮青好心提醒,那掌柜的还真战战兢兢地抬头四顾,越看神色越惊惧,待他看见上首那一截大红龙袍的华袖时,暮青忽然斥道,“都被绑来这儿了,还不说实话!” 那掌柜的也吓得一仰,往前一扑,砰砰磕头,“小小小、小的……认认、认得这、这瓶子!但是里、里头装着啥,小的不知……” “不知!”暮青冷笑一声,拔了瓶塞就往那掌柜的鼻子底下塞。 掌柜惊得忙躲,他被五花大绑着,行动不便,一躲便摔倒在地,仰面朝天眼睁睁瞧着暮青将那瓶毒阎罗拿到了眼前,问:“不知你躲什么?这可是难得的杏仁露,要尝一口吗?” 说着话,她将瓶子一倾,那杀人的毒眼看着就要倒在人脸上。 那掌柜被绑得蚕蛹似的,就地一滚,趴在地上就砰砰磕头,痛哭流涕,求饶不迭,“都督饶命!都督饶命!小的是一时鬼迷心窍,也不知为何就、就非松春不可了才犯下这糊涂罪,小的也是追悔莫及啊!” 事已至此,案子算是清楚了。 林郑二人见之露出深思的神色,莫非步惜晟真是祥记掌柜杀的,与通敌之事无关? “胡言!”步惜尘怒而起身,杀气阴沉,抬脚便踹。 暮青眉一横,人未起身,只抬袖一拂,步惜尘只觉脸下扫来一道厉风,似薄刀一片削肉剔骨,割得下巴脸面生疼!他嘶的一声,还没站稳便趔趄一倒,回过神来时已被元修的亲兵按住。 宋氏哪容得步惜尘吃这屈辱苦头?她起身抡手便就近掴向一个亲兵,“放肆!你们胆敢……” 话没说完,宋氏便尖叫一声,那欲掴人的手被元修截住,霎那捏得通红。 元修披着战甲,眸沉如渊,毫不掩饰杀意,“哪来的毒妇,胆敢动本侯的兵!” 这话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宋氏望着元修的眸,那一刻的对视,似能从其中看见残阳如血狼烟煞人,只对视了那么一眼,她便腿脚发软,连手腕欲折的疼痛都忘了。待元修将她放开时,她失力跌坐在地,心惊气短,一言难发。 花厅里气氛死寂,不知多久,暮青开了口。 她仍然坐在椅子里,问祥记的小二道:“你可认识此人?” 她指的是步惜尘。 那小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忙点头道:“认得,这是恒王府的世子爷。” “他前日下午可去过你们酒楼?” “前日?”那小二想了想,摇头,“没有!” “你!”步惜尘一听此言,又怒火攻心,挣扎了两下却被亲兵按得死紧,只得骂道,“你这贱民,定是被收买了!” “定是你这贱妇收买了人!”宋氏虽怕元修,但今夜的情形眼看要对儿子不利,一番谋算也眼看着要打水漂,她自是要帮忙。但她不敢再动元修的人,亦怕了暮青那执刀送人肉的手段,只得将一腔怒火发泄到高氏身上,指着她怒笑道,“说!你花了多少银子收买这些人?” 高氏一脸诧色,“王妃是气糊涂了吧?儿媳的夫君、您的庶长子是今夜被歹人下了毒,那时是亥时,内城的门早就关了,儿媳一介妇人,如何叫得开城门,差人出城拿钱收买人?” 宋氏语塞,指了高氏一会儿,又去指别人,胡乱地指了一圈后,看见地上趴着的松春,又道:“那这丫头呢?这可是你府里的丫头,你要她如何说,她自不敢忤逆!” 高氏冷笑道:“这丫头都快被王妃打死了,之前还半死不活的,儿媳倒是想吩咐她一些话,她也得清醒着,能听得进去才是。” 宋氏闻言,忽然便抓了高氏的把柄,目露精光,笑道:“是啊,这丫头半死不活的,她说的话怎能信?她必是糊涂了!” “哦?”这时,忽听一道清雅微凉的声音自外头传来,暮青抬眼,见巫瑾进了花厅,看向宋氏,淡淡的道,“本王给这丫头施了针她才能说话,王妃嫌她糊涂,是嫌本王医术不精?既如此,日后恒王府和老太傅府上若有病患,莫请本王。” “王爷切莫误会……”宋氏一惊,她没想到巫瑾会正好听见此话,这可如何是好?宋府里,她双亲年迈,早晚有需瑾王救命之时,怎敢得罪他? 巫瑾转头,不受宋氏之理,显然是言出必行。 宋氏这才觉出今夜的祸事惹大了,非但得罪了巫瑾,甚至连圣上和元修也得罪了。这也不能怪她,她哪里想得到元修竟和元家不是一条心,而今夜若就如此结案,那可就是白算计了,且还得罪了圣上,圣上昏庸暴虐,谁知会做出何事来? “相爷,本世子可是一心为了朝廷才逼死大哥的,此事您不可听信这几个妇人贱民之言!”步惜尘见翻案无望,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元相国,其实此案真相如何根本就无所谓,只看元党想信谁,显然信他对他们有利,他不信元相国不懂此理。只要他说步惜晟通敌,步惜晟就是通敌,元修与元家不是一条心又如何?元家谋划了这么多年的大业,定不会因为元修而弃之不顾,这老狐狸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必然知道如何抉择对他有利。 元相国看向步惜尘,众人看向元相国,气氛一时胶着。 然而,正是这胶着的时候,那趴在地上的祥记掌柜眼底忽然寒光一掠,身上缚着的麻绳啪地一声连断数截,那断开的麻绳鞭子般四处扫开,霎时间只听青砖啪的一响,鞭声如雷,四周生风,近处的烛火倏地被扑灭了两盏,烛光一暗,抽刀声,护驾声,正乱时,听一人森然一笑,冷声喝道:“都别动!”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宋氏惊惶叫道:“我儿!” 只见祥记的掌柜和小二都已挣脱了绳索,步惜尘落在了掌柜手里,喉前抵着把匕首,那森寒的光照着张相貌平平的脸,那脸还是祥记的掌柜,可身手性情与方才痛哭求饶的样子相去甚远,他森冷地扫了眼花厅,道:“御林卫、西北军、衙差、侍卫,都退开!” 侍卫们闻言皆各自望向主子。 假皇帝坐在上首,微微眯了眯眼,唇边还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心意难测。 元修冷笑一声,看也不看麾下亲兵,亲兵们见此,一步不让。 郑广齐见两人都不出声,只好闭嘴装作木头人。 “退开!退开!”唯有宋氏慌忙呼喝着恒王府和宣武将军府的侍卫和下人们,恒王府里的人忙收刀让开,将军府的侍卫们看向高氏,高氏望着步惜尘,眼底恨意汹涌,一言不发,侍卫们见此只好同御林卫和元修的亲兵们守在花厅门口,一步不退。 “你们!你们!”宋氏气恼惊惶。 祥记的掌柜却没耐性,那刀往步惜尘喉咙前逼了逼,道:“我数三下,不退开,我就杀人,大不了同归于尽。” “杀人多不好玩?一刀人就死了。咱们两条命,他只一条命,不划算。”那小二打扮的少年在掌柜身旁笑着把玩着匕首,空中耍了个刀花,啪啪往步惜尘脸上拍了拍,笑得阴冷无情,“我倒觉得应该是不退开就割人,数一下割一块肉,先从脸开始。” 那掌柜的目不斜视,专心拿刀抵着步惜尘的喉咙,淡然戳穿,“你嫉妒人长得比你俊的毛病又犯了。” 那少年森然一笑,恶狠狠道:“长得俊的男人都是兔儿爷!该宰!” 掌柜依旧目不斜视,“我该提醒你说错话了吗?” 少年一惊,眼神一睃,惊怒之下一刀割了步惜尘的脸,“都是你!害小爷说错话!” 这一刀割得果断利落,杀气腾腾,血哧溜一线从步惜尘的脸颊飙出,随着匕首刷的洒在地上,点点腥红。 “我儿!”宋氏惊骇欲死,慌忙不知所措间,瞥见上首一截大红龙袖,回身便扑跪在地,哭求道,“妾身有罪!妾身糊涂!一切都是妾身的主意,还望陛下开恩,命侍卫让开,饶我儿性命!” 上首无声,宋氏却觉得出有道目光落在她背上,凉薄无情。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搜捕与怀疑 宋氏惶然抬头望住上首,泣道:“陛下,尘儿可是您嫡亲的弟弟……” 此言无耻,宋氏话未说完,那割了步惜尘的脸的少年便嗤笑一声,吹了吹匕首上的血珠儿,催促掌柜道:“你快数数,我等着割人。” 那掌柜的还真数,“一!” 少年欢愉地一笑,刀花一耍,哧的一刀!血珠滚向前去,染红了步惜尘的眼,那两刀正割在他的左脸上,深可见齿,远远一瞧,半张俊容已毁,血红如鬼。 宋氏尖声一叫,不再奢求圣恩,不顾一切地向步惜尘扑来。 “再迈一步,割喉。”掌柜面冷如霜。 “何必等再迈一步?”少年笑得更欢愉,反手又是一刀,步惜尘的左脸顿时开了三刀,远观如被猫抓了,但伤口可比被猫挠了一爪子深多了。 宋氏的心肝都被那刀给割疼了,求助无门,她只好跪在地上四面八方地哭求,求撤下侍卫,放祥记的掌柜和小二离去。 高氏冷眼看着宋氏,实没想到在恒王府跋扈了十余年的王妃竟也有今夜之态,但她并不觉得解气,她的夫君可是死在这对母子手中的! “二!”这时,掌柜的再度出声。 那声音听在宋氏耳朵里,犹如催命鬼符,她知道那心狠手辣的少年定然又割了她的儿子一刀,但她也知道唯有求侍卫们退下才是救子之法。而花厅里的人——圣上、元修、巫瑾、暮青,皆不会帮她,唯有元相国是能帮她的人! 宋氏扑到元相国腿边,跪求撤人,元相国正审视着祥记的掌柜和小二,想要看穿二人是何身份来路,宋氏这一哭求,直哭得他心生烦躁。 “三!”声落,刀落,步惜尘脸上又添一刀。 元相国面沉如水,忽然道:“放人!” 郑广齐一听,即刻遵从,一声退下,衙差们便纷纷退向了远处。但御林卫和西北军却不听郑广齐的,元修不松口,上首亦无恩旨,两路人马仍堵在花厅外。 “命你的人退下!”元相国对元修道。 元修闻言负手望去,父子二人相视,各自眼里似有浪在翻涌推扯,花厅里静无声息,时辰流逝如沙。 “四!”催命声又起。 少年再划一刀,探头瞧了眼步惜尘的脸,哈哈一笑,狠辣道:“一边儿三刀,还挺对称!” 他对自己的刀法甚是满意,欣赏了一会儿步惜尘的脸,却忽然就不满意了,“小爷这刀法还挺好看,下回应该耍个乱刀花!” 步惜尘的脸血红一片,脖子衣襟殷红刺目,眼底的杀意、惧意揉成一团,比血更腥红。 “命你的人退下!”元相国再度命令元修,声音里已含了怒意。他本可以让皇帝命御林卫退开,却偏偏要命令自己的儿子,就是想要看看,没有皇命,他还把不把他这个爹放在眼里。 元修望向步惜尘,又看了眼他身后的祥记掌柜和小二,似在审视如今的情势,看了一会儿后,在那掌柜的再度要张口时,他忽然挥了挥手。 亲兵们见了纷纷收刀退开,花厅门口就只剩下御林卫和宣武将军府的侍卫,假皇帝看了身旁的范通一眼,范通一扬拂尘,御林卫纷纷退开,宣武将军府的侍卫见此不敢不退,只好跟着退去了一旁。 花厅外顿时让出了一条路来。 元相国面色稍霁,高氏却咬着唇角,只觉口中腥甜。 难道真要放了步惜尘? 少年遗憾地道:“这么快就让路了,真无趣,小爷还想多割几刀呢。” 掌柜的挟持着步惜尘便往外退,侍卫们也跟着他慢慢地往后退,宋氏不敢擅动,只死死盯着院中,见两人退到府门前,纵身一跃,带着步惜尘就跃到了院墙上。 “不许跟来,瞧见一人,小爷就割他一刀,直到恒王府尊贵的世子爷被凌迟成一具人骨为止。”少年兴味的笑声在春夜里听来如同鬼魅森号,笑声未尽,他与掌柜的已点了步惜尘的穴道,拽着他跃下了墙头。 花厅里忽然传来噗通一声,众人循声望去,见是宋氏晕死在了地上。 * 今夜步惜晟暴毙,死因成迷,本以为他是服毒自尽,结果却是被人毒杀,本以为凶手是祥记的掌柜,结果那掌柜和小二却身手了得身份成迷。 元相国即刻命令盛京府衙和五城巡捕司查封祥记,查清两人的底细。 祥记在外城,要查封需先开内城的城门,如此一来,等于是给了那两人出城的机会。两人武功高强,劫两个府衙或巡捕司的人,换上衣衫混出城去不是不可能,且他们刚劫走步惜尘,此时还没走远,将军府这边儿便如此大动静的去查封祥记,需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如此行事恐会危及步惜尘的性命。 元相国方才还命侍卫们退开,看起来是想留着步惜尘的命,此刻又下了这般命令,全然不顾步惜尘的命,这心思多少有些让人猜摸不透。 暮青内心冷哼一声,有何猜不透的? 步惜尘折腾了半宿,一没能把凶案揽到自己身上,二没能拿出步惜晟通敌卖国的证据,如此无用,元相国哪会顾及他的死活?他命侍卫们退下,无非是想放人走,随后再全城搜捕,看看他们躲在何处,与何人勾结,在内城有无暗桩罢了。 这正值元家自立的时机即将成熟的时刻,盛京城里出现了身手不凡身份不明的人,元相国自然是要查清楚的。这两人是祥记的人,祥记里定然留有查明他们来路的蛛丝马迹,早些查封自然比晚些好,若是晚了,谁知他们在外城有没有同伙,有没有把留在祥记里的蛛丝马迹悉数销毁? 如果她没猜错,元相国不仅要迅速查封祥记,他今夜还会命人搜城。 “命左龙武卫将军贺涛率人连夜搜城,务必将两人藏身何处给本相查出来!” 林郑二人一听此言便知道元相国是不把步惜尘的性命放在心上了,他想知道的是祥记二人的来路,以及朝中谁和此二人勾结。 “可是……”郑广齐垂首躬身,偷偷瞄了元相国一眼,迟疑道,“禀相爷,内城颇大,挨家挨户的搜,这一夜怕是搜不完,此时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明早城门一开,那两个狂徒若是使别的法子混出城去,可就不好找了。因此……敢问相爷,今夜先查何处?” 此话问得很有道理,元相国却没有明示,反倒回身问暮青道:“你说呢?” “商铺。” “哦?” “哦什么?换成你,你会傻到带着个人质夜闯朝臣府邸?那些府上皆戍卫森严,即便朝中有人跟不明势力勾结,也不会傻到这节骨眼儿上放他们进府藏匿。唯有商铺可能性大,若是他们自己的暗桩那更好,不是的话闯进去也容易控制局势,商铺地儿小侍卫少,可比朝臣府邸好进多了。”暮青一脸的嫌弃,嫌元相国脑子太笨,说完她便懒得多留,起身告辞。 她谁也不看,走得干脆,花厅门口一个都督府的亲卫沉默地跟上,两人一齐走了。 元相国盯着暮青的背影,眼神深如夜色,意味不明。 这时,假皇帝也起了身,“朕乏了,摆驾内务总管府。” 元相国回身道:“今夜事多,城中不太平,陛下还是回宫的好。” 假皇帝笑盈盈地看着他,问:“哦?那爱卿倒是说说,朕在何处是可以太平安乐的?” 此言意味颇深,元相国故作不懂,冷淡的道:“自然是宫里。” 假皇帝不理他,笑着便往花厅外走去,“宣光禄寺卿李常府上的李美人到内务总管府一同侍寝。” “遵旨。”范通言罢,长报一声摆驾,帝驾便也出了宣武将军府。 “我也回去了。”帝驾一走,元修转身也要走。 “站住!”元相国怒喝一声,“你回相府,爹有话要问你!” “爹还是先搜城吧。”元修大步出了花厅,一路头也不回,走得也甚是干脆。 到了宣武将军府门口,只听马蹄声远去,元修望向长街巷尾,只来得及望见暮青策马离去的背影。少年一截银白的衣袖似春花一绽,随风落在巷子里,人去了,人影还在。 “大将军别瞧了,那小子有啥好瞧的,心眼儿忒坏了!”赵良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元修的思绪,他搓着自己的手,还记着暮青害他徒手挖毒的事儿,“不过,今夜这事儿闹得,那俩人到底是啥来头?” 元修一言不发,跃上战马,道一声回府,策马便驰出了长街。 赵良义再心粗也瞧出元修今夜心情不好,虽不知是因为何事,可他伤势未愈,如此策马离去也是险事,于是急忙跃上马背,打马急追而去。 宣武将军府的花厅里还剩下一堆烂摊子,这烂摊子元相国自然不管,他拂袖出府,林郑二人自不敢多留,一出了府就各自入轿回府,准备安排搜城之事。 “慢着。”元相国忽然出声,郑广齐刚想上轿,闻言诧异的回身,见元相国怒容尽敛,眼神深如夜色,叫人捉摸不透。 郑广齐赶忙凑到跟前儿,听候吩咐。 “商铺要查,朝官府邸亦不能放过,执本相手令,挨家挨户的搜,尤其是……” 是哪? “江北都督府!” ------题外话------ 昨晚卡文,先把昨晚的更了。 定制的周边到了,昨天就开始发书了,发走以后的快递单号会有人通知妞儿们哒! 另外,在当当自购的姑娘们,收到书以后别忘了去评价一下。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还能好好谈正事吗? 江北都督府。 暮青一回府便直奔后园,到了阁楼里便道:“你立刻回替子那里,方才元相问我该搜何处,他定是怀疑我了,今夜必定派人来搜都督府!” 步惜欢告诉过她刺月门在盛京城里的暗桩分布,内城里有五家铺子,因此她当时才提议搜商铺。元相国多疑,她提议搜城中商铺,他反而会搜朝官府邸。 “你觉得他们会藏进商铺里?”步惜欢笑问,说话时人已坐到桌边,将面具一摘,放在手里把玩。 “荣记古董铺里不是有条直通外城的密道?”暮青问,这条密道步惜欢带着她走过一回,那时两人是一同去的大寒寺,后来她得知步惜欢受了内伤,深夜出城见他时也走过那条密道。那两个隐卫要出内城不难,但步惜欢既然如此问了,想必他们是没有走荣记的那条密道。 古董铺子里书画多,墨香浓郁,密道里潮湿,霉气深重,隐卫路上带着步惜尘,即便点了他的穴道蒙了他的眼,他也可能会闻出些什么来。荣记古董铺下的那条直通外城的密道定然耗费了步惜欢不少年的心血,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冒此风险。 隐卫们没有出城,那会去何处? 他们是不会来都督府的,今夜她力排步惜晟通敌之罪,元相国已对她起了疑心,怀疑她是皇帝一党,步惜欢为她着想的太多,他连那昧心之罪都不愿她承受,又怎会在这个时候让隐卫们藏来都督府? 不是都督府,又会是何处? 何处在搜城时不易被发现…… 暮青心思百转,忽然盯住步惜欢,半晌才问:“侯府?” 男子眸底赞赏的笑意险些满溢而出,“聪明!” 暮青:“……” 聪明的是他吧?竟把人藏去元修那里! 元相国命人查商铺也好,查朝官府邸也罢,再怎么查也不会查到元修府上,别说龙武卫的人不敢查,就连元相国想查元修,只怕也会心有顾忌。元修伤势未愈,元家人不敢太逆着他,元修最护麾下将士,他绝不会允许有人大搜侯府。 如此,这盛京城里还有何处能比镇军侯府更安全的地儿? “你……先回替子那里吧。”暮青本想问步惜欢今夜跟元修说了什么,但此时不宜谈这些,他还是先回去比较好。 “何必回去?”步惜欢摇了摇手里的面具,“我在你这儿不是挺好?” “你若此时不回,待会儿龙武卫的人搜城,外头乱起来了可就走不了了。” “那就不走。” “那明日的早朝如何是好?” “明日不早朝。”步惜欢淡淡的笑了笑,“今夜替子在内务总管府,也有场好戏要演,我就不去了。” 嗯? “好戏?”暮青狐疑的看着步惜欢,却刚问完就懂了。元相国既然怀疑了她,自然也会怀疑皇帝,他容不得皇帝有暗中的势力,更容不得这势力已安植到了盛京,因此今夜除了都督府,内务总管府也会查,“你所谓的好戏是春宫戏吧?” 暮青走的早,自不知替子走之前传了宣光禄寺卿李常府上的李美人到内务总管府侍寝,但她从步惜欢的话里能想象得到,今夜内务总管府里一定有一场叫那些搜府的人面红耳赤的春宫大戏,且是激烈到明日君王不能早朝的大戏。 “听闻历代帝王皆有替子和隐卫,你的大抵是最辛苦的。”暮青道,这牺牲也忒大了。 “你怎不说我辛苦?”步惜欢笑斥道。这些年来,不是每回的戏都是替子演的,有些时候险到只能他自己来,虽只是演戏,以往也不觉得如何,如今却越发觉得厌烦了。 男子随手从瓜果盘子里拿起只桔子来慢悠悠的剥,故作气定神闲,却掩不住眸底的苦涩神情,暮青见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知为何就把头一扭,说道:“雌伏辛苦吗?我上回研究的时候……感觉还不错。” 男子的手一顿,抬眸时眼底的甜蜜果然替了苦涩,笑问:“嗯?还不错?” 暮青扭着头,不肯转过来,含糊的嗯了一声。 桌前顿时传来男子欢愉的笑声,难得她今儿嘴软,肯承认男女之乐感觉不错,他自是不肯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于是回想那日帐中之景,慢悠悠笑吟道:“怩娇成惘日初长,暂卸轻裙玉簟凉,漠漠帐烟笼玉枕,粉肌生汗白莲香。夫人如此女儿娇态,为夫怎舍得让你吃苦?那雌伏之苦,你半分也未尝过,又怎知不苦?” 他那日可是连覆在她身上都不舍得,她哪会知道雌伏之苦? 那苦他虽未尝过,但浸淫宫中多年,亦早知情事是怎么一回事,且于世间男子来说,屈于下位终究是屈辱之事,身子不苦,心里也是苦的。 “你觉得苦?”暮青总算把头转了过来。 步惜欢笑了笑,那笑如夜花,美却虚无,似一夜便会凋零,永不见天明。 暮青心中一痛,不知如何安慰,只有在这时,她才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可又不忍看这笑容,于是张口道:“雌伏只有菊花苦,葵花苦什么?” “……” 步惜欢顿时沉默,待反应过来,不由低头沉笑,笑得肩头微颤,久不停歇。 “暮青!你可真是坏人心情的好手!”半晌,他抬头时笑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拿手里那没剥完的桔子扔她。 他本想说年幼时觉得人生甚苦,年少时觉得日子苦长,而今却已觉不出苦,只因习惯了。可被她一搅合,他回忆年少时心头生出的那分苦涩滋味儿全散尽了,他真想知道,她脑子里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是哪儿来的! “不及陛下,吟艳诗的好手。”暮青回嘴,却松了口气。 步惜欢笑了声,他故作昏庸,自然要有昏君之相,这些当然要学,只是以往觉得厌烦,今儿倒觉得学来甚好。 原来,世间许多事的滋味都可不同,不足道的成了厌烦的,厌烦的成了欢喜的,一切皆因心里住了她。如同此时,才被她气着,又觉得欢喜,她总能将他的情绪影响至此。 “你既然安排好了,那就随你吧。”步惜欢的心情好了,暮青便说起了正事,“你今夜都跟元修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步惜欢低头继续剥桔子,他手指修长灵巧,桔子皮剥得顺手,连桔瓣上的桔络也剥得干净,随后尝了一瓣,觉得不酸才又剥了一瓣递到了暮青嘴边。 暮青验尸过后还没洗手,也就没动手,张嘴便吃了。 步惜欢笑得满足,又递了一瓣过去,“我跟元修说,你我早已过了定情之物,你的嫁妆我都收了,早已是老夫老妻了。” 暮青咔嚓一咬,汁甜味香的桔子顿时被咬成两半,那杀气隔着一张桌子,步惜欢都能体会得深切。她跟他简直不能好好谈正事,他们何时过了定情之物,她何时给过他嫁妆? “不记得了?”步惜欢笑盈盈道,“为夫给娘子的定情之物,娘子不是日日带在身上?” 暮青一愣,扫了眼自己身上,目光忽然落在袖甲上——他说的是寒蚕冰丝? 那她给过他什么定情之物? “娘子记性可真不好。”步惜欢幽幽一叹,“娘子给为夫亲手缝补的那件‘九龙衔竹’的袍子,为夫视作定情之物,可是视若珍宝好好收着呢。” “……” “还有那张娘子亲手作的画,为夫题了词,已妥善收好,待日后天下大定,定要将这画裱起悬于帝室宗庙,供子孙拜赏,以作警世恒言。” 暮青本不想说话,只想看步惜欢能扯到何处,但听闻这话,还是忍不住问:“你题了何词?” 男子笑道:“劝君莫雌伏,菊花易成葵。” 暮青:“……” 不出意料,但甚是崩溃! 暮青怒从心起,问:“那我何时给过你嫁妆?” “嗯?娘子忘了?娘子在玉春楼和长春院里得的那些银票,事后可都给了为夫的,足有白银五十八万两。我朝一品大员府中嫡女出嫁,亦不过是嫁妆八十八抬,算上田宅铺子,也没有如此丰厚的,娘子的嫁妆可甚是丰厚。”步惜欢笑道,他可还没算上她在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里揪出的那些贪官,府邸查抄之后上缴国库的银两,若算上这些,历朝公主的嫁妆都没她丰厚。 暮青久不言语,至此她算是服了,这人胡扯的本事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她比不得,只能无力地问:“我们能好好谈正事吗?” 她还指望着在龙武卫来搜查府里之前,把今夜的事都问完,可他总是带着她跑题! “依你,谈正事。”步惜欢笑了声,方才跟她说的那些都是逗她的,他可没跟元修说那些。元家于他来说有杀母之仇,他于元家来说有夺位之碍,本是不死不休之敌,元家却偏偏出了个志虑忠纯的元修。自古忠孝难两全,元修想忠君报国却难以割舍亲族,他便只能搁着招贤纳士的念头。 他与元修之间原本非但不可能有君臣之义,还会终有一战,因为他必杀元广和元敏兄妹,而元修必不可能看着二人身死而不理会。 但这不可能终究还是走上了可能的那一步,只因今夜之险她宁愿背负一生的自责来化。 他怎能让她割舍?他宁愿自己割舍。 因此,他与元修达成了一个君臣之间的协议。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我就是要护着你! “我答应元修,昔年之怨不诛无辜妇孺。”步惜欢道。 无辜? 即是说,元相国和元敏不在其列。 “江北外三军,元家占了西北军和沂东军;盛京内二军,元家占了龙武卫。沂东大将军的嫡长子陈南娶了元家的庶长女为嫡妻,左龙武卫将军贺涛也是元家的女婿,而右龙武卫将军华轩是元修的舅舅,也就是华郡主的弟弟。元、华、陈、贺四家乃是姻亲,亦是元党的核心,若不株连九族,日后必生祸端。但我今夜与元修约定——他的娘亲、胞妹、元家未嫁之女及十岁以下男丁,皆可赦免,但赦免之人一生不得出京。” “那元修呢?” “待天下大定,他想一生留在西北戍边,我已准了。” 暮青沉默了半晌,还是问道:“那他爹和姑母呢?” “没提。元修是个聪明人,我允诺的条件里没有元广兄妹,他懂我的意思,无解之仇,提了也无用。不诛灭元家满门,且允他去西北戍边已已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那他有没有提带我一起去西北?”元修对她的心思,暮青相信步惜欢看得出来,因此她问此事也不避着步惜欢。元修跟她提了几回,想要带她远离朝堂的尔虞我诈,远离盛京的纷纷扰扰,一起到西北戍边,从此守着那日落关山,一生自在。 “亦没提。”步惜欢淡道,眸光幽深如潭。他和元修坦明了不少事,连刺月门都在其中,却唯独没有提过她。 这或许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事事皆可谈,唯独她不可,无话可谈,让无可让。 他只与元修说起今夜之局,她的决意,她的背负,元修便与他达成了君臣之约,他们两人齐力做下了今夜之事。 她把高氏叫去了佛堂,他就猜到她能找到的盟友只有高氏,而高氏乃是内宅女子,她们两人想要解今夜之危,无非是在厨房的下人里找个人自承凶罪。步惜晟明明是步惜尘逼死的,她如此做倒是可以解了他的危难,却会一生都自责难安。 她是这世上最聪慧的女子,也是这世上最傻的女子,她也不想想,他幼时入宫,而今已过一十九载,所遇的危难何止今夜?若逢危解难的谋算手段,他如何能撑到今日? 今日要去牢里偷换一个死囚出来已来不及,但暗事不能做,明事总可以!这皇城之中,他和他的隐卫不能随意叫开已关的城门,元修可以!因此,他便自曝身份,与元修达成君臣协议,跟着他一起出城拿人,再带着祥记的隐卫赶回来认罪,一样化了今夜之险。 “我不懂,荣记古董铺里不是有条密道可以直通外城?你命隐卫从密道到外城,去祥记报信,要他们演场戏不也是可以的?到审案时,我自会命人去外城拿人,到时城门一样会开,何需你在元修面前自曝身份,要他去外城拿人?”暮青不是觉得步惜欢和元修之间的君臣协议不好,相反,元修志虑忠纯,夹在忠孝之间甚是难熬,他戍边十年,于国于民皆有大功。步惜欢虽与元家有死仇,但他是帝王,理应要有这等胸襟,饶不过元广兄妹,也要饶过元家的无辜妇孺,要国家的英雄儿郎不至于血洒边关,还要满门被诛。他留住元修的忠心,也是留住大兴西北边关的安宁,留住西北百姓的安宁,身为帝王,为百姓考虑理所应当,这是身在其位而该有的牺牲。 暮青并不觉得步惜欢如此做有何不对,但她想不通的是今夜之危他明明有能力自己化解,为何要和元修摊牌,要元修也参与到此事中来? 元修参与此事,除了向朝中表明他与元家不同心,并打击到元党,还有何用处? 暮青细一想,今晚祥记的隐卫本可以不暴露,他们只需认罪伏法,待下到狱中后,找人替出来就好。可是他们选择了暴露,并且劫走了步惜尘…… “你让他们劫走步惜尘,所为何事?”暮青问。 显然,隐卫劫走步惜尘不是为了拿他当人质逃脱宣武将军府,因为他们只要假装认罪,到了牢中后自有人将他们替出来,何必多此一举,暴露身份呢? 他们不惜暴露身份,必有目的! “你说呢?”步惜欢一笑,剥了只桔瓣递到暮青嘴边,这桔子他剥开后只尝了一瓣,其余全喂了她了。 暮青看着男子眸中那缱绻的柔意,心顿时一提。 莫非…… “你忘了那瓶毒阎罗是谁给步惜晟的了?”男子捏着桔瓣点了点暮青的唇,待她张嘴吃进去后,他才笑道,“这毒是步惜尘派人从巫瑾府上盗取的,还是有人给他的,需要查清。你爹死于此毒,我曾说过要与你一同承担,线索就在眼前,怎可不查?” 暮青边听边嚼着桔子,只觉得酸的甜的,品不出是何滋味,咽进肚中,喉咙心里都烧得生疼。 他竟是为了她。 若是元修不知情,隐卫劫持了步惜尘后,他很有可能会出手救人,而隐卫逃出宣武将军府后也无一处安全的藏身之地,因此步惜欢才挑在今夜与元修摊牌谈判,不惜暴露刺月门的秘密,不惜冒着放过元家子弟会有斩草不除根的危险,为的竟不是化解他今夜之险,而是帮她查杀父真凶? 他在她与高氏去佛堂时,或者在他知道凶手是步惜尘时就有这想法了。 若她是这世间擅长解谜之人,他绝对是那擅长布局之人。 可他所布之局,每每让她心疼。他不诛元家满门,她虽然认为那是帝王应有的胸襟,但不代表她不心疼他。人人都有爹娘,人人都知那丧亲之恨,步惜欢若有亲政那一日,清除元党却不斩草除根,那些活着的元家子弟未必会感激他,心里想必会记恨他的杀父杀母之仇,而元修又遏着西北边关,关外就是虎视眈眈的五胡外族,谁敢保证时日长了不生祸乱? 这是历代哪个帝王都不会容忍的隐患,但是步惜欢容忍了,只因今夜毒阎罗再现,他记着与她一起承担的话,想要帮她查出杀父真凶。 暮青望着步惜欢,眸中被痛意填满,清冷不关世事的心,已知欢喜疼痛。 “瞧什么?”步惜欢不甚在意的笑了笑,“许你如此待我,不许我如此待你?” “我……没为你做过什么。”暮青低头道。 “还不够?”步惜欢放下桔子,执起她的手来,“这天下间有一人愿为我弃了一生最珍视的东西,我如何能不满足?” 她不知道,她今夜与高氏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给他的震动,为帮他化废帝之险,她迈出书房时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能想象得到,她在佛堂里愧疚与坚忍交织,自责与决绝相争时是怎样的难熬,这诛心之痛她肯为他尝,他又有何不能舍的? “青青,你今夜还是走错了一步,错在不该如此护着我。”步惜欢叹了一声,“你可知道,你力排步惜晟通敌之嫌,已让元广怀疑你是皇帝一党?他之前查不清你的底细,又觉得你只认理不认人,不属于任何一派,因此尚且容得下你,但若是他看出你心里是亲近我的,那他将来必杀你。” “那又如何?将来又非此时!”提起元相国,暮青不由怒上心头,愤而起身,“我如何不能护着你?我就是要护着你!” 元家想要自立,水师乃是谋算江南的重中之重!练兵之难,难在初时,江北水师的五万兵勇来自江南,不熟盛京的水土人情,亦不服盛京那些养尊处优的将领,那些将领多年未战,且不识水性,如何能叫这些个个水鸭子似的江南兵勇心服? 朝中合适水师都督一职的,只有她一人! 她与江北水师有同乡之谊,又有战友之义,且兼青州山里智救大军之恩,五万水师归心才能提高练兵的积极性,才能最快练出个样子来。 朝中封她为江北水师都督时曾言明一年后要阅兵,这一年的时日,她必定用尽心思琢磨练兵之法,待这练兵之法琢磨出来,又能证明这练兵之法有效的时候,才是元相国杀她之时。 即是说,这一年的时日,她暂且安全。 “步惜欢,你听好了!我若护着你,绝不会遮遮掩掩!我若想护你,一定会有护你之力!我今夜险弃了一生所求,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再置我于今夜这般境地,谁也不能再置你于今夜之险。我自己险些弃了的东西,我会凭自己之力,要这世上再无人能让我弃!不必终有一日,就从今日起,我会为此不惧朝堂诡秘,不惧人间险恶,与你并肩,看这四海大定那日!” 暮青面具未摘,背衬着阁楼西窗,月色已淡,烛火正盛,少女一张少年容颜,相貌平平,却叫懒坐桌旁的男子怔怔失神,恍惚间觉得那眸里的光华惊艳了岁月江山,一生不能忘。 “都督!”正在这时,刘黑子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人未到,喊声已到,“龙武卫的人来了,说要搜府!” 他还没上楼,步惜欢的面具便已戴上了。 暮青抬头,眸中一道厉光,冷喝一声:“开府门!让他们搜!我正巧还怕他们不搜!”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头镇宅 都督府的门前向来冷清,今夜却热闹了一回。 夤夜春深,府内府外火把通明,左龙武卫将军贺涛命人将都督府团团围住,亲自带人进了都督府。 暮青端坐上首喝茶,石大海和刘黑子挥锤亮刀死守门口,杨氏提剑护在暮青身前,月杀和韩其初守在暮青身后,崔远护着崔灵崔秀两个妹妹避在其后——都督府里的人都在花厅了。 龙武卫披甲挎刀,从门口到花厅外两列排开,暮青盖上茶盏,喀的一声,冷冷抬眼。 石大海和刘黑子听闻此音,收起兵刃,闪步让开,目光却紧紧随着贺涛。 “英睿都督夤夜品茶,好雅兴!”贺涛大步进了花厅,瞧见暮青便冷冷笑道。 “要搜便搜,搜完就滚!”暮青将茶盏往桌上一放,毫不客气。 贺涛虽从未与暮青攀谈过,但上朝时没少见识她的冷硬做派,因此也不气,回身便喝道:“搜!” 都督府只三进宅院,龙武卫执着火把在夜色里奔如流火,东厢、西厢、前院、后园、书房、阁楼,顷刻便分涌而入。 没多久,只听一声鬼叫,“娘哎!” “何事?!”贺涛又惊又喜,大步迈出花厅,循声而去。 走到半路,一个龙武卫的兵便跌跌撞撞地奔来,见了贺涛手直往后头指,“将、将军,那、那边……” 贺涛匆匆而去,过了梨园便见有个搜府的兵跌在地上,火把滚在一旁,将他的脸照得惶惶苍白。他的手指着前头一间屋子,贺涛循着望去,惊得倒吸一口气! 只见房门关着,新糊的油纸上赫然映着道无头人影! 院子里梨枝飘摇,枝影落在门上,鬼气森森。 贺涛瞥了眼院中,见搜这院子的不下十数人,竟都被惊得失了态,不由骂了声废物,自己走到门前,一掌拍开了半扇门!只见屋里一灯如豆,一具无头的人骨架子摆在灯烛前,那人骨以细丝缠固在一处,没有头颅,左半截手臂却是完好的,只是那手臂黑黄僵腐,五指犹如厉鬼之爪。门一拍开,风吹得灯烛火苗呼啦一晃,阴风瘆人。 跌坐在地上那兵两腿发抖,更站不起来了,其余人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进。大白天的瞧见尸骨都晦气,莫说是晚上了,更别提这尸骨还是残缺不全的、如此诡异的、没有下葬的…… 一时无人出声,这幽寂的气氛里,后园忽然传来一声惊叫,院子里的人只觉汗毛一竖,贺涛怒骂一声便往后园赶去。 在其他地方搜查的龙武卫听见这声惊叫,以为查出了那两个劫持步惜尘的狂徒,于是纷纷往后园赶,赶到阁楼下,见他们的一队人马从阁楼里连滚带爬地奔出来,当先那人见了贺涛便喊道:“将将将、将军!人人人人……” “人头!”后面一人替他喊道。 又有一人边往阁楼上指边道:“俩!俩人头!” 贺涛大怒,一脚踹了这些废物,自己上了楼去。只见楼上的衣柜开着,里头赫然放着颗人头!阁楼幽暗,衣柜旁的鹤足铜灯上点着几支画烛,似夜奠。 贺涛盯着那衣柜里的人头,忽然便觉得身后有道目光在盯着他,他拔剑回身,抬剑便刺! 那剑刺了个空,他身后无人,有的是摆在尽处书架上的一颗头颅,那颗人头满脸铁丝,像是被人动过大刑,泥糊的血肉,丹青染的肌肤,一双空洞的眼盯着人,幽森诡异。 前有书架后有衣柜,贺涛只觉得压抑难熬,一刻也不想在这阁楼里多待,他回身就下了楼去,带进府来的龙武卫已都聚集到了阁楼外,贺涛故作镇定,扫了麾下的兵一眼,问:“都搜过了?” “回将军,东厢搜过了,无可疑之处!” “西厢也无可疑。” “前后园子也都没有藏人。” 龙武卫一一回禀过,只差阁楼和书房。刚才贺涛上阁楼里看过了,除了两颗人头,并无可疑之处,而书房就是那摆着人骨架子的地方,屋里摆设雅致,并无藏人之处,除了……一只大木箱子! 贺涛回忆着拍开半扇门后看见的书房摆设,那只大木箱子放在书架旁的地上,比寻常官宦人家府里收放压箱底儿的衣裳的箱子都大,武功高强之人缩骨藏身于那只箱子里是有可能的! “书房!”贺涛带着人就往书房去,到了院中便命令道:“里头有只箱子,打开看看!” 俩龙武卫的兵不敢有违,进了书房抽刀劈锁,将箱子一开,只看了一眼便咣当一声关上了! “怎么?” “回将军,里面是死、死……” 死人骨头! 话没说完,贺涛便猜出是什么了,脸色难看地打断道:“行了!走!” 他带着人便回了前院花厅。 夜深幽静,一点儿动静暮青都在花厅里听得真切,书房里那副人骨架子是相府别院湖里捞出来的那具,也就是勒丹的大王子。这人骨是难得的研究对象,她趁着在办案,便将人骨用铁丝串连成了骨架,摆在了书房里。老多杰的尸骨从井里捞出来后,她原本也想把骨架拼好,可惜最近太忙,没有时间,便被她收进了箱子里,因为老多杰身量颇高,腿骨太长,她不想损坏人骨,便命人打了只大箱子,放在了书房。 那两颗面貌复原的头颅原本也收在书房,暮青来花厅前特意命人搬去阁楼里的。阁楼的书架上放着她写的验尸手札,珍贵得很,她不想有人粗手粗脚的乱翻书架给她弄坏了,因此便摆了颗人头在书架上。衣柜里也一样,里面藏着她的束胸带,所以她便也摆了一颗人头。 没别的意思,就是镇宅用的。 “搜着了没?没有就滚!”暮青见贺涛进了花厅,不待他说话便下了逐客令。 贺涛冷笑道:“英睿都督真是好胆色,书房卧房里皆有死人为伴,都督倒不怕夜里梦魇。” “论胆色,我是比贺将军麾下的龙武卫好些。”暮青嘴下不留情。 龙武卫的职责是护卫京畿,可盛京多年无战事,龙武卫的将领又多出自士族门阀,身娇体贵,操练懒怠,而龙武卫的兵干的也多是抄家的事儿,经年日久,早成了一窝兵爷,连死人都怕,怎比得过边关的将士? 贺涛脸色铁青,却无话驳斥,见暮青起身要走,目光落在她的官袍上,忽然愣了愣。 “等等!”贺涛忽然出声,暮青停步回头,见贺涛眼神颇深,道,“都督今夜歇得可有些晚啊。” 暮青今夜到宣武将军府时穿的是官袍,此时穿的还是那件官袍,虽然贺涛今夜不在宣武将军府,但他却觉得暮青穿着官袍出来见他有些不太对。相令传到左龙武卫将军府,他点齐人马赶来江北都督府,这期间少说要一个时辰,而她这段时间里已在府中。那么,她应该沐浴歇息才是,身上穿着的官袍应被下人收去洗了,出来见客时穿的应该是常服,怎么还是穿着官袍? 除非,她根本就没歇下! 贺涛盯住暮青,觉得她甚是可疑,暮青却冷然道:“那当然,元相国今夜必搜都督府,我怎能歇下?” 没想到暮青说了实话,贺涛心惊之时,疑虑更深,问:“都督怎知相爷今夜会搜都督府?” “抱歉,我不蠢。”暮青笑意更冷,嘲讽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为御下之道,亦是上位者的胸襟。元相国有这等胸襟吗?” 贺涛嘴角一抽,没想到竟是这种理由! “我已经告诉过他了,查商铺!他把兵力浪费在此,今夜若是搜不到人,记得回去告诉他,这并非你等的无能,而是他之过!”暮青说罢,道声送客便大步出了花厅,只留贺涛立在原地,表情丰富。 * 暮青回了阁楼后,负手立于西窗,看着前院火把的光亮渐渐离开都督府,围住都督府的人马也听令撤离,贺涛一声令下,龙武卫们便急驰远去,那方向像是向着相府。 “贺涛是元家的女婿,你的话,他会原封不动的转告给元广的,今夜你算是明着和元家势不两立了。”步惜欢说这话时,人在衣柜前,他无视那颗人头,仿佛那只是个摆件儿,越过去便在一堆衣裳里翻找,翻啊翻啊翻,翻出一条雪白的束胸带,提出来问,“青青,可要沐浴?” 暮青回身,见男子倚着半扇柜门,笑吟吟的,风华如春,不由冷淡的道:“你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嗯?”步惜欢懒洋洋笑看着暮青,不必听就知道不是好诗。 “*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暮青咬牙道。 步惜欢轻轻挑眉,有些意外,“谁作的诗?倒是和我心意。” *苦短日高起,他倒是想睡到日上三竿,可这些年就没睡过一夜的整觉,除了在她这儿。 “明日你不上朝,后日总要上朝吧?”暮青走过来把束胸带夺了过来,这人只是摸着她的束胸带,活似摸着她的身子,她浑身痒。 “嗯?”步惜欢听出她的话别有深意,“你要上朝?” “没错。” “何事?”她这些日子查案,就没上过早朝。 “炒人!”暮青拿着束胸带便往榻前去,“既然元广信不过我,那这破案子我不查了,爱找谁找谁,我要出城练兵!”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教唆犯罪 次日帝王不朝,但盛京城里还乱着,步惜欢在都督府里,暮青只需坐在阁楼里就可阅遍各路消息。 一上午,消息如雪片般往都督府里涌。昨夜龙武卫搜查了城中商铺和一些朝臣府邸,王公九卿、甚至元党和内务总管府,皆在被搜查之列,可见元广多疑。正因如此,昨夜兵力分散,商铺没查遍,朝臣府邸亦未搜遍,今夜天子不朝,内城城门不开,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龙武卫还在街上搜着,看样子是誓要将人搜到。 而外城,祥记酒楼昨夜起了场大火,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的人赶到时火势已起,百姓家吃水的木桶,水泼进去不过残星入海,天幕黑沉,磐石般重,天蒙蒙亮时火才灭了,烧得黑漆漆的屋子冒着白烟,房顶塌了,莫说证据,连桌椅都烧成了灰。 此事必是步惜欢授意的,暮青查看各路消息时不免有些佩服,今日盛京城里内外戒严,刺月门的暗桩都停止活动了,尤其是内城,龙武卫正挨家挨户的查着呢,各路消息仍能雪片般的传来都督府里,可见隐卫们有应急传递消息的渠道,也有颇高的应急能力。 到了傍晚,都督府外又传来一条消息,暮青打开一看,甚是意外,“呼延昊要回关外了?” 步惜欢托腮而坐,指如暖玉,正在一堆奏报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听闻此言笃声一停,笑道:“嗯,算算时日,也差不多了。” 此话似含深意,暮青问:“你知道此事?” “关外出了事,他哪能不回啊。”步惜欢笑得万事在胸似的,暮青看到的却是奸诈。 “何事?”瞧步惜欢的神色,她直觉此事跟他有关! “暹兰大帝的地宫里出了事,神甲被盗。”步惜欢道。 暮青却怔了,半晌才问:“你?” “应该是娘子居功甚伟。”步惜欢没一刻正经,“暹兰大帝留下的神甲能现世,全仰赖娘子聪慧无双,若非娘子破了地宫的机关,就算再过千年,怕也无人能见。” 暮青不理会他的溜须拍马,问:“地宫前殿已炸毁,后殿之上的河水还冰封着,听闻呼延昊在河水冰封前率人下过一回地宫,不慎在后殿的殿门下挖出了毒虫,致使死伤惨重。此时圆殿里的水应已被暗河灌满,你们是如何进去的,神甲怎能运得出来?” “解药是巫瑾研制的,破冰有寒蚕冰丝,入水有内力护体。”步惜欢轻描淡写道,运出神甲折损了十几个隐卫,她看重人命,知道了心中必定不好受,因此他避开了此事,接着道,“这批神甲运出来有两个月了,我原打算秘而不宣,可……有人总缠着不该缠的人。” 步惜欢眸光寒凉,手指敲着奏报,指甲玉润沁凉,“呼延昊来盛京够久了,也该回去了。他在大兴的这些日子,看似无所作为,实则心有筹谋。五胡部族忽然联合向朝廷索要巨额议和条件,便是受了呼延昊的蛊惑,如此条件,他怎能不知大兴的国库负担不了,朝中必定反对?议和之事拖了一日又一日,五胡议和使团在驿馆里住了两个多月了,议和依旧谈不拢。呼延昊在想方设法的拖延议和,他不想离开盛京,必是有所图谋。朝中已经够乱了,多他一个不多,再乱些于我未必有害,但他既然缠着不该缠的人,那我自有法子让他回去。” 呼延昊有一统草原的野心,甚是重视地宫里的神甲,神甲被盗,一旦落入其他部族手中,对草原局势必有极大的影响。他刚称狄王,根基不稳,亲自来大兴议和本就是冒险之举,但他肯冒此险,必定是草原的局势尚在他的掌控中。但神甲被盗出地宫,去向不明,此事他没有想到,而眼下草原五族都得到了这个消息,正相互猜忌,眼看要起战事,呼延昊远在盛京,局势已超出他的掌控,因此他必回关外! 今日不朝,明日一开早朝,呼延昊必来辞行! 步惜欢将奏报从暮青手中拿来瞧了一眼,目光凉薄,随手便扫进了地上的火盆中。 日后总算可以不看那等沿街追逐飞篷顶扒马车的闹心奏报了。 暮青看着那封奏报在炭盆里渐渐燃成灰烬,心中难得有些佩服。神甲现世,草原战事将起,身在大兴的五胡使节团必定都急着回去,这一急着走,议和的条件也就没心思挑剔了,给多少都是大兴说了算。步惜欢虽说是为了她才用计迫使呼延昊回草原的,但他还是顺道为国库减轻了不少压力,再者,元修一直不希望议和,此举必定深得元修之心,让他们之间的结盟更加牢靠些。 步惜欢行事常一箭三雕,深沉莫测,明着做一件事,暗地里目的却有数个,实乃玩弄权谋的高手,天生的政治家。 “那批神甲有多少件?”暮青问。 “千件。”步惜欢笑道。 暮青一听,既惊于刺月门隐卫们的能力,又暗中松了口气。黄金神甲,刀剑不入水火不侵,若能建一支神甲军,自是对步惜欢助益良多。他处境艰难,险象环生,有如此一支侍卫军在身边,她也放心些。 步惜欢笑看暮青,他已命刺月门组建神甲军,这支精军日后便是她的侍卫军。但此事他不打算说,免得她担心,觉得他少了这支精军会有险。他不打算和她争,此事先瞒着吧! 这日,龙武卫搜了一日的城,步惜欢要趁夜回内务总管府,但走之前,又接一报。 这回是关于步惜尘的。 步惜尘被两名隐卫带着藏进了元修的镇军侯府,审了一夜,他终于交代了毒阎罗的事。他说,毒阎罗是有人给他的,但他并不知那人的身份,也没有见过那人。 那日,他与步惜晟从都督府里出来,他怀疑步惜晟与相府别院的湖底藏尸案有关,便和步惜晟到了祥记酒楼,把他灌醉之后欲问出内情,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步惜晟竟真与当年的案子无关。他懊恼之下便走了,把步惜晟一人撂在了酒楼,自己则坐着马车去了戏园子,听戏时,戏园子里的小厮来送茶点,呈了一封信和一只玉瓶给他,说是有人命他转交的。 他打开来一看,那信里写的竟是大逆之言,但句句都写在了他心坎儿里。他灌醉步惜晟时想的就是抓着他通敌的把柄,好利用此事谋夺皇位,但没想到他与通敌之事无关,一个机会就这么成了镜花水月,他正懊恼,没想到这信里竟教他无中生有,利用步惜晟的弱点逼他服毒自尽,再自承罪行,谋夺皇位! 而那只玉瓶里装着的竟然是见血封喉之毒! 他心惊之下喝问戏园子里的小厮,此信是从何人手中得来的,小厮说信是从戏园子外头送进来的。他立刻出了戏园子,却未见到那送信之人,向小厮细一盘问,只得知那人也是小厮打扮,不知是哪家府上的。 那送信献计之人身份成迷目的不明,他原本在犹豫,可回府想了一夜,觉得再难等到这般机会了,于是次日便将步惜晟传唤来王府,在书房里以他的生母相逼,逼他答应自尽!他没想到步惜晟明明是自尽的,竟能被暮青审成他杀,但他确实没有见过那送信教唆他的人。 隐卫从昨夜就在审问步惜尘,江湖杀手组织刺月门的刑讯手段,步惜尘这养尊处优的亲王世子怎熬得住?昨夜他便一五一十的招了,可隐卫们不信,又审了一天,该动的大刑都动过了,步惜尘还是这般说辞,隐卫们这才将奏报传来了都督府。 “有人教唆于他?”暮青看着奏报,面沉如水。 步惜欢淡道:“有无此事,派人到戏园子里一查便知。步惜尘留了那封信,但此信在恒王府里,今日搜城正紧,隐卫们只能暗中传递奏报,难以潜入王府盗信,亦不能到戏园子里查事,因此此事需过个三两日,待城中风声平息了再说。” “我知道。”暮青仍低头看着奏报,此事虽有待查证,但直觉告诉她,步惜尘所招的事可能性不小。那幕后凶手心智高深,并不输她,以他的心智来说,极有可能会做出此事来! 那人教唆步惜尘谋夺皇位是假,趁机销案才是真! “那幕后真凶看来是想销案,正巧你也不想查了。”步惜欢也看穿了那凶手的心思,问道,“真不想查了?” 他愿她能随心而活,愿倾一生所有,护她断案平冤,不惧权势压迫,不畏险象杀局。 “不查了。”暮青平静的道。 此案阴谋惊天,乃谋国之局,她想查并非查不清,而是查清了也没用。江山万里,群狼环饲,查出一个幕后真凶,还有一个摄国元党。她查出凶手,步惜欢也一样险,皇权也一样艰难,此事绝非是除掉一个凶手就能有所帮助的。天下江山,拼的是军事权谋,而非断案查凶,她该走的是那条谋权之路。 这一世,有太多的案子,她断的清楚却判不了真凶,从今往后,此事再不想有!从今往后,她愿谋权,待四海安定,断案平冤,定叫这天下没有她判不了的凶手!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本王要和亲! 阁楼里静无声息,暮青支开半扇轩窗,窗外桃花正浓,府外人声嘈杂,煌煌火把照亮了半座内城,星火纷飞,富丽如画。 几瓣桃花飞落窗台,一人走近,轻拈一瓣,对着暮青的鬓边比了比。 待天下大定,她恢复女儿身,他愿日日清晨为她绾发簪花,画眉贴钿,如此一生,白首不离。 暮青在窗边回首,她未摘面具,步惜欢却浅浅一笑,神向往之。他细细端量着她,随即抬手将花瓣贴到她鬓旁,正待欣赏,窗外忽的倒挂下一人! 那人忽的垂挂而下,那风呼的一刮,暮青鬓边的花瓣飞出,飘飘摇摇的落在了地上。 “主子,龙武卫刚搜完东街,属下们已安排好了回内务府的路线,您该走了。”月影黑衣蒙面,发如马尾,在窗外飘着,挡了一树桃花。 步惜欢看着他,唇边噙着浅笑,眸光却已凉薄。他淡淡嗯了声,抬手将窗往外一推,那将支着的窗棍顿时掉落下去,一头儿咚的砸在月影的脑门上,哐当掉落到了楼下。 窗子关上,暮青面色冷寒,“你扔我屋里的东西。” 步惜欢笑了笑,声凉意怒,“一根木头罢了,有何可心疼的,如此不好用,赶明儿换根儿称心的!” 不过是根支窗子用的木头,有何称心不称心的?这话分明就是意有所指,指桑骂槐。 月影木头似的挂在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在脑门上,红印清晰。他要避开那窗棍易如反掌,但主子扔的,他怎敢避?主子不悦了,这他知道,可是……为何? 正纳闷儿,步惜欢已从阁楼里出来,月影见了自屋檐下纵出,往桃花林里一避,护在步惜欢身后往都督府后门而去。 * 一天两夜,龙武卫搜遍了内城,连祥记掌柜和小二的人影都没找着,内城的城门却不能再关了——五胡使节团昨日递了公函进宫,请求出关。 这日大朝,百官齐奉金殿,气氛诡异,其因有三。 一因搜城之事,二因五胡使节忽然奏请出关,三因暮青来上早朝了。 暮青有些日子没上早朝了,但她不在,这盛京城里的事却事事跟她有关。前夜,恒王庶长子中毒身亡,恒王世子大义灭亲,揭发庶兄通敌卖国,圣上、相爷、刑曹和盛京府衙的人都赶到了宣武将军府,却审出凶手是外城祥记酒楼的掌柜,起因竟与纳妾之事有关,恒王庶长子没有通敌卖国,而恒王世子之心昭然若揭。原本案子审到此处就该结了,哪知那祥记的掌柜和小二竟一身武艺,趁人不备劫持了恒王世子,逃出了将军府!龙武卫搜了一天两夜却没找到两人的藏身之地,恒王世子亦生死不明。 盛京城里正值多事之秋,五胡使节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请求出关,连议和也不顾了。这一天两夜朝臣们都闭门不出,昨夜还不知是因何事,今早上朝前才听说驿馆里传出消息,说暹兰大帝的陵寝被盗,千余黄金神甲不知所踪! 当初西北军大将军元修上奏朝廷,说后殿已被暗河水灌满,殿门之下藏有毒虫,黄金和神甲都已不可能运出,朝廷甚是扼腕,但当时元修能活着从机关重重的地宫里出来已是万幸,朝廷便奏准了炸毁前殿之请,防的就是五胡部族会冒险盗取神甲。 既然朝廷得不到,那就谁也别得到! 可前殿明明已毁,神甲却丢了,不知何人所为,亦不知去向! 兹事体大,有些朝臣尚存有侥幸的心思,觉得兴许是谣传,但当天子上朝,胡使进殿之后,才觉得事情可能是真的。 五胡使节进京两月有余,今日是第二次上金殿,与来时的跋扈不同,今日上了金殿只一句话——请求出关!至于议和条件,前些日子说每部每年要金银十万两,绸缎布匹三万匹,牛羊各三千,如今不要这么多了,草原五胡加起来这么多就够了。 这显然是急着出关,能带回多少利益就是多少,不计较了。 元相国正因祥记和神甲之事劳神,两夜未眠,眼下微青,面色看起来比往常更威严阴沉,问:“你们草原五部皆是此意?” “正是!”勒丹、乌那、戎人和月氏四部的王臣齐声道。 唯独呼延昊没有出声。 “狄王之意呢?”元相国问。 “本王……” “何需问他?”这时,一道声音当殿传来,呼延昊微微眯眼,转头一看,打断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对头——元修。 元修墨袍加身,襟前猛虎威凛,自永寿宫里自戕后,他也是第一次上朝,态度强硬,一如从前,“战败之族,也敢求金银?” 关外战事将起,五胡使节急请出关,这关头西北军不出关征讨他们,他们就该庆幸了,哪还有资格谈议和条件?今日莫说分文不给,就是当殿将人拿下,他们也只有被诛之局! 勒丹等四部脸色齐变,乌图道:“大将军是想反悔?议和可是你们大兴朝廷提出来的,如此不讲信义,不怕天下人嗤笑?” 元修朗声大笑:“金银十万,绸缎三万,若能给朝廷省下这些银两用来抚慰边关将士,亦或天下间的穷苦百姓,我元修就是背信弃义,让天下人嗤笑一回又何妨?” 乌图闻言心中一沉,草原五胡与元修在嘉兰关城打杀了十年,最清楚他的性子,他如此说,那就是铁了心不给了。 “元大将军之意是不惧边关再开战事?”这时,呼延昊忽然笑问。 其余四部皆以看疯子的眼神看向呼延昊,他们心中再怒也无人敢提战事,如今神甲被盗,不知在谁手中,五胡之间眼看着要再起战事,这时最怕的就是大兴掺和进来,若是西北军在此时出关征讨,五胡部族便有灭族之险! 元修看向呼延昊,冷笑一声,“我元修还惧一战?” “大将军是不惧,可你这身子……惧不惧,本王就不知了。”呼延昊恶意地看了眼元修的心口,他这两个月虽在驿馆,但盛京城里人多嘴杂,大兴的朝臣又都是些沉迷酒色的无能之辈,去趟青楼喝几坛子酒,该说的话就都说了。 元修这些日子没上朝,他在永寿宫里自戕,险些没命,是那女人剖心取刀救了他。 呼延昊看向暮青,她仍是那副粗眉细眼的黄脸小子模样,一张不会讨好男人的冷脸,目中无人的性子,如此讨人厌,可他要走了,却偏偏放不下她。 这世上的女子也就只有她敢在人心上动刀动针,还能将必死之人救活。如此独一无二,世间仅有,他真是……放不下她。 “好!那就如此吧。”这时,元相国的声音传来。 呼延昊得逞的一笑,笑意嘲讽,元修不惧一战,他爹惧!他爹绝不会允许边关再起战事,他不想消耗西北军的兵力,想拿来谋朝篡位。而且,元修伤势未愈,元相兄妹是不会允许元修再去边关的。 元修眸色顿暗,仿佛巫峡深处苍雷起,碾过空山绝壁,霹雳声声,“相国大人担心下官的身子,不想下官身赴边关,何不今日就在殿上拿下这些人!” 五胡眼看着要为了神甲自相残杀,必不敢犯大兴西北边关,今日就在殿上拿下这些胡使,关外即便得了消息也不敢组成联军来犯。联军年前刚刚被打退,相互之间已失了信任,且损失惨重,哪还敢犯嘉兰关城? 眼下正是不战便可屈人之兵的最佳时机,还在等什么?! 暮青冷笑一声,等什么还用问?当年勒丹大王子带人潜入盛京为的就是刺杀元相国,虽然这些人都被杀了,但幕后之人与勒丹王勾结,野心昭然若揭,元相国怎能容忍还有他人觊觎大兴的江山御座?他想将胡人、尤其是勒丹人放回去,看看勒丹王有何动作,因此才不顾战机,放虎归山。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议和是我大兴提出的,言而无信,斩杀来使,你是想让朝廷受尽天下人的耻笑?”元相国怒斥道。 “难道战胜求和,赔银纳俸,就不受天下人的耻笑?”元修反驳。 父子二人针锋相对,百官屏息不言,气氛僵持。 这时,呼延昊看够了热闹,大笑道:“大兴不求和,本王求和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殿中顿静,百官、胡使皆看向呼延昊,元相国目光炯炯,问:“哦?狄王愿向大兴求和?” “有何不可?年前之战本就是大兴胜了。”呼延昊坦率承认战败,“自古之理,本该战败者求和,本王可以不要那些金银牛羊,只求与大兴结下姻亲之好,永不犯边!” 殿中顿静,百官心里咯噔一声,这意思是想和亲? 乌图等四部脸色顿时寒了,怪不得这些日子狄部的议和条件一直含含糊糊,看起来对那些金银兴趣不大,原来呼延昊是存着和亲的心思? 这可不妙!万一大兴朝廷答应了,狄部日后岂非可以借着姻亲关系向大兴借兵?那草原上的形势…… 百官的脸色也变了,呼延昊狡诈,他知道大兴的天子是傀儡,废帝只待时机,因此他必看不上皇室宗亲的女子,如若和亲,十有*要从朝臣家中挑,关外大漠乃蛮荒之地,呼延昊残忍如狼,谁愿意嫁女和亲? 元相国却难道露出了笑容,“呵呵,和亲乃是喜事,本相岂有不应之理?” “相国大人既然应了,那本王可就挑人了。”呼延昊道。 “哦?”元相国一愣,和亲乃是大事,本该由朝廷挑选合适的女子,但听呼延昊的意思,莫非是心中已有人选? 呼延昊咧嘴一笑,目光越过金殿上的百官,停在了那清冷的人身上,抬手,一指! “本王要她!” ------题外话------ 猜猜看,青青的女子身份会不会曝光,呼延昊会不会指她和亲。 …… 明天侧耳听风的《盛世神侯妃》入V,首订活动如下: 1、只要是正版V2以上收藏+评论即赠520小说币20,每ID限一次; 2、订阅前三名的妹子奖励520小说币555,333,111; 3、订阅名次末位数逢5送55520小说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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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朝文武了然之际,不由心生惊意。原以为圣上好男风,自己男妃成群,才不觉得狄王聘男子和亲有何不妥,没想到他是看穿了此事。此事当初在宫宴上听到,许多人都当做笑话一听了之,事过两月有余,谁还记得当初勒丹人这句话?不过一件小事,圣上不仅记着,还看穿了狄王的心思,这洞若观火之能怎能不叫人心惊? 元相国看向御座,眼神意味不明。 呼延昊亦玩味的一笑,他与元修在边关争斗了十年,一直将其视为对手,倒没想到,大兴皇帝也非平庸之辈。 这时,勒丹、乌那、戎人和月氏四部果然不干了。 “大兴皇帝陛下!”勒丹的金刚多杰操着一口蹩脚的大兴话道,“我以勒丹金刚之名,请求你不要听从女奴之子的话!英睿都督是我们草原尊贵的桑卓神使,草原儿女绝不会利用桑卓神使一统草原!女奴之子是在亵渎神使!” 呼延昊一听女奴二字,脸上玩味的笑容顿时淡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多杰,耳上戴着的鹰环上镶着红宝石的鹰眼闪过血光,杀意冷嗜。 多杰却不惧,他将右掌紧紧贴在心口,向暮青深深躬身,面色虔诚,“英睿都督,我以勒丹金刚之名邀请你来草原,我们勒丹部族的百姓一定会像敬爱天鹰大神一样敬爱你。” “我们戎人部族也一样。” “我们乌那……” “我们月氏……” 一时间,暮青成了五胡部族争抢的香饽饽,男子和亲本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居然还有人当殿争抢,满朝文武顿觉崩溃。 周二蛋有何好的?贱籍出身、其貌不扬、口舌毒辣、性情冷硬,还干过当堂剖尸的不道之事,细细一数,此人真是满身缺点,胡人的眼光真叫人难以恭维。 不过,有人细一想,男子和亲虽乃荒唐之事,古来未有,但能把那活阎王发配到关外去也不错,至少日后朝中文武不必再受他的惊吓和闲气了。 几个这样想的朝臣心生喜意,腹中急急忙忙编排出了无论儿郎女子皆可为了家国大义牺牲的高尚之言,随后便要出列谏言,促成这桩荒唐的和亲。 却在这时,暮青开了口,“我是不会跟你们出关去草原的。” “为何?”多杰不解,“我们草原的儿女会像敬爱天鹰大神一样的敬爱神使的。” “因为,我是大兴人。”金殿之上,少年负手答道,话简情义深。 她是一抹异世之魂,爹在世时,她的心里有家无国,这皇权至上的封建王朝从未让她有过归属感。可这大半年的时日,她西北从军披甲还朝,生活里多了生死与共的战友、风雨同舟的至爱、辅佐守护的部下,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这渐生的归宿之感让她想要将自己当成大兴人,哪怕这王朝腐朽不堪,她也想将其当成她的国家,守护它,望它吏治清明繁荣久长。 胡使们望着暮青,金銮殿上久无声息,半晌,多杰以掌贴在心口,再次向暮青行礼,心生折服,“我明白了,都督敬爱自己的国家就像草原儿女敬爱天鹰大神,我们勒丹人敬佩都督这样的儿郎,我以金刚之名起誓,不会勉强都督。” 草原男儿大多坦率,只是居与大漠荒原,生存环境恶劣,数百年来盯着中原的沃土,时有叩边袭扰、烧杀抢掠之事,大兴边关的百姓多与胡人有血仇。哪怕胡人里有懂得感恩的人,比如多杰,但也有放不下强盗逻辑的人,仇恨的就杀,喜欢的就抢,如同呼延昊。 呼延昊看着多杰表态,眸底的杀意渐渐被嘲讽所替,他看向暮青,张口便要说话。 正在这张口之时,元修袖下屈指一弹,华袖忽荡,内力成剑,射向呼延昊心口! 元修内力刚猛,此剑似虚却实,百官看不见,却见呼延昊襟口的雪狼毛忽的四面倒伏,如遭飓风一摧,狼毛齐根而断,飞射如针,飘然落地。 百官一惊,狄部随呼延昊进殿的使官也惊住,忙将呼延昊护在四周,怒声喝道:“有刺客!大兴人胆敢杀我王!” 这一喊,殿前的护卫军本该冲进殿来捉拿刺客,步惜欢和元相国却一齐往殿外看了一眼,殿前侍卫们皆守在门口,一步未进。当殿刺杀狄王,能有这等功力的还能有谁? 元修! 但呼延昊却分毫未伤,寸步未退。 元修心生诧异,他伤势未愈,刚才那隔空一指杀不了呼延昊也能重伤他,他竟没事? 仿佛在嘲讽元修,呼延昊掸了掸心口,衣襟前又飘落几根雪狼毛,却露出那狼毛下的玄机来。元修刚才那一指用了五成内力,已隔空将呼延昊的前襟给射出个洞来,只见那前襟下赫然露出一片晃眼的金色! 神甲! 元修大悟,他竟忘了,呼延昊当初在地宫里得了件神甲,以他多疑又惜命的性情,自然是时时穿在身上的。 呼延昊无所顾忌的看向暮青,问:“如果本王就是要勉强你呢?” 他没揭穿暮青的身份,只是如此问她。 百官望向暮青,元修杀气不敛,步惜欢稳稳当当的坐在御座之上,眸光寒凉,却有万事在握的底定。暮青看见他的淡定,心中也大定,步惜欢对政事向来敏锐,呼延昊的逼迫是真,他却如此淡然处之,莫非今日之事有惊无险? 暮青看向呼延昊,自从呼延昊点名要她和亲,她便没正面答过他,但既然她猜今日之事会有惊无险,那就不客气了,“抱歉,我对年下攻不感兴趣。” 年下攻? 满殿沉默,文武百官皆面露疑惑神色。 “何意!”呼延昊不耐地问。 “意思是,我不喜欢老男人!” 呼延昊:“……” 百官:“……” 果然,她一开口,准没好话! 但此言一出,殿上却有三道目光往暮青身上一落,极有力度! 呼延昊眼底的逼迫之意忽裂,从意外到难以反应再到咬牙切齿,“你说本王老?” 他二十有六,正值青年,他老?! 元修周身的杀气也被此言击散,他与呼延昊同年……她觉得他老? 步惜欢气得一笑,他只比呼延昊和元修年少一岁!老男人? 呼延昊古怪的看着暮青,他以为她会愤怒,会害怕,会破天荒的说些软话讨好他,没想到会是如此这般!难道她就不知何为怕? “好了!”元相国心生不耐,拂袖制止了这场求亲的闹剧,问道,“狄王的和亲之心究竟诚与不诚?若诚,朝中自会甄选贵女和亲,若不诚,签了议和条件便出关去吧!” 周二蛋虽有皇帝一党之嫌,在此时他还不能死,亦不能出关,江北水师还需要他练。 “自然心诚,本王说了要她。”呼延昊还是这句话,却在元相国脸色铁青之时,大笑道,“本王的话没说完,大兴朝廷真是开不起玩笑。本王之意是,求大兴贵女和亲,要英睿都督送嫁!” ------题外话------ 书已经陆续往外发了,参加团购的妞儿们留意自己的手机,这两天每天都有快递短信来说电话无人接听,找不到人。大家一定留意快递的电话,要查快递单号的到群相册里去找。 …… 月底了,例行提醒清票。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你必会跟个老男人 送嫁? 这话没人信,呼延昊还是想借桑卓神使之名谋夺草原,只是看出大兴反对,而他又急于赶回关外,这才想出一个迂回之术罢了。送嫁的队伍日后到了关外,他大可以反悔不让人回来! “好!”元相国却一口应了。 呼延昊有他的打算,他也有。 他答应了让江北水师都督送嫁,可没答应人能活着出关。 草原统一对大兴并无好处,五胡部族适合这么常年乱着,周二蛋死了,一可打击狄王的野心,二可为元家的大业清除一害。 周二蛋疑为皇帝党羽,一个外族人竟有让五胡称其为桑卓神使之能,此人迟早是个祸害,必须除之!呼延昊要其送嫁,用的是迂回之策,他自然也可以用一个迂回之策,先答应了他。 和亲的人选并非一日能定,需朝中反复权衡利弊,甄选家世合适的贵女,其后还要两国之间过和亲文书,拟定吉日准备嫁妆,此事没有一年时日是不成的。一年之后,和亲队伍前往关外,周二蛋可以送嫁,但他不可以活着走出关外。人一死,元家的大业便少了一害,而人是死在送嫁的途中的,他不算失信于狄王。 “相国真是爽快人!”呼延昊大笑一声。 “狄部与我朝永结姻亲之好,日后边关无战事,大兴和草原百姓皆可安居乐业,此乃安邦养民之国策,本相自是乐于应承。”元相国笑里藏刀。 呼延昊似没看出来,畅然一笑,和亲之事当殿就定了。 狄部要和大兴和亲了,这对勒丹、乌那、戎人和月氏四部来说可不是好事,直至这时,四部才知道呼延昊为何要亲自来大兴议和,他就是想求和亲的!恼的是但他们四部的王都没来,和亲之事没有王令,他们皆不敢向大兴要求,因此只能将金银和牛羊带回关外,眼睁睁看着呼延昊拿到了比金银牛羊更好的议和条件! 但此时咬牙切齿也已晚了,关外传来王令,要他们速回关外,勒丹等四部只得认了。 为免夜长梦多,中台的朝官当即便草拟议和文书,一应奏抄等事全都免了,文书当殿起草,元相国当殿批奏,步惜欢只听了听奏事,随后便由五胡使节确认后各自盖了国印。 和亲之策也只草拟了一份文书,正式的国书需由呼延昊回关外后再遣使节前来大兴,递交求亲文书。 如此,僵持了两个多月的议和之事总算是敲定了。 五胡使节次日一早便起程回关,大兴需以礼相送,使节们走的急,大兴的礼官们今日注定要忙个彻夜了。出关路引亦是明日一早递交,议和文书签订后,五胡使节便当殿请辞先回驿馆,留给大兴朝官们安排明日之事。 呼延昊走之前回头看向暮青,咧嘴一笑,恶意森森,“你这辈子必会跟个老男人。” “那也不会是你。”暮青冷淡的道。 呼延昊闻言,笑意冷了下来,看了她一会儿,不发一言,大笑转身,拂袖而去。 谁说不会是他? 他必要她成为草原上尊贵的王后,一年之后,那和亲文书上只能写上她的名字! 呼延昊头也不回的走了,满朝文武却猜不透他如此执着于暮青是因她对他的大业有助,还是真好男风。若不是好男风,哪有人会出言戏谑轻薄一个少年? “诸位大人好闲的心思!”暮青感觉到不少目光打量着她,不由冷眼一扫文武百官。 殿中顿起咳嗽之声,百官忙把目光转开,不敢再看,再看下去,指不定要听见什么毒辣的话。 “好了!”元相国沉声喝止,道,“明日五胡使节出京回关,由龙武卫沿途护送,人选及明日诸事即刻商定出个章程来,不可延误!” 五胡使节走后便了了一桩事,往后盛京就只剩下两桩案子待查和祥记二人要搜捕了。这两桩事也很深,但元相国的心病也算事去了一块,觉得轻松了些。 “明日送五胡使节出京,我就不去了。”这时,暮青却忽然道,“明日一早,我就回城外的水师军营,开始练兵!” 什么? 百官皆感意外,这才二月中旬,盛京城外大泽湖的水每年都冻得厚实,三月冰融,五月水暖,明日就去练兵,有何可练的? “湖冰未融,如何能练兵?”元相国想知道那通敌之事的幕后真凶是何人,练兵虽是紧迫之事,但湖冰未融,显然不急于这几日。 “我是都督,如何练兵,能不能练,我说了算!” 暮青对元相国的态度向来如此,元相国已不以为忤,只冷声问:“你忘了你与本相在满朝文武面前的赌约了?你誓期破案,如今三月之期未到,三桩案子你只破了一桩,就想去城外练兵?你去也无妨,可别忘了你与本相的赌约,你若破不了案子,任本相处置!” 但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暮青便将元相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问:“相国大人听说过一句话吗?” 元相国直觉暮青问的定非好话,但他已在梯子上,不答就下不来,只好寒声问道:“何话?” 他问时定定望着暮青,以眼神警告她,莫要在满朝文武面前给他难堪,这可不是昨夜,亦不是在宣武将军府里,而是在金銮殿上。 暮青却只当没看见,道:“脚大江山稳,手大掌乾坤;臀大好坐凳,脸大好打粉。相国大人今早上朝前往脸上打了多少粉,才能让脸皮这么厚?” 此言粗野,确像是民间之言,但满朝文武却无人听闻过,原还在猜此言之意,听见暮青后半句话,百官齐齐垂首,恨不得什么也没听见。 “下官很好奇,相国大人怎有脸提赌约?下官以为,相国大人既让下官查案就该信得过下官的断案之能,可昨夜你一不信宣武将军之死是他杀,二怀疑我与祥记有关!龙武卫夤夜围府,带刀搜查,欺人太甚!相国大人一方面要下官信守赌约,查不清案子就任你处置,一面又防备着下官,不认可查案的结果,这分明就是不想下官将案子查清!既如此,直言便是,何需再查?若想再查,请另寻信得过的,下官不伺候了!” 元相国脸色铁青,暮青的话还没说完。 “练兵也一样,我既是江北水师都督,如何练兵我说了算,信不过就另请高明!否则,练兵之事还请不问不查、不指手画脚,否则耽误了练兵的效果,莫再如查案一般,要下官担责!” 这一天两夜被搜查的可不仅仅是江北都督府,王侯公卿、文武百官府上都被查过了,敢怒不敢言的想必大有人在,暮青此番痛斥元相国,不知替多少人出了口恶气,只是无人敢如同她一般表露出来罢了。 说到底,文武百官皆有族人亲眷,不像暮青上无高堂下无儿女,一人之命便是九族之命,身死也不过自己一颗脑袋,自不怕得罪元相国。 元相国也是因此才拿暮青无可奈何,但想到她的命至多还有一年,满腔怒意便生生的咽了下去,“好!那你就练兵去吧!明年三月冰融之时便是阅兵之日,江北水师若练不出样子来,本相必不饶你!” 暮青冷笑一声,谁不饶谁,还不一定! 一年之期,元广有元广的算计,她有她的筹谋,鹿死谁手,且看! 暮青当殿责问相国,两人不欢而散,早朝难再进行下去,明日尚有不少事,元相国便奏请退朝,命礼官们商量明日之事去了。 早朝一退,步惜欢先行从侧殿离开,走时看了暮青一眼,那一眼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嗯,年下攻,老男人,他需要夜里去趟都督府,好好问问她。 步惜欢走后,百官这才退出金殿,暮青走在前头,不与文武百官为伍,出了宫门便策马而去。她本要回府,却听见身后马蹄声渐近,回头一瞧,元修策马追了上来,与她齐驱,转头问:“要不要去外城?” “何处?” “望山楼!” 暮青蹙眉,有些迟疑,上次与元修去望山楼,他忽然向她表露心迹,这回为的想必是步惜欢的事。前夜他和步惜欢刚达成了君臣协议,以他的性子,前夜就该问她,只是祥记二人带着步惜尘躲去了侯府,他需回府坐镇,以防龙武卫搜府,这才将事情压了下来。 “我回府换身衣裳。”暮青道,她和元修都穿着朝服,这么去望山楼太显眼了。 “好!都督府见!”元修见暮青同意了,打马一转,驰出长街,往侯府去了。 暮青回府换了身常服,小半个时辰后,元修来了,还是驾着上次去望山楼的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暮青独自出来,没许月杀跟着,钻进马车便跟着元修出了城去。 到了望山楼,还是上回那间能遥望大寒寺的雅间,还是上回那壶茶和四盘点心,待掌柜的退下后,暮青问:“你想说什么?” 元修负手窗边,大寒寺外的山腰上,山花漫漫如雪,他却无心赏看,听闻暮青的声音便回身定定望住她,问:“他待你之心,可能长久?” ------题外话------ 今天月末最后一天,提醒清票。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愿为天下先! “何意?”暮青刚端起茶盏,听闻此问轻轻蹙眉。 茶香满室,袅如轻雾,却隔了他与她。 元修一挥袖,袖风携着窗外山花香将暮青面前的茶气扇得一散,暮青皱着眉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听元修道:“你不知我是何意,难道不知你自己的心意?你不喜男子纳妾,却偏偏看上了他,你难道不知他的身份?他大业若成,此生三宫六院必不可少,你跟着他,难道愿成为他后妃中的一人,一生困于深宫?” “我不愿。”暮青断然道。 元修面色一松,“那你还……” 暮青起身走去窗边,望着望山楼下熙攘的长街,二月盛京,春花烂漫,远眺富丽如画的古都,她声音缥缈,“我心悦一人,必为其倾尽所有。” 山风拂进窗来,城外半山腰上日光正媚,元修背衬着寒寺日光,忽如一尊人像,唯见墨袖随风飘摇无定。 “我愿为他披一身戎装,换他为我去那身龙袍,三宫六院,只我一人。”此话暮青对步惜欢都未说过,说给元修听是因为她知道他在关心她,也知道他并未死心。 元修望着她的背影许久,忽然便笑了,笑出满眼痛楚和淡淡的嘲讽,“你觉得可能吗?” 暮青回过身来,目光清明,不见迷惘,“世上无难事,只怕有人心。” “少来这套!阿青,你醒醒吧!自古贵族男子不纳妾的都少有,何况帝王?”感情迷人眼,他觉得她已经不清醒了,“以他如今的处境,败则被废幽禁,胜则亲政治国!你以为亲政容易?储君之乱、上元宫变、外戚摄政,自先帝年迈时起,朝廷这二十多年乱不可言!他亲政后,欲治国需先治朝中的士族门阀,门阀皆是百年豪族,势如老树盘根。他这些年虽在外广建江湖势力,在内广植眼线到朝臣府中,但想让士族俯首称臣只能以利益为饵,而君臣利益相连最行之有效的法子就是后宫!哪怕他待你是真心的,你敢保证日后势单力孤群臣逼迫时,他能不封后纳妃?你敢保证他会为了一个女子,危及来之不易的帝业?” 元修所言皆是现实,暮青懂,但她亦有对待感情的态度,“他愿不愿,那是他的心意,我无权看管,只能看管我自己的。” 人人都有爱或不爱的权利,她所受的教育让她崇尚平等,如同元修心悦于她,她只能明示她的态度,却无权命令他收回感情。元修心悦谁、心憎谁,皆是他的情感,除了他自己,旁人没有权利强求。步惜欢也一样,若日后他想要充实后宫以保皇位,那是他的选择,她管不着,她能管的只有自己的心意。 元修眉头深锁,甚难理解她的话。有时,他觉得在她眼里,这世间似乎没有尊卑贵贱,天子王侯,贩夫走卒,在她眼里皆是一样。 “你如何看管你自己?”听不懂她的话,他只能问,且他看不出她将自己看管得如何好,他只看到她为那人失了心,“你可知道,他若为你不设三宫六院,你便会成为众臣之敌?” 他太了解朝中那些文武百官了,他们会日日在早朝上说她红颜惑主,说她是扰乱朝纲扰乱江山社稷的妖女,奏请将她打入冷宫甚至赐死! 三宫六院,只她一人,若真如此,帝位有险,她亦有险! “群臣敢拿捏君王,无非是君权势弱!群臣敢管到君王的后宫里去,无非是不畏后权!”暮青冷笑一声,负手立于窗边,傲然,“那我就让他们畏惧!” 受人欺辱者,皆因自身势弱,那她就强大自己,强大到无人敢欺! “兵弱谋兵权,人少养新贵!君为舟,民为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话用在士族门阀身上也一样,天下学子,九成寒门,求仕无路,报国无门,朝政之弊经数百年至今已显,而历史的车轮总是在不断前进的,新政势必取代旧政,腐朽的必将被清除。我愿为天下先,愿为天下新贵之首,倒要看看,被历史的车轮碾压的是新政还是旧政,看看朝中有谁敢将我推上断头台,看看有谁敢往我的男人枕边塞女人!” 少年一身素袍,临窗远眺富丽繁华的古都,街上忽起一阵大风,凌空而上,卷了她的衣袂大袖,霎那犹如凤于九天。 元修怔怔不言,他目露陌生之色,仿佛眼前之人他从未见过,仿佛直至此刻他才看到了真正的她。以前,他以为她只擅验尸断案,她一生之愿只是天下无冤。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她亦可披甲从政指点江山,以前她对国事没有兴趣,而今她有了,却不是因为他。 那夜,那人在他面前摘下面具时,他便知道她与他情非一般。当他知道,她为了化解废帝之险竟不惜背负一生的沉重时,他有多痛,她不会知道。 只是因为那夜事多,他没有立刻找她问个清楚,只是因为心有不甘,他才今日约她再来望山楼。 没想到,当初她敢女扮男装从军西北,如今她还敢为天下新贵之首,敢谋兵权以压朝臣! “你……为了他竟至于此?”心口又生剧痛,元修却握拳而立,硬生生不动。 暮青看着他,眸光清澈明净,“至于。” “好!”元修一笑,那笑却有些气短,笑罢他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眸光沉若沧海,“你坚持要走这条险路,我亦有我的路走。” 暮青一愣,“你待如何?” “你不必问,你只看管你自己,我看管我自己。我只告诉你,我与他的君臣之约里没有你,你未嫁,他未娶,你的名字一日未写进他步家的玉牒里,我如何走我的路都不过是各凭手段!”元修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暮青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猜不透元修到底想如何,她匆匆下了楼去,掌柜的见她下来忙陪着笑前来禀事,说元修走时没坐马车,吩咐他说等她下来,那马车让她坐着回府。 驾马车的是元修的亲兵,暮青坐着马车回了都督府,月杀见她回来,冷着一张脸,暮青不必看都能翻译出来了——大白天的跟着男子出城,也不知避嫌! “你还怕我白日宣淫不成?”暮青边往阁楼走边道。 月杀一听,咬牙切齿——白日宣淫!这话也是女子能挂在嘴边的?看来她天天喝那些汤药还不够,他得出府去买本女戒回来! “我明日就要出城去军营了,传信问问你家主子,今夜能否来一趟?”暮青上了阁楼才吩咐月杀。 月杀闻言脸色好看了些,总算知道想主子了。 “正事。”暮青补充。 月杀刚好看的脸色又冷了下来,转身下了楼去,过了一会儿回来,端了碗温温的汤药,“这才是你的正事。” 暮青看了那汤药一眼,端起来喝了一口,皱眉问:“这汤药我喝了几副了?” “五副。”五副还不管用,巫瑾那毒医圣手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明日起我便去城外军营了,在军营里多有不便,若被人知道我在服药,难免影响军心,这药就别带了。”暮青淡道,杨氏已经在为她准备行装了,她这才特意吩咐此事。 其实军营就在城外三十里处,她已不是新兵蛋子,这也不是在西北边关,她想要回盛京随时都可以,因此行李倒不必多带。 暮青也不想让杨氏多为她忙碌,她最应该忙的是崔远的行装。 明日她去城外军营,崔远、萧文林等人也要起程去江南了,此后险路重重,而崔远等人还都是未经世事的少年,杨氏大义,但身为人母,怎能不担心独子? 暮青想让步惜欢夜里来都督府一趟,为的也是问问这些少年此去江南,江南那边安排的如何,当初是她起了求才之心将杨氏一家带在身边的,尽可能的保住这些少年的性命也是应该的。 月杀一听暮青不想带药去军营便皱着眉头出了阁楼,那女人虽在男女之防上常常做出不妥之事,但她在其他事上思虑还是很缜密的,药确实不能带去军营,但看她的样子像是明年阅兵之前都不打算再服了,这可不行。他从青州山里就跟着她了,以她的行事作风,到了军营里必是比谁都拼命,这一拼命必伤身子,她刚服用了一段日子的汤药,若停一年,先前的药效还有何用?且她练水师要入水,江北的水寒气重,她的身子本就被寒气伤着了,不可再重下去了。 月杀走后,暮青将汤药喝了之后,用过午膳,小憩过后便去了书房。 那两件案子不必再查了,暮青轻松了些,只是闲不住,便从书房的箱子里把老多杰的尸骨拿了出来,打算跟勒丹大王子的尸骨一样做成人骨标本。 但这标本刚做,下午都督府里便传来了拜帖,帖子是从驿馆里递过来的,多杰求见。 多杰想将老多杰的尸骨运回草原,但这案子没查清,暮青虽说不查了,但心中清楚,那幕后真凶通敌叛国,他谋的若是帝位,日后他们定还有交手的机会,这案子终归只是暂且放下,日后还是要查的。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呼延查烈(一更) 都督府乃军机重地,暮青没在都督府里会见多杰,而是将人请去了望山楼,她没要雅间,只让掌柜在大堂中间留了张桌子,此非密谋,大可大大方方的谈。 暮青带着月杀到了望山楼时已是傍晚,她毫不意外的看见了呼延昊。 多杰的脸色臭不可言,这就要离开盛京了,难道跟桑卓神使再见一面,偏偏有两个人要来插一脚! 只见望山楼大堂正中的圆桌旁,除了多杰和呼延昊还有一人——狄部的小王孙呼延查烈。 呼延查烈是被带来盛京为质的,明日呼延昊一行走时会留下服侍他的人,往后他便要独在异乡,不知归期,而他……只有四岁。 男孩穿着身藏青胡袍,满头的小辫子上缀着彩珠,遮得小脸儿都快看不见了,知道有人来也不抬头。 暮青入座后,掌柜上了茶点便慌忙退下了,正值饭时,望山楼里文人满座,平日里谈古论今赋诗饮酒甚是热闹,今儿却静无声息,雅间大堂,重重目光皆落来暮青这桌,人人竖着耳朵听。 暮青入座后便问:“你想明日走时将你爹的尸骨一并运回草原?” 多杰只递了拜帖到都督府,并未提及所为何事,一听此言便道:“神使果然有神通之能。” “我不是神使,我是大兴朝廷的武将,江北水师都督。”暮青纠正。 大堂里顿时嗡的一声,人声低窃,江北水师都督之名盛京城里人尽皆知,但许多人还是头一回得见其人。 “都督就都督!”多杰对大兴的武将无甚好感,但暮青不喜欢他称呼她为神使,他只好听从,起身用一口不流利的大兴话道:“英睿都督,按照我们草原人的信仰,勇士的尸体是属于天鹰的,它们是天鹰大神的使者,会将勇士的灵魂带到天上。我阿爸已成白骨,但他是勒丹的金刚,死后理应仰望草原的天空,下辈子还守护美丽的勒丹部族。都督,多杰家族会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还请允许我将阿爸的尸骨带回草原。” 多杰以掌置于心口,垂首一礼,甚是真诚。 “抱歉。”暮青却拒绝了他,“你阿爸与假勒丹神官一案有关,此案尚未查清,我还不能将他的尸骨交给你。” “都督!”多杰急切地开口。 “你不是不查那案子了吗?”这时,呼延昊插嘴问。多杰多次称他为女奴之子,他杀他还来不及,自不会好心帮他,他只是乐意跟她作对罢了,他就爱看她生气的模样! 呼延昊一心想要挑起暮青的情绪,暮青一心无视他,只对多杰道:“你若信我,一年后我送嫁去关外时,定将尸骨归还草原。” 这一年的时日,她有空再验验尸骨,说不定还能有所发现。 多杰一愣,还没说话,掌柜的便带着小二上菜来了。掌柜的有心,望山楼里的文人墨客皆爱清淡的吃食,今儿这一桌上坐的是胡人,他午后接到都督府的传信后便命厨子买了头羊回来,今晚上的都是大肉菜。 呼延昊撕了块羊腿肉,狠狠一咬,嘲讽笑道:“这肉还没本王在呼查草原上吃的那几顿狼腿肉香!本王甚是怀念,不知英睿都督怀念否?” “怀念,恨不得再回一次呼查草原。”暮青总算肯理他了。 呼延昊却玩味的一笑,“恨不得再宰本王一回吧?” 暮青点头,“没错。” 呼延昊仰头哈哈一笑,抱起坛子就一灌就是一坛,烈酒辛辣割喉,他却只觉得痛快。想宰他也无妨,总归想的是他!他走之后,这一年的时日,她若是也能想着他就好了。 桌上的菜除了羊肉还有盛京的名菜,呼延昊不请自来却不客气,仿佛知道这桌菜是暮青请,他要连盘子都吃光,可他身旁的小王孙呼延查烈却一筷未动,男孩从暮青进来至今,一直低头不语,后头服侍的人布了一碟子菜给他,他也不动不吃。 暮青坐在他对面,问:“不合胃口?” 呼延查烈孤坐不语,像没听见有人跟他说话。 “她在跟你说话。”呼延昊看向他,眸光幽沉。 服侍呼延查烈的下人一惊,忙用胡语对呼延查烈道:“王孙,英睿都督在问你话。” 暮青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里,问那侍从:“他听不懂大兴话?” “他听得懂!草原上的王族学话起就要学胡语和大兴话,到了盛京这两个月又专门请了人来教他大兴话。”呼延昊看着呼延查烈,眸光幽冷,笑容残忍,“不说话的人不需要舌头,听不懂话的人不需要耳朵,你没有了舌头耳朵,只要命还在,一样能在大兴为质。” 这话是用大兴话说的,呼延查烈果然听得懂,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麦色的小脸儿,英眉高鼻,眼眸湛蓝,他盯着呼延昊,眸里似有两团火在跳,仇恨噬人,像一头想要咬死猎物的小狼。 呼延昊望着他仇恨的目光,反而笑得快意舒服,“想要留着你的耳朵舌头,那就好好回她的话。” 呼延查烈恶狠狠地看向暮青,伸手抓起面前碗碟里的菜便胡乱塞进了嘴里,“多谢都督。” 四岁的孩子,童音稚嫩,眼底却有着这个年岁不该有的愤怒和仇恨。 暮青见了只当没看见,她冷淡地看了眼呼延昊,“狄王这不杀人不痛快的毛病还真是无药可救。” 呼延昊一听,眼神一亮,“本王杀的是狄部的族人,都督想管?简单!” 只要她是狄人部族的王后。 “不想管。”暮青一言断了他的妄想,“我只想提醒狄王,从你将小王孙带到大兴为质的那一天起,他的命就不是你说了算了。” 呼延昊皱了皱眉头,她好像很护着这小崽子? “好!本王说了不算。”呼延昊忽然一笑,“那本王走后,这小崽子就交给都督看管了。” “他有名字,不叫小崽子。”暮青明日就出城练兵了,不可能照顾呼延查烈,此话只是转移话题罢了。 呼延昊却嘲讽一笑,阶下之囚不配有名字,幼时他随着阿妈在牛羊圈中长大,只有阿妈唤他阿昊,在别人眼里他不过是个女奴之子,连崽子的名字都没有。 暮青不再理呼延昊,她见呼延查烈刚才拿手抓菜,嘴角和手上皆是油腻,便回身跟月杀要了条帕子递了过去。男孩看着她手里雪白的锦帕,警惕如小兽,他不拿,呼延昊伸手要抢,暮青将帕子一打,啪地抽在呼延昊的手背上,对呼延查烈的侍从道:“拿去,给你家小王孙擦擦手。” 那侍从不敢不接,刚为呼延查烈擦好手,男孩便一把将那帕子抢了过来,胡乱往嘴上一抹,负气地往地上一掷,恨恨地踩上去,拿小靴子狠狠一碾! 呼延昊眸中杀意顿起,暮青厉目一扫,呼延昊的杀意一僵,手握成拳使力一砸桌子,碗碟盘子都震得哗啦响。 大堂里死寂无声,暮青冷声道:“看来狄王是不想吃这桌菜,不想吃可以走,我本来就没请狄王。” “你也没请这小崽子!” “我现在请他!” “……”呼延昊满腔怒意化作诧异,她还真护着这小崽子了? “你要吃饭,不然会长不高,长不高就没有办法做你想做的事。”暮青看向呼延查烈,她如今是男儿装扮,不适合柔声细语,也不习惯柔声细语,但她必须要教导。 世上最不能忽视的是孩子的仇恨,反社会人格的形成大多源于幼年时期受过的心理创伤,若不及时引导矫正,日后为祸必深。呼延昊夺权那夜太过惨烈,狄部王族覆灭殆尽,只剩下呼延查烈一人,他恨呼延昊,或许也恨那夜深入狄部的大兴人,他现在想杀了呼延昊,日后若有机会回到草原,他想杀的就是大兴的百姓。 呼延昊当初留着他的性命是因为他只有三岁,这个年纪对呼延昊有特殊的意义,他看着呼延查烈就像看到了幼年时的自己。他成功了,这孩子的仇恨若放任不理,日后真的会成为下一个他。 为了边关日后不生灵涂炭,这孩子的心理创伤必须及早重视。 呼延查烈盯着暮青,像是在思考她说的对不对,但这道理易懂,四岁的孩子不需多想便能明白,他低头看向桌上的饭菜,捧起一碗银耳粥来便囫囵喝了起来。 草原民族喜欢吃牛羊肉,这粥太素,未必合呼延查烈的口味,暮青又道:“你要吃些喜欢的才能长得壮。” 呼延查烈闻言放下碗,见暮青指着一盘烤羊腿问:“喜欢这道菜吗?” 男孩却看了眼那盘烤羊腿,警觉地盯了暮青一会儿,摇了摇头。 暮青心中微疼,对侍从道:“割一些下来给你家小王孙。” 四岁的孩子就已经知道了防备,知道不对别人透露自己的喜好,尤其是吃食。呼延查烈如此,当初步惜欢在宫里想必也是如此,这些贵族出身的孩子还不如普通百姓家里的孩子无忧。 金黄油润的烤羊腿香气诱人,男孩盯着,吞了吞口水。暮青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烤羊腿了,他小脸儿并无三四岁孩子的圆润可爱,而是有些削瘦,她知道他必然绝食过,他的下颌两侧留下的指印淤痕便是证据。他还太小,不懂得隐藏自己的仇恨,亦不知如何对待仇人,只能绝食抗议,因此常被人掐着下颌硬往嘴里塞饭食,那种情形下,能灌进腹中的吃食唯有粥水流食,因此他必定有些日子没吃过烤羊腿了。 但呼延查烈还是忍着不吃。 暮青便又指着一盘八宝兔丁问:“那喜欢这道吗?” 呼延查烈又摇头。 “拿些过去。”暮青对侍从道,又指着一盘凤尾蒸鱼问,“这道呢?” 呼延查烈还是摇头。 “拿过去。”暮青还是此话,当她又指着一盘金玉笋丝问时,呼延查烈看看她,又看看笋丝,小手往身后一背,点了点头,小辫子上的彩珠哗啦啦的响。 暮青眸底生出笑意,轻轻摇头,对侍从道:“这盘不要拿了。” 侍从呐呐点头,嘴张得老大。 呼延查烈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脸上写满郁闷,怎么也想不通他的心思为何总能被眼前的人猜透。 呼延昊的杀意这会儿早就尽数消散了,他也诧异地盯着暮青,问:“你怎知他不喜欢什么菜?” ------题外话------ 先更一章,二更老时间,零点到零点半,妞儿们早点睡,明早再看。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舌辩望山楼(二更!) 暮青当然不会告诉呼延昊,她将桌上的菜一一问遍,无论呼延查烈是摇头还是点头,她总能看穿他的喜好,并命人将他喜欢的吃食全都布到他面前。 孩子也是会撒谎的,但看穿孩子的谎言比看穿成年人的要容易的多,他们不是天生就会掩饰,而是在成长中学会掩饰。孩子说谎时会立刻用手捂住嘴巴,做错事时会把手藏在身后;少年则会意识到如此太过明显,因此说谎时会将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摩挲;而人到了成年,说谎时便不会再触碰嘴巴周围,他们会摸鼻子。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越丰富情感越复杂,微表情越难以判断,而孩子的心思是最纯真的,他们的动作代表的意义最容易读懂。 “谋事贵在头脑,成事贵在体魄,一日三餐乃体魄之根本,用膳需慢,膳食种类需全,如此才能身子康健,快些长大。”暮青知道这孩子心里藏着灭族之恨,不能引导此事,但她得慢慢来,先让他信任她,愿意听她的话。 呼延查烈盯着暮青,先前的愤怒和仇恨渐渐被疑惑和警惕替代,在他的小小世界里,还不懂眼前的大兴武将为何要关怀他,为何能看穿他的心思,他只是觉得她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于是,他低头乖乖用膳,抓起烤羊腿便狼吞虎咽,但咽了几口想起暮青的话,便开始细嚼慢咽起来。他始终低着头,一口一口的吃着喜欢的饭菜,那被饭菜塞得鼓鼓的小脸儿另人看着莫名心酸。 狄部夺权夜后,呼延查烈第一次乖乖用膳,自幼服侍他的侍从的话他都不听,今夜却听了暮青的话。呼延昊转头看向暮青,见她正望着他身旁的孩子,大堂里灯火暖黄,少年的眉眼里有比灯火更暖的光,那温暖忽然便让他恍惚回到了童年,阿妈还在的那些年。她不像阿妈,但她的眼神里却似乎有跟阿妈一样的暖光,让人一望便永不想走出。 大堂里气氛静寂,暮青、呼延昊、多杰皆不动筷,她看着孩子,两个男子看着她,只是心事不同。 这时,忽听有人出了声,“都督为何要对胡人如此之好?” 暮青闻言抬头,大堂里的文人学子们也都循声望去,见西北角的一桌上站起一名灰衫青年,同桌的寒门学子皆给他使眼色,他却不看不理,只遥望暮青,神色愤怒,语气质问。 “大兴自建国起六百年,五胡犯边无数,西北边关百姓饱受其苦,自镇军侯、西北军元大将军戍边后凭据天险重修边防,五胡才没能再打进关来。可我西北边关的将士们依旧因五胡犯边而死伤流血无数,远的不谈,只说近的,前年年底五胡联军叩边,一年的时间,七万将士为国捐躯!百姓恨不得杀尽胡人,恨不得食肉寝皮,都督倒是心善!”那青年字字铿锵,听得满堂学子血热,原无质疑之心的人也都愤慨地望向暮青。 呼延昊一眯眼,回头望向那青年,左眼下的疤痕狰狞可怖。 多杰怒而起身,提拳便欲杀人。 暮青却端坐不动,定定望着那青年,满堂学子都在等她的解释,她却没有解释,只问:“你服过兵役吗?” 那青年一愣,不知她此问是何意思,昂首答道:“不曾,学生乃是读书人!” “你戍过边吗?”暮青又问。 那青年眉头一皱,“学生未曾服过兵役,又怎可能戍过边?” 暮青却仿佛没听见,再问:“你杀过胡人吗?” 那青年被问得一头雾水一腔怒火,握拳道:“学生说了,学生乃是……” “你没有,我有!”暮青打断他,目光寒如刀剑,字字戳心,“我服过兵役,我戍过边,我杀过胡人!我为边关百姓流过血,见过战友为国捐躯!你为国家做过何事,有此立场替边关百姓在此质问我?” 那青年的脸颊顿时火辣辣的烫,却不服气,“都督此言差矣,自古文臣武将,文臣治国,武将戍边,都督身为武将,戍守山河护卫百姓理所应当!而学生乃是读书人,文人忧国忧民,替天下百姓说话才是分内之事!” “忧国忧民我信,替百姓说话我也信,只可惜你的话未必说到了天下百姓的心坎儿里。” “都督此言何意?”那青年面色一冷,拱手道,“还请都督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只想问问足下可是寒门出身?”暮青问。 那青年一抬衣袖,只见两袖已洗得发白,“学生自然是寒门出身。” “既是寒门出身,为何不知百姓之苦?竟说出百姓恨不得杀尽胡人这等话来!” 那青年不解,此话有何错处? 满堂学子更是不解,难道此话有错? “我问你,天下百姓所求为何?”暮青问。 “太平喜乐。”青年答。 “既是太平喜乐,何以有杀尽胡人之愿!” “……” “但凡两国杀戮事,必为战事!哪朝的百姓希望边关有战事?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多少儿郎离家,多少战死沙场,多少爹娘要失去儿子,妻子失去夫君,儿女失去父亲!杀尽胡人?这是百姓之愿吗?我看是你等文人想要制国策名垂青史之愿!” 暮青毫不客气,一指呼延查烈,“你只看到他是狄部的小王孙,可看到他还只是幼童?” 呼延查烈一直在低头用膳,仿佛四周的舌辩与他无关,满堂异国之人的敌意与他无关,他只用小手捏着筷子,一口一口的将饭菜往嘴里送,仿佛他关心的只是吃饱长高。 “他的父辈杀过大兴百姓,杀人偿命,他的父辈该杀,可他呢?他只有四岁,可杀过一个大兴的百姓?”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那青年不服! “父债子偿?好!”暮青高声一赞,抬手一射,一道寒光抹着那青年的颈侧咻地钉在了墙上!满堂惊呼,学子们纷纷起身让开,借着烛光定睛一瞧,见竟是一把薄刀,其形古怪。 “我曾带着此刀孤入狄部,与大将军等五人死战一夜,杀敌不计其数!现在这把刀给你,你拿着它杀这孩子给我看!”暮青此言一出,青年为之一惊,呼延查烈的侍从也为之一惊,纷纷拔刀,怒视青年,连暮青也一并戒备监视起来。 呼延查烈却仍专心用膳,自夺权那也起,世间已无事能让幼小的他恐惧,除了呼延昊。 “杀!”暮青忽然一喝,那青年耸肩一抖,连刀都不敢碰。 暮青一扫望山楼的大堂,问:“有谁敢杀?放心,小王孙身后的侍从由我解决。” 两个侍从惊怒万分,这回不再警戒大堂里的文人,而是死死盯着暮青。 满堂文人学子看看那刀,再看看一心用膳的孩子,无人伸得出手去碰那刀,哪怕对胡人深恶痛绝,天天高呼灭尽五胡,真到了杀人的关头,看着那吃得脸颊圆鼓鼓的孩童,没有一人忍心去拔墙上的刀。 如何忍心?那只是个孩童! “善心,并非唯独我有,诸位也有。”暮青扫了眼大堂里的学子们,“我在西北边关时见过百姓之苦,战事一起,前有五胡叩边,后有马匪抢掠,百姓饱受战事之苦,白日闭户不出,夜里不敢点灯。你们日日谈古论今,以为聚在此处辩论国策便是忧国忧民,却不解百姓疾苦,又如何能替天下百姓说话?” 那青年哑口无言,满堂学子无一人出声。 “你我终将作古,未来是子孙们的,善待孩子,少在孩子们心中种一颗仇恨的种子,未来就少一场战事,我大兴就少一个为国捐躯的大好儿郎,多一些有儿郎送终的爹娘。”暮青起身走向那青年,青年绷直了身子,却见她只是收走了钉在墙上的刀,随后,她走回去,却没再回席,而是直接走出了望山楼。 “朝廷之安,百姓之求,莫过于天下无战事。”少年的背影融在灯影里,颀长高大,莫名令人仰望,那身影印在满堂学子眼里,渐渐走进了灯火璀璨的长街,被街上的火树银花淹没,再看不见。 呼延昊望着看不见暮青身影的长街,一张异族容颜被灯影晃得忽明忽暗,不辨阴晴。 呼延查烈放下筷子,吃饱了。 暮青在远处的长街上驻足,回头看了眼望山楼,月杀跟在她身后,对她私见呼延昊的事难得一言不发。 他刚见这女人时,她的心思只在断案和替父报仇上,可一年不到,她竟在政事上成长至此。今夜约胡人在望山楼大堂相见,起初他真以为她是为了光明正大,直到方才她舌辩望山楼里的学子,他才恍然明白此行另有深意。 哪怕今夜狄部的小王孙不来,以望山楼里那些学子自以为忧国忧民的大义,也必定会质问她为何与胡人相约吃喝,到时一场舌辩还是会有! 这女人……今夜就是冲着望山楼的那群学子去的!什么跟多杰谈老多杰尸骨的事,都是幌子! 暮青将目光从望山楼的方向收回来时看了月杀一眼,浅浅一笑。没错,她就是冲着那群学子去的!她既有为天下先的心思,自然要有所行动,今夜之言,她不保证望山楼里的所有学子都赞同她,但必然会有与她政见相同的,她要的就是这些人!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最至情最绝情的女子 暮青在望山楼里没吃饭,回府后才用了些饭菜,等了一个时辰,步惜欢就来了。 他一来就往她的榻上歪,倦得恨不能一卧千年似的,“听说娘子今儿忙得很,一天去了两趟望山楼,晚上还舌辩学儒了?” 暮青低头写手札,头也不抬,“你的消息网络总是如此精良,到了军营后,我也得练出一支精军才是。” 话音刚落,步惜欢便到了她面前,手掌一遮,覆了她面前的手札,无奈轻斥,“这毛病何时能改?说了夜里莫要看书写字,伤眼。” “你日后亲政,奏折多得批不完时,少不得要挑灯熬夜,那时你可要记着自个儿说的话才好。”暮青搁笔。 “谁说为夫会夜里批奏折?”步惜欢笑吟吟瞧着暮青,随后俯身凑近她耳边,“娘子说了,*苦短。” 暮青半边肩膀都被呵麻了,合上手札便豪无怜惜地往近在咫尺的俊颜上拍,恼道:“老不正经!” 老…… 步惜欢险些背过气儿去,离着书桌老远将暮青整个儿瞧在眼里,笑问:“真觉得为夫老?” “我十七岁的生辰还没过。”近墨者黑,此言果真不虚,跟他在一起久了,她也厚脸皮了,明明活了两世,却不算前世的年纪,且毫无愧疚。 她的生辰是六月二十二,她没说过,但他知道。去年那时,她爹刚过世,她的生辰没有过,那是女子二八年华的生辰。他打算今年好好给她过,此时不想多提生辰之事,免得惹她伤心。 他好生瞧了她一会儿,没在见她眉眼间见着伤怀之意,这才慢悠悠走到她身后,笑道:“为夫正值青年力盛,与娘子*苦短日高起的气力还是有的,娘子不必忧心。” 他两臂搭在她肩上,凑在她耳后低语,耳鬓厮磨情意缱绻,在她的眼刀杀来前,他又道:“为夫有一事不明,还望娘子不吝赐教。” “说!” “何为年下攻?” “……你真想知道?” “嗯?莫非有何不能言的?”他越发感兴趣了。 “哦,那倒没有。”她一贯的冷淡与犀利,“就是我年轻,你年老,我上你下的意思。” 步惜欢的气息一屏,暮青眉目都没动——意料之中。 为免待会儿他笑起来吵得她耳朵疼,她决定先躲开。但他两条胳膊沉得要命,半个身子都挂在她身上,懒得没骨头似的,她挣了两下没挣开,只能由他趴在她肩头笑,笑痒了她半截身子他才肯罢休,道:“娘子有这喜好,为夫自不忍心拒绝,那就试试,可好?” 他问得有商有量,事儿却干得果断,衣袖往下一垂,温润的指尖儿眼看着要触及暮青平坦的前胸,她身子一绷时,他趁机将她从椅子里抱起便往帐中走去。 “步惜欢!我有正经事要说!”暮青咬牙切齿,步惜欢到了榻前仰面一倒,暮青只觉重心一失,反应过来时听见步惜欢笑声沉沉,她上,他下。 “娘子是想如此?”男子眼波盈盈,含着一潭要淹没她的水,“如此的话,娘子可要劳累了。” 她趴在他身上,他的笑震得她胸口发热,她呼地坐了起来,刚坐起来便一愣,而他眸底的那潭水也深了。 他看着她,见她的耳根忽然就粉了起来,霎时可爱。但不可爱的是她眸里除了羞恼还有些别的情绪,好奇、思索,随后,她试着挪了挪。 男子眸底忽然便涌起了巨浪,潭水成了海,巨浪滔天,将她一卷便卷进了他怀里,随后便是浪打头顶过,暴风骤雨,地覆天翻,待她快要溺毙时,那风浪才渐渐停歇。只见被翻榻暖,衣衫凌乱,他拥着她,声音沉哑,“傻。” 此话似乎说的不是方才之事。 “既记挂着出城练兵,还记挂着寒门学子,不累?”来之前,今夜望山楼之事的奏报他是在马车里看完的,她总是让他惊奇,总是让他喟叹,总是让他心疼。 “累。”暮青道,“但累也要做,我不可依附于你。” 暮青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衫,望进步惜欢深海般的眸中,认真道:“步惜欢,我可以依靠你,但不可以依附你。不是我认为你不能护我一生,而是我认为男女在感情里的付出理应平等。你我的将来必将隔着群臣,此生必定风雨不歇,我不想每逢风雨都要你苦苦庇护,更不想因为你心悦我就理所当然的享受你的庇护,而我丝毫不为感情付出。我的价值观里没有享乐主义,只有平等相待,共同付出。” 若他是普通儿郎,她只需是普通女子,若他为帝王,她亦需成王! 此王非彼王,而是权势同等。 她需成王,而非王后。皇后只是皇帝之后,位居人后者,难以与上位者平等对话,难逃受人主宰的命运,因此,她不要位居人后,她要的是与他比肩,地位平等! 将来,若她为后,必因爱他,若他背弃,她必离去! 她今日所做的一切一是为他,二是为她自己将来的退路。 这些话若是以前,暮青必不会坦言,但她与步惜欢之间有约定,她需要让他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步惜欢却看着她,眸底又翻巨浪,久难平息。 她心疼他,不想看着他日后受群臣相逼危及帝位,因此谋权谋势留待日后与他一同对抗群臣,风雨同舟。 她不信任他,因此她谋权谋势亦是在为自己留后路,随时准备离他而去。 步惜欢倚卧在榻,华袖流泻榻沿儿,帐中无香,男子的眸亦似被云雾遮了,隐见痛意。她是在告诉他,她心悦他时可倾尽一切,想离去时亦可绝无留恋无人能拦? “青青,你真乃世上最至情亦是最绝情的女子。” 他忽然想起她西北从军那日的绝然,原以为自西北到盛京,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已是两情相悦,未曾想即便两情相悦,她亦是如此决绝不改。他惊喜于她的付出,惊讶于她口中的平等,亦因她的清醒而警醒。 她是爱憎分明至情至性的女子,骨子里带着几分决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若倾半生心力谋国,或许,需倾一生心力谋她,才可让她永伴身边。 “那你努力不要让我绝情不就好了?”暮青下了榻来斟了杯茶,说的轻巧。 步惜欢无声苦笑,她可真会鞭策人! “我今夜让你来是想说明天之事,崔远他们就要起程去江南了,江南那边你可都安排好了?”暮青问。 刚才还在说两人之事,这会儿就说到明日了,她的情绪倒是收放自如! 步惜欢胸闷气短,咳了好几声,伸手接过暮青递来的茶,喝了半盏才道:“放心吧,挑了些神甲军暗中护着他们,性命无碍。” 这一千神甲军是给她的,正好借保护崔远等人练一练。他给神甲军下了命令,只在暗中护着,不可让那些少年知道他们的存在,且不到他们有性命之忧时不可出手相助。那些少年不知白卿就是他,自然不知暗中会有人相护,若是知道了心里便会觉得有所依靠,行事便会少些顾忌。他要的是他们在危难险阻中成长,早日明白尔虞我诈人心险恶,日后才可在朝堂上与那些老狐狸一般的士族门阀对抗。 步惜欢将这些安排一一说给暮青听,只瞒了神甲军是为她所建的事。 暮青听后便放了心,步惜欢在政事上比她老练得多,如此安排已考虑到了各方面,无需她再出什么主意。 “你呢?明儿何时去军营?”步惜欢叹了口气,将暮青方才之言收在心里放妥。 “晚上再走。”暮青道。 步惜欢半点儿都不意外,她早朝时说明日不送五胡使节出城,要去军营,方才却说明日上午让他来府里见见崔远等人,显然早朝时的话是个坑人的套儿。她并未说明日何时去军营,但五胡使节却是明早就走,那时满朝文武都出城相送,他正好可趁此机会来都督府见见那些寒门学子,而她可以借口要去军营,打开都督府的大门,让寒门学子们大大方方的进府来送别。 替代崔远等人的隐卫已经安排好了,他们走后依旧会有替子出入都督府和望山楼,继续结交寒门子弟。而今夜她在望山楼里舌辩学子之后,有人与她政见相同,知道崔远是都督府里的人之后,必会前来结交。 大业将起,他却并不觉得艰难,因为艰难已成习惯,而她……比天下还要难谋。 “可想好如何练兵了?”步惜欢问,对此,他还真有些感兴趣。她擅长验尸断案,虽有都督之衔,却并未真正领过兵,只是因出身江南而颇熟水性。可是,练兵非将才不能为,她去西北从军只是为了给她爹报仇,参军时日尚短,一年都不到,连当兵都算不上是老兵,更别提当都督了。 这江北水师,她要如何练?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从不说大话,既然想练水师,那她就必有练兵之法。 她的身上总不乏让他惊喜之处,而这一回,又会是何惊喜? ------题外话------ 最近被热了几天热成汪之后,今天终于不能忍受地出门买空调了,结果——凡是看上的款式各大商场全都脱销! 于是回来的路上不得不深刻检讨两件事,一:是不是最近节操掉得太多了,人品值不够。二:我的眼光是不是就这么大众化TAT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逗比血影 “想好了,你很快就知道了。”暮青道。 步惜欢失笑,“还保密?” “不是你想要惊喜?现在说了,还有何惊喜可言?”他那一脸感兴趣的表情不就是想要个惊喜?她想满足他的心愿,他倒说她保密了!这人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玩笑罢了,还急了。”步惜欢笑意深深,眸底含着几分宠溺无奈,她不是需要倚靠男子的女子,需要他宠着的事儿不多,“好,那我可就等着看好戏了。” 说着话儿,步惜欢下了榻来,慢悠悠整理了衣袍,道:“今夜还有事,我明早再来。” 暮青有些意外,“你要回去?” 他每出来一趟都要担着风险,回去也是,刚来就要走,明早来了还得再回去,一夜来回四趟,折腾什么?这可不像他,以他的心思,出宫前应该安排好替子,在都督府里歇一夜,明早见过崔远等人后赶在文武百官从城外回来前回宫的。 暮青狐疑地看着步惜欢,总觉得他有什么事。 步惜欢却神神秘秘的,又来不正经的,问:“舍不得为夫走?” 暮青懒得理他,转身去看窗外月色,但听见人下楼梯时,还是忍不住回身道:“注意安全” 步惜欢回头时,见暮青又对窗望月去了,那背影倔强别扭,他却舒心一笑。若他不弃,她必不离,此生他都不会给她离开的机会。 “放心吧,为夫小心着,必不会让娘子守寡的。”步惜欢笑着下了楼去。 暮青转身,从桌上随手捞起支毛笔便朝楼下掷了过去!她若守寡,必是他死了,这人能不诅咒自己吗? * 这夜暮青睡得极浅,凌晨时分便醒了,起身一看,天才蒙蒙亮。 今儿要去军营,暮青免了刘黑子和石大海的晨练,但她下楼去小厨房里打热水时却发现杨氏和刘黑子都在厨房,一个在做早点,一个在煎药。 “都督怎起得这么早?”杨氏一愣,忙停了手里的活儿。 “你们不也很早?” “嘿嘿。”刘黑子腼腆一笑,站起身来道,“俺睡不着,都督是不是也睡不着?” 就要回军营了,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精神得很。 “兴奋?”暮青问,见刘黑子挠头直笑,便说道,“咱们晚上走,白天你们收拾好行囊后最好还是睡一觉,日后在军营,睡觉会成为奢侈之事。” “回都督,俺不怕吃苦!”刘黑子闻言眼睛发亮,站得笔直。 “我知道你不怕,但到了军营里,训练会比你们这两个月在都督府里艰苦得多,所以趁着能睡时还是睡吧。”暮青和刘黑子说话的时候,杨氏已打好了热水,平日里洗漱之事都是刘黑子服侍她,今儿她却点了杨氏,“让黑子煎药,你送上来吧。” 杨氏应是,跟着暮青便往阁楼去了。 刘黑子在厨房里张着嘴,好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娘咧!比在都督府里还要艰苦? * 阁楼里,暮青洗漱过后到桌边坐下,对杨氏道:“坐吧。” 杨氏看了眼书桌旁的椅子,暮青见了说道:“别说下人不能坐的话,你知道,我从未真的把你们一家当下人看待。” 杨氏是个爽利人,听闻此话便笑道:“那奴婢就谢都督赐坐了。” 这两个多月她们一家在都督府里确实过的不像下人的日子,都督看似冷淡实则宽仁,莫说打骂下人,就是呼来喝去的事儿也没有一桩,更别提远儿还日日领着账房里的银钱去望山楼里结交那些寒门学子了。 她幼时家道富贵时也当过主子,那时她待丫鬟们可没都督这么宽仁,后来她家道中落,吃了不少苦头,给人当奴婢时被东家责骂也只有忍着,只当是报应,但没想到还能遇到好主子,主子今儿想问她什么,她已经猜到了。 “崔远他们今日就要结伴去江南谋事了,此一去,前路艰险,不可回头,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你真的愿意让他去?”虽然杨氏已经在为崔远准备行囊,但暮青还是要问问她的意愿,她不希望她是因为忠心才让崔远去江南冒险的,“你放心,他不去江南我也一样用得着他,他可以继续去望山楼。” 杨氏却只笑了笑,“那孩子一定会走的,他像他爹。” 当年夫君也是一心报国,她没有拦,如今儿子要远走江南为圣上谋事,她也没有拦。她知道拦不住,这是崔家男儿的血性,远儿弃武从文,抱负却比他爹还要高远,他念着在奉县时大赦天下的君恩,此生必报!而她这当娘的,自不会拦着他做一个忠君报国的堂堂男儿,只望今日一别,不是永别。 只是短短一句,暮青便知道杨氏的决定了,为母则刚,她还体会不到,但杨氏是她此生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她少有钦佩之人,杨氏可占其一。 但暮青没有安慰杨氏,她只颔首沉默了一阵儿便让杨氏走了。 神甲军之事不可说,即便有神甲军在,世间还有摸不透的二字——意外。她和步惜欢都不能保证崔远毫发无伤,只能竭尽所能地布置,助那些学子化险为夷。 既无十成把握,何必说十成的话?她只期望崔远能逢凶化吉,让他娘亲有后福可享。 * 这日,盛京城里的百姓又有热闹可看了,五胡使节要出京了。 内外城的城门一开,百姓们便聚到了城门口的长街上,百官上朝,五胡使节进殿拜别大兴皇帝,随后由礼官念唱送行,百官出了宫门齐上轿去,官轿摆开了二里地,甚是热闹。 这热闹都督府里也有,人虽少,却也是少有的热闹。 崔远、贺晨、柳泽、朱子明和朱子正兄弟,还有萧文林,自春日宴后再次齐聚都督府,步惜欢一身白袍,再次以白卿的身份出现在少年们面前,当他拿出六张人皮面具、假身份文牒和路引时,六个少年皆露出震惊的神色,此时就算他们阅历再浅也猜得出白卿的身份非同寻常。 “这是你们的新身份,记牢。” 少年们接过身份文牒,相互之间一看,惊色更甚。贺晨是良州人,柳泽是永州人,朱子明、朱子正兄弟是渝州人,萧文林是岭南人士,这六张身份文牒里,州城未改,改的只是城县村里和他们的名姓。如此安排照顾到了他们的乡音,心思甚是缜密! “到了江南,我会半个月与你们传信一回,传信时以贤号相称。” 上回春日宴上,少年们各自取了古七贤之号——白卿号竹,崔远号松,贺晨号风,柳泽号兰,朱子明号梅,朱子正号雪,萧文林号菊,七贤以白卿为首。 “此去险恶,势必有暗杀之险、内奸之诡,需步步为营,小心共谋。我与诸位传信时,信中会留下次日接头的暗语,来向你们取信的人会带着我的手信和暗语,此二者缺一不可,切勿轻信他人。” 少年们只知点头,望着白卿的眼神里有惊意、有探究、有钦佩、有服从。 步惜欢并未嘱咐太多,将他将面具、身份文牒和路引给了崔远六人,随后便吩咐他们各回住处,午后会有一个和他们手里拿着的面具眉眼一样的人到他们的住处,和他们交换身份,从此,他们是面具上的人,而面具上的人是他们。 少年们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怀揣着神秘、兴奋、使命感和对未来的期盼与白卿道别,各祝安好。崔远就住在都督府,他不需要回到住处,他要做的只是等待那个顶替他的人来,以及和娘亲告别。 崔远跪在地上,朝杨氏砰砰磕头,杨氏眼中含泪,自从春日宴后她就知道儿子要走,她一直说服自己要狠得下心放他走,但告别之际却仍哭成了泪人。 母子两人抱头痛哭,这场面暮青最看不得,她看着就会想起爹离家那日,于是抬脚便出了院子。 步惜欢回到阁楼时,见她果然在窗边立着,似有心事。 “没了个关心你的人,总会再来一个。”步惜欢说话时摘了面具,将一只小药瓶往桌上一放。 暮青听见声音回过身来,见那药瓶眼熟,是巫瑾常用的。 步惜欢牵着她的手坐下,把药瓶放到她手心儿里,“此药是暖身驱寒的,最能暖五脏六腑,其中有一味珍贵之药,名为鄂女草,乃是图鄂一族调理女子身子的圣草。盛京天寒,此草极难养得活,巫瑾悉心照料多年才得这一瓶药。你带在身上,水寒时莫下水,非要下时便服一颗,切记爱惜身子。” 说话间,他又拿出两瓶药来,一样的药瓶,只瓶塞不同,“这是你近来服用的方子,巫瑾连夜做成了丸药,你带在身上,早晚一粒。昨夜只能制出这些来,不够你服用不了多久,过个十天半月,会有人去给你送。” 暮青将这三瓶药拿在手中,未看药,只看人,“你昨夜去了瑾王府?” 元修的伤势已无大碍,巫瑾昨日搬回了王府。步惜欢昨晚走时,她还以为他有急事,莫非他是去了外城的瑾王府里为她求药? “不然呢?”步惜欢叹了声,“知道你是个拼命的,这身子还得我帮你爱惜着。” “派人去瑾王府里求药不就好了,何必自己去?”暮青皱眉,这人不知自己出去一趟要担多少风险吗? “巫瑾的药岂是派他们去就求得来的?”步惜欢没好气地看着暮青,想起昨夜她说的那番话,恨得牙痒,“再说,我哪敢不亲自去?娘子如此绝情,为夫还不得殷勤点儿?” 暮青一愣,她是觉得两人相处理应坦诚,这才将心中所想毫不保留的告诉了他,但看他这反应……莫非是惊着了? “这些年,我自以为能山崩于顶而面色不改,昨夜才知仍能被人给惊着!娘子真是好本事!”步惜欢气极反笑,笑着笑着,那笑里便生出了些别的意味,他恩爱亲昵地牵过她的手来,边揉捏边道,“你瞧,为夫连鄂女草这等圣药都给娘子求来了,娘子要不要说句情话,好让为夫的心往肚子里放一放?” 暮青就知道步惜欢不会正经多久,情话她是不会说的,手却没有从他手里抽出来,唇角也渐渐勾了起来。 “嗯?”瞧见她的笑容,他捏了捏她的手心。 暮青扭头看窗外的桃花,不说话,笑容却比窗前一枝桃花绽得美。 两人正笑着,窗外房檐上传来一道声音,“主子,人到了。” 那声音是月影的,这回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步惜欢瞥了眼窗外,笑意淡了下来,懒声道:“传。” 来的人是扮崔远的隐卫,崔远去江南后,府里要住着假崔远,日日去望山楼。这隐卫既然要住在都督府里,自然要来见见暮青。 那少年一张貌不惊人的脸,上了阁楼便跪地拜道:“主子,都督。” 暮青一听就愣了——好熟悉的声音! “你是……”暮青细细回想,能让她听着声音熟悉的人必是见过的,可步惜欢的隐卫她见过的不多,熟悉的只有月杀和月影,再就是近来见过两人。 她目光忽然一亮,但还没说话,那少年就抬起了头,眼里有惊讶之色,没想到暮青只听声音便能知道他是何人。 步惜欢瞧着那隐卫,却笑意寒凉,漫不经心地提醒暮青,“兔儿爷。” 少年一听,蔫头耷脑地把头一垂,“主子,属下知罪,日后一定在都督府里好好办差。” “你怎么来了?步惜尘呢?”暮青问。这少年就是祥记酒楼的小二,他和掌柜的将步惜尘劫持到了元修的府里,躲过了这两日的搜城,也将毒阎罗的来历问清楚了,可这两日城里风声紧,他们一直没有将步惜尘放出来。可既然这少年接了新任务,想必步惜尘的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这时应该已经扔去街上了,待百官送走了五胡使节,回来的路上必能瞧见他,你就别操心他了,他府里的那封信我会让人帮你带出来的,你从军营回来再看。”步惜欢道。 “那掌柜呢?” “朱子正。” 朱子正也是少年,可那掌柜的看起来有三十了,不过隐卫带着面具行事,月部的隐卫又擅长扮演各色人等,应该不会露出马脚。 暮青不得不佩服步惜欢的安排,祥记没了,掌柜和小二正被全城缉拿,搜城那夜不适合躲来她府里,如今换个身份光明正大地来她府里住着倒是个极好的藏身法子。 “有名字吗?”暮青问那少年。 少年这回不敢抬头了,只答道:“属下骆成,隶属月部,您也可以唤属下血影。” 刺月门中唯有首领可以月字为号,刺部首领为月杀,月部首领为月影,而其他的隐卫以杀和影为代号,如血杀、血影。 血影? 暮青想起那夜少年割步惜尘的脸时那嗜血狠辣的性情,不由挑眉,这代号还挺适合他。 “你日后在都督府里假扮崔远,可知他乃学子,擅棋?若去望山楼里与人吟诗弈棋,可能保证不露马脚?”暮青记得步惜欢说过月部的隐卫擅长假扮各类人,但她还是想考考骆成,毕竟今夜她就要去军营了,走之后她得能放心府里才行。 骆成一听,摇头晃脑,信口拈来,“瘦损腰肢出洞房,花枝拂地领巾长。裙边遮定双鸳小,只有金莲步步香。” 暮青:“……” 沉默了好一阵儿,她看了眼步惜欢——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隐卫! 暮青冷笑一声,“嗯,这诗作得比你家主子强点儿。” 步惜欢:“……” 骆成一听下巴险些惊掉了,随后抱着脑袋恨不得钻去桌子底下,嘴里咕哝,“都督,属下跟你没仇吧?” 步惜欢气得一笑,一脚便把人给踢了,“还不滚下去!” 骆成如闻大赦,抱着肚子猫着腰一步并作三步地滚了。 步惜欢的气却没消,“把他们放在外头整日扮着各类人,把性子都养野了。” 百日后,待他功力恢复,是该好好管管门里的事儿了。 暮青不管刺月门的事儿,她更关心崔远的名声,“你确定他要是在望山楼里作艳诗,不会毁了崔远的名声?” “放心吧,他性子虽差些,办差还是不敢胡来的。” 有了步惜欢的这句保证,暮青也只能放心。 去城外送五胡使节的百官临近晌午才回城,在往宫门去的路上发现了步惜尘。骆成办事忒损,光天化日的把步惜尘扒光了扔在街上,人的脸毁了不说,身上还受过大刑,被发现时已经昏迷不醒,半死不活。 人被急送回恒王府,这几日,继妃宋氏忧心儿子已卧床不起,恒王府请了几回巫瑾,巫瑾都拒不登门,这回步惜尘半死不活,恒王府知道得罪了巫瑾,他必不肯来,只能递牌子请御医。 百官去送胡使,内城空虚,祥记二人钻了空子,步惜尘被明目张胆地扔在百官回宫必经的长街上,等于狠狠扇了元相国的脸,他盛怒之下命人再次搜城。但显然搜城已无用,今日内外城的城门大开,谁知道人有没有混出城去? 龙武卫只是呼喝着在城中奔来奔去做做样子,没多久就歇了。 崔远午后化装成一个不起眼的少年拜别了杨氏,背着行囊出了都督府,从此远去江南。 步惜欢晚上才能回宫,这半日暂且待在都督府里,和暮青又磨了半日,磨到傍晚,暮青将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传到了书房里,有事要说。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奇袭! 傍晚,晚霞如火,烧红了半座盛京城,都督府里,书房的门紧闭着,里头早早掌了灯,照着桌上两张军用地图。一张地图上将盛京城外的山脉、官道、河流及军营的所在都画了出来,另一张上画的是大军营帐的分布。 城外三十里处有湖,名曰大泽,五万水师的营帐依草泽而建,一个营两千五百人,共二十个营,各营区的分布、望楼分布、岗哨分布、巡逻哨分布,以及木墙、水壕、陷马坑等的分布尽在图上! 此乃江北水师大营的分布图,是都督府里重要的军事秘件,藏在勒丹大王子的人骨标本底座之下。暮青接任水师都督后,书房一直用于修复和存放人骨,今天第一次作为军事重地使用。 月杀、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站在书桌前,一齐看着桌上的两张地图,刘黑子和石大海拿眼直瞄暮青身后,白卿立在那儿,正含笑望着地图,兴味颇高。 月杀和韩其初知道白卿的身份,刘黑子和石大海只知此人是春日宴时被韩其初从外头请来的高人,他今日是第二次进府,竟然就进了都督的书房,还堂而皇之地立在都督身后,两人见了心中在想——莫非是韩先生为都督引荐的幕僚? 正寻思着,韩其初开了口,“都督不是说夜里再走?此时将学生等人传唤至此,可有吩咐?” 暮青看着韩其初意味颇深的笑容,道:“先生看见我桌上的这两张地图便心知肚明了,不是吗?” “学生不敢妄自揣测。”韩其初谦虚道,脸上却有憋不住的笑意,“不过,若真如学生妄自揣测那般,都督此举可不厚道。” 话虽如此说,韩其初眼底的笑意却出卖了他——他颇感兴趣,万分赞同! “兵者诡道,战时敌方可不跟我们讲仁义厚道。”暮青见刘黑子和石大海还没反应过来是何事,便问两人道,“你们两个人这两个多月以来特训甚是辛苦,想不想检验一下成果?” 刘黑子和石大海愣了一阵儿,忽然便兴奋地站直了身子,齐声道:“想!” “俺太想了!”石大海道,这俩月他除了特训,净守门了,“都督想咋检验?” “袭营!”暮青一拍两张地图,“围过来!” 月杀、韩其初、刘黑子和石大海听令围上前来,见暮青指着城外水师大营的分布图道:“大营里有营区二十个,望楼、岗哨皆在图上,今夜我要你们潜入大营,绕过这些,直袭军侯大帐!把营区里的四个军侯大帐给我烧了!” 烧…… 刘黑子和石大海张着嘴,下巴险些脱臼。 月杀冷嗖嗖地看着暮青,身为都督,夜袭自己的军营,烧自己的军侯大帐,这种事也就这女人干得出来! 韩其初呵呵笑道:“大军五万,四路军侯各领一万两千五百人马,都督想烧军侯大帐可不容易。” “先生觉得难吗?”暮青看向韩其初,她要回军营,但不想骑着战马身披甲胄敲锣打鼓地摆着官威回营,她要亲自检验一下水师大营的防御如何,她要给麾下五万大军一次永生难忘的奇袭! 韩其初猜出暮青的用意,眼神发亮,笑着一抱军拳,“千难万险,愿随都督!” “好!”暮青颔首,将两张地图往前一推,“那今夜袭营之策就有劳先生了。” 为将者,领兵杀敌,为帅者,善用将领。今夜袭营,她心中已有谋算,但这风头她不可出,需交给韩其初。知人善用,使得人人觉得自己有用,人人战后有功可领,此乃上位者的御人之道。她是心理学家,以前不愿与人交际,如今身在其位,她自然知道如何御人。 “都督抬爱,学生自当尽力!”韩其初领命,随即指着地图道,“水师大营择地而建,营区间有水壕,五个营区拱卫一座军侯大帐,望楼林立,夜里还有巡逻哨,以四人之力想要夜袭万人大营,看似痴人说梦,实则可行。” 所谓四人之力,指的是暮青、月杀、刘黑子和石大海,韩其初没把他自己算在内,他乃文人,再精妙的奇袭之策他不懂武艺也不能成事,因此今夜他只是谋士。 “嗯。”暮青淡淡应了声,接着听。 “其一,水师大营建在盛京城外三十里处,天子脚下,一无战事,二无山匪,且都督不在营中两月有余,将士们守营之心必定松懈!” “其二,水师由新军改建而成,望楼上和木墙内的弓弩手也皆是新兵,新兵未经常年操练,又是夜里,准头儿离精军差得远。诸位一旦潜入营中,弓弩手便会形同虚设!诸位袭营失败中途被发现也好,亦或者袭营成功烧了军侯大帐也好,营中都会大乱,到时四面是人,弓弩手势必不敢放箭,因此诸位无需担心会被箭弩所伤。” “嗯。”暮青又应了声。 “但诸位潜入营中之前,却需躲开望楼上和木墙后的弓弩手,不可被他们发现,不然有险!”韩其初道,潜入营中之后,弓弩手因害怕夜里乱箭射杀自己人而不敢放箭,但他们若是在军营之外就被望楼里的岗哨发现了,那可就有险了,“都督想烧四方军侯大帐,此四方且以东西南北四大营称之。北大营即前营,此乃水师大营的辕门,陷马、木墙、望楼皆在,守卫最强,不宜潜入;东大营近水,依着大泽湖,被其他三大营呈偃月形包围,无处可进;西大营依着大泽山,围有木墙,建有侧门,亦有望楼;南大营乃水师大营的后方,太远,以脚程来算,待我等到了那里天都要亮了。因此,诸位只能从西大营进!西大营的侧门是军中运送泔水和粪水进山之地,这些向来是晚上往外运,都督可率人在大泽山里埋伏,将出来的兵打晕,假扮后进入营中。” 军营人多,易传疫病,因此兵法中对安营扎寨甚是讲究,每个营区都建有茅房,茅房不可离营房太远,免得白日操练时,将士们如厕后不能及时归队,但需离水源和贮藏粮草之地远远的。人畜每日所留下的泔水、粪水都要及时掩埋焚烧,因拉送焚烧时味儿太难闻,这些活儿都是夜里才干,只有战时才白天干,因为怕夜里有奸细混进军营。 而如今恰巧非战时,韩其初猜测西大营的侧门夜里必定会有泔水车和粪水车出入,而西大营正好依着大泽山,因此是潜入营中的最佳地点! “诸位进入营中后,需各自择一方军侯大帐,分开行事,不知都督想选哪一方?”韩其初问道。 “东大营!”暮青道,东大营里有章同在,他是都尉,领着一营两千五百人的兵力,她要瞧瞧这些日子他把他的兵带得如何。 韩其初毫无意外,笑道:“欲去东大营,需先穿过西大营,都督可顺着西大营的二营摸过去,二营的都尉是从西北军里挑的,此人杀敌勇猛,心怀抱负,可如今两国议和,边关无战事,将领无军功可领,日子没了盼头儿,他难免会对操练疏忽懒怠。有其将就有其兵,二营必定最疏于夜防,都督可从此处潜过,到了东大营后需绕开章同所率的一营,他如今心性已成,可不再是新兵那时了,一营必定是夜防最严密的!” 暮青颔首。 “北大营乃前营,夜防必定最严密,并无可以避开的营帐,唯有一营的马都尉甚是崇敬大将军,听闻他常学大将军,夜里不睡觉,抱着酒坛子往山岗上一坐,对月饮水。因此欲烧前营军侯大帐,除了避开望楼的岗哨和巡逻哨,还需避开马都尉,最保险的法子是先将人放倒。” “南大营乃后营,可择西路而行,西路紧邻大泽山,地势呈山坡,与望楼之间有死角,可寻这处死角潜入。” “西大营就是泔水和粪水车出入之处,只要绕过二营就可以直袭军侯大帐!” 韩其初指着地图,一一将各大营的情形说明了,石大海听得眼神发直,刘黑子不由露出钦佩的神色。韩先生这两个多月在都督府里除了与崔远谈古论今,似乎也没做别的事,怎么就对各营的将领这般了解? 暮青看了韩其初一眼,还能是何时?定是在边关时他就留意过新军的将领了。能将每个将领的性情了解得这般透彻,因人而献策,此人的军师之才果然不是假的。 “东大营是我的,你们呢?”暮青问月杀、刘黑子和石大海。 “北!”月杀就一个字,哪儿最难潜入他就去哪儿,这些日子跟着这女人端茶倒水的,连马夫的活儿都干了,也是该他活动活动筋骨了。 暮青对此并不意外,但南大营和西大营,刘黑子和石大海却争执不下,西大营的军侯大帐最易取,两人都不想要,都想选难的,最终暮青给两人定了下来,刘黑子取南大营,石大海取西大营,刘黑子虽腿脚不便,但他身形削瘦,夜里易于隐藏潜伏,而石大海祖籍江北,水性不佳,各大营之间有水壕,他想过去不太容易。从今夜奇袭的大局来讲,需要他择近处行事。 石大海这两个多月一直在守门,今夜又被安排到了最容易的西大营,暮青也照顾到了他的情绪,“你莫要以为西大营最容易,西大营最近,需要你潜伏的时间是最长的,你不可先动手,不然西边火起时,我们还未到达各自要取的营帐,大军就会被惊动了。我需要你等着,等我们有一人得手时,你才可行动!等待是最难熬的,你这两个月守门熬出来的性子,今夜派上用场了。” 石大海一听,苦瓜脸重露笑容,拍着胸脯保证,“都督放心,俺这门不是白守的,俺一定忍得住!” “好!”暮青不吝赞赏。 咳! 韩其初低头想咳,但硬生生忍住了。 白卿垂眸瞧了暮青一眼,眸中含着浓郁的笑意。她得罪人的本事很高,笼络人心的本事也很高,原以为她不懂人情世故,原来她想做,竟可以做得这么好。她白天不走,择在夜里走,他就猜出她必会有所作为,却没想到她要夜袭自己的大营,还敢火烧军侯大帐,真不知这一生,她要给他多少惊喜。 “既无异议,那便如此吧。”暮青从桌上拿起都督大印就交给了韩其初,“你带着它,一旦火起,营中必将大乱,你带着都督大印从前门进入止乱。” 她又从身上拿出三块调兵虎符递给了月杀、刘黑子和石大海,“大乱一起,为防有人不识你们,刀剑无眼,可拿着我的虎符和你们的亲兵腰牌亮明身份,并命各营都尉军侯到中军大帐见我!” “是!”四人接过大印和虎符,齐声应是。 奇袭之策已定,暮青命令即刻出城!她准备带去水师大营的衣衫等物都没有带,只命杨氏将行李都装进马车里,明日由骆成驾着马车送去军营。骆成假扮着崔远,崔远是都督府里的人,出入城中不会惹人怀疑。 暮青轻装出城,走时只骑着战马,带只小包袱,里头有一身衣袍、一只小火油罐子和一支火折子。这装备除了韩其初,其余人都是一样的。 城门将关,天边一道残霞,少年策马而去的背影英姿飒爽,残霞落在肩头,人似沐在金辉里,渐渐远了。 步惜欢立在都督府门口,望着那一抹背影,手一抬,忍不住想抓住,却终是一挥衣袖,放那背影离去了。 * 暮青等五人出了城后,一路策马疾驰,天黑了后就借着月色在官道上赶路,夜深时分在距水师大营十里处勒缰下马,牵着战马入了官道旁的林子里,各自将战马拴在树上,解了包袱。 “你自己慢慢往大营走,我们进山!”暮青对韩其初说了声,就带着月杀、刘黑子和石大海入了林中深处,往大泽山里摸了进去。 正值月中,圆月如盘,山里树密草高,刚长出嫩芽儿的老枝将月光割得细碎,落在四人肩头,斑斑驳驳。四人曾从江南一路强行军到西北,夜里走山路再习惯不过,刘黑子虽腿脚不便,但甚是坚忍,不肯拖累同伴的速度,硬是咬牙跟得紧紧的。 这一走,走了两个多时辰,暮青带着三人蹲在大泽山阴处的一处空地上时抬头望了望月色,估摸着是下半夜了。她将身上的地图拿了出来,月光自树顶上透下来,照见少年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划,顺着林子指出去,“从这儿出去有条小路,泔水和粪水车会经过此处,我们往前走一走,就在林子里等。” ------题外话------ 看来我是真的缺节操了,前两天买空调的时候,被告知要排队等安装,我问什么时候,售货员说三四天,下雨天除外,结果我买完空调的这两天都在下雨……掀桌!最近我要攒!节!操!谁也不许拉着我一起掉!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潜入军营 虽然已是后半夜,但五万大军一日的泔水和粪水不少,山路上仍有新兵赶着马车在忙忙碌碌。 两辆马车进了林子,才一刻的时辰就出来了,马车拉着空泔水桶停在林子里,两个兵跑出来摘了面罩在山路上喘气儿。 “太臭了!那泔水坑都快满了,还不让烧埋!”一个少年大口吸着山风,蹲在地上发牢骚。 “你小子懂啥?这才刚开春儿,山里还生着不少枯草,烧起来把山给点了,殃及大军营帐哪个担待得起?”另一人三十来岁,身量壮实。 少年一听就乐了,“可别提大军了,都督到底啥时候回营啊?” 那壮汉道:“听说还在盛京城里查案呢,大案!” “嘿!武将干的都是练兵的活儿,咱们都督倒好,干上衙门里的活儿了。盛京城那是啥地儿?皇城!城里的大官儿一窝一窝的,查个案子还得用咱们都督,欺负人吧?” 那壮汉被这话逗乐了,一脚尖子踢在少年屁股上,笑骂:“啥一窝一窝的,兔崽子才一窝一窝的!” 少年险些一头栽倒,捂着屁股回头恶狠狠道:“就是兔崽子!朝廷里的狗官、龙武卫骁骑营的兵痞,都他娘的是兔崽子!” 壮汉一听,叹了口气,“行了,军侯都尉他们都命咱忍着,咱就忍着吧。” 少年闻言,愤愤站起身来,“忍到啥时候?那群龙武卫欺人太甚,天天骂营儿,一天一个花样儿,都骂到咱们都督头上了!他们说咱都督是仵作出身,只会验死人,不会练活人,除非咱们都变成死人。伍长,那群兔崽子都咒咱们去死了,还忍?” “得了,你以为他们不憋火?他们是骁骑营的,爱马如命,那匹野马王偏偏跑到了咱们大营里,咱们关着营门,他们不敢硬闯,除了骂骂营图个痛快,还能干啥?” “我呸!他们要不要脸?那野马王本来就是跟着咱们从关外回来的,只是性子烈,咱们只得放它在军营四周溜达,骁骑营的人眼馋咱们的马,抢也就算了,抢不着还要骂营,欺人太甚!” “都督回来了,兴许他们就收敛了。” “那都督啥时候回来?” “听说湖水冰融了就回来。” “行!”少年转身就往林子里走,“那明天咱就去刨大泽湖的冰!” 那伍长一听又乐了,“你以为把冰刨开了都督就能回来?眼下湖水还冷着呢,咱们可是水师!水不暖练啥兵?我听陌长他们说了,都督要回来少说还得一个来月。” “啥?咱们还得忍一个来月?”少年回过身来,气得直点头,“那湖冰刨开后,咱们全军都到水里潜着得了!” “干啥到水里潜着?” “装乌龟王八!”少年高声一喊! 话音刚落,林中忽闻簌簌草动之声,他以为是伍长跟进了林子,压根就没当回事儿,身后却忽然有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少年一惊,刚要反抗,颈侧挨了一记手刀,翻着白眼就晕死了过去。 刘黑子就地将人放倒,抬眼时看见暮青的眼神,点头便利落地将人扛起,和石大海一起将少年和他的伍长送进了山路对面的林子里,回来时手中提着两个腰牌。 暮青接过来一看,南大营的。她将腰牌递给刘黑子和石大海,刚刚那两人与他俩身形相像,且刘黑子就是要去南大营的。她命令不动那辆空泔水车,四人只潜入林中隐蔽。 过了会儿,一辆粪车从林子深处赶了出来,看见有辆空车停在空地上,人却不见了,不由纳了闷。泔水车挡了路,两个兵只得停下来到前头察看,刚走到车旁,两人的脚步便齐齐一僵——车辕上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 两人齐惊,还没回头,颈侧便一痛,双双仰面而倒。 刘黑子和石大海将两人往泔水车上一放,赶着马车便到了对面的林子里。 这两个兵是北大营的,暮青和月杀拿了腰牌,刘黑子和石大海扒了四个兵的军袍,四人便在林中速速换衣。这两个北大营的兵身形都较为削瘦,月杀挑了个高的,暮青挑了个矮的,一接军袍,就地宽衣解带! 月杀一惊,眼神杀人,刚瞪向暮青便见她已麻利地宽了外袍,那杀人的目光一睃便慌忙转开,急急往暮青身前一挡! 刘黑子正往身上套军袍,见月杀负手不动,在林子里立得笔直,不由奇怪地看向他。 石大海也觉得古怪,探着头就往月杀身后看了一眼。 月杀见了,眼神霎时化作一把剔骨刀! 两人忙低下头去,心中更觉古怪——都督也没啥啊,不就是穿了身神甲?他们都知道,队长为啥还要挡着? 两人只敢看不敢问,执行夜间任务的规矩时要当哑巴,都督和队长都这么说。 暮青换衣的间隙瞥了眼月杀的背影,这人迂腐至极,她裹了束胸带,又穿着中衫和神甲,且林中的阴蔽处,刘黑子两人能看见什么?但月杀就是要挡着她,直到她换好了军袍,且军容齐整后,他才换衣。 待月杀也换好了军袍,刘黑子和石大海已经解了那四个兵的裤带,将人都给绑到离地有些距离的粗枝上。大泽山虽离盛京城只有三十里,但林中有狼,为防他们走后,人被狼给叼去,他们便将人绑上了树。 随后,四人各自查看了军容,衣衫都还算合身,只是月杀的身量高,袖口裤腿有些短,幸好有袖甲和春靴在,倒也不显得破绽太明显。 暮青看了三人一眼,以眼神示意——走! 暮青和月杀推着粪车,刘黑子和石大海推着泔水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出了林子,顺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望见了军营。 营里灯火煌煌,延绵如星子,自半山腰上远眺而去,若星河落人间。 西大营的侧门开着,门两旁有守卫,两侧的木墙砌着洞,重弩架在其中对着营外,望楼上亦有人瞭望站岗。暮青四人推着车走到营门前时,正见着一队巡逻哨走过,四人都戴着面罩,营火和月光照在身上,眉眼不易辨认,暮青和月杀推着粪车在前,到了门口便要解腰牌。 哪知道腰牌还没解,一个守卫就捏着鼻子催促:“快走快走,熏死了!” 这是连腰牌都不看的意思。 可暮青已经将手放到了腰间,她心中生怒,却也心知不妙。守门的今夜不看腰牌,想必以前也是如此,那她解腰牌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不懂规矩一样,恐怕要惹人怀疑。 果然,守卫的目光落在她放在腰间的手上,顿时面露古怪神色。暮青面色不变,在那守卫看向她时,机警的将手在腰间擦了擦,那样子就像是推粪车时手上沾了粪水,随手往身上擦一样。 “你小子也不嫌臭!”那守卫转过脸去,活像暮青的手擦在了他身上,挥手赶苍蝇似的道,“快走快走。” 暮青和月杀推着车就进了军营,石大海和刘黑子跟在后头,刘黑子的腿脚有些跛,过营门时却咬牙忍着,走得笔直。 泔水车是南大营的,粪水车是北大营的,可暮青和石大海却要一个往东大营去,一个留在西大营,因此四人将马车往前赶了赶,石大海便嘶了一声,抱着肚子道:“娘的,今夜吃坏啥东西了?老子先去趟茅房。” 暮青也道:“我也去。” “你小子也拉肚子?” “抖尿!” 暮青在西北军营里待过半年,对军中汉子们的粗话门儿清,因此说起来毫无违和感。 “行行行,那快走!”石大海一把勾住暮青的肩膀,俩人哥俩好的往茅房去了。 月杀盯了石大海的手一眼,但任务在身,他并未表露什么。 “伍长!我回营了,你小心别掉茅坑里!”刘黑子学着那少年的性子在背后喊了声,便独自推着泔水车往南大营走去。 月杀见暮青的身影消失后,便也推着粪车往北大营去了。 * 暮青和石大海勾肩搭背的到了西大营的茅房,一进茅房,石大海便赶紧把手放下了,顺道瞥了眼暮青的脸色。 暮青戴着面罩,月光从茅房墙上的小窗外洒进来,照见一双冷若寒星的眸。 石大海沉默不语,他知道,都督定非因为他勾肩的事生气,而是西大营今夜守门的那俩守卫的屁股要倒霉了,不是鞭子就是军棍! 石大海要留在西大营,他要等暮青等人先得手才能行动,因此只需装着拉肚子蹲在茅房里就行。暮青却要往东大营去,她摘了面罩,对着月光无声对石大海说了句见机行事,随后便出了茅房。 她假装回南大营,一路上却留意着望楼上的岗哨和西大营的巡逻哨,走到二营附近时往一个营帐后头一躲,躲进了望楼上岗哨的视线死角。以前,暮青从军西北时,新军营是五人一伍,一伍一帐,水师到了盛京后便改成了大帐,一什一帐,一个营帐里有十人。到了夜里,除了有巡逻哨外,各营帐外还需有一人看守,以防营帐内有士兵随意出帐。 一个营的编制是两千五百人,两百五十座营帐,一眼望去,营地甚广。但正如韩其初所言,西大营二营的夜防疏漏懒怠,不少值夜的兵在营帐外头打瞌睡,有的干脆坐在地上倚着帐子睡觉,暮青一路在二营的营帐间潜躲深入,甚至发现有个营帐外连值夜的都没有。 元修带兵如子,但治军甚严,新军当初在西北边关时,营防也是很严的,入夜后在营房间穿行者必斩,无军符腰牌者以奸细论处!但来到盛京这两个多月,她不在营中,军纪都散了。 暮青一路摸潜,越是深入,心中越冷,她摸到一处营帐后,抬头时见望楼上的哨兵要转身,她闪身便绕着营帐躲避,一转头却看见一队巡逻哨正往她的方向走来。 前有巡逻哨,后有望楼岗哨,眼看着,她就要无处可躲。 * 月杀有粪车作掩护,一路顺利得多,他连营区间的水壕都没淌。水壕是挖在各营区间的壕沟,引水灌入,作用形同护城河,一是为了防止各大营之间的兵擅自走动,二是如遇火攻,可防火势蔓延到其他营区。 水壕间有通行的吊桥,用于操练时或战时调兵,方便大军通过。夜里因有泔水车和粪车通过,吊桥会放下来一座,月杀赶着粪车一路无阻地进了北大营。 北大营乃前营,夜防严密些,路上经过的巡逻哨见月杀是一人推着粪车,都查看了他的腰牌,但无人认出他不是腰牌上的人。 一个大营万余人,各伍轮流运送泔水和粪水,大半年也轮不上一回,瞧着都是眼生的。 月杀赶着粪车一路走一路冷哼,他没执行多万军之中烧营的任务,原以为有些难度,没成想如此容易。这支水师终究还是太新,夜防、岗哨、军纪、警惕性皆属下乘,这等大营,莫说让他万军之中烧营,便是让他万军之中取将领的首级也未尝不能。 月杀本可以借着粪车的掩护走到离军侯大帐最近的茅房,但他这大半年少有活动手脚的时候,进了军营原以为能放开手脚松松筋骨,却没想到一路上如此容易,因此他赶着粪车就到了北大营一处极为偏僻的茅房,把粪车一停,就想摸潜深入,但他刚把粪车停下,远远便看见一队巡逻哨走了过来。 那队巡逻哨瞧见粪车旁只有一人,远远便问:“前头是谁?为何只有一人?” “那个拉肚子,在西大营等着。”月杀依旧用这一路上的说辞。 那队巡逻哨走了过来,为首的看军袍是个什长,他打量了一眼月杀,问:“你的腰牌呢?” 月杀把腰牌一解,递了过去。 这是一路上他遇到的第五拨看他腰牌的人。 那什长看了眼腰牌,又打量了一眼月杀,月杀等着他把腰牌还回来,那人却将他打量得甚是仔细,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你……我咋瞧着你小子哪里有些古怪?你是一营四屯十伍的,你们伍长和屯长叫啥名儿?” * 刘黑子赶着泔水车进了南大营,他腿脚不便,却不敢去驾马车,他不知军营里送泔水的平时驾不驾马车,怕像暮青解腰牌时那般遇险,因此不敢自作主张,只能一步一步的靠腿走。 起初尚能装腿脚灵便,但走得远了脚踝便疼得厉害,春夜深寒,少年的额头上却见了细汗。 “站住!”这时,一队巡逻哨唤住了他,“怎么就你一人?” “我们伍长拉肚子,在西大营的茅房里呢。”刘黑子转身道。 “你的腰牌呢?” “这儿!” 刘黑子将腰牌递了过去,那队巡逻的借着月光低头瞧了瞧,一抬眼正巧看见刘黑子额头上的汗,不由问道:“这大冷天儿的,你咋出了这么多汗?” 刘黑子心里咯噔一声,但想起他假扮的那少年的性子,不由嘁了一声,道:“一瞧就是没去后山送过泔水的,要不小爷跟你换换,瞧瞧你出不出汗!” “嘿!”那为首的兵先是一愣,随后便恼了,“你小子横啥横!” “小爷就这脾气!”刘黑子一把将腰牌拽了过来,横道,“不服干一架!” “干就干!”那兵也是个暴脾气,提着他的衣领就要打架。 刘黑子鼻孔朝天,哼哼道:“干架可以,不过得小爷告诉你,泔水还没送完,要是今夜送不完,明儿伙头营里恼起来,不让你吃饭可别怪小爷!” “你!” 那兵一怒,刘黑子拍开他的手便顺势往车辕上一坐,恶劣地笑道:“要打日后再打,别妨碍小爷办差。” 说完,他架着马车就走。 既然他对这队巡逻的兵说自己这满头汗是累的,那当着他们的面儿驾马车走应该不会惹人起疑。 那兵眼睁睁看着他走远了,气得指着刘黑子的背影道:“三营二屯八伍的小子,给老子记住他!明儿去他营帐里,老子非跟他打一架不可!” “军中私斗是要挨军棍的。”这时,后头一个兵咕哝道。 “挨啥军棍?都督又没回来!”那领头的兵回头就骂道,刘黑子却已驾着泔水车走远了。 他没将泔水车赶到伙头营,伙头营离军侯大帐太远,他腿跛,路上容易遇险,因此他驾着泔水车沿西路而行。 西路紧邻大泽山,地势呈山坡,与望楼之间有死角,可寻死角潜入——这是韩其初的话。 西路在大泽山脚下,不止地势呈山坡,枯草还很茂盛,一间茅房就建在不远处,刘黑子停下马车,将泔水车停到茅房里,出来后便猫在枯草里,沿着山脚下的山坡往南大营深处潜入。 他一边潜一边数着营帐,待来到南大营中段山脚下时,他停了下来。 接下来便不能再沿着山脚下行进,而是要深入大营中心地带了。 他面前十步远处就有一座望楼,望楼因临近山脚下,底下枯草丛生,足有半人高。刘黑子趁着那望楼上的岗哨转身之际,悄声潜入了望楼底下,伏在枯草中偷偷探出头来观察里面营区的情形,琢磨着如何往里头潜入。 正在此时,一队巡逻哨匆匆行来,远远的便听见有人道:“搜营!”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火烧大营 “啥事?”望楼南面,一队巡逻的闻声而来。 “哨子刚刚去茅房,茅房里停着辆泔水车,却没见着送泔水的人。一营的黄大头说他刚见过那小子,那小子说要泔水还没倒完,要回伙头营,可怎么把泔水车停到茅房里了?兄弟们和黄大头都觉得这事儿蹊跷,莫不是奸细混进来了吧?” “这……盛京城外天子脚下的,胡人刚走,哪来的奸细?” “你不知道,那小子横得很,黄大头查他的腰牌,他差点跟黄大头干起来。咱们营里哪有这么横的兵?不会是骁骑营那帮孙子混进来了吧?” 那人不说话了,思量片刻,道:“那禀告上头了没?” “别别!那小子是黄大头放进来的,他怕挨军棍,让兄弟们先帮忙找找,兴许是咱们多想了,那小子溜哪儿打诨去了呢?” “……那行!兄弟们,四处搜搜,动静儿先别闹得太大。” 一声令下,巡逻哨的兵们便开始四处寻人。 木墙建在山坡上,山坡上的杂草足有半人高,巡逻兵们拿着刀枪拨拉着找人,刘黑子蹲在十步之远的一座望楼底下。这望楼是木制车载型的,望楼下绷着麻绳,并有四轮,刘黑子就蹲在四轮中间的杂草里,他压低着身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杂草,屏息而待。 潜伏之时遇敌,不可紧盯敌后,以防遇上敏锐之人。 潜伏之时遇敌,不可戒备紧张,以防气息外露,被人察觉。 这些是越队长说过的,他都一字不落的记着。 少年潜伏在望楼之下的草丛里,巡逻兵离他仅有十步之远,他不动不看,只听。听刀剑拨打枯草的声音,听军靴远近来去的声音,听小将们低声指挥的声音。他靴子里藏着把匕首,却碰也不碰,杀气一丝不露。 巡逻兵都是江南的新兵,多是穷苦出身,其中不可能有江湖高手。少年心里清楚,却仍遵循着上官的教导,一步不差。出身于贫苦渔家的少年,这一刻近距离避敌潜伏,军纪做派已像个合格的侦查兵。 这时,杂乱的声音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人数一人,方向正是向着望楼! 刘黑子屏息而待,依旧不动,两队巡逻哨共二十人,他特训了两个多月,解决二十人没有问题,但一定会惊动望楼上的岗哨。他身在三营的营区,离军侯大帐相距两百多个营帐,此时正值夜深时分,大军睡得正熟,望楼上的岗哨发现敌袭后,大军未必立刻出帐,远处的巡逻哨要赶过来需要时间,他趁这个时间可以奔袭四五十座营帐的距离,随后便是苦战了。他未必要赶到军侯大帐,只需突出重围,只要能见到军侯大帐,将火油罐子和火折子一齐扔过去,大帐火起,今夜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刘黑子盘算着这一路的可行性,那脚步声越近,他反而越不怕被发现了,他自幼腼腆,直到今夜才发现自己竟会如此期盼痛快地打一场架。 可那脚步声却在离他五步远时停了下来。 走近前来的正是一队巡逻哨的小队长,他压根就没看望楼底下,而是举目远望,扫了眼安静的大营,“若真是骁骑营的孙子胆大包天潜进来了,目的肯定是野马王!那野马王在何处?” 另一队巡逻哨的小队长觉得有道理,说道:“在湖边溜达,今儿晌午还瞧见过。那野马成精了,刚开春儿,湖边的水草最鲜嫩,它霸着湖边,军中的战马只能吃山上的枯草。” “那就是了,要是真有人潜进来,目的不是野马王就是咱们军中大帐里的军机密要,谁在这营边儿上待着?人肯定潜入进去了,咱们在这儿搜什么?” “也是!” “那我们去湖边,你们去军帐!先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弄清楚了再报军帐,免得说咱们谎报军情。” “说的是,走!” “走!” 两人将在草丛里搜寻的人召回来,匆匆带着人往大营里头去了。 刘黑子从望楼底下探出头来,没想到这也能化险为夷,他看着那两队巡逻的兵走远后才从望楼下钻了出来。这两队巡逻哨中的一队就是这附近营帐的,他们往军侯大帐去了,附近的营帐夜防也就空了,他跟在后头轻而易举的就潜了过去,当见到前方营区的巡逻哨时,他闪身便躲到了一座营帐后。 “咦?你们怎么巡逻到这边来了?”那小队长见到隔壁营的人到了自己的营区很是疑惑。 那人道:“少了个送泔水的小子,兄弟们正在找。” “少了个人?那报军帐了没?” “这不是正要去吗?我们先一路找找,找不着就报军帐。” “那快去吧!” “对了,我那边就劳烦兄弟们先给照看一下了。” “没问题!” 那小队长点了点头便带着人往后头的营区巡逻去了。 这一队人一走,前头的营防便又空了,刘黑子又怒又乐,心道这些自作主张的,等着挨军棍吧! 他心里骂着,人却跟在其后,往军侯大帐摸去。 * 暮青还在西大营,后有望楼,前有巡逻哨,她无路可退,眼看就要被发现! 她一扫对面营帐,心头忽动,就地一坐,低头抱膝——打盹儿! 望楼上的岗哨几乎同时转过身来,远眺大营,没发现什么。 巡逻哨远远走来,经过暮青身边时,小队长却咦了一声,停了下来,“这哪儿来的小子,咋睡在这儿?” 说话间,他拿靴尖儿踢了踢暮青,“哎哎,别睡了!你小子哪个营的?腰牌瞧瞧!” 暮青把脸埋在双膝里,被踢了两下才醒,醒来后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她坐在营火照不到的暗处,眉眼不清,甚是平常。 “哪个营的?咋睡这儿了?”那小队长又问了一句。 “嗯?”暮青迷迷糊糊的应了声,瞧着像还没睡醒。她转头四顾,瞧了瞧四面的营帐,又往对面瞧了一眼,一愣,“哦。” 她只哦了一声,随即便打着哈欠起身懒洋洋的走到对面营帐门口,那营帐门口的值守不在,她往门口一坐,抱膝,低头,把脸一埋,继续睡了。 那小队长愣了半晌,释然一笑,“迷糊小子,值夜的也能睡错了地儿!” 后头有个兵笑了笑,“能出来值夜就不错了。” 这可是二营! 二营的都尉整天嚷嚷着要回西北,对军中的操练都甚是懒怠,手下的兵就更是不管了。他都不管,巡逻的自然也不敢管,想想必是暮青起夜,回来时困极,随便找了个避风的地儿就倚着睡了,这在二营里可不少见,能出来值夜就不错了。 “走走走!”那小队长不再理会暮青,带着人就往前头去了。 人走远后,暮青慢慢抬起头来,星眸寒凛,睡意全无。就地坐了会儿,待远处望楼上的岗哨转过身去后,她才起身往后方摸去。一路上,她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装值夜的,如此摸到了东西大营交界的水壕边儿上。 暮青没有泔水车或粪车掩护,无法大摇大摆地走吊桥,只能下水。她躲在西大营尽处的一座营帐后,从怀里拿出步惜欢给她的药瓶,倒了一粒便服了下去。 也就片刻工夫,小腹里就暖融融的,似被温泉水浸着,甚是舒服。 暮青顾不得惊叹鄂女草的药效,她瞅准了前后三座望楼的岗哨视线皆不在水壕里的时机,从营帐后奔出便跃下水壕,顺着土坡就滑了下去! 一落进去,怒意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除了在大漠里陷入流沙那时,她再次想爆粗口。 SHIT! 冰! 水壕乃战备设施,战壕里的水在寒冬腊月里结冰实属无奈,但开春后就要凿冰,一日巡察三次,发现水里有悬浮的冰渣便要打捞上来,确保水壕的战备效果。可如今开春都半个多月了,她跃下来踩的居然是冰! 而这时,她立在水壕上,似一支箭靶,异常显眼。 暮青快速扫了眼前后三座望楼,见前方望楼上的哨兵眼看就要转过身来,她趴在地上就地一滚,滚入了吊桥下! 月光斜斜照进来,暮青躲在吊桥下的阴影里,匍匐前进,到了吊桥尽头后敏捷地起身贴着土坡隐蔽。头顶上一队巡逻哨走过,暮青贴着土坡,屏息而待。土坡冷硬,她却不冷,手脚五脏竟都觉得暖融融的,待巡逻哨走过去,她才谨慎地从吊桥下探出头去,寻着望楼的视线都不在吊桥附近的时机,抓住吊桥的绳索,一个翻身,敏捷地跃上了水壕,就地一滚,滚到了一处营帐后,成功潜入了东大营! 韩其初说,让暮青避开章同驻守的营区,暮青却抬头看了眼营帐前驻着的营旗,顺着营旗估摸了方向,猫着身子便往章同所驻守的一营摸了过去。 刚摸到一营的边儿上,暮青便看见有两队巡逻哨对面而来,她躲到营帐后头,听那两队巡逻哨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道人声传了过来。 “哟,章都尉,这都下半夜了,您还不歇着?”此地是一营和二营的边界处,说此话的人一听就知是二营的。 “再巡一趟。”章同的声音传来,听着有些冷淡。 “再巡天都亮了。” “无妨,我先走了,你们也加强营防。”章同没多耽搁,说罢便带着人走了。 二营的人目送他远去后才道:“有啥营防可加强的?白天龙武卫骁骑营那帮孙子来骂营,个个都躲着不出,夜里倒是守得严,有啥好守的?咱们东大营里五个都尉,除了他,哪个不是在帐中睡大觉?” “都尉本来就不用巡营……”一个兵咕哝道。 “你是说章都尉吃饱了撑的?”另一个兵气不过了,“知道一营的人为啥都服章都尉吗?知道操练的时候,咱为啥总干不过一营吗?” “你是说咱们都尉比不上章都尉?”那兵恼了,两人眼看着就要打起来。 “行了!”那小队长喝斥了一声,“吵啥吵?巡营!” 两个兵只好闭了嘴,跟着继续巡营了。 暮青从营帐后出来,直奔一营!一营的夜防确实是她这一路潜入进来所看见的最严密的,营帐的帐门是交叉横向排列的,每座营帐前有人值守,每隔二十座营帐便有一队巡逻哨呈纵列巡逻,远处还有望楼。章同在营防上的布置上严用了兵法,如此严密的夜防,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是夸张,至少活人是进不去的。 暮青心生宽慰,悄悄退出了一营的营区,回到了二营。 二营的夜防要松散得多,巡逻哨的数量比一营少了半数,暮青轻而易举地就摸到了都尉营帐附近,从营帐侧面忽然现身将值守的兵放倒,把人就地摆成了熟睡的姿势,随后潜入了帐中。 二营的都尉睡得正熟,鼾声打得震天响。此人是西北军的军官,新军的低级将领从陌长到军侯,当初都是从西北军里提拔的。在边关时,新军只是小规模地在战场上协助过西北军,立功者甚少,因此新军如今虽然改编成了水师,自己的将领却很少,都尉以上的将领还是西北军的人。 西北军将领们的心在边关,并不在水师,水师还隶属与西北军时尚好,一独立出来,这些将领便希望元修戍边时将他们带回西北,因此对水师的操练、营防等事,他们多不用心,加之天子脚下无战事,他们夜里不如在边关时警惕,入夜后就一个心思——睡他娘的! 暮青摸到榻脚,悄无声息地摸走了一套军袍,走之前在二营都尉的靴子上放了把解剖刀。 她退到营帐外,摸到了茅房里,那身都尉的军袍有些大,暮青便直接套在了身上,这才看起来合身了些。待她从茅房里走出来,已摇身一变,成了都尉。 东大营里有五个都尉,身形容貌无人不识,暮青大摇大摆地往军侯大帐走,却专挑月光和营火照不到的阴暗处,看见巡逻哨就从营帐间插过去,那些巡逻哨远远的看见有人,刚要喊,一见军职是都尉,那喊声就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东大营里有夜里巡营的章都尉,这又是哪一个夜里不睡觉? 但暮青从营帐间穿了过去,巡逻的还没看清是谁,她就走远了。 她走得大摇大摆,军威逼人,朝着守卫森严的军侯大帐! 军侯大帐外守卫森严,四面八方都有亲兵值守。 暮青直接走向大帐! * 暮青走向大帐时,一队巡逻的在二营的都尉营帐外发现了被打晕的兵,起初他们以为那兵睡着了,踢了两脚后,人直接倒在了地上,一探气息,人还有气儿,只是晕了过去。 心惊之下,那队巡逻兵闯进了都尉的营帐,被吵醒的都尉发现靴子上放着把雪寒的薄刀,一口凉气儿提到了嗓子眼儿!这刀的样式古怪,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想来想去,忽然露出震惊、不可思议的神色。 “去!把章都尉请来!”他不确定这刀是不是他想的那人的,想来章同应该认得,他和那人曾经是同伍的。 章同正巡逻到一营和二营的边界处,很快就赶到了二营的都尉营帐,一掀帐帘儿,瞧见那都尉手上拿着的刀,顿时一僵! “哪儿来的?!”章同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解剖刀抢了过来! “老子咋知道!”那都尉脸色难看,“老子睡得正香,正梦见和家里的婆娘炕上亲热呢,这群小子就进来了,说营帐外值夜的被人打晕了,老子要下地察看,一低头,这刀就他娘的搁在老子的靴子上,差点割了老子的脚!” 章同听着,拿着那刀,森寒如雪的解剖刀映出他那一双又惊又喜的眼。 是她? 是她! 不会有错! 章同转身就往外走,帘子一掀,像个癫狂的人狂喜地四处找寻。 刚一转身,忽见前方军侯大帐方向,火光冲天! ------题外话------ 这两天的月票小剧场好逗! 话说,用得着写个小剧场还这么没节操吗?我看了简直攒不起来了……OTZ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崩溃的军侯们 时辰往前追溯一刻,暮青到了军侯大帐外。 军侯帐外三丈,亲兵执枪,值守八方,见人行来,长枪一指,枪尖森寒! “何人!” 暮青只往前走,火油罐子已然在手。 圆月落寒山,营火仍煌煌,少年的脸看不真切,那一身都尉军袍却先落入人眼。 “原来是都尉。”亲兵们一愣,收了长枪,“深夜来此,可是有要事?军侯已经歇息了。” 亲兵们看不清来者是哪个营的都尉,少年在营火旁停了下来,一人多高的火盆架子遮了少年半张脸,远远瞧着,一半晴一半阴。 气氛诡异,亲兵们刚放下的心再度提起,长枪一送,又指向了暮青! “你是何……” 人字尚未说出,只见那穿着都尉衣袍的少年将手中一物往火盆架子一砸!只听喀的一声,不知何物裂了,那少年抬手一抛,那物凌空呼啸掷来,亲兵们仰着脖子,眼睁睁看着那东西砸在军侯大帐顶上,啪的碎开,顺着帐顶滑溜溜地落了下来。 亲兵们回头一瞅,见是几片碎瓦罐,夜风一吹,一股子臭气,那臭气闻着像是……火油! 火油? 敌、敌袭? 亲兵们大惊,但已经晚了,就在他们低头看碎火油罐子时,一只火折子抛过他们的头顶,夜风一吹,火星飞溅,莫名灿亮。那灿亮如星子扫落人间,忽然燎原! 大火吞噬了帐顶,霎那间火光冲天,似要烧穿天际。 帐帘儿刷的掀开,里头冲出一人来,两眼发红,杀气如虎,“娘的!谁敢偷袭水师大营!谁敢火烧老子的大帐!” 那人虎背熊腰,声如洪钟,不是别人,正是暮青新兵时期的陌长,如今水师东大营的军侯——老熊。 火油罐子一砸到帐顶,老熊就一惊坐起,穿靴子抓衣袍提大斧的时候,帐子就烧起来了,他又惊又怒,惊的是此处是水师东大营,前被北、西、南三大营呈偃月形包围,后依大泽湖,论军营地势,东大营最难进来,为何会有敌袭?怒的是堂堂军侯大帐竟被人潜进来一把火烧了,夜防的人今夜都他娘的在干啥? 简直是耻辱! 老熊一吼,亲兵们才反应过来,不管有多不可思议,那袭营的少年就站在面前,亲兵们纷纷提枪将少年围了起来。 老熊这才看清袭营的居然只有一人,他差点背过气儿去,恼得抓狂——一个人能潜进水师大营来?一个人敢烧军侯大帐? 这小子他娘的是谁啊! “把这小子给老子押过来!老子倒要看看他是谁,敢烧水师大营!”老熊一声令下,亲兵们提枪一送,戳向暮青腰间。 那枪还没戳上去,暮青便往前走了一步,走到了月光下! “我!” 少年的眉眼上似结了层冰霜,冲天的火光也烧不化,那眉眼甚是平常,但对于水师来说,却是人人都铭记在心的容颜。她是曾经的西北新军的精神领袖,她是现在的江北水师的都督,她在五万水师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她之于江北水师如同元修之于西北军。 哐当几声,不知是谁手中的枪掉了,老熊眼珠子差点凸出来! 大帐烧得噼里啪啦的,亲兵们惊声叠起好似一台大戏。 “咦?” “呀?” “啊?” “嘎!” “都都都都、都督?!” * 时辰再往回溯,月杀在北大营茅房前。 “你们伍长和屯长叫啥名儿?”那什长警惕地打量着月杀。 “伍长和屯长?”月杀挑眉。 “对,叫啥?”那什长见他不答,更加警惕。 月杀少见的笑了,只是笑得有点冷,有点凉,“区区伍长屯长,也使唤得动我?” 那什长再警惕也没想到月杀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那时既惊讶又心知不妙,但只那愣神儿的工夫,忽见月杀凌空而起,身如鹞鹰,在他们头顶一旋,眨眼间,他落地,十人倒地。 这十个人倒地前只觉出颈侧一痛,可谁也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如此准,如此快,身手如此高强。 月杀连将人拖进茅房都懒得,这处茅房偏僻,等到北大营的人发现少了巡逻哨并找来此处,他也该得手了。 他负手远望,看准了一座望楼,足尖一点,飞身而去!圆月当空,人影掠过浑似苍鹰,无声无息落进望楼,脚尖落地,岗哨已倒。月杀看也不看那哨兵,借着望楼的高度负手远眺,看尽北大营营帐排列、巡逻布防,随即在附近的巡逻哨转身时,飞身而出,走营顶,掠夜空,飞纵进又一座望楼,人到哨兵已倒,如此飞走半座大营,如入无人之境! 营边一道山坡上坐着一人,手里抱着只酒坛子,边喝边唱:“山河烽烟起,将士辞爹娘,披甲赴关山哟嘿,铁血儿郎!大漠沙如雪,忠骨无家还,手提胡头迎凯旋哟嘿,去他娘的议和!” 最后一句一听就不是原词儿,且那人扯着嗓子,狼嚎似的,月杀在望楼上循声望去,无声冷笑,飞身而去。 马都尉唱罢,自喊一声痛快,仰头对月,举坛喝水。喝着喝着,往夜空中一望,见一人自皓月中来,来如黑风,马都尉噗的喷出一口水,水没喷到那人身上,坛子却一炸,半坛子水浇了他一脸,他胡乱一抹的工夫,喉咙被人一扼,头顶传来一道冷声。 “最后一句。”那人声音平凉。 啥最后一句? 马都尉喉咙被扼,声发不出,只拿眼瞪着月杀,恨不得宰了他——你小子谁啊?! “歌谣的最后一句。” 凭啥告诉你? 马都尉握住月杀的手腕,仕途将他的手掰开,眼神杀人——你个奸细崽子! 马都尉不傻,江北水师大营里全是新兵蛋子,没有轻功这般高强的,这人穿着一身兵丁的衣袍,不是今夜从营外混进来的刺客,就是潜伏在军中已久的奸细。 不过,这奸细杀他干啥?他只是个都尉,一来不知军机要事,二来这江北水师刚建不久,练兵都还没开始,哪来的军机? “告诉我最后一句,我告诉你我是谁。” 先告诉老子你是谁! 马都尉面色狰狞,声发不出便张嘴无声怒骂。 月杀冷笑,“阶下之囚,没有资格谈条件。说了,打晕你,不说,扒光你。” 马都尉一听,脸都绿了! 月杀一见,脸也绿了,手指一扼,险些把误会他的马都尉给掐死,“扒光你,吊去望楼上!让全军瞧瞧北大营里哪个将领大半夜的坐在山坡上鬼嚎诱敌。” 马都尉的脸色却没好看到哪儿去,这小子所说的两个条件里都没有宰了他,但他还不如宰了他,边关杀敌数年,他不怕死,但脸面还是要的,自己的不要,也得护着西北军的! 不就是句歌谣? “无悔报国!”马都尉开口,无声道。 “哦。”月杀应了声,手起手落,“不懂音律就别瞎嚎。” 马都尉两眼一黑便晕死了过去,昏过去前还盯着月杀,不知他会不会把他扒光吊去望楼上丢人。 月杀看也没看马都尉,扒男人衣裳这等事让他干他也不干,他大步下了山坡,边走边道:“自有人收拾你。” 他又飞回刚才的望楼里,沿着望楼解决岗哨,一路走高,不多时便见军侯大帐在望。 这任务,真没难度! 他傲然立在望楼上,远望如同岗哨一般,却不观其他方向,只遥遥望向东大营,等。 那女人不是他,她不会轻功,又没有泔水车掩护,想潜入东大营火烧军侯大帐要难的多,他再等她半个时辰,东边若无火起,他就烧北大营,让这水师大营先乱起来,她好趁乱行事。 但他并没有等上半个时辰,也就两刻钟,东边先是有星星之火窜起,不一会儿便火光冲天。 月杀挑了挑眉头,比他意料中的快了许多,不是营防太差,就是她的确是个当刺客的好苗子,可惜……学武已晚。 这时,北大营的巡逻哨已被东边的火光惊动! “啥情况?咋会走水了?” “是不是伙头营走水了?” “伙头营哪是那方向?看那方向……娘咧,好像是军侯大帐!” “啥?” “敌袭……有敌袭!” 不知谁喊了一句,北大营顿时就炸了营儿,一时间,驰报军侯大帐的、鸣钟示警的、睡得迷迷糊糊跑出营帐来看的……望楼底下来来去去都是人,乱得不成样子。 月杀在望楼上瞧着,拿出火油罐子咔嚓一捏,抬手便往军侯大帐上一抛! 火油罐子砸在帐顶,声音巨大,惊得往大帐驰报的巡逻兵们停住脚步,帐帘被掀开,里头闻声出来的军侯莫海闻见那火油味儿顿时一惊,“不好!” 但是晚了。 一只火折子在他一嗓子喊出来时就从他头顶上飞过,咻的落到火油上,大帐霎时火光冲天,犹如东大营。 跑出来往东大营方向抻着脖子看的兵丁们纷纷回头,脖子差点扭了——呀?咋咱们的大营也烧起来了!有敌袭?在哪儿? 军侯大帐的火势有多烈,莫海的脸色就有多臭,他一眼望向望楼,亲兵们纷纷抬头,这才知道人在望楼上! 可是……似乎只有一人! 一人敢袭水师前营? 来者何人?! 莫海怒哼一声,搭弓拉弦,箭去如风——管他是谁,射下来再说! 望楼上的人却飞身而起,脚尖在箭头上一点,那箭咻地扎进望楼下方的地上,亲兵们举枪便戳,枪还没举起,那人已凌空踏过他们的头顶,稳稳落在莫海面前,手中一物亮出,抵着莫海的鼻头。 莫海眼如斗鸡,盛怒之下一把从月杀手中抓过那东西,低头一看,傻眼。 腰牌! 江北水师都督府,亲卫长! * 东大营火起之时,刘黑子刚潜伏进离军侯大营附近的茅房里,隔着小窗看见东边的火光,不由心生佩服。 都督好快! “敌袭!驰报军侯!快!”南大营的人果然被惊动了,茅房外一拨一拨的人往军侯大帐奔去。 刘黑子从茅房里出来,见营帐外四面是人,向着东大营的方向指指点点,他低着头跟在巡逻的人后头跑,没跑几步,北大营火起,营区里顿时更乱。 军侯大帐外,卢景山提枪而出,红缨烈如火,他望着东北两座大营,眼里也窜着火苗儿。 那两座大营离得远,但火才烧起一会儿,夜风就送来了火油味,卢景山面沉如水,盯着那两座大营猜测是何人敢来夜袭烧营,想着想着,眉头越皱越紧,忽然觉得不对,猛一转身——不对!两座大营离得那么远,烧的只是军侯大帐,又不是整个大营,火油味儿为何这么浓? 一回头,卢景山看见的是自己的营帐,帐前亲兵、巡逻兵都在望着东面和北面,只有他立在大帐门口,周围已无防守。他心里咯噔一声,一枪送进了大帐! 红缨枪从大帐这头儿射入,从那头儿出去,刚猛的内劲将大帐撕出两个洞,大若人头! 洞后探出一张黝黑人脸,隔着营帐对卢景山咧嘴一笑,随即往后一仰! 火苗呼的从帐后窜起,卢景山大怒,长枪已射出,他夺了一个亲兵手中的刀便冲向帐后,亲兵和巡逻兵们这才发现自己的大营也着了火,惊骇之下慌忙跟着卢景山围去帐后。 但帐后早已没了人,那放火的小子已奔出老远,南大营的人望着烧营之人的背影,却都愣了。 那人是个瘸子! 一个瘸子敢潜入水师大营? 一个瘸子敢火烧军侯大帐? 这小子是啥人? 刘黑子停在远处,扬手一抛,卢景山一把接住,低头一看,傻眼。 腰牌! 江北水师都督府,亲卫! * 东大营火起之时,石大海也从茅房里闪身出来,一样跟在巡逻兵后头跑。他一直在茅房里蹲着,蹲得腿都酸了,熏得好几回都想出来,但想到暮青说让他忍耐,这才生生忍了这么久。可是,他忍是忍下来了,却离军侯大帐有些远,待他趁乱跑到大帐前时,北大营、南大营都已起了火。 三座大营都起了火,烧的都是军侯大帐,西大营的军侯侯天是个精瘦青年,看模样就知是个猴精的人,他派人将军侯大帐围得严严实实,一边派人去探那三大营的情况,一边严防有人烧自己的军侯大帐。 石大海一看,心中一动,远远地便喊了起来:“报——” 一声长报,未至近前,他便被亲兵给拦了下来。 “何人来报?” 石大海把腰牌一解,递给那亲兵,就地一跪,道:“报军侯!俺们刚刚运泔水到后山,发现咱们的人被打晕绑在树上,泔水车和粪车不见了,怕是有奸细混进营里来了!” 眼下这情形,显然是有人混进来了,侯天想过人是如何混进来的,想来想去,觉得只可能是他这边的疏漏,石大海的军报并不让他意外,他接过腰牌一看,眯了眯眼,“你是南大营的?” “是!” “那为何来西大营报信?” “啊?”石大海一脸怔愣,理所当然道,“这不是离得近吗?南边的大帐都已经烧起来了!西大营离后山近,俺当然来军侯这儿了,救人要紧!” “泔水车不是两个人送?为何来报信的只有你一人?” “俺们两人分头报信!” “那你们看见的人在何处?” “在后山泔水坑不远的林子里,人给绑到树上了,衣裳也给扒了!” 侯天听后不再问了,他走近前来,眯着眼端量着石大海,想看出他所奏报的军情是否属实。但就连他自己都怀疑是自己这边的大营出的纰漏,而最可能的便是运送泔水和粪水的人里出了问题,于是,略一思量,侯天走到石大海身旁,招来一队巡逻兵,命令道:“你们去后山看看!” 就在他从石大海面前走开的一瞬,石大海忽然向前倾身,就地一滚,滚向营帐时手从怀里摸出火油罐子往地上一砸!他天生力大,那罐子在他掌下一拍就裂,侯天回头时,他已将火油泼到了大帐上,一扔火折子,大帐顿时便烧了起来! 帐前八面围着亲兵,奈何侯天警惕,他们却没反应过来,眼睁睁让人在眼前把军帐给烧了! 侯天双目烧红,拔刀就要挑了石大海,石大海哈哈一笑,往地上一坐,从怀里拿出腰牌来一亮! 侯天和亲兵们的刀枪同时停住,石大海伸手将腰牌挂到了侯天的刀尖儿上,侯天挑着那腰牌把刀收了回来,一看之下,两眼发黑!他身旁的亲兵们往那腰牌上瞄了一眼,识字儿的皆张嘴吃风,惊掉了下巴! 石大海盘膝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从怀里又摸出一物来,此物一亮,见者色变! 虎符! 见虎符者,如见将帅! 大帐还在烧着,这时却无人再管,侯天率着亲兵和巡逻兵们将刀枪一收,跪地便拜! 石大海持着虎符站起身来,笑容敛起,高声传令:“奉都督军令!西大营军侯和都尉,即刻到中军大帐拜见,不得有误!” ------题外话------ 攒了好几天节操了,依旧下雨,肿么破? …… 明天小元宝周岁,评论区有抢楼活动,奖品有各种周边,妞儿们HIGH起来吧!详见评论区滚动公告。 …… 不要奇怪月杀为啥问歌词,杀手也是有特长的,233333。 明天更新照旧!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立威! 水师大营四座军侯大帐都烧起来的时候,北大营辕门前官道上,一人策马奔来。 望楼上的岗哨都被营中大火吸引了目光,听见官道上有马蹄声来,不由转身,惊声喝道:“来者何人?下马!” 望楼上军旗一展,辕门守军见了如临大敌,长弓手短弓手紧急列阵,木墙后重弩就绪,森寒的箭头指向官道。 韩其初勒马而停,却未下马,高举大印道:“江北水师都督府亲卫韩其初,奉都督军令而来,都督大印在此,命你等打开营门,不得有误!” 那大印包在红绸里,韩其初将红绸一打,大印高举,迎着营火,玉色温润。 辕门打开一缝,一名小将驰来韩其初面前,接过他的腰牌一看,又将大印翻过来对着火把细细一瞧,顿时惊住!他翻身下马,跪地一拜,随后起身策马回营,马蹄声在辕门里一歇,辕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弓弩手撤尽,韩其初策马进营,到了营中一举大印,问:“奉都督军命传令!军中传令官何在!” “韩大人请稍候!”那出营察看的小将抱拳一应,便去找人。 过了会儿,那小将尚未回来,便见一人背月飞踏而来,只见帐顶流穗舞若艳火,那人衣袂舒卷风流,落地行来,脚下无声亦无脚印,营火一照,若非照得出人影,真要叫人以为是鬼魅。 魏卓之见到韩其初,悠然一笑,风流天成,“见过韩大人,不知都督有何军令?” 韩其初手执都督大印,端坐马上道:“都督今夜回营,奇袭四路军侯大帐,现已在中军大帐之中!特命除巡营值守外,全军回帐!擅出者,斩!妄议军情者,斩!散播谣言者者,斩!” 三声斩令,一声比一声高,听得辕门的兵们个个噤声,气都不敢喘。 早前前营火起之时就有人从军帐那边传消息,说火烧军侯大帐的是都督的亲卫长,起先还有人不信,如今听着竟是真的! 天底下哪有火烧自个儿大营的都督? 都督想干啥? 没人猜得透,只能从这三声斩令里猜出都督心情不好。明天,或者说今晚,怕是就要有人倒霉了。 “领命!”魏卓之还笑得出来,那双丹凤眼一弯,幸灾乐祸。 在军营里这两个多月,暗中替某些人办事,他腿都快跑断了,刚回来不久,这两天正闲的无聊,听说她在京中办案,就快回营了,他就知道她一回来准有好戏看! 往后这水师大营里可就热闹了,他要跟某些无情的人说说,最近不出去了。 魏卓之笑眯眯地飞身而去,前往各大营传令止乱,韩其初则收起大印,下马步行,往中军大帐而去。 * 中军大帐在东大营,东大营前有三大营拱卫,后依大泽湖之天然屏障,从地势和兵防上来说都最为安全。但正是这最安全的东大营,最先被人烧了军侯大帐,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暮青。 暮青还在军侯帐外,章同赶到时,大火已经烧了三面大营的军侯大帐,少年背衬着熊熊火光,面寒如霜。 老熊见到章同如见救星,忙跟他打眼底官司,意思是让他去跟暮青套套近乎。自从这小子亮明了身份,浑身就跟长了刺儿似的,扎手!怪不得大将军说他是属毛虫的!他还想问问她为啥要烧他的大帐呢! 章同却不开口,只望着暮青,两人隔着十步远,却似隔着不可逾越的千山万水。 你来了…… 他想如此说,却终究没有如此说。 他记得刚到盛京扎营那夜,她次日便要披甲上朝,他带兵巡逻时看见她,并未与她说太多的话。他知道,她一入朝必定飞黄腾达,却没想到新军改编成了水师,而她成了江北水师的都督——一军主帅,他的上官。 “都督回来了?”章同声音平静,她没回来时,他天天数着日子;她回来时,他惊喜成狂;见到她时,他却只有平静。不是想要平静,而是必须平静,一声都督不是与她生分了,而是必须如此称呼。 水师五万大军服她,西北军的老将们可未必。 在西北时,老将们喜爱她,多少是出于爱屋及乌,元修爱她的才华,老将们便也将她当成自己人。可如今她成了元修的旧部,水师不再隶属西北军,老将们的心却还在西北军里!她今夜奇袭自己的大营,烧了军侯大帐,这事儿老将们必定会要求她给个解释。她刚升任都督,刚回营,眼下正是服众的紧要关头,他必须要尊她为都督,站在她身旁! “这可是都督之物?”章同伸出手来,掌心里摊着把解剖刀,他声音平静,指尖却微抖,熊熊火光照亮那只武者的手,老茧密布,甚是粗糙。 暮青望着那手,眼里融着暖意,开口时声音却依旧是冰的,“这刀不是给你的,我放在谁帐中的,让谁给我。” 暮青说罢,抬脚便走,那方向正是向着中军大帐,“命营中军侯和都尉到都督大帐集合!” 章同的心意她懂,心愿领受! * 中军大帐中,东大营的将领们最先到了,暮青坐在上首,一语不发,只等。 等了两刻的时辰,北、西、南三大营的军侯率领着麾下都尉进了中军大帐,月杀、刘黑子和石大海也一同回到帐中,在将领们的注视之下站到了暮青身后。 “敢问都督,回营为何不派亲卫事先通传,为何要火烧我等大帐!”一进大帐就有将领压不住怒火,出言质问。 先声质问者是南大营军侯卢景山,老熊瞥了卢景山一眼,皱了皱眉头。他是周二蛋当初从军时的陌长,从军路上,他们在上俞村*过生死,有战友情义在,自是亲厚些,但其他三大营的军侯却跟他没这情义,他们的心都不在水师,不把他当上官便心无顾忌,今夜这局面只怕不好收场。 老熊看向上首,心里替暮青捏了一把汗。 暮青却没理卢景山,她冷笑一声,忽然喝道:“刘黑子!” 刘黑子闻令,自暮青身后而出,走到大帐中央,抱拳跪地:“在!” “告诉他!我们今夜来了几人?” “四人!” “水师大营有多少人?” “五万!” 刘黑子扯着嗓子喊,两声就让将领们脸上烧红,暮青没理卢景山,却照样堵得他一言难发。 “四个人潜入了五万大军的营中烧了军侯大帐,有谁能告诉我,此事说明了什么?”暮青扫了眼众将,不用人答,她替他们答,“说明了——不是我们太强,就是你们太烂!” 一声如雷,将领们齐皱眉头。 暮青厉喝:“刘黑子!” “在!” “如何潜入大营的,说给他们听!” “是!”刘黑子得令,起身面向众将,高声道,“西大营侧门,进营无需腰牌!南大营一营查疑不严知情不报,二营擅断军情私自调岗!” “石大海!” “在!” “如何潜入的,说!” “是!西大营巡防不严遇事慌乱,俺在茅房里蹲了一个时辰无人来查,军帐火起后俺压根就没躲没藏,跟在乱兵身后跑到军侯大帐的!” “越慈!” “在!” “说!” “北大营夜防不严遇事慌乱,一营更有个马都尉深夜不眠饮酒高歌,诱敌当靶,蠢不可言!” “马都尉现在何处?” “山坡上晕着呢!” “带来!”暮青一声令下,刘黑子和石大海得令而去,一掀帘子,见韩其初正走到门口,刘黑子通传之后,韩其初便进了大帐。 “来得正好!”暮青对韩其初道,“你是从辕门进来的,一路所见说给他们听。” “是!学生奉都督之命,一旦营中火起,即刻执都督大印入营止乱。果如都督所料,学生进营之时四面火起,前营随处可见乱兵,奔走传递军情的、扎堆议论夜袭的、忙乱不知所措的,营中乱如市井,毫无军纪可言。” 韩其初回完话,侧身肃立一旁,暮青扫了眼军中众将,问:“都听见了?” 严景山、莫海和侯天脸色通红,连老熊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没听够的话,我这里还有。”暮青看向西大营的军侯侯天,“西大营二营夜防之懒怠令人齿冷!帐外无人值守的,值守时睡觉的,巡逻哨路过见之而不理的,一路所见,大开眼界!” “东大营二营都尉,夜眠毫无警惕心,睡梦中取你首级如同探囊取物!”暮青厉目望向老熊,他身为军侯,有御下不严之过。 “这都开春了,东西大营之间战壕里的水依旧是冰,我相信这情况全军都有!你们是西北军的老将,在西北时不知何时允许战壕结冰,何时必须凿冰化水?” “我知道你们都一心想回西北,但你们敢回去吗?有脸回去吗!你们有脸回去说西北军的老将镇守的大营夜里被人给烧了,有脸说你们戍边多年,不知战壕何时凿冰,不知营防如何布置,不知突遇敌袭如何止乱安抚军心?有脸说你们拿着水师军侯的俸禄干的却是得过且过的日子吗?看看你们的样子!还不如参军不到一年的年轻将领!知道我今夜只有一个地方进不去,是哪儿吗?东大营一营!” 暮青一指章同,“此乃后辈将领,你们比他从军的年数少,还是军中布防之要知道的比他少?丢人!” 暮青连声厉斥,不留情面,“我不管你们是不是西北军的将领,是不是老将,今夜我对你们的评价就一个字——烂!” 她骂够了,一字总结扔到了四路军侯脸上,打得老将们面色涨红,喘气如牛,却没脸反驳。 反驳啥?说大军虽有五万,夜里都睡觉了,巡逻的人并没有那么多,四人潜进来烧了军侯大帐不算什么?他们都是征战沙场的老将,今夜之事若是交给他们来干,难度各自心里清楚。从西大营混进来后往三座大营潜入,不说路有多远,亦不说途中会遇到多少岗哨多少巡逻哨,就说若是夜防严密如同章同的营区的话,军侯大帐被人给点了是天方夜谭! 说到底,还是营防太过疏漏懒怠,责任在将领。 此事无可反驳,也没脸反驳! 方才进帐质问,那是被烧懵了,全军的营帐都好好的,唯独他们的被烧了,被全军的兵盯着的那种滋味实在是耻辱至极,恼怒之下他们才想要个说法。可如今被骂成这副熊样子,还有何话可说? “报!”这时,帐外传来刘黑子的声音,“禀都督,北大营马都尉带到!” “带进来!”暮青声音落下,大帐帘子就被挑开,刘黑子和石大海带着一个中年将领走了进来。 那将领的头发和衣襟还是湿的,显然晕在山坡上,刚被刘黑子两人给拍醒。 马都尉在路上已得知了实情,进帐后便单膝一跪,“都督!” 他只瞥了暮青身后一眼,见那打晕他的小子果真在,便咬牙垂首不再看上首——嫌丢人! “你在西北边关时,夜里也在军营里饮酒高歌吗?”暮青问,马都尉没脸答,她便起身往帐外走,“想回高歌的可以回西北高歌,想戍边的可以回西北戍边,但走之前,你们依旧是江北水师的将领,犯了军纪就要领罚!明日沙场点兵,领了军棍再走,不服气的可以不来,我传个信给元修,明日锣鼓开道,把你们领回去。” 说罢,暮青掀了帘子就出了大帐。 夜风习习,天色已蒙蒙亮了。 四大营的军侯半晌才从大帐里出来,今夜之事有失颜面,本该拂袖而去,四人却怕了暮青似的,抱拳道:“明日沙场,听候都督发落!末将告辞!” 暮青负手背对众将,冷面不言,众人经过她身旁时却一一抱拳躬身,行过礼后才离开了。 章同留了下来,人都走远了,他却不说话。 暮青亦未转身,她知道身后那人是章同,只等他说话。 “你……”半晌,章同才开口,帐前无人,他便未称呼她为都督。 “有话就说,我还指着你日后挑大梁,别婆婆妈妈!”暮青虽未回身,语气却如同两人以往相处那般。 章同甚是怀念,低头一笑,嘴上却傲然道:“谁要给你挑大梁!你只是如今混的比我好,日后我必定比你官职高!” 暮青没搭腔,章同沉默了一阵儿,言归正事,问:“你明天真要动军法?” “军中无戏言,不然呢?” “老熊也要打?” “打!” 章同又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暮青的背影道:“自从新军改编成水师,军中的军侯都尉就都想回西北军。这两个月来,营中的都尉常常一同到老熊的军帐里,希望他能率众人向都督府表辞。老熊其实也想回西北戍边,但他没同意,我问他时,他说……他们都走了,水师的将领谁来任?五万大军皆是新兵,除了我,其余人都还不行,发现好苗子培养成将领需要时日,这段青黄不接的时日他不能走。他是念着我们当初在上俞村时的生死之交,此人重情义,你若能想办法将他留在水师里自是最好。” 他不是要给老熊求情,军纪不严,无以立军,老熊顾念着和那些西北军将领的情绪,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军心涣散营防有失,此为过,需罚。但老熊是个可信赖之人,若能留下来,那是最好不过。 “他能不能留下来,要看他能不能过得了练兵那关。”暮青道,老熊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但君子不夺人所好,他若想戍边,她必不拦他,但他若想留下来,那得看他的本事。 “你是说老熊不识水性?” “不仅如此。”暮青总算转过了身来,她看着章同,眸似星子,莫名灿亮,“全军操练,将领与兵丁一同受训,我要一支耐力、体力、作战能力及心理素质皆无可比拟的强军,我要从五万大军里练一支特种军!” “特种军?”章同愣了,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军队。 暮青点头,她并非军人出身,但前世在国家保卫系统任职,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所谓的特种军,不可能有她前世所见的特战军人那样强的武器装备,但也必定会成为这个时代的先驱。 严兵严将,世上无难事,她想试一试! * 何谓特种军,章同不懂,暮青也未多言,她生性不喜多言,只行动为先。 但在行动之前,她还有一事要做——沙场立威! 西北军的将领心不在水师,她早有所料,所以才有了今夜的奇袭,她就是想要借机立威。她乃少年将领,军中将领中必有不服之声,立威只是第一步,往后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夜,章同走后,暮青独自立在帐外望着天边的一线熹光,知道天要亮了。 她的第一步,即将迈出。 ------题外话------ 昨天951条评论,霸屏的姑娘你们威武雄壮! 评论太多,下午回了几条,马上被刷下去了,谢谢妞儿们的热情和祝福,代家中元宝啾乃们一口! 昨晚寻思着写五千再发,结果没发出来,等到早晨了。于是,这是昨天哒,我继续去写今天哒。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好白好圆! 水师四方大营,每座大营都建有校场,四方大营中央建有沙场。沙场平阔,清风肃穆,万军列阵四营,齐望点将台! 台上立一少年,簪雪豹银冠,披白袍银甲,踏虎豹战靴,发如战旗,英姿逼人。 点将台下,四位军侯赤膊而跪,其后缚有都尉七人、兵丁五百,皆是昨夜营防不严者。 昨夜之事在宵禁前就传遍了大营,都督带着亲卫三人潜入营中,火烧四方军侯大帐,北大营望楼上的岗哨都被人干掉一半!那五百兵丁里除了营防懒怠的,还有他们的伍长、什长、陌长,以及都尉、军侯,今日就是要当着全军的面军规处置这些人的。水师自从成军,从江南到西北,从西北到盛京,从未有人被当众军规处置,今日是第一次,四位军侯却皆在其列。 万军寂寂,清风穆穆,点将台前黄沙走地,杀机肃穆。 “报——” 一声长报自前营方向而来,一名小将自万军之中驰出,奔来点将台前跪地禀报:“报都督!镇军侯、平西将军、安西将军正在辕门外,请见都督!” 元修、王卫海和赵良义来了。 暮青并无意外,昨夜的火一烧起来,应该就烧进盛京城里了,“来得正好,见!” “是!”小将得令而去。 “报——”一人刚走,一人又来,“报都督!龙武卫大将军、骁骑营将军求见!” 龙武卫的人竟然也来了? “不见!有脸?”暮青冷笑,骁骑营的大营离水师大营不远,昨夜营中火起,骁骑营里必定看见了,此事应该就是他们传出去的。 “是!” “报——”竟又有急报,“报都督!都督府里来人送您的衣袍等物,来人名叫崔远,已在辕门外!” “让他随镇军侯一起进来。” “是!” 三拨驰报,来得快去得也快,卢景山、莫海、侯天和老熊扭头望向小将奔去的方向,脸色灰黄。他们都知道昨夜闹到了什么时辰,暮青不可能连夜派人去盛京将元修请来,只可能是他得知了大营起火的消息后一大早赶来的。 西北军的将领们听闻元修来了,挨罚的脸色灰败,没挨罚的目露喜色,大将军治军甚严,但爱兵如子,他们一心想回西北军中,其心可表,兴许今日能带他们回去。 元修来得很快,来时前营大军让路如分水,男子战袍如烈阳,披清风踏黄沙而来,望见点将台下跪着的旧部,朗朗眉宇锁尽深沉。 老熊等人感觉到那目光,皆垂首闭眼,羞于抬头。 暮青负手而立,抬手一示,石大海搬来把椅子便放在了点将台一侧。 元修上将台,入高座,人坐定,一言不发。 王卫海和赵良义立于元修身后,瞪着跪缚沙场上的老熊等人,恨铁不成钢。 跟着元修进来的马车停在点将台后侧,车上下来的书生少年看见台下跪着的数百将领兵丁,眼里隐有奇光。暮青没安排他的座位,他便往车辕上一坐,看向沙场。 人都到了,暮青便临高扫了眼四面大营黑压压一片的大军,扬声道:“很疑惑我为何会突然回来,为何回来前不命人告知大营迎接,为何会火烧军侯营帐?” 少年都督声音清冽,万军却并非都听得到,但点将台下跪着的、沙场四周列队的都听得清楚,一时间,前排列队的回头,口口相传,大营四面低音如浪。 “幸亏我突然回来了,不然还不知军中是这副熊样子!”暮青一声高喝,惊了前方列队传话的,音浪忽停,万军抬头,齐望台上。 “知道龙武卫骁骑营为何敢来骂营吗?骂营就对了!兵怂怂一伍,将怂怂一军!瞧瞧下面绑着的这些!慢军、怠军、轻军、惑军、乱军!军侯都尉带头不遵军纪,严军之相荡然无存,难怪别人敢骂到营门前来!”暮青负手扬声,声如春雷,目光一扫,看向韩其初。 韩其初会意,拿出一张军令来,转手递给了同在台下候命的魏卓之,这文书本该是他读的,但他一介书生不懂内力,无法令宣读之事万军知悉。 魏卓之接过军令来,心底悲叹,真是少主的身子跑腿的命。 他当初从军西北一是应承了某人来护着媳妇儿,二是他们都认为新军会改编成水师前来盛京,混一个军中的身份好掩护他办事,三是出于他私人的一个目的。可来了盛京后,他几乎夜夜易容出营办事,私事压根就没时间办,如今连不在他职责范围内的差事也要他办了。他是传令官,只负责军中战时或常时的军令传递,战时军令多,常时很清闲,今儿可倒好,这本该是军师念的文书也交给他了。月杀那小子也懂内力,为何不让他念?怕他内力太高被人怀疑身份? 唉,世间女子! 魏卓之拿着军令哀声叹气,暮青冷眼扫来,男子忙运气调息,扬声念! “西大营营门,进营者不查腰牌,犯怠军之罪,罚军棍一百!” 此声悠长,万军听之如在耳畔,不由一口气吸得也悠长。 军棍之厉,轻者皮开肉绽,重者终身残废一命鸣呼! 一百军棍,等同于杖毙! “执法军!”暮青道。 “在!”章同得令而出,今日由他的人执行军法,他看了麾下的兵丁一眼,四人行出,从赤膊受缚的五百兵丁里便拖出两人来! 两人惊惧急喊:“都督饶命!” 暮青铁面不理,执法兵将两人剪臂按跪在地。 魏卓之继续念:“西大营二营,夜间帐外或无人值守,或就地瞌睡,犯慢军之罪,罚军棍五十!巡逻哨见之不理,犯怠军之罪,罚军棍五十!二营都尉治军懒怠,罚军棍一百!” “南大营一营查疑不严知情不报,犯怠军之罪,罚军棍五十!二营擅断军情私自调岗,犯惑军之罪,罚军棍一百!一营、二营都尉罚军棍五十!” “北大营一营都尉马仓深夜不眠饮酒高歌,犯乱军之罪,罚军棍一百!” “东大营二营都尉伍常开夜眠不醒毫无警惕,罚军棍二十!” 他边念,章同手下的执法兵边将念到的人往外拖,兵丁、伍长、什长、陌长、屯长、都尉,一应人等皆无例外。待魏卓之念罢,五百人已被分批拖出,点将台下只剩四位军侯。 “军侯卢景山、莫海、侯天、熊泰,纵容军心,营防懒怠,遇袭反应迟缓,致使全军奔走,妄议军情,营防大乱!身为军侯,玩忽懈怠,罪加一等,罚军棍两百!即刻行刑!” 一声即刻行刑,执法兵上前便将四人按趴在地。 “慢着!”这时,沙场上被缚待罚的一人忽然开口,暮青循声望去,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大营二营的都尉,那都尉仰头怒笑,“都督罚打军棍两百,不如直接说把人拉出去斩了!斩人不过头落地,将人杖毙未免狠毒!” 暮青眸光一寒,当着万军的面跃下了点将台,大步走向那都尉。那都尉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暮青,眼神愤懑。暮青望进他的眼里,两人目光相触,刀剑拼杀无声,“你可知道,他们是为何而受此军法处置?因为你们!因为你们不想留在水师,他们顾及你们的情绪,故而放纵你们军纪懒散,致使军心涣散,全军都跟你们一个德行!” “那末将愿为军侯领罚!” “你愿?你愿有屁用!”暮青忍不住粗口,“你愿回西北军,你便懒怠水师的操练营防!你愿替你的军侯领罚,我便要让你领?不是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就是这些年的兵白当了!事事都要人依着你,不然就撂挑子闹情绪,那还当兵干嘛?不如脱了这身军袍回家去,自有老娘愿意事事依你!” 那都尉的脸烧红如火,其余原本也想求情替罚的都尉顿时闭了嘴。 魏卓之摇摇头,有段日子没见,她那张嘴骂起人来还是那么厉害。 “该干正事的时候闹情绪,该受罚赎罪的时候逞英雄,这是军人?兵痞!”暮青骂完,转身就走!她回到点将台上,一扫台下跪着的数百人,“此地是军营,军队乃是国之利器所在,军纪不严,无以为军。我不需要把情义看得比军纪重的兵,我需要的是视军纪如铁的兵,你们可以说我铁面无情,但我能让你们成为一支铁军,成为一支鬼军,成为一支无人敢犯、绝无仅有、战史里尽是传奇的水师!” 元修望向暮青的背影,神色怔愣,眸中似有异光。 扮成崔远的骆成坐在马车辕子上,忍不住要吹口哨。 万军寂寂,后面的听不见主帅所言,却不敢问,前面的过于震动忘记传话,不知多久,才有人想起来回头传递,一时间,窃窃之声如浪,一波高过一波。 万军望着点将台上的少年,他曾是新军的传奇,曾是他们的骄傲,曾是他们的精神领袖,而如今他成为了他们的都督,告诉他们军中军纪比情义重,听来如此无情,却不知为何仍叫人血热。 曾经的江南新军,如今的江北水师,在大兴的军队编制里一直都是尴尬的。在西北时,他们虽然隶属西北军,却因来自江南,在出自西北的二十五万大军中如异乡之客般难以融入。到了盛京后,新军改编成水师,可江北山多水少,湖河多大江少,大兴建国六百年来从无水师编制,他们又成为了一支只能在湖里河里练兵的大军,自个儿想想都知道要受天下人的笑话。 一支地位尴尬前途渺茫的大军,没有希望,没有信仰,莫怪军侯都尉们想回西北操练懒怠,连他们自己都没有信心。 他们都是贫苦人家的儿郎,无以为生才来从军,一支铁军,一支鬼军,一支无人敢犯、绝无仅有、战史里尽是传奇的水师,真的可以吗?若有一日衣锦还乡,他们真的能挺起胸膛对老娘和妻儿说,他们是享誉天下的江北水师的儿郎? 万军齐望点将台,眼里似有一团火,烧得心热。 “错有罚,功有赏,不问出身,只看兵王谁属!兵丁里亦可出将军,这是我给你们的公平!”暮青又出一言,万军已露激动神色,只为那兵王二字! “今日之罚,受罚之人所犯军纪已明,所罚之数皆出军规!不可求情,不受!不可替罚,不准!执法军!”暮青高喝一声。 “在!”章同率麾下两千五百兵勇齐贺,声势如雷,直冲云霄! “打!”一声军令,军侯在前,都尉兵丁在后,一齐被按伏在地,裤带一解,裤子一扒! 元修眉头一锁,魏卓之兴味一笑,骆成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好白好圆! 这些兵将,一个个脸没有白的,屁股倒挺白。 只见沙场之上,五百多人伏地,赤膊受缚,光着屁股!五百多只屁股,白花花一片,大白馒头似的,场面壮观! 执法兵手执军杖,一人数数,一人行刑,杖起杖落——啪! 其声震耳! 万军肃静,四位军侯咬牙闭眼,听罚认罚,不看台上。 元修双拳紧握,额起青筋,抿唇如刀,却端坐观罚,一言不发。 暮青望着台下的受责之众,一目不错。 十杖肤红,二十杖肤肿,三十杖过,受刑之人屁股上已见了血,白花花一片成了血淋淋一片,四五十杖后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横飞!受刑结束的汗如雨下,唇角渗血,还在受刑的已有坚持不住的。 军侯都尉咬牙不肯出声,兵丁们却声声求饶。 暮青望而不言,其意明显——不饶! 六十杖、七十杖、八十杖,数目越打越高,大军的心便跟着越提越高,方才的兴奋热血没了,只剩心惧凛然。八十的打完拖去一旁,一百的打完已晕死了过去。 但还有两百的! 四位军侯伏在地上,屁股打烂了打背,麻绳缚在背上,磨得血肉横流。王卫海和赵良义几番瞥开目光,不忍再看,但再不忍都没有出声求情,元修全程看到最后,与暮青一样一目不错,却一句求情也没有。 待军杖落下,沙场无声,只闻腥风浓郁,黄沙一扬,漫了天。 暮青命人将受罚之人系数抬回帐中,担架一架一架的来,一架一架的去,待沙场上空了出来,唯有地上的殷红的血迹提醒着方才的惨烈。 “不要以为这样就罢了。”暮青道,“不要以为昨夜我奇袭大营,没有走过之处,营防之懒怠没有被瞧见就可以不必受罚。” 还要罚? 此时不仅全军的心提了起来,连魏卓之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魏卓之面上含笑,眸中却有忧意,这姑奶奶验尸时看男人的身子看习惯了,这满沙场的屁股她自不会羞于看,可法不责众,当适可而止。 韩其初也如此认为,但他深知暮青的性子,知道她并非莽撞斗狠之人。她若是斗狠之人,今日行刑过后就不是人人抬回帐中由军医诊治,而是该有一半人抬到乱葬岗里埋了。 都督说要打军棍,行刑时执法军用的却是军杖,看着惨烈,实则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否则哪有人受得住两百军棍?打到一半就要见阎王了!都督只是要正军风军纪,并无斗狠之心,她要责众必是心有盘算! 王卫海和赵良义却急了,沙场罚将,为的就是杀鸡儆猴,如今鸡杀了,猴看了,目的已经达到,何必还要打猴?一个林子里的猴子都打得上不了树,他这山大王还有兵可调有兵可练吗?万一打出众怒来,可有炸营哗变之险! 两人欲劝,脚步刚动,元修便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一眼便让两人僵住不动,呐呐无言。 啥意思?不让劝? 元修望着暮青的背影,面沉如水,波澜不兴。他们太不懂她,他以前也不懂,直到前日望山楼里劝她不动,他才懂了她的心坚如石。心坚之人不会斗狠,看她今日的行事便可知晓。沙场罚将本是杀鸡儆猴,她却杀罚之前先安军心,一支军心涣散的大军被她寥寥几句便有了信仰希望,军心凝聚士气高涨,行刑场面如此惨烈却没有打怕军心,没有打散大军心中的热血,只这一言一行牵动军心的能耐就足可担一军主帅! 她不再是他麾下的新兵,不再是那个他拍拍肩膀夸赞赏识的小将。从他知道她不按常理奇袭回营,烧了自己大营的军侯大帐开始,他就知道她已长成。 阿青,你已长成,可为何我宁愿你心如当初?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我…… 无妨,人生在世终有一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日头高升,男子沐着日辉,眸光烈如白电,刹那逼人。 点将台上气氛暗涌,点将台下,骆成看乐子看得正欢。 打吧打吧!他回去要跟主子禀事,说姑娘看了五万人的屁股比说姑娘看了五百人的屁股有趣,想必主子听见前者,脸色会更好看些。 暮青却没有下责打万军的军令,而是扬声说道:“你们操练懒怠了两个多月,不是想懒吗?我让你们懒个够!自今日起你们可以懒而不受罚,早操不出,夜里不防,随便你们!我放你们的假,假期一个月!” 啊? 此言一出,人人瞠目结舌。 这是想干啥? ------题外话------ 昨天卡得头疼,突突的,总算卡过了,先发五千。 咳,我要来预测! 看到这章题目,妞儿们反应如下—— 吃货党——馒头! 猥琐党——大胸! 剧情党——屁股! 猜得对不对? …… 前天评论区抢楼活动的名单出来了,我贴一下。 中奖名单如下: 【将离的歌】。定制鼠标垫一个; 【幻亦真】,520小说女神书签(凤今)一个; 【静待烟火清凉】,定制抱枕一个; 【ctt713】定制折扇一把; 【saracy】,定制鼠标垫一个; 【清葱一夏】,定制折扇一把; 【四月天里的云烟】,定制鼠标垫一个; 【baby揽卿舞】,520小说女神书签(凤今)一个; 【墨色染年华】,定制抱枕一个; 【今城之月】,仵作签名实体书一套。 请中奖的妹纸在群的私戳风云领奖,不在群的把地址电话和520小说ID截图发邮箱【1143463700。com】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好好禀事 都督是啥用意,无人知晓,只知全军休假一个月成了军令,违令者军法处置! 只听说过点时不到操练不勤要受军规处置的,没听说过想出操还要被处置的,这事儿可新鲜! 大军撤出沙场各自回营后,休假之事就在军中讨论开了。暮青命骆成将马车赶到中军大帐卸行李,元修带着王卫海和赵良义先行去了医帐中看望伤兵。 老熊四人伤重未醒,正在医帐里敷药,其余受杖的都尉皆安排在旁边帐中,伤势重的在小帐单独医治,伤势轻的在大帐里流水医治。 元修到了医帐营区时,帐外围着的都是西北军的将领,今日受罚的都尉有七人,其余人皆未受罚,军列一解散就火急火燎地聚到了医帐外,见到医童出来就忙问里面的人伤势如何。医童忙得团团转,没空应答,一个都尉正要发怒,抬眼看见元修来了,忙敛态行礼,“大将军!” 其余都尉闻声望去,皆露出喜色,“大将军!” 盛京城外一别两个多月,大将军封侯时他们不能进城祝贺,前段日子听说被刺客所伤险及性命,他们也不能进城探望,如今可算是见着人了,见元修伤势无碍的样子,将领们皆松了口气,但想起医帐中正受着罪的战友,都尉们脸色都不好看。 “大将军,周二蛋那小子也忒狠了!”一个都尉道。 元修闻言,一脚就踹了过去,“你们懈怠营防还有脸了?” 那都尉被踢得一个踉跄,捂着屁股奔远,又捂着屁股奔回来,一脸委屈,咕哝道:“这也不能全怪兄弟们,谁料到新军能改编?兄弟们都想着西北,想着大将军,哪还有心思待在水师里?” 元修闻言又是一脚,“怎么?少你们的军饷俸禄了?” 那都尉被踢毛了,恼道:“那俺们宁愿不要这军饷俸禄,就想还当大将军的兵!” “滚蛋!”元修拂袖怒骂道,“西北军里没你们这样无视军纪的兵!” “大将军,俺们……” “滚蛋!”元修连伤兵也不看了,拂袖就走!一群都尉见他动了真怒,着急忙慌地跟在后头,跟了十来丈,元修倏地回身,一个跟得紧的都尉险些撞到他身上,那都尉摸摸鼻头儿,二皮脸的笑了笑,元修怒道,“笑什么?觉得心在西北,我就能带你们回去?瞧瞧你们干的事儿!这些事若是在西北军里,该如何处置?” 众都尉干笑一声,眼神闪躲。 “昨夜混进来的若是敌军奸细,你们这帮人都该拉去沙场,斩立决!” 都尉们垂首不语,这不是混进来的不是敌军么…… “不是敌军,你们就有理了?”元修一眼就看穿了这些旧部在想什么,“想回西北,营防疏漏就是借口了?你们在西北多少年了,如何布防不知道,战壕何时凿冰解冻不知道?你们这群兵油子!无非仗着是西北军的老将便欺她新任都督嫡系不足,缺了你们练不得兵,不敢把你们如何!” 除了龙武卫的兵里多士族公子,朝廷外三军里服役的兵多是贫苦出身,其中不乏市井混混、赌徒恶棍,这些人不好管教,除了以军纪震慑,还需让他们心服,用的便是杀敌四方的兵勇猛将,用的不好便是军中的瘤子。如同水师如今的局面,他们不把暮青当主帅,便不肯效力,耍懒打诨,觉得西北军的将领军功赫赫高人一等,觉得暮青是元修的旧部,不敢把他们如何。 “今日若是在西北,我也如此罚你们!但我可不会用军杖,打在你们身上的会是结结实实的军棍!”元修看着这些他一手带出来的将领,“你们在军中多年,军法见得少吗?英睿今日说的是军棍,打的是军杖你们没看见?打军棍里头的门道儿你们不知道?” 军中但凡有人受刑,必会点齐大军,在万军面前细数其所犯军规,当众行刑,以起到杀鸡儆猴的治军之效。但行刑里头的门道儿却不少,刑具有军棍、军杖之分,打法有拖打和弹打之分,责打的部位有背部、腰部、臀部和大腿之分。 军棍圆实,打肉及骨,人没打死骨先打断,五十军棍就能将人打残! 军杖宽扁,打在肉上,难及筋骨,饶人一死才用军杖! 拖打的打法是军杖落下时就势拖一下,此种打法不用几杖就能皮开肉绽,不懂门道之人见受杖者血肉模糊便以为打的重,实则受刑者受的只是皮肉之苦。 而弹打才是要人命的,即军杖落下时顺着皮肉的反弹力立刻将军杖弹起,此种打法皮肉不易破,以皮下瘀血为多,常给人以打得轻的错觉,实则受刑之后若不将瘀血及时散出,几日后瘀血处便会生出脓血,军中称之为“溏心蛋”,受杖者那屁股就跟蛋似的,外表光光生生,里头儿稀稀溜溜,一旦生了脓血便会烂出个洞,治不好就得死! 今日沙场上受刑的数百将士看着屁股上血肉模糊,实则只是受了皮肉之苦,尤其是老熊四人,受杖之处皆在背上和屁股上,腰腿这两处容易打断的地儿可是一杖都没打! “这些事军中的老人都知道,英睿虽在军中时日不长,但她是仵作出身常验死伤,棍棒打伤的门道儿她能不清楚?好心饶人一命,倒被你们反咬一口说人狠毒?你们是欺我今日没在点将台上观刑,还是觉得我眼瞎了看不出来?” “大将军,俺不是这个意思……”那在医帐前告状的都尉嘟囔道,“俺就是心疼军侯他们,要是俺们犯了军规就是军侯他们管教不严之过,那都督俩月没回军营,是不是也算失职,也该挨罚?” “放屁!”元修怒斥,“她是领了朝廷之命的,你们违反军规也是领命行事的吗!知道她没回来查的是何案子吗?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 元修转过身去,半晌才又转过身来,日头高照也化不开他眉宇间的沉痛,“此案是我对不住军中将士,我一心想追回军烈将士们的抚恤银两,英睿帮我找回来了。她这两个月若不在朝中,莫说军中被贪的银两追不回来,我伤重……只怕命也没了。你们可知是谁救的我?是她!当初在边关她就救了我一命。我相信你们才让你们到新军里任都尉,我以为她不在之时,你们会帮衬着些,没想到你们让她这般不省心。” “啊?”都尉们面面相觑,懵了。 他们不知道这些…… 水师大营离盛京城三十里远,没人传递京中消息,许多事他们都是听骁骑营骂营时才知道的,骁骑营的人说的又不清楚,他们实在不知真相竟是如此,还以为是都督在朝中查些无关紧要的案子,心中埋怨他疏忽水师。 闹了半天真是他们犯浑,错怪都督了? “你们听着,若是水师不要你们,西北军你们也回不去。”元修忽然道。 “大将军?!”都尉们齐惊。 “大将军,末将们可是对您忠心耿耿!” “我知道。”元修一一看过眼前的将领,他们都是西北军的将领,随着他一同出生入死过,一同保家卫国过,“你们一日是我元修手下的兵,一辈子都是!死了,我葬;残了,我养;回乡,出路我安排!但军纪犯了就是犯了,若她不要你们,我会安排你们回乡,亦或者跟在我身边做别的事,就是不能再回军中。” 元修说罢,转身便往走,留下众西北军旧部们面色发白,久不能动。 * 暮青回到中军大帐后,刘黑子和石大海帮骆成将行李从马车上卸下来搬进了大帐,暮青没让刘黑子帮忙收拾,她将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骆成一人在帐中叙话。 帐外有月杀守着,暮青不怕隔墙有耳,问道:“你家主子可还好?” 骆成一愣,笑得古怪,“您昨天傍晚才跟主子道别。” 这回换暮青愣了愣,还真是昨天傍晚才分开,可她为何总觉得过了好长的时日了?大抵是因为出了盛京,离得远了吧。 她有些不自在,起身翻了翻搬进来的行李,打开放她衣物的那只箱子看了看,没话找话,“你家主子……没在这箱子里放什么奇怪的物什吧?” 比如又是那写了情诗的帕子之类的。 骆成闻言笑得殷勤,“您想让主子放啥?小的回去立马禀明主子送来!” 他点头哈腰,一副小二样儿,暮青顿时有些恼,恼自己又说错话了。 “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暮青啪的一声将箱子盖上,负手立在书案后,看大帐墙上挂着的大泽湖地图,声冷意怒。 “哎!”骆成答应得痛快,走得也麻溜。 一出大帐,月杀便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回去好好禀事,添油加醋你知道后果。” “哎!”骆成照样答得痛快,走得越发麻溜。 月杀脑仁儿突突的疼,月影手底下的人,他真是每见一次都想把他们的舌头给拔了。 骆成跳上马车,哒哒的走了。 人走之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暮青才传人进帐,月杀率人进帐时,发现搬进来的行李都已收拾好了。 “说说看,你们昨夜潜入大营后,有没有遇上营防不错的兵?”暮青坐在书案后问。 韩其初闻言笑了笑,“学生来时,辕门已乱,都督还是问他们吧。” 刘黑子摇头,“没有。” 石大海道:“俺在茅房里蹲了一个多时辰,人没见着,倒是被熏得够呛。” 刘黑子一听就笑了,“听说侯军侯是个精明人,石大哥昨晚能骗过他,实在佩服!” “嗨!那有啥?”石大海有些不好意思,“还不是你们都得手了,把俺给急坏了,心想怎么也不能唯独俺这边的大营没烧起来,这一着急……脑子就突然好使了!” 此言一出,惹得韩其初和刘黑子都笑了起来。 暮青看向石大海,点头道:“昨晚表现不错。” 石大海忠厚老实,论机灵,不如刘黑子,昨夜能用计使诈实在难得。 “你们这两个月的特训成果不错,昨晚都表现很好。”暮青不吝赞扬。 俩人顿时兴奋得孩童似的。 “如果没遇上还不错的兵,那就去把章都尉传来吧。”暮青道。 “有!”月杀忽然开了口,暮青有些意外,听他道,“昨夜北大营有队巡逻哨还算警惕,小队长是个什长。” “几营的?” “一营!” “传来!”暮青即刻下令,“还有,昨夜南大营那两个倒泔水的兵里,有个少年也不错,一并传来。” 刘黑子得令而去,一掀帘子就发现魏卓之来了。 “没传你,你来作甚?”暮青问。 魏卓之一叹,她可真冷淡,好歹他们在江南时就相识了。他进了帐中,厚着脸皮道:“末将是军中的传令官,都督既然回营了,自然要在大帐听候调遣,以便随时传令。” 其实,他就是无聊,又好奇她要如何练水师,因此便找了个理由来中军大帐里待着了。 暮青心如明镜,面无表情道:“那好,传北大营一营昨夜的巡逻队长、南大营昨夜倒泔水时被打晕在后山的兵丁,以及东大营一营的章都尉来。” 魏卓之:“……” 韩其初笑道:“劳烦传令官了。” 魏卓之嘴角一抽,直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竟然进帐就有跑腿的差事,但他知道暮青的性情,若想当个闲人,她绝对不会允许他待在中军大帐,于是只能唉声叹气地传令去了。 东大营离得近,章同先到了,暮青却没说传他来有何事。众人在帐中等了一阵儿,北大营一营昨夜的巡逻队长来了,那人是一营四屯的什长,名叫汤良。 此名听来不似山野粗名,但此人的气质并不似书生,暮青将人打量了一眼,问:“你家中有读书人?” 汤良听闻都督传召,一路提心吊胆,还以为是今日沙场问责,将他遗漏了,所以要补上。但没想到到了中军大帐,暮青头一句竟是问了这么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他不敢怠慢,忙道:“回都督,末将的爹是村子里的教书先生。” “那你为何要习武?” “回都督,末将祖籍汴河凉县老幺山中,村中甚穷,只靠爹教书的钱无以为生,末将从小就打柴打猎,识得几个字,练了一身筋骨。” 汤良虽是有问有答,却不知暮青为何问这些。 暮青轻轻颔首,没有再问他的出身,忽然问到了正事上,“你昨夜为何拦下我的亲卫长?他有可疑之处吗?”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心黑的都督 月杀是暮青的亲卫长,汤良以为拦下他让暮青失了面子,故而有此一问。他自不敢答,忙撇清道:“越队长啥可疑之处也没有,末将就是、就是凑巧……” “水师里不留没有血性,连这点儿事都不敢说的兵。”暮青冷淡的打断汤良。 汤良一惊,他家中贫寒,从军是唯一的出路,好不容易因操练勤快严守军纪在边关时当上了什长,如今要他回乡,他自是不愿,于是这才垂首恭立,如实答道:“末将当时……也说不出来越队长有何可疑之处,就是觉得哪儿别扭,因此便心生警觉的问了。后来被越队长打晕了,醒来后得知是都督和亲卫们摸进了大营,末将才回想起来,应是越队长的衣着有破绽,那身军袍他穿着短了,虽有军靴和袖甲在,但裤腿和袖口处还是皱皱巴巴,军容不整,甚是可疑。” 韩其初眼神一亮,昨夜潜入大营时他虽未在场,但料想凭一己之力潜入万军大营并非易事,越队长定是避在暗处行事的。夜里光亮不及白天,区区一个什长还能发现他着装的违和之处,若严加训练,必是斥候的苗子! 月杀却冷哼一声,眼神好,身手差,有何用处! 汤良缩了缩脖子,不敢看月杀,以为他恼了。 暮青却淡声道:“知道了,你且退去一旁。” 汤良以为暮青问完话就会让他退下,没想到竟只是要他退去一旁候着,他不敢多问,更不知今天被传唤来究竟是为了何事,只好听令退开,等着。 等了约莫两刻,两人进了中军大帐,其中一人汤良识得,那人乃是军中的传令官魏大人。听闻魏大人乃是江南首富魏家的少主,江湖人称公子魏,师从合谷派,是合谷鬼手的入室徒儿,易容术出神入化,轻功更是敢称江湖之最。如此出身不知为何要来军中当个小小的传令官,大家伙儿私底下既好奇又羡慕。魏大人为人风趣和善,不摆官威,又无富家公子的娇贵习气,在军营里人缘很好。 汤良对魏卓之行了礼,随即便看向随他进帐来的少年。 “见过都督!”少年瞄向暮青,见她抬眼望来,忙垂首瞧着靴尖儿。 “昨夜胆子还挺大,怎么今日就缩回去了?”暮青问。 还不是被您给吓的…… 那少年心里嘟囔,嘴上可不敢说,只低头不语。 “哪里人士,姓甚名谁?”暮青又问。 “回都督,小的岭南人士,乌雅阿吉。”少年又瞄了眼暮青,眼睛里满是好奇。 暮青一愣,看了韩其初一眼,这名字一听就是少数民族,岭南与南图接壤,听闻南图国内少数民族甚多,岭南地界也有不少,两国边境地区有些少数民族族史复杂分支甚多,她不太了解。 韩其初会意,问:“你是乌雅族人?” 乌雅阿吉道:“正是。” 韩其初对暮青道:“乌雅族乃是鄂族的分支,两百余年前,大图尚未分裂成南图和图鄂之时,两国在岭南地界上常有领土争端。大图国内信奉神权,后不知因何事,鄂族自立,国内动乱一时,险些覆国,大图最终以放弃与大兴的领土争端和送公主和亲为代价,换得大兴出兵,保住了半壁江山,大图也自此成为大兴的属国,改称南图国。乌雅一族就是从当初两国在岭南的争执地界上划过来的,距今已两百余年。” “为何不在族中待着,要离乡从军?”暮青心中有数后便问道。 “在族里待着有啥意思?男儿就应当报国!”少年答得铿锵,头却低着。 暮青目光一冷,“我喜欢听实话。” 乌雅阿吉一惊,睃了暮青一眼,又低下头去,“这就是实话!” 他显然不想说,暮青正皱眉头,余光瞥见魏卓之一脸古怪笑容,不由眉头一松,清冷复见,淡声道:“好,我可以不管你为何从军,你在水师里就是水师的兵。我不排斥异族人,但也不会对你有半分的照顾,你可有异议?” “多谢都督!求之不得!”乌雅阿吉抬头,喜不自胜。 “好。那我问你,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可以教训一下龙武卫骁骑营,你可愿意?”暮青言归正传。 “……愿意愿意!太愿意了!”少年愣了半晌,点头如捣蒜,嘴都快要咧到耳朵后了。 大帐中人却都愣了。 韩其初问:“都督要打骁骑营?” 暮青眸光忽凉,“骂我水师,抢我战马,自然要打!” 那匹野马王是步惜欢的马!抢者揍之! “太好了!啥时候打?”乌雅阿吉摩拳擦掌。 “就凭你?”暮青却泼了他一盆凉水,“你昨夜被我的亲卫一个手刀就劈晕了,能打骁骑营?骁骑营是龙武卫的精锐骑兵,水师多为船上水里作战,陆地上你打得赢骑兵?” 乌雅阿吉顿时蔫了,“那您还说给小的机会教训骁骑营……” “我没诓骗你,我是要给你一个机会,不过只是个特训的机会,至于你能否得到教训骁骑营的机会,就要看你挨不挨得过特训了。” “特训?啥叫特训?” 不仅乌雅阿吉不知其意,大帐中人皆不知其意。 “高强度的魔鬼式训练,体能训练、战斗技能、渗透技能以及侦查谍报技能的特训!你们需要先从体能练起,为期一个月。” 此话前半部分没人听得懂,后面一句却都听懂了。 “操练?”章同诧异了,“都督不是说,全军休假一个月,私自操练者以违反军纪论处吗?” “我那是罚营防懒怠者的,你懒怠过吗?” “所以?这一个月,我们操练,全军看着?” “没错。” “……” “噗!”魏卓之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段日子不见,她不仅嘴毒,心也黑了。 水师五万儿郎,皆是青壮年,正是逞强好斗的年纪,瞧着别人操练,自己只能在营帐里睡大觉,瞧着别人痛痛快快地找骁骑营报仇,自己只能干看着,那真是比挨一顿军棍还难熬。 韩其初目露奇色,险些抚掌而赞!他就知道都督罚全军放假一个月必有深意,原来如此,此计甚妙!大军懒怠了两个多月,都督一回来,若马上练兵,想必不少人不适应,人心浮躁,怨言满天,不如强制全军休假,让犯懒的人看着别人操练,看着别人痛快流汗,看着痛宰仇敌,如此必能激起全军的血性,不出一个月,懒骨必能不治而愈,自求参加操练! “这一个月里,你们会没有时间吃饭,没有时间睡觉,睁开眼就要苦训,倒下去就能睡着!这一个月,会苦得你们喊不出苦!”暮青扫了眼章同、汤良和乌雅阿吉,问,“你们可愿意参加特训?” “愿意!”乌雅阿吉先兴奋表态。 “末、末将也可以参加特训?”汤良有些受宠若惊。 “不然我传你来大帐作甚?”此人是个斥候的好苗子,发现了就要好好培养,“你们是全军首批参加特训的人,这是你昨夜发现我的亲卫长乔装破绽的奖励。” 汤良出身贫苦人家,从未被人称赞奖励过,听闻此言受宠若惊之下,眼圈都红了。他拿袖子一擦,站直身子高声道:“是!末将愿意!只有都督差遣,末将万死不辞!” 看着暮青一句奖励之言就收服了一个小将,月杀不由侧目。 平时怎么不见这女人如此会说好话? “你麾下的一营将士都算上,可愿参加?”这时,暮青问章同。 “但听都督差遣!”章同一笑,她所说的特训闻所未闻,大抵是想拿他的人试行,这时他不帮她更待何时? 章同还真猜中了,暮青想以特种兵的训练标准训练水师,但训练强度太重,军中必定怨言满天。暮青做事喜欢高效有序,可以预见之事,自然要掐灭在萌芽时期,她不想到时候费时费力激励军心,这一个月她就要让全军亲眼看见有人能做到!让章同等人先训练,等同于给全军先打一剂预防针,先让全军看见训练强度以及训练成果,刺激全军的血性和积极性,让大军自请参加训练!到时,水师的操练效果会比她严令全军操练要好得多! 世上之事,被逼而行则事倍功半,自愿而行则事半功倍!此乃最简单的心理常识。 “你们也参加训练。”暮青对石大海和刘黑子道。 “是!” “一个月为期,坚持下来的,我带你们去收拾骁骑营,坚持不下来的,随时可以回营接着放假!”暮青道。 但她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谁肯回营休假?那等同于耻辱! “训练明早开始,你们今天准备明日特训之物。”暮青从桌案上拿出几张纸来递给章同,这是她刚刚在帐中收拾好衣物后画的。 章同接过来一看,“伐木,挖泥潭,填沙袋?” “具体要求,我已经写好了,你率人去办,今日务必办妥!” “是!”章同满肚子疑惑,沙袋他懂,定是负重之物,新军从江南挺近西北时,路上曾将沙袋绑在腿上,负重行军。但她要的沙袋除了绑在腿上的,还有一种要重很多,足有五十市斤!这是要作何用处?还有,伐木与挖泥潭又有何用? 章同狐疑地看着暮青,揣着满肚子疑惑将画纸收起,退下去办事了。他走之后,暮青便遣退了汤良和乌雅阿吉,让两人随章同一起回去,往后一个月就是东大营一营的人了。 三人走后,魏卓之笑道:“那个乌雅阿吉……” “你知道乌雅阿吉的事?”暮青问。 “知道。”江湖中何事是他不知的?魏卓之笑容神秘,卖起了关子,“告诉你可以,但得答应我一件事。” 此话让韩其初怔了怔,刘黑子和石大海都皱起眉来,心生不满。 不管魏卓之在魏家和江湖中是何身份,他在水师里就该以都督为尊,怎还托大,谈起条件来了? “何事?”暮青问。 公子魏是步惜欢的盟友,军中的身份不过是方便他来盛京办事的一个掩护罢了。 “小事!日后你回盛京城里时,带我一起进城即可。” “你进城有事?”魏卓之若是想进城见步惜欢,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因此他进城必是为了其他的事。 “进城寻个故友。”魏卓之笑道,那笑容有些淡,大帐里光线昏暗,男子微垂着眸,眉宇间气韵惆怅,淡却了玩世不恭,莫名添了抹期许,远远观之,如一幅泛黄的画,绘尽看不透的故事。 暮青少见魏卓之这般神态,知道这故友于他来说非同寻常,她没问是何人,只点头道:“好!” 魏卓之抬眼,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重回脸上,仿佛方才那一刻的神情只是暮青的错觉,“都督真是痛快人,多谢多谢!” “乌雅阿吉的事,说吧。” “我不知他的事。”魏卓之却笑道,“我只知道乌雅一族的事。” “乌雅一族?” “没错。那小子可真单纯,以为他不说,你就查不出?现如今江湖中谁不知世间已经没有乌雅一族了?” 什么? 暮青和韩其初都愣了,刚才韩其初还在说乌雅一族的族史,为何魏卓之会说世间没有这一族了? 常年办案的直觉让暮青沉了脸色,问:“你是说,此族被灭了,去年之事?” 新军在江南征兵是去年夏天之事,如果乌雅族被灭了,很可能是去年之事!韩其初刚刚说乌雅族史时并不知道灭族之事,而魏卓之却说此事江湖上人尽皆知,说明此事在市井中已经流传开了,韩其初博览群书详知天下事却独独不知此事,只能说明这段时间他不在市井中,那么乌雅族灭族之事只能是发生在韩其初在军中的这段日子了。考虑到此事从岭南流传到汴河的时日,案子发生的时间应该就在西北军征兵之前不久! “聪明!”魏卓之赞道,“事情就发生在西北军在江南征兵前不久,乌雅族被人一夜之间灭族,原以为一族尽灭,没想到今儿在军中碰到一个还活着的。” “何人所为?” “江湖传言是南图那边的人越境过来做下的事,事成之后人就潜回南图了。” “南图?” “嗯,江湖传言是图鄂族的鬼兵干的,目的是乌雅族内的一件圣器。听说这件圣器是鄂族之物,后来鄂族与大图分裂,有件圣器流落了出去,不知所踪,两百年间,图鄂一族一直在找寻。去年夏天,乌雅一族被一夜灭族后,圣器便不知所踪。” “……” “我估摸着,那小子是被人追杀到无路可逃才躲进西北军中的。”魏卓之啧啧了两声,丹凤眼眯起,狐狸似的,“这小子也是命大,听说乌雅族人被杀之后,都被人剜下了左眼,老幼孺妇无一幸免,族寨里的场面惨不忍睹。” 再惨烈的场面,暮青办案时都见过,其中也不乏灭门案,她只皱了皱眉,问:“你可能查出乌雅阿吉的身份?” 寨子里死了多少人,何人死了,何人没死,想必能查出来。 “难。”魏卓之却道,“你若想查,需些时日,因为乌雅一族被灭后,族寨被人一把火给烧了,人都烧成了焦尸,当地官府赶到族寨时,只瞧见一具具黑炭般的尸体,左眼被人剜了去。” “……” “你若是信不过那小子,怕他给军中带来麻烦,把他撵出军营就行了。”魏卓之道,图鄂族信奉神权,听说他们相信人的左眼可以通灵,可见天上地下六界诸事,剜去人的左眼等于剜去了人的灵识,死后看不见通往西天的路,也去不了黄泉,只能在世间游荡,成为孤魂野鬼。此族行事极端狠辣,鬼军神秘,多通晓密术,世间无人见其真貌,见者都死了,而且死状奇惨。此事若真是图鄂一族的手笔,他们既然灭了乌雅族,就容不得世间还有乌雅族人活着,他们要是知道乌雅阿吉在江北水师里,早晚要生事。暮青若担心这小子是个麻烦,撵他走就行了,只是他离开了水师大营,下场多半是死。 “我说过,他在水师里就是水师的兵。”暮青冷声道。 乌雅阿吉有此身世,到军中来竟也不隐姓埋名,或许他当时被人追杀得紧,没时间弄到假的身份文牒。一个人走投无路,投奔到军中来,想必是想借着西北军的威名吓退图鄂的鬼军,但新军改编成了水师,恐怕日后还真的有麻烦。不过,水师大营如今在盛京城外,盛京城乃京畿重地,只要水师不离开此地,乌雅阿吉应该能暂保性命。 魏卓之耸耸肩,并不意外,这姑娘看着面冷,实则心热。 跟一人很像…… “今日在帐中所言之事,你们只当没听见,不可透露半句出去。”暮青看了眼帐下亲卫。 “都督放心。”韩其初道,“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学生建议都督还是派个人盯着乌雅阿吉在军中的一举一动为好。” 暮青点点头,乌雅去了章同帐中,此事她会跟章同说,让章同派个人盯着。 “你们各自回帐歇着吧。”昨夜袭营,众人一夜未眠,明日起要特训,既然事已谈完,暮青便遣众人下去歇着了。 但众人刚出大帐,远远的便瞧见元修来了。 ------题外话------ 这章伏笔多,为日后做准备的,下章把陛下放出来溜达溜达 今天520小说抽了,书评区吞标点符合和段落分行,不造明天能不能好,所以写小剧场的妞儿们,暂时先别发,看看明天的情况。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专业坑主子 元修进帐时,其余人都走了,唯独月杀守在帐外,王卫海和赵良义也在帐外等着。 “他们给你添麻烦了。”元修进帐便道。 “意料之中。” 元修见暮青没恼,反倒蹙紧了眉头。有时,他盼她恼他一回,哪怕是怒,也是因他。可她总是这般清冷,似乎他挑不起她心湖里的一丝涟漪。 “眼下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你先用着他们,待日后你看上谁,再将他们替换出来,我带走。” “嗯。” 江北水师的将领最好是她的嫡系,暮青不想跟元修虚伪客气,她如此想的便如此答了,元修眸底却生出痛意。 她就如此希望跟他划清界限,军中一个也不留他的人? 她如此想要培植嫡系,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那个人? 那些西北军的旧部犯了军纪,哪怕她想留下他们,他也不会同意他们留在她的军中。但他多希望她会说留下他们,哪怕只是一句话,也说明她碍于他的情面,心中在意他。 男子眸底痛意深潜,一身烈袍银甲,战袍如火,银甲如霜,这霜与火却似都在眼底,交织不散。当年英雄少年郎,戍边关杀胡虏,何等意气风发,如今陷京城忠孝两难,情场失意。 暮青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她昨天傍晚骑马赶路,夜里潜入军营会见将领,一夜未眠,早上沙场立威,刚刚又把特训之事定了,现在已是困极,奈何元修在此,她只好撑着。 元修见她这副模样,不知该气还是该怜,走到桌案旁拉去暮青便往床榻上去。 暮青一惊,往帐外瞥了一眼,月杀在帐外,她不想怒斥喊叫,以免月杀进来,大家闹得不愉快,她只自己把手往外抽了抽,但元修握着她的手,力道铁箍似的,在她使力之时,他已将她拉到床榻旁,一甩手她便跌到榻上,欲起身时他已拉过棉被将她盖住。 那棉被盖在她肩膀下,元修压住棉被两侧,双臂撑在榻上,俯身望着暮青。 两人贴得极近,她能望见他眸底的那团烈火,闻见他身上烈日般的阳刚气息,他亦能望见她眸底的寒霜,闻见少女身子清淡如兰的幽香。那幽香燃了他眸底的那团烈火,压不灭,直欲将她吞噬。 “元修。”这时,他听见她的声音,泼入心底,冷如利刃,“你确定要如此?让我们之间连朋友都没得做?” 她冷静如常,仿佛他吻她也无妨,他们之间曾经同生共死的情分全在他一念之间。 “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女子!”元修压低声音道。 “我是,但我不是被男子碰着就要以身相许的女子。亲吻只是人类之间表达友善和思想交流的表现,是人类物种繁衍进行时的一种特殊状态。在我无法阻止你在我身上进行思想表达之时,我可以选择拥有自我思想,拒绝和未经我的允许侵犯我的人再做朋友。” 她又说这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但她成功了,成功将他的情绪给击得荡然无存。 元修起身,大步离开床榻,走到大帐门口时停下脚步,他未回头,只听得出嗓音暗哑,“累了就歇息,你来军营是练兵的,不是把自己给练垮的!需要军备物资就说,如今水师在朝廷眼里是重中之重,你水师大营要的东西,哪个也不敢克扣!” 元修掀开帐帘儿就走了,王卫海和赵良义跟在他身后,走到远处才问:“大将军不打算让老熊他们回西北,怎不把这事儿跟那小子说?” 方才两人的谈话他们在帐外都听见了,只是后来两人声音甚小,似在密谈。他们在帐外听不清,只是觉得如果商量的是老熊等人的去留问题,没必要密谈吧? 元修却一言不发,天近晌午,日头渐高,落在男子肩头,战甲雪寒。 王卫海和赵良义互看一眼,再粗心也看出元修心情不好来了。 这是咋了? 俩人吵架了? * 暮青睡得浅,傍晚就醒了,晚霞烧红了半座军营,旌旗连山,长风浩浩,一出大帐,见云海万里,丽山莽莽,这等景致比在都督府里对坐满园芳菲更令人喜爱。 暮青抬脚便往营外去,对月杀道:“你先歇着吧,我出去走走。” “你去何处?” “湖边。” 出了东大营就是湖边,湖冰映晚霞,峭壁发绿枝,日轮如盘,湖如弯月,暮青沿着湖边而行,举目远眺,见湖岸冰融草绿之处有匹骏马。那马雪白胜过湖心的雪,唯独耳朵与四蹄是黑的,神骏孤傲,天下独有。 卿卿…… 暮青不太喜欢这名字,总觉得是某人的恶趣味,但她却朝那匹马走了过去。 那马本在湖边饮水,感觉有人靠近,远远的便抬头喷了下响鼻,警告。 暮青没理会,人没走到便开口说道:“你在我的大营里,喝着我的湖水,吃着我的湖草,还要警告我,世间还有这等道理?真是什么样的人看上什么样的马,人的脸皮厚,马的脸皮也厚。” 暮青在野马王三尺外停了下来,她记得当初步惜欢在石关城马场里与它初次说话,也是隔了三尺。她不懂驯马,也不想驯服卿卿,只想找人说说话,军营里只有月杀和章同知道她是女儿身,章同有差事在办,而月杀不是聊天的好对象。 自从爹死了,家没了,她从江南到西北,又从西北到盛京,如今又到了城外军营,总有漂泊无依之感,而卿卿从关外到大兴腹地,离开了生它养它的草原,离开了它的野马群,孤孤零零的追随着认定的人,总觉得她与它的境遇有些像。 暮青就地坐了下来,望着湖心道:“他没来,你若想见他,还得等些日子。” 不知卿卿是懂了她的话,还是感觉出她没有恶意,它并未离开,只踢了踢湖边的冻土。 “他身居高位,无法随心所欲,想出城就出城,你又不愿意随他进宫被人饲养,那就只能等了……或许他说的对,我们真有些像。”暮青淡道,转头看去,见马已低头吃草去了,只是打了个响鼻,似乎对此话颇为不屑。 暮青低头,浅浅一笑,“我来水师大营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这天下间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马专心吃草,不理她。 “听说,骁骑营的人前些日子想套住你?”暮青随手从身边捏了颗石子儿把玩。 马的响鼻声更响,似乎更加不屑。 暮青将那石子儿往湖心一掷,转身就走,“过些日子,我请你去一起揍他们。” 话音落时,她已上了小坡,走远了。 坡上几个东大营的兵探头探脑,见暮青走来,忙站直了身子,“都督!” “嗯。”暮青过而不停,只淡淡应了声就走了。 那几个兵却望望她的背影,再望望湖边野马王的身影,脸上皆露出惊奇的神色。那野马王跑来营中有些日子了,军中喂的草料再肥美它也不吃,驯马官想破了脑袋也接近不了它,那马成精了似的,甚是高傲!可都督方才竟能跟那马在湖边坐上一会儿,真乃奇事一桩! 但今日军中的奇事可不只这一桩。 听说,章都尉派他那营的兵到后山伐木,又派人到沙场上挖泥潭,那泥潭老大了,挖了好几个,四周还有水渠,不知要干啥,刚刚又听说有人在填沙袋,一营的人这一下午忙得热火朝天,很多人都去沙场上瞧热闹,打听要干啥,可一营的人也不知道。现如今整座水师大营都传遍了,大家伙儿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 暮青没回中军大帐,而是直接去了沙场督工,监察泥潭的工事,直到夜里才回大帐。 三更天时,章同来报,一切都办妥了,他麾下有两千五百人,一起办差自然有这效率,暮青让他带人回营歇息,自己也睡下了,只待明日。 * 水师大营中军大帐里的烛火熄了时,都督府里的灯火还亮着。 暮青走后,都督府里只剩杨氏一家看着门儿,杨氏虽知暮青刚走,不会回来,但府门前依旧挂着灯笼,一夜不熄。 后园阁楼里没点灯,屋里却有人。 明月照花枝,枝影映窗台,一人立在窗前,容颜如明月,声凉似夜风。 “说。” “是!” 那人人影颀长,一人跪在人影里,道:“禀主子,姑娘昨夜火烧水师四路军侯大帐,今早沙场立威,一顿军杖,罚了五百来人。” “军杖?” “是!”禀事之人答得铿锵,语带兴奋,“您是没瞧见,沙场上五百来人去衣受杖,那屁股,一片一片,雪白雪白,点将台上一瞧,蔚为壮观!” 窗前男子闻言半晌无声,月光洒来,落在男子抚在窗台的手上,清俊修长的手指,指尖微微发白。 “然后?”半晌,步惜欢的声音才传来,依旧凉似夜风。 “然后姑娘给水师全军放了大假,为期一个月,私自操练者以触犯军规论处!” 嗯? 听闻此言,步惜欢眸底才有了些笑意,她行事惯来不循常理,火烧军侯大帐已是一场好戏,看来还有好戏可看。 “随后,属下跟着姑娘去了中军大帐,姑娘问您可好。” 可好? 她不是昨儿才走? 步惜欢望着窗上枝影,眸光渐亮,皎似明月,笑意渐浓,瞧着有些舒心,连声音都暖了些,“接着说。” “哦,接着姑娘就不高兴了。” “嗯?”步惜欢转身,眸中暖意散尽,寒凉入骨,“何人惹她了?” “主子您!” “?” “姑娘问,行李里您可有放奇怪的物什,属下问姑娘想要何物,回来立马禀了您让您给送去,姑娘就让属下回来了,瞧着是有些不高兴了。” “哦?”步惜欢看了血影许久,漫不经心,矜贵天成,“她真是如此问的?” 话虽如此问,步惜欢却知道血影不敢胡禀,刺月门里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月部常年混迹市井,油嘴滑舌之人不少,但规矩都懂,胡乱禀事要受何等门规处置,他们很清楚,那将会是生不如死。 “回主子,一字不差!”血影道。 真的,一字不差! 只是主子如何理解姑娘的话,会不会相差甚远,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步惜欢转回身去,枝影在窗外摇摇曳曳,晃得男子的神情忽阴忽晴。她是恼血影问得太多了,还是恼他没在她的行李里放什么东西?依她的性子,应是前者,可……兴许是想他了?昨儿傍晚才走,今晨就问他可还好,这必是想他了,怪他没给她捎个念想之物也是可能的。 她想要何物? “恒王府里情形如何?”步惜欢回身问。 血影一听,眼底那坐等看好戏的神色顿时敛去,少年似变了一人,正经答道:“回主子,御医们还在恒王府,恒王世子烧热不退,恒王继妃厥过去了好几回,府里正乱着。” “今夜去取步惜尘所说的那封信。” “是!” “还有,去市井寻个擅画春宫图的画师来,明儿夜里带去内务总管府。” “……”啊? 血影抬头,嘴张得老大,主子寻春宫画匠做啥?画……白屁股? 噗! “嗯?”步惜欢淡淡看了血影一眼。 “是!”血影领命,他一定尽快去办,尽力去办! 血影退下之后,步惜欢打开阁楼里的衣柜,那人头果然还放在衣柜里。他翻找出一只包袱来,铺去桌上,将人头抱来放进包袱里,包起来后顺手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的贴身衣物都拿去军营了,那衣柜里也没什么需要人头镇守的了,不如送进军营里,守着她的大帐吧,免得半夜里进去什么人。再说,她自幼与这些尸体为伴,一时见不着了,兴许夜里睡不着觉,还是送去的好。 步惜欢到桌边坐下,瞧着那只打得漂亮的包袱,眸光流转,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明儿夜里让画师画什么好呢? 画什么能帮她洗洗眼,忘了那五百个武将粗人的白屁股呢? * 步惜欢在思索此事之时,城外三十里的水师大营里,不少人也在想事儿。 暮青严令全军休假,因此今夜全军可以不按时灭灯入睡,营帐里可以随意喧哗。 “听说了吗?今儿章都尉率人又是伐木又是挖泥潭的。” “早听说了!下午我们都去沙场上瞧过了。” “都督到底要干啥?” “不好说,连章都尉都不知道。” “他娘的!这还叫人咋睡?” 这夜,全军都没睡好,五万男儿从军快一年了,日日操练,最盼的就是夜里能多睡会儿,头一回巴不得早晨的日头早点升起。 但是早晨的日头还没升起,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大营里忽闻鼓声! 鼓声雷动,依稀来自沙场方向! “战鼓响!有军情?!” 有些想睁着眼等天明,却半夜里睡着了的兵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忙忙奔出帐外。有些人出来得快,已经跑向沙场,过了会儿,当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沙场时,已经有人从沙场上往回传信儿。 “不是军情,是、是……东大营一营在操练!” 啥? 全军傻了眼。 ------题外话------ 今天事情多,先更这些,争取下章多些,群么~ 下章魔鬼训练!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魔鬼特训!(上) 操练!操练!为啥会有操练的? 都督不是说全军休假不得操练? 都督不是说私自操练者以军法论处? 可是为啥天还不亮,章都尉就带人到沙场上列队,都督还在训话? 沙场四面涌入各大营的兵,天还不亮,点将台两侧烧着两柱高高的火盆,少年披甲立在熊熊火光里,眼眸亮若星子。 “你们一定很疑惑,全军休假,为何你们要操练。”她望着东大营一营的两千五百人,仿佛这话只是说给他们听的,“因为休假罚的是营防懒怠之人,你们的营防是全军最好的,我不忍心让你们休假。” 啥? 沙场前头听见此话的兵丁们眨巴着眼,后头的人拍着肩膀忙问都督说了啥,那些兵丁将话一传,闻者傻愣。 罚懒怠之人多干活儿,奖赏勤快之人歇几日,这才是正理儿吧? 咋到了都督这儿,全反过来了? “知道我为何不忍心让你们休假吗?”暮青又问,声音陡然拔高,喝道,“因为已经生了懒骨的人,骨头不怕再懒!而你们是全军最好的兵,我不忍心让你们这一身铁骨变成懒骨,不忍心磨光你们的血性!” 一句话,全军肃静。 “操练很苦,可这就是军人的生活。去年夏天你们才从军入伍,军龄不足一年,严格来讲你们还是新兵。可是,前夜我潜入大营,你们一营铜墙铁壁般的营防,让我看见了一个军人应有的军容军纪!在我心里,你们不是新兵,你们是江北水师引以为傲的军人!” 长风势足,东大营一营昂首而立,人人挺胸,热血难平。 在西北边关时,新军被安排在离嘉兰关最远的石关城内,老兵说他们是新兵蛋子,军侯都尉说他们是手握刀枪的百姓,没人把他们当军人看,他们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对他们来说,最好的赞扬莫过于“军人”二字! “操练是军人生活的重中之重,不操练何以练就强壮的体格,不操练何以练就杀敌的技能,不操练,将来战事一起,何以保家卫国?何以在战场上保命立功,回乡再见自己的爹娘妻儿?”暮青看着眼前的儿郎们,见人人眼底有团烈火,士气已燃。 “都督!”这时,队列里不知何人高喊一声,“我们愿意操练!咋练,您说吧!眨一下眼,叫一声苦,我们就不是东大营一营的兵!” “对!操练!” “操练!操练!操练!” 将士喊声如雷,士气高昂,暮青一抬手,喊声顿歇。 “我宣布,今日起,水师特训营成立!成员一共两千五百零五人,包括你们的都尉、我的两名亲卫和新加入的两人。”暮青看向汤良和乌雅阿吉,两人会意,立刻扯着嗓子自我介绍。 “北大营一营四屯什长,汤良!” “南大营三营一屯二十伍,乌雅阿吉!” “他们两人昨天你们已经见过了,我为何会让他们跟你们一起参加特训,因为他们跟你们有着一样的品质!至于我的两名亲卫,他们既然能够凭一己之力火烧军侯大营,实力不需我多言。” 刘黑子、石大海、汤良和乌雅阿吉听见暮青的夸奖,个个面带笑容,昂首挺胸。 “但是,他们的实力在我眼里还不够。”暮青却立刻给他们泼了冷水,她看了眼沙场上已修好的工事,望向那一张张士气奋发的脸,声音又陡然拔高,喝道,“看到沙场上的沙袋、圆木和泥坑了吗?这些都是用来锻炼你们的体力和耐力的!我们是水师,将来面对的主要是水上和水下作战,水里作战所需要的体能更甚于陆地作战。如果你们连在陆地上操练,体能都过不了关,那就别提水里!” “今日起,我和我的亲卫长会亲自督导你们特训,体能达不到我的要求,一个都不能下水!想要下水训练,得先拿你们的体能诉我,你们有资格下水!” “此次特训就一个字——苦!坚持下来的人,将有资格参加水师特战队的选拔!坚持不下来的,可以去那边!”暮青一指沙场之外,扬声道,“去那边跟全军一起放假!” 沙场四周看热闹的四大营兵丁们早就傻眼噤声,啥是水师特战队没人清楚,全军只清楚了一件事——往后一个月,别人操练,他们看着! 不带这样的…… 昨天都督沙场立威,还对全军说要他们成为一支铁军,一支鬼军,一支无人敢犯、绝无仅有、战史里尽是传奇的水师,“兵王”二字激起了全军心里的热血,可只过了一日,憧憬破碎,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都督眼里的兵王不是他们。 没有什么比被崇敬的人看不上更让人难过的,有些人当场就忍不住了,但还没站出来,便听见沙场上高喝一声,“全体都有!上沙袋!” “是!” 晨光熹微,云朵金白,两千多儿郎扛起沙袋的身影在沙场上高壮英武,一声军令,奔如战马! 战时点兵能容纳万军的沙场,沿着外围跑操,肩上扛着沙袋,腿上绑着沙袋,负重足有八十斤!沙场上人奔黄沙扬,全军呛得睁不开眼,一喘气儿满嘴黄沙,有人却数着数儿。 十圈! 整整十圈! 这沙场与各大营操练的沙场一般大小,平时早操只需要跑五圈,还不需负重,碰上都尉们不理睬时,有人便会偷懒,放慢了脚步跑,跑个三两圈就算跑完了。 特训营的训练强度,足足是全军平时早操的数倍! 然而,这只是热身。 跑完十圈,特训营的兵刚卸了沙袋,坐在地上想要休息,一声军令,全体进泥潭! 泥潭是昨夜才挖好的,初春时节,黄泥滑腻冰凉,一根根扒了树皮的圆木昨夜就泡在了泥潭里。依暮青昨日的要求,章同率人伐木时就抬了大秤进山,一根长圆木要求八百斤,泡在泥潭里吃了一夜的水,足有千斤重!五人一组,长木压身,倒在泥潭里,倒下、坐起,倒下、坐起,一齐喊号子,整整两百次! 两百次做完,所有人倒在泥潭里,除了喘气儿,谁也动弹不得。 暮青在泥潭边道:“辛苦了。” 特训营的兵想喊不辛苦,可是喘气肺都疼,别说说话了,人人倒在泥潭里,满脸黄泥,嘴巴张着,活似要渴死的泥鳅。 “都出来吧,去冲冲这一身泥。”暮青扬声对着几个泥潭喊。 没人有力气应答,合力推开了身上千斤重的圆木,一个个站不起来,只有往泥潭外爬的气力。 暮青见了,淡道:“看你们这副样子,即便爬出来了,也没力气冲凉。不如,我找人帮你们吧!” 帮? 特训营的兵们抬头,总觉得这话不大好听。正觉得都督话里有话,远处奔来百十号人,手里提着木桶! 那百十人也是特训营里的,沙场上一共挖了八个泥潭,一回下不去两千多人,只能下去四五百人。每处泥潭旁有下一拨人待命,那些提着木桶的人过来将木桶一一发下,只听暮青命令道:“帮他们冲冲!冲干净点儿!” 泥潭四周留了一丈宽的沙路,后头蓄着水渠,水渠里满着,昨夜一营被命令轮流守夜,这渠子里的水一点儿冰渣都没能结出来。 冰渣没有,水却寒凉刺骨,这若是往身上一泼…… 章同在岸上看向暮青,以眼神询问——真要如此? 这些兵跟着他有些日子了,他把他们当成兄弟,他没想到她会想出如此折腾人的练兵之法,虽信她如此练兵定有她的道理,但也要考虑人能否承受得住。 “这是军令!”暮青冷喝一声,岸上众人从水渠里舀出水来便当头往泥坑里泼了进去! 哗! 水声如瀑,寒凉刺骨,身在泥潭里的特训兵踉跄翻倒,黄泥糊了满脸,比没冲凉之前还要狼狈。 没有军令说停,冷水便一桶桶的往泥潭里泼,暮青在八大泥潭边上走,面冷声冷,听在人心里却是热的,“不要觉得我是在折磨你们!你们生在江南长在江南,汴河冬春的水有多凉,你们都很清楚!战争可能发生在任何情况之下,大军不会因为水冷而不开战!你们以为水师只是夏天跳进江河里洗痛快澡的?错!冬天敢往水里跳的才是水师!” “泥潭水脏,渠里水冷?战时若遇雨季,大军岸上遇敌,路滑泥泞,战是不战?”暮青问,没人能张得开嘴答,只听水声哗啦哗啦,少年的声音透水而来,“我愿你们摔在泥地里,能比敌军先爬起来,跌进河水里,能比敌军不畏严寒!今日你们淌的是泥水,明日你们淌的就是血水,我愿那些血永远是敌军的血,愿你们都能衣锦还乡再见爹娘!今日吃得一分苦,明日战场上就保一条命!” 依旧是只有暮青的声音,无人答话,泥潭里的兵们却一个个吐出嘴里的泥水,踉踉跄跄,相扶而起,负手而立! 一桶桶的冷水浇灌下来,倒了的人爬起来,站着的人负手不动,任一桶桶的水浇掉身上的黄泥,露出一道道坚如铁石的眼神。 水声明明还在,沙场却似静了,热血在心头翻滚,不解、疲累,皆化作铁石般的坚定,仿佛受此一番洗礼,蜕变成军。 ------题外话------ 还有下半部分,大家可以攒着一起看。 …… 说一下天津码头的事,我已经发过寻人公告了,在此再发一遍: 有位在天津的读者联系我,她妹妹的大学同学的父亲是第一批进入码头救援的消防官兵,目前失联! 不知道看仵作的读者有多少在天津的,望能帮忙扩散! 微博上发布不了寻人信息,只能发此公告,以下是我收到的信息原话—— “我大学同学孙禹的父亲孙伟奇,在天津塘沽消防队工作,昨夜在单位值班出火警。目前仍失联,求问有谁能联系到天津港消防4队的人?七号门那边!有知道情况的朋友,请联系电话18822686228!” 万分感谢! 问的是有谁能联系到天津港消防4队的人,如果不能,望大家减少出门,注意安全!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魔鬼特训(下) 这一幕看得围观特训的大军静默无声,心头滚烫。 这一刻,注目礼是最好的致敬,无需多言。 泥潭里水声依旧,一桶一桶,冲刷尽身上的黄泥,冲刷出一身铁骨,冲刷出一腔热血和铁一般的意志! 当暮青喊停,一拨人上来,一拨人下去,又一轮洗礼开始。 章同跃下泥潭,他想自己入潭体验,体验她的练兵严苛,体验她的用心良苦,体验这兵法书里不曾记载过的练兵之道。 日头东升,渐渐当头,午饭时辰将至,暮青一声令下,特训营全体集合到点将台前拔军姿! 大兴的军队里对军姿并无统一的要求,只要兵勇能打仗,闻鼓而进,闻金而止,呼名时应,点时时到,服从主将军令,擅使弓弩剑戟刀枪,擅列军阵便可。连年征战的时期,新兵连刀枪剑戟都使不熟就要被拉去战场,哪有军队有时间训练军姿?西北军以军纪严明练兵严苛闻名于世,暮青也没有见过军姿的训练科目。行军路上,新军操练的是体能和阵列,并小规模的围剿过马匪,到了边关,新军各选了兵刃,分了兵种,每天操练的重点就是阵列和杀敌。 暮青认为有必要训练军姿,良好的军容军姿有助于让这些儿郎们认清自己如今的身份——军人! 军人是保家卫国的,杀敌是必练的技能,暮青分得清特训科目的轻重,她不要求特训营的兵站太久的军姿,只要求把站到那一身湿哒哒的军袍干了为止。 春日当头,山风微寒,特训营面朝沙场而立,全军静观,没人离开,没人去伙头营,只是静默地望着特训营,头一回知道浑身湿透也可以站成大海里的灯塔,体力消磨殆尽也可以站成高山上的哨卡! 一个时辰,仿佛站出了军人的傲然不屈,赤胆忠诚! 不知何时起,开始有人学着特训营的军姿站立,全军肃穆,隔着平阔的沙场与特训营相视而立,渐渐的,沙场四周仿佛立起了一棵棵松柏,初春时节大泽山上的老树刚发新芽儿,山下的军营里已生机盎然。 韩其初望着这副景象,早有预料,却仍然出乎意料。 都督说全军休假一个月,他料想不出一个月,全军必定自请操练,可这才半日,竟有这副光景! 韩其初摇头失笑,唯剩喟叹。 月杀倚在点将台旁,抱臂,望天。民间有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今儿才看出这女人跟主子一样黑来。不过,水师大营里的兵倒挺幸运,苦过这一时,此生都不会后悔,而他们当初在刺月门,挨不过一时之苦的人都死了。 初春晌午的日头不烈,莫说一个时辰,就是一下午,衣袍也未必干得透。一个时辰之后,暮青命令队列解散,特训营的人回营帐换衣袍、吃午饭,午饭后只歇了半个时辰,特训便又开始了。 大军想要到沙场上看特训,却发现看不着了——下午的特训项目,负重越野。 啥叫越野,起初还有人不懂,后来明白了,就是跑山路,特训营里的人每人扛着一根短圆木,听说每根重达一百二十斤!特训了一上午,人人精疲力尽,下午的负重竟比早晨精力充沛之时还要重,且跑山路费的体力要比跑沙场多,这点谁都明白,可特训营的人还是扛着圆木穿过后营,往小山子村进发。 从南大营到小山子村约莫十里路,来回就是二十里! 暮青和月杀策马疾奔,山风一吹,漫漫黄沙,特训营的人跟在后头跑,一喘气儿,一嘴的泥沙。 这还不算完,暮青策马来来回回的疾驰,反反复复的问:“能不能坚持?能不能坚持?” “不能坚持的休假!” “跑不完的休假!” 月杀端坐战马上,被吹了一脸的黄泥。 “不休!” “跑死老子也要跑!” “爬小爷也要爬回去!” 山路上呼号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大笑,“啥不休?听起来跟休媳妇儿似的!” 此言一出,满营哄笑,儿郎们苦中作乐,咬着牙跑回水师大营时,全军都在沙场上等着,有人算着,约莫用了大半个时辰。到了沙场,人人扔下圆木瘫倒在地,但两千多人,无一人掉队。 两刻钟的歇息时间,不许躺着,只许坐着,坐姿亦有讲究。 两刻钟后,全体进泥潭,这回不再是圆木压身,仰卧起坐,而是俯卧撑。泥潭上午时倒进了不少水,俯卧时岸上依旧有一拨人拿桶泼水,黄泥水激荡如浪,每次俯身下去,泥水溅起糊在眉眼口鼻上,那窒息感比越野行军时跟在战马屁股后头吃黄沙还要难熬。 暮青仍旧在岸上问:“撑不撑得住?撑不住休假!” 这回没人扯着嗓子嚎了,一张嘴黄泥水就往嗓子眼儿里灌!谁能说得出话来? 沙场四周围观的大军受不了了,“娘的!都督这不是挤兑咱吗?” “老子受不了了!老子要操练!” “找都督去!” “走!” 西北军的那些都尉们心里挂念着挨打的同袍,这一天都在医帐外,大军里今日军职最高的将领是屯长,几个屯长陌长被推举出来,厚着脸皮进了沙场,还没到暮青跟前儿就被月杀给拦了下来。 “回去。”月杀面色冷峻。 “越队长通融通融,我们也想操练,让我们见见都督吧!” “回去。”月杀还是这句话,他就不知道什么叫通融。 暮青远远瞧见,大步走了过来,问:“想特训?” 几个屯长陌长面露喜色,点头如捣蒜。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回答对了,我就让你们特训。” “都督问!” “此地是军营还是菜市场?” 几个将领一愣,原还以为都督要问啥高深的问题,竟然是这不着边际的话。 “自然是军营!”几人齐声答。 暮青闻言,面色一寒,冷声道:“此地是军营,你们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军令为天职!罚全军休假一个月,此乃军令!你们觉得可以像在菜市场一样讨价还价?” “呃……” “你们知道此地乃是军营,却没有身为军人的自觉!”暮青撂下此话,转身就走。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都知道捅了篓子,斗志昂扬地进了沙场,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全军一听传回来的话,傻了眼。 沙场上,泥潭里熬过了五百次后,一拨人爬出来,一拨人下去,这项目特训完后继续拔军姿,一个时辰后回营里换衣裳吃饭。 饭后半个时辰,沙场上又闻鼓声,特训营再次闻鼓集合! 早晨特训开始前,暮青已经说过,这一个月乃是魔鬼特训。鬼是啥,特训营的儿郎们都知道,魔鬼却从未听说过,当时寻思着,兴许是着了魔的鬼,又兴许是妖魔鬼怪。这一日的特训下来,早就没人有闲心去想啥是魔鬼,只知道头顶星月立在点将台前时,从未觉得一天如此的漫长。 众人以为还要操练,暮青却命他们坐了下来,自己跃上了点将台,立在熊熊火光里,问:“有谁自认为身手好的,上来!” 章同闻言要起身,暮青看了他一眼,“你不算,我说他们。” “凭什么我不算?”章同气得心口发堵,当初在青州山里时,他输给过她,她就觉得他会一辈子输给她?这些日子以来,他勤练武艺,为的就是把当初的败绩讨回来! “都督不让末将上去,可是军令?”他问。 “不算。”暮青答。 话音刚落,章同一跃而起,敏捷地翻上了点将台! “不够,再上来几个!”暮青对着台下道。 章同仰头望月,直喘气,她没回来时,他盼着她回来,她一回来,他就觉得他这辈子注定早亡——被她气的。 这时再傻的人也看出暮青是要跟他们较量身手,且要以一敌众! 暮青曾随元修深入过大漠,五个人潜入了狄部,夜战狄兵无数,且暮青还有孤守上俞村勇战马匪的传奇事迹,特训营的兵们只听说过,没亲眼见识过,一得知有跟暮青较量的机会,争着便往台上涌。 人数太多,暮青问了平时的操练比武情况,亲点了十来个身手拔尖儿的兵。 十来个人把暮青围在中间,磨叽了许久却无人率先动手。 暮青冷笑,扫一眼章同,那目光冷寒如冰,圆月映在眸中,星河里落了银盘般。章同一愣,只这工夫,暮青当胸一脚,章同擅使长枪,今夜谁手里都无兵刃,他惯用长兵,习惯性的便往后一退。这一退,暮青忽然改路,一腿踢翻章同身旁一人,那兵捂着下巴嗷一声倒地,其余人回过神来,合扑而来! 一个兵想要从身后将暮青锁颈,暮青反手扣其腕於颈前,曲膝蹲身,上身前弓扭腰转跨,将人顺势一摔!蹲身,肘击那人胸前鹰窗,那兵一咳,两眼一黑,捂胸不起。 暮青却就着蹲在地上的时机,双手同出,拿住近前方两个兵的脚踝,将两人的腿一绞!两人的腿绞在一处,站立不稳,哐当一同栽倒! 眨眼间,十来个人就倒了四个! 剩下的人心神一凛,不敢再生轻敌之心,纷纷拿出平时操练的水准来较量,可越较量越心惊,点将台下渐渐的,只闻吸气,不闻出气。 只见少年身手敏捷,攻击,防御,闪躲,招招不见花式,只见快、狠、准!绞、擒、抓、拿、绊、踢、压、制,招数无华,所击之处却皆为要害,这不知是哪门哪派的招数,攻防兼备,巧于变化,出招刁钻,一招制敌! 章同是从暮青手下坚持得最久的,可也没有走过三十招,两人过招也就半盏茶的工夫,暮青后退之时被倒在地上的一个兵给绊了下,趔趄之下破绽顿生,章同奔来欲袭,他的身子遮了月光,她的神情在暗处看不真切,抬头时的那一眼却叫他的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 但为时已晚。 暮青已拽住了他的衣襟,将他一带,他眼看着要将她压在地上,那一刻心猛的一跳,忽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暮青的膝盖已抵在他的胸口,手锁着他的喉咙,目光寒凉,“对战时走神儿,若是遇敌,你已战亡了!” 章同脸色难看,那还不是因为你是女人! 她战起身来,看了眼捂着要害,还没爬起来的十余人,同样斥道:“若是战时,我军十倍于敌军,围敌即可歼之,你们竟延误战机,让敌军先动了手,蠢不可及!” 众人苦不堪言,那还不是因为您是都督! 牢骚归牢骚,却无人不服。 暮青走到点将台前方,望着下方观战的特训营士兵,问:“可看清楚了?” 没人回答,连章同都被撂倒了,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 “军人保家卫国,靠的不仅是铁一般的意志和体格,还有杀敌之术!战场上搏命,花架子无用,你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最快、最狠、最有效地击毙敌军!杀敌用的时间越短,耗费的体力就越少,多一分体力,在战场上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你们是军人,不需要成为武林高手,你们只需要成为一把杀敌的利刃!” 众人仍然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暮青,这一日很苦很累,却有人教会了他们很多。 何为军人,何为军人的路,他们懂了。 “从明天起,每天此时我都教你们一招格斗术。此乃近身战,你们要掌握的杀敌技巧还有很多,越队长擅长匕首,他会教给你们如何使用匕首,章都尉擅使枪法,他会教给你们如何用枪戟,未来的时日很长,长弓、短弓、袖箭、床弩,你们都会学会。” 新军以前在边关所学的刀枪剑戟等操练要领都只是皮毛,到了战场上除了靠人数取胜,个人的作用发挥不大。水师只有五万人,兵不贵多在于精,暮青的目标是一支精军,一支超越三大外军精军水准的精锐之师! 而沙场外听闻此言的大军却哀嚎不断——亏了亏了,太亏了! 这等杀敌技巧,特训营的人可以学,他们竟要休息一个月! 但此时后悔已晚,特训营的兵解散回营,身子虽然疲累,却干劲儿满满。 人生在世,有些事就是如此奇妙,明明觉得一天如此的漫长,却又期待明日早些到来。 暮青这一日倒不累,她回到中军大帐后没有急着歇息,而是坐到桌案后,提笔画图,又画了几样训练器材,打算明天让月杀传回都督府,命血影去采办。 血影扮成崔远在都督府里住着,他是都督府里的人,出门采买军用器材不会有人起疑。 但让暮青没想到的是,她将图画好之后,还没派月杀送回都督府,次日清晨,血影就来了。那时暮青正在沙场,准备开始一天的特训,来禀报的小将称,都督府里又送了些日用的东西来。 暮青的日用之物不多,前天收拾行李时她就点过了,所有都齐全,今儿又送东西来,她直觉是步惜欢送来的。 今天的特训项目与昨天一样,月杀昨天已经观摩过一日了,暮青放心交给了他,便命那小将把人放进了大营,带来中军大帐。 骆成从马车里搬下一只大箱子来,他看起来削瘦,力气却不小,一人抱着箱子就送进了大帐。 “何物?”暮青看着那箱子,警觉的问。 骆成嘿嘿一笑,笑容猥琐,“主子说了,让您亲自开箱查看!” 暮青看了眼那箱子的大小,觉得步惜欢不至于把自己藏在里面,这才接过骆成手里的钥匙,开了箱子。 箱中很空,只放了两样东西——一只包袱,包袱底下压着一幅绢布。 那包袱系着漂亮的蝴蝶结,暮青抱起来,一入手就知是何物了,打开一看,果然是颗人头。那是老多杰的人头,她放在阁楼的衣柜里镇宅用的。 骆成悄悄瞄着暮青,观察着她的神情,却发现她的目光有些凉,似乎不大高兴。 为啥? 暮青凉凉地盯着老多杰的人头,这人头她是放在衣柜里的,这包袱也是她衣柜里的!这人趁她不在,翻了她的衣柜,他没有趁机翻找别的吧?比如束胸带和亵裤什么的! “主子说了,都督喜爱这些,离了怕您夜里睡不着,于是送来放在军中,给您镇着这中军大帐。”骆成一心看好戏,话却不敢不传。 什么镇着中军大帐?他是怕她大帐里夜里进来什么人吧? “还有此物!”骆成见暮青的脸色不见转晴,忙指指箱子里。 姑娘连人头都不喜欢,这东西……主子您就自求多福吧! 暮青瞧见骆成的神色就知道那幅绢布不是好物,她心中已有猜测,面无表情弯身捧起,只觉那绢布入手寒凉,触之柔滑,颇有些分量。这分量说明了这幅绢布很大,有些长度。 管它是何物!神神秘秘的! 暮青平生最爱解谜,不喜藏着掖着之物,捧到手中顺手一展,凌空一扬,仰头一看! 向来面冷的她,霎时间脸色变了几变,表情甚是精彩! ------题外话------ 魔鬼训练热血不? 青青腹诽陛下萌不萌? 想知道绢布上画的是啥不? 看我纯洁的小眼神→。→求!月!票!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闻君有此癖 那是一幅画。 那更像一具尸体的画。 画上明阁丽毯,阔榻华帐,一男子浅笑合眸懒卧榻间,墨发如云泻于榻沿儿,意懒之态,如仙高眠。榻脚香炉生暖烟,袅袅其后,男子衣带尽褪,胸膛玉润,楚腰长腿,明肌如华。 那腰身肌线如流水,一眼便似望见一段风流事,偏偏那最是风流处覆着大红华袍,半遮半掩,不想看,偏扎眼。 整幅画作于雪娟之上,晕色泛黄,旧如古卷,男子似在画里睡了千年,那大红华袍暗沉如血,其色诡异颓然,其境靡靡艳华,好似人已故,画尸入卷。 最让暮青不能忍的是此画如同人高,画里的明阁丽毯、阔榻华帐、美艳男尸,甚至是榻脚的香炉都与实物一般大,她把雪绢凌空一展,仿佛衣衫尽褪的步惜欢带着他那奢华的屋子一同向她压来,活似男尸压顶,金屋要塌! 暮青过于意外,要躲已晚,那巨幅雪绢当头落下—— 哗! 她整个被罩在画下,远望如头顶一床白被单。 骆成抱着肚子蹲在地上,不敢笑出声来,直憋得肚子都疼。 暮青在“被单”底下静静立着,许久未动。骆成笑着笑着,抱着肚子乖乖起身,憋出内伤来也不敢再笑了,觉得姑娘这反应绝对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主子自求多福吧! 但“被单”被暮青扯下来时,骆成预料之中的暴风雨却没有来,暮青面色如常,淡声道:“你家主子尸体扮得不错。” 啊? 夸奖? 不可能吧? “不过,有破绽。”暮青面冷声冷,转身之时耳根却泛着可疑的粉红,她把那幅绢画往行军床上一展,道,“画上尸体横陈于榻,面色含春,衣袍尽褪,很像是作过死的,也就是房事猝死。因其面色含春,故推测猝死时正在行房亦或刚行完房,所以,此处即便有衣裳遮着,也应该撑着帐篷!” 帐篷? 啥叫帐篷?营帐? 骆成正不解,见暮青一指画上某处! 那处正是画中人唯一被衣袍遮着的地方,而衣袍之下就是……咳咳! “作过死者,精气耗尽而脱死,阳却不衰!因此,此处即便盖着衣袍,也该是撑起来的。” 撑起来的…… 撑帐篷! 骆成瞬间懂了,却再也忍不住,抱着肚子就蹲在地上笑。 姑娘哎!您真不是一般的姑娘! 暮青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告诉你家主子,下回扮尸体,扮得像一些。” 骆成笑岔了气,说不出话来,只好点头——转告!一定转告! “把这些图纸拿去,找城中最好的铁匠铺子打造,按我所说的要求,半个月内造好!”暮青走到桌案旁将昨晚画好的图纸递给骆成。 骆成接到手中一看,目露精光。 “速办!”暮青撵人。 “是!”唯有办正事时,少年嘻嘻哈哈的模样才见收敛些。 骆成转身就往外走,走到帐子门口,忽听身后道:“等等!” 骆成回身听候吩咐,暮青却久未言语,直到骆成露出不解的神色,才见她往行军床上瞥了一眼,有些不自在地问道:“那画是哪个画师画的?” “盛京城里三代画春宫图的画师,家传!写实!意境了得!长春院里的春宫图都是此人画的,盛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们想请求一画,那可是要白银千两的!”人是骆成亲自找的,说起来自然沾沾自喜,他可是眼尖地瞧见姑娘耳根子红了的,想必嘴上不说,心里对此画甚是满意。 暮青却冷哼一声,“行笔之风春意撩人,难登大雅之堂,二流!” 啊? 骆成愣了。 “春宫图本来就难登大雅之堂……”他随口咕哝,还没咕哝完,便忙捂嘴! 若鬼影在此,必定会提醒他,他又说错话了。 骆成偷偷瞄了暮青一眼,果见她面冷如霜,于是忙把脑袋一耷拉,心中默念——春宫图难登大雅之堂,但主子的春宫图是雅物!雅物!雅物! “拿去!”正当骆成低头默念之时,暮青自案头扔来一物! 骆成耷拉着脑袋,头顶却似长着眼,抬手便将那飞来之物接住,抬头一看,竟是封信。那信已装在了信封里,想必是他刚刚低头反省时,姑娘写的。 “回去交给你家主子,告诉他,那画师不入流,换了!” “哎!” 骆成说错了话,便不敢再贫嘴了,上回他骂步惜尘兔爷时把主子也骂了进去,这账主子还没跟他算呢,今儿的话若是再传进主子耳朵里,他不死也得扒层皮。 “走吧!”暮青一摆手,再不留人了。 * 骆成走后,暮青在桌案后正襟危坐,竖着耳朵听见马车声远了,才瞄了眼行军床上。 只见那绢画平铺在榻上,画中男子似躺在她中军大帐的行军床上一般,衣衫尽褪,面色含春,艳情撩人! 暮青不由抿唇如刀,有些人该不会是想让她夜里把这绢画当床单铺着,与他同眠吧? 该死的步惜欢! 少女心里骂着,走过来将画收起,唇边却渐渐扬起浅浅的弧度,眸光难得霜化似水。她说她有恋尸癖,他竟当真了,那回她不是说了是开玩笑的吗? 这绢画暮青当然不可能当床单铺着,她仔细收了起来,压在了收放束胸带的私箱底下,那私箱并非普通箱子,外表看甚是平常,里头却做了暗层,她的私物放在暗层里。 暮青把那绢画和自己的贴身私物收在一起,特意把束胸带压在绢画之上,仿佛如此就能出口气。 她把老多杰的人头也收进了箱子里,不过是放在暗层之上的明层处,她不需要人头镇着中军大帐,但它可以帮她镇守这只藏着秘密的箱子。 一切收拾妥当,锁好箱子,暮青才去了沙场。 * 今天的特训科目和昨天一样,在新的特训器材做好之前,特训科目不变,但暮青对各训练科目的完成时间有要求。 昨天的特训,她只是让特训营初步了解科目,今天才是真正的特训! 所有项目规定时间,完不成加罚! 全营分成两队比赛,输了的加罚! 特训营全体咬着牙,想起昨天听过的话,想起点将台上较量的差距,没人抱怨,宁愿跑死喘死也绝不休假! 而休假的大军依旧在沙场周围观练,心急火燎也没人再敢要求参加特训——军人以服从军令为天职,这是都督说的,今儿是特训的第二天,离他们放假结束还有二十九天! 西北军的都尉们昨天守在医帐外,听说了水师的特训之法后,今日特来观练。 一看之下,人皆惊住! “娘咧……” “这他娘的是啥练兵之法?老子看着都累!” “这练兵之法一天两天的看不出啥来,要是常年这样练下去,孬兵都能练成铁!” “娘的!要是再早几年,咱们西北军里也这样练兵,五胡会不会早就灭了?” “咱们……还能回去西北吗?” 不知哪个问了一句,都尉们都沉默了。 昨天,大将军说了,若是周二蛋那小子不要他们,西北军中也不会再要他们。他们从军多年,半生热血洒在了西北,洒在了大漠,心有留恋不想换将,却犯了军人的大忌。 昨天,他们得知都督救了大将军一命,本想来找他认错领罪,可……没脸来,所以就借口躲到医帐去了。他们跟着大将军在边关杀敌,命悬弯刀下也从未怕过,如今却怕了,怕都督记恨他们,水师留不下,西北回不去。 戎马半生,以为能死在边关死在战马上,要走了才知道这辈子离不开军营了。 这天,众都尉也跟着大军在沙场外观战了一日,晚上特训散了以后,暮青回到中军大帐时,见众都尉侯在帐外。 “都督……”众人瞄了眼暮青,不服的气焰已不复见。 “我累了,有事特训结束后再谈。”暮青甚是冷淡,说罢就进了中军大帐。 “都督!”众人只在帐外喊,却不敢擅自进帐,他们一是怕惹恼了暮青,二是真有些服气了。 西北军已练兵严苛闻名于世,论练兵之法,他们在边关军营里待了那么多年,个个都是操练新兵的好手。原以为都督军功赫赫也不过是个人之功,论睿智论勇猛,他是新军第一,可论练兵,他一个新兵蛋子,懂个啥?可是才一两日的工夫,全军就士气高涨,今日他们看了一天特训营的操练,虽不知那些操练之法是咋想出来的,但他们是老将了,有用没用自然看得出来。 以前,真是他们小瞧人了。 “你们何时能把我的话当成军令,何时再来。”帐中传来暮青的声音,众都尉一听,知道没得商量了,只好垂头丧气的走了。 暮青在桌案后坐着,许久没去床上躺下,她一看见那张床榻就想起一幅绢画铺在上头,仿佛坐下去屁股就能着火。 她盯着行军床不肯睡,而水师大营三十里外的都督府里,有人在阁楼里听回禀。 今夜的风比昨夜急,枝影摇如鬼手,男子听着回禀,喜怒不露,唯见眸光明灭。 “主子,一字不差!”血影跪在男子的影子里,今夜不必主子问就答了。 尸体扮得有破绽,作过死,撑帐篷,一字不差! “嗯。”步惜欢负手立着,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她还说什么了?” “还说画师不入流,要您换了。” “嗯?” “姑娘还给您带了封信!”血影这时才将信拿出来,呈过头顶时,那信已被人抽走。 那信里写了啥,他没敢偷看,但猜着应该是训斥主子的,姑娘当时看见绢画时,脸色可是很精彩的。 他忽然想往后挪,主子费尽心思,却挨了训斥,想必心情不会好。 阁楼里静了半晌,拆信的声音过后就没了声音。 血影缩了缩脖子,果然,他猜对了!那画师是他找来的,他要倒霉了…… 窗前却忽然传来沉沉的笑声,血影一愣,斗胆瞄了眼,却见步惜欢低着头,脸就差没埋在信里,笑得既欢愉,又忍耐。 主子这般开怀,印象中可从未见过…… “跪安吧。”笑声渐歇,窗边传来的声音漫不经心,微凉如风,一如往常,仿佛刚才那笑意是血影幻听了。 “是!”血影起身退到楼梯口,没入黑暗中,身形如鬼魅般一晃,残影尚在,人已在楼下。 阁楼的桌子上放着一叠图纸,是血影呈上来的,步惜欢坐到桌边,将手中的信放到桌上,月光透窗洒来,落在信上,只见少女字迹清卓,一张纸上寥寥几字,只落着两句话。 “闻君有此癖,臣正有此技!” 步惜欢拿起那些图纸来,目光却仍落着那两句话上,笑意深沉。只是看着那两句话,他就仿佛看见她立在他面前,面冷声凉,说出的话却酸溜溜。 但笑着笑着,那笑便变得气哼哼的。 说要换画师,荐的却是自己,她还知道吃醋? 那画师又非女子,她看的那五百个屁股却都是男子的,他还没酸溜溜的,她倒先酸起来了。 但气着气着,步惜欢的眸中却又生了缱绻柔情。 这般不知是气恼还是欢愉的情绪,此生能品尝一遭,也算老天待他不薄。 将信收起,他贴身放入衣襟,这才低头细看那些图纸,一看之下,挑了挑眉。 这些图纸上画的是练兵之物,她的画向来写实,这些练兵之物,她分多角度画了出来,甚至画了拆分后的图,一应尺寸也都写得很清楚,一目了然。 她要的这些练兵之物看起来像是要人在上面跑跳攀爬,他练的是武林秘功,这些只锻炼人的敏捷和体力之物对他而言无甚用处,但两军交战,动辄数万大军,非武林门派之间的打杀可比,军中的兵勇大多只会些拳脚功夫,有的只比普通百姓健壮力大些。因此,她画的这些练兵之物,若用在军中,其效定然不错! 这两日,魏卓之和月杀都有将她组建特训营的事奏报给他,事无巨细,那些练兵之法与立竿见影的成效连他都好奇。 步惜欢一笑,将图纸放到桌上,“命血影明日按她所言,速办!” 他难得有沉不住气之时,等不及想瞧着了。 眼下已是二月中旬,今年夏天,他是不是该留在盛京,不去汴河行宫了? ------题外话------ 陛下挺尸美不美? 小帐篷要不要看? 今天我的眼神应该是纯洁的吧?→。← 青青:你都斗鸡眼了。 陛下:画风真简易,朕喜欢写实的。 某今:(趴地不起)我是盼月票盼成斗鸡眼的,你们俩这样对我,早晚我让你们盼洞房盼成斗鸡眼!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实战演练! 血影作风市井油嘴滑舌,半起差事来却不含糊,暮青命其半个月内将所画的练兵器械打造好,他十天就将差事办好了。 暮青傍晚收到传信,把月杀和韩其初传进了中军大帐,帐帘一放就是半个时辰,军中没人知晓三人商讨出何事来,唯有身在盛京城里的血影当晚接到传信。 暮青要他再办三件事:第一,按原定时日交货,也就是五日后。第二,傍晚再带车队出城,夜里送进来。第三,把水师大营里要运进一批秘密练兵器械的消息传出去。 接下来的几日里,特训一如往常,交货那日早上,特训营紧急集合。 特训以来,紧急集合是头一回。这些日子里特训时间长强度大,众人夜里回了营帐倒头就睡,已习惯了闻鼓而起,今早听见战鼓声传,睁开眼拿冷水抹了把脸就往沙场上奔! 列队、报数,人数点齐之后才有人觉出天还不亮来。 往日晨起操练时,天边总是泛着鱼肚白,今儿天色却黑着,点将台前火光熊熊,越发显得天色黑沉。 “不必讶异,不是今日天色阴沉,而是你们比往日早起了一个时辰。”暮青立在点将台上,扬声道,“紧急集合是你们要习惯的,战时随时可能有战机,随时可能有敌袭!你们是军人,战机一到,夜里你们也要起!敌袭一来,夜里你们也要战!” 全营听着,不恼不怨,面色如铁。 “今天是你们第一次紧急集合,全营表现不错!我决定给特训营一些奖励。”暮青忽然道。 听闻此言,无人欣喜,都督所谓的奖励想必是另一番锤炼。 “但这个奖励只有赢的人才可以拿。” “……”就知道! “全军负重越野,二十里!前一百名算赢,后头的算输,赢的有奖,输的有罚。”暮青道。 负重越野二十里,特训营每天都跑,但以前是下午,今儿是早晨,人刚睡醒,力气甚足,一声令下,圆木上肩,儿郎们吼着便奔向了后营山路。 二十里山路特训营已经跑习惯了,回来时天刚蒙蒙亮,天边白如鱼肚,儿郎们冲如剑鱼,暮青立在点将台上,望着那一个个奔过的身影——章同、乌雅阿吉、汤良、石大海…… 都没让她失望。 前一百人很快就数了出来,后头回来的见那百人已单独列队,虽有不甘,却只能愿赌服输,等着领罚。 蛙跳?爬泥潭?挨冻训练?不管是啥,尽管招呼! 暮青看着全营儿郎那愿赌服输甘愿领罚的骄傲神情,淡淡一笑。她很少笑,本来是平常的眉眼,笑起来颇有几分飞扬的神采,将士们正不知都督为何发笑,紧接着便听暮青说道:“我们新的训练器材到了,今日傍晚要从盛京城里运出来,夜里送到。罚输了的人,罚你们明天劳作,往沙场上安器材。” 这惩罚出乎意料的轻,不过是安器材,比特训轻松多了! 那赢了的呢? “赢了的傍晚随我出营,去接那批器材回来。” “……” 全营怔愣,随即百人欣喜,千人羡慕。去接器材回来没什么,关键是能出营!大军自从在盛京城外扎营,他们就没到大营外好好看过,这些日子越野操练倒是天天出去,可肩上扛着重物,嘴里吃着黄沙,谁有心思看风景?再说也没啥风景可看,不过是官道林子,漫山嫩黄。他们想看的是三十里外的皇城,跟着都督出营去接器材,骑着战马看着风景,兴许还能瞧见皇城,这差事,多美啊! 全营哀嚎,早知如此,拼死也要赢! “这些日子都辛苦了,今早紧急集合表现不错,今天只操练半日,午后全营歇息,你们百人傍晚来沙场集合!”暮青说完便走了,只留下月杀看着全营继续操练。 自从特训,全营最怕的就是休假,但今天暮青命令全营休息半日,似乎不是惩罚。这简直比天下红雨还难得,但特训营里的兵多是少年郎,心心念念着看一眼富丽皇城,虽有休息的机会,却还是羡慕那可以出营的百人。 全军听说特训营今天休息半日,都督要带百人精兵傍晚出营去盛京城外,不由也心生羡慕。可是大军休假的军令才过了半个月,他们连特训的边儿都没摸着,只是一个出营的奖励,离他们都那么遥远。 傍晚,晚霞疏浅天色将黑之时,暮青带着百人特训营的兵出了水师大营的辕门,可走时谁也没骑战马。 不骑战马去盛京城,估计走到半路就碰上车队了,哪还能看见盛京城? 说是奖励,咋瞧着不像呢? 别说全军觉得不像,跟着暮青出营的百名精兵也觉得不像,刚出营没走多远,乌雅阿吉就问道:“都督,咱们不骑战马,要跑到盛京城外?” 三十里路,要跑他倒是不怕,可天就要黑了,这还能看见盛京城吗? 章同冷声斥道:“有怨言可以回营!” 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只是话太多,特训了半个月,还不知军令之重!主帅之言,岂容置疑? “没有!”乌雅阿吉闻言,扯着嗓子一喊。 “没有就闭嘴!” “是!”乌雅阿吉嘴一闭,脚下一踢,一颗石子儿嗖地射入官道旁的草丛中,杀气腾腾。闭嘴就闭嘴,早晚小爷当都尉,当将军,当上了爱说啥说啥! 章同一怒,刚要训斥,暮青沿着草坡就进了林子。 “想骑马,待会儿自有马给你们骑!” * 林深草高,百人聚在了林子深处的空地上。 事有不对,大家都觉出来了。 今天出营似乎不是为了看风景的! “还真想看风景?”暮青负手立在林中,回身道:“看风景还是揍人,选一个!” 百名精兵皆怔。 “揍人!”乌雅阿吉两眼发亮,昏暗的林子,少年的眼睛亮如野兽。 “当然要揍人!”这时,其他人反应过来,面露兴奋,纷纷表态。 “对对!不管揍谁!” 他们被都督骗了!说带他们出来接军需之物,却是带他们出来打架的! “那都督咋不直说?”何必出了大营进了林子再说,把他们也蒙在鼓里? “军中人多嘴杂,说得早了,万一军机泄露,今夜就不是我们揍人,而是人揍我们了!” 精兵们顿时无话。 有人不厚道地笑了,要是让特训营里的其他兄弟知道了真相,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死?虽然他们也不知道是要揍谁…… “据可靠消息,有人想半路拦截咱们的军需器材。天黑时行动,地点在盛京城到水师大营中段,靠近骁骑营大营之处!” “骁骑营?” “没错!你们今夜要揍的正是我们的死对头,骁骑营!” 百人怔愣,半晌无人出声,晚霞一线洒进林里子,少年们的脸上落着斑斑红霞,目光亮如烈火,渐渐笑开。 水师大营在盛京城外驻扎不久,却与骁骑营因为一匹马结下了梁子!都督回营前,他们天天来骂营,都督回营那夜火烧自家军侯大帐,沙场立威那日,骁骑营想进来看热闹,被都督给拒在了辕门外,损了骁骑营将军的面子,自此两座大营的梁子就结得更深了。这些日子特训营忙于训练,全军天天到沙场上观练,谁也没心思理骁骑营,没想到他们竟敢然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把主意打到水师大营的军需上! “军需之事怎会泄露?”章同甚是疑惑,她心思缜密,这他领教过。练兵大事,她派人办军需之物应是万分小心的,怎会泄露了? “我让人泄露的。”暮青答得理直气壮。 章同:“……” 众人:“……” 为啥? “没错,我是说过特训结束后再带你们找骁骑营报骂营抢马之仇,但战争不是按图行军,战机往往稍纵即逝!”她在让把图纸交给血影的时候就有突击演练的想法了,特训营这些日子练兵紧,全军也日日在沙场观练,骁骑营来骂营时没人理会,想必很想知道水师大营是如何练兵的。若是被他们知道水师大营有一批秘密军需物资要送进来,他们必定会劫! 劫夺军需乃是死罪,朝廷很重视水师,骁骑营未必敢将这批军需劫回大营惹祸上身,但他们必定会截下来瞧瞧是何秘密之物,一来可一探水师大营练兵之法,二来可借机羞辱江北水师。 韩其初和她都认为以骁骑营的心思,必行此事,因此他们那夜才在帐中商议,要行诱敌之策,借机给特训营一次实战的机会!她故意命血影放出消息,并傍晚才领着车队出城来送军需物资,为的就是让骁骑营相信那是一批秘密物资,并给他们夜里动手的机会。 “特训的目的在于实战,我和军师想尽一切办法为你们创造实战条件,今夜都别让我失望!”暮青道。 “是!”百人齐喝! 别的他们不知道,但能听出一事来,那就是都督和军师拿军需做饵把骁骑营给坑了,而后带着他们去揍骁骑营! 骁骑营敢截水师大营的军需,揍得他们爹娘都认不出来,告到朝上,他们也是理亏的那一方,这顿胖揍他们注定白挨! 章同深深望着暮青,其余人嘴都快咧到耳后了。 都督好黑! “走!”暮青一声令下,先行转身,其余人兴奋地跟在后头在林中穿行,往盛京城的方向奔去。 走! 揍人去! ------题外话------ 说说这两天的事。 近来意见云集,说破案过多的,说不该练兵的,说节奏不紧凑的,说小白凑字数的。 前两者属各人喜好,说说后面俩。 我理一理第二卷写了什么——奉县雪人案、抚恤银两案、宫宴毒杀案,假使节案、湖底沉尸案、井底白骨案、步惜晟之死,这是案子,主线的!元步两家的旧怨、青青欢欢的感情进展、期间元修自戕、安鹤被杀、寒门子弟远赴江南、青青看清局势决定谋权、直到现在水师练兵,这是感情支线、权谋支线! 第一卷只有从军线,第二卷主线全面展开,辅有支线两条,内容多,安排难,紧凑不足。 这是我第二篇文,也是第一篇古言,缺点必有,不足可改,求别责问我写作的良心。 97万字,多少故事,凑数之责,承受不起! …… 状态不好,我尽快调整,今儿对不住妞儿们。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可扒不可看 云淡星稀,晦月无光,一队车马沿着官道往水师大营而来。前路漆黑,马车上却连支火把也没举,蜿蜒颠簸的官道上,只闻慢悠悠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声,车队行得缓,行至弯路处,隐约可见人马身影摇摆一晃便没入黑暗里,幽森如鬼。 约莫走了一半路时,前面的马车忽然急晃了一下,紧接着便停了下来。 “何故不走了?” “崔小爷,车身像是硌着啥了,小的瞧瞧去。” 问者年少,说话像书生,答者年迈,声音有些苍老。 老马夫下了车辕子,爬进车身底下摸黑一探,骂道:“谁这么阴损,在官道上放大石!” 他撅着屁股从车底下爬出来,想去后头禀事,人还没站起,一抬眼就瞧见前头星火点点,似是有人! “山、山匪劫道儿?”后头的马夫哆哆嗦嗦问。 “瞎说!”老马夫斥了声,“这天子脚下的,前头又是龙武卫骁骑营又是水师大营的,哪有山匪敢在这儿劫道儿?想来……是都督来接咱们了吧?” 话音刚落,前方火把已近了些,只听厉马长嘶,蹄儿踏踏,一队精骑迎面驰来! “都督!”车夫们闻声而喜,他们都是江北都督府雇来的百姓,听说要往水师大营里送军需,都想亲眼见见朝中最年轻的三品武将,于是纷纷跳下车辕,伸脖子探身子,恨不得望穿夜色黄沙。 精骑队到了近期,在车队前一丈处勒马,火光熊熊,照见一支约莫百人的精骑小队,为首的是个小将,黑袍鹰靴,马戴轻铁,铁上烙着虎头。 老马夫定睛一瞧,心生惊意,盛京城里的百姓谁人不识虎头铁? 这队精骑竟不是江北水师的人,而是龙武卫骁骑营的虎骑! “何人在官道上夜行?鬼鬼祟祟!”那虎骑小将冷声喝问。 “哟!各位军爷。”老马夫上前两步,赔笑道,“草民们是盛京城里的,正要往江北水师大营里送军需,不是啥可疑之人,后头有位姓崔的小爷就是江北水师都督府里的。” 老马夫边回禀边往后瞧,一名少年书生从车辕上下来,整了整青衫,走了过来。 那虎骑小将却在马上笑了,转头问左右:“江北水师?我朝有江北地界上有水师吗?” “没听说过,向来水师只在江南,江北哪来的水师?” “江北水少,哪座大营敢称水师?莫非是旱鸭子大营?” 左右举着火把的精骑笑答,后面百人哄笑。 这时,一个青衫书生走来前头,施礼道:“这位小将军,在下崔远,乃是江北水师都督府里的,奉都督之命运送军需,这是出城的路引和都督府的腰牌,望小将军过目放行。” “江北水师都督府?”那小将又笑了,接过书生递来的路引和腰牌,就着火光细细一瞧,一脸恍然,“瞧我这记性,不看这腰牌还想不起来,我朝似乎真有个江北水师都督,不就是那个……贱役出身的仵作?” 哄笑声乍起,马车队伍里领头的老马有些不安,车夫们瞄向青衫书生,盼他快想法子。 哪知书生还没开口,骁骑营的小将便拎着都督府的腰牌冷笑道:“谁知这腰牌是真是假,你们说是都督府的人就是?” 书生一听,笑答:“小将军且细看,都督府的腰牌乌铁为骨,烙有金花,‘水师’二字上撒着的金花能瞧出水纹。” “是吗?”那小将把腰牌提近了细瞧,“在哪儿呢?” “那里!” “哪儿?” “那里!” 小将问一句,书生就近前一步,正要指给他看,那小将手一松,都督府的腰牌啪的掉到了地上。 那腰牌就落在战马的前蹄旁,小将淡道:“哎,不慎手滑。你捡起来,再指给小爷瞧瞧。” 星子寥落,火光烛地,乌铁青幽,风里都带着铁腥气,似血。 百名虎骑端坐马背,威风凛凛,等着江北水师都督府的人给骁骑营弯腰低头。 风从林中来,春寒刺骨,车夫们不敢吱声,书生独自立在骁骑营的战马前,风骨傲然,犹似寒梅。 “不捡就是心虚!”骁骑营的小将目光发寒,冷喝一声,“来人!搜!” “捡就捡!”书生负气高喊,神色隐忍,看了马蹄下的腰牌一眼,咬牙抿唇,蹲下身来就将手伸到了马蹄旁。 小将眼一眯,寒门子弟向来把风骨看得比命重,今夜竟肯低头受辱,想必那些马车里装着的真是秘密军需,不会有假!那小将一低头,见书生已将都督府的腰牌捡了起来,眼中不由寒光一迸,忽然一勒马缰! 战马忽一遭勒,仰头长嘶一声,前蹄一扬! 书生正要起身,那战马的前蹄忽然踏中他的前胸,书生那单薄的身子往后一跌,血噗的一口喷了出来! “崔小爷?崔小爷!”老车夫将书生接扶住,剩下的车夫吓得瑟瑟发抖,连逃都忘了。 “夜里运送军需,必是幌子!此处路段乃是咱们骁骑营的管辖,这些人鬼鬼祟祟,不可不察!来人!下马搜车,把所有马车里的东西都搬出来!”那小将喝令一声,身后百人精骑纷纷下马,举着火把往后头一照——好家伙,竟有三四十辆马车! 骁骑营的小将听着回禀,眼神微闪,一挥手,麾下精兵两三人一队奔去后头,他自己来到最前头的马车旁,伸手就掀帘子。 那帘子刚掀开一角,他的手腕忽然被人一握! 小将一惊,回头间一只拳头迎面砸来,一拳就把他砸了个眼冒金星鼻骨歪斜,鼻腔里一顿*,甜腥漫到嗓子眼儿里,脑中尽是鼻骨碎裂之声,连被放倒的闷声都没听见。 那闷声却惊了隔壁马车旁的两个兵,两人转头时,脖颈同时被人从身后一锁,往地上一撂,俩人肩膀撞地,登时就脱了臼! 火把落地,惨叫声被人闷在嘴里,两人倒在官道上睁眼看向头顶时,眼尾余光瞥见远处,两眼顿时瞪圆。 官道上不知何时站了百来人,地上也不知何时躺了百来人,躺着的都是他们的人,火把照着脸,一个个满脸的血,而站着的竟是江北水师的兵! 这些人刚刚还不在官道上,何时出现的? 骁骑营的人都没有察觉,但车夫们却看得清楚。 那是骁骑营察看马车之时,官道旁的林子里隐约摸出百来道人影,那些人手脚极轻,拨拉着枯草,那声音就像夜风吹过草尖儿,被骁骑营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给盖住了,谁也没听见。而那些人影一出了林子,身手就跟野狼似的,半人高的山坡一步就跃了上来,背后制敌,一顿狠拳,声如闷雷,人倒如桩,眨眼间人就全躺下了! 车夫们傻了眼,仿佛刚才做了场梦。 敏捷、狠辣、制敌如电,从未见过这样的兵勇,而这些兵才是来迎接他们的水师大营的兵! 从未有过的喜悦,仿佛与有荣焉,方才还被骁骑营吓软了腿的车夫们面露喜色,雀跃而呼! 骁骑营带来的火把都被打落在地,官道上火光点点,照着骁骑营虎骑们鼻血横流的脸,也照着水师特训营百名精兵的脸,那些脸无不面带微笑,阴森、狠毒、恶意满满。 “都督,他们也太容易收拾了!”乌雅阿吉抱怨,“没揍过瘾!” 石大海咧嘴一笑,“咱们只是把人制服了,没揍过瘾,可以揍过瘾!” 其余人一听,恶劣地点头,一齐撸袖子。 唯独章同没动,他看向暮青,知道她和韩其初商量出这诱敌之策,为的就是给特训营一次实战的机会。这机会来之不易,今夜绝不会这么容易就收兵。 “出息!”暮青冷喝一声! 特训营的精兵们闻言嘿嘿一笑,无人再动,军令不可违,再手痒难耐也得忍者。 但刚忍下,就听暮青道:“我不是说了,你们想骑马,就会有战马吗?” 精兵们一愣,齐齐转头看向马车队伍前的那些骁骑营的战马,眼神发亮。 暮青命令道:“把他们拖到林子里去,衣裳扒了,你们换上,咱们去骁骑营里逛逛。” 此言一出,骁骑营虎骑里还没晕过去的人皆露出惊恐神色,水师大营的兵却一个个冲着他们嘿嘿一笑,人手一个俘虏,揪着衣领不由分说就拖入了林子。 官道上只剩下暮青、骆成和车夫们。 “你的伤如何?”暮青来到骆成身边,蹲下身来。 那老车夫还扶着骆成,见暮青蹲过来,俩眼睁得老大,问:“敢问这位可是……英睿都督?” “正是,今夜让老人家受惊,实属不得已。我府里有人受伤了,请待我看一下,稍后再向老人家赔罪。”暮青道。 “哎呦!不敢不敢!”老车夫受宠若惊。 “那就劳烦老人家去挨个车队查看一下,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其余人也受了惊吓,还要有劳您安抚一下。” 骁骑营连马车帘子都没能掀开,里头能少何物?暮青不过是想将老车夫支开罢了,那老车夫也是精明人,忙应了,起身到后面查看马车时还叫走了附近马车的车夫。 人一走,暮青便说道:“行了,别装了。” 血影没大碍,他们刚刚打了骁骑营时,他偷偷拿眼瞄战况,那眼神可不像是重伤之人该有的。 骆成睁开眼,嘿嘿一笑,嘴角上有血,人却很精神,想起方才那一马蹄,不屑冷笑。凭骁骑营那帮人也能伤到他?那马蹄踢来时他就往后退了,看着被马踢得远,其实是他自己借力后退的,那口血是被他自己用内力逼出来的,为了逼真做的戏罢了。 “多此一举!”暮青沉声冷斥,他何必去捡那腰牌?骁骑营今晚既然来查看水师大营的秘密军需,就没有白来一趟的道理,他捡不捡,他们都是要下马查看的,人一下马,他们就会动手,何需冒险去捡那腰牌? “演戏当然要逼真。”骆成浑不在意,油嘴滑舌地笑问,“都督觉得小的方才演得如何?有没有寒门书生那身傲然风骨、大义隐忍?” 月部的任务就是扮演各类人,他既然扮成了崔远,自然要扮得神似。 “闭嘴!”暮青怒斥一声,眸光请寒,“再油嘴滑舌妄行险事,我就命人把你也扒了,吊去林子里!” 血影是步惜欢的属下,她不希望他在她府里的这段日子里出事。 骆成一听,果真闭嘴,再不敢说话,心中暗道姑娘也忒会威胁人了——她若下令扒他衣裳,主子会扒他的皮! 见骆成乖巧了,暮青这才起身进了林子,去瞧章同等人衣裳换好了没。 但她一进林子就愣了! 晦月无光,地上插着火把,火光照亮了老树林,也照亮了老树上吊着的百来人。人皆被扒了个精光,拿裤带吊在树上,且原本晕过去的人都被弄醒了,此刻眼里冒火,脸色烧红,嘴里正愤恨难平地骂着,只是骂声不清,因为所有人嘴里都塞了布。 那些布都是白的,一眼望去,还挺一致。 暮青忽然眼皮子跳了跳! 这深山老林的,哪来这许多白布?特训营已经换上了骁骑营的军袍,地上扔着的都是水师的衣袍,外袍、中衫、外裤、中裤都在,唯独缺了……亵裤! 这群小子…… “都督?”这时,有人发现了暮青,一群少年兴奋转身,手舞足蹈,拉着暮青就往前走,“快来瞧瞧,欣赏欣赏!” “胡闹!”章同厉斥一声,显得有些慌乱,往暮青眼前一挡,恨不得身有八丈宽,把林子里的景象都挡住! 她怎么来了? 她府里不是有个书生被战马踢伤了吗?他还以为她不会下来,刚刚还想着换好了衣裳就带这群小子上去,没想到她竟进了林子! “你、你……”你别看! 章同脸色涨红,话没说完,暮青就面无表情地拨开他,走进了林子。 ------题外话------ 昨天状态不好,看了妞儿们的鼓励,万分感动。 不为别人,也为你们,我决定以一则节操满满的小剧场来宣告我的复活! 青青:我没看见! 陛下:嗯? 青青:我没看见! 陛下:理由? 青青:夜太黑!草太杂!雀太小! 陛下:! …… 这几天看见不少妞儿反映不能投月票,那是因为没有绑定手机。这是新出的规定,目的是防止小号刷票。所以妞儿们绑定一下手机,绑定一次,以后就不会有提示了。 ——以上文邹邹的说明纯属矜持,其实就一个意思—— 快去绑定,我好求票!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诱敌! “我只命你们扒衣换衣,何时命你们把人扒光的?”暮青进了林子,看了看树上吊着的百人,目测了一下骁骑营的人被吊着的高度,确保没人吊得太低,这才放心。 山里有狼,他们走后,人吊在此处,可不能死了。 只要骁骑营的人不死,水师怎么折腾朝中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骁骑营的人被看得面色涨红,眼红如豺,恨不能活撕了暮青。奈何他们双手被裤带绑吊着,手动不了,唯有脚能动,于是便嘴里呜呜怒骂,脚下使力蹬踹! 这一踹,枝叶飒飒,风飞草扬,百雀出林。 暮青眉头一皱——丑! 章同面红耳赤,一把将留下的那套军袍塞给暮青,催促道:“就剩你没换了,今晚不是还有别的事?再耽搁就天都亮了!” 才二更天,章同就说天快亮了,特训营的精兵们都觉得古怪。章都尉对都督敬重有加,向来严守军阶,从无僭越之举,今夜怎瞧着态度不佳? 特训营里的兵多是少年,正值精力旺盛玩心甚重的年纪,这些动脑子的事儿懒得想太多,那古怪之感只在心头一绕就被别的事儿给占了。 乌雅阿吉摸了摸鼻头儿,嘿嘿笑道:“反正扒一件是扒,全扒了也是扒,为啥不扒光?” 其余少年纷纷点头,“就是就是!” “嗯,有道理。”暮青淡淡颔首,竟然赞同,她看了那几个点头点得最狠的少年,道,“既然你们如此爱玩闹,那今夜诱敌的任务就交给你们。” “诱敌?”乌雅阿吉和那几个少年眼神一亮。 树上吊着的那百人一听这话,骂音渐低,踢踹渐止,一个个竖直了耳朵听。 暮青道:“待会儿你们去趟骁骑营,扮成被伏击了的逃兵回去,哭爹骂娘随便你们,演得像点儿。今夜我们能把骁骑营引出多少人来,全看你们的演技了。” 她不擅演戏,她若来演,一准儿露馅儿,不如交给这些少年。 “诱敌出营?”章同愣了,骁骑营里三万精骑,他们今夜才出来百人。骁骑营属龙武卫,非朝廷调令不得私出,他们若诱敌出营,顶多能引出一个营的兵力来。但他们不可能战胜两千多骑兵,除非弃马入林,引骁骑营的兵力也弃马入林,可即便如此,二十倍的敌我人数差距,他们想要逐个撂倒也不容易,除非…… 章同想到此处,脸色一变,“莫非,今夜……” “没错。”暮青打断他,直到此时才真正交了底,“今夜你们只是随我出营的先锋,我们有后援大军,特训营全体出战!” 今夜这等演练的机会可能只此一次,只让百人参战太浪费,她和韩其初早就商量好了,只是把全体特训营都蒙在鼓里,因为想看看他们对突发战事的应变能力。今夜,后路大军的全听韩其初调令,她率领百人出来当先锋,以时辰来算,水师大营那边应该已经出来人了。 一声全体出战,百人兴奋了,他们跟着都督出来,收拾了一群骁骑营的虎骑,三两下子就结束了,实在不过瘾,如果能打群架,那是再好不过! 骁骑营的人却惊恐了,今晚他们被水师俘虏扒衣已经是骁骑营的耻辱了,要是一个营的人都被水师给揍了,那还得了?日后怎么在朝中抬得起头来? “我去换衣裳,你们化好装。”暮青抱着衣袍就往林子深处去。 “化啥装?”众人还在兴奋中,乍闻此言,还没回过神来。 暮青往林子里走,头也不回,“你们现在是从水师手里逃出来的骁骑营虎骑,挨了顿揍,难道不该狼狈些,身上见点儿血?” “哦。”乌雅阿吉拉了个长调儿,懂了!他看向吊在树上的骁骑营虎骑,攀着老树身三两下就蹲在了绑人的枝杈上,低头下望,恶劣一笑,“对不住,借点儿血。” 话音落下,一记闷拳,一声闷哼,其余人会意,纷纷恶劣一笑,攀上高枝,林中闷嚎声四起…… * 暮青从林子里出来时,特训营的人已化装完毕,她只命乌雅阿吉几人化得狼狈些,没想到一百人都给她顶着一张血呼呼的脸,衣袍割破,血迹殷红,见她出来,少年们冲她一咧嘴,一排排牙齿似明月钩悬。 再看树上,骁骑营的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脸已肿成了猪头,当真是扔到家门口儿,爹娘都认不出来! “他们只是晕过去了。”章同道,这些小子太能胡闹了,今夜算骁骑营这些人倒霉,被俘了一回,挨了两顿揍。 “走!”人没死,暮青懒得多看,带着人便出了林子。 官道上,运送军需的车队还在等着,头辆马车底下的大石已经被搬了出来,骆成装成伤者倚在车辕子上,车夫们已在各自的马车旁等了。 “你们赶着马车返回盛京城,今夜这条官道将变成战场。”暮青上了官道便语出惊人。 车夫们眼都直了,原以为都督等人出来就会带他们到水师大营,怎么会让他们回去? 骆成倚在马车上笑,毫不意外,今夜他们就是引骁骑营出来的饵,待会儿两军就会打起来,他们拉着的军需太重,马走不快,在官道上会拖累水师大营,且万一他们被骁骑营抓了,那即便水师赢了,也不算赢的漂亮! 都督钧令,车夫们自然不敢不从,只要调转马车,往回走了。 暮青等人上了骁骑营的战马,兵分两路,一路赶往骁骑营大营,一路往水师大营方向驰去。 * 骁骑营里,今夜无眠,军帐里将领们坐等听回禀,倒要听听水师的秘密军需是何物。 辕门外的岗哨今夜精神好得很,等着虎骑营的赵都尉探得军情,得胜而归。 虎骑营的人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时刚转进大营前的官道岔路,望楼上的岗哨就瞧见的火把的光亮。 “回来了!回来了!”岗哨一喊,底下便有人急忙去开辕门,辕门刚开,岗哨又喊,“等等!不对!” 人是回来了,可是人数不对! 怎么只有十几骑? 这时,十几精骑已近,前头一人远远便喊:“开辕门!快开辕门!” 话音落下,那兵一翻,马还没到辕门前,人已跌下马来,伸手道:“快、快报将军,我们遭伏——” 此报如雷,辕门前火光煌煌,照见那兵强撑着抬起的一张被血糊住的脸。 骁骑营辕门里的人大惊,一拨人驰报大帐,一拨人驰出辕门,一见那些奔回来的虎骑就惊住了,只见这些人甚是狼狈,满脸是血浑身是伤,不待他们问,虎骑兵们便道:“快报将军,我等遭水师伏击,伤亡惨重!” “赵都尉呢?” “被水师那帮龟儿子围住了,兄弟们拼死跑回来报信!” 龟儿子正是骁骑营天天到水师大营门口骂的话,那出门来问的小将丝毫没有怀疑,只是惊于水师竟敢将他们的人打杀成这样,他放开报信的虎骑,怒骂一声便进了大营驰报大帐。 两拨人驰报过后,骁骑营炸了营儿,骁骑营将军陈汉命豹骑营都尉率一营的精骑出营,下令不仅要把那些水师的兵绑回来,还要把水师的秘密军需给劫回来! 这些军需原本骁骑营没打算劫,只想瞧瞧是什么,顺道在官道上砸烂一些,但没想一个刚建营的水师竟敢给戍卫京畿的龙武卫骁骑营设套儿,还打伤了他们的人,这下子梁子结大了!水师大营先动的手,骁骑营将军陈汉自认为打到朝中,他们也是占理儿的那一方,于是便没了顾忌,在大帐中就命豹骑营的都尉将那批军需抢回来,他要把那些军需抬去水师大营门口,当面砸! 两千五百人的精骑跟着虎骑营突围回来的伤兵就驰出了大营,上了官道,大军就往水师大营的方向驰去。 驰出约莫五里路,豹骑营的都尉问:“人呢?怎么没见着?” 领头的伤兵道:“就在前头!” 又往前驰出半里路去,果然听见了喊打喊杀声,那都尉在战马上举目远望,见前头官道拐弯处地上火把四落,战马嘶鸣,刀枪相拼,火花四溅! 但情形有些不太对——没有运送水师大营军需的马车队伍! “那些军需呢?” “军需在后面!”那领头的伤兵一指来路上,“我们是在后面遭伏的,水师那帮龟孙子人多,都督带着我们往回撤,被他们一路追过来的!那些军需都在后头儿,由水师都督府里的一个书生带着一群车夫看着,不知道水师有没有留人在那边看守。” 那都尉闻言,冷笑一声,抬手下令:“兵分两路,一路回去给老子劫军需绑人,一路给老子杀去前头!” 大军得令,一半人马调头回转,一半人马高喊一声便往前杀去。 前路上水师的人马也就两三百人,骁骑营豹骑千余人赶到,水师远远瞧见,登时就乱了阵脚。 “撤!”不知哪个将领喊了一声,水师闻令而撤,将骁骑营虎骑的人丢下就跑。 “追!”豹骑营都尉怒喝,扬鞭策马,加急驰来,眼看就要驰到那些被打得凄凄惨惨的虎骑兵面前,官道两旁的林子里枯草忽动! 半人高的枯草里扯出数条绊马绳! ------题外话------ “520小说”微信有个活动(注意!不是VIP!是蓝色的那个!),神仙眷侣提名楼,希望有微信的妞儿们踊跃参与,每个ID只有一个有效留言,请妞儿们统一投“步惜欢+暮青”,谢谢支持! …… 明儿是七夕,传统情人节。 预测评论区会有如下段子—— 腹黑党:愿天下有情人都是牛郎织女! 直白党:对!一年见一次! 文艺党:啊!思念咫尺天涯! 猥琐党:牛郎牛郎,住在街旁,抬头一见,是间鸭房。 已婚党:床前明月光啊,夫君儿成双啊,不盼玫瑰香啊,只盼月票扬! …… 以上纯属耍嘴皮子,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明天过节,最好的礼物是加更!加更!加更! 时间不定,最早中午。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犯我水师者,揍!(一更) 战马长嘶,人声嘈杂,噗通噗通的堕马声伴着山风,让暮青想起了孤守上俞村那夜。 那夜,西北的风呼如鬼号,村头人头滚落,血溅三尺,月色残红、 今夜,盛京的风寒凛如刀,官道上人仰马翻,晦月无光,不见泼出的血,只见人马滚砸如石,大军如潮,后浪推着前浪,马嘶声、叫骂声,嘈杂不休。 豹骑营的都尉翻抢在地,战马砸倒,眼看就要将他压在马上,前头忽然有人将他一拽,拉了他一把!那人戴着虎头袖甲,豹骑营的都尉瞥见一眼,一口气刚松忽然又倒吸回来,他缓缓低头,见心窝处抵着把刀。 几个精骑从马上摔落,一头栽进官道下的草丛里,草丛里忽然窜出人来,手刀一劈,一刀晕一个! 一个小将扑到官道上,险些撞到地上的火把,头发蹭的烧着,他惨嚎一声,还没窜起,前头奔来几人,朝着他头脸一通乱打,火灭了,脸也肿了。 一个骑兵紧急勒马,战马扬蹄长嘶,人在马上险险坐住,正为没摔下马去庆幸,后脖颈子上一凉,他看不见后头,但依稀记得在他身后的是回营报信的虎骑兵。 前排被绊倒的骑兵一个接着一个的被劈晕、揍晕,渐渐的,翻倒的马爬了起来,人却没有再能起来的。不知多久,豹骑营后方的骚乱停了下来,千余人望向前方官道,人马声静,气氛森凉。 只见官道两旁的林子里站出二十多人,其余数十人皆在官道上,穿着虎骑营的军袍,手里的刀却架在豹骑兵的脖子上。那些人满脸是血浑身是伤却笑得灿烂,唯独为首之人的眉眼是干净的。那人只有十六七岁,眉眼平平无奇,豹骑营的人多不识少年相貌,却惊于他抵在他们都尉心窝子上的刀。 那刀样式古怪,柄长刃薄,薄到能穿过甲片的缝隙,仿佛一刺就能将人心头之血! 盛京城里有个传言,说江北水师都督其貌不扬,随身的兵刃是剖尸的刀,而少年手上的刀古怪精巧,怎么看都像是京中的传言里的那个人! “英睿都督此举何意?”这时,被暮青劫持的豹骑营都尉沉声问道。 暮青冷笑一声,锁颈逼心,目望前方,声冷如霜,“骂我大营,抢我战马,劫我军需,你说何意?” 那都尉顿时语塞,半晌才昂首强辩道:“那些都是兄弟大营之间的玩笑,都督未免当真了吧?” “哦,兄弟。”暮青瞧了那都尉一眼,“龟儿子兄弟?” 那都尉黑着的脸一红,千余人脸红脖子粗! 骁骑营天天到水师大营门前骂营,骂水师龟缩不出,是憋在水里的龟儿子,如今说是兄弟大营,不慎把自己都给骂进去了。 “我们有这等兄弟吗?”章同回头问。 “我们没有,龟儿子有!”乌雅阿吉逼着一个骑兵,和特训营的十几人从豹骑营的骑军里出来,边走边边道,“他们把脑袋缩进裤裆里,那就是龟儿子的兄弟!” 水师特训营的百名精兵哈哈大笑,石大海骂道:“你小子嘴毒的,快赶上都督了!” 水师的人嘻嘻哈哈,笑声刺耳,豹骑营都尉忍无可忍,咬牙骂道:“周二蛋!你别忘了,咱们同朝为官,你们水师大营杀伤同僚,你等着明早遭弹劾吧!” “有脸弹劾我不拦着,但那得等你明天早晨能回到朝中再说。”暮青一勒那都尉的脖子,带着人往一侧官道下的林子里退去,边退边对特训营的人道,“走!” “是!”众人呼应,对面林子里的人跃上官道,与暮青退到一起,敏捷地撤入了林中。 “追!”豹骑营一个小将喊了声,但林深草密,战马不易行,若想救人只能下马,“下马!再派个人去来路上瞧瞧,那批军需截住了没?把人都调回来!” “是!”一名骑兵得令而去,还没找到军需,迎面就遇上了一个奔回报信的精骑。 “快禀都尉,有埋伏!” “你们也遇上埋伏了?” “怎么,你们也……” 俩人一碰面儿,这才知那边去劫水师军需的千余人根本就没见到运送军需的马车,而是半路上也遇到了绊马索,豹骑营里两个屯长和一个陌长被劫进了林子里! 两人忙回营驰报,骁骑营将军陈汉这才意识到今夜的所有事情都是水师设的套儿! 原本,他们想劫江北水师的军需,结果被劫的竟是自己的人! 原本,他们想让水师的脸没地儿搁,结果伤的却是自己的颜面! 陈汉心里把暮青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遍了,急召骁骑营的将领们来帐中商议军情,不一会儿,帐中就派了两拨人马出去,一拨赶往盛京城里的龙武卫大将军府里报信,一拨出营打探战况,随时回禀! 但打探战况的人却一去不回,陈汉派了三拨斥候前去打探情况,三拨人却都没能回来。 骁骑营今夜陷入了完全的被动,陈汉怒极之下一掌劈翻了帐中的桌案,走了几个来回后,命人换了张新的桌案来——写奏折,弹劾江北水师! 而就在骁骑营的大将动笔之时,山里两军正在动武。 骁骑营的将领们商议军情时,都觉得水师将豹骑营的将领劫持进山,为的就是诱敌深入,山里必定有埋伏! 但他们都想错了,山里什么埋伏也没有,水师特训营两千五百人等在山里,只接到了一个军令——进山者,揍之! 骂营之仇、抢马之仇,长达两三个月的憋屈,今夜都化为拳风,一拳便是一把风刀。 特训营的人都没带刀,只拿拳脚问候敌人,却把骁骑营打得心惊胆寒! 这山是大泽山的支脉,山势虽缓却无路可攀,山间没有走出来的路,到处都是老树枯草,草有半人高,其下埋着树根,一不小心就是一个跟头,夜里进山简直是找罪受。可水师大营的那群人都他娘的跟兔子似的,扛着个大活人,竟然还能在山里健步如飞,豹骑营的精骑弃马入林没费多少时辰,与暮青等人几乎是前后脚进山的,但也就两刻的时辰,山顶上就有人喊话,“骁骑营的人听着!你们都尉已被带到山顶,不怕死的就上来!” 骁骑营的人两眼发红,提着长刀直奔山顶!刚走到一处山窝子,草丛里忽然窜出百来人,徒手搏斗,卸兵刃、锁喉颈、过肩摔,眨眼间一人就撂倒了两三个!不远处搜山的骁骑营瞧见,提刀奔来,特训营的兵转身就跑,毫不恋战! 骁骑营的人追不上,正气恼,东边山坡上响起几声哨鸣,那哨子吹得痞里痞气,活似调戏大姑娘小媳妇儿。骁骑营的人奔去东边山坡,水师的兵不躲不逃,放开了拳脚打,他们的打法忒阴损,眼耳口鼻心胸腹胯,专揍要害,直、摆、勾拳,横、后、侧击,弹、鞭、蹬腿,出招狠准,收招利落,揍了人夺了刀就跑,无一不恋战! 骁骑营的人捂着脸好不容易爬起来,西边山坡上又传来吆喝,被夺了兵刃的不敢冲上去,有兵刃在手的冲上去了,一顿闷拳之后,底下观战的冲上去一看,躺在地上打滚哀嚎的还是他们的人。 这一夜,留给骁骑营的记忆是鲜明难忘的,水师大营的人就像是山里的一窝兔子,这儿窜起一头,那儿窜起一头,窜起来后一个个杵在山坡上不逃,瞧着真像条汉子,可一把人打了就跑,溜得快得像泥鳅! 这他娘的啥军队! 可就是这样的军队,让号称精锐的骁骑营吃尽了苦头。 这一夜,漫长苦累,骁骑营在山里追赶了水师特训营半宿,一拨人也没能攻上半山坡,反倒是丢兵弃甲,累瘫在地,喘得呼哧呼哧的,只记得天将明时,水师的人站满了山坡,手里提着的长刀刀刃晃如白雪,比清晨的阳光还要耀眼。昨夜不知敌情,清晨一看,水师也就一个营的人,并不比他们的人多! 特训营的兵俯视着骁骑营,如王者看着败兵,没有多余的言语,晨阳在两千多将士身后升起,金辉漫山,人如哨卡。 “告诉他们,我们为何揍他们。”暮青从山顶上下来,章同押着豹骑营的都尉,让他一同看着山下的败兵。 败兵仰望着山坡,看着那些方才还神采奕奕的兵闻声肃立,立如旗帜,声势如浪,齐喝:“犯我水师者,揍!犯我山河者,诛!” 那声浪如同军营里晨起的号子,高阔嘹亮,闻者心热。 这天,暮青带着特训营回营前将豹骑营的都尉放下了山,一夜搏斗,豹骑营的人已经虚脱,那都尉再恨,麾下的兵也没法去追了。而骁骑营将军陈汉天快亮时点齐了大军堵住了水师的辕门,暮青却带着人从山里绕过前营,自后营进了水师大营。 骁骑营打没打得过,堵没堵得着,把一切出气的希望堵在了朝廷对水师的处置上。 但等了一天,朝中一点儿信儿都没有,莫说宫中来人传旨宣将暮青革职查办了,就是来个传旨宣暮青进宫问话领罚的人都没有! 骁骑营的人诧异了,这是咋回事? ------题外话------ 今儿家里中午晚上都有客人,吵得写不进去,发晚了,先上一更。 二更肯定在零点后,妞儿们可以明早看!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拜军师(二更) 骁骑营堵在水师大营辕门口,正心急恼火,水师大营里却传来阵阵欢呼声,那欢呼声从沙场而来,隔着偌大的前营,在辕门口都能听得见。 点将台前的沙场上,依旧只有特训营有资格站着,全军只是集结在四周,目光炽热。 特训营昨夜全体出营,军师在点将台上点齐兵马时,全军才知道特训营竟要去揍骁骑营!昨晚一整宿,水师大营里睡着的没几人,羡慕、激动、期盼、担忧,熬到天明,骁骑营来堵门时,那些出身西北军的都尉们要四大营严守营区,只点齐了前营的人马与骁骑营隔着辕门对峙,险些要打起来时,豹骑营的人从山里出来了。 当看见豹骑营那两千多人灰头土脸的样子时,当看见都督带着特训营将那些带回来的长刀挂满辕门时,全军沸腾了! 特训营才苦训了半个来月,就把骁骑营揍成了这副熊样子,啥叫扬眉吐气?这就是! 而此刻,除了前营仍在与骁骑营对峙外,其余人都到了沙场,听战后总结。 “辛苦了,赢得漂亮。”暮青平时冷淡寡言,能得她一句夸奖,特训营的人乐开了花,但暮青随即便话锋一转,问,“你们才特训了半月有余,知道为何昨夜能赢骁骑营吗?” “都督练兵厉害!” “我们训练刻苦!” “骁骑营太怂了!” “错!”此话出自章同之口,“你们说的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昨夜军师用兵如神,官道诱敌,攻敌不备,林中制敌,攻敌短处;知道你等特训时日尚短,但身体耐力比久未经战事疏于操练的骁骑营要好,因此嘱咐你等占据半山坡的地形,诱敌之时消耗敌军体力,对敌之时一展你等所长,对战之后立即撤离隐蔽,为的是以防敌军用人海战术消磨你们的体力。命你们取走兵刃,为的是打击震慑敌军士气。昨夜之战,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利用地形扬我之长制敌之短,甚至连敌军的士气都算计到了,乃是军师用兵如神之功!” 特训营的兵听得一愣一愣的,昨天都督只带了百人出营,他们羡慕得心里发痒,以为没机会了,没想到夜里沙场战鼓响起,军师执都督帅印命他们出营夜战,他们这才知道都督不是带人出去看风景接军需的,而是出营揍骁骑营的。绊马索、制敌策,这些都是军师安排的,但他们昨夜因惊喜庆幸,谁都不曾想过兵法之事,如今章都尉这么一说,想想还真是军师之功! “没错!”暮青颔首,章同是武将之子,读过兵书,擅知战事,特训营的兵们昨夜比他出风头,但比起他来,他们还有很多要学的。她转头看向韩其初,道,“先生请上来。” 韩其初儒雅一笑,朝暮青一揖,这才缓步上了点将台。 “一军不可无帅,亦不可无军师,今日起,我正式拜韩先生为江北水师的军师!日后水师全军,见军师者如见主帅,不得轻视,失礼者军法论处!”暮青高声道。 这才是她今天的目的。 她回来水师大营后,一直没有拜韩其初为军师,那是因为自古文武相轻,韩其初对水师无战功,全军未必服他,即便特训营的兵叫他一声军师,也多不把他这一介书生放在心上,所以昨夜之战目的有二:一是检验特训营的短期特训成果,提高水师士气;二是给韩其初一个用兵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拜他为军师! 韩其初在西北时,原本有在鲁大帐下效力的机会,但他放弃了,跟在她身边当了半年挂名的亲兵,如今她已是江北水师都督,也该让他一展所长了。 “见过军师!”万军齐喝,声势震天。 暮青见此,心中大石落了一块,有了军师,日后用兵之事都交给韩其初,有能者替她分担,她肩上的担子也会轻了些。 “昨夜之胜,与你们这段日子以来的辛苦特训也分不开,你们有所长,军师才能用之制敌军之短,你们若连长处都没有,军师也无可用兵。昨夜辛苦了,今天上午全营歇息,中午伙头营里加几道好菜,下午安装新的练兵器材,明天继续特训!”暮青不擅长激励人心,但为了练出这支水师,她在克服,在努力摸索。 军中不得饮酒,加菜就等于庆功了,特训营全体欢呼,但想起练兵器材都有些发怔,“都督,那批军需不是送回盛京城了吗?骁骑营的人还堵在咱们辕门口呢,下午能送得进来?要不要咱们出营去接?” 特训营还没打够,巴不得骁骑营阻挠军需运送,他们好借口再把人揍一顿! 暮青跃下点将台扬长而去,清音透过背影传来,绝了特训营的念头,“晌午朝中就会派人送来。” 此话听得特训营众人面面相觑,朝中? 瞎扯吧? * 晌午时分,特训营正用午饭,一军御林卫来了水师大营。 骁骑营将军陈汉一见御林卫的大旗,顿时面露喜色——总算来了! “李将军!”陈汉一眼就看见了御前侍卫长李朝荣,欣喜迎上前去,刚到了跟前儿便摆出一张苦脸来,“您可来了!江北水师心无朝律,辱犯我骁骑大营,此乃拥兵自重之罪,实有谋逆之嫌!朝中应将江北水师都督革职问罪,满……” “陈将军。”李朝荣打断了陈汉,目光如冷剑出鞘,锋锐雪寒,“我们是奉旨来给江北水师送军需的。” “什、什么?”陈汉怔了半晌,险些咬了舌头! 骁骑营的人往后一瞧,果然见御林军后面跟着的是一队马车! 怎会这样? “李将军,这是为何?”陈汉铁青着脸问。 “对!为何?”骁骑营的人纷纷喝问,万军骑在战马上堵在水师大营门口,眼看着便要哗怒。 “此乃朝中之意。”李朝荣面不改色,“不过,陈将军如果真的不清楚朝中为何有此意,你可以看看身后。” 身后? 陈汉和骁骑营的人都转头往后看,可身后除了水师大营,什么也没有。但一道辕门之后,水师北大营的万余将士肃立,军姿挺拔如高山,盛京三月山风仍凉,那军姿让人想起山上的雪松。 御林军在前,送的是水师的军需,前营的将士却不见得意,任辕门前骁骑营吵嚷成团,他们巍然不动。 他们没有受过特训,这军姿是在沙场上观练时从特训营的人身上偷学来的。这半个多月以来,都督命令全军不得私自操练,但她不知道的是,每到夜里入帐后,全军不知有多少人站在营帐里练军姿、练格斗、练那些让他们羡慕的眼馋的心热的对战技能。他们不想落下特训营太远,不想服输,不想再被人当成新兵,他们也想配得起军人二字。 这军姿,他们平时去沙场观练时不敢站,此刻却必须要站,哪怕担着违反军令的风险,不为别的,就为了在朝廷的人面前给都督争个脸面! 当初在呼查草原上,都督救过他们的命,今天他们只想给她长长脸! “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还各有优劣,何况不是一个娘胎里生的。”李朝荣冷嘲一笑,军姿军纪就可看出优劣了,别的还用提吗? “陈将军,我劝你还是带着你的人回营的好,这会儿圣旨应该到了骁骑营了。” “什、什么圣旨?” “你说呢?听说你们骁骑营的精锐虎骑被人扒光了吊在树上吹了一夜山风,豹骑营的刀兵一晚上被人夺了个精光挂到了辕门前,骁骑营是龙武卫的精锐之师,江北水师是刚改建的,兵是新兵,练兵连一个月都没有,吃此败绩,你说朝中会赏谁罚谁?”李朝荣冷冷问,此事惊了朝中不少人,正是因为水师这等惊人的练兵之效,朝中才不追究的。 陈汉的脸色由青转白,李朝荣说的是朝中赏谁罚谁,没说圣上赏谁罚谁,即是说这道圣旨是元相国之意。 陈汉的心都凉了,官位不保,哪还再有心思跟水师较劲?骑上战马就失魂落魄的带着骁骑营回去了。 李朝荣命人开了辕门,亲自将军需护送进了大营。 暮青到沙场上查验了那批练兵器械,工艺有差,这批器械远不如她记忆中的那些精致,但能打造出来已经不错了,能用就行,暮青要求并不高。 “李将军辛苦了。”暮青道。 “奉旨办差,不敢言苦。”李朝荣答此话时有些诧异,记得初见姑娘时,她还清冷如霜,如今竟会关怀人了。 “那就替我谢谢圣上吧。”暮青又道。 李朝荣性情沉静,喜怒轻易不露,听闻此言却低头咳了一声,“您还是亲自回去谢圣上吧。” “那还得半个月,特训结束了,我才能回城一趟。”暮青此言之意是让李朝荣传个话。 李朝荣会意,笑着一抱军拳,转身便走了。待走出水师大营,上马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又想起当初。当初,姑娘还需要主子放手才能去西北从军,如今却已经走到这等地步了。 不足一年的时日……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三月了,盛京的天儿该暖了。 ------题外话------ 过七夕,怎么能没点儿悲伤的故事? 今天,元宝爹说:“七夕节,我们应该带元宝出去逛逛。” 我一想,也是!一家三口的第一个七夕节要好好过,于是穿衣、化妆、对镜臭美一个小时,高高兴兴抱过娃来,结果—— 元宝盯着我,看啊看啊看,眼不眨,脸不笑,表情严肃,眼神陌生! 我娘:哈哈!他不认识你了! 我爹:臭美,化什么妆。 宝爹:要么一直懒,要么一直臭美,偶尔这么一下子,看把儿子吓的! 元宝:(严肃脸)看看看 这个时候,我应景儿的想起了一道数学题:求心理阴影的面积!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神翻译! 李朝荣来送军需时正值晌午,他走之后,暮青便去了伙头营。自从来了军中,她一直是到伙头营里和将士们一同用饭,从不在军帐里开小灶。 伙头营里,特训营正吃着聊着,热火朝天。自从特训开始,特训营特别辟了几个营帐用饭,跟全军分开。他们的伙食跟全军不一样,以前在西北时,全军的伙食多是炖菜烙饼,少见荤腥,只有将领才有肉菜吃。到了盛京后也差不多,但特训以来,特训营的伙食就提高到了将领的级别,鸡鸭鱼肉瓜果时蔬都有,一些家境贫寒的少年兵丁这些日子里吃的肉菜比十几年都多。 全军每到饭时就往特训营的小伙房里看,可惜闻得见吃不着,只能盼着一个月早点过去,日后也天天吃香喝辣。 今儿中午伙头营里加的菜是这时节少有的蔬菜,从江南运过来的,盛京天暖前,这些时蔬只供应宫里和王侯公卿府邸,步惜欢和元修都命人送了不少来,本是给暮青吃的,却被她一顿就全送进了特训营的嘴里。 方才暮青出去时,特训营已经知道是军需送来了,见暮青回来,少年们眼神发亮,问:“都督,您还真神了!说晌午送到就晌午送到,您咋知道朝中会给咱护送军需?” “对啊,咱们把骁骑营给揍了,朝中咋不处置咱们?” 暮青坐到将领们那桌低头吃饭,头也不抬,“因为不是只有骁骑营才会写奏折,我们也会。” 全营一愣,有人问:“都督啥时候写的奏折?” “早写好了。”血影来信说练兵器械督造好的那天,韩其初到她帐中议事,他们就把善后之事一并考虑了,次日就让月杀送进了城中,就等着战事一发,第二天就以都督府的名义往朝中递折子。她和韩其初早就料到了陈汉会递奏折弹劾水师大营,但他半夜将奏折送到城下也进不了城,只能等早晨城门开了,派人弛进城中,过外城、内城,再到宫门,等折子递进宫中,估计都快散朝了。而水师大营的奏折从都督府里递出去,宫门未开就能递到,时辰上不知比骁骑营早了多少。 “那奏折里写着啥?”又有人问。特训营的兵出身贫寒,听朝事写奏章这等事在他们眼里都是大官儿干的,一说起朝事来,个个好奇。 “军师拟的,你们问他。”暮青低头扒饭。 全营的目光顿时聚在韩其初身上,韩其初放下碗筷,笑容谦和,“奏折上说,去年边外,侯爷得一野马,久驯不化,后沐陛下恩泽而化,随师还朝,放居于野。骁骑营偶遇神驹,甚喜,然捕而不获,遂迁怒水师,吵扰不休。微臣奉旨练兵,受命以来,日夜忧劳,常以居安思危自醒,唯恐练兵不效,有负朝廷所托。臣闻兵法有言:‘久练成兵,久战成军!’水师新建,不淬血火,难以成军。臣闻骁骑精锐,故行演练之事,以达磨练两军之效。肺腑之言,望君明知!” 韩其初只说了个大意,全营却都傻了眼,石大海问:“军师,你说的是啥意思?俺咋听得头晕?” 暮青看了韩其初一眼,好好的一个让将士们心服的机会,他非要文绉绉! “军师之意有四!其一,神驹是圣上的,骁骑营抓的是圣上的马,骂的却是水师——有病!” 噗! 章同一口把饭喷了。 “其二,你们让我们练兵,只练不打花架子,骁骑营号称精锐,我们就要挑他揍——自找的!” “其三,我们天天担心练兵不利会对不起朝廷,骁骑营被打成这副熊样子是自己练兵不利,好意思上奏弹劾我们——要脸不?” “其四,骁骑营久不经战事,我们揍他们是为了共同增加实战经验。人得居安思危,看看这一仗骁骑营的败绩,想想将来战事若起,他们护不护得住京师——忠言逆耳,自己琢磨吧!” 全营再次傻了眼,没过多久,只听噗噗的喷饭之声,石大海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意思,军师,你直说俺们不就懂了?” 韩其初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苦笑道:“都督!” 暮青放下碗筷,起身就走,“一个时辰后,沙场集合。” 昨晚一夜没睡,暮青给特训营留了午睡的时辰,自己也打算回军中大帐去睡会儿,走到大帐门口,却愣了愣。 一匹野马正在她帐前吃草。 卿卿? 卿卿向来独来独往,它来了中军大帐,必是有事。 “对不住,不是忘了与你之约,而是昨夜之战是在山里,你不适合进山。”今天辕门外骁骑营声势太大,暮青猜想是惊动了卿卿,它应该是为此事而来。 果然,它专心低头吃草,只给她一个马屁股看。 “再过半个月,我要回盛京城里一趟,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住一晚。”暮青提出补偿方案。 卿卿还是只给她马屁股看,把她营帐前刚长出的草都吃光了才昂起头来,甩着马尾巴走了。暮青看不出这是同意与否,只决定回盛京城前去湖边寻它,随后便进帐午憩,一个时辰后去了沙场。 那些练兵的器械里有高低单双杠、绳网以及各类障碍物,暮青还命血影督造了滑降索,命人安在了大泽湖对面的绝壁之上,这些新的训练器材特训营里的人都未见过,但除了滑降索,其余的都很好掌握,半个月的枯燥特训后总算有了新的项目,虽然依旧苦累,但好歹花样多,不枯燥。 新的特训开始后,暮青放出话去,半个月后考核,综合成绩优异的前一百人可跟她回盛京城里游玩一日。 特训营里的少年们为此嗷嗷拼命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骁骑营没再来骂营,听说骁骑营的将军陈汉和虎豹两个精骑营的都尉都被罚了,陈汉被罚去看马场,罪名是抢天子的马!而豹骑营的都尉被革职,最惨的虎骑营,虎骑营的都尉连同那夜抢夺军需的百人被扒光吊在树上,豹骑营的人进山追水师时发现了他们,救回去后人直接送进了医帐,伤了身子丢了颜面又得了风寒,本已是凄惨之事,次日陈汉领旨被贬时,这百人直接被从医帐里拖到了沙场上,虎骑营的都尉以抢夺军需之罪问斩,其余百人军棍五十,自军籍中除名,撵出军营发落回原籍! 暮青听说此事时颇为无语,抢夺军需乃是重罪,按律当斩,陈汉都该是死罪,人只被贬去了马场,想必是出身高贵,杀不得。而虎骑营的都尉就成了那替罪羊!这倒罢了,让暮青无语的是,那百人打军棍时,行刑的并非骁骑营的执法军,而是宫里的人,监刑的是步惜欢身边的大太监范通。 这人定是恼她看了那百人,不然怎会让范通监刑? 新的骁骑营将军还没上任,朝中正为这肥缺你争我抢。 此事与暮青无关,但日子离特训结束一天天近了,要回盛京城了,她忽然心情复杂了起来,似归乡之情,盼归,却近乡情怯,怕归。这心情离回城那日越近便越是浓烈,回城那日,水师大营外飘起了春雨。 春雨如毛,漫山柳黄,暮青到湖边寻了卿卿,刚走上山坡,便见坡下跪了二十来人,赤膊负荆,跪如雕石。 “何意?”暮青立在山坡上,冷冷问。 “末将们负荆请罪,望都督留我等在军中,他日战死沙场,不负此生披这一回军袍!”四大营的军侯领着西北军出身的都尉们请留,自那日暮青沙场立威已过去了一个月,老熊等人养了一个月的伤,如今已经见好了。他们都听说了元修的决定,前些日子特训,他们不敢叨扰,备受煎熬的等到了今日。 今日,暮青就要回盛京城,若见了大将军,她不打算留下他们,他们就会从军中退伍。 直到今日,他们才知道无论是西北军还是水师,他们都不想走,只要能穿着这身军袍,战死沙场也甘愿! “负了你们这身军袍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暮青道。 “末将们知道,以前是末将们糊涂胡闹,还望都督再给末将们一次机会,只要能留下,都督说啥末将们都干!”卢景山道。 其余人等附和苦求,细雨湿了那些浓眉粗脸,眼眶里浸了雨水,久压不落,逼得眼神烧炽。 黑云压营,湖风湿寒,滚滚闷雷如鼓声,暮青立在土坡上看着曾在关外奋勇拼杀过的有志儿郎们,半晌,道:“好。” 卢景山和老熊等人抬头,眼里逼出喜意,暮青却又道:“但需约法三章。” “都督请说!” “一,你们严重违反军纪,降职处分!军侯降成都尉,都尉降成兵丁;二,从今往后,你们不再是西北军的将领,而是江北水师的人,需尊我为都督,听从我的军令;三,我从盛京回来后,你们需与全军一同操练,考核通过,你们留下,考核不过,你们走人!” 众将领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暮青需要选拔嫡系将领,而他们是西北军的旧部,没有占着将领之位的道理。暮青其实可以以他们违反军纪不忘旧帅为由将他们退给元修,但她让他们留了下来。 能留下就已经不错了。 “末将们领命!”众将领躬身垂首。 暮青没再说话,下了山坡便走了,这些将领此前一心想回西北,如今又苦求留下,必是元修不要他们了。水师只有一年的时日可练兵,一年之后,她必有险,到时水师很可能面临着战事。一年的时日练兵尚可,培养将领太难了,若能将这些在西北边关久经沙场的将领们收服住,对水师有益。 暮青边想边带着卿卿出了大营,她的战马已备在辕门外,百名特训营的将士已经各自立在马旁,整装待发。 章同没有来,他的综合考核成绩全营第一,却想留在营中看家。暮青知道,眼下水师将领不足,又刚刚得罪了骁骑营,章同是怕她一走,骁骑营会来偷袭。 韩其初也没来,他是军师,需留在中军大帐里坐镇,如遇紧急事态,也好调兵遣将速速处置。 暮青带上了百名特训营的兵,带上了月杀、刘黑子和石大海,到了辕门,一声令下:“走!” 她率先上马,刚坐上马背,忽觉小腹针扎般疼痛,不觉面色一白,眉头一皱。 “怎么?”月杀问。 “没事。”腹痛只是片刻,随即便没再发作,春雨湿寒,许是她体内寒气未清所致,“急行军,傍晚前赶到城中!” 说罢,暮青扬鞭策马,身旁一匹神驹与她的战马一同驰出大营,月杀等亲卫率百名特训营的兵随后跟上,一行人向着盛京城而去! ------题外话------ 陛下:青青要归了。 某今:嗯。 陛下:朕与爱卿有一话相叙。 某今:说! 陛下:朕不是吃素的!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为你为我 霢霂潇潇,两岸新绿,万里云罗里坐落着巍巍古城。傍晚时分,雁北飞,人归来,百名高坐战马束装披甲的将士惊了城门口排队进城的百姓。 盛京城里的百姓见惯了驰冲城门的将士,没见过在百姓身后排队的,见惯了高坐马背得意谈笑的,没见过目光如铁军容整肃的。 为首的将领是个少年,白袍银甲,银冠虎靴,束发如旗,貌不惊人,却英姿清卓。 少年身旁跟着一匹骏马,其身量高出同行的战马半头,身白如雪,耳蹄如墨。时值傍晚,黑云压城,天边起了云龙,风电将至,骏马傲立城门口,昂首迎烈电,蹄踏旧时都,那神骏傲物之态,一眼知是匹神驹! 少年身后跟着百人,风驰雨密,扫打脸庞,将士们端坐马背,风摧不动挺直的腰背,雨浇不熄如铁的意志,区区百人,如见一支铁军! 这队伍,这军容,看得守城的兵丁都像被摄了魂儿,水师递军符腰牌进城时,那兵丁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哟!都督,您这是要带水师的各位爷进城逍遥?” 城门内外的百姓听闻此言嗡的一声,低低议论。 “这些人就是江北水师?” “这军容,怪不得能把骁骑营揍得哭爹喊娘!” “前头那个就是英睿都督?还真是个少年郎!又能断案又能练兵,怪不得能少年得志,官居三品!” “哎,瞧见那马了没?那就是骁骑营没抢成的关外野马吧?一瞧就是匹神驹!” 百姓们议论纷纷,特训营的兵不由腰板挺直昂首远望,守城的兵丁看过腰牌点过人数,赔笑请入,暮青和卿卿在前,亲卫率人在后,百人有序地进了盛京城的城门。 从穷乡僻壤走到西北边关,从大漠关山走进富丽盛京,这是他们一直想见的皇城,如果不是征兵入伍,他们此生都没有可能得到一张来皇城的路引,多年以后想起今日,他们才知道,这不过是第一步。 * 外城荷花巷里有间雅致的戏楼,杏花满园,乍遇春雨,戏台四周生了水雾,三面阁楼围着戏台,临窗而望,台上念做唱打的名伶犹如瑶池仙子。 杏春班是盛京名头最响的三大戏班子之一,三月杏花开,春雨滋仙景,杏春园赏戏最好的时节便是阳春三月,今儿杏春园一早就谢绝了踏雨而来的高客,因为三日前杏春园就被江北水师都督府包了场子。 雅阁里摆开十桌,桌上佳肴精致,窗外串串红灯笼,一串灯笼照亮一寸天地,那天地里杏花烟雨,笙笛悠悠,名伶如画。围桌而坐的少年们低着头,不敢看窗外戏台上美如仙子的歌姬,只盯着桌上的佳肴。 “今夜没酒,只有佳肴,不必拘礼,开席吧。”暮青坐于中堂首桌,与她同席的有魏卓之、月杀、刘黑子、石大海和特训营里的几个陌长什长。 “都督,这地儿……很贵吧?”汤良问。 这些日子在伙头营里,他们也吃了不少鸡鸭鱼肉,可若论精致,离这一桌菜差得远。再瞧这园子,包一晚得多少银子啊? “这一桌子菜得十两银子吧?”一个少年问,那一口江南的侬语伴着莺莺戏音,煞是好听。 乌雅阿吉嗤笑一声,这桌菜若是出自名厨之手,一道菜就得十两银子!这戏园子里的名伶夜里应该都是要出场子的,估计个个都是盛京士族子弟的榻上宾,这园子一包,一夜的点戏、出台、流水都得算在都督头上,绝非小数目。 此话乌雅阿吉没说,平时在军营里最活跃的少年,自从进了城就异常沉默。 魏卓之满含兴味的一笑,能有这般见识,这少年在族中地位必定不低。 暮青也看了出来,但没有说破,反倒看了眼魏卓之,问:“你进城来不是要寻故人?” 怎还不走? 魏卓之不急,当先动筷,没心没肺地道:“末将那故人啊,小家子气!饭时去,她必定不招待,还是吃饱了再去为好,免得饿着肚子被撵出来。” 魏卓之笑着吃菜,那笑容在灯影里莫名柔和,似盼又怯,一口菜嚼到无味了才咽下。 那神情似曾相识,暮青一想,不正是她这些日子去湖边独坐时瞧见的自己的神情? 魏卓之要寻的故人,必定是他此生至爱。 “魏大人要去见谁啊?” “大姑娘?” “小媳妇?” “老相好?” 魏卓之在军中人缘好,一群少年跟他开玩笑心无顾忌,气氛渐渐活了起来。 魏卓之筷子一放,扇子一打,笑道:“哪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公子我家有未婚妻,年芳十八,名唤小芳!” 少年们一听,嘻嘻哈哈的往细处问,魏卓之却一脸神秘,只吃菜,不作答了。 别人当他这话是戏言,暮青倒觉得那神情像是真的,她正待细看,余光瞥见园子里西边雅阁二楼的一间屋子里忽然掌了灯。 暮青眉头一皱,今夜都督府包了园子,西阁里怎会有人? 她正待差人将杏春园的班主找来,那班主就上了阁楼,到了近前儿赔笑道:“叨扰都督了,西边雅阁里有位贵客,等候都督多时了,请都督过去一叙。” 席间气氛一窒,特训营的少年们面面相觑,神情一个样——不是包了园子吗? 暮青没多问,让那班主带路,便起身跟着去了。杏春园的三座雅阁中间有廊,过了曲廊,去了西边上了二楼,那班主把暮青送到门口就退下了,“都督,您自个儿进去就成,小人先退下了。” 都到了门口了,暮青也不问里头是谁了,她推门就走了进去。 屋里摆着一桌酒菜,圆桌旁坐着三人,暮青见到三人便怔了怔。她原以为是步惜欢想给她个惊喜,出宫来了杏春园,却没想到不是。屋里的人是元修,除了元修,还有两人。 一人穿着身松墨华袍,玉面粉唇,纨绔矜贵——不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季延,还能有谁? 一人是个贵族少年,生着双明眸,活泼灵动,看人带着三分好奇,心思全在脸上,一瞧就是女扮男装——元修的胞妹,元钰。 元修、元钰、季延,怪不得都督府包了夜场,杏春园的班主仍让三人进来,盛京城里哪有人敢得罪这三位。 “我不知道你有摸黑吃饭的习惯。”暮青走到桌旁坐下,这话是对元修说的,他们三人显然来得比她的人早,坐在屋里不点灯,何意? “我有何习惯是你知道的?”元修临窗而坐,望台饮酒,酒有杏花香,人却苦满怀。 那日水师大营一别,已有一个月,练兵这么大的动静儿元修都没去看过,暮青猜想他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今儿一见,果然是!她面色一寒,起身就走,“你若不开怀,想找人谈心,我奉陪!你若憋着不说,只想阴阳怪气的,那就等你清醒了再找我!” 砰! 元修将酒壶往桌上一放,园子里戏台上的曲音将那闷声掩了,却未掩得住他隐怒的声音,“回来!” 窗外雨寒,冷傲欺花,暮青住步回身,眸光寒傲胜雪。 季延和元钰看着两人,再傻也看出来两人在斗气。 元钰看奇人一样看着暮青,她可是少见哥哥如此动气,英睿都督可真有本事! 季延堆笑,张口劝架,“我说,你们俩……” “闭嘴!”元修和暮青齐声冷喝。 “嘿!”季延气笑了,“小爷招谁惹谁了?” 暮青大步走到桌边坐下,问元修:“你有何事,说吧!” 元修正在气头上,听闻此言望向窗外,杏花香气沁人心脾,他半晌才平静了下来,看了季延一眼,对暮青道:“今晚是想让你见见这小子。” “我见过他了。” “你日后会常见他。”元修看向暮青,目光复杂,却铁石一般,“我向朝中举荐了他为骁骑营将军,过几日就上任。” 暮青一愣,看向季延。 季延得意一笑,“这事儿说起来还得多谢都督,若不是奉县之事让小爷丢官去职,还捞不着这骁骑营的肥差。这算不算因祸得福?这肥差莫说在家中思过三个月,就是三年也值当!” 元钰听不下去了,声脆如玉,语出如豆落,“瞧你那出息!好男儿当心怀抱负为国效力,在家中等着肥差往头上落算什么男儿?” 季延一个弹指弹到了元钰的脑门上,笑骂:“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是男儿!” “我就知道!天下间顶天立地的男儿当如我哥哥,如英睿都督,反正不是你!” “嘿!我说,你们今儿都冲我来了是吧?” “行了!”元修打断两人,看向元钰时,目光柔和了些,“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戏台后是何光景?今儿来了戏园子,让季延领着你过去走一圈儿。” “想瞧那些,何时不能?我今儿是来瞧英睿都督的。”元钰身上少有闺阁女儿的娇羞矜持,多的是几分巾帼女儿的爽利,“天底下有几个男儿流沙陷不住,迷宫困不住,有剖心取刀之能,敢战骁骑营之勇?” 季延一听,表情古怪,幸灾乐祸地看了暮青一眼。 元修直捏眉心,这丫头孩子心性,是把阿青当英雄男儿憧憬了。他这胞妹自幼好武,整日说要是男儿要赴边关,自从知道阿青率水师大败骁骑营就坐不住了,前日哄得娘答应了她到侯府小住,今夜央求他带她出府见英睿。这丫头鬼灵精,知道相府规矩严,夜里不能出府,这才以小住之名来了他府上。他原先不想带她来,又怕他前脚一走,她后脚骑马出来,若被人撞破,有损闺誉,他只好让她女扮男装一起来了。 “小女听闻都督前些日子带兵大败骁骑营,那夜之战究竟是怎样的?都督可否详说?”元钰把桌上的瓜果盘子往面前一拿,就差抱在怀里边嗑瓜子边听人说书了。 “你再如此,我日后可不带你出府了。”元修无奈苦笑,他就这一个嫡妹,娘也宠,姑母也宠,把她宠成了孩子心性,眼看就要及笄了,还是长不大,“你不愿去戏台,那就在屋里待着吧。我与英睿有军机要事商谈,我们出去说。” 元钰身为相府嫡女,分寸自是有,一听是军机要事便没再缠着元修和暮青不放,两人出了房间,到了东西阁楼相连的廊上才停下来。 曲廊幽深,一枝杏花探来,淡着胭脂浅凝露,串串灯笼红影映着,恰似女儿柔态。 “多谢。”暮青看那一枝杏花,开口道谢。水师大败骁骑营,本是死仇,两军日后必定冲突不断,可元修荐了季延为骁骑营将军,那就打不起来了,兴许还能结成友军,日后时常演练。朝中给水师练兵的时日只有一年,实战演练有多重要,她清楚,元修这在西北打了十年胡人的战神必定更清楚。这安排帮了她大忙,自是要谢。 元修原本心情平静了些,听闻此言深吸一口春雨的凉气,捏着曲廊的栏杆,转头一笑,笑容在满园烟雨里苍凉破碎,“你真有把人气疯的本事!” 他不信,她跟那人也如此客气。 “一事归一事。”暮青道。 “少来!”元修没好气的道,“不必谢我,我也不是只为你,此举也是为我自己。” 暮青没接话,听元修接着说。 元修却久未出声,廊外曲声悠悠,和着雨声,分外悠长。暮青耐心等着,也不知等了多久,看见元修转头望向她,眸光如潭,深且静,“阿青,后日我就要回西北了。” 什么? 暮青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话,不由怔在廊前。 她这模样让元修深邃的眸光清亮了些,总算舒心了些。 她还是挂心他的,不管这关心是出于对战友的还是对朋友的,总归是为他。 “关外五胡为了神甲被盗之事相互猜忌,眼看要开战,但呼延昊狡诈,我担心他会趁着五胡开战背地里图谋别的。边关久无主帅不行,我回去坐镇,能保边关无事。你放心,一年后狄部与朝廷和亲时,我会回来,水师阅兵时我会在,不会让你出事。” “……” “镇国公府的老国公是我幼时习武的启蒙老师,季延与我自幼亲厚,骁骑营交给他,一是为你,二是为我。”元修看向戏台,一笑微嘲,却也傲然。 自从死过一次,他就清醒了。他避走西北,却避不过终究会来的,这些日子他在家中劝也劝过,吵也吵过,挨过家法,也以死明志过,都没用!他麾下只有一支西北军,在朝中却无势,想在朝中说话有分量,唯有撇开家中,自营一党。镇国公府日后就是他这一派的,骁骑营戍卫京畿,其位甚重,日后盛京若有乱子,骁骑营必有大助。 “我说过,你未嫁他未娶,我不会放手!”元修冷笑,该放手的是那人。他想要江山,他就助他夺江山,可江山与心爱之人,他得有一样放手。 暮青待要接话,元修转身就走,他对她的心思是他的事,就算是她也不能插手。 他与那人的较量是他们之间的事。 元修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廊上,暮青叹了一声。她并非要劝,他为她,她感激,他为自己,她高兴,至少他找到了一条想走的路,不必夹在忠孝之间,受那万事两难之苦。可是,满腔悲凉却怎么也压不住,他有了前行的目标,可是以前那个一心报国至真坦荡的儿郎却也回不来了。 暮青在廊上吹了许久的风,要回去时,小腹却又传来痛楚。那痛让她脸色煞白,扶着栏杆忍了许久才渐渐平息。 暮青皱了皱眉头,刚出营时,她觉得是体内寒气未清之故,可此时又痛,她再不明白就是傻了。这是……信期将至? 步惜欢曾说,巫瑾给她的药药性温和,长期调理,信期至时不会太辛苦,可怎么如今…… 疼痛难忍,暮青一时难以分心多想,她等了一会儿,待隐痛平息,想起特训营的人还在等着她,便往回走了。刚转过廊角,暮青险些撞上一人,定睛一看,松了口气。 月杀。 月杀瞥了眼暮青苍白的脸色,问:“你真没事?” “没事。”暮青闷头就走,回到席间坐下,与将士们一起用饭。 魏卓之正与特训营的兵们讲江湖事,把一群少年听得入了迷,暮青边听边吃饭,月杀过了半晌才回来。这一顿晚饭吃了不少时辰,待散时已是二更天,园子里雨未停,暮青点了两出戏,众人看到三更时分,暮青才带人离开杏春园。 荷花巷里有家客栈,今儿也被都督府包了下来,今晚众人就在客栈里歇息,刘黑子和石大海不回都督府,和特训营的少年们一起住在客栈里,以防夜里有事。 暮青和月杀回都督府,临走时给了刘黑子一张银票,吩咐道:“明日一早去钱庄兑出银两来,一人发十两银子,要他们在外城里逛逛,看着他们,别惹事。” 刘黑子应是,接过银票来,暮青便和月杀上了战马,带着卿卿往内城驰去。 “等等!”刚驰出半条街,暮青便听见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回头时见魏卓之骑马跟了上来,笑道,“忘了答应过我,要带我进城了?” 魏卓之要进内城? 暮青一愣,怪不得他的易容术冠绝天下,却得求她带他进城,原来想进的是内城!外城有身份文牒和官凭路引就能进,内城却非朝臣府邸的人不能进。他虽然能借一张士族公子哥儿的脸混进内城,可万一日后事发,容易惹得内城里风声紧张,眼下这时期,不宜为私事乱了大局,他跟着她进内城,光明正大,比用其他手段保险。 “那走吧,但明日一早需回都督府。”暮青没兴趣打听魏卓之的私事,只嘱咐他明早到都督府里会和。 魏卓之笑着冲暮青一拱手,算是谢过,三人便结伴而行。可经过一条巷子时,月杀忽然将两人带进了巷子里,巷子里停了辆马车,卿卿一见那辆马车便低鸣一声,欢快地围着马车转了起来。 车里传来一声低笑,马车帘子一打,一人下了马车。 春雨淅沥,月隐深巷,男子执伞而立,拢一袖春雨月色,笑容独好。 “还不下马,身子不好,偏要雨中行路!”他没好气地对暮青伸手,那举止,那声音,带着骨子里的懒。待将暮青牵下马来,递来一半伞,这才笑着抚了抚卿卿的头,“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卿卿打了个响鼻,似乎不满。 步惜欢笑了笑,又抚了抚马鬃,道:“来得正好,正有事要你帮忙。” 卿卿昂起头来,脑袋一偏,鼻子里喷了喷。 步惜欢看了暮青一眼,对卿卿道:“她身子不适,我带她去看郎中,安排了个人扮成她回都督府。内城城门的守将识得她,我担心盘问过多,扮她的人会露馅儿,你乃神驹,劳烦陪他们一起过城门,城门的守将见了你必定被你的神骏所折,这一分心,他们之险也就化了。” 暮青:“……” 魏卓之笑着咳了两声,这人还是那么心黑! 其实他就是想带心爱之人独行,担心神驹跟着他会暴露两人的行踪,所以想让卿卿先回都督府,怕这马不乐意,故而说请人家帮忙。 连马都坑,真没良心! 卿卿再聪明也是马,哪里想得明白步惜欢那些弯弯绕绕?它偏着头想了会儿,把头一转,甩着尾巴就走,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月杀和魏卓之,那高昂的马头和鼻孔朝天的模样似乎是在说——你们还不跟本马王走? 魏卓之失笑摇头,他上辈子定是欠步家人的,当人的跟班也就算了,还要当马的跟班儿。他堂堂魏家少主,好好的少主日子不过,出来遭这份儿罪,也是自找的。 “且上马车。”步惜欢忽然牵了暮青的手,男子掌心温热,烫了她的手,暖了她的心,他却将伞沿儿一压,眉宇间笑意淡去,眸底添了忧色。 她的手怎这么凉? “我没事。”暮青说了声便上了马车。 步惜欢随后上来,坐进来便道:“把你的面具摘了,递给外头之人。” 马车角落里置着只白玉灯,面具一摘下,照见少女的脸清瘦苍白。步惜欢目光一沉,接了面具递出去,便对车夫道:“走!” ------题外话------ 妞儿们久等了,先更章出来看着,接着去码。 陛下:我不吃素我不吃素我不吃素,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某今:备票备票备票,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 这两天看见有妞儿绑定不上手机号码,特地问了一下客服,答复如下: 如果不记得手机号之前绑定的ID和密码,可以找客服,一要手机号是本人,可以提供验证码,二要可以提供充值消费订阅记录。 所以绑定不了的妞儿们,去找客服吧!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我有此技,怕你不行 不必问,暮青知道步惜欢说的是去瑾王府。 巫瑾应该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了。 上个月她回军营前,步惜欢亲自去瑾王府求药,那鄂女草是图鄂一族的圣草,专养女子身子的,巫瑾一颗玲珑剔透心,怎会猜不出来? 夜已深,马车在巷子里绕行,停在了一间观音庙前。这庙暮青来过两回了,但只知道观音像底下有条通着内外城的密道,却不知还有一条通向瑾王府的。 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还是从观音像底下入了密道,密道口在两人头顶上缓缓封上,一下了石阶,步惜欢便将暮青抱了起来! 暮青一惊,“我没伤着腿,能走。” 步惜欢没接话,抱着她在密道里走得稳当,他行路步伐向来缓,事事带着那么股子漫不经心,此刻却走得急,密道里生了风,两壁上挂着的油灯火苗晃晃悠悠,男子脸上忽明忽暗,灯影迭迭。 暮青望着步惜欢——抿唇,嘴角下拉,目光焦距锁定,他紧张,而且心情不佳。 “生气了?”暮青问。 步惜欢还是不接话,只抱着她往前走。 暮青挑了挑眉——嘴唇抿得更紧,好吧,他现在不想谈心。 小腹又传来疼痛,她索性闭上眼,强忍着连眉头都不皱,免得他瞧见了担心。 男子却垂眸看了她一眼,她难得乖巧,枕着他的胸膛依偎在他怀里,不那么清冷疏离,似人间寻常女子。可那张清瘦的脸儿却煞白如雪,羽睫轻动,呼吸虽轻却颇为急促。 她身子不适,却不想让他知道。 步惜欢步伐又快了些,眉宇间的慵懒尽数敛去,气度矜贵,莫名慑人,“一放你走,回来时总是这副模样,你真有折腾自己的本事!” 他放她去西北,她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病,如今只是放她去城外,她也能把自己折腾病了! 暮青睁开眼,皱了皱眉头,“这不是病,我没折腾自己。” 步惜欢哼笑一声,胸膛轻震,她依偎在上头,那声音如同夜廊上回响的曲音,煞是好听,“嗯,你没折腾自己,净折腾别人了。” 暮青:“……” 他说的是骁骑营的人? “那些人不是我折腾的。”她阐述事实。 “哦?”步惜欢却垂眸瞧了她一眼,眸中笑意浓郁,“我说的是练兵之事,你说的是何事?” 暮青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不由把眼一闭,把脸一转,不理人了。她把脸转进他怀里,闻着那清苦的松香,耳根却在跃动的灯影里微微发红,他瞧着她那小巧的耳珠,觉得煞是可爱,忍不住又逗她,“那些人……可好看?” 他没说是哪些人,只等着她答。她却再不上当了,闭着眼,无声抗议。 他又低低笑了几声,问:“那……我送去的那绢画可好看?” 暮青哼笑一声,还是闭着眼,“人就在此,何需看画?” 步惜欢闻言大笑一声,笑罢咬牙切齿,“你身子不适,知道我不会拿你如何,所以成心的!是吧?” 暮青沉默以对,算是默认。 这时,步惜欢停下了脚步,暮青转头一看,见他并未走到密道尽头,而是在一道拐弯处停了下来,面前的石墙看起来很普通,步惜欢却在左侧上数第四块砖上敲了两下,在右侧下数第五块砖上敲了三下,两块青砖忽然推进去,一道石门忽然在眼前升了上去! 石门后有另一条密道! 这条密道的主密道连着的是内城的荣记古董铺和外城的观音庙,没想到还有条隐藏的支路,估计这条路通向的应该是外城城北的瑾王府。 石门落下,步惜欢抱着暮青继续前行。暮青很感激步惜欢一路上与她说着话,让她可以分散注意力,不必那么辛苦。密道里行路难以估计时辰,暮青只知密道打开之时,步惜欢抱着她上去的地方是一间卧房,密道口在暖榻之下。 步惜欢直接将暮青放到了暖榻上,开门吩咐道:“让你们王爷速来!” * 瑾王府里的摆设清雅自然,乌竹榻、藤花枕、窗台前挂着的鸟笼里养着银丝雀,花瓶里养着的都是药草,百花如星,细碎烂漫。 屋里的药香似有安神之效,暮青昏昏欲睡,巫瑾来时,见步惜欢坐在榻旁,握着榻上之人的手。 榻上之人身披白甲,簪着银冠,那是朝中三品武官的战袍,穿此战袍之人却是个少女。少女昏昏欲睡,听见他来,睁开眼望了过来。那一眼,窗外春雨似歇,巫瑾忽怔,手不觉一松,药箱一跌,药包散落了一地。 她为元修心口取刀那夜,他就怀疑她是女子,事后试探过,直至一个月前步惜欢来求药,此事才得以证实。他震惊过,诧异过,思及她的一番作为也曾叹服过,但都不及今夜一见,如遭雷击。 步惜欢眸光暗了暗,淡道:“你来瞧瞧。” 巫瑾一醒神儿,瞥了步惜欢一眼,却又看向暮青。 暮青心生疑惑,巫瑾早知她是女子了,不至于如此,他看见她的一瞬,眼里似有震惊疑惑,这是为何? 暮青腹痛难忍,不知自己有没有看错,亦或判断有没有误。正想着,腹痛又至,暮青眉头轻皱,脸色煞白如纸,步惜欢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尚未说话,巫瑾便急步走了过来,翻过暮青的手腕,俯身便急忙为她把脉。 印象中,这圣洁如云中仙的男子从未如此过,似沾了人间烟火,忽然便多了人气儿。 步惜欢眸光微寒,沁凉夺人。 暮青微怔,巫瑾有洁癖,竟没搭帕子便为她把脉了,许是心太急,连他自己都忘了搭帕子。 “我给你的药,可有按医嘱服用?”只片刻,巫瑾便问,语气有些责怪。 “有。”暮青声音虚弱,但所言不虚。她在都督府里服用的那种汤药,巫瑾制成了丸药,她带到军营后,每日都按时服用,不曾断过,也不曾多服少服。 “那瓶鄂女圣丹呢?” “只服过一粒。” “何种情形下服的?” “我回水师大营那夜服的……”暮青回忆着,忽然一愣,心里已有猜测,如实道,“那夜我潜入军中,想火烧军侯大帐,东西大营间有条水壕,我下水壕前服了一粒,但没想到水壕结着冰。” 巫瑾一听便叹了一声,松开了暮青的手腕,“我给你开的药方皆是温补的,需日久养身,慢慢调理。鄂女草之效霸烈,春日水凉,入水之人必遭寒气所侵,此草刚好可驱寒毒。可你服用了此草却未入水,体内原有的寒毒遭此药驱尽,腹痛难忍实属必然。” 步惜欢听明白了,这是信期将至之意? “如此可对她的身子有影响?”步惜欢问。 “她的身子本需三年慢慢调理,缓缓而治,寒毒渐散,信期自至,如此身子可不必遭罪。但如今她体内的寒毒一朝遭驱,信期逼至,身子自是要遭些罪。” “这罪要遭多久?” “日后忌生冷辛辣之物,切记避寒,我再开张方子,温和调理,一年时日或可缓缓而愈。这一年时日里,她的信期日子不会太准,每至必将辛苦。”巫瑾说罢便往外走,“我去熬药,后园有温泉水,泡半个时辰,可缓解痛楚。” * 巫瑾生在南国,生来畏寒,瑾王府的后园有一池温泉水,泉池之上有一竹屋,屋里竹几藤团,画屏小榻,瑶琴香炉,雅致如世外仙庐。竹屋南角温泉水暖,四周砌松石,一如在山间。 “喜欢?”步惜欢问,看她打量了许久,他就知道她喜欢。 暮青没接话,只拿眼神示意步惜欢避开,她要宽衣。 “娘子站不稳,为夫搭把手。”步惜欢自然不肯回避,说话间便替暮青解身上的银甲。 她能站得稳,是他非要抱着的! 这时,暮青身上的银甲已落地,步惜欢去解袖甲,抬眼瞧见暮青的脸色,笑着换了个说辞,“娘子身娇体贵,宽衣这等事怎能叫娘子亲自动手?” 身娇体贵?他怎不说她身娇体软? “我半个月前才率兵揍过骁骑营。”暮青忍不住提醒步惜欢,说话时,她的袖甲也被解了下来,她却没阻止步惜欢解她的腰带。 两人耳鬓厮磨的次数也不少了,步惜欢向来不正经,却从未失过分寸,今晚她身子不舒服,他就更不会方寸有失了。 外袍、中衫、神甲,衣袍一件一件的落在地上,竹庐简朴雅致,香汤氤氲如梦,梦里仿佛他们是人世间一对寻常夫妻,窗外春雨细密还疏,窗内他为她去簪宽衣,若再添一道窗花,当真如洞房花烛夜。 她只剩束胸带和亵裤时,他抱着她入了水。 “你……” “放开你,一会儿腹痛起来,仔细呛着水。” 自从为她宽了衣袍,他便不复方才的调笑自如,嗓音有些低哑,越发添了几分入骨的慵懒。 温泉边砌了石台,步惜欢坐到下方的石台上,将暮青抱到了腿上。 池水没了两人大半个身子,温泉水暖,暮青一入水便觉得腹痛舒缓了些。精神一放松,暮青便知道步惜欢是对的,她这些日子在军营里有些累了,今天骑马赶了半天的路,此刻已是子时,腹痛折磨加上闻了安神香,此刻懒得只想找处地方倚着,他若不下水,她自个儿在温泉池中必是不成的。 她枕在他怀里,如墨青丝衬得一张情绝容颜如二月春花,风姿世无双,独缺娇粉俏。想当初,他在江南遇见她,她清卓冷傲,不懂儿女情长,他费尽心思才将她捂热了,却没照顾好她的身子。 步惜欢叹了一声,“给你送去军中的菜食可有好好吃?这身上也不长肉。” 暮青闭着眼,淡道:“肉长多了,你抱不动。” 她一开口,准能把人气着,步惜欢垂眸盯了暮青一眼,慢悠悠的反击,“方才所言有差,娘子身上还是有处长肉的地儿的。” 她的束胸带还未解,话音落时,她的玉背上便抚来一手! 暮青正欲阻止,奈何步惜欢解得顺溜,那手指灵巧如蛇,一个勾扯,她便觉得身上束缚一松,暮青本能欲遮。 “遮什么!”步惜欢没好气的道,“有水,又瞧不见。” 暮青低头一看,果见水面及胸香霭氤氲,确实瞧不见,她松了口气,把眼一闭,接着泡温泉了。 步惜欢眸中隐有笑意,细凝水面,只见镜水悠悠,似有雪莲映水间,无风自生波。 暮青哪知步惜欢虽不能动用内力,却非内力尽失,他的耳力目力常人难及,她看不见,他却看得清清楚楚。但她不知此事,并不代表她傻,她依偎在他怀里静静泡了会儿,问:“步惜欢。” “嗯?” “瞧不见,为何会撑帐篷?” “……” 步惜欢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笑了笑,这词儿若非血影回禀,他定不知其意,如今知道,倒想起一事来,“娘子何时为为夫作画一幅,为夫可等着呢。” 暮青闭着眼,答:“恐不能画。” “为何?”他诧异,“不是娘子说有此技?” “你不要误会了,我是有此技,只怕你不行。” “……何意?”他直觉这不是好话。 “我画风写实,如若作画,少说需要一个时辰,我能画一个时辰,你能撑一个时辰吗?” 步惜欢闻言沉默,许久之后,她听见笑声自他胸膛里隐隐传来。 “青青。”他笑了许久,笑罢下唤她。 “嗯?”她听出他咬牙切齿,但她笃定今晚他不会碰她,有恃无恐的感觉,真不错。 “我们日后终是要成亲的。” “然后?” “你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 两人边泡着温泉边说着话儿,泉水温暖,人也温暖,瑾王府里的下人来门外直接将汤药送来了门口,连干爽的衣袍也带了两套来。暮青喝了药,步惜欢抱着她又泡了会儿,直到她睡着了才将她抱出水来。 这夜,两人宿在了瑾王府里,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清晨竹香满园,凉意刺骨,暮青出了房门时却并不觉得冷,只觉神清气爽腹中暖融,也不知巫瑾昨夜给她喝的是什么汤药,竟如此暖身。 “王爷在花厅里备了早膳,请圣上和都督前去用膳。”来园中请人的是瑾王府里的老管家,他低着头,待暮青和步惜欢走了才抬起头来,望着暮青的背影,喃喃自语,“怎会如此之像……” 暮青早晨起来又换回了武将打扮,只是没戴面具,满园乌竹,不胜那清卓风姿,巫瑾在花厅里瞧见那眉眼,怔怔出神。 巫瑾有洁癖,昨夜把泉池给暮青用已是难得,今早还摆了丰盛的早膳招待。早膳是南边的口味,与江南的不同,但带着江南味道,倒合暮青的胃口。 “这厨子是我从南图带来的,不知都督可觉得正宗?”巫瑾执起一双玉筷,为暮青夹了只素包放进碗碟里。 “想必不正宗。”暮青答。 “哦?”巫瑾一愣,不见恼意,只眸光微深。 “盛京的米粟必定不同于南图,食材不同,其味必定有差。王爷从故国带来的厨子自是好的,但恐怕只能做出像故国的味道,而做不出太正宗的。” 巫瑾一愣,他还以为她去过南图,才知此味不正宗,没想到是推断出来的。 暮青看出巫瑾话里有话,之所以如此说,是想让他信服,“我从未去过南图,不知此味正宗与否,但我生在江南,王爷这桌早膳我很喜欢。自从去了西北就没有吃过南边的味道了,因此还要多谢王爷。” 暮青淡淡一笑,神情有些怀念,步惜欢看了她一眼,垂眸。 巫瑾笑道:“我视都督为友,都督无需与我客气。” 暮青等的就是这句话,“既然视我为友,那我又一事想问,还望王爷如实相告。” “都督请问。” “昨夜王爷见我的真容,似乎十分震惊,莫非我与王爷的旧识有些相像?”暮青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可能。爹的案子还在查,步惜欢已派人在江湖中寻访当年外公游历之地,以期查出娘亲的来历,可几十年前的事,要查并不容易,眼下还没有消息。爹曾说,她的容貌颇似娘亲,如若她的推断没有错,巫瑾可能见过那个和娘亲容貌很像的人! 巫瑾也猜到暮青要问此事,他张口欲答,花厅外的乌竹枝头忽然落下一人! 月影! “主子,月杀来报,请都督速速回府,出事了!”月影回禀时,手中已奉上易容面具和一封密奏。 步惜欢接过来,暮青起身便问:“出了何事?” 昨夜水师的人在盛京城里宿下,莫非是他们出了事? “杏春园里死了个戏子,昨夜是都督府包的园子,水师的人都被盛京府衙扣下了,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暮青再没耽搁,戴上面具便与步惜欢与巫瑾道别,两人从瑾王府里的密道下回了内城的荣记古董铺,由古董铺子回了都督府。魏卓之还没回来,而步惜欢昨夜听说暮青身子不适,便做了安排,今日无早朝,他夜里才会回内务总管府,所以白天有时间。他回府后戴上面具扮成月杀,便和暮青一起从都督府里驰出内城。 杏春园里的戏子死的太巧!暮青一路上都在猜测案情,她想过奸杀,却从未想过见到尸体时是这样一副情景—— 那女子化着戏妆,身穿大红戏袍,被一根白绫吊在荷花巷外的牌坊下,舌出一寸,眼描胭红,活似厉鬼! ------题外话------ 今天这章特别有意义 一:仵作满百万字了! 二:继主线案件之后,新尸体姑娘出现,红衣女尸哟,想领养的妞儿,良心提醒,这具尸体远不止她今天娇羞一现的“美貌”←。← 想看美貌尸体吗?备票,下章验尸断案!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红衣女尸 那具女尸的脚离地面约莫五尺,红袍显得异常宽大,昨夜一场春雨,晨风从后巷而来,拂着女尸的裙角,雨气里夹杂着血腥气。 人是被勒死的,哪来的血腥气? 暮青高坐在马背上,离牌坊还有三丈远便皱起了眉头。 荷花巷的巷子口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盛京府的衙差执长杖将牌坊四周隔出了一块空地,盛京府尹郑广齐身穿官袍正在牌坊下负手溜达,“再派人去看看,英睿都督怎么还没来?” 这话刚问,郑广齐便听见一声马嘶,抬头一瞧,见暮青已到了巷子口。 百姓回望,认出暮青的人纷纷低唤:“都督!” 一听说战马上的少年便是那断案如神、敢揍骁骑营的江北水师都督,围观的百姓们立马呼啦一声让出条路来。暮青下马,将战马留在了盛京府衙隔出来的圈子外,顺手交给一个衙差牵着,那衙差牵了暮青和步惜欢的马缰,却发现还有一匹神骏的马匹没套马缰,这马跟昨日城中百姓议论的野马王颇像,那衙差没想到会有这眼福,只是马没套马缰,不知如何看着,他正欲询问,暮青道:“不必理会,它不会走丢,也没人牵得走它。” 此话说罢,暮青和步惜欢已进了圈内。 “我的人呢?”暮青先问郑广齐此事,她的人有作案嫌疑,看起来待查无妨,可别动私刑。 “人都看管在客栈里。”郑广齐陪着笑脸,他今早听说杏春园里死了个戏子,恰巧昨夜是江北水师都督府包的园子,顿觉头大!怎么又有案子扯上了这位阎王爷?这位活阎王他可不敢惹,与她的人有关的案子,她自己查吧!他只派人将水师的人昨夜入住的客栈围住,又派人通知了都督府,如今人可算是到了。 郑广齐边说边留意暮青的神色,见她没有不快,只淡淡嗯了一声,随即便抬头看向了牌坊底下吊着的女尸。 “何时发现的尸体?” “卯时末。” “何人发现的?” “杏春园打杂的学徒。” 暮青问一句,郑广齐答一句,围观的百姓啧啧称奇。郑大人平日里好大的官威,怎么今儿在英睿都督面前怂成这样? 暮青走到牌坊正下方,先低头看了眼地上——荷花巷子里铺着青石砖,一夜的春雨把青石上可能留下的痕迹冲刷殆尽。 她又仰头看向红衣女尸——牌坊高近三丈,尸体离地约莫一人高,脚上穿着鸳鸯红鞋,绣鞋很新,鞋面鞋底都无泥渍。 初步判断了现场后,暮青吩咐衙差搬两把长梯来,人却没从牌坊底下离开。此刻,她站着的地方,血腥气浓烈,而她正站在女尸裙下,一仰头便将女尸的裙下风光尽览眼底,只见女尸的长裙底下穿着条大红绸裤,裤脚却诡异地被两根红绳扎着,人站在底下,瞧不见裤腿里头是何风光,只能瞧出那两条被红绳扎着的裤脚很诡异,诡异的……细! “长梯搬来了没?”暮青自牌坊底下走出,冷声问。 说话时,两个衙差扛着把长梯跑了进来,把长梯往牌坊楼上一搭,步惜欢过来扶着梯子,暮青敏捷地爬了上去,她没急着看女尸,而是察看了下吊起尸体的白绫,白绫打着死结,绳结尽处有泥水渍,且左侧白绫上有约莫一尺长的边缘磨出了毛边儿,牌坊门楼处的石料缝隙里有条刮下来的碎布。 暮青将那条碎布捏出来收进袖甲里掖好,随后对牌坊下的衙差道:“准备一条草席,再搬把长梯来,上来个人跟我一起把尸体放下去。” 一听这吩咐,衙差们犹豫了。草席好备,长梯也好备,可谁愿意上去碰这厉鬼模样的女尸?这才刚开春儿,沾上晦气,岂不是要倒霉一年? 郑广齐不想惹暮青,他厉目看了捕头一眼,那捕头又厉目看了一个衙差一眼,那衙差是新来的,不敢有违,只好自认倒霉地攀着长梯上了另一侧。 “你抱住女尸,我解绳结。”暮青吩咐道。 “抱、抱尸?”那捕快真不知自己倒了哪辈子的霉,他还没娶妻,女子的身子都没抱过,竟要先抱女尸?但郑大人正盯着他,他不敢违背上峰之命,只好哆哆嗦嗦地抱住了女尸。 但刚抱上女尸的大腿,那捕快便像是见了鬼般惊叫一声,松手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便跌下了长梯! 巷子口围观的百姓纷纷惊呼,牌坊约莫三丈高,人要是跌下来,那脑袋还不得跟摔瓜似的,砰一声,红白一地? 说时迟那时快,百姓们惊呼之时,巷子口一声战马长嘶,百姓们回头之时,见一人自头顶纵去,墨袍遮了晨阳,似大鹰逐日,烈风刮得百姓们纷纷抬袖捂住头脸,待那烈风停歇,瓜破之音没有传来,百姓们放下袖子,见一人拎着衙差的衣领,晨风里傲立,刹那间如见战神降临。 元修放开衙差轻身一纵便跃上了长梯,巷子口有百姓叫好,元修在高处俯望下方,目光落在为暮青扶梯的月杀身上。 月杀明明可以出手救人,没有出手只能说明此人不是他! 步惜欢望向元修,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没有言语,雨后的晨阳却莫名刺眼了几分。 两人对视之时,暮青看了眼那捕快,见人没事才松了口气,一抬眼便看见季延和元钰高坐马上,两人遥遥望向她,一个笑得没心没肺,一个满眼好奇,都是来看热闹的! “解吧。”这时,元修的声音传来,暮青看向他时,他已抱住了女尸的腿,只是眉头紧锁着,道,“这女尸不对劲,最好快些放下去看看。” 暮青早看出尸体不对了,但死结不好解,她费了些时辰。白绫解开的一瞬,女尸往下一沉,元修拎着尸体就跃下了长梯,待暮青下来时,他已将女尸放到了牌坊下铺好的草席上。 “此乃证物,拿好!不要掉了。”暮青将白绫一收,塞给一个衙差便打开了带来的工具箱,从里面捧出外袍穿上。 外袍刚穿上,步惜欢和元修便同时伸过手来——验尸的外袍是前身为衣袍,衣带在后身,两人都想为她系衣带。 手还没触上,两个男人的目光便触上了,暮青只觉得自己的背都要烧着了,不由寒着脸看向两人,人命关天,验尸要紧,他们也不挑时候! “不劳侯爷,这等小事让末将的亲卫来做便可。”暮青果断把身子一转,面朝元修背朝步惜欢,让步惜欢为她系衣带。此举之意并不是为了让元修难堪,而是周围有盛京府衙的人和围观的百姓,步惜欢是她的亲卫,服侍她理所当然,而元修身为镇军侯,论爵位论官品,不该是那个服侍她的人。 暮青刚刚开始练兵,在水师练成之前,还不想惹人起疑。 步惜欢伸手帮暮青系好衣带,垂眸时眸底隐有淡淡笑意。 元修定定凝着暮青,半晌,自嘲一笑,却不甘退去,只立在原地,负手不动。 衣袍穿好后,暮青戴上口罩和手套便在草席旁蹲了下来。 四周一静,百姓们知道,这是要验尸了! 久闻英睿都督断案如神,今儿总算能开开眼了! 自古百姓对命案都是既怕又好奇,那红衣女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活似僵尸一般,围观的百姓却忘了避忌死人的晦气,围在巷子口,伸脖子踮脚,无人离去。只见暮青看了看女尸的脖子,道:“毫无疑问,人是被勒死的。死者颈部可见一道青紫色的缢沟,交匝于颈后,乃是死者被勒死时留下的。这道缢沟深且窄,压痕呈旋转形,缢沟周围的皮肤有表皮磨损出血的情况——凶器是一根麻绳,而且是一根细麻绳。死者脖颈上还有一道浅而宽的缢沟,可见折叠、扭转、宽窄不均的情况,此乃宽布条的典型勒痕,也就是那条白绫。但缢沟呈白色,说明凶手是用细麻绳将人勒死之后才用白绫将人悬来此处的。” 短短几句话,死因、凶器都明了了! 暮青接着翻了翻那女尸的眼皮子,远处的人看不清楚,近处的衙差们却瞧见那女尸的翻着眼白,伴着那一脸浓艳的戏妆,活似民间办冥婚时娶的鬼新娘! “角膜混浊程度极轻,人死尚不足六个时辰。”这是必然的,昨夜暮青带人从杏春园里离开时便已是三更时分了,而此时是早晨,人必定是死在这段时间内的,这段时间只有四个时辰。 仅凭角膜混浊程度并不能精确推断死亡时辰,因此暮青将女尸的衣带一解,当众宽衣! 围观的百姓两眼发直,死的虽是戏子,身在贱籍无家无主之人,可到底是女子,按律看验女尸该让稳婆来,且在屋里验,这大街上,白花花的身子……怕是有伤风化,不大妥当吧? 人人心里这样想,但没人阻止,且眼睁得老大,生怕看不见那娇美的身子。 暮青却毫不犹豫地宽了女尸的外袍,因为按照她的职业经验,她知道围观的人想看的绝对看不到。当她将女尸的衣带一解,外袍一宽,只见女尸穿着的中衣也是大红颜色的,只是两只袖子的袖口不知为何用红绳扎着,女尸看起来瘦得就像是死人坟前扎着的纸人,异常诡异。 果然跟裤腿的处理是一样的! 暮青再不迟疑,将那两袖上的红绳一解,解了中衣带子,将那中衣一宽—— 四周顿静,不知多久,周围离得近的捕快们回身便吐,恨不能把昨夜吃的饭都呕出来! 只见那女尸穿着肚兜,肚兜上绣着艳丽的五彩鸳鸯,肚兜却贴着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子! 那女尸被人勒死之后,身上的肉被人给剃光了! ------题外话------ 红衣女尸:我的肉都被剔光了,把月票贴我身上,送我入殓吧…… 鬼节将至,应不应景儿?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自制散瞳剂 说是剃光了,其实也没剃干净,眼瞧着就像是人被勒死后,尸体喂了狗,被啃得血肉模糊,骨架子上还连着血肉。 围观的百姓怎么也没想到一个穿戴像戏文里的新娘子似的貌美女尸,衣裙下会是这副瘆人惨烈的光景。 前头有人弯身便吐,后头的还在踮着脚问:“咋了?咋了?” “那那、那女尸……” “凌凌凌、凌迟!” 有几个在菜市口见过斩首凌迟之刑的壮实汉子胆子大些,尚能站得住,可也吓白了脸。 最难熬的是那些手执长杖挡着围观百姓的衙差,有的被吐了一身秽物,原本庆幸刚才没回头看女尸,可闻着那味儿,比瞧见尸体还想吐!有几个衙差举起长杖来便呼喝着撵人,“滚滚滚!不滚就抓人!” 可是一早听说荷花巷里死了人的百姓越聚越多,巷子口外已经挤满了人,前头的人想退也退不出去了。 “可惜了,可惜了,一个美人儿……”季延高坐马上,笑眯眯叹息,边叹边打趣元钰,“早说不让你跟来,你偏要来,如今想走也走不出去了。” 话虽打趣,季延却翻身下马,冲元钰一伸手,“下来吧,站得低些瞧不见前头儿,省得吓病了,郡主要拿我是问。” 元钰并非没见过死人,相府里的下人服侍不周,被杖杀了的不是没有,可这样狰狞惨烈的尸身还是头一回见,她吓得脸色发白,却端坐马背不肯下来,“我是来看英睿都督如何断案的,既然敢来就不会被吓回去!” 这时,只见暮青俯身仔细看了看女尸的唇,那举动从背后看就像是在吻尸体般! 元钰惊呼一声,一把捂住嘴,满脸震惊。 季延嘴角抽了抽,活似吻尸体的人是他。 围观的百姓震惊得忘记了呕吐,直看得两眼发直。但步惜欢和元修站在暮青身边,看到她只是俯身在观察女尸的嘴唇,看了一会儿后,她起身将女尸的鞋袜也脱了。 那女尸一双纤足玉白小巧,暮青将其握在手中按了按,此举看起来下流猥琐,她的眼底却只有冷静,“尸体的躯干和四肢上的肉已被剔除,无法利用尸僵和尸斑判断死亡时间,但尸体的面部和手脚完好,且都已僵硬,角膜微浊、嘴唇微皱,可以断定的死亡时间是据此三到六个时辰。如果还要精确,我需要一样东西。” “何物?”步惜欢不能开口说话,元修便问道。 “颠茄、洋金花,或者是莨菪。”暮青说话间抬头望向季延,“劳烦小公爷跑一趟瑾王府,问问王爷府里可有这三样药草,有其中一样即可。” 人死之后五六个小时内还会有瞳孔反应,但要观察瞳孔反应需借助阿托品类的药物,这类药物在眼科经常被用于使瞳孔散大或是角膜炎等眼疾的治疗。但这是在大兴,暮青知道一定找不到散瞳剂,她只能找含有阿托品的药草,她所说的三种药草皆是提制阿托品的生物药草。 这些暮青没解释,自是没人懂验具尸体怎还用起药草来了。 季延坐在马背上笑了笑,一口答应,但有条件,“去可以,一千两银子!” 老天开眼,这恶劣的小子也有用着他的时候!他堂堂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当初在玉春楼被赢了两万两银子不说,还因此被祖父关在府里面壁思过了两个月,差点没挨一顿家法,这事儿他可是一直记着呢! “我给你,去吧!”元修道。 “不必。”暮青一口回绝,“小公爷当初在玉春楼里输得只剩下亵裤,我都督府拿了小公爷两万两银子,区区一千两,从那些银票里取就可以了。” 季延闻言气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谁让她提亵裤的事儿了! 元修皱眉看向暮青,她以为他不知道?那些银子她破了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后通通上缴了国库,一个铜子儿都没留,她都督府里有什么银子?不就是封将时朝廷赏赐的那些? “小公爷去不去?”暮青问。 “去、去!”季延连声答,他要是知道这小子会提亵裤的事儿,他死也不跟她要银子!他算是知道了,这小子比他还不肯吃亏,要是不帮她办事,谁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来。 季延打马转身,见巷子口满满是人,挤都挤不出去。但他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盛京城里无人不识他,见他要出去,还是为暮青办事去,想看验尸的百姓们便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季延慢慢挤出了巷子,随后有一队衙差跟在季延身后也出了巷子,奉暮青之命将杏春班里的所有人、水师特训营的百人还有昨夜他们所住的客栈掌柜和小二都带来。 看起来,今儿要有一场当街断案的好戏! 暮青就是要当街审案,昨天都督府包了杏春园,夜里就死了人,特训营里的人都有嫌疑,但从尸体的情形上来看,凶手不在水师里的可能性很大。此案若关起门来审,百姓们不知实情,不知要编排出怎样的桃色谣言来,她不允许水师的名声受损,她要当众为她的兵洗脱嫌疑,谁也别想把脏水泼到江北水师的头上! 暮青要的人先被带来了,特训营的少年们揍骁骑营时天不怕地不怕,摊上命案官司却有些惧,看到暮青的那一刻,齐呼道:“都督!” “我没问话,不得出声。”暮青看向特训营的兵,几乎在对视的那一刻,少年们挺直了腰板儿站直了军姿,像在军中听见军令,哪怕看见暮青身上躺着一具狰狞的女尸,亦不动不说话。 但相比起跟着章同在关外见过万人杀戮场面、见过战马将尸体踏成零落碎肢泥血不分的惨烈场面的特训营士兵来说,杏春园和客栈的人看见女尸后则吓得脸色发白双腿打颤。 暮青没急着问案,只等着,等了半个时辰,季延才回来,他不仅带回了药草,还带来了巫瑾。 清晨刚道别,此时又见到,巫瑾像是昨夜没见过暮青般,还是那般圣洁出尘之态,只是瞧见暮青身后的女尸时微微蹙了蹙眉头。 “季小公爷来寻本王要药草,本王不知都督有何用处,便都带来了。”巫瑾手中提着只小药箱,一打开,里面有三层格子,满满的药草。 暮青谢过巫瑾,取药箱里的药臼子,抓了一把莨菪捣碎调浓汁,步惜欢和元修从旁细瞧,捕快们不吐了,围观的百姓也不吐了,季延把巫瑾送进来便赖着不走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暮青手上。 暮青将浓汁调好后,随手取了根药草杆儿沾了一滴,两指撑开女尸的眼皮便将药汁滴了进去! “退开!”暮青低头命令,四个男人马上识趣儿地退后三步,步惜欢望了眼晨阳,见阳光斜斜照进女尸的眼中,那药汁散开,女尸的眼瞳也微微见散! “诈诈诈、诈尸……”一个捕快惊嚎一声,不待百姓惊慌,暮青便厉目一望,一眼便止了他的话。 “妙!”别人还未看出门道来,巫瑾便心悦诚服地赞道。她所要的这三种药草皆是毒草,以莨菪来说,服之有哭笑不止、谵语、幻觉、瞳仁散大、脉数等症,他平时常以此药炼毒,亦知其有致人瞳仁散大之效,却从未想过此药还能用于验尸! 今儿这趟果然是来对了,他虽看她验尸的次数不多,但每回总有惊喜。 “有散瞳反应。”暮青放开女尸的眼皮,重新推断死亡时间,“尸僵全身出现,角膜微浊,嘴唇皱缩,使用散瞳剂滴眼,瞳孔仍有反应,推断死亡时间为两到三个时辰前!” 不待围观之人想明白为何人死之后瞳仁还会动,暮青便望向客栈的掌柜,问:“昨夜客栈中是谁值夜?” 掌柜的不敢看尸体,低着头哆哆嗦嗦指向身旁一个少年,道:“回、回都督,昨儿值夜的是小栓。” 小栓闻言,跪下便喊冤,“都督,人、人不是小的杀的,小的冤枉!” “昨夜丑时到寅时,可有人出过客栈?”暮青不理会小二的喊冤,直接问道。 小二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目光闪烁。 “不必觉得他们是我的兵便不敢直言,你只需说实话,昨夜丑时到寅时,可曾有人出过客栈?” “没有,真的没有!”小二头摇得像拨浪鼓,一看就没说实话。 暮青眸光清寒,喝道:“来人!拖下去,杖责!” 牌坊周围挡着围观百姓的衙差们手里拿着的正是大杖,郑广齐甩甩官袖,示意衙差们听暮青的吩咐,于是便有两个衙差举着大杖便向客栈小二走去。 那小二吓瘫在地,忙道:“都督饶命!小的说说、说实话!小的、小的不知军爷们昨夜出没出过客栈,下半夜的时候,小的困倦了,便在帐台底下……猫了一觉。” 掌柜的一听,怒目便踹,“好啊,拿着工钱,夜里偷懒?” 小二被一脚踹翻在地,哭哭啼啼。 元修皱了皱眉头,这供词可对特训营的人不利。 暮青却并无急色,问杏春园的班主道:“昨夜丑时到寅时,可有人来过戏园?” 班主忙摇头,“回都督,昨夜可是都督府包了夜场,都督和军爷们虽走得早,但这一夜被都督包了,小的哪敢开园接客?” “是吗?”暮青冷笑一声,没人来过便没人来过,何故解释这许多? 又是一个撒谎的! ------题外话------ 啊呀,以为这章能写到重口的,没写到。 下章资料都查好了,内容应该能多点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重口味验尸 “我看你也需要堂杖伺候。”暮青看了衙差一眼,两个没打着小二的衙差拎着大杖就来提班主。 那班主见势不妙,也跪了,“都督,小的说的都是实话啊!您、您不能屈打成招啊!” 暮青冷笑,看了那班主一会儿,问:“如此说来,昨夜我走之后,杏春园里的人便都歇息了?” 那班主没想到只说一句屈打成招,一顿堂杖便免了,他以为巷子里围着不少百姓,暮青怕屈打成招有损官声而有所忌惮,不由心里窃喜,点头答道:“正是。” “无人进过园子?” “无人!” “也无人出过园子?” “无人!” “好!”暮青点了点头,转身便又在女尸旁蹲下了,一伸手,脱了女尸的红裤,顺道把亵裤也扒了下来! 元钰呀的一声捂住眼睛,脸颊飞红。 周围传来嘶嘶的抽气声,女尸也是女子,当街扒裤,有伤风化,虽然那女尸腿血淋淋的只剩肉骨架子,但亵裤都扒了,那里头…… 暮青还真看了看里头,裤子没一脱到底,只脱到膝盖处,女尸腿上还盖着长裙,暮青一掀长裙便钻进了女尸裙下! 风歇人寂,巷子里忽然便安静了。 元钰面红如血,季延两眼发直,他一直觉得他荤素不忌,可这小子口味比他重多了! 步惜欢扮着月杀,面色不露,却微微垂眸,掩了眸底汹涌的异样光彩。 元修眉头一跳,盯着暮青在那女尸裙下的动作,半晌忘了反应。 巫瑾把目光转开,笑容古怪。 这血色香艳的场景不知多少人不知眼往哪儿放,暮青却没多久就从女尸裙子底下退了出来。退出来时,她举起一只手,迎着晨阳,只见素白的手套上有些晶莹的水渍。 “此乃男子精阳,死者昨夜与人行过房。”暮青将手心面向杏春园的班主,仿佛要远远的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你说昨夜无人出入过园子,那我可以据此推断昨夜与她行房之人就在你们杏春班里吗?” 此言之意即是怀疑凶手在杏春班里! 那班主没想到撒了个谎,竟把嫌疑扯到了自己人身上。 “还不肯说实话!”暮青大步走向那班主,让他看得清楚些,“这精阳虽已液化,但略带黄绿色,这不是健康的颜色,表明此人生殖道或副性腺可能存在炎症,也就是房事无节沉迷女色之意!” “这、这……”那班主无话反驳,眼珠子却滴溜乱转。 暮青一看便知他还想编瞎话,不由冷笑,问:“昨夜你们杏春班是何时辰用的晚饭?” 此话问得莫名,闻者难猜其意,杏春园的班主前一刻还在想法子隐瞒昨夜之事,这一刻就被问到了饭食上,跟不上暮青的审案作风,只呐呐答道:“都督和军爷们走后,小的们才用晚饭。” “死者昨夜的饭食有哪些?” “这得问春娘院儿里的人,她是小的戏班子里的红牌,吃食有小厨房里做,小的不过问。”那班主答话间看向一个十岁左右的小丫鬟。 小丫鬟童音稚嫩,声若蚊蝇,“春娘只吃了两块红枣米糕,她、她说要养着身段儿,夜里从不多吃。” “红枣米糕。”暮青点了点头,转身就回了尸体旁,她将那沾满精渍的手套脱掉收进工具箱里留做证物,随后拿了一副新的手套戴上,什么话都没多说,直接解了红衣女尸的肚兜。 肚兜拿开,狰狞血腥之景再无物可遮,只见女尸的胸肋和肚腹上的肉都留下了薄层,包裹着五脏和肚肠。凶手似乎故意留下了这一层的肉,好让五脏和肚肠不流出来,暮青却解了一只袖甲,从底下铺开解剖刀,挑了一把,刀举刀落,果断凌厉! 三刀,丫字形!暮青的刀法快得让人来不及阻止。 伸手一掰,掀开胸肋,一股脏器的腥臭气扑面而来,一腔内脏坦露在人前,毫无征兆,狰狞血腥,见者皆忘了阻止。 狰狞的景象不知吓呆了多少人,只听见呕吐声半晌才传来,暮青不知谁吐了,亦不知谁瘫了,她谁也不看,只看着女尸。她将盛莨菪药汁的碗清洗了出来,把手探进女尸腹中将胃取了出来,剖开后把里面的胃液及食物往碗里一倒! 那混浊的胃液和里头的东西满满一碗,酸气熏天。 盛京府的人和围观的百姓把胆汁都吐出来了,不知有多少人后悔来看这趟热闹,季延就是其中之一。步惜欢和元修虽蹙着眉头,两人都见惯了死人,屏息之下闻不见那味儿,倒能淡然处之。步惜欢立在暮青身后没动,元修却忽然飞身而起,一把捞起高坐战马之上面色苍白捂嘴欲吐摇摇欲坠的元钰,便将她送出了巷子。 巫瑾也在暮青身后没动,他抬着广袖捂着口鼻,身患洁癖让他站在此地异常难熬,但因知道在此必有高论可听,硬是生生忍住了。 季延却没忍住,他吐了个天昏地暗胃肠绞痛,吐罢已站不起身,指着暮青就有气无力地道:“你小子……是不是跟小爷有仇?小爷被你害得隔、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隔夜饭是吐不出来的。”暮青背对着季延,边答边拿着镊子,从碗里往外捏食物残渣,“胃内的食物消化是有时间的,例如米饭和蔬果,一个时辰内,饭粒和蔬菜外形在胃内会比较完整,只有少量的食物可以进入十二指肠;而两个时辰内,胃内的食物就可以全部变成乳糜状,只能见到极少的饭粒和蔬菜残渣,食物大部分进入大肠;进食如果有三个时辰,胃内的食物便会全部排空,或仅残存一些青菜头粗皮纤维、海带皮等硬质蔬菜皮。你昨夜进食的时辰到现在已有五六个时辰,早就消化没了,你想吐也吐不出来,吐出来的一定是今天的早餐。” 季延:“……” “我倒是希望你能把隔夜饭吐出来,这说明你有能将肠道中物反流回食道再用嘴吐出来的特别本领,若如此,我希望你能躺到我的解剖台上,供我研究一下。” 此话何意,季延没听懂,但隐约觉得是句骂人的话。 季延忍了又忍才管住了自己的手,没把它们伸向暮青的脖子。 “按照死者丫鬟的口供,她是昨夜三更时分进食的,只吃了两块红枣米糕,而她进食的时间离现在已经有四个时辰了,米糕早该进入肠道了,幸运的话,我们只能在她的胃里找到零星的红枣皮。可是,我们来看看,现在她胃里有何物。”暮青边说边将从碗里挑出放在草席上的食物残渣镊起来,对着晨阳细看,边看边道,“粗纤维的食物,带着筋——肉,而且应该是牛肉。” 暮青看罢便将那块牛肉放到一旁,又镊起一块食物残渣,“小片,暗绿,透光,可见植物叶片脉络——青菜。” “白色,略显糜状,但仍可见纤维——应该是鸡鸭一类的肉。” “这块是肉。” “这块是菜梗。” “这胃液里有酒糟气,她喝过酒。” 暮青镊起一个来便说一个,说完放到草席上,还细心地分了类,肉类在上,蔬菜在下,摆得整齐,但没人觉得好看。 暮青却好像很有成就感,她蹲在那拍食物残渣前,抬头看向杏春楼的班主,问:“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杏春楼里的人胆汁都快吐出来了,那班主两腿虚软,站不起也说不出话。 暮青好心地替他选了,“我看你精神不太好,那就先听好消息吧,兴许听后能高兴些。好消息是,解剖了尸体的胃部之后,死者死亡时间的推断可以更加精确了。肉类比米蔬类难消化,死者的胃里有少量的蔬菜梗和种类较多的肉类,说明三个时辰前,也就是昨夜丑时,死者还活着。而坏消息是,你和你的人说死者昨夜是子时进的餐,吃的是红枣米糕,那谁来解释一下死者胃里怎么会有肉的?” 那班主一句也答不出来。 暮青伸手又去女尸肚子里摸肠子,“死者子时吃的米糕应该已经在肠道里了,需要我拿出来送你面前瞧瞧吗?” 那班主一听说肠子里的东西,俯身吐了几口黄水,连忙摆手,其意明显——别!别! 早知道不说实话的代价是这般,他一定说实话! 但还没等他说话,暮青便收了解剖刀,摘了手套起身,寒声道:“我昨夜是子时前走的,一个时辰后,春娘吃过酒菜!她爱惜身段儿,子时才用过餐,丑时万万没有再用之理,更别提这桌子酒菜里鸡鸭鱼肉都有了!她必是在陪贵客,陪那人吃过酒菜后,还行过房事,那人能邀得动你杏春园的红牌,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必是盛京城里的贵族子弟!还不说此人是谁?!” “说!说!”那班主连声道,他服了,也怕了,听闻英睿都督验尸如神断案更神,以为传言有虚,没想到她治人的手段如此……让人承受不住! “昨夜春娘出过园子,去的是司马公子府中。” “哪个司马公子?” “外城守尉司马大人的嫡长子,司马敬公子!” ------题外话------ 今儿雷雨天气,网线不好,断断续续的发不上,重启了好几次,倒地…… 鬼节貌似各地传统不同,有过七月十四的,有过七月十五的,我家这边是过七月十五。 重口味送上,你早晨吃饭了吗?→。→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设局 盛京有内外城的守尉,专司城门布防之务,正四品武职。此职官品不高,职责却重,历朝都是由皇家的心腹之臣担任。大兴相权为大,司马家是元党,怪不得杏春园的班主不敢供出他来。 都督府昨夜包了杏春园,即便没有夜宿园中,这一夜杏春园也该不接客,毕竟他们收了都督府的银两。可水师的人一走,班主就把春娘送了出去,他不敢说,恐怕一是怕都督府降罪,二是怕得罪元党。 然而,暮青并不关心此事,她在听到司马家是外城守尉时,轻轻挑了挑眉头。 “我去传那孙子来问话!”季延主动请缨,这回不要银子了,只求速去!这地儿不是人待的,再待下去,人还没吐死前就被熏死了,他可不想英年早逝。但要走总要寻个理由,不然显得他很怕这验尸的场面似的,有损他国公府小公爷的一世英名。 不幸的是,暮青拒绝了,“不急,我还有话要问。” 季延:“……” “司马敬和春娘常来往吗?”暮青问杏春园的班主。 “常来往!”杏春园的班主不敢再说谎话,一五一十的道,“春娘是班子里的红牌,二八妙龄,貌美如花,戏曲儿唱得好,舞也跳得妙,深得司马公子的欢心。半年前,司马公子花了一千两银子将春娘给包了,夜里常点春娘到府里伺候。昨儿下了开春儿头一场雨,园子里的景儿正是美时,公子本想来听戏,却没想到都督府提早包了杏春园的场子。小的看司马公子扫兴而归,怕他心里不痛快,夜里就派春娘去他府上了。” “你真为顾客着想。”暮青面色疏淡,心如明镜。这班主怕司马敬扫兴是假,怕失了金主才是真,说白了就是贪财。但这不重要,重要的另有其事,“你送春娘去服侍司马敬,那时已过三更,司马府应已落锁,春娘想进便能进得去?” 士族门第家规甚严,嫡长子在外养戏子已是丑事,夜里府门落锁后还能让这戏子随心所欲的进出府邸? “司马府在外城有间宅子,公子与春娘以往都是在那宅子里相会。” “那你怎知他昨夜也在?” “这……因为约莫十日前,司马公子请府里的老夫人做主,想为春娘赎身,纳春娘为妾,老夫人未允,司马大人盛怒之下将公子打了顿家法,撵到了城外的庄子上。昨日傍晚,公子偷偷回城想见春娘,却未见成,那时天色已晚城门已关,小的猜公子夜里定是住在了那间宅子里。” 暮青闻言,眸光微动,深思之态有些耐人寻味。 “这事儿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季延从旁插嘴,他得说话转移注意力,不然管不住自己的眼,总往那女尸身上瞄,一瞄就想吐。 暮青看向季延,季延得意一笑,盛京城里的纨绔子弟大多唯他马首是瞻,他的消息可灵通着,“司马敬挨了家法不假,可那顿家法挨得不重,就他那病怏怏的身子,一顿家法还不得打死了?他这身病得的不光彩,司马家借着此事把他撵到城外的庄子上,要他自省是假,请了江湖上擅治脏病的郎中给他医治身子才是真。” 季延所言属实,暮青看得出来,但她有些疑问,故而问巫瑾道:“司马家为何不请王爷出诊?” 巫瑾有神医之名,司马家放着神医不请,为何要请江湖郎中? 季延闻言诧异地看向暮青,巫瑾的忌讳,这小子不知道?巫瑾待人疏离得很,盛京城里除了宫中和相府,其他府上的人想请他出诊,千求万求也不一定求得去。 巫瑾给王侯公卿医病,那规矩大得很,瑾王府的乌竹林外常年挂着只木牌子,上头写着巫瑾想要之物,那些东西多是药材,有的生于关外,有的生于海岛,有的是生于他国深山远岛的奇虫猛兽。这些药材珍贵难寻,千金难得,拿得来的,巫瑾才会出诊,没有的,他是绝不登门的。 季延摇头无语,这世上兴许也就这小子把巫瑾当个普通郎中用! 巫瑾依旧拿广袖掩着口鼻,听见暮青话将脸微微一转,那神情雪原上高洁的花儿,不欲染尘埃,却被尘埃所染,“我不医脏病。” 暮青一愣,巫瑾的神情她不会看错,那是厌恶的神情。 “司马敬的祖母可是个厉害的老太太,最重嫡庶之分,司马敬是嫡长子,自幼由老太太教养,宠着依着,养成了这副德行。他十三岁时就瞧上了他爹妾室屋里的一个丫头,逼得那丫头投了井,嘿!你猜这事儿后来如何?”季延的谈笑声把暮青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想在此地多待些时辰?”暮青冷声问。 季延抽了抽嘴角,乖乖答:“那老太太非但没请家法责打司马敬,反怪儿子的妾室纵着丫头勾引嫡长孙,硬是做主把那妾室送去城外的庵子里了。直到半年前,司马敬偷偷搞大了老太太屋里丫头的肚子,老太太才知道不能再纵着他了,但也没重罚,只撵出了内城,让他住到外城的宅子里自省,结果他又看上了杏春园里的戏子,还回去跟老太太说要纳妾。” “司马敬多大年岁,娶妻了没?” “他?十九了,早该娶妻了,只是他这副德行盛京城里无人不知,门第低些的,老太太瞧不上人家,门第相当的,人家瞧不上司马敬,婚事儿就一直拖着了。听说前些日子,也就是司马敬被撵去城外庄子上的时候,安平侯府派人到司马家说亲,想把江南沈二那一支回京养病的嫡小姐嫁给司马敬,老太太一口回绝了,说做主订了娘家表亲的一个嫡小姐,过些日子就下聘。” 暮青听着皱了皱眉,怎么又是沈家?到哪儿都听见沈家嫁女,上回看上了都督府,这回又是守尉府。 “司马敬的娘亲呢?是何性情出身?”暮青又问回了案子。 “司马夫人是刑曹尚书林大人的胞妹,府里举办园会时,我见过司马夫人一回,端庄娴静,煮得一手好茶!只是上有那么一个不醒事儿的老太太,下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她也是个苦命人。”季延叹了一声。 暮青听罢,缓缓点了点头,略一沉吟,道:“现在,你可以跑一趟腿了,把司马敬带来,但不是你一个人去,而是和盛京府衙的捕快以及五城巡捕司的人一起去,把人绑来!” 此言一出,一直背对着女尸的郑广齐忽然转过身来,余光瞥见那女尸,腹中翻搅,抬袖一挡,问道:“都督之意是,凶手是司马公子?” 以暮青断案的作风,她说要绑人,十有*那人就是凶手。 可是…… “你确定凶手是司马敬?”季延问出了郑广齐的疑问,“那小子病怏怏的,床笫间的事儿都未必行,杀人?他也得有那力气!” 春娘是被人勒死的,且不说司马敬有没有这力气,就说把人凌迟的胆量,他就绝对没有!当然,除非动手的不是他,是他手下的人。 “我说绑人就绑人!”暮青没有解释,绑人之意坚定。 季延见此,更加确信此事是司马敬指使手下人所为,于是招呼了盛京府衙的捕快便带人出了巷子。 郑广齐道:“都督怀疑司马公子是凶手,要审只怕此地不合适,还是回盛京府衙升堂比较妥当。” “好。”暮青竟然一口答应了,破天荒的客气了起来,“那就有劳府尹大人先回府中准备升堂之事吧。” 她原本想在这巷子里当着百姓的面洗清江北水师的嫌疑,但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郑广齐受宠若惊,面前陈着具开膛破肚的女尸,他也挤出了笑来,只是有些难看,“应该的,盛京城里发了案子,断案拿凶原就是本官的职责,倒是有劳都督了。” 这案子如若不是涉及江北水师,他才不会让这活阎王来审。 暮青像是看不出郑广齐的心思,只管提要求,“这件案子性质恶劣,为了安抚民心,我希望郑大人开堂公审此案。” 郑广齐笑道:“都督所言有理。” 公不公审都无妨,只要让他先走,把这事儿急告刑曹尚书林大人就好。 “那就请郑大人回府准备吧。” “那本官就先告辞了。” 此话说罢,郑广齐带着人便走了,只留下了阻着百姓维持秩序的那些衙差。 季延走了,郑广齐走了,元修带走了元钰,尚未回来,暮青身边只剩下步惜欢和巫瑾。步惜欢走近她,贴在她耳畔低声说话,看起来就像是在禀事,“他这一走,必是向林府和司马府报信去了。” “怕的是他不报信。”暮青望向郑广齐没进人群里的背影,“此案得热闹,不热闹审不了。” 此话意味深长,步惜欢瞧了暮青一眼,她却没多言,蹲去女尸身旁便开始收拾后事。 暮青把女尸的胃部缝合起来,重新缝进体内,随后缝合了她身上的切口,为她重新穿上衣衫,连袖口也重新用红绳扎了起来,诸事复原完毕,乍一看跟刚刚从牌坊上解下来时一样。 暮青跟步惜欢要了条帕子,包了那些从女尸胃里取出的食物残渣,将一切证据妥善放进了工具箱里,脱下验尸的外衫、口罩和手套,起身道:“走!去盛京府衙!” 她提着那工具箱,两名衙差把女尸用草席一裹,抬着跟着暮青身后,巷子里挤满的百姓见暮青要走,自觉让出条路来。但当暮青走出巷子,往盛京府衙走去时,百姓们却没散,依旧跟在她身后,边走边吆喝。 “走走走,看断案去!” ------题外话------ 猜猜真凶是哪个! …… 话说,最近娃吃辅食,看见别的娘亲天天给娃变着花样做吃的,我表示深感惭愧并受到了激励,于是网购了卡通模具一套,超市买回来了小面板、小面杖、小臼子以及儿童碗盘勺子一份,打算给娃做紫薯饼、南瓜饼、卡通饼干,以及各种可爱到爆的小点心。 今天,各种东西齐备,我娘笑眯眯等着我给娃做吃的,我才想起一件事来——紫薯饼、南瓜饼、卡通饼干,以及各种可爱到爆的小点心,怎!么!做? 人生真是充满了各种忧桑……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疑点之一 盛京府衙里今日公审,观审的百姓挤满了长街,只有少数人能看见堂上的情形,其余的人却不肯离去,不停地向前头的人打听着堂审的情形。 荷花巷的牌坊底下吊了具女尸,英睿都督亲自验尸,怀疑凶手是外城守尉司马家的嫡长子。司马家一门权贵,司马大人是相爷的亲信,司马夫人的兄长是刑曹尚书,权贵犯案,盛京府衙向来不敢审,今儿却不敢不审。 疑凶是江北水师的兵,英睿都督非查出凶手不可,而江北水师刚把骁骑营给揍了,今儿又杠上了士族权贵,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司马敬昨夜果然是宿在外城的宅子里,他昨日傍晚是偷偷溜进城来的,今儿一早本该出城回庄子上,临走之前,小厮急报,说春娘吊死在了荷花巷口的牌坊底下。他派小厮再去打听时,巷子口已挤满了人,小厮进不去,只好在后头打听消息,他便在宅子里等消息,但等着等着,竟把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的人等来了。 司马敬被绑来堂上时,嘴里塞着块帕子,那帕子熏着浓香,呛人口鼻,一闻就是女子之物。司马敬两眼发红,不知是被熏的还是恼的,他扭开衙差,华袍都在身上晃了晃。 此人瘦得皮包骨,脸白眼青,一看就知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郑广齐高坐堂上,两班衙役在列,元修和巫瑾坐于堂下左首,暮青坐于堂下右首,步惜欢在她身后,水师特训营的兵们列于堂外。 司马敬看见暮青,眼神如狂,冲着她一通唔唔怒语,却因绑着手堵着嘴,听不清楚他的话。 季延躲司马敬躲得远远的,活像怕沾上花柳病,只拿眼神示意衙差把他嘴上的帕子给拔了。 帕子一拔,司马敬便怒问郑广齐:“郑大人此举何意?杀春娘的凶手就在你府衙的大堂上坐着,你不绑不审,派人来绑本公子?” 司马敬说几句话就喘,可见身子亏得厉害。 郑广齐笑而不答,瞄了暮青一眼。 “我让他绑你来的。”暮青没让郑广齐背黑锅。 司马敬却气得险些晕过去,怒问郑广齐:“本公子倒不知盛京府的上峰何时变成江北水师了,还是盛京府尹换了人?郑大人听此人之言将本公子绑来,想过如何跟刑曹尚书大人交代吗?” 郑广齐已派人去刑曹报信了,自然不怕尚书林孟降罪,听闻此言大皱眉头,司马敬问他为何听别人之命行事,自己还不是拿他舅舅压他?谁都没把他这盛京府尹当回事,天底下最难当的官儿就是在皇城任府官,权贵太多,谁也得罪不得。 这苦水倒不得,司马敬也不听,质问罢郑广齐,便对暮青道:“你还有脸把我绑来?分明是贼喊捉贼!昨夜杏春园是你们包的,谁知你们哪一个看春娘貌美就对她生了歹心?” “传杏春园的班主。”暮青不废话,直接传人来,待班主进了堂上,问道,“昨夜春娘出了园子后,可曾回来过?” “没有。”班主跪答,不敢看司马敬。 暮青道:“昨夜我三更时分离开了杏春园,春娘用了晚饭后就去了你那里,她一夜没回杏春园,早晨就被人发现吊死在了荷花巷里的牌坊下,你说谁的嫌疑大?我昨夜包了杏春园的场子,我的人随时都能出入杏春园,若有人对春娘起了色心,到园子里找她就是。可她一夜未归,我的人即便等也等不回来她,何处杀人去?” 司马敬嗤笑一声,“兴许是你的人在屋里等不回来春娘,回客栈时却正巧撞见春娘回来,想起你们包了场子,春娘还深夜出园子,一怒之下就杀了她呢?” “哦。”暮青点点头,看起来觉得此言很有道理,“你的意思是,昨夜你与春娘私会之后,让她回了杏春园?” “自然!” “好!那我倒有个疑惑了,春娘死了,轿夫呢?” 这件案子的疑点之一就是没有轿夫!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春娘深夜往返于杏春园和司马敬的宅子之间,不可能不乘车轿,可死的人只有她,她今早到了荷花巷里时,郑广齐却没跟她说过杏春园里的轿夫也失踪或是被杀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无人报案! 为何会无人报案? 如果轿夫是杏春园里的人,春娘死了,轿夫也没回来,班主不可能只字不提轿夫。他没报案,很可能是杏春园里的轿夫没失踪,死的人只有春娘。 这听起来不合常理,但分析起来只有这一个可能,至于为何会如此,暮青就得问班主了。 “你说过,昨夜是你派人送春娘去找司马敬的,送她的轿夫呢?” “轿夫回来了!”班主道,“他们送春娘到了司马公子府上之后就被遣回来了。” “传!”暮青扬声道,衙差闻言出了大堂,片刻后就带回来两个壮年男子,待两人跪下,暮青问道,“昨夜是你们送春娘到了司马敬府上的?” “回都督,正是。”两人道。 “何时回来的?” “送春娘到了司马公子府上后,小的二人就回来了。” “为何回来了?昨夜下着雨,难道你们只管把春娘送去,不管接她回来?” “是司马公子的长随命小的们回来的,他说公子与春娘久未相见,这一夜要春娘好好伺候,命小的们莫在宅子里打扰,只管回园子里,一早再来接人,没成想……”那答话的轿夫偷偷瞄了眼司马敬,忙又低下了头。 司马敬听得出那轿夫想说什么——没成想,还没来接春娘,春娘就死了。 郑广齐和季延原都不信是司马敬杀了春娘,听到此时,倒觉得他的嫌疑真的很大了。 “把那狗奴才找来!”司马敬气虚地咳了两声,看样子竟不知此事。 那长随很快就被带了来,那长随一见司马敬还被绑着就呼喝道:“郑大人,我们公子是何人你心里清楚,由得你绑?还不快……” 话未说完,司马敬便踹了那长随一脚,他身子虚,这一脚本想踹心口窝子,却只踹在了长随腹部。那长随捂着肚子哎呦一叫,慌忙跪下,问:“公子,小的……” “你个狗奴才!你把杏春园的轿夫遣回去了,本公子怎不知?春娘昨夜是如何回的杏春园?” “公子饶命!”那长随一副心惊胆寒的模样,“小的也是为公子着想,想着公子与春娘久未相见,想让她多伺候您一些时辰。杏春园里的轿夫都是些粗汉,小的怕他们扰了您的兴致就让他们回去了。后来,春娘从您屋里出来时,说您已经睡了,小的就更不敢吵您了,于是派了咱们府里的车夫将人给送了回去。” “你个自作主张的狗奴才!”司马敬从未被人绑过,因他而死的丫头不少,可他从未被人当成凶手抓到盛京府衙里审过,今日乍受此辱,一腔怒气全都发泄在了下人身上,“那奴才呢?” “小的见您被人给绑了,便派他驾着马车回府给老夫人报信儿了。” 司马敬一听,心里才生出喜意,祖母要来了! 那长随见司马敬的脸色好看了些,又跋扈了起来,昂首对郑广齐道:“郑大人,我们老夫人和林大人怕是一会儿就到,你还不赶紧为我们公子松绑?” 司马敬却又抬脚踹上了他,他跪在地上,这一脚正踹在心窝子上,他捂着心口倒在地上,疼得直冒冷汗却不敢再发一言。 “谁说本公子要松绑了?”司马敬恶狠狠一笑,“有本事把本公子绑来就得有胆量一直绑着本公子!我倒要看看,祖母和舅舅来了,郑大人如何交代!” 郑广齐不怕林孟,但还真怕司马家的老夫人,可世上之事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司马敬话音刚落,府衙门口便传来百姓的骚动之声,只听马鞭之声响炸如雷,与马蹄声、呼喝声混在一起,声声嘈杂,百姓走避,衙门口一会儿就让出一条路来。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了府衙门口,林孟和司马敬的父亲司马忠走在前,司马家的老夫人由一名美妇人扶着走在后头。 林孟和司马忠尚未走进大堂,老夫人就远远地喝问道:“谁绑了我的孙儿!” 那老太太花甲之年,满头华发,鹤裙华琚,手执寿鹤老杖,面色红润,步子稳健,听那音量便知身子硬朗。而老太太身旁的妇人面若芙蓉,娴静从容,远远的便望进大堂,眉眼间的忧心让人看一眼便能生出一夜春雨过,满园花尽落的伤悲来。妇人一手扶着老太太,一手捻着串佛珠,应是司马敬的娘亲无疑了。 司马忠和林孟到了大堂,见元修、巫瑾和季延也在,并未露出惊意,想必是报信之人该说的都说了。两人对元修和巫瑾见了礼,知道暮青是元修的旧部,也知道司马敬被绑来府衙是受她之命,两人却都没向暮青发难,司马忠责问郑广齐道:“郑大人,为何将我儿绑来府衙大堂?” 郑广齐还未开口,老太太就进了大堂,见到司马敬被绑着的狼狈模样便悲呼一声,“我的孙儿……” “祖母!”司马敬往老太太面前一跪,“孙儿没杀人,祖母救我!” “莫怕,莫怕!祖母来了。”老太太抚着嫡长孙的发冠,抬眼厉喝,“哪个胆大莽夫绑我孙儿!” 话虽如此问,老太太却一眼便看向了暮青。 暮青淡淡回看了一眼。 嗯,人都到了,这回热闹了。 该审案了。 ------题外话------ 多谢妞儿们的各种菜谱,度娘她老人家说,周岁包子还吃不了糯米,我果断决定把紫薯饼、南瓜饼换成紫薯泥、南瓜泥。 嗯,这回应该难不倒我了。 泥我还是会做的……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第一凶手 “没错,司马敬是我让人绑来的。”暮青道。 “等等!”季延打断了暮青,“老夫人问的是谁绑了司马敬,人是我去绑的,老夫人之意是小公爷我是莽夫?” 司马老太太一愣,她骂的是那贱籍出身的山野莽夫,怎么镇国公府的小公爷跳出来认了? 暮青皱眉,“人是我让你去绑的。” 季延怎么专挑这时傲娇的毛病犯了?耽误她审案! “嘿!这话说的,小公爷我可不是听你之命去的,你我同朝为官,我堂堂小公爷,犯得着听你的?”季延跳脚否认,他才不是听她之命去绑人的,他只是想找个借口从那牌坊底下离开罢了。 “嗯,你不是听我之命行事,你只是找个借口逃离验尸现场罢了。” “……”季延被一刀命中,脸腾地烧着了似的。 暮青趁着他没脸开口之时,对司马老太太道:“司马敬是我让人绑来的。” 这短短的闹剧让林孟和司马忠有些懵,镇国公府的小公爷曾因江北水师都督丢官去职、赌坊输钱、面壁禁足,两人应有不解之仇才是,怎瞧着像是斗嘴的玩伴? 老太太却不管,她乃上陵郡王之妹,御封县主,长子虽仅官居四品,但身居要职,娶的嫡妻是刑曹尚书林孟之妹。上陵郡扼江北之要,她的娘家其位甚重,且司马家一门贵胄,七代在朝为官的底蕴并非一介新贵能比,今儿就是闹到太皇太后跟前儿,她也要讨一个公道! “老身久不出府,不知盛京府尹何时竟换了人,由得一介武将指使绑人!”老太太拿寿鹤老杖敲了敲堂上青砖,指着暮青问,“你为何绑我孙儿?今儿不说明白了,老身便要进宫求太皇太后做主!” 暮青怕谁也不会怕杀父仇人,她冷笑一声,端坐不起,语出惊人,“我若不绑他来,怎能请得动老太太来这公堂?” 此言耐人琢磨,司马敬的娘亲林氏捻着佛珠的手一紧,老太太颤声问道:“此话何意?” 这颤声不像是怕的,倒像是惊怔太过,口齿不清。 “老夫人既已到了公堂,再装糊涂就无趣了,春娘是你命人杀的。”暮青索性点明,内宅女子深居简出,她料想要请司马家的老夫人来公堂问话,司马家必定不答应,如若到府上拜访,他们也未必见,因此只能将司马敬绑来。果然,司马敬在,她想见的人就来了。 “祖母?”司马敬如遭雷击,求证似的望向老太太。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老太太气得手抖,寿鹤老杖不住地敲着堂上青砖,其声威沉。 司马忠见母亲被指为凶手,自然不能坐视,负手问道:“都督此话可有证据?诬蔑诰命,可非小事!” 暮青面无惧意,冷淡如常,道:“方才回府报信的那车夫和马车呢?找来!我要的是昨夜送春娘回杏春园的那辆。” 林氏闻言,扶着老太太的手紧了紧,老太太厉声斥道:“你非盛京府尹,我司马府上之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盛京府的刑案皆归刑曹管,老太太料想林孟在此,郑广齐不敢造次,因此拒不交人。郑广齐高坐公堂之上,瞧瞧这方,瞧瞧那方,闭嘴不言。 但他不敢,暮青敢。 “水师听令!”暮青看向公堂之外,命令道,“去把人绑来!” “是!”特训营得令齐喝,军姿挺拔,军靴一踏,声如落石。 春风割人,雨气沁凉,人吸一口气,犹如冷剑穿肠。司马家的人见惯了老太太的跋扈,还没见过比她还跋扈的,手握军权,一句不谈,开口就绑人。 老太太见水师的人得令便走,急喘呼喝:“这、这……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王法!” “杀人之人,也惧王法?”暮青冷笑,只是此话不知说的是老太太,还是她自己。 “英睿都督莫要欺人太甚!”司马忠知道母亲的性情,这些年来她没少处置他的妾侍和府里的丫头,若说她命人杀了春娘,他信。但以她的性子,要杀个戏子,怎会偷偷摸摸的?应是领着人到敬儿那里把那戏子拉出来当众杖毙才是。司马忠觉得此事定非母亲所为,必是暮青弄错了,因此拂袖道,“那奴才在何处?命人带来!” 让江北水师闯进府里绑人,司马家颜面尽失,日后还如何见人! “还有马车,如若不是那辆,我会请旨搜府。”暮青出言提醒,特训营已走到衙门口,刘黑子回身看了暮青一眼,得她眼神示意便带着人回来了。 司马忠一听搜府,怒不可遏,林孟从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声。眼下得忍,相爷急于练成水师,尤其前些日子在见到水师的练兵成效后,眼下更不可能动她。昨夜的命案牵扯到江北水师的名声,不查清楚,她是不会罢休的。 既如此,那就让她查!死的不过是个戏子,还能让老夫人偿命不成? 她要的不过是洗清江北水师的嫌疑罢了。 司马忠会意,但心怀不忿,以眼神回以林孟——江北水师的嫌疑是洗清了,司马家的颜面如何保得住? 林孟皱眉——相爷不会动她,你我还有他法? 那戏子若真是老夫人命人杀的,撞到这活阎王手上,只能自认倒霉!好在刑曹尚书是他,老夫人的娘家其位又重,判不判他说了不算,太皇太后和相爷说了总算。 内城到外城有些路程,快马急行,车夫被带来府衙时也是大半个时辰后了。季延、林孟、司马老夫人和司马忠夫妇皆已看座,坐于元修和巫瑾下首,司马敬被松了绑,立在老夫人身后。 车夫被带上公堂,马车被赶进府衙停在堂外。 车夫垂首跪下,不敢看人,却发现面前走来一人,虎豹战靴,威凛迫人。他小心翼翼顺着那战靴仰头望去,见少年银甲刺目,眸光雪寒,直叫人不敢逼视。他慌乱地往老太太的方向瞄了一眼,不知在看老太太还是在看老太太身后的司马敬,暮青将其目光看在眼里,道:“伸出手来。” 车夫一愣,没理解其意。 “摊开掌心。” “……” “听不懂话?” 车夫听懂了,却倏地握拳,慌张地朝老太太的方向又瞥了眼。 暮青蹲下身来握住他的手腕一翻,只见车夫的双手虎口上方、食指外侧以及拇指指腹有明显的红紫勒痕! “这伤是如何来的?”司马忠怒声逼问,莫非真是老夫人命人杀了那戏子? 老太太目露厉色,车夫慌忙把手一握,抖声道:“这、这是……勒马缰时伤到的。” 暮青冷笑一声:“马缰!” 衙差得令,出得公堂,解来马缰呈给暮青,暮青将车夫的手心一翻,缰绳往他手心了一放! 车夫一抖,听她道:“这缰绳一指粗,且常年使着,已磨得光滑,你倒是有本事勒出淤痕来,且只有这缰绳的三分粗细!” “这……” “这伤痕掌心外侧深,掌心内侧浅,此乃典型的勒痕!你用力时,拇指压着绳子,这才造成了拇指指腹的勒痕。这勒痕只有三分粗细,边缘可见螺旋形麻花纹,重处可见表皮磨破——伤到你的根本就是一条细麻绳!且是一根粗糙的细麻绳!”暮青说罢,对衙差道,“把尸体抬上来!” 尸体拿一张草席裹着,暮青命人抬到了公堂正中。女尸的衣裙已经重新穿好,暮青一掀草席时,那红衣浓妆的厉鬼模样还是把司马家的人吓了一跳! 司马敬惊呼一退,往祖母身后蹲躲,口中直喊:“鬼!鬼!” 老太太见过的死人多了,原本坐得住,却被长孙的惊呼给吓得直抚心口。 司马忠转头喝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这般惊乍成何体统!” 老太太忙安抚长孙,司马家的人各有其态,唯独林氏捻着佛珠垂眸诵念,未看女尸一眼。 暮青将这些人的神情看在眼里,指着女尸的脖子道:“死者颈部的青紫缢沟深且窄,宽约三分,压痕呈旋转形麻花纹,缢沟周围的皮肤有表皮磨损的情况,凶器是一根粗糙的细麻绳!” 女尸就抬在车夫身旁,暮青将他的手扯向前来,往女尸脖子旁边一比,“与你手上的勒痕不差分毫!” 那车夫瞧见女尸正发抖,猛不迭被暮青扯住往前一拉,整个人险些扑到女尸身上,他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便往公堂外跑。暮青往特训营里看了一眼,石大海一只手就将那车夫给提了回来。 车夫脚不沾地,连连踢打,嘴里叫着:“不关小的的事,小的只是奉命办差,是老夫人!老夫人!” “狗奴才!”老太太惊怒而起,老杖急捶青砖。 “祖母?”司马敬望着老太太。 司马忠脸色青红难辨,刚刚车夫那一喊,怕是衙门口围观的百姓都听见了,司马家的颜面今儿要丢尽。 老太太指着车夫,厉色威凛,“吃了府里这些年的饭食,竟养出条恶狗来,竟敢咬主人,合该打死!来人!来人!” 她唤着府里的护卫,看那架势竟是要将车夫当堂拉下去打死! 特训营的兵瞧见暮青的眼神,上来几个人就把司马府的护卫给挡了,那些护卫欲拔刀,却见特训营的一群兵勇咧嘴一笑,比刀锋瘆人。护卫们怔愣之时,特训营的兵出手如电,擒腕、拧摔、下刀、逼颈,一气呵成,公堂内外之人只觉眼前一花,司马府里的侍卫们已被逼压在地,腰间佩刀被人所夺,正抵在颈旁。 元修目光微沉,这身手虽不及她敏捷熟练,倒是与她同一路数,怪不得近战骁骑营的人赢不了。 季延直摸下巴,水师平时就是如此练兵的? “好!”不知哪个百姓叫了声好,衙门口便热闹了起来。 “好身手!” “怪不得骁骑营会被揍!” 百姓的议论声传进府衙公堂,司马家颜面尽失,司马忠却顾不得此事,此地乃是公堂,不是自家府里,杀个丫头也无妨,事关司马家的颜面和老夫人的声誉,此事不可不辩。 “你说杀春娘是奉老夫人之命,一介戏子,打杀了就是,何需命你偷偷摸摸的杀?”司马忠怒问。 车夫方才死里逃生,心知惊惧之下出卖主子已无活路,索性便都招了,“公子此番到庄子上养病,心里还想着春娘,老夫人想把春娘打杀了,又怕刺激公子,所以才命小的偷偷动手,切莫让公子知道是府中人所为。” 老太太浑身发抖,连连急喘,“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并非胡言。”暮青这时出了声,“老夫人以为做的漂亮,毫无破绽?实则处处是破绽。” 老太太不知暮青此话何意,只盯着她。 “司马敬迷恋春娘已到了要纳她为妾的地步,你把他送到城外的庄子上,难道想不到命下人们看紧他,以防他溜走去见春娘?且他被送到城外的庄子里是为了养病,你请了江湖郎中来为他医治,庄子里的下人必定看他看得紧,他怎能轻易的溜出庄子?此乃破绽之一!” “破绽之二,司马大人身为外城守尉,守城的兵将皆在他麾下,司马敬溜进城来能不被他们发现?即便他乔装进城,但庄子里的人发现他不见了之后,必定会急报回府里,府里必定能猜得出他回来是要私会春娘的,那么为何不派人到杏春园外堵着春娘,不让二人相见?” “破绽之三,司马敬偷偷溜回来后竟夜宿外城的宅子,你竟然没派人去,岂非不合常理?此案分明就是你知道司马敬会回来私会春娘,故意放他回来的!” 自从进了府衙公堂,暮青说什么,老太太都说是一派胡言,听闻此话却哑巴了似的,一句也反驳不得。 “司马敬身边的长随、车夫都听命于你,他们帮着司马敬逃出庄子,帮着他与春娘私会,长随找借口撵走了杏春园的轿夫,制造车夫送她回杏春园的机会。车夫选择细绳儿是因为细麻绳比粗麻绳好藏,团成一团收于袖中也看不出来,他把春娘送进荷花巷里,就在那辆马车里勒死了春娘!”暮青一指公堂门口的马车,“这辆马车就是杀人的第一现场!” ------题外话------ 月底了,妞儿们清票啦! 今天我就不掉节操了,改成晒节操,晒晒群里执事们的节操。 话说,此月某天,执事们诗兴大发,作了打油诗一首: 酥酥:月黑风高夜 虾哥:惜欢捡肥皂 文晴:月杀洗尿布 花爷:今今要票时 …… 私以为是好湿,所以拿来给妞儿们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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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惜欢理了理衣衫,似笑非笑瞪了暮青一眼,这便要下车,刚到车帘处,暮青忽然又将马缰往他脖子上一套,顺势一转!步惜欢气得一笑,笑时他已跌坐在马车里,顺着她的力道往车辕的方向靠了靠。 “不是这里,人是在车窗被勒死的。”暮青在现场模拟过后便下了结论。春娘的身量虽不及步惜欢,但她下马车时同样需要弯身,车夫从一侧下手,必定会造成颈部侧面勒痕较重,但验尸时,春娘颈部的勒痕是喉咙处最重,缢沟于颈后八字交匝,就车内现场的情形来看,符合人是在车窗处被勒死的特征。 暮青说完便要将缰绳收起,步惜欢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暮青提了口气,睃了眼身后,见车帘子搭在她身后,正挡着公堂处,这才把提着的那口气给松了。 “松手!”她跟他对口型。 胡闹也不分场合! 步惜欢非但不松手,反捏了捏她的手,那目光似恼似笑,“听说司马敬有些特别的癖好,比如偏爱女子穿着戏服扮成戏文里的人与他行房,私以为此癖甚好,不如夜里我们也试试?就演春娘服侍司马敬那段儿,如何?” 她既把他当春娘模拟被杀的情形,那不妨就模拟得像些。 他声音压得低,听来别有一番挠人滋味。 暮青挑了挑眉,面色甚淡,嘴上却问:“你演司马敬?” 步惜欢眸底生出欢喜神色,“娘子如此问,便是有此兴致?” “我如此问是想提醒你一个事实——他阳虚,就快要不举了!你能演?” “……” “你还是演春娘吧。”暮青看着步惜欢微微扭曲的脸,欣赏了一眼,抽回缰绳时又补了一句,“你够美。” 公堂之外,内外有人,两人避在车里,众目睽睽之下偷说着旁人听不得的情话,别有一番趣味。但暮青说完此话就退到了帘外,静等步惜欢出来。 刚退出来,暮青便一愣,元修不知何时到了公堂外的台阶上,马车离台阶有十来步之距,以他的耳力,不知听见了多少,只见天色阴沉,风雨欲来,男子负手立在高处,仰头望去,不见青天,独见萧寒。 暮青坦然地与元修对望了一眼,步惜欢从马车里出来,也望了元修一眼,两人对望之时,天边忽有滚滚闷雷之声传来,暮青抬头一望,见黑云滚滚,压城而来,大雨将至,她得抓紧时间了! “折腾了半天,折腾出什么来了?”季延从公堂里走出来问。 暮青没答他,又钻进了马车里,步惜欢顺手为她打着帘子,天色阴沉,但愿她能找到要找的证据。 暮青跪伏在窗边,在步惜欢方才借力之处搜寻,春娘的胳膊必定没有步惜欢长,她往窗边缩小了范围。车里铺着锦垫,垫子下面是一层木板,锦垫软滑难抓,步惜欢方才本能地把手摸到了锦垫下面抓着木板,于是暮青便掀了锦垫,细看木板。 天色虽暗,暮青贴得近,细看之下只见右边的木板上赫然见到两条深深的抓痕!那抓痕左右都有,细看可以看出一边五道,只是那两道格外深些罢了,这与春娘的左手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断裂情况吻合!如果昨夜没下雨,她的指甲里应该会有木屑,但是一夜的雨水冲刷之后,木屑没了,只剩下了指甲的断痕,但罪案现场还是留下了证据! 暮青直起身来,总觉得这场雨来得很是时候,仿佛死者魂至,凄凄沉诉。 她长舒一口气,转身便要下去,这一转身,却只听喀啦一声,好像脚尖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她转头一看,见是自己碰倒了角落里的香炉,香炉里无灰,却连带着撞倒了里面的花瓶。那花瓶粗矮口宽,插着修剪得精致的一簇杏花,杏花扑洒出来,水也淌出,一样东西从花瓶里滚了出来。 暮青拾起来一看,这东西她虽少用,但认得。此乃女子画眉之物,短如小指,闻有奇香。 暮青将那黛笔一收便下了马车。 司马家的人早已不耐,司马忠问:“都督在马车里翻看了这许久的时辰,瞧出了什么,不妨一说。不过,有一事本官需提醒都督,本官是武官,虽不通晓刑狱之事,却也知道人证物证。仅凭下人一面之词,休想诬蔑当朝县主!” “诬蔑二字,我劝司马大人不要说的太早。”暮青冷冷回击,回到公堂之上问车夫道,“你事后换过了车里的垫子等物?” “是,公子的长随大人说车里死过人晦气,要小的把车里的一应物什都换了。” “换下来的东西呢?” “收在外城那间宅子的杂物房里。”车夫道,“本来是要烧了的,但马车里的锦垫有些大,里面塞的都是棉絮,长随大人怕拿去厨房烧起来烟尘太大,外头又因下雨点不着火,索性就锁在了杂物房里,钥匙长随大人拿着,说等春娘的事儿过去了,公子到了庄子上,再派个人回来把东西烧了。” 那长随在司马敬被绑来公堂时就被一起带来了,被司马敬踹了两脚,心口还疼,一听这话就更疼了。 但他还没怒骂,暮青便走来他面前,在他身上一摸,从腰间提出一串钥匙来。 步惜欢还在公堂外,瞧见那一摸不由眼皮子一垂——嗯,好手法! 暮青将钥匙递给一个衙差,但盛京府跟刑曹关系密切,她为防衙差半路做手脚便吩咐刘黑子带着一队人一起跟去搜。 两边的人马走后,暮青还有话继续问车夫:“昨夜下雨,你除了锦垫没烧,还有一样东西没换吧?” 车夫一愣,一时想不起来。 暮青提醒他,“那瓶花。” 车夫又愣了愣,连忙点头,“没错!昨夜下雨,大半夜的谁爬树上摘花去?再说这些插花的事儿都是丫头们干的,小的不会修剪,瞧那盆杏花还好好的就没换。” 暮青闻言,只能叹一声天网恢恢,她把手一举,“我方才从花瓶里找到了此物!听闻司马敬偏爱女子穿着戏服扮成戏文里的人与他行房,春娘身上带着化妆之物应是到了他屋里后,当着他的面儿梳妆用的。你杀她时,她挣扎激烈,抓破了窗旁锦垫下的木板,那抓痕尤以她左手的中间两道为重,正好对应她左手中指和无名指指甲上的裂痕,而这黛笔应该是她挣扎时甩出去的,刚好落进了花瓶里!” 昨夜下雨,锦垫没烧,花景未换,似乎连老天都在帮春娘。 公堂里一时无声,人人盯着暮青手上的黛笔,暮青看向司马老太太,问:“天网恢恢,铁证如山,老夫人还何话可说?” ------题外话------ 月初第一天,知道妞儿们都没月票,今儿就不求了。 头顶插一朵小花,卖个萌~ 不要吐槽为啥还没写到第二凶手,陛下和青青在商讨重要情调有木有? 实在是想揍我的,自制飞镖射小花吧!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二凶手 老太太还真有话说,“此乃我大兴属国南图进贡的百花烟黛,太皇太后赏下来的,那下贱的戏子怎配用!” 暮青看向巫瑾,巫瑾颔首道:“不错,是百花烟黛。南图气候湿热,花开常年,此黛以百花、油墨及秘料烟熏调制而成,用时无需研磨,只需蘸水。女子用之,秀眉淡扫,远观如山间雾霭,灵秀出尘,故称之为百花烟黛。” 巫瑾望着暮青手中的百花烟黛,笑容浅淡,意态遥若远山。 大抵是想念故国了。 巫瑾与步惜欢同年,六岁被故国送来大兴为质,如今已过一十九年。 暮青看了眼手中的百花烟黛,她刚拾起时闻之有奇香便知此黛非寻常之物,但当时也只以为是从京中的胭脂水粉老店里买的,却没想到有此来历。晨梳云鬓晚倚轩窗,听雨声,闲梳妆,这种日子她未过过一日,爹从她十岁那年起便为她攒出嫁的胭脂水粉,他俸银微薄,又不想苛待了她,便攒着银两买醉花轩的胭脂水粉,趁着她的生辰时给她,这年是铅粉,来年是胭脂,她记得买香黛那年,爹曾说买的是青雀头黛,深灰颜色,油墨少,产自关外。她虽一次也未画过,但爹的话句句都记得,那些胭脂水粉被她锁在小箱子里,摆在梳妆台上,日日擦拭却从未打开过。 而今,她离家已近一年,家中无人洒扫,那箱子上该落满灰尘了吧? 暮青见巫瑾想念故国,自己也不由失了神,还是司马敬忽然开口,将她的思绪拉回来的。 “这是春娘的,孙儿给她的。”司马敬看着那百花烟黛,失魂落魄,瞧那神情竟像是对春娘有几分真情。 “你……”老太太不可思议地回头,痛心疾首。这百花烟黛既然在马车上,自是她的宝贝孙儿赏给那戏子的,此事她心知肚明,刚才的话不过是想保全司马家的名声,借口不认罢了。他难道看不出来?怎能出卖祖母? “祖母为何要杀春娘?” “孽障!”司马忠怒而抬手,恨不得一掌打死这孽子。 老太太抬手,面含厉色,再看向司马敬时仍是那般痛心疾首,“敬儿!你真被那戏子把魂儿迷去了?你婚事艰难,嫡妻未娶便要纳妾,她要是个晓事儿的,怎会此时撺掇着你为她赎身,纳她进府?她这是在害你!戏子无情,自古如此,祖母都是为你好!” 此话即是承认了杀春娘之事! 司马敬身子一晃,蹬蹬退了两步,“……真是祖母?” “没错!”老太太本想强辩不认,没想到自己养育成人的孙儿为了个戏子竟出卖祖母,痛心疾首之余不由怒上心头,“就冲那戏子把你迷得连祖母都忘了,她就该死!一个戏子,贱籍出身,也妄想进我司马家为妾,她就该死在那牌坊底下,叫她到了阴曹地府也记着身份廉耻!” 老太太咬着贱籍二字,斜睨着暮青,连她也一起骂了!死个戏子罢了,赔些钱财就是,她乃县主之尊,还能给个下贱的戏子偿命不成?但今儿司马家的颜面之辱,她记下了! “那为何还要将她割肉剔骨?”司马敬面白气虚,已站不稳。 “什么?”老太太却愣了,“什么……割肉剔骨?” 司马忠也愣了,府中得知敬儿被绑来府衙公堂后便匆匆赶来了,只听说敬儿在外养着的戏子死了,案情却知道得不多。 “那戏子不是被勒死的?这割肉剔骨又是怎么回事?”司马忠问暮青。 暮青走向女尸,蹲下身去便为女尸宽衣解带,郑广齐抬袖挡脸,季延望天,巫瑾抬袖掩了口鼻,公堂内除了步惜欢和元修,先前见过验尸的人无不转开目光。 此景甚怪,司马忠和老太太刚心生疑惑,暮青便扒开了女尸的上衫,艳红的肚兜,血腥狰狞的肉骨,司马忠一惊,老太太啊的一声便抚上心口,两眼一翻便往椅子里倒去! “母亲!” “婆母!” “祖母!” “老夫人!” 司马忠一家和林孟忙围过去,林氏就坐在老太太身旁,忙将她扶住,司马忠见巫瑾在此,忙道:“还请王爷瞧瞧。” 巫瑾袖手不理,淡漠疏离,“惊厥罢了,大人可掐人中一试。” 他连脉都不诊,司马忠也知巫瑾为人看病的规矩,他肯说句话已是给司马府面子了,虽然此法人尽皆知,但眼下情急,只能一试。 郑广齐不敢坐视不理,忙差衙役去请郎中,司马家的人围着老太太忙活,公堂里乱成一团。 暮青望向公堂之外,见黑云翻墨,似衔猛雨,好在刘黑子等人骑着战马来去颇快,回来时雨点已降,却尚未大雨倾盆浇湿证物。证物都放在一只木箱里,那箱子用粗绳捆着,石大海策马回来的路上拿手拎回来的。 箱子上了锁,乌雅阿吉抽来衙差的刀,一刀便要把那锁劈了,暮青拦下他,夺来钥匙,当着司马家的人的面打开了箱子。长随身上的钥匙能打开的箱子自是司马府里的箱子,暮青为防有人抵赖才不让乌雅阿吉毁锁。她将昨夜马车里铺着的锦垫、团垫和围锦都拿出来铺在了青砖上,只见锦垫上满目皆是擦蹭的鞋印,长而深,一看便知是春娘被人从窗外勒住脖子时双脚蹬踹挣扎时所留。另外,窗边的两块围锦上也可见抓挠痕迹,一朵绣工繁美的牡丹花瓣被勾出了长丝,鲜红如血。 暮青脱了女尸的一只绣鞋,在锦垫上留下的鞋印上比了比——一般大小,鞋码一致! “老夫人,你还有何话说?”暮青问。 老太太已被掐醒,只是年事已高,乍一受惊,难以缓神儿。她不看暮青,只指着女尸,手指发抖。司马忠会意,命衙差将草席一卷,把女尸狰狞的模样盖住,老太太这才把气喘得顺了些。 “英睿都督难道没有听见老县主的话?”林孟皱眉道,“此案有蹊跷,老县主承认春娘是她命人勒死悬于牌坊下的,可她有何理由将春娘割肉剔骨?” “别人也就罢了,林大人身为刑曹尚书,听审如此粗心大意?”暮青声凉入骨。 “都督何意?” “我只说下令勒死春娘的是老夫人,何时说过割肉剔骨也是老夫人下的令?” 什么? 闻者皆怔。 暮青看向车夫,对他道:“春娘是你勒死的,但你只是将人勒死了,尸体甚至都不是你悬到牌坊底下的。” 车夫怔住,暮青转身便走向女尸,将白绫展开,蹲到女尸的头后,把白绫在女尸的脖子上缠绕了一圈儿,还原了其吊在牌坊下的现场,说道:“当时这根白绫便是如此勒在尸体脖子上的,白绫的末端有凌乱的脏污,边缘有摩擦起毛的情况,推断是凶手将白绫的一端绑上大石,再将尸体牵拉上去的。而白绫的两侧,右侧相对干净,左侧却满布脏污,显然是凶手在左侧用的力。一般人习惯在右侧用力,凶手的用力方向却在左侧,说明凶手是个左撇子。” 说完此话,暮青放下白绫便来到了女尸脚旁,女尸的裤脚处扎着红绳,这两条红绳她一直没有解开过,验尸时也只是将女尸的中裤褪及膝处,没有碰裤脚一分。 “这绳结也是左撇子系的,左撇子的系绳方法和普通人是反着的,且因用力方向不同,绳结呈现的方向也是反着的。”暮青边说边将女尸的袖口处系着的绳结展示了出来,“这是我验尸过后重新系上的,与凶手所系的绳结方向是完全相反的。” 说话间,暮青开始解绳结,她解得很慢,先解了自己系的那根,在解到最初系绳的那步时,说道:“我系此绳结时是右压左,而凶手所系的绳结是左压右。” 她边说边走到女尸的脚边解其中一根绳结,解到最后时,四周屏息注目,果见是左压右! “此二事可证明凶手是个左撇子,而他——”暮青起身看向车夫,忽然抬手将一物抛出,车夫下意识一接,低头一看,竟是长随身上的钥匙。 “他用右手接的。”暮青说话时已走到车夫身旁,将钥匙取走,掰开他的掌心,“他掌心的勒痕右手比左手重,说明勒死春娘时,右手使力比左手大,他不是左撇子,所以不是割肉剔骨之人。” 当看到车夫掌心的勒痕后,她就知道,凶手还有第二人。 没人接话,车夫已听得傻愣,直到暮青问他话,他才回过神来。 “你昨夜杀了春娘后,将她的尸体交给了谁?”暮青问道,“尸体所穿的绣鞋是新的,而车垫子上却留有死者挣扎的脚印,显然死者死后,鞋子被换过了,而存放证物的箱子里却没有见到那双绣鞋和死者可能同时被换下来的衣衫,这说明给死者换衣衫的人很可能不是你,你在勒死死者后,把尸体交给了旁人。那个人是谁?” “小、小的不知。”车夫已经服了,早就听闻英睿都督断案如神,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他不待暮青问,便答道,“昨夜小的奉命杀了春娘后,本来是想想办法将春娘吊到牌坊下,可马车赶到牌坊附近时,竟见旁边的小巷里还停着量马车。小的原以为事情要暴露,没成想那人拿出了府里的腰牌,命小的将尸体交给他,说老夫人另有安排。小的见他有府里的腰牌,不敢阻拦,便帮那人把尸体给抬进了那辆马车里。随后,那人要小的先回去,且不可与人说起此事。小的以为老夫人有何安排,回府后便谁也没敢说……” “那人你可认识?” “不识。”车夫想了片刻,摇了摇头,“许也认得,只是那人蒙着面,天黑又下着雨,小的没认出来。” 司马忠一听便喝斥道:“蒙面之人,你竟轻信?” 车夫道:“他有府里的腰牌,那、那腰牌无假!” 老夫人杀春娘之事瞒着公子,他以为她又有何安排,哪敢细问?他只是公子身边的车夫,府里的二等下人,有几个胆子盘问奉主子之命行事的人是何身份? “即便他没有蒙面,你也认不出来,他不是司马府里的人。”这时,暮青开了口,忽然对林孟道,“此人乃是刑曹之人。” “什么?”林孟惊道,“都督休要胡言!” “此人乃是刑吏!世袭阶层,深得林府的信任,左撇子,年纪轻,杀过人犯,但未凌迟过人犯亦或凌迟过的人犯很少,经验还不足。他有急于承业之心,狠辣胆大,不惧杀人,反以此为乐。”暮青只管说着对第二凶手的推断,说罢问林孟,“林大人打算自查还是我上奏朝廷,请旨去查?” “本官不能仅凭都督一面之词便查察刑曹,除非都督之言能叫本官信服!” “很简单!”林孟要说法,暮青就给他说法,她走到女尸身旁蹲下,再次将女尸的衣衫褪了,连同肚兜、中裤、亵裤、鞋袜也一并脱了,只留下长裙,遮着密处。她不管谁敢看,谁不敢看,指着女尸便说道,“尸身上的丫字形剖缝痕迹是我验尸时留下的,抛开此伤不言,凶手割肉剔骨,使的乃是凌迟之法。女尸的上身处理看起来毫无刀法可言,但腹部没有割破,肚肠未见流出,而越往下身看,越见刀法痕迹,脚踝处的切口已可见整齐之相。这说明凶手在学习,但他技艺生疏却仍能将最难处理的肚腹处理好,这除了天赋,必然还有对人体结构的了解。” “他技艺生疏却了解人体,说明他很可能看过凌迟之法;我朝凌迟之刑,按人犯所犯罪行轻重,行刑时从八刀到三百六十刀不等,这具女尸却被割了绝不止三百六十刀,此事非胆大之人不能为,且从尸体腿上的刀法来看,越割到有章法之处,凶手下刀越细密,创缘越平整,两边越不规则。平整之处是割断的,不规则之处是扯断的,说明凶手落刀果决、快速,收刀疯狂、乐在其中。” “老夫人命人杀春娘是秘密行事,凶手得知此事必是有人告密,而能给他司马府腰牌的人,很可能是司马府里的人!而昨夜的案子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发现尸体的时间。尸体是今天早晨被杏春园里的人发现的,而春娘被勒死的时间是距今晨两到三个时辰前,除去她被凌迟、换衣和被吊起所需的时辰,尸体至少在荷花巷的牌坊底下被吊了一个多时辰!这段时辰里城中巡逻呢?打更的呢?怎都没发现尸体?要么是昨夜下雨,人都偷懒去了,要么就是被人知会过、或是支开了。司马大人是外城守尉,管的就是守城与夜巡诸事,一个既能将卫队支开又能拿得到府里腰牌,还能找到刑吏来办此事的人,是谁还用说吗?” 暮青看向林氏,“你说是吗?司马夫人。” 司马忠自从进了公堂就没少问案子的事,他的神态她多有留意,他对此案并不知情。反观林氏,她从未正眼瞧过春娘,老太太晕过去后,她便照顾着老太太,从未转身看过尸体。这许是出于对尸体的惧怕,但在老太太和司马忠的嫌疑都排除了之后,她的嫌疑就越发大了。 司马家的人却都不信,林孟也不信。 林氏莫名一笑道:“都督之意,妾身不懂。” 暮青看着林氏紧紧捻着佛珠的手,淡然道:“夫人不懂无妨,林大人明白就好。” “都督定是弄错了!”林孟不信,他妹妹性情纯和,怎会犯此辱尸的不道之罪? “凶手学习凌迟之法,很可能是刑吏,能得夫人信任,应该出身刑吏世家。再加上他的其他特征,比如左撇子、年纪轻、杀过人犯练过胆子却未凌迟过人,我想符合这些特征之人在刑曹中并不难查。还是那句话,林大人是自查还是我上奏朝廷请旨去查?”暮青不跟林孟和司马家的人辩论对错,查出此人,对错立见!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瓢泼大雨浇散了不少围观的百姓,半条街的人已奔走散去,但仍有想看热闹的人聚在府衙门口的房檐下,踮脚伸头往公堂里瞧,奈何天黑如夜,雨泼如帘,公堂上的情形已看不清楚,连人声也被雨声遮去。 围观的百姓只看见公堂外有一队人马大步走来府衙门口,到了近处仔细一瞧,竟是江北水师的兵将。这些兵将被大雨浇得湿透,面色却如铁石,比天上的黑云还要阴沉。众将士大步出来,铁靴踏雨如奏战歌,个个捏拳杀气腾腾,不知要去抓谁。 但刚走到衙门口,众人便停步回身,似身后传来军令,随后他们没出府衙,竟又回去了。 刘黑子等人回到公堂外,看向林氏。 林氏脸白如纸,凛然一笑,道:“没错,是我。” 林孟和司马家的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齐望向她,仿佛她在开玩笑,一时竟无人相信。 暮青却无意外神色,只问道:“为何?” ------题外话------ 昨晚出了点事,血压有点高,顶的头晕,写的慢了,群么~ 月初第二天,头顶一只小鸟卖个萌~ 丧尸卖萌模式开启~ …… 今晚应该没有更新,我需要去趟医院,明天还是早晨或者上午,保底五千字。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要活着,才知苦难 天黑雨急,公堂里未掌灯,天边一道白电裂来,但见瓦檐青青雨珠露白,公堂幽暗,天光一晃,尸狰狞,人亦狰狞。 林氏那一笑森寒似雪,见者头皮发麻,却听她悠长一叹,回身望向儿子,目光幽柔,声也幽柔,“敬儿,娘再问你一次,娘屋里那百花烟黛你可瞧见了?” 司马敬神情恍惚,春娘被杀,他被绑来公堂,随后下人背叛,祖母认罪,他已觉得一切如梦,怎么也想不到母亲竟也被指为凶手!听见母亲问他话,他一时难以回神,下意识地瞥向暮青。 暮青将那百花烟黛用帕子包起来收进了存放证物的木箱里,木箱已锁,却锁不住他的记忆。 这百花烟黛是属国南图进贡之物,祖母贵为县主,得太皇太后赏赐了一小盒,祖母年事已高,少用此物,便给了母亲。他那日去给母亲请安,见一支百花烟黛就放在梳妆台上,想起夜里要与春娘私会,想起她对镜梳妆的娇态,鬼使神差地便动了歪念。他偷了那支百花烟黛,次日府中办园会,那些夫人小姐听闻祖母得了太皇太后的赏赐,便笑闹央求着一观,祖母便命母亲去取,母亲这才发现百花烟黛丢了。 丢了太皇太后的赏赐之物是大不敬之罪,母亲急忙命人从库房里从锁起来的那盒里拿了一支去祖母屋里,算是瞒了过去。事后祖母得知此事,大查府里,母亲曾问他瞧没瞧见,他怕把太皇太后赏赐之物偷偷赏给戏子的事儿被爹知道,家法处置他,因此没敢承认。祖母没查到是谁偷的,便认为是母亲身边的人手脚不干净,将打扫梳妆台的丫鬟桃香严刑拷问了一番,治了她个办差躲懒致使宫中赏赐之物丢失之罪,活活给杖毙了。 从那以后,母亲再没问过他此事,府里也再没查。今日那支百花烟黛从他的马车里搜了出来,他也说了是他赏给春娘的,母亲应该能猜出是那日丢的那一支,为何还要问他? “你不知娘为何要问你?”知子莫若母,林氏幽幽地看着儿子,目光轻飘飘的,“你以为娘今日才知此事?百花烟黛闻有奇香,那奇香沾上身一两日也不散,自赏下来娘就用着,对那香气再熟悉不过。你祖母老了,闻不出来,娘岂能闻不出来?” 老太太闻言,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氏,她说她老了? “你可记得桃香?”林氏问。 “记得,她是娘的大丫鬟,儿子跟娘要了几回,娘没答应。”司马敬答。 “你只记得这些!”林氏失望怒斥,她性情温婉和善,常年吃斋念佛,连府里的下人都不曾斥责过,这一怒不仅惊了司马敬,也惊了司马忠和老太太。林氏却只看着儿子,满眼失望,“你只记得府里的哪个丫头模样娇俏,只记得桃香是娘的大丫鬟,却不记得她是娘的奶娘的独女!你外祖母过世得早,奶娘陪着娘嫁来了司马府,唯一的女儿留在娘身边伺候,娘答应了要给她指个好人家,却因为你……因为你做事不敢认,而那老贱人护着你,为了不想让你担将宫中贡品私赏出府的罪名,赖着个丫头,活活把人给打杀了!可怜娘那奶娘年迈失女,悲痛成疾,临死都没合上眼!” 林氏口中的老贱人指的是谁,任人都能听得出来。 老太太两眼一翻,险些气厥过去! 司马忠道:“你……” “你闭嘴!”林氏先声夺人,声音尖利,“我已认罪,要绑便绑,要休便休,这司马家我熬了二十年,早已不想熬了!你是孝子,事事依着老太太,明知她专横,却由着她教养敬儿,你这当爹的连家法都动不得,在外倒是全了你孝子的名声,却祸害了敬儿!” “还有你!”林氏又看向儿子,怒斥道,“三岁启蒙,六岁兴学,教你礼义廉耻,你却不顾廉耻贪恋女色,外养戏子,内盗财物,事后问你,怯懦不认,毫无担当,枉为男儿!为了个戏子,你将贡品盗出府去,就不想想,这盛京城里哪有个简单的人?府里办园会,多少双眼睛,多少精明人?你爹刚给你在户曹谋了个掌户籍的闲差,来年出仕便能上任,可你偷盗贡品赏给戏子,此事若是传到太皇太后耳中,你这差事就别想要了!若没个差事,你婚事更难。桃香是娘的大丫鬟,娘屋里的贵重之物只有她能动,若说是个小丫头偷的,定难叫人信服。你自个儿干的好事,却叫那丫头替你送了命!” “老贱人!”林氏又对老太太怒目相向,“你专横了二十年,我十月怀胎所生之子你要养,府里中馈你要主持,却把孙儿教养得这般不成人!打不得,骂不得,管不得,自生了敬儿,我没有一日不是在熬,没有一日不盼着你早死!” 老太太抚着心口,喘气如鼓风箱,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指着春娘的尸体,颤颤发抖。 林氏会意,哧的笑了,“你想说杀这戏子是我的主意,是我说这等戏子就该死在牌坊下的。” 老太太又指向她,嘴里叨念不清。 “没错,此话是我说的。与你二十年婆媳,谁也没我知道你爱孙如命,我在你面前提了一句,你便记在了心里,偷偷命人去办了。可这如何能够?你还记得桃香死的那夜吗?我去求你,我说:‘娘,那百花香黛不是她桃香偷的,您也知道是敬儿做的好事,求您饶桃香一命!’你是如何说的?你说:‘自个儿屋里的东西看不住,就是那丫头办差躲懒,是你这主子御下不严,你既不会管教下人,我便替你管教!’你替我管教?你倒是替我管教了敬儿,却把他管教成了这副品性不成身子虚空的纨绔样子!你替我管教丫头,那丫头的命都没了!” “这府里的人,府里的事儿,你样样都要攥在手心儿里,如今被人攥了一回,感觉可好?”林氏一笑,笑意阴凉,看了暮青一眼,“早就听闻英睿都督断案如神,倒是我算计得浅了。” “你知道我昨日回城,特意挑在那天动的手,为的是借我之手定老太太的罪,让她身败名裂?”暮青问。 “没错!我嫁进司马家二十年,府里的下人们对那老贱人敢怒不敢言,那些被发落到城外庄子上的都是我求过情的,庄子上的人心里头的主子可不是她!她以为是昨日敬儿想私会春娘才回来的,凑巧碰上了都督,实则是我知道都督昨日要回来,让庄子里的人诱使敬儿回来见春娘的。我想借都督之手除掉这老贱人,她虽贵为县主,但杀人辱尸乃是十恶不赦的不道重罪,只有把她软禁在府里,终生不能再管府中之事,敬儿才能有救!只可惜……我低估了都督之能。”林氏叹了一声,悲凉怆然。 大雨瓢泼,府衙门口的百姓听不见案子的真情,公堂内外之人却都听得清楚,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司马府里的家务事,谁对谁错,人各心里有杆秤。 替林氏惋惜的、不值的、愤慨的皆有,但衙差们都沉默着,无人敢言。 暮青是其中最清明不乱的,她还有话问:“杀人辱尸,你为的是报复处置老夫人,那为何要在将春娘凌迟之后,为她换上大红戏袍,衣袖裤脚以红绳扎紧?” 此乃此案的疑点。 林氏想报复老太太,杀人辱尸便可,何需再做装饰? 哪知不问此话还好,一问林氏的脸色便阴沉森白,低头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堂外雨声大,林氏口中所念之词谁也听不真切,只见她手里的念珠越捻越快,那词也越说越快,举止癫狂,渐显病态。 暮青待要上前,元修横臂一挡,堂外惊雷乍响,男子眉峰沉如乌云压城。 林氏像是疯了,她也敢上前,也不怕被伤着! 暮青看向元修,两人目光相触之时,林氏忽然抬头,声音忽大,“……贪执无悔,行恶无情,不知餍足,永堕饿鬼!” 白电乍亮,雷声霹雳,公堂里一亮一暗间,不少人虚了虚眼,再睁眼时,惊见林氏向司马老太太扑了过去! 椅子哐当而倒,老太太翻倒在地,林氏骑于其上,手掐着她的脖子,恨意噬人。 司马忠回过神来,慌忙去拉林氏,“贱人!你疯了!” 他乃武将,提着林氏如提刀枪,抬手一扬,掌声清脆,林氏滚落在地,云鬓簪落,发丝散乱,嘴角血色鲜红刺目。她看了司马忠一眼,目光寒凉,忽然便从地上抓起簪子来向老太太掷去! 老太太正咳嗽,只觉脸颊一凉一热,血色鲜红,与林氏一样刺目。 “娘!”司马忠忙着去扶老太太,回头怒道,“把这疯婆娘架起来!” 郑广齐看向林孟,林孟震惊于妹妹之态,并无明示。衙差们没有府尹之命皆不敢动,司马忠对公堂外喝道:“还不滚进来?!” 司马府的护卫们闻令,这才回过神来奔进公堂将林氏拉住。 林氏疯了般挣扎,尖声怒骂:“司马忠!你愚孝害子,不得好死!老贱人,你也不得好死,我死后必成厉鬼,找你为奶娘和桃香报仇!” 她这副模样与往日往年那温柔和善之态相差甚远,司马敬远远避在后头,不知所措,只喊了声,“娘……” “别叫我娘!我不是你娘!我虽生了你,你却自小与我不亲,我教你勤读诗书,教你勤练武艺,你何时听过?你转身便去调戏丫鬟,出了事便躲到那老贱人身后!你自己说说,这些年来,除了早晚请安,除了瞧上我屋里丫头的时候,你何曾来过娘的屋里,何时把我当成过娘亲?你越长越不成人,府里的庶子个个比你出挑,娘难过时,难熬时,病痛缠身时,你何曾来榻前侍过汤药,陪娘说过话?你没有,桃香有!这些年,是她在娘身边伴着,非我亲生,却如我亲生,比那些庶子庶女贴心,比你这嫡子贴心!我本想明年待她及笄便收她做义女,给她挑个好人家,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可怜那孩子……竟因你而死!” 林氏泪如雨下,司马敬摇摇欲坠,从不知在母亲心里,他竟不如一个奶娘所出的婢子,她将那婢子当成女儿,也不把他当成儿子。 林氏指着春娘的尸体问:“看她死后被凌迟成这般模样,你心疼吗?娘知道知道你不心疼,你贪恋女色,一个又一个的,都不过是一时之兴。可是娘心疼!娘那乖巧贴心的桃香是被人一杖一杖的活活打死的,死时腰骨尽断,皮肉成泥!那晚,我也是被人这样架着的,从那时起我就疯了,我是死是活,你们都别想好过!” 林氏将念珠一扯,拇指腹般粗圆的珠子啪啦啦散出去,砸在司马忠和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受此刺激,指着林氏,只见手抖,不见出声,不过一息的工夫便将脸憋得青紫,没一会儿,翻着眼白便晕了过去。 “娘!娘!”司马忠慌忙去掐老太太的人中,却怎么掐都不管用,拿手指轻探鼻息,竟不见出气了! “郎中!郎中怎还没来?”司马忠抬头便问郑广齐。 郎中其实早就请来了,只是公堂上乱着,郑广齐便命人且在外候着,见老太太似乎被活活气死了,忙命人去唤郎中。 公堂里乱作一团时,一袖垂落在司马忠面前,那袖如雪,如巫山之巅雪原之边降来的神光,沐照凡尘。司马忠抬头之时,巫瑾已蹲下身来,未把脉便在老太太的百会穴上下了一针,片刻后取下,又在老太太身上施了三针,收针之时,只见老太太闷哼一声,身子抽搐了两下,那憋着的气便吐了出来。 人虽未醒,却已活了。 司马忠大喜,感激涕零,“多谢王爷救我母亲!” 巫瑾起身,淡漠道:“本王救人的规矩,想必司马大人清楚。司马府欠本王一个人情,还请司马大人莫忘。” “下官不敢忘!王爷若有所需,只管开口,下官必报大恩!” 听着司马忠的保证,巫瑾只淡漠以对,这公堂里乌泱泱的人,他似乎不喜,想出公堂又见有女尸横在面前,于是只得坐了回去。 老太太捡回一条命,青砖寒凉人声嘈杂,已不适合再待在公堂上。此案已查清,老太太和林氏都已认罪,此事必定惊动宫里,要如何处置二人要听宫里的。 要结案还差那凌迟春娘的刑吏,拘捕、查证凌迟现场,这些都是盛京府的事,公堂上很快就被清理了出来,尸体被抬去偏堂,待雨停之后送去义庄,证物存箱被贴上了封条抬去了库房。老太太和林氏都跟着司马府的马车回去,听候宫里的处置。 江北水师的嫌疑当堂洗清,暮青带人出了盛京府衙,原本想要今日傍晚赶回水师大营,但因今日的案子,只怕一时走不了了。此案的结案公文一日没出来,江北水师的嫌疑就不算光明正大的洗清,暮青打算今日回府写一道奏折,要求朝中尽快出结案公文,以还江北水师的清誉。 特训营跟着暮青走出府衙时,雨已疏,黑云渐散,天光微露,人的心头却还像罩着阴霾,怎么也开怀不起来。 “还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乌雅阿吉低声咕哝,暮青知道他是替林氏报不平,但巫瑾为人诊病向来有条件,司马忠欠他一个人情,关键时候必对步惜欢有利。 巫瑾今日是骑着马赶来的,出府衙时,瑾王府的马车已候在门口。巫瑾上了马车,刚坐稳,忽听窗边传来马蹄声,有人敲了敲车窗。 巫瑾将窗支了起来,往外一瞧,竟见暮青在窗外。 暮青高坐马背,低头问巫瑾,“我有一事想问王爷,不知能否与王爷同行,到王爷府上做回客。” 巫瑾明悟,笑道:“都督肯来,本王欣喜之至。” 元修眉头拧紧,还未说话,暮青便对他道:“我今日不回大营,明早为你送行。” 她吩咐特训营回客栈,严令今日不得出客栈,随后便跟着瑾王府的马车走了。 元修遥遥望着暮青的背影,望着与她并肩而骑的“亲卫”背影,没有跟上去,只扬鞭策马,往内城驰去。 雨渐小,步惜欢打着从盛京府衙里要来的油伞帮暮青撑着,街上渐渐有百姓出行,战马走得不快,走到城北时,巫瑾将窗子支了起来,从车里看向暮青,淡淡一笑,低声道:“老县主年事已高,得的是中风之疾。” 暮青转头看向巫瑾,见他笑容微凉,“世间最容易之事,莫过于一死。人要活着,才知苦难。” 司马老太太一生要强,她若瘫痪在床,口不能言,身不能起,腿不能行,日日熬着,那才痛苦。 原以为巫瑾只是想让司马忠欠他个人情,未曾想他还坑了司马老太太一把。 此人腹黑,未必不及步惜欢。 暮青淡淡一笑,“王爷救死扶伤,这一次救得最好。” 巫瑾闻言一笑,天青如洗,眸光皎如明月。 暮青端坐马背,一抬头,见已瞧见了乌竹林。 ------题外话------ 让妞儿们担心了,我的血压没什么事,只是情绪所致,不必用药。 只是小元宝呼吸道感染,近两天反复发烧,可能是换季的原因。现在秋凉了,家里有娃的妞儿们,注意别感冒了。 另外,现在开学了,学生党,上班党,早晚都多加件衣裳,大家都注意身体,群么~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身世之谜 瑾王府。 烟雨洗青瓦,乌竹林密,半遮着一间竹庐。 竹帘儿垂着,红泥小炉里烹着姜茶,竹几蒲团,三人围坐,暮青将面具摘下,露出真容,问巫瑾:“王爷觉得我像何人?” 巫瑾执勺烹着姜茶,静默不语,暮青也不催促,她刚淋过雨,姜香暖人,茶香静心,她莫名的安心,离真相越近,反而心越安了,仿佛黑夜将逝,前路将明。 巫瑾烹好的姜茶,为暮青和步惜欢盛了一盏,自己的却没有盛。他起身走向书桌,从暗格里拿出一物走了过来。暮青一看,见他拿着的是一支画轴。 画! 被巫瑾放在书房暗格里的画。 暮青接来手中,未开已闻墨香,这画有些年头了,画纸两边已泛黄,却不见折痕损坏,可见巫瑾甚是珍惜此画。暮青慢慢将画打开,步惜欢坐在她身旁,见到那画,两人同怔。 画里有一异族女子,雪襦月裳,肩披红袍,额饰金抹,眉心点朱。女子身后是藤蔓密布的神庙,圆月低悬,女子沐在月华里,柔美神秘如月神。 图鄂族圣女! 明眼人一看便知,但令暮青怔愣的是图鄂圣女的容颜与她颇为相似,足有五分像! “我娘。”巫瑾看着画中女子,眸光暖柔。 暮青抬头看向他,却正与巫瑾的目光相触,他看了眼画中人,又看了眼她,目光沉思。 暮青问步惜欢:“你曾说过,我外公年轻时曾外出游历,回来时带着我娘,他说我娘是他的女儿,却无人知道我娘的来历。莫非……我外公去过南图,到过图鄂族?我的外祖母有没有可能是图鄂族人?” 步惜欢看向巫瑾,图鄂一族向来神秘,族中的一些事,他也不知道,只能问巫瑾。 巫瑾初次听闻暮青的身世,不由怔住,再将她与娘亲的画像看过一遍,眸底渐渐浮起明光,那明光如月生辉,遥远却温暖。 “王爷似乎知道些什么。”暮青道。 “偶然得知的。”巫瑾盘膝坐下,姜茶已浓,他瞧着那红泥小炉,炉火映得容颜有些虚幻,“此事乃是图鄂族的秘忌,我本不知,只因幼时贪玩儿溜进神庙,在神庙里发现了一块封着的神位。那神位缚着十八道玄锁,锁上刻满咒文,那是族中对罪人最严厉的惩罚,缚其神位,锁其魂魄,令其永困幽冥,永世不得超生。” 暮青皱了皱眉头,锁咒牌位便可使人不得超生,显然是无稽之谈,但被族人如此诅咒之人,想必犯了大错。 “后来,我问过娘才知道,此人原是图鄂族的圣女,我外祖母的姐姐。”巫瑾望着暮青,眸底有些淡淡的欢喜。 暮青看了步惜欢一眼。 莫非…… “图鄂族的圣女守护神庙,一生不出,只可与族中的转世神官成亲,所生之女为下一代圣女。圣女代代相传,血脉相承,有先知之神通。为保此血脉神通,族中圣女与外族通婚乃是禁忌,我外祖母的姐姐本是前代圣女,听说因爱上了一个外族男子而与其离族私奔,族中只好选了我外祖母继任圣女,并以神通之力找寻两人的下落,但数回都被前代圣女预知而躲过了,他们后来翻过岭南山脉进入了大兴。图鄂族原以为再难追捕两人,三年后,前代圣女却自己回来了,她梦见族中将遭山崩地裂之大灾,有灭族之险,此事我外祖母竟未预知得到,幸而她信,姐妹两人齐劝族人撤离避难。就在全族撤离的那晚,神山突发山火,地裂火烧,整整烧了七天七夜。待图鄂族人回来时,家园已毁,幸而撤离得及时,族人无一伤亡。但……” “但图鄂族人非但不感激,反而觉得天降大灾家园被毁是前代圣女与人私奔叛族之过?”暮青接了巫瑾的话,她虽未亲身经历过那场灾难,但以她对信奉神灵之族的了解,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 巫瑾垂眸,叹了声,“他们将她围在了神庙中,施以火刑,祭了废弃的神庙。他们将她的神位一分为二,其中一块神位和骨灰镇在废弃的神庙里,另一块神位随着图鄂族的迁徙,锁在了新的神庙里。娘说,此乃是魂魄分离之咒,咒其魂魄不得相聚,永世飘零,苦寻无聚。” 暮青听着,面色渐寒。 步惜欢问:“你外祖母与前代圣女似乎姐妹之情深厚,那她可曾听说过那外族男子是何人?” 巫瑾摇了摇头,“她问过,但前代圣女对此事三缄其口,一字未曾透露过。” 话虽如此说,但她既然能与那外族男子私奔逃入大兴,那男子十有*是大兴人。而大兴户籍制度严厉,寻常百姓难以离家,更别提离开大兴,游历到南图或者图鄂族中了。这个大兴男子的身份非富即贵,绝不寻常,而暮青的外公无为道长是武平侯的嫡次子,当年游历在外,数年才归,就身份来说,倒对得上。 “从前代圣女离开图鄂族到她回去,有几年?”步惜欢问。 “约莫五年时日。”巫瑾道。 步惜欢看向暮青,眉宇深沉如海,眸中却有淡淡欢喜的神色,“你外公回来盛京时,带着的女童约莫四五岁。” 如此,便是年纪也对得上了? 暮青拿着那幅画,一直没放下,她低头又看了会儿,回想巫瑾的话,不由沉思。莫非娘真是外公与图鄂前代圣女之女,而她身上流着图鄂族的血? “王爷……” “还叫王爷?”巫瑾笑着,声音柔若春风,“难道不该叫我声表哥?” 表哥? “此事还待查证。”暮青道,她的容貌与巫瑾的娘亲颇像,外公的身份与经历、娘的年纪皆对得上,但此事毕竟未经查证,兴许只是巧合。 “这回要查就容易了,我把在各州县查察此事的人都派到岭南去,相信不日便有结果。”步惜欢道,他早已派人去查她娘亲的身份了,只是大兴九州,名胜之地无数,无为道长当年游历过的地方太多了,查察此事如同大海捞针。他本以为未必查得到,没想到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了巫瑾这儿,如今有此线索,再查容易得多。 暮青没接话,只低头将画收起,她收得很慢,整理着画卷,似整理着自己的心绪,待将画交还给巫瑾时,她道:“多谢。” 巫瑾将画收了,笑中有些了然的意味——她没说多谢王爷。 暮青低头喝茶,掩饰心中的别扭。姜茶已不烫嘴,喝着正好,只是入腹仍觉*,搅得心里五味杂陈。她自幼与爹相依为命,爹过世后,虽得了外公的消息,可外公已不在世,她仍旧孤身一人,今日却忽然得知在这世上兴许还有亲人,那感觉……她说不清,似盼,又怕。 “我对都督有一见如故之感,哪怕结果是一场误会,我也愿认都督当个义妹,可好?”巫瑾忽然出声。 暮青怔住,抬头望去,见巫瑾执画背光而立,风拂竹帘,窗台明净,几片竹叶飘来,衬在男子雪白的衣袂上,静静出尘,若林中仙。 暮青正因此话而出神,巫瑾便笑道:“晌午了,早晨你在府里用膳,想必没吃饱,我去吩咐管家备些饭菜,中午定要允我再招待一回。” 巫瑾将画放回去便退出了竹庐,直到他走了,暮青还望着竹帘出神。巫瑾应是看出她想要亲人才有此提议的,但提议突然,怕她为难,因此才借故出去的。此人看似淡漠,实则心细如发,很会为人着想。 他方才说,图鄂族中的圣女与外族通婚乃是禁忌,可他的娘亲是图鄂族的圣女,父亲却是南图皇,不知这其中又有何故事? 巫瑾……总觉得他似风似雪,似那神秘的一族,身上有着太多的故事。 “人都走了,还看。”步惜欢凉凉的声音传来,暮青看向他时,他已笑了起来,显然是逗她的,“举了那么久的画,不累?” 他把她的胳膊拉过来捏了捏,暮青没躲,只凉凉地道:“我是泥捏的?” 看会儿画都会累,当她是那些娇柔的闺中小姐? “是,都督练兵如神,英姿威武,那些闺中女子自比不得。”步惜欢笑着奉承,目光却认真了起来,“你想认他,是吗?” 无论巫瑾与她有没有血缘之亲,她都希望能有个亲人在世上。 暮青不说话,他总是能看穿她。 “你好验尸,他好医毒,若是认了兄妹,想必有话说。”步惜欢慢悠悠地捏着暮青的胳膊,唇边噙着浅笑,眸一垂,掩了其中的酸意,劝道,“认吧,随心些,欢喜就好。” 暮青还是不出声,似在纠结。 “瞧你验尸断案时倒是利落干脆,怎这些事上反倒犹犹豫豫的?”步惜欢笑着打趣暮青。 这话管用,暮青面色一冷,把手收回来,起身挑开帘子就出去了。步惜欢没跟出去,他知道,她想要静一静。 瑾王府不大,暮青在后园转了转,午膳备好时,她把整个瑾王府都逛遍了。用膳时,席间气氛安静,步惜欢和巫瑾都未提结拜之事,待用过午膳,下人来收拾碗筷时,她问:“我方才在王府里走了一圈儿,怎未看见祠堂?” 步惜欢闻言便笑了,她别扭起来倒是可爱。 巫瑾笑看暮青,佯装不懂。 暮青被这两个男人惹得有些恼,索性直言,“没有祠堂,怎么结拜?” 两人闻言皆低声而笑,待瞧见暮青的脸色真冷了下来,巫瑾才起身道:“我让人去备。” ------题外话------ 晚上可能有二更,但是希望妞儿们夜里不要等,早晨再看。 …… 推荐一篇古言——《风华贵女》贫嘴丫头 “我还好,你也珍重。”一句话后,她抛弃了俊美无双、战功累累又风流成性的战神驸马,从天地宠儿沦为善妒恶妇,被天下所嗤笑。 “这和亲,我同意了。”一句话,她又以二十五岁妙龄远嫁落后之国七十一岁老盟主,被世人惋惜。 “既做不了成功女人,便做成功的公主。”这是她为国牺牲的誓言。 她外表纯真懵懂,实则心机深沉。 她看似善良宽容,实则心狠手辣。 她以弱势女子之躯,远在他乡保卫祖国、子民,却意外受到新国人民爱戴。 若干年后,当战神夫君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用生命恳求她的原谅,她将如此抉择、何去何从。 …… 我没看过,但喜欢此简介,喜欢保家卫国的人,女子更爱。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三凶手(二更) 瑾王府里没有祠堂,巫瑾命人在后园里辟了间屋子,上挂神像,下摆三牲,以碗盛酒,刺指取血,洒三滴于地,饮一口在喉,随后将酒摆在神像前,仆人呈来金兰谱,巫瑾年长,暮青为次,两人将名姓写于谱上,执香而拜。 “……毋以名利相倾轧,毋以才德而骄矜。义结金兰,今日对神明共誓,愿休戚之相关,祸福之与共,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如违此誓,人神共弃!” 步惜欢作为两人结拜的见证人,道一声礼成,两人进香于神像前,再拜而起身。 门外竹林幽静,屋里佛香悠悠,两人对面而立,一如尘外谪仙,一如人间青竹,春风送雨,此刻永恒。 “妹妹。”巫瑾笑着唤暮青。 暮青目光转去门外,“……大哥。” 结拜的习俗有很多,宗亲者不结拜,姻亲者不结拜,辈份有差者不结拜,八字不合者不结拜,破族规者不结拜。她和巫瑾兴许有血缘之亲,今日结拜其实不合规矩,但两人都不是固守旧礼之人,拜了就拜了,只是她的生命里从无兄长,一时叫着别扭。 步惜欢懒洋洋地起身,对巫瑾道:“我是不是该唤声舅兄?” 两人闻言皆怔,暮青飞瞪步惜欢一眼,巫瑾倒笑了,仍是那般淡漠疏离的笑,问:“你们未过婚书吧?” “尚未。” “那便是了。”巫瑾这才有些舒心,“大业未成,何以成家?” 步惜欢:“……” 暮青听着,不知方才还在结拜,怎么就谈到了婚事?她难以理解,也懒得听,甩袖就出去了。 却听两人还在屋里说婚事。 “舅兄所言甚是,自古成家立业,男子多成家在先立业在后,但朕非世间寻常男子,自当先立大业。” “陛下肯如此想再好不过,本王等着陛下的求亲国书。” “朕的国书只呈递给大图皇帝,舅兄若想亲手接朕的国书,想来也要先立业。” “自然。” “共勉。” 暮青走得越发快了,恨不得把那两道声音甩得远远的。但走得太快,她出了二门时,屋檐上落下一人来,两人险些撞上!暮青定睛一看那人,眉头一皱,“你属蝙蝠的?” 月影把一封密信往她面前一递,“今早的案子,新进展。” 暮青一听,心中杂乱的情绪即刻收起,接过密信便打开了,看过之后,眉间罩上一层阴霾,面色深沉。 步惜欢和巫瑾结伴从二门里出来,见暮青和月影都在门口,不由问道:“怎么了?” 暮青回身将密信交给步惜欢,要他自己看。 朝中命刑曹即刻查出并拘捕那名凌迟春娘的刑吏,又命五城巡捕司将昨夜轮值巡逻荷花巷的人都绑了下狱。同时,宫里下了懿旨,将林氏圈禁在府中的佛堂里,死生不得出。 前朝后宫之意很显然,即是要处置林氏,为老太太做主了。 “老县主是上陵郡王之妹,上陵扼江北之要,朝中不会处置她,必以其年事已高为由为其开脱,加之她已中风,朝中就更不会处置她了。至于林氏,圈禁佛堂已是从轻处置了,这定是考虑到了林家才如此处置的。”步惜欢看过信后道。 “没让你看这些,让你看信中所附之物。”暮青道。 步惜欢一愣,这才去看信中所附之物。随密信附着的是一张黄纸,信纸般大,纸上以墨画着瘦骨嶙峋发乱獠牙的饿鬼,又写着诸多咒语,其中便有林氏上午在公堂里叨念的那句:“贪执无悔,行恶无情,不知餍足,永堕饿鬼!” 这些字咒以草书写就,墨饱满而张狂,肃杀凌厉之气透纸而来,纸上又以朱笔画着凌乱的道符,一眼看去,只觉纸黄符艳,鬼恶字凶,压抑得难受。 密信中说,宫里的人奉懿旨到了司马府中后,林氏被关在屋里,门一开,屋里到处是这些黄纸。林氏拿着这些黄纸,见谁贴谁,似已疯癫。林孟觉得这些符咒甚是诡异凶戾,便将她屋里的丫头提来审问,据那丫头说,林氏念佛已有多年,常去城外的上清庵里祈福斋戒。一个月前,庵里来了位新道姑,为林氏解了一签之后,林氏便常去见她,每次都从观里带回一些黄纸,常常夜里对灯诵念,天明才歇息。林孟听闻此事后,立即命人出城,到上清庵里去拘捕那新来的道姑,此时还没回来。 巫瑾有一半图鄂族的血脉,对神秘之事比别人敏锐,他看着那符道:“此符看着压抑,似能控人心神,林氏之怨年长日久,受此符启发刺激,做下此案不难理解。” 步惜欢听懂了,问:“你的意思是,她是受人诱导犯案?” 此案难道还有第三个凶手? “没错!”暮青接了此话,问他,“你可还记得,步惜晟服毒那夜,鬼影和血影两人劫持了步惜尘,血影离开时说过的一句话?” “何话?” “他说:‘不许跟来,瞧见一人小爷就割他一刀,直到恒王府尊贵的世子爷被凌迟成一具人骨为止!’”暮青复述此话,她记得没错的话,应一字不差。 那夜巫瑾也在宣武将军府,两人互看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意。一来惊的是事情已过一个多月,暮青竟然还能记得清当时血影说过的一句话,二来惊的是昨夜春娘就被凌迟成了一具人骨,莫非事有巧合? “恒王府近来有何动静?”暮青问。 “没动静,该花天酒地的依旧花天酒地,宋氏日日守着儿子,步惜尘伤了脸,整日关在屋里,性情越发暴戾,折腾死了不少美姬。”说起恒王府,步惜欢的眸中总有凉意。 暮青怀疑此案与步惜尘有关,但应该不是,自从步惜尘出事,他担心恒王府报复她,派人紧紧盯着,不会出差错。那母子二人必定存着报复之心,但眼下还没动静。 “不是步惜尘,那就是他了。”暮青的声音沉了几分,“你还记得步惜晟服毒之案是有人递信给步惜尘,在信中教他犯案吗?” “你怀疑这次也是那人?”步惜欢沉吟着问。 那人与勒丹勾结,当年杀了勒丹大王子,上个月杀了步惜晟,为的是陷他于废帝之险,逼她停查当年之案。但春娘之案若也是他在幕后操纵,目的何在? “希望是我的怀疑错了。”暮青吸了口雨后的空气,却没觉得心头敞亮多少。 今日在公堂里,她就觉得林氏命人将春娘凌迟后穿红袍系红绳之举有些古怪,后来听她念咒,以为她是常年压抑精神分裂,才有这等变态杀人的心理。可是没想到那段咒词有来历,林氏像是被人诱导教唆犯案,那黄纸虽不是信,但与那幕后真凶的手法相似。至于是不是他,那就得等了。 等刑曹到上清庵里拘人的消息。 这日下午,暮青和步惜欢索性就待在了瑾王府里等消息,傍晚时分,消息传来了王府——刑曹的人无功而返,捕快们到了上清庵时,那新来的道姑已经不知所踪,捕快们盘问过住持后得知人前天夜里就走了,因是偷偷走的,去了何处无人知道。 步惜欢和巫瑾都沉默了,这也太巧了! 巫瑾道:“这一走,倒显得有些此地无垠,真像是故意诱林氏做下此案的。” 步惜欢道:“案发是昨夜,人却是前天夜里走的,像是知道林氏何时会犯案,提早走的。” 可是,那幕后真凶心思深沉缜密,他领教过暮青断案之神,新道姑前夜就走了,岂不是在告诉她,林氏挑着江北水师进城的日子犯案是他诱使的?他的人早知何日案发,因此提早走得无影无踪。 那真凶故意留此线索给她,何意? “挑衅。”暮青道,“这是他给我的战书。” 步惜欢眼一眯! “那人深沉莫测,自认为是聪明人,可是他十几年前做下的事却被我一个月就查了出来,险些坏了他筹谋多年的大事,这对他来说是耻辱,他愤怒,但也兴奋。他制造罪案是为了挑衅我,以我对犯罪心理的了解,步惜晟之案,他以一封信便挑唆了步惜尘,这给了他灵感。春娘的案子,诱导教唆林氏的方式有所升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件案子我半日就破了,他一定还会制造下一起!直到我败给他,亦或他败给我。”暮青声冷如冰。 操纵型变态杀手! 这种凶手在世界罪案史上一直是比较棘手的一类人,杀人从不自己动手,而是以极高的智商操纵别人去杀人,从而取得愉悦感。他们的愉悦感除了来自于操纵他人,还来自于欣赏破案过程,看杀人者被抓,对手却抓不到他这幕后真凶的那种挫败感。 暮青第一次遇到这类杀手,从瑾王府回都督府的路上,她一直沉默着,思考凶手下一次何时犯案、以何种方式、死的会是谁,思考林氏案中还有没有可以追查到那幕后真凶的线索。 直到步惜欢提醒她,她才发现自己已在都督府门口,杨氏欢欢喜喜的迎出来,暮青心里想着案子,只与杨氏随便说了几句便回了阁楼,晚饭时边吃边思考,吃过了晚饭还在思考。 步惜欢见了失笑,想起当初在汴河行宫时,她思考案子时也是这般,那时他有些恼她忽略她,如今竟能静静的瞧着她凝神思索的模样,一瞧一个时辰都瞧不够。 直到屋里掌了灯,他才出声打断她,“好了,歇歇吧,也不嫌累!” 暮青还想再想想,见步惜欢无事可做,便起身去拿了纸笔来推给他,随口道:“帮我写份奏折,找个理由要朝廷将此案发布一张榜文,澄清江北水师的嫌疑。” 至于什么理由,她不管,谁写奏折谁想。 步惜欢看着那纸笔,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写奏折?我替你写奏折,明儿早朝让朝臣呈给我看?” 亏她想得出来! “唔,不然呢?”暮青只含糊地应了声,她写奏折会忍不住言辞犀利,她怕朝中那些人被她气死,榜文就没人发了。在军中时,但凡是跟朝中要好处的事,奏折她从不自己写,都是交给韩其初。 步惜欢见暮青又走神去了,不由长叹一声,这世上竟有帝王替臣子写奏折,再送入朝中给自己看的事儿,皇帝当到他这份儿上,想来也是前无古人。 叹归叹,他却笑着提笔,低头便写了起来。 但这一声长叹却把暮青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瞥了步惜欢一眼,见他低头执笔而书,灯烛近在面前,火苗灵跃,照得男子眉宇间融着暖意。她忽然便想起以往她夜里看书或是写手札时,他总提醒她伤眼,而今夜他却在这昏黄的烛光下替她写奏折。 心里不知为何就软了,案子的事渐渐从她脑海里散去,暮青起了身,鬼使神差地下了楼去,唤来月杀,低声吩咐:“去寻一套女子的戏服来,要红的。” ------题外话------ 前两天有妹纸说,我如果顶着小元宝来卖萌,一定月票多多。 但是,我更想吐槽。 小元宝低烧,不爱吃药,一看见喂药的勺子就装得要呕,无奈下午把药倒进奶瓶里骗他喝,结果把我服得都跪了……丫看着颜色不对,躺在床上举着奶瓶,奶嘴离嘴能有一公分,张着嘴把药往嘴里滴,滴了一滴,一尝味道不对,马上把奶瓶一丢,翻身,“呕!” 写仵作已经是件消耗脑细胞的差事,还得跟娃斗智,人生真是处处是眼泪。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戏里嫁君 月杀没动,只打量着暮青,目光古怪。 “怎么?” “没事,只是觉得面前突然站了个女人。” “……”暮青的脸顿时绿了。 月杀嗖地退出阁楼,身形没入夜色里,鬼魅般不见了。 暮青原地待了会儿,脸色如常后才出了阁楼,杨氏在厨房里烧水,暮青吩咐她将水打去偏屋里。她从来都是在阁楼上沐浴,今夜忽然要换地方,杨氏颇为奇怪,但她谨守着下人的本分,没有多问。 “我有些乏了,今夜要早些歇息,你也去歇着吧,屋里让越慈收拾就行了。”杨氏将浴桶打满水后,暮青吩咐她退下便进了屋。 暮青要出浴时,月杀回来了。屋里隔着屏风,月杀将拿回来的戏袍放在门口,关门时抬手一拂,那盛着戏袍的花托子便平地一滑,滑到了浴桶旁。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暮青低头一看,耳根一红。 怎么连肚兜都有? 不仅有肚兜亵裤,戏袍旁还整整齐齐地摆着胭脂水粉、黛笔口脂、花簪步摇、金箔花钿。 “……”月杀办差事的效率真是越发高了。 暮青忽然便想穿上战袍,把这些物什都端去步惜欢面前,戏袍让他穿,胭脂让他抹,但想起他挑灯替她写奏折时眉宇间那抹暖意,心便不觉软了。 她伸手把那肚兜提了起来,入手丝滑,烛光浅透着一幅喜鹊登梅图。暮青盯着那梅花瞧了一会儿,暗自咬牙——那粉白的花儿袖得可真是地方! 她咬牙将那蚕丝肚兜穿上,弯身去拿亵裤,亵裤也是红的,长及膝上三寸,裤脚处绣着精致的落梅。 落梅…… 依着大兴风俗,唯有新妇才穿绣着落梅的亵裤,寓意处子之身,洞房花烛,为君落梅。 “……”该死的月杀! 暮青铁青着脸,她只是跟他要一套戏袍,他想哪儿去了? 她险些将那亵裤抽到浴桶上,但想起阁楼里那人伴着她想案子,许久也不出声的体贴,咬牙穿上后便出了水,弯身去拿襦裙。屋里一灯如豆,少女弯身取裙,转身一束,玲珑倩影映上屏风,氤氲如梦。 * 阁楼里,步惜欢搁笔,望了眼楼梯处。 去哪儿了? 她若出府必会告知他,月影也会来报,她一声不响的出去了应是想到了案子里遗漏的某处,去前头吩咐事情了。 步惜欢见暮青未归,便起身取了张奏本摆到桌上,奏折他虽写好了,却需她亲笔誊到奏本上。他将奏本、笔墨和那张已写好的奏折都摆在她坐的位子上,整整齐齐,只待她回来。 等待的时辰无聊,他便将她的手札取来翻看,她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他来都督府里,常取她的手札看,越看越疑惑,这手札里的词儿十有*非本朝之词,瞧着甚是陌生,但又觉得颇有道理。他对她的身世越发的好奇了,可百日未过,她不肯说,他只好等着。 看着看着,步惜欢就渐渐入了神,听见楼梯处传来脚步声时,他依旧看着手札,听出那是暮青的脚步声,不待她近前便笑道:“法医?这词儿倒是……” 他边说边抬头,笑容一顿,声音戛然而止。 楼梯口的光很暗,少女从那烛光明影里走来,淡赭高襦凤绣带,牡丹罗裙一色裁,小楼无花,她行来之处似有红花隐隐,罗裙迤迤,宫牡重重。少女脂粉未施,青丝简束,清卓犹在,一袭红装,却艳绝千秋! 烛明香暗,画楼深深,男子怔怔望着少女,失神之态,如屋里一景。 暮青端着花托走到步惜欢跟前儿,目光转开,面颊生粉,一身清冷忽然便添了女儿娇态,“那个……我不太懂这些。” 她指的是梳妆打扮,步惜欢却仿佛没听见,仍怔愣失神。 暮青耳根微红,把花托往他面前一放! 砰! 步惜欢一醒,他从未这般失态过,回过神来后不由失笑,笑自己。 暮青被他看得不自在,笑得也不自在,扭头就走,“若是看不习惯,我去换了!” 手腕被人从身后拽住,步惜欢平时一副骨子里都懒的样子,力气却颇大,暮青踉跄着退了两步,往后一跌便跌入了步惜欢的怀里。男子坐在椅子里拥着着她,把脸埋在她的衣裙里低低的笑,笑了好一会儿,问她:“青青,这可是真的?” 他没做梦吧?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他竟觉得如在云端。 “假的!我本想拿上来给你穿的。”暮青口不对心。 步惜欢闻言,笑得愉悦,她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了,刀子嘴豆腐心! “娘子美极,哪需为夫来扮女子。”男子由衷一叹,忽然便抱着她起了身。 暮青吸了口气,有些紧张,紧紧盯着步惜欢,却见他没将她往榻上抱,而是抱着她到了梳妆台前。说是梳妆台,其实只是张梨木雕桌,上头放了台铜镜。 步惜欢将暮青放到圆凳上坐下,道:“坐好。” 暮青回头,见他走到书桌前端了那盛着胭脂水粉、金箔花钿的托盘来,他将这些放到梳妆台上,立在她身后,对镜端量她。她娘亲早亡,家中只有爹爹一人,想来无人教她梳妆,遥记得在古水县官道上那匆匆一瞥,一根翠竹青簪便绾了她的发,亦如今夜这般简单。其实,她青丝如缎,这般简束,任青丝松垂,更显得她坚韧挺拔清卓如竹。 但今夜,他想亲手为她绾发。 木梳就在托盘里,步惜欢拿起来,为暮青松了发,轻梳两鬓,细挑千丝,拢云鬓,簪金钗,缀步摇,点妆花。水粉轻施,胭脂淡晕,他以水化黛为她画眉,以指蘸膏为她点唇,一片金箔花钿吹在眉心,他执笔挑起朱砂在那金箔上画下花蕊。搁笔对镜,只见镜中少女神若月射寒江,艳若霞映澄塘,晕晕娇靥,惊为天人。 原以为她清冷似霜雪,只有素淡颜色才可衬她,未曾想这喜庆之色穿在身上别有一番韵味,犹如新妇。 步惜欢叹了声,想起句话来——赏心悦目是佳人,从此千秋无绝色。 “来人!”他忽然唤人,但未转身,仍望着镜中容颜,目光贪恋,“取两张红纸来,再把朕今夜回宫的衣袍拿来。” 窗外倒悬下一道人影,闻令便去了。 暮青回头问:“红纸?” 步惜欢笑而不语,轻啄一口暮青的脸颊,她果然不再问了,瞪了他一眼就起身走到书桌前,看他写的奏折去了。 “如何?”他问。 “比艳诗写得好。”她评价。 步惜欢在奏折里的大意是,春娘一案已闹得百姓皆知,如今人心惶惶,需公开案情,一抚民心,二抚军心。民心对朝中来说无甚用处,军心却是元党关心的,眼下正值练兵的要紧时候,为了不让水师有情绪,朝中必定发榜文公开还江北水师一个清白。 暮青对这奏折很满意,提笔便誊写到了奏本上,明日命人送入朝中。 待她誊好奏本,月影便回来了。 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将她又带回梳妆台前,扶着她坐下,随后将笔墨红纸取来。她坐着,他站着,见他提笔,写:“婚书——” 暮青顿时怔住。 步惜欢未抬眼,声音里有着柔意,也有笑意,“我那舅兄不好相与,谁知日后大业得成,他会不会反悔,还是早早写一份,存住为妙。” 暮青却仿佛没听见此话,她怔怔望着那两张红纸,看着步惜欢用那雍容苍劲的笔力写下两人的名字、生辰八字,她的生辰八字他竟然知道,问都没问便写了下来,一字不差,不知他何时查的,又牢记在心中多久了。 名字、生辰八字,一份聘婚书,一份答婚书,他替她一起写了,媒人、主婚人的名姓空着,父母的名姓里他只写了他母亲白氏的,而她的父母名姓里却都写了,她亲眼看着他写下爹的名字。 父,暮怀山…… 梳妆台上烛火煌煌,照着那些摆得齐整的胭脂水粉,她忽然便想起江南家中那箱被她锁起来的胭脂,十岁那年起,一年买一样,爹为她攒的嫁妆,盼她嫁人时用。 那时,她不知自己何时能嫁人,爹过世后,她觉得此生许难有嫁人的那一日。 可是今夜,她穿着身戏里的嫁衣,却有人为她绾发梳妆,亲笔写婚书。 爹…… 爹若还在世,想必会开怀。 步惜欢搁笔时,见少女独坐镜前,两行清泪,湿打娇妆。 自从江南一见,她坚忍,不屈,风霜不摧,百难不折,一介贱籍女子从江南走进西北,从西北走进朝堂,女扮男装,官及三品。世间再无女子强如她,他却只看见她以清冷为甲,以冷硬为刀,保护着自己,从不对人坦露内心的柔软。 今夜,她终对他流露,他却只觉得刺痛。 “青青,爹娘若在世,必为你我欢喜。”他从身后拥住她,含笑劝她。 少女微微低头,朱唇如樱,笑起来甚美。 步惜欢走到床帐处,宽了身上亲卫的衣袍,换上那身大红龙袍。暮青仍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那两张婚书,见落款为:“大兴元隆十九年三月十六。” 三月十六。 她将这日子记在心里,拿起那张答婚书便要收起来,步惜欢走过来按住她的手,把两张婚书都收入了怀中。暮青挑眉看向他,听他笑道:“还没盖官印呢。” 没盖官印的婚书可不作数。 “盛京府?”暮青问。 “盛京府的官印岂能盖你我的婚书?”步惜欢笑道,“你我的婚书,要盖国玺。” “……”暮青无语,他来真的?她穿的只是戏服。 步惜欢看起来却真是认真的,他收起婚书便将暮青从梳妆台前牵了起来,走向床榻,“婚书有了,合卺酒娘子可愿与为夫喝一杯?” ------题外话------ 暖不暖? 票票来!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拜堂结发 屋里有酒,是除夕那夜步惜欢来陪暮青守岁时带来的宫酿,那坛子梅酒两人只喝了一壶,剩下的就放在阁楼的衣柜底下。暮青酒力不佳,明儿还得回军营,步惜欢只斟一小盅。 没有红绸,没有盖头,步惜欢到榻前牵了暮青的手,问:“喝酒前,你我是否该拜个堂?” 暮青坐着不起,问:“没有高堂,如何拜?” 步惜欢一笑,寻了两把阔椅摆到窗台对面,将婚书从怀里取出摆了上去,回头笑看暮青。 暮青见了,算是知道他多想拜堂了,她浅浅笑了笑,这才起了身。 两人面朝窗子,相携而跪,窗外一道黑影嗖地跌了下去,隐约听见月杀在窗下哼了一声。 主子想拜堂,屋里就一扇窗子,一拜天地自是要对着窗子。若是他,听见主子要拜堂时就会挪地儿了,反应如此慢,活该跌一下。 阁楼里,没有礼官念唱吉言,两人依旧牵手拜过天地,起身面向两把空空的阔椅,牵手而跪,再拜婚书,起身三跪,夫妻对拜。这一拜,漫长如过半生,两人抬首时,男子眸底如含星火,烂漫醉人。 “娘子。”他道。 少女眼帘微垂,只笑不应。 男子挑了挑眉,不肯就此作罢,“今儿你拜兄长时,可是叫了大哥的。如今你我也拜过了,可该叫声夫君?” 暮青听后不觉恍惚,一日之间,她有了亲人,也有了爱人。昨天若是有人告诉她,今儿会发生这些事,她定然不信,可人生有时就是如梦如幻的。 “娘子?”步惜欢唤了暮青一声,这一声唤得情意幽幽缱绻溺人,眼波脉脉,看得人都要化了。 暮青回过神来,娇靥晕红,微微扭头,浅浅笑道:“还没喝酒。” 步惜欢听后笑意浓郁,“好,那就先喝酒。” 她在拖延,他知道,那就如了她的意,看她能拖到何时,正好也多瞧瞧她这难得的娇羞模样。 步惜欢将暮青扶起,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榻上坐下,道:“娘子且安坐。” 暮青看向他,见他搬了只圆凳到榻前,随后将两只酒盅放到了圆凳上,这才坐到了她身旁,俯身牵起两人的衣角,仔细结成双结。他身着大红龙袍,袍角金龙华贵,她的裙角绣的是凤穿牡丹,龙凤相缠,待结成双结便再也分不出哪个是龙哪个是凤。 烛光暖,男子眸光亦暖,执起酒盅递给少女一只,酒盅玉白温润,少女指如青葱,光泽有些凉,眉眼间却融着暖意。他凝望着她,她低垂着眸,两人交臂,仰头饮尽杯中酒,佳酿入腹,五脏皆暖。 暮青望着空空的酒盅,失神之时,步惜欢已经解开了两人的衣角,将她手中的空酒盅取走。暮青以为他要放起来,却见他蹲下身来,将两只酒盅放到了床榻底下,他的那只盅口朝上,她的那只盅口朝下。 “何意?”暮青不解,她对婚俗之事不太了解,除了拜天地合卺酒,其他的一概不知。 步惜欢放好后坐回她身旁,笑吟吟道:“古礼有云,合卺礼毕,当以盏一仰一覆,安于床下,寓之男俯女仰,阴阳和合,乃大吉之礼。” 暮青:“……” 步惜欢笑道:“合卺礼毕,娘子是不是该唤夫君了?” 暮青眼神一飘,打岔,“我觉得,你还是雌伏好些。” 步惜欢不中她的计,“娘子有此闺房之好,为夫日必当满足,只是你我夫妻日久天长,这些都是日后之乐,不急。今夜*一刻洞房花烛,为夫理当先振夫纲。” 夫纲? 暮青挑眉,见步惜欢为她将簪钗步摇一一取下,又俯身为她脱绣鞋,不由问道:“这便是振夫纲?” 步惜欢握着绣鞋,慵懒的笑容微滞,随即笑答:“为夫身为男子,理当不拘小节。” 脸皮真厚! 暮青由着步惜欢帮她脱了绣鞋,放了床帐。烛火未熄,帐中烛光沉黄,两人对坐,男子欲解那凤绣带,却被少女抬手覆住。步惜欢看向暮青,见她在榻上跪坐而起,抬手帮他拔了玉簪,解了玉冠。 男子墨发如云,披散着,被那大红龙袍衬着,眉宇间那慵懒的意态更浓了几分。他定定望着她,见她将簪冠捧去枕旁放妥,回身后倾身拥住他,手儿摸索到他的腰后为他解了玉带。少女体香清幽,混着些许脂粉香,男子闭了闭眼,由着她为他宽了外袍,当胸前一敞,她微凉的手指触及他时,他倏地睁眼,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暮青一怔,只觉得步惜欢睁开眼时,眸底似翻滔浪似掠电光,那慵懒矜贵的意态忽然便添了几分慑人,被那目光定定瞧着,她心都莫名一跳。然而,他眸中却渐渐浮起笑来,声音哑得惑人,“娘子莫急。” 谁急了! 暮青耳根微红,见步惜欢笑着勾起她的凤带,瞧那样子也是要为她宽衣。可他却与她那利落的手法不同,折磨人般勾着她的凤带在指间绕啊绕啊绕,绕到尽处使力一扯!她正被他绕得心神不宁骨头酥痒,冷不丁被他一扯,顿时扑进他怀里。 眼前一片温润玉色,伴着沉沉的笑声,她脸颊都要烧着,正要坐起,外袍和中衫便从肩头滑落了下来。帐子里忽然便生了月光,少女发如云,肩如雪,美人弯似玉钩,最美的风景被遮在襦裙遮了,只见红牡簇簇,一团锦绣。待锦绣褪尽,忽见冬景,梅枝凌寒,粉梅初绽,清香似扑鼻,让人屏息。 男子的目光越发深沉慑人,少女敏锐得如同小兽,伸手便去捞衣衫,手刚在衣衫里摸了一下,便被男子的手掌覆住牵起,她睃了他一眼,听他哑声笑道:“娘子,*一刻,该歇了。” 说是歇息,步惜欢拥着暮青躺下后却没动。盛京三月的天儿夜里还很凉,这两日又下着雨,夜里更凉,他拉过锦被来将她盖得严严实实,自个儿却懒洋洋坐了起来。暮青瞅着步惜欢,不知他又要闹什么花样,却见他低着头,取了自己的一缕墨发,又勾来她的一缕青丝,轻轻系在了一起。 暮青一怔,步惜欢躺回来,两人共枕同被,他在被下握住她的手,满足地长叹。 暮青却仍怔着,手心发热,心也发热。 结发共枕…… 今夜,她穿戏服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起他在府衙马车里的话,心软想如他的愿罢了。没想到他见了之后会为她绾发梳妆,亲写婚书,她以为他如她一般,也是一时兴起,毕竟没有花轿,没有官媒,没有礼官,也没有高堂宾客,这阁楼里红绸未挂,被褥床帐未换,连张喜字都未贴,怎么也没有成婚的喜气。可是没想到,他与她拜了天地,行了合卺礼,连结发共枕都没落下。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准备的没有办法,而能行的夫妻之礼,他一样也没有疏忽。 暮青转头,见男子笑容浅淡,却意态满足。 他是认真的。 “为夫尚有一事未得满足,还望娘子成全。”他将这一刻品味足了才转头笑看她。 暮青问:“洞房?” 这世上的女子里也就她能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出这俩字来,步惜欢低笑一声,转身将暮青拥入怀里,戏谑道:“娘子想要洞房,也得先唤声夫君不是?” 暮青这才知道自己想歪了,却不知步惜欢怎么对这声夫君如此执着。 “嗯?”男子将脸埋在她颈窝里磨蹭着,鼻音懒得她骨头都酥了。 “不唤?”他笑问,轻吻她的耳珠。 她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气力莫名失了,哪还顾得上开口说话? 他的笑声却沉了些,似乎惩戒,手指一勾,她忽觉肚兜一松! 帐中忽闻吸气声,随即气息忽窒,渐生婉转。 阁楼廊下,月杀倚着门框,月影盘膝闭眼,两人都当没听见。楼上声音浅如低风,两人专心听院中梨枝飒飒;楼上声音莺啭如啼,两人专心听春虫夜鸣;楼上声音如浪拍岸,月杀甩甩衣袖,袖风甚大,什么都没听见。 但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听见楼上传来低笑声,随即便是少女咬牙切齿却软软的声音。 “月杀办事越发自作主张了。” “嗯,不过这回自作主张倒是办对了差事,该赏才是。” 月杀:“……” 月影眼一睁,起身道:“时辰到了,主子该回了。” 月杀瞥了他一眼,没出声,那意思很明显——找死你就去。 阁楼里,帐帘儿却一掀,步惜欢下了榻来,男子暖肌俊骨玉背生辉,烛光下生着层薄汗,红袍一展便将其遮了。 暮青抬手掀开半边帐帘儿,肩头如画红梅,比眉心那朵金梅还有娇俏,却也生着层香汗,青丝微湿,眼神朦胧,说话尚且气虚,话却认真,“你总忍回去,对身子不好。” 步惜欢边穿衣边回首,打趣道:“娘子真比为夫还急?” 暮青面色微冷,她是为他的身子着想! 见她恼了,他才将那不正经的笑容敛了,坐到床边轻抚她的发,那发丝刚刚与他的结在一起,他下床时有多舍不得解开,就有多珍惜她。那滋味他未言明,却只有他自己品得出其中酸甜,“青青,我……不想苛待了你,也不能。你是我的妻,当国书相聘,国礼相迎,天下为媒,四海为证。” “那要等到何时?”他有此心,若说她不感动,那是自欺欺人。可比起这些,她更在乎他的身子,他若不常撩拨她便是了,可他常常不正经,然后又忍回去,她担心时日长了对他的身子不利。 “再等一年,水师阅兵那日,便是动手之时。”步惜欢头一回对暮青透露此事,呼延昊走后他便有此心思了。 这些日子,她在水师大营练兵,不知朝事。朝中正在为两件事忙活着,一是为他选后,二是为狄部选王妃。朝中无人想嫁女与他为后,亦无人想嫁女去草原,因此推来推去,吵扰不休。 但此二事乃是朝中必为之事。 元家想要废帝自立,需先借一事为引,这件事便是立后。他这些年背负着昏君之名,在百姓心中,他宠信男妃荒淫暴虐,不为礼教所容。他未立后,这些年死的宫妃也好男宠也罢,不过是些妾侍,但若是嫡妻都被他折磨死了,天下人必难容他。他之嫡妻位重,乃一国之母,如若暴毙,元家必细数他这些年的荒淫暴虐之事,借机废帝。 元修此番回边关,也是因为知道元家起事没他不行,他在边关一可拖延元家借立后废帝之举,二可盯着呼延昊。 呼延昊和亲之举图谋太多,他图谋草原之心未死,图谋青青之心也未死,让她送嫁是假,将她留在关外才是真。一年后水师阅兵之时,呼延昊会亲自来大兴迎娶和亲王妃,他不想让青青出关,只能那时动手。 那时,元修将从西北率兵回来,各方云集盛京,必有一场大乱! “哦。”暮青对水师阅兵日动手之事似乎没有多大反应,把帐帘一放便转过身去,“那你想听夫君,也要再等一年。” 步惜欢隐忍筹谋近二十年,他并非鲁莽之辈,既然决定动手,必有周密计划。若需水师协助,她帮忙就是!此事不愁,愁的是那声夫君。 她唤不出口,肉麻! 既然他要等天下大定再圆房,那她就拖着吧。 “可真心狠。”步惜欢望着那放下的床帐,幽幽一叹,却不恼她。 穿好衣袍后,他走到阔椅上将那两张婚书收入怀中,转身之时瞥见桌上还剩着张红纸,不由心中一动,到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物来便坐下了。 暮青背对着床帐,等着步惜欢下楼去,却久未听见他的脚步声,反倒是屋里窸窸窣窣的,不知他在做何事。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脚步声走来榻前,帐帘一掀,不必回身她便感觉得出男子落在她背上那道深深的留恋的目光。她以为他临走前会说些情话,亦或打声招呼再走,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似乎掀开床帐只为看她一眼,随后便悄悄地走了。 待听见步惜欢走下楼梯的声音,暮青才回过身来,一翻身便怔住了。 她的枕旁放着一物,目光落上去,她忽然鼻头发酸。 那是一张大红的剪纸。 一个字——囍。 ------题外话------ 今天进群玩耍,遇到群里姑娘们问:“今晚洞房,青青姨妈会来吗?” 我还没回答,没节操的时刻就开始了—— 貝貝:“薯条蘸番茄酱!” 文晴:“碧血洗银剑!” 我说,以后还让不让人看碧血剑,吃薯条了? …… 好了,掉过节操,要说件正经事。 中秋节要到了,咱们的读者后援会和广州至善慈善机构联系好了,要办一次向贫困家庭送温暖的活动,一共有240户困难家庭,现招募广州的志愿者。 活动时间:9月12日,早上八点半到十一点。 凡参与活动的广州妹纸,赠宝迪会免费健身券2张。 具体的活动细则,可加群:广州帮419099644 8号之前可报名,可带家人一起参加,路费及餐费我报销。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元修离京 次日,暮青醒来时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了,昨夜好似做了个很长的梦,唯有枕旁静静躺着的囍字提醒着她昨夜一切都是真的。 她竟然跟步惜欢拜堂成亲了…… 暮青淡淡的笑了笑,掀开锦被便要下床,被子一掀她便急急裹回了身上。床帐垂落,帐中光亮熹微,少女静静坐着,回想着方才瞥见的光景,不由想起昨夜。她面颊飞红,静坐了会儿,待情绪平静了才裹着锦被下了榻去。 武将衣袍果然已经送进来了,暮青速速穿衣,穿戴齐整后一抬头,瞧见对面的梳妆台,铜镜里照出一张情绝的容颜,昨夜的新娘妆容尚在,金梅花钿还在眉心,只是口脂已淡。 暮青对镜将那花钿揭了,那只盛着胭脂水粉的托盘已被收走,她拉开铜镜下的梳妆盒,那梳妆盒上雕着竹叶,甚是精美,可惜她以前只放了把木梳在里面。她拉开一只小抽屉,将掌心里那朵花钿收了进去。 这花钿只能用一回,但她不想丢。新婚之夜,步惜欢亲手为她贴画之物,她想留着。 一起被她留着的还有那张步惜欢亲手剪的囍字,她将囍字和花钿收在一起,关上抽屉时上了锁。 梳洗束发,簪冠披甲,面具一戴,容颜就此覆住,她又成了江北水师都督。 昨夜她誊好的奏折已被月杀收走了,这时辰早朝已开,想必此时奏折已在朝中了。 暮青下了阁楼,月杀不在,血影在后园里守着,听闻脚步声转过身来,顶着张崔远的脸冲她一笑,抱拳便跪,“属下见过夫人!” 夫人? 暮青一愣,想起步惜欢还是刺月门的门主,许是眼下不在宫里,血影才称她为夫人。她皱了皱眉,昨夜血影未在后园服侍,竟也知道了她和步惜欢成亲的事,府里究竟是哪个人嘴快? “月杀呢?”暮青问。 “回夫人,杀首领备马去了。”血影答着,那狗腿子般的笑容里似乎有着别的意味。 “嗯。”暮青面无表情,冷淡地问,“什么时辰了?” 她一问时辰,血影笑容更明灿,“辰时三刻了,早朝已下,镇军侯和西北军诸将正往城门处去。” “江南有何消息?” 崔远等人去江南一个月了,应该已与盛京传过一回信了。 血影听暮青问此事,总算收了嬉笑的神情,道:“今日早朝,朝中商量的就是此事。江南那边童谣已起,说的是王妃被杀,圣上隐忍,元党篡朝和贪污西北军抚恤银两的事。元广震怒,想必今日就会派人去江南!” 崔远等人到了江南倒是初战大捷,但暮青并没有过多的喜意,他们此战胜在元党毫无防范上,如今元广震怒,对崔远他们来说,往后才是险的时候。 暮青心中有数后便往前院去了,她步履匆匆,看起来像是赶着去城门送元修,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血影那别有深意的笑容总是在脑海里晃,月杀出府备马,此事有蹊跷。 他很少为她做备马牵马的事,他是亲卫长,这些事以前都是交给刘黑子的,今儿刘黑子不在府里,可血影在,以月杀的性子,他必会把此事交给血影,可他没有,亲自去备马,只有一个可能——避着她。 昨夜月杀守在阁楼下,应是听见了什么。 暮青心中懊恼,面色却如往常,到了都督府门口,见月杀牵着战马正等着她,卿卿在门口溜达,听那马蹄声和喷鼻声就知它很不耐。 月杀把马缰往暮青手里一递,以往看她的目光总是冷飕飕的,今儿也是冷飕飕的,但正眼都没了,只有余光。暮青接来缰绳便上了战马,月杀见她竟然面无表情,不由皱眉。 昨夜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她就是没有新妇该有的娇羞,也该欢喜些吧? 怎还跟往常一样冷着张脸? “给!”月杀上了战马后将一物递给暮青,“瑾王早晨派人送来的。” 暮青接来手中,见是一只药瓶和一封信,她当即便打开了,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字迹似有仙骨,其神高傲,“此药养身,日服两粒,早晚勿忘,盼好。” 暮青将信收起,这信无称呼亦无落款,必是巫瑾怕她在军中被识破身份才故意没写的。这药应是调理她的信期的,她自前夜在王府里喝了汤药后肚腹便没有再疼过,腹痛是信期将至的信号,只是她的信期许久未至,也不知何时会至,此药应是调理身子缓解腹痛的。 大哥…… 暮青品味着这称呼,抬起头来时眸中融着暖意,“魏卓之回来了没?” “还没有。” 暮青皱眉,这人去哪儿了? 前夜跟着她进了内城,说是要寻故友,她告诉过他要他一早就来都督府,可他昨天没来,今儿竟还没回来! 元修就要走了,暮青不打算再等,冷声道:“让崔远在府里等着他,回来了就拿府里的腰牌送他出城。” 眼下说话是在都督府门口,街上虽无旁人,暮青却担心隔墙有耳,因此未提血影之名。 “走!”说罢此话,暮青策马驰出了长街,出了南街,上了城门主街,忽听后头有人喊她。 “等等等等,来了来了!” 暮青和月杀勒马回头,见魏卓之从前街旁的一条巷子里策马驰出,见了两人拱手一笑,“对不住,对不住,久未见故友,叙旧忘了时辰。” “你何止忘了时辰,你是忘了日子。”暮青皱眉,她对气味敏感,魏卓之身上有股子脂粉香气,她昨夜才用过脂粉,绝不会闻错。 她望了眼魏卓之策马驰出的那条巷子,那方向似是冲着西街。 他从青楼过来? 魏卓之看见暮青的眼神,却仍笑得没心没肺,“哪是忘了日子,昨日本要到都督府去,听说外城出了命案,那红衣女尸被人剔肉削骨,死状奇惨,吓得我一天没敢出门。” 此话一听就知是胡言,暮青没空听人油嘴滑舌,道声出城便往外城驰去。 * 城门街道两旁已挤满了百姓,盛况一如西北军还朝受封那日,时隔三月,将士们启程赴边关,高坐马背,士气昂扬。镇军侯、西北军大将军元修亲率麾下将领和五百精兵面朝长街,在他身旁的还有穿着骁骑营将军战袍的季延,季延今日上任,要出城前往骁骑大营,但众人都没出城,聚在城门口,似在等人。 约莫一刻后,长街尽处有人驰来。 来的有百人,同样高坐马背,军容如铁,遥遥一望,竟不输西北狼军。率人而来的是名少年,盛京百姓经这两日可算识得了他的容颜,只是无人知道少年本是女儿身。 暮青在城门前勒马,与元修在战马上遥遥相望,男子一身烈袍银甲,威如昨,却少了些爽朗,晨阳照不化眉宇间的深沉,亦照不透男子深若沉渊的眸。 阿青…… 元修定定望着暮青,这一声却只能埋在心里。 “要走了?” “嗯。” 最终,两人见面只是这一句简单的言语。 长久的沉默,他问:“他们几个,你打算留着?” “留不留得下来,要看训练情况。”暮青一听便知元修问的是那些犯了水师军纪的西北军老将。 又是长久的沉默。 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似乎只能说这些话了。 “那些是何物?”片刻后,暮青打破了沉默,看向随军押运的那些铁皮马车。马车的车厢四面围着沉厚的铁皮,不知里面是何物。 “抚恤银两。”元修道,西北军的抚恤银两被贪,得她破了此案,时经两个多月,银两已全数收缴国库,今日点了下来,他要带走,沿途亲自发下去。那些州官县官,他不信任,此番一定要亲眼看着抚恤银两发到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家眷手中。 暮青却皱了皱眉头,“与你随行的将士只有这五百来人,押运抚恤银两,可否险了些?” 西北军被贪的抚恤银两足有五百多万两,沿途所经的地界万一有匪呢? “鲁大会率三万人马来接,军令前些日子就送去边关了,这会儿他们少说已到了越州了。”元修看着暮青担忧的样子,心里好受了些,但还是忍不住问她,“怎么,这些事他没跟你说?” 季延在身旁,说此话时,元修打马上前,声音略低,显得更沉。 暮青目光有些凉,“你不也没说?” 元修冷笑,有些自嘲,他倒是想说,她那日随着巫瑾走了,他哪有机会说。她与谁走得近,平日里做些何事,心里想些何事,不也是从不与他说? 比方说此时,她就在他面前,却不知为何觉得远隔千山万水。 她在他心里越埋越深,他却已走不近她。 阿青,我们何时如此疏远了…… 他想问,却不知为何问出口的是别的话,“选后之事呢?他告诉你了吗?” 暮青一愣,元修见她不知情,顿时怒火中烧。他想将她骂一顿,直至骂醒,让她看清君恩寡薄,看清帝王之家有朝一日必定伤她,可身在城门口,四面是人,已不合适说这些话。 “行了,别怔着了!”元修没好气地道,他见不得她伤怀,也做不出背后捅人刀子的事,有一说一,“这回去西北,盯着关外只是其一,拖延选后也是其一。” 问她知不知道朝中在为他选后,他只是希望她知情,不希望她事事都被那人蒙在鼓里。但那人为她所做之事,他也不屑隐瞒,胡使一离京,那人便猜出朝中该为他选后了,他与他密谋了此事,他离京赴边关,一可帮他拖延选后,二可沿途将抚恤银两发下,了结他自己的这桩心事。 说到底,此番离京是君臣互惠。 只是这场互惠,他为了江山和她,他为了西北军的将士和她。 他们心里都有她,都不愿放手,君臣互惠迟早要演变成君臣较量。 元修打马回转,望向城门,眸光如宝剑锋刃,刹那逼人。此番去西北,他自有他的安排。 暮青回过神来,眸光微暖,竟无伤怀寒瑟之意。以她对步惜欢的了解,他昨日在公堂外的马车里逗她穿红袍,兴许就有与她成亲之意,只是没想到她真能答应,昨夜才有那般惊喜的神情。 如今,他们的婚书盖着国玺之印,日子在前,她便是他的发妻。 元党要篡朝自立,没有元修成不了事,元修回西北已可解选后之危,步惜欢却还是寻着机会跟她拜了堂。立后诏书上,他不想写别家女子的名字,婚书也不想给别的女子,其实他才是那个在乎的人,比她还要在乎名分。 “走吧,我要回水师大营,正好与你们同路,一起出城。”暮青说话时已收了心思,率着特训营的人便先一步驰出了城去。 元修却没跟出来。 暮青在城门外勒马回望,见百辆大马车缓缓押运出城,赵良义和王卫海领着人在前,元修却独自留在城门里,依稀瞧见战马旁立着一人。 那人小厮打扮,双手高举过头顶,手中呈着封信,露出的手腕纤细如雪,一瞧就是个女扮男装的丫鬟。 元修没接那信,只与那丫鬟说了句话,便策马驰出城来。 冷风萧萧,城门里长街两旁满是相送的百姓,那丫鬟站在长街中央,惶恐焦急,有些孤零零。 暮青猜测那丫鬟许是宁昭郡主的人,元修此番回朝受封,元家本要逼他娶妻,却因他自戕之事耽搁了,如今婚事未订,他又要走,一去便是一年。宁昭郡主的年纪早该嫁人的,今日不便自己出面,派个丫鬟扮成小厮来送封信,也在情理之中。 “别看了!”元修驰出城来,见暮青望着城中那丫鬟,不由面色微沉,“走吧!” 马鞭一扬,男子策马先行,驰上长桥上,一路不回,只留一道高俊的背影,银甲雪寒,长袖猎猎,晨风一拂,染了京天。 ------题外话------ 这章过度,各种杂事后续要交代,想了一下,似乎没落下什么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军心所向 元修离京那日,经过江北水师大营,西北军的老将们没有出来相送。或许是他们见到元修就想回西北,故而避着,亦或许是他们答应了暮青从今往后不再是西北军的将领,要尊她为都督,没有她的军令,故而没来。 重情也好,重诺也罢,暮青看在眼里,却无表示。 元修离京,季延上任,暮青回了水师大营,开始了全军练兵的日子。在她带特训营的百人回盛京城的两天里,军中四大练兵校场已在韩其初的指挥下将圆木和沙袋备齐,建好了泥潭和水渠,四大练兵校场向朝中申请大批练兵器材的奏折都写好了,只待暮青回来检阅。 奏折递到朝中的第三日,朝中的批复和春娘案的结案榜文一同发到了水师军营,结案榜文中没有提及司马家老县主的罪过,而是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了上清庵身上,说上清庵收人不查,致使邪道入庵,蛊惑司马夫人林氏,致其疯癫,杀人辱尸。杏春园戏子春娘贪慕荣华,林氏为子,情有可原,特将其圈禁在府中佛堂,死生不得出。上清庵住持收人不查,捉拿下狱,并查封庵堂,庵内道姑遣往别处。 榜文中特别提及了江北水师,称暮青破案有功赏银千两,特训营中百人在案发后被盛京府围在客栈中当成嫌犯,名声受累,朝中朝中特每人发银二十两,以示抚慰。 嫌疑洗清了,还得了二十两银子,特训营的少年们喜出望外,夜里练完格斗解散后,众人累瘫在沙场上,有人吆喝:“走走走,回营睡大觉!” “不回,回去也睡不着。”有人摆手。 “为啥?” “今儿得了二十两银子,小爷正想咋花呢!” “嘿!出息!”那人骂了声,一脚踹了过去。 骂归骂,但二十两银子对穷苦人家出身的水师少年们来说是一笔巨财,没人不羡慕。如果能再努力些,不仅能随都督去看看皇城,还能得些银两寄回家中,有谁不乐意? 得了银子的欢天喜地,没得银子的目露羡慕,没多久,少年们便讨论了起来。 石大海道:“军中有吃有穿,俺拿着银子没啥用处,只是想捎回家里,路途又太远。” 军中有信使,每半年可往江南捎信一回,可是路途遥远,路上变数又多,即便能捎到江南,也没有办法挨个将信送到家中,只能交给当地州县,由府衙县衙派人发下。衙门里的公差大多懒得做这些事,那些信放到库房里,被老鼠咬烂了也未必有人送,若是随信还捎有财物的,大多都被贪了,因此到了军中,有往家中寄信的,却没有往家中寄银两的。儿郎们参了军,十年不回家,家中十年不知其死活的比比皆是。 “那就攒着呗,咱们是水师,早晚要下江打仗,到了江上不就离江南近了?” 打仗就要死人,若有一日起了战事,这水师大营里的五万将士,还不知有多少能归家,攒的银两不知有多少能送回家中,若跟西北军似的,抚恤银两都被赃官们贪了,这一腔热血洒在江上,真不知命丢得值不值。 气氛顿时沉了下来,全军练兵刚开始三天,眼看要因此事士气低迷,乌雅阿吉从怀里掏出银子来掂了掂,笑道:“小爷要自个儿攒着,日后留着娶媳妇!” 说话间,他偷偷踢了脚刘黑子,刘黑子也机灵,但提起娶媳妇,少年便腼腆地笑了笑,“俺这腿……想来也不好娶媳妇,俺爹娘也不在了,家里只有兄嫂,俺稀罕俺那两个小侄子,等日后回乡了,给他们扯匹好布买双好鞋,要他们进学堂读书去。” 章同和石大海都是跟刘黑子同伍的,知道他家里的事,他是被兄嫂从家里撵出来的,竟还记挂着那两个小侄子。 章同拍了拍刘黑子的肩膀,没有多言,常言道莫欺少年穷,谁说腿跛的不能当将军? “我想寄回家里给我娘医病,可惜……”这时,又有个少年开了口,神色有些苦愁。 众人刚刚才淡忘了些寄信的不便,没想到三两句就又转了回来。 乌雅阿吉皱了皱眉头,这回是真没辙了。 暮青在点将台上坐着,听闻此言跳了下来,走到那少年跟前,问:“你娘得的是何病?” 那少年一见暮青下来了,忙要起身,暮青按着他的肩膀要他坐下,自己盘膝坐到了他对面,“歇息时间,不必拘礼。” 那少年不敢放肆,只觉屁股被针扎着,想起来又只能听命坐着,垂首低声道:“回都督,我娘腿脚不便,瘫了好些年了,一到下雨天儿腿脚就疼得厉害,家里缺钱少米的时候,她就忍着,夜里睡不着觉也不唤人。” 这二十两银子,足够家里用几年,买米抓药,买布缝衣,可就是寄不回去。这一从军出来,不知能不能回得去,就算以后打仗能保住性命,也不知哪年哪月能回家,回家后爹娘可还在? 这些少年大多是因为家穷才来参军的,军中有吃有穿,不必拖累家人,活着回去能领些银两,死了也有抚恤银。可西北军抚恤银两被贪污的事让众人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战死疆场,银两未必能发到家中,到头来爹娘死了,可能还是一张草席卷住埋了,连买口薄棺的银钱都没有。 暮青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魏卓之,魏公子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又因如今全军练兵,她常需他传令,因此要他日日到帐前报道,随着她一天到晚的待在校场。 “南魏北谢,你们魏家是经商的,有条赚钱的路子,想不想考虑?”暮青问。 “嗯?”魏卓之一听银子就眼神发亮,“说说看。” “朝中有信驿邮差,但多用于战时军报及各州县奏折的传递,不管百姓的家书。你们魏家能否开办邮局,与钱庄票号一样,于各州县设邮庄,聘些邮差,来往于各地送信送物?” 民间送信,家富者有奴仆,可差遣奴仆上路,家贫者只能靠亲戚朋友顺路捎带,不便且没有时效性,因此家书之珍贵可抵万金。 但暮青提议魏家办邮庄,却不报太大希望,此事成与不成不在于魏家的财力,而在于朝廷允不允许。 “主意倒是新鲜,可惜朝中未必能允。朝中的信报传递有专门的驰道,军报及要紧的奏折可八百里加急,民间若办邮庄,虽可走官道,自养车马和人手,但难保不会有人借邮庄之便利传递对朝廷不利的私信,因此恐难成事。”魏卓之笑道,他目光一亮,事虽不可行,这主意倒是胆大。 “那镖局呢?”暮青又问,“你可是江湖中人。” 魏卓之笑道:“镖局押的是镖,从银钱财物到江湖密宝,走一趟镖,赚的都是大财。有哪个镖局会山高水远的走一趟,只为送一封家书,赚那几个铜子儿?” “若是江北水师的镖呢?”暮青再问,见魏卓之挑了挑眉头,她便接着道,“家书可不送,家中有人医病可不能等,我愿雇镖替军中将士送银钱到家中,镖银由都督府出,你在江湖上可有相识的镖局?要可靠些的。” 魏卓之怔住,水师的兵们也愣了。 都督府出镖银,那不就是都督自掏俸银? “有是有,不过都督的那点儿俸银恐怕不够。”魏卓之笑道,眸中深意暗藏。 “不够还有朝廷给的赏银。” “好!”魏卓之将扇子一打,笑道,“都督既然爱兵如子,那末将就从命去办了。” “速办!”暮青吩咐。 魏卓之领命,眼看事儿就这么定了,方才那说家中老娘有疾的少年急了。 “都督,这怎么行?” “就是!我们怎能花都督的俸银和赏银?” “就是!都督还没娶妻。” 自从全军练兵,沙场上人就多了起来,暮青将全军分在五个校场,一天到晚轮流跑,各个校场为了防止人满为患,操练项目是轮着来的。今夜这校场上足有两个营,五千多将士听见暮青的决定,顿时都急了。 “若不如此,可还有他法?”暮青皱眉,面沉如水,“没有就别劝,劝者矫情!我的银钱和你们爹娘的性命,选哪个还用问吗?如果是我,我定医治爹娘。可惜对我来说没有这个选择题,我在从军的时候就已经没有爹娘了。” 少年的声音有些淡,有些沉,说完此话便再没吭声,起身便走了。 春夜月冷,少年背影清卓,五千将士望着她的背影,忽觉心热。 次日,水师大营里便传下一道军令,中将半年请一回镖局,为家有病重爹娘的将士送银钱回家,镖银由都督府付。 此令一出,军中静悄悄的,无人来劝,全军商量好了似的,都把一腔的酸楚滚烫埋在了心里,练兵之时人人闷头使力,全军无人叫苦。 韩其初见军心如此,不由叹服,昨夜险些士气低迷军心涣散,都督舍了钱财便得了军心,这一步走得妙!前有青州山里救新军之恩,后有舍俸银为将士送救命银钱回乡之举,江北水师的军心从此便牢牢的在都督手里了。 暮青听闻此话时反应淡然,她不否认昨夜是为了拉拢军心,但那番话也是出自肺腑。如果爹还活着,她一定选择救爹,为她出银那人,她记着恩情就是。 此事定了,暮青便没再多想,心思又放到了练兵上。三月湖冰已融,月底之时,朝中将造好的大船小船运来了水师大营。 ------题外话------ 军心齐啦,练兵的事以后就说的少啦,接下来又有案子我会说吗? 让我想想,下回顶一具什么样的尸体卖萌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山中救人 朝廷运来的大船有五十艘,十桅十帆,可乘五百将士,载重三十万斤,舱板内部设有横隔舱,各舱区互不相通,即使船体进水,也可避免沉没。 小船有五百多艘,多是千里船,利用的是踏板原理,以人力驱动踏板行船,速度很快,战时用作冲锋舟,乃是内河的主力战舰。 战船从大泽湖北的造船厂里下水,船工们将战船开来那日全军沸腾,暮青带着水师的将领们一同踏上战船检视,章同道:“汴江上有水师二十万,也不过是大船百艘,小船千余,我们江北水师新建,不过五万兵力,朝廷给了这么多的战船,倒是重视我们。” 韩其初笑道:“自然,这也是朝廷激励军心的手段。” 卢景山道:“越是如此,越说明朝廷急于操练水师。可是,何家雄踞江上,江上有水师二十万,常年操练,将老兵精。我们只有五万兵力,都督少经战事,我们几个又不擅水战,这一年操练再勤苦,新军想有与何家军一战的本领,恐怕还得三年。朝廷想拿我们跟江南开战,实在是有些心急了。” 卢景山、莫海、侯天和老熊四人已从军侯降成了都尉,其余都尉降成兵丁,跟着全军一同操练。除了侯天正值青年,其他三人皆是而立之年,体力精力已不比那些少年,但他们驰骋沙场多年,经历大战苦战无数,面临绝境时的耐力和意志力却非那些少年可比。他们四人各有所长,卢景山擅枪,莫海擅弓,侯天擅刀,老熊擅斧,皆有功夫底子,半个月的操练,他们不仅能坚持得下来,格斗还学得奇快。 莫海道:“大泽湖西临峭壁,东临缓坡,南北走向,也就冬天湖风大些,可冬天湖水冰封,驶不起船来,夏秋风又小,小船停在湖上都四平八稳,全军要是习惯了在湖上练兵,日后到了江上,一个江浪打过来,哪受得住?” 侯天比他俩乐观,“我说你们俩,一口吃不成胖子,一步迈不到天边!反正我是觉得四平八稳挺好,这辈子小爷就他娘的没下过水!别的不说,就说现在,在这大船上瞧着湖面儿我还觉得晕呢!要是现在就到江上去,那还不得吐死在船上?” 老熊问暮青:“你……都督以为呢?” 他本想叫“你小子”,话到嘴边才想起来眼前的小子已是水师都督了,既然答应要尊他为都督,那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称呼。 “有道理,但想法都太保守。第一,江北水师与江南何家军的差距,你们能想到,朝廷也能想到,急于开战必定另有所图。何家世代出水师将领,圣上登基后,元广摄政,何家雄踞江上不听朝廷之命,到如今已近二十年。何家早已拥兵自重,在江南形同诸侯王,江南水师近乎私军,这种军队有一个特点——唯一人之命是从!因此,我们若与江南水师开战,未必要打赢,只需擒下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擒贼先擒王,擒下何善其,江南水师必自乱。何家和元家有宿仇,朝廷想击溃的只是何家,随后将那二十万水师的统领权收回,而不是要江南水师全军覆灭。” 四人听得面面相觑,韩其初笑着颔首。 没错! “第二,不擅水战是你们的弱势,但也是优势。江南水师不擅马战,但你们擅长,谁说水师只能打水战?我们若有一支陆战营,水战时在江岸上策应,必有大用!” 这点四人都没想到,侯天眼神大亮,刚要自荐,暮青便转身下了大船。 “第三,湖里练兵不比江上,但可以想些办法。”暮青率先上了小船,到了船上细细一瞧,不出所料,这些小船用的是最早的螺旋桨驱动原理。 在汽船问世前,船舶主要是仰仗风力和人力,前者用帆,后者用桨。桨用手力,但战船使的是脚力,两边用力相当,船才平稳,不然船就晃,这种晃虽然与江上的风浪不同,但好歹能锻炼平衡和改善晕船的情况。其实莫海说的没错,无论如何改善,湖里终究不比江里,但朝廷给的练兵时间只有一年,欲速则不达,这一年能练好水师的基础体能和格斗技能就很好了,这一支大军的首战不会是在江上,而是一年后的阅兵之时! 那可不是水战! 江北水师她可不是给元家练的,谁说她要打江南水师了?打不打江南水师,那要看步惜欢亲政后,何家归不归顺朝廷。 即是说,她如今练兵的第一目标是明年的阅兵,第二目标才是何家。现在在船上练兵,只是为日后可能会有的水战做最基础的准备。 江北水师的兵都来自江南,旱鸭子少,晕船的不多,暮青要锻炼的主要是身后这几个西北汉子。她一踩脚桨,跟着上船来的老熊等人一个趔趄,险些没一头栽进湖里! 侯天扒着船嚷嚷:“我说……都督,你想淹死我们四个就直说!” 暮青冷眼看向他,他立马换了副笑脸,好声好气地商量:“那啥……都督刚才不是说要一支陆战营吗?那干脆让末将去得了!不是末将自吹,论马战,末将比他们仨都英勇!” “嘿!” “你个混账小子!” 卢景山等人扒着船沿儿,怒目齐踹侯天,老熊发狠,要把侯天踹进湖里,惹得侯天连连求饶。 章同等人看着,只笑不理,练兵枯燥艰苦,偶尔打闹,松松紧绷的弦儿也不错。 侯天求了一圈儿见没人帮他,只好求韩其初,“军师!军师救我!” 韩其初只好笑着阻止,“好了!好了!” 暮青冷眼瞧着这出闹剧,对侯天道:“你在关外杀敌无数,没死在胡人的弯刀下,却淹死在自己国家的内河里,你如果能接受这种结局,不登船我也没意见。你的碑文我已经为你想好了——大兴国第一个淹死在江里的水师将领,喜欢吗?” “噗!”一个都尉没忍住,笑喷。 侯天的脸顿时黑如锅底,喜欢个屁!有这么埋汰人的吗?这小子的嘴也忒毒了! 心里骂着,侯天脸上却堆着笑,一股子市井混混的赖皮劲儿,“都督,末将这不是跟您打个商量嘛,咱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暮青冷着脸一踩脚桨,船身一晃,侯天脸色一白,扒着船沿儿,心生怒意,“我说,咱能……” 暮青又一踩! 侯天猛地往船沿儿上一撞,“我说……” 暮青再踩! “咱能不能……” 踩! “咱能……” 踩! “咱……” 踩! “呕!”侯天胃里翻江倒海,扒着船沿儿一顿狠吐,边吐边摆手求饶,没脾气了。 他懂了——不能!没得商量! 看这小子能把俸银和赏银拿出来给军中将士雇镖送家书银两,还以为她是个外冷内热、心善的主儿。闹了半天看走了眼,她就是个练起兵来比大将军都狠的主儿,心黑,恶劣! 暮青见侯天懂了,这才冷着脸下了船去,负手走远了。 韩其初无奈苦笑,都督这偶尔的孩子心性…… 不过,如此对待这些西北军旧部也未尝不好。他们原不想留在江北水师里,如今留下是无处可去迫不得已,所谓一臣不侍二主,跟过两个主帅的将领终究难归心些,他们跟都督之间还有隔阂,如此打打闹闹,时日久了,生出友情来,才有可能慢慢敞开心怀,亲近都督,真正将她当做主帅。 这日之后,水师的训练项目里便增加了船上训练,三四月份,湖水还凉,大军每天都要下水,训练抗寒能力,也要上船练习踩桨,苦累的时候,特训营那百名跟着暮青到过盛京城里的兵就跟其他人讲京中的见闻,皇城什么样儿、杏春楼里吃的什么、戏子有多美、戏文多好听、都督如何如何验的尸、如何如何审的案,说到最后没话说了,连都督钻过女尸的裙底儿、摸过女尸的屁股这等荤话都说了出来。 暮青听见这些荤话只当没听见,只要全军能完成每天的训练,她不介意他们拿她开开玩笑。 当初暮青让血影到城中办第一批训练器材时做了些登山索,那些索套就挂在湖对岸的峭壁之上。这日,暮青登了船,来到绳索下演示攀岩和索降之法,她以前爱好登山,如今练兵想起此法在战时可用于登敌船,且江岸两旁石山密布,兴许日后用此索可做奇兵之计,因此觉得有必要纳入训练科目。 悬高十丈,暮青系紧绳索悬登而上,章同在他营中挑了几个家住山里的兵跟着一起往上爬,这登山索不难用,只要力气和耐力足够,掌握了手脚使力之法,不难掌握其用法。 暮青上到了悬崖顶上,往下一瞧,有几个少年爬得比章同还快! 汤良是第一个上来的,暮青见了,面色虽淡,却称赞道:“不错。” 汤良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爹在村里教书,学堂里的孩童有时生些病,我常去山里采药,徒手爬个三五丈的峭壁是常事儿。都督让人打的这索环可真好用,要是一早儿有这些,爬山采药就不用怕跌下悬崖摔死了,我们村里每年都有这种事。” 说话间,又有几人上来了,等章同等人都上来以后,暮青便准备演示索降之法,刚要下崖,忽听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声。 马嘶不止,声音有些远,暮青听着马声有些不太对劲,便对章同道:“去看看。” 章同解了绑在腰间的绳索便出了林子,好半天才回来,道:“在半山腰,不知是哪家的马车翻在山沟里了,里面似乎有人,几个小厮在抬马车,瞧那样子像是抬不出来。” “走!”章同说完话,暮青已把绳索解了,带着人便往半山腰去了。 这座山有道一线天的断崖,崖下是大泽湖,湖光山色,景致甚美,因此山下和半山腰上建有不少田庄,多是盛京城里的官宦人家置办的,那翻在半山腰的马车多半是哪个朝臣府上的。 暮青猜得没错,只是到了马车前一问,这些人竟是骁骑营参领府上的。 骁骑营跟水师有过节,但翻倒的马车底下压着人,人命当前,暮青下令抬车,章同便带着人跳进了山沟,与小厮们一起使力抬马车。 马的一条后腿被压在了翻倒的车轮下,暮青跳进山沟解了马缰,指挥众人先抬车轮把马救出来。这马翻倒在地,不停地试图站起,小厮们急着救人,拼命去抬车厢,那马的力气跟他们拧着使,难怪抬不起来。且那翻倒的车厢被马踢着,底下之人必定不好受,若不先救马,人就别想救出来。 暮青指挥,众人合力抬了车轮,轮子一抬起,那马就挣扎着站起,受惊跑进了山里。众人没空管马,又合力抬起车厢,从车厢底下拉出一名少女。 那少女还有气儿,只是面额有些许脏污和擦伤,衣裙也被刮破,瞧着甚是狼狈。 小厮们将少女往山路上抬时,少女便醒了过来。 那眸一睁开,水师的少年们便怔住了。 少女的脸有些脏污,那双眸子却很干净,净若明溪,又若雨后镜湖,山谷幽兰,明澈而宁静。她刚刚死里逃生,眸中竟无惧意,亦无幸意,碧玉年华,却有看破世事生死的沉静稳重。 少女由丫鬟扶了起来,她的腿方才被马车压住,骨未断,此时行路却有不便,却坚持起身朝暮青等人福身行了礼。 “小女骁骑营参领姚仕江之庶女姚蕙青,多谢都督救命之恩。” 庶女? 暮青淡淡颔首,她对庶女的身份并无偏见,只是觉得这少女似经历过大喜大悲大风大浪之人,这沉稳的气度便说是嫡女,也当得起。 “举手之劳。”暮青话简,比起人来,她对马车翻到山沟里的事更感兴趣。 这山上田庄多,常走车马,近来山中无雨,这段山路并无坑洼泥泞之处,也没有大石,马车是怎么翻到山沟里去的? 暮青带着疑惑又下了山沟,她想起方才救人时发现马车只有三个轱辘,因救人要紧,没心思细看,再次下了山沟,她顺着被车轮压过的草痕找了五六丈远,在草坡下找到了那只倒伏着的车轱辘。 一看之下,暮青目光一沉,扯着那轱辘就上了山路。 她把那车轱辘往山路上一放,对走过来的章同等人道:“这车轮是遭人锯断的,车轴连接处明显有锯齿状的痕迹,四周锯进了半寸,马车在城中行驶时尚不碍事,但出了城后,官道颠簸,山路陡峭,一但上山,马车的后轮受力重,颠簸之下车轮就容易断,此事明显是有人预谋而为。” 章同皱眉,他原本以为是车夫驾马不慎翻入山沟的,没想到竟是有人预谋害人? 章同回头看向姚蕙青,姚蕙青已由丫鬟扶着走了过来,随她同行的丫鬟和小厮们听见暮青的话都露出惊色,那丫鬟面含怒意,似是知道是何人所为。 暮青一看丫头的神色便知此祸起于内宅恩怨,她道:“这锯齿形状圆润,应是圆锯,凶器很好找,手艺再好的铁匠也打不出两把一样的锯子来,小姐若想查出是谁所为,只需将府中的锯子都拿来,与这车轮上的锯齿形状合得上的便是凶器。” 姚蕙青闻言淡淡一笑,眸中有了然的神色,并不大惊小怪,似是看惯了,也看淡了,她又朝暮青福了福身,笑道:“小女身子不好,来庄上本就是养病的,如今不慎伤了腿,不过是一起养着罢了。” 暮青闻言心中了然,她既然说是不慎伤了腿,那就是不打算追究了。 既然没闹出人命,事主又不追究,暮青也不愿多管闲事,“既如此,那我等就回营了。” “多谢都督今日相救,小女定修书回府向父亲禀明此事,登门拜谢都督。” “举手之劳,不必。”暮青还是此话,言罢带着章同等人便往山上去了。 姚家的马车毁了,马也跑了,姚蕙青伤了腿,显然不能走到庄子上,但这显然不用暮青操心,姚家的下人自会想办法。 “你们两个回庄子里抬顶轿子来!” “那马车就先不用管了,小姐的腿伤着了,先把小姐送到庄子里再说,那马也回头再找。” 姚蕙青的丫鬟吩咐着事,暮青已带人走远了。 到了山顶悬崖边上,众人重新系上绳索,暮青演示了索降之法,带着人一起下了悬崖。救人之事如同一段小插曲,暮青并未放在心上,军营里练兵如常,只是这日夜里下起了雨。 山中夜凉,雨大山空寂,新月无光,大泽湖对岸的断崖之上,林深漆黑,不辨山路。 半山腰的山沟里,一匹马低头吃着草。 马匹旁倒着辆残破的马车,三只车轮,后方一只车轱辘慢悠悠地转着,雨声里吱呀作响,慢如老调,鬼气森森。 大雨冲刷着车轱辘,漫山泥草香,一道白电破空,照亮了残破的马车和长满杂草的山沟,雨水顺着山沟往山下流,那雨水颜色鲜红,雨水打着,扑出腥气。 血! ------题外话------ 尸体还没有出来,先拉着残破的马车来卖个萌~放心,车厢完好,装月票不会漏哒! 马车:都惨成这样了,还要被拉出来装票!人性呢? 马:给马吃带血的草,人性呢? 某今:雨太大,你们说啥?我听不清…… …… 友情提示:忘记姚姑娘是谁的妞儿,回看本卷第75章——夜送美姬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美丽布偶人 雨下了半夜,三更时分,一人策马疾驰在泥泞的官道上,向着水师大营。 水师大营辕门两旁高高树着火盆,火苗被磅礴的大雨浇得微弱飘摇,哨楼上的哨兵望见来人时,喝止,拔旗,旗语一打,营墙里重弩拉满,弓箭手冒雨列阵,箭矢森森,齐指来人! 来人猛地勒马,骏马长嘶,青蹄高扬,马上之人一仰头,微弱的火光照亮那人的脸,只见那人骑的是青骢宝马,披的是金锦披风,玉颜明眸,竟是名贵族少女。 少女手中的马鞭一指辕门,高声道:“我乃镇军侯、西北军大将军之妹,元钰!有急事求见英睿都督!” 元钰将一枚玉牌掷进辕门,前营小将接住对着火把细看了一眼,心生诧异。三更半夜,大雨瓢泼,这位尊贵如公主的贵族小姐不该在相府里吗?怎会出现在城外三十里处的军营外? 但玉牌瞧着不像假的,前营小将不敢耽搁,只好拿着玉牌送往中军大帐。 这夜雨大,雨声扰人,暮青睡得浅,月杀值夜,在帐帘旁的矮榻上卧着,看似睡着,却忽然睁开了眼。他掀开帘子出去,见前营小将急奔而来。 “越队长!”那小将见到月杀便把玉牌呈给他,禀事之时,暮青掀了帐帘便走了出来。 “何事?” “元钰在辕门外,说有急事求见。”月杀把玉牌递给暮青。 元钰?这时辰? 暮青跟那禀事的小将一样诧异,但面色如常,收了玉牌便道:“去看看。” 暮青到了前营时,果见辕门外的人是元钰,她的披风已然湿透,风帽底下一张小脸儿冻得煞白。女子不得进入军营,前营的哨兵们没有军令不敢打开辕门,元钰就这么在营外淋着雨,暮青见了命人开了辕门,将身上的斗笠和蓑衣解下来递给了元钰,“披上。” 元钰下了马来,见大雨浇湿了少年的战袍,他面冷声淡,手里却递着蓑衣斗笠,不由咬唇一笑,伸手抱了过来,“多谢都督。” 月杀却皱了皱眉头,把自己的蓑衣斗笠解了,给暮青披了,听暮青问道:“小姐为何夤夜来此?” 元钰戴上斗笠,边系蓑衣边道:“我想请都督点些人马,进山帮我找人!” “找人?” “正是!盛京府尹郑大人家的嫡小姐不见了。” 暮青一愣,郑广齐的女儿不见了,不报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反而来求水师找人?而且还是夤夜时分,要进山寻人? 暮青觉出事情不同寻常,让元钰从头道来,元钰一番细说,她才听出了前因后果。原来是元修走后,宁昭郡主忧思成疾,元钰想让她开怀些,前日得了华郡主的准许,邀了些王侯公卿府上的小姐同到庄子里小聚,那庄子就在大泽湖西岸的断崖山上。昨儿晚膳时,有人说看见骁骑营参领府上的庶女也来庄子上了,只是马车翻入了山沟里,似是伤了腿。宁昭郡主开口向元钰要了些丹参燕窝,命下人送去姚家的庄子上,没想到郑青然请命,想亲自去送,可却一去不回。 姚蕙青说郑青然送来东西后就走了,但元钰派人寻了好些时辰也没找到人,相府的庄子里有不少王侯公卿府上的小姐,她不敢把侍卫都派出去寻人,只能让小厮们去寻,可断崖山很大,山路泥泞,大雨磅礴,夜色又深,近来盛京城里不太平,她越想越怕郑青然出事,想起山下就是水师大营,不知为何就觉得请暮青出马一定能找到人,便亲自来求见了。 “此事报盛京府了吗?”暮青问,此时城门虽然关着,但元家的人要敲开城门很容易。 “已派人去了。” “人何时去的姚家?” “约莫酉时末!” “你何时派人去寻的?” “亥时左右。” 暮青闻言皱了皱眉头,眼下已近四更天,人失踪了两三个时辰了,这么长的时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她吩咐月杀去点一个营的兵马来,点上火把,出营搜山。 月杀去后,暮青问:“小姐怎独自来此求援?” 半夜三更的,好歹身边该跟个人才是,她来求援,连蓑衣都没穿,元家庄子里的下人们不晓事,宁昭郡主呢?她肯让未来的小姑子如此冒险?这可不是在盛京城中,而是在城外! 元钰闻言扬起脸来一笑,三分傲然,三分稚气,“他们倒是想跟,可都没我的青骢马快,寻人哪容得耽搁?我没那耐性等他们,就自己先来了!” 看她一副觉得自己很能耐的模样,暮青大皱眉头,元家的这位小公主被养得有些不谙世事,幸好性情不坏。 暮青眉头还没松,前头便瞧见丛丛火把,有马蹄声和呼喝声夹杂在雨声里,由远而来。 元家的小厮们赶着马车来的,车上带着蓑衣,元钰不肯换,只道:“不必了,我这儿穿着呢!” 小厮脸色发苦,“小姐,您衣裳都湿了,郡主吩咐奴才们在车里备了干爽的衣裙,生了暖炉,春寒夜冷,您快换衣吧,免得着凉。” 不说还好,一说元钰才觉出冷来,但看看身上的蓑衣,又不想换,正要使性子,水师大营里点齐的兵马已到,暮青上马便走,人率兵驰远,只留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有衣就换!” 此话甚简,顷刻就没在了雨声里。 元府的小厮看着身旁疾驰而去的水师兵马,怒在心中,却不敢言——什么态度! “走吧。”这时,听见元钰的声音,小厮们将目光转回来时,见她竟已钻进了马车。 * 断崖山东面是山沟和林子,西面是田庄和果树林,山高林密,田庄也多,雨夜寻人并非易事,暮青却自上山起便命人先搜东面。 她的想法很简单,首先,郑青然不太可能被带离断崖山,断崖山附近有水师大营和骁骑营两大军营,北有盛京城,西可通往许县,但以郑青然失踪的时辰来说,凶徒无论带她去哪儿都不到开城门的时辰,而郑青然是盛京府尹之女,人一失踪,明早她的画像就会出现在盛京周围的县城里,凶徒想带着她行路,无疑是给自己找麻烦。 即是说,人有很大的可能还在断崖山里。 郑青然要么死了,要么活着,人若死了,东面的山沟和林子是极好的藏尸地,人若活着,西面的田庄便是藏人之处。反正都要搜,暮青便命人从东面搜起。 水师出动了一个营的兵力搜山,两千多人举着火把在林子里展开地毯式搜寻,人人都以为要忙活一夜,没想到刚搜山,便有人停了下来。 一个少年举着火把站在山沟里,招来身旁的人问:“你瞧瞧,是不是我眼花了?我咋瞧着这泥水发红?” 旁边聚过来好几人,将火把凑在一起往山沟里照了照,不敢确认。 “瞧着好像是有些红……” “该不是火把照得吧?” 渐渐的,山沟里的人越聚越多,暮青闻讯而来,一看之下面色一沉,抬头往山上看去,沉声命令道:“沿着山沟往上搜!” 山沟里流动的水是黄泥水,但旁边的水洼里积着的水却泛着红色!盛京地界的土是黄土,山沟里的水应是黄泥颜色才是,泛红不正常,且雨水浇进山沟里,扑出的青草和泥土香里带着淡淡的腥气。 暮青验过太多的尸体,血的气味她绝对不会闻错,血如果要把泥水染红,流量必不会少,以这样的失血量来说,人不可能还活着。 一切如暮青所料,但是她没想到最终找到尸体的地方她很熟悉。 只见山沟里翻倒着一辆残破的马车,马车只有三只轱辘,车厢靠在山坡上,丛丛火把光亮将马车周围照得亮如白昼,只见风雨扑打着车帘子,血正顺着车厢底部的木板渗出来,那木板像被血水泡了一夜,血红一片,污了车帘。 “这不是……姚府的马车?”章同在暮青身旁举着火把,眉头紧皱,诧异连连。 暮青取了他手里的火把就下进了山沟里,车帘一打,往里一照,山路上阵阵吸气声。 只见马车里歪坐着名少女,神态安详,看那模样就像是睡着了,但少女脸色惨白如纸,双臂呈不正常的垂软状态,观之如脱臼。少女的手腕被割放血,手筋脚筋皆被挑断,右胳膊的袖子被稍稍挽起,袖下一截雪白的藕臂,手臂上被剜掉了一块肉,那块肉的位置在手腕上三寸处。 暮青是女子,对女子手腕上三寸处该有的东西最清楚不过——守宫砂。 郑青然死了,双臂脱臼、手腕被割、手脚筋被挑,守宫砂被剜走,不知去向。她的血和雨水浸透了马车的木板,车里血腥味逼人,场面血腥、诡异,观之如被收藏在残破盒子里的美丽布偶人。 雨声越大,山坡上越显得死寂。 一声惊呼打破山坡上的死寂时,暮青从马车里退了出来,抬头一看,见是元钰。 相府的马车停在山坡上,元钰没下马车,只挑开车帘望向山沟里,暮青见她捂着口鼻,眼神惊恐,便放了车帘子,将车内血腥诡异的场面遮了。 元钰尚未及笄,让一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少女看这些,暮青觉得残忍了些,她与元钰不熟,本不欲多关怀,但元钰是元修的妹妹,元修很疼爱她,如今他去了边关,她见到元钰,自要尽些心。 “人死了,我要验尸,小姐且回庄子里等吧。”暮青道。 元钰却直摇头,指着山沟里残破的马车,似有话说。 “怎么?”暮青看出元钰的惊恐似乎不同寻常。 “又、又是那凶徒!”元钰道。 “又?”暮青面色一沉。 只见元钰点头道:“都督不知,盛京城里这半个多月,已死了两人了,都是这样死的!” ------题外话------ 拉着马车来吆喝:“三轮马车,内有新鲜犯罪现场,血红地毯,装修阴森,至尊享受,有想坐的吗?想坐的交票子当车费!” 另有新鲜尸体郑小姐待售,有想领养的吗? 我知道,仵作的妹纸里有不少恋尸癖←。← 不要矜持,快来领养!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雨夜验尸 暮青回水师大营的第三日夜里,也就是朝廷发下春娘案榜文的那日,仿佛要打朝廷的脸,也仿佛不想让盛京城里百姓睡个安稳觉,就在当天夜里,一名女子被杀,轿子停在城中偏僻的深巷里,清晨被人发现时,血从轿中淌出,女子的血被放干,四肢被卸,手筋脚筋被挑,守宫砂被剜。女子倚在轿中,神态安详,手脚垂软,形同玩偶。 五日后,又发一案,同样的手法。 暮青离开盛京城半个来月,今夜是第三起相同手法的案子。 “那凶徒从盛京城里来到断崖山了?”元钰喃喃自语,忽露惊色,道声不好,便对暮青道,“都督且验尸,我回庄子里瞧瞧宁姐姐!” 相府的庄子里今夜有不少王侯公卿府上的小姐在,元钰下山到水师大营求援,眼下得知那犯下连环凶案的凶徒在断崖山里,她怎能不担心宁昭等人? 暮青本还有事要问,奈何元钰匆匆走了,她只好先验尸。她把章同唤了下来,把火把递给他,章同打着车帘照着车厢,暮青蹲在外面先仔仔细细察看了车厢里的每个角落,在没有发现有价值的证物后才开始验尸。 她捏了捏尸体的脸颊、脖颈、下颌和四肢,道:“咬肌、颜面肌、颈肌已僵,上肢未完全僵硬,尸僵还没有下降到腿部。山间寒冷,今夜又下着雨,气温格外低些,尸僵会比常温下出现得晚。瞧这情形,人应该死了约莫三个多时辰。” 常温下,尸体上肢僵硬需三个时辰左右,但环境温度低时,尸僵发生得晚,今夜山中的气温顶多五六度,人死后尸僵要一个半时辰才能出现。由此将时辰往后推,结合尸体上肢还未完全僵硬的情况,人应该死了三个半时辰左右。 暮青判断了死亡时间,伸手便解了郑青然的衣带,扒了她的外襦,露出半边雪肩。少女虽死,肩却白如寒玉,高襦束在胸前,莲房半露,虽死也*。 章同把脸转开,山坡上举着火把的水师少年们却都看得眼神发直。 暮青将尸体扳过来,看了眼尸体的后背,随后回身将章同手里的火把拿了过来,钻进车厢,把帘子放下了。没人知道暮青在里面捣鼓什么,只瞧见马车轻晃,晃了一会儿,暮青从里面钻出来时,尸体的衣衫已经穿好了。 “尸体的右背部、臀部及大腿底下可见尸斑,颜色虽淡,但依旧能看出来。”暮青道,她并不是特意说给众人听的,只是以前验尸时会有人在一旁填尸单,她便养成了这边验尸边叙述的习惯。 有尸斑,颜色淡,这代表啥,没人懂得,但土坡之上,每个人看暮青的眼神都是丰富的。 臀部……说那么文雅,其实就是屁股呗? 都督刚刚钻进马车,扒了郑小姐的裤子,看了人家小姐的屁股和大腿? 前些日子军中还有传言称,都督验那吊死在牌坊下的女尸时钻过人家姑娘的裙底儿,还摸过人家,大家都把此事当成荤笑话听,少有信的。没想到今晚就亲眼瞧见都督钻进马车里,还把帘子给放了,回想起来,那马车刚才晃得哟…… 少年们望着暮青,眼神一个赛一个的古怪——都督该不是有啥癖好吧? “尸体的后脑勺处有塌陷损伤,是凹陷性骨折,致死伤。凶器是钝器,棱角不规则。创口附近的发丝上沾有黄泥,凶器可能是石头。”暮青继续验尸,当验到尸体的手腕上割痕时,她沉默了片刻,眸底似有些古怪神情,半晌才道,“切创,创缘不整齐,表皮有剥落,凶器……” 说话间,暮青提起尸体的裙角,验看尸体脚后跟处,目光一落,愣了愣。 章同探头往车里瞧了瞧,借着火把的光亮,隐约看见女尸脚后的皮肉翻着,暗红的皮肉和黄白的脚筋之间似乎嵌着块什么。 暮青拿手捏了出来,从身上找出块帕子来包住擦了擦,细一看,意味深长道:“凶器很有趣。” 暮青把帕子叠起收回了身上,连章同都没看清那东西究竟是何物,只见暮青上了山坡,对月杀道:“点五百人跟我走,其余人留在此地守着现场。” 月杀点齐了人马,章同留下率其余人看守现场,暮青走之前交待了章同一事,“你带些人在这附近的林子里寻一寻,看有没有新挖过的土。” 山里下着雨,土都湿了,很难根据土色判断有没有挖过,但眼下是四月时节,山里的青草已经长了起来,泥土新挖之处,上面的草必定不同。 “怎么?”章同似有所感。 “没错。”暮青也没瞒他,“还有另一具尸体。” * 暮青没去相府的庄子,而是带着人去了姚府的庄子。 她不知姚府的庄子是哪座宅子,命月杀去查了查。月杀以轻功来去,很快就回来了。姚府的庄子离马车翻了的那处半山腰不远,顺着山路而上,约莫百步,见一果树林,穿过林子便看见了坐落在田地和果林里的庄子。 姚府的庄子不大,只有三进,姚蕙青自从相府派人来寻郑青然后便没睡踏实,暮青深夜来此,下人们诧异万分,来迎她的是庄子里的管事婆子,那婆子一见暮青带了数百兵将来,足能将庄子围一圈儿,便赔笑问:“都督深夜来这庄子里,不知所为何事?” “要事,烦请小姐出来一叙。” “这……半夜三更的,小姐伤了腿……” “要事!” “那奴婢可能答此要事?” “不能!”暮青不信这婆子,此人一看便知是个精明人,若问她,她八成要因顾虑姚府的名声而东拉西扯。明知她不会实言,她又怎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姚府的婆子早就听闻暮青冷硬,不好相与,但还是不想让她见姚蕙青,“都督,不瞒您说,我家小姐尚未出阁,夤夜私会男子,只怕于礼不合……” “都督是我的救命恩人,冒雨来见,又有要事,我若不见,只怕一样失礼。”这时,姚蕙青的声音远远传来,暮青抬眼望去时,见丫鬟提一灯笼,扶着她进了花厅。她伤了腿,行路缓而跛,背影隔着雨幕夜色,却依旧娴静庄重。 婆子转头望进花厅,眼里有些冷意,却已不能再拦,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将暮青请了进来,迎进花厅,立在门口,牢牢盯着。 下人奉了热茶来,暮青解了蓑衣斗笠,坐定之后,姚蕙青便开了口,眸中隐有*之光,“都督理该在军中才是,深夜来此,莫非是郑小姐出事了?” “没错,人死了,就死在小姐来时所乘的那辆马车里。”暮青端着茶盏轻品一口,留意了一眼姚蕙青的神色。 她沉静*,自己翻入山沟险些送命时未曾惊怒,听闻此话却惊怔了。 暮青问:“小姐可记得郑小姐何时来的府里?” “戌时初。”姚蕙青虽惊,却未乱,听见暮青问话,她想了想便答了。 “何以记得如此清楚?” “那是府里落锁的时辰。” “她来此何干?”暮青又问。 姚蕙青却未答,转头看了眼丫鬟,那丫头福身便去了,过了一会儿抱了些东西回来,姚蕙青命丫鬟将东西摆去暮青身旁的茶桌上,这才道:“她来送了这些丹参燕窝,说是宁昭郡主听闻我伤了腿,让她送来的。我接了,她便走了。” “立刻便走了?”暮青问,“难道府上没留她喝盏茶?” 此话听来是在怀疑姚蕙青,她却浅淡地笑了笑,看了眼暮青捧着的茶盏,笑容似空谷幽兰,静雅明透,“不怕都督笑话,我是庶女,郑小姐是嫡女,嫡庶有别,这庄子里的茶,郑小姐未必喝得惯。” 暮青听了,心中自有论断,脸上却瞧不出神色来,将热茶喝了才起身道:“打扰了,小姐歇着吧,早上怕是还要请你去趟相府的庄子。” 姚蕙青扶着阔椅起身,朝暮青福了福身,暮青便带着月杀走了。 出来后,暮青问:“相府的庄子往哪个方向去?” 月杀一指西边深处,暮青带着人便进了果树林子。刚进林子,暮青便放慢了脚步,命人将火把往地上照,慢慢地找。她告诉众人说找石头,要一手能抓起,或者双手能捧起的大小。 山上的果树林子都是各府庄子上的,平时有人打理,林子里少有石块,火把一照,草都不盛,地上多是黄泥。因此,当一个少年在林中深处的一棵树下发现了一块石头时,简直如同见了宝贝。 “别动!”暮青却没让他靠近,只命他拿火把照着地上,见树下摆着的石块旁有一双清晰的脚印,脚印里虽积了雨水,但仍能看出尺码。暮青绕过那双脚印,蹲到树下拨开杂草,见那石块棱角分明,大雨将石块上方都冲刷干净了,暮青在石块下面带着泥土的部分摸了一把,对着火光捻了捻,指腹上除了黄泥外,还留下了淡淡的血色。 暮青冷笑一声,刚要起身,眼角余光瞥见树后,顿时又蹲了下来。 只见树后还放着块石头,底下触之细观同样有血色,但有意思的是,那石块还压着只帕子的一角。 那帕子上沾着血渍和泥污,暮青拎起来一看,古怪地笑了。 她不常笑,这一笑把周围的人看得寒毛直竖,只觉得林深雨密,火光飘悠,少年手提染血的帕子,笑容古怪诡异。 月杀大皱眉头,他觉得暮青不仅不会笑,而且不会在正确的时候笑,他正要“提醒”她,便看见暮青把帕子收了起来,抬脚往相府庄子的方向走去。 “走,去会会凶手。” ------题外话------ 顶着键盘来卖萌。 昨天出门做理疗,回来以后发现键盘不幸被家中的汪星人啃了一角……我当时差点压抑不住洪荒之力,毙了这只雪纳瑞!在把它晒上微博批斗之后才发现其实我应该把整个键盘都送给它咬,咬坏了就有借口不码字了哈哈哈。 以前被喜欢的漫画家以“家里的喵星人抓坏了画稿而不得不停刊”这种理由坑过,我觉得我应该擅于学习…… …… 说一下更新,最近暂时改到早上,如果卡文,也可能中午。 我觉得我的拖延症治不好,兴许以后还是会回归晚上更,但是咳咳,能早晨就早晨吧。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动机(一更) 相府的庄子里灯火通明,王侯公卿府里的小姐们齐聚在花厅,听说郑青然死了,近来残杀女子的那凶徒到了断崖山上,小姐们无不惶然。 元钰怀抱暖炉,捧着姜汤喝了口,蹙眉道:“宁姐姐,这回都是我的错,若不邀你们出城来庄子上,哪有这些事?” 宁昭与元钰一同坐在上首,乌髻堆云,华簪玉钗,倾云髻下饰一朵宫粉茶花,衬得面盘圆如满月,富贵端丽,“别人遇事都是往外摘,哪有你这样往身上揽的?若不是我这些日子恹气难消,你哪会张罗此事?再说了,那凶徒要来,谁又事先知道?倒是你,说要去水师大营求援,策马就出去了,追都追不上!幸亏平安回来了,不然可叫我如何跟太皇太后和郡主交待?” 宁昭这头儿斥责着元钰,那头儿又吩咐身后的婆子,“去拿氅衣来给她披上,再去催催府医,问药熬好了没?” 元钰淋了雨,为防她着凉发热,回来沐浴更衣后,宁昭便唤了府医来为她诊脉开了方子,这会儿药已熬上了。 “宁姐姐,这都开春儿了,哪需氅衣?” “还不是怕你着凉?你若不肯听从,我必将你去水师大营之事回禀郡主,看她不罚你!” 元钰一听,缩了缩脖子,乖乖喝姜汤。但想起独去水师大营的事,便想起少年亲手递来的蓑衣斗笠和他那被雨水浇湿的战袍,不觉一笑,莫名觉得姜汤有些甜。 宁昭吩咐着婆子,没瞧见她这神情。 过了会儿,元钰将姜汤喝了,才道:“对了,都督说他先验尸,待会儿许会过来。” 宁昭一愣,“此乃盛京府的案子,死的又是郑大人之女,英睿都督乃是武将,查察此案怕是不太合适吧?” “盛京府?”元钰喝完姜汤,把翠玉小碗往桌上一放,冷笑一声,“盛京府要是有能耐破案,那凶徒还能逃到断崖山上来?郑广齐白吃着朝廷的俸禄,今儿夜里把自个儿的女儿都搭进去了!他若来了,悲痛哭号还来不及,宁姐姐指望他破案?” 宁昭低头沉吟,一时无话反驳。 “英睿都督是我哥哥赏识之人,武能杀敌报国,文能验尸断案,宁姐姐不信我,还不信我哥哥的眼光?” “这……自是信的。”宁昭垂眸笑答,面含春粉。 “那就是了。你放心,都督若查此案,兴许一夜就能抓着那凶徒。早日抓着人,咱们也好早些放心,省得提心吊胆的,不知谁会是下一个死在那凶徒手上的人。”元钰看向花厅里坐着的贵族小姐们,那些小姐们听闻此言,皆露出惊惶神色,纷纷称是。 众意如此,宁昭只好答应了,“那我在此等着,你和她们都回房歇着吧。” “为何?” “钰儿,你们皆未出阁,夤夜私见男子,于礼不合。我好歹……”宁昭没说下去,那神情不知是羞是怨,烛影晃着,看不真切。 “都督兴许有话要问,都回去了,谁来答话?”元钰不想回屋,她看向那些小姐,“让你们的丫头回屋取面纱来,都将面容遮上,再传侍卫们在花厅外守着,如此光明正大的,还有谁能传出闲话去不成?” 小姐们犹豫着,既怕那凶徒抓不着会危及自己,又怕夜会男子之事传出去败坏了闺誉,可想着今夜在庄子里的人都未出阁,所谓一损俱损,有谁会往外传闲话?因此便纷纷命丫鬟取面纱去了。 面纱取回来不久,暮青便到了,她只带了月杀进府,其余人围在庄子外头。 “都督。”元钰起身相迎,她也戴了面纱,平日里喜爱穿骑装的少女,今夜回来后换了身襦裙,鹅黄高襦,嫩绿裙带,娇俏灵动。 暮青进了花厅,闻见花厅里有淡淡的姜汤气味,见元钰眸子明亮,未见病容,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依旧冷淡,只微微颔首。 元钰顿时低下头去,那冷淡的目光不知为何让她心头一撞,少女捏着帕子,薄纱覆面,眼帘微垂,平添了几分娇柔。 这模样谁也没留意,一屋子的贵族小姐打量着暮青,暮青也扫了一眼花厅,知道坐在元钰身旁的那少女应该便是宁昭郡主了。 宁昭道:“此案有劳都督了,来人,给都督看座!” 元钰醒过神来,顿时有些懊恼,她竟忘了此事。 “不必了。”暮青谢绝了婆子搬来的椅子,问元钰道,“小姐请来的人都在?” “都在!”元钰笑答,有些雀跃,似在邀功。 “都在?”暮青扫了眼花厅,“郑青然的随身仆从也在?” 元钰一愣,脸儿一红,忙低声吩咐身后的人,“去把那婆子找来!” 那丫鬟从命而去,稍时带回来一个面色悲痛的婆子,那婆子显然听说郑青然已经死了,进了花厅便噗通一声跪下了,道:“郡主,小姐,可要为我家小姐做主啊!” 郑青然的死是飞来横祸,若元钰不请她们来庄子上,也就没这事了,但那婆子却不敢这么说,她家小姐虽死了,郑家却不敢得罪相府。 元钰却道:“你家小姐在我这儿出了事,我自是要负责,我把英睿都督请来了,他定能抓到那凶徒,为你家小姐报仇。” 那婆子听了,这才赶紧给暮青磕头。 暮青从身上拿出条帕子来,其余部分握在掌心里,只将那绣着的图案给婆子瞧,问:“你瞧瞧,这可是你家小姐的帕子?” 那婆子拿袖子擦了擦眼里的泪,盯着那帕子仔细一瞧,点头道:“没错!正是小姐的帕子。” “为何如此肯定?” “这……小姐的女红针脚,奴婢怎会瞧不出来?再说,这帕子上绣着的小荷是前些日子小姐刚绣好的,奴婢曾与小姐说过,说春日里用这绣图不合时节,小姐却说成日看那满园的杏花桃花看得都厌了,再有两个月便入夏了,春用夏图,夏用秋图,倒也新鲜。” 暮青看那婆子回忆的神色,这才信了,将帕子遥遥给花厅里的小姐们看了一眼,道:“我验尸时,并未在郑青然身上发现这条帕子,这帕子是在姚府前的果林里找到的。” 贵族小姐们一愣,面面相觑,神色有惊有怔。 “经验尸,郑青然死在三个半时辰前,她是酉时末走的,到了姚府放下补品就走了,即是说,她死在从姚府出来后。于是我刚才过来之前去了趟姚府,从姚府外的果林里一路过来,在那林子里发现了这条郑青然贴身用的帕子,以及两块带血的石头。经验,郑青然是被石头砸中后脑而死,随后被移尸马车中的,那辆马车也是姚府的。”暮青如实道。 花厅里却静了静。 郑青然到姚府去送补品,死在姚府外的果林里,又被移尸进姚府的马车里,此事处处沾着姚府,莫非…… “都督此言何意?杀郑小姐的难道不是在盛京城里犯下两桩案子的凶徒?”宁昭问。 “该不会是姚府的人所为吧?”这时,又有一人出了声,暮青循声望去,见那小姐薄纱覆面,容貌看不真切,只瞧着身量略见高挑。她边猜测边看了其他小姐一眼,似在求认同,“郑小姐之死,处处沾着姚府,这也太凑巧了些!” 此话虽没人附和,但贵族小姐们互相望了望,人人目光闪烁,别有深意。 暮青挑了挑眉,问:“小姐为何如此说?” 那小姐看向暮青,只是睃了一眼,那目光却如箭般寒厉,暮青未待细看,那人便低下头去,瞧着似是避忌着男女之防,不敢多看她,只听她道:“小女不懂断案,不过是觉得奇怪,随口猜测罢了。” 其余人也纷纷低头,似是怕暮青问起缘由。 这众人避忌之态让暮青挑了挑眉。 元钰看了宁昭一眼,“宁姐姐……” 宁昭面色淡了些,坐回椅子里,把脸转开,神态有些失意,自嘲笑道:“没什么不可说的,盛京城里无秘事,还有谁不知此事的?说吧,抓着凶手,大家都好安心。” 元钰听她如此说,这才对暮青道:“都督可还记得为我哥哥剖心取刀那日?” 暮青不答,只听元钰说。 “那日,我哥哥昏睡之时曾喊了个‘青’字,都督以为我哥哥说的是青楼,事后姑母和我娘却都不信。其实,我也不信,我哥哥乃英雄儿郎,怎会流连那些烟花之地?姑母和我娘猜测,许是哥哥心中有意中人,闺名里带个青字,因此便在朝中广问此事,查找谁家小姐闺名里带此字,结果找出两人来,便是郑姚两位小姐。”元钰没提元修曾对家中说过他有意中人之事,只说许是有,此话也是为了给宁昭留些脸面。 暮青倒是头一回听说此事,正思量时,元钰接着道:“我娘……我娘曾拿着郑姚两位小姐的闺名给哥哥瞧过,问他是哪一人,哪知哥哥大发雷霆,要娘莫再提此事,我娘怕哥哥恼坏了身子,便没敢再提。” 元钰撒了谎,她没说郑青然和姚蕙青曾在某日夜里被偷偷送进侯府,此事尽管已传得人尽皆知,但传言归传言,当面说出来,无疑是打宁姐姐的脸。再说,嫡妻未娶,先抬妾室进府,说出来相府也脸上无光,因此她避重就轻,只说拿了闺名给元修看过。 但她不说,暮青也看得出来。元钰直率,心里不藏事,她说话时那纠结迟疑的神态,哪怕面纱覆了半张脸,瞧她的眼神都看得出来!此事定不像她说得这么简单。 元修当时伤势危重,元敏和华郡主为了要他欢喜,八成是自作主张把人给抬去侯府了。 暮青心中冷笑,原来动机在这儿! ------题外话------ 今早起来删了一半,重新写的,先发一更,今天有二更。 …… 推篇古言 悍妻之寡妇有喜/农家妞妞 孟夏醒来后,恨不得立刻再死一次,眼前是什么情况? 十六岁的萝莉却挺着一个大肚子,未曾谋面的夫君已坠崖身亡。 幸好,家人惜她如命,让她有了振作的动力。 她爹是真汉子,视她如掌上明珠,护家有力。 她娘知书达理,但若有人欺负她,定不手软。 大哥护短,二哥精明,大嫂温柔,二嫂麻辣。 她就是家人手心里的宝。 十月怀胎,鬼门关前走一遭。 幸好! 儿子的降临,好运也跟着来,从此孟家唱起了【幸福就像花儿一样】。 …… 看简介应该是篇治愈系暖文,喜欢的妞儿们可以去瞧瞧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凶手(二更) “都督问这些事,莫非杀郑小姐的不是盛京城里的那个凶徒?”元钰问,她不懂断案,只知如果是那凶徒杀了郑青然,他何必多问郑姚两人之事?直接带人围住断崖山搜山不就行了? 凶手必定另有其人! 谁?姚蕙青? 她听说姚蕙青那夜被送入侯府后,进了哥哥屋里便退了出来,不曾使尽浑身解数狐媚哥哥,她听后还以为姚蕙青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可如果她那夜使的不过是欲擒故纵之计,早就暗下决心要除掉觊觎哥哥的女子,因此寻机会杀了郑青然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如果她是这等颇有心计的女子,又怎会在将人杀死后藏进自家的马车里?这岂不惹人怀疑? 元钰看暮青今夜之举,觉得凶手与盛京城里那凶徒并非一人,想着姚蕙青是凶手,又觉得不合常理。 凶手是何人,她真的猜不出来,只能等暮青解惑,但等来的话却是她难以接受的。 “此案并非盛京城里的那凶徒所为,也不是姚府中人所为,杀郑青然的凶手就在这花厅里,在你们之中!”暮青忽然开口,不待众小姐小姐回过神来,她便高声问,“庄中可有青碧琉璃?” 此声忽高,压着雨声,字字如断剑击石。 元钰被这气势慑住,懵然道:“有!” “取来!” “快去取!” 元钰身后的婆子闻令便往花厅外去,忽闻暮青在身后道:“要那只碎的!” 婆子一惊,回身看向暮青,那目光犹如看神人。 “去拿!”元钰吩咐婆子,人却盯着暮青怔怔出神,“都督怎知……” 怎知庄子里有青碧琉璃,怎知有只打碎的? “自是凶手说的。”暮青说罢便等着,等那婆子回来时,见其怀里抱着只包袱,暮青接来往地上一放,打开一看,见里面收着只打碎的茶盏,琉璃质地,青碧颜色! “这是去年岭南进贡的青碧琉璃盏,姑母赏给我的,前日来庄子里,我命人带了来。今夜晚膳后,我将这套琉璃盏拿出来赏看盛茶,宁姐姐不慎打碎了一只。”元钰道。 暮青没接话,只翻看摆弄着那些碎片,元钰说话的工夫,她便将碎盏拼了起来,只拼出来的结果令元钰吃了一惊! “怎会如此?”这琉璃盏……少了一片! 茶盏不是花瓶罐子,不过巴掌大小,容易拼得很,且拼得对不对一眼就能看明白!只见暮青蹲在地上,面前铺着只包袱,上头摆着的碎片拼成一圈儿,却缺了道口子,分明是少了一片! 这时,见暮青从怀里取出只帕子来,层层打开,将其中包着的一样东西放到了碎琉璃盏旁。 那是一片薄如贝壳的琉璃,指甲大小,因其很薄,观之比琉璃盏要晶莹透亮,其色稍浅,但毫无疑问是青碧色的! 金银、玉翠、陶瓷、青铜、琉璃,乃大兴五大名器。琉璃之美,其色流光溢彩,其华瑰丽如幻,晶莹碧透,美若仙物,自前朝起便是皇宫、庙宇及帝家陵寝专用之器,民间不可私藏。 这片琉璃是从何处得来的,为何与岭南进贡的青碧琉璃盏一般颜色? “这是从郑青然的右脚后的肌腱里取出来的。”暮青说话时将包着琉璃片的帕子摊开,上面的斑斑血迹是从尸体的肌腱里取出琉璃片后,擦拭上面的血留下的,“郑青然的手脚脚筋被割断,守宫砂被剜走,但这些创口的创缘都不整齐,表皮有剥落之相,这说明凶器不太锋利,比如卷刃的,比如碎瓷一类,因为只有这类凶器才会在割开皮肉时造成表皮剥落。” 暮青捏起那片琉璃碎片,扬声道:“这就是凶手拿来放血、割筋、剜肉的凶器!它会留在尸体里是因为肌腱并不容易被割断,尤其是脚筋。凶手在割郑青然的脚筋时,因为割不断而用力过猛,这碎片便断在了里面!” “琉璃乃皇家专用之物,寻常地方难得一见,出现在这山中,敢问除了是从相府的庄子里拿出来的,还有别的庄子上会有吗?”暮青把那碎片往地上一放,站起身来,扫了一眼花厅里坐着的小姐们,“凶手就在你们之中,谁偷拿青碧琉璃盏的碎片,谁便重大嫌疑!” 小姐们惶然无措,纷纷撇清。 “我没有偷拿!” “我也没有!琉璃盏打碎后就被下人收走了,我们怎拿得到?” 元钰问:“都督可知是谁拿的?” “你应该问今夜谁尾随郑青然出过庄子。”暮青转身对花厅外的侍卫道,“去把后园守门的小厮唤来!” 侍卫得令而去,小厮被带来后,惶然跪拜,不知自己闯了什么祸。 “我问你,今夜可有人从后园进出过庄子?”暮青问。 小厮跪在地上未敢抬头,听闻此言身子却一僵,随即摇头否认,“没有!没有人进出过庄子!” 暮青目光一寒,对元钰道:“既如此,那就绑了此人吧!盛京府这时候应该得了消息了,郑广齐最迟天亮就能到,他女儿死了,我想他很愿意让不肯招供的人尝尝盛京府大牢里的十八般酷刑!” 小厮一惊,惶然抬头! 元钰面生怒色,喝道:“来人!把这欺主的奴才给我绑了!” “小姐!小姐!”小厮吓得直哆嗦,不待侍卫拿绳子来便砰砰磕头,“奴才没说谎,奴才今夜和一位小姐的丫鬟在后园闲聊,没没、没守后门……” “什么?”元钰惊出一身冷汗来,庄子里的都是朝中王侯公卿府邸的贵族小姐,庄子里虽有侍卫巡逻,但后门无人把守,如若从外头溜进什么凶徒刺客来,可如何是好?元钰越想越怒,喝问道,“是哪个丫头?!” 哪个丫头敢如此行为不检,勾搭庄子上的小厮? 小厮哆哆嗦嗦地抬眼,在花厅里搜寻着,一个丫鬟低着头,帕子捏得死紧。 小厮一指那丫头,“她!就是她!” 小姐们齐望过去,目光如潮水,那丫鬟噗通一声便跪下了,她身前坐着的那小姐猛地站了起来,喝斥道:“大胆奴才!竟敢胡扯!” 那小姐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说姚蕙青是凶手的那人。 “陈小姐?”元钰皱眉,一脸厌弃之色,望向陈小姐身旁上首坐着的那人,寒声斥道,“这可是你带来的人!” 那被元钰点名的贵族小姐惶然起身,看向陈小姐,怒问:“真是你做的好事?!” “堂姐,我没有!”陈小姐慌忙摇头,四下一寻,忽然指向了暮青,“是他!都是他!定是他陷害我!堂姐,你知道的,我爹就是被他害得丢官去职,罚去养马的!” 暮青闻言挑眉,罚去养马?姓陈? 元钰道:“这是前骁骑营将军陈汉之女,那是陈汉的嫡兄定远侯之女,陈汉是定远侯的三弟。” 以陈家的家世,上回骁骑营被水师大败,陈汉不至于丢官去职被罚去养马,可谁让他想盗砸水师的军需?朝中把水师看得多重就有多恼他,再加上他看上的那匹野马王是圣上的马,圣上向来胡闹,要罚谁,罚得是轻是重从来只凭心情,于是圣上和朝中都恼了他,这才重罚了他。 陈汉被贬时,他女儿正议着婚事,几家对陈小姐有意的都因此把官媒召了回来,陈小姐因此受了不少闲话。陈家想走走朝中的关系,早日让陈汉起复,可朝中正恼他,定远侯不想得罪相府,不肯在此事上出力,只让陈夫人等着。这一等也没个期限,陈夫人怕耽误了女儿的婚事,便求了定远侯,一家子住进了侯府。 她这回邀人来庄子上,本只邀了定远侯之女陈宛,没想到陈宛来相府求见她,说她堂妹陈蓉的婚事因父亲获罪耽误了,成日闷在侯府里也不是个事儿,望她能允她也来庄子上小住几日,盼她能认识几个说得来话的,兴许哪家府上的亲戚那里就能有不错的婚事呢? 定远侯一门武将,多在龙武卫和五城巡捕司里任职,并非闲差,终归要讲些情面,她这才同意了,哪知陈蓉会惹出这么大的事来? “你与郑青然有何过节,为何杀她?”元钰不解。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陈蓉连声否认,仍往暮青身上推,“是他害我,他害了我爹,还要害我!” “放肆!”元钰大怒,他乃不畏强权之人,连姑母和爹都敢顶撞,会看得上一个养马官之女? 陈蓉也太把自己当回事! 暮青倒没想到能在此遇到陈汉之女,也没想到杀人的竟是陈蓉,她心中思量着动机,冷淡地道:“你说人不是你杀的,那好,我给你机会证明。” 她一出声,花厅里便静了下来,陈蓉看向暮青,不知她说的机会是什么。 “拿托盘来!”暮青吩咐一声,将郑青然的帕子从怀里拿了出来,当众一抖,只见小荷垂落,雪帕殷红,血迹周围脏污片片,泥渍已被雨水洇开,但远远瞧着仍能看出其形来,那形状似是…… “手印?!”元钰指着帕子,不可思议。 陈蓉顿时瞪大眼! 暮青接过下人呈来的托盘,将帕子展开铺在其上,端到了陈蓉面前,“你说人不是你杀的,那就把手覆上来吧。” ------题外话------ 哈哈,看了下评论区,有猜宁昭的,有猜沈问玉的,是谁且待下回分解。 …… 前两天征集广州参加慈善活动的义工,本来以为人不会多,没想到来了不少,我离得远,没去得成,看了照片觉得心里特别暖。听说昨天有一早开车从郊区赶过来的,有做完义工就去上班上课的,有没顾不上吃早餐爬到六楼晕倒的,还有带着一家三口一起来的。 网上看文只是休闲,关了电脑,大家都要回归现实生活,上班的、上学的、为生活奔波、为前程奔波,人各有事,忙忙碌碌,这么忙还能聚在一起,只能说喜爱是种很奇妙的情感,缘分是件值得珍惜的事。 姑娘们,少妇们(表打我!我是表白君!)爱乃们,善良,并且愿意付诸行动!以后有机会,希望我们能相见,群么!群么!群么!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稚嫩拙劣的凶案 陈蓉盯着帕子上的手印,手指绕着锦帕,拧得道道青紫。 暮青忽然屈指往她肘间一弹,陈蓉顿觉手臂麻软,正心惊无力,暮青抓着她的手便往铺在托盘里的手帕上一按! 陈蓉啊的一声,声音惨极,不似人声,闻者头皮发麻,见她撞向暮青,托盘啪的落地,她也跌坐在地,盯着那染血的帕子不住后退。 陈蓉如此抗拒,即便方才没看清她的手与那手印相不相合的人,也都看出了她嫌疑甚大。 暮青看着陈蓉,摇头道:“此案根本就不是盛京城里的凶徒作案,也不是姚府中人作案,不过是一桩稚嫩的模仿杀人和拙劣的栽赃嫁祸!” 陈蓉跌坐在地,仰头看着暮青。 “盛京城里的那两桩案子,死者的血被放干,四肢都被卸了下来。如果这个案情的消息准确,那么你模仿杀人的第一个破绽就是血没放干,因为你不知道人一死血液循环就会停止,所以你先用石头砸死了郑青然,将她移尸进马车里之后才放血割筋。你以为这样便能放干她的血,殊不知在血流干之前,尸体的血液就会凝固,尸身上就会出现尸斑。” “你模仿杀人的第二个破绽是你只卸了郑青然的双臂,而没有卸掉她的双腿。我想不是你不想,而是你办不到,因为暴力导致胯骨脱臼是一件需要力气和技术的事,你两样都欠缺。” “你模仿杀人的第三个破绽是凶器,我虽然没看过盛京城里那两桩案子的犯罪现场,但是可以想象得出,凶手先想办法迷晕了她们,随后将人割腕放血,让他选中的女子在昏迷中流干血,不知痛苦地死去后,又将女尸摆成了布偶的模样,这些都说明凶手享受着一种变态的温柔感,诠释他所谓的美学。这类凶手多是完美主义者,他选的凶器一定很锋利,绝不会允许刀太钝,割坏了美丽的布偶。而你用的却是一块碎琉璃,太不讲究,怎么说呢?如果站在那个凶手的角度,你的布偶太丑!” “这三个破绽足以证明这是一起模仿杀人案,手法不够成熟。但如果说你模仿杀人的手法稚嫩的话,栽赃嫁祸的手法就是拙劣了!你受邀来相府的庄子里,身上必不能带兵刃,所以你就随手摸了一块打碎的青碧琉璃盏,这是你做的第一件蠢事。” “第二件事是你用来砸死郑青然的石头不是随手抛在一旁,而是整齐地摆在树下,两块石头有血渍的那面都是朝下。我猜你如此做是因为你料定郑青然死在姚府的马车里,郑广齐必定会命人搜查姚府内外,等人进了林中搜查时,看见郑青然遗落在树下的帕子,自然就会发现那两块石头。石头朝下放着,血迹不至于被雨水冲刷干净,如此一来,带血的凶器便找到了,而凶器出现在姚府外的林子里,会加重郑广齐对姚蕙青的怀疑。可是你就没发现,如此摆放太过刻意?” “第三件事,也是你干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那条帕子。你怕那两块石头摆放在树下不会惹人注意,所以你还想增加些罪证,杀人之后就把郑青然的帕子拿出来在头上的伤口处沾了沾血,可是你忘了,那时下着雨,石头已被淋湿,在你抱起那块石头杀人时,你的手就已脏污,抓帕子岂能不留下手印?!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到头终害己,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暮青一口气将此案的疑点通通说清,陈蓉听得早已傻愣,花厅里鸦雀无声。 暮青却还有话说,“哦,对了,今夜死的不止是郑青然,还有她身边的丫头。杀人的也不止你一人,应该还有你身边的婆子。” 郑青然走时是酉时末,那是天还没下雨,相府的庄子离姚府的只隔了一片果林,这么近的路她应该没有坐轿,而是徒步去的。但她不可能独自出去,身边少说也会带个下人,所以她当时判断至少还有一具尸体。今夜来到相府的庄子后,见花厅里的小姐们身后皆有一个婆子一个丫鬟,郑青然身边应该也是如此。她的婆子留在庄子里,陪她去姚府的应该是个丫鬟,而陈蓉的丫鬟今夜在后园引开守门的小厮,陪陈蓉出去的应是她的婆子。 暮青看向陈蓉的婆子,那婆子噗通跪倒,磕头道:“都督明鉴,此事都是奴婢做的,与小姐无关!” “哦。”对那婆子牺牲自己救主的行为,暮青反应很冷淡,“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是如何手拿两块石头,同时砸死两个人的?” “奴婢、奴婢……奴婢是一手抓着一块的!” “哦。”暮青的反应依旧冷淡,却忽然道,“来人!去寻两块石头来,约莫五市斤。” 侍卫得令而去,山路上寻块石头实属易事,侍卫去而复返时抱着块石头回来放到了婆子面前,暮青淡淡看着婆子,道:“你一手抓起来给我看看。” 那婆子却久未动手,那石头的大小,一只手根本就抓不起来,更别提抓起后抡胳膊砸人了。 谎言不攻自破,婆子慌忙改口,“不是不是,奴婢糊涂了,记错了!奴婢是、是……是双手捧起这石头,先砸死了郑小姐,再砸死了她的丫头。” “哦。”暮青点了点头,“你一个人砸死了两人?” “正是!” “所以你准备了两块石头,一人用一块,砸死一人,放下一块,抱起另一块来再砸死一人?” “……” 此事不合常理,任谁都听得出来,元钰不想再听这婆子胡搅蛮缠,唤来侍卫吩咐道:“把这满口谎话的婆子给我绑了!还有她家小姐和那丫头,连带这小厮也给我绑了!待郑广齐来了,让他把人带回去审吧!” 侍卫得令便进来绑人,陈蓉的婆子、丫鬟和后园守门的小厮慌忙磕头求饶,陈蓉坐在地上,似已傻了。 陈宛指着她问:“你究竟为何做下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你寄住在侯府,外头已知侯府还管你们一家的死活,你爹早晚能起复!再过些日子,你的亲事许就有着落了,究竟为何要做下此事?” 陈蓉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仰头看着陈宛,满脸的厌恶嘲讽,“你是定远侯之女,自小受宠,哪知爹爹遭贬之痛?哪日伯父也被罚去养马,你成了人人嘲笑的养马官之女,你就不这样说了。收起你那高高在上的嘴脸,我看着就恶心!” “你!”陈宛气得脸色发白,直抚心口。 婆子丫鬟忙扶住她连声哄劝,婆子斥道:“三小姐,你怎可辱骂长姐?” 陈蓉扫向那婆子,目光含恨,“三小姐?你们这些奴才都是狗仗人势的,何时把我当做主子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嘴上喊我三小姐,背地里拿什么眼神看我,拿什么闲话说我!我爹也是嫡出,不过是出生时难产,险些害死母亲,祖母不喜他,早早的就让他在外建府独居了,你们就把我们一家子当成外人,让我们回府不过是可怜施舍,何时待我们热络过?我和我娘哪天不听一耳朵明嘲暗讽的酸话?” 婆子语塞,陈宛羞怒难当,戴着薄纱都能瞧出脸色通红。 这时,侍卫已将三个下人绑了,拿着绳子便去绑陈蓉,刚碰到她,她便如同受惊之鸟般大喊:“别碰我!” 侍卫被她喝斥得一愣,怔愣间,陈蓉狼狈回身,朝上首跪爬了几步,砰砰磕头,喊道:“郡主!郡主救我!我这可都是为了郡主!” 此话如一道惊雷,落在花厅众人耳中,炸得人脑中嗡的一响! 元钰回头看向宁昭,懵然难醒,“……宁姐姐?” 宁昭面色煞白,迎着众小姐的目光,眸底渐生惊怒,指着陈蓉道:“胡说什么!” 陈蓉一愣,她已杀了人,事情败露,后果自知,此时宁昭便是她的救命稻草,抓住了岂有放手之理,她愣了愣便说道:“郡主难道忘了午后之事?我除掉郑青然和姚蕙青,帮您出口气,您帮我爹在太皇太后面前美言几句,让他早日起复!您都忘了?” “放肆!胡言!”宁昭还未开口,她的婆子便怒斥陈蓉,并对元钰福了福身,禀道,“小姐,陈小姐说的不错,她午后是求见过郡主,话里拐弯抹角地称她知道郡主为何恹气难消,还说您不解郡主之愁,明知郑青然曾狐媚侯爷,还邀她来庄子里给郡主添堵,如今连姚小姐也来了山上,郡主在这庄子里住着,怎能心气儿通畅?” 元钰听了气得直哆嗦,她受不得指摘诬蔑,当场怒道:“我不解宁姐姐之愁?此番出来之前,我列的单子专门给宁姐姐瞧过,她为何没划掉郑青然,为何邀郑青然同来庄子上,可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说?” 她知道郑青然的那些狐媚心思,那天本不想把她的名字列进单子里,只是玩心大起,故意写了进去,把笔塞给宁姐姐,要她划人。她知道宁姐姐是因为哥哥闷闷不乐,所以想看着她把人划了,好笑话她吃醋。她想着,一番笑闹,总能散散她心中积郁,让她心情好些。 她本是一番好意,可没想到宁姐姐没划。 宁姐姐说,郑广齐任了十年盛京府尹,常瞧人脸色办差,很是不易。盛京城里无小事,她们如若孤立郑青然,同僚日后必定挤兑郑广齐。他管着一城百姓,公务杂多,在任十年未犯过大错,算是个勤恳踏实之臣,不可欺之太过! 宁姐姐如此识大体,她那日还佩服来着,怎么到了别人眼里就成了她不体恤宁姐姐了? 背后论人是非者,合该拔舌! 宁昭的婆子见元钰恼了,忙笑着哄她,“可不是吗?别人不知小姐的赤子之心,郡主和您相识多年,怎能不知?郡主当时便斥责了陈小姐,不欲再与她多言,哪知她竟跪在郡主面前哭诉了起来,哭她在定远侯府饱受讥讽,哭下人都敢欺她,郡主心善,瞧她哭得可怜,便好言安慰了几句。她便一副感激之态,称今后忠于郡主绝无二心,凡是让郡主不快之辈,她必视之为敌,为郡主排解忧愁,还望郡主念在她一片忠心的份儿上,在太皇太后跟前儿美言几句,让她爹早日起复。这等事,郡主怎会应她?念她也算孝女,郡主便冷淡地斥了她几句让她走了。哪知她没听进去,自作主张地犯下这等天理不容之罪!” 宁昭的婆子一脸坦然之态,说的话不似有假,说罢便问陈蓉,“奴婢敢一五一十地把你和郡主说的话公之于众,你可敢一五一十地说,郡主究竟答应你了没?” 陈蓉懵了。 “你敢昧着良心说郡主没劝过你?敢说这不是你揣测过度,急于为父求官而一厢情愿地杀人嫁祸?”婆子逼问。 陈蓉听着,身软如泥,心乱如麻。 对!郡主是没有亲口答应,可是、可是…… 她发誓效忠之时,她分明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她生在侯门之家,虽长在侯府之外,可察人脸色揣度心意是自幼就耳濡目染的。身在高位之人,惯于嘴上说着一套,心里想着另一套,有时只是一个眼神,会意了便去办事,称了人的心思便可领赏,在内宅里生存的人都懂。 她一门心思地去办事,却忘了事情败露,郡主一句没亲口允过、一句揣测过度便撇得干干净净。 这件事她错就错在没想到元钰会去请江北水师都督来,没想到事情一夜间就败露了,说到底是她蠢,也是时运不济。 见陈蓉无话可说,宁昭的婆子冷笑一声,吩咐侍卫,“还愣着做什么,把她绑了!” “是!”侍卫拿着绳子便去绑人,刚套到陈蓉身上,便听见暮青出声喝止。 “慢!” 宁昭刚由婆子扶着坐下,听闻此言身子微僵,冷淡地望向暮青。那婆子也提了口气,屏息盯着暮青。 暮青来到陈蓉身边,道:“你知道此案处处针对姚府,查案之人会起疑,觉得姚府不会那么傻,在自家果林里杀人,又在自家马车里杀人藏尸,所以你才模仿作案。如此一来,查案之人便会怀疑是姚府为了脱罪、为了让人以为是盛京城里的凶徒作案而为之。” 此话一出,花厅里的人都愣了。 这是明摆着的,案子已经查清了,凶手、凶器、动机都已经清楚了,为何还要再提这些? 暮青没理众人,只问:“我有一事不明,以你的犯案手法来说,你实在算不上聪明人,可为何在陷害人的事情上,你又变聪明了?” 陈蓉蠢到用青碧琉璃盏的碎片割尸,蠢到把石头和帕子摆得那么刻意,且在帕子上能留下自己的手印,甚至蠢到当众求宁昭郡主庇护,宁昭郡主的一个婆子就能陷她与万劫不复之地。那她为什么能在犯案时聪明得站在办案者的角度考虑,从而想到模仿作案? 这种一会儿蠢,一会儿又聪明的人,实在让她觉得很疑惑。 “说吧,这作案手法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谁教你的?”暮青问,她只能这么猜测,最近正有个操纵型高智商的对手在制造凶案。 陈蓉愣住,随即似回忆起了什么,暮青明明看见她目光变了,她却摇了摇头,嘲讽道:“难道世上只有你英睿都督是聪明人,别人就想不出聪明的法子?” “这世上当然有聪明人,我不是正在问你那个聪明人是谁?” “我!” “……”暮青沉默了好半天,才道,“抱歉,从你的行为上,我看不出高智商的特征。” 陈蓉恼羞成怒,面色通红,眼中恨意似已滔天,却咬牙不肯再说了。 暮青淡淡看了她一会儿,吩咐侍卫绑人,抬头对元钰道:“她既然不肯说,那就等盛京府的人来了,让他们去查吧。查查她进来时常出入何处,与何人过从甚密,想必很快就能查得出来。” 陈蓉心如死灰,本由着侍卫绑她,听闻此话忽然抬头,挣扎着便要扑向暮青。 元钰惊住,对侍卫道:“把她给我绑紧些!” 陈蓉一边挣扎一边尖声怒骂,“我都说了是我,你为何还要查?你是不是不把人逼死心里不痛快?她什么错也没有,我们只是玩闹笑谈,她说者无心,我听者有意罢了!你已经查出了凶手,够威风了,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你说的是谁?”暮青问。她必须查清,那幕后真凶藏得太深,早日查清,朝中才能除一隐患,世上才能少死几人! 陈蓉不肯答,似对十分护着那人,元钰却低呼一声,看向暮青。 暮青抬眼望去,元钰知道? 元钰道:“以往她跟谁走得近我不知道,这几日她倒是常出去,到那边安平侯沈府的庄子里走动。” ------题外话------ 这两天猜真凶是沈问玉的姑娘们站出来!请挨个接受我的膝盖! 从一开始这案子就没有沈姑娘的身影,乃们是怎么猜出是她的? 摸下巴,赶脚此时我的智商不够用…… 快把月票投几张出来,给我补补脑子(づ ̄3 ̄)づ╭?~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问玉之心 山暗云浓,雨下了半夜,不见停歇,反生骤势。 大雨浇灭了安平侯府庄子里挂着的灯笼,满园漆黑,唯见后园一间屋里烛光如豆,朦胧熹微。屋里隐隐约约有咳嗽声传出,兰儿端着碗汤药,刚从小厨房里出来,偏屋的门便吱呀一声拉开了。 一个婆子立在偏屋门口,烦躁地问:“怎么小姐这时辰了还在咳?” 兰儿忙退回了厨房里,似是怕大雨淋了汤药,远远的隔着院子赔笑道:“山里凉,今夜的雨下得又这般大,小姐畏寒,难免咳得厉害些。” 婆子白眼一翻,畏寒就在江南待着,回盛京来做什么?这破落身子,嫁不出去,回来侯府也是白吃闲饭!老封君还指着她嫁门好亲呢,如今还不是送来庄子上了? 可真没用! 婆子心里骂着,转身回屋时嘴里咕哝,“咳成这样,叫人怎么睡!” “王管事。”这时,兰儿的声音传来,管事婆子一回身,见她已将药碗放在了小厨房里,急急奔了过来,“管事大人,小姐咳得厉害,吵着您歇息了。我在江南就服侍小姐,对她的身子最是了解,瞧这样子,怕是要折腾到天明。您在偏屋守着,小姐自是感激您的照看,只是吵得您一夜不得安歇,小姐也于心不忍,要不……您今夜挪个屋睡?” 兰儿说着话,一锭银子便塞到了婆子手里,笑道:“外头雨大,您若湿了鞋子,奴婢就给您绣双新鞋,您若出门觉得天寒,奴婢就给您买壶好酒去!” 婆子瞧了兰儿一眼,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笑了,“小丫头不大,嘴倒甜!” 她睡在偏屋是奉了府里之命看着人的,她知道被人看着的滋味不好受,这主仆两人心里定不待见她。好在她们都是晓事的,知道规矩,拿人手短,她既得了好处,自不会给她们主仆找不自在。 婆子揣了银子打着伞便出了屋去,走得干脆,一路连头都没回。 兰儿跟出去,见人真的走了,这才关上院门插了门栓,到小厨房里端了汤药进得屋去。 “小姐,人走了。”兰儿一开口,屋里的咳嗽声便停了。 美人榻前的帐帘儿一掀,沈问玉倚坐在榻上,丝毫不见病态,问:“那边有动静吗?” “动静可大了!奴婢趁着去药房取药的机会问了后园的小厮,听说姚家的马车那里围了不少人,看火把少说有一两千人!后园的侍卫有偷偷溜出去瞧的,说相府的庄子门口也围了几百人马,瞧那样子像是当兵的,像是……江北水师的人!”兰儿禀事时端着药碗在屋里来回的走,边走边扇,将药香扇得满屋都是。 “江北水师?”帐中昏暗,榻上女子半张容颜隐在暗处,不辨神色。 “听说是!”兰儿将药碗放下,问,“小姐,会不会相府请了英睿都督来?若是他来了,可如何是好?奴婢听说他断案如神!” 沈问玉悠悠一笑,“他比我想象中来得还早。” 兰儿忽怔,“小姐?” 沈问玉笑而不语,莫测高深。 盛京府里的人不过是白吃朝廷俸禄的庸人,她怎能期望郑广齐将此案查清?若指望他,他指不定被此案的假象蒙蔽,以为是盛京城里那凶徒所为。正因他庸碌,死的人才会是他的女儿,只有他的女儿死了,他才会对此案用心,势必查清真凶。查不清,他就会去请人,而他能请的只有那传闻中断案如神的江北水师都督。 她的谋算里本来就有此人,只是他比她想象中来得早。 兰儿见沈问玉无多解释,提着心难以放下,问:“小姐,万一英睿都督查出此事是您怂恿的……” “怂恿?教唆撺掇是怂恿,我们之间不过是玩闹罢了,是陈蓉自己开了窍,说到底是她心思不正,与我何干?再说,人是陈蓉杀的,凶器是她找的,一切都是她谋划的,动机她也有,查案只讲究这些,查清了便可结案,谁还会去想这些是不是陈蓉能想出来的?”沈问玉眼帘微垂,眸光淡凉。 “也是。”兰儿觉得有道理,小姐总是谋算颇深,很少有失的。二爷和夫人过世的早,府里被刘姨娘母子霸占了那么多年,小姐伏低隐忍多年,一步一步解了姨娘对她的防备,一步一步地叫姨娘看轻她,终在时机成熟之时,收买水匪,沉杀庶兄,逼死姨娘,再到县衙报案诉冤,借县衙之手剿杀水匪。 十年不动,一动若雷霆! 此番回了盛京,小姐也没有失策过。她曾说过,她自幼无爹娘庇佑,此生必要站在高处,不再过那看人脸色朝夕难保的日子。她没说高处是何处,但她跟了小姐这么多年,隐约能猜得出来。元相国早晚废帝自立,镇军侯便是大兴日后的帝主,小姐的心在一国之母,在天下女子最尊贵的身份上!老封君给她挑的那些姑爷,她都瞧不上,自不会让婚事成了,因此她回盛京的这小半年里,多半时日窝在闺房里装病,老封君让府医来为她诊脉,却不知小姐在江南沈府的那些年里,为了让姨娘相信她是个药罐子,曾真的喝过两年的汤药,把好好的身子给喝坏了。姨娘信了她以后,她虽没再喝过汤药,但身子虚了,一直经不起汤药的折腾。她早在回盛京前就知道回了侯府会被许亲,因此在回京途中就开始喝那些汤药,回府当日,老封君命府医给她诊脉时,自然诊不出破绽。 小姐想嫁的那人是世间最坦荡的英雄儿郎,但以侯府如今的光景和元沈两家的恩怨,她难以如意,只能静待时机,在时机到来之前,她绝不能被老封君做主嫁做他人妇。事情果然如小姐所料,老封君瞧的那些人家,有忧心二爷是罪臣的,也有听说她常年卧病而打退堂鼓的,侯府忙活了小半年都没个结果,老封君恼了小姐,便让她来庄子上住着了,殊不知这正遂了小姐的心意。 小姐谋算之深,她只有仰望心服的份儿,而老天也在帮小姐,她们到了庄子上没多久,小姐一直在等机会便来了。 盛京城里的贵族小姐们到相府的庄子里小住,小姐打听了其中都有谁后,便设计巧遇了陈小姐。陈小姐之父被贬,寄住在定远侯府,小姐之父亦是被贬,寄住在安平侯府,两人同病相怜,陈小姐很快便与小姐无话不谈。本来姚小姐不在,时机尚不成熟,小姐只想与陈小姐先交好一段日子,可谁知这么巧,姚小姐今儿便来了山上!时机难等,这样的机会下次未必有,小姐便当机立断“点拨”陈小姐,杀郑小姐,嫁祸姚小姐,再将宁昭郡主拉下水,甚至瞧小姐的意思,她连江北水师都督都算计在内! 小姐的心计如此之深,这天下间莫说女子,即便是男子,又能有几人聪慧过她? 只除了…… 兰儿偷偷瞄了沈问玉一眼,见她眸光幽凉,意态深远,似也想起了江南。 暮青,那是她永生难忘的名字。 她所谋之事从未有失过,唯一的一次便是失在她手上。此人验个尸就看出刘氏是被逼自缢的,致她闺誉有损,她怎能留此她?只是没想到,那两个水匪如此无用,竟能让她逃脱!她不知使了何计说动了九曲帮舵主,唆使那群匪徒偷入县城、夜闯沈府,如果不是府中有密室,她及时躲了进去,只怕一旦被水匪抓住,以她和九曲帮的恩怨,必不能善终。 不过此事她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原本她还想以江南沈府没有长辈了为由,修书给安平侯府,请老封君求太皇太后允她回京。沈府遭劫让她有了更多的理由,老封君见了信后进宫一番哭诉,她只在江南等了两个月便领了太皇太后的赦旨回京了。 从那之后,虽不曾再见过暮青,她却对此人一直不能忘,她是唯一一个让她失过手的人,而如今来了盛京,她又遇上一个断案如神之人,但她还是选择动手。 她在赌,赌江北水师都督没有传闻中那么聪明。 她以前行事都是谋定而后动,从来不赌,这一回一是机会来得突然,如若不动便再难有此良机,二是那个人……那个在望山楼上泼了杯茶水救了她的男儿,值得她赌! 赌赢了,太皇太后和华郡主便会厌弃宁昭,他若知晓此事也会厌弃宁昭。 赌输了…… 哐! 屋外忽听一道雷声,雷声落下时,院门被人撞开,雨声甚大,在屋里都能听见踏着泥水而来的脚步声。 兰儿慌忙奔到房门口,拉开房门一看,见白电掠空,院子里十来道人影一晃,甲胄威凛,长刀森森,为首的将领踏上门前青阶,战靴踏得雨水四溅如玉珠! 兰儿惊怔地望着那将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忘了出声。 听那将领冷喝一声,“江北水师,奉都督之命,带沈小姐到相府的庄子上走一趟!” 沈问玉僵坐在美人榻上,转头望着房门方向,眸中诸般情绪涌如巨潮。 赌输了?! ------题外话------ 这章说了下沈姑娘的心思,免得有的妹纸搞不清她的动机。 这里说一下沈姑娘的名字,问玉之名是有来历的,听说古代帝王选后,喜欢的女子会授一柄玉如意,所以“问玉”就是问鼎后位之意。 提示:有不记得沈问玉的妹纸,可去翻看第一卷第四章,奈何有人傻 …… 另:昨天看了下妞儿们猜沈问玉是凶手的理由,理由真是各种都有,但其中有一种竟让我无言以对。 姑娘们的理由是这样的——因为看她不顺眼,所以有坏事就想到她! 我表示,这种推理好没根据,但是听起来好有道理……OTZ,我竟无言以对无话反驳,只能再次献上膝盖!乃们赢了!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无情哒嘟嘟 那将领拨开兰儿便往屋里走,兰儿冷不防摔在门口,醒过神来后忙去抱那将领的腿,“我家小姐犯了何罪?此乃小姐闺房,你们岂能说闯就闯?” 那将领只是奉命拿人,不想伤人,见丫鬟抱住他的腿便拿脚踢了踢,因没使太大力气便没踢动。 这时,屋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虚浮羸弱,软侬如江南小调,“将军大人,小女已歇下了,可否请将军在外稍候?小女稍事梳妆便随将军前去。” 将领听得心里发软,想着这也算正常要求,便答应了。 兰儿爬起来进了屋,把门栓上便急步来到榻前,小声问:“小姐,怎么办?” 沈问玉低咳了几声,下了榻来,“更衣。” 事到临头,只能去了。 “可是,去了之后,您……” “我自有应对之法。” 兰儿听了,只能服侍她速速更衣梳妆,梳妆过后,沈问玉看了眼桌上的汤药,那汤药本是拿来屋里熏熏药味儿,凉了就打算拿出去倒了,可是还没倒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沈问玉冷冷一笑,端起药碗来将药饮尽,随后拿帕子拭了拭唇角,拢了拢云鬓,出了门去。 * 相府庄子的花厅里,元钰和宁昭高坐上首,贵族小姐们坐在左首,暮青坐在右首,其下是被绑的陈蓉和她的丫鬟婆子,以及后园守门的小厮。 元钰命人上了茶来,瞅着暮青品茶,不是她思春,只是不找个人想着,她就会忍不住去想宁姐姐。宁姐姐有没有默许陈蓉行凶,此事成疑,她心里结出了疙瘩,这会儿在宁姐姐身边坐着,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是凉的,浑身不适。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侍卫来报,说沈问玉带到时,元钰暗暗松了口气,凝神望向花厅外。 只见水师小将引路,远远的便听见连声咳嗽,丫鬟打着伞扶着一人,到了门口廊下,丫鬟收了伞,女子便进了花厅。只见女子云髻素簪,垂首而行,面覆白纱难见容颜,但见其行路细步纤纤,从廊下到花厅里,裙裾缓施如月照明江,三五步路,轻曼纤弱已极。 贵族小姐们多数冷了目光,这就是刚回京便让侯爷在望山楼泼茶相救的沈小姐? 这位生长在江南的沈小姐回盛京已有三四个月了,听说身子不好,一直在府里养病,说起来,今夜还是头一回见她,未曾想竟有这般姿色。 宁昭目光淡凉,见沈问玉垂首向她福身行了礼,声音带着江南侬软的腔调,虽虚弱,却叫人生怜。 “安平侯侄女沈问玉,见过郡主、小姐,见过都督。” “抬起头来。”宁昭冷淡地吩咐。 沈问玉却以帕子为掩咳了两声,垂首道:“病容憔悴,不敢污郡主明目。” 满盛京城都知道元修曾救过沈问玉,宁昭贵为郡主,又是太皇太后亲定的侄媳,尊贵非沈问玉可比,她当众问人容貌已有妒忌之嫌,沈问玉都如此伏低奉承了,她再刁难就有*份了。 宁昭被内定为元修的嫡妻多年,时常出入后宫和相府,处事最擅拿捏分寸,方才之言已是分寸有失,此刻听见这话,即便知道这并非沈问玉的真心之言,也不好当众发作,只好强忍怒意,再不开口。 沈问玉却问了起来,“听闻都督要小女来此问话,不知所谓何事?” 话音刚落,忽闻呜咽之声,沈问玉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了绑在一旁的陈蓉,陈蓉的面纱已被摘下塞在嘴里,正望着沈问玉,目露焦急。沈问玉大惊,急走过去,问道:“蓉儿?你这、这是……” 话没问完,她便低头咳了起来。 陈蓉嘴里呜呜地说个不停,似在提醒沈问玉,沈问玉看向宁昭,急问:“郡主,蓉儿犯了何错,要将她绑起?” 元钰冷笑道:“错?若是错,还不至于如此!” 宁昭冷淡地错开目光,那神态有些倦。 暮青替宁昭道:“陈小姐伙同婆子在骁骑营参领姚府庄子外的果林里残杀了盛京府尹郑大人之女,又将其移尸进姚府的马车里,放血割筋,剜肉卸肢,布置得极像盛京城里近来那两桩案子的现场,以此嫁祸姚小姐杀人,被识破后又说此事是郡主默许。她的犯案过程破绽连连,计划却又如此周密,本官以为甚是矛盾。听闻沈小姐近日与陈小姐过从甚密,特请来问问沈小姐与此案有无关联。” 暮青将案情总结得很详细,迎着沈问玉的目光,不躲不避。在古水县时,她验出刘氏之死另有隐情时曾求见沈问玉,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拒见,后来沈问玉去县衙报案,古水知县以她并非在朝中奉职的仵作为由,不准她上堂,因此她与沈问玉虽有恩怨,却未曾谋面。 到了盛京后,两人倒是见过一回,即前段时间查湖底沉尸案时,她找到了两个嫌疑人——步惜晟和沈明泰。她传沈明泰来都督府里问话那日,他曾带着女扮男装的沈问玉前来,意图说亲。 但那一次,沈问玉见到的是她的男儿身份,今夜亦是如此。 花厅里灯火煌煌,少年的眸中却不见人间灯火的暖意,只有寂寂清冷,似一年四季心若春冬,不生热闹。 沈问玉望着那眸,脑中独留那一句“她的犯案过程破绽连连,计划却又如此周密,本官以为甚是矛盾。”原来,她输在此,原来,世上真有如此眼毒心明之人!她忽然便想起了前些日子在都督府门前那一见,少年亦是如此眼毒,一眼就看出了她女扮男装…… 这一次,看来真是她见时机难得,心急了。 沈问玉心里自嘲一笑,却露出怔愣的神色,随即看向陈蓉,“蓉儿,你、你……” 陈蓉把脸撇开,闭眼认命。 “你怎么这么傻?”沈问玉痛心疾首,提裙便朝宁昭跪下了,“郡主,此事乃是小女与蓉儿的戏言,本是闲话,只为开解她,未曾想她当了真。如果说,蓉儿有罪,那小女也该当一半罪责,还请郡主治罪!” 陈蓉猛地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盯住沈问玉,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宁昭目光冷淡,凉意入骨,“人命之事,自有盛京府和刑曹断判,怎叫本郡主治你的罪?” 沈问玉凄惶地道:“小女只想求郡主饶了蓉儿……” 啪! 宁昭华袖一拂,桌上的茶盏登时便砸在了地上,热茶扑出,溅了一地! 沈问玉惊得一颤,喘了几口气,顿时咳得更厉害。 宁昭指着她,怒道:“怎是我不饶她?你们私下里说了些什么戏言,她竟当了真,跑来我面前表忠心,杀了人又说是为我!我瞧着,分明是你们不饶我,怎如今成了我不饶她?!” 元钰看了宁昭一眼,她认识宁姐姐好些年了,她向来端正识大体,从未见她恼过,今儿还是头一回,想来真是气得不轻。莫非,真是她多心了,她并未默许此事? 若是宁姐姐没有默许,陈蓉说是为了她,便是其心可诛了! 元钰与宁昭相识的时日长,终是愿意信她的,想到沈问玉承认曾与陈蓉戏言,目光便冷了下来,道:“你知道她杀了人,还愿担一半罪责,倒是有情有义!不过,你们两人似乎没有相识几日,真有那么深的情谊?” 沈问玉闻言,目光凄苦,摇头笑道:“小姐有所不知,小女的双亲过世得早,幼时庶母当家,后来府里遭难,只得回盛京投亲。祖母虽待我不薄,可上无双亲寄人篱下,瞧着堂姐妹们皆有母亲可服侍孝敬,小女哪能不觉得凄苦?蓉儿寄住在定远侯府,与我处境实像,虽只相识了几日,却如做了几世的姐妹般。我瞧蓉儿思虑甚重,想为父奔波却无门路,便与她戏言了几句,原本只想博她开怀,哪知她会犯糊涂?终究是我不该说那些话,害了姐妹!既是姐妹,自该祸福与共,哪怕偿命,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此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话未毕,泪已湿了面纱,但见女子烟眉如青山之远,眸子含泪若雨打梨花,真真是娇弱惹人怜,好一个病美人! 陈蓉泪如雨下,跪在地上便朝沈问玉挪了过去,二人的情谊,倒是动人心。 暮青端着茶盏,嘲讽一笑,好演技,好心计! 只是…… “沈小姐说了这么多,本官似乎都没听到你与陈小姐说了什么戏言。是不是戏言,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要不要担罪责或是担多少罪责,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法不容情,更不会因你与她之间的情谊而轻判或重判。所以,感情牌别打,眼泪无用,本官问案,只重案情,而你该说的案情,一个字儿都还没说。”暮青冷淡地戳穿沈问玉,不留余地。 沈问玉的啜泣声戛然而止,花厅里已然心生怜悯的小姐们忽然警醒。 宁昭看向沈问玉,目光深而冷。 元钰瞅了暮青一眼,这人……说他心冷吧,他见她在雨中淋着,知道递蓑衣斗笠,可若是说他外冷心热吧,他遇着案子又这般铁面。 沈问玉眼眶里泪珠急滚水雾蒙蒙,遮了眸中神色,只见她凄然地望了暮青一会儿,忽然急拿帕子掩住口鼻,低头便咳了起来,越咳越厉,久不见歇。 暮青毫无怜香惜玉之色,反道:“听说沈小姐病了好些年了,想来这病并非急症,不会忽然夺了你的命。既如此,你今夜能说就说,说不了就在庄子里寻间客房歇下,明儿好些了再说。只要病不死,病情就总有好些的时候,那时再说也可以。” 沈问玉咳声忽厉,只觉得五脏肺腑都在疼。 花厅里,贵族小姐们纷纷侧目,瞄了眼暮青——这人好无情! 暮青还有更无情的,“哦,对了,既然你与陈小姐情同姐妹,誓要祸福与共,那想必在陈述你们之间的戏言内容时,你不会故意捡着轻巧的说,好让自己看起来善良又无辜,而她糊涂又心恶,是吧?” 她与沈问玉虽没见几回面,但就凭她在古水县时的所作所为,她就知道她的心计有多深。她知道事到临头躲不过,一味不认,只会寒了陈蓉的心,到时将她们之间说的话一五一十地抖搂出来,对她更不利。不如认了,倒显得她有情有义,并非恶毒之人,既能让陈蓉心生感动,不会招供两人之间的谈话,又能让宁昭信她无心害她,一切皆是陈蓉私自妄为。 以退为进,这戏演的,花厅里就差搭个戏台子了。 不过,她太一厢情愿了,以为世人皆爱看戏,可她偏偏是那个不爱看戏的人,她在戏台子前一盏茶的工夫都坐不了,嫌吵!她只爱验尸查案,就算她的演技能感动盛京城,在她这里也只问一事——案情! 沈问玉拿帕子捂着嘴,垂首咳着,袖下素手死死捏着,指甲陷入掌心,鲜红染了雪帕。 她从未想过,竟能在此遇上对手! 陈蓉在此,与她情同姐妹的话,她已经说出去了,如果她所言不实,陈蓉定然听得出来,那时她便会看清她的用心,一怒之下招供,她方才的戏就演得毫无意义且自打脸面。如果想保住颜面,就只能咬牙继续装姐妹情深,如实招供,一个字都不能错! 那少年将了她一军,方才的话不是在给她选择,而是逼她没得选择! 好!好! 是她蠢,她忘了男子不问内宅之事,女子们的手段在世间男子看来大多无聊且烦闷,不入戏之人,自然不会被戏所迷。 她在深闺十八载,没折在内宅女子手里,今儿倒败在了一个少年手上! “好!”沈问玉恨恨一笑,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将她逼至这境地的暮青,只听她咬牙道:“都督想听,那小女就说。” ------题外话------ 标题纯属恶趣味,打滚求无视2333 想看二更不? 奸诈摊爪,塞我一爪子票,让我有动力去码二更!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一个巴掌拍不响(二更) 陈蓉跟着堂姐陈宛来到相府的庄子里小住,贵族小姐们得知她是养马官之女,少有愿意与她亲近的,她受了冷遇,自不愿在庄子里待着,时常带着婆子丫鬟到果林里散心,偶遇沈问玉后,两人相谈甚欢,陈蓉便更不愿在相府的庄子里待着了,时常去沈问玉那里串门子。 这日,两人相约到林子里走走,却正巧瞧见姚府的马车翻到了山沟里。 陈蓉呀的惊呼了声,回身吩咐婆子,“快回庄子里报信儿,寻几个小厮护院下山救人!” 婆子福身便要走,听见沈问玉笑了声,便停步回身。 陈蓉问:“姐姐笑什么?” “你呀,这般心善,难怪要受人欺负。”沈问玉叹了声,“不过,心善终归是好事,只是这人救了,妹妹心里要有个底,回到相府的庄子里,许要受些冷待。” “为何?”陈蓉不解。 婆子眼中精光一闪,朝沈问玉福了福身,“还请小姐明示。” 沈问玉看了婆子一眼,拉住陈蓉的手,“我的好妹妹,那可是姚府的马车!你没瞧见马车旁只跟着个丫鬟和四个小厮吗?下人这么少,那马车里定然不是得宠的主子。你也知道多数时候来庄子上的都是被打发出来的落魄主子,比方说我。” 沈问玉神情有些落寞,随即便笑了笑,接着道:“你想想,如今姚府里可能被打发出来的,还能有谁?” 陈蓉略一思量便睁大了眼,“那个夜里被偷偷送进镇军侯府,又原封不动地被抬出来的姚府庶女?” 沈问玉颔首,“八成是。” “若不是呢?” “不是也不能救,终归是姚府的人。郡主还没过门就有女子被被抬进了侯府,哪怕原封不动地送了出来,心里只怕也有疙瘩。换做是你,你可待见姚府的人?” “姐姐这话言重了。”陈蓉不当回事,笑道,“我可听说姐姐曾被侯爷救过,我这几日常来看姐姐,也没见郡主恼我啊。” “你个丫头!”沈问玉作势要打陈蓉,陈蓉咯咯笑着避开,听沈问玉道,“侯爷救我,那是英雄之举,若那日之人不是我,侯爷也一样会救,并非因我才救我。且我并未被抬进侯府,再者,元沈两家的恩怨你定然也知道,我是不可能有进侯府的哪一日的,郡主为何要将我放在心上?” 陈蓉不说话了,觉得也是这理儿。 婆子朝沈问玉福了福身,道:“多谢小姐提点,小姐救了我家小姐一回。” “我与蓉妹妹同病相怜,一见如故,快别说这些见外的话。”沈问玉浅笑道。 正说着话,忽见林外的山路上,一队人马往半山腰奔去,那些人穿着军袍,似是水师大营的人。沈问玉遥遥望着行在前头的将领,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她认得——江北水师都督! 沈问玉微微垂首,树影斑驳,鬓如云,簪如雪,晨阳落在簪头,晃如刀光。 陈蓉踮脚望着半山腰,半晌后,瞪大了眼,“还真是个小姐?命可真大……” 姚府就三个小姐,一个嫡女,两个庶女,幺女只有金钗之年,瞧半山腰上那人的年纪应该就是姚蕙青。 竟真让玉姐姐猜中了! “玉姐姐,你可真厉害!”陈蓉回头笑道,甚是心服。 “小姐,我们不能出来太久,该回去了。”这时,婆子提醒道。 陈蓉知道寄人篱下由不得自己做主,如今又是在相府的庄子里,更不能太出格,于是只好跟沈问玉道别,约好明早再出来跟她在林子里走走,散散心。 沈问玉浅浅笑了笑,牵着她的手,殷殷嘱咐,“妹妹回去若是瞧见郡主神色不豫,切勿提起今日所见,免得招惹闲话。还有,我知道寄人篱下事事辛苦,可你也别总在心里闷着股劲儿,她们冷待你,你也冷待她们。你若如此,她们该说你清高了!你若真把我当姐姐,就听姐姐一句劝,世上有听不完的闲话,但有做得成的事。你若想让你爹早日起复,就得跟她们走得近些,哪怕听闲话,哪怕是嘲讽苛待,你也要腆着脸面逢迎讨好,唯有讨好对你有助之人,哄得人开怀了,才能求得美言的机会,求得你爹起复的机会。” 这些道理陈蓉不是不懂,只是拉不下脸面来,她笑了笑,“玉姐姐今儿怎么嘱咐这么多?活像我们明日就见不着了似的!” 沈问玉端量着陈蓉,目光略深,笑容有些落寞不舍,“可不是要见不着了?郡主快则明日,慢则后日,必定回城。” “这话怎么说?” “你啊,就不知动动脑子。你想啊,郡主为了散心而来,可随行之人里不知为何有郑小姐,她心里想必已有不快,如今连姚小姐都来了,山上到处是让她堵心的人,你说她还有心情再住下去吗?” 陈蓉怔住。 沈问玉笑了笑,正了正陈蓉的珠钗,笑容有些伤感,“郡主这两日就会走,你跟着回了城中,姐姐在庄子里住着,不知何日能回去,咱们再相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陈蓉顿时红了眼圈,“玉姐姐……” “听姐姐的劝,你若想得,必得付出,想想谁对你爹起复有助,投其所好,一定有能成的那一日。” “姐姐放心,我定助爹爹早日起复,待爹爹回了朝中,我就求爹爹送我来庄子上陪姐姐住段时日!”陈蓉许诺,见沈问玉怔了怔,眸中似含着感动期盼,心思不由急转。 要为爹爹谋求起复,得先找到能帮爹爹在朝中美言之人,这次出来的这些小姐里,若说谁有这能耐,也就只有元钰和宁昭郡主了。 投其所好…… 如何投其所好? 元钰喜爱骑射,爱马爱弓箭,可这些她都不熟悉,她不认识锻造兵刃的名师,亦无银两买马。爹爹在马场养马,倒是有机会弄到名马,但私自偷运朝中名马,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不知爹爹会不会再遭贬斥。 而宁昭郡主…… “宁昭郡主!”陈蓉忽然眼神一亮,看向沈问玉,“姐姐方才说,郑姚两位小姐是郡主心里的疙瘩,我若日后处处跟这两人作对,为郡主出口气,你说郡主会不会帮我爹美言几句?” “为郡主出口气?”沈问玉噗嗤一声笑了,点了点陈蓉的额头,玩笑似的道,“我倒是不知你有这本事了,还能为郡主出气了,你打算如何为郡主出气?要我说呀,你若处处跟人家两位小姐作对,外头定有闲话说郡主善妒,纵你欺辱人家!倒不如你再长点儿本事,干脆把人给杀了,永绝后患,郡主兴许还能高看你一眼,日后把你当心腹。” 婆子一听此话,顿时惊得变了脸色。 陈蓉脸色煞白,怔怔出神,“……杀人?” 沈问玉道了声是,面色故作淡然,眸中却有玩闹戏谑的笑意,凑到陈蓉耳边说悄悄话,“蓉妹妹可以把郑小姐杀了,嫁祸给姚小姐,如此既没人怀疑你是凶手,又为郡主除了心头的疙瘩,岂不是好?” 陈蓉僵着身子,笑得极不自然,“姐姐别说笑了,如何能把郑小姐杀了,嫁祸给姚小姐?” 沈问玉看陈蓉笑话似的,打趣道:“蓉妹妹方才不还豪气干云的,要为郡主出气?那自己想啊,想当郡主的心腹,蓉妹妹可要聪明些。” “郑小姐若是、若是死在姚府外的林子里,姐姐觉得官府能信吗?”陈蓉不敢看沈问玉,只两眼发直地盯着林外的山路。 婆子一听此话,心觉小姐这哪是跟沈小姐玩笑?分明是真动了心思!她忙要开口劝阻,沈问玉便笑了一声,她一心跟陈蓉玩闹说笑,像是根本没看出她的不对劲,“你当官府的人傻?死在姚府外的人就一定是姚府所为?” “那、那怎么才能让官府相信?” “小姐!”婆子听不下去了,只觉得小姐魔障了,“咱们出来的时辰太久了,该回去了。” 沈问玉愣了愣,“蓉妹妹,你不会当真了吧?” 陈蓉这才看向她,不自然地笑道:“我知道姐姐在跟我开玩笑,怎会当真呢?只是这玩笑可是姐姐先开起来的,有始有终,你可不许只开一半!” 沈问玉有些惊讶,“我倒没发现,妹妹有此胆量,这样的玩笑听着也不怕,竟然还想听。” 陈蓉一扬脸,“我爹是武将,我的胆量自小就比文官家的女儿大,只是我笨些罢了。” “好,我倒要看看你的胆量有多大。”沈问玉牵着陈蓉的手,两人相携到了林子边儿上,遥遥看着姚府翻进山沟里的那辆马车,一番耳语,似讲鬼故事。 山间晨风微凉,穿过林子,低低飒飒如鬼哨。 陈蓉僵着身子听罢,转头看向沈问玉。 沈问玉怔住,仿佛是因为陈蓉没有吓着。 陈蓉笑了笑,“我说了,我胆量不小的,姐姐比我聪慧,我只有胆量兴许能胜过姐姐。” “看起来是。”沈问玉叹了一声,拉过陈蓉的手来拍了拍,“本想吓吓你,没想到被你吓着了,我真有些后悔了。蓉妹妹,你可别当真,杀人固然是一劳永逸之事,可打打杀杀自古就是男儿们的事,咱们女儿家,自有自己的法子,你说呢?” 陈蓉点点头,虽笑着,却心不在焉,匆匆辞别沈问玉便带着婆子走了。 ------题外话------ 小妞儿们,月票太给力了! 今晚睡觉不洗爪子了,闻着满手票味儿,肯定睡得香! 容我仰天大笑,打鸡血了,继续去码字,争取明天能早点更。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定罪! 相府庄子的花厅里,沈问玉被逼无奈,一字不错地把戏言内容回忆了一遍。 宁昭怒极,“这是戏言?” 沈问玉泪若春雨,不回宁昭之问,而是回头看向陈蓉,“蓉妹妹,旁人觉得是不是戏言都已不重要了,事已至此,终是姐姐害了你。” 陈蓉摇了摇头,哭着扑跪在宁昭面前,她嘴里塞着面纱,口不能言,只能呜呜地发声。 宁昭怒道:“把她嘴里的东西拔了,我倒要听听,她有何话说!” 侍卫闻令而行,陈蓉嘴里塞着的面纱一拔掉,便冲着宁昭哭跪磕头,替沈问玉求情,“郡主,玉姐姐那时只是取笑我,是我将杀人二字听在了心里。我知道玉姐姐聪慧,便诱她说出杀人之计,错全在我,我急功近利!玉姐姐曾嘱咐过我,可我错在没听她的。” “你不是错在没听她的,而是错在没想过你爹娘。”暮青不想看戏,她觉得有必要在她们两个上演姐妹情深的戏码前,阻止她们荼毒她,于是她毫不留情,一针见血,“你想助你爹起复,却不想伏低隐忍,更不想筹谋静待,你只想速速成事,所以你被杀人之计迷住。世间之事,高回报往往预示着高风险,你却只想要回报而没考虑过风险。风险不是事情一旦败露,你会成为阶下囚,断头台上一死了之,而是生养你的爹娘被你连累,再无翻身的机会。” 陈蓉怔住,这时才面露惊惶。 “你觉得你诱使她说出了杀人之计,我觉得一人难演一台戏。这台戏里少不了你,也少不了她!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求情之言别再说,我听着耳朵疼!” 陈蓉傻愣愣地跪着,两行清泪都止了。 暮青又看向沈问玉,无情地戳穿,“你先前还劝她,莫在心里闷着股劲儿,莫要清高,说明你知道她自尊心强不愿逢迎他人,紧接着你便戏言教她杀人,还告诉她此法一劳永逸!你聪慧到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将杀人嫁祸之法想得近乎周密,想不到她会择此法而行?你聪慧到没见过郡主就能揣度出她的心思,会看不见眼前之人神色愈发不对?” 贵族小姐们纷纷望向沈问玉,低头交耳。 “还真是这个理儿……” “即便是戏言,瞧那沈小姐病秧子似的,竟能说出放血割筋剜肉卸肢的戏言来,想必也并非善类!” “病美人自是讨男子的怜惜,可世上容貌美若天人心肠毒如蛇蝎者比比皆是。” “可不是?这世上固然有心慧眼瞎之人,可我倒觉得眼瞎的陈小姐,倒真把她当姐妹!” 议论声入耳,陈蓉怔怔望着沈问玉,“姐姐,真是如此?” 沈问玉仿佛没听见,四周的目光一道道如芒刺在背,刺透她的心口,鲜血淋漓。她十指抵着冰凉的青砖,抠进砖缝里,抓痕森白。 她输了,输得彻底。 喉口渐觉腥甜,沈问玉拿帕子捂住嘴,一咳之下,血落锦帕,殷红如残梅。 “小姐!”兰儿奔进来扶住沈问玉,连声问她身子如何。 小姐临走前喝的那碗汤药起效了! 沈问玉摇摇头,脱力般倚在兰儿怀里,幽幽的望向暮青,凄苦认命,“都督断案如神,觉得小女是故意而为,那便是吧,虽然小女与郑姚二位小姐及郡主并无仇无怨。” 无仇无怨即是没有理由害人,此话谁都听得懂。 元钰却不信,“我哥哥救过你,郑姚两位小姐也好,宁姐姐也好,都与我哥哥有关,你敢说不是因为此事?” 沈问玉凄楚一笑,咳声更厉,残梅又落帕间,她垂眸看了眼,自嘲道:“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我这种上无双亲寄人篱下的?小姐也是女子,难道不知女子养在深闺,一朝出阁,郎君是良人是冤家,这一生是幸是不幸,全都不由己?以沈家之势,我怎能嫁给侯爷,太皇太后又怎能允我嫁入元家,我这破落身子,哪怕真嫁了又能如何?” 小姐们闻言面面相觑,这话听着也有道理,沈问玉似乎没有教唆陈蓉行凶的动机,可英睿都督的话也有道理,这位沈小姐到底是无辜还是心机深沉,这会儿倒让人看不明白了。 元钰没再出声,遥遥瞥了暮青一眼,脑海中不知为何被一句“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不由己”占满。 陈蓉也觉得沈问玉没有害她的理由,不由面露愧色,“玉姐姐,我刚刚不该疑你。” 沈问玉叹了声,淡淡一笑,仿佛已看透生死,“蓉妹妹,你信姐姐也罢,疑姐姐也罢,姐姐说过与你祸福与共,自会与你共赴黄泉。” 暮青不想被荼毒,却还是遭了荼毒,没想到沈问玉只是反驳她一句就能演一出戏,不由目光一寒,厉喝一声,“陈蓉!” 陈蓉正感动,忽闻厉喝,惊如闻雷,身子一颤,惶然转头望向暮青。 暮青问:“我问你,你可愿与她共赴黄泉?” 陈蓉和沈问玉都一怔。 暮青再问:“我问你,若今日之事可重来一回,你可再愿冒险杀人?” “……” “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愿意隐忍静待,徐徐图之,沉稳而为,待你爹起复,接你娘出侯府,一家人重聚,还是愿意再冒断头之险,杀人陷害,一旦事败,连累爹娘?” 陈蓉的心口似被重锤一击,撞得脑中嗡的一声,如醍醐灌顶。如果她能徐徐图之隐忍而为,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年,总得守得云开,助爹起复,好过只图速决,搭进自己的命,也搭进了爹娘的后半生。 陈蓉闭口不言,但懊悔之情显而易见。 “沈小姐!”暮青一眼扫向沈问玉,声冷刺人心,“你口口声声与她共赴黄泉,可想过她愿不愿意?你一番戏言害了人,现在说一句共赴,显得你有情有义?你的命和她自己的命相比,和她爹娘的后半生相比,有多值钱?真是好大的恩惠!” “你口口声声说那番话是戏言,你以为你说是戏言,她觉得是戏言,你们之间的话就真的是戏言?大兴律法是摆着好看的?你没看过,我背给你听!” “劝说、利诱、授意、怂恿、收买、威胁,灌输他人犯罪者,是为故意教唆——你自己算算,你占了几样!” “被教唆者萌生犯罪之意或至于实行,为教唆者所能预见的,是为教唆罪——你自己想想,你与她说的话里,最后那几句是否表明你已看出她听了进去!” 沈问玉拿帕子掩着嘴,一口气提着,上不来咽不下,五脏肺腑都在疼。 她教唆陈蓉时,先前还好,后来她瞧婆子已经起疑,而那杀人嫁祸之法又太惊悚,她极难做到自然,陈蓉的神态那般明显,她若一直装作看不出来,只能显得更古怪,因此她便在最后假意看出,安抚了陈蓉几句。没想到就是这几句话竟成了定罪的铁证?! 这江北水师都督先是看穿了陈蓉没有那么聪慧,进而打乱了她的脱罪之计,逼她一字不可错地交待了那些话,现在又从她的话里寻到了定她的罪的证据,好个厉害的人物! 此人是何来路? 沈问玉幽幽地看向暮青,暮青却懒得再看她,不待她开口就阻止了她,“依律,沈小姐的教唆罪成立,你若还想演姐妹情深的戏码,你可以去牢里演,别在我眼前演,懒得看,眼疼!” 沈问玉的回答只有越发厉害的咳嗽声。 暮青望向花厅外,水师还有两千多将士在外淋着雨呢,沈问玉这几出戏没少延长他们淋雨的时辰,她早就不耐了。 章同带人在半山坡上搜寻另一具尸体,怎么还没信儿? 正想着,前头便瞧见一个侍卫进来通传,说章都尉有事回禀。 “传!” 章同进花厅时,手里提着只脏兮兮的包袱,上面沾满了黄泥和雨水,往花厅的地上一丢,解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两把沾满黄泥的雨伞和一块青碧琉璃盏的碎片,“那具尸体找着了,就埋在离马车翻下的山沟不远处的林子里,看衣着,死的应该是个丫鬟,手脚没被割过,只是后脑勺有个洞,应该是被石头砸死的,死因和郑小姐的一样。” 小姐们纷纷拿帕子掩住口鼻,惊怯地盯着包袱里的物什。她们没有亲眼见过马车里的情形,听说郑青然死了,心里也只是觉得少了个人,而如今死去之人死前一刻所用之物就在眼前,沾满黄泥,风携着雨扫打进花厅,泥腥气扑面而来,好似来自地底的冤魂气息。 陈蓉回头看着包袱里,原本不怕,醒悟之后才知自己不想死。望着包袱里的东西,今夜杀人的一幕幕仿佛浮现在眼前,大雨、青石、马车、鲜血…… 陈蓉瑟瑟发抖,惧意噬人。 那两把雨伞是郑青然和她的丫鬟的,青碧琉璃盏的碎片就是庄子里丢失的那块,暮青起身走到包袱旁蹲下,将那碎片和断在尸体脚筋里的那片琉璃相对,正好能对起来。她又将这碎片和庄子里打碎的那只相拼,正好拼出了一只完整的琉璃盏! ------题外话------ 我去摩拳擦掌写二更,小妞儿们,捏把脸!等着哟! 我本来兴冲冲地想三更来着,结果发现,二更是梦想,三更是幻想,先想梦想吧哈哈哈抱一颗人头滚走~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找守宫砂(二更!) 凶器找到了! 暮青拼好青碧琉璃盏后拍了拍手,道:“嗯,不错,还能验尸了。” 章同一听便气笑了,这是埋汰他吧?那丫鬟后脑勺那么大一个窟窿,他要是瞧不出那是致死伤来,以后还有脸说自己是习武之人吗? “既然尸体埋得离马车不远,怎么现在才来?”暮青起身问。 章同听闻此话咳了声,目光闪躲,“找东西,费了些时辰。” “找什么?” “没找到。”章同避而不谈,只说没找到。 暮青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这人搞什么? 章同见她恼了,不由看向花厅外,声音被雨声吞了,耳根有些红,“……找守宫砂。” 暮青一愣,随即摇了摇头,“那守宫砂被剜了下来,丁点儿大的一块肉,你大晚上的打着火把在泥坑里找,能找到就见鬼了!” 章同倏地转身瞪住暮青——你就不能小点声! 再一扫花厅,只见小姐们羞怯低头,丫鬟婆子们个个把他当登徒子看! 章同几欲抓狂,他就是自找的!从林子里挖出女尸后,他见凶器和伞都在,便想着郑青然被剜掉的守宫砂可能也被凶手顺手丢进了泥坑,所以想到一起带给她。他只是想把证据找齐全些,好让她早点破案,回营歇息,哪成想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来到相府时,她已经把案子破了。天知道他命人扒拉泥坑找守宫砂时,他营里的兵都拿什么眼神看他! 章同一肚子冤枉气,跟着她破案,总没好事! 暮青看了眼章同的黑脸,默默转头,问陈蓉:“守宫砂在何处?” 陈蓉已吓得直哆嗦,只摇头说不出话来,她的婆子答道:“奴婢挖了那坑后,顺手丢在了坑里。” 暮青见其神情便知是实言,但她不打算派人找了,这些善后的事交给盛京府的人就好。她又问了婆子几件事,事到如今,陈蓉都招了,婆子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杀郑青然的是陈蓉,婆子杀的是郑青然的丫鬟,两人一起移的尸,但将郑青然的尸体移进马车里之后,放血割筋、剜肉卸肢的人是婆子,挖坑埋尸的也是她。那铲子是从后厨房里拿的,事后本想送回,却发现铲把上沾了血。而两人出去时穿的衣裙鞋袜回来之后丫鬟便拿去洗了,黄泥洗掉了,血却洗不净。那时元钰已发觉郑青然太久都没回来,派人前去姚府询问,婆子见已经没有机会再偷偷溜出园子,便将血衣和铲子一同收在包袱里,寻了石头沉到了井里。 案情已明,剩下的便是打捞和收拾残局了。 这些事暮青都打算移交给盛京府,本来这案子都不归她管,她肯出力起初是因为元钰去请援,后来是因为怀疑此案与那幕后真凶有关,如今看来不过是一次模仿作案。 盛京府的人约莫清晨才能到山上,案犯只能先关在相府的庄子里。元钰吩咐人开了两间厢房,将沈问玉主从、陈蓉主从分开锁进了屋里,将后园守门的小厮被关进了柴房。 小姐们一一告退回房,花厅里乱糟糟的,宁昭扶着额,有些倦态,恹恹地道:“钰儿,这些事交给你了,我头痛,先回屋歇着了。” 宁昭走时留下了得力的婆子和丫鬟帮衬着元钰,只由一个小丫头扶着走了。 暮青也提出告辞,临走时与元钰约好了,待郑广齐来了之后再派个人到水师大营里告知一声,她再来。 元钰应了,却在暮青走出花厅时又唤住了她。暮青回身,见少女立在花厅的灯影里,嫩绿的襦裙衬得脸蛋儿还有些稚气,拧着的手帕透露出她的忐忑,“都督,可否借一步说话?” “小姐想去何处说话?”暮青问。 元钰走出花厅来,指了指花厅一侧的曲廊上。 廊下挂了只锦灯,烛光微弱,两人避在廊角,雨声掩了私话声。 “都督,你说……宁姐姐有没有默许陈小姐杀人嫁祸?”难得有独处的时机,元钰心里却乱糟糟的,总想着这件事。她有些恼自己,但还是想弄清楚。她和宁姐姐相识多年,很喜欢她的端庄稳重,可哥哥是她的亲人,她无法坐视哥哥娶一个如此可怕的女子。哥哥是这世上最英武的儿郎,他配得上世间最好的女子。 暮青看出元钰的心思,目光微暖,元修不算白疼了这妹妹,“小姐觉得呢?” 元钰被华郡主保护得太好,但她生在元家,怎可能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心如明镜,只是不愿承认,觉得她断案如神,便来问她。她若说不是,她便给自己一个理由相信,她若说是,她也可借她的口让自己清醒。 “我……”元钰转身看向廊外,“宁姐姐和陈小姐午后在屋里谈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我知道了。”暮青却道,“看来小姐心里愿意相信郡主是无辜的,既如此,你就信吧。” 暮青戳穿元钰的心思,转身就走。 “都督!”元钰急急唤住了她,在她停步转身时,低头道,“我不知宁姐姐和陈蓉在屋里的谈话,但是……晚膳后,我拿出青碧琉璃盏来盛茶待客,陈蓉说起姚蕙青来了山上,宁姐姐便失手打碎了琉璃盏,我怪陈蓉多嘴,宁姐姐却说没事,还问我要了燕窝补品,说要派人送给姚蕙青。那时没人愿去,那些小姐都是人精,见宁姐姐打碎了琉璃盏,便知姚郑二人是她的心头刺。后来,陈蓉提议让郑青然去,还嘲讽郑青然和姚蕙青是老熟人了,她去比谁都合适,郑青然便只好去了,后来就失踪了。” 暮青默然,已听出破绽在何处。 “宁姐姐的婆子说,陈蓉午后到她屋里去,曾说过要除掉郑姚两人,那晚膳后陈蓉提议让郑青然去送补品,宁姐姐能想不到陈蓉会借机行凶?可今晚,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知此事。”元钰的语气有些痛心。 暮青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就走,“既然小姐心如明镜,又何需问我?” 暮青转出长廊,到了前院,带着章同便出了庄子,率人走了。元钰没再留她,她并不意外,她藏在心里的话已经说了出来,想必心里好受多了,只是今夜只怕是个不眠之夜。 * 暮青走了,相府庄子里却灯火通明,果真是个不眠夜。 沈问玉被关押的房间里传来阵阵咳嗽声,兰儿忧焚地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元钰没差府医来,也没人送热水来,看来她们真的被当成犯人关着了。 明日郑大人来了,小姐真的会被打入大牢?她这身子怎么受得了? 兰儿帮沈问玉顺着气,待她好些了才问道:“小姐,您何苦都认了?” 沈问玉自嘲一笑,她原本可没都认,她认的只是戏言之过,却被那少年都督逼到不得不招。 “您都认了,这回要如何脱险?” “怕是脱不得了。”沈问玉一出声,喉管便扯得生疼,“我动的是宁昭,太皇太后和华郡主只怕不会轻饶我。” 宁昭是元家内定的儿媳,虽未过门,一言一行却已代表元家,此番她默许陈蓉杀人嫁祸,犯了嫉妒之过,惹上了妒名,损的是元家的名声,太皇太后和华郡主必定不会轻饶了设计宁昭之人。原本替罪的是陈蓉,可是她被从幕后揪了出来,承受元家之怒的恐怕会是她。 “那、那怎生是好?”兰儿惊惧地问。 “我认了罪,至少能在太皇太后和华郡主面前博个敢作敢当的印象,剩下的……就只有看了。” “看什么?” “看命。” * 暮青回到水师大营换了身衣袍,刚睡下半个时辰,前营便有小将来报,说郑广齐到了相府的庄子里。 暮青命韩其初监掌练兵,只带月杀出了军营。到了断崖山上,一路上见捕快们在山沟里清理马车,在林子里细翻黄泥,问过之后才知郑青然和丫鬟的尸身已抬进了相府的庄子里。 郑青然是郑广齐的嫡女,嫡女未出阁便亡故了,郑广齐白发人送黑发人,正在花厅旁的偏厅里对尸而哭。 宁昭未出来待客,偏厅里只有元钰和一个婆子陪在一旁,人是被元钰邀来庄子上的,如今死了,相府难辞其咎。 “都督。”元钰看见暮青便唤了一声,她昨夜没睡,眼底有些乌青。 郑广齐闻声而起,转身便朝暮青一揖到底,声音沉痛,隐带哭腔,“下官……下官多谢都督查明害死小女的真凶,身穿官袍而来,不能行全礼,还望都督莫怪!” 暮青与郑广齐并无私交,官场上的关系也称不上好,今日却扶了郑广齐起身,淡声道:“郑大人节哀。” 郑广齐连连点头,头却不抬,拿官袖擦了擦眼角。 暮青来见郑广齐,为的是盛京城里的那两桩案子,但见他正值伤心时,便没有开口,只想等他平息了心情之后再提。 没想到郑广齐先问道:“都督是想问盛京城里那两桩案子?” 暮青有些意外,却道:“不急,郑大人先处置私事吧。” 郑广齐也有些意外,暮青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冷硬派,其他朝臣还好,刑曹和盛京府这两个与案子有关的地方算是吃尽了她的苦头,没想到她也有叫人先私后公的时候。 “此处是相府的庄子,小女只是暂停在此,待送回府中后再行发丧。下官自有处置私事的时间,都督练兵辛劳,还要分心过问盛京府的案子,下官无能,还要倚仗都督。”郑广齐头一回跟暮青说话如此客气。 暮青也没再拒绝,两人出了偏厅来到了院子里,便说起了盛京城里的那两桩案子。 ------题外话------ 恶趣味发作,怎么也停不下来,标题请无视,哈哈 连续两天二更啦,快夸奖我!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听案推理 待郑广齐说起案子,暮青才知不是两桩,而是三桩。 就在前天夜里,又发了一桩案子,手法相同,受害者都是女子,血被放干,四肢被卸,手脚筋被挑,守宫砂被剜。女子都死在轿中,神态安详,布偶人般。 这情形与元钰所述一样,只是这些天她在城外的庄子里,不知城中之事,因此才以为只发了两桩案子。 暮青算了算时日,问:“即是说,这三桩案子之间相隔的时日都是五天?” “是。”郑广齐道,“下官以为,那凶手丧心病狂,兴许再隔五日还会犯案。” “未必。”暮青却不看好这推断,但她没解释原因,只问,“那三人都是风尘女子,还是?” 郑广齐怔了怔,“都督怎知?” 他方才好像没提过此事。 暮青只是猜的,“三人都死在夜里,都是未嫁少女,若是良家女子,哪个夜里坐着小轿出来?当然,也可能是哪家府里养的美姬亦或貌美的丫鬟,还未破身,趁夜送去何处的,我只是猜测罢了。” 盛京城里的士族门第有互赠美姬的恶习,因此也不排除那三人是哪家府里养的美姬,但这三桩案子的间隔都是五天,不太可能每到第五日就正好有美姬被夜送出府,所以那三人是风尘女子的可能性更大些。 郑广齐叹服,“都督睿智,难有人可及。没错,那三人确实都是风尘女子,青楼里的清倌儿,但不是来自一家青楼。第一人是楚香院的,第二人是怜春阁的,第三人是伊花馆的,都在外城。下官查过,这三人都是自幼被卖进青楼的,虽是清倌儿,但当夜都是被花了重金买下,送出去开荤的,半路上被人杀死在了轿中。” “轿夫呢?” “轿夫没死,只是被迷晕了,但轿夫都没有看到凶手的身影,都说抬着抬着轿子便手脚无力晕倒在地,人事不知。仵作不知凶手用的是何药,只说女子也是在轿中被迷晕的,昏睡时被人放血而亡。下官猜测,凶手兴许是江湖中人,武艺极高,也许是采花大盗。” “这三人都被侵犯过?”暮青问,郑广齐既然猜测凶手是采花大盗,那就表明凶手劫了色。 “正是。下官有命稳婆来验过,据稳婆回禀,三人已非完璧之身。但凶手剜掉了三人的守宫砂,因此下官推测,凶手应是进了轿中之后先将守宫砂给剜了下来,至于何时劫的色,仵作和稳婆都说不出来。” 即是说,这三桩案子是奸杀案还是奸尸案,尚不清楚。 “都督可有高见?”兴许是暮青断案如神,郑广齐竟觉得她没看见尸体和现场都能推断一二。 “很难判断,而且判断此事对此案没有意义。”暮青却道,“虽然可以根据皮下组织的充血情况来判断生前伤还是死后伤,但对这三桩案子不起作用,因为凶手有可能是在割腕放血时实施的侵害,因此哪怕验出的是死后损伤,也不能推断为奸尸,死者的死亡有可能发生在被侵害的过程中。再说了,凶手剜掉女子的守宫砂带走,已经说明他很变态了,就算你验出他是奸尸的,那也只能证明他更变态,除此之外,别无意义。相比弄明白此事,我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 “何事?” “稳婆说三个女子已非完璧之身,那么她有说凶手的精阳吗?颜色可正常?在受害者的体内还是体外?” 郑广齐闻言咳了声,这不是他第一次跟着暮青办案了,但还是很难适应她的直白,“这……稳婆没禀。” 衙门里验尸有仵作,验女尸密处时则由稳婆来,稳婆一般也就是看看女子是否完璧之身,可有过生育,只此而已。 郑广齐见暮青皱起眉来,忙道:“此事稳婆虽然没回禀,但想必有印象,且前日死的那女子今日应该还未下葬,下官这就命人派稳婆再去验,一有消息必当立刻告知都督。” 验尸不细,暮青又未看过案发现场,因此不好妄加揣测。她在军中练兵,一个月才可回一趟盛京城,眼下还有半个月的时日,因此只能与郑广齐商定,待有消息了,他派捕快将稳婆再验的尸单送到水师大营,她看过之后将推测写成书信,命人送到盛京府。 商定此事后,暮青便辞了元钰,回了军营。 她没问陈蓉和沈问玉会如何处置,死的虽然是郑青然,但陈沈两家都是侯门府第,想必如何处置得由朝中说了算。既知不会按律判处,暮青便懒得问,问了也是白问。 * 郑广齐丧女,正值悲痛时期,办事却比以往快,傍晚时,盛京府的捕快就来了水师大营外,将尸单送到了。 正值军中开晚饭的时辰,暮青以往都是和将士们一起用饭,水师大营里四个营区,伙头营不少,她都是随便去,想去哪个营就去哪个营,无计划,无规律。这么做是为了随机检视伙头营里的伙食情况,确保没有偷工减料、供应不足,亦或浪费。 但这天傍晚暮青留在了中军大帐里,边用饭边看尸单。 稳婆再次验了尸,有新发现——死者确非完璧之身,但体内竟没有发现凶手的精阳,衣物上和轿子里都没有验到脏污或者触之发硬的地方。 暮青思索了一阵儿,走到军案下首的小桌上,执笔蘸墨,写! 她给了郑广齐五个看法—— 第一,凶手是单独作案。守宫砂在男子眼里是一种纯洁的性暗示,凶手剜掉守宫砂带走显示出一种占有欲。轿子里的空间是私密的,他在里面摆弄着美丽的人偶,这人偶是独属于他的,他不会允许别人分享,因此他应是单独作案。 第二,凶手可能有性缺陷。死者遭到侵犯,体内外却都没有留下凶手的精阳,加上凶手剜掉女子守宫砂带走的行为,他可能有性缺陷,天阉亦或后天有疾,不能人道。但这只是可能,不排除验尸时有遗漏而造成误判的可能。但即便这是误判,凶手也毫无疑问的有些变态的性癖好。 第三,凶手习武。他单独作案,也就是说死者的四肢是他卸掉的,人为胯部脱臼需要力气和技术,因此凶手应该是个习武之人,至于武艺如何,目前无法推断。 第四,根据以上三点,盛京府若要防备下一起案子,需在城中一二等的青楼附近安排人手。凶手的眼光很高,楚香院、怜春阁、伊花馆,皆是盛京城里一二等的青楼。青楼也分等,一般来说,院、馆、阁为名的青楼是一二等的烟花之地,多是达官贵人寻欢的去处,三四等的只能以室、班、楼、店及下处为名,所接的恩客身份低银钱少。这行规只有官字号的青楼可以不遵守,比如说玉春楼,玉春楼里的女子皆是官奴,曾经的官家小姐,容貌才情皆属上等,但因戴罪之身而身份降等,因此官字号的青楼才以三四等的店号为名。 第五,盛京府可暗中查访,看看士族子弟里有没有身患隐疾、房事上有特殊癖好且会武艺的人,不排除凶手是江湖人士,但士族子弟也有可能。江湖人士、民间百姓,这范围太广,不好查找,因此可以先排查盛京城里的士族子弟。 写罢,暮青便命人将信送出了军营,交给了等候在辕门外的捕快。 这些只是表面推测,准确性未必高,不可能抓得住凶手,但让郑广齐先防备着,在她回京前,能少死一人就少死一人吧。 暮青回到桌案前吃饭时,饭菜已冷,她也不挑,端着碗就吃了起来。 韩其初挑帘进来,看了眼出营送信的刘黑子,笑道:“都督真是拿着一份俸禄,操着两份心。” “平生所愿。”暮青指的是查案,无论她身在何职,此生走得多远,此志不改。 只是相比以往,她如此拼命又多了一个原因——这国家是步惜欢的,百姓是他的百姓。 “有事?”暮青埋首吃饭,头也没抬。 “都督上次回盛京城带的是特训营的人,如今没有特训营,全军一样操练,学生想着……这回从其他营区里挑人为好,日后四个营区轮着选人,不厚此薄彼,方可稳固军心。人数就定在百人吧,人多了易生事,再者,都督的俸银都贴补在将士们身上了,这些跟您回城的将士食宿还得您管着,人数少也好少些花销。” “好。” 韩其初心细,经他考虑之事,定是面面俱到的。 月杀端着热汤进来,听见此话,道:“军师精打细算,日后可当管家。” 韩其初笑而不语,暮青低头看着尸单,却开了口,“治世之才,岂可管家?” 月杀没好气的把热汤往暮青面前一放,他首领之才,不也跟管家似的?知道她必定先顾案子,吃饭时饭菜定然已冷,所以去给她打了热汤来,结果……他真想再端回去! * 往后半个月,暮青依旧在军中练兵,不问盛京城里的事。 半个月后,西大营考核,各项操练前百的强兵被暮青点到帐下,跟着她一起回盛京城里住两天。 骆成像上次一样,包了戏园子和客栈给江北水师,但不是上回的杏春园。 班主出来迎暮青时哆哆嗦嗦的,瞧那样子活似怕明日自己班子里会死人似的。暮青只当没看见,带着人吃了饭听了戏,一并送去客栈,严令夜里不得出来走动,才骑着战马带着卿卿和来看故友的魏卓之回了都督府。 ------题外话------ 今天写推理,慢了。 晚上应该没有二更,青青回城了,我得把后面在城里会发生的事整理下思路。 下章陛下来看媳妇→、→别再报案了,他没失踪…… 今晚没二更的话,明天一早就能更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朝廷的处置 暮青回都督府的路上,顺道去了趟盛京府衙。 天已过二更,郑家人却还没歇息,今日是郑青然的二七祭日,府衙公堂往后都挂了白绸。衙差去后园通禀,郑广齐匆匆而来,穿着身便服,白灯笼照得两鬓霜白,半个月不见,仿佛老了许多。 “都督。”郑广齐见了暮青便行礼。 “郑大人免礼。”暮青本想问案子,但撞上了这日子,便请求进去上柱香。 杀郑青然的凶手是暮青查出来的,她对郑家有恩,郑广齐自然以大礼将她请进了后园的灵堂里。暮青上过香之后才被郑广齐请到了公堂上,说起了公务。 一说案子,郑广齐便又向暮青施了一礼,叹服般的道:“都督断案如神,仅凭听案就能推断出凶手的诸多事来,下官按照都督所言,这些日子在城中一二等的青楼附近派人盯着,凶手受此震慑,半个月来竟未能犯案!” 未能? 暮青并没有那么乐观,若凶手也是受那幕后真凶怂恿操纵,很可能等她回城后还会再犯案,“不可掉以轻心,尤其是今夜!青楼附近一定要加派人手,不可松懈。” 原以为这半个月里凶手会再犯案,没想到如此平静,她反而觉得不安心了。 “都督放心,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出动了大半人马,一齐布控着。”郑广齐道。 暮青点了点头,只能如此了。 * 回到都督府时,已是近三更,暮青见了杨氏和骆成,问了这段时间府中的杂事,随后便回了后园。 梨花满园,小楼夜静,斜月照着轩窗,见灯影里立一人,遥望而来,华袖如月,花如雪。 暮青仰头望着小楼,眸光微暖,笑容清浅,和那人的目光一对上,她便低下头,进了屋去。 “今儿穿得倒素淡。”暮青上了阁楼便说道,他喜红袍,慵懒魅惑,仿佛多看一眼便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但他裹素时,却如冥鸿,别有一番风月不羁之姿,仿佛笑谈间便可傲杀天下。 “唉!”男子幽幽一叹,不羁淡去,唯余风月,“娘子新婚次日便抛夫离家,城外从戎,一去月余,为夫望见红袍便想起成亲那日,思妻更甚,不得已素袍加身。唉,娘子可有负罪感?” “没有。”暮青摇头,她没有负罪感,只觉得刚才瞎了眼蒙了心,什么笑谈间傲杀天下,他就是一个好像被她锁在小楼里一个月没出门的怨夫!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娘子从戎,整日待在军营里,与肃甲刀兵为伴,心越发冷硬了。”步惜欢又叹了一声。 暮青走到桌边坐下,见一只茶盏静置面前,盏中无茶,只有白水,水雾缕缕,已见薄淡,她捧起来尝了口,果然热而不烫,正适口。想来她一回府就有人来禀事了,夜里饮茶不利睡眠,他便倒了白水,待她回屋时,正好能喝。方才顾着和他说话,这时她才发现坐下时没拉椅子,这阔椅早就拉好了,茶盏就放在她面前,这位置是她常坐的。 暮青捧着茶盏,低头喝着,一路回来本有些渴,此时却耐着性子一口一口的喝,细品这一杯体贴入微的心意。 他总是如此,见了她就没句正经话,这些理该拿来邀功的体贴事他却默默摆着,一句不提。 暮青将一杯热水喝完,心里暖融,少有的生了玩笑的闲心,道:“谁冷硬了?也不知是谁新婚夜里就走了的。” 步惜欢一怔,她在意那夜他没留下? 那夜拜堂成亲,这一个月来,他夜里常醒,醒来总觉得身在梦中,唯有那一对盖了国玺朱印的婚书能宽慰他患得患失之心。那夜成亲,虽无高堂宾客,却有他满怀真心,只是事出突然,事前并无安排,他只能离开。此事乃一生之憾,没想到她也一样在意。 终是他不够好,亏欠了她。 暮青见步惜欢久未开口,看向他时也怔了怔。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仿佛亏欠了她许多,自责至深。 “只是玩笑罢了,你想哪儿去了?”难道她真的不适合开玩笑? “娘子说呢?”步惜欢从窗前走了过来,笑吟吟的,仿佛方才她又眼花了。 暮青扶额,知道这人又要不正经了。 果然,他笑道:“为夫想的是,娘子这是在怪为夫新婚夜里未行圆房之事?娘子想着夫妻之事,为夫岂有不从之理?” 说话间,步惜欢便来牵暮青的手,暮青一把将他的爪子拍开,“少来!” 他每回都只是说说罢了,当她不知? “坐好,我还有正事问!”暮青没好气的道。 步惜欢揉了揉手背,笑看暮青,拿眼神控诉她的手劲儿。暮青扭头不理,不信一个绝世高手被她拍一下就能拍疼了,分明是装腔作势,再玩闹下去,天都要亮了,她还有正事呢! “郑青然之案?”调笑归调笑,步惜欢坐下时便敛了神色,执起茶壶帮暮青又倒了杯热水,漫不经心地道,“陈蓉赐死,今夜行刑。” 暮青心里咯噔一声! 杀人偿命,理该如此,但陈蓉之父虽遭贬斥,好歹是定远侯的嫡支,上头还有定远侯这个兄长,她以为朝廷会徇私,没想到竟将陈蓉赐死了? 秉公而判虽是好事,但许是她对眼下的朝廷太没信心,总觉得徇私是常态,禀公才有问题。 “朝廷总要给郑广齐一个交代,嫡女惨死,不杀一人,何以慰郑家?”步惜欢放下茶壶,淡道,“陈汉虽是定远侯的嫡支,但不受宠,他的嫡女这回又闯下了大祸,不仅行凶手段残忍,还牵连了宁国公府,累及元家的名声,不杀她杀谁?你猜,定远侯是何态度?” “弃陈蓉,保侯府。”这还用问? “何止弃陈蓉,定远侯请了族长来,厉数陈汉出生时险克死母亲是为不孝,出仕后骄纵妄为强抢天子爱马是为不忠,在祠堂前将此不忠不孝之辈从族谱中除名,逐出了定远侯一脉。陈蓉之母当日便被撵出了侯府,次日御史弹劾陈汉教女无方,朝中定了其流放之罪。千里之远,穷山恶水,一路上带枷而行,少有能走到流放之地的,多数要病死累死在路上。” 暮青听了心中冷寒,陈蓉虽是罪有应得,但高门无亲情,陈汉一家的结局也着实令人心寒。 “朝中也给定远侯府留了颜面,案中细节未对外公开,只说是刁奴杀人,判了陈蓉的丫鬟婆子和相府庄子里的守门小厮斩刑。” “那沈问玉呢?”暮青问时,声寒如冰。 “你猜。”步惜欢笑着卖关子。 “你好好说话!”暮青恼了,心中似有所感。此案朝廷的处置里,根本就没有沈问玉!朝廷对外宣称的是刁奴杀人,对内流放陈汉一家,赐死陈蓉,以慰郑家,那沈家呢? 步惜欢笑了笑,意味深长,“和亲。” “……” “和亲狄部,今儿早朝时定的。” “沈问玉?”暮青很是意外。 “有这么意外?”步惜欢笑着欣赏暮青这难得一见的神情,断案她心思缜密,政事她接触的时日还短,“此女心机深沉,一招借刀杀人连消带打倒是精彩,若非被你识破,这会儿连宁昭都折损在她手里了。陈蓉不过是她手里的一颗棋子,棋子可弃,博弈之人废了岂不可惜?” 暮青却皱了皱眉头,冷笑,“既知她心机深沉,乃博弈之人,朝中还敢用,不怕他日被咬?” 她在江南时就见识过沈问玉借刀杀人过河拆桥的本事,江南之案已难查罪证,但她在盛京又犯了案,可以定罪之时朝中不定,他日必有苦果可吃! “你可知朝中为何一定要让她和亲?”步惜欢问。 暮青皱眉不语,等他解惑。 “你可还记得相府别院的湖底藏尸案?那幕后凶手与勒丹王勾结,到现在都没查出是何人来,你以为元家人夜里能安枕?元广一直记着此事,在内难查,在关外兴许能有所获,此乃其一。其二,你在外练兵,不知关外形势,呼延昊回到关外后,以怀疑其他部族盗取神甲为名兴兵,短短两个月,已经灭了月氏,直逼乌那。勒丹不甘看着狄部日渐势强,已联合戎部,同救乌那,草原上正乱着。呼延昊非等闲之辈,一旦他兵强势大,必定危及西北边关。元家篡朝自立之日已近,在外需西北军镇着江北,如若西北军被牵制在边关,无暇他顾,于元家所谋有大不利,因此他们才想选一和亲之女,以美色惑住呼延昊是下策,上策是此女既能在形势瞬息万变的关外自保,又能暗中作梗,阻止狄部势大,至少也得能拖延呼延昊一统草原的脚步,拖到朝中皇位更替朝局稳定。” “……” “这些日子,朝中没少讨论和亲的人选,但和亲大任并非人人都可担当。这时出了郑青然的案子,你说朝中还舍得让沈问玉死吗?” 暮青沉默了许久,还是冷笑了一声,“以沈问玉的性子,她若到了关外,必为自己打算,不会如元家所愿。” “你以为元敏看不出?她既有此决定,自然有让沈问玉乖乖听话之法。”步惜欢望着桌上的灯烛,眸光深远,“此事已定,明日早朝就会有宣沈问玉进宫觐见太皇太后的旨意,随后和亲的圣旨就会下到安平侯府。” ------题外话------ 本来打算写到四五千再发的,家里有事,突然要出门,后面的情节没写完,断不开,先隔出三千来发一章。 二更在晚上。 …… 前面有猜陈蓉和沈问玉的结局的,给猜和亲的姑娘们跪一个! 为啥朝中不配给欢欢呢?因为这俩姑娘犯了事儿,名声已臭,如果配给陛下,即便死了,也不能引起百姓的怜惜,所以拿来立后没有用处。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他说他是雏儿?! 一番解释说完,暮青沉默无言。 步惜欢笑着握住暮青的手,问:“如此处置,不合心意?” 暮青低下头,半晌才道,“也好。” 杀人偿命,本不该徇私,但不得不说,她的心还是偏私的——偏向他。 元敏若能控制沈问玉,让她和亲狄部,拖延呼延昊一统草原的脚步,那么就不仅仅对元家有利,对步惜欢也有利。元家想废帝自立,步惜欢想废相亲政,谁输谁赢,大兴都必临一段时日的乱局,呼延昊有一统草原的野心,但如果有入关的机会,她想他也不会放过。那段时日需要有人拖住关外,沈问玉还有用处,但前提是能控制得住她。 “元敏如何能将沈问玉攥在手心里?”暮青忽然抬头问,见步惜欢拿着只玉杯在手中转着,暖玉明润,眸光寒凉,夺了玉色。 听见她的话,他望向她时,眸光暖若春阳,仿佛她刚才看见的寒凉不过是错觉,“宫里就那些法子,有家眷的,迫之以家眷,无家眷的,迫之以性命。” 暮青顿时懂了,却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嗯?”步惜欢仿佛没听懂。 “你我之间不可藏事,这是你说的。你若藏着掖着,想必日后我也不需做事时与你多说一句了。”暮青的脸色寒了下来。 步惜欢却怔了怔,随即噙起笑来,眸光暖意融融,“我说的话,你都记着?” 暮青转头不理人,只竖着耳朵,听见步惜欢叹了一声,捏捏她的手,道:“这不是知道你不愿听那些法外杀人之事,所以瞒着你么……” 暮青忽然把头转回来,“你想杀沈问玉?” 此人对他有用! “聪慧的女子何止她一人?刺月门中的人皆是死士,其中亦有女子,人一杀,皮子一剥,换了便可。”步惜欢转着玉杯,眸底深沉莫定,凉薄欺雪。 暮青不赞成,“关外之行甚险,呼延昊狡诈多疑,沈问玉和亲狄部,她的心计能不能瞒过呼延昊还是一说,一旦暴露,以呼延昊的性情,她的下场可想而知。你的人若是替了沈问玉,到了关外就得面临此险,我不赞成你这么做。如此险境,能让敌人去,何必派自己人?” 这不划算! 暮青知道,这道理步惜欢必定懂,他做此不划算的决定不过是因为她不高兴朝廷不判沈问玉罢了。 “你要答应我不做这种傻事。”她从来不需要他许诺,但这一次她需要,“不要说那些都是死士,死士虽有随时赴死的决意,但也是人,而且是追随你的人。如今没到势必要牺牲的时候,我不希望因为我一己的喜怒而让别人陷入险境,甚至付出性命。” 步惜欢看了暮青一会儿,叹道:“你总是把人命看得很重。” “我把你的心血看得也很重。”暮青微微转头,有些不自在。他初登基时尚且年幼,步步艰难走至今日,那些隐卫、死士都是他的心血,只因她不开心,他就要损去这些心血,她不忍心,也不能坦然受之。 步惜欢怔了怔,看着少女眉眼间那别扭的神态,叹意渐去,柔情染了眉宇,笑里尽是缱绻。 她不常说情话,此言必未说尽,心里定然留了不少,不过他就不逼她了,有这一句就知足了。 “打水来。”步惜欢起身到窗边唤人,随后来到暮青面前将她的面具轻轻摘了下来,说道,“时辰不早了,娘子当知小别胜新婚,何况我们正新婚?为夫服侍娘子沐浴,随后我们共赴*可好?” “不好。”暮青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 步惜欢挑了挑眉,只当她是羞怯。 暮青却道:“你每回都半途而止,又说要等到大婚,既如此,那就别折腾了,免得伤身。” 步惜欢没想到暮青如此在意此事,不由笑道:“娘子放心,为夫有数。” “你有什么数?”暮青皱了皱眉头,“近来城中发生的连环案就是如此,受害者体内体外皆未发现凶手的精阳,轿子里也未找到,我怀疑那凶手要么是天阉,要么就是有不射之症。此症有功能性的,亦有器质性的,前者久而不疲,但难有愉悦之感,即便有,亦无法排出体外。后者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排不出,并有原发疾病相应的症状。引起此疾有很多原因,比如神经系统病变、内分泌疾病、创伤史、药物性因素、毒物因素,甚至是心理因素……” 暮青举此例子为的只是告诉步惜欢忍着对身子不好,但说着说着,她便看着他道:“你……有愉悦之感,但每回都……莫非是功能性的?如果是,你还年轻,不可讳疾忌医。” “……” “朝中的御医皆不可靠,我大哥虽不医这些,但他医术高明,想必有诊断医治之法。你若羞于启齿,明日我去问大哥。” “……” “不过,你若有此疾,那先给我看看!”暮青前一句还在劝诫,后一句就职业病发作推测了起来,再下一句就说到求医了。步惜欢一句没插上,她就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思维跳跃之快,令步惜欢一时没反应过来。 直到暮青伸手去宽他的玉带,步惜欢才猛地按住她的手,那神情不知是恼是惊,只问:“看什么?” “看看此症的过程!我习过医理,解剖过死体,但从未观察研究过*。我若能了解其过程,也许就能还原出凶手的作案过程,对破案有大助。”暮青目光清明,全然一副专业态度,不含龌龊心思。 步惜欢看着她,惊也好,恼也罢,僵在脸上,甚是精彩。 暮青见步惜欢不接话,便去掰他的手。 “暮青!” 头顶传来一道沉怒之声,少女抬头,见向来雍容散漫的男子,竟有些气急败坏,连声音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是想要气死我?” 暮青一怔,沉默了会儿,“你无疾?” “无疾!” “哦,抱歉。”暮青把手从步惜欢的玉带上拿开,道歉,“我有时也会推测失误。” 步惜欢气得发笑,她以为他是气她推测失误,他气的是她总怀疑他身患隐疾! “你身子康健,我很高兴。”暮青见步惜欢真恼了,便补了一句,她推断失误给他造成的不愉快,总要负责哄他高兴,但她不擅长哄人,不知此话管用否? 显然不管用。 步惜欢气得不看她,坐回桌边倒了杯水,仰头便喝了。水有些热,入腹千回百转,滋味难言。 “对不起。”暮青走到步惜欢对面,没坐下。 步惜欢看了她一眼,见少女立着,像犯了错的孩子,但她的目光却不躲不避,迎着他的,似不惧直面他的恼意。哪怕他责怪她,她也会承担。 但他怎会真恼她? 他费劲心力将她的心捂热,让她在他面前不再那么冷,会笑会怒,会羞会使性子,亦会像方才那般毫不掩饰无所顾忌。他又怎会真恼了她,让她的心再关起来? 步惜欢无奈一叹,起身走过去,将暮青拥在了怀里,明明是他被她惊着了,却换他哄她,“不需与为夫道歉,为夫没恼,只是惊着了,娘子总有惊人之语。” 他还得谢谢她,总在用她的惊人之举提醒他,他处变不惊的修养还没炉火纯青。 暮青不说话,步惜欢将她拥得紧了些,声音里带着憾意,“青青,我们成亲时太过冷清,那是我亏欠你的,总会给你补回来。我想留待大婚时,你值得,可懂?” 他说过,她懂。 可是,她也有不懂的。 “我是为你的身子着想,也望你懂。你若坚持等到大婚,我没有意见,但我们少亲近。” “……娘子,你是在为难为夫。”步惜欢苦笑,她不知道每回见她,他有多难熬,可是离开她,思念亦是煎熬,天下大定之前,他恐怕都得熬着,若连碰她都忍着,他必定熬不到大婚那日。 “我想也是。”暮青并不意外,“那还有一法。” “嗯?” “我可以用别的方法帮你。”暮青从步惜欢怀里退了出来,朝他晃了晃她的手,意思很明显。 刚刚才转回来的话题,忽然又跳跃到了奇怪的方向。 步惜欢:“……” 暮青道:“只要你能纾解,不影响身子,我们亲近也无妨。” “不必!”步惜欢一口回绝,看起来很抵触。 暮青有些意外,步惜欢并非刻板之人,她还以为他会很欢喜,“为何?” “不为何。”男子转身走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夜色,背影看似深沉,耳根却生着淡淡的粉色。 嗯? 暮青看了眼桌上的灯烛,觉得应是烛光的关系,因此没在意,继续问:“我有个疑问。” 男子没接话。 暮青自顾问:“你二十有五了,有需求很正常,平时是如何纾解的?” 他男妃成群,天下人皆道他好男风,她却知道他不好。但不好男风归不好男风,他总有需要的时候,都是如何纾解的? 青楼? 女下属? “我不懂,你不该羞于让我帮你才是。”暮青皱眉,她是真的不懂。 步惜欢转身看向暮青,见她正垂眸沉思,仿佛在思考一桩解不开的案子,破不了案决不罢休。 男子静立窗前,窗外梨花满园,窗内华袖拢月,梨香随风逐来,男子面颊却粉如桃花。在窗边静静立了会儿,他忽然走向她,附在她耳旁说了句私话,说罢便下了阁楼,匆匆而去,头也不回。 暮青怔在屋里,久未动,只听窗外脚步声渐远。 待脚步声远,窗外风起,暮青忽然抬头望向窗外,盯着男子离去的方向,神情惊怔。 骗人! 怎么可能?! ------题外话------ 哈哈哈恶趣味发作得不要不要的,我就不说欢欢跟青青咬耳朵说了什么!但是我造,聪明的你们一定懂得看标题的对不对? ←、←看懂了的还不去给我投张票?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疯狂的推测 这夜,都督府里的气氛诡异。步惜欢一声不响的走了,早前叫的热水一直没打到阁楼上来,暮青竟未注意到,迷迷糊糊的宽了衣袍便入帐歇着了。 刚躺下,月杀便上了阁楼,手里提着热水。 帐帘儿放着,两人互不相见,暮青却总觉得帐外有道古怪探究的目光,想起步惜欢到窗前命人打水后,两人在屋里说的话,她默默转了个身,背对着帐子,闭眼。 倒水声、脚步声在帐外来来去去几回,待一道屏风被移过来的声音落下后,脚步声去了便再未回来。 暮青静静地躺了会儿,下榻,宽衣,入水,一直低着头。 梨海深深,画楼半隐,暖烛照着轩窗,窗内屏风绣锦,浴景如春。少女低着头,氤氲的水气熏得眉眼雾蒙蒙的,隐约瞧见唇角微微扬起,笑意渐浓。 水声轻悠,伴着忍俊不住的笑声传出窗外,清如山风,甚是悦耳。 阁楼下守着的人闻之却忽而仰头,斜月照见那神情,惊悚如同见鬼。 * 这夜,安平侯府的一间小院儿里气氛也很诡异。护院将小院内外围了两重,跨刀立枪,廊下灯笼满挂,照得院子内外灯火通明,比侯府主院儿里的灯火还亮。 房门上着锁,屋里有人,这重兵把守显然是为防屋里之人逃走。 屋里摆着丰盛的饭菜,兰儿吞了吞口水。 断崖山上事发那夜起,她和小姐就没吃过像样的饭菜了。那日清晨,郑大人来了之后命捕快将她们绑入马车带回城中,随后便关进了盛京府的大牢里。郑小姐乃郑大人的嫡女,郑大人自然不会善待杀女仇人,她们吃的是馊食,睡的是湿草,小姐身娇体弱,在地牢里住了十日,险些去了一条命。 后来,宫里来了御医,为小姐诊脉施针、开方煎药,又命郑大人布置了一间干净的牢房,将小姐挪了进去。今早,小姐刚醒,侯府里的人就将她们从牢里接回来锁在了屋里。小姐犯了大罪,本该被处死,没想到宫里派了御医来,侯府也待她们和颜悦色,若不看屋外的重重把守,只看送来的吃食,还以为小姐在侯府里有多受宠。 “小姐,这、这会不会是送我们上路前的……” “嗯。”沈问玉躺在暖榻上,病容比花娇,声音弱得几乎不闻,“送我们和亲的。” 兰儿俯身听着,听后大惊,“怎会?” 沈问玉倦倦合眸,面白苍弱。 怎不会? 朝廷不判死她,还命御医去牢里为她诊病。侯府不责待她,还将她和颜悦色地接回来,屋外重重把守,生怕她一个病弱之人逃了,只能说明一点——朝廷用得着她,但并非好事,怕她得知后会逃。 眼下朝中正议着的事只有两件,选后与和亲。 选后之事因镇军侯重回边关而搁置了下来,剩下的就只有和亲了。 “小姐,您这身子,怎经得起关外的苦寒?而且,奴婢听说,狄王性情残暴,狄部除了一个小王孙,其余人皆被其杀尽了!奴婢还听说,五胡部族之间常兴战事,女子如同牛羊,强抢买卖之事常有,还有父子共妻、兄弟共妻的荒唐事!小姐若嫁给这种野蛮的部族,岂不成了、成了……” 成了青楼里的妓子? 兰儿没敢说出口,忧急焚心。小姐若去和亲,她定是陪嫁,狄王残暴,她可不想到了关外沦为那些胡蛮的赏玩之物。 她如此焦急,沈问玉却不出声,连眼都没睁。 事已至此,急有何用? 狄王妃…… 如若她的身子不是如此不中用,到了关外或可借此身份一搏,可这破落身子,到了关外还不知能活多久! 沈问玉深喘一口气,扶榻咳了起来,如今,身子是指望不上了,唯一可庆幸的便是她还活着,即便朝中下了和亲的旨意,她也要留在盛京备嫁,明年才能被送去关外。 这段时日仔细筹谋,或可寻见转机。 窗外灯火通明,女子扶榻咳着,唇角殷红刺目,眸中若含幽火。若想筹谋无错,需得除掉一人,此人不除,再仔细的筹谋也有险。 那如何才能除掉那人? 那人平日在城外练兵,月中回盛京城,只住两日便回,留在京中的时日很短。 那人智谋无双,但处世冷硬,在朝中树敌不少,只是如今朝中用得着他,因此事事由着他,但想必想让他死的人也不少。比如说恒王府、司马家,以及那些想将水师都督之职攥在手里的豪姓门阀。朝中并非皆是元党,不过是元相摄政二十年,元党势大,其余人避其锋芒罢了,谁背地里不打小算盘? 她虽不想去关外和亲,但或可借狄王妃的身份一用,寻那少年的仇敌结盟,士族势大,那少年再智谋无双,也不过是仵作出身,江南人氏,在京中无亲无势…… 沈问玉忽然抬头,唇角殷红尚在,眸中幽火却忽变明光,那精光不似久病之人,衬得人霎时精神了几分。 兰儿看得一怔,“小姐,您……” “兰儿!”沈问玉打断兰儿,问,“你在府中常与那些丫鬟小厮闲聊,可曾听过江北水师都督的传闻?” 兰儿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不相干的事,小姐落得这步田地,皆拜英睿都督所赐,恨且来不及,怎问起这些了?如今的当务之急不是该想想如何免去和亲吗? 兰儿心里犯嘀咕,却不敢不答,“听过,有关英睿都督的传闻,市井皆是。从从军到西北,再到披甲还朝,传得可神乎其神!小姐莫非想听?” “不想。你只说,此人可是江南人氏?” “听说是。” “江南何处人氏?” “奴婢记得是汴州汴河人氏。” 兰儿撇了撇嘴,心里滋味复杂,她们是古水县人氏,古水县隶属汴河城,只相距百里,因此三两个月前听府里丫鬟说的事,她到如今还记得。她记得当时还觉得有缘,可哪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孽缘? “汴河人氏……”沈问玉喃喃自语。 “小姐在想何事?”兰儿问。 沈问玉抬手命其住嘴,自顾皱眉深思,屋里静得熬人,不知多久,她缓缓摇了摇头。 不,这不可能! 这猜测太过疯狂! “小姐?”兰儿试着唤了声。 小姐怎么了? “无事。”沈问玉垂着眸,眸底神色不明。 “那和亲之事……” “等旨。”沈问玉竟浅浅一笑,和亲旨意传下前,她应该会先奉旨进宫觐见太皇太后,聆听训诫。 她已在绝境,不妨一赌。 * 暮青清晨时是被吓醒的,她做了个梦。 梦里,盛京城里一连死了七八个女子,她都未能破案,思来想去,瓶颈在那不射之症上,于是她找到步惜欢,再三请求,要看过程。步惜欢一句话不说,但耳根粉红,算是默许。她将他带入帐中,为他宽衣解带,玉带一松,她心心念念要看,却忽见一只雏燕飞了出来…… 那画面太惊悚怪诞,暮青顿时醒了,睁着眼躺了许久,回过神来后默默将锦被一拉,蒙住了头脸。 她竟会做这种梦,都是步惜欢的错! 月杀上来阁楼时,见帐帘微抖,不由蹙了蹙眉。 笑!笑! 身为女子,该笑的时候冷着脸,不该笑的事儿笑个没完,是不是女人! “别笑了,赶紧起来,昨夜又死人了!”月杀把铜盆放下就转身走了,他的脚步声刚消失在阁楼下,暮青便掀开帐子下了榻来。 少女的面色清冷如常,眸底生出层薄霜,穿衣束发,梳洗过后,匆匆用了早饭便出了都督府。 盛京府的捕快在府外等着,暮青上了马便往外城去,那捕快急急忙忙喊住她,告诉她走错了方向,昨夜的案子在内城! “内城?” “可不是?府尹大人昨夜命人严守着外城的青楼,不许任何一家青楼把人往外送,哪成想那凶手在内城犯案了!” 内城只有一家青楼,官字号,玉春楼! “人在何处?” “不远,就在城南!” 城南鹭岛湖两岸置着不少宅子,多是士族高门置下的外府,用以小住赏景的,都督府和相府别院皆在城南。但出了鹭岛湖这片宅区,城南亦有酒肆、茶楼、绸缎庄、胭脂铺、古董巷等街市,光顾铺子的都是达官显贵。案发地在胭脂巷里,巷子深处通着条窄巷,一顶小轿停在巷子当中,轿夫趴在地上,晨风穿巷,血腥气扑面。 郑广齐带着人在巷子口外等着,见暮青来了如同见了救星,“都督,这凶徒竟在内城犯案了!” 暮青早有预感会出事,只怪自己疏忽,昨夜提醒郑广齐严加防范时,该告诉他内外城都不可掉以轻心的,“何人报的案?” “隔壁胭脂铺里的小二。”郑广齐将人唤了过来,道,“下官已询问过了,这小二晨起后到巷角小解,发现巷子里死了人。” “这巷子是通向何处的?” “古董巷。” 暮青先了解了大致的情形,这才问道:“巷子里可进去过人?” “没有,这街市上都是商贾,最怕死人的晦气,连个来瞧的都没有。下官来了后,命人将两条巷子口都看住了,无人进去过。”郑广齐知道暮青办案的习惯,她不喜欢现场被破坏。 暮青点了点头,将验尸的行头穿上便进了巷子。 ------题外话------ 怕妞儿们被沈姑娘吓到,果断把青青的梦搬粗来,拯救乃们了没?* ̄▽ ̄*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杀人饮血? 暮青进巷子时带了四人,月杀、郑广齐、仵作和稳婆。 仵作是北派的,暮青在查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时,唐家在刑曹奉职的老仵作因收受贿赂,教人掩饰杀人罪行之法而获罪,后因老仵作被斩,唐家声誉受损,盛京城里北派的仵作对暮青多有不满。 暮青心里清楚,但她对事不对人,这仵作验过之前的三具尸体,清楚现场,而稳婆清楚三具女尸下身的情形,因此她需要二人看看这第四具尸体。 那仵作也想见识见识暮青的能耐,但没想到离小轿还有十步远时,她便命他们停了下来,自己到了轿夫旁,蹲下来伸手探向轿夫颈侧。 仵作忍着偏见,冷淡地提醒道:“都督,轿夫没死,只是被迷晕了。” 暮青闻言将手从轿夫颈侧收了回来,道:“我只知道他没死,你有何证据证明他是被迷晕的?” “前面三起案子,轿夫醒来后都是如此说的。” “哦。”暮青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起了身。 仵作见此,皱紧了眉头。 哦? 这是何意?难道三起案子六个轿夫都如此说,还能是谎话? 这时,暮青退到一旁,对他道:“你来看看,现场与前三起有何不同。” 仵作心怀不满,奈何发作不得,只得依言上前。他围着轿子查看了一圈儿,回来后挑开轿帘往里面看了看,道:“只看现场,除了街巷不同、人不同外,与前三起并无不同之处。” 暮青点点头,吩咐轿夫退去一旁,随即便又走到轿夫身旁蹲了下来。 仵作一脸讶异,尸体就在轿中,她却不验死人,先验活人? 只见暮青在轿夫身上摸索了起来,说是摸索,更像是翻找。她手脚很轻,找得很仔细,当找到轿夫的袖口时目光一变!轿夫穿着身灰衫,袖口挽着,就在那挽着的袖口里存着些粉末!暮青取出随身的帕子来,将那些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了帕子里。雪锦的帕子将那粉末一衬,微见粉色。 仵作目光一变,这是?! 暮青不发一言,只将帕子一收,起身走向轿子后方的轿夫。 仵作见她蹲了下来,不由跟了过去,在后头观摩。 只见暮青继续翻找,从衣领找到腰带,从衣袖找到裤脚,逐层翻看,但找遍了这轿夫身上,却没有刚才发现的粉末。 暮青的神色丝毫不见诧异,她将月杀唤了过来,将帕子给他一看,吩咐道:“你去轿子顶上看看有没有这种粉末。” 月杀闻令,飞身而起,小轿玲珑,他脚尖点在轿顶,凌风而立,那轿子竟半分不晃,看得巷子两头的盛京府捕快眼都直了。月杀低头一扫轿顶,目光一聚,蹲下身来拨开轿顶的彩穗子,往缝隙里看了眼,对暮青道:“有!” 暮青伸手将帕子递给他,月杀接了过来时,顺手从靴子里拔出只匕首来,将缝隙里的粉末刮了出来,收集好后将帕子一收匕首一归,跃了下去。 粉末多了,粉红颜色越发明显,轿夫应该就是闻了这药粉而昏迷的,暮青不敢闻,只问月杀:“可能看出是何药来?” 月杀道:“像江湖上的软筋散,但软筋散不会致人昏睡。” 即是说,他也不太清楚。 暮青点点头,看来验尸过后她需要去趟瑾王府,问问大哥。 “轿夫所言只是供词,不是证据。”暮青将帕子收起前转身看向仵作,晃了晃手中,“这才是查验现场时该找的证据。” 仵作盯着帕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发了案子,他们的心思向来都在尸体身上,凶手犯案的手法和证据通常能从尸体上找到,谁会想到活人身上会有证据? “都督是怎么想到轿夫身上会留下药粉的?”仵作问,他倒想听听高见。 “我看过你写的三张尸单,上面都说轿夫和轿中人是被迷晕的,我当然先以此为方向来查。假如人是被迷晕的,凶手所用的药粉就有留在现场的可能。”暮青说话时指了指眼前的巷子,道,“你发现这条巷子是东南走向的吗?深春四月,盛京城里的风已经由西北风渐渐转为东南风,轿夫如果是被迷晕的,凶手必定在上风向动手,也就是那边。” 暮青一指巷子口,“轿子从巷尾而来,凶手等在前方,见人到了便将药粉撒出,前面的轿夫首当其冲,还未被风吹得太散的药粉落在了他身上,而后面的轿夫身上没能留下药粉,说明药粉已被风吹散,他只是吸入性昏迷。至于轿子顶上为何会有,很简单,看看这条巷子,轿子停在巷子中段,两边院墙颇高,凶手只可能隐蔽在高处。” 巷子口一侧的院子里种着棵梨树,梨花开得正浓,暮青对月杀道:“你去看看,树上可有脚印?” 月杀飞身便上了树,一番细看,飞下来道:“没有,只有这棵树上能藏身,看来凶手轻功不错。” 暮青点点头,轻功不错也是线索。 仵作还怔着,暮青走到轿旁便掀了轿帘儿。 轿子内外的地上有大滩血迹,为了不破坏现场,暮青从轿子侧面将帘子给掀到了顶上,见轿中少女仙髻簪花,襦裙桃红烟纱杏白,倚轿而眠,面若桃花,手脚尽断,坐在血泊里,若染血的美丽人偶。 少女的身形分明未长成,只有十三四岁,因施着脂粉,面色并不显得苍白。 暮青扶着轿身,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提起少女染血的袖口和裙角看了看,果见手脚筋已断,守宫砂被剜走了。她转到轿子另一侧,掀开轿子窗帘,将少女披着的烟纱罗裳挑开,看了看她的肩膀,那肩膀倚着轿子,却看不见尸斑。 这时,仵作已来到她身后,暮青回头问:“那三具尸体也是如此,不见尸斑?” “不见。卑职的尸单上写得很清楚,三具尸体的血都被放干了,这具看来也一样。”仵作的态度依旧冷淡,刚才虽已有所见识,但那毕竟不是验尸。 比验尸,他自信自己不会验错。 暮青却道:“那就不对了。” “不对?” “明显不对!”暮青指了指地上,“从尸僵上看,她已死了四个多时辰,身上不见尸斑,血显然已流干,但你看看地上,血量明显不对!以死者的身量胖瘦,她身上的血少说该有六七斤,可地上显然没有这么多。” “六七斤?”仵作笑了,“都督怎知?” “正常情况下,一个人体内的总血量约为体重的百分之八左右,也就是不到一成。当然,人的血量不是固定不变的,且有个体差异,但一般来说,男子比女子血多,肥人脂肪多,血少。”暮青知道盛京府的仵作对她有成见,但她向来对事不对人,抚恤银两贪污一案里,唐家的老仵作收受贿赂,所犯之罪与他人无干。 古语有云,同行乃冤家,此言固然有理,但仵作一行绝不可如此,固守旧念,受害的是枉死之人。因此,仵作问,她便说,如果他信,日后验尸能用得到,自是好事。 百分之八是何意,仵作没听懂,但一成之说他听懂了,只是觉得此说闻所未闻,英睿都督对此知之甚详,莫非放过人血?听说府衙的捕快们说,他曾剖腹取心,从尸心上取出一根长针,亦曾剖腹割胃,将女尸胃中之食取出验看,这些惊世骇俗有悖伦常的验尸之法实为传统所不容。 暮青一看仵作的神情便知其心中所想,她并不在意,要打破一个人的观念,最好的方法就是用事实说话!于是,她继续说回案子,“目测死者的体重,她血量少说有六七斤,就算轿子的地板和青砖缝里都吸饱了血,血泊的面积还是小了。如果前面三具尸体的情况形同这具,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凶手不仅带走了这些少女的守宫砂,他还带走了她们的血。” “什么?!”听闻此话,郑广齐忍不住走了过来,脸色阴霾甚重,惊骇地问道,“凶手带走了这些少女的血,意欲何为?” 莫非凶手杀了人,还要饮血? “变态的心思,郑大人还是别猜的好,猜也未必猜得对。”暮青指了指轿子里,“我们还是看看凶手还干了什么吧。” 她命几个捕快进来,将轿子从大滩血迹前挪开,这才从正面进了轿子,摸了摸轿中四壁,又仔细摸过了女尸的衣裙,道:“果然没有精阳!来人,把尸体抬出来!” 捕快从命,有人拿了张草席来铺到远处地上,将尸体抬过去后,仰面放倒,尸体已僵,躺倒后那姿势令人想入非非,怎么瞧都像是女子承欢的姿势。 暮青命抬尸的两个捕快扯住尸体的裙子,随后便淡定地钻入了女尸裙下。 俩捕快手一抖,险些松了手! 仵作脸上发烧,目光飞转向一旁! 郑广齐见识过此事,但还是把目光转开了。 众人脸上烧热,唯独月杀淡定——她本来就是女子,钻女子的裙底自然无妨。不过,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想起她是女子。 过了会儿,暮青退了出来,脸色不太好看,对稳婆道:“你来看看,与先前验的那三具尸体可有不同?” ------题外话------ 月杀:你不觉得你把这女人写得太汉子了吗?我居然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想起她是女人,简直悲哀! 某今:不觉得,我爱青青嗷嗷嗷! 月杀:所以你把她写成男人? 某今:你好像对我很不满? 月杀:把好像去掉。 某今:(笑)好,那咱们下章见。 月杀:你想干什么? 某今:没什么,就是看你这章很淡定,我想让你不淡定。 …… 哈哈哈哈一更到!是不是好几天没看见二更了? 月杀:我不是来求票的,我是来要票的!听说月杀党不少?出来告诉那女人,我好不好欺负!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月杀的心理阴影(二更) 那三具尸体先前都是抬回了义庄后,稳婆才受命去验的,今日被唤来现场,瞧见这场面,稳婆吓得直哆嗦,暮青唤人时,她魂儿险些飞了。 暮青退去一旁,稳婆三步走两步抖地到了近前,钻进女尸裙底一番验看,退出来后跪着回禀道:“回都督,并无不同。” “哦?”暮青挑了挑眉。 稳婆以为自己像那仵作似的,有些遗漏之处,忙又进去再看了一回,出来时道:“回都督,这……瞧着是有些吓人,可女子头一回,若遇上不知轻重、不晓得怜香惜玉的男子,多是这样的。这凶手又格外折腾了些,所以看起来红肿得厉害。” 这话说着,稳婆只觉得一道冷飕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循着望去,看见刚刚嗖的就飞上了轿顶和树上的那位亲卫长大人正冷冷地盯着她,目光暗含警告。 稳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莫非是嫌她说得直白?都督钻女尸的裙下都不避嫌,想来不会因这些话而脸红吧? 暮青确实面无表情,回身跟月杀伸手要东西,“你的帕子呢?给我。” 她的帕子拿来包药粉了。 月杀从怀里拿出来就递给了暮青,暮青接过来后从验尸的工具箱里寻了镊子出来,随后便又钻进了女尸裙底。这回,她没太往里面钻,从外头瞧着,依稀能看见她正从女尸的亵裤上捏什么东西往帕子上放。 月杀目力远,眼皮子狠狠一抽,顿时脸色铁青! 这女人……他要宰了她! 然而,暮青提取完女尸的亵裤上的东西后,又起身到了轿子外,在轿子里染血的地板上搜找了一番,捏出些东西,同样收进了帕子里。 仵作一瞧,见那雪帕里包着的竟是数根毛发,是女尸的阴、阴……难怪那亲卫长大人的脸色那么难看。 众人脸上火辣辣的,暮青却盯着那些毛发看了看,道了声:“奇怪。” 有何奇怪的? 再奇怪也没她奇怪! “尸体外阴充血肿胀,可见撕裂,出血处有凝血块,凶手如此粗暴,现场怎么没有留下毛发?”暮青喃喃自语。 凶手的毛发? 仵作咳了声,瞥了眼帕子,问:“都督怎知这些毛发里没有凶手的?难道男子和女子的还有差别不成?” 暮青道:“自然有差别。男女这部位的毛发,女子约莫十一岁时开始生长,男子约莫十三岁,起初的特点都是稀疏,长而柔软,多为直毛,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变得黑、粗、卷曲,二十五岁是最旺盛的时期。你看看这些毛发,色浅、细软,符合死者十三四岁的年龄该有的特征,绝不是凶手留下的。尸体的外阴可见撕裂出血,说明凶手不仅粗暴,而且已经成年,他的毛发应该是粗黑且硬的,绝不是帕子里的这些。” 仵作:“……” “你要记住,毛发的生长有顺序和周期。腋毛晚耻毛两年,胡须与腋毛时间一致,生长顺序是上唇、颊毛、下巴。其他部位的毛发,出现顺序是:小腿毛、大腿毛、前臂毛、腹毛、臀毛、背毛、上臂毛和肩毛。直至成年,这些毛发的生长范围和程度都在增加,大约持续到四十岁。只有头发在成年后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男子如若在十二三岁前阉割,则不会出现此类情况,如在之后阉割,此类情况则不能逆转。一旦发生打斗案和奸案,现场可能会有毛发遗留,多存在于被褥、地面、嫌犯的衣物或者粘在凶器上,都是重要物证,不可不查!” 这些与案子无关,暮青肯多言是出于传授的心思,她一人验不完天下间的尸体,当初写手札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被人识得而流传下去,让天下间少些冤案。但看手札比不得在验尸现场得来的经验深刻,这仵作前面三具尸体验得几乎无错,血量和毛发的理论他不知道,因此才没能验出来。正因如此,她才传授几句,能不能听得进去,就看他自己了。 仵作神色复杂,他的成见和冷淡,都督必能看得出来,为何还愿意传授这些?他虽不是唐家人,但拜了唐家人为师,常言道: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唐家验尸的古法只传给自家子弟,从来不授学徒。唐家尚且如此,都督并非他的师父,为何不藏私? “凶手行为粗暴,现场却没有留下他的毛发,我只能做出两个推测——要么凶手不是男子;要么凶手是男子,但不能人道,因此他是借物行凶!”暮青不理会仵作的心思,接着分析案情,再次语出惊人。 “借物行凶?”郑广齐闻言,脸色更阴沉。 这起连环案从剜走守宫砂,到杀人饮血,再到借物行凶,怎么越听越邪恶?这些青楼女子无一不是那些纨绔公子哥儿花重金买下的,银两花了,人没了,这些天常派人来盛京府责问他这府尹,丝毫不体谅他家中新丧,他恨不能现在就抓到那凶手! “两件事!”暮青吩咐道,“第一,这四人都未及笄,查查她们都是被何人、以何种方式、在什么场合下买下的,查清楚,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共同点,以分析凶手为何能事先得到消息埋伏杀人。第二,查查这四起案子所发的巷子是否都是东南走向。” “好!下官马上差人去查。”郑广齐道,这两件事好查,很快就会有结果,“那药粉可需下官命人拿到城中的药铺问问?” “不必了,我去趟瑾王府,问问王爷。” “那再好不过了,有劳都督!”郑广齐感激地道,他知道瑾王爷待都督不同别人,这药若能请得动王爷给看看,自然比城中药铺那些郎中可靠。 既已分了工,暮青便不再耽搁,她回城只能待两日,时间紧张,耽误不得。 她将包着毛发的帕子收进了工具箱里,交给月杀时,月杀的脸色铁青,拳头握得咔嚓响,暮青看了他一眼,道:“回去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不要!”月杀咬牙。 暮青见他甚是嫌弃,不是装出来的,只哦了一声,便打开了工具箱,把帕子拿出来给了盛京府的仵作。这是物证,她刚才收走只是因为瞧见月杀脸色不好看,打算回去换个帕子,把这条洗干净了还给他,既然他嫌弃,那就直接让盛京府保存了。 仵作赶忙接了过来,此时态度已恭谨了许多。 “走吧,去瑾王府。”清理现场的事交给了盛京府,暮青重新收拾了工具箱,带着月杀便出了巷子,策马往外城而去。 * 这一时刻,盛京宫。 四月时节,春花烂漫,永寿宫里华殿重重,花繁如海,晨阳洒来,若玉殿堆雪,满目繁华。 元敏倚在美人靠上,华裳如墨,云髻素簪,未施重粉,未戴华珮,却压尽满殿繁华,威重凌人。安鹤侍在其后,宫女跪在美人靠前小心翼翼地为其修着指甲,元敏淡淡地瞧了眼殿中跪着的少女,道:“抬起头来。” 华殿中央,少女跪在金红宫毯上,素淡衣裙,簪花未饰,脂粉未施,闻声抬头,只见素颜也娇,楚楚之态如弱风拂柳。 “果然是美人,怪不得身为罪臣之女沈家之后,也敢肖想修儿。”元敏神色冷淡,喜怒难测。 沈问玉垂眸跪着,不发一言。 元敏眼里不见意外神色,瞧了眼指甲,淡声问:“本宫说穿了你的心思,你倒不惶恐。” 沈问玉道:“太皇太后之尊贵世间无匹,您说臣女有何罪,臣女就有何罪,无需惶恐多辩。” “鬼话。”元敏无声冷笑,却不见怒色,“你知道朝廷用得着你,有可恃之处,何需惶恐?” 沈问玉沉默不语,还是先前的态度。 元敏不以为忤,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很聪慧,也很有胆量,如果昭儿有你这般心计,本宫还要更看重她些。不过,也正因为你连昭儿都敢动,本宫才看重了你。” 元敏微微把脸一侧,瞥了眼身后,安鹤笑着躬身,拂尘一甩,下了玉阶,从袖中拿出只锦盒来,打开递到了沈问玉面前。 锦盒里放着颗丸药,鲜红颜色,一眼便知是毒药。 沈问玉看着,眸光幽深,不动。 安鹤笑了笑,眼尾熏着的红胭艳若鬼魅,“沈小姐,太皇太后的赏赐,别人求都求不来,小姐还不快谢恩?” 沈问玉缓缓抬眼,“启禀太皇太后,臣女不愿和亲。” 安鹤挑了挑眉头,目光微现诧异,侧身回头,见元敏的目光已凉,杀机沉隐,“嗯?” “臣女愿荐一人,她比臣女更适合和亲。”沈问玉笑了笑,笑容幽森。 “哦?” 沈问玉看了眼元敏身旁的宫人,元敏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倦倦地看了安鹤一眼,安鹤屏退了宫人,见元敏没说让他也退下,便端着盒子退回了她身后。 “说吧,你要荐何人?” “侯爷的心上人。” 此话颇叫人意外,元敏靠着美人榻,却沉得住气,只垂眸看了看指甲。 安鹤也垂下眼帘,袖中捏着锦盒的手微微一紧。 这时,听元敏漫不经心地问:“哦?修儿的心上人,你知道是谁?” ------题外话------ 某今:看见这章的标题了吗? 月杀:…… 某今:这就是得罪作者的下场! 月杀:……宰了你! …… 小妞儿们,二更到!(づ ̄3 ̄)づ╭下章告诉乃们沈姑娘是怎么想到的。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英睿!暮青? “臣女不仅知道此人是谁,还知道太皇太后为何遍寻朝中三品文武府上都寻不到她。”沈问玉道。 元敏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本宫不喜欢卖关子的人。” 沈问玉笑了笑,她可不是来卖关子的,“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朝中三品文武官的女儿,而是朝中三品武官!” 元敏抚着指甲的手一顿,忽然坐直了身子! 什么?! 沈问玉心中快意,幽幽一笑,“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英睿都督。” “放肆!”元敏盯住沈问玉,指向她时,指甲明光逼人,划如剑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诓骗本宫!来人,给本宫掌她的嘴,让她胡言!” 安鹤闻令下了玉阶,沈问玉见之刚要开口,安鹤已将锦盒拢入袖中,拂尘一甩,风驰半殿,势若飞针,沈问玉只觉胸口刺痛,那一声要说出口的话便堵在了心间。 说时迟,那时快,安鹤到了近前,掌起掌落,脆如惊雷,四声落尽,沈问玉狠跌在地,嘴角含血,面肿如拳,楚楚之态尽毁。 “依你所言,若江北水师都督是男子,修儿好男风不成?若江北水师都督是女子,朝廷的眼瞎了不成!”元敏盯着沈问玉,声音含怒,那怒意不在眼底,眼底唯见慑人的精光。 殿内渐渐传来笑声,沈问玉伏在宫毯上,含血而笑,初时幽幽,后转为厉笑,闻之如幽冥哭笑,嘲讽至深。 “你笑什么?” “我笑……太皇太后英明一世,却被至亲之情所缚,终不过尔尔,凡人罢了。” “放肆!”安鹤喝斥一声,面露嗜血笑容,抬掌便击向沈问玉的天灵。 “嗯?”元敏的声音虽淡,重重华殿里闻之却冷若冬日寒风。 安鹤面朝沈问玉,低着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松开时掌势已收,俯身恭谨而退。 元敏的目光从安鹤身上收回来,看向沈问玉,眸中不见怒意,只淡声道:“本宫说了,不喜欢卖关子的人。” 沈问玉低低笑了几声,血染宫毯,刺目如梅,“侯爷所爱的女子,闺名中带着青字,太皇太后寻遍了朝中三品文武的府里也未寻着她,因为她不叫郑青然,亦不叫姚蕙青,而是姓暮,闺名暮青!” 暮青? “她是汴州汴河城古水县的仵作之女!” “……” “古水县这些年来可是我大兴出了名的升官福地,为求三年九品知县,需奉十万雪花银,太皇太后可知为何?因为古水县有暮家人在,暮家父女验尸无数断案如神,暮青有阴司判官之名,她虽是女儿身,在古水县衙里却俨然我大兴朝的女仵作!”沈问玉笑了声,不知是嘲讽大兴,还是嘲讽自己,“她能做得大兴的女仵作,怎就做不得大兴的女都督?” “世间绝无如此巧合之事,去年六月起,暮家人不知所踪,至今不知生死,而西北新军中随后便出了一个断案如神的少年,仵作出身,年纪相仿;侯爷说他心仪的女子在三品朝臣府上,太皇太后遍寻不着,而江北水师都督偏偏就是三品武职;侯爷戍边十年,军中三十万儿郎,何处与女子相识?除非那人就在军中!如若那人在军中,除了有验尸之能、断案如神、曾是侯爷旧部的英睿都督,还能有谁?” 她知道这猜测很疯狂,可当初九曲帮的水匪烧抢了沈府,暮青必不敢在古水县再待下去,可她离开古水县,又能去何处?正逢西北军在江南征兵,只怕天下间无人能想得到一个女子能藏身军中。 至于容貌身份,别人改换不易,于仵作来说却不难。暮家人验尸断案多年,结识的三教九流不少,其中难保不会有懂得易容和作假身份文牒的江湖艺人。 其实,她并不愿如此推测,一想到侯爷生死之时心中念着的女子是暮青,她的心就如同被千百把刀子割过一般,想想自己如今的境地,她就觉得自己蠢不可及! 殿中死一般沉寂,元敏僵坐在美人靠上,不知多久,忽然起身!下玉阶,步上宫毯,华裾迤迤,如在金红的宫毯上豁开一道深壑,深不见底,杀机噬人。她缓缓走到沈问玉面前,蹲下身子,伸手抬起她的脸来,力道轻微,尖利的指甲却入肉三分,“你说这些,有何证据?” “没有。” 元敏的力道忽然便深了。 “太皇太后说对了,臣女就是有恃无恐。猜错了,臣女也不会死,您还需臣女去和亲。猜对了,臣女倒觉得她更合适。” 朝廷上虽然需要英睿练兵,但和亲是明年之事,两不耽误。元敏手中有药,不怕控制不住她。 元敏却听得笑了,慢悠悠地问:“你很聪明,本宫倒想知道,她若和亲,本宫留着你还有何用?” 沈问玉也笑了,笑意凄苦,却含戾气,“我这身子,太皇太后也是知道的,到了关外也未必能活,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既然要死,何不拉上一人?” “嗯,也是。”元敏松开沈问玉,冰凉的指尖抚上她红肿的脸颊,怜爱至极,“你这孩子,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本宫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看向安鹤,安鹤会意,将袖中的锦盒拿出打开,捧至元敏眼前。元敏将那丸药捏出来,柔声笑道:“你既是个对自己狠的,不妨把这药吃了吧。” 沈问玉一惊,元敏捏开她的嘴便将药塞入了她口中,安鹤捧了茶来,一盏茶灌入,便逼着沈问玉将药吞了下去。 “本宫在何位,你在何位?本宫面前,何人和亲,何人合适,岂容你觉得?张狂!”元敏起身,垂眸望人,凉而睥睨,不复先前的笑脸,“本宫教你一事——聪明者往往不长命,聪明而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沈问玉伏地狠咳,咳声撕心裂肺般。 元敏转身上了玉阶,“记着本宫教你的话,兴许在关外用得到。” 沈问玉猛地抬头,见元敏抬了抬手,安鹤唤人进来便将沈问玉给叉出了大殿。 元敏倚着美人靠,脑海中往日之事犹如浮光掠影,一幕幕掠过——修儿自戕那夜握着何人的手,喊着何人之名,那手是何模样,修儿回京这些日子又常去何处,与何人过从甚密…… 英睿! 安鹤伺候在侧,不发一言,只从袖中拿出清凉膏露来,取了些出来,来到美人靠后帮元敏揉太阳穴。 元敏缓缓闭上眼,声音却是寒的,透着几分肃杀,“宣相爷进宫来。” 安鹤放下手来,躬身而退。 * 暮青到了瑾王府时,巫瑾在后园的药圃侍弄药草,她没让下人通禀,便自去寻他,见了人时不由一怔。 瑾王府里的一花一木皆可入药,两棵老银杏树后是一片药圃,男子一身雪衫布衣,袖口高挽,手里拿着只药锄正松土。药圃尽处一间竹庐,庐前廊下焚着檀香,一个小童盘膝香炉后,膝上搁一瑶琴,正抚琴。 暮青立在银杏树后,但闻琴声宁远,见天青庐青,白香悠悠,男子躬身药草间,远远望着,竟让人生出身在世外之感。 正恍惚,琴声忽止。 暮青望向小童,小童抱琴起身,朝她施了一礼。 巫瑾望向树下,瞧见暮青,怔了怔。 “大哥。”暮青唤此称呼还有些别扭,目光却不觉有些和暖。 巫瑾笑了笑,道:“府里的下人越发不懂规矩了,你来了,他们也不知通禀一声。” “是我让他们不必通禀的。”暮青说话时已走了过来,却见巫瑾微微转开脸,显得有些局促,暮青怔时,巫瑾已吩咐小童请她到竹庐里稍坐奉茶,自己则匆匆走了,说是去更衣。 暮青望着巫瑾走得颇快的背影,摇了摇头,大为不解。 这时代的男子怎都如此在意形象? 暮青跟着小童进了竹庐,坐在蒲团上喝茶等人,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巫瑾才来,来时已是广袖雪袍,一身的南国风情,举止风流。 暮青闻见巫瑾身上有着淡淡的香胰味,想必是更衣前还沐浴过了,不由捧着茶盏浅浅一笑。巫瑾少见她笑,怔神时,听她道:“大哥,我来之前刚验过尸。” “……”所以? “你如此,我会觉得自己在女貌一事上太疏忽懒怠了。” 巫瑾怔了怔,随即便起了身,“那大哥再去换回来。” “……”这回倒换暮青怔住了,她见巫瑾真要走,忙拉了他的衣袖一把,“别折腾了,我是来请大哥看样东西的。” 暮青说话时从怀里将帕子拿了出来,当面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粉色药粉。 巫瑾见了便坐了回来,捻了些在手,凑到鼻下闻了闻。 “哎!”此举将暮青给惊着了,忙拉住巫瑾,“此药致人昏迷!” 此举关切之心不觉流露,巫瑾目光如三春暖阳,笑意至柔,“在你心里,大哥就这点本事?” 暮青见巫瑾没露出半分晕厥恍惚之态,心刚放下,便见他将那捻着的药粉放在舌尖上尝了尝。暮青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此药虽然不是从尸体上搜集来的,但她都说了刚验过尸,想必巫瑾也能猜到此药是从验尸现场拿来的,他洁癖很重,品药时竟不见发作,且不见他尝过后就漱口吐掉,更不见其被药效所迷。 暮青诧异了,是他尝的少,还是百毒不侵? ------题外话------ 下章不知道能不能写顺了,如果顺今晚就有二更,不顺就明早。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毒痴 暮青正想着,忽见巫瑾手腕上有一物在蠕动! 巫瑾的衣袖宽大,暮青本不该看见他的手腕,奈何刚才她因关切而扯住了他的衣袖,使他露了半截手腕。那蠕动之物在皮下,沿着经脉一游便不见了,来去之快,暮青看得心惊。 巫瑾说过,他不懂武艺,但他用蛊,莫非他体内养着蛊虫? 巫瑾看见暮青的神色,眼帘一垂,手轻轻一拂,便将衣袖拂下遮住了手腕,浅浅笑道:“无妨,药蛊罢了,食的便是百毒。” 此事巫瑾显然不愿多说,拂下袖子后,他便说起了暮青拿来的药粉,“此药简单,不过是软筋散配了些蒙汗药。” “即是说,此药很好配制?” “也不是。此中有味药,名为秋水莲,形似睡莲,却全株含毒,尤以其种为甚,服之可见乏力、虚脱、昏迷之症,但此莲剧毒,量稍多便可致人窒息而亡,因此此药绝非得了软筋散和蒙汗药便可混之而成的,配制此药之人必是懂得毒理的。” “那盛京城里能配制出药的人可多?” 巫瑾想了会儿,道:“软筋散在江湖上用的多,盛京城里的药铺里多是按方抓药的郎中,懂得药理,毒理未必知之甚深。御医院里倒是有一人擅毒,此人是御医院御药局的院判,姓周名鸿禄,他喜欢钻研毒理,常给外城的一家药铺配制走江湖用的毒药和解药。那家药铺名叫和安堂,与一些走南闯北的镖局有生意上的往来,听说周鸿禄给和春堂配制毒药不要银钱,只要镖局带回来的奇毒亦或稀有药材,可谓毒痴,痴于制毒,亦痴于解毒。” 暮青听了并不意外,巫瑾虽然看起来两耳不闻天下事,但他既然与步惜欢暗中结盟,自然是有归国之心。表面上他一心钻研医术,其实对盛京城里的人事了若指掌,毕竟他来盛京近二十年了。 “那朝中各府的府医呢?” “府医是郎中,入府前多会经过严查,擅毒者进不得府中。究其原因,深宅内院的争斗你也知道。” 暮青却并不认为如此便可排除府医制毒的嫌疑,兴许入府前隐瞒了擅毒之事呢? “大哥时常出入朝臣府邸,可知有熟知毒理的府医?” 巫瑾却笑了笑,他可不常出入朝臣府邸,只是除夕那夜宫宴上,她的救人之法让他觉得闻所未闻,为求与她相见去了趟相府别院,随后去了几次都督府,从此对她有求必应,她何处需要他,他必到罢了。 这些事她不必知道,他也没打算让她知道。 巫瑾笑着摇头,看起来是真的不知。 如此,暮青只好先查和春堂。她将帕子收了起来,起身道:“月杀在前头等着,我差他去查和春堂。” 却听巫瑾道:“何需如此麻烦?你且在此等着,我差人去请周院判来一趟就是了。如若是他,那再省事不过,如若不是,你也可问问他府医之事,对那些人,他比我熟。” 暮青诧异,回身问:“大哥跟周院判很熟?” “不是很熟,但我若请他,他必来。”巫瑾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听语气有些不喜,“那毒痴痴于制毒解毒,天下之毒,我这药庐里最多,他起初常来拜访,奈何人老眼花,天赋也不高,常糟蹋我的药草,我便不许他常来,三个月只许来一次。” “……”这叫不是很熟? 巫瑾表面上待人和善,实则极难深交,能让他毒舌人老眼花天赋不高,且嫌弃糟蹋药草的人,必定是熟人了。暮青原以为周鸿禄是个心术不正之人,没想到并非如此,她难得对一人生了好奇之心,因此便没拒绝,由瑾王府的人去周府请人了。 下人奉命而去之后,巫瑾道:“原以为你是来看我的,闹了半天是无事不登门。” 暮青汗颜,“我一回来,城中就有案子,不然是该来看大哥的。” “既如此,中午留在府里陪大哥用膳如何?”巫瑾的笑意深了几许。 暮青自然看得出他半分未恼,不过是借故留她吃饭罢了,于是便点了头,“好。” 不过是吃顿饭,巫瑾却很开怀,说府里的厨子前些日子学做了江南菜,今日正好做来让她尝尝手艺,于是亲自去吩咐了。 暮青在竹庐里等着,闲来无事,便跟庐外侍候的小童要了笔墨纸砚来,到了书桌上执笔画图。她有些过意不去,当初答应巫瑾有空就来王府说医论道,结果她总是忙得闲不下来,如今两人义结金兰,她是该尽些心。 她画的是人体解剖图,将肌肉、血管、脏器分开来画,这并非一日之间便能画得完的,因此她决定今日先画全身图,改日来时再画头颈、四肢、躯干及各脏器的图。 她全神贯注,巫瑾回来时竟没发现,待搁笔时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人,见男子眸中露出叹色,她道:“全套的人体解剖图多且细致,我一日之间画不完,待日后来了再画。” “好。”巫瑾只应了一字,眸光却皎如明月,温柔至和。 “什么时辰了?周院判可来了?”暮青这才想起此事来。 “快午时了,人来了一会儿了,我让他等在花厅。” 暮青这才知道不觉间竟已过了一个时辰,她匆匆去了花厅,远远的便望见一位老者正在花厅里负手溜达,老者褐袍白须,年过花甲,身形精瘦略显佝偻,实不像官威深重的朝臣。 老者一抬头瞧见暮青和巫瑾一前一后走来,健步出了花厅,经过暮青身旁时停也没停,直冲巫瑾而去,“王爷把老朽唤来,又不许进药园子,究竟有何事?” 巫瑾拂了拂袖,面色淡然疏离,看向暮青时目光才暖了些,“英睿都督在城中查案,得一药粉,你瞧瞧可是你所配制?如若不是,城中还有何人能配此药?” 老者回身,将暮青上下一打量,问:“你就是那个为侯爷剖心取刀的英睿都督?” 暮青施礼道:“正是,见过周院判。” 老者摆摆手,看起来对她不感兴趣,巫瑾说他是毒痴,果然此人只对与毒有关之事感兴趣。 暮青从怀中拿出帕子来,投其所好,“这里有包药粉,还望周院判看看。” 却没想到老者见暮青有求于他,竟露出几分狡猾的神色,回身跟巫瑾讨价还价,“看看也行,王爷的药园子借我用一日。” 巫瑾不言,眸光浅凉。 “半日!” “一个时辰!” “那一会儿让老夫进去走走,挑几样药草总行了吧?” 巫瑾拂袖进了花厅,“我看你日后是不想来了。” “别别别!”老者急得直跺脚,对着巫瑾的背影喊道,“老夫看还不行?” 那头儿喊罢,老者回头便抢了暮青手里的帕子,健步进了花厅,打开看了眼便往桌上一放,“没错,这是出自老夫之手!” 暮青进得花厅来,听闻此言面色一沉,“周院判只看了一眼就能如此肯定?” 老者听了,以为暮青看不起他,拿起帕子来便给她看,“都督一看就知不懂毒理,此药是致人体软昏睡吧?其中有味秋水莲,老夫以其花瓣入药,得此药色。瞧这药色就知出自老夫之手,多一钱则致人死命,少一钱则不能将人立刻放倒。这盛京城里能将杀人之药草用得如此炉火纯青的,只有两人——王爷和老夫!” 瑾王爷嫌配制此药太简单,不屑出手,盛京城里也就只有他能配得出来。 老者洋洋得意,暮青却目光冷寒,问:“这一个月来,盛京城里连发四案,凶手皆是以此药作案,周院判既知此药致人体软昏睡,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此药出自你手?” 老者愣了愣,“连发四案?什么案子?” 暮青:“……” 满盛京城都知道的事,他竟然不知? 暮青见其神色并无作假,不由无语。这周鸿禄莫非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制毒解毒? 巫瑾眸中隐有笑意,提醒暮青:“他是毒痴。” 一生专于一事,谓之痴。 周鸿禄本是江湖游医,先帝当年曾微服下江南,途中遇刺中了毒箭,正遇上周鸿禄,他为先帝解了毒,先帝念之救命之恩,又忧心御医院中没有解毒圣手,于是便下旨硬将他留在了御医院中奉职,他虽是御药局的院判,但其实管着御药的差事都是御药局的属官们在做,他只专于钻研毒理,平日里也不出诊,唯有宫里亦或朝臣府里有人中毒,才会请他去。 周鸿禄一生未娶,无妻无子,性情怪癖,在朝中人缘不佳,许多人担心他在宫药中下毒,奈何他对先帝有救命之恩,手中有先帝赏赐的御用腰牌,朝中早就将其赶出御医院了。 “此药老夫配制了不少,都是和春堂要的。这家药铺与镖局有生意往来,镖局走镖时常遇匪,这药带在身上好用得紧。他们只要把秋水莲拿来,老夫就给他们配药,报酬是秋水莲的莲子要留给老夫自用。”周鸿禄道。 暮青皱了皱眉,镖局? 那凶手会武艺,轻功不低,会不会是镖局之人? 思及此事,暮青当即便起身往外走,寻月杀传信给盛京府,立即查察此事! 但暮青却没在王府里找见月杀,她问过门童后才得知,月杀出了府,去了乌竹林里。月杀护卫在她身边,如无要紧之事绝不会离开,暮青觉出有事,便也出府去了林中。 她在林中寻见月杀时,他正看密信。 “何事?”暮青问。 月杀回身,脸色难看,直接把密信递给了她。 暮青低头一看,面色顿寒。 ------题外话------ 二更最早傍晚,也可能在晚上!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都督的损主意 密信上说,安平侯的侄女沈问玉奉懿旨入宫觐见元敏,向元敏吐露了怀疑她是女儿身的猜测,元敏急召元广进宫,商定午后借询问案子之由传她到相府秘密验身。 暮青看完密信,袖口一垂,将那密信遮了。 天近晌午,茂密的乌竹遮了头顶的日光,竹影罩人。暮青垂眸静立,神色不明,唯见微风里竹影浅动,在那粗眉细眼的容颜上轻拂而过,细碎的日光在眉宇间一晃,雪寒如刀光。 半晌,她转身便往王府里走。 月杀扬了扬眉,“临危不乱?” “危?”暮青冷笑了声,“生死之关都走过,何况这回死不了?” 这封密信里,元家的态度很明显——掩人耳目,秘密行事! 她女扮男装从军入朝,犯的可是祸乱朝纲的凌迟重罪。如果元家很高兴抓到了她的小辫子,恨不得马上将她治罪处死,那么此刻就应该有龙武卫奉朝令前来捉拿她了,而非寻借口将她传进相府秘密验身。 元家早有杀她之心,却非此时,此时水师尚未练成,她还有用。且自古没有女子为官之事,她却披甲入朝当殿受封,堂而皇之地成了朝中三品武官,五万水师的都督,此事传扬出去,打的是朝廷的脸面。 不管元家看重水师还是看重朝廷的脸面,此事都不会大张旗鼓,哪怕验出她是女子,顶多也只是以此事为把柄,迫使她为元家所用罢了,因此她暂无性命之忧。 倒是沈问玉让她很意外,她知道她聪慧过人,但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猜出她的身份! “你传信盛京府,要他们立刻去查外城的一家名叫和春堂的药铺,并查一查与和春堂来往的镖局里可有身患隐疾之人。”暮青边走边吩咐月杀。 月杀抱臂跟随在后,闻言摇头,这女人何时能柔弱些?这时候了还不忘查案! “此事你有应对之法?”没有就找主子救她,身为女子,偶尔柔弱些,依靠一下男子又不丢人! “有。” 但此法可不可用,她也说不好,大约……有些损。 暮青催促月杀速去盛京府传话,随后便进了王府。她回到王府花厅时面色如常,药粉之事问出了眉目,巫瑾也不留周院判在王府用膳,命小童将一方雕花木盒给了周院判,周院判打开一看,眉开眼笑地走了。 午膳备在偏厅里,暮青随巫瑾用过午膳后,两人在偏厅用茶,巫瑾问:“盛京府的消息还没来,可需在大哥这儿午憩?” “恐怕不能,出了些事。”暮青说话时将密信拿出来递给了巫瑾。 巫瑾接来一看,目光淡凉了下来,将密信往桌上一放,抬眸时笑容暖若春风,“莫怕,此事交给我们。” “不可,你们暗中布置多年,大事将近,不可节外生枝。我有一法可试,但需问大哥要一味药。” “何药?” “闺房之乐的助兴之药。” * 暮青从瑾王府里出来时,月杀正好从盛京府里回来,两人策马直奔都督府,一路上暮青尽量不去想巫瑾的脸色,回府时已是午后,相府还没派人来传她前去问事,盛京府里便先来了个捕快,说来回禀查案之事。 暮青将人传进了府中,在花厅见客。 那捕快进来后见花厅内外只有暮青和月杀在,便抱拳见礼,“见过都督。” 暮青正喝茶,见其礼节不像公门中人,神色敛起时,那人已当面摘了面具。 暮青一见那人的脸,顿时怔住!只见捕快粗眉细眼,面色蜡黄,貌不惊人,却与她易容后的容貌惊人得相似!再细一打量,这捕快连身量胖瘦都跟她很像! “你……” “属下无影,是都督的替子。” 替子? 暮青看向月杀,月杀抱胸而立,不发一言。 无影道:“属下是都督从军西北时便被主子挑选出来的,那时主子就已防着今日。属下今日前来是为传主子之命,望都督去后园暂避,相府来人后,属下自会随他们前去。” 暮青却久未言语,为那一句“从军西北时”。 “你的脸……”许久之后,暮青的目光落在无影的眉眼上。 “属下的脸是真的,都督的面具是魏公子按属下的容貌做的。”无影道。 暮青再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仿佛堵了一团不知名的情绪,恍惚间回到她从军那夜。那夜,山林幽静,月溪明净,男子一袭红袍在溪边来了又去,次日傍晚为她送来的面具,即是说从那日起,步惜欢就已为她计之深远了。 暮青沉默着,心莫名揪着,似被一双手揉成一团,滋味尚未来得及细品,杨氏便匆匆来了花厅。 “禀都督,相府来了人,说要面见都督。” 无影背对着花厅,待杨氏走后,对暮青道:“都督请去后园一避,此处交给属下。” 说话时,无影便要宽衣,那身捕快衣袍下俨然是身将袍。 “把面具戴上。”暮青却忽然道。 无影和月杀都一愣。 “戴上!”暮青冷声喝道,她未说缘由,但气势凌厉,无影只得从命。 他刚戴上面具,整好衣衫,杨氏便引着相府的人来了。 来人是位老者,暮青有些印象,依稀记得刚到城外军营那日,相府里有位管家去见过元修,这老者就是相府的管家。 “小人陶伯,是相府的管家,奉相爷之命传都督去趟相府。”陶伯带了几个小厮前来,小厮候在外头,他进了花厅便笑着传话。 暮青坐在上首,手里端着茶盏,冷淡地问:“相国大人有何要事?” 陶伯道:“近来城中连发大案,相爷听闻都督回城之后在助盛京府查案,故而派小的来传都督去趟相府,问问案情。” 陶伯赔着笑脸,岂料暮青听后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冷声道:“想问案情去问盛京府,我既要练兵,回城两日还要查案,如今连回禀案情的事都归我了,我看起来很闲?” 陶伯的笑容僵了僵。 “滚回去!没瞧见盛京府的捕快在此?想快些抓到凶手就别拿闲事浪费我的时间!”暮青毫不客气。 陶伯看了眼捕快,捕快不敢抬头,只不住地冲他点头哈腰。 “都督……” “送客!” 暮青下令送客,月杀冷淡地走出来请人,陶伯一看便知这趟请不到人了,只好告辞回去复命,临走时听见暮青在他身后补了一句,“你回去问问相国大人,如此用人,给我发几份俸禄?” 陶伯嘴角抽了抽,不知如何答,只带着人走了。 待杨氏来回禀说人都送出了府去之后,月杀才问:“你在想什么?” 主子都安排好了,让无影替她去验身就是了,她这是演哪出? 暮青没理他,而是问无影:“我问你,你对我的事知道多少?” 无影道:“甚详。” “详到何种程度?” “都督一路所识之人、所历之事,属下都熟记于心。” “那若是问你查案之事呢?” 无影顿时不那么胸有成竹了,他是主子替夫人所选的替子,夫人这一路的详报他都看过且熟记于心,但夫人的验尸查案之能却不是他学得来的,因此元相国若问起案子,他还真答不出,勉强答出,也未必能像。 月杀却道:“元广不会真问案子,他把你传到相府就是为了验身的。” 暮青看向他,“那我问你,验身之前会发生何事?” “验身之前?”月杀眉头皱得死紧,没听懂,“何意?” “无影替我去相府,在相府的人眼里,他就是我。我是何性情?我会乖乖的让他们验身?” 月杀这才懂了暮青的意思,他冷笑一声,“恐怕这由不得你,相府一定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由不得你不验。” “你是说相府的人会硬来?错!”暮青道,“既是秘密验身,元广绝不会闹出大动静来。我是武将,元广知道我战过马匪杀过胡人,绝非几个侍卫就能制得服的,为防打斗动静太大,闹得人尽皆知,他不会动武。他传我去相府借的是询问案子的由头,因此我到了相府之后最有可能被请到花厅用茶,茶里必定下了药,喝茶闲聊之时,他很有可能随口问几句案情,无影若答不出,亦或答得不像,会如何?” 月杀说不出话来了。 无影怔愣无言,他第一次见夫人,听其他人说,主子上个月和夫人拜堂成了亲,他还一直好奇夫人是怎样的女子,竟能让主子如此倾心。今日一见,总算明白些了,凭几句话就能将元家之举推断至此,怪不得说夫人断案如神。 没错,他在相府如果露了马脚,按门规只有一死。可是此事不同,即便他死了,尸体也会留在相府,一旦元家发现他的脸是真的,就会知道夫人的脸是假的。不仅如此,他们还会猜出夫人背后有人,此人是谁,他又是谁的势力,想必对元家来说必定不难猜。 “此事只能另想办法。”暮青道。 步惜欢总是如此,为她不惜冒此大险,可她不想让他冒险。 有些心意,不是唯独他有。 “那你想如何?”月杀问。 “且看元家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她拒绝去相府,元家必有后招。 不出暮青所料,一个时辰后,相府的人去而复返,带回了一道相令——传她明日上朝回禀练兵之事。 暮青接了相令,冷笑一声,要她上朝是假,上朝之后将她留在宫中验明正身是真。 “传信给你家主子。”暮青回身看向月杀,“让他今夜来都督府,光明正大地来!” * 自从圣上传召男妃回京,内务总管府就成了圣驾在宫外召侍之地,美色笙歌,夜夜不绝。 天刚二更,歌浓酒兴,琴音绝妙。那琴音不知出自哪位公子之手,拨弦三弄,初一听如拨落叶层层,再一听如见春色九重,仙音重重,似至仙境,引人上青霄。 屋里,听琴之人懒倚榻间,红裳半敞,眉宇间融着抹倦意,懒得眼皮子都不想抬。 “无趣。”他淡淡出声,掌心一翻,玉盏翻落,啪的碎成了两半。 琴声忽止! 屋里的太监宫娥慌忙跪下,弹琴之人起身出来,伏地而跪。 屋里静无声息,唯有范通敢言,“陛下觉得无趣了?” “无趣得紧。”步惜欢懒懒道,“成日听曲儿听琴,了无新意。” “要不,老奴传李美人来?他擅舞剑。”范通试探着问。 “他那几下子,朕看了几十遍了!” “赵美人惯会逗乐子。” “朕今儿没心情听他咋咋呼呼。” “王美人?”范通一连荐了七八人,见步惜欢就是提不起兴致,不由耷拉着眼皮子道,“圣上就是喜新厌旧了。” 宫娥太监们闻言身子伏得更低,却听步惜欢哼笑了一声,“朕就是喜新厌旧,也得有新人可喜才是。” 范通抱着拂尘无动于衷,“您可真是难为老奴了,新人的才艺也不过是这些,舞剑唱曲的、作画作诗的,老奴还能找个验尸的来不成?” “嗯?”步惜欢抬眼,喜怒难测。 范通眼观鼻鼻观心,闭嘴不言了。 步惜欢瞧了他一会儿,还真笑了,“别说,这验尸的还算新鲜。” “您饶了老奴吧,朝中会验尸的那人虽是能人,可那模样您也瞧不上。” 步惜欢笑了声,“朕看那些模样好的还真看腻了,偶尔看个相貌平平的,也算新鲜。” 范通半晌没接话,似乎很无语,但看圣上的兴致,这差事不办又不行,于是只得道:“您若是真瞧上了,老奴就去传召。不过,那人的脾气……可未必能来。” “也是。”步惜欢看似认同,却兴味一笑,下了榻来,懒意尽去,“她不来,朕去!” 他自去开了房门,笑道:“摆驾江北水师都督府!” 房门一开,内务总管府在外服侍的小厮们纷纷跪倒,只见一人施施然走了出去,含笑的声音随风传来,“把那怀恩散带上。” 一屋子太监宫娥急急忙忙跟了出来,听范通唱报一声摆驾,圣驾便匆匆走了。走在最后的一个小太监回身看了眼院子里的小厮,一个小厮抬起头来,两人目光对上,顿时读懂了。 ——急报宫里! * 圣驾一行太监宫女百人,御林卫千人,到了都督府后,侍卫围府,太监宫女随驾入府,平日里冷冷清清的都督府顿时人满为患。 江北水师都督已歇下了,圣驾到了府外才有宫人传报,府里人根本来不及迎驾,待英睿都督起身穿上将袍,圣驾已到了后园阁楼外了。 太监宫女们在阁楼底下守着,范通抱着拂尘守在阁楼门口,圣上自行上了楼去。 夜深更静,轩窗未启,阁楼里的声音却听得清楚。 “陛下深夜前来微臣府里,所为何事?”少年声音冷寒,隐含怒意。 “自从爱卿去城外练兵,你我君臣便未见过了,朕有些想念,故来瞧瞧。”此话暧昧,说此话之人却看着眼前少年,目光含斥,亦含无奈,说话间便坐下了。 明明是她让他来的,害他演了出戏才过来,如今还得演。 他猜得出她想做什么,因此更觉得怜惜疼痛,亦更欢喜。疼的是今夜若能唬得住宫里,她的名声也别想要了,欢喜的是这一腔倾心相护的真情终究不是他独自付出。 暮青也坐了下来,脸上面无表情,嘴里义正辞严,“陛下想见微臣,传旨要微臣明日上朝就是了。再说了,微臣已接了相令,本就打算明日早朝进宫陛见,禀奏练兵诸事的。” 步惜欢笑了笑,眸光勾人,声也醉人,“朕都说了,朕思念爱卿了,莫非爱卿不思念朕?” 暮青被这思春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莫名其妙的就想到了昨夜做的那个梦,看着他的神态,听着他的情话,她真不相信他是雏儿! “陛下既然来了,也看见微臣了,想必也可以回宫了,微臣送陛下!”暮青瞪了步惜欢一眼,嘴里说着送,却坐着不起。 “爱卿真无情,朕既来了,陪朕浅饮几杯如何?” “陛下恕罪,微臣府里无酒!” “那陪朕品茶也可。” “无热茶!” “冷的朕也不嫌弃。” 两人一来一去,一个魅惑无赖,一个冷淡无情。 宫人们在阁楼底下一字一句听得真切,不少人提着气,只觉这英睿都督真乃狂人。 这时,忽闻阁楼上传来倒水声,水声落下,传来茶壶重重放在桌上的声音,不必去听说话声,宫人们就仿佛能猜到此声之意——赶紧喝,喝完了滚! 然而,阁楼里,两杯冷茶之间却放了只玉瓶,那玉瓶是暮青从怀里拿出来的,步惜欢怔愣时,见她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春。” 步惜欢低声笑了起来,也从怀里拿了瓶药出来,学着暮青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字:“药。” 他的字在她的字后面,一者洒脱飞扬风骨卓绝,一者藏锋敛颖乾坤凛然,二字合为一词,步惜欢瞧着那词,又瞧着暮青,笑吟吟无声道:“娘子与为夫真有默契。” 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题外话------ 五千奉上! 昨晚磨到现在没睡,眼都熬成兔子了。 兔子君坏笑,想不想看下面,撒票!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臣要在上! 他今夜摆驾前来都督府,内务总管府里必定有眼线将此事禀至宫中,但元敏未必会来,若想她来,需用猛药。 世人皆以为他好男风,此事连朝中也分不清真假。起初朝中以为非真,送了很多公子来试探他,人被他杀了偷梁换柱之后报告给朝中的自是对他有利的消息,谎言说了多年就成了真的,不信的也信了。 今夜之事,朝臣们会觉得他喜新厌旧,腻烦了曲意逢迎的男妃们,对性情冷硬的她生了征服之心才会如此荒唐。但元敏未必如此认为,他幼时入宫,年数已久,他的隐忍,他的心思,她都懂。青青在查步惜晟服毒案时就摆明了忠于皇权,在元敏眼里,她是他的近臣,而他在她的身份被怀疑的关头忽然到了都督府,以元敏的心思,会怀疑他在演戏。 若她今夜不来,这出戏就白演了,所以他带了怀恩散来,为的是逼元敏出宫! 元敏怀疑他在演戏无妨,只要她来。她怀疑青青是女儿身,且已经知道青青许是元修的心上人,若怀疑今夜之事是他和青青之间演的戏,她或许不会理会,但他若是带了药来都督府,元敏定不敢赌。她视元修如子,假如这不是一场戏,假如今夜出了事,元修知道她得了禀告却没有来,元敏承受不起那结果,元家也承受不起。 步惜欢笑看暮青,她想必是与他想到一起了,只不过他有些不解,这药他只是拿来逼元敏出宫的,没打算用,她是打算…… 还没猜,便见暮青拿起面前的玉瓶来,瓶塞一拔,将药咚咚倒进了茶盏里。 步惜欢见情势不对,伸手覆住了杯口! “爱卿怎不喝?”这话自是说给窗下听的,步惜欢用眼神问暮青——娘子要喝? “微臣没说过要喝,是陛下说自己不嫌弃冷茶的。”暮青说着不喝,头却点着——要喝。 她跟大哥求药时想的是即便步惜欢来了都督府,元敏也未必会来,所以此药是用来引元敏来的,只是没想到步惜欢也带了。内务总管府离宫里近,此时宫里必已得了消息,快的话,元敏应该已经出宫了。 今夜的戏必得演得逼真,但她不擅长演戏,房事上本就生疏,如何演得出中了药之后的媚态?迫不得已,她只能真喝了!好在这药是大哥给的,药性温和,且有解药。 暮青将解药拿出来放到了桌上,以眼神示意步惜欢莫要担心。 “好,朕不嫌弃,朕喝。”步惜欢拿起那杯下了药的茶来便喝,这药必是巫瑾给她的,想必药效温和,但再温和的药服下之后也难熬,他怎忍心叫她受这份儿苦。 暮青惊住,忙夺步惜欢的杯子。她是女子,对此事的忍耐力比他好,他禁欲多年,温和之药服了也能形同虎狼,虽有解药在,可谁知这戏要演多久? “爱卿,你这茶莫非是隔了夜的?朕怎有些不适?”步惜欢按着茶盏,还没喝便如此说道。 暮青一听,心生恼意!他如此说,宫人们都听见了,显然是想绝了她争抢的念头。 “爱卿来瞧瞧朕……”步惜欢这就演起来了,边笑边朝暮青伸手,待她走来,一把便揽了她的腰身将她抱坐在了腿上,笑着凑近她耳边,低语道,“为夫定力深厚,沾了媚毒也无妨,娘子未经人事,为夫怕娘子太辛苦,待会儿按捺不住,要了为夫。” 谁会要他! 今夜她要让人相信她是男子,如何要他? 暮青直磨牙,瞪向步惜欢时瞥见他手里端着茶盏,还没顾得上喝,于是心中一动,压低声音冷笑道:“五十步笑百步!我未经人事,你又何曾经过?老雏儿!” 老…… 步惜欢果然在意这字眼,心神一分时,暮青出手如电,夺了茶盏,滑下步惜欢的腿,退到远处仰头便将冷茶饮尽,喝完就势往地上一摔,她怒声道:“陛下此举何意!” 步惜欢:“……” 谁说她不擅长演戏的? 步惜欢看了暮青许久,朝她招了招手。暮青走过来,看见画烛明影里男子的轮廓雍容华贵,眸底似有幽火跳动,仿佛能让人陷入深渊,亦能将人烧得飞灰无存。 这事儿本该如此,且她也是关心他,却不知为何被看得有些心虚,仿佛她才是做错的那个。暮青走到近前,往步惜欢腿上一坐,眼神飘向别处,低声道:“那什么……不是有解药吗?” 说到解药,她又怕他现在就把解药喂她喝了,于是又瞪了他一眼,以眼神警告。 步惜欢瞧着暮青,许是心理原因,总觉得她的眼神有些软了。他暗笑一声,摇了摇头,巫瑾给的药必定温和,她刚服下,媚毒怎会发作得如此之快?显然是拥她在怀,他的心不静了。 叹了一声,步惜欢将解药拿起来收进了袖中,随即帮暮青调整了下坐姿,让她依偎在她怀里,坐得舒适些。 “爱卿感觉如何?”他问着,又凑近她耳畔,低声问,“神甲穿在何处?” 她偏着头,只觉他声音低沉如风,吐气温热,那气息如缕,缠缠绵绵地挠着耳根,奇痒。她缩了缩脖子,心想莫非是媚毒发作了?嘴上答道:“贴身穿着。” 她以往都是把神甲穿在外袍之下的,今夜在步惜欢来之前就将神甲换到了里面贴身穿着,以防宫里来人后会扒她的衣衫,她衣衫之下是束胸带,不可露于人前,万不得已时只能暴露神甲了。这神甲是从地宫里得来的,元修知道,呼延昊也知道,到时不怕应答不出来。 “嗯。”步惜欢淡淡应了声,拍了拍她,安抚,“娘子的衣衫除了为夫,岂容他人轻动?放心,有为夫在。” “嗯。”暮青也应了声,真就心安了下来,只是觉得被那手掌摩挲之处莫名的痒,她本能地蹭了蹭他,换得他一声轻笑。 “爱卿莫急,夜还长着。”他话里有话,宫里还没来人呢,不急。 暮青狠狠瞪了一眼步惜欢,不急就别在她身上点火! 步惜欢低头笑了起来,暮青瞪得更狠,不许笑!笑得她浑身都痒! “嗯嗯。”步惜欢忍着笑,很不真诚地应了声,伸手从桌上把他那杯冷茶拿了过来,“朕觉得这冷茶的滋味甚好,爱卿觉得呢?” 这话是说给宫人们听的,暮青却觉得讽刺,像是在笑话她自己非要喝那茶,在问她感觉滋味如何。她皱了皱眉头,此时已觉得身上有些热,也不说失了气力,只是懒得不想动。于是,她便没动,枕着他的肩膀,骂:“滚!” 他来之后,两人演了这么久的戏,大抵只有这句话她说得最情真意切。奈何媚毒已发,声浮气弱,杀气腾腾的话被她说得欲拒还迎。 “娘子在为夫身上,叫为夫如何滚?”他故意拿话逗她,让她转移注意力。说完,他就着茶盏尝了口茶水,皱了皱眉头。这茶已凉,冷涩清苦,饮者伤身,但此时的她需要的恰巧是冷的,他这才递给了她,“觉得难熬就喝一口。” 他拿着茶盏喂她喝,她却懒在他肩上不想动,只倦倦地抬了抬眼,瞥了眼那茶水。 男子的手指清俊,仿佛暖玉雕琢而成,捏着玉杯,连玉杯都失了颜色。只是玉杯的杯沿儿有些水渍,烛光下格外暖润明亮。 暮青忽然便觉得嗓子有些热,她望向步惜欢,只见红襟如莲,衬得男子脖颈白皙,喉若缓山,下巴明润,薄唇浅粉,唇上亦见未干的冷茶水光。 暮青盯着那唇,眼前光景渐渐有些模糊,恍惚间好似眼前烟水茫茫,几点细雨摧打了春花,那花瓣粉红,沾着雨珠儿,看得人寸寸柔肠,恨不得捧着含着。 于是,她便真的捧着含着了。 阁楼深深,烛光暖人,少年齿如白贝,咬住男子的唇,含了那茶水珠儿。 步惜欢一僵,但见少年容貌平平,那双眼眸却生着独属于她的朦胧柔软,直白胆大。 茶水已冷,却不知为何化在口中有些甜,这滋味如同瑶池琼泉,她明知是媚毒作祟,却忍不住想要更多,于是她便吻着他的唇,吮了吮。 步惜欢屏息苦笑,眸光含苦亦含柔,不知是心软了还是气力软了,竟连茶盏也端不住,任其从掌中翻落,啪地打在了地上。 阁楼外,宫人们听闻此声纷纷猜摸,从英睿将军骂了声滚后,阁楼上就没声儿了,这打了的茶盏是何昭示? 宫人们竖直了耳朵,只听园子里风声低浅,阁楼里起初不闻声息,过了许久才有渐间低音,久而急促,听之如风过枝梢,时缓时急,让人不由心神驰荡,面热耳赤。 屋里,步惜欢衣襟半敞,由着暮青在他身上胡乱扒扯,眉宇间的神态苦楚又欢愉。 “爱卿……”他声音已哑,却试图让她再等等,“莫急。” 但话音刚落,男子那深如瀚海般的眸底便忽见明光一现! 来了! 步惜欢低头在暮青耳边说了声,暮青一停,步惜欢抱起她便往暖榻前走去,他将她往榻上一放,伸手便放了半边床帐。帐子刚放下,忽觉腰间玉带一松! 步惜欢一惊,看向暮青时只见她将他的玉带随手一扔,起身便将他按倒在榻。 大哥给的药很温和,她只是觉得身子骨儿有些懒,气力却并未大失。她将步惜欢往榻上一按,让他就势伏在榻上,拔了他的玉簪,见那乌发如墨色一泼,扯下他的华袍,见那玉背生辉。她上榻,一压,拉来锦被将两人一盖! 这一番动作顺如流水,步惜欢怔愣时,暮青已将他扑倒压住,听她在他耳旁道:“陛下雌伏,臣要在上!” ------题外话------ 这章,某人只想替陛下带句话。 陛下:朕都雌伏了,爱卿们还不投票? …… 哈哈,昨晚睡的早,满血复活,接着去奋战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影帝VS影后 第一百八十七章影帝VS影后 太皇太后的凤驾到了都督府门前时也没让人通传,血影扮作崔远守着府门,开门时宫中侍卫披甲跨刀而入,太监宫娥紧随其后,安鹤扶着元敏从凤辇上下来,迈过门槛进得府来,一路直入后园! 杨氏今夜被吩咐关紧房门不必出来,她在屋里抱着两个女儿,听着外头的动静儿,心中忧焚,不知府里出什么大事了。 都督府只三进宅院,进了花厅,过偏堂,入中堂,绕过练武台,穿过一片梨园便看见了阁楼。 皓月当空,满园玉树琼葩,阁楼廊下锦灯串串,宫人们垂首而立,忽听林中铁甲声声,夜风乍凉,肃杀之气直逼而来!宫人们惶然抬头,将乱之时,林中忽然高起数十道人影,快若流星,裂月而下,落在廊下之时,宫人们尽数软倒,眼见着是昏了过去。 范通听见声音从阁楼里出来,见到园中情形,扬声便要示警。 林中一物咻地一声破风而来,正中范通胸前大穴,范通顿时僵直难动,嘴还张着,穴道却被人给点了。打中他的东西落在地上,其声微小,骨碌碌滚去一旁,灯烛一照,竟是只小石子儿。 这时,铁甲侍卫们已接替宫人们立于廊下,林中一拨太监宫娥疾步而来,提着宫灯分立在阁楼外的青石路上,安鹤笑眯眯的扶着元敏进了阁楼。 范通看见两人,一双混浊的老眼里生出惊澜,奈何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盯住安鹤,惊澜里隐见怒涛。 安鹤无声一笑,阴毒快意。 盛京宫里的两位大太监不和已久,此乃人尽皆知的事。元敏将范通的神色看在眼里,经过他身旁时却未停,直接便上了楼去。 几个宫人随了进来,刚踏上楼梯便听见沉哑的低喘声传来,一行人拾阶步步而上,那喘声亦如江浪层层高起,闻之叫人面红耳热,屋里之景却被一道织锦屏风给挡了。 元敏由安鹤扶着绕过屏风,只见屋里一片狼藉,两只茶盏碎在地上,冷茶泼了一地,桌上放着只药瓶子,金红彩瓷,上画游龙,乃是御用之物。 榻前衣袍散落,床帐半掩,烛台离得远,灯火之光微弱,榻间昏暗,隐约见春情正浓。 元敏盯着帐中,眸光如宝剑出鞘,锋芒乍露! “何人?”榻间喘声忽低,少年声音粗哑含怒,一物自帐中掷出,雪光如剑,啪的砸在元敏脚下! 元敏往后一退,定睛一瞧,见脚下躺着的是男子的玉冠。 “放肆!”安鹤冷喝一声,声音阴柔,似男似女,“太皇太后驾到,英睿都督还不接驾?” 话音落下,榻间便伸出只手来,懒洋洋地拢了未放的半边床帐,扶住麒麟雕花的榻围,歪头看来。 这一拢帐子,烛光照进帐中,只见锦被凌乱,堂堂帝王伏于少年身下,墨发泻在榻沿儿,半边容颜如画,眸底情意春浓,意态散漫不羁。男子龙袍已褪,玉背生辉,背上细汗涔涔,残红遍布。 宫人们面红耳赤,纷纷低头。 但闻少年语气如霜,“接驾?微臣倒想听听,太皇太后想要微臣如何接驾!” 少年的声音不似往常那般冷厉,听着粗哑急促。 “朕也想听听。”步惜欢淡淡一笑,伏在榻上侧首看着元敏,声音低哑,“太皇太后深夜出宫,随朕来此,所为何事?莫非也想让朕起身接驾?” 那锦被盖在两人腰间,隐约可见帝王腰下无一物。 元敏见此,面色不见赤红,目光在暮青身上一落,见其衣袍虽凌乱,但上身不露,而其下身又遮在锦被里,目光不由犀利了几分,威声道:“皇帝,你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如今竟胡闹到朝臣这儿了,成何体统!还不随哀家回宫?” 步惜欢玩味地一笑,“太皇太后冤枉朕了,难道没瞧见是爱卿在朕这儿胡闹?” 宫人们恨不能捂住双耳,但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元敏责问道:“你可想过此事明日传至朝中,皇家脸面何在,大兴脸面何存?” 步惜欢笑得更加玩味,微微回头,对暮青道:“爱卿可听见了?还不下来,若再在朕身上胡闹,可有损皇家脸面乃至大兴的脸面。” “你!”元敏气了个倒仰,“你还要胡闹到何时!” “朕胡闹,不正是太皇太后乐见的?”步惜欢沉默了一会儿,伏在榻上一笑,笑意嘲讽至深。 如若不是她怀疑青青是女儿身,她会深夜出宫来此管他的榻上事?她巴不得他更荒唐! 两人相视,一时皆无言,唯听夜深静,烛苗噼啪一响。 元敏定定望着步惜欢,皇帝在宫里长大,她了解他,他心怀乾坤大志,绝非荒唐之人。他好男风,广选男妃,皆是羽翼未丰之时不得已之举,这些本该是假象,但听朝中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回禀,他夜夜宠幸男妃之事又属实情,一日两日如此,这些年来皆是如此,由不得人不信。她只得猜测这些年来,她不允许他纳宫妃有龙嗣,他的那些精力便只能发泄在男子身上,且他在宫里压抑得久了,性情上终是有些不羁的。因此,今夜他来都督府,兴许是得了消息与英睿在演戏诓她,但也兴许是真在胡闹。 而英睿…… 元修转而看向暮青,见其垂首喘息,喘声沉急,皇帝的腰身已被他掐握得有些发白,这副样子颇似中了媚毒,且尚未泄尽,看着不像演出来的,但…… “把英睿都督拉开,服侍陛下穿衣,随哀家回宫。”元敏道。 后头的宫人们只得领旨而行,四个小太监垂首速步来到榻前,眼见着便要动手,步惜欢冷淡地看了元敏一眼,眸光凉薄。 “太皇太后执意如此,朕便回宫。不过,怀恩散为何物想必太皇太后深知,朕这一走,江北水师就得择日另选都督了。” 怀恩散乃天下至媚之毒,无解。若不与人交欢,必死无疑。 “英睿乃国之栋梁,皇帝胡闹,哀家自会替他做主。”元敏回头,唤道,“春儿。” 一个宫女颤着跪下,脸色煞白。 元敏下旨道:“你服侍哀家有些年了,哀家念你乖巧,今儿给你指门婚事。英睿虽出身微寒,却是我大兴不可多得的英武儿郎,他的年纪也该娶妻了,哀家便把你赐给他,今夜你们便圆房吧!明儿哀家便将你的嫁妆赐来都督府。” 春儿脸白如纸,寻常宫女若能得太皇太后指婚,自是天降的福气,可她在太皇太后身边服侍,岂能不知相爷不喜英睿都督,不会将他的命留太久?她若嫁给英睿都督,岂非只有不到一年的福气,后半生都将守寡? 但宫女身份低微,春儿深知她没有抗旨的余地,太皇太后将她赐给英睿都督,想必有让她在都督身边当眼线的心思,如今只能将差事办好,以期日后都督大难之时,太皇太后能念在她办差得力的份儿上,留她一命。 “奴婢谢太皇太后恩典。”春儿咬牙谢恩,含泪叩首,“奴婢不能再服侍太皇太后,还请太皇太后容奴婢给您磕头!” 屋里顿时响起咚咚之声,九头磕罢,春儿额上已见血痕。 元敏淡淡看了她一眼,喜怒不露,“去吧。” 春儿领旨起身,来到榻前朝暮青福身,“都督。” 暮青的喘息越发急沉,瞧着已是难以压抑,她未看春儿,仿佛她不存在,而是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掐住步惜欢的后颈,粗声低吼,“解药呢?拿来!我不信没有!” 步惜欢闻言笑着往后瞥了她一眼,眉宇间尽是春媚之情,哑声调笑道:“有,怎没有解药?朕不就是爱卿的解药?爱卿不是享用得很舒心?怎又恼了?”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似触动了暮青的痛处,恼怒至极之时,她竟不管身下之人乃帝王之尊,也不管屋里有一拨人在,惩罚发泄似的狠狠一撞! 屋里顿时寂静如死! 宫人们的头低得难以再低,春儿面红如血,眼不知往哪儿看。 步惜欢埋首枕中,用尽将一身的定力才忍着没大笑出声! 他的青青真是妙人,总能给他惊喜。 只见帝王伏于榻间,双肩微颤,眉宇深蹙,似愉悦又似痛楚,回头对少年幽幽道:“爱卿,轻点儿。” 此景让元敏忍无可忍,看不出真假,亦不想多看,不由怒斥道:“还等什么?本宫的话都没听见?” 春儿和四个在榻前不知所措的宫人一惊,忙领旨行事,一起去拉暮青。 “放肆!”步惜欢沉怒一喝,常年笑颜对人的男子忽然眸光慑人,矜贵逼人,“你们真当朕是死的?来人!” 声音落下,窗外一道黑影纵进屋来,手执长剑,凌光一挑,血光乍起! 一个正拉扯暮青的宫人的手臂被一剑斩断,血凌空一泼,断臂砸在元敏脚下,血溅裙裾! 那宫人惨叫一声,捂着泼血的胳膊蹲在榻前,被那黑影一脚踢中心口,那宫人噗的吐出口血来,身如落叶,砸中屏风,一声巨响,屏风碎倒,宫人挣扎了两下便没了声息。 竟是死了! ------题外话------ 看见标题以为走错地儿的妞儿们,请举个爪儿!咔咔~ 值此中秋佳节之际,携生猛的青青和夫纲不振的陛下前来贺妞儿们中秋快乐! 陛下:朕听闻今年有超级月亮,爱卿们今夜不可错过赏月之机。 青青:嗯,又白又圆。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化险 这是永寿宫里的人,陛下竟说杀就杀了,宫人们抽了一口凉气,春儿等人惊惶退远,以护驾之名退到了元敏周围。 元敏面前横着只断臂,却无惊无恐,深宫血海里走过来的人,不惧死人。她望着护在榻前的黑衣人,目光锋锐,知道这便是皇帝的隐卫了。 大兴历代帝王皆有隐卫,唯独本朝没有,那是因为她不允许。但皇帝乘龙舟下江南时,曾在江湖中重金招募了一批死士,豢养至今,从未明着用过。 今夜皇帝竟为此事动用了隐卫,他当真在意英睿至此?亦或者是假怒? 这时,阁楼下面的铁甲侍卫已闻声而来,阁楼里顿时成了战场。 月影以一挡十,刀光如电,剑气如虹,横扫而去,当先杀来的侍卫胸前铁甲霎时崩断,甲裂之时,人捂着胸口飞退而去,撞上后来的几人一齐滚下了楼梯! 这功力绝非铁甲侍卫能敌,安鹤阴测测一笑,拂尘一扬,根根如针,卷上剑身,竟听得铮的一声,似金铁相击。月影挥臂一震,剑身在拂尘里疾转,气劲绞得屋里大风一起,华帐碎成布缕凌空一扬,剑身从拂尘里撤出之时,月影就势送出,剑身如雪,长贯如虹,安鹤眼一虚,眼看便要被一剑刺死,他忽然一笑。 那笑阴毒,袖下随之现出道金光,灵滑如蛇,月影一惊,疾退时已晚,金鞭擦着胸前扫过,内劲激震之下,他猛地撞向窗台,衣襟前裂出道豁口,不见皮开肉绽,却见一道黑紫淤痕,竟是受了内伤! 月影噗的吐出口血来,说时迟那时快,安鹤手执拂尘凌空一绕,铁甲侍卫们皆以为他要反掷长剑杀了隐卫,却不想他阴阳怪气地一笑,将长剑叮的掷到地上,身影原地一转,忽然驰近榻前,伸手捏向暮青的下颌! 暮青身中媚毒,猝不及防,安鹤一把捏了个正着,当众使力一掀! 众人屏息,凝神注目,只待结果。 只见安鹤一掀未起,随即又掀,再掀—— “掀够了吗?”暮青怒问。 安鹤放下手,眼中露出惊色,缓缓转头看向元敏。 元敏盯住暮青,目光锋锐,大感意外。 这脸……是真的?! “滚!”少年低吼,眉宇间阴郁已极,目光风雪般煞人。 安鹤疾步回到元敏身边,俯身低语,元敏目光轻动,随即便冷淡了下来,万般猜测,一瞬归灭——不管她和沈家女如何猜测,这张脸都是真的。 而这张脸不是女子的。 屋里静得熬人,暮青已忍至极致,大哥的药再温和,她服下的也是媚药,宫里的人已来了有些时候了,她几乎未动,已觉得腹下烧痛,此刻是拼着意志力在忍,可眼前人背沾红花,乌发如云,伏于榻间之态溃人神智,她终忍不住伏下身去在那玉背上蹭了蹭。他的背凉如水,正巧解了她的燥热,她便如即将渴死大漠中的旅人忽遇绿洲那般,忍不住凑近些,再凑近些…… 她蹭得很轻缓,吐气如兰,猫儿似的,他轻声一笑,缓缓合眸,意态慵懒享受。 两人如若无人般欢爱,让人不知目光往哪儿放,华帐已碎,宫人侍卫、断臂残尸、血污满屋,气氛静得诡异。 半晌,只听元敏道:“哀家尽了管教之责,皇帝既然执意胡闹,那此事若传到朝中,皇帝便好自为之吧!摆驾回宫!” 元敏拂袖而去,铁甲侍卫和宫人们却步而退,摆开仪仗往楼下走去。 春儿犹犹豫豫,不知该去还是该留。 “本宫赐婚的懿旨已下,岂有收回之理?”元敏竟还记得此事,走到楼梯口时停步说道。 “是。”春儿白着脸领旨。 “不必!”这时,少年的粗音却从榻间传来,“谁害我的,我便要谁偿!” 暮青恶狠狠地瞪了眼步惜欢,仿佛真是他害她喝下媚药的。 步惜欢笑得欢愉,“好啊,爱卿想让朕偿到几时,朕允了就是。” “闭嘴!”暮青恼极,他不知道他笑声勾人吗?不知他一笑,她在其上会被震得越发难受吗?她还有要紧的话要对元敏说,他能不能别捣乱! “同样的,如若此事明日传得人尽皆知,有损江北水师的威名,那臣就只能让太皇太后一起陪着。”骂完步惜欢后,暮青才道。 元敏停在楼梯口,听闻此言微微回头,目光似穿过重重宫人侍卫,直射榻间。 只听暮青道:“太皇太后深夜出宫,赐婚赐到了朝臣的榻前,管事儿管到了朝臣的被窝里,我想百姓更爱听这等趣闻。” 步惜欢好男风,此事天下皆知,且知之已久,已不新鲜。但元敏久居深宫,宫门落锁后出宫到了朝臣府上,当面赐婚看春宫,这事儿想必会是百姓茶余饭后的好谈资,自古谣言害人众口铄金,如果她不想被人传扬成一个耐不住深宫寂寞的老寡妇的话,那就最好约束朝中,不可将今夜之事传扬出去,坏了江北水师的威名。 这威胁元敏听得懂,正因听得懂,目光才锋锐里带毒,其芒幽幽。她没再多言,只隔着人群看了暮青一会儿便转身走了,走之前瞥了春儿一眼,春儿看懂了那神情,顿时松了口气,随凤驾一同走了。 只听脚步声出了阁楼,渐去渐远,没多久便听不见了。 暮青却没下来,她怕元敏去而复返。 “主子。”这时,月影自窗前坐起,就地垂首而跪。 “嗯,伤势如何?”步惜欢淡淡地问。 “无妨,有主子赐的伤药,属下调息一夜就好。” “嗯,退下吧。” 月影应是,一起身便直接从窗户翻了下去,落到廊下后,月杀已现身解了范通的穴道,三人都没理外头那些晕倒的宫人,而是分工处理后事。月杀到偏屋取来新的帐子,范通捧去楼上换过后顺手放了帐子,随后月杀和月影提着水桶上来,收拾衣袍、洒扫血污。 帐子一放下来,步惜欢便柔声笑道:“还不下来?” 暮青的回答是直接褪了衣袍,伏在了他的背上,他的背凉如寒玉,很舒服。 步惜欢屏息苦笑,他虽看不见她,却能感受得到那烫热的体温和惊心的柔软,她只是蹭着,于他而言却是蚀骨的折磨。 “青青,乖……”他试着哄她下来。 “闭嘴!”她的脾气很不好。 他无奈苦笑一声,笑声低如夜风,好听至极。 “不许笑!” “……” 帐中静了下来,帐外的洒扫声却响了起来,且声音越发迅速了。月杀和月影打开轩窗散气,随即埋头干活儿,血水一桶桶的提出去,来去几回后,屋里的血污洗干净后,血腥气也散得差不多了,两人将窗子关了便速速退下了。 脚步声一静,暮青绷紧的神经一松,意志力如洪水溃堤般一去无返,帐子里渐渐传来低沉的喘息声和沉沉的摩挲声。 不知多久,听男子哑声一笑。 步惜欢还是笑了,甚苦,“青青……” 他的背都被她折腾惨了,她还打算折腾?只在他背上折腾又折腾不出什么来,说到底她只是看着生猛,其实可爱得紧。 “娘子,伏得时辰太久,为夫身子有些麻。”他骗她下来。 果然,此话成了她已迷糊的神智里的一道明光,让她停了下来。她一停,他便扶着她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缓缓翻身,将她让下,拥她入怀。 “难受。”她道。 “嗯。”虽只应了一声,这声音却温柔至极,随即,男子一低头,将一口凉液渡入了她口中。 那凉液含着清淡的薄荷香,尚未入喉,清凉之气便窜入鼻端,使人神智一醒,随后顺着喉咙一直入腹,扑灭腹中一团邪火。 这时辰里,男子拥着少女,怜惜地抚着她光洁的玉背,抚着她的青丝,好让她慢慢适应,不会因*忽冷而生出失落感来。 暮青却还是有些遗憾,“我后悔了。” “嗯?” “早知如此,就不拿大哥的解药了。” 步惜欢顿时笑了起来,“娘子,为夫真爱你的直白。” 他笑得有些怅然,有些心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又何尝不后悔?可不快些将解药喂给她,他怕他会忍不住要了她。他的渴望远比她浓烈,如同此时,拥她入怀,他甚至不敢看她,就连抚着她的背,他都要通过说话来转移注意力。 “不过,娘子若不拿解药,想必媚药你是拿不来的。”他道。 暮青想起那时巫瑾的神情,不反驳步惜欢的话,但她也需要转移注意力,于是便问道:“你说,元敏信了吗?” 今夜甚险,幸亏步惜欢事先安排好了一切。他应该料到了元敏会以强行请他回宫为由借机验她的身,因此安排了月影和假安鹤的一场打戏。安鹤已死,如今服侍元敏的这个安鹤乃是隐卫假扮的,元敏不知,又亲眼见到她脸上没有面具,自然信了此事。且这场打戏还会让元敏认为隐卫的功夫不过如此,从而放松警惕。 他行事惯来一举数得,周密无失,她不怀疑他的能力,但元敏亦非蠢笨之人,她终究没亲眼见她验身,可会深信此事? 步惜欢闻言,玩味地一笑,道:“暂时。” ------题外话------ 昨天大家赏月了吗?有哪些地方看见超级月亮了?身在山东的我表示,又白又圆,就是不够大! …… 二更在晚上零点左右,所以晚上不用等,妞儿们明早看。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负责之期 暮青也觉得是暂时的,元敏走时曾想将宫女留在她身边,这表明她应该还是将信将疑,只是因为没有怀疑安鹤,而一时想不通面具之事。 步惜欢叹了一声,其实让无影代替她验身最好,但她担心有险不肯为之,这才不得不行今夜之事。思及此事,他又笑了笑,“为夫本不觉得娘子这主意好,如今想来,倒觉得甚妙。” “嗯?”暮青的直觉告诉她,步惜欢想的一定不是好事。 “如今宫里已知你我之事,日后为夫夜里再来就不必再避着人,亦无需半夜离开了。”步惜欢笑了声,听着甚是愉悦。 果然! 暮青没好气地拍了下步惜欢的胳膊,示意他别抚了,她的媚毒已解,“你我之间有何事?我怎不知?” 步惜欢不肯停手,反而抚得越发柔了,声音勾着人,“娘子今夜险些要了为夫,如今说不记得,可是不想负责?” 嘁! 她在上,他在下,且是伏于榻上的,她如何要他? 暮青无情地转身,“等我哪天真要了你,你再喊我负责。” 此言大胆,步惜欢却听得很愉悦,只是滋味有些复杂。该不会还没等到大婚,她哪一日就忍不住要了他吧?这事儿别的女子做不出,她可未必,他的青青一直都有给他惊喜的本事。 刚想着,暮青就又回过了身来,眼神狐疑,掀开锦被往被窝里瞅。 步惜欢忙将被子给压严实了,不知是气还是笑,“青青!” 暮青看向他,目光依旧清冷,语气却很狐疑,“我身上的媚毒都解了,怎么你还……” “还什么!”步惜欢没好气地道,目光含着懊恼之意,“为夫可不像娘子这般冷淡,他日为夫若是中了媚毒,即便解了,有娘子在怀,也不会反应冷淡。” 暮青想了想,“也是,有反应是好事。” “……” “不过,我并非反应冷淡,我只是觉得对着你很考验意志力。”不然,她背对着他干嘛? 此话让男子眸中的懊恼之意尽去,笑意渐渐浮出,水波般动人。他拥她入怀,打趣道:“嗯,这是娘子说过的最好听的情话。” 暮青只冷哼不接话,她不知道她何时会说情话了。她枕着男子的臂弯,闻着那清苦的松香气,思绪却溜进了被子里,她能感觉得到他的渴望,只是刚才被子里太暗,她没能看清楚,此时好奇想看,奈何步惜欢将被子压得严严实实的。 “青青,我有些难受……”帐中一静下来,步惜欢的声音便听着有些沉哑,“陪我说说话,可好?” 他需要说些别的,不然满心都是她,莫说入眠,就是平息*都很难。从此事上来说,日后夜里可以宿在她这儿也不是那么美的事。 “好。”暮青答应了,“你想说什么?” “说说娘子的故事可好?”他顺口问。 “我的故事里都是尸体,还是说说你的吧。”暮青推了回去,百天还没过呢,别以为她会上当。 步惜欢笑了笑,没为难她,于是静思了一会儿便说起了儿时在王府里的事。六岁之前,记忆并不那么深刻,记得深刻的便是府里那些美姬庶子,还有母妃的郁郁寡欢。这些事听着并不让人开怀,暮青却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步惜欢。他怀里很舒适,她竟难得生出懒意来,枕着他听着那些久远的事,眼前似乎能看到宫灯串串,歌舞笙笙,女子笑谈,孩童嬉闹,想着想着,她便觉得困意袭来,抵不住这一夜折腾带来的疲倦,沉沉睡了过去。 听见她沉稳的呼吸声,他垂眸看了她一眼,不由觉得好笑。他头一回说故事给人听便把人说得睡着了,是不是表明他很会说故事?他记得,幼时夜里他被府里半夜不歇的琴音笑语扰得睡不着,母妃总是抱着他说故事,夜夜哄他入眠。 步惜欢笑了笑,轻轻地将胳膊移开,挪来软枕让暮青枕好,为她盖好锦被后便下了榻去。 屋里已洒扫干净,只是榻前的梨花木板上还留着剑痕,桌上放着的托盘里已备好了新的衣袍。步惜欢将中衫取来穿好,走到窗前看了会儿夜色,待欲念平静下来之后才有回到榻上歇着了。 一夜到天明,宫门将开的时辰,步惜欢便醒了。这些年他虽背负着昏君之名,却无一日不早起,这些习惯都是他为日后亲政在做准备,无需人叫起,近二十年来已成习惯。 范通上来服侍他穿了龙袍,暮青未醒,步惜欢怕吵醒她,穿戴好后便下了楼去,到偏屋里梳洗了一番。宫人们凌晨时被月杀和月影解了穴道,已吩咐过他们不可惊惶喧哗。圣驾走时静悄悄的,没有唱报,就这么出了后园,经前院儿,出府门,带着府外守了一夜的御林卫们回宫去了。 暮青醒来时已错过了上早朝的时辰,她昨天才接了相令,说要上朝回禀练兵之事的。不过,想必元相国也知道她昨夜身中媚毒脱了力,上不了早朝。 如此一想,暮青便心安理得的翘了早朝。 不过,在穿戴好之后,暮青看了眼屋里缺的屏风和地板上的划痕,决定回到军营后让韩其初替她拟一本奏折,她要跟朝廷要添置家具和修理屋子的银子。她对钱财本无执念,只是如今军中将士们用钱的地方多,她穷! 暮青向来都是在阁楼里用餐,今天杨氏却来的迟,来时说巫瑾到了府里,已在花厅等候。这时辰还早,算算从外城到都督府的路程和时辰,暮青觉得巫瑾八成是城门一开就来了,想必还没用早膳,于是她便吩咐杨氏将早点端去花厅,给巫瑾备的碗筷茶盏都要用新的。 昨夜府里那么大的阵仗,杨氏不知内情,一夜没睡好,早晨来禀事时却神色不露,也不多打听,差事照样办得有条理。暮青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若有一日她女扮男装之事势必要在府中挑一人知晓,杨氏当为第一人选。 杨氏走后,暮青便往前院去了,刚到前院就见一人远远而来,穿着军中传令官的衣袍,步态却有翩翩公子之风,只是今日走得有些快。瞧见她后,那人便纵身飞驰而来,踏过都督府前院的老树新枝,只见晨风拂动枝头,那人踏上去,枝头竟不多晃一分,暮青凝神细瞧时,那人已落在眼前,无声无息。 轻功这般了得之人,除了魏卓之,江湖上大抵再无第二人。 “昨儿夜里听说府上很热闹?”魏卓之笑问,眉宇间却填了几分急切之意,失了往日的从容。 暮青皱了皱眉,目光一寒,“你从哪儿听来的?” 这才一大早,莫非市井上已经传开了? 魏卓之摇扇笑道:“你忘了我是江湖之人?这世上的消息,谁也没我快。” 见他卖关子,暮青的脸色便又冷了几分,淡声道:“既如此,想必昨夜府里之事你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何必再问?” 暮青转身便往花厅里走,魏卓之紧随其后,边走边道:“我今儿早晨从玉春楼里出来,路上听昨夜宿在玉春楼里的公子们说的,昨夜朝臣府中不知此事的只怕没有,都在说你睡了圣上。” 说到玉春楼时,魏卓之垂着眸,细长的丹凤眼里看不清神色,但说到最后一句,他却笑了笑,有些后悔昨夜不在,想必那场面定然精彩。 只是话音刚落,暮青便猛地转身看向他! 与此同时,花厅里只听啪的一声! 暮青刚想问魏卓之玉春楼的事,听见此声转身望进花厅,只见巫瑾立在花厅里,脚旁碎了只茶盏,茶叶扑出溅上男子的衣袂,如世外仙人染了尘埃。 “大哥!”暮青急步进了花厅,面色虽沉着,却不觉间露出关切之意,“可有烫着?” 地上的茶水还散着热气,想必还烫着。 “无事。”巫瑾淡淡一笑,眸中却有复杂之情,问,“妹妹昨夜……可好?” “有惊无险。”暮青心知是魏卓之方才的话惊着了巫瑾,于是面色寒了些,嘴上解释道,“昨夜用的是大哥的药,骗走了宫里人,我便服了解药。” 此话是实情,暮青却不知为何说得有些心虚,她不擅长撒谎,只得把胳膊伸给巫瑾,直白地道:“大哥若不信,把脉便知。” 巫瑾还真替她把了脉,只是并非出于怀疑,而是记着她在西北时伤了身子,上个月她去军营前,他给她带了药,不知她服用之后身子如何,他正好为她诊诊脉。 两人坐了下来,一言一行皆未避着魏卓之,魏家也是步惜欢的人,无需避着。 诊脉之时,暮青问魏卓之:“你说你从玉春楼里来?” 魏卓之的消息来自朝臣府中,听他话里之意,那些公子并未在玉春楼里大谈昨夜之事,如此暮青便放心了。昨夜都督府里那么大的动静儿,想要无人知晓是不可能的,只要不传得天下皆知就好。 暮青更关心的是玉春楼,昨天早晨城南巷子里死的那个青楼女子便是玉春楼里的,魏卓之这两次进城来都说是来看故友的,上回她便猜测他去的是青楼,如今他自己提了起来,莫非他心爱的女子真是玉春楼里的女子?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该死的职业病! 魏卓之坦然地道:“我今儿是来带你去玉春楼里见一个人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谁?”暮青问。 “你见了就知。”魏卓之并非卖关子,眸底隐含几分忧焚之色,“前日夜里死的那人是她的贴身丫头,我答应她请你去玉春楼里一见,眼下出来,留她一人在屋里,我有些放心不下。你可能现在就随我去?” 暮青闻言看向巫瑾,巫瑾正巧诊完了脉,道:“身子好些了。” “谢谢大哥。”暮青让巫瑾把脉只是想解释昨夜之事,脉象如何她并不关心,她更关心案子,于是问道,“大哥可用过早膳了?” “我无妨。”巫瑾摇摇头,不同意暮青这就走,“只是妹妹还用过早膳吧?查案虽要紧,可也要先顾着身子。” “我可以坐马车去,在路上吃,大哥在府里用过早膳后再回王府吧。”暮青显然已经决定了,她要去玉春楼,那烟花之地巫瑾想必不喜,她就不让他一起去了。 却没想到巫瑾无奈叹了一声,“你我见一面不易,今日无事,若妹妹不嫌大哥帮不上忙,大哥就陪妹妹走一趟。” 暮青很意外,但巫瑾既然说了,她便没有多想,回身吩咐月杀备马车,并让杨氏将早点送进马车里,因此错过了巫瑾眸底那莫名复杂的神色。 都督府的马车不大,但布置得雅致,车里四壁锦绣,小方桌上放着素包和四样点心,兄妹两人对坐,暮青拿了只素包,巫瑾取了块金丝小枣糕。他用餐举止优雅,比起步惜欢的雍容矜贵,多了些温和矜持。暮青没那么多讲究,军中吃饭跟行军打仗似的,她习惯了,今儿又要赶着去玉春楼里查案,她便几口吃掉了只素包。 巫瑾看得直皱眉头,“慢些,大哥可不想过些日子给你诊脉,再诊出胃疾来。” 暮青知道吃饭太快对身体不好,心虚之下含糊地应了声,捏起只点心,随口道:“不是好些了么……” 哪知巫瑾听闻此话,神色显出几分复杂来,垂眸道:“嗯,是好些了,只是……” 嗯? “只是?” “没什么,只是有些阴虚内热之症,回头大哥配副药来,命府里的人煎来喝喝便好了。” 巫瑾说得轻巧,暮青却不太信。若真是如此,他那躲闪的神情是为何?她并未觉得身患重疾,这些调理调理便好的小病,大哥也没有必要骗她。既如此,他何必躲躲闪闪? 马车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暮青盯着巫瑾,那双眸子比平日里更加明澈透亮,仿佛能看穿一切不解之谜。 “大哥,阴虚内热之症是何症?”她职业病犯了,一定要弄清真相。 “没什么……” “说实话!” 巫瑾低咳一声,避开暮青的直视,“没什么,只是……今早为妹妹诊脉,观妹妹两颧潮红,脉象有五心烦热等阴虚内热之象,乃是肾火旺盛所致的肾阴虚之症。” 暮青不懂医理,但肾火旺盛她听懂了——这不会是说她欲求不满吧? “妹妹放心,此症轻微,只是有些火热内郁。大哥给你开张滋阴降火,清肝理脾的方子,稍加调理便是。” “……” 暮青默默转头望向窗子,先前飞快吃完的那只素包此刻好像卡在喉咙里,想咳都咳不出来。 马车行在青石长街上,大清早的人还不多,风拂开锦帘儿,日光晃过,只见少年的耳根潮红,神情懊恼。 这她真是犯蠢了,竟因一时嘴笨不知如何解释昨夜之事就让大哥把脉,却忘了他素有神医之名,非但能诊得出昨夜她有没有*,还能诊出这些来! 该死的嘴笨! 该死的职业病! 少年扒着车窗,默默低咒,那背影竟有几分可爱。马车里的尴尬气氛散了些,巫瑾眸底渐生笑意,听见暮青扒着车窗,再次低咒:“该死的步惜欢!” “我也觉得。”巫瑾接口,笑意淡了些,微凉。 这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月杀将帘子一掀,暮青往外一看,已经到了玉春楼。 青楼歌坊里的姑娘们都是白天歇息,夜里迎客。夜里灯火煌煌琴曲声声的热闹大堂,白天冷清客绝。玉春楼的掌事听说暮青不是来赌钱的,而是在查案的,顿时暗自松了口气,笑着将她引进了后园,边走边瞄着巫瑾,不知这位恨极烟花之地的神医王爷怎会踏足玉春楼。 后园坐落着三座画楼,乃是姑娘们的闺房,掌事的却没将暮青带到画楼上,而是绕过一片假山林子,进了一间雅院儿。 院儿里种满了山茶,屋前一株红山茶下,魏卓之立在一名女子身旁。 暮青和巫瑾乘着马车前来,魏卓之因放心不下故人,因此策马先行,早一步回了玉春楼。 四月时节,茶花将败,唯独那株红山茶开得尚艳,从院外望去,只见红英覆树,花人如株,女子坐在木轮椅里,未及桃李年华,神态却如老人迟暮,眸底索然萧瑟的苍凉一如手中执着的泛黄古卷。男子立在她身旁,垂眸而视,不见眼神,唯见笑容苦涩。 暮青望了眼那木轮椅一眼,便知此人是谁了。 玉春楼的头牌,萧芳。 “姑娘,魏公子。”掌事的领着暮青和巫瑾进来。 萧芳抬眸望来,目光一眼便落在了身穿将袍的暮青身上,而巫瑾谪仙般的人,她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都督前来查案,有些话要问萧姑娘,你且下去吧,如需唤你回话你再来。”魏卓之对管事的道。 管事的笑着应了,看魏卓之的眼神就如同看见银子。魏卓之在军中武职不高,只是个区区传令官,但魏家是江南首富,坐拥金山银山。魏卓之又有江湖身份,传闻江湖上求他一张面具,千金难换,因此这位魏公子可是位金主!上个月包了萧芳两天,便豪掷了五千两黄金,昨儿又是三千两,盛京城里出手最阔绰的曹公子也不过是千两,且只有那么一回。 管事的自不会得罪金主,应声便退下了,院子里只留下魏卓之、萧芳、暮青和巫瑾,月杀守在院外。 “晨间风凉,回屋说可好?”魏卓之低头问道。 暮青从未见他敛尽嬉皮笑脸的神色,这般温柔待人,萧芳的态度却仿佛他不存在。她如此冷淡,却很珍视手里的古卷,低头轻轻抚了抚,未与暮青寒暄,便说道:“这《琼花集》是乃前朝大诗人王鼎所书,辗转落入苏家手中,乃是祖传之物。苏家书香门第,落难抄家之时,这古卷被苏大人冒死藏了起来,唯有苏家小姐苏可儿知道藏匿之处。可儿来时八岁,怯懦不争,受尽欺凌,一日在院后的林子里挨打,我听得清楚,却无救她之意,后来听见有人逼她说出此书的下落,我因喜爱王鼎的诗词才动了救她之心。哪知这傻丫头从此将我视作恩人,服侍左右,更偷偷取回了此书,供我私藏翻阅,就连前夜被杀,也是替我送了性命。” 萧芳神态颇淡,语气也淡,眸底不见愤恨感动,有的只是萧瑟无味。 她乃凉薄之人,自己的命尚且看得轻,何况他人的?她救可儿,心思与他人无异,也是为了《琼花集》,只不过别人害她,而她救了她。她从不觉得她值得她感激,可那傻丫头,连死都愿意替她。 暮青扫了眼萧芳的手,见她抚着古卷,轻柔珍视,指尖却微微发白,于是问道:“我听说萧姑娘只卖艺不卖身,而可儿前夜是被送去某人府上侍夜的。” 传闻萧芳性情刚烈,双腿就是因为不愿卖身而自残的。她身残之后,倒迎合了盛京城里一些纨绔子弟的口味,由此涨了身价,成了盛京城里唯一一个身残的青楼女子,还成了玉春楼的头牌。 既是招牌,掌事的为何会让她出府侍夜?萧芳若不是那个性情刚烈、才华冠盛京的萧芳了,还能为玉春楼赚多少银子? “这事,得问都督帐下的传令官大人。”萧芳淡道,晨风低起,微凉。 魏卓之脸上的苦涩之色更深,“这事因我而起。” 萧芳卖艺不卖身,玉春楼里的姑娘都是夜里接客,唯独她是白天接客,夜里屋中从不留人。这规矩已有好几年了,无人不知,可魏卓之上个月来见萧芳,嬉皮赖脸的不肯走,硬是留了两夜,坏了萧芳的规矩。玉春楼乃烟花之地,人多眼杂,萧芳以一副残躯占了玉春楼的头牌几年,性情孤高,深居院中,从不与人来往,玉春楼里想要出头的几个一等姑娘便视她为敌,得知这消息后便散播了出去,曾为萧芳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们便恼了,来玉春楼里闹了好几日,要萧芳侍夜才肯罢休。 可儿留心了闹得最凶之人,瞒着萧芳,以美色将那公子给勾了住,以她出去侍夜为条件平息了此事。 魏卓之是有意坏了萧芳的规矩,为的是将她包下,不再让她接客,但没想到可儿会为了护主如此行事,前夜竟遭人毒手。 暮青对魏卓之和萧芳的感情之事兴趣不大,她只问案子,“那闹得最凶之人是谁?” ------题外话------ 萧姑娘这部分卡得太厉害,写到这里顺些了,下章应该能多些。 月底最后一天了,有票的妞儿们别忘了清票,不然到了月初就会被系统自动清零的。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如此巧合?(一更) 当初对萧芳最狂热的便是户曹尚书曹学的庶子曹子安,但曹家已在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中被抄家,因此那人必定不是曹子安。 是谁? “恒王府的庶子步惜逸。”魏卓之道。 “恒王府?”暮青皱眉,怎么又是恒王府! 恒王府地位特殊,怪不得玉春楼的掌事不敢惹。 “即是说,可儿前日夜里是要被抬去恒王府的?” “恒王府的外宅。”魏卓之道,“恒王世子步惜尘是出了名的骄奢荒淫,恒王府里的庶子们也时常去那宅子里,有时会邀上盛京城里几个纨绔子弟赏春宫、同纵乐。” 暮青听后眉头皱得更紧,步惜尘容貌被毁,听说在府中深居不出,越发阴郁暴虐,前夜之事可有他的份儿? 猜测无果,暮青转身对在院外守着的月杀道:“去问问我昨日让盛京府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月杀领命而去,不到一刻的时辰就回来了,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郑广齐和一队捕快。 暮青和巫瑾乘马车来玉春楼时,郑广齐率人到了都督府,他听说暮青已不在府中,问明了去处便率人赶来了。月杀在半路上遇见了他们,于是就早早回来了。 “都督,下官已查到凶手了!”一见面,郑广齐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萧芳坐直了身子,索然萧瑟的目光里忽见幽光。 魏卓之问:“查到凶手了?” “正是!这都是都督之功。” 暮青看了月杀一眼,月杀会意,和捕快们一同守在了院外,严防隔墙有耳。 “何人?”她这才问。 “盛远镖局的二镖头!”郑广齐将昨日的事简述了一番。 昨日晌午,盛京府接到查察和安堂的吩咐后便依令行事,从和安堂的东家口中问出与药铺来往的两家镖局——盛远镖局和武威镖局。两家镖局里轻功卓绝的镖师有五人,其中刚好有一人身患隐疾,便是盛远镖局的二镖头。 盛远镖局的当家正在江南走镖,二镖头留在镖局看家。此人在楚香院里有个相好的青楼艳妓,花名红儿,四起案子的案发当晚,他都去了楚香院,但半夜就走了,值夜的小厮称其回去时都在凌晨,即是说案发时他既不在楚香院,也不在镖局。郑广齐怀疑此人就是凶手,因知其轻功了得,怕拘捕时被他逃脱,因此按兵不动,待到夜里,那人从楚香院里喝得醉醺醺出来时,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一同将其合围拿下,押入了盛京府的大牢里。 郑广齐禀事时面色复杂,既叹且尴尬。 叹的是连发了三桩案子,仵作都漏验了轿夫,没想到破案的关键竟在轿夫身上。英睿都督才接手案子一日,便只凭一点毒粉就破了让盛京府头疼了一个月的连环命案,此人若有不为武将那日,必可担当刑狱大吏! 尴尬的是昨夜之事他也听说了,此人虽有奇才,但不畏尊卑礼教,真乃狂人也! “下官已审过了,此人已认罪!只是……” “只是?” “下官命其详述犯案经过,其所述一样一样皆对得上,只有一事不同。” “何事?” “人犯说,此案是他亲身所犯,未用器具。”郑广齐答话时偷偷瞄了暮青一眼,见其没有怒意,这才放了心。昨天验尸时,因女尸身上和轿子里未找到嫌犯的毛发,都督曾推断嫌犯可能借用器具犯案,但那毛发如此细,兴许查找时有所遗漏呢? “下官以为,盛远镖局的二镖头轻功了得,身患隐疾,有作案时间,且又是能拿到那药粉之人,巧合如此之多,定然不是巧合,因此此人必是凶手无疑!”郑广齐边说边留意暮青的神情。 暮青只问道:“你一审,他就招了?” 郑广齐笑了笑,“哪有一审就肯招的凶手?下官昨夜审他,他不肯招,今早再审,他才招了。” “他昨夜在楚香院里喝得醉醺醺的,你夜审醉汉?” “咳!他是喝了酒,却还未烂醉。昨夜抓他时,他便吓得醒了酒,回到府衙里,下官又命人给他灌了碗醒酒汤,随即连夜审案。他初时暴怒,拒不肯招,下官责打了他二十大板,将其关入牢中,今晨再审,他便招了。下官想来,应是刑罚震慑之效。” “刑罚震慑之效?”暮青挑了挑眉,转身便往院外走,“好啊,那就去会会这位走南闯北押镖无数,杀人手段血腥残忍,却被二十大板的刑罚震慑住的变态凶手。” * 暮青说要会会凶手,到了府衙后却没有去大牢,而是要来了审问的口供,坐在公堂里细细看了一遍。 看过之后,她还是没去大牢,而是命捕快将楚香院的艳妓红儿传来了大堂。 昨夜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在楚香院外擒人时,红儿便得知了此事,但镖局之人常年走江湖,红儿也不知二镖头犯了哪条王法,被传唤到府衙公堂时,她有心探知,却不敢多问。 在青楼里迎来送往,时日久了,红儿早已是八面玲珑的性子,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见官便跪,瞧见公堂上坐着的不是盛京府尹郑广齐,而是个身穿银白将袍的少年郎,心中猜测应是名满盛京的英睿都督,不由多瞧了一眼,这一眼瞥见暮青身侧端坐的巫瑾,眼中顿见惊艳神采,不由得含了几分媚意,勾人心神。 暮青看见那媚眼,目光冷着,问:“你就是名满京师的艳妓红儿?” 红儿跪而颔首,声音甜腻,“大人过誉了,正是妾身。” “我也觉得是过誉,世人眼光多媚俗。”暮青淡淡地道,这媚眼抛得真不赏心悦目,离步惜欢差远了。 红儿顿时呆怔。 巫瑾低着头,唇角扬起,眸中笑意浓郁。 她这张嘴哟…… “本官问你,盛远镖局的二镖头可是你的恩客?”暮青言归正传,问案。 “是。”红儿垂首而答,不敢再勾人。 “他有隐疾,你可知?” “妾身知道,镖头年少时走镖遇匪,打杀时伤了身子,有难射之症。” “既如此,为何常去你那儿?” 红儿听闻此话才又露出笑颜,垂首而答,含娇带怯,“因为妾身修得房中术,镖头是来妾身处求治隐疾的。” 暮青这才懂了,怪不得如此媚俗姿色也能成为名满京师的艳妓,原来是修得房中术,“那他到你那儿多久,治得如何?” “回大人,约莫半年时日,但……镖头的身子伤了有十年了,因此尚无起色。”红儿边回话边猜测暮青为何问这些。 “你可记得清这一个月来,他有几日未在你那儿留宿?” 红儿怔了怔,摇头道:“镖头从未在妾身处留宿过。” 这话让暮青也愣了,她沉默了片刻,问道:“为何?” 红儿叹道:“镖头心急,妾身虽已说了短日内难见奇效,他每试不成,沮丧躁怒,便无心留宿在妾身屋里,通常是三四更天走,半年来都是如此。” 暮青扬了扬眉,半晌没再问,只将红儿遣出府去,吩咐人将盛远镖局的守门小厮传唤来,只问了一事。 “你们镖头这半年来夜里何时回府?” “凌晨。镖头回来时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小的问他去哪儿了,他也不说。” 小厮回罢,暮青便让他走了。郑广齐听了半上午也没听出门道来,刚要问,暮青起身便出了公堂,“走,去大牢!” * 暮青在地牢深处见到了盛远镖局的二镖头。 此人姓万,身居二镖头的高位却只有二十五六岁,一身草莽气,身形魁梧。他昨夜挨了二十大板,此刻正伏在草铺上,面朝牢门。见到郑广齐,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人是草民杀的,还有何可问的?” “你连杀人都认了,不妨再多答一事。”暮青真的只问了一事,“你说说看,那四名女子被害时是何穿戴?” “这……这如何记得清?” “前三人记不清了,前夜之人呢?那可是两夜前的事。” “草民是粗人,不留心女子的穿戴。” 郑广齐愣了愣。 暮青点头,“好!你记不清了,我来替你说。你身患瘾疾,久治不愈,甚至连艳名满京师修得房中术的艳妓也无能为力。你心灰意冷,又恼房中术无用,一日从楚香院离开后,路遇青楼雏倌儿的轿子便生了报复之心,你不能人道,便想让别人花了银两也不能行房。你入轿将那少女杀死,随后见那少女安静乖巧,忽然便觉得她很美,觉得她是这世上唯一任你摆布,还不会嘲笑你有隐疾亦或将此事传扬出去的人。你看着她,忽然便生了欲念,多年行房无力,那夜却生猛如虎,隐疾不治而愈,竟似无疾一般。从那以后,你便一发不可收拾,接连犯下四起大案!可是如此?” 啊? 郑广齐张着嘴,万镖头还没答,他先愣了。 这不对吧? 不射之症不治而愈岂不是说……可那四具尸体和轿子里分明没有找到男子的精阳! 牢里昏暗,万镖头伏在草铺上,眉宇间神色阴郁不明,半晌道:“正是!都督果真断案如神。” 暮青淡淡笑了笑,转身便出了大牢。 巫瑾和郑广齐一路跟在后头,巫瑾尚无急切之意,郑广齐却急得火烧眉头,回到公堂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都督,这这这……” “这什么?此人根本就不是凶手!”暮青坐进阔椅里,把口供递给郑广齐,让他自己看,“你该问的,恰恰没问!比方说那四个女子的穿戴,嫌犯说他不记得了,那就说明他不是凶手。凶手的犯罪心理我曾说过,他把那些女子摆弄成美丽的布偶,并剜走守宫砂,有强烈的独占之心,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些女子的穿戴?他应该记得清清楚楚,并且时常回忆才是!” “……” “还有,他说他将人迷晕,剜肉放血挑筋卸肢之后才行的奸淫之举。过程虽然对得上,但他有两件事没说,一是有无借助器物,二是有无纾解。你只问了其一,没问其二,因为你已先入为主,觉得他有不射之症,而非不举,应有行房之力,只是难以纾解,所以你觉得他没有撒谎。但如果你能多问一句,你就会发现破绽,不会兴冲冲地跑去告诉我抓到了凶手。” 郑广齐听得懵了,“那都督之意是,此人当真不是凶手?” “不是!” “那他不是凶手,何人才是?” 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轻功、隐疾、药粉、作案时间,都被这人给占了! 暮青看了郑广齐一眼,“你只有一句话说对了,巧合如此之多,定然不是巧合。” 郑广齐听出此话意味颇深,忙追问道:“都督之意是,有人逼迫或是买通了他,要他认罪?” 暮青却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好说,你先说说看,我昨日让你查的其他事,有何结果?” 郑广齐忙禀道:“下官重新勘察了这四起案子的案发街巷,确实都是东南走向!四个青楼女子分别被四人买走,太祝令家的嫡长子、辅国公的嫡长孙、建威将军和恒王府的庶三子。前三人皆是在青楼里出银钱公开叫得的,唯有第四起案子不同,恒王庶子称其分文未掷,乃是玉春楼自愿将那人送给他的。下官传问过玉春楼的掌事,此事属实,起因是萧姑娘乃是清倌儿,魏公子上个月回城的那两日夜里却宿在了萧姑娘房里,此事传了出去,惹得几个曾为萧姑娘一掷千金的公子颇为不满,玉春楼为了息事宁人,只得将萧姑娘的侍女宁儿送给带头闹事的恒王庶子。” 这四个青楼女子分别卖给了谁,案发时盛京府就查过了,昨天他重新勘察了前三起案子的案发现场,传唤了玉春楼的掌事,又查了和安堂和几家镖局,夜里拘捕嫌犯,早晨审问出结果了才到都督府报信。 “即是说,前三个死者皆是青楼对外公开叫卖的雏儿,三名买主皆是在公开场合下叫价争得的,在场之人杂多,消息随时都会传扬出去,凶手若想打听消息寻找目标很容易。”暮青道。 “正是。” 暮青沉吟了一阵儿,“死者皆未及笄,却被四人买走,那四人的癖好倒是一样,都喜童女。” 这话一说,倒叫郑广齐想起件事来,“纨绔子弟里有此癖好的不少,尤以恒王府世子为甚。恒王府有座外宅,常买童女进府,以供玩乐,还常邀京中同有此好的子弟一同纵乐,这些人都是常去恒王府外宅的。” 朝臣们表面上与恒王府离得远远的,奈何府中总有几个纨绔子弟,私底下偷偷去纵乐鬼混。 暮青目光一变,“我记得我未回城时就让你查过京中子弟何人有隐疾,你查得如何?常去恒王府外宅的这些人里,可以身患隐疾之人?” “下官查过,身有隐疾的都深居在府里,很少去纵乐之地。都督想想便知,去那等地方,不是自取其辱?”郑广齐笑了笑,但随即又觉得笑不出来了。 案子似乎进入了死胡同。 暮青坐了一会儿,起身又往外走,“走,再去趟大牢!” * 暮青刚走不久就又回来了,万镖头很诧异,“英睿都督又有何事要问?该说的,草民都说了。” 暮青却没问案子,反而颔首道:“我方才前来,似乎没说我是何人,镖头能认出我来,眼力不错。” 巫瑾闻言眸光微动,她穿着将袍,朝中身为武将还能查案的人,除了她还有别人?她的身份很好猜。而她不常夸人,只是猜出了她的身份,就能得她夸赞眼力不错? 万镖头一笑,“草民是走江湖的,没有眼力可不成。都督身穿将袍,显然是武将。而朝中身为武将还能查案的人,除了名满盛京的英睿都督,还能有谁?” 这一番话,算不上沾沾自喜,却也是神态放松。 牢头搬了把阔椅过来,暮青坐下,隔着牢门面对着万镖头,语气颇似闲聊,甚至笑了笑,“郑大人说,镖头初时不认,今早招供,应是刑罚震慑之效,镖头以为呢?” 万镖头闻言怔了怔,随即仰头大笑,似听了天大的笑话,“万某行走江湖,挨刀杀贼无数,竟惧这区区二十大板?” 郑广齐面色涨红! 暮青颔首,“我也觉得镖头不惧,杀人乃枭首之罪,镖头连死都不惧,何惧这区区二十大板。” 万镖头笑道:“还是都督懂草民。” “略懂罢了,知之不深。比方说,镖头既然不惧一死,昨夜招了便是,为何暴怒不认,拖到今早?” 过了半晌才道:“草民一饮酒,性情惯来暴怒,加之昨夜在楚香院被擒住,丢了颜面,所以没认。今早酒醒,草民一想,江湖人士理应敢作敢当,既然被官府逮住了,那就该愿赌服输,免得落得个胆小怕事的名声。” “镖头在乎颜面名声?” “那是自然!混江湖的,不就混个名声?” “那杀人之名可比胆小怕事之名还恶,为何要认?” 万镖头哈哈一笑,看神态不似有假,“胆小怕事的人多了,能有几人传扬?在天子京师犯下如此大案,必能扬名天下!” 郑广齐听得瞠目结舌,不知天底下还有这种人,为了扬名天下不惧恶名! 暮青也笑了,扬眉问:“如果我告诉镖头,那凶手不举,镖头还想要扬名天下吗?” ------题外话------ 熊抱所有~谢谢妞儿们昨天拿月票刷我屏,乃们这么给力,今天我也拼了,五千一更奉上,马上去码二更! 今天初一,知道妞儿们都没攒到票,我就不要了。 今天把小元宝打包送到姑姥姥家里玩了,我打算码一天的字,陪乃们过国庆节! …… 另:六号是我写文三周年的日子,执事们组织了庆祝活动,待会儿我会发公众章详细地说一下。 本来我是不想庆祝的,当时我是对执事们这样抗议的:“三年没写完两篇文,还庆祝,你们是故意埋汰我吧?” 结果我得到的眼神是这样的:←、← 我得到的回答是这样的:“我们就是想愉快地拿礼物,才不管你脸不脸红。” OTZ! 你们赢了,我蹲角落去……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转机!(二更) 暮青不意外世上为了扬名不惧作恶之人,这就如同青春期的男孩子里不乏通过扯女孩子的辫子等捉弄的方式来获得关注一样,成年人里也有自我意识不成熟或歪曲的人一样,因强烈畸变的需要而产生犯罪动机。 她看着万镖头震惊的神色,不待他问,便一一道来。 “镖头年纪轻轻就坐上了镖局二镖头的高位,武艺高强,在江湖上有些名气,本该是春风得意的年纪,奈何年少时伤了身子患了隐疾,从此不敢娶妻纳妾,只能流连花街柳巷,以此掩饰身患隐疾之事。可隐疾是遮掩住了,名声却毁了。你本该是江湖侠士,朋友遍布四海,这些年却因好色之名受人误解冷眼。你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楚香楼的艳妓红儿身上,但结果只是令你更加失望。” “昨夜,你莫名被擒,盛京府怀疑近来的四起奸杀案是你所为,起初你暴怒难消拒不认罪,盛京府尹却要你莫要狡辩,免得遭受皮肉之苦。你被打了二十大板关入牢中,并被告知明早再审,如若再不认罪,定有大刑伺候。” “你想了一夜,想到这些年病痛折磨、难言之隐、误解冷眼,又想到今日被冤入狱,一时觉得苦楚难发,心灰意冷。你想着,此生也就如此了,近来的案子闹得人心惶惶,官府势必要找一个凶手交差,而你一介江湖人士,怎敌得过朝廷?既如此,何不认了?反正痼疾难愈,名声已毁,那便不妨彻底毁了。此案日后必能被编成话本子,在茶楼酒肆里供食客听赏,你也必能被天下人记住。你本来就该名扬江湖,不能以侠义之名,那便以大恶之名吧,总归是被人铭记,好过无名之辈,此生白活。” 牢里昏暗,墙壁上悬着青铜油灯,火苗噼啪一响,火光在人脸上乍亮而逝,晃见万镖头的神情,惊怔已极。 那惊怔的神情说明了一切——暮青都说中了。 郑广齐的神情不比万镖头好到哪里去,不知暮青为何能猜出嫌犯心中所想,她有先知之能不成? 巫瑾只看着暮青,笑而不语,耐心听。 “可是你不知道,这件案子的凶手跟你一样身患隐疾,甚至他的更严重些,他极有可能不举,我想你绝不想要这样的名声。”暮青看着牢内,敛了闲聊般的神色,目光渐凉,“为名扬天下竟不惧恶名,昏聩!你可知你死后,那真凶若再犯案,你是白死,而那些尚未及笄的少女则是枉死惨死?” 万镖头垂首不语。 暮青的话语却陡然犀利,“枉你曾有侠士之志!我只闻身残志坚,你却是身未残志先残!身残还可治,志残可无药医!” 此人虽已自暴自弃,但还未病入膏肓,若能救之,日后便可少一犯案之人。 万镖头闻言,垂首而笑,笑意微苦,“草民这副样子,还不算身残?” “身残者,身有缺失,你可是?” “虽不是,亦形同废人。” 暮青闻言,气得笑了,“没错,你是废人,心也废了。” 万镖头只凄惨一笑,不接话,骂得对,他有何话接?连他自己都看不起如今的自己。 “此疾日久,但非不举,未必不可治。”这时,巫瑾忽然出了声,其声悦耳,犹如仙音,牢中顿静。 暮青如闻炸雷之声,猛地回头——大哥不是从不医此疾? 巫瑾望着她,笑容浅淡,眸光皎洁明润,暖玉一般。世间永无从不之事,唯有例外之人。为她,他已破例无数,再破一例又何妨?谁叫他是她的兄长。 这镖头虽与她并无交情,但她既肯苦心相劝,他便可破例一医。听说,她为将士们请镖师送银钱和书信回乡用的是自己的俸银,而此人正是镖局之人,盛远镖局乃江北第一镖师,救之对她有助!验尸断案之事,他帮不上忙,唯独医道上可帮衬着她些,哪知她如此傻,兄长近在眼前,她却不知用。 两人目光相接不过一时,忽听牢门里咚的一声,万镖头从草铺上滚跌下来,伏地而拜,“如若王爷肯医草民,草民这条命就是王爷的,此生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巫瑾拢袖一避,广袖如回风舞雪,不染纤尘,眸光淡凉,“不必谢本王,都督愿意劝你,本王才愿医你的。” “草民谢都督!日后都督但有差遣,定万死不辞!”万镖头伏在地上,已闻泣声。他昨晚想了一夜,已决心认罪赴死了,这隐疾十年不治,没想到还有今日! 暮青的面色仍是寒的,她记得大哥说不医此疾时的神情,分明是有故事在其中,破例而为,她不知会不会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喜不起来,“我不用志残之辈,待你心正之时再说。” 万镖头泣而不语,伏跪不起。 暮青沉默了片刻,言归正传,淡声道:“我看过你的口供,你对犯案的过程叙述毫无颠倒,哪怕此案已传得市井皆知,你也不可能叙述无错,此为巧合之一。此案的真凶轻功了得、身有隐疾,且能拿得到和安堂专卖给你们镖局的药粉,而你样样符合,此为巧合之二。我不信这些都是巧合。你在盛京城里可有仇家?” “没有。”万镖头伏跪不起,却没有耽误暮青问案,“草民在盛京城里非但没有仇家,反而对一人有恩。” 这话谁都没想到,郑广齐急问:“何人?” 万镖头道:“卫尉府!” “卫尉?”郑广齐目光一变,声音都变了。 卫尉司掌宫门,统领宫中禁卫军,是太皇太后的心腹之人。当朝卫尉姓梁名俊,是朝中少有的青年武将,其父曾在十九年前上元宫变那夜率禁卫军大开宫门,使得元家血洗宫宴,从此摄政。此后,梁家便成了元家的心腹近臣,司掌宫门多年,深得太皇太后的宠信。 此案怎跟卫尉府扯上了关联?! “你慢慢说来。”暮青道。 万镖头应是,回忆了起来。 此事说来话长,两个月前的一日,盛远镖局走镖回来,在百里外的虎岢山附近遇到了流窜的山匪,山匪正打劫一队官家人马,万镖头见流匪有百来人,不想伤及自家弟兄,于是便以药粉将那伙儿流匪迷晕了过去。那日他救的便是卫尉府的亲眷,其中有两人身份尊贵,一人是卫尉梁俊的小舅子,一人则是梁俊七岁的独子。 梁俊的小舅子是去许阳县的铺子里查账的,顺道带着梁俊的独子去游玩了三日,没想到一直太平的盛京地界上会遇到流匪。卫尉府的人回府后,梁俊亲自到盛远镖局登门重谢,闲谈中问起过万镖头所用的是何药粉,竟如此厉害。听到万镖头的说法后,梁俊大喜,当时就要了几包去,说日后家眷出城时可带些。镖局不敢与朝廷作对,再说几包药粉就能将卫尉府打点满意,这等好事求也求不来,岂有不答应之理? 事后,卫尉府为盛远镖局在江北走镖许下了不少便利,厚赏更是时常有。上个月,卫尉府的管家来镖局时,城中刚发大案人心惶惶,管家送罢厚赏,便多嘴透露了几句案子里的细情。那时市井中处处可听见百姓的议论,管家议论此事,万镖头并未多心,反而觉得官家知晓内情并不奇怪。 应该说,他一心求死时从未怀疑过卫尉府,此时求生,才觉出不对来。 别的且不说,盛京地界上怎会突然有百余人的流匪出没? “流匪?”暮青也觉得不对。 “没错,盛京地界上这些年来很太平,久不见匪影了。草民当时奇怪,迷晕流匪后曾搜过他们的身,本想看看是哪帮哪派的,但没找到帮派信物,只在一人胳膊上看见道烧疤,但那人的相貌却是生面孔,不曾见过。”万镖头回忆道。 烧疤? 暮青皱眉,正思索,听见了郑广齐的声音。 “不对啊,梁大人司掌宫门,武艺出众,可下官没听说过他有隐疾,他膝下可是有一嫡子的。” 暮青的思绪被打断,索性问:“他的嫡子七岁了,而他年有三十,膝下就这一子?” “听闻梁夫人身子虚,难以再有所出。” “那妾侍呢?” 郑广齐笑了笑,“梁大人未纳妾,听闻梁大人与梁夫人是表兄妹,青梅竹马感情颇深,故而梁大人一直未纳妾,此乃朝中的笑谈,也算是美谈。” 暮青却没什么反应,继续问:“那梁家的其他人呢?” “这……下官也未听说过。” “查!”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既然是隐疾,自然没有人愿意张扬。 郑广齐应了,虽然案子牵扯上了卫尉府有些棘手,但这盛京城里但凡是官身犯案,查清后都得交由朝廷审度,因此他只需要将案子查清就好,如何处置自有朝廷做主。 “还有,查查去恒王府外宅的那些人里有没有卫尉府的人,亦或卫尉府的亲眷。” “下官这就去办!” 原本以为进入了死胡同的案子,又出现了转机,郑广齐未再耽搁,离开便差人去查了。万镖头继续关押在牢中,待案子查清后再放。暮青和巫瑾出了大牢回到公堂里坐下。 等消息。 ------题外话------ 过个十一,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温度直降到十几度,冷爆!在外旅游的小伙伴们,注意天气变化,防感冒~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这太疯狂! 郑广齐晌午前回来了,他查了常去恒王府外宅的京中子弟的名单,结果是没有卫尉府的人,也没有卫尉府的亲眷。 对于这结果,郑广齐并不意外。 郑广齐任盛京府尹十年,对京中弟子的品性知之颇深,哪家府里都有一两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唯独卫尉府里没有。梁俊品性端正,平生喜好有二,一好武,二好厨,梁夫人的陪嫁里有家酒楼,梁俊闲时会请三五知交品菜舞剑,朝中从未有他流连花街柳巷的传闻。老卫尉膝在当年宫变时受了伤,梁俊一出仕他便辞了官,而梁俊任卫尉后家风甚严,严禁族中子弟逛青楼养戏子,违者轻则家法处置,重则逐出宗族! 如此家风,不该是卫尉府。 即便抛开私人看法,只从线索上推断,郑广齐也觉得卫尉府也与此案无关。 凶手不举,而梁俊膝下育有一子,显然不符——卫尉府的嫌疑排除。 凶手轻功颇高,而老卫尉只有梁俊一子,梁家的亲戚里也只有一家是武将,如今在上陵郡,无作案时间,其余亲戚皆是文官——卫尉府亲眷的嫌疑也可排除。 剩下的就只有管家和护院了,管家不会武艺,护院里轻功好的都成家了,也都可以排除嫌疑。 “都督,卫尉府显然与此案无关,下官以为……可否再查查和安堂?凶手必是能拿到药粉的人,和安堂说此药只给镖局,谁知掌柜的有没有撒谎?亦或者是两家镖局里有人偷偷将药卖了呢?亦或者是和安堂、两家镖局、卫尉府里有药被盗呢?再或者,此药是从周院判那里流出去的呢?” 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暮青点了点头,却问道,“郑大人能保证半日的时间内将这些凶手获得药粉的途径一一排查清楚吗?” “这下官如何办得到?”郑广齐瞪眼,这也太强人所难了,他试着和暮青讲道理,“药铺和镖局都是人来人往之地,且来往之人鱼龙混杂,查起来难度很大,再加上卫尉府和院判府,府衙里的捕快就是人人生着四条腿,半日也查不完!都督,下官需要时间!” “可我没有时间。”暮青摊手,她傍晚就要回营,练兵不可耽误。 “那、那可如何是好?总不能看着凶手再杀人吧?” “你说对了。” “……啊?”郑广齐瞠目,觉得这话真不像是从暮青嘴里说出来的。 “府衙里可有城中的地图?”暮青忽然问,“内外城街市的地图。” 郑广齐虽不知暮青要地图有何用,但还是忙去找来了。 两张地图在堂案上铺开,暮青坐了盛京府尹的椅子,巫瑾和郑广齐立在她左右,与她一同低头看图。两张地图皆是平面的,可见内外城门矗立,街巷纵横交错,图上只绘了东南西北四方城区及街巷名字,别的一概不见,标尺街距更不可考。 暮青不期待这两张地图的精确性,只要有街巷名字,看得清走向即可。随即,她执笔而画,“这四起案子,前三起在外城,案发的巷子是这条、这条、这条……” “都督!”郑广齐的声音陡然拔高。 “嗯?”暮青抬头。 “此乃我朝兵曹老职方大人亲手所绘,甚是难得!”郑广齐看着那被圈了三道圈的古城图,一脸痛心疾首。 “哦。”暮青看了郑广齐一眼,低头,落笔,“那三家青楼分别在这里、这里、这里……” 郑广齐直觉得心病要犯,追悔莫及。这内外城图乃是兵曹职方司郎中方老大人所绘,老大人在绘制舆图上有长才,曾奉旨在各州县巡察绘制了大兴九州的舆图,图上山峰、江流、城垣壁垒、驻军官邸、楼台关隘皆可详见,而盛京城里的地图则绘制了三份,一份在宫里,一份在兵曹,一份在盛京府。如今老大人已故,这些地图再难重绘!他知道都督要地图必是想到了查案之法,因此才找来了这幅,但若知到他会在图上乱画,他一定找幅寻常的来! “要破杀人案,先要了解五个地点——被害人最后一次被看见的地方、初始接触地、初始攻击地、杀人地点和尸体发现地。而在此系列案中,这五个地点都集中在青楼和街巷。青楼是一等青楼,街巷是东南走向。外城只这三家一等青楼,而东南走向的街巷还有这条、这条、这条……”暮青换了支笔,蘸着朱墨将图上东南走向的街巷悉数描红,随即又要来丹青。 “凶手在杀人抛尸地点作案,作案过程需要时间的,必不可能选择有城守巡逻的主街,分析这四起案子的地点便知,凶手选择的都是偏僻的巷子。因此,街道可排除,只留巷子。”暮青说话时执笔蘸着丹青,在画好的红色街巷上挑出主道和街市来打了大大的蓝叉。 郑广齐看她画得不亦乐乎,心头仿佛有血在淌,不由不忍再看。 就在他不忍看的时候,暮青把外城的地图挪去一边,拖过内城的地图来,以同样的方法圈圈涂涂打叉叉,而且叉子打得更大,“内城的城东为皇宫和官邸,青楼女子不可能被送来此处——排除!朝臣各府多在城北,淫乐之事多在外宅——排除!城南和城东两片区域里除了外宅就是街市,而内城的街市不同于外城,多为街道,巷子不多——排除街道、排除东南走向的巷子,剩下的就这么几条!” 画好之后,暮青将两张地图一摊,只见描红的巷子一目了然,还真没剩几条! 郑广齐两眼发直,巫瑾眸中隐见熠熠之辉,除了医道,他竟然还可以对其他事兴致高昂。 “这是系列杀人案,凶手有纵乐动机,典型的*型杀手,沉溺于虐待、嗜人血肉或恋尸癖,且侵害目标皆是处子之身的青楼女子。所以,盛京府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严令楚香楼、怜春阁、伊花馆和玉春楼,卖出的雏倌儿必须报告官府。而府衙要做的便是知道人要被送往何处,再对照这两张地图,看看途中会不会经过东南走向的巷子,经过的是哪一条,然后就不用我说了吧?” 郑广齐忙不迭地点头,原本以为查案遇挫,此刻又激动了起来,“都督有此缉凶之法,何不早说?” 暮青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问:“我问你,关联作案地点,分析作案地图,根据嫌犯的行为规律缩小和估计下一次作案的地点,你从此法里看到了什么?” 郑广齐一见暮青的脸色便心头一跳,知道自己又触这活阎王的霉头了,但一时不知错在何处,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是缉凶之法。” “错!此法中的重点在于‘下一次作案’!下一次作案就代表着下一个受害者,代表着下一个人可能会在被凶手残忍地杀害。此法是官府和凶手以一人之性命为诱饵的博弈,假如官府输了,结果就会是一条人命被害。郑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看重的不该仅仅是缉凶之法,而更应看重你治下百姓的性命。盛京府日后再遇疑难大案,若用此法必须要在迫不得已之时,不可视之为上策!” 她回城两日,若用常规查案之法能查出凶手并将其缉捕到案,自不用动用此法。奈何连环大案,她接手时已是第四起,线索最多的第一起案子现场已被破坏,两日的查案时间终究太短,迫不得已,才用此法。 “是是,下官受教。”郑广齐伏低认错,抬袖擦了擦额头上汗,这春日时节,他竟出了一身的汗,“不过,有一事……下官有些忧心。” “何事?” “倘若下官严令四家青楼日后卖出的雏倌儿必须报告官府,凶手会不会得知此事?若是他得知之后藏起来不敢再作案,亦或者换一类人杀,那岂不是……”郑广齐看向暮青,他跟在暮青身边查过几件案子了,已经摸索出了与她相处之道,那就是——管她如何毒舌,我自厚着脸皮!只要莫摆官威,亦不在乎颜面,不懂之处就直言请教,必能有所收获。 果然,上一刻她还沉着脸,这一刻便解释道:“这不可能。这凶手是纵乐型的杀手,有收集癖,也就是犯案有瘾,他杀人是为了体会快感,所以就算知道有险,也会忍不住再犯案。而他收集的是守宫砂和处子之血,所以他就是想换一类人杀,也没有作案的条件,夜里出门的多是青楼女子。且他艺高人胆大,他身上有迷晕人的药粉,即便知道有官府的埋伏,他也不惧。如果他在官府布下的天罗地网里犯案,我想他会更兴奋!” 郑广齐本来只担心会打草惊蛇,听见这话顿时更加兴奋不起来了,“是啊,凶手身上带有药粉,万一下官的人也被他给迷晕了,那岂不是抓不到他?” “要的就是你的人被迷晕!”暮青却一语惊人。 “啊?”郑广齐张着嘴,以为自己听错了。 暮青向他一招手,让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一番嘀咕。 郑广齐越听越心惊,“这、这……” 这太疯狂了! ------题外话------ 卡死我了!TAT 头一回写连环案,卡得我晚上做梦都在破案!宽面条泪……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猫捉耗子 暮青跟郑广齐说了什么,连巫瑾都不知道,说罢之后暮青便潇洒地告辞了。 这话连巫瑾都瞒着,他看似不在意,走到府衙门口时却说道:“那滋阴降火、清肝理脾的药我回府后帮你抓好派人送去,带到军中后记得喝。” 暮青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磕在府衙门口! 回到都督府后,暮青命月杀去玉春楼将魏卓之唤回来,等到瑾王府的人送了药来之后,她便带着人到了外城客栈,与刘黑子等人会合,出城回了水师大营。 上个月她回城住了两晚,那是因查案耽搁了,这回一切都交给盛京府去办,她只需回营等消息便可。 * 暮青带着人刚出城,盛京府便贴出了张告示,说青楼雏倌奸杀案的凶手是盛远镖局的二镖头,现已缉拿到案,不日将押入刑曹大牢关押,待刑曹审阅卷宗后,核定问斩之日。 告示一出,惊的是盛远镖局,喜的是青楼歌坊,而盛京城里的百姓则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此案是英睿都督所查,没人怀疑有冤假。而府衙里,郑广齐听了从街市上回来的捕快们的回禀后,忧心忡忡。 都督说,官府弄错了嫌犯,在凶手眼里就如同那些美丽的布偶被告示天下说是别人的,他会暴跳如雷,一定会很快作案,向天下证明官府的愚蠢。 可那缉捕之法,能行吗? 郑广齐望了眼傍晚阴沉的天,这天儿,似乎又要下雨了。 * 次日夜里,一顶小轿从玉春楼里抬出。 冷风平地起,卷着人的衣袍,一条深巷的墙后,一名捕快蹲在地上搓了搓胳膊,抬头望了眼避在黑云后的月色,“这天儿要下雨了吧?” “嘘!” “小心什么?”那捕快不以为然,压低声音道,“没瞧见要下雨了吗?这雨要是下起来,那迷药随风一撒,还能管用吗?要我说,今晚咱们八成是白忙活!” 此言有理,捕快们面面相觑,心思正动摇,忽见一道黑影在头顶上一掠! “唉!有……”一个捕快惊起,手指夜空,话未说完眼神忽然呆滞,声音戛然而止,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咚! 夜风里声如闷鼓,一声落下,接连几声,眨眼的工夫,人已悉数睡倒。 月色稀薄,只见墙后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捕快,人影却多了一道…… 两刻钟后,小轿抬进了巷子,轿夫脚步颇快,边走边对后头的人道:“快些走,如今一走这夜巷,我心里就犯怵!” “那凶手不是抓着了吗?” “那也得快些,瞧这天儿要下雨,可别把姑娘淋在路上。” “好嘞。”后头的轿夫刚刚应声,忽觉前头轿子一沉! “怎么回事?我说你……”他探着头往前看,头刚探出,便觉得眼前一晃,往前一栽便人事不知了。 风过深巷,呜声桀桀,深巷里孤零零落着一顶小轿子,了无人声。 半晌,月出云层,清辉洒在巷子口,一人的影黑孤长,缓缓走来,黑靴踏在青石路上悄无声息。唯见那人手里提着只酒坛,麻绳磨着坛颈,吱吱悠悠,其声如幽森小调。 那人迈过轿夫来到轿前,伸手,拨开了轿帘。 * 盛京府衙,公堂上灯火通明,郑广齐来回走着,时不时地派人去探。 一个捕快自外头奔进来,还没回禀,郑广齐便问:“如何?” “禀大人,从外安街到柳安巷,咱们和巡捕司安排下的五重埋伏全都中招了!” “全都中招了?”郑广齐一惊,疾走了两个来回,转身问,“那本官让你查的事呢?” 那捕快这才回禀道:“卑职点了人数,正如大人所料,咱们的人里少了两人!” “少了两人……”郑广齐喃喃自语,却松了口气。 捕快却一脸古怪,不知今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怎会少了两人? * 那人伸手,拨开了轿帘,轿子里的少女正倚轿而眠,那人静静欣赏了会儿,轿帘落下,轿中陷入黑暗的一刻,寒光乍亮! 那寒光却非一道,而是两道,不请自来的一道寒光从轿窗射入,只听叮的一声,又从另一侧轿窗射出,钉如墙缝里,冷风吹落血珠,落地无声。 轿子里的人跌跌撞撞而出,一抬头,见轿顶不知何时立着一人。那人衙役打扮,凤目飞扬,一笑间倜傥风流,那容貌和气度绝非寻常衙役。 “听说你轻功造诣不错,本公子久未与人比试了,今夜但愿你能让我多追你几条街。” “难。”一人倚着墙抱臂冷哼,身旁那把插在墙缝里的匕首连拔都懒得拔。这人也是衙役打扮,冷峻的眉眼里却尽是不屑。 “别这样说,难得我有点期待。”魏卓之笑道。 “我不期待,他连我的匕首都未躲过。”月杀冷嘲道,他连寒蚕冰丝都没用。 两人聊着天,那人捂着被射穿的手腕,脚尖一点,飞驰而去,转眼就过了巷子,没了人影。 “他逃了。”月杀道。 魏卓之在轿顶凌风而立,悠闲一笑,“让他三条街。” 月隐入云,清辉逐淡,一人捂着手腕,飞驰如电,驰过三条街,他转过街角时目光往后一掠,街角隐约起了白雾,雾色朦胧,巷中空无一人。 那人目光飞睃而回,脚下半刻不停,往街角一转,脚步忽顿! 在他刚刚转过的街上,魏卓之倚墙而立,抱胸笑道:“慢。” 一字之音落下,那人疾退,退回来时的街上,驰纵而逃。又过三条街,一路上无人追来,转过街角时,那人习惯性又往后看,叹气声却从他前方而来,悠闲,略含不满。 “别总往后看,我会觉得你看不起我,好像我的轻功不及你似的。论轻功,在江湖上我似乎还没遇到过敌手。” 这话让那人一惊,眼底生出惊色之时,他又退了回去,这回不顾高来高去会引起巡城守卫的注意,踏着房瓦一路而行,行到一座宅子后院,见假山嶙峋,怪石成林,便往下一跃,寻了处石洞躲了进去,屏息而待,耳听八方。 夜风萧萧,枝梢飒飒,假山洞外虫鸣未歇,冷月从云里露出,只见洞外赫然多了道人影! 那人影悠闲地倚着假山,笑道:“嗯,这回聪明了些。” 话音落下,假山洞里的人已退出,翻墙而去。 魏卓之拂了拂沾在衣袂上的草叶,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淡淡笑道:“三局已过。” 他纵身追去,却在掠上墙头时咦了一声,低头下望,有些诧异,“不逃了?” 那人避在屋檐下,魏卓之出声时,但见他袖下雪光一闪,抬袖便射!那匕首穿瓦刺上,青瓦碎如飞刃,四周一尺之地的房瓦被内力震得一塌!魏卓之脚下一沉,瓦片齐飞间见那匕首冲着他下颌而来,一不小心就能被人挑了喉咙! 他仰身翻下,那人见了,跃墙而去。 刚翻过条深巷,便听见夜风送来一道叹声,“你这是听说本公子武艺平平,不比轻功,要比武了?” 那人回头,抬袖一射,竟是方才出手时捏了片残瓦在手,瓦尖锋利,刺不死人亦能将人的筋脉震碎。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回头,残瓦飞射时,巷子里见出道残影。雾气朦胧,月冷辉清,残瓦刺透残影,影重而不破,似远似近,迷人神智。那人神智一昏时,只听咔嚓一声,伴着道悠闲的声音,听来如鬼。 “本公子只想跟你比轻功,你想比武的话,我只好废了你的手,好让你想比也比不成。” 痛意如针,刺醒了那人的心神,低头一看,他的胳膊没被斩断,而是垂软难动,应是脱臼了。 脱臼的只有右臂,那人惊怒之时,抬掌击向魏卓之的心口,但见残影一现,拔腿便逃。 但他已知逃不过,接下来的事就如同猫捉耗子,遭人追逐戏耍,如同明知是死,只能等死的猎物。渐渐的,他不知自己逃了多久,反反复复的逃过几条街,只知再见那残影在巷中晃过时,神智一失,刺痛再次传来,醒过神来时,左臂也垂软了下来。 双臂皆废,他已不能伤人。 这时,月杀凌风立在墙头,冷哼了一声,“你真不嫌麻烦。” 魏卓之喊冤,“我早就玩够了,不过是在等你,你的轻功比他还差。今夜若是换成你追他,八成要输。” 月杀又冷冷一哼,“我为何要追?” 话音刚落,巷中大风忽起,那人已被追得失了气力,遇此劲风,不觉脚下踉跄,刚栽倒便觉得双腿传来奇痛,被人拎起衣领丢去墙角时,只见手脚垂软,竟是四肢都被卸了下来。 月杀看向魏卓之,意思很明显——追不上,我难道不会先卸了他的腿,让他跑不了? 魏卓之耸肩,有点同情地上这人了,刺月门的人执行起任务来都跟疯子似的。他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就是缺顶轿子,缺一滩血。 他不由打趣月杀,“你要是哪天变态起来,一定比他狠辣。” 月杀冷冷看了魏卓之一眼,懒得再跟他耍嘴皮子,蹲下身来将那人脸上蒙着的黑布一扯,挑了挑眉,道:“我不是梁大人,更没有隐疾。” ------题外话------ 这回是真卡过了,我发誓,如果这案子还卡,我就再也不发誓了……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血豆腐 凶手竟然是梁俊! 月杀和魏卓之将人押回盛京府衙里时,郑广齐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梁俊有嫡子,为何会有隐疾? 梁家深受太皇太后的宠信,梁俊为何要犯此大案自毁前程? 这些郑广齐都不知道,梁俊位高权重,盛京府不敢独审,人一到案,郑广齐便连夜写了奏折递进了宫里,后半夜宫里就来人将梁俊从盛京府的大牢里提到天牢里去了。 第二天,城外三十里处的江北水师大营里就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盛京府的公函,郑广齐简述了昨夜缉捕梁俊的过程及其去向。另一封是密信,说的正是梁俊的事。 梁俊被提入天牢后,元敏夜至天牢亲问此案,问出了卫尉府不少陈年旧事。 老卫尉年轻时风流成性,时常夜宿青楼,玩闹了几年后,待成亲时已有些雄风不振,因此虽妻妾成群,却只得梁俊一子。梁俊十三岁那年,老卫尉的知交好友从江南寻得一个习得房中术的青楼艳妓送到了卫尉府,哪知那艳妓耐不住寂寞,看上了梁俊。一夜寻得机会,在梁俊的茶里下了媚药,那媚药毒如虎狼,梁俊年少,精血未全,荒唐之后便从此不举。 梁俊那时苦痛担忧,不敢禀告父母,病情一拖便是五年,待议亲那年,他因不想连累心爱之人,才跪在父母面前禀明了往事。老卫尉怒极之下杀了宠妾,其夫人得知此事后却一病不起,次年春便撒手人寰,直至临死前都拒见夫君。发妻死不瞑目,嫡子身患隐疾,老卫尉深受打击,从此便对府里的歌姬美妾没了兴趣,亡妻出殡那日,他将侍妾全都遣散出府,以此告慰亡妻之灵。从那日起,卫尉府的门风才严了起来,梁俊守孝三年,二十一岁出仕,老卫尉便以旧伤复发为由辞官赋闲,将府里交给了梁俊当家。 梁俊掌管卫尉府后,一心忙于公务,严肃家风,却绝口不提婚事。他的表妹在他守孝的三年里一直等着他,见他无心婚事,以为他变了心,伤心之下偷偷将他约出想问个明白,两人争吵时梁俊说漏了嘴,他的表妹却没嫌弃他,执意嫁给了他。为了替他遮掩隐疾之事,两人婚后第二年,从梁家远支里偷偷抱了个孩子来,当做嫡子养在膝下。 日子一晃七年,两个月前,梁夫人的弟弟带着小外甥到许阳县游玩,回来时路遇流匪,幸得盛远镖局的万镖头所救,梁俊大为感激,登门道谢时得了三包药粉。 原本,事情至此已了,可梁俊回去后,闲暇时与他品菜论剑的知交好友却告诉他,近来有个传言,说他的嫡子长得不像他。其实,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府里和族中已有这样的传闻,梁俊曾将嚼舌根的下人拔舌杖毙,断了说闲话的族人家中子弟的举荐,一番雷厉手段使得无人再敢胡言。但这回外面也生了这等传言,梁俊不知如何是好,细问之下才得知还有更难听的,竟说他的嫡子是妻子在外偷奸养汉所得的野种! 梁俊大怒,他与爱妻青梅竹马,她等他多年,得知他有隐疾也不嫌弃,还帮着他百般遮掩,她至今都还是完璧之身,何人如此中伤于她?他难容此事,一番细查,查出此话出于楚香院里的一个青楼女子之口。 一个青楼女子,未见过他和他的嫡子,何以说出这等话来?又怎敢中伤卫尉夫人? 梁俊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命禁卫军的一个偏将点了那青楼女子外出侍夜,待人来后便将人拿下,那女子惊惶之下把一切都招了。她说,此话出自太祝令的嫡长子之口,而她口无遮拦,对其他恩客传了此话,传到了梁俊的友人耳中。 太祝令的嫡长子是青楼里的常客,梁俊从不与这种人深交。卫尉府深得太皇太后的宠信,朝臣们巴结还来不及,太祝令府怎会做出这种与卫尉府结怨的事? 那夜,梁俊命偏将以那青楼女子服侍不周为由将其斩杀,一路上怀着疑问回到了府中。刚回到府中,管家便呈上了一封信,说是不知何人从府门外塞进来的,信上写着:“卫尉大人亲启。” 梁俊打开信后,信中只写了一句话:“当年送那修得房中术的青楼艳妓进府的是何人,卫尉大人可问令尊。” 梁俊一看此话,惊出一身冷汗!写此信者是何人?府里已经很多年无人敢提那艳妓,写此信者莫非知道当年之事?不然为何在此时送这样一封信来? 他惊疑不定,于是拿着信便去找父亲询问当年的事。当年,父亲风流成性,常与朝中一些酒肉朋友出入青楼,而他好武,为了宽慰母亲,每当父亲在府中宴请朋友时,他都借故避出府去,因此他对父亲当年和那些人交好并不太清楚。 但让梁俊没想到的是,老卫尉说出的那人令他大吃一惊,当年送青楼艳妓给他的那人竟然是太祝令!自从得知儿子被那艳妓所害,老卫尉就迁怒于太祝令,与他断了来往。梁俊不知太祝令是否因此事对卫尉府心存不满,以致于其子在青楼里口无遮拦,他只知他得知此事后,一股邪火涌上了心头。 当年,如果不是太祝令将那贱人送进府里来,他哪会被那贱人所害?十七年的隐疾之苦,八年的夫妻房事之悲,加之丧母之痛,中伤爱妻之仇,他便生出了报复之心。 太祝令之子中伤他的爱妻在外偷奸养汉,他便想让他尝尝妻妾被辱的滋味,听说他在楚香楼里花重金买了个雏倌,他便想要从那雏倌身上下手,他恨太祝令父子,也恨青楼女子,一举两得,为何不为?刚巧他从盛远镖局里得了些药粉,迷晕了轿夫,轻松进了轿子。 开始,他并不想杀人,可是当看见那雏倌手臂上的守宫砂一点一点地淡去,他便生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兴奋,仿佛隐疾不治而愈,仿佛那一刻他雄风大展。这种感觉他陌生已久,事毕之后竟在轿中不舍得离去,他想拿件东西留作纪念,脑海中总是忘不掉那守宫砂淡去之态,于是便鬼使神差地剜走了那块皮肉。血淌出来时,那少女依旧倚轿而眠神态安详,仿佛一件美丽的人偶,任他摆布。那夜的他,仿佛已不是他,他摆布着那少女,割了她的手脚筋,卸了她的四肢,看着她在睡梦中生命渐渐消失,他觉得对她来说,这一刻才是永恒。 原本他只是为了报复太祝令之子,谁知一发不可收拾,每到夜里,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疯狂地想着那夜的感受,想要再次体会,于是连犯四案。 他杀第二人时,带了只酒坛去,与杀第一人不同,他先剜下了那少女的守宫砂,随即割了她的手腕,取了一坛子的血。事后他到妻子陪嫁的那家酒楼的后厨里,用那坛血蒸了一碗鲜嫩的血豆腐,出菜之时,他将那颗守宫砂装饰其上,从后园去了朵雪白的梨花,将花瓣摆在守宫砂四周,随后烫了一壶梨花春酿,品尝了那碗梨花宫砂血豆腐。 他常去酒楼里和友人品菜舞剑,酒楼里的下人都知道他爱好品菜,也常进后厨,因此没人怀疑。但他这些日子时常夜里进后厨,他担心下人们嚼舌根,便谎称想出了一道新菜式,并教厨子将梨花和血豆腐一起入菜,推出后食客们赞不绝口。 但他知道,食客们吃的那道菜永远不如他那一碗,那是处子之血,世间纯阴之物,他觉得日食一碗,定可阴阳和合,治愈隐疾。他觉得盛京城太大,他轻功高超,又有药粉在身,无人能猜出他在何时何地犯案,没人能将他抓住,没想到会遇到江湖上轻功无人能及的公子魏,竟叫他栽了跟头。 魏卓之和月杀都是暮青安排在府衙里的。 那天,两人确实跟着她一起出了城,但到了大营后,魏卓之拿出两张面具来,两人又乔装回了城去。有府衙的配合,两人顺利进城,只等凶手犯案。 凶手是梁俊,从他的供述中可以看出,他所犯的第一起案子并没有取血,且作案顺序较之后的案子也有所不同,但这恰恰符合连环案的特点。通常在连环凶案中,凶手都是在作案的过程中改进犯案手法,渐渐达到他所期望的完美,因此往往第一件案子不那么完美,也是可以留下最多线索的可供查察的。可惜的是,第一起案子案发时她在水师大营里,没能亲自验尸,否则可能不会死这么多人。 暮青看过密报后认为,梁俊是凶手这一点毫无疑问。 梁俊曾收过一封密信,可见此案背后还是有那幕后真凶的手段,这也毫无疑问。 但此案里有两个疑问—— 一是流匪,梁俊的小舅子和养子在许阳县附近遇到了流匪,此事太过巧合!暮青记得,那幕后真凶就曾与青蟒帮有牵扯,这些流匪会不会与他有关? 二是梁俊的友人,梁俊厌恶青楼,他所交的朋友也应该是洁身自好之士,既如此,不在纨绔子弟的圈子里,又是怎么听到的传言呢?暮青记得,当初她让郑广齐查梁家时,这些消息连盛京府都没查到,这就说明那传言流传得并不广,既然如此,那就更奇怪了,在青楼常客的圈子里还没流传开的传言,竟然被梁俊的友人先得知了。 暮青还不能说此人有问题,或许是有人故意透露给他的,但从这两个疑点入手,兴许能查到些幕后真凶的蛛丝马迹! 暮青当即决定再回一趟城中,但练兵也是要紧事,她不想因查案而疏忽了练兵,因此她决定待夜里练兵结束后再离开,一大早再赶回来。如此一来,留给她查案的时间就只有半夜,因此她命带信回来的月杀和魏卓之再出营去办事,一人去许阳县查那批被官府逮捕的流匪,如果这些人还没有被灭口,那就把其头目带回盛京城,如果他们已被灭口,那么把尸体带回盛京城!另一人回城控制住梁俊的友人,以便她夜里一回城就能审问此人。 那幕后凶手所谋不小,月杀和魏卓之都是步惜欢的人,自知此事要紧,于是不顾赶路回营的疲惫,立刻便出营办事了。 暮青将密信一收,便出了军帐往湖边而去。 今天是检验西北军那几个老将游泳学得如何的日子。 湖边已聚满了人,大小战船上大军齐列,军姿整齐,上万人的眼却盯着湖里,嘴巴快要咧到耳后了。湖里有两艘冲锋战船一头一尾横着摆开,要求老熊等人以这两艘冲锋战船为头尾,游一个来回就算过关。 东大营所临的湖面弯如峡谷,细长如月。四月的湖水还很凉,游一个来回可不容易。 暮青到了湖边时,岸边大军喊声震天,湖里战况正激烈,老熊和莫海游在前头,那些从都尉降成兵丁的西北军旧部紧随其后,暮青豪不意外地看到侯天游在最后。他怕水,游得扑扑腾腾,高一头低一头的,仿佛下一刻就能被湖水没了顶。 但世上之事向来是怕什么来什么,暮青刚看到侯天,便看见他一头沉到了水里! 岸上的喊声顿时静了! 暮青大步上了战船,临高一望,见侯天沉下去后,水面鼓了两个水泡便没动静了。 “都督!”韩其初看向暮青。 “派人下去看看!”暮青吩咐着,转身就下了大船,登上一艘冲锋小舟,往湖面深处而去。 韩其初命刘黑子带着三人跳进湖里,刘黑子水性极好,钻进水里便不见了人影。 老熊等人不知此事,还在比赛,暮青立在湖心的小舟上,凝望湖面,面色沉肃,岸上的大军也望着水面,满心急切,谁也不知刘黑子找到侯天了没,湖面静得熬人。 这时,忽见冲锋小舟四周的水面有水波漾开,暮青低头一望,一只手忽然从湖面伸出,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踝! 侯天探出头来,哈哈一笑,使力一扯,“都督下来吧!” 暮青噗通一声栽进了水里! ------题外话------ 经历了烤羊排之后,这回看见血豆腐,还有妞儿想到吃哒么? 快告诉我乃们很想吃猪血= ̄ω ̄= …… 明天是我写文三周年的日子,各平台的庆祝活动及时间安排如下,妞儿们记住时间段,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平台参加 ——9:00仵作书评区选答题。 ——13:00【520小说凤今】微博抢答。 ——13:30【凤今粉丝后援会】微博抢答。 ——14:00凤今微信公众号抢答,关注微信号:xxfengjin。 ——15:00仵作书评区选答题。 ——15:00—24:00百度贴吧凤今吧抢楼。 …… 评论区抢答说明: 一、抢答者必须为全文订阅读者。 二、为了统计方便,请按统一格式答题。 三、每个ID只能答题一次,答对最多、速度最快的得第一,同等分数答题靠前者胜。 四、参与出题的执事们不参加答题活动。 …… 明天来狂玩儿吧!等乃们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花样作死 山色空蒙,两岸寂寂,万军瞠目结舌! 侯都尉疯了? 那可是都督! “疯子!”章同额上青筋迸出,将战袍甲胄往战船上一掷,一条白鱼般扎入了水里。 湖水尚寒,她在关外的暗河里受过凉,身子畏寒。侯天一直不服她,方才定是假装溺水,骗得她上了小舟,好将她拖下水较量一番! 这不敬主帅无视军规的疯子! 将士们盯着湖面,眼都不敢眨,半晌,只见湖面水花一冒,一人钻出,四下一望,又急忙入了水。 “黑子!” “没找到都督?” 眼尖的人已看出刚才那人是刘黑子,他的水性在水师里是出类拔萃的,且最早下水,但看他刚才那急切的神情,竟是没找到都督? 将士们渐生慌张,片刻后,只见湖面接连冒了几朵水花,几人接连冒了出来,刘黑子和章同皆在其中,几人对望一眼,目露惊色,随即急含一口气,又沉入了湖中。 果真没找到! 军心惊慌,韩其初急忙在战船上点了百人,指着东南道:“风往那处吹,湖底有暗流,你等往那边寻寻看!” 百人领命,赤膊扎入湖中,水花翻似白浪,韩其初扶着栏杆远眺,忧心忡忡。 都督水性虽好,落水时却穿着轻甲,战袍沾水颇重,再负上甲胄之重,可别出事! 正想着,忽见湖弯方向的崖壁旁有水花溅起,依稀有两人冒出头来,远在岸上和战船上的将士们还没看清楚那两人是谁,离崖壁不远的一艘小舟上的人便惊喜地喊了出来! “都督!” “快!行船!” 小舟上的水兵们齐力踩桨,很快就到了近前,但靠近崖壁后却无人敢说话。 暮青靠着崖壁,湿发贴着脸颊,眼神森寒,抵在侯天喉前的刀被崖壁上的青石映得泛着幽光,“你犯了三个致命的错误。” 侯天惨遭锁颈,想吐水,脖子却被勒住,只觉得腹胀气窒,不死也要半死。 “一,你水性不熟,不该有在水中制敌之心,此举非勇,而是作死!二,你既有在水中制敌之意,就该演得像些,假装溺水前别看敌人,此举无谋,简直是花样作死!” “假、假装?”小舟上的水兵们瞠目结舌,原来侯都尉并非溺水,而都督也早就看出来了? 侯天眼白翻着,求饶无路,欲哭无门,脸已憋得发紫。 好好好,他无勇无谋,求快说完饶他一命! “三,你中断考校在前,拉主帅下水在后,不遵军纪,不敬主帅!今日的考校,罚你穿袍负甲游上十个来回!”暮青说罢将刀撤下,把侯天往前一推,小舟上的水兵们赶忙将他拉上了船。 侯天半死不活的,听见这话干脆两眼一翻两腿一蹬,倒在船里装晕。 章同和刘黑子等人游过来时,暮青已在船上,她负手而立,唇色苍白,面对章同等人的嘘寒问暖,忍而不发。 章同见暮青负在身后的手捏得青紫,猜出她身子定然极为不适,于是沉声命令道:“行船到岸!” 船到岸后,韩其初已等在岸边,老熊和莫海等人已游完了全程,登船时才知道侯天在后面闯了大祸,结伴赶来时正撞上小舟靠岸,见暮青那一身寒凛的杀气,众人便苦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求情。 暮青下船时看了眼小舟里,知道侯天是装的,便对韩其初说道:“我罚他穿袍负甲游十个来回,有劳军师监罚,若他今日不醒,明日加罚十个来回!” “是!”韩其初垂首领命时瞥了老熊和莫海等人一眼,见西北军的旧部们都松了口气,不由一叹。 此话必是都督说给这些西北军的旧部听的,这是在安他们的心呢。不过,侯都尉刚习得水性,按今日考校之距,穿袍负甲游十个来回可是件苦差事,估摸着游完了真能昏死过去。 韩其初暗笑,并无疼惜将领之情。 暮青登岸而去,一路头也没回。 * 回到军帐,暮青几乎腿不能站,她浑身恶寒,腹痛难忍,取出药来吞了一粒,强忍恶寒擦干湿发换了衣衫,走到帐外吩咐人勿进帐打扰,并拒了军医的请脉,只说歇会儿便好。 章同回帐换好衣袍赶来时,看见军医一脸无可奈何便猜到了暮青不肯诊脉,于是便在帐外咳了声,得了暮青的允许才进了军帐。 暮青裹着被子正躺在行军床上,唇色依旧苍白,不比在小舟上时好多少。 “可有发热?”章同低声问,眼里满是忧心。 她在呼查草原上那次就是因为淋雨而染了风寒,如今盛京四月的天气可比青州八月凉得多。 章同伸手探向暮青的额头,暮青没躲,她若说没有,章同定然不信,让他探一探,也好安心。果然,章同探过之后才松了口气,暮青道:“暂无大碍,你出去吩咐军医送碗姜汤来便可。” 章同嘴上应了,出了军帐却对军医道:“都督这儿送碗姜汤来便可,倒是我觉得有些冷,午后还得操练,有劳军医煎碗驱寒散恶的汤药来吧。” 军医要为章同诊脉,章同谎称军师有事传他,让军医把药熬好了送到他帐中去,随后便匆匆走了。 暮青在帐中听着军医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走了,有些发怔,不出所料,被军师传唤去的章都尉半个时辰后又回来了,把随身带着的水囊解下来递给了她,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汤药。 “快喝了吧。”章同道,她虽未发热,但裹着被子,必是很冷,只喝姜汤哪里能行? 近来军中练兵日日不离水,将士们在湖里操练完后都会到伙头营里领碗姜汤驱寒。他知道,她强撑着不肯喝汤药,定是因为身为一军主帅,将士们天天在湖里操练都没事,她落一次水就要喝汤药,身子弱成这样,怕日后难以服众。 可是,他在。 在青州山里,他能为她煎药守夜,在这里他就能为她偷偷换药。 他没什么能为她做的,只愿她一生顺心无病痛。 暮青抱着水囊,有些恍惚,恍惚想起在青州山里时,她淋雨染了风寒,无奈去医帐中求药,章同见军医要为她把脉,气急败坏地冲进帐中,把军医气得不轻。而今日,他已无当日横冲直撞的躁性,冷静地从军医那里弄来了汤药。 章同已经成长起来了,如今他们都身居高位,他是一营都尉,她是一军主帅,都不再是当日连去医帐中求药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新兵,这一路不易,但欣慰的是他们已经走远。 “笑什么?”章同望着暮青唇角的浅笑,有些不解。 暮青摇头,领情把药喝了,道:“多亏了你,不然我今夜还真不一定能回城办事。” “你要夜里回城?” “嗯,要事。” * 暮青并未在军帐中歇息太久,午后照常到战船上练兵,图鄂族的圣药本就是暖身驱寒的,她又喝了章同带来的那碗汤药,在湖边撑了半日,没觉得身子有何大碍,只觉得有些疲累。 傍晚时,湖面上起了冷风,天边黑云隐隐,瞧着像是要下雨。 这三日天气一直如此,每到傍晚便像要下雨,却一直没下。入夜后,暮青去沙场教完格斗之后便要直接要来了战马,要出营回城。这次是因急事回城,不需带太多人随行,暮青只打算带着刘黑子和石大海这两个亲卫,章同却不放心她只带两人赶夜路,坚持要跟着。暮青没同意,西北军的旧部被罚之后,水师的将领便少了多半。军中兵多将少,章同是少数几个她信得过的人,他已是江北水师里出类拔萃的将领,宜留守军中,不可亲兵似的跟在她身边。 章同无奈,只得亲自从他的营中点了十个精兵给暮青。 临走前,韩其初道:“都督不妨把侯都尉也带着。” 章同顿时皱眉,暮青看向韩其初,以眼神询问原由。 “那四个老将里,熊都尉与都督有些情分在,都督可放心用之;莫都尉和卢都尉都是严肃寡言之人,看似尊敬都督,实则并不亲近;而侯都尉是直肠子,不懂藏心事,他不服都督便都表现在行事做派之上。此人其实比莫都尉和卢都尉好收服,都督可先收服此人,无需多做何事,只需将其带在身边,多接触些时日,学生保证他会对都督有所改观。” 韩其初的军师之能,暮青从不怀疑,这些事他心里早有乾坤,她只需依言行事便可。 “好。”暮青点头之后,立刻便有人去传侯天。 侯天下午领罚,累得死狗似的,到了辕门后听说要跟着都督赶路回城,晚回早归,顿时觉得自己今日确实是花样作死,虽然他不懂作死何意,但显然都督在整治他。 暮青不理侯天的哀嚎,跃上战马便率人驰出了军营。 黑云遮月,一行十四人举着火把策马而行,蜿蜒的官道上,火光如龙蛇游过,蹄声如滚石,行过之处,虫鸣惊歇,越发显得山林寂寂。 三十里路,策马急行,不到一个时辰便奔出半程路,暮青在马背上抬眼望向盛京城的方向,夜色虽深,却觉得已然在望了。 但就在她抬眼时,一侧山林里忽然传出破空之音,刺破夜风呼啸而来! 暮青转头时,借着火光看见丛丛箭矢自林中射出,随行的一个水兵被一箭穿喉,仰身跌落,血珠如线。 战马嘶鸣声中,侯天惊喊一声:“有埋伏!” ------题外话------ 咳咳,周年庆活动圆满结束!本来我想深情一把,赋诗一首感谢踊跃参玩的妹纸们,但是我怕深情到乃们掉鸡皮疙瘩,所以我善良地打住了汹涌澎湃的深情。我知道,这个时候你们一定更想知道那些丧尸的题目是谁出的。 没错!那两只出题的就是——莫森和夜海! 什么?乃们问我青青为毛遭伏击了? 蛋定!等更的时间里,乃们可以自制飞镖射射上面出题的那两只,反正飞镖和乱箭差不多,都是带箭头的←。←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雨夜暗杀! 埋伏! 侯天惊声落时,暮青一行已翻身下马,就地滚入了官道另一侧的坡下。坡下春草丛生,箭矢在头顶飞啸而过,坡上战马中箭而倒,声如闷雷。 “撤入林中!”暮青喊时顺着草坡就地滚了几滚,见者会意,跟着她滚出箭矢的攒射范围,这才起身往林中撤去。 火把已扔,黑云吞月,山林里漆黑难辨前路,暮青没有带人撤往林子深处,她带人沿着林子边缘急奔,心思急转如电。 ——弓箭手只埋伏在官道一侧,埋伏之人应该能想到如若他们没能中箭,定会下马撤入另一侧的林中躲避,因此这边很可能有陷阱或杀手,不可往深处去。 刚想着,忽闻林中有刷刷声一响! 暮青目光一变,这声音耳熟,当初孤守上俞村她曾与马匪恶战一日夜,长刀之声已刻入了记忆里,此生都不会淡忘。 同样不会淡忘这抽刀之声的还有在边关久经沙场的侯天,两人齐喝:“刀客!” 话音落时,已闻林中草动,官道上熹微的火光照见林中刺来的刀尖,密如寒星。上百人杀出,直逼暮青而来,刀招沉猛,势若猛虎,刀刀走黑,要人性命! ——林中埋伏的是杀手而非陷阱,说明对方的目的是取她性命,而非活捉。 ——可以排除元家,他们现在不会杀她;亦可排除沈问玉,朝中要她和亲之意已定,圣旨未下,她被禁足在安平侯府,且她刚来盛京不久,尚不可能结识这些人。 ——今夜月杀不在她身边,杀她是绝好的时机,但把月杀派出去是她临时决定的,回城也是临时的决定,知道这消息的除了步惜欢,还有盛京府衙和许阳县衙。衙门里眼线混杂,若消息是从盛京府衙里走漏的,那么派这批杀手来取她性命的人可不少,比如恒王府。若消息是从许阳县衙里走漏的,那么就只可能是那幕后真凶所为了。 刀风擦着前身劈下,暮青向后一仰,闻见那擦着鼻尖而过的血腥气。夜色如墨,风势已起,黑云变幻迅疾,偶尔有薄淡的月光自云层中透出,洒进林中,照见斑驳的树影,混战的人马,染血的长刀,飞溅的血珠。 杀手训练有素,非马匪可比,江湖拼杀亦非两军交战,比的是身手、经验与狠辣。而刚刚操练了不足三个月的水师的精兵比之江湖杀手远有不及,刚杀了个照面,暮青的人马便损失过半! 渐渐的,只剩暮青和侯天在撑着战局,刘黑子和石大海从被她挑选为亲兵的那天起就受月杀的亲自训练,刀法和锤法都有江湖杀手的章法,两人尚能抵御一阵儿,其余人的处境都不妙。 暮青避过前身劈来的长刀,顺势仰面朝天一倒,头顶的长刀如网,争落之时,暮青一脚绊向对面杀手的脚踝,那人扑倒在她身上之时,刀锋落,血线起,一颗人头滚落,腔子里的血染了暮青半张脸。 同伴成了自己人的刀下之鬼,杀手们却毫无怜悯悲痛之情,一人握刀刺下,力道猛沉,眼见着是要将同伴的尸体和暮青一起扎个对穿! “都督!”刘黑子和石大海回救不及,双目充血,声哑如鸹。 声音落时,长刀已刺穿尸体! 暮青躺着不动,那杀手只觉得刀尖扎到一物,分明软极,却刀兵难透,他不知暮青身上穿着神甲,只见暮青躺在尸下,露出半张被血染污的脸,那半张容颜神色不清,眸光却寒似星子,冷静得吓人。 正当那杀手怔时,尸体的腋下忽然伸出只手来,指间透出把薄刀,凶狠一送,顿时扎入了他的喉咙! 那杀手眼瞳骤缩,下意识捂住喉咙,暮青将刀一撤,血哧地喷了出来! 杀手们纷纷一退,这时,侯天杀到! 暮青将尸体一踹,就地滚出战圈,起身之时只听身后一道啸音破风而来!暮青回身之时,但听一声“都督小心!”抬眼之时,只见一名精兵往她身前一挡,胸前噗地透出支染血的箭头。 那精兵顿时两眼发直,口中喷出黑血来,他看着暮青,嘴唇动了动,似有什么话想说,然而终究没能说出口,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暮青怔怔地望着那兵,手臂忽然被人一拉,耳边传来侯天嘶哑的吼声:“撤!进山!” 然而,并不容易撤离。 林子里的杀手足有百人,刚才一战,虽杀了几人,暮青的人马却已损失过半,此时六七人被数十人围杀,想要突出重围撤进山里并非易事。今夜出营回城,谁也没想到会在离盛京城仅有十几里处的官道上遭遇伏杀,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水师大营和骁骑营都很远,失了战马,回城或回营都非易事,唯有退入山中才能有一线生机。 否则,今夜将有覆灭之险! “走!”这时,暮青已冷静了下来,将侯天往后一推,“你带他们进山!” 侯天戍守边关时遭遇大战小战无数,此言何意再清楚不过——留下来,即是要战死以保全战友! 侯天一直不服暮青,他觉得论武功身手,她不及大将军,论带兵之策,她不及韩其初,不过是凭着聪明,际遇比人强罢了。但不得不说,这小子挺有种!就冲此举,他愿留下断后! “我带个熊!你是都督,你撤!”侯天提刀上前,砍开几人,喊暮青先撤。 “我是都督就听我的!”暮青趁他拼杀之时身子一矮,一刀刺进一个杀手的脚踝!这些杀手都身怀内力,经脉大穴之中有内劲游走,她得手不易,必须另寻他法!只有她有办法对付这些人,不然即便他们撤入了山中,很快就会被轻功追上! “老子……” “闭嘴!”暮青声如寒冰,趁乱望了侯天一眼,那一眼意味颇深,“我还不想死,相信我!” 侯天望见那眼神,深深望了暮青一眼,随后砍出条路来,便喝道:“跟老子撤!” 刘黑子和石大海身为暮青的亲兵,自然不肯,侯天将两人一推,先推出了伏杀圈,随后护着其余人往外撤。 没有杀手去追,他们的目标看来只是暮青。 暮青孤身被围,寡难敌众,伏杀圈越逼越小,眼看着四面八方皆是刀尖,她扫了眼四周,已看不见侯天等人,忽然就地蹲身!她一蹲身,杀手们便心生警觉,与她过招了几回,众人已看出暮青的招式狠辣刁钻,惯于寻死角杀敌,因此她一蹲下,四周的杀手便脚步齐停。这一停的工夫,暮青一手扣住袖甲,横臂一扫! 林中漆黑,暮青扣发袖甲机关的动作极为隐蔽,谁也没看清是何物从何处而发,只听咻声一发,伏杀圈后围的人便看见前面的人齐仰而倒! 人倒下,双腿还立在林子里,鲜血齐喷如艳红的烟火,落在草地上,哗啦啦如雨声。 三人齐遭腰斩,肚肠流了一地,人却未死,世间至惨之象莫过于看着自己肢体分离,却不能立即死去。 林中瞬静,杀手们目露惊意,暮青也很心惊。步惜欢早将他的寒蚕冰丝纳入了袖甲中给她防身,她从未用过,也不知今夜一用,竟有如此威力! 暮青目光一寒,趁伏杀停歇的一瞬再次出手,伏杀圈顿时退如潮水,现出一道缺口,两颗人头滚落,顺着草坡从缺口滚出,暮青也从那道缺口处急奔而出! 她不懂内力,且对寒蚕冰丝运用不熟,方才两番出手只杀了五人。而那些杀手只是被她所用的暗器惊住,一时猜不出她身上带着什么神兵,还有何杀招,因此才反应慢了些罢了。等他们回过神来,看出暗器在她左手上,必定齐心攻斩她的左臂,那时她定然寡不敌众,因此此时是撤退的最好时机!而且,这些杀手还没弄清楚她的杀招之前会对她心存余悸,应该不敢追得太紧,她才有机会带人撤退隐藏,寻得一线生机。 “都督!” 暮青刚奔入树林深处便看见了侯天等人,原来他们根本就没走,而是避在离伏杀圈不远的树后,听着里面的拼杀之声,打算一旦听出暮青撑不住了便从背后杀出,能救便救,救不下大不了一起死。 几人已有战死的决意,却没想到看见伏杀圈退了又退,两颗人头滚出之后,暮青就奔了出来。 刘黑子和石大海见暮青毫发无伤,顿时面生喜色,侯天心里觉得古怪,但这时无心想别的,保命要紧! “走!”暮青率众奔进山里,前路漆黑,几人却脚下生风,水师操练了数月,越野行军日日不废,闭着眼都能走山路。 这山是大泽山,但离水师大营有十几里远,山路崎岖,倘若想要回营,必定不止十几里。身后便是紧追不舍的江湖杀手,谁也不会傻到走明处的山路,暮青等人捡着树多草密之处疾奔,头顶偶尔有稀薄的月光晃过,照见一棵棵老树粗如腰身,疾奔而过,形如鬼影。 不知跑了多久,暮青抬手,几人停下,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见前方坡上有片石林,石林下的草有半人高。 暮青没带人躲进石林里,而是躲进了一块巨石底下的草丛中。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月信忽至! 前路漫漫,后有追兵,不可停下来,这谁都知道,但他们必须要停下来。 暮青看了眼身旁,她今夜带了十三人出营,此刻只剩下五人——侯天、刘黑子、石大海、乌雅阿吉、汤良。 “我需要一人回营报信。”暮青道,今夜他们不可能躲过追杀,唯一的应敌之策就是回营报信,带大军前来!那些江湖杀手武功再高,在军队面前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问题是,谁回营报信? “一会儿,回营报信的人藏在此处,其他人跟着我到坡上石林里,待我们引开杀手,报信之人再走。”暮青又道。 即是说,回营报信者尚有生存之机,留下的是诱饵,今夜未必能活。 谁回去? “俺不回去!俺是都督的亲兵,这时候就是要护卫都督的!”石大海第一个摇头。 “俺不能回,俺腿脚不好。”刘黑子操着一口跟石大海学来的江北话道。 “老子要是回营,就算带回了援军,也是给你们收尸的!”此言话糙理不糙,剩下的这些人里,侯天是一大战力,他若走了,剩下的人八成熬不到援军来。 暮青知道侯天的话有道理,因此没有强求,她看向汤良和乌雅阿吉,想起在大泽湖的崖壁上练攀岩索降之时,汤良攀爬敏捷,曾说他常在深山里采药,是行走山路的好手,于是便想命他回营报信。 但暮青刚看向汤良,还没开口,乌雅阿吉就出了声,“我回去!” 几人皆怔,见草影扑人,乌雅阿吉蹲得地方有些离群,疏淡的月光从草尖儿上抹过,却看不清他的脸。 侯天眯了眯眼,精瘦的脸庞上,目光利如鹰隼,“汤良是行走山路的好手,你能比他强?” “我是乌雅族人,自幼在深山里长大,行走山路不比他差。再说,我身手比他好,万一回营报信的途中遇到伏杀,我能比他应付得久些。”乌雅阿吉蹲在草里,神色不清,语气轻嘲。 侯天盯着他,两人对望,草尖随风扑摇,山风渐狂。 诡异的气氛被汤良打破,他笑了笑,道:“那就让阿吉回去吧,我留下陪都督,挺好的。” 刚才暮青想命他回去,大家都看见了,生的机会被人抢了,这山里的少年却依旧笑容善意淳朴。 侯天看了汤良一眼,狠狠皱眉。 “你看着我。”暮青这时才出了声,她望着乌雅阿吉,见蹲得离他们有些远的少年抬起头来向她望来,她才抬手一指前方,“此地是大泽山,一直往前十里便是断崖山,我们会沿此方向退守,你带援军来后,可沿此方向寻我们。” 侯天扭头看向暮青,眉头皱得更狠。她真的要让这个异族小子回营报信?难道她没看出来?这小子抢战友的机会,卑鄙怕死,他八成要当逃兵! 乌雅阿吉定定望着暮青,见她眸似寒星,指着退守的方向,声沉而坚定,不由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点头:“嗯,好。” “我们去坡上!”暮青一刻也未迟疑耽搁,乌雅阿吉一点头,她就带着其他人从巨石下的草丛里出来,带头去附近寻了些草,回来掩在乌雅阿吉身上,然后边退边将踩倒的草扶起来,一直退到了山坡上。 山坡上有片石林,极易藏人,暮青带人避到一块山石后,就地坐了下来。 山石冰凉,背靠上面寒意刺骨,深山夜凉,此处还迎着山风,风势越发狂劲,湿凉之气沾湿了战袍,风一刮,吹得人瑟瑟发抖。五人靠在一起取暖,无人说话,这片石林极易藏人,杀手们必然清楚,追至此处时定会严搜石林。他们应该继续逃的,却等在这里,等着即将到来的杀戮,只为以己为饵,谋得一人逃出重围,谋得大军进山围剿,活捉这些江湖杀手,问得幕后主使,以祭死去的战友! “都督。”这时,有人低声唤暮青,暮青循声望去,见是汤良。山风卷着坡上的草叶枯枝扑在脸上生疼,少年抱膝坐在侯天身旁,低头问道,“都督说,会带着我们成为一支无人敢犯的铁军,如果……如果今夜我没能从这山里出去,日后有那一天,都督能派人到村子里告诉我爹,我也是这支铁军里的兵吗?” 暮青闻言,一时沉默,只觉眼热。 她想起了突围前替她挡箭身亡的那个精兵少年,她不记得他的名字,只对他有些印象。第一批随她回盛京城的特训营精兵因遇上红衣女尸案,朝廷发了二十两的抚慰银下来,他是那个说要把银两寄回家里给久病的娘亲医病的少年。因这少年,她决定用自己的俸银请镖局为将士们送银两回家,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暮青仰头望了望天,她望见漆黑的山林,苍劲挺拔的树冠被层层黑云压着,看不见晴朗的夜空,却好像有个少年正在天上望着她。少年胸口透出支短箭,对她张了张嘴。她听懂了,他记挂的是久病的娘亲。 豆大的雨点儿从树冠顶上落下来,打在暮青脸上,冰凉生疼。 除了那少年,还有七个精兵,他们都是从特训营里出来的少年,每个人都是她的心血,他们没能为国捐躯血洒沙场,却死在了江湖杀手的刀箭之下。 此仇,必报! 暮青抹了把脸上的雨珠,沉声道:“别胡思乱想,你本来就是。” 汤良一愣,随即咧嘴一笑,傻兮兮的。 “嘘!”这时,侯天出声示警,几人神情一僵,噤声屏息。 雨声如豆落,几人听不见石林后的声响,却看见疏淡的月光扫过石林时,那密密麻麻的长影! 几人眼神一变,前方不远的一块山石上,也正映着他们的人影! 雨声里顿时传来长刀在狂风里划过的肃杀之声,暮青喊一声走,率先从山石后奔出!一起身,她的脸色便霎时白了一层,小腹传来的绞痛令她心中暗叫不妙——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暮青戴着面具,山色漆黑,没人发觉她的不适,她咬牙一忍,将侯天等人往坡上一推,扣住袖甲,回身横臂一扫! 狂风送来血气,暮青不知杀伤数目,出手之后便往坡上奔去,几人滑下山坡,往山中深处奔去。 山坡上,数十杀手并排而立,望着暮青等人撤逃的方向,脚尖点地,纵身追去。 人影如燕,齐飞而去后,山坡上便静了下来,静得只闻雨打风吹枝叶草伏之声。 半晌,石林里再无人来,一块山石下的草丛里簌簌一动,一人驰出,往林外奔去!山雨瓢泼,老树杂草挡着前路,乌雅阿吉却并未迷路,一路向西,往官道方向奔去。 少年的脚力快如疾风,如若暮青在此,定然能发现他的速度比平时在军中操练时快得多,也就一盏茶的时辰,他已在林子边缘,眼见着便看到了官道。 头顶忽有咻声射来! 乌雅阿吉急退向后,一支短箭扎在他方才踩出的鞋印里,泥水溅如飞石。 周围的老树枝头簌簌一动,雨珠飞落,十几个黑衣杀手执刀落下,围在了乌雅阿吉身边。 少年低着头,似乎不觉得恐慌,竟笑了声,笑声森凉,“果然安排了人。” 想杀英睿之人既然冒险在盛京城外动手,那就必有取他性命的决心,如果不知派人封锁山林,以防有人回水师报信,那就是蠢了! 无人说话,杀手们很有默契地一起提刀冲向乌雅阿吉! 刀尖眼看着逼近了少年,他却静立不动,低头问:“打个商量,我不回江北水师大营报信,你们放我离开,如何?” 无人理会他,逼近的刀尖森寒刺目。 乌雅阿吉叹了一声,“看来不成,我还以为在水师里能躲得久些的……” 这话如呢喃低语,混在雨声里叫人听不真切,却见少年幽幽叹气时,靴尖入泥一挑,一颗石子飞射而出!这一踢狠极,石子儿去势如电,只听一道闷声,离乌雅阿吉最近的杀手喉咙赫然被开了个血洞,那人蒙着面,双目圆睁,登时没了气息。 乌雅阿吉伸手一抹,那杀手倒下之时,刀已在他手上。他左手往刀锋上一送,掌心哧地被割出道血痕,带血的手掌往刀身上一抹,提刀隔开身侧的杀招,顺势将刀送进身旁杀手的腋下,那杀手一避,腋下衣衫被划开,胳膊只被割出道血口,却忽然口中喷出黑血,面色青紫,暴毙而亡! 这一幕看得其余杀手一惊——这少年的血含毒? 只这一惊之时,乌雅阿吉急纵向前,连杀三人!三人一死便现出道豁口,他分明可以冲出林子奔上官道,却没有离开之意。 “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你们的命得留在这里。” 雨大风狂,遮了林中的灭口之景,只闻血腥气从林中扑出,漫了官道。 半晌,少年独自从林中出来,负手望向官道。 一条官道通着两个方向,一向南去,可去往水师大营,一向北去,可去往盛京城,半路上有条岔路,沿岔路而行,可去往上陵。 那么,他该去往何处?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铁血牺牲 乌雅阿吉走上山坡,往北而行。 族人被屠,他只身逃出,无路可去,只得躲进西北军里,辗转来到了盛京城外的江北水师大营。此地离岭南已远,本以为能多藏些日子,没想到被卷入了今夜的伏杀。 方才他动用了乌雅一族的密功,没多久那些人就会找到他! 他必须要离开,往北而行,经岔路前往上陵,另寻藏身之处。 瓢泼大雨浇在官道上,少年在漆黑的路上孤身前行,前方却好像看见一双寒星似的眸,看见那坚定的一指,指向大泽山和断崖山的方向…… 乌雅阿吉的脚步渐慢,随后停了,他低下头,任瓢泼大雨浇在身上,半晌,自嘲地一笑。 他身负灭族深仇,如果大仇得报前他就死了,一定是被自己蠢死的! 心里骂着自己蠢,少年却在大雨里转身回奔,向南,向着江北水师大营! * 一场春雨憋了三天,这夜一下便有倾灌之势,五道人影在山林里奔逃,汤良引路,暮青断后,只见树影倒行,暮青时不时回身扣腕,随后便是树断之声,偶尔可闻见老树砸倒后扑出的血腥气。 这些江湖杀手轻功了得,却追得不紧,显然心存忌惮。侯天等人不知暮青用来断树杀人的是何神兵利刃,此时逃命要紧,无人有心细思,只是心惊之余有些庆幸,若能一路如此拖着,拖到大军前来,自是再好不过。 暮青却知道自己拖不住了,她的衣袍已被雨水浇湿,贴在身上冰凉刺骨,恶寒阵阵袭来,腹痛噬人神智,她强忍到此时,力气已所剩无几。雪上加霜的是,腹痛来时,她能感觉到身下传来的热流。 这信期来得真不是时候! 正想着,腹痛再次袭来,暮青眉头微皱,行速稍慢。身后紧随的皆是经验丰富的江湖杀手,观步态便看出暮青身子不适,时机难寻,一个杀手疾点树梢,长刀一送,刺破山风,直指暮青后心!暮青听见刀剑破风之声,转身扣腕,横臂一挥,脚后忽然撞上棵老树根,登时跌倒!待抬头时,那杀手已不见了头颅,腔子里的血喷洒如雨,尸体从树梢上跌落时,血雨后忽现一人,长刀劈势如破竹! “都督小心!”石大海的喊声淹没在大雨声里。 那一刻是静的,暮青只听见从耳旁呼啸而过风声,看见重锤掷向夜空,看见一道背影挡在她身前,看见那长刀劈下,挡在身前的人一僵,血哧地喷出。 侯天和汤良杀回,刘黑子奔到石大海身旁,见石大海的战袍已被劈开,一道刀伤,从左胸到右腹,伤得颇深。 “石大哥!”刘黑子眼圈发红。 石大海气若游丝,“保护都督,快走……” 刘黑子拿手捂着他的伤口,奈何伤口太长,双手根本捂不住。这时,暮青已从身上翻找出三花止血膏来,将圣药当膏药般往石大海的伤口上抹,刘黑子赶忙帮忙,抹到刀伤下方,忽然泪如泉涌,“都、都督……” 暮青看见少年惊慌绝望的眼神,拨开石大海的衣袍,往腹部的刀伤处一看,只见白花花的肚肠已流了出来。 石大海虚弱地笑了笑,“都督快走……” 这祖籍江北的汉子笑起来总有股子憨傻劲儿,暮青眼眶刺痛,一言不发,三下五除二便脱了外袍,将雨水拧出,紧紧缠起了石大海的腹部。 “我来背!”刘黑子将石大海的胳膊搭在肩上便要将他背起。 “我来!”汤良撤了回来,刘黑子的腿脚不灵便,今夜已奔逃了近十里,他的脚想必已经痛极,岂能再负重? 刘黑子没逞强,他是都督的亲卫,石大哥倒下了,只剩下他能护卫都督了。 汤良将石大海背起来时,侯天已在前方支撑不住了,他不知已身负几处刀伤,却咬着牙,一声也未催促。暮青将他往后一拉,挥臂杀了数人,逼得杀手们齐退,随后便继续断后,由刘黑子引路,继续向断崖山的方向撤去。 雨夜奔逃,几人历经大小数战,皆身负刀伤,还要再背上个重伤之人,此举显然不明智,且暮青的外袍已被泥水浸污,即便将那部分肠子缠起,人很可能也逃不过一死。 但没人出声,在此事上,似乎所有人都是傻子,只认一个死理儿——战友还没断气,绝不让其在深山里等死。 石大海在汤良的背上张了张嘴,眼前渐渐模糊。他祖籍江北,随父辈迁到汴河一带,奈何水匪横行,家中田地遭了灾,老娘妻儿无以为生,他这才从军西北。离开妻儿时,他是抱着战死边关的念头走的,那时想着,倘若战死,军中的二十两抚恤银足够妻儿老娘用上十年。十年后,幼子成年,谋生养家便可交给他了。 山路颠簸,石大海费力抬头望了眼前路,天似乎亮了,他看见家中的一间草瓦房,幼子在屋前的水田边玩耍,他走过去把他举在头顶上玩耍,那小子咯咯笑着,笑声传遍了田间。老娘和妻子在屋里纺纱,门开着,两人正对他笑着。 本来他没想过能回去,但其实还是想回去…… 山雨不歇,少年背上的汉子,胳膊缓缓耷了下来。 此时,汤良已背着石大海上了山坡,只见这山坡颇陡,下方是一道山坳,而沿着山坡望去,已能看到断崖山! 汤良面露喜色,转头道:“都督,断……” 话未说完,暮青忽然将汤良绊倒,顺手一推刘黑子,将汤良、石大海和刘黑子一同送下了山坡!但侯天精明油滑,暮青绊倒汤良时,他已退开,待暮青看向他时,他道:“你别想!” 侯天深深望着暮青,他知道她的用意。那些杀手追了他们一路,眼看着他们逃到断崖山了,爬上山顶,往下便是水师大营,那些杀手必定不会让他们轻易逃进断崖山。离断崖山越近,危险就越大,这一路,杀手们惧于她的神兵暗器之威,一直不敢追得太紧,但断崖山就在眼前了,接下来,他们一定会受到不计代价的追杀。她不想让自己的兵再死,所以把他们推进了山坳,只要不跟着她,他们就有可能活下来。 “走!”侯天不想废话,转身便往断崖山的方向奔去。 而这时,再劝已晚,在雨里奔逃已久,暮青已能从雨声里听出坡下传来的衣袂声,而衣袂声中还多了弓弦紧绷的声音! 暮青目光一寒,喊道:“弓手!” 话音落时,箭如密雨,破风而来! 怪不得那些杀手不追得很紧,原来不仅是惧于寒蚕冰丝之威,还因为他们留有后招,那些在官道另一侧伏击她的弓手赶到了! 暮青和侯天在地势高处,简直如同活靶一般,好在山风骤雨影响了弓箭的准头,但两人依旧不敢在山坡逗留,那个替暮青挡箭而亡的少年死时面色紫黑,显然这些箭上淬了毒。 两人果断滑下山坡进了山坳,他们在山坳口,躲着箭雨转过山坳便看见了条河。 此河环山,并非大泽湖的支流,原只是条山间的清水河,农时多用来灌田,但今夜雨势颇大,河水水位高涨,一眼望去,又宽又深,形如黑带。 暮青和侯天皆未犹豫,见到此河便一头扎了进去。 两刻的时辰后,暮青和侯天从河水中段冒出头来,爬进了一处低矮的山洞。 山洞外长着棵歪脖子树,枝叶挡了洞口,若非暮青体力不支,沿着山壁潜游,还发现不了这山洞。山洞低矮,河水灌了进来,洞内漆黑一片,暮青摸石而行,寻了高处坐了下来。她的手脚已冰凉麻木,幸亏穿着神甲,神甲护着心脉,她才能熬到此时。 河水寒凉,暮青的外袍又早已脱了下来,她冷得蜷缩了起来,昏昏沉沉的想睡,但她知道不能睡,于是强忍着不适问侯天:“你怎样?” 她看不见侯天在何处,没听见他的声音,于是便问道。 “没死。”侯天的声音从暮青对面传来,“不过,也离死不远了。” 暮青心里一沉,忙从怀中把止血膏拿了出来,问道:“你伤在何处?” 她知道侯天在受了刀伤,她宁愿相信他受的是刀伤。 侯天没回答,暮青听见一阵淌水声,随即便感觉有人坐到了她身边,并听见武将的衣带扣打在山石上的脆声,“那些人会沿河找寻,这山洞不宜久留。你穿上我的袍子,待会儿咱俩分头走。” 暮青一听就懂了侯天之意,她和侯天的身形都偏瘦,侯天虽比她高些,但雨夜里不容易看出来。那些杀手知道她只穿着中衣,侯天让她穿上他的外袍,是想替她引开伏杀。 “不必!”暮青冷声拒绝,“已有人回营请援。” “你还真指望那怕死的小子?”不说此事侯天还不来气,一提起来,他就心头恼火,“老子看不上那小子,抢人活路,卑鄙贪生,要是在西北,老子一定一枪挑了他!” “你也看不上我,所以不必舍己。”暮青拿话将侯天。 “你以为老子乐意?”侯天自嘲一笑。 暮青的心顿时沉了,半晌才问:“你中箭了?” ------题外话------ 唔,希望这段写完之后,我的外号不要再多两个——后妈今和杀手今= ̄ω ̄= 正文 第二百章 九死一生 那箭上所淬的应是剧毒,侯天若是中了箭,应该早就毒发了,他现在还没事,不是骗她就是…… “擦伤?”暮青问。 侯天看了暮青一眼,虽然看不见她,却笑了笑,“你小子都冻成这副熊样儿了,脑子还他娘的这么好使,怪不得升官快。” 这话等于是承认了。 暮青沉默了片刻,想要松口气,这口气却松不出来,只道:“你这副熊样儿还能治,只要别找死。” 侯天仰头哈哈一笑,“死到临头了,老子倒有点喜欢你了。” 大约是快死了,他总想起西北,那时随大将军在大漠中杀敌,遇险时他们也是这般,谁也不想哭着死,所以就陪着重伤的兄弟笑,没心没肺的说着糙话,直到看着同生共死的兄弟流着血笑着咽气……他们都不哭,想哭的时候会直接操刀子砍人,拿敌军的血祭战友的坟。 这小子和他们是同类,今夜他才看出来,可惜活不长了。 他的胳膊被毒箭擦伤,今夜下雨,河水又冷,才延缓了毒发的时辰,但现在右边的身子已麻到了腰间,八成是熬不过今晚了。他想过了,反正是死,不如死得有用些,保这小子一条命,还能给他报仇。 “那些人不知道搜到哪儿了,老子出去瞧瞧,碰上了就把他们引开,随后往断崖山上去,山顶的断崖下面就是水师大营,老子拼上这条命去求援。这山洞不宜久留,你小子脑子灵光,自己见机行事吧。老子今夜要是死了,随便找个地儿埋了就行,不用送回乡,老子没爹娘……以后逢年过节的,给老子坟头带壶烧酒,来盘羊肉。” 他没爹没娘,被破庙里的老乞丐养大,那老头儿死后,他就从军了,到现在还是光棍儿一条,死也没啥牵挂,就是怪想西北的烧刀子和烤羊肉的。 “你……”暮青从山石高处跃下,刚出声,侯天便捡起外袍循声一扔,暮青顿时被蒙住了头脸。 她伸手把袍子一扯,只听入水声传来,侯天已跃出山洞,跳进了河水里! 暮青追出去时,雨势仍急,河面暗如黑水,侯天被河水吞入其中,已不见了踪影。暮青立在洞口,目光变幻,忍着阵阵袭来的恶寒和腹痛急思! 他们已经接近断崖山了,那些江湖杀手势必防着他们去山顶,如果她是那些人,为防有失,她会在去断崖山的必经之路上设伏。侯天一定是顺着河水走了,他想引开杀手一定会走最显眼的那条路,她想赶上他需寻近路! 暮青仰头看了眼山洞顶上,这山不高,山上多是农田,洞口正好有棵歪脖子老树,可借势攀上山去。于是,暮青在洞口探出头去看了看,见正好有棵粗枝横在洞前,她伸手抓住那棵树枝,借力一引便将身子引了上去。 这山果真不高,暮青到了老树高处,踩着山石抓着杂草,爬上山顶时双手已冷得麻木了,她却顾不得这些,起身就往断崖山的方向奔去。她一路都没有遇到杀手,越是如此,心里的不安就越重,果然,在接近断崖山时,她隐隐听见了箭矢攒射的声音。 侯天刚摸上河岸就遇到了伏击,他早有所料,滚过草渠奔进树林,借着林子避开箭雨,往山顶奔去,他只有左脚能感觉出地上的深浅,且五感已不灵敏,只是拼着意志力在往山顶逃,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一支毒箭擦着他的脸颊钉在树身上,他急躲时被树根一绊,顿时扑倒! 他心跟着一沉,暗道完了! 身后呼啸的箭雨却忽然一停,连劈砍而来的刀风都顿了顿,随即听到远处有人在喊,雨声太大,侯天听不到那人在喊什么,但他知道是何人。 那小子…… 那小子一定是没听他的,跟随在后伏击了那些弓箭手和杀手! 啧! 侯天心中暗骂暮青,却眼眶一热,他没回头,明知有杀手追着暮青去了,他的目标却依旧是水师大营。他趁着杀手们的心神被暮青的出现和后方的骚乱吸引住的时候,爬起来便奔出了树林,穿过山路,到了断壁一侧的林子里,一路往山顶急奔。身后有杀手追来,侯天知道他们不会让他有机会回营报信,一定会在这林子里解决他。 果然,杀招步步逼近,而他手中没有刀剑,只能回身抬臂挡刀,他抬的是已麻木得没有知觉的右臂,那杀手目光森冷,长刀劈落,眼看着侯天的一条右臂就要保不住,他却忽然身子一沉,钻入那杀手怀中,伸手一送! 噗! 那杀手目光一惊,脸色紫黑,倒下之时腹中插着支断箭! 侯天不知何时在地上拾了支毒箭藏在袖中,竟用其杀了一人!雨势瓢泼,精瘦的汉子哈哈大笑,眼神发狠,“以为老子这么容易就送条胳膊给你们?老子还想留具全尸呢!” 大笑之时,侯天已从那死了的杀手手里夺过长刀,与追来的十几个杀手拼杀在了一起,“来!看老子死前能拉几个垫背的!” 他亡命徒似的挥着长刀,本想爬到山顶回营报信,此时看来竟是心知大限已到,打算杀个痛快,死前杀一个赚一个!杀手们并不因此畏惧,他们齐力落刀,侯天抬刀便挡,这一挡,他脚跟抹着泥泞的山路飞退向后,口中噗的喷出血来! 杀手们连落三刀,侯天奋力挡住,接连吐了三口血,笑声却越发张狂。 渐渐的,有人觉得不对! 侯天只是挡招,却并不出手,每挡一次,他便被内力震得往后飞退,退了几次便退出了林子,待有人察觉时,侯天已退出了林子,退到了崖壁边上。 他根本就没有放弃回营报信,只是心知凭一己之力难以成事,因此使计借力而为罢了! 杀手们追出林子,目露惊意,谁也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精瘦汉子竟会使这等诡计! 侯天哈哈大笑,大雨浇着脸上的血水和泥水,迎面有长刀掷来,他仰面一倒,在江湖杀手们惊惧的目光里落下了山崖! 此处虽不是山顶,但崖下已是大泽湖,挨着水师大营的边儿。望楼上有岗哨,湖里停着战船,无论他砸进湖里或是战船里,那动静都必能引起岗哨的注意,只要看见死的人是他,营中就能知道都督今夜出营出事了,他这条命就算死得值了。 崖下山风呼啸,侯天乘风而落,咧嘴一笑,雨水落进嘴里,一股子咸腥味儿。他忽然便想起那日战船运来营中时,为了逼他学会水性,那小子曾说过一句戏言,说要给他立块碑,碑文上写“大兴国第一个淹死在江里的水师将领!” 那小子真是……乌鸦嘴! 侯天哈哈一笑,喉口里涌出血来,五脏六腑痛不可言,却觉得崖风有些舒适。他缓缓闭上眼,大雨浇在脸上,却好似看见了边关的雪,大雪如鹅毛,大将军带着他们披着大氅围坐在篝火旁,火上架着烤羊,那味儿闻着真香。 侯天乘风而落,鼻子里似乎真的闻到了烟味儿,但那烟味儿却并非烤羊味儿,而是带着火油味儿…… 谁他娘的烤羊用火油? 侯天皱紧眉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打算看看谁往烤羊上抹火油,被他抓到,他一定活削了那兔崽子! 但这一睁眼,不见了大雪,不见了篝火,亦不见了烤羊,四周大雨倾盆,营中火把丛丛,亮如星河,恍若万军集结! “……”他还没落进湖里,营中的大军怎么已经集结了? 侯天往前营的方向扫了眼,见辕门及官道上,目力所及之处,火把如游龙! 大军已出了辕门? 有人回营报信了! 侯天顿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乌雅阿吉回来报信了,那他岂不是要白死? “老子才不白死!”他眼中恍惚神情一醒,拼尽神智将手中的长刀往崖壁上一扎! 他坠崖的速度太快,刀尖刺到崖壁,登时断做两半,一半凌空飞出,刺破长风,狠狠地钉进了战船的桅杆上!另一半却在崖壁上划出一溜儿火星,远远望去,如崖壁上绽开的夜花,明亮刺目。 湖岸望楼上的哨兵看见那溜火星儿,顿时惊住,喝问:“何人在崖上?!” 喝问之时,他已在望楼上打出旗语,发出军哨。 军哨破空,水师大营里的巡逻哨悉数被惊动,巡营的迅速集结而来,问:“敌袭?” 话问出,众将士已看到崖壁上的火星儿,那火星儿急速而落,从崖壁半高处一直落到离湖面半丈高处。那半柄刀幸运地卡在了崖壁的缝隙处,不幸的是,这一卡,侯天的左臂顿时传来剧痛,他感觉是胳膊脱臼,而且断了。断了的手再抓不住刀柄,他也已精疲力竭,手一松,便从半丈高处坠入了湖中。 “有人坠湖?” “登船!” 一队巡逻兵登上冲锋小舟,踩桨而去,到了断崖附近,一半人举着火把,一半人跳入湖中寻人,不一会儿,一人被齐力推上了小舟,众人举着火把一照,大惊! “侯都尉?” 侯天昏迷不醒,那领头的小将仰头看了眼崖顶,面色一变,高声命令:“快回岸边!去报知军师,都督在断崖山上!” ------题外话------ 摊爪,我也不是很后妈嘛,就是伤得重了点= ̄ω ̄= 晚上还有一更,群么~接着去码字。 …… 六号活动的获奖名单已经粗来啦,恭喜获奖的姑娘们,奖品会尽快发下的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江北水师到! 暮青在断崖山的一侧,这从后路伏杀了些弓箭手,将大半的江湖杀手都引了过来,三逃两逃之下,进了一片田庄。这些田庄多是朝臣府上的,庄子之间隔着果林,雨夜里穿梭在其间,极易迷失方向。 暮青看似无目的地穿梭、躲藏、伏击、奔逃,却将附近的果林和庄子前后都转了个遍,杀手们以为她打算利用地形逐个伏杀,她却在再次躲起来后,不见了踪影。 暮青翻进了一座庄子,在后园的石子儿路上赤脚而行,她将靴子提在手里,顺手藏在了柴房里的一堆柴火里,随后沿着石路摸向了东厢。 这是座三进宅院的小庄子,后园不大,东厢很快就找到了。雨声掩了暮青翻进院子里的声音,但落地之后,暮青愣了愣,只见厢房里还点着灯烛,依稀可见倩影映窗,正挑灯垂首,似在看书。 暮青皱了皱眉,暗道运气太差,这时辰,她以为人都睡了,因此翻进庄子时没有特意选择那座,没想到这庄子里的女主人竟没睡。 那些江湖杀手此时定在田庄附近寻找她,此计不能再施,既然进来了,就只能如此了! 暮青猫着身子摸到了窗下,刚在想着如何将屋里的女子打晕,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忽然开了! 一个丫鬟端着茶盏从屋里出来,不经意间一瞥,正看到蹲在窗下的暮青,大惊之下手中茶盏一落,眼看着便要砸在地上。暮青就地一滚,伸手接住,抬掌一推,顺势将那丫鬟推进了屋里! 她跟着窜进屋里,反锁房门,袖口一垂,刀指屋中主仆,寒声道:“敢出声就要你们的命!” 那丫鬟捂着嘴,惊恐地望着暮青,俨然把她当成了采花贼。 那小姐从书桌后站起,书卷啪地落在桌上,望着暮青的眼里更多的是震惊不解,“都督?” 暮青一愣,循声望去,见一少女窗边,素裙独簪,风姿若兰。 姚蕙青?! 暮青没想到,随便翻进来的这座庄子竟是姚府的,虽然她前不久才来过一回,但今夜她的心神都在对付那些江湖杀手上,实在没有多留意。 “都督这是?”相比暮青的怔愣,姚蕙青反倒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一看暮青如此狼狈,身上还能闻见一股子血腥味儿,便猜出她定然遇到了大险之事。只是她不解,这断崖山附近就是江北水师大营,何人如此胆大,敢刺杀一军主帅? “今夜回城,路遇伏杀,辗转逃到此处。我麾下将士已回营报信,援军未到之前,望借小姐处暂避。”暮青收回解剖刀,却未放松警惕,她已说了路遇伏杀,显然有人想要她的命,收留她万一被发现会有何下场,显而易见。 若是姚蕙青拒绝,她只能打晕她们主仆。 “好!”姚蕙青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她心知那些杀手就徘徊在附近,一刻也耽误不得,于是忙从桌后走出,眸中透着如山般的决意,道,“我这屋里都督也瞧见了,只这么大,并无藏身之处。我有一法,兴许可试,也可掩住都督身上的血……啊!” 姚蕙青说话间瞥见暮青的下身,声音戛然而止,倒吸一口凉气! 丫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惊色更深。 只见暮青穿着条雪银色的外裤,那裤子已被黄泥染得满是斑污,但仍能看出裤子上有血,若是在别处也倒罢了,可偏偏是在…… 主仆二人盯着暮青的外裤,竟一时忘了男女之别。 这时,只听暮青出声道:“劳烦小姐借身裙子给我。” 这一出声,姚蕙青主仆神色更惊,因为这声音已不是上回和刚才听到的低粗之音,而是一道少女的清音,清冽如寒泉,又如霜雪,虽冷了些,却清澈好听。 姚蕙青震惊地盯着暮青,前些日子翻了马车险些被害,她都没有大惊小怪,此时却目露震惊,神色变幻,隐隐觉得看破了一件惊天秘事! “劳烦。”暮青又道,本来她翻进庄子里寻东厢就是为了找女子的裙子,那些杀手不知她是女子,她打算换上女装,寻间客房进屋睡觉,如此应该能躲过杀手的追查,只是没想到进了姚府的庄子,而姚蕙青竟然还没睡,屋里点着灯烛,不是黑漆漆的山中,这才让她漏了身份之秘。 事已至此,找理由遮遮掩掩太浪费时间,先躲过今夜之险再说! 姚蕙青听见暮青的声音,醒过神来,速步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取出套衣裙来,然后搭在了屏风上,回头看向暮青。 暮青会意,赶忙走到屏风后更衣,听见姚蕙青吩咐丫鬟去厨房打盆温水来,再多拿几条干帕子来。那丫鬟还算乖巧听话,忙出去了。暮青在屏风后刚脱下湿衣来,姚蕙青便在屏风上搭来一条干帕子,暮青扯过来正欲擦身,一物啪的掉到了地上。 暮青低头一看,是条月事带…… “放心用,前几日新缝的。”姚蕙青避在屏风那头低声道。 “多谢。”暮青捡起来放到衣裙上,先拿帕子擦干了身上的雨水,随后速速穿好了裙子。 从屏风后转出来时,她已将面具摘了,姚蕙青看得一呆,眸中惊意、叹意、探究之意混在一起,甚是复杂。但她只看了暮青一眼,瞥见她手里捧着的脏衣裳便上前抱了过来,道:“冠帽也摘了。” 暮青忙摘了冠簪,见姚蕙青一起抱去锁进了衣柜底下的箱子里,暮青一看那箱子的大小,眸中便露出赞色。那箱子不大,绝对藏不了人,把她的东西锁在其中,即便那些江湖杀手来搜屋也不会开一个藏不了人的箱子。 这时,丫鬟端着温水进了屋,放下之后看见暮青的真容,顿时也呆了呆。 暮青知道这水是给她洗发的,她身上有血腥味,没时间沐浴了,但头发上的泥水和山中的土腥气太重,确实需要洗一洗!时间紧急,姚蕙青唤来丫鬟,两人一起帮暮青,很快就洗好了,随后两人捧着干帕子,一连换了数条,帮暮青把头发拧到半干后,丫鬟将水泼去院子里,收拾屋中的水渍,姚蕙青则将暮青拉到梳妆台前,三两下便绾了个清雅的发髻,挑了支玉簪固住,又打开盒发油来,拿梳子挑着在发髻上抹了几下。 那发油有股子清雅的梅香,正好能遮住些血腥气。 这姚小姐果真是个聪慧的女子。 这些事做好,只用了半盏茶的工夫,这时丫鬟已收拾好了屋里的水渍。 “你可会下棋?”姚蕙青问暮青。 “会。”暮青点头。 姚蕙青目露笑意,给丫鬟使了个眼色,便拉着暮青到书桌前坐了,她将古卷和笔墨收拾到一旁,丫鬟把棋盘和棋子搬来桌上,随后服侍在侧,看姚蕙青和暮青挑灯下棋。 屋里静了下来,落棋的脆声被雨声遮了,几不可闻。 暮青边行棋边留意着窗外的声响,她虽无内力,但从军以来遇险无数,早已练就了非同常人的敏锐感官,房顶传来瓦片轻动的声响时,她和姚蕙青这盘棋已下了过半。 “姚妹妹好棋力。”暮青淡淡出声。 她从下棋开始就没出过声,这一出声,丫鬟紧张地捏着手,姚蕙青虽没听见房顶的声响,但心知肚明,笑道:“不及郡主。” 暮青不知姚蕙青口中的郡主是何人,恶寒腹痛已折磨了她半夜,此时无心去想朝中哪家王公贵胄府上的女儿封了郡主,竟与姚府庶女有往来,只是顺着话演下去,“你若不赢我一盘,今夜我可在你这儿不走了。” “好郡主,快饶了我吧,下了半夜的棋,我这眼皮子早就撑不住了,哪还赢得了?”姚蕙青笑着讨饶,当真露出了倦态来。 “不行。”暮青嘴上不允,心思却急转,把进姚府一路上的事又回想了一遍,想有没有留下破绽。 今夜逃进田庄附近时,她就想好了计策,只是雨夜泥泞,她的靴底在树林里沾了不少黄泥,且庄子外都是泥地,她若一开始就翻进哪座庄子,那些杀手循着脚印就能找到她,因此她只能在田庄附近四处转悠躲藏,让杀手们误以为她的目的是逐一伏杀他们,而实际上,她借机把四周的庄子都走遍了,留满了鞋印后,她才随意翻进了一家。翻墙后,她脱了靴子,一路赤着脚踩着石子儿路走,靴子藏了起来,路上也没留下脚印,而姚蕙青屋里的水渍也擦干了。 路上似乎并未留下破绽,唯一的破绽就是她身上的血腥味儿了。 江湖杀手对血敏感,暮青发上虽然抹了带香味的发油,但不敢太放心,因此说道:“我身子不适,睡不着,只好苦了你陪我了。” 姚蕙青听闻此话看了眼暮青的脸色,竟一点就透,“雨夜寒凉,信期之痛更难熬些,要不让香儿再去煎些四物汤来吧。” “不喝!”暮青烦躁地扔了棋子,起身往暖榻走去。 这一起身,她微微抬头,在房顶上盯着屋里的人微微皱眉——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屋里三人都是女子。 他将青瓦推了回去,起身便想到庄子的其他地方搜一搜,但刚一起身,目光往远处一望,顿时惊住。 只见山间火把如龙,马蹄声踏破了雨夜! 江北水师到了! ------题外话------ 扭腰~到了没到了没? 把票准备好,好戏要到了!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三杀令! 水师到了,此地不宜久留! 谁也没想到今夜的伏杀会失败,那杀手立在房顶远眺,望向山顶崖壁的方向,心中起疑。那将领已受重伤,不可能逃到崖顶,莫非是有人偷偷潜出林中报了信? 这不可能,今夜之事布置严密绝无疏漏! 那将领也好,其他人也罢,假若真有能突出重围回营请援,追杀那将领的和外围设伏的怎么一个也没有回来报信的? 那杀手隐隐觉得事情不妙,足尖一点,纵身掠过姚府后院的墙头,想要去通知同伴速撤,但刚掠过墙头便忽觉身子一僵,砰地砸到了院墙下的泥水里。 地上一颗小石子儿滚过,停在一双黑靴前。 那杀手被点了大穴,看不见黑靴的主人,却看出那是双军靴。 军靴之上,来人青袍黑裤,眉宇冷峻,未执兵刃,一身杀气却叫墙外三丈,蛙声不闻。他走向那杀手,从他身边而过时只听咔嚓一声骨碎之音,那杀手执刀的手顿时被碾碎成泥,大雨一浇,血肉冲远,唯留碎骨。 杀手昏死过去时,月杀掠过姚府的墙头,落进了东厢的院子里。 田庄东面,两个杀手在搜完相府的庄子后也看见了山下的火把,两人在屋顶碰面时交换了个眼神,刚要分头报信,忽觉肩膀被人拍了拍。 两人一惊,回头时长刀同时向后刺去,那人瞧穿着应是军中低阶将领,却生着双风流无双的丹凤眼,眸中含笑,笑意里却藏着森凉的杀机。那人分明被刀刺穿,两个杀手却都没有刺中活人的感觉,只见那身影一虚,竟似残影般化去,两人心头惊凉之时,背后大穴同时被点,衣领被人一提,双双跌下了墙头! 魏卓之在墙头上悲叹了一声,“这回,恐怕真要血流成河了。” 田庄西面,一个杀手飞身掠进果林里,这里是他们约定的会面地点,无论找不找得到人,半个时辰后都在此处会和,可他看见水师大军进了山,不得不提前结束搜捕,赶回林中报信。但他刚落进林中的空地上便心生警觉,只见十几个同伴背对着他立在空地上,大雨浇湿了黑衣,众人一齐仰头望着树梢顶上疏淡的月光,朝圣般诡异幽森。 那杀手也跟着看向树梢顶上,头刚仰起便看见树梢一动,一片树叶被捻成一团飞射而来,正中他心口大穴! “唉!又一个。”一道少年的声音传来,树梢被拨开,只见血影蹲在树枝上,黑衣蒙面,两眼望天,语气烦躁,“傻子这么多!明明知道有险,还往上看!这种傻子留着命,真能问出什么来?好烦好烦好烦,爷想杀人!” * 暮青听见屋顶的瓦声不见了,知道人已走,但依旧和姚蕙青下着棋。 没多久,棋盘旁放着的茶盏盖子上隐约有道异光掠过,暮青落子时瞥了那茶盖一眼,现在在屋顶上的那个人比刚才那人的功力高,她半分瓦声也没听见。 正想着,忽听房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开门。” 这声音莫名出现,惊得丫鬟啊的一声,想捂住嘴时已经晚了,她面色煞白,知道闯了大祸,忙往书桌前横臂一挡,颤声道:“小姐,快走!” 这东厢有前后两扇窗子,房门和东窗在一侧,门口有人,只剩西窗能走。 姚蕙青却笑了笑,坐着不动,“香儿,去开门吧,你见哪个凶徒进门前还这般讲究礼数的?” 香儿一愣,回头看向姚蕙青,见她笑着颔首,看样子很肯定门外之人不是凶徒,而那女扮男装的都督更是看着棋面,连头都没抬,她这才慢慢放下了提着的心,走到门口拉去门闩,把门打开了。 但开门之后,香儿还是吓了一跳,门外的男子未带刀兵,却仿佛只那眼神就能杀人。 他看也没看她,进门就看向那少女都督,眼神冷峻依旧,她却明显感觉到他松了口气,只是语气还是冷的,“跟我回营。” “辛苦了。”暮青望着棋面,未抬眼。 月杀被她派去了许阳县,许阳县离此七八十里,除去办差的时辰,日行一个来回实属不易,她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赶来,并且最先在山中找到了她。 “回营。”月杀重复,声音冷了些。 今夜他回城时已是深夜了,本来以为能跟她回城的时辰差不多,可她还没有回去。主子在都督府里等她,算着时辰不对,心恐她路上出事,因此急命他们出府去迎,没想到迎出了城外也没见到她。他们快马回营,却在官道上闻到了血腥味儿,今夜风驰雨骤,谁也摸不清血腥味随风雨传了多远,只能一路细寻。 今夜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官道上的一些痕迹都被毁了,这一细寻费了不少时辰,最终他们在官道下的一处林子里找到了十几具遭毒杀的尸体,找到了断崖山上时,正巧水师也到了。 他们这一路边找边往回传信,主子此时还没得到她平安无事的消息,但他不久前得到的传信里说,官道下的林子里发现江湖杀手和水师精兵的尸体的消息传回城后,替子就进了都督府,这会儿主子应该已经出城往水师大营而来了! 暮青没理月杀,执子,问:“侯天如何了?” “落崖重伤,没死,还剩一口气。”月杀道,他进山时正好碰到水师的人,一个小将跟他说的。 姚蕙青看向暮青手里的棋子,有些讶然,自己人已经寻来,她竟还有心思在此下棋。 暮青落子,白子如电,落在棋盘上脆音乍响,闻之如刀剑出鞘,杀气森冷,“传我军令!命魏卓之快马回城请瑾王前来军营,外城守尉如有拦者,杀!” “传令回营,我平安无事,命大军不必寻我,令军师定策合围大泽山和断崖山,一寸一寸的搜,降者可留,顽抗者,杀!” “传令附近各田庄,今夜紧锁房门不得外出,看热闹妨碍剿匪者,杀!” 三道杀令一出,屋里悄声一片。 香儿瞄着暮青,满脸惧意,她到刚才还有些迷迷糊糊,总觉得今夜所遇是场梦,世上怎会有女都督?但听见这三道杀令,她才明白,这和小姐年纪相仿的女子是真的女都督,手握生杀大权的一军主帅! 姚蕙青眸中倒无惊意,反倒有些叹然,她自以为自己算得上不同于多数闺阁女儿的奇女子,未曾想世间竟有女子敢从军入朝,行男儿之事,有如此气概。 “刘黑子、石大海和汤良在大泽山和断崖山交界处的山坳里,派人去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暮青淡声吩咐,情绪平静,令人闻之却能觉出一股子风雨欲来的压抑。 月杀沉默了一会儿,这女人被惹恼了。 “庄子附近的都被活捉了。”月杀道,今夜伏杀她的人是谁必须查出来,没找到她之前他就知道该如何办事。 “提来庄子里。”暮青道,在那些江湖杀手被一网打尽之前,她不回营,就在此坐镇。 月杀不懂如何劝慰人,知道以暮青的性子来说劝也没用,于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月杀走后,香儿又把房门反锁了,屋里安静了下来,片刻后,听见落子之声。 姚蕙青执起一子,落入棋盘,陪着暮青继续对弈。 暮青看着棋局,执子,淡声道:“姚小姐很聪慧。” 窥破她的秘密,又遇上此险,却落子不乱,行棋之风颇顾大局,不计较一子一地之得失,亦不因一时之利而穷追猛打,既有眼光,也有心胸。 姚蕙青笑了笑,等着暮青落子,道:“那都督就该知道,我会保守秘密。” 暮青没说话,落子时下得偏,明明有一地可争,她却偏偏落在了无关紧要之处,杀了一子。 姚蕙青观着棋面,抬眼瞥了香儿一眼,道:“香儿也会保守秘密的,她虽胆子小些,但胆小之人并非全是怯懦之辈,她是个好姑娘,忠心护主。” 香儿看不懂棋,却听得懂话,忙跪下道:“都督救过在山道上救过我家小姐,后又帮她洗脱了杀郑小姐的嫌疑,您对我家小姐有救命之恩,奴婢绝不会恩将仇报!还请都督饶奴婢一命,奴婢若是死了,我家小姐身边就再没有可信之人了。姚府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可我家小姐在府中过得实是艰难,不然也不会到这庄子里来,马车还在路上断了轮子……奴婢真的不能死,恳请都督饶奴婢一命!” 暮青沉默以对,喜怒难测,半晌,冷不丁地问:“这庄子里还有何人?” “庄子里住着管事一家四口,一个厨娘和四个粗使的丫鬟小厮。”香儿边回话边留意暮青的神色,此时是深夜,下人们皆已睡了,即便有醒来的,听见庄外的动静,想必也不敢出屋。即是说,知道这秘密的只有她和小姐。 香儿知道如此回话,她和小姐会更险,她却半句谎话也不敢说,答罢便提着心等待。 暮青却没明说处不处置她们主仆的性命,只提醒姚蕙青,“该你了。” 姚蕙青笑着落子。 子落之时,院子里传来咚咚两声,似是有人被扔进了院墙。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被扔了进来,来去数回,听声音足有十几人。当那些声音总算没了时,东厢院门的墙头上多了一人。 血影蹲在墙头,手里把玩着匕首,笑意嗜血。 今夜,意图进出这院子的,都得死! ------题外话------ 评论区总想把姚姑娘主仆灭口的妞儿们,妥妥的被血影附身了~笑趴~ 血影:小爷想见点血容易么! 陛下:朕想见见媳妇容易么! 某今:努力把亲妈的形象掰回来我容易么!嘤嘤~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小欢子到! 一个时辰后,月杀回来了,手里提着只包袱,身后带着两个很面生的兵。 暮青和姚蕙青的一局棋正下到收官,只见少女垂首观棋,青叶素罗,玉兰小簪,那风姿越是清卓,兰烛下苍白清瘦的脸儿越是叫人看着揪心。 暮青觉出房间里的目光不同寻常,这才抬起头来,看见那两个水师精兵时怔了怔。 姚蕙青见了起身道:“都督想必有军情要事与几位将军商谈,院中有偏厢,小女告退。” 说罢,她带着香儿便出了房门,院中躺着十几个黑衣人,血影蹲在墙头上,目送着主仆二人进了偏厢。 姚蕙青一走,月杀也退了出去,出去前他放下了包袱,随后将房门带上,守在了门口。 暮青看着那两个面生的水师精兵,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她早已虚脱,只是在巫瑾到军中替侯天治伤和刘黑子等人的消息传来前不想晕过去,因此凭着意志力在强撑着罢了。方才有面前这局棋分散心神,她还能忍住不适,此刻两个至亲至近之人来到了身边,她竟觉得有所依靠般,绷紧的心神一松,身子就脱了力,想站也站不起来了。 “大哥……”暮青看向其中一人,即便步惜欢和巫瑾都易着容,她也能通过目光分辨出他们来。 但她没敢看步惜欢。 她知道,今夜她在官道上遇伏的消息必定惊着他了,不然他不会深夜冒险出城。她派魏卓之回城去请巫瑾来给侯天治伤,但算算时辰,他不该来得这么快!他出现在此,必是步惜欢出城时就带上了他。她夜遇伏杀,生死不知,他定是怕找到她时,她需要医治,而军医不可信,医术也离巫瑾差得远,于是便将巫瑾一起带了出来。 她怕看见他的眼神,不敢去想她在山里浴血奔逃之时,他经历了何等的煎熬。而在煎熬之时,他还能做出有助于她的决定,至少巫瑾提前到来为救侯天赢得了不少时间。 越是感激,她心里就越疼,那为她挡箭而死的少年、那些特训营里的精兵、石大海、侯天,还有步惜欢和巫瑾,今夜有多少人为她担忧、重伤甚至送命,她就有多想冲出去把院子里的那些江湖杀手全都宰了! 但是她不能,她要留着他们的命,以便审讯。 在审讯之前,她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别说话。”巫瑾猜到了暮青要问什么,先声打断了她,他的声音颇沉,不似往常般温和,“你的寒症刚有起色,今夜在山中淋了半夜的雨,此刻必定神疲乏力,腹痛绵长,且腹凉恶寒。本该卧榻暖身养神,却偏偏坐等消息,还与人对弈!如此劳神,对身子可有半分好处?” 暮青沉默以对,侯天重伤待医、石大海、刘黑子和汤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她坐卧难安,如何能不劳神? “侯天的伤势如何?大哥可去看过?可能医治?”她坚持问道。 话音刚落,忽然便被人抱起! 暮青身子一僵,鼻间钻入清苦的松木香,步惜欢的声音自她头顶上传来,“他身中毒箭,内伤伤及五脏,外伤有刀伤三处,左臂骨断,右臂中毒很深。那毒本可见血封喉,但大雨冲淡了箭上之毒,深山夜凉,延缓了毒性发作,他算是捡了一条命。你大哥已为其解毒固本、接骨包扎,且已施过针了,但能否挺过去还要看这几日的情形。眼下大军正在搜山,一有那三人的消息就会前来回禀,你安心等着,这时辰里先歇会儿,可好?” 男子的声音低沉,语气慵懒,轻声哄她。 他的怀抱温暖舒适,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只觉得恶寒轻了些,连心也安定了。自从他进屋,她一直不敢看他,逼着自己先处理军中事务,然而此刻在他怀里,她忽然觉得有他在真好…… “嗯。”她低低地回应了一声,缓缓合眸。 这时,他已将她抱到暖榻旁,将她放下来时,发现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刚刚合上的眸子睁开,眸中有些掩饰不及的依恋神情。 “我在。”他拍拍她的手,安抚。 暮青望了步惜欢一眼,见男子眉宇间未见煎熬神色,有的只是温柔至静,她望着他,仿佛觉得风涛险阻已远,忽然便明白了何为鸟倦知还。暮青松开手,步惜欢将她放到榻上躺下,回头看了巫瑾一眼。 那一眼,煎熬忧焚。 他怎会不煎熬?得知她在官道遇伏,他煎熬,得知她平安无事,他依旧煎熬! 一个时辰前,他赶到军中时才得知她在姚府的庄子里,月杀说她平安。平安不代表无事,她畏寒,雨夜遇敌,在深山里待了半夜,寒症多半要加重,他却强压住见她之心,让巫瑾先给侯天医了伤,这才赶来。他知道以她的性子,必定先问重伤的将领,巫瑾如若没有先医治侯天,她必定不肯诊脉,一定会让他回营去。如此一来一去,反而更耽误她的病情,不如先救重伤患。 可这一个时辰里,明知她在山上却不能相见,他比不知她生死时还要煎熬。但这些煎熬忧焚在见到她后,他只能藏而不露,她重情,今夜为她死伤的那些将士必成她心头之痛,他何必再让自己的痛往她心头填一分? 巫瑾望见步惜欢的神情,心照不宣,搬来张阔椅便坐到榻前,便开始给暮青把脉。 但刚诊了一会儿,他便问:“你可有落水?” 步惜欢闻言,气息一屏。 “嗯。”暮青含糊地应了声,“对方有弓箭手,我和侯天无处可避,只能躲进了河里,后来我们在山洞里藏了一会儿,侯天出去将人引开,我才进了断崖山。” 暮青没提早晨被侯天拽入湖里的事,她怕提了之后,巫瑾会再不给他治伤,因此便说是侯天救了她。 巫瑾没再说话,诊脉的时辰比往常久了许多。 暮青只觉得恶寒阵阵,腹痛绵绵,但身子半夜来都是如此,她已习惯了忍着。她一声不吭,苍白的脸色却难以掩饰,巫瑾一心把脉,仿佛没看见,步惜欢笑着帮她理了理脸颊旁边的发丝,也仿佛没看见。 半晌后,巫瑾诊完了脉,未说她身子如何,只道:“妹妹把神甲脱了吧,大哥要帮你施针。” 巫瑾医术高明,向来是药到病除,遇到重症时才动金针。暮青的心沉了沉,却不觉得意外,她的身子其实一直没有时间好好的养,巫瑾给她的药,她服用的时日不常,今日这几番折腾,只怕是雪上加霜了。 “莫要忧思。”巫瑾眸中生出几分打趣的笑意,“你总这般折腾,不肯好好养伤,岂不是白浪费我的好药?不如施针,好给我省些药材,你以为那些药材好得?” 暮青:“……” 她擅长看人表情,自然看得出巫瑾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没有说破,他不希望她忧思过重,她便装作信了,淡淡笑了笑。 暮青要脱神甲,若是往日,步惜欢定不放过这机会,今夜他却温柔正经得很,帮她把床帐放了,便和巫瑾背身走远了几步,待她说好了,才回来拢起床帐。 巫瑾隔衣施针,暮青以为会痛,没想到第一针刚下,她便觉得困意重重袭来,眼皮子似被千斤压着,掀了掀,便抵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待暮青的呼吸声沉稳后,步惜欢和巫瑾的神情便淡了下来。 “如何?”步惜欢看着巫瑾施针,那针入肉一分,他的目光便凉一分。 “脉沉紧,肝脾亏损,气血不畅,寒毒聚宫。”巫瑾施针不停,金针结丛,九根金针竟一连下入了七根! 步惜欢懂医理,一听寒毒聚宫,眉宇间的意态便沉如瀚海,忽起波澜。但见巫瑾尚未动九针,便问道:“还可医?” 巫瑾道:“可医,但女子十有九寒,身子需养,方可固本。她不能好好养着,药再好也只是一时之效,若伤了根本,有药也无用。” “如何做,你说。” “日后每个月,我需为她施针一次,要她在我府中住一日,我会为她调理身子。三年内,不得再受重寒之气,不可再伤根本。前者我能做到,后者就看你的了。” “好。”步惜欢一口应了,负手走到窗前看向院中,那十几个江湖杀手躺在地上,任大雨浇着,其中一人右手已废,被碾碎的血肉在雨水里泡得发白,男子淡淡望着,目光凉薄,抬手折了窗台一枝兰花,漫不经心的一捻,花瓣成粉。男子袖口一垂,玉指明润,花粉暗红,流光在窗台袖下一划,如染血之剑! 这夜,江北水师出动了两个营的兵力围了大泽山和断崖山,地毯式搜索了一夜,大军在两山的所有出路上重弩封道,官道两旁弓手齐待,箭声弩声响了一夜,天明之时,战报传来——大泽山中搜出江湖杀手的尸体三十一具,遇弓手和杀手合计三百二十人,无有降者,已全数诛杀! 在大泽山和断崖山交界的山坳里,大军找到了刘黑子、石大海和汤良,石大海身子已凉,刘黑子和汤良都受了刀伤和擦伤,但还活着。 清晨时,巫瑾取了针,暮青醒来,换回将袍,出了屋去。 ------题外话------ ←、←标题恶搞,小欢子到了有木有! 不要担心青青,不要叫我后妈,后妈表示,今天死也要码出二更来。 …… 另外说个事,看见评论区有几个妞儿反映评论被删除了,表示除了广告,我很少删评。从仵作开文的那天起,凡是跟故事有关的评论,好的坏的少有删的,有点观点我不赞同,但我尊重读者评论的权利。 如果妞儿们的评论非广告而被删除了,那应该是系统误伤,最近发小广告的很多,系统会自动清除,应该设置了一些关键词,有误伤的可能。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亲理遗容(二更) 暮青醒来时恶寒已散,腹痛也好多了,她庆幸没睡个三天三夜,也庆幸没染上风寒,这定是昨夜巫瑾为她施针的功劳。但身子虽舒服,心情却是沉重的。 清晨时分,姚府的庄子里来了一批水师精兵,披甲执刀,守在下人们的房门外,管事的想打听一下出了何事,只被告知踏出房门者,杀! 姚蕙青和香儿仍在偏厢,杀手们被关进了柴房,暮青换回将袍走出房门时,外头细雨如毛,山间晓雾障霞,水师在姚府田庄外的山路上列开,少年们战袍已湿,脸上雨水未干,静默地看着雪冠银袍的少年都督一路走向山道。 山道上,三百多具尸体一路排开,昨夜领兵围剿的是卢景山和莫海,两人见暮青现身,一齐上前禀明昨夜战果。 暮青一言未发,也没看那些尸体,而是往山顶而去。山顶的空地上搭了顶军帐,里面躺着九具尸体,刘黑子跪在石大海的尸体旁,汤良和乌雅阿吉陪在两旁,见暮青进来,汤良忙行礼道:“都督!” 乌雅阿吉跟着行礼,目光有些闪躲。 刘黑子听见声音回过身来,双眼已经哭得红肿,见到暮青时,少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见她当真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他见月杀跟在暮青身后,随月杀进帐的还有两个面生的精兵,但未多想。他见暮青望向石大海,不由悲从心来,禀道:“都督,石大哥是昨夜子时前后走的,俺们滑下山坳时,他还有气儿……后来、后来俺和汤良找到了一间废弃的木屋,本想让石大哥在里面避避风雨,可是、可是过了会儿,石大哥就……” 刘黑子泣不成声,“都督,石大哥曾说,他祖籍江北下陵,现居汴州永川县永河村,家中是种田的,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儿女一双,女儿七岁,儿子才三岁,都还小。” 他和石大海交情很深,当初他在呼查草原上被机关短箭伤了腿,从草原到西北边关,一路上都是石大海在照顾他,对他来说,石大海是亦兄亦父般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暮青静静听着,待刘黑子再不出声了,她才走近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跪在了石大海身边。 刘黑子擦了擦眼泪,见暮青将石大海腹部围着的战袍解开,露出了那堆流在外面的肚肠。刘黑子和汤良撇开目光不忍多看,听暮青道:“水,帕子。” 乌雅阿吉闻令,低着头便出去了。 水盆端进帐中时,石大海的战袍已被划开,止血膏混着血水将衣袍沾在了伤口上,暮青已将战袍割开,只留了伤口上的碎布。她拿湿帕捂了了会儿伤口,将其一片片的揭下后,只见止血膏糊在伤口上,刀伤从左胸到右腹,深且狰狞。 暮青抿着唇,一言不发,默默地拿湿帕为石大海擦着刀伤,这些清理刀伤的事她熟悉,在上俞村时,她曾为自己剔肉包扎,今日是为麾下的将士整理仪容。 擦伤、剔肉、收敛肚肠、缝合刀伤,一盆血水端出去,又送进一盆来,暮青为石大海擦了脸和手后,淡声吩咐道:“战袍,九套。” 乌雅阿吉依言去办,暮青起身走到那为她挡箭身亡的少年身旁,少年面色青黑,胸口透出的箭头泛着幽森的光,暮青将少年胸口的战袍撕开,割断箭头,取出后拿帕子抱住递到身后,看了巫瑾一眼。 巫瑾接了过来,轻轻颔首,不必暮青多言,他也知道她的意思,她要知道这箭上是何毒。 暮青将少年胸口的箭身拔出,同样为他清理了伤口,剔除了翻出来的血肉,缝合了伤口后,又逐一为其他人整理了仪容。 昨夜天黑,突遇伏杀,很多人在战马上就中了箭,一个少年的喉咙被毒箭射中,当场便死了;一人伤了腿,死前挣扎过,还维持着匍匐的姿势,指甲里满是黄泥;一人从战马上跌下,撞伤了膝盖,随后被五支毒箭射中了背部;一人被长刀刺穿,死前抱住了杀手,咬掉了那杀手肩膀上的一块肉…… 暮青忽然觉得,会验尸也不好,这些将士战死的一幕幕,此刻在她眼前重演,她一根一根地拔着毒箭,一针一针地缝着伤口,缝到最后,手竟微微发抖。 一只清俊的手覆了过来,掌心暖人,暮青没看步惜欢,只微微低下头,一滴眼泪落在他手背上,啪嗒溅开,她狠狠擦了下眼,收针,起身! 一回身,只见帐帘掀着,莫海和卢景山立在帐外,一些小将一齐聚在门口,山中下起了小雨,人人望着帐中,眼眶刺痛。 暮青走了出来,背对帐中道:“给他们穿好战袍,把战马牵来,回营。” * 大军撤出断崖山前,姚府庄子里的十几个杀手被绑进了马车里,一起带进了军营。但姚府庄子周围的水师并未撤走,血影也留在庄子里,以防暮青的身份要事被人泄露出去。 暮青回营时,章同带兵镇守前营,见她平安回来,煎熬了一夜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昨夜水师出动了两个营的兵力围山,军中只剩半数人马,韩其初为防事变,将章同和老熊留了下来镇守军营。章同主动请缨镇守前营,立在大雨里望着辕门外,整整望了一夜,总算在清晨将暮青盼了回来。 韩其初已在军营里设下了灵堂,九具将士的尸身被抬进灵堂,灵堂里摆着九口新棺,虽非华棺,却是当初特训营里的兵们进山伐木,一起新做的。没有一起死在战场上,至少用这种方法送战友一程。 暮青并不打算把这些将士运回家乡安葬,他们都是江南人氏,如今江南天气已暖,从盛京到江南,尸体运到时一定已经腐烂了。暮青不想让这些将士的爹娘妻儿看见那样的遗体,她宁愿他们记得至亲之人离家时的样子。 “停灵七日,七日后葬入断崖山上。”暮青如此决定,离开灵堂时对韩其初道,“草拟奏折和丧书。” 韩其初应是,暮青吩咐他留下安抚将士们的情绪,随后走了。 暮青去看了侯天,军医正在帐中为侯天诊脉,侯天昏迷未醒,胳膊和身上包着绷带,脸上未见青黑,已经解了毒,只是正发着高热,口中不住地呓语。 军医已为其施过针,回禀时十分庆幸,“侯都尉重伤至此,竟还能撑过一夜,下官在军中行医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事。都督放心,侯都尉既然能撑过昨夜,想必定是命大福大之人,吉人自有天相。” 巫瑾易容前来军中,昨夜为侯天解毒施针之时,军医正在医帐里配制解毒之药,回来时巫瑾已经走了,他本以为昨夜必定凶险,没想到侯天稳稳地度过了,自然以为是奇迹。 暮青应了声,吩咐军医亲自去煎药,随后看着巫瑾为侯天再次施了针,这才一同回了中军大帐。 月杀守在帐外,帐中只有步惜欢、巫瑾和魏卓之三人。 暮青坐到军案后,问道:“大哥昨夜可是用毒蛊为侯天解的毒?” 巫瑾颔首,昨夜不是在瑾王府,他没有时间去仔细分辨侯天所中何毒,再为其配制解药。他需赶在军医回来前施针解毒,心里也挂念着她身上的寒毒,因此只能动用毒蛊。 “即是说,侯天所中何毒,大哥现在还不知?” “蛇毒。”巫瑾将那包着毒箭头的帕子拿出,摊开后放到了桌上,“此毒味腥,我观侯都尉擦伤之处肿胀发硬、流血不止、皮肤紫黑,初断为蛇毒。” “可知是何种毒蛇之毒?”暮青又问。 巫瑾闻言看了那毒箭一眼,垂眸道:“拿只茶盏来,内盛清水。” 暮青隐约猜出他要做什么,顿时心生歉意,魏卓之出去跑了趟腿,将茶盏递给巫瑾后,见巫瑾将毒箭上的血清洗了一番,随后竟将毒箭在掌心里一划! “大哥!”暮青顿惊,她以为巫瑾要像上回分辨药粉时那般尝尝毒,没想到他竟划破了自己的手。 只见男子的掌心纹路清晰,血不断涌出,滴到地上,绽若红梅。而这鲜红的血只是一瞬,很快血便开始青黑,巫瑾的掌心也很快紫黑,眼见着整只玉般的手都肿胀青黑起来,他腕间忽见异物一动!那异物指甲大小,沿着经脉在巫瑾掌下一游,他的手掌上的青黑便迅速淡去,除了伤口没有自愈,毒很快便散尽了。 魏卓之执扇一笑,“好厉害的毒蛊!” 暮青皱了皱眉头,从怀中拿出止血膏来,打开时心中一痛。止血膏中还有血迹,是昨夜她为石大海涂抹刀伤时留下的,然而人还是没能留住…… 正当她怔神时,巫瑾将掌心一握,并未在乎那点割伤,只是眉头微微皱起,道:“多数蛇毒伤人有剧痛感,此毒伤人却是痛麻感,很像是五环蛇之毒。” “五环蛇?”暮青抬头看向巫瑾,见巫瑾看了步惜欢一眼。 步惜欢面色微沉,道:“五环蛇,出于岭南。” 岭南? 又是岭南! ------题外话------ 二更到了有木有!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活体解剖(上) 暮青未到过岭南,但对岭南实不陌生,她想了想,迄今为止数次听过岭南。 乌雅阿吉是乌雅族人,这图鄂族的分支居于岭南,已遭灭族。 萧文林是岭南的寒门子弟,如今正和崔远、贺晨、柳泽,以及朱子明、朱子正兄弟在江南谋事。 先帝的五皇子,也就是传闻中体弱多病的五王爷,其外祖是岭南王。 还有,她的身世也与岭南有关,外祖母如果真是图鄂圣女的话,当年两人曾在岭南生活了一段日子,娘兴许就是在岭南出生的。 “五王?岭南王?”魏卓之觉得只有五王嫌疑最大,“昨夜的杀手足有三四百人,这人数在别的地界倒不算什么,可出现在皇城脚下,主使之人必定能量不小。岭南王乃我朝唯一的异姓王,我相信他有这本事,可是……理由呢?” 岭南王中年丧女,视外孙如命,受元党胁迫多年,心有不甘是必然的,可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动作,忽然有所大动,竟是派人伏杀江北水师都督? 怕江北水师练成? 元党看重江北水师不假,但江北水师的兵力和练兵的时日都与江南水师有不小的差距,将来两军交战,任谁都觉得江北水师是势弱的一方。如果岭南王想削弱元党的势力,那何必自己出手动江北水师?借何家的刀不是更好? 魏卓之边猜测边看向步惜欢,步惜欢眉宇间融着些倦意,懒懒地道:“无需理由。” “啊?” “朕不想知道理由,只想知道是何人。”步惜欢望着帐外,眸光凉如山间秋雨,漫不经心,杀机隐隐。 查出是何人,杀!无需问理由。 魏卓之耸耸肩,无言以对。 “既有活口,审问就是了,何需猜测那么多?”这时,暮青从巫瑾身边站起来,在魏卓之猜测主使和理由的时间里,她为巫瑾上好了药,起身时淡淡的看了魏卓之一眼,“下回智商不在线时少说话,至少不会浪费时间。” 魏卓之:“……” 何谓智商不在线,魏卓之不懂,但一听就知不是好话。 巫瑾笑了笑,暗暗松了口气,今日在山上看她为那些将士整理遗容时的样子,他还真有些担心,如今看她还有心思调侃人,他就放心了。 “有活口也未必问得出,他们未必知道雇主的身份。”魏卓之提醒暮青,他是江湖人士,知道江湖规矩,杀手行事只问银两,不问雇主的身份,否则,他何需在这儿猜测? “当然,如果你想问出他们的身份,那就另当别论了。”魏卓之起身往帐外走,“我来吧。” 江湖杀手一般不敢出卖组织,他们身上都藏有剧毒,事败时为防遭人严刑逼供,通常都会选择自杀,所以昨夜他们先点了那些杀手的穴道。但想要从他们嘴里问出东西来可不容易,他身为江湖人士,知道如何审能让他们吐出实情来。 “让月杀陪你去。”步惜欢淡淡地道。 “本王这儿有蛊毒,可借魏少主一试。”巫瑾也淡声道。 魏卓之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开始默哀,刺月门的手段冷血至极,万虫蚀心的滋味也不好受,相比这两人,他觉得他和善多了。 “不必了。”这时,一道清音传来,三个男子循声望去,见暮青大步往帐外走去,“我自己来。” * 水师大营里没有牢房,杀手们被押在前营角落里的一座放杂物的营帐里。 十几个人被点了大穴反绑在地,蒙面的面巾已被摘下,暮青进了帐中,开口便问:“你们之中可有头目?” 杀手们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暮青却在人群里一扫,一指角落中的一人,“他!提出来!” 营帐中间立着三根柱子,月杀将人提出,绑在了中间那根柱子上,随后出了营帐,守在门口。 步惜欢、巫瑾和魏卓之一同进来,看见暮青立在那杀手面前,冷声道:“我要知道你们的雇主是何人,你们是何人。” 魏卓之扶额而笑,叹气。 好一个我要知道!可他们不会说的。 “不说?”暮青看那杀手冷淡的眼神就知道了他的意思,她并不意外,反而平静得出奇,“我喜欢铁胆忠肝之人,望你是。” 那杀手眼神嘲讽,话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要动刑。 鞭刑,烙刑,杖刑,剐刑?不过是皮肉之苦,死前熬一熬罢了。 暮青冷淡地看着他,像是没看见他嘲讽的眼神,也没有命人搬来炭盆,拿来铁鞭、棍杖亦或匕首,而是当着他的面解开了袖甲,凌空一抖,七把刀刃雪寒的解剖刀一字排开。 这套刀子江湖少见,刀刃或圆或尖,各有不同,柄长刃薄,十分精巧。 步惜欢走近前来看向暮青,见她目光森凉,捏住袖甲的指尖却微微发白,不由叹了口气,用眼神询问她——非要如此?这些事交给他们就好。 暮青一言不发,将袖甲往步惜欢手上一交,抽了把刀刃尖锐的解剖刀便走向那杀手身后——她要自己来! 那杀手的双手绑在柱子后,暮青看了看他的手,用验尸的口吻道:“右手虎口和掌心上方有蜡黄的老茧,你的刀法练了不少年头,不过可惜,日后你只能改用左手了。” 暮青在那杀手身后,他看不见她,其余人却看得清楚,只见暮青将那杀手的拇指捏了起来,那刀背敲了敲他的指甲,淡声道:“人的指甲上没有痛觉神经,但除了指甲,人的手上有十二条经脉、八十六个经穴和二百二十四个奇穴,神经、血管、经络反应皆灵敏至极,所以才有十指连心之说。放心,我不会把针扎入你的指甲里,那是内宅私刑的把戏。我是仵作出身,我只会把你的指甲解剖下来。” 解剖之说听着有些陌生,却叫闻者莫名后背发毛。 那杀手的眼神飘向柱后,屏息而待,他知道受刑必定痛苦,却不知暮青何时动手。 身未痛,精神已先紧绷,当暮青下刀之时,那杀手只觉得剧痛随着指尖传到胳膊上,头皮都跟着一紧! 然而,这只是第一刀。 他看不见受刑的过程,但能感觉得到那尖锐的刀尖沿着他的指甲一侧挑开,随即一点一点地往里划。这不同于针扎,一刺便入,不同于猛拔,一扯便落,亦不同于鞭刑杖刑,一痛便过,只剩火辣辣的疼。这种解剖之刑令人连短暂的痛快都感觉不到,能感觉到的只有刺骨绵长的痛,只有永不休止的折磨。 一片指甲被解剖下来的时候,那杀手已汗湿了衣衫,脸色煞白,眼底充血,却偏偏一分也动弹不得,一声也喊不出来。 暮青从柱后出来,捻着那片指甲对光一瞧,只见指甲透光,不带一丝皮肉,上面的血远观如同染了凤仙花汁,奇艳。 步惜欢捧着袖甲,体贴地笑道:“我怀里有帕子。” 魏卓之正觉得手疼,听闻此言不觉一抖,甚是无语。古语有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诚不欺他! 暮青伸手从步惜欢怀里摸出了帕子,把那片指甲放在帕子上,继续交给步惜欢捧着,随后从袖甲里抽出把刀刃圆润些的解剖刀来,又转进了柱后。 刚进来,巫瑾便跟了进来,立在暮青身后,仔细观摩,他见那杀手的手指流了不少血,便站得靠后了些,避免溅到衣袍上。 暮青专心解剖,对那杀手道:“现在,你的拇指流血有些多,不过你不必怕自己会失血而死,指尖毛细血管分布极密,血只是看起来流得多,其实这点血量的流失死不了人。你应该担心的是手指上的神经,会很痛,忍着些。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想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那么你可以对你面前的人眨三下眼。” 话音落时,刀也跟着落了下来! 那杀手双目圆睁,吼声仿佛要冲破喉咙而出,豆大的汗滴落下来时,一片薄薄的皮肉落在了暮青的掌心里。她抬眼看了步惜欢一眼,见他并无特别的指示,于是低下头去,接着下刀。 指甲之下的肉很嫩,暮青一刀接着一刀,一刀只片一分,薄得挑在刀上能透见刀刃,直到那根手指能看见前端的指骨,暮青才停下刀来,从柱子后面转出,将片下来的肉一片一片地摆在那放指甲的帕子上,只见每片肉都新鲜粉红,大小形状与指甲一致,暮青围着指甲摆了一圈,数了数,刚好十片。 她点点头,有点满意,道:“我曾经办过一件案子,凶手是个食人魔,不同于一些同样患有食人癖的人将食物水煮或爆炒的粗糙烹饪方法,他比较有品位,喜欢生吃。他只食用最新鲜的食材,用精致的餐盘盛满碎冰,将食材片成薄片贴在冰上,就像生鱼片的吃法。我没有食人癖,不然兴许可以照此方法试试,指甲下的肉嫩而小巧,装点于碎冰之上,定如梅花一般赏心悦目。” 此言一出,满帐无声,见惯了酷刑的杀手们盯住暮青,眼神里的内容十分丰富。 魏卓之的眼神也很复杂,生鱼片听着像是吃生的鱼,生鱼想想就不觉得可吃,却可惜了梅花,日后冬天少了样可赏的花。 步惜欢笑了笑,无妨,他本就不爱梅。 巫瑾更不觉得如何,梅花罢了,又不是药草花。 那杀手却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痛得几欲昏厥,却依旧咬牙不说。 暮青见了点了点头,抬脚就往柱子后面走,“放心,你可以拼出一盘菜来的,毕竟你有十只手指。” ------题外话------ 我觉得爪子有点疼,说明我还是有节操的! 我不吃生鱼片,所以我打算拿只盘子,上面摆满碎冰贴上月票,乃们觉得美不美? …… 六号周年庆的活动,评论区答题的参与奖已经发放,群么~ 微信和贴吧还没领奖的妹纸快去登记,贴吧的私戳小吧主雁南飞登记,微信回复姓名电话地址邮编就行。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活体解剖(下) 十根手指! 那杀手闻言奋力抬了抬头,却觉得眼皮如坠千斤,刚才那剥甲片肉的痛苦尖锐、锥心、绵长,犹如过了半生,正当酷刑稍歇,他刚松了口气时,却被告知那漫长的痛苦还要再承受九遍! 暮青还没有下刀时,那杀手便仿佛能回忆起受刑的痛苦,他边回忆边等待,等待那记忆中尖锐的痛苦,觉得连呼吸的时辰都那么漫长。他的精神极度紧绷,等了许久,痛苦都未来袭,他渐渐觉得诧异,正当精神缓缓放松之时,钻心的奇痛忽然传来! 那杀手喉头一滚,声音埋在喉咙里,心里却将暮青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她是故意的! 她故意久不动手,折磨他的精神,在他以为她改变了主意,以为会逃过一劫时,再将他的希望狠狠割碎。 “刚刚可有逃过一劫的感觉?”暮青慢悠悠地剖离着指甲,淡淡地问道,语气谈天一般,“我昨夜也曾这样想。当我看见大海的肚肠流出来时,我就知道我救不了他。深山里没有手术的条件,大雨、山风、黄泥、血水,还有你们的追杀,一起毁了救他的条件。但我还是……我还是用战袍把他的肚腹紧紧缠住,尽管我知道没用,即便他能熬到援军来,他还要熬回大营,而后那些流出来的肠子会面临坏死、切除,切除后还要面临感染期。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他能熬过这一切,结果……” 暮青把一片指甲和薄如蝉翼的指肉放到帕子上,接着剥下一片,“你只是尝到了希望破灭的滋味而已,至少你的命还在。”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下来,汗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冰凉刺骨,杀手呼吸急促,心里隐约觉得不妙。 她还想让他尝什么? 从受刑到现在,他已经觉得过了半生那么久,可看看眼前的帕子,上面竟然才放着两片指甲,她才开始剥第三片!人有十指,这漫长的折磨他才经历了一个开始。 杀手喘着粗气,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没撑到一只手的指甲被剥完便昏了过去。 然而,受刑的噩梦并未终结。 他被一盆冷水泼醒时,仍被绑在柱子上,上身*着,脚下放着只盆子,那端着刀具的精兵手里换了只托盘。 暮青没再问他要不要招供,拿着解剖刀在他的胸前拍了拍,刀刃冰凉,却不及声音森凉,“我有一个精兵,胸前中箭而死,毒箭擦着他的肩胛骨斜向穿胸而过。” 暮青转到杀手身后,一刀刺了进去! 相比剥甲剔肉之痛,这疼痛反倒痛快了些,但暮青显然不打算让杀手痛快。 她将刀拔出,冷淡地看着那伤口,道:“毒箭是从这里射进去的,透过第二肋和第三肋之间,刺破了肺脏,透胸而出。” 说话间,暮青回头瞥了眼被绑在后面的十几个杀手,问:“有人觉得听不懂吗?不要紧,我有直观的方法可以演示给你们看。首先,要剥皮。” 暮青用尖刀在那杀手右肩割出块方形区域,随后开始剥皮,她剥甲削肉时,已让人见识过利落娴熟的刀法,而她剥皮的手法更加漂亮,刷刷几刀,一片巴掌大小的人皮就被剥下,皮下只见细小的血珠,拿帕子一擦,干净、柔软、整齐,甚至能让人感觉到那张皮子还是温热的。她将皮子摆到托盘上,端量了一番那杀手的背部肌肉,说道:“想要看到肋骨和肺脏,需要先割除肌肉,这些肌肉虽然看起来都是红的,但其实它们有纹理,顺着纹理解剖,避开神经和主血管……很容易,就像割牛羊肉。” 暮青一边说着,一边割着那凶手的背部肌肉,刀法如行云流水,一道血光划过,托盘上便啪地落进一片肉,数刀之后,将那些肉堆叠而起,听她道:“冈下肌!” 随后,又见数刀,“小圆肌!” 而后,又是数刀,“大圆肌!” 她行刀太快,观者只觉目不暇接,听见那冷淡的声音又不由脊背发冷,柱子后的光线并不明亮,杀手们却一个一个眼神发直,所有人都忘了转开目光,眼睁睁看着那背部被剥了皮的区域被渐渐割空,肌肉移除,只剩下一些附着层血肉的血管,以及血管底下的白骨。 如果不去想受刑者还活着,如此手法着实令人惊叹! 世上竟有将人的血肉肌骨了解得如此透彻的人! 杀手们用看惊惧的目光看着暮青,暮青绕到那杀手面前,见人晕了过去,一盆水将人泼醒,一刀刺进了那杀手的前胸! “那支毒箭就是从这里射出的!”她的声音有些颤,人人都听得出那声音里压抑着的怒意,随后见她用尖刀在那杀手的前胸又割出一片巴掌大的区域来。 剥皮、割肉,一切如同解剖背部,当她收刀,只见那杀手的前胸后背几乎被掏空,透过白森森的两根肋骨,赫然可以看见里面的肺脏! 瑾王府里有暮青亲手画的人体解剖图,巫瑾的观感最为直观,眼前这人就像是一幅活生生的人体解剖图,看看此人,再想想那画,画上血脉、骨骼、脏器分布之精准,令人惊叹! 那杀手被*解剖至此,竟还没死,暮青看着他,问:“感觉如何?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她知道他口不能言,也没打算听他答,冷声斥道:“杀人之人,没有资格谈论残忍!等待死亡的痛苦,你有,我的兵也有!你亲眼看着自己被解剖是何感觉,昨夜我的兵看着自己的肚肠流出时就是什么感觉!本来你可以不必体会,我想理智些,只让那幕后主使尝这滋味,但你浪费我的时间,挑战我的耐心!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有耐心,那些精兵,那些少年,他们从军多是因为家中无以为生,想要从军边关战死沙场,用一条性命换二十两抚恤银,以养爹娘妻儿!现在,他们没能战死沙场,反而死在了你们手中!枉你们一身武艺,不图报国,不杀外敌,却屠同胞!那些将士的尸首现在就停在灵堂里,我理智不了,所以我改变主意了!” 暮青一刀划下,只听哧的一声,血噗地喷出,从那杀手的左胸到右腹,隐约可见腹部红白的皮肉,以及皮肉之下翻涌的肚肠。 暮青横刀一指,指着那些被绑在地还未受刑的杀手们,“我记得昨夜每个人的死法,记得每个人的致命伤在何处,现在我打算要你们尝尝!” 刀尖染着鲜血,暮青的手指腥红一片,挥刀之举,可闻腥风! 大帐里可闻吸气之声,杀手们望着暮青,只见少年眸底血丝如网,怒意迸出,字字杀人,“九个人,九条命!谁先来?” 没人出声,杀手们只有眼珠子可以动,却纷纷垂下眼去。 暮青的目光在人群里一扫,刀指一人,“他!” 月杀闻令进帐,看见绑在柱子上的杀手,往其被掏空的前胸和步惜欢捧着的托盘里一瞥,默默转开目光,顺着暮青的刀尖所指看向一个杀手,上前便将人提了出来。 那杀手眼里闪过惊惶,奈何身不能动,三两下便被绑到了另一根柱子上。 暮青将他的衣袍一扯,手法利落。步惜欢见了,眉头微皱,眸光略深,见暮青拿着刀在那杀手的胸膛上拍了拍,道:“放心,我的手法不输刑吏,刑吏可凌迟千刀而使人不死,我可将你凌迟成骨而保留血管脏器,让你活一阵子。” 听闻此话的人,谁也不怀疑有假。 魏卓之嘴角微抽,苦笑着看了眼步惜欢,这位姑娘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一无二,放眼天下,恐怕没有哪个女子能敌,他眼光真特别…… 那杀手也不怀疑此话有假,看着刀尖刺入他的左胸,慢慢划向右腹,他便知道他要受的八成是剖腹之刑。他瞥了眼绑在身旁的同伴,看着他腹中隐约翻涌却因刀口不够深而未能涌出的肠子,惊惧至极之下,两眼紧紧地盯住暮青。他口不能言,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靠眼神传达内心之意,奈何暮青低着头,专心地剖着他的胸腹,竟看也不看他的眼。 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之时,步惜欢出了声,“他有话要说。” 暮青闻言抬起眼来,“哦?” 只是冷淡的眼神,那杀手却觉得自己仿佛从阎王爷手里逃过一命,忙紧紧盯着暮青,希望她能看懂。 暮青却面无表情地捏住他的下颌,忽然使力,只听咔嚓一声,他的下巴便被她给卸脱了臼。暮青看向月杀,吩咐道:“看看他牙齿中可藏了毒。” 那杀手顿时觉得心惊,她说她没有理智,却分明清醒得很,这是怕一解开他的哑穴,他便咬毒自尽,所以事先检查防备。 月杀出身刺月门中,江湖杀手的手段他知道得很清楚,往那杀手的口中看了眼,便用暮青的解剖刀挑出只小蜡丸来,那蜡丸藏在后槽牙里,挑出之后,他顺手将那人的下巴安上,解了哑穴。 “说!”暮青冷冷地望着那杀手,“说一句谎话,我就把你削成人骨。” ------题外话------ 虽然有点重口,但是!爽快不? 拿着青青的小刀剖一剖妞儿们的口袋,有票没?有票没? 下章凶手就有眉目了!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有我在前 杀手们都知道背叛组织的下场,但失败被擒落入敌手的下场一样是死,甚至死前遭受的痛苦更甚,那还不如招供,至少能求速死。 “我等是死士。”那杀手开口就语出惊人,“主公豢养的死士。” “主公是何人?”暮青问。 “不知。”杀手答。 “你们的组织叫什么名字?” “无名。” 步惜欢闻言眉峰微沉,眸光深沉莫测,似有所想,却压下未提。 那杀手看着暮青,眼中没有惧意,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从未见过主公,行事只听从门主之命,总舵在岭南山中,不知舵坛所在。我们是青州分舵的,舵坛在青州山的大冈山里。各地分舵的人皆由舵主和护法暗中联络,我等不知联络暗号,亦不问雇主是何人,只听命行事。伏杀都督的密令是三天前接的,我们化装成商队进入许阳县,昨日傍晚便到了官道旁的林中设伏。” 青州?三天前? 魏卓之和月杀都皱了皱眉头,巫瑾垂眸深思,步惜欢懒洋洋地睨着人,喜怒难测。 暮青问:“你们舵主和门主是何人?” “舵主就是舵主,门主就是门主。”那杀手理所当然地道,他们是死士,不问主子的身份,主子就是主子,如同他们的名字从来只是代号,但他明白暮青想问的是什么,因此便回答了他所知道的,尽管他知道的很少,“我们舵主终年穿一黑袍,身量有五尺五寸,不惑之年。门主亦终年蒙面示人,年纪身量皆与我们舵主相仿,削瘦,独臂,其余不知。” 暮青听得心头忽动,却面色不露,接着问:“那还有谁比你知道得多?” 那杀手闻言,转头看向受刑的同伴。 暮青不意外,此人是他们的头目,她刚进帐时曾问过他们之中可有头目,当时只有此人目光躲闪,所以她才命人将他提了出来。这人已经晕了过去,他受刑过重,已经不起再泼冷水。巫瑾施了三针,人才醒了过来,暮青见人睁开了眼,便说道:“你和你的同伴全尸速死,换我问你答!成交还是不成交?” 那杀手刚醒,剥甲割肉之痛仿佛还存留在记忆里,漫长如梦,听见速死二字,如闻天籁。他盯着暮青,仿佛不信,暮青耐心等着,等到那人缓缓闭上了眼。 暮青见了看向月杀,月杀将其藏在后槽牙里的腊丸取了出来,随后解了他的哑穴。 暮青问:“你们的主公、门主、舵主的身份,你知道多少?” 那杀手一听便知道身旁的同伴已经招了,他再次闭眼,道:“都不知。” 暮青皱了皱眉头,“那你知道什么?你们舵主终年穿着黑袍,身量五尺五寸,不惑之年,这些我都知道了。” 那杀手闻言想了会儿,道:“左臂……有块烧疤。” 烧疤? 暮青目光一厉,问:“两个月前,在许阳县附近打劫卫尉府马车的流匪,可是你们的人?” 那杀手受刑过重,思维已有些迷糊,两个月前的事,他想了许久,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还是不知?”暮青皱眉。 “不知。” “前年底,五胡联军叩关之后,你们舵主夜里可常出去?”暮青忽然又问起了别的事。 从前两个月问到前年,时间跨度之大令人愕然,且她所问的两件事似乎都与昨夜伏杀之事无关。 “……是。”那杀手没想多久便答道,他对此事反倒记得清楚些。 暮青并无不信的神情,语速极快的问:“与何人相见?” “马匪。” “所为何事?” “运送战马。” “那些战马有胡马的血统,你们从何处得来的,养在何地?” “西北军,青州山。” 暮青一眯眼,“西北军里何人为你们提供胡马?” “不知。” “那你可知那些战马现在养在何地?” “青州山。” “还在青州山?” “在。战马不好转移,青州山的小坞子山里修有山洞和暗道,马匪被清剿后,战马便转移进了山洞里,风声过了之后,依旧养在青州山中。”杀手说到后面,声音已弱不可闻。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谁也不知她心中已将事情推测到何种地步,只听她沉声问:“你们的总舵在岭南山中的何处?” “不知。” “那你们的组织存在多少年了?” “听舵主说,十余年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舵主左臂上的烧疤有多大?” “……左上臂到左肩。” 暮青闻言又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问:“除了我问的这些,你还有别的可说的吗?” 那杀手费力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随后无力地闭上了眼,看起来已无话可说,但他刚闭上眼就又睁开看了暮青一眼,那一眼目光平静,似乎在等待。 暮青望着那杀手的目光,握紧了手中的刀,营帐里忽然便静得好似能听见骨节咯吱的响声。暮青抿唇如刀,静静立着,不知过了多久,出手时突如疾电,快得只见寒光如刺,眨眼间没入了那杀手的心口。 那杀手闭上眼,头缓缓低了下去,瞬间便死了。 暮青拔出刀来,转身便出了营帐。 * 步惜欢挑帘进了中军大帐时,暮青背对大帐低头而立,手里还握着刀,双肩瞧着那般单薄,背影却偏偏坚韧得风霜不摧一般。 男子静静望了片刻,眉宇间隐见心疼的神色,随后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将人圈住。暮青僵立不动,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低着头未动,握着刀的手却微微抖了起来。 男子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怀抱暖人。他不出声,只是拥着她,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一下一下地轻轻安抚。 暮青闭了闭眼,手一松,刀便落入了步惜欢的手里。 “没事。”她先出了声,声音低而平静,仿佛怕他担心,反而先开口安慰他,“我又不是第一次杀人。” 在西北,她不知杀了多少马匪和胡人。 步惜欢淡淡看了暮青一眼,“嗯,不是第一次杀人,却是第一次折磨人。” 暮青一僵,听见步惜欢低低叹了口气,随即放开她,把刀妥善地放到了桌上,转身出了大帐。回来时,他手里端着盆温水,放到盆架上后便牵住她的手走了过去。 她的手指上染着血,血已干,他放在掌心里端量了一会儿,笑道:“十指纤如玉,指甲如花红,这颜色倒是衬你。日后卸了戎装,你我大婚之时,要宫人用凤仙花汁染染,定然桃红明艳,美极。” “不要。”暮青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眼步惜欢,她满手是血,他竟能想到凤仙花汁,世上能这般不合时宜地说着情话的,大抵只有眼前这男子。她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因此虽然拒绝了,嘴角却勾了勾,淡声道,“凤仙花有小毒,含促癌物,且不易挥发,其土壤中若种植其他蔬果,长期食用有险。” 步惜欢怔了怔,虽不知促癌物质为何物,但别的倒听得懂,“伤身?” “嗯。” “那就不用。”他笑了笑,柔宠溺人,问,“那为夫为娘子洗了可好?” 他掬起水来打湿她的手,低头仔细地洗着,仿佛真是在洗凤仙花汁。 暮青鼻头发酸,扭头纠正,“此乃军中。” “好,末将,都督。”他慢声低笑。 “你只是普通兵勇。”她瞥了眼他的军袍。 “嗯,小的。”他低头为她洗着手,目光专注,随意改口,仿佛不觉得在她面前伏低做小有何不妥,唇角反而噙着笑意。 暮青却再找不出话来说了,只能听着水声,闻着水里扑出的血腥气,心情渐渐沉了下去。 步惜欢没抬头,却仿佛能感觉得出她的心情变化,眸中的笑意也渐渐淡去,边为她仔细洗着指甲缝里的血渍,边说道:“我在汴河行宫广招男妃那年,第一个死在冷宫里的那人,身上的那张人皮是我亲手剥的,当时虽可命人动手,但我还是亲自为之了。那年,刺月门新建,我身边只有寥寥几人,他们都知道跟着我要走的是一条荆棘之路,稍有行差踏错,身下便是万丈悬崖,死无葬身之地。那晚,我亲自动手,告诉他们此路有我先行,刀林箭雨,荆棘悬崖,我先行在前,望他们追随在后,若有一日踏上死路,便要那路上先溅上我的血。” 说话时,暮青的手已洗净,但盆子里的血腥气依旧能让人仿佛想象得到那年那晚,步惜欢将盆子端了出去,回来时又端了盆温水,为暮青将手又洗了一遍,这回再闻不见血腥味。 “那年,我跟你一样的年纪。”拿着帕子为她擦手时,他笑了笑,“但手艺可不及你。” 他至今记得那张人皮在手中温热柔软的触感,那年,他也是十七岁。 其实,今日刑讯,他、巫瑾亦或魏卓之皆可替她为之,他经历过,知道杀敌时心中可无负担,行刑时却非心硬如铁不能为,她有多看重人命,行刑时就会有多煎熬。可是,当她说要自己来时,他就明白了她的选择。 她不想依靠,她想要担当。 “这种事,有什么可比的。”暮青皱眉,把帕子拿过来搭到盆架上,闷头便去桌案上拿刀来洗。 再拿起刀来时,她的手已经不抖了,看着她闷头洗着刀,步惜欢暗自松了口气,心头却依旧生疼。 “傻瓜。”步惜欢叹了一声,从身后将暮青拥住,手伸进盆子里,和她一起洗那刀,“何时能学会依靠人?” 暮青闻言低下头去,声音微微发抖,“此事不能,大海和那少年是为我死的,当时……他们没犹豫过,我岂能犹豫?我找不到不去的理由,我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也没有办法将他们的遗体运回家乡,现在只有一个审问出幕后主使为他们报仇的机会,我却不亲力而为,反而依靠你们,叫我如何心安理得?” 此事是她该担当的,不管今日的铁血手腕与她的善恶观是否相违,她都要承担,不可退缩。 步惜欢静静听着,大帐中渐静,静得只闻压抑的呼吸声。步惜欢蹙了蹙眉,将那刀子扔在水里,把身前之人扳过来,让她埋首自己的胸前,拍拍她的背,道:“难受就哭出来,为夫不会笑你。” 那九个将士的死,她太自责了,埋在心里对身子不好。 暮青没有哭出声,步惜欢拥着她,却感觉衣襟渐湿,温度烫人。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渐渐平静下来,感觉男子的胸膛轻轻震了震,似乎在笑。 “你说过你不笑的。”暮青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小的笑的是都督幸运多了,想当年小的难过时,连个哭的人都找不着。”步惜欢笑着看了眼暮青,逗她,“既非这世上最不幸之人,不妨笑笑?” 暮青闻言抬头望向步惜欢,见他还是那般意态慵懒,笑得没心没肺,她却心中刺痛。 难道就是因为年幼时想哭都找不到人,所以他便索性遇到什么事都笑着? 她仿佛能想到当年母妃死后,幼童在深宫里独自求生,艰难之时,恐惧之时,无人安慰保护,年长日久,他便渐渐学着不哭,学着笑面对人,终至今日这般模样…… 暮青鼻头又觉得发酸,却不想再哭,免得步惜欢见了难过,却又不像她这般能哭着发泄出来,因此她皱眉转身,把刀从盆子里捞出来在帕子上擦了擦,佯装恼怒地道:“你也不会说笑话,日后别说了。” 步惜欢垂首笑了几声,端着盆子又出去了,再回来时盆中再次换了温水,胳膊上搭着块干净的帕子。 暮青洗了把脸,等眼睛看起来不那么红肿了,情绪也平静下来了,这才道:“让他们进来吧。” 巫瑾和魏卓之却不在外面,暮青从关押杀手们的营帐里走后,巫瑾看出她心情不好,便将安抚她的事交给了步惜欢,与魏卓之结伴去了侯天帐中,希望能保住他的性命,以慰暮青的自责之心。 暮青在帐中等了半柱香的时辰,巫瑾和魏卓之才回来,进帐时见她的眼睛稍微有些红肿,巫瑾反而松了口气,他最担忧她忍而不发,肝气郁结,反伤了身子。 巫瑾与步惜欢相视一眼,巫瑾坐下时说道:“侯都尉的烧热退了些,刚才得魏少主相助,支开了军医,我又为他施针了一回,今夜应是无碍的。我不能在军中久留,妹妹可上奏朝廷,说军中不宜养伤,将侯都尉送回都督府里,如此我可日日前去问诊。” 暮青点点头,感激地道:“如此甚好,辛苦大哥了。” 巫瑾笑了笑,知道此话是出于感激,而非客气,因此没有多言。 魏卓之也没多言,他进帐后甚至没敢多看暮青,只怕以他的性子,笑得不合时宜亦或祸从口出,会被步惜欢记仇。 暮青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她并未耽误时间,见月杀不在便将其唤了进来,开始问案。 “你去了趟许阳县,可见到那些流匪了?” “跑了。”月杀道,“刚关进许阳县的那夜,那头目趁着衙差送饭菜时将人杀了,夺了牢房的钥匙,百来人杀出了县衙,衙门搜了一夜未果,如今已不知所踪。” 暮青听后并不意外,又问魏卓之:“卫尉梁俊的那个友人,现在如何?” 魏卓之道:“已经派人看住了。” 刚才刑讯时,暮青问的事从前两个月到前年,从盛京到青州和西北,他们已隐约猜出了其中的关联,但还要等她的定论。 暮青却什么也没说,只说还有一事没弄明白,需明日回城问明白了才行。 暮青本可今日就回城,但侯天此时还发着烧热不宜动身,二来她昨夜刚刚遇伏,军心不稳,需留在军中一日安抚军心。 三个男人也都沉得住气,事情复杂,牵扯甚广,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就要拨开云雾了,反倒不急了。 午后,暮青在沙场上召集全军,她解剖刑讯那杀手头目之事已被韩其初有意派人传遍了军中,将士们正因伏杀之事群情激愤,听闻此事,纷纷大呼解气。暮青在点将台上立誓,至多七日,昨夜牺牲的将士出殡之前,她一定查出凶手! 安抚了士气之后,暮青刚从沙场回来,朝中便来人到军中传旨。 暮青还没回城,遇伏之事就传到了朝堂上,朝中派人到军中细问,并到营帐中见了那些被俘的杀手。当看见那被*解剖的杀手头目后,那朝臣和宫人的脸色惨白一片,看暮青的眼神如同看阎王爷,逃出营帐便传了旨,要暮青即刻回城,明日上朝禀明此事。 朝中来人时连马车都赶来了,那华车布置得宽敞舒适,暮青便趁机将侯天带进了马车,由巫瑾在马车里照看着,她和步惜欢骑着战马,大摇大摆地跟着朝中的人回了城去。 ------题外话------ 昨天整理了一下这两卷关于江南、西北和盛京三条线上的伏笔,案子马上要揭开了,怕漏了哪个,所以从头到尾大略翻了一遍,整理了一下,群么~久等了。 …… 昨天和以前,我都见过有妞儿提议用催眠审案,在这里科普一下催眠。 很多人觉得催眠就跟吃了药似的不省人事,让干嘛就干嘛,问什么说什么,其实催眠不神奇。被催眠时,人的意识其实是清醒的,而且会因为平息了内心的杂念更加清醒,所以被催眠者可以选择说与不说。 另外,人的潜意识是保护自己的,即便在催眠状态中,也不能驱使人做他潜意识里不认同的事,也就是不可能控制人或者使其暴露*。 这些人是死士,不会那么轻易地出卖组织,除了极端手段,别无他法。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幕后真凶(一) 暮青的战马昨夜在官道上被射杀了,回城前,她特意去了趟湖边寻卿卿。 平日里练兵过后,她时常来寻卿卿,伴着它面对着湖水说说话。她尊重着它的领地范围,从不近它三尺之内,卿卿多数时候都只顾吃草,对她爱答不理,却从不曾甩甩尾巴走开,这是它和她之间的默契,今日她却一上山坡就见它奔了上来。 暮青暼了步惜欢一眼,她头一回知道马的耳朵这么灵。 步惜欢笑着下了山坡,军中人多眼杂,他便没骑马溜上一圈儿,只拍了拍马鬃,回身朝暮青招了招手。暮青走来近前,听步惜欢对卿卿道:“从今往后,我把她交给你了可好?” 卿卿闻言喷了个响鼻,甩了甩头,似乎不乐意。 步惜欢淡淡一笑,抚着马鬃,“昨夜她在官道上遇伏,战马中了毒箭,将士们伤亡颇重,她也险些遇刺。我如今想想还后怕,昨晚她若和你一起回城,想必你定能听见林子里的弓声,哪怕遇险,想必以你的机灵和脚程也能飞奔回营报信。只有把她交给你,我才放心,否则我日后怕要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了。” 步惜欢叹了一声,遥望湖面,湖风吹来,意态萧瑟。 暮青默然,她相信步惜欢的话是出于真情,但他那萧瑟的神态绝对是坑马的。 卿卿看着步惜欢,歪了歪头,似乎在想他说的是真是假。步惜欢又沉沉一叹,卿卿顿时便低下头去,焦躁地踢了踢草地,随后摆头拱了拱步惜欢的手。 暮青看得直摇头,正不忍直视,忽听一声嘶鸣,一抬头,见神驹驰来面前,双蹄一扬,嚓地停住,回头对着她喷了声响鼻,意思是让她上马。 月杀在坡上看见,提着马鞍走了过来,步惜欢接过来,亲手装上了马鞍,扶着暮青上了马背,一松开手便见战马驰了出去。时值午后,湖峦浓翠,春阳煦柔,但见神驹驰于湖岸,身白如雪,耳蹄如墨,其速疾如风电,渐渐不辨耳蹄,只瞧见两道黑电势如飞剑,驰去奔回,停下时湖草猛伏,碎叶削风,战马扬蹄一甩鬃毛,傲气神骏。 暮青直到下马都未能压住眸底的惊艳之色,待回过神来时,步惜欢已将缰绳交给月杀,月杀牵着不情不愿的卿卿走在前头,暮青和步惜欢并肩走在其后。 “日后卿卿跟着你,月杀切不可再令其离开你身边。”步惜欢低声嘱咐暮青,她如今多数时日在军中,除非将隐卫安排到军营里,否则很难保护她。而如今已不可能将隐卫安插到军营里,江北水师共五万人,皆已造册,多一人少一人朝中不易知晓,但各营帐里的将士之间皆已熟悉,很难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进去,除非像行宫里的男妃那般偷梁换柱。可那些都是她的兵,她定不同意,因此她身边暂时无法添人,他只能为她换匹战马,再嘱咐她切不可再让月杀离开身边。 暮青嗯了声,算是应下了。 步惜欢叹了口气,刺月门中的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忠诚可靠,眼下都各司其职,男妃和各地的暗桩用了多数人,前些日子崔远等寒门子弟去江南谋事,隐卫里又分出了一部分人去负责假扮、联络和保护。其实也没有几人能调出来保护她,因为神甲从关外的地宫里取出来后,他便将能调用的人都派去组成神甲军了。原本计划着明年阅兵前调来盛京护卫她的周全,如今看来不得不加紧练兵,提早调来了。 暮青知道步惜欢担心她,他虽未在她面前表露,但想必昨夜的事到此时还令他惊魂未定,她不擅长安慰人,只能转移话题,“别叹气了,你刚用这法子坑过卿卿。” “嗯?”步惜欢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转头笑看她,一副无辜之态。 暮青哼哼了两声,戳穿他,“幼时的经历使然,你若真的忧愁,必会笑面对人,方才又是叹气又是萧瑟惆怅的,一看就是在演戏。” 步惜欢听了摇头失笑,“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暮青飞眼看来,步惜欢忙又笑着改了口,“好好,娘子最了解为夫。” “此乃军中。” “都督最了解小的。” 两人一路斗着嘴皮子,到了前营时,朝中的队伍已经等候多时了。暮青上了战马,步惜欢和巫瑾扮作水师精兵,朝中的人并不识得,暮青便当着朝臣的面将巫瑾派到华车里守着侯天,命步惜欢骑上战马跟随在后,一路慢行,傍晚城门将关时回了城中。 一进城,暮青便在马背上吩咐魏卓之,“去趟盛远镖局,传盛远镖局的二镖头即刻到都督府里问话!” 魏卓之在长街上打马一转,逐霞而去。 暮青回到都督府时天色已黑,朝臣入宫回话,月杀和刘黑子将侯天抬去客房,巫瑾随之一同前去,暮青与步惜欢进了花厅。杨氏不知昨夜之事,但看见侯天便猜出有大事发生,她依旧一句也不打听,上茶过后,只问了今夜府里有几人用饭,随后便去厨房做饭去了。 盛远镖局的二镖头不久便随魏卓之来了,他进了花厅便给暮青磕了头,谢她的救命再造之恩。 暮青没有多寒暄,只问了一件事,“你在许阳县的官道上救下卫尉府的人时,曾说过在一个流匪身上看见其手臂上有块烧疤,那你可记得那块烧疤的位置?” 万镖头想了会儿,道:“草民记得是左臂,那烧疤还挺大,从上臂到左肩都是!” 他当时想看看那些流匪是哪帮哪派的,在身上没有搜出腰牌后,他就扒了他们的上衣。因为很多江湖门派的帮众身上都有花青印记,但是看过之后,他发现那些人身上什么花青也没有,只有一人左臂上有块烧疤,那块烧疤很大,他当时吃了一惊,故而记得十分清楚。 他听说那些青楼女子都是当朝卫尉梁大人所杀,案子既已查清了,不知为何又问此事? 暮青没有解释,也没有再问别的,摆手便送客了。 巫瑾来到花厅时,见步惜欢正喝着茶,暮青端坐上首,一向话多的魏卓之都没有出声,花厅里的气氛十分沉闷,似有些风雨欲来之意。他入座后问道:“可是那没弄清的一事已清楚了?” 暮青颔首,先提醒了巫瑾身旁的茶盏是新的,随后才道:“可以肯定的是,昨夜命人在官道上伏杀我的正是那幕后之人。” 步惜欢闻言喝茶不语。 巫瑾问:“何以见得?” “烧疤!”暮青看向步惜欢,问,“可还记得青蟒帮?” 步惜欢扬了扬眉,懒懒地道:“记得。” 他初登基那几年,江北匪祸猖獗,有一匪帮无恶不作行事狠辣,帮众的左臂上都刺着青蟒,江湖人称青蟒帮。元修到西北从军时,顺路剿了青蟒帮的总舵,杀了他们的帮主,后经越州官府的清剿,青蟒帮便就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前段时间,她查相府别院的湖底沉尸案时查出了惊天之秘,有人在十几年前就暗通勒丹,计杀勒丹大王子,助二王子登基,又将身边的亲信送到勒丹假扮神官,以此传递关外和盛京的消息。 此人所谋不小,他们不知其身份,一直称其为幕后之人,而当年助其杀了勒丹大王子及其随从的正是青蟒帮。 那时的青蟒帮在江湖上势力强盛,数年后遭到官府的清剿,才从此销声匿迹了。 “昨夜在官道上伏杀我的那些杀手、两个月前在许阳县官道上扮成流匪劫杀卫尉府马车的人,以及前年五胡联军叩关后,与西北的马匪勾结,暗修工事,囤积战马的人都来自同一个组织——青蟒帮!”暮青沉声道,她也很意外,但如此推断自有理由。 “元修曾说过,帮主一死,青蟒帮的帮众就逃散了,后来越州官府用了半年的时日才将此帮清剿得差不多。即是说,青蟒帮当年并没有被剿灭,有些人逃了。当年官府剿匪一定没少贴告示放赏银,那些逃了的帮众想要逃过官府的清剿和江湖人士的追捕并不容易,他们的左臂上都刺着青蟒,这特征太明显,他们势必会想办法将身上的花青去掉!到花青馆去自是最好,可当时他们是官府捉拿的要犯,想必不敢现身龙蛇混杂的花青馆,因此只能自己想办法,要么断臂,要么烧去,显然他们会选择后者。” “盛远镖局的镖头在流匪身上的烧疤在左臂上,昨夜伏杀我的那个组织的舵主左臂上也有一块烧疤,其面积和位置听起来有惊人的相似,而当年青蟒帮的人身上的花青就在左臂到肩膀的位置上,所以我不得不如此推测。” 暮青抬眼看向花厅外,月杀正立在那儿,她便问道:“上俞村一战前,我们抓到了几个马匪,他们招供承,自从五胡联军叩关,他们的大当家便常与一个黑袍人在夜里相见,每次黑袍人离开,隔个三五天便有一批战马送来。你可记得此事?” 月杀想了想,点头道:“有此事。” 暮青道:“我审讯那些杀手时,他们说,他们的舵主终年穿一黑袍!” ------题外话------ 妞儿们,三周年的庆祝活动领奖明天结束,还有很多妹纸没登记,请看到的快来,过了明天就当自动弃权了。 【评论区】以下妹纸请加群二七一四三三九九一兑奖: weihangxue 【贴吧】请找小吧主燕南飞或大吧风云登记: suhang123 苏家的慕慕 兔子安小翊 【微信】请在微信公众平台回复你的姓名地址电话邮编和520小说账号,以便寄签名卡及发520小说币 eat吃 高某某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楼台烟雨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幕后真凶(二) 月杀目光一变! 暮青接着道:“穿黑袍的人多了,那舵主与马匪们口中所说的黑袍人未必是同一人,但是那杀手招供时说他们是青州分舵的,舵坛就在青州山里。我想起新军行军时就是在青州山里出的事,马匪们囤积的战马当时也推测是养在青州山里的,此地太过敏感,加之那舵主又终年穿着黑袍,我才留了心,问了西北的事,没想到真是他们!” “我们在上俞村中时,发现马匪们囤积的战马有胡马血统,曾猜测西北军中必有内奸为青州方面提供胡马,如今听那杀手的供述,也算证实了。只是还有一事,新军在青州山里曾遭到呼延昊的袭击,他在呼查草原上埋了机关短箭,机关太多,非他一人能为,且那些短箭是提前埋在草原上的,即是说,他早就知道新军会进青州山、走呼查草原!行军的路线乃军中机密,他能提早得知并事先设下埋伏,说明军中有人为其传递军情。但内奸是谁不好猜测,可能是西北军将领,也可能是有人偷偷探知的军情,那么那内奸所在的范围就很广了,可能在新军里,也可能在西北军路上所带的那三千精兵里,范围太广,所以此事一直悬而未决。直到今日,听了那杀手的供述,我才有些想法了。” “那杀手说,西北军里有人为他们提供胡马。胡马是两军交战时从关外俘获的,一般会送到后方的马场里用来培育战马,也就是石关城的马场。从石关城出去便是葛州,但想要偷运胡马出去并不容易,那人很可能是石关城的将领!” “巧合的是,新军戍守的正是石关城!当初,边关战事虽紧,但新军操练的时日尚短,元修不忍心让新军到战场上白白送命,所以征兵时就决定让新军戍守最后方的石关城。为了让新军和将领早些建立感情,元修在派人到江南时,虽派了顾老将军和鲁大领兵,但那其余的将领和那三千精兵正是从石关城里挑的!” “偷运胡马的是石关城的将领,青州山里泄露行军路线的嫌犯里也有石关城的将领,这太巧合了,我怀疑这两人是同一人!此事需要立即去信西北通知元修,让他速查!” 暮青扫了眼花厅里的男人们,西北的事推测至此,剩下的就要看元修能不能抓到人了。 “嗯。”步惜欢将已冷的茶盏搁到桌上,淡淡抬眼看向月杀,月杀便退了下去。 一会儿,人回来时,端了笔墨纸砚来。 暮青就在花厅里执笔写信,片刻工夫,一封密信写罢,晾干之后递给月杀,月杀收入信封中,封上火漆,退出花厅,纵身而去。 巫瑾沉吟道:“听妹妹前面之言,那幕后之人暗通勒丹,在青蟒帮被清剿之后又成立了江湖组织豢养死士,勾结西北马匪暗修工事囤积战马,且青州山里暗助呼延昊,意图覆灭西北新军?” 暮青点头。 巫瑾摇了摇头,实难相信,盛京城里还有这样一人。 此人到底是谁? 巫瑾看向暮青,西北的事已有眉目了,接下来该说盛京的事了。 “我有些不明白,妹妹上回在王府里不是说,那幕后之人给你下了战帖吗?那昨夜为何又会派人在官道上伏杀你?”巫瑾问。 “此事是我错断了,亦或者说,是我中了他的计。”暮青寒声道。 步惜欢和巫瑾皆怔,她断案可从未错过! “应该说,我中了他的计,他让我以为近来的案子是他给我下的战书,实际上并非如此。” 此话难以听出头绪,暮青索性从头说。 “那幕后之人教唆人犯案是从步惜晟服毒案开始的,他利用步惜尘对皇位的野心教唆其逼死步惜晟。随后是红衣女尸案,他利用司马府上的婆媳矛盾,教唆林氏嫁祸婆母。再随后是城中的连环奸杀案,他利用林俊不举的自卑心和对送美姬给老卫尉的太祝令父子的仇恨,接连犯下四起命案。” “在红衣女尸案里,盛京府查到林氏是受了一个道姑的蛊惑,而那道姑在她犯案前一天的夜里就跑了,我由此推断是那道姑教唆林氏犯案,而那道姑是幕后真凶的人,这件案子是他给我的战书。” 巫瑾微微颔首,没错,当时她是这样认为的。 “从此,我就陷入了思维误区,不停地在琢磨步惜晟服毒案和红衣女尸案,想要从这两件案子里找出破绽,我被这个念头困了许久,仿佛进入了死胡同,久久寻不到突破口。直到……近来这起连环奸杀案,我才察觉出不对!” 不对? 何处不对? “那些流匪不对!卫尉林俊的小舅子和嫡子在许阳县的官道上遭劫,许阳县离盛京城只有百里,沿途有骁骑营和水师大营两座军营,哪些不长眼的流匪敢在此地打劫?可偏偏他们就是不长眼了,打劫的还是卫尉府的家眷,然后被走镖回城的盛远镖局的二镖头所救,而后梁俊在登门道谢时得到了药粉,回去后,友人告知了他关于他的嫡子的传言,惊慌失措的他回到府中时收到了幕后之人的信。从头看来,很明显能看出正是这一系列的事促成了梁俊犯案,而这一系列的事,源头就在那些流匪身上!那些流匪出现得太古怪了,不得不让人怀疑是有人雇凶为之,这就跟前两件案子不同了。” “步惜晟服毒案里,幕后之人只派人送了封信给步惜尘。红衣女尸案里,教唆林氏的虽是个道姑,但此人已在案发前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也就是说,这两件案子里,幕后之人都没留下可供查他的线索,可梁俊案中,他却留下了那些流匪!那些流匪被迷晕了,进了官府的大牢,甚至被人看见了胳膊上的烧疤。这不像是那幕后之人会犯的错,可他就是犯了!为何?” “我今日审讯那些杀手时,他们说,他们是青州分舵的,三天前就接到了伏杀我的命令,这说明那幕后之人早就料到了我昨夜会回城——那些流匪是他抛出的诱饵!”暮青一语说破阴谋之中的玄机。 步惜欢和巫瑾眸光一凉,一点就透了。 “那个错是他故意犯下的,他知道我能注意到流匪的破绽,必定会派人去许阳县衙,从那些流匪身上找线索。他要的就是一个支开我身边护卫的机会,在我身边护卫最薄弱的时候,于官道上布下伏杀!”暮青的目光也凉了,“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找机会杀了我,而非那幼稚任性的挑战。我小看了此人,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心智成熟、步步为营。” 步惜欢听闻此话反倒笑了笑,依旧那么漫不经心,眸光却凉得刺骨,“事到如今,我倒对此人越发有兴趣了,难为他在盛京城里一藏就是十几年。” 暮青看了步惜欢一眼,难怪他会对那人感兴趣,那人与他很像,却又不像。 论步步为营、隐忍筹谋,他们像。 但论起行事作风来,他们又不像。 步惜欢乃帝王之身,天下瞩目,不能藏于暗处,只好舍弃一世英名,一边背负着昏君骂名,一边暗地里培植势力,他是不得不在明处。而那幕后之人却藏身暗处,暗地里勾结胡人、经营势力,明面上谁也不知他是何人。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中了他的计,他却也担了风险。 在他用那些流匪做饵诱杀她的时候,他就得承担事败的风险! “他藏不住太久了,还是那句话,世上没有完美的罪案,终究都会留下破绽。”暮青冷声道。 “嗯,确实有。”步惜欢懒洋洋一笑。 暮青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看出来了,毕竟那幕后之人的城府之深与他有些像,既是同类,自能嗅到对方的一些心思。 “我若为此事,费尽周折教唆三人,只为诱杀一人,未免所谋有些小。”这或许是惯于弄权之人的通病,做一件事往往有数个目的,喜欢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没错。”暮青点头,对步惜欢道,“他让我以为这三桩案子是他给我战书,从而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但其实除了诱杀我之外,这三件案子,他都有所图谋。步惜晟服毒案所谋是废帝,冲着你去的;红衣女尸案涉案的是外城守尉司马家;连环奸杀案涉案的是卫尉府。司马家和卫尉府朝中是如何处置的?” 步惜欢唇边噙着高深莫测的笑,目光意味深长,“司马忠御妻教子不严,遭御史弹劾,朝中免了他的官职,要他在府中服侍病母,于身前尽孝。司马老县主乃上陵郡王之妹,年老遭了此难,朝中命司马忠思过侍疾也是为了安抚上陵那边,至于外城守尉一职就暂由他人接任了。卫尉府也同样,梁俊连犯四起大案,丢了朝廷的脸面,死的是青楼女子,梁俊不会偿命,但朝中已决定罢免他的官职,由他的副将接任卫尉一职。除此之外,御医院御药局的院判周鸿禄因私配毒药卖入江湖,亦遭御史弹劾,昨日被罢了官,御药局的院判也换了人。” “哦。”暮青淡淡应了一声,问,“那么,新任的外城守尉、宫中卫尉以及御药局的院判都是何人,谁的人呢?” ------题外话------ 今儿是重阳节,小科普: 巫瑾:重阳节有求寿之俗,因巫师采药求长生而得此习俗。 元修:重阳节有饮宴之俗,乃先秦时庆丰收发展而来! 呼延昊:古有星宿,名曰大火,季秋隐退,需送行祭仪,以示敬畏火神。 陛下:九月九日,大飨帝,命家宰,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告备于天子。是日也,佩茱萸,食蓬饵…… 青青:说人话! 陛下:九月是秋收时节,重阳要祭天祭祖,以谢天地、祖宗恩德。 青青:谢天谢地,你会说人话。 陛下:为夫有文采,娘子才有面子。 青青:重阳不赏人面。 陛下:那赏何物? 青青:菊花。 陛下:…… 某今:一朵菊花的褶子里塞一张月票,赏起来定是极具风格,且极美的。 …… 《悍妻之寡妇有喜》十点首订,前一百名赠币99 199、299,逢九送币99!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幕后真凶(三) “明着都是元党。”步惜欢一笑。 “那暗地里呢?”暮青挑眉问。 话音刚落,花厅外一人从梨树后忽然现身,跪在树影里道:“回主子,密信已送出,八百里加急,三日到西北!” 步惜欢闻言,缓步走到花厅门口,负手远望,淡声道:“传令下去,今日起日夜监视相府、晋王府、御医院提点府。” “是!”月杀起身,垂首而退,退到树后身影一虚,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夜风萧萧,唯见枝头轻动,暮青望着步惜欢的背影,见他负手望月,声音淡如夜风,“御药局的院判是御医院提点的得意门生,御医院的老提点姓马,乃元广的原配马氏之父。新卫尉的嫡妻是马氏之妹,而新外城守尉姓田,我刚登基时,觊觎帝位的不少,元广曾当街遭到刺杀,当时救了他的正是田老将军,而田老将军身受重伤,拼尽医术将他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人正是御医院的老提点。新外城守尉是田老将军之子,此人是个孝子。” 暮青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许久之后,道出一个人名,“……元谦。” 步惜欢转身望向暮青,“元广成亲之时,老国公尚且赋闲不问朝政,为其议亲时便定了御医院提点府里的嫡小姐。马氏体弱,婚后多年才得一子,她临盆当晚就死了。元谦本是嫡子,但其外祖家在朝中不过正五品,继母华氏乃郡主之身,其子元修贵为嫡子,元谦便成了庶子。他身子弱,不曾出仕,亦不常出府,只好结交才子吟诗弄墨,正值而立之年。” 她曾推测幕后之人身怀武艺,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间,其母常年卧病,他对母亲有很深的感情,且对元家心怀怨恨。 马氏死得早,元谦对她应该没有印象,但他本是嫡子,却成了庶子,相府里三子四女,个个有母亲,唯独他没有,难免不会思念生母,对元家心生怨恨。 如今唯有身怀武艺一事不知真假。 “元谦身子弱,多半不是真的。”巫瑾道。 元谦的外公是御医院提点,老提点是元广的岳丈,元广想必也很放心将为元谦诊病调理之事交给他。这些年来,元谦请医问药都由御医院管着,他有疾无疾,自是由御医院说了算。 “想知道他有疾无疾很容易,本王为其诊脉一回便可知晓,只是此人隐藏太深,即便诊出他身子无恙,也无铁证证明他便是幕后之人。他在名分上虽是庶子,但到底是原配所出。若无铁证,元广未必轻信。” “他不信你我,总该信元修,密信已加急送往西北,元修收到信后必会肃清内奸,严加审问。” “等西北的消息?”巫瑾很不赞成。 “不等!等则生变!”步惜欢道,从盛京到西北,密信一去一回要六日,再算上元修那边肃清内奸及审问的日子,说不定要等上十日。伏杀事败,幕后之人必能料到身份会暴露,等这十日变数太大,不等! “揭发宜从速,不如今夜!”步惜欢看向暮青。 今夜揭发此事,元广不信也会将元谦严密看管起来,先控制住元谦,再等西北的消息,如此才能少些变数。 暮青从得知幕后之人后就没再说过话,见步惜欢看向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有两件事需要准备。魏卓之去将梁俊的友人秘密带来,大哥帮我做件事。” 她走到巫瑾身边附耳一说,巫瑾笑道:“好。” 步惜欢和魏卓之的耳力很好,暮青的声音虽小,两人却都听得清楚。 魏卓之摸着肚子站起身来,叹道:“唉!本来打算尝尝都督府里的饭菜,看来是没这口福了,本公子可真是少主的身子跑腿的命。” 巫瑾也起身道:“妹妹府里的饭菜只能改日再尝了,大哥先回府准备。” 暮青亲自将两人送出了府去,回来后与步惜欢一道回了阁楼。 饭菜送来后,步惜欢盛了碗清炖乌鸡汤推到暮青面前,慢声说道:“暖暖身子。” “嗯。”暮青端起碗来便喝,一句别的话也没。 步惜欢叹道:“担心元修难以接受?” 暮青将碗放下,眉心里添了忧色,“元修很尊敬他。” 她没见过元谦,但印象很深,因为元修时常提起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想带她见见元谦。元家有三子四女,元谦排行老五,元修却称他为大哥,在他心里,元谦是相府的嫡子,是他的兄长。 “元修并不了解他。”步惜欢夹了颗红梅鸽蛋放进暮青碗里,杨氏以为魏卓之和巫瑾也在府中用膳,因而做了不少菜,有些菜性寒,不适合她这日子里吃,他便挑些她能吃的夹去她碗里,边布菜边说道,“夜长梦多,此事不宜等。明日你要上早朝,上回没验你的身,元敏并未全然释疑,你进宫尚有险,不如今夜动手,元家经历这番大动才会无心理会你。” 暮青懂得此理,因此刚才在花厅里才让魏卓之和巫瑾急办那两件事。她不往盘子里动筷,只吃着步惜欢布的菜,道:“当年和这些日子以来的事都与元谦有关,证据确凿,但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与晋王府有关。” 晋王府即是当今五王爷府,步惜欢的五伯府上。 岭南山中的杀手组织是当初青蟒帮的余孽成立的,只与元谦有关系,并不能因其建在岭南就硬说与岭南王有关。 “元谦常年装病,出府不易,谁助他私通勒丹,谁助他勾结的青蟒帮?他外祖家虽可助他,但想让江湖匪类忠心于他甚至愿为死士,可不那么容易。当初官府清剿匪帮,青蟒帮的余孽逃散后是如何在各地建立分舵训练死士的?元谦身在相府,这些年来组织里的秘密行动,他是如何运筹帷幄的?他再聪明,凭一人之力也难以成事。我那五伯困于盛京,岭南王被迫听命于元家,元家里有人心存反意,他自然乐意相助。你审那些杀手时,他们声称自己是主公豢养的死士,那么何人是他们的主公?元谦?我倒觉得,我那五伯乃皇族血脉,主公之称,他用着才符合常理。” 一个建在岭南地界的死士组织,口中所说的主公是岭南王的外孙、先帝的皇子,这才说得通。 也就是说,元谦是幕后之人没错,但他一人难以成事。这些年来,晋王和岭南王、元谦和其外祖家,还有暗助他们的一些朝臣,已暗中结成一党!这便是今夜他为何要命人将晋王府一并监视起来的原因。 “有道理。”暮青喝了口热汤,却觉得怎么也暖不到心口。 她想起了爹。 当年和这些日子的事都是元谦所为,他便是她苦寻多时的幕后真凶,那么,毒杀她爹的可是元谦? 步惜欢见暮青捧着汤碗,不由将那碗放下,握住了她的手,“莫要忧思,真相就在眼前了,今夜兴许就能知道。” 他曾派人查过柳妃在入宫前曾去过何处,与何人暗怀珠胎,那孩子生下来后又在何处,但柳妃到了盛京之后,与其行踪有关的人皆失踪了。但事已至此,这条线查不出来已经无妨了。 真相究竟如何,问元谦吧。 暮青点了点头,再没说话,天终将会明,且待今晚! * 饭后,魏卓之未归,月杀也未归,暮青和步惜欢在屋里静等,干等着无聊,暮青便下了阁楼到厨房去寻杨氏,问府里有没有棉花和碎布。 “有,奴婢年初给儿女们做棉衣的棉花还剩了些,碎布也有。” “一并送来,针线和草纸。”暮青吩咐了一句便回去了,只留下杨氏在厨房里发怔。 男子要针线和碎布实属怪事,杨氏将暮青要的东西送到阁楼上时,见暮青与一水师精兵同坐在圆桌旁,瞧着实在不像回事。 心头再多的疑惑,杨氏也没多嘴问,将针线棉花等物放下便退下了。 “这是要做什么?”步惜欢听着脚步声去远了才好奇地问。 “缝月事带。”暮青抱起针线篓子就坐去了榻旁。 这时代女子的月事带,她实在难以忍受。 没有卫生棉,女子信期时都是用棉布包着草木灰缝制月事带,草木灰用过后便处理掉,棉布洗了晾干还要再用。有些贫苦人家的女子甚至用树叶或禾杆灰包在棉布里,很不舒服,而且很不干净。 她早就想用棉花缝些干净舒适的月事带,但以前爹的俸禄微薄,她只能打消这念头。如今在都督府里,倒不必如此节省,趁着还有些时间,她要缝些舒适干净的月事带。 月杀没回来,让月影去寻这些,她怕等他回来,魏卓之等人也就回来了,所以只能跟杨氏要了。 杨氏守本分,知进退,她观察了很久,是个可信之人,因此她不怕她起疑。 步惜欢久未出声,暮青赶时间,也没工夫理他,但感觉得到有道目光一直落在她手上。 只见暮青剪了条长长的棉布,在上面铺上一层草纸、垫上一层棉花,铺上一层草纸、再垫上一层棉花,反复三次,寻了条棉布覆上缝起,两边缝制了条系绳儿,做好后放到一旁,看起来很绵软,竟有些可爱。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刚要拿来瞧瞧,暮青便拽到了一边,不许他碰。 “为夫不嫌。”步惜欢柔声笑道,她成日验尸,他都不嫌晦气,还会嫌这些? “摸脏了如何用?”暮青头也没抬,继续缝。 闹了半天是她嫌弃…… 步惜欢尴尬地咳了声,声音刚落,窗外便传来月影的声音。 “主子,魏公子回来了。” ------题外话------ 电脑网线坏了,昨晚没弄好,上午找人来修,总算修好了。 妞儿们久等了,我去吃饭,然后码字,今天就不回评了~群摸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相府变天 暮青去花厅见人前先更了衣,步惜欢亦在阁楼里换上了月杀的衣袍,两人一同到了花厅,门一关便是一柱香的时辰,暮青出来时,战马已备好。 暮青策马直奔相府,时值三更,街上夜静人迹绝,一声神驹嘶鸣惊了相府护院,小厮开门时吓了一跳,只见少年披甲高坐马背,人冷马傲,目光肃杀,冷冷道:“我要见元相国。” “相爷已歇。” “歇了不会再起来?” “……”小厮抽了抽嘴角,脸色发苦,满朝文武里敢出此言者,除了眼前这位怕也没别人了,“都督稍候,小的这就去。” 吵醒相爷,至多挨顿板子,可若不去,这阎王爷恼起来策马冲撞相府,伤了相府的脸面,他掉的可就是脑袋了。 元广听闻暮青深夜求见,深知若非要事,她必不登相府的门,于是便与华郡主一道儿起来,穿衣梳洗后传人到花厅相见。 小厮赔着笑脸将暮青迎进府来,伸手便要去牵马,那马响鼻一喷把头一扭,眼睛鼻孔里尽是不屑。小厮初时觉得怄气,硬要去牵缰绳,那马前蹄一扬,风从蹄下而起,直扑心口!小厮惊呼声未落,暮青已牵了缰绳绕过他进了相府,到了花厅门口,随便把缰绳一松,任由卿卿在相府前院溜达,吃那些名贵的花草。 相府的下人们看得心疼,却没人敢将马牵入马厩,只能远远看着,正瞧见暮青进了花厅,刚坐下说了两句话,花厅里的丫鬟小厮便慌忙退了出来,把花厅的门关上了。 门一关就是一个时辰,四更天的梆子声从长街上传来时,管家陶伯被传进了花厅,出来后脸色白如月色,将护院统领唤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统领去后,相府后园的火把便亮了起来。一圈火把围了南院闵华阁,两溜儿火把直出府去,一行去往盛京宫的方向,一行去往外城。 府里要出大事,下人们都看出来了,却个个把嘴闭得死紧,知道今夜无论出什么事都不可看,不可听,不可议,稍有差池便会身首异处。 相府里火把通明,却静得只闻风声,不知多久,相府门口落下凤辇,宫人提灯引路,太皇太后盛装而来,裙裾如黑莲,行步间环佩玉声璆然,夜风一送,闻之似长剑出鞘,杀机贯耳。 元敏入得花厅,华郡主已到,下人们连请安的声儿都没听到,门便又关了起来。 前院再静,下人们垂首而立,连呼吸都绷着,似绷紧的弓弦,唯那神驹围着树下吃草,马蹄叩着庭院里的青石,喀哒,喀哒,似老庙夜里敲着的木鱼声,听得人心头空慌,仿佛今夜要发生的大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另一路去外城的火把点亮了相府门口时,一人自华车里下来,南袍如雪,广袖拢月,行在庭院里,如世外之人入得尘世,还没到花厅,门便开了。 巫瑾垂首行礼,虽含笑,却淡漠疏离,“太皇太后,相国大人,不知夤夜传召所为何事?” “谦儿深夜忽染重疾,哀家忧心难眠,故传爱卿来瞧瞧。”元敏淡淡地道。 天下皆知巫瑾医病救人的规矩,但这规矩对元家无用。巫瑾也没提,亦没多嘴问为何不让御医来诊脉,只颔首而应,跟着凤驾往南院而去。 相府里三子四女,嫡庶有别,元谦却独自居住着一座南院,北有凉舍南有暖阁,冬暖夏凉,一应用度形同嫡子。今夜,整个南院都被火把照得通明如昼,反衬得闵华阁里烛光黯淡,格外幽静。 暮青随凤驾进了阁楼,见一男子坐在铁桦木精制的轮椅里,玄青锦袍,都四月时节了,腿上仍盖着张薄毯。男子的眉宇与元修有三分相像,却不见疏朗豪烈的英雄之气,气度颇似儒雅的贤者。他背衬轩窗而坐,桌上锦烛光暖,呜呜泱泱的人上了阁楼,衣袂之风扫得烛火惊扑,烛光忽明忽暗,男子的笑容显得忽阴忽晴。 “姑母,父亲,母亲。”元谦声音虚浮,似乎笑起来都吃力。 “谦儿,你的身子可好?”元敏问。 “侄儿的身子一直如此,好在未到春夏更替的时节,这些日子倒还好。姑母怎这时辰出宫来了?”元谦羸弱之态尽显,却偏偏没有久病之态,仿佛早接受了自幼病弱的事实,豁达而从容。 “哀家今夜在宫中做了一梦,梦见你久病忽愈,以为此乃大吉之兆,等不得明日宣你进宫,便出宫看你来了。哀家宣了瑾王来替你诊诊脉,看看是否一梦成真。”元敏嘴上说着大吉,眸底却无笑意,目光幽寒,紧锁着元谦。 元谦面露讶色,看了眼随驾之人。 元敏身边只跟着安鹤,其余宫人一概未带,元广和华郡主随驾在后,其余两人是巫瑾和暮青,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元谦的目光从暮青身上掠过时并未多看,那目光再寻常不过,只是今夜之事一件一件皆不寻常,他却好像没看出来,失笑道:“姑母这般牵挂,实叫侄儿愧疚难安,那就有劳王爷了。” 他答应得太坦然,元广和华郡主都怔了怔,元广看向暮青,眼中疑色刚生又压了下去。他想起在花厅里听过的话,从别院沉尸案、假勒丹神官案,再到这段日子以来盛京城里的案子,时间间隔有十几年,绝不是想编就能编得出来的。 威重之色重回脸上,元广对巫瑾道:“王爷请。” 巫瑾颔首,独自走向元谦。 暮青紧紧盯着元谦,暗扣袖甲——元谦身怀武艺,而巫瑾不会。 一把解剖刀悄悄入了手,只要元谦的神情有异,她便可立即出手! 然而,元谦毫无异常神色,巫瑾到了他身边,他将手搁到桌上,任由巫瑾覆上块帕子,静静把脉。 暮青冷淡地看着元谦,无惊无疑。以元谦的心智,今早朝中得知她在遇伏的事后,他就该知道昨夜事败了。这半日的时间里,他有应急之策也不奇怪。无论他如何应变,也逃不过其他的铁证。 阁楼里极静,数双眼睛盯着巫瑾把脉的手,只觉得时间流逝如沙,慢得令人心焦。半晌后,巫瑾收手取回帕子,深深看了元谦一眼,回身道:“公子无恙。” 什么?! 暮青都怔了,身旁皆是吸气屏息之声,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见元谦如此坦然淡定,原本心存一丝宽慰侥幸的元广,只觉得急怒攻心,华郡主忙扶住他,元敏立于众人之首,寒声问:“谦儿,你对此有何话说?” 元谦古怪地挑起眉,反问:“方才不是姑母说梦见侄儿久病忽愈,乃大吉之兆吗?想必姑母一梦成真了。” 元敏本无怒意,听闻此话,心头忽觉火烧,指着元谦道:“你!好……姑母真是看走了眼。” “孽子!”元广怒斥一声,问,“那些事果真是你做的?” “哪些事?”元谦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父亲今夜前来,不是请了瑾王为儿子诊脉的?” 元广一口恶气堵在心口,连连喘了数口气也顺不下去,华郡主边抚着他的心口,边痛心疾首地问:“谦儿,为何如此?我一直待你视若己出,何以如此?” 元谦闻言,笑而不语,那笑似乎平常,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淡淡的嘲讽。 元广强压住怒意,问:“好!你不知今夜如此阵仗所为何事,那为父就来问你!十四年前,可是你杀了勒丹大王子,将其抛尸别院湖中的?这些年来,可是你暗通胡人,豢养死士,囤积战马,企图杀西北新军于呼查草原上?前些日子,可是你教人犯下大案,意图将外城和宫里的守卫和禁卫兵权换到自己手中?”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是什么都挑明了,元谦却笑了声,问:“父亲是从何处听来的,说这些事是儿子做的?” 不待元广说话,元谦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暮青,又看了眼巫瑾,意味深长地对元广道:“瑾王的医术冠绝天下,他说儿子无恙,儿子便是无恙。英睿都督断案如神,前朝本朝无人能及,他说儿子有罪,儿子便是有罪。爹,你从未信过我……” 元广一怔,心口仿佛被重锤砸了下,闷疼。不是为这意味深长的辩解,而是为那一声爹。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发妻所出的孩子开始称他为父亲,这般亲昵的一声爹,如果不是他今夜叫出来,他都没注意到他有很久没这样叫过他了。 到底有多久?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许是因这难得亲近的父子之情而心生动容,元广长出一口气,觉得怒意渐淡,难得生出些愧疚与和软,点头道:“好,爹信你。方才那些事,你一件一件的说,只要你说得通,爹就信你。” 这是他难得的让步,哪怕对元修,他都从未如此过,元谦却又笑了一声,这回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嘲讽。 “原来,相信还有条件。”元谦摇了摇头,失望,嘲讽。 他的眉眼与元修只有三分相像,那柔和的五官和孱弱之态有七分像他的生母,这般失望与嘲讽像一把剑般刺中了元广,他刚压下的怒气又生了出来,问:“你说还是不说。” 元谦无话。 元广见此,怒极反笑,点头道:“好,你不说。取家法来!”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正面交锋! 阁楼里没有下人,除了安鹤。 华郡主刚想开口相劝,暮青便先声道:“且慢。” 众人侧目,暮青走向元谦,却在巫瑾身旁停住,有意无意地将他挡住,问:“我今夜来此前,审了梁俊的友人,那个提醒梁俊外界传言的人。梁俊厌恶青楼,不会结交成日花天酒地的朋友,那么他的友人是怎么得知的青楼的消息?那人说,他也是从友人那儿听来的,他的友人是司药局的典药官,前些日子听于副使说的。那于副使是何人?刚领了司药局院判之职的人,你外公的得意门生。” 巫瑾看着暮青的背影,微怔。窗外火光明如白昼,她面向明窗负手而立,背影单薄,却韧如寒竹。他幼时入盛京为质,孤独守望二十载,从无人在艰难时为他挡险,今夜挡在他身前的却是个女子,身形不比他壮,身量不足他高…… 巫瑾垂眸的那一刻,皎若明月的眸光似乎至洁至柔,却将一腔难解的心绪尽埋于心底,未流露半分。待心情渐渐平静,他想要抬眼时瞥见暮青的手,忽然又怔了怔。 她的手半握着,掌心里隐隐可见一抹寒光。 刀! 巫瑾抬眼看向元谦。 元谦在笑,嘲讽的笑,“我外公的得意门生说了句闲言碎语,传到梁卫尉耳中,致使他杀了人,因此便是我怂恿他的。听闻英睿都督断案如神,原来就是如此断案的。” “你很会偷换概念,我得出你在幕后操纵一切的理由绝非因为此事,但此事加重了你的嫌疑。” “嫌疑?我朝律法,何时有嫌疑就能定一人之罪了?” “你在等我给证据?可你知道证据还在西北,我今夜找你,手里并不会有铁证。” 元谦笑而不语。 暮青也冷淡地一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是否忘了一人?” 元谦依旧不语,笑容渐淡。 两人相视,都沉默了下来,漫长的死寂,无声的较量,杀机暗藏。 “元睿!”两字如剑,斩破沉寂,暮青率先开口。 元谦的笑容依旧浅淡,却像是刻在嘴角的。 暮青看着他,对元广道:“相国大人,我们在花厅里是如何说的?还不去?” 元谦闻言仰头望向元广,就在他仰头之时,暮青负在身后的手忽然垂下,刀光如电,直射元谦的咽喉! 暮青在巫瑾身前,离元谦仅有五步,这一射,猝然,迅捷,势若雷霆! 元家人齐惊,连吸气的时间都没有,刀光便至,情势突发! 只见元谦一拍轮椅扶手,掌下忽生铁石铮声,刺得人耳膜一痛,震得刀光忽生残影,嗡嗡一晃,落地之时,元谦的手指往扶手下一扣,轮椅急退,退到窗边才停了下来。 阁楼里顿时静了下来,这一静,刚才的事好似如梦,唯有桌上扑灭的烛火提醒着元家人,一切非梦。 元谦靠着轩窗,背衬着窗外火光,人融在黑暗里,神情不辨,却能感觉得到他正盯着暮青。 暮青也盯着他,冷淡,微嘲,“好内力!” 这一出声,打破了沉寂,元家人回过神来,元广惊问:“谦儿,你的内力从何而来?” 元谦听而不闻,只望着暮青。 暮青也不理元广,对元谦道:“我刚才提到元睿时,你的神情解开了我的疑惑,感谢你。原本我真的只是疑惑,当初我和元修在关外陷入流沙坑后,元睿带着青州军到关外寻人,他以为能找到暹兰大帝的宝藏,亦或发现元修未死时能在地宫里杀了他,却没想到被自己的姑母和亲爹算计,密令青州将军吴正在地宫里除掉他。这出人伦惨剧听说是因为元睿近年来与青州总兵侯承业过从甚密才招致的,我在西北时完全没有怀疑过此事,可是得知了你是幕后之人后,我就很疑惑——元睿与青州总兵过从甚密,而你的组织在青州有分舵,养战马的地方也在青州,怎么你们元家兄弟都看上了青州?眼光真够一致的。” “当然,这只是我主观上的好奇,理性推测,不是没有巧合的可能。只是我今晚才知道幕后之人是你,是不是巧合已经没有时间去查了,所以只能当面问你了。你刚才听到元睿时的反应告诉我,此事还真不是巧合,元睿一定知道你的一些事,如果他醒来,你觉得他会说些什么?”暮青虽然问着元谦,却不打算听他的回答,她只想听元睿的。 于是,她对元广道:“相国大人还不去?” 元广盯着暮青的背影,杀意暗压在眼底,寒声道:“本相不记得答应过此事。” 此话一出,元谦的目光便深了些。 暮青迎着元谦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耸肩,“不是只有你才会骗人。” 巫瑾闻言怔了怔,随即失笑,他看着暮青的背影,方才还觉得这背影坚毅不摧,此刻只觉得孩子气。 他发现她手中藏着的刀时就知道她与元谦谈话另有目的,元谦如果想要认罪,他诊出他身子康健时,他就该认了。既然他不打算认罪,而梁俊的友人所招供的事又非铁证,那么何必白费口舌? 她费此口舌,必然另有目的。 在花厅里,她根本没有提过元睿,元睿中毒未死回到了相府,此事是元广的心病,怎会同意救醒元睿?她是故意骗元谦的,因为元谦知道他爹不会轻易答应此事,心中存疑,必定会看向他爹求证。而他坐在轮椅里,看人时势必会仰头,一仰头必定会暴露咽喉。 她趁机出手,元谦要么还手,要么死。 不想死,元谦就得暴露武艺。 从她开始跟元谦谈话起就一步步地算计着,不仅借机提到了元睿,印证了心中的猜测,还逼元谦暴露了武艺。这一箭双雕的计策精彩得叫人赞叹,可…… 巫瑾笑着摇了摇头,她刚刚的话那般孩子气,兴许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想面对面的打败元谦,扳回一城。 她很在乎被凶手骗了吧?只是冷着脸,未曾表露过罢了。 暮青的脸上的确看不出在乎的神情,只道:“相国大人不记得花厅里的事不要紧,记得今夜在此所为何事就可以了。” 元家密除元睿的事,元修已经知道了,元广藏着掖着,不过是怕元睿醒来后嚷嚷得满府皆知,传出去坏了相府的名声。但如今已不是在乎这些的时候,所谓两权相害取其轻,元广若是连这样的判断都做不出,元家何以在朝中立足至今? 暮青半点也不担心,元广会同意的,他只是恼她,因为她刚刚险些杀了元谦,而他对这原配之子还有些感情。 但等待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还短。 “把人抬来。”元敏下此懿旨时遥遥望着元谦,声音冽若冬风,眼底却波澜不兴。 元谦静静坐着,不动不说话,他融在黑暗里,无人可见他的神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元广身上。 元广闭了闭眼,“爹给过你机会了。” 元谦在窗前笑了声,已是晚春的日子,男子的笑声闻之却如冬风卷过窗外,哀哭如鬼号。这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听得人汗毛倒竖,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阁楼里阴森萧瑟,声刀冽冽,刺骨森寒。 “你笑什么?”元广沉声问。 “笑可怜可笑的父子之情,可悲可叹的夫妻之恩。” 所谓夫妻之恩,指的自然不是元广和华郡主,华郡主身份再尊贵也不过是继室,无论她嫁进相府多么风光,也改变不了元广的发妻是马氏的事实。 只是这事实已二十多年无人提起了。 华郡主眼帘微垂,想起她刚进府时,三岁的孩童清瘦病弱,榻前小童正侍汤药,见她来了,他问:“你是我娘吗?” 童音清弱,叫人听着舒心。 她想着,此子终是一出生就没了娘,病弱年幼,养在膝下时日久了,想必无碍。这些年来,也确是无碍,没想到这无碍如今竟成了大碍,若非今夜被揭发出来,日后必酿大祸! 华郡主无声冷笑,养来养去养成了狼,隔着层肚皮的待他再好,也不如那未曾谋面的亲娘。这么多年来,府里竟无一人看出来他身子无恙,身怀武艺,暗通胡人,外养死士! 真是好大的本事! 元广被元谦的话刺痛,连喘难言,华郡主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本该扶着些,却袖手未动。 阁楼里静了下来,火烛已灭,唯有火光照进窗来,晃得人脸上的阴晴之色瞬息万变,气氛诡异,暗涌如潮。一炷香的时辰后,院中火把流动,抬辇吱嘎之声由远及近,渐入阁楼,随着脚步声,两个铁甲侍卫将一人抬了上来。 那人瘦若枯骨,面色青黄,半年未见,暮青几乎认不出元睿来。 巫瑾早有准备,今夜在都督府的花厅里,暮青对他说的悄悄话便是此事,她希望他能救醒元睿,因此他才回府去备解毒之药,相府来人相请时,他便将解药一同带来了。 元睿被放到一张软榻里躺下,侍卫重新将桌上的灯烛点亮,巫瑾到榻前为元睿把脉、喂药、施针,元谦坐在窗前看着,不逃,不阻止。 暮青对他的戒备却不曾松懈,在巫瑾施针的时辰里,她一直盯着元谦,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巫瑾道:“可以了,但他中毒已深,昏迷日久,刺激神智极耗元气,他醒不了多久,速问。” ------题外话------ 猜到幕后凶手是元谦的小伙伴们,怒赞! 最近都说发不了评,妞儿们可以检查下评论里有没有出现微博、微信、评论这一类的词,中间用句号隔开再发试试。注意,只能用句号隔开,因为其他符号可能被吞。 每天都有人在客户端的客服那边提意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好评论功能,最近发评的妞儿们辛苦了,群摸~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都督可是女子? 元睿在地宫里被毒害前发现了吴正的阴谋,想必在中毒前的一刻,已经明白了是谁想除掉他。 时隔半年,当他醒来,父子相见,姑侄相对,理该是何场景? 暮青以为免不得要看一出怨怼悲戚的戏,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出求饶贪生的戏。 元睿神智虽醒,却极度虚弱,眼难睁,声难发,华郡主传人送了粥水来,亲自坐在榻前喂了他几口,又听从巫瑾的吩咐在其口中搁了片老参含着,等了一会儿才见元睿动了动嘴皮子。 华郡主俯身附耳,听了半晌,回头看向元敏和元广。两人都站在榻尾,皆无闪躲的神色,显然事已至此,羞于相见也于事无补,朝堂之上,怨恨的眼神已看得太多,如今不过是看家里的,何惧? “他说了什么?”元敏淡声问。 “他在求太皇太后和相爷饶命。”华郡主起身回道。 元敏微微抬了抬眉头,听见此话并无怔意,反倒司空见惯,微露厌弃之色。 元广看着榻上躺着的庶长子,目光冷淡,对华郡主道:“孽子私通青州,图谋不轨,本该家法处置,若能将功折罪,或许饶他性命。你问他,他是如何私通的青州,可有同党?” 华郡主知道,元家三子,元睿因是庶长子,自幼不被元广所喜。士族门第最重家风,庶长子有辱门风,当年元家不问朝堂之事,马氏进府后多年无子,为相爷纳了几房妾室,他却不允妾室于嫡妻前生子。元睿的生母是老夫人远房表亲府上的庶女,贵妾之身,胆大妄为,在避子汤里动了手脚,使计怀了身孕,并瞒过了头三个月。事发后,相爷大怒,要将那贵妾打死,老夫人做主将她保了下来,老国公担忧此事会被朝中拿住把柄,参相爷个罔顾人命之罪,惹得府中再起风波,那贵妾的性命便保了下来。她诞下庶长子后便被送出城去关进了庄子里,后来病死在了庄子上,而相爷因长子为庶出之事受了不少嘲讽非议,故而对元睿更加不喜,不喜到连今夜身在榻前,要问他话都得让她代为传话。 华郡主道:“你爹的话,可听见了?” 元睿掀了掀眼皮子,嘴唇动了动。 华郡主俯身去听,冷淡的眸中忽生幽光,窗外的火光映着钗头,起身时流如剑光,“相爷还是自己听听吧。” 事及他的原配所出之子,还是让他自己听吧,免得日后心软,疑她故传瞎话,害他儿子。 夫妻二十多年,元广知道华郡主的性子,猜出她必是听见了要紧的话,于是忍着不喜坐到榻旁俯身听了。 元睿说不了太多的话,他只道出两个字——元谦! 元广早有准备,听出这二字来却依旧久未能动,榻前忽静,仿佛风雨欲来。 烛台上半支蜡烛静静燃着,烛芯儿忽然一爆,啪的一声! 声儿不大,闻之却如惊雷,元广忽起,起时竟觉怒意攻心,眼前微黑,身子一摇之时扯下半幅华帐,随手便朝元谦扔了过去,“你还有何话说?!” 半幅残帐落在元谦脚下,元谦淡淡看了眼,“儿子不懂父亲此话之意。” 元广怒极,拂袖而去,出了南院,入得祠堂,取出一条玄铁鞭而回。 南院里的丫鬟小厮们皆被关在柴房,外头围着重重护院,隔着阁楼有半个园子,却听见一声鞭响,惊得虫鸣声顿歇。 阁楼下,铁甲侍卫执刀而立,清冷的月光洒在长刀上,正映着阁楼轩窗,一道血痕泼在新糊的窗纸上,腥气透过窗缝儿传来,问话声也隐约传出,随夜风而远。 “……你乃原配所出,如若不是看着你的身份,青州总兵敢冒险与一介庶子往来甚密?” “你的武艺从何而来?” “这些年来你还做过何事,朝中还有何人与你一党?” “说!” “孽子!孽子!” 话声、鞭声、风声,三声作如怒海涛翻,不知翻了多久,待院内渐渐只闻风声,阁楼里已是一片惨象。 元谦倒伏在地已成血人,轮椅翻倒,血溅在窗上,地上处处是溅出的血。 元广看着后背血肉模糊的儿子,气力耗尽般踉跄了一步,玄铁鞭从手中滑落,跌进血水里,溅脏了靴袍,无力地道:“传我相令,即日起,内外城宵禁,五公子禁在闵华阁,无令不得出。” 安鹤闻言躬身领命。 “命龙武卫大将军即刻出兵围府,将晋王、御医院提点及其门生、外城守尉、卫尉押入天牢,涉事朝臣的府邸没有本王的相令也一律不得进出,违者杀无赦!”元广看着元谦,怒意已熄,平静的语气里压着杀机,“爹给过你亲口承认的机会了,你既嘴硬,想必你外公一族、御医院上下、晋王府满门,自有人会说。” 元谦还未晕过去,闻此相令依旧笑对,笑里却生了悲凉。 元敏淡声道:“还有岭南王、青州总兵、青蟒帮余孽的总舵分舵、青州山里蓄养的马匹,这些朝中同党、江湖反徒,相国要彻查肃清。哀家乏了,先回宫去,明日早朝之后再议吧。” 岭南王和青州总兵皆兵权在握,若处置不妥,怕是会有起兵谋反之害,此事一时半刻难有两全的主意,自是要再议。 “爱卿密奏有功,朝中自有封赏,今夜且先跪安吧。”元敏看了眼暮青,目光淡凉。 密奏有功,知道的也多,封赏自然会有,却不过是这一年的荣华富贵。 暮青心如明镜,听见会有封赏也不谢恩。 暮青的性情,元敏不是第一日知道,她并不拘泥于这些虚礼,只倦倦地道:“练兵之事不可延误,明日爱卿就回营去吧,朝中会派人将那些死士押解回城,水师里昨夜捐躯的将士,朝中也自会有所抚慰。” 元敏已听过回禀,江北水师不肯放那些江湖死士,说是要留着为昨夜死去的将士报仇,其实不过想扣着那些人跟朝廷做个交换,为那些死去的将士讨要追封抚慰罢了。 暮青闻言抱了抱军拳,这才开口谢恩,“那微臣就谢过朝廷之恩。” 她谢的是朝廷之恩,而非元家之恩,元敏的目光凉了些,华翠宝髻,面若初雪,眉眼间更添几分厌色,等着暮青跪安。 暮青却身子一转,走到了元谦身边,蹲身拔了先前落在地板上的解剖刀,拿刀刃托起了元谦的下巴,望住他的眼睛,“有几句话问你。” 那刀刃朝内,锋锐的刀锋对着元谦的喉咙,不待元家人出声,便一连十问! “昨夜下令伏杀我的人是你?” “豢养死士的是岭南王?” “主公是晋王?” “步惜尘用毒阎罗逼死庶兄,可是你给的?” “去年夏天汴河城里有人被毒杀,也是此毒?” “上清庵里那教唆林氏的道姑是你的人?” “暗通岭南王的不止有青州总兵?” “西北军中的内奸不止一人?” “你私通勒丹王?” “你私通呼延昊?” 暮青问得很快,也问得很杂,有她心中有数的,有无关紧要的,有胡乱猜测的,也有混在其中真正想问的。 听者头脑发胀不明其意,隐约能听出其中混了句无关之事,可随后听见了与岭南、青州和西北内奸有关的话,岭南在大兴最南端,与属国南图接壤,青州在江北,接连西北和越州,乃兵家必争之要地,元敏和元广本就担心岭南和青州两地兵变,又听闻西北军中的内奸和私通胡人的话,想起元修尚在边关,不由心中更忧。 这一分神,暮青问的那些其他的问题就有些想不起来了。 而暮青问得颇快,连声问罢不等元谦回话就握紧了刀,往元谦喉咙上狠狠一压! 这一压,骤然,狠辣,果决,杀意惊心! 元广心头一跳,急喝:“住手!” 话音落时已慢,只见暮青执刀的指尖捏得发白,那森白不及刀光,却压在刀刃之上,乘白电腾云霄,直刺元谦的喉咙! 元谦倒伏在地,分明已成血人,仰头而起之敏捷却不似重伤之人。地上全是受刑时泼溅血肉,他的手掌已被血染,翻起时屈指一弹,一滴血珠飞射向暮青的眉心! 他离暮青很近,比刚才她逼迫他显露武艺时的五步之距还要近,那血珠眨眼间便至,暮青身后的圆桌堵了退路,避无可避,险境极似元谦方才所受的那般! 生死之时,暮青向后猛撞,桌腿擦着梨木地板一擦,移位之时暮青仰面一躺!这一应急之法虽快,比之那飞弹而来的血珠却还是慢了,暮青约莫着今夜不死,那血珠也要弹破她的玉冠,披头散发之态只怕要惹得元敏和元广心中起疑。 闪念生灭间不过顷刻,暮青躺倒,却忽见眼前虫影如幕,一滴血珠射过刺入墙中,面前虫影被噬开一洞,落下之时,满地虫尸。 几乎同时,暮青头顶的圆桌被一道白光掀倒,那白光在她脖颈上一绕,将她拖出之时,她的喉咙也被人掐住,耳边传来安鹤不男不女的笑声,阴森快意,“都督也有落到老奴手中之时。” “放开她!”巫瑾垂手望来,雪靴踏在染血的地板上,竟不嫌脏。他广袖垂着,袖下虫影暗动,眸光寒凉如水。 安鹤笑着不动。 窗边也传来笑声。 元谦退到窗边,望着暮青的眼神深如龙潭,眸底仿佛涌着风云变幻,笑问:“都督问了我那么多事,不妨也让我一问——都督可是女子?” ------题外话------ 之前写到安鹤的时候,有不少妞儿问安鹤不是死了吗? 友情提示一下,真安鹤死了,现在这个是假的,陛下安排在太皇太后身边的。至于为啥此处他不明着救青青,乃们懂得的吧?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杀父真凶! 阁楼里的血腥气忽然便重了些。 暮青感觉到掐住她咽喉的那只手一僵,感觉到元家三道审视的目光,感觉到元敏幽凉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落到她身后的安鹤身上。 上回在都督府里,安鹤亲手揭过她的脸,当时没有揭下面具来,元敏将信将疑地走了,今夜元谦再次问起,又惹了元敏的怀疑。 元谦并非猜测,他知道她的身份了,正如同她知道了杀父仇人是他! 当她问元谦去年夏天汴河城里有人被毒杀的事时,他的神情告诉她,他就是她的杀父真凶。今夜元家人在此,她担心特意问及汴河之事会暴露身份,因此问了大量的有关案子的事以及元家关心的岭南、青州和西北内奸的事,意图分散元家人的心神。当她看出杀父仇人就是元谦时,她当即便下了杀手,却没想到他身受鞭刑,反应还如此敏捷,这一失手,后果便是他也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在验尸断案上享有盛名,仵作出身,去年六月自汴州从军西北,今夜问起去年夏天在汴河城里被毒杀的仵作,前些日子又曾被人怀疑过是女子,诸事串联,以元谦的城府心智,若是看不穿她的身份,那才古怪。 可他问及此事,惹了元敏的怀疑,若只是怀疑她也倒罢了,恐怕连假扮安鹤的隐卫也会被怀疑。这隐卫刚刚见她有性命之险,未得元敏之命而擅自出手,虽然他此刻捏着她的喉咙,看起来像在制止她杀元谦,但元敏久经尔虞我诈,女子的直觉又天生敏锐,难保她不会觉得隐卫刚刚是想救她。再加上现在的身份被揭之险,总之,元敏越怀疑她是女子,隐卫就越危险。 “哦。”暮青寒着脸,只哦了一声。 如此平淡的反应出人意料,元广审视着暮青,眉峰压着,目光炯然,“这就是你想说的?” “还想让我说什么?”暮青冷嘲一笑,“我刚睡了步惜欢,难道要把你们都睡一遍,这无聊的谣言才能止住?” 气氛一静,隐卫掐着暮青咽喉的手又一僵。 暮青像是没觉出来,目光冷傲睥睨,淡声道:“蠢不可及!” “放肆!”元广怒斥,满脸通红。 “相国大人想要放肆,下官也不想。”暮青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面无表情,语气却充满嫌恶,“貌丑,人老!” 被这话气得满脸烧红的除了元广,还有华郡主。 暮青又打量了元敏一眼,正当满屋子的人都以为她要用老寡妇这种词来侮辱当朝太皇太后时,她淡淡地把目光转开,道:“抱歉,微臣宁愿睡永寿宫的宫女。” 巫瑾抬了抬衣袖,生平第一次想大笑出声,却只能强忍着。 暮青却还没毒舌够,她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元睿,“不喜奸尸。” 她看了眼在窗前站着的元谦,“杀我将士者,看着就倒胃口!” 她甚至连身后假扮安鹤的隐卫都没放过,“不男不女,更倒胃口!” 隐卫的手僵着,手指有点抖。 “抱歉,看来是我蠢了。尝过燕翅,难再食粥糠,还是脱裤验身吧!”暮青扫了眼元家人,问,“谁来脱?” 隐卫从身后暗暗看了暮青一眼,刚刚松下来的心神又紧张了起来。 巫瑾复又垂下袖子,袖中虫影隐动,看着暮青身后,看起来不想放过任何救她的机会。他知道安鹤已死,那是步惜欢的隐卫,但眼下要演戏,自要演得真些,满朝文武皆知他厌恶安鹤,若是演得不像,被元敏瞧出了破绽,隐卫必危。 巫瑾看着暮青身后那半张浓粉重胭的面容,那面容避在阴影里,描画得似戏子,烛影昏昏,光影交叠,叫人想起那暗无天日的从前…… 真没想到,安鹤死了,却非他亲手所杀。 “没人?”暮青的声音这时传来,打断了巫瑾的思绪,他循声望去,见元敏的目光幽凉入骨,元广额上青筋突起,华郡主面色涨红,一脸的难以置信。 巫瑾垂眸,笑意浅淡,士族贵胄生来尊贵,自是难以想象世上竟有人敢如此侮辱权贵。 有些人生来便是敌人,兴许说的就是她和元家吧。 “那蠢话是你问的,那就你来试吧。”这时,暮青又出了声,她看向元谦。 元谦肯定暮青是女子,看着她演的这出不按常理的戏码,眼中略带兴味,刚要开口,暮青便抢先开了口。 暮青不蠢,她与元谦较量了这么久,深知他的城府,她怎会蠢到让他接话,再置她于险地?于是她抢先开口,再次不按常理行事,“你不过来,那我就过去了。” 元家人果然怔住,暮青抬脚便往前走,安鹤正掐着她的喉咙,她却视而不见,只望着元谦,步子迈得毫无迟疑。 但刚迈出一步,安鹤便掐着暮青的喉咙狠狠一捏将她锁住。 这一捏,手劲儿轻不得,元谦身怀武艺,轻了易被他看出破绽,但若重了,暮青的脸色也要露出破绽——常人遭锁喉,脸色必定青紫,暮青戴着的面具虽薄,脸色也一定有所不同。 事出紧急,由不得细想,安鹤使力一捏,屋里仿佛能听见喉骨要被捏碎的吱嘎声。巫瑾听闻此声秀眉一蹙,广袖忽然一舞,挡住元谦的视线的一瞬,袖下玉指一弹,一只蛊虫擦着暮青的侧脸射向安鹤的眼睛!安鹤桀桀一笑,侧身一躲,避开蛊虫之时顺手将暮青拖入了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而此时,巫瑾的衣袖落下,时辰刚好。 “王爷想杀老奴,今儿可不成。”安鹤阴测测地笑了声,抬眼看向元敏。 元敏知道暮青有必杀元谦之心,放她靠近元谦,今夜两人势必不死不休。偏偏两人都还不能死,练兵之事自不必说,谦儿乃元配所出,若是杀了他,难免要遭世人诟病,岭南和青州如若以此为由起兵讨元,后果不堪设想。 “带离。”元敏只下了两个字的懿旨。 安鹤道声遵旨便拽住暮青飞退,两人身后便是后窗,一个仰翻便双双落了下去。 落地之时,安鹤拽着暮青的衣领,暮青指间刀光一现,回身便抹向安鹤!此举不过是做给阁楼外守着的铁甲侍卫看的,元敏、元广、华郡主和巫瑾从阁楼里下来时,正见到暮青和安鹤在院子里过招,暮青虚晃一招回身欲杀进阁楼里,被两名铁甲侍卫叉起长刀堵在门口,她不甘地停住脚步,仰头看了眼阁楼的窗子,清冷的月辉洒在脸上,像覆了层霜雪。 随即她捏紧了手中的刀,缓缓将目光收回,看也没看元家人,转身便走了。 走出南院,暮青只觉得后背湿了一层,她穿着神甲,夜风一吹,竟觉得湿冷。 元敏一行走出来时,很意外地在去往花厅路上的凉亭里见到了暮青,她竟没走! “有件事提醒相国大人。”暮青不想给元家人提起她的身份的机会,于是听见脚步声近了便说道,“元谦今夜的表现很古怪。他轻易的便接受了瑾王爷的诊脉,好似已知自己穷途末路,不打算抵抗,可他却宁受鞭刑也不认罪;他内力高强,别的不说,他的轮椅是铁桦木的,比铁还硬,一掌便能凭声止杀,绝对是高手!以他的身手,他若想出相府,护院和宫中侍卫根本就拦不住,若担心出不了城,当朝太皇太后和相国都在,他劫持一人便可!今夜,他可以出手的机会太多,尤其在受刑时,他却没有出手。” 暮青立在亭中,背对着人,负手道:“说他不打算抵抗了,他却不认罪。说他武功高强足以逃走,他却没走。这态度太矛盾太古怪,我与他较量了不短的日子,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此举必有所图!需派人严加看管,万事留心。” 她今夜杀不了元谦,相府里到处是护院和铁甲侍卫,元谦的武艺又高,她的机会在离元谦那么近的距离杀他未成时便用过了,如今只能留心元谦在闵华阁里的举动,以图日后再寻机会。 暮青相信元家自会防着元谦,听了她的话后,防范定会更加严密,因此说完这番话,她便出了凉亭,一路到了花厅,在庭院里牵了吃饱了夜草的卿卿便出了相府。 步惜欢扮成月杀,同魏卓之一起在相府外等候,见暮青出来,步惜欢从她手中接过缰绳时摸出她的手冰凉,掌心里都出了汗。 巫瑾是被相府请来的,暮青不想被人看出今夜之事是他们事先在都督府里商量好的,因此没等巫瑾,上了战马便一路驰回了都督府。 回到都督府后,暮青把缰绳一扔,卿卿在草原上驰骋惯了,不喜被关在马厩里,都督府不大,却也不会拘着它。她先去了厢房,见刘黑子正守夜照顾着侯天,便出门回了后园,上了阁楼。 步惜欢跟上来时,见暮青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一句话也不说。 自从出了相府,她就没说过话,包括刚刚去看侯天的时候。 “可是杀父仇人找到了?”步惜欢问,这一路走来,相识相知,他们之间已无需太多的话便可知道对方的情绪。 “嗯。”暮青未回身,声音沉颤,“元谦。” ------题外话------ 陛下:谁是燕翅,谁是粥糠? 青青:我是燕翅,你是粥糠! 某今:你是燕翅,他是飞龙= ̄ω ̄= 青青:给她投张月票。 某今:您是飞龙!您是燕翅!他是粥糠!他是粥糠!他是粥糠!要说几遍,您吩咐!(づ ̄3 ̄)づ╭ 陛下:总有几个刁民不把朕放在眼里!=皿=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要娶妻! 元谦? 步惜欢微微蹙眉,眉宇间隐含沉思之意。 “我问他时,他曾中断过与我的眼神交流,眼往右看,露出过回忆的神态,随后嘴唇上翻,面露厌恶,再然后眼睛的宽度增大,瞳孔迅速扩张,又露出了惊讶的神态。三个神态的交替在我问下一个问题前完成,极为短暂,不可能是装出来的。还记得杀安鹤那晚吗?我问他可记得汴河城刺史府里死的仵作,他全然不记得了。他按懿旨办事,柳妃案里的衙役、仵作乃至宫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贱民,怎会费心思记住?元谦也一样,他乃相府公子,竟记得一个远在江南的仵作,且事情过去近一年了,他还记得。印象如此深刻,不像是借他人之手为之的样子,我爹很可能是他亲手毒杀的。” 暮青望着窗外,声音低平,不闻起伏,像是没有感情,机械地在推理。 步惜欢眸底生出心疼的神色,“青青,可以了。” “他想起我爹时露出过厌恶的神色,可我爹从未出过汴州,不可能招惹到盛京城里的权贵,唯一与盛京有关的就是柳妃。元谦因我爹验了柳妃的尸身而厌恶他,乃至于亲手毒杀了他,说明与柳妃珠胎暗结的人正是元谦,柳妃所生的那个孩子也是元谦的,而柳妃却入宫做了你的妃子。这其中有着怎样的离奇曲折尚不清楚,能知道的只是去年夏天元谦也在江南。” “青青……” “他困在盛京,怎样到了江南?他年有三十,理应有妻室,我今晚在南院却并未见到他的妻儿。以前想查柳妃,因为不知她与谁珠胎暗结,因而无从下手,如今倒是可从元谦的婚事上查起。这件事就交……” 话音戛然而止,暮青僵住,步惜欢自身后将她拥入了怀里。 “可以了,歇会儿。”男子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满含疼惜,“这些事已无关紧要,你已经知道杀父真凶了,就差替父报仇了。” 为寻杀父真凶,这一路她经历得太多,总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一日不得歇,今夜忽然查出仇人,往年父女相依为命的情形和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怕是都在心头,而她又不是懂得宣泄这些的人,只能不停地想案子。 他听她断案,从未像今夜这般心疼过,只望她歇歇,别再想了。无论元谦和柳妃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她的杀父仇人和元谦亲手毒杀她爹的理由她都知道了。 暮青低着头,忽然转过身来,将脸埋进了步惜欢的怀里。她少有如此脆弱、如此需要依靠之时,步惜欢抱着她,听到她的声音闷在他胸膛里,微颤,“我爹死得太冤……” “嗯。”男子闭了闭眼,眉宇间被沉痛和自责占满,唯有此事,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当初没有救人是他做过的最自责懊悔的一件事,此生难以释怀。她的气息极烫,他的心口像被烧开一个洞,生疼入骨。 “我杀他时失手了,他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元家这回必定更加怀疑我了。” “无妨,眼下彻底肃清元谦和晋王一党才是要务,仅岭南和青州两地有起兵之险就够元家头疼的,他们还没空理会你,否则今夜不把你的身份弄清楚,你是走不出相府的。” “倘若岭南和青州起兵,是否对你也不利?” “莫要担心我,你可还记得青州将军吴正?” “嗯。”暮青闷闷地应了一声,吴正是随元睿一同到关外地宫里的青州将领,毒杀元睿的事被她看穿后,元修便将其拘禁了起来,率军还朝时才放青州军回去了。 “此人已死,他回青州的路上,我便派人将他刺杀了。”步惜欢感觉暮青怔了怔,于是接着说道,“他那时已得手,没想到会被你揭穿,若是让他将此事报知元家,对你回朝不利,我将其刺杀后,命隐卫替了他。” 暮青闻言从步惜欢的怀里退了出来,皱眉问:“吴正被换成了隐卫,难道没被他的家眷察觉?” 步惜欢惯用此计,但军中将领不是行宫男妃,男妃们多是出身低微的男宠或朝臣府中不得宠的庶子,皆未娶妻成家,又常被忽略,了解他们的性情的人少,加之他们常年住在行宫里,性情大变也不奇怪,因此男妃们才可以放心地用隐卫替换掉,堂而皇之地住进朝臣府中。但吴正不同,他乃朝廷武将,有妻妾儿女,隐卫如何瞒得过他的家眷? “吴正刺杀元睿的差事办砸了,被元广罚去青州小县守城门,这半年来没与家眷住在一起,因此无人察觉。”步惜欢漫不经心地一笑,他与元家周旋多年,太了解元广的性情,早就料到吴正必早贬黜,因此在命人刺杀吴正时才放心地叫因为替了他。 “这些年,晋王被困盛京,岭南王因此受制于元家,与江南水师何家不睦,但这回岭南王若是被逼急了,与何善其联手,那么元家就可能失去江南,若此时青州再起兵,江北生乱,其后果绝非元家能承受的。元谦一党与关外的勒丹和狄部有勾结,如若此时胡人叩关,青州军从后方反扑西北,则元修必危!虽然元家手中还有另外两军的兵权,可与西北军合围青州军,但如此处置,即便平息了青州之乱,所损失的粮草兵将也一定不少。元家准备多年,现已离自立之期不远,如非万不得已,不会用此损兵折将之法。因此,刺杀才是上策,朝中必会先派人刺杀青州总兵,如若得手,一可收回青州兵权,二可不必损兵折将,为何不为?” 暮青对政事总是不如步惜欢通透敏锐,但她学得很快,一听便懂了,“青州总兵与元谦勾结,元家已不能信任青州军里的将领,除了吴正。吴正毒杀过元睿,可见其并非元谦一党,因此元家一定会重新起用吴正,如果他得了手,青州军便会由他接手。” “聪明!”步惜欢笑赞,将暮青重新拥入怀里拍了拍,“所以,不必担心我,刺杀青州总兵的事,必会如元家所祈祷地那般顺利,然后青州的兵权便是我的。” 暮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也不知这人如何总能在不经意之处布局等待,行一步谋十步的,或许这便是天生的政治家。 但她对江南还有些不放心,“那岭南那边呢?” 步惜欢叹了一声,说不让她多想,总是没用。他将她抱到暖榻上坐着,从衣柜里捧出张毯子盖到她腿上,特意盖了盖她的小腹,随后到桌边倒了杯热水来,“岭南王早年丧女,只有晋王一个外孙,爱其如命,他或许会和何善其暗中谈判,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动。我年年去汴河行宫,何善其因与元家不睦,故而尊我为主,虽然他的心思不见得比元家少,但麾下水师看似雄踞江上,却不擅陆战,因此他虽有不臣之心,却比元家差些火候。江南虽险,但也不是朝夕便危,他们各有各的算计,都想要这大兴江山,岂能真为盟友?” 步惜欢慵懒一笑,似胸有成竹,万事不急,还有心情关心暮青的嗓子,“暖暖身子,忙了一夜,说了不少话,也不怕伤了嗓子。” 暮青接过水来,却不赞同此话,“我今夜说话不少,但并未大声喊叫,且我去相府前用过晚饭喝过汤水,我不认为区区两个时辰,会让我伤了嗓子。” 她习惯性地纠正他,觉得步惜欢幼时过得再苦,也终是在王府和宫里长大的,矜贵。 步惜欢瞧着她,气得发笑,“喝水!” 暮青看了一眼他斥责的眼神,这才默默低头,喝水。 水温有些热,但她腹中生寒,喝着正好觉得舒服。步惜欢看她喝着水,神态比刚刚回府时好多了,这才松了口气。她刚回来时那只不停地说着案子的模样,真的让他有些心慌。 暮青喝水时,月影从窗外悬下,呈入一封密奏,正是有关今夜相府中诸事的回禀。 回禀事事巨细,步惜欢未看完便眉峰一跳,笑吟吟瞥了暮青一眼,那眼神似欢喜,似幽怨,十分丰富。 “对了,今夜元敏怀疑了我,想必也会怀疑安鹤,隐卫有险,不可再在元敏身边久留。”暮青想起此事来,抬头说道。 “放心,隐卫自能判明形势,小心应对。”步惜欢将密奏看完时,笑意已敛,眸光寒凉,杀机暗藏。 暮青看见那杀意便知道步惜欢必是看到她在闵华阁里与元谦的对峙之险了,因此说道:“元谦必有图谋,但我不懂武艺,估量不出他的武艺高到何种程度,所以你还是不要派人暗杀他的好。我与他有仇,我刚走,刺月门里就有人暗杀他,凭他的城府心智,必能猜到刺月门的秘密。此乃大险,不可冒,还是看看西北的证据传来后,元家打算如何处置元谦吧。” 刺月门里的隐卫都是步惜欢的心血,她不希望他为了给她报仇就将隐卫的性命和整个组织的安危置于险地。 “还有,元家怀疑我的身份,即便现在还没有心思理会我,但此事不解决,他日一样会有变数,还是想办法解决比较好。”暮青又道。 步惜欢见其似已有主意,便问道:“什么办法。” 暮青一边把杯子递给步惜欢,一边说道:“娶妻!” 步惜欢伸着手,一怔神儿,那杯子啪地碎在了地上…… ------题外话------ 最近看评论以及进群玩耍,不少妹纸总是在提醒我。 ——是不是快完结了?我闻到了完结的味道,可是陛下还没吃到肉! ——下本书已经确定了吗?好激动,可是陛下还没吃到肉! ——凶手找到了是不是该有小包子了?可是陛下还没吃到肉! 崩溃!转折小能手! 于是,陛下还没吃到肉,都督就快要和妹纸洞房了……不要揍我!就是这么恶趣味!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封赏 元隆十九年四月二十日,夜。 月隐西城,长街深寂,马蹄飞踏之声和流入长街的火光惊了半城。 晋王府的府门被深夜拍开,开门的小厮探出头来,看见丛丛火把的光亮里举起的长刀,刀光落下,血热腥甜。小厮的头颅仰下,看见血从自己的腔子里喷出,一名将领高坐在马背上,隔着血幕目光森凉地望着他,冷冷地举起长刀,高喝:“围!” 这夜,龙武卫夤夜出兵,围了晋王府、外城守尉府、新卫尉府,以及御医院上下的朝臣府邸。兵锋所到之处,血溅府门,妇孺哭嚎,唯独到了御医院提点府时,府门久叫不应,府里人声不闻。 披甲高坐马上的将领眯了眯眼,扬手一挥,一队龙武卫强行将门撞开,长驱直入。火把照亮了庭院,只见庭院里倒着数具丫鬟小厮的尸体,血一路洒到花厅门口,花厅里摆着张饭桌,围坐着的十余人皆中毒而亡,龙武卫未在其中找到御医院马老提点,于是紧急搜府,最终在后园东院的房间里见到了衣袍染血上吊身亡的马老提点。 龙武卫从一个身中剑伤侥幸未死的丫鬟口中得知,今夜晚饭时,马老提点召集家眷一同用饭,将人全数毒死,随后提剑斩杀了府里的下人,自去了东院。 马家四代一十八口,上到耄耋老者,下到两岁幼童,尽数绝于府内! 朝事未变,盛京城里已闻腥风。 这夜,晋王、外城守尉、卫尉,及马老提点的门生一同被押入天牢,阻拦者皆遭斩杀,多嘴询问者也被斩杀,府邸被重兵围困,妇孺的哭声惊了邻府,天未明,各府陆续掌起的灯照亮了半座盛京城。 盛京宫里,永寿宫的灯火一夜未熄,元敏深居后宫,前朝的奏报却如雪片般被呈进华殿。 安鹤捧着龙武卫送进来的奏报在殿内殿外进进出出,元敏倚在美人靠上闭目养神,听见安鹤的脚步声走近时慢慢睁开眼,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有那么一瞬,意味幽凉。 安鹤将奏报躬身呈给元敏,元敏取来看过之后久久未动,半晌,将那密奏揉进掌心,冷笑道:“你猜,御医院提点府上如何了?” “马老提点心存反意,府上却无兵力,见到龙武卫必是要乖乖就擒的,若是怕拖累五公子,倒也有可能自绝。” 元敏看了安鹤一眼,将那团揉碎了的密奏往榻旁一放,玉镯华木相击,闻之竟有铮声,“一门绝户!本宫这些年来倒是没瞧出马敬有这样的心气儿。” 安鹤笑而不语,笑容阴柔,瞧着总有那么几分快意,仿佛死得人越多,他越开怀。 元敏看着他这一贯的样子,叹道:“这倒让本宫想起了身居冷宫的那些日子,那三年本宫闭门不出,后宫里却依旧暗害不断,你索性杀了冷宫里的太监宫女,只你一人服侍在本宫身边,连你随身的小太监小禄子都没饶过。” 安鹤躬身听着,熏着胭脂的眼笑起来形似飞凤,也叹道:“是啊,一晃二十多年,太皇太后还是那般容颜如珠,老奴却老了,连记性都不好了,当年身边跟着的小太监,老奴是丁点儿都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儿了,还是太皇太后记性长久。” 元敏闻言定定看着安鹤,殿中本是叙旧的气氛,渐渐的便安静了下来,漫长而诡异。半晌,元敏笑了声,眸光看起来柔和了些,“你这性子,是从来不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 安鹤笑而不语,转头见殿外有宫人快步走来,便躬身而退,一路行出大殿,神色无异,到了殿外将奏报接到手里,抬头时见重重宫宇沉在黑暗里,夜风平地而起,拂过衣袂,后背冰凉。 次日一早,朝中大朝,天子近侍捧诏而出,细列晋王及其党羽暗通胡人、外养死士、内害朝臣、意图谋位的重罪,其中虽提及了马家,但并未提及元谦。百官心如明镜,但无人敢言,此事沾上便有同党之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怒斥晋王及其党羽的行径,献计应对岭南和青州两地起兵之险。 暮青虽在殿上,却垂首而立,一言不发,难得的恭谨安静。 御座之上,一道目光落来,慵懒矜贵,兴味盎然,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几分怨怼,几分无奈……意味十分丰富。 那目光勾缠不去,看一阵儿,暮青的头便低一点,低到最后忍不住皱眉!不就是昨晚说了句要娶妻?从昨晚酸到早朝,还没酸够? 将要散朝之时,宫人又捧出两道封赏诏书来,当殿宣诵! “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操练水师,屡破凶案,举报乱党,功于社稷,加封二品奉国将军,赏银万两!” “江北水师将士九人,杀贼讨逆,护卫有功,忠正烈勇,特谥忠勇之号,赏银百两,良田百亩,亲卫石大海追封为忠勇中郎将!” 两道圣旨诵罢,暮青跪接谢恩,金殿之上,百官侧目。 自去年六月从军,不到一年的时日,少年从一介贱民高升当朝二品大员,连其麾下区区兵勇死后都能特封谥号,这荣宠之盛,只怕是冠绝古今! 但圣旨里说得明白,今日之封为的是“屡破凶案,举报乱党”之功,晋王一党昨夜刚被清剿,肃清尚需时日,朝中兴许还有未查出的同党,这一道加封之旨,可就是把人推到了晋王一党的刀尖上,日后记恨暗杀,怕要不断。 这等荣宠,实非常人能消受的。 暮青却不理会朝臣的眼光及受封之险,她没受封之时就已遭到伏杀了,还怕再被晋王和岭南王记恨?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她在乎的追封圣旨已经拿到,死于乱党伏杀下的那九名将士得了君王诸侯重臣及后妃才有的谥号殊荣,又得了良田和赏银,想必家中日子不愁了。 暮青将追封的圣旨握在手中,再跪当殿谢恩,两道圣旨都接到手中后,元相国便做主散朝了。 直到早朝散了时,满朝文武也没对岭南和青州两地起兵之险商量出一致的对策来,元广点了几个朝臣到偏殿议事,其中自然没有暮青,暮青对朝中能商量出什么对策来毫无兴趣,因为她知道根本就商量不出什么。昨夜步惜欢说了,元家必会派吴正刺杀青州总兵,既然是刺杀之策,自然要保密,这段时间,朝中必然吵吵嚷嚷,也必然吵不出结果,因为一切都不过是让青州雾里看花的障眼法罢了,而元家给吴正的密令今早上朝前就送出去了。 元修在西北,季延在骁骑营里,暮青下了朝也没人陪着一起走,她便自己出了宫门。一群武将在宫门口围着卿卿,正赞叹不绝,抬头看见暮青出来,皆目露古怪的目光。 满朝皆知这匹关外的野马王是当今圣上的爱马,前些日子骁骑营将军为了此马得罪了圣上,被罚去养马,导致骁骑营换将,可见圣上是多爱此马,如今赏给了这在朝中风头无两的少年都督,想来前些日子的传闻属实。 这少年面冷嘴毒,满朝文武被他得罪了大半,前些日子的桃色传闻,众臣私底下可没少拿来笑谈。古来大兴贵族男子就有男风之好,有些朝臣在外也养着男宠,私底下探讨此道,皆有心得——细数让人流连难忘的男倌儿,不是貌美的,就是活儿好的。 这少年脸黄貌丑,必不是前者,那就是…… 一群武将相互之间瞧了眼,笑得猥琐的不在少数,不提圣上的昏君之名,那姿容真乃世间无双,这少年说来也真是艳福不浅! 暮青迎着那些目光,心中自明。卿卿已被围得烦躁,听见暮青的脚步声,长嘶一声,扬蹄跺开一条道来,直奔宫门!暮青翻身上马,将两道圣旨一揣,策马扬鞭而去。 回到都督后,朝中的赏银已经到了,看着摆满了前院的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暮青命月杀和刘黑子收入库房里,自去了厢房里看望侯天。侯天未醒,杨氏正给其喂药,见暮青来了,先笑着恭贺她官升二品,又回禀道:“瑾王爷在都督上朝时来过了,为军侯诊过脉施了针,说是再过三日,军侯就能醒了。” “王爷走了?” “走了,说是赶着回去配药。奴婢告诉王爷,您午后回营,王爷说他午时来府中用膳。” 暮青听后点点头,知道那些药八成是给她配的,前夜她在山中遇伏,淋了雨又浸过河水,虽然事后大哥和步惜欢都没提此事,但想必她体内的寒毒是加重了。 她从厢房出来后便回了阁楼,说要歇会儿,命人无事不得打扰,但上了阁楼后却并未歇息,而是将昨夜杨氏拿来的针线篓子抱了出来,打算缝些月事带,午后好带回营中。 但她刚坐下来,月杀便上来道:“有客到。” “何人?” “玉春楼,萧芳。” 暮青怔了怔,萧芳来此何意且先不猜,她乃官妓之身,能出玉春楼? 她命月杀将人带到花厅奉茶,随后把针线筐收好才下了楼去,到了花厅一看,来者不是萧芳。 那女子一身绿裳,侍女打扮,眉眼有几分熟悉,暮青记性颇好,一眼就将女子认了出来。此人与她在汴河城的刺史府里有几面之缘,当时她遣入刺史府追查杀父真凶,被一擅长用毒的丫鬟迷晕,此人正是那丫鬟。 暮青想了想,如果她没记错,这侍女应是魏卓之的侍婢,绿萝。 ------题外话------ 陛下:青青要娶妻!朕不是吗? 某今:不孝,无子,*,善妒,恶疾,多言,窃盗,乃七出之条,陛下犯了善妒之罪,想被休? 陛下:…… 某今:勤俭大度,为夫纳妾,延绵子嗣,乃男权对贤妻的要求,陛下好好体验,日后理解善待我青。 陛下:听爱卿之意,朕该甄选美人,送入都督府? 某今:嗯! 陛下:好吧——朕听说京城里有一“520小说”,美人云集,正举行“书香美人”大赛,纵观画像,个个倾城,现已选出美人五十,请爱卿们移驾评论区,根据美人们的编号(如:869文晴,828王金磊,1226念雅,1741芍子,101土匪,969陈婷婷……),至【520小说微信】中投票,助朕为蛋嘟嘟选美!得票高者,送入都督府! 某今:反正是求票,顺道求月票。 陛下:叉出去!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门庭若市 绿萝带了只箱子来,盖子是打开的,里面放着满满的古籍。 绿萝给暮青见礼后道:“我们小姐说,多谢都督查到了杀死可儿的真凶,她没什么可答谢都督的,这些古籍是她近年来收集的,送与都督,望都督收下。” “你们小姐?”暮青挑眉。 “正是。”绿萝此时待暮青的态度已不同于在汴河城,甚是恭谨,“小姐的侍女可儿被人所害,奴婢奉公子之命前来盛京,已进了玉春楼,现在是小姐的贴身侍女。” 玉春楼里的小姐和侍女都是官奴,身在青楼免不了要接客,绿萝乃江湖女子,擅长用毒,想必能保全自身,亦能保护萧芳,魏卓之对萧芳倒是用心。 “你们小姐的心意我领了,书带回去吧,我无此好。”暮青只喜欢看医书,别的很少看,萧芳送来的这些书都是诗集,她不良于行,平时在玉春楼里就靠这些书打发时日,都送了人,自己的日子不是很难熬? “我们小姐说了,如若都督瞧不上这些书,烧了便是,只是别烧箱子,这箱子是可儿的遗物,都督既然帮可儿报了仇,便留着这箱子吧。奴婢不能离开小姐太久,这便告退了,望都督见谅。”绿萝说罢,朝暮青行了个礼,便却步而退,走时将一箱子的古籍留在了花厅里。 暮青看着绿萝的背影,直到人离去了才瞥了眼箱子,对月杀道:“抬去阁楼里。” 绿萝刚才的目光别有深意,她敢断定这箱子不是可儿的遗物。玉春楼里的女子皆是官奴,在进青楼前,家中必定遭抄,哪里能带箱子进青楼? 萧芳为何要说谎,为何要拐弯抹角地提醒她箱子比书要紧? 月杀将箱子搬上阁楼后,把书搬出来后,果然发现箱子的底部不对劲,明显比正常箱子的底部高些。 有暗层? 暮青立刻便看了出来,她在军帐里用的正是这种箱子,暗层里放着她的私人物件。正因如此,她很容易便找到了打开暗层的机关,刚要去动,月杀便阻止了她,道:“退远!” 暮青依言退远,月杀显然还因前夜之事心有余悸,但她相信箱子里并无杀机,多说无益,看结果就好。 暮青站在远处,见月杀抬臂一挥,掌心下细丝飞射如电,钩住暗扣一扯,暗层砰地掀开!暮青离得远,没瞧见箱子里放着何物,只瞧见月杀往里面看了眼,随即速速退远,三两步就退到了楼梯口,一扭脸匆匆下了楼去。 暮青来到箱子跟前儿一看,顿时怔住——暗层里放着满满的月事带! 那些月事带触之柔软,与她昨夜用棉花和草纸做的月事带相同,针脚细密,棉布洁净。 暮青怎么也没想到,今儿会收到一箱子的月事带,还是萧芳送来的。这方法是她昨夜用过的,莫非是步惜欢找萧芳做的? 正想着,窗外传来了月杀的声音,“有客。” 又有客? “何人?” “宣武将军夫人。” 暮青怔了怔,宣武将军夫人不就是步惜晟的嫡妻高氏? 今儿是何日子,冷冷清清的都督府,怎么忽然门庭若市了? 暮青满心疑惑地去了花厅,高氏带着个婆子正在厅中奉茶,见到暮青便起身见礼,随后从桌上抱起两只盒子来。 “妾身听闻都督前夜遇刺,特带了些老参和燕窝来,望都督收下补补身子。”高氏说话时打量了暮青一眼,见她不像是有事的样子,暗暗松了口气。 婆子将盒子打开,见那支老参有些年头了,燕窝也是上等的血燕。自从高氏和暮青联手力挽废帝之危后,宣武将军府就和恒王府结了仇,宣武将军本就是个闲职,步惜晟死后,府上没了朝廷的俸禄,高氏只能靠着陪嫁的铺子和庄子养活儿女,加上恒王继妃宋氏时常命人来府上吵闹,高氏的日子过得实在有些艰难,府里像这样的老参和燕窝怕是不多了,今日送来都督府,日后府里人若是急需,恐怕是难找了。 “我虽遇刺,但未曾受伤,不需进补。”暮青不觉得高氏想图都督府什么,她今日虽然加封了二品,但众所周知,这荣华富贵并不长久,跟都督府走得近,日后可是要被清算的。 “这……”高氏也看出暮青没事,于是看了婆子一眼,婆子拿出几张银票来,高氏道,“这些银票是妾身的夫君生前留下的,不多,只是聊表心意。妾身听说水师里有几位将士不幸捐躯,还请都督收下这些,给将士们的家眷日后养家吧。” “不必,朝中已发了抚恤银。”暮青言语冷淡,她惯常如此,不懂得如何面对善意,只是想着高氏送的这些都是她日后所需,不忍收下,于是便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高氏却有些尴尬,夫君服毒那晚,这少年去验尸,她其实并不喜欢他,且有些防备和敌意,最终却是他救了将军府满门。如果那晚没有他,夫君会被冠以通敌之罪,她的儿女甚至娘家都要受到牵连,因此这恩情她记在心里,本该早点来道谢,只是夫君新丧,她觉得登门拜访不吉利,昨日听说了遇刺之事,今早才赶紧来了,但所备之礼都督府一样也不收,难免有些失落。 暮青看见高氏的神情便沉默了,过了半晌,命月杀取来一只木盒,拿了一半血燕收进盒子里,道:“够了。” 说罢后,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多谢。” 高氏愣了愣,随即笑了,福身道:“理该是妾身谢过都督。” 暮青只负手点头。 高氏知道暮青的性情,也不多留,:“那妾身就告辞了,日后都督若有所需,只管派人去将军府说,虽无高权,自当尽力。” 暮青看了月杀一眼,示意他将人送出去,自己则立在花厅门口望着高氏主仆的背影,心生宽慰。 步惜欢的亲人里,父亲庸懦,继母跋扈,弟弟阴毒,唯独庶兄有心进取孝敬母亲,却英年早逝,好在孀妻知恩图报,这算是唯一让人欣慰的了。 今日都督府里当真门庭若市,高氏走后,又来了两拨人。 一是元钰,一是盛远镖局的万镖头。 元钰未嫁,出入都督府有违礼教,但她自幼受宠,行事随心惯了,昨夜相府里出了大事,华郡主命人将她看在闺房里不许出来,她直到今早才得知昨夜之事,趁着爹娘都忙着就偷偷跑出来了。 虽已听说暮青没事,见到她时,元钰还是将她好生打量了一遍,而后才松了口气,却又欲言又止,看起来心事重重。 暮青心如明镜,道:“元谦之事不必问我,朝中会审问同党,西北过些日子也会来信,此事早晚有铁证。” “可是……”元钰咬着唇,眼睛泛红,摇头道,“我不信五哥会做这些事,他那么好,六哥常年在边关,我跟府里的那些庶兄庶姐相处不来,唯独五哥真心待我。有一年我生辰,京城的雪下得晚,没能赏雪赏冰灯,我心情不好,五哥就拿石头雕了只灯笼送我,我还是头一次瞧见石灯笼,非但不笨拙,反而精致得很,山河镂雕,烛光一亮,覆雪一般……五哥的手很巧,为了雕这石灯笼,手指都磨破了,娘为此罚我为五哥煎了三日的药。六哥虽是我嫡亲的哥哥,但五哥陪我的时日久些,他从不争抢,从不算计,每回爹娘骂我,总是他安慰我,他怎么会是那个穷凶极恶的幕后凶手,怎会派人刺杀你?他没有那么狠毒,这回一定是你弄错了……” 元钰初时还忍得住,说到后来小脸儿上已满是泪痕,怀疑暮青她很不好受,但她更不愿意相信亲近之人的欺骗,就像当初她不相信宁昭郡主会是心机沉沉的狠辣之人那般。那件事情之后,宁昭受了太皇太后和华郡主的冷待,已有些日子没有被宣召进宫和出入相府,如今正在国公府里闭门思过,不见外人。 暮青心中暗叹,这位元家的小公主自幼无忧无虑,但其实内心敏感善良,元家势大,她身边围绕着的人不是逢迎讨好的,就是心怀算计的,少有真心待她的,因此她才会如此维护真心待她之人。 “我不相信,我和六哥都把他当成嫡亲的哥哥看,若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六哥该怎么办?”元钰拿帕子抹着眼泪,十四岁的少女,终究稚嫩。 暮青不知如何宽慰元钰,只是有话提醒她,“你若是不信,那就等西北的消息,切不可偷着去见元谦,最好别有当面问他的心思。” 元钰一愣,暮青看见她的神情才知她还真有当面相问之意,于是沉下脸来再次告诫,元钰嘴上应了,擦擦眼泪,从怀里拿出盒药膏来递给暮青,说道:“这是南图圣药三花止血膏,止血救命最是管用,你带在身上,日后若再有险,它可救命。” 元钰不知暮青有一盒此膏,因此从相府里偷出来带了过来。她显得心事重重,把药膏放下就匆匆走了。 暮青看着元钰的背影,吩咐月杀,“你去把她今日偷偷来都督府的事,还有她想去见元谦的打算传给华郡主。” 她的劝告,元钰显然没有听进心里,那她只好将消息传给华郡主,她必定会将元钰禁足在闺房里。 元修不在,她希望能保护好他的妹妹。 盛远镖局的人与元钰前后脚到了,听说都督府里有客人,万镖头便一直在府外等候,待元钰走了才进府,他也是送江湖上的跌打药来的,听说江北水师死了几个将士,便提出镖局想将将士们的遗体运送回乡,虽然路途遥远,但盛远镖局乃大兴数一数二的大镖局,时常从江南接镖运送时令蔬果来盛京城,一路都是用冰镇着。万镖头和镖局的当家昨夜商量了半夜,想用此法把将士们的尸体运送回去,趁着今日送药来,顺道问问暮青的意思。 此事一时做不得主,棺木如何打造、冰块放置在何处、多少里一换、多少时日能到江南,眼下岭南形势严峻,盛远镖局的镖车路上会不会遇上劫道的,亦或别的势力抢损棺椁遗体,这些都要考虑。 暮青收下了跌打药,运送遗体的事只说要考虑考虑,让万镖头回去与大当家的商量得细些再来禀她,随后便让月杀送客了。 人都走了以后,暮青坐在花厅里许久未动。想当初爹刚过世时,她举目无亲,以为从此要孤身一人,没想到时至今日,官道遇刺,有为她挡箭的将士,有过府探望的朋友,虽然这些人也称不上朋友,但足以暖心。尤其是她在朝中立足未稳,人人都知道她明日堪忧不敢亲近之时,这些亲自上门雪中送炭的人,才显得真情可贵。 暮青亲自将花厅里摆着的东西收了放回阁楼里,把箱子的暗层盖上,锁好之后才又回到了花厅里,问月杀道:“魏卓之呢?” 不出所料,月杀答:“玉春楼。” 暮青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传他来都督府。” 半个时辰后,魏卓之随月杀回来,一进花厅就道:“别找我算账,你要找就找圣上,没他同意,我可不敢将你是女子的事告诉小芳。” 暮青并不意外,那些月事带的做法与她昨晚做的那条一样,不是步惜欢说的,还能有别人?她唤魏卓之来另有其事,她只见了萧芳一面,对她并不熟悉,步惜欢放心萧芳知道她的身份,即是说,此人可信。 仿佛看出暮青心中的顾虑,魏卓之叹道:“你不必担心她,她是萧老将军的孙女,萧家军之后。” ------题外话------ 绿萝:我的名字是种植物名吧? 某今:谁说的!当时是这样的,我表妹从超市买回来一只绿皮菠萝,结账时花了五十大洋,我一边肉疼一边观其皮色,断定是酸的,一刀切开,果然是酸的!于是一边肉疼一边码字,正好写到你,你就叫绿萝了。 绿萝:还不如植物名! 某今: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想的话……其实我家以前是有一大盆绿萝的。 绿萝:以前?就是说还有后来? 某今:后来被我养死了。 绿萝:……我身上带着一百种毒,你选一种吧。 某今:扭头,我是作者我怕谁! 绿萝:我身上带着月票呢? 某今:嗷嗷!古有仙女,其中一人穿着绿萝衣,你就是啊你就是!卖萌,摊爪! …… 下章乃们就能知道嘟嘟会娶谁了,二卷已是尾声,还有些事交代交代,收收尾。然后就进入最后一卷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我想娶两个 萧家军? “可是那支在东南沿海抗击海寇的萧家军?”暮青问,当世已经没有萧家军了,她对萧家军的熟悉来自于自幼听爹讲述的故事。 大兴东南沿海地带常年有海寇出没,抢夺渔船,滥杀渔民,大约三十年前,沂东总兵萧老将军之子上奏朝廷,请愿率军出海,抗击流寇。随即造战船,练海军,出海剿寇,镇守大兴东南海域,十年之间,萧家军的威名传遍天下,深得沿海州县的百姓爱戴。但因常年漂泊在海上,萧元帅成婚甚晚,年近三十才得一个女儿,女儿出生不久,大兴便发生了上元宫变之乱。 萧元帅的妹妹是先帝的淑妃,七皇子的生母,七皇子被斩于宫宴之上,得知此事的萧老将军悲痛欲绝,当夜便病死了。萧元帅在海上抗击海寇时得知家变的噩耗,不幸身中流箭,坠入海中,一代名将葬身大海。 萧家没落后被冠以皇子同党之名抄家,九族被绑,押往盛京问罪,萧家军不忍萧元帅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被杀,路上欲劫囚车,被朝廷兵马围困,全军战死于夷陵道,从此世间再无萧家军。 民间故事未必属实,但暮青实在没想到萧芳会是萧元帅的女儿。 “没错。”魏卓之坐下之后道,“民间传言萧老将军是病死的,其实并非如此。老将军得知宫变之事后病倒在榻,那时忽有海寇登岸抢烧村子,萧元帅不得不率军而去,萧家军刚走,老将军就在府中被心腹副将陈康所杀,总兵府一夜之间被血洗!事情传到海上,萧元帅得知陈康与海寇勾结调虎离山时已晚,那夜他身中流箭坠入海中,留下了刚临盆不久的夫人和只见过一面的女儿。萧家军阵前失帅,拼死杀了海寇返回岸上,回到总兵府时,萧家已被抄家,萧夫人母女被投入囚车里押往盛京,萧家军盛怒之下前去劫囚,半路上中了朝廷的埋伏,全军战死于夷陵道,五万海上儿郎死于朝廷之手。” 魏卓之越说声音越沉,暮青端着茶盏,越听捏得越紧,眼前似有一幕幕掠过,尽是悲壮。 听罢之后,她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喀的一声,杀气凛然! “萧夫人在囚车里苦求萧家军离去,眼见着无人肯听,悲痛之下将女儿掷出囚车,自己一头碰死在了囚车里。侥幸的是,当时满地都是萧家军的尸体,孩子身在襁褓之中,坠在尸堆里,并无大碍。萧家军为了保住萧元帅唯一的血脉,副将临死之前高喊萧元帅剿寇十年,在某座海岛上藏有巨财,藏宝秘图的线索就在萧家的血脉身上,故而后来萧家九族被诛,独独留下了一个襁褓女婴。” “实际上没有?”暮青问。 “哪里会有!”魏卓之嘲讽一笑,“朝廷心里也清楚,不过是贪心作祟罢了。” 暮青沉默了,看起来似在想事。 “现如今的沂东总兵正是陈康,元广的庶女元贞嫁的是陈康之子,萧芳背负着五万萧家军的血,与元家有血海深仇,只是官奴之身,谁也赎不得,她又伤了腿,血海深仇难报,一腔悲愤难舒,生生困出了那性情。”魏卓之叹了一声,难掩自责之情,“这也怪我,我与她指腹为婚,却不知有这桩婚事,偶然得知时查出她在玉春楼,赶到时……她刚伤了腿,若是我早到一日,她的腿便不至于落下此疾。” 此事错不在魏卓之,但暮青不擅长安慰人,因此没多言。她没想到魏卓之和萧芳竟有婚约在身,萧芳是将门之后,魏家是商贾门第,且魏卓之有江湖身份,官商不通婚,只听说过商家小姐抬进士族府里为妾的,倒没听说过官家小姐嫁入商贾人家为妻的,他们两人的婚约是怎么定下的? 暮青知道当年必定还有很多故事,但眼看要晌午了,她午后就要回营,没有太多的时间听故事,于是言归正传,“你说谁也赎不得她?若是我硬要将她赎出玉春楼呢?” “何意?”魏卓之抬起眼来,话是这么问,却压不住眉梢眼角飞扬的神态。 “得了吧!”暮青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休想糊弄我!步惜欢不就是这意思?” 她昨晚才跟步惜欢说要娶妻,今早就收到了一箱子月事带,还是玉春楼里送来的。她跟萧芳只有一面之缘,对其不知底细,自然会唤魏卓之来询问,以她的性情,得知萧家军五万将士的冤情血仇后必定不会坐视不理,而满朝文武里,敢碰当年萧家军血案,敢救萧元帅之女的人只有她。 反正她想娶妻,何不娶萧芳? 想救萧芳之人会被视为当年萧家一党,唯独她不怕,她特立独行狂妄胡为非已久,早把元家得罪狠了,不惧再得罪些。元家不会姑息别人,却会容忍她,至少会忍到明年阅兵之时。 萧家与元家有血海深仇,当年萧元帅有没有在海上藏着一笔巨财,如果有,藏在何处,这些事萧芳绝不会对元党和去玉春楼里的恩客透露,但对恩人未必保密。她若救萧芳出水火,便是她的恩人,且她同样不喜元党,元家定然会觉得萧芳有对她吐露实情的可能。若她还是不肯说,明年一并处置了便是。 暮青气得有些想笑,她昨儿说想娶妻,步惜欢今儿就给她荐来一人,手脚倒是麻利,就是心思拐了好几个弯儿! 当她不知他打什么算盘? 萧芳是魏卓之的未婚妻,瞧上回两人相处那情形,想必是魏卓之一头儿热,萧芳要是进了都督府,她回城时,魏卓之必定跟来府中,死缠烂打也好,倾诉衷肠也罢,总之她的“夫人”会被别的男子缠着,没空打扰她。 此计一可帮魏卓之,二可救萧芳出水火,三可圆她娶妻之念,四还不打扰步惜欢来找她偷情,一举数得,顺道还将元家算计了进去,这世上就数步惜欢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多,这醋吃得可真够深的! 魏卓之见暮青的脸色不太好看,忙笑着起身,一揖到底,拜道:“都督向来见不得有人蒙冤,何况是忠心报国的将士之冤?天下女子,唯都督不让须眉敢行壮举,有劳都督帮我一回,日后定当图报!” 魏卓之拍马屁拍得顺溜,暮青淡淡地看着他,道:“好啊,不过不必日后图报,今日就有一事要你去做。” “谢都督!”魏卓之大惜,却并不意外,他知道暮青定会帮忙,于是问道,“都督想要在下去做何事?尽管吩咐,在下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去说服步惜欢,就说我想娶两个。” “……”魏卓之刚要起身,忽闻此言,险些磕在花厅里。 * 午后,都督府门外备了辆马车,朝廷赏下的近千两抚慰银和追封圣旨被搬进了马车里,由刘黑子驾马,月杀护卫在侧,出了城去。 暮青的箱子藏在数箱抚恤银之间,直到策马驰出长街,还能感受中午吃饭时巫瑾和魏卓之投来身上的目光,魏卓之被她留在都督府里与盛远镖局细谈运送将士尸体还乡的事,谈好了再回营禀报。 从盛京城到水师大营,午后出城,不用傍晚就瞧见了军营,暮青却没回营,而是改道去了断崖山上。 这几日,姚蕙青主仆一直被血影看着,连同庄子里的下人们都一步不得出庄,也不知血影是如何恐吓姚府的下人的,暮青进府时,从前院走到东厢,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好好的一座庄子如同死宅。 血影蹲在东厢的院子里抛着匕首,百无聊赖。 暮青没等他发牢骚就径直进了屋,香儿见她进来,眼神怯怯的,却护在姚蕙青身边未动。 姚蕙青放下书,不慌不忙地吩咐,“香儿,去泡茶来。” “不必了。”暮青唤住香儿,直奔要事,“我救过你的命,你也救过我的命,本该两清,但你们主仆知道了我的身份,而朝中如今也在怀疑我的身份,所以你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嫁入都督府?”姚蕙青问,见暮青挑了挑眉,便知自己猜得没错,随即沉吟道,“这几日,我也想到了此法。都督女扮男装从军入朝,按我朝律法,此乃死罪。为防有人起疑,娶妻是最好之法,可我没想到朝中已经起疑了……敢问都督,是朝中起疑了,还是元家起疑了?” “元家,但年后刚从江南回京休养的安平侯府嫡小姐沈问玉与我有宿仇,已猜出我的身份。”姚蕙青问,暮青就答,倒想听听她想说什么。 “那都督还是有必要娶妻的。”姚蕙青略微思索,眸中隐露慧光,“元家需要都督练兵,再怀疑都督的身份也会以练兵为重,因此别说怀疑,就是明知都督是女子,也会秘而不宣,待练兵过后再清算。可都督要防着这位沈小姐,一旦她将此消息散布得满朝皆知,元家就不得不顺应百官之意而将都督验明正身了。” 暮青听着,心中微讶,正因如此,她才想到了娶妻之策,没想到姚蕙青只是听她将所处的境地说了个大概,就知一策可行不可行了。 此人……若是男儿身,当有军师之才。 “姚小姐可要想好了,若是嫁入都督府,你这一生就毁了。”暮青望着姚蕙青,有些矛盾。 姚蕙青知道了她的身份,要么杀人灭口,要么另想他法。正好她想到了娶妻之策,因此昨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姚蕙青,将她接进都督府里,她们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如今时局越来越紧迫,她身边太缺可用之人,姚蕙青是个聪慧的女子,若她在军中之时,能有个人在府中坐镇周旋,自是再好不过。 可是,她一旦进了都督府,这一生可就…… 姚蕙青却笑了笑,问:“都督怎知我进了府,这一生必毁?” ------题外话------ 青青:你去说服步惜欢,就说我想娶两个。 魏卓之:臣妾办不到啊! 青青:不是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魏卓之:嘤嘤,可我家有未婚妻,年芳十八…… 青青:放心,我帮你娶。 魏卓之:嘤嘤,可步惜欢记仇,我会死得很抽象! 青青:放心,我验得出是你。 魏卓之:…… 青青:(扭头)以后都督府是女人的天下,男人都滚粗滚粗! …… 月底最后两天,妞儿们记得清票。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烽烟未见已悄燃 暮青知道,有朝一日天下大定,步惜欢可以给姚蕙青指门好亲事,但她曾经嫁给一个女子,嫁的还是女扮男装从军入朝不为礼教世俗所容的女子,只怕会连累她的名声。 “我不认为以你的聪慧,需要我多费口舌。”暮青懒得多言,与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就是对方可以自己思考,而她可以少说话。如非必要,她不喜欢多言。 “都督指的无非是世俗的眼光。”姚蕙青当然懂,可她有不同的看法,“我爹姚仕江只是骁骑营的参领,我姨娘是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寒门出身,位同贱妾,几年前就过世了。姚家并非大姓豪族,四品武官比比皆是,我是庶女,又无姨娘帮衬,本就嫁不高。我原本期望着能遇一良人,不望高官厚禄,只望举案齐眉,奈何我爹望着高官厚禄,不顾我的名节,将我一顶小轿抬进了侯府后门。我被送了回去,倒有人说我坏了名节,将我送来了庄子里。都督倒是说说,以世俗的眼光,我此生可还能嫁得好人家?” “不能。”暮青一向诚实。 姚蕙青笑了笑,心生好奇,此话她若问别人,哪怕是虚情假意,都会说几句安慰的,眼前这姑娘倒好,冷淡,言简,清冷的声音如同一把刀子扎入人的心口,宁肯刺得人鲜血淋漓,也不让人做梦。 不过,虚情假意的见得多了,她倒喜欢这样直白诚实的人。 “我也觉得不能了,在这庄子里住着,兴许哪天我爹又想着高官厚禄了,我就被一顶轿子抬进了不知那家府里,成了哪个纨绔公子亦或年过百半的老臣的妾室,余生困于后宅,算计争斗,至死方休。都督觉得,如此一生,于我来说毁也不毁?”姚蕙青又问。 “无趣。”暮青依旧冷淡言简。 姚蕙青笑了声,倒真是喜欢上她这性子了。 “我不妨与都督说实话,如若不是前几日不慎撞破了都督的身份,走也走不了了,我都与香儿说好了,要禀了我爹,以失了名节为由自请去庵里当姑子,常伴青灯古佛也好过余生困于后宅,过那样无趣的日子。”姚蕙青看向香儿,暮青循着望去,见香儿连连点头,瞧那神情,姚蕙青还真没有说假话,“只是没想到救了都督,还撞破了都督的身份,我从未想到这世间还有女子敢从军入朝,倒也心生羡慕。” 姚蕙青看着暮青,初见时那静若秋湖般的眸中终于生了波澜,忽然便福身而跪,道:“这世间的男子,拘于礼教的,嫌我出身的,皆非良人,不嫁也罢!我不惧礼教拘束,不惧名节有损,只求过一日想过的日子,不辜负我自己这一生。都督若能让我进府,我必倾尽全力助都督为谋算。如若不然,我宁常伴青灯古佛,永不出庵!” 屋里静了下来,香儿咬着唇欲言又止,既担心姚蕙青进了都督府,日后会受连累不得善终,又担心她这一生真要在庵中度过。她家小姐的才情不输那些嫡小姐,只是命苦,遇不到良人,竟要嫁个女子,日后的路究竟还要怎样的坎坷? 暮青看着姚蕙青,她不出声,姚蕙青便不起,静等她的决定。 半晌,她看见面前伸来一只手,“起吧,不过我要告诉你,除了你,还有一个女子要进都督府。” “啊?”香儿一出声便忙捂住嘴巴,她还以为小姐进了都督府就是都督夫人呢,虽说都督是女子,可外头的人不知道,小姐好歹有个名分在,可怎么还有一人? 暮青看见香儿的神情便知道她心中所想,不由目光一寒,冷声道:“我还以为女子嫁了男子会争风吃醋,倒没想到嫁的是女子还能争风吃醋。丑话说在前头,进了我都督府的都是自己人,谁若是把刀子对准自己人,我就把她军法处置了!” 香儿一惊,这才想起眼前之人虽是女子,却不是闺阁女子,她上阵杀过敌,也验尸断过案,一身的冷厉之气和军中做派,与她在姚府后院里见过的夫人姨娘和小姐们截然不同。 “是,奴婢记住了。”香儿忙福身回话,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她真是一点也觉不出此人是女子,方才那一个眼神,她真的错以为她是未来的姑爷了。 姚蕙青浅笑不语,香儿本性不坏,只是在姚府过惯了处处算计的日子,太过在意她的得失。都督府不是姚府,未来的日子大有不同,有个人能让她怕一怕也是好事。 “那人是玉春楼的清倌,萧芳。”暮青见香儿服帖了,这才对姚蕙青道。 两人果然都惊愣了,谁也没想到另一个要进都督府的人会是青楼女子,而且还是玉春楼的名妓。 “玉春楼里的女子皆是罪臣之后,按律是不能赎的,不过都督看上了,硬是要赎,想必相爷也不会拦着,只是不知这位萧姑娘有何身世来历?”姚蕙青虽与暮青相识不久,但看得出她不是做无谓之人的人,她既然想赎萧芳出来,她就必定有特别的来历。 “她是萧元帅之女。”暮青道,既然她想让姚蕙青进府,那日后就是自己人了,这些事也就不瞒她了。 于是,她将萧家军之冤讲述了一遍,没想到香儿听后哭得稀里哗啦的,刚刚还想为她家小姐争宠,这会儿竟哭湿了帕子,边哭边道:“太惨了,萧小姐好命苦……” 这世上竟有比小姐还命苦的人。 姚蕙青叹了一声,“世上命苦之人何其多,可怜了那五万忠烈之魂。” 暮青并无太多多愁善感的情绪,有这时间她喜欢做事,“军中还有些事要处理,提亲之事我自会派人去办,一切从简。” “我爹不会答应的,都督可以先让我进府,再派人去提亲。”姚蕙青道。 满朝皆知都督府的荣华富贵只到明年,姚府是不会与都督府结亲的,提亲无用,唯有用生米煮成熟饭之法,先让她进府。只要她住进都督府,姚府为了颜面也会答应,而且婚事会从简从速。 “好!这几日军中有事,过几日我回城时,你就随我一起回去。” 姚蕙青颔首而应,这等大违礼教的事,两个女子就在一座山庄里自己做了主。 这一日,大兴元隆十九年四月二十一日。 命盘轮动,烽烟未见,却已悄燃。 * 朝廷的追封和抚恤安了水师将士的心,侯天性命无忧,留在都督府里养伤,于军心来说多少是个抚慰,莫海和卢景山得知暮青请了巫瑾每日到都督府里给侯天医伤,便结伴来中军大帐里谢她。 暮青只说了一句话:“等哪日你们不知来谢我时,就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说罢,她便出了大帐,留下了若有所思的两人。 暮青去了湖边,坐在山坡上,过了一会儿,乌雅阿吉和汤良一路小跑而来。 “都督,您传我们?” “嗯。”暮青仰头望着湖对岸的山壁,那山壁顶上便是断崖山,那晚侯天从上面跃下,那晚她失去了九个将士,“大海去了,我身边只有越慈和黑子两个亲卫,你们两人愿意留在我身边当亲卫吗?” 两人皆怔,乌雅阿吉低下头去,神色不明,风吹着草坡,草浪绵延,少年额前的碎发被风拂起,眸底生波,胜了湖光。 汤良一脸欣喜,大孩子似的,“愿为都督亲卫,万死不辞!” “那你去找刘黑子,让他帮你将内务搬到亲卫帐中。” “是!” 汤良兴高采烈地走了,乌雅阿吉还在原地,暮青没说话,只等他开口。 等了半晌,听身后的声音有些沉,问道:“那晚,你就不怕我逃了,不回营报信?” 暮青依旧望着山壁,淡淡地道:“逃了便逃了,总归能活一人。” 乌雅阿吉一愣,盯着暮青的背影,仿佛看见个傻子,怒道:“我要是逃了,你们可就死了!” “嗯。” “我进江北水师的目的你可知道?” “不知,也不想知道。” 乌雅阿吉气得直摇头,“你什么都不知,就敢让我当你的亲卫?” 暮青一脸无所谓,“我以为你那晚没有逃就说明你选择了我们的性命,既如此就是战友,无关来历目的,既能同生共死,就可性命相托。” 乌雅阿吉顿时没话说了,原地跺了几脚,转身就走。 “你还没回答我。”暮青回头时,乌雅阿吉已下了山坡。 “回答个蛋!”少年在山坡下遥遥指着暮青,恨铁不成钢似的骂道,“像你这么笨的人,要是身边不多几个人,总有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乌雅阿吉怒气冲冲地扭头走了,暮青坐在山坡上笑了笑,回头时见午后的春阳照着草坡,湖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天已开始暖了。 * 次日午后,五城巡捕司押着十几辆铁打的囚车来了水师大营外,将那夜抓到的江湖杀手押入囚车运送回城。 傍晚,魏卓之回了水师大营,看见暮青时一脸苦哈哈,不知他是如何对步惜欢说的娶妻之事,他只带回了盛远镖局的消息,事情已经商量细妥了。 “路线都考虑了?”暮青坐在军帐中问。 “镖局会绕开青州,经越州,走下陵,而后过江。江南水师何家表面上还是圣上一派,他们不会为难镖局。岭南偏远,镖师不至,将士们的家乡都在汴州附近州县,岭南军过不来,即便有小股袭扰的,也不必为惧。最好明日就出发,赶在雨季前到达江南,沿江而下,送将士们的遗体还乡。放心吧,我会跟着这趟镖,今日就广发江湖帖,让沿途的江湖门派多多照顾,命盛远镖局的仇家不可劫这趟镖,谁敢动手便是江北水师、魏家和合谷派之敌。”魏卓之道,只有一事瞒了暮青。 途中会有神甲军暗中护卫,随后神甲军会跟着镖师秘密来京。此事是步惜欢和他秘密商定的,他下江南也是为了顺道打听些消息,这些事没打算告诉暮青。 暮青知道魏卓之在江湖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虽然平时没心没肺的,但办起正事来应该不含糊,因此便将此事全权交给他办了。 水师的将士们得知石大海等人的遗体可以回乡后十分激动,从军之人,凡是战死沙场的少有能马革裹尸而还的,多数会葬在沙场,没有棺椁,没有墓碑,有时连坟头都没有。而这回牺牲的九位将士不仅得了追封和抚恤银两及田地,遗体还能葬在妻儿身边,年年有家人祭拜,这无疑是对亡魂的告慰,亦是对军心的抚慰。 这日之后,操练如旧,军营上空却仿佛被沉铁压着,大军操练时咬着牙绷着脸,心里较着劲。 这股压在心里的意念暮青明白,她也有。 有朝一日,江北水师威名远播,定叫天下无人敢犯! 韩其初立在战船上,笑看全军的劲头儿,叹道:“这支水师,心性已成。” 暮青却负手望了望天,见晚霞映红了半座军营,夕阳沉在西边,不久便会落下,她不由往西北方向望去。 算算时日,密信应该到西北了。 ------题外话------ 某今:嘟嘟要娶俩,聘礼要双份。 陛下:=皿= 某今:你是贤妻。 陛下:(面条泪)朕昨日已收到众爱卿备下的贺礼,有月票,评价票,宝石鲜花,还有内务府大太监文晴备上的零食大礼包!明天是11月1号,朕和青青的故事一周年纪念日,当天新章节订阅第111名,且在评论区发表周年感言的爱卿,可赐曼谷直邮零食大礼包一份!听闻价值二百五十两…… 某今:嗷嗷!求一包辣条! 陛下:曼谷零食,没有辣条,你个二百五…… 某今:谢谢,我觉得我该去码字,让青青娶二百五十个好了。 陛下:传旨内务府,赐辣条!变态辣! …… 哈哈,明天仵作开文一周年,不要问我啥时更,这次抢的是111,完全拼运气啊运气,记住订阅以后要留言,不然中奖会顺延 …… 月底最后一天,清票!清票!清票!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计杀元修!(一更) 日斜关山,晚霞如匹,信使策马驰进嘉兰关城,停在了大将军府外。 一名小将接过封了火漆的密信,捧入书房。 书房里,顾老将军负手望着挂在墙上的关外舆图,听见京城有密信传来时,回身接过,撕开信封,将信展开一瞧,脸色顿时变了,叫一声:“不好!来人!” 小将未走,就势跪接军令。 “执我兵符,命鲁大点五万兵马出关,强行军赶往望关坡,赶到之后将武卫将军连墉拿下,再将此信交给大将军!”顾乾将兵符和密信递出,小将应是,退下之后,顾乾疾步出了书房。 “命各关城军侯以上诸将来府中议事,军情紧急,不得拖延!”顾乾吩咐过后,先一步去了花厅,步伐飞快,目光焦灼。 这信早到一日该多好! 数月来,关外形势生变,狄部灭了月氏,直逼乌那,勒丹联合戎部去救乌那,意图三个部族结成盟军共同剿灭呼延昊,没想到中了呼延昊的圈套,乌那在援军到了之后忽然和狄部联手,重创勒丹和戎部的援军!呼延昊趁着勒丹战败,一鼓作气灭了戎部,如今草原上只剩下狄部、乌那和勒丹。 乌那人知道呼延昊是草原上的狼,一旦他们和呼延昊联手灭了勒丹,下一个就会轮到他们。半个月前,勒丹王密派使节进了乌那王的王帐,意图劝说乌那与勒丹联手,共灭狄部。乌那王是个聪明人,知道跟谁联手,乌那部族的结局都一样,于是嘴上说着考虑,连夜就派人进了塔玛大漠直奔嘉兰关城,向大兴求援。 草原统一对大兴不利,大将军当即便派兵进入乌那部族,将乌那保护了起来。狄部和勒丹都还没有独抗西北军之力,只好忍下杀乌那王之心,而狄部灭了两个部族之后,兵马稍强于勒丹,双方这段日子隔着乌那遥遥对峙,偶有摩擦,但无大动。 大将军昨日得到军报,称狄部今夜有异动,呼延昊密谋刺杀乌那王,以此吸引住西北军、乌那和勒丹的注意,自己则会亲率一支王军奇袭勒丹在草原北边的马场,马场如若有失,勒丹就失去了与狄部一争草原王位的后备军力,必败无疑。 石关城的武卫将军连墉出身御厩使之家,其父掌盛京宫内御马,他自幼跟随其父阅遍天下名马,对培育战马很有一套。大将军尚武,也爱战马,连墉的年纪与大将军相仿,武艺不错,又识战马,大将军未从军时与他常有往来,算得上知交。他来到西北重修关城之后,亲自向朝廷要来边关的人便是连墉。连墉跟了大将军七年了,一直在石关城里任武卫将军,督监培育战马之事。按密信上所言,如若军中的内奸在石关城内,那必是连墉无疑! 可是,连墉今日不在关内,他随着大将军去了望关坡! 望关坡在乌尔库勒草原北部一带,因上了山坡能遥遥望见嘉兰关城而得名。呼延昊要奇袭勒丹的马场,夜里从望关坡上能看到战况,大将军不想坐视呼延昊得手,今早便带人出关去了,临走前连墉自请随行,说勒丹马场的战马不错,想牵几匹马王回关,大将军便带着他一起出城了。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顾乾看了密信后却惊觉不妙! 以如今的时局,大将军如果被害,则呼延昊可趁西北边关无暇顾及草原形势时,一统草原!而尚在盛京的五公子则可趁朝中生乱时搅动天下风雨,一旦岭南王和江南水师联手兴兵夺得江南,青州军和呼延昊合围失去主帅的西北军,则边关危矣,大兴危矣! 以五公子的城府智谋和呼延昊的狡诈善计,今夜狄部要奇袭的根本就不是勒丹马场,而是大将军! 糟了! * 大漠如雪,五千铁骑上了草坡,马蹄下是松软的黄沙,一人高坐马背,昂首远眺,红袍银甲,遥指草原,弓弦似月,月似银钩。五千将士列于其后,军容似铁,旌旗未竖,长刀未扬,夜晚呜呜的风声里却仿佛听得见战鼓喧喧。 “前面就是勒丹的马场,想必呼延昊要用火攻,火势一起,我们在这坡上就能看见。”王卫海道。 关外的四月还有些冷,连墉往掌心里呵了口气,搓了搓手,正被赵良义瞧见,哈哈笑道:“瞧瞧!这儿有个心急的,知道呼延崽子要用火攻,怕烧着那些马吧?” 连墉笑了笑,“谁急了?能被火烧死的都不是好马,我要的是马王。” “嘿!口气真大!” “口气大?把你屁股底下的战马还我,有本事别骑我养出来的马。” 赵良义一听此话顿时闭嘴,怂了。 连墉得意地一笑。 王卫海瞪了两人一眼,斥道:“你们俩就不能少说两句?咱们今日出关可有正事。” 赵良义刚刚在连墉那儿吃了暗亏,又被王卫海嫌弃,登时就不乐意了,嚷嚷道:“我说你啥时候跟那周二蛋似的,还嫌人吵了!” 这话一出口,赵良义自己就知道错了,王卫海脸色一变,两人瞄了眼前头,见元修高坐在战马上,红烈烈的披风在月色里扬着,披风下的背影僵直,银甲霜凉。 前些日子,盛京城里传来个消息,他们不知是何消息,只知大将军看过之后发了雷霆之怒。他戍边十年,从未犯过军规,那夜抱着酒坛子喝了个烂醉,一睡睡了三日,酒醒后自去领了军棍,顾老将军亲自打的,任谁求情都没用,众将领眼睁睁看着军棍把大将军背上的肉都打烂了,他却硬是撑着回了房,随后一病就是大半个月。那日之后,周二蛋就成了不能提的人。 他们问过顾老将军,但老将军口风甚严,谁也不知周二蛋那小子在盛京城里干了啥天怒人怨的事,惹得大将军如此伤怀。 “去坡下布置机关。”元修道,声音低沉已极。 赵良义和王卫海叹了一声,暗道果然! 那日之后,大将军就少有开怀之时,连话也少了。 众将领再未敢言,静悄悄地下了战马走下了山坡,赵良义自知多嘴犯了错,行动格外麻利。 呼延昊率军奇袭勒丹马场,既是奇袭,人数必定不多。草原北边是勒丹部族的领地,火起之后,呼延昊想要逃过勒丹军的追击,唯有往望关坡来。望关坡以南是大兴的领土,以勒丹如今的劣势,必不敢追过此坡,而呼延昊向来恣意妄为,他必会借此机会退入大漠。他们会在坡下布置机关恭候呼延昊,要他今夜有来无回! 这些机关是从呼查草原上缴获的短箭,以往西北军时常在大漠中遇此机关,折损过不少将士。这些短箭埋在黄沙里极难被发现,触发之后在马蹄下又极容易被踩坏,因此战后清扫战场时,军中从未缴获过完整的机关短箭,除了这批。 这批机关被带回军中时,将领们都很惊讶,听闻那破解机关之法,无不啧啧称奇,那段日子周二蛋在军中扬名,如今他已不在西北军中,留下的这批机关短箭却仍叫人称奇。 将士们捧着机关短箭,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埋在草里,心里想着周二蛋,却无人敢提起。 坡上,元修高坐马背遥望远方,银月似钩,草原万里霜色,男子昔日眉宇间的朗朗星河已难再见,唯见晦色冥冥。 远方的马场亮起点点星火时,五千将士弓身摸回草坡上,拉着马缰绳伏在坡头远眺,见这一会儿的工夫,星火已亮,风隐隐约约送来人马声,因离得远,听得并不真切。 狄军用了火油,勒丹马场很快成了火海,火光里人影马影穿梭,弯刀亮如银月,血溅长空,月色腥红。 连墉伏在草坡上,捻着棵草,目光焦灼。 赵良义压低声音道:“好马烧不死,放心吧!” 连墉啧了声,“再不来,好马烧不死也跑光了!” “嘘!”王卫海提醒两人别再说话,嘘声落时,已闻马蹄声奔来,声音尚远,在草坡上却已能感觉到身下的整片草原都在震动。 五千西北军将士将头埋得低了些,缰绳在手里紧紧握着,暗中拽了几下,安抚着身后躁动的战马。 勒丹军追逐着狄军,马蹄声到了坡下时,只听战马长嘶,胡语连连,啸音刺破风声,狄部奇的先头军中箭坠马,一个狄兵喉口中箭,手捂着喉咙,血汩汩地从指缝里冒出,一抬眼,一双马蹄踏下,血噗地扑出,溅上草尖儿,红红白白。 受惊的马匹疯踏着人尸马尸,草坡下的狄军却被堵住,进退不得,稍一打转之际,后头追击的勒丹军已到!两军杀在一起,风拂过草坡,膻腥呛鼻。 草坡那头,五千西北军将士埋头伏着,声息不闻,只待军令。 一道望关坡,隔着两重天地。 一匹受惊的战马忽然窜上草坡,凌空跃下,马蹄下就是西北将士的头颅! 元修抬眼时拂袖而起,大风一扬,那马四蹄一翻,砸向坡下,拼杀的两部兵马纷纷抬头时,见一人烈袍银甲背衬钩月,神臂挽弓,犹如战神天降,喝一声! “战!” 西北军将士闻令退下草坡翻身上马! 正当时,将士们的目光在各自的战马上,元修背对同袍挽弓神射,聚力之时,一把匕首忽从身后刺来,噗地从腰窝刺入了银甲! ------题外话------ 没错,这是一更! 今天是仵作开文一周年的日子,为了让妞儿们玩得尽兴,先发一章。 订阅本章的妞儿们,奖励如下: 第1名订阅:定制抱枕一个 第2名订阅:定制折扇一把 第3名订阅:定制变色马克杯一个 第111名订阅:价值二百五十元的曼谷直邮零食大礼包一份 第250名订阅:仵作签名实体书一套。 * 领奖要求: 全文订阅,小号不限,抢零食大礼包的需到评论区留下感言。 …… 今天乃们负责尽情玩耍,我负责拼命码字!二更见!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 诛心背叛(二更) 那匕首刺入银甲,元修的腰间却未见血,他身上穿着黄金神甲! 但那匕首从身后射来,显然出自自己人之手,元修正挽弓射箭,霸烈刚猛的内力尽蓄于此,杀气自身后刺来时扰了他的心神,但见三支箭矢齐发,大风卷起草屑裂坡而去,浑似千里开山之力,泼出三路血花,一路死十人! 狄军和勒丹军惊骇之时,策马上了望关坡的西北军也发出一声惊呼! “大将军!” 惊呼时已晚,元修挽弓时心神受扰,硬生生逼出三箭,内力走窜致使眼前一黑,从战马上一头栽下了山坡。 元修栽下之时,山坡下,一柄弯刀扬起,映见呼延昊森然的笑,刀起,刀落! 山坡上忽然驰下一匹战马,马背上一道黑影直扑元修! 那黑影和呼延昊的刀光分不清哪个更快,只瞧见刀落人倒,血溅丈高! 一条断臂飞出,落在草坡上,赵良义左臂洒血,右手紧紧抱着元修,乱刀短箭如丛,沿途滚下,鲜血淋漓,滚到半坡处被一匹马尸挡住,只听头顶传来刀刃破风之音,凭耳力他知道刀已逼至颈后,此刻前是刀山后是尸林,无路可躲,唯有起身,可一起身就会暴露元修。 那一瞬,赵良义独臂撑身,昂首迎刀,大笑高喊:“大将军保重!” 话音刚起,身下大风忽生,一道内劲将他推出,元修倏地睁眼,后背蹭着草坡挪了寸许,只这寸许之差让呼延昊手中的弯刀擦着他的喉咙落在了胸口,刀劲被银甲和神甲挡了两重,险险逃过一劫。 元修却未起身,而是忽然抬手握住了呼延昊欲抽而回的手腕,另一只手拳风如铁,狠狠往弯刀上一砸,只听铮的一声,弯刀折断,半解刀身空中一折,反刺向呼延昊的喉咙! 呼延昊避不过,竟将手腕就着元修的握力一拧,面不改色地拧断了自己的胳膊,诡异地侧出一个角度,半截残刀擦着他刺入一个狄兵的胸口,那狄兵从马背上栽下时,呼延昊亦从元修的手中挣脱而出,而元修纵身而起,拎起赵良义便落到了坡顶。 这时,西北军的五千铁骑杀到,与狄军和勒丹军混战在一起。 却有一人策马而逃,逐月向西,往大漠而去。 元修立在坡上,挽弓搭箭,长箭去势如追千里,一箭将马腹穿出个血洞,那人随战马倒在黄沙里,刚要起身便被忽来的大风卷倒,一翻身,元修已立在他面前,披一身森森血气,眸底晦暗无光。 年少时相约饮酒赛马,离家后共聚边关报国,发小情义,七年战友,旧事历历在目,今夜却忽然化作暗刀,诛心诛义。 元修望着仰倒在黄沙里满眼惊恐的连墉,不动,不说话。大漠沙如雪,朔风拂过荒坡,风声萧萧,闻之如人哭。 连墉自知事败,闭了闭眼,心一横,牙一咬! 咔嚓! 下巴被卸的脆声伴随着阵阵的马蹄声,惊了连墉,也惊了望关坡北混战的三军铁骑。 马蹄声来自嘉兰关城方向,仿佛有千军万马追奔而来! 呼延昊左臂骨折,不宜再战,喝一声撤,便率军沿着望关坡向西,往塔玛大漠中奔去。勒丹军本想追击,却深知呼延昊的狡诈,他亲率王骑奇袭马场,所带不过千余人,必定料到了勒丹会追击,不可能不在塔玛大漠中安排援军迎接,马场之失已是重创,不可再赔上数千铁骑,于是勒丹将领也呼喝一声撤军之令,两部人马同时往西、往北退去,望关坡下,只剩下西北军的将士。 将士们上了草坡,见关城方向沙尘渐浓,果然是大军到了!而西边的荒坡上,元修依旧静静站着,风沙拂过被弯刀短箭割破的战袍,背影犹如被大漠风沙吹朔了千年的英雄石。 “大将军!”王卫海率军策马奔来,赵良义断了一臂,失血太多,已经昏了过去,王卫海将他背在背上,惊诧地看向赵墉,尚不知出了何事。 元修不说话,王卫海只好背着赵良义望向嘉兰关城的方向。 月照关城,片刻工夫便看见了大军的轮廓,听马蹄声就知有数万铁骑,出关之时,将士们皆未听说今夜会有援军,大军忽来,必有紧急军情! 鲁大的络腮胡须重又蓄了起来,黑袍黑甲,下马之时战靴踏在地上,甲胄铿锵之声逼出杀气,看到赵墉时怒道:“你他娘的真是内奸!” 鲁大的亲卫抽刀架上赵墉的脖子,听从顾老将军之命,看到赵墉先拿下再说! “大将军,盛京的来信。”鲁大看向元修,双手呈上密信。 元修接过来打开,目光落在信上时忽然顿住,晦暗如渊的眸底隐见微光。 这字迹……是她的。 大漠风沙拂过信面,掩不住那些风骨卓绝的字,在荒坡大漠里看着她的手书,就仿佛她还在,那曾经一同在西北的日子。 男子定定望着那些字,着了魔似的,轻轻抚上去,一字一字的抚过,不在乎身后将士们的目光,也仿佛感觉不到心口曾经被缝过之处隐隐的刺痛,只是抚着那些字,抚着抚着,在一个谦字上一顿。 元修的手顿住,那字仿佛生了针,扎得他指尖一疼,半晌,他从头看信,慢慢翻页,数页看罢,指尖已如沙白。 荒坡上静得只闻风声,不知过了多久,元修捏得发白的指尖微微松开,信纸随风,逐月而去。 鲁大一惊,此乃军机密信,不可有失,于是忙大步去追! 噗! 身后忽闻吐血之音,血染钩月,元修踉跄一步,仰面而倒。 大兴元隆十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夜。 狄部刺杀乌那王,吸引了乌那、勒丹和西北军三方的注意,狄王呼延昊借此机会率千余轻骑火烧勒丹北部马场,西北军主帅元修事先得知军报,亲率五千铁骑于望关坡伏杀狄王,反中奸计,险遭军中内奸刺杀,幸得安西将军赵良义所救,却在得知刺杀真相后急怒攻心吐血昏迷。 次日凌晨,西北军赶回嘉兰关城,赵良义左臂已残,因随行军医救治及时险险保住一条性命。元修棍伤未愈在先,遇刺时忽受内伤在后,随后又急怒攻心,吴老率众军医一同会诊,施针煎药日夜不休,亦险险保住了元修的性命。只是他曾自戕伤了心脉,前些日子因事心中结了郁气,此番又急怒攻心,日后怕是要落下心疾。 军医会诊的数日里,关内,顾老将军亲率执法军审问了连墉,大动军刑,总算于三日后逼得连墉开口,说出了连家与晋王一党多年来相互勾结的秘事。 关外,呼延昊没有错过西北军主帅生死不明军心不稳的时机,带伤征战,强攻乌那,逼得西北军撤入关内,乌那部族三日被灭,草原上眼看着已剩狄部和勒丹两部,统一之势势不可挡。 关内关外诸事八百里加急奏入朝中时已是四月三十日,元广震怒,连夜命龙武卫查抄连府,除了连墉之父,连府之人罪责未问,六十三口满门皆斩! 元敏急传巫瑾进宫,连天明都等不了,命他即刻动身,由龙武卫护送前往西北,为元修医治心疾。 华郡主连夜命人装了几辆马车的补品衣袍,又派了相府总管陶伯的长子和府里行事稳重的小厮随行,一同去往边关。 从龙武卫血洗御马使连府到巫瑾奉旨进宫出城,不过两个时辰,临走时连暮青的面都没来得及见。 暮青得知边关军报时也是这日夜里,江北水师大营收到密奏的时辰不比宫里和相府晚,晋王和元谦一党是暮青查出来的,步惜欢早就命隐卫得到西北的军报后传入盛京城时要传一份到水师大营。 暮青得知元修受伤的消息后,命月杀连夜传信盛京城,去问问瑾王府里可有医治心疾的良药,速速送去西北。哪知月杀两个时辰后收到传信,说巫瑾已经奉旨出城往西北去了。 暮青顿时松了口气,大哥亲自去一趟,比什么良药都管用,这几日以来,侯天的伤已经好多了,可以下地走动了,只是断了的筋骨要养,已无需大哥日日去都督府里。 月杀却皱紧了眉头,她寒毒入体,也需医治,这寒毒是前段日子淋了雨泡了河水才重的,刚加重没几日,拖得越久越难治。瑾王爷原本和主子说好了,让她每个月回城时到王府里住一日,可如今王爷走了,虽说临走前将她日后用的药都吩咐给府里的小童了,但毕竟没有王爷亲自在的好。 暮青却没想过此事,她只想到前些日子抓到元谦时,觉得他不肯逃离相府有些古怪,如今得知了西北的消息才算明白了。元谦恐怕在伏杀事败之后便知道自己会暴露,而后秘密传信给西北,要连墉联合呼延昊定下了这里应外合搅乱边关和大兴的计策! 暮青心里只觉不妙,元谦的心思如此之深,伏杀不成,竟未自乱阵脚,反而又生一计,那么从边关出事到今夜已有七日,他会不会已经收到了密信,得知了关外失败的事? 这回他要害的是元修,元广和元敏不会再容他,他应该知道,不会坐着等死,那么…… “快!传信回盛京,元谦要逃!” ------题外话------ 二更到! 这章文晴大嬷嬷(她表示不想当太监[笑哭])加码,订阅第11名,获得曼谷直邮零食包一份! 明天公布结果!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元谦自焚!(补昨天) 盛京城,相国府。 在暮青命月杀传信时,相国府里起了大火! 相国府里备好的马车和随从刚跟着龙武卫出城,凤辇就到了,元敏进了相府,元广和华郡主已在花厅外候着。铁甲侍卫急行在前,宫人提灯引路在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直奔南院。 夜风微暖,烛光从绣着簇簇华牡的织锦宫灯里透出来,照得石径暗红,侍卫执刀,如踏血而行。 还没到南院便忽见南边的天有些白,随后听见下人们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元广面色一沉,急命一个侍卫前去察看,一行人则加快了脚步。半路上撞到奔来回禀的侍卫时,已能听见下人们的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 “启禀太皇太后,启禀相爷,南院闵华阁走水了!火从阁中而起,五公子尚在阁楼里!”侍卫跪地回禀,意思很明显。 元谦*! 元广抬起头来望着南边的天,脸色被火光映得红白难辨,竟抛下凤驾,疾步往南院而去。 到了南院外头时,火势已经大了起来,看管南院的护院招来了下人,正提着水桶进进出出,可是相府吃水的水桶,水泼进去不过残星入海,华郡主陪着凤驾赶到时,闵华阁里已是一片火海,无人敢进。 火是从阁楼二楼烧起来的,奉命看住南院的护院统领看见火光后便纵身而起,欲从窗户进屋救人,却被元谦一掌打成重伤,人事不醒。其余护院看见之后,无人再敢硬闯,眼睁睁看着大火将整个阁楼吞噬,任陪着凤驾赶来的华郡主如何斥询,也说不出大火为何烧得这么快。 火势太烈,到后来,下人们已不敢靠近阁楼,只是提着水桶远远的泼,阁楼的梁子塌下来时,元广夺过一个小厮手里的水桶,将水浇在身上便往阁楼里冲! “相爷!” 华郡主惊喊时,管家陶伯已急忙抱住了元广,护院和小厮们醒过神来也赶忙来拦。 元广眼底血丝如网,悲痛欲绝,“谦儿!谦儿!” 他被拦得死死的,眼见着阁楼里又有一根房梁塌了下来,抬脚便踹向一个小厮,“混账奴才!杵着做什么?还不救火!救火!” 小厮倒地,撞倒了水桶,慌忙爬起便去打水,其他下人也赶紧往阁楼里泼水,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大的火,元谦一定烧死在了里面。 华郡主望着元广,眸底窜着熊熊火光,嘴角僵硬地扬了扬,说不清是嘲弄还是凄苦。二十多年了,他还是记得那病故的原配,是她眼拙,一直没看出来他如此心疼谦儿。 元敏看了元广一眼,由安鹤扶着回花厅前下了懿旨,“宣江北水师都督连夜回城来相府!” * 宫人到达水师大营前,暮青就接到了密报,得知元谦*的消息,她将密信往军案上一拍! “不可能!” 一个得知伏杀她事败后,立刻便传信西北设计刺杀元修的人,怎么会轻易寻死? 月杀道:“宫里已经来人传旨了,要你去相府。” 暮青抬眼,眸底冷光慑人,“这时开什么城门!” “懿旨是太皇太后下的。”月杀一副蠢的人又不是我的态度,抱臂道,“宫里的人出城那点儿工夫,元谦未必能混出来,这是夜里,想混进传旨的队伍里可不容易。” “当初我和你主子夜里出城去了趟大寒寺,出入城门也不见得有多难。元谦和晋王一党隐藏在盛京城里十余年,不要小看他们的暗桩。今夜你们能来来回回的传递消息,他们也能,我和你主子当初能夜里出城,元谦若想办到想必也不难。”暮青知道两人说话的时辰,宫里人应该已经出了城,那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到相府看看再做判断和打算。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宫里传旨的人就快到了,暮青也睡不着了,于是便对月杀道:“命乌雅阿吉去趟姚府的庄子,让姚蕙青准备跟我回府。” 乌雅阿吉去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进帐复命时,发牢骚道:“大晚上的不让人睡觉,竟派人去山里,万一再遇上伏杀,小爷的命就没了!” 暮青拿着本兵法书在看,闻言头也没抬,“你武功高强,死不了。” 乌雅阿吉一愣,目光微凉,“你怎知?” “今晚听见的不是蠢旨意就是蠢问题。”暮青把兵书一放,她根本就看不进去,行兵布阵不是她的兴趣所在,“我是仵作,有些时日没有验尸罢了,你不至于认为我会生疏到在一堆尸体里面一眼看不出哪些是被毒死的吧?围杀那些江湖死士的早晨,尸体被摆开放在山坡上,其中有十几人所受的刀伤并不致命,可人却死了,被毒死的。事后我查问过,那些尸体是在官道东侧的林边被发现的,我们遇伏那晚撤入的正是东林,尸体被发现的路段又离石林不远,不是你杀的还会是何人?” 暮青知道乌雅一族被灭了族,族中丢失了一件圣器,乌雅阿吉隐藏身手的原因显而易见,她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以他的身手来说,他在族中的地位必定不低。 魏卓之七日前就护送将士们的遗体还乡去了,月杀要留在她身边传递密报,她只能派乌雅阿吉夜里出营办事,谁叫他的身手比刘黑子和汤良高。 乌雅阿吉无话反驳,一声不吭地扭头出了帐子,到辕门外看马车去了。 传旨的宫人到了水师大营时已是凌晨时分,前营哨楼上的火把照得三丈内亮若白昼,宫人们看见辕门外停着辆马车,却打怵暮青的性情,不敢多问。 夜里凉,月杀为暮青备了身披风,出营时但见少年高坐在马背上,本就是冷傲之人,骑了匹冷傲的神驹,越发叫人不敢近身。 宫人避得远远的,口传懿旨,暮青望着官道,未下马领旨,冷淡地嗯了一声便策马而去。月杀追随在后,刘黑子驾着马车,乌雅阿吉和汤良护卫在侧,也疾驰而去。 传旨的宫人敢怒不敢言,厉目一扫周围的随从,尖声喝道:“还不赶紧追!” 追是追不上的,暮青等人骑着的皆是战马,岂是宫里娇养的肥马能比?一群宫人追得辛苦,路上颠得屁股都麻了,赶回城中时,暮青早已进了相府,随她进城的马车并不在相府门口,只瞧见那匹关外的神驹在相府里随意溜达,如同逛自家庭院。 天色大亮,闵华阁已烧得面目全非,火烧了一夜,已经熄了,烧榻的阁楼冒着白烟,整个相府所在的长街上都能闻见烟味和梨花木燃烧后淡淡的檀香。 昨夜的火势那般大,长街附近的人家今早全都闭门不出,相府里亦是气氛压抑无人出声。 暮青领着月杀进了半塌的阁楼,月杀挪开几根大梁,瞧见一具焦黑的尸体躺在地上。二楼已被烧塌,焦尸头南脚北,两手拳缩,从身量上看,比元谦瘦小些。 “这、这不是谦儿!” 东厢的门开着,元敏坐在阔椅里用茶,华郡主随侍在后,元广本也在屋里,却不知何时到了阁楼门口,他的嗓音有些哑,听起来像是老了十岁。 暮青蹲在尸体前,身未起,头未回,只道:“无论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肌肉都会因高温作用而缩短,四肢屈曲,看起来比生前的身量瘦小很正常。此人是不是元谦,仅凭身量还不能断言。” 暮青袖口一垂,一把解剖刀滑入掌心,不跟任何人请示便一刀剖开了死者的咽喉! 门口传来房门倒塌的声音,元广扶上门框时,烧松了的房门哐当倒下,险些砸到元广。 “相爷!”华郡主的心一提,疾步从东厢里出来,“还不把相爷拉开!” 小厮吓得魂儿都没了,慌忙从命,搬门框的搬门框,扶人的扶人,正乱着,一片狼藉的阁楼里传来了暮青的声音。 “尸体的口鼻、咽喉、气管里皆有烟灰和炭末附着,说明火起之时尚有气息,确实是被烧死的。” 门口一静! 暮青掰了掰尸体的嘴,看了看牙齿,“死者的牙尖都已磨平,有的磨耗严重,牙质点已经暴露,年龄在三四十岁之间。” 尸体的头脸已被烧黑,嘴唇翻张,牙齿外露,面目狰狞。暮青蹲在尸体前,忽然便沉默了。 元广由华郡主扶着,试探着问:“是……谦儿?” “我倒希望死的是他。”暮青冷笑一声,“元谦在相府里位同嫡子,又常年扮演着体弱之人,他的吃食必是精细的,少有粗糙坚硬的,他的牙齿应该比同龄人的磨损程度小,他的牙齿要磨到这种程度,怎么也得四十岁!” 元广忽的捏紧华郡主的手,华郡主吃痛,见他眼底隐有希冀之色,心中顿生怒意,问暮青道:“都督之意是,此人不是谦儿?” “很有可能不是,但不排除他天生牙齿发育和钙化不好的情况。未免误判,我需要看验骨骼的年龄。” “如何验?” “大锅,烧水!” 门口又一静! 元广的手微微发抖,小厮和护院们吸了口气,目露惊骇之色。 暮青冷着脸走出阁楼,不待元家人同意便直接吩咐月杀,“搬尸!去灶房!” ------题外话------ 昨天临时有事,这章是补昨天的 今天的晚上更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金蝉脱壳 灶房就在西暖阁旁,里面有两口大锅,暮青一同生上了火。 一具尸体,用两口锅,见者皆有不妙的预感。 月杀去西厢里扯了半幅帐帘下来,到半塌的阁楼里将焦尸兜了出来放到灶房门口,暮青蹲在门口将死者的头颅切了下来,又将尸体拦腰剖成了两半。 死者的头脸和手脚被烧得严重些,躯干部分只烧了个半熟,剖开之后,肚肠噗地涌出来,侍卫、太监、护院、小厮,见此景者无不胃中翻涌,奈何院中皆是贵人,无人敢吐,只能强忍。 元广脚下虚浮扶额欲倒,却不是为这惨象,而是……他还不知此人是不是谦儿。 华郡主面白如纸,目光却半分不移,盯着那焦尸,她仿佛看见关山大漠,银甲战袍,英雄险死。那是她的爱子,她一生的骄傲所在,谁要杀他,她便杀谁!不管眼前焦尸是不是元谦,她都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 元敏端坐在东厢里,喝茶静待,不见惊乍,喜怒难测。 贵人们都不进屋不关门,宫人和下人们只好在院中强忍着,等到灶房里的水烧好了,暮青半具尸骨和头颅分开放入了锅中,而上半具尸体却用布盖住了,瞧那样子竟是无用。 此人少说有而立之年,耻骨最有验看年龄的价值,用其他骨骼鉴定年龄都有五年以上的误差,因此暮青只需要煮半具尸骨,她煮头颅则另有用处。 从灶房里出来,暮青不愿浪费煮骨的时间,于是扫了眼院中,问道:“昨晚是谁先发现起火的?” “回都督,先发现起火的是府里的护院统领,只是他昨夜被谦公子打成了重伤,至今未醒。都督若有话问,不妨问问其他的护院,都是一同守着南院的,火起之时统领一喊,护院们就都瞧见了,前后也没差多少时辰。”管家陶伯回完话便就近唤来两个护院。 那两个护院低着头,见活阎王似的,未说话,额上先冒层汗来。 暮青问:“火起之时的情形,细细说来。” 两人低着头,你看我我看你,陶伯恼怒地踢了近处一人一脚,那人噗通一声跪下,这才惶然回道:“昨夜统领先瞧见了阁楼起火,他一喊走水,小的们就赶忙冲进了院子,见火是从门后烧起来的,门从外头锁着,统领劈开了门锁,却发现里头拴着,那时火已烧到了门,统领进不得,见二楼也透出了火光,便纵起身来想进窗将公子带出来,没想到被一掌打成了重伤!小的们将统领抬出院子时,火势已大了起来,待水提来,泼灭了门上的火撞开了门,里头的火势已大,容不得人进了。” 暮青听后目光冷了些,“火从楼下烧起来的?” “正是!小的不敢扯谎,护院们都看见了。”那人碰了碰旁边人的鞋子,那旁边的护院也点了点头。 暮青扫了眼院子里,见护院和小厮们见是这般神色,便道:“这就奇怪了,人是死在楼下的。” 护院们一愣,没听出哪里奇怪来。 暮青道:“一个*之人,先点火烧了楼下,再走到楼上点火,然后再回到楼下等死,有这样的道理?” 阁楼上下都已起了火,既然目的是*,何不在楼上等死就好,何必再跑下去呢?或许世上有这种多此一举的人,但元谦绝不是这种人。 “小的绝对没有说谎,小的怎敢当着太皇太后、相爷和郡主的面儿说谎?就是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那护院以为暮青怀疑他的话有假,赶忙辩解,“这阁楼已经烧塌了,或许、或许……五公子是死在楼上的,二楼被火烧穿了之后,从上面掉、掉下来的……” 那护院越说声音越小,他怕质疑这活阎王,话没说完就要进鬼门关。 暮青却耐心地听他说完了,并点头道:“嗯,有道理,不过你绝对没有看过现场。” 她转身就走,到了还冒着白烟的阁楼门口,看了那护院一眼。 护院愣了半晌,会意过来暮青是要他过去,但他还没动,元广就撇开华郡主的搀扶,大步上了石阶,走到阁楼门口往里面一看,顿时惊住——阁楼里刚刚躺着尸体的地方,赫然可见一片人形的空地,那空地上干净无尘,倒是梨花木铺就的地板还看得到浅黄色泽! “火势要想烧穿二楼,导致尸体掉落下来,是需要时辰的。而这时辰里,楼下遭火烧水泼,必生灰尘土渍,死者即便从二楼掉落下来,尸体下面也应该是脏的,而尸身下干净无尘,地板的烧痕比其他地方要浅得多,这只能说明一点——人是死在楼下的。”暮青看了那人形空地一眼,心思转得飞快。 元谦若有心*,上楼点火之后,没有必要再下楼等死。楼上是他的卧房,他没道理有暖榻不躺,反要特意下楼躺在冷冰冰的地上等死。 元谦暴露那晚,任凭元广对他大动家法都不肯离开相府,当时她觉得奇怪,没几日西北就出了事,证实了元谦留下来是有目的的。他是个做事有极强的目的性的人,可她想不出他特意死在楼下的目的,而且,她不认为他会想死。 那么…… “火起之前,有谁进过阁楼?”暮青问那护院。 那护院还愣在院子当中,回过神来后,答道:“只有统领进去过。” “何时进去的?” “晚膳时分。” “进去了多久?” “这……”那护院想了一会儿,“没多久就出来了,这些日子小的们奉命围住南院,没有相爷的手令谁都不能进出,连厨房的小厮都进不去,一日三餐都是统领送进去给公子的。公子不许人上楼,统领都是将饭菜放在楼下的桌子上,公子会自己下来拿。” 暮青听闻此言,脑中忽生闪念,目光一变,问:“你们统领呢?” “被公子打伤昏过去了,小的们将他抬回房了。”那护院说着,心里诧异,这话他刚刚回过了,何以又问? 这心思刚生,便忽听两道声音同时传来! “找来!” 暮青如此吩咐时,元敏已起身走到东厢门口,一望屋外,铁甲侍卫们便叉起那护院让他引路,匆匆出了南院。过了些时辰,侍卫们回来时将那护院丢在一旁,护院已腿脚发软脸色惨白,侍卫首领跪地禀道:“启禀太皇太后,屋里没人!” 元敏闻言,眸中杀机忽露,捏着桌上的茶盏往地上一掷,啪的一声砸了个粉碎! “好一个金蝉脱壳!” 那护院统领应该就是元谦了。 “你们统领进屋送晚饭时,楼下可点灯了?”暮青还有话问,尽管声音已冷得刺骨。 她查案不喜欢臆断,稍有不清的地方都要弄明白。 那护院哆哆嗦嗦地道:“没、没点,公子在楼上,只有二楼点了盏灯。” “你们统领飞身而起意图进窗救人时,你可亲眼看见有人将他打伤了?”暮青的声音冷极。 “看见了。”那护院回想了半晌,摇了摇头,“统领纵身而起想要进窗,窗子就忽然从里面打开,小的亲眼看见有只手把统领给一掌打了下去!统领当时就吐血昏死过去了。” “你们统领和元谦的身量呢?” “差不许多。”这话是华郡主答的。 暮青听后,再没问话。 已经清楚了——今夜护院统领进屋送晚饭时,元谦便在楼下等着他,人一进屋就被他给制了,很可能是点了穴。楼下没点灯,因此没人看见屋里之事。随后出来的人就是元谦了,至于他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易容成了护院首领的,这并不难推测。凭元谦的心智城府,他蛰伏在相府这么多年,盯上一个身量与自己差不多的下人,暗中寻人按其容貌做一张面具并不难。火起之后,纵身而起想进窗救人的也是元谦,他“重伤”之后被人抬回房中,而后趁着整个相府都忙着救火时,轻而易举地金蝉脱壳了。 那么,在阁楼里放火,和他一起演了这出戏的人是谁? “点一点府里的护院、小厮里可有少人!”元敏道。 陶伯领了懿旨而去,片刻后回来,脸色很难看。 府里确实少了个护院。 南院被围,没有相令不得进出,可那人是护院,今夜晚饭后忽然拉肚子,憋不住去远地方,就向护院统领讨便宜想用用南院下人们用的茅房,护院统领便允了。 那时真正的护院统领已死,元谦易容成统领,堂而皇之地将同党放进了南院,阁楼前后都窗户,有元谦的掩护,趁着换岗时从窗户进入阁楼里并不难。阁楼里起火后,南院里乱糟糟的一片,救火的人都涌到了门口,放火之人从后窗出来,他是府里的护院,自然无人在意。只有一个小厮回忆起昨夜救火时瞧见过他,那时他提着水桶正在打水,水刚打上来,捂着肚子叫唤了两声就寻茅房去了。 寻茅房是假,恐怕是寻回了护院统领的屋里,和元谦一起出了府。 好一出金蝉脱壳,终是让元谦给逃了! ------题外话------ 仵作周年订阅活动中奖名单: 第1名:【xmhua123】,定制抱枕 第2名:【yuanruo19】,定制折扇 第3名:【ryuu123】,定制马克杯 第111名:【lxj2236】,价值二百五十元的曼谷直邮零食大礼包一份 第250名:【对啊买不起】,仵作签名实体书一套。 二更11楼:【18535815023】,曼谷直邮零食大礼包一份。 由于妹纸们订阅太踊跃,逗比执事团数错了一楼,导致一早公布时发错了111和250名的名单,所以执事们集体决定补偿误伤的两位妹纸鼠标垫一只。 【13854864168】,补偿鼠标垫一个; 【zb1681119】,补偿鼠标垫一个。 中奖的妹纸在群的戳风云,不在群的加群192779038,敲门砖:领奖。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嘟嘟VS岳父 暮青回城时,城门已盘查森严,因此即便此刻推测元谦及其同党已出了相府,元家也没有更多的动作。 院中静无人声,灶房里煮尸的咕嘟咕嘟之声显得气氛更加暗涌。 暮青回到灶房,把锅盖一揭,充斥着焦糊味和降香味的院子里便飘来一股肉香,闻之叫人胃中翻涌。 “备冷水!”暮青吩咐一声,月杀依言行事。 不一会儿,一颗人头从锅里捞出来放入了冷水盆中,紧接着便听见灶房里传出刷刷的去肉洗骨声。 方才的一切只是根据口供做出的推测,是不是事实,这具尸骨会开口说话! 半晌,一颗焦黑的颅骨和一块森白的耻骨被抱了出来,暮青将耻骨交给月杀,自己捧着颅骨对光细看。 “这颗颅骨上的基底缝还有残留痕迹,矢状缝已完全愈合,死者的年纪应该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她将颅骨交给月杀,抱来耻骨再看,“耻骨联合面的整个椭圆形轮廓形成,腹侧边缘完全形成,腱和韧带附着的骨嵴已经明显。再结合死者的牙齿磨损情况,他的年纪应该在三十五岁上下。” “三十五岁上下?府里的护院统领刚好是三十五岁!”陶伯道。 暮青把耻骨交给月杀,又从他怀里把头骨抱了回来,转身走进了西暖阁,把颅骨往桌上一放,道:“工具箱!” 她要进行相貌复原! 颅面相貌复原的事前段时间暮青已经做过两回了,今日巫瑾不在,她无需为人讲解,只需专心复原。 盛京城里早有传言,听闻当朝英睿都督有让死人开口说话的本事,连已成枯骨的人都能再现其生前容貌。此事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朝中皆知传言属实,只是没想到今日有幸亲眼一见! 下人们不敢随意走动,只有少数人对着西暖阁,于是偷偷瞄向屋里,恐惧却又好奇。 只见暮青将焦黑的颅骨放在桌上,蹲在地上,用黄泥、小尺、牙签、刻刀,量、粘、贴、雕,动作利落果断。看不见屋里情形的人偷偷瞄向那几个正对着西暖阁的宫人和下人,看那发直的眼神便知屋里的精彩。复原死人生前容貌,这等奇事今日看不见,日后想必再难有此机会,可惜站的不是地方,瞧不见!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见少年手下泥屑纷飞,护卫护院眼神纷飞,屏息急待,半晌之后,暮青端出一颗人头来! 那人头泥雕的眉眼,丹青晕染的面容,虽无头发冠帽,却仍能看出相貌有几分熟悉来。 “统……统领!”一个护院指着人头,手指颤抖。 “像!确实像!”陶伯也道。 元敏对相府的护院统领无甚印象,却有一句话至今记得——暮青有阴司判官之名,她虽是女儿身,却俨然我大兴朝的女仵作!她能做得大兴的女仵作,怎就做不得大兴的女都督? 谦儿那晚也问过此话…… 英睿还朝受封前从未到过盛京,而谦儿却是偷偷去过江南的,时间不早不晚,正在江南征兵前。 元敏定定望着暮青,目光慑人。 暮青对上元敏的目光,不躲不避。 “混账!孽子!”这时,元广回过神来心生盛怒,双拳紧握,青筋毕现,“严查城门不可松懈,再命上陵、许阳、越州各城县密查那孽子下落!” 华郡主目光冷肃,隐露自嘲。这些年来,相爷和修儿之间总是剑拔弩张,动家法是家常便饭,她却从不担心,修儿刚从军西北时,曾在大漠里遇上黑风沙,相爷常望着西北一夜不眠。她知道他喜爱修儿这孩子,只是性情使然,端着严父的架子,容不得晚辈忤逆罢了。但她一直以为,他最喜爱修儿,没想到他将谦儿也看得这么重,且隐藏得这么深!谦儿险些将修儿害死在西北,他却还是担心他,不想让他死。 她嫁进相府近三十年,对元家在朝中的地位助益良多,但这相互扶持的夫妻之恩终是比不上一个男子的年少情怀,比不上赋闲的那些年里少时夫妻的恩爱甜蜜,比不上那在年华最好的时候故去的温婉女子。 华郡主冷笑,心头苍凉悲戚,却并未被悲戚占据太久。她已不是钰儿那般年纪的少女,还有心寻觅世间最好的儿郎,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的娘亲,在她心里,爱子之命已重过夫妻之情。谦儿的城府如此之深,身在盛京都险些害死千里之外的修儿,如若找不到他,修儿必将有险,相府必将有险!好在她还有娘家,她的父兄掌着龙武卫的兵权,掌着盛京城的安危,昨夜龙武卫已护送瑾王去往边关,望修儿无险。待会儿她再回趟华府,与父亲说说严查城门之事。 元广和华郡主各有打算,虽然元广不想让元谦死,但以元敏对元修爱之若子的感情,这回她和华郡主必然在一条战线上。 暮青将元家人的神情看在眼里,一声不吭地把护院统领的尸骨拼凑好,亲自拿了银票让月杀出府去买口好棺,是这具尸骨告诉她元谦没死的,他告诉她杀父仇人还活在世上,她想好好安葬他。 元广面色一沉,华郡主也皱了眉头。 管家陶伯瞧见两人的神色,好声好气地提醒暮青,“都督,统领在外城有家眷,他的尸骨理应由其家眷领走安葬……” 死的人又不是公子小姐,又不姓元,都督命人将棺材送进府里来,是故意给相爷找晦气吧?昨夜相府里走水,今儿抬进了棺材来,城中百姓还不得以为相府里死了人? 暮青冷眼望去,挑了挑眉,“哦,哪天陶总管死得冤,剖尸煮骨才得以诉明冤情,到时也让你的家眷到府里来领尸块或是白骨,你觉得如何?” 一句话,堵得陶伯无言以对面色铁青。 “死的既是本相府中的下人,府中自会过问后事,无需你理会,且回府去吧。”元广道。 “相国大人怀疑死的是自己的儿子时,可没说无需我理会。”暮青冷笑。 一句话,也堵得元广无言以对。 院子里的宫人侍卫护院小厮皆听得心惊胆战,也就是英睿都督,换成世上任何一人,如此顶撞相爷怕是早就死无全尸累及满门了。 昨夜见南院火起,元敏便怀疑其中有诈,因而才传暮青连夜回城来相府,如今她想知道的事已经知道了,剩下的闹剧无心多看,于是便道声乏了,命城门每隔一个时辰往宫里呈递一份奏报,随后便起驾回宫了,只是临走前深深望了暮青一眼。 元广朝事家事缠身,华郡主满心都是元修的安危和元谦的下落,都没有太多精力与暮青周旋,只当这回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由她去了。 暮青一直在南院里等到棺材来,亲自将尸体收敛了进去,命相府的护院们将棺材送回统领家中,这才去前院牵了卿卿,赶回都督府。 * 都督府门口停了顶轿子,官轿。 暮青远远瞧见,心如明镜,马速却只快不慢,到了门口勒马一停,马未落蹄,人已跃了下来。 轿中之人听见马蹄声,刚要掀帘子,烈风便刮起帘子糊了那人一脸。那人气得直打哆嗦,把帘子一扯,下轿时见暮青要进府,忙出声道:“都督请留步!” 暮青住步回身,见一个身穿褐袍的中年男人站在身后,笑容虚伪,明明是朝臣,却一身的市侩气。 “姚参领?”暮青问。 “听闻都督断案如神,今日一见,传闻果真不虚。”姚仕江皮笑肉不笑,虚虚见礼,“下官正是骁骑营参领,姚仕江。” “姚大人不必多礼,本都督前些日子在官道遇刺,为躲刺客进了姚府的庄子,幸得小姐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许以婚约,今日将小姐带回府中,明日自会有官媒去姚大人府上提亲。” 这些事姚仕江都听庄子里的管事回禀过了,姚府里为了此事已经翻了天了! 英睿都督前些日子遇刺之事满朝皆知,可他今早才知道那夜竟是他的庶女救了他。庄子里的管事称,水师的人守在庄子里,谁也出不去,无法回府报信,昨夜他的庶女被水师大营的马车连夜接走,管事的才有机会下山回城,禀报这些日子以来的事。 姚仕江窝着一肚子的怒气,和善的笑容维持得甚是辛苦,“小女能救了都督,那是小女之幸。但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且未过,都督怎能将小女带回府中?” 这岂不是毁人名节?姚府的脸往哪儿搁!而且,他都找上都督府了,他竟在都督府门口说这有伤礼教风化之事,连请他进府都不肯。 暮青面色冷淡,的确没有请姚仕江进府的打算,卖女求荣之辈别说进她的都督府,就是踩一踩石阶他都嫌脏! “我爹娘早亡,婚事自己做主便可。”暮青理直气壮。 “可小女尚有高堂在……” “哦。”暮青很冷淡,仿佛不懂这简单的人情世故,一开口就气死人,“姚小姐刚到庄子那日,马车还被人动了手脚,险些死在山沟里。这些日子都在庄子里,伤了腿也没见有人来看望过,我还以为她的高堂也早亡了。既然她也上无高堂可以做主,我就直接把她接进了都督府。” “你!”姚仕江早听说过暮青口舌甚毒,没想到毒到这份儿上,怒极之下也不想再装,拉下脸来正色道,“小女上有高堂,未嫁之身,都督强行将其接进府中,与强盗何异?这般败坏小女的名节,败坏我姚府的脸面,都督就不怕遭御史弹劾,遭天下人耻笑?” “原来姚大人要脸,本都督还以为姚大人为求高官厚禄把女儿送入侯府时就已经不要脸、不顾女儿的名节了。”暮青说罢转身就进了府,只留下一句话,“要告随意,要想嫁女,列张聘礼单来,自有官媒送去府上。”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史上最牛劫财劫色 都督府后园东院儿里有一间主屋,两间厢房,配一间小厨房,姚蕙青主仆住进了东院儿。 听说都督要娶妻,杨氏乐坏了,带着两个女儿进进出出的收拾屋子,眉开眼笑的,嘴都合不拢。 趁着杨氏出去了,香儿不可思议地道:“小姐,瞧那婆子的样子,怕还不知都督是女儿身。” 姚蕙青坐在椅子里用茶,只点了点头。 女扮男装从军入朝可是死罪,自是少一人知道,少一分风险。 “那就奇怪了,奴婢刚刚特意留了心,那婆子没露出半分嫌弃鄙夷的神色,只在听说您是都督要娶的人时诧异了片刻。她若不知都督的身份,就不嫌弃咱们这样进府不光彩,不怀疑咱们不是好人家的女儿?”香儿更诧异了,她还以为进了都督府,她和小姐必定会被下人们的口水给淹了,免不了要听那些不知廉耻、破落娼妇的难听话,可没想到都督府里的管事婆子连个嫌弃的眼神都没露,该不是笑面虎吧? “都督府不是姚府,都督并非士族出身,府里自然干净又清净。天下之大,奇人不少,只不过咱们以前困在姚府里,见识少罢了。以都督的品性,不知她的身份都能被她放心用着的人,必不是一般的管事婆子。你要记住,日后切不可无端猜忌,不可将姚府后宅的风气带进都督府,如若生了事端,必将害人害己。”姚蕙青郑重嘱咐。 “是,奴婢记下了。” 暮青过来时已近晌午,进门便说道:“姚大人来过了,我告诉他要告随意,要想嫁女,列张聘礼单送来。” 暮青略过了和姚仕江相谈的过程,直接告诉姚蕙青结果。 姚蕙青早料到她爹会来,“以我爹的性情,他会参都睹一本,再命人送礼单来。” 都督府的荣华富贵不过是这一年的时日,结此姻亲,如若日后都督府被清算,少不得要连累姚府,因此她爹必定会参都督府一本,说都督强抢姚府庶女,让满朝皆知这门亲事不是姚府自愿的,以此免去一党之嫌。但她光天化日之下进了都督府,已大违礼教,坏了自己的闺誉,也坏了姚府的名声,必定会被逐出姚家,但她爹是个重利之人,在此之前想必会敲都督府一笔钱财。 “礼金……” “礼金无需你操心,进了府就是我的人,自不会让你受委屈。”暮青说罢起身便出了屋,走到院子里想起一事来,回身时见姚蕙青还怔着,香儿捂着嘴,脸颊红扑扑的,“日后如若需要什么,只管跟杨氏说。” 梨花已谢,满地皆白,暖风一送,如初夏飘雪。少年转身离去,墨发飞扬,缕缕青丝挽了碎梨花。 直到看不见暮青的身影了,香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姐,都督真的不是男子?” * 暮青去见姚蕙青之前,先去看过了侯天,因此便从东院儿离开后便直接回了阁楼。 一上阁楼,她便扬了扬眉,“如今元家诸事缠身,倒是方便了你,白天都敢出宫了。” 步惜欢坐在桌前看暮青写的手札,听闻此言头也未抬,只懒洋洋地道:“为夫若再不来,怕娘子府里的妻妾都要成群了。” 暮青一把将手札收走,放回了书架上之后,走到窗边把窗子支了起来,“我的手札用的是老墨新纸,最怕酸气,熏久了,少保存好几年。” 步惜欢气得发笑,睨着暮青,没好气地道:“娘子再行几回惊世之举,为夫怕都要被你气得少活好几年。” 还学会避着他了,竟让魏卓之来告诉他要娶两个,怎不娶十个八个? 好酸! 暮青皱眉,提醒步惜欢,“我是女子。” 步惜欢哼了哼,笑睨着她,“你还记得自己是女子?” “我的记性很好,这点毋庸置疑。”暮青坐了下来,见步惜欢真吃醋了,心里不解。她是女子,姚蕙青和萧芳也是女子,且二人进府皆有缘由,这男人有什么醋可吃的? “我记得你不是这么幼稚的人。”暮青道,他连女子的醋都吃,简直是吃飞醋。 步惜欢一口气噎住,着实恼暮青的没心没肺,没好气地道:“这二十年来,我还是头一回如此幼稚。” 男子抬手一拂,一只锦盒被扫到了暮青面前,那梨花木的锦盒降香浓郁,半幅银红锦底的华袖覆于其上,衬着锦盒上的一枝雪棠花儿,别样醉人。 步惜欢把锦盒推到暮青面前,没说话。 这也是他头一回如此贤惠。 暮青将锦盒打开,见里面满满的银票,压得实实的,不知有多少。 “聘金?”暮青明知故问, 步惜欢沉默无言,只转头望着窗外一枝开败的梨花,侧面容颜如一幅意境含忧带愁的画。 屋里酸味熏人,暮青的嘴角却轻轻扬起,元谦逃了的事在心头落下的阴霾虽未散,倒也住进了一丝甜蜜。她把锦盒盖上,道:“时局渐乱,日后必有百废待兴之时,国库存银不可用于私事。” 步惜欢转过头来时,正瞧见暮青嘴角的笑容淡去,虽只是一瞥,足叫他看得怔神儿,连要说的话都忘了。 “都督府里的俸银都贴补了将士们,聘金之事我自有办法。”暮青不说是何办法,只道,“晌午了,早晨就没顾得上吃饭,饿了,先吃饭!你既然闲的白天出宫,那午后陪我出去一趟。” “嗯?去哪儿?” “玉春楼。” * 午后,步惜欢如旧易容成月杀随暮青去玉春楼,暮青出府时还带了刘黑子和乌雅阿吉。 步惜欢以为暮青要去赌钱,暮青进了玉春楼后,却唤来了玉春楼的掌事,直言道:“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我要带萧芳回都督府,我知道她是罪臣之女不可赎身,但我就是要带她走,报宫里、报相府、报盛京府,随意!谁有意见,让他来都督府找我要人,你别与我置喙,照做便是。” 这时辰,玉春楼里并无恩客往来,姑娘们都在午歇,掌事的是被龟奴唤起来的,听了这话愣了半晌,还以为自己午睡没醒。 暮青坐在大堂里,看了刘黑子和乌雅阿吉一眼,两人转身便往后园走。 “都督!都督!”掌事的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喊住暮青的亲卫,他想说玉春楼是官字号的青楼,想说楼里的女子不可赎身,想说为罪臣之女赎身的按律以乱党罪论处,但这些话暮青刚刚都说过了,她一开口就堵了他所有的理由,让他无话可说,一时语塞。 “我的话说得不够清楚?”暮青冷冷地看向掌事的。 “清楚!清楚!”掌事的赶忙赔笑,背后起了层毛汗,心思急转,“只是、只是……只是您犯不着把萧姑娘带回府中,若是喜欢,常来不就是了?” “常来给你玉春楼送钱?”暮青冷笑一声,“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刚才确实有句话忘了说——我除了要萧芳外,还要你于春楼里的黄金万两!” “……”什么? “我看上的人,来你们玉春楼的时候好好的,现如今我接出去时腿已残了。这些年她没少为你们玉春楼赚进金山银山,可除了胭脂水粉衣裳吃食,连一个铜板儿的月例银子都没有,现在她要走了,玉春楼连嫁妆都不想备?” “……”嫁妆? 掌事的听得发懵,自古青楼里的姑娘想走都要拿银子赎身,没听说过人走之前青楼反倒要陪送嫁妆的!这是哪朝哪代的歪理? “都督,小的从未听说过这等规矩……” “现在你听见了,照办就是。”暮青当然不指望玉春楼照办,她看了眼刘黑子和乌雅阿吉,两人便分头行事,一人去后院找萧芳,一人去找玉春楼的账房拿银票。 大兴朝建国六百余年,玉春楼里就没出过这种事,掌事的、龟奴以及护院打手全都懵了,听说过世上有匪,没听说过敢抢官家的,还抢得如此明目张胆理直气壮! “都督!此事当真使不得!玉春楼里的姑娘皆是罪臣之女不能赎身,如若丢了,小的可是要掉脑袋的!” “你平日里想必也没少干恶事,这颗脑袋早该掉了,十八年后再长出来,记得长一颗忠正纯直的。” 掌事的苦苦哀求,暮青不为所动,甚至连临终赠言都送了人,掌事的见求也无用,只得给一干不知所措的龟奴、护院和打手使了个眼色,众人赶忙分了两路去拦人。 玉春楼的后院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刘黑子跟着暮青的时日不短了,历经月杀和军营里这段时日的特训,身手已和刚从军时判若两人。石大海死了,那个一直照顾着他的兄长没了,那个腼腆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历练成人,心底的决意和斗志被激醒,出手果决狠辣,一刀撂倒一人!乌雅阿吉的身手更不是一群护院打手可比的,玉春楼里的人怎么也没想到,暮青只带了三个亲卫来,她自己和亲卫队长没出手,只命两个人劫财劫色,玉春楼里竟无人挡得住。 魏卓之在去江南前显然早将此事告知了萧芳,绿萝推着萧芳从那间十八年未曾出来的院子里走出来,任刘黑子与护院们就在身边拼杀,两个女子皆一路目视前方,不躲不避,不退不停,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大堂。 这时,乌雅阿吉也取了银票回来,银票被装在锦盒里,那锦盒四角镶金嵌翠,乌雅阿吉哈哈一笑,凌空掷给暮青,“这盒子值些银两,就当是利息吧。黄金万两,接着!” 暮青抬手接住,看也不看瘫软在地汗如雨下的掌事,道一声走,便带着萧芳和绿萝光明正大地出了玉春楼,扬长而去。 ------题外话------ 某今:都督威武!求传授秘诀,怎么把一张月票变成一沓月票 青青:一张变成一沓,需要把求票的人从你换成本都督。 某今:……谁给你毒舌的属性的!我去砍了他!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小肚鸡肠的步惜欢陛下 青州形势未决,晋王一党残余未清,元谦失踪,元修负伤,关外的军情不容乐观,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刻,暮青强抢二女入府,一人乃朝廷命官的庶女,一人乃罪臣萧家的遗孤。 姚仕江的奏本和玉春楼的急报一前一后递进了宫里,永寿宫里的桌上铺满了城门口的奏报、晋王一党的审讯奏报及青州的密奏,看见新送进来的两封急奏,元广把怒而拂袖,桌上的奏报雪片般飘了一地。 元敏将两封奏本看过之后,淡淡放下,喜怒不露地道:“如今的时局虽乱,可也乱不过当年,兄长当年尚能沉得住气,这些年倒越发易怒了。” 元广负手而立,敛了敛怒色,苍老的眉宇间却仍罩着阴霾,“此人如同野马,无可威逼,不受利诱,实难驯服。自从他入了朝,事情一桩一桩的就没断过。” “皇帝已长成,修儿在西北君威民心已稳,江北形势渐定,朝廷本就该到乱时了。” “但此人无疑是这乱局里的一把火,想烧的是你我。” “那就让他继续想吧,想要的都由他,到时在他身边的都是一党,一同肃清了就是,当年萧家的根留了这么多年,也到了该肃清的时候了。只是他刚入朝不久,竟能跟萧家搭上,此事必是皇帝出的力。”元敏笑了笑,眸光虽凉,倒无怒意。 元广袖手冷笑,“皇帝想谋夺朝政,当年萧家留下的那笔巨财如若有,倒是一笔不小的起事之资。” “皇帝的心思深着,如若有此意,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元敏的目光落在姚仕江的那本奏折上,意味深长地道,“英睿的身份悬而未决,此时娶妻,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哀家原来想知道,如今不想知道了。皇帝和英睿想瞒着此事,便叫他们瞒着吧,哀家帮他们瞒着。” 元广看向元敏,眼眯了眯。 此事若出在前些日子,自是要查明白的,但这几日时局忽乱,如若英睿当真胆大妄为,身为女子也敢从军入朝,那事情一旦传开,必定满朝哗然。如今的时局,朝中已不宜再添乱事了,非但不宜查,还得尽力瞒着。 “英睿是把刀,明刀无妨,兄长有那心思不如放在谦儿身上,他才是那支暗箭。”元敏淡淡地看了眼元广,她知道他不想杀谦儿,但江山大业与父子之情有时只能择其一,这便是帝王家。 元敏并没等元广的回话,谦儿一定要找到,一定不能活,此乃她的决意,他舍不舍都要舍。 华殿九重,密奏散落在金红纬毯上,乱如当今的时局。元敏抬袖在桌上一拂,将姚仕江和玉春楼送来的奏本也一并拂到了地上,墨袖上一朵金莲翻舞,华光一盛! “想娶妻,哀家就成全他,拟旨!” * 都督府,东院儿。 暮青坐在主位上,姚蕙青和萧芳在下首各坐一旁,香儿和绿萝各立于主子身后,杨氏领着崔灵、崔秀和扮成崔远的血影,月杀带着刘黑子、乌雅阿吉和汤良站在院子里。 “府里人和我的亲卫都在这儿,我去军营里时,府里只有崔家一家人在,有事找他们。”暮青说罢便没再出声,俨然一副人都在这儿,长什么模样你们自己记着的样子。 杨氏领着一家子给姚蕙青和萧芳见了礼,两人是何来路,暮青回府后已对她说了,杨氏没想到闻名盛京城的名妓萧芳竟是萧家军之后,当年的萧家军就如同如今的西北军,军中都是精忠报国的好儿郎,可惜死得太惨烈。杨氏的夫君是西北军的将士,死在了关外,对萧元帅的遗孤格外敬重些,又得知姚蕙青对暮青有救命之恩,因此二女虽未过门,杨氏见礼时已将二女当成了都督府里的女主子。 月杀无甚表示,刘黑子、乌雅阿吉和汤良不知暮青是女子,以为姚萧二女日后便是江北水师的夫人,于是低头抱了抱军拳,乌雅阿吉平日里行事做派随意些,今儿倒眼望着地上,没抬头多看屋里,以示敬重避嫌。 萧芳瞥了眼院中,冷淡无言,只是眉眼间的萧瑟淡了些。绿萝是魏卓之的侍女,知道府里的情形,因此代萧芳向暮青行了礼,表示已将府里的人记下了。 姚蕙青笑着颔首,香儿眼珠子一骨碌,在杨氏一家人身上转了转,讶异。 都督府里只有这一家下人?连个护院都没有? 血影看香儿讶异不安的样子,心中嗤笑。没见识的姚府小丫头,都督府里何需护院?他不比那些没用的护院管用多了? 血影在庄子里那几日并未易容,而今易容成崔成,暮青已吩咐过他暂时不要显露隐卫的身份,这关系到步惜欢,不可大意。姚蕙青、萧芳和绿萝皆是信得过的人,香儿的心性却实属平常,可信不可信还有待观察。 “我的阁楼和书房乃军机重地,侯都尉在前院客房里养伤,除了这三处地方,府里可随意走动。”暮青道,步惜欢常来阁楼,他不喜欢被人打扰,此事也暂需保密。 前些日子,姚府的马车翻进了山沟里,姚蕙青伤了腿,庄子里缺医少药,冬日里又养得慢,至今早晚天凉时腿还有些酸疼。主屋东偏房里有暖炕,暮青便让姚蕙青住在了主屋。院子里的东厢是暖阁,屋外没有石阶,萧芳的腿不好,进出方便,暮青便安排她在东厢住下了。 都督府虽只有三进宅院,但胜在精致,宅子里的一应摆设都出自步惜欢之手,随处皆可成景,半分浮华不露,尊贵之韵却皆在景里,意境雍容如画。 这可比姚蕙青主仆在姚府时住的简屋精致得多,除了四季衣裳,并无别的需要添置的。 萧芳也不讲究这些,唯独爱看诗书,她前些日子送暮青的那箱子书还在,暮青命月杀收拾好给她送过来,让杨氏等人散了。 “推你家小姐回屋,我有事要说。”暮青对绿萝道。 绿萝依言行事,暮青出了主屋,便进了东厢。 门一关上,香儿便在主屋里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感觉到姚蕙青淡淡看了她一眼,她才把脖子缩了回来,一脸的古怪神色,悄声在姚蕙青耳旁问:“小姐,都督真是女子?可奴婢怎么总是有种……姑爷去了姨娘屋里的感觉呢?” 姚蕙青正用茶,忙将茶盏放下,拿帕子掩着口鼻咳了一声。 这声音遮了屋顶的瓦动之声,奉命盯着香儿的血影蹲在屋顶,脚下不慎滑了一下。 这小丫头该不会有磨镜之癖吧? …… 此时,暮青在东厢里把那收着万两黄金存票的锦盒交给了萧芳,她只从中抽了一张千两金票,道:“这些都是你的,你收着吧,我收的这张是酬金。” 千两黄金足够给姚府下聘金了。 “不要。”萧芳看也不看那锦盒,“若要我收下,我便烧了它。” 暮青见萧芳眸底有藏不住的厌恶神色,心知为何,说道:“这些都是魏家的银票,魏卓之前段时间给玉春楼的。” 魏卓之前些日子去玉春楼里合共掷了万金,她今日全拿回来了。 萧家军五万儿郎的血仇,身困青楼十八年的耻辱,萧芳对玉春楼里的东西恨之入骨实乃人之常情,但这些银票都是魏家的,因此暮青才要交给萧芳。 萧芳却冷笑道:“给了玉春楼便是被玉春楼里的人摸过了,我不稀罕。” 暮青气笑了,“一个去了几趟青楼就能豪掷万金,一个嫌弃青楼地儿脏就要烧银票,从这方面来说,你们两个可真是不是家人不进一家门。” 萧芳气息一窒,低下头去,转着轮椅便往里屋去,到了里头,她停下来,说话时语气听起来平静了些,“我从不知与魏家有过婚约,萧家既然已经没了,婚约也就可以不作数了。日后我是都督府的人,与魏家无关,那些银票……劳烦都督替我还给魏公子。” “好。”暮青答应了,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听见萧芳的声音又从里屋传来。 “谢谢你救我出玉春楼。”此言虽淡,但听得出郑重。 暮青顿了顿脚步,点点头,出了房门。 回到阁楼时,暮青果不其然的看见了步惜欢似笑非笑的眼神,听见了他的调侃。 “都督真乃官匪也。”话虽不好听,男子的眸中却满是笑意。 “周二蛋本来就是匪。”暮青理直气壮地走过去,把锦盒往桌上一放。 步惜欢打开来瞧了瞧,由衷盛赞:“娘子真是持家有道。” “养家。”暮青纠正他的概念性错误,“给姚府的聘金已经有了,剩下的这些我答应了萧芳要还给魏卓之。” “何需还?”步惜欢叹了声,“娘子待外人精明,待起自家人来怎如此的傻?” 傻? 暮青拿眼刀戳步惜欢,她傻? 步惜欢笑着揽上她的腰身,抱她到腿上坐着,笑问:“为夫问娘子,娘子去包子铺里买包子,包子吃了,银钱给了店家,此时有一恶匪进店抢了包子又抢银钱,银钱如若追回,理该还给店家还是娘子?” “自是还给店家。” “那钱财如若追不回呢?” “自是恶匪留着。” 暮青答完就沉默了,见步惜欢笑意浓郁,顿时无语。 这么简单的逻辑问题,她当然明白,只是魏卓之是自己人,她没想过计较太清,步惜欢倒是算得清楚。 还有,他举个例子也要拐弯抹角地说她是恶匪算怎么回事? “那就是了。娘子非但不该把这些钱财还给魏卓之,你救他的心上人出水火,理该他再重金酬谢你才是。”步惜欢不仅算得清楚,而且算得十分清楚。 暮青:“……” 她知道了,他还记着前些日子魏卓之说服他让她娶两个的事。 这人可真记仇,小肚鸡肠的! 暮青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她让魏卓之办此事时,他那如丧考妣的神情。当时她没在意,觉得夸张了些,如今总算知道魏卓之为何那般苦哈哈了。 步惜欢笑了声,眉宇间总算添了些舒心的神情,手一翻,掌心里便多了张单子,打开后道:“来,瞧瞧姚府列的聘单。” ------题外话------ 某今:= ̄ω ̄=好像妞儿们都用不习惯客户端的新版本啊,机智的我根本就没更新新版本我会说?快赞我机智! 青青:难道不是懒? 某今:=皿=我也是会小肚鸡肠的!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怒骂姚府 暮青在东院儿的时候,姚府派人送来了聘金的单子,直到步惜欢拿出来,她才知道。 一看之下,暮青冷笑,“人才!” 这聘单上所列之礼算算少说要万八千的银两,朝中皆知她把俸禄和赏银拿去贴补将士了,都督府里没银子,也就前些日子举报晋王一党,朝廷赏下了一万两银子。 姚仕江这是算计好了,怕要多了,都督府拿不出来,因此不多不少,要了一万两。 “四品武官府上的庶女,聘金万两,姚仕江可真敢要。”步惜欢懒洋洋地把单子往桌上一扔。 “要就给他!”暮青从袖甲里抽出张一千两黄金的银票来,往那聘单上一压,“只多不少!” “就是拿着脸臊。”步惜欢替暮青说完后半句,她午后在玉春楼里闹出了大事,此时必定已经传得满朝皆知了,都督府上午接了姚府的庶女进府,下午就抢了玉春楼的名妓,顺道用青楼里抢来的银两当聘金,侮辱姚府之意如此明显,姚仕江接了这千两黄金的银票,怕是要气得暴毙。 “我的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朝廷的俸禄理该养那些精忠报国的儿郎,卖女求荣之辈,也就配拿那些寻欢之财。”暮青道。 姚蕙青决定进都督府时就已不在乎闺誉了,那不妨用这银钱气一气姚仕江,激得他恼羞成怒,将把姚蕙青逐出家门的事闹得大些,最好人尽皆知。如此一来,日后假如姚蕙青能有个好归宿,姚家才没有身份立场去沾她的光、破坏她的生活。 姚蕙青救过她的命,她没什么可帮她的,只能让她今日受些闺誉上的损失,博个前程似锦且无后患的将来。 步惜欢将暮青揽得紧了些,他就爱她这性子,情义都放在心里,嘴上一句不说,事儿一件也不少做。 暮青低下头,见步惜欢将脸埋在她胸前,呼吸渐烫,手摩挲着她的腰背,力道紧沉。 没多久,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低沉微哑,“娘子,我们多久没亲热了?” 暮青挑了挑眉,反应冷淡,“我们何时亲热过?” 步惜欢闷声笑了起来,抬眼时眸底尚有未压得下的幽色,嘴上却笑道:“此话听来闺怨甚重,想必大婚之后,娘子必不会冷落了为夫。” 以前他还有些担心她会太冷情,如今看来全然不是。 甚好! “那也是婚后,现在少行撩拨之事,还是多养养你的身子吧。”暮青没好气地从步惜欢腿上下来,拿了银票下了楼去,交给月杀时吩咐道,“把这银票送去姚府,传我的话,就说军务繁忙,都督府没时间置办彩礼,让姚大人拿着银票自己去买吧!” 月杀接过来便走了。 姚府接到都督府的银票和传话后翻了天,姚仕江气得将银票揉成一团,却没狠心撕碎,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便全都怪罪到了姚蕙青身上,加上妻妾们的煽风点火,姚仕江一怒之下请出了族规,一一列数庶女姚蕙青有违礼法及姚家祖训之罪,按族规将其逐出姚家,连其姨娘都受了牵连。 姚蕙青的姨娘已过世多年,因生前有所出,姚府在姚姓祖坟的山脚下将她葬了,起了坟头立了简碑,年节时虽无人祭拜,好歹也算有个葬身之所。 可姚府称她生出伤风败俗的女儿来不配葬在姚府的祖坟山下,要将棺椁迁去乱葬岗。 姚府的告示贴出去后,事儿便闹大了。 都督府里,姚蕙青起身吩咐香儿,“把我的披风拿来,出城!” 暮青道:“城门将关,眼下查得严,姚府今日是不会出城的,要去也是明早。” 姚蕙青笑了笑,晚霞映人,少女的笑容却有些苍白,“我有些年没去看我娘了,在姚府时连声娘都不能喊,逢年过节的,小姐们多在祠堂祭拜,祠堂里没有我娘的牌位,只有出殡那日,我跟着去过祖坟山下,算算时日,已有七年了。我进都督府本是想过几日后宅女子难有的日子,没想到连累了娘亲。姚府连夜掘墓泄恨也好,明日再去也罢,我都该去看看娘,在她坟前守上一夜。” 暮青许久无言,忽然想起长街白雾茫茫,她孤身一人背着爹走出义庄的那日,沉默了许久,她点头道:“好!出城,我陪你!” 暮青起身便往外走,要出去吩咐人备车马,走到东厢门口时,绿萝推着萧芳出来,道:“都督不妨备辆马车,小姐也想去。” 萧芳坐在轮椅里,一片梨花落在鬓边,素钗素颜,本是冷得不沾人间烟火气的人,却被晚霞映粉了脸颊,添了三分人气儿,“我没见过城外是何风光,想出城看看罢了。” 城门都快关了,眼看着晚霞将逝天色要黑,夜里出城看哪门子的风景? 真是口不对心! 萧芳把脸一转。 姚蕙青笑了笑,吩咐香儿,“去备身披风,再多带条毯子,夜里凉,咱们都别染了风寒。” 眼下元谦失踪,青州局势不明,盛京城里城外都不太平,三个女子要在山上过夜,暮青便点了月杀、血影和乌雅阿吉跟着,再加上绿萝,护卫虽少,却都是高手。暮青吩咐刘黑子和汤良留下来守着府里,明早另有任务。 步惜欢还不能动用内力,暮青不允许他跟着,只让他放心。元谦派人刺杀她事败,晋王一党损失颇重,这个时候与其再派人刺杀她,不如保存力量,留待日后对付朝廷。 步惜欢只嗯了一声,看似赞成,转身从衣柜里拿了紫貂大氅出来。 “这都五月了,哪需披大氅?”暮青觉得步惜欢有些夸张,这大氅是在西北时,他给她的,暖和得紧,冬月里才用得着,她出城练兵前就收起来了。 步惜欢还是给暮青披上,声音淡淡的,“傍晚起风了,披着吧,夜里凉。你的身子不能再受寒了,只当是为我,可好?” 他每回问她可好时,语气里都带着无奈,这回眉宇间却生着忧色,暮青看在眼里,沉默地系好大氅,出了阁楼。 步惜欢临窗看着暮青出了后园,这才淡淡地道:“把今夜能得闲的人都调去城外,确保万无一失。” 窗外无人应声,却有道人影无声无息翻下了屋檐。 * 姚家的祖坟在城外十里处,山头不高,山脚下的杂草却有半人高。 七年没能到坟前祭母,姚蕙青下了马车后却没有东看西看到处寻找,她顺着山路下去,围着山脚走了一阵儿,停下后伸手拨开了杂草。暮青跟在后头,见杂草后并无墓碑,她看向姚蕙青,见她也愣了愣,随后想起什么似的往后退了二三十步,再拨开杂草时便笑了笑。 暮青退了回来,见杂草后立着块灰扑扑的青碑,七年来无人祭拜,山泥草叶糊了字,已看不清了。 姚蕙青在碑前蹲了下来,轻轻揭去碑上的草叶,一线残阳沉入远山后,将逝的晚霞映红了少女温柔的眉眼,“我记得,娘出殡时,我从坟头走回山路上,一共百步。今日数着这百步,竟走过了……也是,那是七年前,我刚满十岁,比起当年,今时今日的身量可不是长高了?” 草叶一片一片地揭开,渐渐见了青碑上的字,字刻得浅,也刻得简。 姚余氏之墓。 “娘,女儿来了。”少女拿着素白的帕子轻轻擦拭着余氏二字上的旧泥,山风轻柔,笑容如兰,“七年未见,您可还记得女儿的模样?” 她是庶出的女儿,只能奉嫡母为母,见了生母也只能唤姨娘。幼时与娘相见,哪怕关上房门说几句体己话,都要防着隔墙有耳,不敢喊娘。这一声娘藏在心里,今日终于叫出口,娘却已逝七年。 暮青看着那青碑,想起去年六月汴河城外的新坟,眼看一年了,江南雨水多,碑上兴许已生青苔。 一年了,不知何日能回江南,为爹除除坟头上的草。 暮青转过身去,低头,默默地拔起草来。 坟头周围清理出来时,天色已暗,绿萝推着萧芳到了坟前,萧芳腿上盖着条毯子,上头放着点心、酒盅和几支香。坟前点了香时,空地上也已生起了火堆,姚蕙青守着娘亲的坟坐着,萧芳坐在轮椅上,暮青坐在萧芳对面,身下铺着特意从马车里拿下来的锦垫。三人围着篝火坐着,姚蕙青娴静,暮青清冷,萧芳更是冷得拒人千里,三人话都不多,天黑了以后,绿萝和香儿从马车里拿出水囊和吃食来,三人吃过后气氛依旧沉闷。 月杀、血影和乌雅阿吉在外围看着,绿萝近身护卫,香儿伺候着暮青三人吃饭、加柴。 柴声噼啪,火光熊熊,暮青披着大氅,山风一丝也吹不进,兴许是太安静,也兴许是身旁的旧坟让她总是想起爹,于是竟有些想聊天,“我爹……” 她一出声,姚蕙青和萧芳就看向她,见她戴着面具,一副不起眼的少年眉眼,眸光却亮若烟火,“我爹和我娘也没葬在一起,两人相隔百里,我有一年没去看过他们了。” 暮青的事传闻很多,姚蕙青和萧芳都只是听说过一些,真假不知,如今听她慢慢道来,才惊知其中的艰辛险阻与惊心动魄。女子孤身在这世上比男儿要艰难得多,从军入朝,实乃惊世奇女子! 香儿扯着帕子,一颗心跟着上上下下,比听话本都惊心。 姚蕙青摇了摇头,盛京城里的传闻不少,却都不及她真实的经历惊心动魄。 萧芳低着头没出声,暮青看向她,问:“你呢?” 她对姚蕙青的过往已有所了解,对萧芳还知之甚少。 “我爹葬身海底,我娘和萧家军一同葬身夷陵道,我从未去看过他们。”原以为萧芳不会提及过往,没想到她竟开了口,“我自幼在玉春楼里长大,身边只跟着奶娘,朝廷以为萧家落难后,我娘会将藏宝的秘密托付于她,所以朝廷特意留了奶娘的性命,指望她将秘密告诉我。奶娘确实告诉了我萧家的秘密,不过她所说的秘密却是压根就没有那些宝藏,我爹的副将临终前的话为的不过是保住我的性命。” “那你的奶娘呢?” “死了。我及笄那年,她助我出逃,被杖毙的。”萧芳盯着面前的篝火,这火光让她想起奶娘死的那夜。 那夜,很多事情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熊熊的火光、人声、棍棒声,她听见有人说奶娘死了,想想一出生就降临到身上的血仇,想想一生都要困在青楼的命运,忽然便觉得既然逃不了,又报不了仇,不如死了痛快,反正玉春楼里的女子都逃不过一个悲字,不是死于凌辱,就是死于自杀。敢自杀的不多,凡是被抄了家的,流放的也好,卖入青楼的也罢,皆有几个同族的兄弟姐妹在世,依大兴朝律,官奴自绝罪同谋逆,要连累族人被斩,因此玉春楼里的女子宁受凌辱之苦,也不敢死。而她身边只有奶娘,奶娘死了,她也就不惧一死了。没想到命运捉弄,那一跃没死得了,反而伤了腿,得了个烈女之名。 萧芳自嘲一笑,她哪有那风骨,不过是觉得活着太累,不想活罢了。 她的腿伤了之后,昏睡了多日,醒来时就见到了他…… “如今你已出了玉春楼,总有一日能去夷陵道,祭拜萧夫人和萧家军的。”姚蕙青安慰萧芳,一出声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萧芳没出声,她并非坚强的女子,无颜见娘和将士们的英魂。若有一日,她能像对面那女子一样,敢孤身面对一切,她一定会去见萧家的英魂,会去海上,看看爹当年守护的大海。 “谢谢。”萧芳没来由地对暮青道谢。 暮青以为萧芳谢的是救她出来的事,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 这夜很长,山风徐徐,三个性情不同、年纪相仿的少女围着篝火坐着,一夜无话,一夜未眠,静等天明。 日出时分,篝火已熄,暮青负手起身,望向盛京城的方向。 城门该开了。 * 晨光熹微,巍巍皇城城门大开时,长街上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守城小将远远喝道:“何人出城?奉相命严查城门,来者下马!” 话音未落,战马扬蹄,踏在城门口的青石上,嚓的一声! 高坐在马背上的两人手执腰牌,钨铁沉厚,雕着圆拙厚重大字,晨光落在其上,光泽幽冷——江北水师! 守城小将心神一凛,知道江北水师都督府的人得罪不得,赶忙放行,那两个披甲亲卫却没往城门外去,而是收起腰牌打马调头,面向长街,守着城门。 守城小将诧异万分,这是演哪一出? 也就等了一刻的时辰,长街远处便瞧见一队人马向城门走来。头前引路的是个婆子,手里提着剑,后面跟着二十几个青壮汉子,有拿唢呐的、提纸钱的、打丧旗的,余下八人合力扛着一口华棺。 大清早的见棺,谁家如此晦气? “城门严查,何人运棺出城?”小将见运棺的队伍人不多,不似官家的阵仗,又见那华棺少说值千两银子,便猜测来者是外城的商贾人家,因此喝问时语气不太好。 那婆子脸上半分怯意未露,到了城门前将腰牌往前一递! 守城小将眯了眯眼,那钨铁腰牌看得他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又是江北水师都督府? “奉都督之命,出城接我们老夫人回府!”杨氏收了腰牌,眼望城门外。 “老夫人?”小将一脸诧色,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都督府何时有位老夫人。 “我们夫人的娘亲曾是骁骑营参领府上的姨娘,我们都督贵为二品,姚大人区区四品,姚家的坟头太小,葬不下我们老夫人,都督命老奴出城接老夫人回府,停灵七日,重新出殡安葬!”杨氏脸色冷淡,眼神带煞。 守城小将这才明白是为了何事,闹了半天是都督府和骁骑营参领府上斗起气来了。瞧杨氏的脸色,他就知道这事儿不能触了都督府的霉头,于是赶忙赔笑放行。 杨氏命人落了棺,打开棺盖给守城的将士们检查了一番,道声起棺,便领着那二十几个青壮劳力出了城。 新棺抬到十里外的山脚下时已是半上午,暮青问:“都安排妥当了?” 杨氏答:“昨夜奴婢已将灵堂布置好了,刘小将军和汤小将军奉都督之命守着城门口,不会让姚家人出城寻晦气的。” 姚蕙青不知暮青命人在府里布置了灵堂,她原以为今日只是迁坟,得知要将棺木运回去重新出殡后怔了半晌,坟里埋着的是她娘,她不觉得不吉利,却担心对暮青不好,于是劝道:“依我朝民俗,迁坟不吉,若再进阳宅,恐怕对都督……” “我是仵作,不惧晦气。”暮青负手而立,打断了姚蕙青的话,看了眼那些杨氏请来的青壮年,命他们依习俗祭拜开棺。 那些青壮汉子忙到了坟前,姚蕙青见他们吹号子,洒纸钱,念告慰之词,心生百味,滋味难言。她福身一跪,没有言谢,一切感激尽在这一跪中。 余氏已故七年,下葬时用的是口薄板木棺,棺木已腐了些,里面的尸身早已成了白骨。 姚蕙青昨日傍晚来坟前祭拜时忍着未落泪,见了棺中娘亲的尸骨,再未忍住,跪在棺前哭了好些时辰。 萧芳望着那棺木,目露悲色,爹葬身海底,娘葬身夷陵道的万人坑里,奶娘死后被一张草席一裹扔去了乱葬岗,她亲人的尸骨都已寻不着了。 暮青耐心等着,直到姚蕙青哭罢,香儿将她扶起,她才戴了手套,将余氏的尸骨一块块的捡出,拼入新棺。 盖棺之时,漫天纸钱洒着,汉子们喊着抬棺之号,扛起华棺上了山路,姚蕙青和香儿披上了孝衣,两人未坐马车,随杨氏行在棺前,一路步行回城。 望见城门时已是晌午时分,只见城门里气氛剑拔弩张,刘黑子和汤良立在战马旁,前头空地上聚着鼻青脸肿的姚家护院和小厮,外城的百姓们远远围着议论纷纷。姚府的人报了官,盛京府衙的人到了之后却不敢拘捕都督府的人,只好两头劝着,守城的将士躲得远远的,也不敢沾上都督府的事儿,姚府的人到了城门两个时辰,愣是没出得去,直气得七窍生烟。 城门外传来吹打丧号之声时,姚府的人和围观的百姓皆望出城门,见暮青骑马行在前头,后面跟着两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女子身后是吹唢呐的、洒纸钱的、打丧旗的,一口华棺八人抬着,两旁亲卫骑马护着,后头两辆马车跟着,这阵仗虽不如朝中大员府中办丧事时的大,却激起了纷纷议论之声。 “出殡出殡,自古都是往城外去,哪有往城里抬的?” “自古没有,我朝不是有了?你也不瞧瞧前头坐在神驹上的是何人,那可是英睿都督,少年之身,官居二品,行的从来就不是寻常事。” “也是,听说昨日早晨英睿都督从城外将姚参领的庶小姐带进了府里,下午就去玉春楼里抢了萧姑娘回府,听说还抢了黄金万两!玉春楼是何地界?那可是官字号的青楼,里头都是罪臣之女,赎身都不行,别说抢出来了,那是要杀头的!万两黄金是多少数目?够咱们住大屋娶娇娘顿顿好吃好喝过几百辈子的!那萧姑娘又是何人?清倌烈女,多少公子一掷千金都只能跟她下棋作诗,连床边儿都摸不着的人!嘿,竟跟着英睿都督回府了!” “我也听说了,姚大人府上昨日傍晚连告示都贴出来了,说将姚小姐逐出姚姓一族呢!也是,未出阁的小姐就这么跟着男子进了府,是够伤风败俗的。” “唉!兴许姚小姐有倾国倾城之貌吧,不然都督怎么连三媒六聘都不过,那么心急地就将人接进府去了?老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猜也是,不过貌美归貌美,女德可就……” “嘘!” 这时,有人嘘了声,百姓们的议论之声顿时低了下去,见都督府送丧的队伍已经进了城门。 姚府的人还在长街当中,暮青勒马,冷冷望着姚府的人,前头一个穿着圆领袍的管家,刚要说话,杨氏便提剑从送丧的队伍里走了出来,扫了眼围观的百姓,冷笑一声,扯开嗓子便问:“嘘什么嘘?有话就站出来说!” 百姓们眼神躲闪,纷纷闭嘴,百姓站出来跟官府的人说话?又不是嫌命长。 姚府的人却敢开口,但那管家的嘴刚张开,一声还没出,杨氏便先声夺人。 她没理姚家人,厉目扫了眼围观的百姓,提剑一指,煞气冲冲,泼妇似的,“哪个说姚小姐伤风败俗?姚小姐是世间少有的大义女子,她救过我们都督的性命!我们都督前些日子被晋王一党派人刺杀,几百个江湖杀手搜山搜庄子!我倒想问问,谁家院子夜里进了人,浑身是血性命有危时,敢冒险相救?你、你、你,还是你?” 杨氏提着剑,指一人,一人就往后退一步。 “我还想问问,自认有此胆量者,智谋可足?庄子外头处处是杀手,谁能临危生计,保全自己的性命,又保全我们都督的性命?你、你、你,还是你?”杨氏指得百姓纷纷后退,冷笑一声,“世间深明大义智勇双全的人少,背后议人嚼舌头根子的怂人倒是一堆!” 围观百姓纷纷低头,杨氏扬声,连道数事。 “刚刚又是哪个说萧姑娘的?萧姑娘也是你能背后议论的?她是当年守东南杀海寇保得一方安宁的萧元帅之女,将门英烈之后!我们都督敬重萧家军才把她接出青楼,朝廷都没问罪,你们嚼哪门子的舌根子?” “我们都督战匪守村,戍边杀敌,操练水师,断案平冤,乃世间大好的英雄儿郎,嚼舌根子的也不摸摸自己的良心!姚小姐大义聪慧,萧姑娘贞烈,配我们都督,理该是佳话!” “再说他姚参领,卖女求荣不成,反怪女儿失了名节,一辆马车送出城去便把女儿扔在庄子里不管死活了。姚小姐的马车在府里被人动了手脚,险些死在山沟里,姚府不闻不问,小姐伤了腿,缺医少药,姚府也不闻不问。姚小姐救了我们都督之后,都督见她腿有疾,有没人管她的死活,这才把她带回了府里。要不然,姚小姐十七年华,这腿早早的就要落下病根儿!” “知道我们都督府今儿为何要把老夫人抬回来吗?那是因为姚参领说了,姚小姐的姨娘是寒门女子出身卑贱,不配葬在姚家的祖坟山下。哟!这话可真逗趣,寒门女子出身卑贱,您当年瞧人姑娘貌美,抢回去时怎不论出身?如今人死已成白骨,您说挖坟掘墓就挖坟掘墓,毫不顾念当年之情,这种不念旧情不护骨血之辈,也配当朝廷命官?” 长街上静悄悄的,谁也没想到都督府里的一个婆子,嘴竟如此厉害。没人知道杨氏以前在奉县时,夫君死后泼皮欺她,她舌战邻里棒打泼皮,乃是有名的泼妇。 姚家的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管家心中望了眼四周,见百姓们已被这番话说得偏向了都督府,百姓们都是寒门出身,谁家也没少看朝廷权贵的脸色,闺女被抢去的事时常听见,杨氏最厉害的话实属最后那句,姚府怕是要惹众怒。 杨氏的话却还没说完,“大家伙儿瞧瞧,姚府给姚小姐的姨娘置办的薄棺,堂堂朝廷四品府第,待一个有所出的姨娘竟是这般!难道,寒门百姓家的女儿就这么好欺?” 说着话,杨氏走到后头的马车里,那马车出城时拉的是姚蕙青和香儿,两人回来时步行,马车却没空着。刘黑子和汤良牵马上前,从马车里搬下几块腐臭的残棺薄木,往姚府的人脚下一砸! 姚府的人呼啦一声散开,瞅着脚下,眼神惊恐。 这这这……盛殓余姨娘的棺材! “瞧瞧这棺材板儿烂的,姚大人也不嫌脸臊!”杨氏笑骂,回头看了眼都督府雇人抬着的华棺,“姚小姐不再是你们姚府的人了,却是我们都督府的人,姨娘虽然过世七年了,我们都督也要接回府里停灵七日重新出殡,到时可就不是你们姚府的姨娘了,而是朝廷二品将军的岳母,我们都督府的老夫人!至于地上这烂棺木,你们姚府拿回去,随便给哪个姨娘用吧!” 杨氏回身朝暮青福了福身,眼里有着痛快的笑意。 暮青眼底也隐生笑意,高坐在马背上,却仍冷着张脸,喝道:“回府!” 刘黑子和汤良闻令上马,当先开路,百姓们纷纷让开,目送着都督府的送棺的队伍离开,直到暮青等人走远,也没听见一声议论。 这天,都督府的人大摇大摆地走过外城,进了内城,将华棺抬到都督府门口,刚进府,便看见有宫人等在府里,手里拿着圣旨。 ------题外话------ 我以为七千就能把过渡写完了,结果写了快八千了,还有些。 还有一章就能把这一年写完,到阅兵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天下寒门之首 这圣旨是赐婚的。 “……奉国将军、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文能破案平冤,武能戍边安邦,操练水师,查察乱党,功于社稷,实乃朝廷之栋梁。姚氏深明大义,聪慧蕙质,勇救忠良,为天下女子之楷模,赐为奉国将军之妻。萧氏贞烈,朕念及萧家过往之功,敕准萧氏从良籍,亦赐为奉国将军之平妻,特准置两夫人,钦此!” 范通念罢赐婚的圣旨,随暮青跪接圣旨的人却都愣了。 平妻倒是听过,听着好听,其实还是妾,只不过是在官府里登记了妾书的女子,在府里算半个主子,与身份卑贱的妾婢不同。 一夫一妻多妾乃古之礼法,妻只可娶一人,妾则可纳数人,且身份不同,在府里的地位也不尽相同。第一等的是名门庶出的女子,这是贵妾;第二等的是平民白丁的女儿,在官府里登记了妾书后纳进府里的,这是良妾;第三等的是通房丫鬟抬的妾,这是婢妾;第四等的是赤贫之家卖进府里的女儿、戏子妾、妓妾,这些女子身份低贱,是可以随意赠人发卖的。 萧芳乃罪臣之女,出身玉春楼,理应为妓妾,圣旨里准其从良籍,将其抬为良妾,已是好大的恩典,可是圣旨后头那句“特准置两夫人”是何意? 所谓庙无二嫡,此乃古训,家中怎可有二妻? 前朝倒是听说过三妻四妾之事,但那是帝王、诸侯等身份极贵之人才有的特例,依照大兴律法,夫有二妻则诛,妻有外夫则宫,从来就没有两夫人之例。 这道圣旨一下,满朝议论纷纷。 当年的萧家军死得冤,圣上赐萧氏从良,准其为奉国将军之妻,与姚氏执平礼,莫非有替萧家平反之意?毕竟萧家无罪有功,萧氏是萧家遗孤,将门之后,身份比姚府庶女贵重得多,嫁去哪家都该是嫡妻,置两夫人都委屈了她,圣上此旨似乎有告慰萧家之意。 帝王、诸侯遇特殊情形时才可置三妻,一个贱籍出身的奉国将军置了两妻,可否借此猜测,英睿都督在圣上心里乃极为贵重珍视之人? 满朝文武百般猜测,恨不得把一道圣旨琢磨出个洞来。 这时,安平侯府里传出件事儿来,说世子沈明泰曾到都督府里说媒,暮青亲口说已娶了妻室。 次日,暮青上朝谢恩,下朝后听见有人嘀咕,住步回身冷淡地道:“我看不是沈世子愚钝,而是诸位大人愚钝。” 暮青撂下句没头没脑的话,转身就走,留下一干朝臣又开始琢磨。 这一琢磨,还真琢磨出了沈明泰的用意来。 沈府近年来嫁女联姻,十分难缠,都督府不想被其缠上,假称已娶了妻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沈明泰城府颇深,不该连这么简单的事儿都猜不透,那为何会放出这消息来? 前些日子朝中挑选和亲之女,定了安平侯的侄女,圣旨本该下到安平侯府,沈家那位小姐都进宫拜见过太皇太后了,可不知因何事耽搁了和亲的旨意,后来朝中连连出事,和亲的旨意就更是搁置了。 昨日,赐婚的圣旨下到都督府,沈府会不会是在借都督府的婚事提醒朝中,还有一道更要紧的和亲圣旨没下? 关外战事正紧,元修遇刺后必有一段休养身子的日子,狄王呼延昊必然不会放过这段时日,眼下边关的军报还没传来,不过想想都能猜出狄部和勒丹已经在关外打起来了,草原一统之势已不可挡。 朝廷的局势越来越乱了,青州和岭南之局未稳,朝廷担不起和关外一战。关外也一样,兴兵征战消耗了不少兵马钱粮,草原一统之后,关外势必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因此,两国需要和亲。 只是,和亲的旨意恐怕不会现在下了。 当初五胡使节来朝中议和时,朝廷答应与狄部和亲,可关外眼看要统一,谁知道最后赢的是狄部还是勒丹? 朝廷的和亲旨意一定会继续拖着,拖到草原上大局已定,谁是王者就与谁和亲。 国家大事向来都是文武百官和望山楼里那些忧国忧民的寒门学子们去操心,盛京城的百姓只管看热闹,这段时间也着实看了番热闹,且回回都是大事。先是连发数案,再是英睿都督遇刺,晋王一党下了天牢大狱,同日夜里,御医院提点马老御医毒杀全府后自缢。半个月未过,御厩使连家遭满门抄斩,同日夜里,相府南院走水,次日英睿都督抢二女进府,紧接着便是姚府逐女、都督府送棺回城怒骂姚府、圣上赐婚…… 热闹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尽管自捉拿晋王一党的那夜开始,盛京城就开始内外宵禁,城门戒严,城中隐隐透着股风雨欲来的肃杀气氛,但百姓们的日子还是照过。 都督府里的日子也照过,暮青接了赐婚的圣旨后,次日去上朝谢了恩,下朝后就又回了军营,只把打理府中的事交给了姚蕙青主仆、萧芳、绿萝、血影和杨氏一家。 军中的将士们听说都督要成亲,还一娶就是俩,闹哄哄地讨酒喝,却发现暮青还是一张阎王脸,话就一句:“想去都督府喝喜酒?半个月后,各操练项目头三甲才能去。否则,军中的肉汤管够,酒一碗没有!” 将士们一听,眼冒蓝光,操练起来狼似的,不知内情的人以为江北水师的人要跟谁拼命,其实就为了拼碗酒。 余氏的灵柩还停在都督府里,七日过后,暮青回城亲自送余氏出殡,回城前转道去了趟大寒寺,想见见大寒寺的方丈空相大师,请大寒寺派人在出殡那日为余氏做场法事,但她刚敲开大寒寺的门,上回夜里出门来迎她和步惜欢的小和尚便在门内等她了。 “施主,方丈一个月前闭关静修,闭关之前曾有法旨传与小僧,让小僧今日此时在此门后等待施主,并转告施主,寺中僧人明日即到。施主公务繁忙,可不必进寺,就此回府吧。” 暮青还没开口,小和尚就把话说了,听得她愣了半晌,下山前回头看了眼寺门,暗道那老和尚成精了不成? 次日一早,大寒寺里的僧人们真到了都督府,在灵堂里做了场法事,出殡时,送丧的人马特意从姚府所在的那条长街上走的,走过姚府门前时,姚府大门紧闭,小厮从门缝里往外瞧,见大寒寺的僧人们走在前头,一路诵念经文,瞧那送丧的队伍,当真是二品将军府的老夫人出殡的规格。 姚府怎么也没想到,府里刚刚将姚蕙青逐出宗族,朝中次日就下了赐婚的圣旨。姚府刚在城门口被都督府的婆子打了脸,次日又被朝廷扇了脸面,姚家的人在内城外城都丢尽了,姚仕江几日没回骁骑营,称病在府里休养。但休养也没能静心,余氏出殡竟专挑着姚府门前过,诵经之声传进府里,府里的夫人小姐们险些绞烂了帕子。 姚蕙青先是有被抬进侯府的好命,后又命大没死在断崖山上,好不容易她不知廉耻被逐出了府,竟得了圣旨赐婚之荣,连她那寒门出身死了七年的娘出殡都能请大寒寺的高僧! 大寒寺乃大兴国寺,方丈空相大师更是一代高僧,除了王侯公卿的府第,哪家请得动国寺高僧? 盛京城的百姓信佛,见都督府的送葬队伍里有国寺的僧众,皆在长街两旁静观目送,为余氏祈福,不为别的,就为她是寒门百姓家的女儿。 杨氏前些日子在城门口的话起了良效,大兴建国六百年,士族门阀霸占朝堂,寒门子弟求仕艰难,空有一身才学却报国无门。暮青出身贱籍,年少高官,乃前无古人之辈,当为天下寒门子弟之首,而她今日为余氏出殡之举也堪为天下寒门之首。 望山楼里的学子们聚到街上,自五胡使节出京前夜在望山楼里一辩至今,暮青再未进过望山楼,但学子们仍然记得那夜的深刻之言,日日盼着她去,奈何她太忙了,连回府的时间都少,莫说去望山楼了,于是学子们只好与崔远结交。 今日虽只是远远望着,倒可一观天下寒门之首的风姿。 这日,城门口的长街两旁挤满了人,都督府送葬的队伍走过长街,万民目送,长街两旁悄无声息。 初夏的风吹出城门,大寒寺里,一间禅室的门开着。 本应闭关的空相大师静坐在禅室里,仰头望向庭院里的一棵老檀树,风过树梢,檀香满园。 老和尚低低念了声佛号,声音苍老,如庭院里的风,“天下之风,终变了……” * 这日,余氏葬在了城外选好的一座小山向阳处,青山绿水,景致静美。 而葬了余氏后,暮青又回到了水师大营里,把操办婚事的事都交给了杨氏。姚蕙青和萧芳都已进了都督府,无需暮青再骑着高头大马走街过市的去接新娘子,她只需从后院阁楼走到东院儿,把人接到前院去拜个堂,这婚事就算办了。 成亲那日,满朝文武,暮青一个也没请,只是都督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自己人热闹热闹便可。 但府里还是来了两个不请自来的家伙。 镇国公府的小公爷、骁骑营将军季延。 还有,圣驾也到了。 ------题外话------ 今天看见不少妞儿说,阅读的章节顺序出了问题,这是客户端改版的BUG,已经反映了,会尽快修复。 这两天发现客户端新版本的问题不少,大家还发现了别的问题吗?或者有什么阅读上的不适感,出来说一下,我把问题集中一下,反映给客户端的工作人员。 这事儿一定不要憋着不提,这也是为了大家以后用起客户端来更舒服一些。 来吧来吧,给客户端的新版本找找BUG,提提意见。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都督娶妻 都督府平日里很少有客登门,即使有外客也不进后园,今儿后园却挤了百来人。 季延为首,侯天在后,后面挤着百来个水师精兵。江北水师和骁骑营有过节,但季延是元修的发小,自从他领了骁骑营将军之职,两座大营的人就再没发生过冲突,因此今日同在都督府里,又逢喜事,双方尚能和平共处。 暮青从阁楼里出来时,院中嘈杂一静。 只见少年雪冠红袍,束发如旗,踏出阁楼负手廊下之时,晨风穿廊而过,红袖迎风一展,发似墨般泼来,气质威凌,清冷依旧。 “我说都督,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你咋一点笑面儿都没有?可别把俩媳妇都吓跑了。”侯天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他都这年纪了,还光棍一条,这小子一娶就是俩,还冷着张脸,欠揍! “侯都尉,今儿都督大喜,得说吉利话。”血影笑眯眯地提醒,唯恐天下不乱。 月杀环臂倚在门口,眼神钉子似的刺了刺血影的后脑勺。媳妇跑了,这话跟别人说不吉利,跟那女人说倒是吉利得很!她本来就是女人,娶什么媳妇?跑了才好! 侯天见血影一副书生模样,心中不喜,瞪着眼道:“你个迂腐书生别挑老子的理儿!没看见老子这胳膊上的绑带都换成了红的?他娘的,上头还绣着花呢,还不够喜庆的?” 侯天的伤势已无大碍,只是胳膊断了,少说得再养三个月。他的胳膊吊在胸前,以往挂的是素白的带子,今儿确实换了红的,上面绣着碎花,衬着那张精瘦黢黑的脸,怎么看怎么滑稽。 一群精兵瞅了眼那碎花布,一人道:“这碎花布看起来好像大姑娘的裤头料子!” 众人哄笑! 侯天脸色涨红,开口就骂:“滚滚滚!你小子才十四五,大姑娘的炕头儿都没摸过,知道裤头啥样儿!” 那精兵少年摸了摸鼻子,“我们村头儿的二癞子,惯爱偷鸡摸狗,有一回偷了村里保长家的半匹碎花布,被保长逮了个正着,要抓他见官,他求饶说偷那布就是想回家给媳妇做条裤头。” “后来呢?后来呢?”后面的少年们凑头凑脑地问。 “我们保长一听更恼,脸都绿了,本来只想抓二癞见官,后来从院子里抽了条扁担出来,撵了他半个村子,边追打边骂:‘我们家里丢了半匹布,你媳妇的屁股有多大,拿我们家半匹布做裤头?叫你这泼皮编瞎话,非抓你见官不可!’”那少年的口音带着浓郁的江南腔,说话跟说书似的,听得院中哄笑声又起。 暮青嘴角微扬,都督府建府至今,今儿是头一回如此热闹。 暮青走了过去,季延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打趣道:“果真是人靠衣装,可惜也就装出点儿气势来,相貌还是那么平常。” “小公爷的相貌倒是不平常,就是油头粉面了些。”暮青回嘴。 “嘿!”季延气得脸一扬,那张俊俏的脸迎着晨阳,越发显得面白唇粉,不像将军,反倒像长春院里的小倌儿。 他想跟暮青斗嘴,但刚张嘴就听见前头一道宫人的传报声传来! “圣上驾到——” 众人一愣,转身跪迎圣驾。 人潮如浪,层层叠叠地矮下去,暮青没跪,负手立在人后,抬眼望出林子。 石径曲幽,梨林遮人,晨风送来慢悠悠的马蹄声,步惜欢牵着卿卿慢步而来,天蓝石青,他在一树梨枝后,衣袂舒展如彤云,云中隐现金龙,气度雍容矜贵,眸中春意融融,半张容颜便醉了良辰。 望见她,他怔了怔,她也怔了怔,两人隔着跪在地上的人群遥遥相望,都有一时的失神。 晨风拂过小径,片片梨叶飞起,飘过阁楼的轩窗,恍惚间回到两个月前的那夜。 那夜,他们私下里拜堂成亲,没有今日热闹,却足以此生铭记。 今日,她换了喜服,穿了身新郎倌儿的衣裳,他却依旧穿着那夜的龙袍。 “爱卿今日大喜,朕来给爱卿道喜。”步惜欢笑了笑,慵懒入骨,眼神却含了些幽怨。 “谢陛下。”暮青装模作样地要跪。 步惜欢笑睨了她一眼,自不会让她跪,于是没好气地说道:“得了吧!平日里就数你没规矩,见了太皇太后都不跪,今儿倒要跪朕。你是知道新人最大,成心让朕折寿?” 暮青没回话,腰板一直,当真不跪了。 步惜欢的目光从她身上一转,落到前头跪着的人时,笑容淡了淡,懒洋洋道:“平身吧,今儿是英睿的大喜日子,朕只是来讨杯喜酒,不分君臣,不必拘礼。” 众人谢恩起身,季延偷偷抬眼,见步惜欢牵着神驹过来,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圣上喜穿红袍,此乃满朝皆知的事,可是今儿连里襟都是红的,简直跟喜袍差不多!这也忒不讲究了,哪有人家成亲,宾客穿着喜袍来新郎倌儿府上喝喜酒的? 到底谁是新郎倌儿? 季延偷偷拽了拽暮青的衣袖,挤眉弄眼地给她使眼色——你不是向来不惧君威?赶紧的,把圣上撵走,免得一会儿拜了堂揭了盖头,你那俩如花似玉的媳妇看上了圣上,真跟人跑了! 暮青全当没看见,步惜欢的心思,没人比她清楚。 步惜欢瞥了眼季延的手,漫不经心,眸底却浸着凉意,看向暮青时目光幽幽的,笑问:“吉时将至,爱卿该去迎新人了。” 暮青看着步惜欢递来的缰绳,拒绝接过来。她并不是真的娶妻,婚事从简,姚萧二人就在都督府里,她骑着马从阁楼到东院去?她看起来像是会做这么滑稽无聊之事的人吗?她根本就没打算骑马,因此也就没有装扮卿卿,可是此刻卿卿被步惜欢牵来,脑门上扎着朵大红绸子绑成的花,好好的关外神驹成了匹滑稽的丑马,这风骚的格调,一看就知道凶手是步惜欢,除了他,卿卿也不会让别人近身。 她知道从她说要娶妻开始,他就泡在醋缸里,可是欺负一匹马算怎么回事儿? 暮青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对于步惜欢的醋意,她实在不知如何安抚,想着他今日应该会在府里留到晚上,而眼下府里的人都在等着她成亲,于是便将心思收起,先办成亲的事。 “微臣身不娇体不贵,几步路无需骑马。”暮青拒绝骑马,挣脱季延的拉扯,先一步往东院儿去了。 东院儿里,帮两个新娘子梳洗打扮的除了杨氏,还有步惜晟的孀妻高氏带来的婆子丫鬟,暮青没请朝中的宾客,唯独请了高氏,这是念在她上回送人参燕窝来的情分上才请的。上回到都督府里探望暮青的人,今日能来的只有高氏。元钰上次来府里时,暮青看出她想去见元谦,派人报知了华郡主,华郡主命人将她严加看管在了相府里,元谦的行踪一日不明,元钰只怕就难出府。而盛远镖局的二镖头和魏卓之还在江南,因此今日只有高氏能来都督府。 院子里停了两顶花轿,姚蕙青和萧芳原本都觉得不必坐花轿,奈何杨氏不知成亲之秘,说两人是圣旨赐了婚的,哪有不坐花轿之理,即便是在都督府里成亲,该走的过场也要走,她领了都督之命操办婚事,不能委屈了两位夫人。 两人无奈,只好由着杨氏安排了。 萧芳喜静,婆子丫鬟们将她打扮好后就退了出去,一群人都聚到了主屋里,暮青来到院外时,屋里欢声笑语不绝。 “哟!新郎倌儿来了!”杨氏出来瞧见暮青,刚说了一句话,抬眼看见了步惜欢,忙出门跪迎圣驾,屋里的人听见圣驾来了,也赶紧出屋跪迎。 “平身吧,今儿不必拘礼。”步惜欢的目光在高氏身上落了落,淡声道。 院子里的人谢恩时,暮青转身看了眼步惜欢,见他眸中略有暖意,心里便跟着暖了些。恒王府里没什么好亲戚,好歹有高氏这个长嫂,能填补一分缺失的亲情。 一分虽然太少,但也好过没有。 “多谢夫人今日过府帮忙。”暮青对高氏颔首致谢,神情语气都多了分和善。 “这些都是女人家的事,能帮上都督的忙,妾身高兴还来不及。”高氏笑道,她夫君刚过世不久,家有新丧,本该避着嫁娶的喜事,免得给人添晦气,可都督府派人到府里相请,杨氏说都督不喜府里进些信不过的人,不打算请外面的婆子进来伺候新娘子,想来想去,在盛京城里也就只有宣武将军府说得上话,于是就命她来请了。杨氏还说,都督是仵作,不惧晦气,前些时日府里还给老夫人出过殡,也算新丧,因此两家有新丧的人来往,也就无需避忌什么了。她一听,也是这理儿,于是便带着丫鬟婆子到府里来帮忙了。 “新娘子都打扮好了,吉时也到了,既然都督来了,那就请新娘子上花轿?”高氏回头看了眼杨氏。 “好!”杨氏笑着应了,扬着帕子在门口高喊一声,“吉时已到,新娘子上花轿喽——” 没放鞭炮,也没有吹打喜号声,只听两个屋里一阵儿欢声笑语,穿着喜服盖着盖头的姚萧二人就被各自的丫鬟扶着走出屋来上了花轿。季延和侯天凑在门口,带头闹花轿,暮青没骑马,只步行在前引路,两顶花轿在后面跟着往花厅走去。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别扭,到了花厅拜堂时,两条大红绸子,新郎倌儿一手牵了一端,左右两旁都是新娘子,只不过一个站着,一个坐在轮椅里。 步惜欢高坐上首,端着茶盏低头品茶,听着花厅里的哄闹声和道喜声,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蹙,拜堂时也没抬眼。 暮青心里也觉得别扭,但时局所需,实乃无奈,她将步惜欢的神色看在眼里,一屋子的哄闹声全然不在耳中,待礼成之后,姚萧二人被送回东院,都督府的前厅里开了喜宴,备宴之时,暮青把血影唤了过来,在他耳旁吩咐了一番,道:“速办!办好了之后,把东西都送进阁楼外的厢房里,别让你主子瞧见。” ------题外话------ 看了下评论,笑哭,新版客户端简直是没有优点的赶脚,已经整理下来了,会一起反映上去的,妞儿们辛苦了~ 双十一有谁剁手了?反正我是剁了,在败了520大洋以后剁的。 …… ←、←都督赶在双十一娶妻,太划算了有木有,娶一送一,月票有投一送一的吗?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浪漫的都督 血影走后,暮青一回身,见月杀的眉心拧出了个疙瘩。 “我没记错的话,你的亲卫长是我。”月杀的眼神冷得冻人。 “你没记错,但此事只有血影能办,你办不成。”暮青一副实话实说的模样。 月杀眯眼,他办不成?她吩咐的事无非是跑腿的,他会办不成? “有样东西,血影有,你没有,所以他能办得成的事,你办不成。”暮青一本正经地道。 “什么东西?”月杀皱眉。 暮青淡淡看了他一眼,负手从他身旁走过时,嘴角浅浅扬起,“我的亲卫长,除了需要记忆力,还需要智商。” 月杀:“……” 到底什么东西血影有,他没有,一直到开了喜宴,月杀还想不通。 暮青挨桌敬酒时瞥见月杀的眉宇间拧出的疙瘩,眸底生出些笑意——血影有,而月杀没有的,是坑主子的胆子。 步惜欢在偏厅上首独占着一桌,背衬着织锦画屏,人如坐在一团彤云里的玉像,纵是懒散也矜贵。他支着腿托着腮,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目光随着暮青在各酒桌间转着,看见她眼底的笑意时扬了扬眉,唇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眸光凉了些。 嗯?今儿她还挺欢喜? 暮青没留意步惜欢,季延正拉着她喝酒,誓要将她灌醉放倒。暮青很少饮酒,一桌敬了一盅酒便想作罢,见季延不肯罢休,便放出话去,今日谁灌她酒,明日操练加倍!季延笑称他不是江北水师的人,却被暮青一句“他日两军演练,骁骑营的裤子保不保得住得看你今天的表现”给堵住了嘴。 朝廷已到了用兵之时,骁骑营的日子不像以前那么好过了,朝廷已下旨命骁骑营练兵,两座军营离得近,演练近在眼前。骁骑营在江北水师手上吃过败仗,季延还真怕输得太难看,他怕会被祖父打得出不了镇国公府。 季延蔫了以后,便想找侯天拼酒,可侯天有伤在身,内伤刚好,暮青只允许他喝了三杯酒,其余人倒是可以多喝,但不可喝醉。季延和侯天哀嚎得最厉害,一个嫌喝喜酒都不尽兴,一个嫌只有三杯喝,还是小酒盅。 没喝尽兴的两人,散了午宴后便嚷嚷着要去练武场比试武艺,侯天只能在练武台下干看着,其余人上去和季延拼打,众人虽没喝醉,但都已有醉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场比试从开场就形同孩童摔跤,拼打到后来,一群人横七竖八地倒在练武台上睡了。 五月中旬,盛京已暖,水师平日操练苦累,少年们这一睡,醒来时已是傍晚,嘻嘻哈哈地回到前厅便接着吃晚宴。 晚宴过后是重头戏,掀盖头,闹洞房。 一群人把暮青推进了东院,暮青却没让众人如愿,“闹洞房就别想了,都散了吧。” 都督府今天包了内城的一家客栈,暮青不让众人喝醉就是因为都督府里睡不了那么多人,他们还得出府回客栈。 “那怎么行?酒没喝痛快,洞房还不给闹?”季延不干,但看见暮青凉飕飕的目光,怕过些日子两军演练时她下手太狠,于是只好退了一步,“好歹掀掀盖头,给我们瞧瞧新娘子吧?” “我媳妇,你瞧什么?”暮青一步也不肯退,她并非真的成亲,姚萧二人日后终能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这盖头还是留待她们真的嫁人那天,让她们的心上人揭吧。今日假成亲实属时局所逼,她原以为自己不在乎,没想到拜堂时竟还是有些别扭。她尚且如此,姚蕙青和萧芳的心里想必更是如此,只是她们三个都不是在乎世俗眼光的人,但她们到底是女子,对嫁人有着美好的向往,谁不希望盖头揭开,面前的是此生的良人? 季延嘿了一声,打趣地笑道:“你小子这就知道护着媳妇了?以后可别是个惧内的。” 侯天拿那只没断的胳膊拐了拐暮青,“都督艳福不浅,今夜打算去哪位夫人屋里?” 暮青看了眼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知道不给他们些热闹瞧瞧,他们是不会走的,于是面无表情地道:“一起。” “咳!”侯天顿时呛到。 季延哈哈大笑,一群水师少年面颊飞红。 步惜欢拢袖倚在门口,斜睨着暮青,嘴角虽噙着笑,那笑意却让人觉得有些喜怒难测,“爱卿屋里的床榻可够宽敞?” 暮青转头看向步惜欢,还没说话,步惜欢就又开了口。 “朕今儿喝醉了,借爱卿府里歇一宿,就不回宫了。朕瞧着爱卿那阁楼甚是宽敞幽静,就那儿吧,反正爱卿今夜洞房花烛,宿在东院儿。”步惜欢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月已升空,皓月挂在梨树枝头,男子踏着石径向月而去,红袖舒卷,风姿胜过瑶池中人。 暮青苦笑,这醋真是酿酸了。 暮青不许人闹洞房,众人也知道她的性情,只能回府的回府,回客栈的回客栈。 季延没闹得成洞房很是遗憾,临走时笑闹着道:“那明日一早我们可要来看新娘子的喜被。” 依大兴的民俗,新婚次日一早,喜婆要进房间收拾新婚夫妻的床褥,将落红的褥子捧出晒到院子里,以示新娘子的贞洁。 对此,暮青只送了季延一个字,“滚!” 季延哥俩好的拉着水师的人一起滚了,杨氏和高氏等在主屋里,暮青进屋后便说道:“剩下的事我自己来就好了。” 两人很诧异,杨氏道:“都督,掀新娘子的盖头,讲究可多着……” “不必了,都督府里不讲究这些。”暮青负手道。 杨氏和高氏相互看了眼,暮青是都督府里的主子,她说不讲究就不讲究,杨氏只好应是。 近日宵禁,城门已关,暮青命月杀将高氏送回宣武将军府,随后也命杨氏退下了。 人去屋静,暮青走到阔椅里坐下,端起茶来便喝,头都没抬,“人都走了,你们俩还盖着盖头,看来这一日是不嫌累。” 姚蕙青坐在榻上,萧芳坐在轮椅里,两人闻言一同揭了盖头。 姚蕙青笑道:“这一日已是从简了,竟还这般累人。” 萧芳沉默着,把盖头搭在膝上,手从袖下翻出,手里竟还握着本书。 “服侍你们小姐梳洗歇息吧。”成过亲了,事儿就算办完了,暮青放下茶盏,起身要走。 “等等!”姚蕙青看了暮青一眼,刚刚好像听见圣上在院子里说今夜不回宫,要宿在都督府的阁楼里。她听说过圣上和暮青之间的传闻,心里隐约能猜出些事来,但她聪明地没提,只是唤住了欲将绿萝。 绿萝刚要将萧芳推出屋子,住步回身时,见姚蕙青的掌心里多了只小巧的瓷瓶。 “这个拿去,明儿早晨起来擦在被褥上。”姚蕙青吩咐香儿将瓷瓶递给绿萝,笑道,“府里备宴杀鸡时,香儿偷偷取回来的鸡血。” 暮青不得不称赞姚蕙青想得周到,她说了句明早再来,便出了屋子,直奔后院。 月杀去送高氏了,刘黑子、乌雅阿吉和汤良送那些精兵少年回客栈,今夜一同在客栈里歇息。都督府里今夜人少,皓月当空,红绸满树,白天的热闹显得夜晚清幽寂静,暮青踏着石径而行,到了阁楼外时,见窗里点着灯烛,窗前却无人。 后园的景致甚美,步惜欢向来喜欢在窗边赏景,今夜窗前无人,暮青只能苦笑,笑罢闷头进了厢房。半晌,她从厢房里出来,却没进阁楼,而是进了灶房。 今日府里摆了两顿喜宴,步惜欢只动了几筷,饭菜收拾下去时,她特意看过。 暮青煮了清粥,蒸了条鱼,炒了两盘素菜,熬了碗汤,随后进了趟厢房,出来后才端着粥菜上了阁楼。步惜欢果然在桌旁看手札,暮青的目光落在他的神情举止上,眸中露出淡淡的笑意。 ——嘴角上提,左脸的笑容比右脸明显,眼眸周围不见细纹,显而易见的假笑。 ——脖子僵硬,下巴僵硬,眼神聚焦,哪有读书的样子?真正在读书的人,下巴会随着阅读进度沉下或仰起,他僵着不动,根本就没在看书! ——那手札她有些日子没写了,他早就看完了,哪有可翻之处? 装模作样! 暮青一眼就把步惜欢看穿了,偏偏有人还要继续装。 男子执着手札,头没抬,屋里酸味甚浓,“都督今儿娶妻,新娘子在东院儿里可是坐了一日了,想必腹中饥饿,都督亲自下厨,不妨送……” 话没说完,屋里忽静。 男子的目光落到少女的衣袖上,她已将饭菜端到他面前,一幅衣袖入了他的眼,只见那衣袖华锦为底,上绣金凤,红火喜庆,甚是眼熟。步惜欢怔住,缓缓仰头,见少女立在他身前,凤绣带,牡丹裙,一袭戏里的红装,正是两个月前他们在这阁楼里拜堂成亲时她所穿的。 他怔怔望着她,烛光在玉般的眉宇间一跃一跃的,明明灭灭,似静好,似暗涌,不知望了多久,忽然将她揽了过来,紧紧拥住。 男子的俊颜埋在少女胸前,深深吸了口气,烫人的气息仿佛要将她烧透,手臂的力道更是重得要将她融进身体里似的。 暮青浅浅一笑,眉心里明明添了几分柔情,一出声却还是那么破坏气氛,“有什么好闻的,刚去过厨房,一身的灶火味儿。” 他在她胸前一笑,泄了气似的,放开她时淡淡地道:“嗯,胭脂香混着灶火香,的确不好闻。” 暮青眉头微皱,目光凉了些。步惜欢定定瞧着她,见她扭头去摆碗筷,他没想到她会穿着那夜拜堂的戏服来见他,以她的性情,戏服都穿了,想必也曾想过梳妆成拜堂时的模样,可惜他为她绾的华髻和描的唇眉,她难以梳妆得出来,因此便仍然青丝简束,只是略施了脂粉。 这一点脂粉显得少女娇靥晕晕,少了几分清冷,添了几分春娇,可惜春娇此刻被霜打了,少女眉眼间的清冷更胜往时。 步惜欢越看笑意越浓,执起她的裙袖来搁在鼻下又闻了闻。 暮青甩袖扯开,碗碟摆到桌上,声音甚响,“不是不好闻?” 步惜欢低笑一声,牵着少女的裙袖将她拉过来重新拥住,哑声道:“但为夫喜欢。” 一句话,低沉悦耳,缱绻至极,顷刻便化了少女脸上的清霜。 清霜虽化,暮青却没出声,本想绷着脸,嘴角却忍不住扬了扬,道:“用膳吧,新娘子确实腹中饥饿了。” 他说的新娘子指的是东院儿里的那两人,她说的却是自己。 步惜欢看了眼暮青穿着的喜服,笑容溺人,“好,娘子坐。” 他拉开张椅子,让她坐在他身边,随后见她端起碗来,帮他盛了碗汤。以往都是他为她布菜,今晚她难得殷勤,他笑着捧了碗,看了眼桌上,见菜是素炒,汤是拿肉丸熬的,红丸白汤,汤上搁着青菜,色泽鲜亮诱人,仅是看着就让人饥饿难耐。 步惜欢尝了一口,眉眼舒展,笑道:“比喜宴好吃多了。” 她的手艺虽不如御厨精致,却有御厨做不出来的家常味道,常年吃着宫膳,他更爱她的厨艺,上回吃过后就一直惦记着,只是她太忙,回趟都督府,两人相见的时辰不多,他更希望她能多睡会儿,因此从未开口让她下厨,没想到今夜能吃到。今天一整日他都觉得心里是酸的,此刻才算尝出了些甜味儿。 暮青见步惜欢开怀,便多给他盛了一碗汤,又夹了几筷鱼肉,布到碗碟里之前,连小刺都挑了出来。如此细心周到的服侍,他可是头一回享受,于是笑着用膳,一句话也不多说。 今儿这事可难常有,不享受白不享受,他得好好珍惜。 一顿宵夜用了半个时辰,用罢之后,步惜欢意态满足,嘴上却矫情了起来,“都督不是要宿在东院儿?不回去?” 暮青眉头一皱,“没完没了了?这婚可是你赐的。” “是元敏赐的。”步惜欢道,“但两夫人的旨意是我下的。当年萧家军的事虽已过去多年,沂东的百姓却还记着萧家之功,给她一个正室的名分,沂东的百姓自会记在心里,元家把民心送到我手里了,为何不收?” 暮青这才明白赐婚圣旨的真意,元敏为何赐婚,她心如明镜,只是步惜欢下赐婚圣旨的时候借着便利坑了元家一把,把沂东的民心揽到了自己手里。 这人下道圣旨也搞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可若能使性子,我宁愿不收。”步惜欢苦笑一声,沂东远在东南,变数太大,绝不是靠一道圣旨就能将一地的城池收到囊中的。可她娶妻是想掩饰身份,想多练一段时日的兵,以便在日后助他谋夺江山。她此举是为了他,他又怎可在此时使性子,不把心思放在天下大局上?可他放了,真到了成亲这日,心里还是酸的,哪怕知道她是女子,知道成亲是假的,知道她的心在他身上,可就是觉得心里头闷得慌,今日她拜堂的时候,他连看一眼都觉得呼吸不畅。 “这样的事,日后可别再来第二回了,为夫真会受不了的。”步惜欢将暮青拥到怀里坐着,拥得紧紧的,眉峰微蹙。 他这一生,从未失过理智,可若再生一回这样的事,他想必不会再有今日这样的理智。 世上万事皆有取舍,唯独她,一根头发他都不舍。 “你想多了。”成亲的目的已经达到,日后待她恢复女儿身,想娶妻也娶不了了,而她已经嫁了他,难不成还会再嫁? “好了,我累了。”暮青道。 “嗯?”步惜欢抬起头来,眸底浮起些笑意。 “把饭菜收拾了,打水吧。”暮青对着窗外吩咐了一声,一会儿,有人上了阁楼来,来者却不是月杀,而是血影。 嗯? 步惜欢眸底露出些疑色来,见血影低着头,看似恭顺,步子却甚是轻快,一路小跑地端着碗盘退了下去。随后却不见人打水上来,反倒听见厢房里传来填水的声音。 步惜欢看向暮青,哭笑不得,“娘子要去厢房沐浴?” 他坚持等到大婚时洞房,她怕他忍着对身子不好,连在他面前沐浴都不肯了? 暮青不说话,只等着,等到血影在楼下回禀称水已打好了时,她才从步惜欢的腿上下来,问:“一起不?” 步惜欢怔愣时,暮青自顾自牵起他的手,拉着他下楼去。少女的手指纤细柔软,牵着他的手,暖若琼玉。今夜皓月当空,夜风也暖,梨林桃林皆被月色照得枝头雪白,仰头一望,夜空漆黑,琼枝满园,静美怡人。 西厢的门关着,屋里透出暖黄的烛光,暮青一手拉着步惜欢,一手推开了房门。 一座绣着百花的八扇织锦阔屏立在房门口,不见屋里的摆设,唯见烛光透出,照得屏风雪亮百花盛开,与庭院里的满园琼枝呼应,门开的霎那,美得叫人屏息。 暮青拉着步惜欢进了屋,关了房门顺手栓上,拉着他的手转过了屏风。 刚转过屏风,步惜欢便停住脚步,失了神。 屏风后置着只杉木雕花鸳鸯浴桶,浴桶周围点着一圈喜烛,图似两颗仙桃,只见汤雾薄,红烛影,夜深梦长,望之醉人。 暮青的捏着步惜欢的手,手劲儿微微紧了紧,她有些紧张。见他今日不太开怀,她便想要哄哄他,可她自认为聪明,却把前世的那点儿记忆搜刮遍了也记不起更浪漫的法子,因为她以前从不看求偶节目,她认为求偶是自然界动物的本能,例如孔雀开屏、企鹅跳舞,人类虽然经过千万年的进化,动物性的本能却没有丢失。一头鹿在感觉到捕猎者逼近时会停止进食抬头竖耳,人类在遇到危险时会停止动作全身紧绷,肢体语言学已经证实了人类的动物性本能,那么人类求偶的本能也一样。 暮青觉得,她没有必要看那些情侣节目,难道她没有本能?那些看情侣节目的人纯属浪费时间,求偶时只不过是把场面布置得漂亮些,以此吸引心上人的目光罢了。 可是,这简单的事今天却将她难住了,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样才能把屋里布置得漂亮些,唯一想到的就是烛光浴。这法子老土,一点也不别出心裁,她担心太简单,不够哄得步惜欢开怀,但是看看他的神情,似乎……效果还不错? “这是……什么图形?”步惜欢低头问暮青,温柔入骨。 “心,两颗在一起的心。”暮青将步惜欢的手一翻,在他掌心里画。 她画得很慢,指尖在他掌心里划着,微痒。他以为是两颗仙桃,初听时怔了怔,大兴重阴司之事,摆画人心有些耸人听闻,但倒是像她做得出来的事。他亲眼见过她剖尸取心,她所画的比起真的人心来,简单漂亮得多,甚至有些可爱。 两颗在一起的心…… 步惜欢又看了眼地上的喜烛,扬了扬唇角,他喜欢。 “喜欢?” “甚合心意。” 她问,他答,安了她一颗悬着的心,自己心里也灌满了蜜似的。 步惜欢将暮青抱了起来,迈过喜烛,来到浴桶旁,亲自为她宽衣。这是鸳鸯浴桶,显然她想与他共浴,盛京五月的夜里还有些凉,水已打了些时候了,她宜热浴,不能受寒,因此他没打趣她,为她宽了衣裙便将她抱入了浴桶中。 氤氲水暖,少女坐在水里,隔着蒸雾见男子摘玉冠松玉带解龙袍,他穿着大红的中衣入水,在她身后将她拥住。 她皱起眉头,不满,“你一定要穿得如此严实?” 哪有人穿衣沐浴的! 步惜欢低笑了一声,胸膛轻震,震得暮青的后背有些痒,他凑到她耳边,声音慵懒惑人,“娘子不懂,在水里偷偷摸摸地宽衣,岂不是更有情趣?比如……” 他拉着长调儿,慵懒的声音绕着她,缓缓低头吻住了她的玉肩。 她穿着肚兜,红绳儿系在雪颈后,衬得香肌雪腻,香汤沾湿了玉肩,水珠儿凝而不散,圆润可爱,他一口吮住,辗转深吻,离开时那雪肩上便落下一朵红梅。 他望着那朵红梅,眸底暗涌渐生。水波轻晃,恍如梦境,他有些失神,想起那夜她在官道遇伏,他半夜负手窗前;想起她寒毒入体,他半夜相伴在旁;想起时局所迫赐婚圣旨发下,他一夜在宫里坐到天明……惊怕忧焚,患得患失,百般滋味涌在心头,难得这一刻她在,他只想将她占着,一夜不离…… ------题外话------ 咳咳,卡在这里不要打我,好歹都督知道哄媳妇了对不对? 今儿是群里执事夜海姑娘的生日,国际惯例,祝老一岁。这货天天提醒我苛待陛下,嗯,今天没有苛待,好歹我当了一天的亲妈。 看在甜章的份儿上不要打我(X3),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霸气的都督(一更) 明月当空,琼树满园,窗下虫鸣声声,窗里喘息微微。 一件大红龙袍盖了半面织锦屏风,烛光成了烛影,影中鸳鸯相缠。 浴桶里翻着水波,少女半身出水,玉背生春,一仰头,一段青丝入水,水波飘墨,玉背倒影两*。 男子一手将她揽出水中,一手扯落龙袍,凌空一展,金龙在红烛明光里一舞,覆在肩头,将她裹得密密实实。 步惜欢将暮青抱到浴桶沿儿上,浴桶边缘雕着木台,一对鸳鸯逐水相戏,小荷含羞,水波盈盈。木台上摆着兰豆香胰花露凝膏,步惜欢随手一拂,豆洒如珠儿落,露翻膏打,他不曾一顾,只在她面前半跪了下来。 少女身披大红龙袍,足如云间明月,玉润纤巧,可人怜爱,他端在掌心,深吻而上,轻巧入了袍下。 排排喜烛已残半支,烛光更盛,氤氲悄薄,屋里春景如梦。梦里仿佛一人出海寻仙,见仙山上玉峰绵绵,雪树清健,春景处处留人,一路赏之,寻至深处,终寻见仙芝藏于葳蕤处,花蒂粉润,紧实可爱,令人即刻便想采尝,好早登云端仙乐之境。 烛火围照着暮青的耳根,烧红已至腮颊,但觉龙袍之下有红鲤游入,她惊得一蹬水,水声哗啦一响,水花溅高,白如玉珠,落时扑出,灭去几支烛火,白烟摇生,袅袅依依。 庭院里暖风过树,窗下虫鸣忽歇。夜色静谧,只听厢房里浪打之声似风雨拍岸,娇喘细语皆掩入其中,唯见烛光层层灭去,浪打声落尽,烛光已微残。 皓月西移,月光透进窗来,屏风遮了月光,浴桶后几支未被打湿的残烛照见一地狼藉似遭风雨。 男子将龙袍解去搭到屏风上,抱着少女重入水中,拥她入怀,待她喘定。 屋里静得微喘可闻,不知多久,听见一声低哑的笑声,“这回,娘子的阴虚内热之症可该缓了吧?” 暮青:“……” 该死的巫瑾! 暮青心中羞恼,忽觉不对。 不对,该死的月杀! 大哥应该不是多嘴之人,那日讲脉时是在马车里,马车里虽只有她和大哥,但月杀在马车外,以他的耳力兴许是听见了,除了他,不会有人事事都禀告步惜欢,这世上该诛的果真是史官的笔、暗卫的嘴! “心里骂谁呢?”步惜欢低头瞅着暮青,虽只瞧见她的侧颜,亦可知道她心里那刀子必定在戳人。 暮青横了步惜欢一眼,气得一笑。 也是,最该的难道不该是眼前这人? “既然不洞房都可纾解一番,我是不是也该为你纾解一回?”暮青的目光清冷幽凉。 步惜欢噙着的笑意忽滞,刚想说不必,水里已探来一只纤手,他眸光忽暗,压住时嗓音哑极,“青青……” “别说要待到大婚时,莫非我们没拜堂,今夜穿的不是喜服?” “是。” “是就不许迂腐!今夜,要么我们洞房,要么让我帮你。” 步惜欢气笑了,迂腐?他这是迂腐? “青青,我只是想……” “你想没用!”暮青眯了眯眼,也气得发笑,“刚才你帮我纾解时也不曾问过我,你想做便做了,现在轮到我,凭什么还是你想?” “……” “你想没用,现在是我想,你闭嘴!再多言一句,今夜就洞房!” 她惯来直白,今儿却直白得叫人倾心,步惜欢沉默之时,中裤被搭到了浴桶边上,亵裤已危。 男子红袍大敞,玉肌明润,打湿的墨发一缕缕贴在胸膛上,红与黑与玉白交织着,慵懒魅惑。他定定望着少女,眉宇间有些无奈,有些挣扎,有些隐忍,亦有些慑人,沉渊一般,美得让人沉沦。 暮青将亵裤搭去浴桶边时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眼底生出些笑意,“亵裤都穿红的,还说不想洞房。” 步惜欢笑了笑,慵懒入骨。 想,日日想。 可他更想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大婚之礼,此事已成执念。 然而,再深的执念,此刻也只能化作一叹——罢了,随她吧,此生早已输给她了。 接下来的事于他来说皆是此生难以磨灭的记忆,微弱的烛光,少女的温柔与霸道,折磨而欢愉。 “别忍。”她劝他,“身子要紧,我担心你。” 这些年来见多了春宫戏,唯有她能在他身上肆意妄为,男子叹了声,忽然将少女拥紧,一吻,仿佛耗尽生命。 香汤温热,不及玉液暖人,氤氲蒸着男子的容颜,紧锁的眉心久久才得以舒展。 水声渐低,唯剩喘息,许久后,依旧是他先开了口。 “满意了?”他似笑非笑,轻斥却纵容,“这回不怀疑为夫有疾了吧?” “谁说的。”暮青把脸一转,嘴硬,“又不是真的洞房。” 步惜欢知道她不是真的那么急着洞房,只是两人见时总少不得耳鬓厮磨,她怕他忍坏了身子,因此笑道:“你想如何都依你,唯有此事不能。” 暮青没有再争,她其实就是担心他的身子罢了,而他珍视她,她自然感动。 步惜欢却道:“其实,还有一事。” “嗯?” “无关大婚,却事关我的功力。蓬莱心经源自祖洲仙术,神功练成之前需得保持纯阳之身。”此事他是头一回跟她说,以前觉得无甚要紧,如今见她总担心他的身子,他才想说出此事让她安心。 暮青倒没想到还有这般缘由在其中,她记得步惜欢离臻化境还有一重,原本他打算元党废帝自立前练成心经,可是在助她杀安鹤时,他身受重伤,一养就要百日,耽误了不少时间,好在百日之期将过,他可以加紧练功了。 “可还记得你说的话?”步惜欢和暮青想的却不是一件事,他不正经地凑到她耳边提醒,“为夫等着听娘子的鬼故事。” 暮青瞥了步惜欢一眼,她很想说等他功力大成之后再说,但话既然已经说出去了,反悔不是她的作风,于是便嗯了声,算是同意了。 然而,世上总有许多无法预料的事,百日之期过后,暮青也没能有时间跟步惜欢说这件事。 她忙了起来。 * 次日一早,说要来看新娘子晒喜被的季延没来,他在镇国公府里接了朝廷的旨意。 暮青在都督府里也接了圣旨,步惜欢尚在都督府,圣旨并非他下的,而是元家之意,要求江北水师加紧练兵,并和骁骑营商量演练之事。暮青对此求之不得,接了圣旨就将府里的事交给姚蕙青和杨氏,自己带人出府,快马回营。 一回营,暮青便召集全军将领到中军大帐里议事。 将领们进帐时皆挤眉弄眼,一股子猥琐之意,头一句都是问:“都督昨夜*一度,感觉咋样?” 暮青闻言,想起昨夜鸳鸯台上寻欢之事,神情多少有些别扭,将领们见了哈哈大笑,章同却一脸愧色。 他知道她是假成亲,初闻此事,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怪自己至今还只是一介都尉,朝中的事一点也帮不了她,竟至于看着她陷入了这般窘境。昨日他自请留下严守军营,因为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原以为她行惯了不凡之事,未必在乎假成亲,但瞧这神情,想必还是在意的,毕竟再不凡,她也是女子。 章同的猜测与事情真相远差千里,愧疚之情却没能在心里存留多久,因为紧接着他便听说了演练的旨意。 两军演练,行兵布阵之事,暮青全都交给了韩其初,她只管练兵。季延午后到水师大营里来了一趟,与韩其初看着地图,指定了演练的地点。 接下来,军中就忙了起来。 五月三十日,两军第一次演练,地点就在上回水师特训营大败骁骑营的山里。季延选择此地,明着说是骁骑营败在此地,那就要在此地将脸面赢回来。但他走后,韩其初却笑称他的心思绝没有那么简单,上回骁骑营的豹骑在山里攻了一夜也没能攻上山顶,但他们对水师特训营守此高地的作风和地形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季延定是想要利用这优势,以牙还牙。 暮青问韩其初有何应对之策,韩军中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夜里偷偷派了些人进山,在山里挖暗坑、置暗石,用树枝草石等挡在崎岖难辨的小路上,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条件将山里的地形暗中改了个遍。而季延在骁骑营里积极备战,军中大败水师的士气高涨,却偏偏因那山离军营甚近,连斥候都没派进山里探过路,因此演练那晚,骁骑营派豹骑为首往山头上摸,刚进山便哀嚎不断,一个时辰不到,先头军就让水师全拿下了。 次日,季延到水师大营里领人时气急败坏,质疑暮青使诈,暮青坐在军案后眼也没抬,只说了一句话:“小公爷,兵不厌诈,京畿多山地,骁骑营是骑兵营,水师乃是水上之师,朝廷让你我两军在山里练兵,骑兵与水师的兵种优势尽失,你说朝廷之意想让我们练的是什么?不就是用兵之策?” 两军同为朝廷之兵,朝廷当然不希望他们真的杀个你死我活,此次演练的真意就是锻炼将领的用兵之能。 季延无言以对,临走时气哼哼指着暮青道:“好,那就拼兵策,你等着!” 暮青点头应战,等着就等着。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三比三胜(二更) 六月初十,两军第二次演练。 镇国公是元修的启蒙武艺老师,季延乃镇国公府的小公爷,自幼熟读兵书,但一直在盛京城里胡混,从未戍过边。韩其初断定他会纸上谈兵,这回两军以三日为期,争夺大泽湖西边的谷地,两军在途中可能遇到的路只有两条,大路近,小路远,季延会走哪条就成了水师需要考虑的问题。 韩军师呵呵一笑,表示且看戏。 此次夺地因以三日为期,骁骑营在水师手里吃了两回败仗,脸面上太难看,营中将领怕这回再输,因此十分谨慎,一连两日按兵不动,只是派斥候暗中出营,严查水师大营的动静。水师大营前两日也未动大军,但频繁地派斥候进入通往谷地的两条路上探查,小路上探查的次数多些,大路上探查的次数少些。第二日下了场雨,水师大营里静悄悄的,后半夜趁着雨势渐小,一个屯的兵力偷偷摸进了小路,挖土运石,忙了两个时辰。 消息传回骁骑营,季延气笑了,“他们一定是觉得本将军输得吓破了胆,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大路,定会去钻那小路,小爷偏要走大路!” 有的将领觉得不妥,但派斥候到小路上察看过后,斥候称路上确有暗沟。 季延当机立断,天不亮就点了一个营的兵力出营,下令急行军,一定要抢在水师大营前通过大路,摘下西边谷地的大旗。 那骑兵营到了大路时天已大亮,但见晨雾锁山路,山林同一色,大雾浓得不辨前路。 副将恐防有诈,打马上前提醒,那都尉笑道:“水师那帮孙子以为咱们是孙子,不敢走大路,定然钻小路,昨儿夜里就在小路上挖了暗沟,打算将咱们连同战马坑堵在小路上。这大路定是他们想走的,咱们出来前,季将军才派人探过水师大营,他们还没出营呢。” 话虽如此说,那都尉想起在水师手上吃了两回败仗,没敢太大意,还是派了一支斥候小队到前头察看去了,过了一会儿,人一个不少地回来了,回禀称前路宽阔,并无险要地势,没有埋伏。 那都尉哈哈一笑,下令行军,但没走多远,一个小将便策马前来禀报军情。 “报都尉!我们留在后路的斥候来报,说水师的兵马正往大路而来!” “还真叫季将军猜对了,他们想走大路!”那都尉冷冷一笑,命一个屯的骑兵先行去谷地摘旗,其余人留下来设伏,擒住水师的将领。这些日子,骁骑营丢掉的颜面,这次不仅要赢回来,还要赢得漂亮! 领军而来的是章同,山雾遮人,上了大路之后,一个小将前来问道:“都尉,可需派人往前面一探?” 章同道:“不必,骁骑营早就出来了,这会儿应该困在小路上了,咱们走吧。” 水师闻令行军,战马刚驰出一道山弯,一根绊马索忽然横出,章同勒马不及,滚落马背,刚站起身来便听见弯道那头一声大笑。 骁骑营的都尉喊道:“给爷擒下这孙子!” 水师大乱,闷头直撞,惊骇声不时传来。 “骁骑营的兵马怎么在这儿?” “军师的失策了!” “暗沟白挖了!” “快救章都尉!” 骁骑营听着水师的惊喊,越听越心情舒畅,还没抓到章同,已觉得出了口恶气,听到水师要救将领,骁骑营自不同意。虽说朝廷有令,严禁两军真刀拼杀,但不许动刀子,还不许动拳脚? 于是,两军在山路上乒乒乓乓一场肉搏,群架正打得两眼发红,忽听西边谷地传来一声哨响! 骁骑营的都尉哈哈大笑,“我们得旗了!” 章同拍了拍军袍上的尘土,冷哼一声,“就凭你们?得旗的是我们,你们不信,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骁骑营当然不信,于是架也不打了,两军一同上了战马赶往西边谷地。 赶到之后,骁骑营傻了眼! 只见水师的人抱着大旗,眉开眼笑,骁骑营一个屯的兵马被绑住蹲在草里,灰头土脸。 “这怎么可能?!”骁骑营的都尉嗓子都破了音。 “怎么不可能?”章同冷笑。 “你、你们的人是怎么过来的?”季将军一直派斥候盯着水师大营,水师的人是刚刚才从后面到大路上的,怎么会出现在谷地里?插上翅膀飞过来的不成? 水师的人闻言哈哈大笑,齐声道:“小路!” 啊? 这回骁骑营是真听傻了。 “小路不是被你们挖了暗沟?” “什么暗沟?你说你们的斥候看见的那条?哦,那条是我们挖的,不过就挖了那一条,专门坑你们的。”水师哄笑。 章同见骁骑营的人满脸不可思议,干脆从头说起,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我们军师早就猜到你们怕再输,此次必会谨慎行事,于是派斥候频繁探路不过是演戏,为的就是让季将军觉得水师看不起骁骑营,觉得骁骑营不敢走大路。军师派我等在小路上只挖了一条暗沟,你们的斥候夜里探路,难以过去,又见我们的人在小路上待了两个时辰,以为后面还有暗沟,因此回禀的军情并不属实。” “军师命我们今早晚些时候再出营,一是为了让你们坚信大路上没有埋伏,二是他料到以我们两军之间的过节,如若我们走在你们后面,同走大路,你们一定会设伏堵截!可你们不知道的是,就在我们两军打起来的时候,我们有两个屯的兵力绕到了小路上,小路上的那条暗沟,人过不去,马却可以跃过去。” “昨日有雨,军中便知今晨山里有雾,你们根本就看不见小路上的兵马,而大路上两军交战的喊杀声也会遮掩住小路上的行军之声。小路离山谷近,我们轻而易举地就赶在了你们前头。”章同看了眼骁骑营的人身上绑着的绳索,冷嘲道,“绊马索不是只有你们会用,我们有两个屯的兵力,从小路上出来埋伏在大路口,要把你们一个屯的兵马擒下不是难事。而你们的大队人马被我们牵制在大路上,大雾挡着,喊杀声吵着,根本就不知他们遇伏。我们把他们擒住了才来谷地拔的旗,竟是一点儿也没耽误。” 一番话说完,骁骑营的都尉听得心惊胆战! 此乃两军演练,未动刀枪,如若真是两军交战,今儿恐怕骁骑营一个营的兵力都要交代在山里! 江北水师的军师?何许人也,竟如此善知人心、擅行兵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 朝中只知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却不知军师韩其初,一是因水师新建未经战事,并无军师用武之地,二是因先前率人痛揍骁骑营的是暮青本人,朝廷的目光被水师练兵的惊人成效吸引了去,并未留意到那件事背后的军师。 但这回江北水师又两胜骁骑营,尤其是这一回,天时地利人和,兵策之诡,令人惊心。 事情传回朝中,韩其初之名头一回满朝皆知。 这日之后,水师士气高涨,骁骑营灰头土脸,季延恼得跳脚,骁骑营全军也不服气,两军约定二十二日再比! 六月二十二日,两军第三次演练,这日刚好是暮青十七岁的生辰。 骁骑营以前输怕了,上回却输恼了,因此决定再比时,季延就决定先下手为强,正逢暮青生辰,如若赢了水师,面子也是可以赢回来的。 可是,仿佛专门和他作对似的,水师这次变得很谨慎。在暮青的生辰这天夺旗,水师输不起,因此商讨兵策时,动作比前两次少得多,大营里透着股子举棋不定的气氛。 骁骑营派斥候将水师大营盯得紧紧的,见水师这般慎重,不免冷笑,主帅用兵时举棋不定,未战先怕输,受害的只会是自己。 说起未战先怕输来,这不正是骁骑营上回的顾虑吗?这回竟轮到水师大营了。 骁骑营乐了,季延果断派人到山中探路,故布疑阵。水师派斥候前去探了两日,但一直没有别的动作,到了夺旗那日,一改前两次的奇诡之道,点了兵马直走大路,直奔插旗的山头! 前两日举棋不定,夺旗之日却兵锋如剑,这差距倒是让骁骑营愣了愣,他们在水师手上败过两回,以韩其初用兵之策颇深,直取之道不像是他的作风,他如此用兵,是不是有何深意?是不是像上回那样,背地里留有后策?是不是前两日的举棋不定乃是障眼法,实际上早就在大路上布下了埋伏,而他们的斥候又没探知到可靠军情? 骁骑营的将领们迟疑了起来,迟疑着,迟疑着,前方传来军报——水师直走大路,直奔山头,一路畅行无阻,已拔了大旗! 骁骑营的将领们得知军报后气得吐血,这才知道再次中了韩其初的计! 什么举棋不定,全是骗人的! 这两日,水师根本不是举棋不定,而是一开始就想直取。 韩其初料到骁骑营在水师手上吃了太多次亏,必会疑心直取有诈,因此假作举棋不定之象,夺旗之日一改迟疑之态,骗得骁骑营多思多虑,骁骑营明明已经在附近埋伏了兵马,却因领兵之将不敢猜疑韩其初的用意而眼睁睁看着水师出了埋伏圈,直接拔了旗子。直到旗子被拔,那将领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回过神来,捶胸顿足,几欲吐血。 这回本来想要翻身,哪知就属这回输得最丢人! 骁骑营与水师大营演练兵策,三比三败,水师名声大噪,韩其初名震朝堂! 暮青却在这日夜里得知了青州的消息。 ------题外话------ 唔,如果这章是早晨出来哒,那也算昨晚的,群么~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 生辰贺礼 青州的消息令人振奋,青州刺史寿诞之夜,总兵侯承业前去赴宴,被乔装成传菜小厮的吴正当场刺杀,青州刺史配合吴正将随侯承业赴宴的心腹将领多数射杀在府中,却故意放走了一人逃回军中报信,侯承业的副将得到消息后率军出营,孤注一掷夜攻青州城! 吴正夺了兵符,调集戍守青州城的兵马,上城楼,架弓弩,死守城池。 而青州军营里,吴正的旧部趁侯承业的亲信部众出营之机,斩杀了其残余亲信,控制了青州军大营,并连夜点兵出营。 攻打青州城的三万兵马在城下遭遇万箭强弩,青州军向城楼上抛射火罐,搭梯登城,伐木攻门,战事正烈时,后方遭遇吴正旧部所率的兵马的剿杀,三万青州军被包了饺子,大军惊慌失措,被射杀的、被斩杀的、被战马踩杀的,不计其数,两个时辰,青州城下残尸遍地血流成河!侯承业的副将被射杀在城门之下,残余兵马皆降。 不过一夜,青州军就完成了兵权的交替,吴正执朝廷密令及兵符接掌青州军,兵权回到了朝廷手中。 确切的说,兵权回到了步惜欢的手中。 暮青看罢密信,心中安定了些,今日是她的生辰,这是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青州兵变的时间是五天前,八百里加急的密奏,应该三日前就到了盛京了,今晚才送来军中,想必是步惜欢特意留到今日的。这是要给她当生日贺礼吧? 暮青淡淡笑了笑,收起密信交给月杀,这些密信看过之后不宜留着,平时都是月杀负责处理的。把信交给月杀时,她神色已恢复惯常的清冷,随口道:“谢谢你家主子。” 话刚出口,暮青便怔住。 军案前的人接过密信,一身青袍雪袖的亲卫军袍,脸是月杀的,神情亦是冷峻的,但眼尾唇角细微的神情差别还是逃不过她的眼。 她怔了怔,心头莫名一撞,“……你怎么来了?” 那人懒洋洋一笑,凝望着她,目光醉人,思念浓得仿佛要将她化在眼底,“若不是来了,怎能知道娘子平时待为夫如此客气?” 笑容重回暮青的脸上,虽淡,却比平时多了些人气儿,“你不知道你的刺部首领很龟毛吗?如若我不说谢,他心里大概要骂我不是女子。” “哦?”步惜欢接过密信来,于指间轻轻一捻,齑粉簌簌而落,男子弹了弹手指,漫不经心,语气却有些淡,“是为夫没将人调教好,改日定会训诫一番,要他不得再犯。” “那倒不必了,他是我的亲卫长,处不处置,我说了算。”暮青知道步惜欢并非性情暴虐滥杀之人,但她见识过他的小肚鸡肠,难保他不会给月杀穿小鞋,因此她觉得她还是有必要提醒他的。 哪知步惜欢听后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语气更淡,“娘子今日生辰,为夫特意来军中相见,娘子却在为夫面前维护别的男子,为夫实在伤怀。” “他在我眼中不是别的男子,而是我的亲卫长。”暮青无语。 这醋缸! 醋缸笑了笑,似乎对这解释还算满意,酸味儿淡了些。 “你今夜出来,城里可安排妥当了?”暮青知道步惜欢定会安排妥当的,但时局已紧,她有些担心。 “天亮城门换岗前要回去。”此刻已是三更,水师大营离城中有三十里,算算回城路上的时辰,他与她相聚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左右。一个时辰,不足以慰藉相思,但今日是她的生辰,哪怕只是见一面,他也想来。去年她生辰那时,爹爹亡故,没人为她过生辰,今年就算朝局再乱,他也不想让她独自一人过此生辰。 “今夜如若为夫不来,娘子打算如何度此长夜?”步惜欢笑问。 “睡觉。”暮青答。 “还是如此没有情趣。”步惜欢笑吟吟瞥了眼军帐里的行军床,“为夫还以为娘子会觉得长夜漫漫,把为夫的画像从箱底儿里拿出来铺于床榻之上,以慰相思之情呢。” 暮青扬了扬眉,步惜欢不提,她倒真忘了还有一幅他扮尸体的画像被她收在箱底儿,瞧某人那怨念的语气,莫非是在控诉她没把那画像当回事? 不说此事,暮青还不恼,一提起此事来,她就气不顺!瞧他找那画师,画了他的人,难画他的神,连他的三分神韵也画不出来,好意思自称是盛京城里最好的画师? 暮青心气儿不顺,话里便带了刀子,冷笑道:“就那幅画,你连举都未举,我铺了能慰什么相思之情?” 步惜欢一怔,随即低头,肩膀耸颤,忍笑忍得辛苦,“好,好!为夫这不是来了?娘子想那般慰藉相思之苦还不容易?来,让为夫为娘子纾解一番……” 步惜欢说着话便去牵暮青的手,暮青一巴掌拍到他的爪子上,瞪了他一眼。 还来劲了?这儿可是军营! 手背火辣辣的疼,步惜欢却将暮青的手握得紧,“走,我们出营。” * 都督和亲卫长三更时分策马出营,值守辕门的小将自不敢拦,见两人扬鞭策马走得很急,小将以为有紧急军情,关了营门后就吩咐道:“今夜巡营都打起精神来,咱们胜了骁骑营三回,这时候要防着那帮孙子夜袭。” 巡营的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杀气腾腾地巡夜了。 断崖山下,却有两人牵着马在山路上漫步。 步惜欢和暮青都摘了面具,两人牵马而行,月光不亮,到了山顶,两人把缰绳随手一扔便进了林子。卿卿不会乱跑,至于月杀的战马,暮青相信这四周必有隐卫,战马自有隐卫看着。 山风徐徐,树荫遮月,枝叶将疏淡的月光割得细碎,落在肩头脚下,如踏着星河而行。两人牵着手,停下来时已在断崖边上,夜色深沉,从崖顶望不见湖面,却能看见军营里星火点点,排列如棋,一眼望去蔚为壮观。两人立在崖顶,如在九霄之上观天地星河,沐人间山河之风,心境豁然。 “来,坐。”步惜欢在崖顶寻了棵老树,将一件披风铺在了地上,带着暮青坐下。 盛京六月时节,已是入了夏,夜里山风都是暖的,步惜欢在出营前却仍然让暮青披了件薄披风,他自己也拿了一件,路上却没披。暮青正疑惑他不披带着要做何事,就看见他铺在了树下。她走过去坐下,果然一点也觉不出地上凉。 老树树势苍劲,树枝伸向崖边,树冠迎风而盏,枝叶繁盛。两人并肩坐在树下,步惜欢盘膝而坐,从袖中拿出只细长的木盒来,木盒里躺着支簪子。 月光疏淡,暮青看不太清,但能看得出是支竹簪。 簪子以竹为形,但似乎没做好,步惜欢将其取出后便低头打磨了起来。暮青以为他带她来山上会说些情话,没想到他坐到树下后就不说话了,只低着头专心打磨发簪。他穿着亲卫的衣裳,一身青袍在树下看着犹如墨色,唯独梨白的衣袖看着暖人,男子的手清俊修长,珠玉不及,却因打磨竹簪而覆上一层木屑,被崖风吹远,又覆上一层…… 他们今夜只有一个时辰相伴,他却用了约莫半个时辰打磨发簪,一言不发,半低着的脸上神情专注。 半个时辰后,他拈着簪子瞧了瞧,一笑。 “给。”递给她前,他吹了吹上面的木屑,又拿出帕子来仔细擦了擦。 暮青接来时小心翼翼的,她没有步惜欢那么好的眼力,只能举起来对着树冠缝隙里落下的月光瞧了瞧,见这簪子以竹为形,簪头嵌翠,那翠玉雕以竹叶之形,神似纤巧。而翠玉簪头之下,簪身乌紫,雕以竹枝之形,打磨得平滑精细,搭眼一瞧,如见一枝乌竹生了翠叶,煞是好看。 暮青不自觉地露出笑意来,心中喜欢。 “头一回雕,那翠叶实难镶嵌,费了些时日,簪骨没来得及打磨好。”步惜欢的声音传来时,暮青转头看向他,见男子的眸光温柔如水,月洒在眉宇间,静若夜湖。 “没过子时。”暮青笑了笑,不晚,她的生辰还没过。 步惜欢也笑了笑,目光落在那翠叶上,别样的怀念,告诉她道:“这翠玉是从母妃的簪子上取下来的。” 暮青愣住,那可是他母妃的遗物…… “那簪子是母妃嫁入王府时的嫁妆,只是女儿气甚浓,不衬你的风姿。我取下来重新雕了,母妃若是知道,想必不会说不好。”步惜欢看出暮青的顾虑,笑着安抚她。 暮青没接话,百般滋味在心头,簪头的翠玉取自母妃的嫁妆,簪身应是取自大哥王府里乌竹吧? 母妃、大哥,还有他,一支簪子包含了她在世间所有的亲人,今日是她的生辰,他给了她最珍视的。 暮青定定望着步惜欢,见他笑了笑,抬手从她的雪冠上将银簪拔了下来,把翠竹簪子簪入了冠中,道:“岭南那边派去查察你的身世的隐卫尚无消息,但愿你在这世间还有亲族在。” 暮青抿了抿唇,不说话。 能不能查到都无妨,有他和大哥,她就已经知足了。 “生辰永乐。”步惜欢盘膝坐在树下,端量着暮青,笑比夏风暖,“愿能岁岁为卿簪首,度百年,至白头。” ------题外话------ 客户端收集的意见已经整理成文档发给工作人员了,妞儿看不到更新的话,这几天应急的办法是: 手机客户端链接:http://m。520xs.com/Info。aspx?bookid=628483&fromurl=android 手机3G版链接:http://g。520xs.com/bookinfo。asp?bookid=628483 网页版链接:http:///info/628483。html 把每个网址都登陆,保存到手机桌面,一个不行马上转另一个。 用手机看文的妞儿们,如果看不到客户端更新,建议用手机3G版,更新快,字体还大。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年之期 这夜,步惜欢离开时,暮青策马下了山坡,她没有去追,却在官道上目送男子离去,直到那背影被夜色吞没。 她披着素白的披风,打马回头时,雪冠上一支乌竹簪翠润沁凉,划破疏淡的月光,如剑。 “走,回营。” 月杀在暮青和步惜欢从山上下来时就等在官道上了,两人一同回了大营。 一回到军帐,暮青就想歇息,却看见桌案上放了只玉盒和一封封了火漆的信。月杀未进帐来,暮青也没唤他,这玉盒看着眼熟,她确定是瑾王府的东西,而且确定里面放着的不是药。 她日日服药的事只有月杀知道,他绝对不会把药放在桌案上,而且为了方便她将药带在身上,她用的都是药瓶,而非药盒。 暮青拿起那只玉盒,只觉得入手冰凉,竟是寒玉,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圈丝线,触之柔软冰凉,她在为元修取刀补心的那天夜里见过。 白獭丝! 她放下玉盒,将信拆开,见信是大哥写给她的,只有寥寥几句:“英睿都督,见信如晤。闻都督生辰将至,本王远在西北,无以为赠,唯有此宝堪赠友人,愿能平冤救人,不负一生之志。生辰永乐,福厚康宁,敬请大安,南图质子瑾。” 巫瑾来大兴为质时带了两件秘宝,一是《蓬莱心经》,二是白獭丝,前一物给了步惜欢,后一物给了暮青。暮青心中感动,却觉得受之有愧,大哥乃是神医,若能克服洁癖之症,此物在他手中必定更有用些,她收着此物,还不知几时能用到。 前些日子,元修在关外遇刺,犯了心疾,大哥去西北时带上了白獭丝,如今又送回来了,即是说元修的心疾已无大碍。可大哥的信中有“远在西北”的话,似乎有近期回不来的意思。 这事儿暮青还真猜对了,元修的内伤已大愈,心疾需久养,他身在边关,元家放心不下,便命巫瑾留在西北,日后随元修一同还朝。 元修受伤后,顾老将军便接手了西北的军务,嘉兰关城内的大将军府里日日都有关外的军报呈送,西北军却按兵不动,没有再干预过关外的局势。关外只剩下狄人和勒丹两个部族,乌那和月氏的兵马归了狄部,戎部的兵马归了勒丹,但原先的草原五部各有信仰,灭族之仇和信仰之变的矛盾必然存在于如今的狄部和勒丹之中,元修戍边十年,素有战神之名,又对草原部族了解甚深,他未必没有离间之计可干预关外的局势,可他回关之后,一兵未动。 暮青在收到巫瑾的生辰贺礼前并未在意此事,她知道元修在养伤,可收到生辰贺礼后,她猜出元修的伤势已无大碍,可关外局势渐紧,关内依旧一计未施,一兵未发。 六月三十日,魏卓之和盛远镖局的人从江南回到了盛京城,这一趟运送遗体的事来回历经两个月,石大海等九名将士的遗体已全数运回了家中,朝廷追封圣旨和抚恤银两也已送到,九名将士皆已安葬于故土。 七月初三,桑卓节将至,勒丹王修书狄王,望暂停战事,赛马摔跤,同祭山湖,呼延昊竟同意了。 七月十六日,桑卓节。草原五部尚在时,这日会一同祭拜桑卓神山和神湖,并于湖岸举办祭祀及赛马摔跤活动,赢了的部族向输者索要牛羊马匹及奴隶的岁供。今年只剩两个部族,勒丹王和狄王达成共识,停战一日,祭拜活动形同往年,只是免了岁供的规矩。这日一早,两部兵马各据桑卓山口,大军阵前,王帐大敞,狄王和勒丹王坐于帐中遥遥相望。祭祀过后便是摔跤赛马,岁供的习俗已废,两个部族却比往年更在意输赢,各拼本事,互有输赢,但虽剑拔弩张,却一直相安无事。眼看着比试临近尾声,杀机突生! 勒丹金刚多杰在与狄部勇士比赛马求时忽然策马驰冲狄部王帐!狄军欲拉弓射敌,乌那降部忽然临阵叛变,斩杀弓手,致狄军生乱。呼延昊举刀斩开王帐,于后路出逃,多杰率勒丹大军和乌那降军一路追赶进塔玛大漠,竟在塔塔盆地遭遇机关箭阵和狄军的伏击,乌那叛部被斩杀于大漠之中,多杰率小股残部历经死战突出重围,失踪于大漠深处。 勒丹王没想到呼延昊早知乌那降部有叛心,竟狠辣到以王军弓部的将士性命为饵,诱使勒丹和乌那叛部中计,自己亲率大军出逃,演得甚是逼真! 勒丹失了金刚部众,再受重创,狄军乘胜追击,勒丹连战连败,两个月后,退至草原北部,苟延残喘。 九月二十日,江北水师军中大比,练兵半年,暮青和韩其初商议选出了几个能干的年轻将领,大比过后一同提拔了起来。章同升任东大营的军侯,侯天任西大营军侯,老熊任南大营军侯,莫海和卢景山一同调往北大营,暮青点了莫海为军侯,卢景山未升军职,只是调任北大营一营都尉。北大营是江北水师的前营,地位甚重,暮青将前营交给两人驻守便表示托付了信任。 除此之外,军中还提拔了一批年轻将领,刘黑子、乌雅阿吉和汤良皆在此列。三人虽是暮青的亲卫,但朝局已紧,不知哪日便有战事,韩其初提议让三人领都尉之职,所率的兵马连同章同麾下的东大营,水师中便可有一半的人马成为暮青的嫡系。 任人唯亲虽不可取,但水师大营里先前唯有章同率领着一军,亲信太少也非好事,韩其初提议适当布置亲信,以防日后生变。 暮青认可此理,便与韩其初商议了人选,在安排将领的军职和营区时费了不少心思。两人对西北军旧部在操练时的表现及性情进行了考量,也考虑到了新一代将领的性情和处事作风,在安排营区时,将那些还念着西北军、难以融入水师的将领安排在了嫡系营区中,如此一来,即便有人他日生出叛离之心,由于势寡,也不至于闹出大乱来。而两座由西北军旧部率领的营区里,则安排了几个性情平和处事稳重的新一代将领,只安排几人,为的是宽西北军旧将之心。如若两座营区里一个新代将领也没有,难免有人觉得暮青将嫡系和西北军旧部分得太清楚,有亲疏分明之嫌。如若新老将领人数相同,则营中容易分为两派,有争权之弊。唯有少安排几个新将领,才不会给西北军旧部压力,既不会有被排斥之感,又能感受得到暮青让他们领兵的信任,但新老将领在军*事,难免会生摩擦,性情平和处事稳重的新将领才不至于与老将领起冲突,致使军中生乱。 挑选人才、考量、制衡、防患于未然,中军大帐里的灯火夜夜五更才熄,一连十日,江北水师终于做出了全局的调整。这是韩其初为江北水师提出的最具有全局观、目光最长远的部署,多年以后,回想今日,都不得不庆幸当年之策。 十一月初五,在江北水师进行了全军调整之后一个多月,盛京入了冬,西北下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对勒丹来说,下得正是时候。呼延昊太狡诈,勒丹连连吃了几回败仗,多杰的残部一直没有消息,恐怕是死在了大漠里。勒丹连月来士气低迷,缩在草原北部苟延残喘,幸而入了冬,大雪封关,草原上进入了休战的季节。关外冬长,勒丹王想着,部族若能休养半年,许能重整旗鼓,来年再战。 这日夜里,风啸狼嚎,雪大如毛,勒丹兵都进了冬帐,没人在草原的雪夜里在外值守,寒冷会将人的血都成冰渣。冬帐里生着火盆,风雪从瞭望口里直灌进来,一个勒丹兵瞅了眼外面,见夜黑如墨,举目不见三尺之地,唯见附近冬帐里的火光朦胧一团,大雪如幕。 这雪若下一夜,明早外头怕是马都跑不起来。 那勒丹兵思忖着,转身要到火盆旁烤火,刚过转身,一把弯刀忽然从瞭望口外刺入! 那弯刀刺穿了他的后脑勺,弯如冷月的刀尖从他的面部刺出,刀尖儿上挑着血珠,抽出时,人仰倒,血泼了帐子。 冬帐里另外几个围着火盆的勒丹兵惊住,起身抽刀,一人欲吹响牛角号,帐帘忽然掀开,风雪灌入,呛人嗓子。几个勒丹兵虚了虚眼的工夫,几个披着雪裘的狄兵便冲了进来,刀起刀落,血溅火盆。 这夜,没人说得清是那座值守的冬帐里最先死人的,也没人说得清火是从哪座冬帐里烧起来的,只知狄兵有备而来,穿着狼皮袍靴,披着雪裘,而勒丹人惊慌失措地从冬帐里跑出,迎接他们的是寒冷的风雪和森寒的弯刀。 刀割人命,马踏残尸,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火海里,亦不知逃出了多少。 夜黑吞月,风雪迷人眼,逃出部族的勒丹百姓多数冻死在了草原上,而勒丹王族由王军护卫着突出重围,无处可去,只好逃向嘉兰关城,奈何呼延昊早就料到了勒丹王会向大兴求救,勒丹王军在逃亡的路上遭遇伏杀无数,突围一夜,天亮之时只剩可怜的五千残兵。 军报传至关内,大兴朝野震惊,史称这夜为北原血夜。 勒丹王族逃出时没顾得上带冬帐毡毯,突围时偏了路线,进了塔玛大漠,虽数次借沙漠的地势逃过了狄军的围剿,却没抵得过大漠冬夜的寒冷和夜里狼群的袭击。 三日后,当狄军找到勒丹残兵,见仅剩千人的王军和勒丹王族已全部冻死在了沙漠里,尸体遭了狼群的啃食。 十一月初八,勒丹部族覆灭,自暹兰古国遭遇黑风沙,暹兰大帝率百姓迁徙到乌尔库勒草原后,五族分立长达七百余年的时期宣告终结,草原一统。 十二月初八,呼延昊于关外称帝,定国号为辽,年号真武,史称真武大帝。 十二月十五,辽国真武大帝遣使入关,向大兴递交求亲国书,望结姻亲之好。 今时今日,当初那女奴所出弑亲夺权的狄王已非五部之一的首领,而是大辽的开国大帝,大兴的文武百官起初对和亲之事百般避忌,如今见到求亲国书,却又百般争抢。 有人翻出前朝旧事,称安平侯沈家那时结党营私,本就与元家政见不合,敌对多年。沈老封君宠爱二子,二子却死在江南,沈家必定怀恨在心,若以沈家女和亲则后患无穷。 有人翻出前段时间的案子,称阴毒无德之女不堪为大辽开国皇后,如若遣德行有失之女和亲,触怒辽帝,恐两国有开战之弊。眼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不可再兴战事。 安平侯当殿对元家歌功颂德,称其二弟有罪,连累侯府,太皇太后和相国非但未降罪沈家满门,反而只将罪臣流放,这仁德宽厚之恩,侯府上下皆不敢忘,安平侯一族绝无二心,愿以九族为誓。 百官吵闹争抢了几日,越发有掐架之势,元敏兄妹默不作声,不知怎么想的,还是决定让沈问玉和亲。 十二月三十日,也就是除夕之日,和亲的圣旨下到了安平侯府,安平侯府大喜,张灯结彩,大开府门,府中摆开流水宴,称要大宴三日。 这日傍晚,暮青回到都督府,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安平侯府的方向传来的鞭炮声。 杨氏这日高兴,她一大早的便收到了家书,崔远在信中说他在江南一切安好,杨氏看出长子的字里行间谨慎沉稳了不少,虽知这家书里话定是报喜不报忧的,但得知他还安好,心愿已足。 今日是暮青和姚萧二人过的第一个除夕,杨氏张罗了满满一桌子饭菜,用饭时,姚蕙青说起了和亲的事,“那位沈姑娘城府颇深,朝廷让她和亲,必是对大辽有所图谋,其他的女子恐难当此任。我想……太皇太后放心让沈姑娘和亲,想必有让她乖乖听话的法子。” “嗯。”暮青应了一声,此事步惜欢早就说过了。她心里有别的事,匆匆吃过了饭便起身走了,“我去趟书房。” 杨氏听了暗中着急,都督成亲半年多了,回府的时日很少,待两位夫人也不热络,今儿是除夕,原以为他能在屋里陪两位夫人守岁,没想到刚吃了饭就要去书房。 这都怪书房里的那些死人骨头! 细说起来,都要怪瑾王爷。 瑾王爷奉旨去边关为侯爷医病,哪是医病去的?分明是找死人骨头去的!关外战事紧,死的人也多,都督府里隔一两个月就会送来两三箱人骨,这个月是戎人的,那个月是乌那人的,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敢情是要把五胡部族的尸骨都送来都督府。都督府的书房哪是军机重地?都赶上义庄了!都督每个月回府时都要一头扎进书房里拼什么……人骨标本,一副两副的倒也罢了,如今书房里都摆成排了,她虽不怕,但香儿那丫头怕得紧,白天都不敢从书房门口过。 两位夫人的性情好,受了都督的冷落也一句埋怨都没有,但正因妻贤,都督才更应该惜福才是。哪有除夕夜不陪亲眷守岁,要去陪死人骨头的? 但杨氏只是下人,她守着下人的本分,只能心里干着急,嘴上却不能说,眼睁睁地看着暮青往书房去了。 暮青看似去了书房,到了书房门口却没进去,而是折道一转,往后园去了。 步惜欢等在阁楼里,今儿是除夕,他来陪暮青守岁。 两人见了面,暮青却没心思温存,开口便道:“元谦还没有消息。” 这半年多来,朝廷收了青州的兵权,清剿了青州山里的乱党分舵,安定了青州之局。晋王这半年多来一直关押在天牢里,晋王府也一直被围着,朝廷曾以晋王的性命要挟岭南王进京,岭南王抗旨没来,他料定朝廷承受不了晋王死了的后果,因此有恃无恐,拒不来朝。但他也不敢兴兵起事,怕惹怒了朝廷,当真屠了晋王府满门。因此,朝廷和岭南就这么僵持着,一直僵持了半年多。 而这半年来,元谦一直没有消息。 事败之后,元谦既能谋划刺杀元修,却没有转移青州分舵的战马,像是已经弃了青州似的。而他在何处,朝廷一直没能查到。 “有没有他的消息都无妨,不必寻他,他自会现身。”步惜欢倒沉得住气。 暮青望着他,问:“你是说阅兵之时?” 步惜欢笑了笑,“和亲之选已定,呼延昊必会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求来京,亲自接和亲之女出关。当初约定由你送嫁,因此他要求来京的时间必在阅兵之时。重视和亲是假,他与晋王一党有勾结,另有所图才是真的。来年三月,水师阅兵、辽帝来京、和亲送嫁,想想都知道盛京城里该有多热闹,这等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你说元谦可会放过?” “元家也能猜到元谦会在那时现身吧?” “自然。呼延昊入京是有所图谋,元家也需要他将元谦引出来,因此朝廷会同意辽帝入关,只是会限制其所带的兵马。” 说白了,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暮青却沉默了半晌,再出声时,声音已沉,“西北军这半年多来一兵未动,元修似乎在等草原一统的那日。你说……他会不会也料到了元谦会在何时现身,因此才未干预关外的局势?” 步惜欢闻言笑容未改,安抚暮青道:“元修乃性情中人,他视元谦为大哥,元谦却算计他的性命,他心里憋着许多话,想等元谦现身,亲口问他一问也在情理之中。” 这缘由暮青懂,但她也知道,元修戍边十年,忠于家国,他将西北的百姓看得甚重,而今眼睁睁看着草原一统,看着野心勃勃的呼延昊称帝,看着关外崛起了一匹虎视眈眈的狼,这绝不像是元修会做的事。 暮青理解元修的苦,不想站在国家大义的高度去评判此举,这十年,他为西北做得够多。只是她认识的那个元修不像会做此事的人,而今他做了,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担忧。 步惜欢漫不经心地从瓜果盘子里挑出只饱满的花生,拨开后吹了皮子,放进暮青的手心里。他眸底分明有晦暗之色,抬眸时却被桌上的烛火映得暖暖的,笑道:“行了,今儿是除夕,为夫和娘子成亲后头一年守岁,今夜不想这些事了。” 暮青看了眼掌心里白白胖胖的花生仁儿一眼,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想想去年除夕夜时,朝局还不明了,今年就这般光景,剑拔弩张,四方待动,大战已在眼前了。 元隆二十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大辽又遣使入朝,送来了辽帝的国书,书信中称,大兴乃六百年古朝,而大辽新立百废待兴,他向大兴求娶贵女,理应国礼相待。特请明年入关,亲自接和亲的队伍回辽,而去年五胡议和时,曾与英睿都督约定送嫁之事,如今虽已没有五胡,但约定之事乃是他亲口所提,不可食言,因此请求入京的时间是明年三月中旬,正好能有幸一观大兴京师之勇。 事情果真如步惜欢所料,朝廷准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只等三月——元修还朝,辽帝入京,水师阅兵。 ------题外话------ 一年之期总算写到了,想了想,应该没落下什么。 卷尾大*来临,妞儿们备好票票! …… 推荐篇文: 书院金牌大神【风云小妖】转型大作——《霸宠一神秘娇妻》,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大典前夕 三月初十,镇军侯、西北军大将军元修率三万精骑护送辽帝的帝驾入京,半个月后,进入盛京地界。 三月二十五日傍晚,西北军三万精骑及辽帝的帝驾驻扎于盛京城外五十里处,只待歇息一夜,次日一早入京。 入夜,江北水师大营里,十步一岗哨,百步一巡逻哨,哨楼高处四面值守,灯火密布,瑟瑟夜风从崖顶而来,和着齐整的脚步声,森然,肃杀,逼迫。 大泽湖岸边,马蹄声由东向南而去,暮青策马巡视着湖面,精兵们在岸边举着火把,湖面上有冲锋舟在来回穿行,舟上载满了人,各司其职,举火的、踩桨的、捞冰渣的,来回穿梭,行如流火。 离阅兵之期还有五日,湖上夜里易结冰渣,这几日军中夜夜换岗巡湖,打捞冰渣,以保障阅兵那日战船行驶无碍。 暮青勒马,举目遥望南边,水师大营向南二十里便是今夜西北军和大辽帝驾的驻扎之地。 元修和大哥回来了…… 明日,元修会率五千精骑引辽帝入京,而剩下的两万余精骑会原地驻扎,营地离水师大营只有二十里,年后兴的工事,早在上个月底就竣工了。 朝廷征兵兴建江北水师的目的是用于战事,阅兵必定不会只为了看花把势,因此五日后阅兵不在盛京城里,而是在水师大营里,地点就在大泽湖岸!届时,大兴和大辽的帝驾、以及朝中文武百官都会前来观此盛事,元广身在水师大营里,既知她是帝王一党,自然要防她趁机起事,因此才将元修带回来的西北军安排在离水师大营仅二十里处的后方。 自今夜开始,前有骁骑营,后有西北军,水师大营身处两座军营中间,且两座军营皆是骑兵营,大军加起来有八万之众,如若阅兵时水师有异动,两路精骑大军前后驰冲,对水师来说将是灭顶之灾!无论两军演练时水师胜了多少回,骁骑营都是骑兵,而两军离得近,若起战事,无需兵策,骁骑营只需策马驰冲辕门,一旦辕门被攻破,水师大营里只有精骑一万,剩下的四万水兵陆战再精锐,直面骑兵的冲撞都只有被屠的命运。 暮青高坐在马背上,目光冷寒,嘲讽一笑。元广如此安排,用意很明显,但她反倒盼着朝中把布防都放在江北水师大营里,因为那日盛京城中空虚,步惜欢将有大动。 湖风凛凛,暮青沿着湖岸策马向南巡视,大泽湖东依断崖,崖壁之势越往南越低缓,到了南大营后段,已势缓如坡,再往南便是平阔的地势,大泽湖广阔无垠,五日后阅兵时,战船便从此处驶进大营。 湖面上依旧有冲锋舟在来回穿梭,一艘小舟来到岸边,精兵们下了船,将冰渣往岸上运,暮青唤来船上的小将询问湖上的清理情况,并未留意到湖对岸的缓崖上,一道人影立在树后。 月如银钩,悬于树梢,树下之人裹在墨锦披风里,崖风自湖面拂来,披风猎猎,隐约见那披风下烈袍似骄阳,银甲雪如霜。 那人定定望着湖岸,少年高坐在马背上,火光照着她的眉眼,清冷依旧。小将于马前禀事,毕恭毕敬,岸边举火的精兵军姿齐整,军容冷肃,湖面上穿梭的小舟行如流火,井然有序。 一年之期,新军已附精锐之魂,而她已成一军大帅。 时隔一年,她在盛京练兵、遇刺、娶妻,他在西北戍边、遇刺、养伤,远隔千里,而今相见,只隔一湖,他在萧萧树影里,她在灯火莹煌处,沈沈山湖,碎影如幻,近虽近,远更远。 马蹄声由北传来,踏碎了梦境,月杀驰近暮青身边,道:“军师说,这几日渐暖,和风无雨,湖上已不易结冰,看今夜捞的冰渣已比前些日子薄多了,五日后湖面上应行船无碍。” “嗯。”暮青淡淡颔首,她一路巡视过来,已看出来了,只刚刚小将禀事的时辰里,运到岸上的冰渣就已经化了。韩其初善知天文地理,他说这几日和风无雨,那便是真无风雨,兴许三两日后,湖面上就不结冰了。 “三更了。”月杀提醒暮青。 “嗯。”暮青应了声,她知道约定的时辰到了。 她畏寒,湖边风凉,夜里出来本该披着大氅,可将士们都已换上春袍,她身为一军主帅,不愿将士们在湖里吹着寒风,自己却在岸上披着大氅,因此只肯披一件披风出来。但她还是在意身子的,不为自己,也为步惜欢,因此出来前和月杀约定以半个时辰为限,时辰到了,她就回大帐服药歇息。 正巧也巡视完了,暮青依约打马回帐,只道了声走,未扬马鞭,神驹便沿着岸边向北而去。 崖顶树下,黑袍人的目光随着少年的身影渐向北望,那身影再看不见后,男子低下头,崖风扫卷衣袂,林中残叶飒飒。一根老枝被崖风吹断,晃晃悠悠地扫打着树身,男子忽然出手,将其折了,挥臂掷入林中! 咻声刺耳,狂风平地而起,断枝如箭,落叶分岭般扫向两旁,哗啦啦扬起,遮天蔽月,落下之时只见断枝刺穿三丈开外的一棵老树,枝尖似箭,指着树后一人。 几名大辽王兵拔刀护驾,弯刀似钩月。 树后之人将目光从水师大营的方向收回来,瞥向刺穿老树的断枝。月似银钩,那人耳环上的鹰目在月光里一晃,血红,锐利。 “大将军百步穿杨,神臂弓威震天下,以断枝为箭也应力开树身才是,如今只刺穿了树身,是心有宿疾,功力大不如前呢?还是有所顾虑,对孤王手下留情了呢?” 崖风阵阵,老树的枝桠摇如鬼手,元修在三丈外望着呼延昊,人在黑袍中,一言不发。 半晌,他转身走入树林深处,向着南边的驻营,背影没入黑暗之时,冷沉的声音随风送来,“你还能活五日。” 呼延昊像听见了句笑话,怕惊了水师大营,笑声不高,却狂妄冷嘲。待笑声落下,他瞥向水师大营,负手走到崖边,举目北望,望向方才暮青策马离去的方向。 “还有五日,你就是孤王的了。” * 次日一早,元修带着五千精骑护送辽帝入京,暮青在水师大营里,未能回朝一观京中盛景,她为阅兵大典忙碌着,这一忙就忙到了三月二十九日,阅兵大典前夜。 这几日果真和风无雨,湖里昨夜就不结冰了,但今夜湖面上依旧有行船巡视。暮青骑马到岸边察看了一圈儿,回到军帐后,将军中将领们都传唤了过来,把明日的阅兵大典流程再述了一遍,随后命众将回营,各自歇息,只待明日。 暮青歇息前,月杀进来送姜汤,她接过来时见端着汤碗的手清俊如玉,不由一怔,抬眼问道:“你怎么这时候出城?” “怕娘子今夜难眠,特意来瞧瞧。”步惜欢摘了面具,把姜汤递给暮青。 暮青接来喝了,将空碗递给步惜欢时,观了眼他眉宇间的神态,问道:“莫不是你今夜难眠吧?” 步惜欢笑了笑,端着空碗走向桌案,背影在帐中灯火里显出几分怅然,“许是吧。二十年了……成败在明日一举。” 暮青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将紫貂大氅寻来披在身上,系好后拉着步惜欢往外走,“出去走走。” 今夜军中四处是忙碌的人影,都在为明日的阅兵大典做着最后的查验准备。两人驰出军营,来到了断崖山顶,背衬暮青生辰那夜两人并坐的老树,面向灯火莹煌的水师大营。 此情此景依旧,时日却已去近一年。 暮青牵着步惜欢的手走到崖边,远眺大营,营帐排列如大阵,营火璀璨似星河,崖风鼓荡着她的氅衣,将她的话语送入他耳中,“天下如棋,是输是赢,我都陪着你。” 输了,无非是从这悬崖上跌下去,纵是粉身碎骨,他的尸骨旁也会伴着她的。 男子转头看来,眸光比崖下的营火还暖,漫天的星辰都似在眸中,分明感动,却不正经地调笑,“就不能说些好听的?旗开得胜,大业必成,这才是吉利话。” 暮青把头一扭,心生懊恼,她还以为他为明日的事有些紧张,因此特意来山上安慰他,看来是她蠢了。 步惜欢低笑一声,捏了捏暮青的手心,“为夫倒是有句好听的话,娘子可想听?” “不想!”暮青没好气地道,想想就觉得不是什么正经话。 “正经的。”步惜欢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声,凑近她耳旁,低低一语。 暮青一愣,转头望来,求证似地问:“当真?” 他轻轻颔首,不似有假,“三日前。” 暮青沉默了片刻,嘴角扬了扬,“恭喜。” 他神功大成了! 自去年她生辰后,两人见面的时间便很少,她知道他一心练功,有意避着温存之事,本以为因杀安鹤的事耽误了百日,阅兵前夕他未必能练成蓬莱心经,没想到他能神功大成。 如此甚好!明日若有险,她亦可不必太担心他。 见暮青松了口气,步惜欢笑了笑。怕她今夜忧心难眠,他今晚才特意来军中将此事告诉她的。不过,听她说着恭喜,他的笑意却浓了些,忍不住又逗人,“恭喜?这话可真不像娘子说的。为夫还以为娘子会说……日后可圆洞房之盼了。” “……”暮青抿了抿唇,甩开步惜欢的手,扭头就走。 她懂了,这厮确实不紧张。 今晚再理他,她就不姓暮! 暮青下了山去,策马回营,步惜欢负手立在崖顶远眺,如观天下棋局,笑意敛去,衣袂猎猎,转头望向盛京城。 二十年之待,只看明日一举! ------题外话------ 我错了,昨晚抱着笔记本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发昨天的,去码阅兵,争取再码一章粗来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阅兵大典! 元隆二十年三月三十日,晨。 水师大营里,大泽湖岸的坡顶修筑了高台,大兴元隆帝邀大辽真武帝登高台,同赏大阅盛典。文武百官以元相国和元修为首,分坐高台两侧,坡上旌旗猎猎,御林军、西北军分列南北,披甲执刀,高居马背,昂首北望。 北边筑了座方台,台上军师执旗,扬手一挥,身后一名小将见旗而动! 战鼓擂响! 一声鼓,响若雷震云霄,南边湖岸远处隐闻脚步声。 阳春三月,崖高湖青,水天一色,一军自湖道湾处行来,银甲青袍,银枪战靴,遥遥望去,若白日天降神军。湖岸嫩草新发,战靴碾着沙石,一步一踏,一踏湖波一惊。 大军尚在远处,军步声齐若击鼓,不见细容,只闻战靴之声,腾腾战意已动军营! 江北水师建军一年,将少兵新,军袍服制不似天下三军常穿的黑袍,而是天青战袍,若万里青云,若湖海波青,行军时银甲若白浪,不愧为水师! 二声鼓,势若猛兽啸江,水师渐近。 只见三列大军并行于岸,中列齐扛一杆云天大旗,左右两列闻鼓扬枪,红缨烈如流火,银枪似箭,势如破日。 三声鼓,威如铁筑山河,水师已至高台前。 停步,转身,收枪!靴声震耳,袍甲掠过眼前若风推水波,齐整,惊心的齐整! 大军立定,中列扛旗而出,行出十步,定身立旗,一杆云天大旗立在高台前正中央,旌旗猎猎,青旗白浪迎风而展,气势如虹——江北水师的军旗! 高台之上,文官屏息,武官握拳,禁不住振奋激动。 北边筑台上,军师再次扬旗,战鼓擂起,急若奔马。远处却无马群齐出,唯见一匹战马驰来!马蹄踏着湖岸,奔声如海浪淘沙,急如白电,快得模糊了马上人影。 好一匹神驹! 神驹驰到不过片刻,到了高台前却不停蹄,马背上的人直跃而下,任马驰冲而去,但见尘扬如匹,散开后见一人跪于军旗之前,雪袍银甲,垂首抱拳,扬声道:“微臣江北水师都督,恭祝吾皇圣安,万岁万万岁!” 一声落下,大军齐跪山呼。 “万岁!万岁!万岁!” 呼声贯耳,军威铮铮,山呼声落,余音不绝。 步惜欢高坐上首,目光暖柔,声音依旧那般慵懒,“爱卿平身,这一年日夜劳苦,水师有如此军威,爱卿功不可没。” “微臣得沐皇恩,理当鞠躬尽瘁,不敢言苦。”暮青垂首道,今日有他国帝君及使节在场,事关国礼,平时她和步惜欢在一起时怎样随意都无妨,今日不可。 步惜欢却听得浑身别扭,就差掉一地鸡皮疙瘩,没好气地道:“爱卿快别拘礼了,怕是百官这会儿跟朕一样,听着都难受。平身吧!” 这话说到了百官的心坎儿里,听见刚才的话,不知多少人心中生疑,以为高台下跪着的是个冒名顶替的货,但见暮青起身时目光冷寒唇抿如刀,百官才把一颗疑心放进了肚子里。 不是冒名顶替的,是那活阎王。 暮青起身时,身后的大军也跟着起身,昂首挺胸,军威肃然,目光似铁。 高台之上,众多目光落在暮青身上,有几道的意味别有不同。 暮青一眼扫过,见步惜欢坐于上首,下首左右都有人,她的余光瞥见左侧的人很少,心中便知道这边坐着的是辽帝和大辽使臣,因此她看都没看左侧,直接便看向了右侧。 文武百官坐了三排,元修身居首列,侯袍加身,人清瘦了些,眉宇间郁色沉沉。晨光薄淡,洒在男子的眉宇间,朗朗之气已如往昔,而今沉郁难化,更添霜色。 两人遥遥相望,目光相接,她的忧色深深,他的犹如沉渊,浓烈,复杂。 一年未见,她依旧那么直白易懂,他却难再回到当初。 巫瑾也在首列,去了趟西北,他却未沾半分边关苦寒之气,依旧那般清冽出尘,一身雪袍,一派南国风姿。 暮青望向巫瑾时眸中生了些暖意,此时此地不便叙旧,她只朝巫瑾颔首致意便算作罢。 与元修和巫瑾目光相接只是一瞬的工夫,北边筑台上,韩其初再次扬旗。 暮青北望,一道目光钉在她的背影上,肆意,懊恼,森然,兴味,同样复杂。 他已称帝,可这女人,还是这么轻视他! 这时,战马长嘶之声传来,暮青翻身上马,坐到马背上时,军号声已从南边传来。高台前的大军随暮青转身,战靴在沙石上碾过,并脚踏地,声齐如雷,似为驶进湖面的战船擂响第一声战鼓! 云天青青,湖天一色,百艘冲锋舟从南大营外平阔的湖面驶入月牙湾,将士踩桨,舟行如梭,若百把尖刀刺破湖天,舟后湖波粼粼水花泛白,衬着将士们的青袍银甲,竟浑然一色,叫人生叹! 北筑台上,旗语变动,鼓声见旗而擂,号声见旗而奏,百舟闻鼓号之声变换阵型,时若鱼鳞,时若锋矢,时若长蛇,时若雁行,灵活熟练,一派水上精师之相。 冲锋舟乃内河的主力战舰,百艘行过高台前,闻号而缓。 号声落,鼓声起,急如陶浪,层层叠起时,远远可见大船驶入,战船高阔,十桅十帆,船上五百披甲将士,前有盾列,后后精弓,刀枪雪寒,军威迫人。 十艘大船驶来,百官正惊叹,忽见崖壁上有什么东西急悬而下!崖高十丈,滚下之物远观如石子儿,转瞬垂落,再定睛一瞧,哪是什么石子儿,分明是绳索! 就在百官定睛细看之时,高台上,有武将仰头,手指崖壁一呼! 但见崖壁上十人蹬崖而下,急若跳崖,离大船尚有三尺便松绳一跃,落到帆上,乘帆滑到甲板上,起身时将系在腰间的绳索解开随手一扔,大步走向船头,迎风而立,豪气洒然。 百官这才看出那十人披甲戴盔,赫然是江北水师的将领! “好!” 百官齐贺,笑着颔首,有人看了眼辽帝和大辽使臣,面含扬眉吐气之色。呼延昊原来不过是狄王的一个王子,女奴所出,卑微无宠,如今一统关外称帝,亲至大兴求娶,理该让他见识见识大兴国的赫赫军威。大兴地广物博,民富国强,不仅有天下第一师的西北狼军,连新建一年的水师都有这等军容军威,关外蛮荒之地如若以为建了国就能觊觎大兴,那就是徒有野心,狂妄自大了。 百官眉梢眼角都是得色,看了眼湖里岸上的精锐之师,频频颔首。那活阎王虽是个冷硬派,不讨人喜,但确是能臣,文能断案,武能带兵,今儿真是给大兴长了脸面! “英睿都督年少,当初相国大人举荐他来带兵,下官等无不忧心,恐其难当此任,没想到这才一年之期,水师竟如此精锐,看来还是相国大人慧眼识珠,下官等多有不及。”有人趁机恭维,百官纷纷笑着附和。 “英睿都督虽然年少,但他是侯爷的旧部,侯爷在西北戍边十年,带兵如神,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主帅麾下出能将,此乃军中常理。” “正是,都督能得到侯爷的赏识,自非寻常之辈,相国大人比我等知晓此理,这也是知子莫若父啊。” 高台之上恭维之语不断,元修锁紧眉头,沉郁愈重。元广自持威严,只淡淡一笑,目光颇深地望了眼高坐在马上的暮青。这一望,正望见湖面,这时湖面上大小战船皆已驶到高台附近,百艘千里船闻号而进齐驶向前,意图清出湖面,让大船转舵面向高台,等待帝驾观阅。 正在这大小战船队形变换的时候,湖上忽生事端! 那百艘千里船正往前驶,大小战船之间的湖面上忽然冒出数百人,黑衣蒙面,不知何时从何处潜入湖里的,就只见数百颗人头同时冒出湖面,扯住千里船上踩桨的水师精兵,将人一拽,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十艘船上的人猝不及防被拖入湖中! “怎么回事?”百官脸上的笑容一齐僵住,初时以为是安排的演练节目,可当听见北筑台上鼓号之声皆停,大小战船上的将士皆因此变惊住,百官的心头才咯噔一声,觉得不妙! “刺客!” “保护相爷!” “护驾!护驾!” 百官纷纷起身,高台上一片混乱,不少人觉得脸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疼。 刚刚还说水师今儿给大兴长了脸面,怎么军营里就混进了刺客? 御林军将高台团团护住,西北军的五千精骑未动,一名小将回身看向高台上,那小将黑黢黢的脸,身形精瘦,眉眼让人颇为熟悉,暮青若见到,定然能认出来——这人是元修的亲卫,孟三。 孟三当初随元修、暮青、月杀和魏卓之一同扮作勒丹兵深入狄部,一夜大战之后陷入了流沙坑里,在暹兰大帝的陵墓中受了重伤,后来朝廷与五胡议和,元修率兵还朝,孟三因伤势过重不便远行而留在边关养伤,时隔一年多,伤势早已痊愈了,这回便跟着元修回来了。看他所穿的军袍,应是已升了亲卫长。 孟三望向元修,元修未动。 未闻军令,西北军便静观其变。 呼延昊身后的大辽勇士们拔出弯刀意欲护驾,他抬了抬手,王师便退下了。 步惜欢慵懒地托着腮,望着湖面,眸底波澜不兴。 巫瑾坐着,似被春雪拥住,管世间多少纷扰,他自心若静湖,不染烦忧。 湖面上水战已起,几人却处变不惊,坐得稳稳的,只是不约而同望了眼台下。 暮青高坐在马背上,背影挺如玉竹,湖风拂来,发丝扯如战旗,英姿飒爽。她望着湖面,也没有任何指示,身旁的大军未闻军令,无人喧哗,无人擅动,更无人惊慌失措,年轻的将士们军姿挺拔,如高山上的哨岗,风雨不侵。 章同在最前方的大船上,事出突然,眨眼间前方便有十艘冲锋舟上的人被拖入水中,黑衣刺客们趁机上了空船,夺得十艘冲锋舟,向冲锋舟阵中撞去! 此举看似找死,实则不然。刺客们入了舟阵,四面都是水师,大船上有箭不能发,章同抬手,连发三令! 一发口令,百人下水,围住大船,以防有人潜在湖底凿船。 一打手语,盾列不动,弓列退后,刀列上前,以防刺客夺船只是声东击西之策,湖下还藏着人,意图攀爬大船。 一打旗语,命那十艘冲锋舟上被拖下水的将士往大船后面游,清出前方水域。 三令下达时,后方九艘大船上的将领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发口令,打手语,从高台上看,只见战船高阔,水师兵勇扎入湖中,个个身似游鱼,湖面浪花不生!而船甲上阵列变换,踏声惊岸,青袍似流匹,刀甲若寒鳞,齐得晃眼! 这时,被拖下水的兵勇们冒出湖面后,已依旗语行事,往后方大船上游去。初春水凉,兵勇们身穿甲袍,竟游得飞快,一个个梭子似的,没一会儿就到了后面的大船周围,船上降下木梯,兵勇们手脚并用,三两下便攀上了船,动作那叫一个麻利! 前方舟阵中,那十艘冲锋舟横冲直撞,水师们踩着船桨避开了船身的碰撞,变换阵型,欲待合围。 章同忽然命令道:“打旗语,命所有人弃船回撤!” 冲锋舟上的兵勇见到军令,虽不知合围之策有何不妥,但军令如山,不可不遵。 刺客们却看穿了水师之意,先一步弃船入了水! 章同目光一沉,又发两令! 一名小将奔向船尾,向后方发旗语,两艘大船闻令驶进!三艘战船并列,左右依中间战船上的旗语而行,但见三艘船首奔来弓手,扇形排列,拉弓满弦,百道箭矢向着百艘冲锋舟上齐射而去!那些并非普通的箭矢,上面引着绳索,箭矢扎入船头,冲锋舟上即刻便有兵勇将绳索解下在船头系牢,随后攀上绳索,敏捷地往大船上渡去。 从高台上望去,但见百道绳索连着战船与冲锋舟,水师的兵攀在绳索上,手脚并用,引身上行,身手之敏捷,动作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高台上不知何时静了,百官张着嘴,看着这一幕战船相连、百索渡人的壮景,目瞪口呆,以致于竟有那么一瞬忘了湖里尚有刺客。 而当数百名刺客冒出头来时,百艘冲锋舟上已经空了,再看战船上,无数森冷的箭矢正对准湖面,弓弦已满,只待射杀的军令! 北筑台上却传来鸣金收兵之音,铜金之声刺破湖面森冷肃杀的气氛,船上的将士们纷纷望向湖岸,却听湖水里传来哄笑声,那数百名黑衣刺客纷纷扯下了脸上的面巾,为首的竟是刘黑子,少年一张黑黢黢的脸,笑得欠揍又开怀。 “刘都尉?” “怎么是你们?” “这演哪一出呢?” 这是在演哪一出,百官们也一肚子疑问。暮青却没做解释,只是望着湖面,韩其初自北筑台上下来,来到她身边站定,没多久,大小战船便驶来了岸边,将士们下了战船,刘黑子率数百扮演敌军的兵勇们走在前头,上了岸便跪禀道:“报都督!水师观兵之典的演练项目已完成!” 演练! 章同等四大营的军侯随后上岸,侯天直翻白眼,他操练时被暮青不知修理了多少回,还是性子不改,直言不讳,“我说都督,军师,不带这么玩儿的!末将们咋没听说有演练?” 韩其初只笑不语。 暮青坐在马上淡声道:“你们如若事先知道,我又怎知你们操练了一年,练出来的是花架子还是真本事?” 侯天一听这话,一脸痞笑,问:“那都督说说看,末将们到底是花架子还是有真本事?” 暮青扫了眼岸上的万军,目光欣慰,淡淡笑道:“干得好!” 将士们闻言昂首挺胸,军姿似骄阳,刚刚入水的将士们袍甲湿哒哒的,竟没人打哆嗦,反倒咧嘴笑得甚是快意。 章同笑容温暖,道:“黑子演得不好,若真是敌军,怎看得懂我们的旗语?” 湖里一冒出数百人来,他就觉得奇怪,阅兵大典前夕,军营里布防严密得一只山雀都飞不进来,几百人又是怎么潜进来的,还在水里憋了这么久? 除非是自己人扮的! 自观兵大典开始,到大小战船驶进月牙湾,这期间要些时辰,没人能在水里憋那么久,唯有一种可能——他们躲在崖壁附近生草的地方,这时节崖壁附近的山石上,草还是枯黄的,寻根草杆儿,潜在水里便可呼气。 水师曾经练过水下潜伏伪装,这是最基本的功夫。 正因有此怀疑,在看见舟阵欲合围刺客时,他怕真刀真枪的拼伤了自己人,因此才下令打旗语,命冲锋舟的人都弃船入水。此乃两全之计,如若刺客不是自己人,那么水师的人弃船后,冲锋舟上就只剩敌军,到时战船上万箭齐发便可灭敌。如若刺客是自己人,面临万箭穿心的险境,自会摘了面巾表露身份。 可他没想到刺客里为首的人会先他们一步入水,这显然是看懂了旗语,那就八成是自己人了,因此他命所有人上船,待对方冒出湖面后,面对万箭齐发的险境,还是只能表露身份。 果然,那时收兵的军令便从北筑台上传来了。 暮青看着章同,欣慰更深,颔首道:“事出突然,能识破绽,能行军令,能设计谋,章军侯已能为将了。” 想想当初刚从军时的章同,再看看今日的,他已长成了,日后挑江北水师的大梁没问题。 “嘿!都督就知道夸章同,好像末将们没瞧出来似的。”侯天的话听着吃味,其实就是爱凑热闹,“老子当时就纳闷,这可是江北,除了咱们水师的人天天恨不得变成水里的鸭子,还能有哪路人马个个都是潜水憋气的好手?” 他一把将刘黑子给锁着脖子揽了过来,问:“你小子老实交代,你们今儿是不是藏在崖壁那儿了?那潜水和伪装的功夫咱们可是练过的。” 刘黑子腼腆一笑,算是默认了。 “行啊!你们这些小子功夫见长啊!一大早就猫那儿了吧?大半个时辰有了没?”侯天啧啧地问,刘黑子的水性若在军中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当了都尉后,手下那一个营的兵皆是水性拔尖儿的,都督和军师专门为他组建。 这一个营的兵都他娘的跟水鬼似的,一个比一个能潜,今儿潜的时辰比以往更长,功力竟又见长了。 刘黑子挠了挠头,依旧腼腆地笑着。 “还有,你们这帮小子胆儿也挺大的,这扮刺客的事儿也敢帮都督和军师干,就不怕老子们看不出你们是自己人来,把你们都射成刺猬。” “不会的,军师说了,如若有险,表明身份便可,他也会及时鸣金收兵的。” “军师的话你也敢听?军师是出了名的能坑人!” “军侯不可无礼,都督早有军令,在军中见军师者如见都督……” “得得得,开个玩笑,你小子怎么还这么死板?” 湖岸上,水师的将领们笑闹着。 高台上,百官也听明白了,闹了半天根本就不是刺客,而是暮青把自己的将士们都蒙在鼓里,在观兵大典上来了出演练! 如此大事,为何不事先告知朝廷? 方才以为有刺客,他们出了好大的丑,这丢的可是大兴的脸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若提前得知,兴许今儿这观兵大典就看不出门道来了,也没这惊叹之感了。 今日观兵,江北水师真乃一鸣惊人,一支操练了仅一年的新军,本以为能有花架子就不错了,没想到竟有真本事! 兵勇无令不动,闻鼓而行,见旗而进,闻金而收!将领遇敌不乱,能识破绽,能明形势,能制兵策!全军军容整肃,军威迫人,军纪严明,这哪是新军?分明是一支精军! 回想方才遇敌时,那些身穿甲袍还能在水里游得鱼似的兵,那些攀梯渡绳敏捷惊人的兵,那些浸在春凉的湖水里潜水伪装的兵……方才的演练虽有破绽,但将领有能识破绽之智,兵勇之能亦是真本事,如若让这支精锐之师的刀锋上沾沾血,经历几回战事,此师恐怕想不扬名天下都难! 有人看向元相国,观此盛典,心中已生迟疑。相爷真打算卸磨杀驴?这周二蛋虽然性情不讨喜,但确实是能臣,如若再让他带几年兵,江南兴许…… 有人却不这么想,怪不得相爷要卸磨杀驴,如此能臣,却非自己一党,若再给他几年,江北水师成了他的私军,可就大事不妙了,不如趁早杀了,将这支精军换将的好。 百官各有心思,暮青从马背上跃下来,率众将士同跪于高台下,军拳一抱,道:“启奏吾皇,江北水师操练一年期满,四营军侯诸将皆在,请陛下检阅!” 步惜欢慵懒一笑,目光含斥,这事儿她连他都瞒着,想必是想给他个惊喜。他确实惊喜,一年练出一支精兵来,除了未经战事,论军威军纪,比士族之师龙武卫强得不止一星半点儿,他惊喜之余难免有些疑惑懊悔。这一年她练兵,他练功,为了今日,忙得连她那个鬼故事都没问。 初春的湖水虽已化冻,但湖岸的地上还有些凉,步惜欢不忍暮青久跪,因此诸般心思只在心头一掠,便要出声让她平身。 话音未起,忽听一声大笑! 呼延昊起身,走到高台前方,一身墨袍,衣袂随着步子翻飞,隐见神鹰翱翔,恣意如狂。他走到高台前站定,低头望着下方率领众将跪着的人,那人仿佛跪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男子心情甚好,赞一声! “精彩!不愧是孤王看上的女人!” ------题外话------ 这一章拆开不好看,所以昨天的和今天的收在一章里一起发了。 吼一声!阅兵了!爽不爽!月票呢! 闻到大*的味儿了没? 摊爪,求票买张面膜来,给青青敷敷脸先!= ̄ω ̄= …… 下面说个正经事。 前两天客户端的新版本各种BUG,我求妞儿们提意见了,现在希望那天提过意见的姑娘们加个群:271433991。 敲门砖:客户端。 PS:15156302877妞儿,上回提了订阅多收币的问题,请一定加一下群! 前几天给客户端提意见的姑娘们,欢迎加群!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军前立后! 女人?! 万军仰头,百官俯首,高台上下一片怔容,众人不约而同的望向辽帝,循着他的目光移到高台之下的最前方。 没错,辽帝正是在跟二品奉国将军、江北水师都督说话。 他说……女人? “辽帝,此乃我大兴军营,英睿乃我大兴功勋之将,即便你喜爱性情刚烈的女子,以一男子比之女子,也甚是失礼。今日乃水师观兵大典,辽帝在万千将士面前待其主帅如此失礼,只怕朕能忍,将士们也不能忍。”步惜欢淡淡地道。 此乃威胁,呼延昊却从不惧威胁,他大笑一声,道:“尚礼重矩是大兴人喜欢的,大辽尚武,孤王看上的东西,得不到就抢!” “都督是人。”巫瑾皱了皱眉,依旧那般温和疏离,眸光却已清冽如雪。 “女人!”呼延昊一笑,把话扯了回来。 高台上下,百官及万军由怔而惊。 天近晌午,春日暖人,风推着粼粼湖波,万军银甲霜白,一双双眼眸里生出的光却万分灼人。 暮青跪在地上,感觉到万道目光灼烧着后背,脊背却半分不折,冷静,平静。 章同在暮青身后,感觉到韩其初、侯天、老熊、莫海及一众水师将领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摸到了战靴口,握住其中藏着的匕首,伺机待发。 大不了,今日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草原上,女人如同牛羊,但孤王的女人贵为阏氏,可称桑卓,尊贵无匹。”呼延昊负手望着跪在高台下的暮青,傲然笑问,“如何?可愿随孤王回大辽?” 呼延昊虽已称帝,但大辽乃草原民族,王称大汗,后称阏氏,称谓有别于大兴,但地位相同。 大兴已定了安平侯府的沈家女和亲,呼延昊此言有悔婚之意,但眼下这事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还是“女人”之事。 “辽帝此话何意?为何我等皆听不懂?”这时,一位老臣起身,面色深重地看了眼呼延昊,随即望向台下,寒声质问,“英睿都督,辽帝何出此言,你难道不需向我等解释一番?” 百官颔首,同望暮青。 但没有听到暮青出声,便听见了一道慵懒寒凉的声音。 “朕死了吗?”步惜欢融在御座中,托着腮冷淡地睨着那老臣,问,“朕还没死,大兴的江山尚未改姓,后宫还不是宁家的,老国公就以国老自居了?” 宁老国公一惊,他已致仕,今日是特地被请来陪赏观兵大典的。自从盛京府尹家的小姐被杀一案后,昭儿就受了相府的冷落,已经一年了,至今在府中思过,期间病了两回,宫里和相府都未过问。可侯爷一回京,相府就命国公府陪赏水师观兵大典,显然相府没打算断了两家的亲事,一切如他所料,朝廷诸军中广布他的旧部,但宁家男丁已尽,他在世时,宁家对侯爷有助,他死后,宁家无人可拥兵自重。如此家世,相府舍不得断了亲事。 但他已老迈,膝下只有昭儿一个孙女儿,看着她这一年来日渐憔悴,纵然对亲事胸有成竹,也难免有些关心则乱。江北水师一年的操练之期已过,相府下一步想做的便是卸磨杀驴,正巧今日辽帝之言古怪,江北水师都督身上似乎藏着惊天之秘,因此他才想借此机会除掉他,也算是向相府示好,没想到心一急,竟在言语上犯了大忌。 果真是老了…… 圣上之言扼住了要命之处,有暗指宁家自恃权重之意。如若圣上执政,如此看待宁家,宁家足有灭门之祸!可即便圣上未执政,此言也极重,足可将宁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相府想与国公府结亲,看重的便是宁家身为外戚,日后不会专权,可现在还没结亲,圣上就抓住了他一言之失,欲加重罪,元相素来多疑,这亲事恐怕…… 宁老国公心生凛然之意,他致仕多年,已久不上朝,虽知道圣上一直在韬光养晦,但没想到他今日会显露锋芒。 “圣上明鉴,方才辽帝之言实在荒谬,老臣以为此事事关圣上的龙威、朝廷的颜面,英睿都督有必要向圣上解释清楚,才可不负圣上的隆恩。”宁国公忙跪下陈词,他没看元相国的脸色,自从辽帝忽出惊人之语后,他的脸色就铁青着,想必此时更不好看。 这时,年轻的帝王冷笑了一声,打断了宁国公的思绪。 “看来宁家是真当朕死了。”帝王之声慵懒依旧,不紧不慢的,却句句诛心,“朕要谁的解释,谁负不负朕的恩,朕难道不知,不会下旨,还需你宁国公做朕的主?朕看你是真老了!” 宁国公抬眼,但见多年来深藏隐忍的帝王,此刻面色薄淡,眉宇间的睥睨之态处处透着凉薄无情。 君臣的目光一接,宁国公心头透凉,垂首之时,步惜欢起身向他走来。男子行得缓,衣袂舒卷纳着湖风,玉带上垂系着的白玉暖润如脂,轻晃间却玉色寒凉,住步时,宁国公颤巍巍抬眼,只觉得玉色寒沁,晃若雪刃,霎那间便可抹了他的脖子! “想做朕的主,得等江山易了主,你宁家掌了后权再说,而今这江山还是朕的,大兴后位有主。”男子的声音懒若春风,湖风拂上高台,却叫人脚底生凉,耳边似有惊雷一炸! 百官皆惊,见步惜欢走到前方,步下高台。 男子一路不紧不慢,到了台下,亲手将暮青扶了起来,道:“初春地上凉,你畏寒,没让你起身,自己就不知道起?就不怕日后阴天下雨的,腿疼!以往不见你如此规矩,今儿倒规矩起来了。” 男子语气含斥,眉宇间却尽是无奈心疼之意,将暮青扶起来时,顺手为她拂了拂战袍膝处的沙尘,那般自然细心,仿佛此事已做了千百遍似的。 暮青看着步惜欢,今日观兵大典,水师军威慑众,她知道在百官眼里他只是傀儡,因此才率万军跪拜,以示江北水师拥护他的决心。她今日必须守规矩,百官不把他放在眼里,江北水师永尊他为帝。 至于呼延昊忽然在此时揭穿她的身份,她虽未料到,但已明其意。 呼延昊想要拖延时间。 观兵大典已经结束,此时理应起驾回城,呼延昊在这时揭穿她的身份,无非是想借此事引得百官和军中大乱,拖延帝驾回城的时间。这时候,元谦必在盛京城里有所动作! 她不慌,不解释,不补救,任百官疑她,责她,问她,是因为她知道今日盛京城里不止一方有动,步惜欢的人此时在城中也有所动作,既然呼延昊想拖延时间,那她何不将计就计,陪着一起拖? 步惜欢叹了一声,她的心意,他懂。但今日,他亦有他的心意。 步惜欢牵起暮青的手缓步拾阶而上,华袖舒卷,彤云里隐有九龙舞天。 呼延昊就在高台前垂眼看向两人的手,目光刚落,便见步惜欢的袖中隐龙暗动,仿佛自云天而降,风电将来!他目光一变,纵退而避,王军拔刀,齐来护驾!御林军见势亦纷纷拔刀围紧高台,百官惊慌地盯着大辽的王军,一片刀光剑影欲相杀的纷乱态势里,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站在了高台前方。 高台下,军师韩其初为首,章同、侯天、老熊、莫海四路军侯在后,刘黑子、汤良、乌雅阿吉等都尉在更后头,良将百人,精兵万余,一齐跪地仰头,望着步惜欢和暮青,惊疑不定,目光灼人。 月杀面无表情,章同眼神黯然,韩其初聪敏过人,似心中已猜出了什么,只是不敢相信! “朕自幼登基,至今已过二十载。二十年来,权相摄政,外戚专权,上无父族庇护,下无四海民心,唯得一人,托付真情。朕为一国之君,上未能清奸佞勤朝政,下未能清明吏治护佑百姓,使她父仇难报有冤难伸,以女子之身行儿郎之事,此乃朕之过,朝廷之过!朕当自省,百官当自省,这吏治究竟污到了何种地步,才可逼得女子从军入朝,替父报仇!”步惜欢紧紧牵住暮青的手,虽望着万千将士,此言责的却是百官。 他尚未直言她的身份,便先归罪于百官,堵了百官拿纲常之言诛她之口。 高台上下一片死寂,有些话不必说,其意已明了。 “朕背负昏君骂名,被天下笑嘲二十年,唯她对朕托付真情倾心相护。而今,她已寻得杀父真凶,江北水师也已成精军,也该是她卸下这些的时候了。今日朕便在众位将士面前宣旨——汴州汴河城古水县仵作之女暮青,孝敢替父报仇,勇能从军报国,智可断案平冤,武能带将练兵,英睿孝勇,肃正德茂,乃天下女子之冠,册其为后,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主六宫!大兴江山一日不易主,六宫之中永不纳妃嫔!” 高阳当照,湖风和静,百官哑言,万军无声! 此乃他的心意,今日城中有大动,大事若成,朝臣必然盯着后宫,那不妨今日就给百官一句话,断了某些人日后的念头,还敢有此念的,也要掂量掂量江北水师之威。 暮青静静望着步惜欢,感觉到他将自己的手握得很进,紧得像要嵌入骨血,永世不分。 她浅浅一笑,在尚无人反应过来时,低头,揭了面具。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二帝争一后 那一揭,暮青在高台之上,半低着头。 将士们在高台之下,仰着头。 春阳当空,当一张貌不惊人的少年容颜在眼前化作一张面具,面具下的容颜便成了这一日难以磨灭的记忆。当将士们老去,再回首当年,逗弄着小孙子说起年轻时的事儿,依旧清晰地记得这一天,这一刻,那张惊艳了时光的容颜。 这一天,这一刻,崖壁青青,湖天水绿,两岸新芽点点,风日和暖。少女将袍加身,雪冠,银甲,束发轻扬,湖风送着青丝,缕缕向高阳。那是世间难见的风姿,不是烟雨小楼锁深闺的脂粉娇,而是青天高崖遮不住的青竹色,风姿清卓。那亦是世间难见的娇颜,无意比春芳,却胜春芳娇,国色无可斗,只因易摧折。 世间独一。 将士们仰着头,绿水逶迤,新草铺岸,将人带回那年夏天,呼查草原。 五天五夜,等一场大雨,智破机关阵。 一日一夜,孤守上俞村,护一村百姓。 草原狄部,乔装入敌营,杀胡虏无数。 大漠地宫,解重重机关,救主帅脱险。 披甲还朝,破迷案无数,练水师精军。 这是他们的都督,年少才高,睿智英勇,带兵严苛,爱兵如子。全军将士感激他,敬重他,心服他,却忽然发现他是她。相处两年,竟不知夜袭火烧大营、沙场罚将点兵、夜夜于点将台上教授武艺、月月拿俸银贴补将士们的爹娘妻儿的人,竟是女儿身! 若世间有一人,一见足以惊艳时光,那人就在高台之上。 若世间有一人,相处便可铭记一生,那人就在万军面前。 今日之后,只怕大兴再无女子敢披甲杀敌从军入朝,亦再无女子能将一身战袍穿出如此风姿。 韩其初想起在青州山里,暮青和章同各领数十人演练。那夜,只因一碗饭,他看出了一个少年的将才,从此追随辅佐,曾断言日后他必为一军大帅。如今断言成真,却没想到他托付一生抱负甘愿追随之人竟是女儿身! 章同想起在呼查草原上,她因淋雨染了风寒,无意间被他撞破女儿身份的那夜。他应是军中最早知道她的身份的人,却一直不知她的闺名,未见她的容颜,今日终于得知相见,她身边已有大兴最尊贵的男子相伴。 刘黑子想起在石关城的那个傍晚,他与少年同日从军,同伍同帐,一路到了边关,他升任军侯,而他残了腿成了伙头兵。那个傍晚他永生难忘,少年穿着身军侯的袍子到了伙头营,点了他为亲卫,从此他一瘸一拐地跟随着他,从一个渔村少年到一军都尉,却直到今日才知都督是女子!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别人也就算了,他身为都督的亲卫,竟未能发觉此事,实属失职! 震惊、苦涩、懊恼,三人的心情各不相同,当初与暮青同伍的人里,唯独缺了石大海。 这天,很多人想起了从前,有着调的,有不着调的。 侯天一张精瘦黝黑的脸烧似红铜,万军之中亦有数百人从脸红到了脖子——当初沙场受罚,他们可都是脱过裤子的!夏天登船游水,晌午歇息时,他们没少脱光了在甲板上晒鸟! 乌雅阿吉几番忍耐才克制住了自己跳起来的冲动——女人女人女人女人!他竟然投奔到了一个女人所率的军营里,这辈子的英名算是毁了! 孟三虽非江北水师之兵,眼却瞪得不比水师的小——都都都、都督竟是女子?!她她她……那夜看过大将军的大腿! 这天,也有仿佛明白了什么的。 老熊望着高台之上那风姿娇颜目瞪口呆,想起暮青刚从军时,新军不懂规矩,操练后常脱衣纳凉,她那时还是新兵,在一群衣衫不整的汉子里捂得严严实实的,那时他心里的古怪之感,今日明白是为何了。 莫海和卢景山却在震惊之后忽然了然,明白大将军为何待都督格外亲厚了。 这天,太多人思绪万千,元修却自呼延昊揭穿暮青的身份起便一言不发,此刻亦未看她的背影。他垂首安坐,暖阳当空,男子的眉宇却密布阴云,似有狼烟起,风雨会。 元相国也未发一言,哪怕听见立后。江北外三军、内二军已接相令严阵以待,成败皆在今日一举,皇帝只有这一天的帝位可坐了,大兴江山将要易主,何人会在意后位? 但,还真有人在意。 呼延昊冷嘲一笑,道:“大兴皇帝帝位不保,立后之言真乃笑话!” 步惜欢闻言低头看向暮青,目光温柔,仿佛新婚燕尔,夫君问妻,“你可觉得是笑话?” 暮青抬头望他,问:“天下笑你二十载,你如何待之?” “古人云,风涛险我,我险风涛,风波远我,我远风波。而今天下笑我,我欲静待,待来日,再回首,笑我之人笑当初。”步惜欢沉吟了片刻,笑言。 暮青扬眉颔首,“隐士远离利禄功名,自可懒散贪欢,天下之君在风涛之巅,此日不可度,此等胸怀却不可失。天下笑骂,自任他笑,笑人之人终笑己。” 步惜欢静闻,一言听罢,负手长笑。 湖天风起,两人相视,一番闲谈之语,帝后之胸怀,直至如今千载后,无人可与之争锋。 呼延昊眯着眼看那半张容颜,只是半张,比之他在关外漫漫长夜里所想象的更惊艳。那是草原的天,万里青阔,不掺纤云,却比草原女子纤柔,肌骨似玉,湖风拂来,隐送暖香。 他不喜欢大兴女子,太过娴静温柔,在草原上,唯有母狼能保护幼崽不被狼群咬死,大兴女子像羊羔,只能成为狼群嘴里的肉,不如草原女子强悍勇敢。 唯有她是他一直想带回草原的女人,原以为她的长相会很凶悍,像草原女子,没想到长得……雪般白嫩,暖香暖香的,像羊羔肉。 他从不信天鹰大神,也不信桑卓女神,神明在他眼里都是可笑的东西,但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幼时阿妈讲的故事。他见过草原女子,也见过大兴女子,唯有她,半张容颜便让他想起阿妈故事里的桑卓,干净美丽,像草原的蓝天,草原的白雪。 她该是他的,却看着另一个男子,在他面前成了别人的皇后。 “孤王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过来,你就是大辽的阏氏,地位最尊贵的女人,你的儿子会成为大辽未来的可汗。”呼延昊负手望着暮青,犹如盯着猎物。 暮青把头一转,半张脸变成了只后脑勺。 呼延昊眯了眯眼,湖风拂来,胡袍猎猎,眸光青暗,似一场暴风骤雨将至。 这时,一道惊声如雷,打破了暗涌的气氛。 “辽帝难道忘了,和亲之选已定?”安平侯从震惊中回神,朝廷出了女子为官的丑事,陛下未经太皇太后和相爷之许军前立后,这两事随意一件足可成为天下惊闻,但对侯府来说,都不如和亲重要! 听辽帝之言,是想与陛下争后,亲定和亲之选! 这岂不是要悔婚? 百官却依旧懵着,女子为官,军前立后,这两事令人震惊已极,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即刻便在万军面前上演了一出二帝争一后的大戏,这一天所经历的事,只怕一辈子也难以回过神来。 “辽帝莫忘了两国国书已换,此乃关乎两国边关之大事,岂可儿戏?”这时,元广才出了声。 呼延昊冷笑道:“那当初孤王与大兴约定由英睿都督送嫁,相国也莫忘了。” 元广闻言面色一敛,“辽帝也已看见了,你面前之人乃是女子,以我大兴朝律,女子不能为官,因此世上已无英睿都督,当初的约定也就不必作数了。” 此女不可出关,这等祸水,早些杀了的好。 皇帝既然立她为后,那就给皇帝陪陵吧。 “那和亲之选也不作数了。”呼延昊公然悔婚! 群臣色变,安平侯大急,元广面沉如水。 “还请辽帝三思。” “孤王没有三思,只有三问。” “三问?”元广皱眉。 呼延昊直截了当地问:“那和亲之女可有救死回春之能?” 元广眉头深皱,道:“医卜非上九流之道,士族子弟无需习之。辽帝若需,和亲的陪嫁之中自不会少了我大兴的医官、医典圣籍,药材药方。” 呼延昊冷笑一声,似乎不满意,又问:“那和亲之女可有计破机关之智?” “我大兴女子习的是德言容功,机关术士本朝已难寻得。” “那和亲之女可有战匪杀敌之勇?” “难道辽国还缺勇士?”元广克制着怒意。 呼延昊闻言,仰头大笑,“我大辽不缺勇士,难道缺医官?至于机关术士,孤王看相国是老了,忘了狄部族人原本就擅机关消息之术,那可是暹兰大帝传下来的。” “那辽帝到底想要什么陪嫁?”元广不认为呼延昊非暮青不可,无非就是像五胡和大兴议和时那般,想多要些好处罢了。 “孤王不要陪嫁,只要女人,而且是有用的女人。我大辽的女子,入帐可生儿女,出帐敢杀群狼!一个无勇无谋,连孤王的子民受伤生病都医治不了的女人,也敢称桑卓,敢坐我大辽女子最尊贵的阏氏之位?这等废物,大兴选其和亲,岂非欺我大辽?”呼延昊冷笑一声,指向暮青,“只有你们大兴的皇后能坐孤王的阏氏之位,至于你们选的那女子,若能吟诗唱曲,倒可陪嫁,孤王的阏氏缺个女奴,出关路遥,正好解闷。” 安平侯气得两眼发黑,险些吐血。 元广抬眼看向暮青。 暮青回身冷眼相视,不急不恼。事至今日,步惜欢和元家已经撕破脸了,她也无需再忍再装,元广做不了她的主,和亲之事此时说早了。呼延昊非要此时悔婚,还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高台之上,声息不闻,各方暗涌,胜负却不在此处,而在盛京城。 正在这时,元修忽然飞身而起,掠长空而去,骑上战马,往营门驰去,看那方向,正是向着盛京城! ------题外话------ 陛下美不美!青青帅不帅!票票有木有! 这两章快磨死我了,看在精彩的份上,轻咬我们还能做盆友= ̄ω ̄=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兄弟相见,四方云动 元修此次回京的目的就是见元谦,他必然知道今日盛京城里将有大乱,也知道呼延昊在拖延时间。 元修走时,暮青仰头看了看天,晌午了,各方若动,这时辰也该都动手了。 元修今日带了五千西北精骑来,他一去,孟三也上了战马,率军驰出大营,随元修往盛京城的方向去了。 元广回身北望,未待马蹄声远去便道:“今日的观兵大典乃是盛事,夜里宫中将设宴款待辽国大汗和使臣,和亲之选到时再议,辽帝以为如何?” 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呼延昊果然不再提和亲之事,一口应下了。 随即,圣驾启程,百官回京。 暮青的身份已大白于天下,身为女子,不能再以江北水师都督的身份待在军中,且步惜欢刚刚亲口下旨立后,哪怕朝中权相当道,江山一日不改,圣旨就是圣旨,她已是大兴的皇后,只这身份就不能再待在军营里。 水师的将士们依旧跪在高台下,见暮青要走,将士们一齐望向她,见她吹了声长哨唤来战马,上马时看了眼韩其初和章同,那一眼似含千言万语,却终是一言未发。 相识两年,相伴一年,点将台上摔打出来的战友情义,暮青走时却一言未发。 没有一句解释,一句交待,一句珍重再见,甚至没有让将士们起身。 她冷漠,决绝,走得毫无留恋。 宫人在前,圣驾在后,百官随行,御林军护卫在侧,重重身影遮了马上之人,偶尔一现,那人脊背挺直,战袍猎猎,银甲寒得刺人眼眸。 将士们望着少女的背影,发怔。 韩其初怅然一叹,眼底隐含泪光。 都督…… 都督这是故意疏远将士们,以保全江北水师。 朝廷被外戚把持朝政二十年,圣上一直隐忍,今日却在军前立后,与元相撕破了脸,想必盛京城里已生大乱!圣上与元党,孰胜孰负,只在今日一举,若圣上胜了,水师无险,若元家胜了,水师就险了。 江北水师练兵一年,今日观兵大典,俨然已有精军之威,如此短的时日能有这般成绩,除了练兵之法的得了要领外,军纪严苛、将士同心,也是要因。都督已得了军心,现在的将领已能称之为她的嫡系,若元相胜了,江北水师必定换将,现在的将领们恐怕都难活,而这些将领是深谙水师练兵之道的元老,他们若死,水师依照旧法操练,若与江南水师开战,必定死伤惨烈,战败无疑! 都督是怕圣上败啊…… 她自己跟着圣上去了,死也要陪葬,却不想让水师全军跟着陪葬,连亲卫都没带。冷漠,疏离,只为让元相以为她与将领们并无情义,日后换将时留情,亦或让将士们以为她是薄情之人而心生怨恨,日后江山改换,军中清洗,众将也好识时务,莫要为了维护她而误了前程性命。 扬尘渐散,人马声已远,韩其初举目北望,郑重一磕。 辕门外,暮青在马上回头,重重人影层层扬尘挡了她的视线,她只得仰起头,深深望了眼水师大营的天。 天青云白,半崖伴着哨楼,绿草新发,军旗青青。 今日一别,此生不知能否再见。 她在江南已无故亲,但愿那些还有爹娘妻儿的儿郎,有朝一日还能还乡。 “驾!” 一道清音扬起,暮青策马驰出圣驾的队伍,卿卿不喜在人群里,她便先一步往前头去了。 她已是一国之后,骑马而行已是不成体统,策马行在帝驾前头更是大不敬,但没人管束她。 元广不出声,百官也不出声,一年前,朝中还在为了江山而筹谋结党,你争我夺,时不时的打口水仗,而今已到了最后关头,越是此时越没人争吵了。 争吵已无用,不过是赴一场大战,胜者生,败者死。 * 盛京城下,元修骑马在前,西北军五千精骑在后,一同仰头望向城楼。 大白天的,城门就关了。 大兴建国六百余年,皇城白天关闭四门的事少有,城里必然出了大事! “镇军侯回城,外城守尉何在!为何白日关闭城门?”孟三打马上前,指着城楼扬声问道。 只见城楼上慌慌张张地探出只脑袋来,往下一瞧,忙命人开城门。 城门一开,守尉奔出,跪禀道:“侯爷总算回来了,内城、内城……” “出了何事?” “内城的城门关了,谦公子……” 守尉话没说完,便听见一声沉喝,元修忽然策马驰过他身边,往城中而去。西北军相随而入,马蹄踏着青石长街,蹄铁声声犹似金鸣,肃杀之气惊得守尉慌忙躲避,久久回不过神来。 盛京城里,长街上空无一人,百姓归家,街市闭户,晌午的日头照着冷冷清清的长街,春风和暖,一支黑袍披甲的精骑驰过,泼风一般,甲胄雪寒。 内城的城门果然关着,城门楼上负手立着一人。 那人身穿玄松锦袍,玄玉冠,面容俊秀,气度谦和,眉眼与元修有三分相像,望见他来,笑了笑,似见了故人。 元修在城门下勒马,战马黑骏,不及马上之人黑袍如墨,男子仰头,日头高照,眉宇间的阴霾却重若黑云,压抑阴沉,“大哥。” 元谦笑了笑,“六弟。” 长街风起,兄弟二人相望,长久无言。 不知多久,元修打破了沉默,“大哥的病好了?” “好些了,只是病根未去,时有痛时。” “哦?” 两人之言像是叙旧,却已不在那曾经书香满楼的南院闵华阁,一年前闵华阁付之一炬,杀机悄起关外大漠,一年后他自边关归来,城门楼下战火已生。 元修面色平静如湖。 元谦却未接话,像对这等兄弟叙旧的戏码失了兴致,话锋一转,笑道:“六弟戍边还朝,为兄离家有些日子了,给六弟备了见面之礼,还望六弟一观,莫嫌礼薄。” 说罢,元谦抬了抬手,身后两名穿着五城巡捕司衣衫的男子押上两人来。 那两人皆是女子,身缚白绫,口中塞着帕子,华髻凌乱,面色苍白。两人见到元修,眼底皆露出惊意,呜呜欲言,却开不了口。 元修见到两人,沉渊般的眸底终生惊涛骇浪! “娘!钰儿!” 她们……怎会在此?不是进了宫去? * 时辰往前半日。 初春早朝的时辰,盛京城的天还不亮,百官齐聚到宫门前,待宫门开,帝驾出,上轿上马,随驾出城前往三十里外的水师大营。 仪仗刚出城,相府后门便来了支百人的禁卫军,后园子里赶出辆华车来,华郡主和元钰披着披风戴着风帽,由婆子丫鬟扶着上了华车,趁着天色不亮,由禁卫军护送着往盛京宫里驶去。 府里的人提着灯笼,街上静得只闻马车声和脚步声,走了一会儿,隐约听见车里传来说话声。 “娘……” “你想也别想,断了那念头!” 马车里静了静,车轱辘声继续向前,车里却气氛压抑,过了会儿,少女的声音陡然而起,怨怒,含恨。 “断了,断了,娘就会说断了!我要见四哥,您关着我,那人成亲,您关着我,这都一年了……四哥断了音信,女儿的姻缘也早断了,还能再断什么?我看这马车也不用往宫里去了,干脆转头出城去庵里吧,待水师观兵大典过去,四哥的事儿也了了,女儿心里装着的两桩事儿也就真断了,那时也不用回城了,在庵堂里直接当姑子便可!” “你!”华郡主盛怒。 啪! 一声脆音传出,掩了车外一道哧声。 元钰捂着脸,怔愣地望着华郡主,那眼神让华郡主心中一疼,却因怒意未消,强把那懊悔之意压了下去。这时,只觉马车渐行渐慢了起来,没一会儿便停了,华郡主一腔怒意正无处发,厉目扫向车外,喝问:“何故停了?” 外头静悄悄的,人声不闻。 华郡主一愣,怒意顿消,忽生惊意,眼尾余光扫向元钰时,一把将她手里的匕首压下,将她护在身后,紧紧盯住华车的木门。 一道诡风拂来,车门无声而开,车夫仍然坐着,却不见了头颅。 马前,百人披着黑袍,面容在灰蒙蒙的巷子里看不真切,唯见倒在地上的灯笼烧了起来,照亮了一地禁卫军的尸体。 一个黑袍人走上前来,将风帽一摘,露出张与元修三分相似的脸来,笑道:“母亲,七妹。” 华郡主深深吸了口气,元钰怔怔盯着来人。 “……四哥?” * 天色刚明时,永寿宫里。 安鹤进了大殿,亲手捧开了灯罩,灭了殿里的灯烛。 元敏卧在美人靠上,未施脂粉,闭目养神,仿佛今儿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只是听见安鹤的脚步声要退出大殿时,淡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安鹤脚步一住,道:“回太皇太后,卯时末了。” “她们娘儿俩还没进宫?” “老奴刚要派人去宫门。”安鹤答完话,见元敏没出声,便躬身退出了大殿,刚出去,便看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面色在刚亮的天色里显得透白。 安鹤下了宫阶,听了小太监的急禀,将眸一垂,回身上了宫阶进了大殿。 “启禀太皇太后,卫尉来报,前去相府接郡主和小姐的禁卫军都死了,谦公子将人劫去了华府,血洗龙武卫大将军府,绑了华老将军的嫡孙,要求朝廷交出龙武卫的兵符。”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盛京宫变 天光熹微,照进殿里,元敏睁开眼,眸底凉意如水,静无波澜,声音却冷,“他想要盛京城的戍卫兵权。” 殿中唯有安鹤一人,殿外戍守的禁卫也不多,安鹤关了殿门,走到美人靠前,道:“看样子是。岭南太远,青州的兵权已收归朝廷,谦公子欲成事,只能险中求胜谋取盛京,您和相爷在他手里,江北三军便不敢动了。” 元敏扬了扬唇角,眸底却无笑意,“那就如他所愿吧。” 安鹤一愣,见元敏起身坐了,显出美人榻靠背上丛丛以东海珠贝珊瑚雕磨镶嵌起来的牡丹花,花开正好,粉蝶相戏,元敏在那蝶儿上一按,只听咔的一声,粉蝶陷入,美人榻枕处忽然滑出了一只暗屉。 那榻枕雕作画轴,巧夺天工,未曾想还藏着只暗屉! 但见那屉中放着两块玄铁兵符,乍一看,一模一样! 安鹤意会,笑容阴柔,“原来太皇太后早就料到谦公子想要谋取盛京了。” “他心中所恨无非是修儿代了他的嫡子之位,他若为嫡子,元家夺得的江山就该是他的,所以他再回来,必不会只回相府报仇泄愤,他真正要谋的是盛京的戍卫兵权。”元敏的眉眼间有些倦意,瞥了眼暗屉,淡淡地道,“把前头的拿去,送入华府,让他放人。他必不会放人,定会押着人去城门,以兵符号令守军关闭城门,把圣驾及百官皆关在城外,以满朝文武的家小为要挟。守尉识得兵符,见了假的,自知本宫之意。” 今日内外城门把守森严,守尉早已领了密旨,城门楼上密布刀兵,只待人来。 “是。”安鹤领旨,双手从暗屉里将假兵符取了出来,取出时,目光落在那块真的兵符上,一落便收了目光,随即便要退出殿去。 却听见元敏又道:“此事你亲自出宫去办吧,谦儿身手高强,莫要他伤了不能伤的人。” “是,老奴这就去。”安鹤躬着身,目光微闪,问道,“这时辰该用早膳了,太皇太后可要去后殿用膳?” “嗯,传膳吧。”元敏淡淡地道,将那暗屉关上,随即便起身往后殿去了。 安鹤望着元敏离去的背影,目光落到那暗屉上,随即转身打开殿门高声传膳,宫人捧着早膳鱼贯而入,送入后殿便退了出来,只留了几人在里面服侍。 安鹤在殿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后殿再无人出来,便又将殿门关了。 华殿昏暗,晨光自殿门的华窗里洒进来,照见一道孤长的人影。那人影缓缓向前,似深宫幽魂,步履无声,靠近美人榻时停了下来。随即,一只手从孔雀蓝的宫袖里伸出,触上靠背上的那只珠贝粉蝶,用力一推。 咔。 机关声音细小,与先前听来无异,安鹤却面色忽变,仰身一倒! 镶嵌在靠背上的东海珠贝磨得薄如刀刃,擦着安鹤的鼻尖削过,明润的珠光从安鹤的脸上掠过,照见他露出惊色的眼。 糟了! 这念头还没来得及在生出,那些贝刃便射向了殿门,嵌入殿门之声一起,门外的禁卫大喝一声:“何人行刺!” 拔刀声纷乱地传入殿内,安鹤脚尖点地旋身一转,金鞭横扫向殿门,禁卫军正要闯入殿来,殿门从中间一断,当头砸来!前头的人被砸中,后面的滚下宫阶,人全堵在大殿门口,宫廊两侧的禁卫进入不得。 殿外嘈杂的人声却遮了殿内一道细微的咻声。 就在安鹤凌空旋身扫毁殿门之时,那弹射出贝刃的粉蝶下,机关已露,一丛细密的银针忽然射出!那时安鹤人在空中,刚刚扫毁殿门,正是落地之时,细微的咻声被殿外的嘈杂声掩住,几乎听不见,安鹤的耳力聪敏,但这时招式已老,无处借力,他落地之时,双眼一眯! 那一丛银针扎入了他的腿中,针上淬过毒,安鹤跪倒之时,点住双腿大穴,拼尽内力拖住毒攻心脉的时辰,随即一掌拍上冰凉的殿砖,借臂力飞身掠出大殿。 他将毒全压制在腿上,双腿已无知觉,虽掠出殿门却逃飞不了多远,且今日盛京城中有变,宫中禁卫森严,永寿宫四周弓手密布,听见动静时就已冲进宫门,满弓待发,见从大殿里掠出的人是安鹤,禁卫们皆怔了怔。 正是这一怔的时机,安鹤在半空中抬袖,袖中一支响箭射出,锐啸之音旋空而上,响彻盛京宫上空,炸开时红烟如血。 此举惊了禁卫军,弓手醒过神来,再不顾安鹤的身份,万箭齐射!晨辉金黄,红烟四落,烟花下一人宫袍青蓝,万箭刺透胸膛,血溅如青空下的红烟花。 安鹤跌落,身下是冰凉的宫石,头顶是金辉红烟,青天白云。 一生中最后的念头是今日的任务。 主子了解元敏,暮姑娘了解元谦,她断言元谦今日必入华府,目的是盛京的戍卫兵权。主子断言如此要紧的时候,龙武卫的兵符必在宫中,他的任务是想办法查出兵符所在,取得兵符。 主子料定此行有险,要他斟酌行事,他却在紧要关头算错了元敏的心思。这一年来,元敏试探过他三回,都被他化险为夷后,她派她办了几回机要之事,他完成得很好,从那以后,她便再未试探过他,到如今已有半年。他以为已重获元敏的信任,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她竟以兵符为试! 大殿里传来脚步声,声音轻缓,每一步却似碾碎宫砖般,华佩叮咚,脆如宝刃出鞘。 来人是元敏,隐卫却毫不在意,只望着青天下渐散的红烟,轻轻扬了扬嘴角。 还好,主子说,如若事态有变,鸣箭示警,布置在宫里的人可闻箭举事。 还好,箭已发出。 还好…… 可惜…… 红烟散尽,隐卫眼中的生意亦尽,晨辉照着那没闭上的眼,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目光清澈,不见阴柔。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嘴角的笑含着希冀,而非阴狠快意。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他,不是安鹤。 禁卫军一拥而上,一名将领见人双手青紫,面色却不同,大惊之下伸手一揭,一张面具扯入手中,面具之下是一张貌不惊人的陌生脸孔。 “启奏太皇太后,此人乃是刺客,并非安总管!”禁卫军将领转身跪下,将面具高高呈过头顶。 元敏看着那面具,伸手取来时,面具上尚存有人的体温。元敏将那张安鹤面容的面具握在手里,手微微发抖,尖利的指甲刺破了面具,声音里压抑着森寒的怒意,“好!好!皇帝真是干得好!” 禁卫军跪在地上,弓手亦不敢动,永寿宫里噤若寒蝉。 元敏扫了眼众军,目光厉如刀剑,冷声喝道:“还不出去看看!今儿宫里若是有失,你等跟哀家一起死!” 那禁卫将领一惊,忙领旨起身,将一半弓手和一半禁卫军留下护驾,随后率另一半人出了永寿宫。 那将领觉得,只是耽误了片刻时辰,宫里即便有动乱也只是小股动乱,镇压下去也就是了。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只是这片刻的时辰,整个盛京宫都乱了起来。 在响哨明空的一瞬,大兴历代帝王居住的古老皇宫里,每个角落都有人抬起头来。 太监宫女们纷纷望向永寿宫,相互问着出了何事,随即便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永寿宫里出了刺客,太皇太后已遭刺杀!刺客们已混入宫中,正大肆屠杀宫人,似欲屠宫! 这消息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宫人们受了惊吓,纷纷躲逃,盛京宫里一片大乱! 卫尉奉旨戍守宫门,见此大乱,怒喝禁卫军驰入宫中镇压止乱,但后宫里到处都是逃命的宫女太监,乱象重重,人人都在说太皇太后遇刺了,实不知何人在散播谣言,何人是刺客。 卫尉见此,喝命禁卫军调集弓手分头围住各座宫殿,命宫人们不得奔逃喧哗,若有散播谣言者,即刻射杀! 禁卫军闻令而动,刀兵引路,弓手随行,一座偏殿的门关着,一队刀兵弓手从殿前奔过,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太监伸手点住后头的弓手,将人拖进了殿中。片刻工夫后,一个有模有样的禁卫军弓手从殿里奔出,摸入了禁卫军里。 一个宫女躲在树后,见禁卫军驰过,战战兢兢出声,“几、几位将军……” 那队禁卫军住步回头,目光森然,那宫女被吓得缩着身子嘤嘤啜泣,颤巍巍地指向前头的宫殿,目光惊恐。 那宫殿偏僻,以前乃是冷宫所在,当今圣上后宫无妃,冷宫已闲置多年,平时只有少数的宫人看护洒扫,刺客若在宫里,确实有可能躲在冷宫里! 禁卫军们奔向那偏僻的宫殿,弓手在门外列阵满弓,刀兵踹门而入,人刚进入,数颗头颅飞过宫墙。宫墙外,弓手齐齐仰头,眼前忽有人影掠过,刀光一抹,一排人被抹了脖子。 宫女落地,随出来的人一同将尸体拖进院子里,殿门打开,里面是趁乱聚集起来的宫人,足有数十人。 尸体关在殿里,换上禁卫军军袍的隐卫奔出,进入了乱流般的宫中。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夺宫(上) 这一刻,这些事发生在盛京宫里的各个角落,禁卫军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遇见慌慌张张地告知他们有刺客的人,刺客真的有,但看见刺客的宫人夺人性命却比刺客更加毒辣。 洒扫冷宫的小宫女、倒夜壶的老太监、浣衣局的、运粪车的、扫马厩的、劈柴禾的,掌宫灯的……这些太监宫女做着宫里低贱苦累的差事,平时被宫人欺凌打骂都不敢出声,这一刻取人性命,亦是无声无息。 散播谣言、背后送刀、诓骗诱杀,不知有多少人换上了禁卫军的军袍,而这些安置在各处的人是当年六岁登基的幼帝这些年来一个个安插入宫的。 最早一批隐卫十年前就进了宫,进宫后没有接到过一次任务,在漫长而苦闷的深宫生活里,他们俨然已成了太监宫女。没有一人被怀疑过,因为没有一人做过什么。 正因如此,今日一举才势若雷霆,收效甚妙。 从永寿宫里出来的将领在半路上听见谣言四传,暗知不妙,忙又返回了永寿宫。永寿宫里,禁卫军严守宫门,弓手四面围防,元敏端坐在殿内,望着已经清理干净的宫阶和那死在院中的隐卫。 将领返了回来,绕过隐卫的尸身,在宫阶下跪禀所见所闻。 元敏听罢回禀,起身挥指殿门,手中捏着的面具狰狞一现,“执本宫玉牌,命卫尉严闭宫门,擅近宫门者,杀!再传本宫懿旨,命李朝荣率御林军将这宫里的太监宫女,不论品阶,所属宫局,见者皆斩!” 将领闻旨,心中震惊! 这是要……屠宫? * 盛京宫有八门——东有承天门、端门、午门、掖门、崇荣门,西有崇华门、南有崇文门,北有崇武门。 盛京宫前殿在东,后宫在西,崇华门乃进入后宫的要口,今日由李朝荣率御林军镇守。 李朝荣虽为御前侍卫长,在朝廷百官眼里却是元党,他的父亲是先帝的御前侍卫长,荣王之乱时,先帝在宫中遇刺,李将军舍命救驾,战死于午门。他的夫人听闻丧报后动了胎气,早产下一子,自己却死于血崩。李朝荣一出生就失了爹娘,李家一脉单传,他又自幼体弱,御医曾断言他活不过十五岁,故而在他三岁那年,他的祖母倾尽家财将他送到了江湖名山忘川峰上,请忘川道人将他收为弟子。 八年前,李朝荣的祖母去世,他回京料理祖母的后事,期间听诏入宫,经一番大比,大败朝中武将,当殿被封为御林卫副将。三年后,一出丧期,他就娶了华郡主的远房侄女为妻,凭姻亲关系升为了御前侍卫长,统帅御林卫。 李朝荣跟随圣上多年,圣上的一举一动都是他奏报给朝廷的,多年来从无差错,因此颇得元家的信任。 今日,江北水师观兵大典,圣驾及百官出城,内城空虚,晋王一党必定生事!他们的目的是谋夺龙武卫的兵符,夺取盛京城的戍卫兵权,兵权到手后,难保不会趁机夺宫。 李朝荣乃忘川道人的入室弟子,身手高强,又得元家信任多年,今日便奉命率三千御林军镇守后宫要口崇华门。 李朝荣在崇华门口接到懿旨后,面容冷肃,起身问道:“当真要屠宫?” 那禁卫军将领道:“宫里已混入乱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此乃太皇太后的懿旨,形势紧迫,不可误事,李将军速速依旨行事吧!末将还得去其他宫门传旨。” 那将领说罢转身就走,刚转过身,忽听哧的一声! 这一声惊了随那将领传旨的禁卫军,只见那将领僵住脚步,胸口透出一把长剑,宝剑青光幽幽,晨风拂过剑刃,其声清悠如弦音。 清风剑! 江湖十大名剑之一,忘川道长所传,李朝荣的随身佩剑,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羡。 禁卫军们怔住,但见清风剑拔出,他们的将领倒下,身后所立之人果真是李朝荣! 不好! 这一刻,禁卫军们似乎明白了什么了惊天之秘,然而太晚了。风低起,清音扬,禁卫军们拔刀之时,只觉面容上有清风拂过,轻若拂柳,一道青光自眼前一抹,挑破云天般,血珠扬起,洒溅宫门,十几人倒地,死之前连刀都没拔得出来。 三千御林军严守宫门,目光冷漠,像没看见这场杀戮。 李朝荣收剑回身,从那禁卫军将领身上将传旨的玉牌提出,道:“依计行事!” * 盛京宫东,宫门五重,由禁卫军卫尉许方率军镇守。 李朝荣有宫里骑马之权,他策马奔来崇荣门时,许方望了眼他身后所率的千余御林军,问道:“李将军不是在镇守西门?率军来此所为何事?” “传太皇太后懿旨!禁卫军卫尉许方接旨!”李朝荣在马上提出传旨玉牌,扬声道。 许方识得那玉牌,因此眉头皱了皱,脸色不太好看。 禁卫军和御林军向来各司其职,禁卫军戍守宫门,御林军负责宫中巡查,护卫圣上和太皇太后的安危,而今日,崇华门竟交给了御林军戍守,这简直就是信不过禁卫军! 自从前卫尉梁俊出事,晋王一党意图谋夺禁卫军兵权后,朝中就对禁卫军统帅的人选万分慎重。他自领了此职,办差时丝毫不敢马虎,也受过几回相爷的赞誉,还以为已得了相爷的信重,哪知还是比不得李朝荣。 李家早就死得没人了,何处比得过许家一门? 许方虽有较劲之意,但也知道李朝荣入朝八年,所得的信重非他能比,因此忍下不快,跪听懿旨。 只听李朝荣道:“太皇太后懿旨,宣禁卫军一干将领入宫听传!” 什么? 许方诧异万分。 李朝荣声音一冷,“怎么?” “李将军,今日晋王一党作乱宫中,严守宫门何等要紧,将领们皆入宫听传,何人指挥禁卫军?” “卫尉大人是在质疑太皇太后的懿旨?” “不敢,谨遵懿旨!”许方领旨起身,却看了眼李朝荣身后所率的千余御林军,心中疑虑未去,问道,“李将军传旨,为何率这么多人前来?” “宫里混进了刺客,疑为晋王乱党,但人数不明。太皇太后有旨,宫里的宫女太监,不论品阶,所属宫局,皆斩!”李朝荣临危不乱,面色冷肃。 许方一惊,这懿旨倒像是后宫里的那人下的…… 宫里正乱着,他并不敢耽搁太多时辰,今日的差事若是办不好,日后清算,许家满门都担待不了,因此许方只以为是自己的求胜心重,多虑了,李朝荣带着太皇太后的玉牌来传旨,怎会有假? 因此,许方转身便命副将去前头四道宫门传旨,但刚走了两步,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不对! 宫里谣言四起,太皇太后若真命李朝荣屠宫,想必事态严峻,已到了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地步!那么,既然事态如此严峻,太皇太后理应派人给李朝荣传旨,李朝荣此时理应在屠宫才是,怎会有工夫到东门来? 给李朝荣传旨的那人哪去了? 那玉牌理应是传旨之人拿的,怎会在李朝荣手中? 许方心里咯噔一声,头顶上忽有阴云遮了日光!阴云诡秘,当头一掠,许方正被心中的猜想惊得晃神儿,纵然觉出杀机逼近,也还是慢了一步。 剑音如清风,划过耳旁,搁到了他的肩上,压着颈,冰凉肃杀。 李朝荣已纵身下了战马,鬼影般立在他身后,声音森寒,“卫尉大人实不该如此聪明。” “统领!” “李将军,你想造反?” 戍守崇荣门的禁卫军惊骇呼喝,纷纷拔刀,弓手围来,满弦待发! 李朝荣所带的一千御林军见此事态,面色冷漠,一动不动。 李朝荣挟制着许方,瞥了眼他的副将,道:“不想你们统领血溅宫门,就将禁卫军的一干将领全都传来此处。” 不可! 许方想出声,却被李朝荣点了哑穴,他急怒攻心,只得用眼神威慑副将,望他能懂。 此处五重宫门,有禁卫军五千精兵,凭区区一千御林军根本就兴不起风浪,李朝荣假传懿旨要禁卫军的将领全都来此,必是想挟制将领,让禁卫军无人统帅形同乌合之众,兵不血刃拿下宫门! 不可受此挟制,否则盛京宫今日必有夺宫之险! 那副将看看许方,又看看李朝荣,不知该听谁的。 “你不在意他的性命,也该在意你家眷的性命。”李朝荣又道。 那副将一听,顿时大惊! 许方见此,心中怒极——谎话!莫要上当! 如果李朝荣要以妇孺为质,那何不绑了他许家人,直接以家眷为要挟便可,何必要假传懿旨? 李朝荣是江湖正派忘川门的弟子,今日就是屠尽禁卫军一万将士,也不会手沾妇孺之血! “北街永安巷,禁卫军左将军府,你高堂尚在,有嫡子二人,庶女一人,而今嫡妻又添喜事。”李朝荣看着那副将,不紧不慢地道。 那副将大惊,他的嫡妻三天前才诊出喜脉,因知道近日盛京城里必不太平,故而没有四处张扬,李朝荣竟连此事都知道! 他明白,他的家眷并没有被绑来此处,李朝荣之言真假难辨,但……他不敢赌。 那副将闭着眼对李朝荣抱了抱拳,转身奔出了崇荣门。 “太皇太后懿旨,宣禁卫军将领入宫听传!” 许方两眼发黑,直欲吐血,也跟着把眼一闭,面露死灰之态。 蠢货! 盛京宫危矣! ------题外话------ 陛下没有兵权,夺宫在兵力上相差太大,所以考虑了很长时间,卡得比较严重。群摸,久等了~ …… 昨天感恩节,本来想说点感谢的话,但卡得没更出来,索性攒着,到结局再说吧。 说件别的事。 仵作的手游已进入画图阶段,前天,策划戳我,“你有照片吗?” 我:“干啥?” 策划:“我们准备照着你的照片画暮青的脸。” 我:“别!不合适,完全不是一个气质,画了也不像。” 策划:“没事,我们是照着画易容后的那张脸。” ←。← 所以,你们懂得,安小鹤死了真不是我的错,怒气槽已满,不得不清。有怨言的姑娘们,请咬楼上,谢谢! …… PS:客户端新章节延迟的问题已解决,大家可以看一下,其他问题陆续修复中。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夺宫(下)一更 这一天必将成为大兴历史上兵力相差最悬殊的一场宫变,注定被史官写进史册,供后世帝王参鉴。 这一天,当禁卫军的将领们都被“懿旨”传召进崇荣门,森然的刀锋自门后齐出,埋伏好的御林军将禁卫军的将领全部绑了起来,随后副将再次传了懿旨。 “传太皇太后懿旨,严闭宫门,擅近者斩!” 将领未归便要关闭宫门,懿旨之意叫人猜摸不透,但禁卫军中已无将领,五千禁卫失了统帅,没人敢拿主意,也没人敢发军令,只得遵旨行事。 承天门、端门、午门、掖门、崇荣门,盛京宫东的五重宫门关闭落锁,五千禁卫军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关在了宫门外。 此乃禁卫军历史上最耻辱的一战,一敌未杀,五重宫门失守! 镇守崇荣门的一千禁卫军被迫卸甲除盔,自断弓弦,自折刀枪,被御林军反手押跪在地。 望着满地的甲胄残兵,有人咬牙不甘,有人面如死灰,有人恐惧万分,一抬头,皆看见清幽的剑光指向长空,划下时斩破晨风,奏响杀音。 杀! 李朝荣手执清风剑,这一剑劈下,如同斩在自己胸口,却没有犹豫。 长刀割喉,一干禁卫军将领和千余禁卫的血泼在崇荣门前的广场上,无声无息。 这乾华广场是百官上朝的必经之路,在漫长的岁月里,帝位更替,朝局变幻,这里的每一块青砖都被血染红过,每逢雨天,雨水打在砖缝里,扑出的都是血腥气,六百年洗刷不尽。 厚重的宫门将一具具尸体倒地的沉闷声遮挡住,被关在崇荣宫外的四千禁卫军没有听见杀戮之声,却听见一声响箭破空之音。 李朝荣纵身上马时扬手射出一支响箭,尖锐的哨音炸响在空中! 信号! 东门已下! 红烟如血,惊动四方,盛京宫里各处都有人抬起头来。 西面崇华门,两千御林军自西门而出,分作两军,一往南去,一往北去。 南面崇文门,奉命镇守南门的将领皱起眉头,这红烟先是自太皇太后宫中冒起,而后宫便乱了起来,显然那烟乃乱党所放。卫尉大人分明已派兵止乱去了,这烟为何又出现在了东面?莫非东面也有乱党了?东面乃皇宫正门,有宫门五重,乱党怎敢到那边作乱? 那将领眉头皱得死紧,虽不信乱党有此胆量,却不敢大意,于是招来一队禁卫军,命令道:“你等到东面一探,有何军情,速来回禀!” 北面崇武门,此时亦有同样的军令。 两队禁卫军从南北两面直奔崇荣门,望见静悄悄的崇荣门时,两队禁卫齐怔。这一怔,只觉得喉间一凉一热,最后一眼望见的是一队御林军森凉的目光。 而此时,后宫里,镇压宫人的禁卫军已大乱。 当东边响箭破空,红烟升起时,驱赶宫人的禁卫军皆住步东望,这一仰头所看见的光景对许多人来说便是一生里最后的光景。 混进禁卫军里的隐卫见到起事的信号,一同动手,禁卫军顿时大乱! 见禁卫军里死了人,太监宫女们顿时惊惶逃命,后宫里到处都是四处躲逃的宫人。 一个禁卫将领挥刀斩杀了一个挡路的宫女,高喊道:“快!快报太皇太后,快报四门,乱党……” 哧! 此令未发,一支长箭从他的后颈射入,刺喉而出,血珠滴落在地,人仰面而倒。 禁卫们回身,见四周都是穿着禁卫军军袍的人在厮杀,不知谁在放冷箭。 这时,只听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李朝荣亲率千余御林军而来,御林军和禁卫军在宫中常有摩擦,并不亲厚,但今日禁卫军见到御林军却面露大喜之色。 “李将军!” “李将军来了!乱党的死期到……” 哧! 那叫好的禁卫话还没说完,李朝荣抬手一掷,清风剑刺破那禁卫的甲胄,直穿胸膛! 拼杀声一静,禁卫军们被这一幕怔住,眼睁睁看着那禁卫胸膛上插着清风剑,仰面欲倒。 人欲倒,李朝荣已至,拔箭勒马,剑指长空,喝道:“杀!” 御林军举刀,长刀落,血花四溅,在这怔愣的一刻,不知有多少人颗头飞起,腔子里喷出的血铁腥气扑鼻,血点子溅到人脸上,温热感惊醒了禁卫军。 御林军造反! 有人想将这消息传出去,禀告永寿宫,禀告四方宫门,然而这千余御林军的武艺高强得出奇,狠辣精准,出手必见血,见血必残杀人命!后宫四处不是倒下的尸体,就是飞起的残肢,血泼进宫廊里,洒在宫阶上,禁卫军节节败退,留下一地的尸体和残肢。 这并非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同有千余兵将,是的却全是禁卫军! 而那些御林军目光冷漠,踏尸而行,泼风一般,收割人命如割稻草,这等杀人之风与其说是侍卫,不如说是杀手! 御林军里怎会混进了杀手? 这一千御林军皆是杀手? 禁卫军不禁脊背发寒,一照面便被杀破了胆,边抵抗边后退,渐渐的,便望见了永寿宫的宫门。 这时,南面崇文门,三个浑身是血的禁卫逃到了宫门前,跪地禀道:“将军,乱党是、是御林军!” “什么?”那将领惊异万分,他派去东面的人没回来,在后宫止乱的人倒是来了,只是所禀之事让人不敢相信。 “末将不敢谎报军情!李将军率御林军造反,现已杀到了永寿宫门口!” “李朝荣?”那将领只觉得头顶有惊雷一炸,面色一凛,回头喝道,“闭锁宫门!随本将去救永寿宫!” “是!”禁卫军得令,一队人马去关宫门,其余人集结待发。 然而,就在禁卫军集结之时,身后忽然传来数道扑哧之声! 众人惊住,一齐回身,正见奉命关闭宫门的人仰面而倒,露出宫门外数排跪着的弓手,弓弦已满,箭矢齐发! 长箭破空之声炸了宫门,血矢透过胸膛,正对宫门的禁卫军顷刻间被射杀! 御林军! 那将领惊怒不已,欲命人撤向两旁,刚张口,胸口便透出三把染血的长刀,他不可思议地低头一看,看见那把长刀一齐从他的身体里抽离,他跌跌撞撞地转身,看见那三个前来报信的禁卫已从背后杀向“自己人”。 ……圈套? 那将领明白此事时已经晚了,禁卫军宫门前失将,御林军占尽奇袭之机,待一拨箭雨势缓,宫门处已无活口,残余的禁卫军无人率领,犹如乌合之众,弃宫门四散而逃,御林军冲进宫门,一场屠杀顿起! 此刻,同样的事发生在北面的崇武门,混入禁卫军中的隐卫扮作败兵逃到崇武门禀报军情,诱镇守崇武门的禁卫军去救永寿宫,就在禁卫军关闭宫门集结待发时,将领遇刺,埋伏外面宫墙两侧的御林军万箭齐发,崇武门一片大乱。 至此,盛京宫东面五重宫门已下,南面崇文门、北面崇武门已然在握,唯剩后宫。 后宫的禁卫军已退至永寿宫,永寿宫里早已听见了杀声,刀兵把守宫门,弓兵上了殿顶,将领手刀一落,万箭齐射! 李朝荣所率的御林军已在长弓的射程范围之内,那些御林军却一步未停,一步未退,不曾抬头,只看眼前,无所畏惧,冷漠无情。 那是一种不畏敌军生死,亦不畏自己生死的目光。不是没有御林军死亡,一支长箭射进一名御林卫的战盔,那御林卫的额前淌下血来,人就那么倒了下去,日头照见那人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留恋,仿佛在披上这一身战甲前就已接受了死亡。后面的人拔出他头上的箭,踩着他的尸体将带血的箭刺进了前面一名禁卫的胸膛。 这一千御林军俨然死士,心中没有生死,只有杀戮。 禁卫军早被杀破了胆,永寿宫大殿顶上指挥弓手的将领也被惊住。他临高远望,注意到一支箭矢射穿了一名御林卫的腿,他砍断箭身继续前行,一名禁卫趁机将刀刺向他的胸膛,刀却止于他胸前,不知为何刺不进,反遭那御林卫所杀。永寿宫里射出的箭矢凡是射在御林军胸前的,没有一支射得进去,没一会儿,宫门前的地上除了死尸便是射脱的箭矢,这情况不得不叫人心生惊疑。 御林军越杀越近,那将领眼尖地看见大军阵列前方有人的衣甲已被砍开,甲胄里面竟还有一层甲衣,瞧着金晃晃的,刺得人眼都睁不开。 黄金? 黄金甲衣…… 神甲?! 那将领顿时被自己的猜测惊住,再看一眼宫门前冷漠无畏的御林军,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一支死士御林卫莫非是……神甲军?! 这时,残余的禁卫军已退到了宫门外,一名将领拍打宫门,“快开宫门!” “不可开!护卫太皇太后要紧,严闭宫门,不可放一人进殿!”永寿宫里的将领发号施令,外头的死士很有可能是一支神甲军,一旦宫门打开,被神甲军闯入,则无一人能活。 门后的刀兵严阵以待,紧盯宫门,只听一道宫门隔了人间惨象,那些在后宫里止乱的禁卫军足有两千之众,被一千御林军一路杀至永寿宫前,戍守宫内的禁军却不肯开宫门,那些残兵背抵宫门绝望拼杀,尸体堆满了宫门前,血自门缝里涌进宫中,门后的禁卫军看着染了宫砖的血,仿佛看见了森罗地狱。 然而,这一道宫门并未挡得住神甲军,李朝荣纵身而起,掠过宫墙,清风剑一挥,斩断雨点般的箭矢,剑气如虹,将大殿顶上的弓兵扫得翻仰而倒。 弓兵阵一破,李朝荣落地回身,剑扫戍守宫门前的刀兵,一剑挑断宫锁,门外如山般的尸体压开了宫门,神甲军驰入,拼杀声四起,李朝荣提剑直入永寿宫大殿。 元敏端坐在华殿上首,宫毯富丽,华帐重重,与殿外血染宫阶死尸遍地之景仿佛云天宫与阎罗殿。元敏华裳宝髻,端坐在富丽堂皇的宫宇里,脂粉未施的脸上满布霜色,目光比剑光还幽凉。 她盯着李朝荣,一言不发。 李朝荣缓缓提剑,指向元敏,“太皇太后,要你藏在暗处的隐卫别动,神甲军已在殿外,血肉之躯莫要找死。” 元敏没动,也没说话,看着殿外的禁卫军渐渐被斩杀殆尽,穿着御林军军袍的神甲军围住了大殿,她幽凉的目光里浮出了几分轻嘲。 她从来没有小看过皇帝,却终是小看了他。 李朝荣抬手一挥,一支响箭射出殿外,红烟升起在永寿宫上空。 盛京宫,已下! ------题外话------ 昨晚娃发烧,闹到五点,我跟着一觉睡到九点,起来晚了。 给大家理理夺宫这一战。 御林军只有三千人,李朝荣领着一千神甲军清理了后宫的禁卫军,另外两千人分成了两军,从背后打掉了南门和北门。 三千人,兵分三路,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分出看守东门的俘军,所以降了也得杀,不然会留下降军趁着看守的人少,合力重开宫门的隐患。一旦外面的四千兵力进来,夺宫必败,二十年的布置也就没用了。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二十年成一事(二更) 永寿宫被围,崇荣、崇华、崇文、崇武四门已下,几匹战马在宫里驰骋,马上是高执明黄圣旨的御前侍卫,传旨之声八方而去,响彻皇宫。 “圣上有旨,权相摄政,外戚专权,植党营私,孤负任使。而今西宫已下,各宫门禁卫,顺者赦罪,不臣者诛!” 西宫已下,即是永寿宫已下。 崇荣门外的四千禁卫军听见宫门后驰过的马蹄声和传旨声,这才得知宫里发生了何事。 圣上夺宫了! 四千禁卫军已失了将领的统帅,正不知如何抉择,圣旨仍在一道一道传来。 “煽动军心意图不臣者,诛满门!” “攻闯宫门者以谋反论处,诛九族!” “禁卫卸甲、断弓弦、折刀枪者视为顺,顺者皆赦,不臣者诛!” 圣旨一道道传进禁卫军的心头,方才不知有多少人在犹豫,元党兵权在握,势力遍布江北,圣上赢得今日,可能赢得明日?但一道道圣旨传罢,不知有多少人放弃了挣扎。 何必呢? 这波澜诡秘的政乱宫变江山换代说到底是王侯将相之事,大兴江山今日之乱后归于谁手,也不会归于连品级都够不上的禁卫之手,不过是领着朝廷的俸禄养活一家老小,何必赔上性命。 天下谁主,与已何干。 铮的一声,不知是谁的弓弦先断了,亦不知是谁的刀枪先折了,一声之后,残弓断剑掷了一地,铁甲银盔堆成小山——四千禁卫卸甲。 崇文门、崇武门,降者绑缚,顽抗者皆斩。 残余肃清之时,天刚晌午,那几匹传旨的战马从崇华门驰出宫去,百官府邸所在的城东、城南、城北,数条长街的上空传出响箭之声。 今日城中将生大乱,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满朝文武在出城前早就严令今日严闭府门,不论听到什么动静儿都不得出府。正因此,各府里的纨绔子弟今日也乖乖留在了府里,当响箭之声传来时,各府院子里巡逻的护卫不约而同地仰头,见天上散开红烟,犹如晚霞早至,染红的却是晌午的日头。 各府里的护卫仰头的这一刻发生了很多事,各府皆不相同,却又惊人的相似。当年被府里送去汴河行宫里的庶子、小倌、戏伶,这些年来府里买进来的清倌、艳妓、歌姬、丫头,府里请的清客、侠士,拜在门下的寒门子弟,这一刻都成了要人性命的杀手,护卫皆被斩杀,主子和下人人不论尊卑,皆被赶进了花厅里。 满朝文武的家眷皆已拿下。 这一刻,龙武卫大将军府里,护卫和下人的血染了庭院,尸体从门口铺进花厅。花厅里,元谦坐在上首品茶,门口跪着两人,正回禀宫里和内城的事。 “宫门全都关了,里面是何情形探知不得,只听见了三声响箭,一声在东,两声在西。刚刚街上的响箭伴着红烟,应是在宫里放箭的人所为,那些人是从西边崇华宫里出来的,现已驰回。” “百官府邸里有变,所行之事应与公子差不多。” “差不多?”元谦放下茶盏时看了眼府外的天空,笑了笑,喜怒难测,“不是今日之举,还真看不出圣上有此能耐。” “那我们该如何做?圣上夺宫,宫门锁闭,龙武卫的虎符已落入圣上之手,而我们在城里的人马进不去宫门!”一人皱了皱眉头,圣上夺宫之举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今日之举,他们并未将圣上算进其中,毕竟圣上手中无兵权。 但没想到,恰恰是圣上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进不去宫门,那就上城门。”元谦起身走出花厅,看起来并不心急。 急也无用。 圣上用二十年只做了一件事,这件事被他做到了极致,权相摄政把持兵权,谋得早有性命之险,不如晚谋。这二十年来,他从来就没有碰过兵权,在朝臣眼里,他纵有雄才伟略,没有兵权也守不住江山,因此他是昏君也好明君也罢,都不足为惧。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不是不谋,而是另辟蹊径,往宫里和朝臣府中安插暗线,这些暗线从进宫和进府的那一天起为的就是今日,因此他们必然在多年的时间里从未动过,这才能丝毫不被朝中所察,从而有今日之功。 今日,圣上一举夺宫并将百官的家眷控制在了手中,即是得了盛京城的戍卫兵权,并以太皇太后为挟制,牵制住了元家在江北的势力! 不是得不到,只是谋得晚。 天下错看了圣上,百官轻看了圣上,面对百姓和臣子的辱骂轻看,圣上竟能忍下,二十年来一言不发,只做一件事。 一个默不作声背负昏君之名多年的帝王,一群默不作声地以卑贱的身份生活多年的隐卫,遇到这样的对手,急有何用? 以圣上的城府,他既得了龙武卫的兵权,下一步要做的必是挟太皇太后以令龙武卫,命大军包围华府,将他和晋王的人一同拿下!圣上虽恨不能除了元家,但他会顾念元修,会忌惮三十万西北军,会考虑西北边关的安危,且晋王和他与辽帝暗中结党多年,圣上不可能容忍他和晋王。因此,无论是为己还是为元修,圣上都会将他拿下。 那就只能上城门了。 “圣上顾念元修,那就上城门瞧瞧,元修顾念什么。” * 元修在城门下,身后是五千西北精骑,面前是巍巍城墙,城墙上站着他的兄长,左右绑着他的母亲和妹妹。 华郡主和元钰被帕子塞着嘴,口不能言,只能望着城墙下的元修,呜呜急语,忧焚难抑。 元谦看着两人的样子,笑了笑,“瞧我这记性,六弟虽然今晨才出城,但久在边关不常见娘亲胞妹,母亲和七妹可是念你念得紧,半日不见,想必已颇为想念了,那就叙叙旧吧。” 他亲自将华郡主和元钰口中的帕子拔了,随即退开,看样子真要给元修与母亲和胞妹叙旧的时间。 “哥!”元钰一能开口便奋力往城楼下探身,高喊元修。 “元谦!”华郡主转头怒望元谦,华髻上的宝簪金钗摇摇欲坠,在晌午的日头下晃出雪寒锋锐的光芒。 元谦挑了挑眉,笑问:“元谦?母亲不唤我谦儿了?” 华郡主听闻此言,怒笑一声,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但听元谦问:“这些年来,养育着原配之子,母亲心里不好受吧?” “母亲?你还知道叫我母亲?这些年来,我将你视若己出,你竟做出这等狼心狗肺之事,有何颜面叫我母亲,有何颜面去见元家的列祖列宗!”华郡主不听那声母亲还好,一听便心头烧怒。 元谦皱了皱眉头,目光轻嘲,淡淡地道:“视若己出?我很好奇,郡主为何直到此时还能说出这等违心之言来,莫非是违心之言说了二十多年,连自己都信了?” 华郡主一愣,元钰转头望来,元修仰头望着城楼。 元谦温雅谦和,与世无争,淡若隐士,二十多年来,在元修和元钰兄妹眼中,他一直如此,从不是此刻这般嘲弄、怨怼、仇恨、压抑之态。 “郡主口口声声说将我视若己出,我倒想问问郡主,如若我一直都是今日这般,文略高你的亲生儿子一筹,武艺未必低于他,你可会允许我在朝中大展抱负,如同允许他在边关一展抱负那般?你不会,你甚至不会允许我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或者不会允许我活到今日,就如同你进了相府后,相府里的姨娘和通房丫头就再无所出那般。你待我不薄,只是因为我体弱多病,对你的儿子没有威胁。你的养育,不过如同养一只金丝雀,华屋锦衣,玉食金汤,费些金银罢了。你博了贤良之名,我却困于金笼,要我感激你?我想你不知道,这二十多年来,每日叫你母亲,都让我觉得恶心!” 正如同她不再唤他谦儿,他也不再唤她母亲,母慈子孝的戏码不必再演了。 “至于颜面,我自有颜面去见元家的列祖列宗,只怕郡主没有,祖宗若知道那些尚未出世便死在你手里的元家血脉,说不定被责问良心的人就是郡主。” 华郡主气得眼前泛黑,急怒攻心,今日修儿和钰儿皆在,儿女在看着她,即便元谦说得对,也不能是对的,“你装病欺瞒长辈,反怪我没将当成身子康健的儿子那般允你出仕?世上还有这等道理?莫怪人言,继母难为,真乃良言!你非我所出,我待你不薄,反遭了你的猜忌,难不成还真成了我的错?” 元谦牵了牵嘴角,他看得出华郡主的心思,却不愿再多言,只道:“继母难为,继子也不易,你我之间的事,你我心中明白就好,但求郡主日子莫要再提视若己出。” 此话说罢,他垂下眸,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还有日后的话。” 此话让华郡主紧张了起来,问:“你想如何?” 元谦却不再看他,而是望向元修,道:“那就要看六弟如何取舍了。” ------题外话------ 月底最后一天,妞儿们清清月票,别过期了,么么哒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取舍 元修在城墙下,马背上。 他一直仰着头,看尽元谦的陌生之态,深潭般的眸底不见波澜,道:“大哥有何条件,说吧。” 元谦负手而笑,眸底也静若深潭,不见波澜,轻描淡写地问:“六弟可愿自废功力?” 此言一出,华郡主和西北军皆惊! “不可!”华郡主先声阻止,怒斥元谦,“你这是要逼死他啊!” 修儿乃大兴的英雄儿郎,百姓敬他如战神,将士敬他胜过帝相,这一切皆是他戍边十年得来的功与名!这身功名是他坐拥江山的依托,这身武艺亦是他自保的依托,自古高处不胜寒,岂能将性命全然托付给他人?他胸怀坦荡,难免有轻信于人之时,如若日后陷入险境,废了武艺,如何自保? “修儿!你若答应,娘就一头撞死在这城墙上!”华郡主喊道。 元谦皱了皱眉头,淡淡地看了眼身后,后面立即有人上前将华郡主和元钰的嘴堵上,押着两人退远几步,以防两人头撞城墙自尽。 华郡主和元钰奋力欲言,一个目光恨意蚀骨,一个目光苦苦哀求。 元谦不看元钰,只淡淡地看着华郡主,道:“郡主身陷囹圄,自决生死似乎不妥。” 华郡主怒目圆睁,心里算是明白了,他这是记恨这些年困于相府抱负难展,今日便要趁此机会让她也尝尝生死由人掌控的滋味! 他为难修儿,便是在折磨她! “六弟可想好了?”元谦封了华郡主和元钰的穴道,“自废功力,或者她们的人头落地。” 话音落,有刀举起,日头照在长刀上,刀锋对准华郡主和元钰的头颅。 雪寒的刀光从城墙下的青石上掠过,掠过战马的蹄铁、儿郎们的战甲,晃得人双眼微眯,元修却端坐在战马上,不动,不眨眼,只道:“好。” 五千将士齐刷刷望向元修,目光比西北的烈日还要灼人。 “大将军不可!”孟三的眼底尽是焦急的神色,自古英雄宁愿赴死也不愿断剑,剑都不可断,何况自废武功? 大将军战功赫赫,保家卫国是他一生的抱负所在,如果让他成为一个废人,再不能挽弓射敌,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那还痛快些! 元修听而不闻,他只仰头望着元谦,掌心一翻,功力自聚的瞬间,衣袍翻飞,战马惊鸣! “大将军!”孟三翻身下马,面向城楼一跪,抱拳相求,“谦公子,大将军的武艺不可废!末将武艺不高,没啥可废的,愿以命相替!” 五千将士闻言,齐下战马,同跪同求:“愿以命相替!” 五千儿郎声音高齐,带着西北的乡音,城墙巍巍,不若男儿脊背挺直,青石坚硬,经不住儿郎膝下一撞,铿锵之音,震得人心头疼如刀割。 元谦牵了牵嘴角,那不像笑容的笑容充满嘲弄,目光已然冰凉。 华郡主和元钰已泪湿了铅妆,元钰望着西北的将士,华郡主望着元修的手。 元修的手顿了顿,忽然将手掌一握,振袖一挥!大风忽从平地而起,青石缝里的沙尘被大风卷起,扬扫而去,霎那间只闻战马嘶鸣,战甲、蹄铁擦着青石刷刷一磨!待沙尘落尽,大风散去,五千将士已乘风而起,军阵退出三丈,前方城墙下只剩元修一人。 青石上落下了白花花的擦痕,男子在那擦痕的尽头,背影如大漠黑风,“自古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西北军的男儿更甚,军人的血理该洒在边关,而非皇城之下。” “大将军!”将士们泪洒战袍,再次跪下,这次跪的非那城墙之上的敌人,而是身在三丈前方的主帅。 元修没回头,说话时目光都没动,他一直仰头望着城墙之上,再次翻掌。 将士们的喊声在这一刻都似是无声的,孟三两眼血红,起身拔刀,一刀投向城墙,那刀却在掷过元修身边时铮地一声断在了地上。五千将士起身,一齐奔向元修,硬拦也要拦! 元修掌心一翻,向着丹田,决绝! 这一刻,时间似乎停止,将士们飞奔的身姿向前,华郡主的泪不再流,唯有城墙上那一声刺破了一切,声音破风而去。 “慢!” 将士们一愣,华郡主一愣,元修的掌心离丹田近得只差半寸,自绝之势虽顿,内力却收势过猛,脏腑因此受震,噗地喷出口血来! “大将军!”孟三赶到,欲将元修扶下马来。 元修却坐在马上不动,望向元谦。 元谦笑了声,儿戏般地道:“我改主意了。” 元修眯了眯眼,面色苍白,问:“大哥还想如何?” “难为六弟了,到如今还愿叫我一声大哥。你尚武,自幼有保家卫国之志,大哥不忍夺之,那便换个条件吧。”元谦看了眼身后,左右之人将华郡主和元钰押近前来,他笑了笑,依旧轻描淡写,“她们两人,我只打算留下一人,你选吧。” 华郡主和元钰一惊,元修抚住胸口,身子一晃,险些跌下战马,幸而被孟三扶住,这才稳住。 孟三大怒,指着城墙大骂:“你他娘的有种下城楼开城门动真刀子!绑妇孺算他娘的什么本事?死也死得不像个爷们儿!” 元谦没理会孟三,目光却淡了下来。 元修声音低沉,目光终于露出沉痛来,含血问道:“大哥!为何如此?” 元谦不为所动,他举目远眺,顺着长街望向远不可见的外城城门,冷淡地道:“六弟有一刻的时辰可以考虑,时辰过了就不由你挑了。” “大哥!” “别再叫我大哥!”元谦忽然冷喝一声,目光苦恨,“我乃原配夫人所出,本是嫡子,却被人视为庶子,即是庶子,却又过着嫡子的日子。嫡不嫡,庶不庶,身份尴尬,相府里从来只有我一人如此,我无兄弟!” 相府里三子四女,嫡子嫡女有母亲,庶子庶女有姨娘,唯独他自幼失了娘亲,与人不同。 他从来就没有兄弟姐妹。 元谦看向华郡主和元钰,冷冷一笑,一把将两人口中的帕子给拔了下来,对元修道:“我娘早已亡故,不曾为我添个胞妹。你向来有我没有的东西——相府嫡子,大兴战神,母贵妹娇,姑母待你如子,将士愿为你死,江山为你而备。元修,你拥有太多,世人羡慕的你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身份,盛名,至亲,连妻女都被你所夺。” 华郡主一惊,她身不能动,只将目光转向元谦。 元钰愣了愣,妻女被夺? 元修也怔住,大哥娶过妻,嫂子过门后多年无所出,积郁成疾,七年前就亡故了。大哥为嫂子守了三年,这几年,府里为他操持续弦之事,定了下陵郡长平侯府里的幺女,只是那小姐年纪小,尚未及笄,于是便先定了日子。原本成亲的日子该在去年八月份,可是府里出了事,大哥不知所踪,婚事自然也就没办。 嫂子无所出,新嫂子尚未过门,大哥哪来的妻女?他又怎会夺大哥的妻女? 元谦没有解释,只是一笑,嘲讽至极,恨意蚀骨,“就因她生父已故家门败落,对相府无助,因此府里看上了下陵郡长平侯的幺女!什么对相府无助,不过是对谋取江山无助,对你元修无助罢了。我要娶妻,还要娶个对你元修有助的女子,真乃滑天下之大稽!这就是待我如己出!” 元钰对此事毫不知情,“五哥……” “闭嘴!”元谦怒喝一声,一把掐住了元钰的脖子,“谁是你五哥?你只有偷溜出府受罚时,亦或想要偷溜出府时才会来寻我,为你求情,帮你出府,陪你玩闹,哄你开怀!在你眼里,兄长如狗?” “钰儿!”华郡主见元钰面色青紫,惊怒道,“元谦!你……” 元谦一伸手,也掐住了她的脖子,“自你进了府,我就成了庶子!你的儿子得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你从我身上得了贤良的名声,世间的好事都叫你们母子占尽了,这可不好。” 元谦看向城墙下,目光烈火般焚人,“元修!你拥有的太多,总要取舍。常言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今日我就是要看着你如何取舍。你选!选不出来,那便一个不留!” 这些年,那个在南院里与诗书为伴的男子表面上温雅谦和与世无争,谁也没想到他心中积了如此深的怨气。 一刻的时辰慢如半生,却又逝若流沙只在转瞬。 “时辰到。”当元谦的声音传来时,他松开了元钰,看向了华郡主。 “娘!”元修和元钰同时出声。 华郡主却怒容已冷,目光已平静,“你今日回来不仅仅是为了报仇吧?我与钰儿若都死了,你拿谁来谋事?既然你最恨的人是我,那杀了我便可。” 元谦嗤笑,“郡主真将自己当成了人物,你似乎忘了除了你们母女,华府的人也在我手中。” 华郡主哼笑,“但都不如相府的人能掐住相爷的命门,不是吗?” 元谦不说话了。 华郡主望向城墙下,那坐在马上英武不凡的儿郎,深深望进眼里。 一眼,道别。 ------题外话------ 兔修:我是只兔子啊,非要逼我变成狼吗? 某今:不,你是只肥兔。 兔修:你才肥!你全家都肥! 某今:嗯,我真的全家都肥,所以要减肥,看见你有那么多,忍不住扒点下来,跟我一起减。 兔修:什么仇什么怨! 某今:无仇无怨,只是爱得深沉= ̄ω ̄=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都督到!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华郡主觉得这一刻她有太多的话想对爱子说,但时辰不多了,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捡着肺腑之言说。 “修儿,娘有几句话,你勿要多言,娘只想你好好听着。”华郡主怕元修打断她,先声阻止了他。她看着城墙下的男儿,那是她的儿子,十五岁离家从军,二十五岁披甲还朝,从少年到青年,他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她一日未曾相伴。 但,从未后悔过。 “娘知道,参议朝政并非你的抱负所在,你一生之志在边关,可生在元家,这就是你的宿命。人终有逃不脱的宿命,娘任你戍边十年,不是望你成就何等的功名,而是想让你过一段想过的日子,从少年到青年,一生里最好的年华不被宿命所缚。日后你若归京,大漠关山,你见过,烈烈长风,你吹过,巍巍关城,你守过,这一生终是不负!” 这十年,每个夜晚,她的心都在西北。每一回他出关,每一回他领兵,她都日夜难安,终日守着西窗,直到京中传来边关捷报。自他离家,她屋里少了个日日请安的人,院子里少了个天天练拳的人,府里少了道明朗的笑声,这些一缺就是十年。他归家那日,长高了,晒黑了,眸底的笑却如烈日般刺眼,衬着那身战袍,那一刻,她觉得身为娘亲,十年里缺的那些都是值得的。 “娘知道,你一生都想留在西北,不理会朝廷纷争,只守着边关,自由自在。可是儿啊,天下间哪有那样的自由自在?如若当年不争,如今这世间恐怕就没有元家,没有你了!即便现在不想争了,你姑母贵为太皇太后,你爹贵为丞相,你守着西北国门,麾下有三十万重兵,关外便是大辽!哪个帝王能容得下你?” “圣上若亲政,头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姑母和你爹!即便他顾念你十年戍边之功,只论功过,不论私仇,准你戍守边关,你能保证圣意一生不改?即便当今圣上真乃千古开明之君,你能保证日后的储君也如此?你能保证大兴的帝王都如此?削兵权是迟早之事,轮不到你也会轮到你的儿孙!” “娘今日的话你记住——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江山一日非你所主,自在一日不由你说了算!” 华郡主长叹一声,原以为就算缺了十年,日后他们母子相处的时日还长,有些话总有时间说,可是没想到忽然之间就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春阳当头,华郡主深深望了眼马背上的男儿,缓缓闭上眼。眼前是那日儿郎披甲归家的爽朗笑容,那笑容比今日的日头暖多了…… 儿啊,其实娘希望你一生都能像那日那般笑着,其实娘……希望你没投生在娘的胎里,没投生在元家,这样便可开怀一生,不必夹在家国之间,难以两全。 可是你就是生在了元家,这就是你的命,你的抱负与性命,若要娘选,娘希望你活着。 愿娘的苦心,你懂! 华郡主忽然睁眼,城墙下起了风,那风吹起女子散乱的宝髻,步摇轻扬,击出金脆之声,玉牙咬上舌根,口中漫开血气! “元谦!” 城下忽然传来一声怒喝,长风卷着血气冲上城楼,内力震得华郡主的心神一醒!她睁开眼,见城楼下,元修怒望而来,手握马鞭指向元谦! 这是他头一回不称他为大哥。 一年前望关坡之叛,今日城门楼之迫,终在数次咄咄相逼之后,将男子逼出了真怒。 “你不只要报仇,你更要盛京,要江北,要天下!那就放人,我当你的人质!”元修望着城楼,痛苦哀悲皆已不见,马鞭若弓弦,直指元谦! “修儿!”华郡主欲阻止。 元修听而不闻,“我受了内伤,敢上城楼,你可敢换?” 元谦扬了扬眉。 元修继续道:“天下才是你今日所图,报仇,逼迫,不过是余兴之乐。你在等圣驾和百官回城,以谋大利,那就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受了内伤,现在还能上城楼,圣驾到了可就上不了了。” 他若为质,圣上不会看着他死,否则必失西北军心,而爹也不会看着他死,所以待圣驾及百官回城后再谈换人质的事,阻力就多了,不如现在谈。 元谦却笑了笑,“你果然都明白。” 他都明白,却还是肯自废功力,甚至不惜性命,正因如此,他才不喜欢这异母所出的弟弟。他自幼费尽心机谋活路,为练这身武艺险失性命,而这些他轻易就有,却如此轻付! “换,还是不换!”元修的神情犹如一潭死水。 “换。”元谦答时举目远眺,望着长街尽头虚了虚眼,“不过,你为何会以为你一个人可以换两人?” 元修眉峰一压,但闻长街尽头正传来阵阵马蹄声。 “你只可换一条人命,若想换两条,需她一起上城楼!”元谦迎风远眺,淡淡笑道。 长街尽头,人来得颇快,方才还在远处,说话时已瞧见了人影。 元修和西北五千精骑一同回首,但见来人伏在马背上,人与雪白的战马融在一起,神驹驰如电掣,人马犹如白电,不见那人容颜,唯见发如浓墨,乘风泼来,到了近前勒马急停,势如住剑! 马停蹄,人仰头,春日照见那张容颜,见者屏息。 元钰被绑押在城楼上,望见神驹的一刻似有所感,一年未见,即便只是远远望见,她也知道是那人。只是没想到待人近时,勒马仰头,望见的却是一张陌生的容颜。 那是一张少女的容颜,十七八岁,身居马背,身披战袍。长风吹不过筑了六百年的古城楼,少女的目光却似晨辉,清冷,迫人,仿佛南国的雪,北原的竹,难得一见的风姿,于这巍巍皇城之下生出一道挺拔风姿,让人望见一眼,那身影便似在心里扎了根。 陌生的容颜,熟悉的战甲,城楼上被绑着的少女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震惊地瞪圆了眼。 华郡主早知暮青可能是女子,但当真的看见,仍免不了震惊。 元谦笑了声,“果真没猜错。” 暮青冷冷地望着他,却没打招呼,而是将目光一转,见元修面色苍白襟前染血,皱了皱眉头。 “药呢?”暮青问孟三。 孟三在元修的战马旁站着,听闻此言一怔,赶忙从身上摸出只药瓶来,此药对救护心脉有奇效,只是不知对内伤有用无用,因此他就没拿出来。 暮青见元修果真没服药,面色更寒,“有药不吃,你是想说,我当初剖心取刀的力气都白费了?” 当初冒险取刀就是为了把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可如今他有药却不肯吃,既然找死,当初又何必费那工夫? 元修一声不吭,把手往孟三面前一摊,孟三愣了愣,倒出几粒药来,眼睁睁看着元修仰头将药一口吞了。 孟三眼神发直,大将军肯服药了? 在边关这一年,不发心疾,大将军可是从不服药的,每日到了服药的时辰,他就觉得自己要挨军棍,因为每日把药端进书房,再进去时,那药必定还放在原处,动都没动。顾老将军苦劝无果便拿军法命令他,说若是大将军不服药,他就去领军棍!那日他哭丧着脸到书房里送药,把老将军的军令说给大将军听,还以为他能就范,结果便听大将军说:“那就去领吧,在营房里多趴几日,省得天天来送药。” 他把这话回禀给老将军,老将军气得把他撵了出去,隔天还是一样的话,劝不进大将军服药就等着挨军法!他每日都从书房里哭丧着脸出来,再从老将军府里滚出来,日子简直别提多苦,简直不是人过的。 今儿跟谦公子在城门前对峙,他还以为大将军会倔得跟头驴似的,死撑着也不肯服药,可咋都督只冷言冷语了一句,他就一声不吭地服下去了? 这简直是欺负人吧? 孟三瞄了暮青一眼,瞄见她那张今日才见到真容的脸上时,古怪地把目光转开。 这时已经不能叫都督,该叫皇后娘娘了吧…… 华郡主看着暮青,见少女冷眼望着城墙,再看看元修,见他也执缰望着城墙,两人谁也不看谁,一样的英姿凛凛。但在她这当娘的眼里,却看得出她的儿子虽没看身旁的少女,那眉宇间却全是别扭的在意。 她忽然便想起前年修儿回京,她一有机会就劝他见见宁昭,他却说已有意中人,是朝廷三品官府里的小姐。 她又想起修儿自戕那时,曾于病榻前唤一女子的闺名,那闺名里有个青字。 原来是她…… 原来真是她! 这世间竟有从军入朝的女子! 华郡主的眼中忽生利芒,这女子与圣上之间不清不楚的,实乃祸水! 正想着,元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好了,既然不想叙旧,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元谦看向元修,抬手丢了把刀下来,玩味地道:“你若想救这两人,需拿你和她换,拾起刀来,押她上来。” ------题外话------ 这几天让妞儿们久等了,感谢妞儿们对元宝的关心,元宝是疱疹病毒引起发烧,并发右侧肺炎,现在住院治疗中,已经退烧了,肺炎的住院时间比较长,大概要半个月左右。过了这几天,病情稳定了就可以带回家了,每天按时到医院输液治疗就好了。 这个季节是感冒的高发期,家里有包子的妞儿们都注意一下,游乐园之类的地方尽量少去,希望小包子们都壮成小牛,健康过冬。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的夫君是步惜欢 刀从城楼上落下,铿的一声,削白了青砖一角。 一把刀将华郡主的喉咙压出了血痕,暮青不上城楼,她便要血洒城墙。 城楼下一片死寂,五千西北儿郎望向元修,元修的眉峰压得极低,似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元谦笑着立在城楼上,等着看。 看元修的抉择,看暮青的抉择。 看元修拾刀时,暮青的脸色,或看元修不肯拾刀时,华郡主的悲戚。 亦或暮青自愿上城楼后,圣上来到之后江山与美人之择,又或看暮青不肯上城楼时,元修面对至爱的见死不救会是何等的苦悲。 这是一个不论谁如何抉择都有戏可看的游戏。 华郡主早有赴死之意,已不惧死,她不在意自己的儿子如何抉择,只冷冷地看着暮青,看她敢不敢上这城楼。 若她敢,倒也罢了,若不敢,正好叫修儿看清,她值不值得他托付真心。 暮青抬了抬眉,在元修做出抉择之前看向了元谦,淡淡地开了口:“一年不见,你蠢得我都认不出了。” 一句话打破了城楼下的死寂,此话却着实叫人意外。 元谦临高负手,温雅的笑容僵了僵。 元修看向暮青,见少女坐在战马上,目光清冷如常,不乱不怒,却能令人感觉到并非虚张声势的不屑。 “母亲与妻子哪个重要,我不介意你问这么无聊的问题,但你至少要先弄清楚此问成不成立。”暮青仰头望向城楼,春阳照着她的眉眼,清寒如雪,“我的夫君是步惜欢,我们写过婚书盖过国玺,已拜堂成亲一年有余。生身之母与他人之妻哪个要紧,这种愚蠢的问题亏你问得出来!” 少女嗓音清亮,吐字如打巴掌,一字一个响儿! 华郡主目露震惊,步惜欢乃当今圣上的名讳,婚书国玺之礼即是嫡妻,圣上已立她为后? 元修怔怔地望着暮青,夫君、婚书、拜堂成亲、他人之妻,心口不知被哪个字眼戳得疼痛,喉口隐约涌起腥甜之气,心脉却因药力而暖,生生将那腥甜之气给扯了回去。 一年有余,即是在他回西北前…… 此事众人皆是头一回听说,但今日水师观兵大典,圣上在军前立后,却是人人亲眼所见的。 元谦看见五千西北精骑的神情便知立后之事不假,脸上的笑容不由淡了些。 暮青继续道:“你想让我上城楼,必是想以我为质,换得盛京城的戍卫兵权。这兵权,步惜欢得之不易,交给了你,他便有险!他人之母和我的夫君哪个要紧,问出这种问题,还想看戏,蠢不可及!” 言外之意,她可以为了步惜欢的江山而对元修的母亲见死不救。 此话凉薄,元钰不可思议地看着暮青,目露失望。 元修也看向暮青,暮青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看他。 其一,她说的都是实情,不觉得自己何错之有。 其二,她已经在救华郡主和元钰的性命。 元谦将两人劫持在手,元修好端端的竟然受了内伤,显然在她来此之前就受过元谦的胁迫,而且不止一次。元修重情,母亲和妹妹的性命在人手上,那人还是他自幼敬重的兄长,他的态度必定是一退再退。 正因为他一退再退,元谦才步步紧逼,乃至到了谋换人质的地步。 元谦一年前在盛京城里犯下的大案用的皆是操控他人的手段,他惯于利用别人的弱点。他自幼困于相府,以装病求生,压抑着一腔抱负,看着兄弟在西北建功立业,看着其他士族子弟出仕为官,他却只能将一身才华寄托于书画石刻之中,不知何日是尽头。 人生百年,垂髻、志学、弱冠,他最好的年华都在隐忍中度过,既不能像别人那般一展抱负才华,也不知大业能否得成。他怕青春逝在相府,怕死得无声无息,怕大业不成,世间永无人知道相府里还有一个嫡子,无人知道他的一身才华满腔抱负。 他忧思,苦郁,长年累月,终至心理不平衡。 他压抑着真性情,以温雅谦和的假面待人,将他人的弱点记于心中,暗中利用,闲来看戏,看着那些身居高位春风得意之人被他玩弄于股掌间,看着那些人的人生轻易的就在他手中改天换地,他满足,享受,暗中嘲弄他人的愚蠢,享受操纵他人命运的愉悦感,这样他就觉得自己虽然困在相府里,但是依旧有所作为,才华并未埋没,年华并未虚度。 别人的命运在他手中,乃至天下在他手中,世间无人能及他。 这便是元谦的心理画像,极度自负的根源是极度自卑,性情的形成源于忧苦。 她曾经在青州山里为呼延昊画过心理画像,但元谦的心理画像此刻却不能当众对元修明说,因为元谦极度自卑,内心极度恐惧,这些年来,他靠着睿智和深沉的城府享受着操纵他人的愉悦感,一步一步地武装自己,一步一步地变得自信从容。这是他为自己建造的壁垒,一旦当众戳穿打破,让他直面真实的自己,他会因为接受不了而情绪癫狂。一旦他丧失理智,他就不会再顾及江山大业和人质的性命,他会让这些人都为他陪葬! 与绑架犯谈判的要点因人而异,但底线都一样,那就是绝不能刺激罪犯,以免其伤害人质。 而以元谦的性情来说,谈判时绝不可受其胁迫,否则会步步陷入他的谋算之中,脱身不得。与他谈判,必须坚持立场,不被情感所控,最好不按常理出牌,这才能打乱他的计划。但打乱他的计划,不等同于刺激他,要让他觉得事情还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不过是与他意料之中的有些出入,多了些挑战性罢了。 这其中的分寸把握,说是说不清的,暮青只能期望元修相信她,配合她。 元谦临高望着暮青,目光幽沉,半晌之后笑了笑,果然还是那般从容不迫,“原来是皇后殿下,失敬。” 他口中说着失敬,脸上却并无敬意,“皇后殿下既然到了城下,草民理当恭迎,可惜草民有所不便,只好请殿下上城楼来了。” 元谦看了身边一眼,那把抵住华郡主的刀忽然一压,血珠顺着刀锋滴落,殷红刺目。 “元谦!” “拾起刀来,押她上来,不然这城楼上今日便先泼上郡主的血。”元谦望着元修,眼底没有笑意,反倒看向暮青时笑了笑,“殿下是谁之妻并不要紧,只要有人更心疼娘。不过,六弟向来忠直,我倒是对他拿刀胁迫皇后殿下的场面更感兴趣,这可等同于谋逆。” 华郡主一声不吭,她先前为了阻止元修上城楼来宁愿自尽,此刻却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元修。 暮青也看向元修,同样没有出声。 这一刻,城楼下再次陷入死寂,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时。 元修眉峰似刀,望着华郡主脖下刀锋上滑出的血珠,握着马缰的手背上现出青筋。 元谦望了眼长街尽头,暮青先行,神驹脚力快,但她到了有一会儿了,想必帝驾和百官也快到了。他淡淡地看了眼元修,没耐心等他拖延时间,于是抬了抬手,旁边的人将刀狠狠压下,刀锋入肉,华郡主脖子上的血珠顿时如线般淌落。 “慢!”元修伸手喝止,手伸出时,周身忽生狂风,城墙下躺着的刀被狂风拔起,凌空入了元修手中。 孟三在马旁被狂风一扫,连退向后,元修身旁只剩下暮青。 刀光如水,掠过城墙,刀锋直指暮青! 暮青目露惊意,面色一寒,喝道:“卿卿!” 神驹长嘶一声,转身便逃! 元修欲纵身去追,蹙眉一捂心口,似乎内伤受得太重,已难以施展轻功,于是策马紧追而去。 只见长街上两匹神驹相逐,马蹄声去得极快,孟三还没来得及下令跟随,马蹄声就听不清了。 元谦在城楼上,见暮青策马转进了一条巷子,随后便再也看不清了,他皱起眉来,面色沉了下来。 华郡主却松了口气,修儿总算迈出那一步了…… 她刚才没有阻止他上城楼就是在等,等他动手。元谦说得对,挟持皇后罪同谋逆,修儿太难迈出那一步,今日这时机刚好可以逼一逼他,只要他肯迈出一步,过了他心里的那道坎儿,日后就容易了。 华郡主闭了闭眼,今日就算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这时,忽听长街尽头有车马声缓缓驶来。 圣驾和百官到了! * 外城。 马蹄声在一座观音庙前停了下来。 元修下了马来,将刀丢在一旁,看向暮青。 暮青把马牵进了庙里,听见掷刀之声回身道:“把刀带进来,马也牵进来,莫留痕迹。” 虽然已离开西北有些日子了,但她很高兴和元修之间还有默契。 元谦挟持着华郡主和元钰,城门关着,她进不去,元修也不敢强上城楼,与其在城门外僵持,不如另寻他法。这里的密道直通内城,步惜欢应该已经进了内城了。 她虽走在圣驾和百官前头,但今日步惜欢的布置她都知道。回城之时,圣驾和百官会绕道走驿馆那条街,让辽帝一行先回驿馆,随后才会去往内城方向。而辇车里有暗层,替子一早就藏在其中,步惜欢会趁这机会在辇车里换上御林军的衣裳,由御林军掩护着换来车外,随后找机会从观音庙的密道进入内城。 李朝荣今日会趁城中大乱时率神甲军夺宫并控制百官府邸,随后会命龙武卫围住华府拿下元谦一党,但元谦已占据了内城的城楼,想必龙武卫这时已不敢轻举妄动,步惜欢进了内城后会依城中局势行事。 算算时辰,圣驾和百官就快到了,元谦挟持着人质,他愿玩那逼迫人的把戏,不如逼元广去,她才不伺候! 她不如潜入内城,伺机而动。 ------题外话------ 推荐好友陌上柳絮悬疑推理宠文《闪婚娇妻二十四》: “饭在桌上,人在床上” 侦探男神顾惜朝看到这条短时,就知道身为犯罪心理学专家的娇妻又在报复挑逗他了, 偏偏他只能做个禽兽不如的美男子忍着。 一对一,现言文,故事开头从一件劫机事件和一张结婚证书开始,情节新奇曲折。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这是病,得治! 观音庙里,密道口打开后,暮青牵着马先行,元修随后。狭长逼仄的密道里,油灯引路,不知尽头是何方。 暮青头前带路,左拐右绕,熟门熟路。 “为何愿救我娘?”不知走了多久,元修出了声,声音在幽深的密道里显得低低沉沉。 暮青回头,见元修牵着马,油灯跃动的火苗晃得战马高大的影子飘飘忽忽,男子立在那影子里,眉宇间沉郁压抑。暮青皱了皱眉头,“你不相信我,为何要跟我过来?” “我想知道你是为了谁。”元修沉声问。 他信,信她看重律法珍视人命,哪怕谁真的有罪,也由不得私判,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但他想知道,除了她的信念,她是因为什么才想救人。 为了那人的江山,还是为了他? “为了步惜欢,他答应过你,若有今日,必赦元家妇孺,我岂能让他失信?为了你,战友的娘亲被人劫持,我岂能不救?为了我自己,元谦与我有杀父之仇,我江北水师里有九个将士死在他手上,救下人质便可挫败他的阴谋,我为何不救?”暮青看不清元修的神情,但在水师大营里,他那沉郁的神情她看了半日,不必看都知道他是何神情。 于是,暮青沉声问道:“我说得可够清楚?” 元修沉默以对。 “可够清楚!”暮青不由元修再沉默,他的心事太多,闷在心里一年,早就憋出了病。 她的锋利逼人让男子笑了声,自嘲道:“清楚!早就清楚了,只不过是我执念太深。” 那人是那人,他只是战友,其实她早已明言,不过那时她未嫁,他便执拗地不肯放手。可是,当他再回来,她已嫁作他人,从今往后,或者说早在一年前,他就只能是战友了。 “你何时拜堂成的亲,怎不请我喝杯喜酒?”元修笑了声,笑出了痛苦的意味,“你与人拜堂成亲时,我就在盛京城里,为何不告知我?至亲逼着我,朋友避着我,你们何时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不想要的非要给我,我想要的却得不到。” “你得到了十年自由自在的日子!”暮青不想看到元修再钻牛角尖,那晚她和步惜欢拜堂成亲乃是临时起意,次日元修就回西北了,根本就来不及说。他在关外遇刺后,西北军未用一兵一计,眼睁睁看着五胡部族统一,为的就是回来见元谦,可见元谦的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这一年,他把许多事都埋在心里,已经困住了自己。 “元修,你生在元家,忠孝难以两全,但至少有过自在的日子。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有这样的十年吗?我希望我爹活得好好的,让我可以再陪他十年,但是难以得偿所愿。朝廷结党营私,民间匪祸连年,民不聊生,多少百姓希望有十年的太平日子可过,可谁得偿所愿过?人生在世,谁无愁苦?得不到的就是好的,得到的倒忘了,这是病,得治!” “那十年,你精忠报国,胡人的铁蹄一次也未踏进过大兴!西北的百姓记得你,三十万将士敬重你,你不是什么都没得到!你的抱负,你的功绩,天下人看得到!至于我,我是有些事瞒着你,可这条密道我没瞒你!”暮青一指脚下,袖风扑得油灯火苗噗地一晃,少女的清音贯耳,在幽长的密道里回荡不止,“我带你进来就是信得过你,我瞒着你的事,你记得,但愿我信你的,你也能记得!” 暮青说罢转身便走,这些话本不该此时说,但元修将自己困得太深,只是今日局势紧,她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了。 油灯照不尽幽深的暗道,少女的身影在灯影里远去,那雪袍银甲的身影如一幅久存的古卷,渐渐泛黄,模糊了画中颜色。 少女渐行渐远,立在原地的男子也渐渐被幽暗吞噬,不辨身影。 是,你是信我,也可并非只因为信我…… 元修低着头,在暮青转过密道弯处时牵马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再未说话,待出了密道时,已在荣记古董铺里。那青袍隐卫见到元修时什么也没说,只对暮青禀明了内城里的情形。 龙武卫围住华府捉拿元谦时,元谦已逼着华家人上了内城的城楼,由一群江湖死士拿刀押着,在逼龙武卫退出长街时杀了华府里的一个贵妾和一个庶子,龙武卫不敢强攻,只得依元谦之命退出了东安街。 元谦放出话来,任何人不得进入东安街,见一人就杀一个华家人。 城楼很高,临高远眺,能直望盛京宫,整条东安街都在眼底,想偷偷潜到城门下是不可能的,只能在此等着。 等合适的时机,等宫里的消息。 * 暮青和元修从密道里出来时,步惜欢刚刚进宫。 崇华门到永寿宫沿途的尸体已被清理了出来,地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泼洗,步惜欢一路踏血而行,望见永寿宫时,见尸山守门,残箭为林,血泼成河,午后春日高照,风却沁凉入骨。 男子慢步而行,不急不缓,过宫门时仰头望了望天。 二十年前,他走进这道宫门,仰头望见的是飞凤华雕的门楣,遮了头顶的天。而今再过这道宫门,门楣依旧在,却遮不住青天高阔,春日当头。 步惜欢迈过门槛,门槛上的血染了龙袍,宫阶下躺着泊血水,男子踏上去,血珠溅出,泼进前头的血泊里,刚激起涟漪便被衣袂拂过,拖出诡丽的腥红。 那腥红延到殿外宫阶前不远处一停,那里躺着具尸体。 人已死了多时,眼却睁着,望着高阔的青天。 步惜欢在尸身前静静站了会儿,没有合上那双眼,只在沉默之后转头望向殿内。 殿门已毁,内外皆被神甲军守住,李朝荣手执清风剑立在大殿中央的宫毯上,宫毯尽处端坐着一人,一身华贵的穿戴,一张脂粉未施的脸,纵是一败涂地也不失威重。 步惜欢从那尸身旁走过,走上洒血的宫阶,踏进大殿时不知何处生风,拂过浸血的衣袂,若红莲出水,湖波送着莲影远去,轻轻悠悠,殿外隐卫尸体上贯胸的长箭却忽然在那莲影里化作齑粉,随风而远,出了巍巍宫墙。 “太皇太后。”步惜欢立在殿门处,挡了照进大殿的日光,长影覆在宫毯上,华袖随风舒卷之态犹如男子的声音,慵懒入骨。 “皇帝。”元敏遥遥望着步惜欢,面色声音皆无悲无怒。 两人就这么遥遥对望着,这一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有许多年的时光在心头。 这时光于他来说并不只二十年,他想起二十年前,那模糊的幼年记忆,王府的锦绣花灯,莺莺燕燕的欢歌笑语,母妃冷淡寂寞的眼神,大寒寺半山腰上的桃花……一切最终被一口华棺里的惨象取代,不同于幼年模糊的记忆,这记忆清晰如刀,刺碎了不解世事的童心,伴着他在深宫里一度便是二十载。 这时光于她来说也不只二十年,她想起未进宫前,骑马舞剑,心似儿郎;想起进宫后帝眷深浓,幼子出生;想起毁诺杀子,自闭宫门;想起一朝出宫,血洗宫城……她的一生都葬在宫里,这宫里还葬了她的幼子,葬了先帝,葬了步氏数位皇子。今日,兴许也会葬了她。 “皇帝来要龙武卫的兵符?”长久的相视后,元敏先出了声。 步惜欢却没提此事,只是淡淡地道:“朕来问问太皇太后,当年为何要杀朕的母妃,她与太皇太后可有仇怨?” 元敏闻言却笑了,他在殿门口逆光而立,舒卷的华袖将照进殿来的日光割得一块一块,好似皇儿出生那年冬天的雪,“无甚仇怨,不过是她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 “难道不该?”女子望着殿外的日光笑了笑,好似真的看见了雪,想起了当年,“哀家生下皇儿那年,恒王妃也生下了世子,本是同喜之事,宫里宫外却两道景儿。哀家圣眷正浓,恒王不得先帝喜爱,宫里人来人往赏赐不绝,恒王府里门庭冷落,天下皆知先帝添了九皇子,而不知恒王府添了世子。” 元敏的神色淡了下来,男子在殿门口逆光而立,容颜看不清晰,却看得人恍惚心痛。 皇儿若在,也该这般高,这般气度。 皇儿若在,哪由他人在这皇宫御座上坐了二十年,哪有今日的夺宫之辱,她命葬宫中之局。 元敏目光生寒,话锋如刀,“皇儿命该受尽帝宠,贵为储君,登基为帝,坐拥四海,你命该因你父王不得帝宠而受尽冷待,可皇儿被人所害,你却活得好好的,还得了帝宠!” 步惜欢静静立着,忽觉不能动,幼时模糊的记忆忽然清晰,记起四岁那年的除夕宫宴。 先帝在宫宴上考校皇子皇孙们的文治学识,因父王庸懦无才,先帝便也没将他放在心上,考校才学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便将父王和他都略了过去,后经人提醒才想起了他。他刚启蒙不久,先帝无考他功课之意,是他童心无忌,当殿将前日所学的功课背诵了一遍,又以其中之理赋诗一首,惊了满朝文武。 先帝龙颜大悦,当殿将九皇子的启蒙老师指给了他,此后长达半年的时日里,先帝时常将他召进宫里考他功课,直到先帝大病,而后暴毙宫中。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男子在殿门口心神一恍,莫非因为此事…… 这一晃神,宫毯尽处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杀机顿生! ------题外话------ 一天没码字,本来中午能更,早晨去了趟医院,一天都精神不在状态。 元宝住院那天拍了片子,医生诊断是疱疹并发右侧肺炎,结果昨天女医生休班,来了个男医生,拿着病例报告说是支气管炎,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问了一天这事,本来就担心用药和药量会有区别有伤害,晚上元宝就开始咳嗽发烧。这一周本来晚上已经不发烧了,糟心! 咱们有没有学医的妞儿?能告知下这两种病的用药和药量的区别,会有什么副作用和后遗症吗?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嫡长之名,承袭之权 步惜欢进宫之时,内城外,帝驾和百官到了城楼下。 城楼下只有五千西北精骑在,元修不在,暮青也不在。 这情形蹊跷,但望见城楼上的情形,百官惊哗,帝驾未出,元广下了官轿,怒指城楼,“孽子!竟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还不放了你母亲和妹妹,滚下城来!” 元谦嗤的笑了,他临高俯视着帝驾和百官,目光凉薄,淡淡地道:“父亲莫不是老糊涂了,我娘已故多年,哪里来的母亲?” 华郡主虽非原配,却是元广正儿八经的继室,一年不见,元谦非但不认继母,还挟持继母和嫡妹占据城楼。百官皆在,元广颜面尽失,连骂数声孽障。 元谦默不作声,待他骂罢,接过了身旁之人的刀,亲手将到架在了华郡主的脖子上。 骂声忽止,元广仰着头,脸色惊怒。 华老将军与两个儿子从百官中疾步而出,元谦挟持了华府的老幼妇孺,帝驾进城时,外城的守尉就奏禀了此事。从这边看,只能看到华郡主和元钰被绑在城楼上,显然华家的老幼妇孺皆被押在城楼那头儿,用以威胁戍守内城的龙武卫。 华老将军乃龙武卫的大将军,华家一门武将,手握兵权,此刻却不敢轻动。见女儿襟前染血,又不知府中其他家眷现在如何,华老将军心中忧焚,炯如宝刀的眼底生出寒意,怒问:“元谦,你以为挟持了华家满门便可将这盛京城掌握在手中?天真!这盛京城里,没了我华家,还有列位王公、文武百官!你以为凭你手下这区区几个乱党就能杀得尽?老夫劝你速速放人,下城楼开城门,束手就擒或可留条性命!” 元谦所犯之罪当诛,活命之言一听就知是诓骗之言,元谦却不怒反笑,兴味地望了眼帝辇,笑道:“凭我一己之力自然拿捏不住满朝文武,但幸而有圣上帮我,此乃天意吧。” 圣上? 元广和华老将军闻言猛然回首望向帝辇,文武百官面色齐变! 帝辇旁,大太监范通将车门打开,但见焚香袅袅,年轻的帝王盘膝坐在一团锦绣里,容颜隐在暗处,唯有半幅红袖铺在日光下,龙潜云静,矜贵依旧,慵懒依旧。 “朕帮的可不是你。”帝言一出,如雷惊落,百官望着年轻的帝王,不知他今日在城中又做了何事。 “所以才说是天意。”元谦笑了笑,目光从帝辇上移开,落回百官身上时,如看一群乌合之众,嘲讽道,“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有看人的眼光,明君错当成昏君,怪不得有今日百官府邸之失。” 什么?! 百官哗然,只觉耳中嗡的一声响,心中惊惶失跳。 “哦,对了,就在列位大人府邸有失之前,圣上夺了盛京宫,此时太皇太后只怕已被圈禁宫中,自身难保了。”元谦仿佛还没看够百官的惊惶之色,说此话时望向元广,目光嘲讽至极。 元广倏地回身仰头望向城楼,目光慑人,似要看出元谦所言的虚实。 皇宫被夺?百官府邸皆失? 皇帝哪来的大军? 百官同样惊惶难安,有望着帝辇的,有望着城楼的,只是无人出声,气氛诡寂。 “父亲谋算多年,竟只谋得了今日之局,果真是老了。”元谦嘲讽时忽然狠狠拽了把华郡主的华髻,金簪落地,脆音刺耳。 “元谦!” “孽子!你意欲何为?” 华老将军和元广同时出声,见华郡主被迫仰头,玉颈的刀伤被生生扯裂,血顿时淌了出来,衬得那张被春阳照着的脸透白如纸。 只听元谦问:“父亲老了,记性不好,有些事您想不起来了,不如儿子帮您想想——您好好瞧瞧,眼前这人可是您的原配夫人?” 元谦意欲何为,元广心中有数,但他竟没有要挟谋利,让元广一时有些意外。 “好好瞧瞧!瞧不清楚,我就把这头斩下来扔下去,您拾起来好好瞧。”元谦眼底生出戾气,忽然又将华郡主的头使力往后一扯,横刀便划! “娘!”元钰嘶声喊道,“五哥有气不妨冲我来!” “不可!”元广抬手阻止,额上青筋迸出,城楼三丈,父子两人对望,谁都没有理会元钰。半晌之后,元广退让,寒声道,“不是。” 华郡主面白如纸,撕裂的刀伤疼痛入骨,却咬牙不吭一声,听见元广的话,眸底生出幽暗之色。华老将军的脸色也铁青着,此言虽是事实,可已二十多年无人提起了。 “那您可有原配夫人?” “有。” “您的原配夫人是谁家之女?” “御医院提点之女马氏。” “我是何人所出?” “马氏。” 元谦问一句,元广就答一句,没人知道元谦问这些有何意图,直到听他问:“原配夫人所出之子,是嫡是庶?” 城楼上的风忽然就凉了些,元广闭口,一时难答。他续弦后,因继妻身份高贵,年幼的嫡子便成了庶子,谦儿心中有怨,若在相府里,他想争这嫡子之名倒是无妨,可在这城楼之下百官面前,实有控诉他苛待原配之子之嫌。 元谦看了他一会儿,笑了。元广心里咯噔一声,以为他要伤害华郡主,刚要开口,却不及他的刀快,但见城楼上划过一道雪寒的弧光,如白日生出银月,紧跟着便见一道血光泼下城墙,温热腥红,泼在青石上,如水龙泼地。 染血的青石前,半截断手躺在元广的官靴前,鹅黄锦袖,玉指如葱,手心里还握着把小巧的匕首。 那匕首的把上雕着梅花,是女儿家的护身之物——华郡主不懂武艺,她身边从无此物,相府里唯有元钰喜爱舞刀弄剑,梅花正是她所钟爱的。 那半截断手并非华郡主的,而是元钰的。 “钰儿!”华郡主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来,她看不见女儿的情形,元广却看得清。 元钰的右手被元谦生生斩断,半截手臂泼着血,长风自城楼拂下,腥气浓郁。元钰咬破了唇角,额上渗出细汗,面色惨白,及笄年华的少女,未嫁身先残,华郡主怒喝:“元谦!今日你必死!” “无妨,总会叫郡主死在我前头。”元谦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提着染血的刀走到元钰身后俯视元广,轻描淡写地道,“父亲避而不答也无妨,元家三子四女,杀尽了,只剩我一人,也就无所谓嫡庶了。” 元钰的断手就在脚前躺着,元广知道元谦不是拿此话开玩笑,他来到时就发现元修不在,不由心中一惊,转头问:“你们大将军去了何处?” 孟三皱眉道:“大将军追着都督……呃,皇后娘娘不知去了何处。” 皇后之称,孟三说着别扭,百官听着也别扭,元广却脸色铁青,他不知城楼下之前发生的事,听见元修无事,先是将提着的心一放,随即便生出怒意来。 都这时候了,那孽子还与一女子不知所踪,实在不知轻重难成体统! 元广恼着元修,这怒意却刚生就压下了,元钰还在城楼上,断臂处血流如注,眼看着便要有性命之忧。见元谦等得目光已凉,他不得不咬牙承认,“原配所出之子,自是嫡子。” 元谦笑了笑,看似满意,眸光却寒如冬雪,问:“相府有几个嫡子?” “两个,你和修儿。” “谁为长?” “……你为长。” 元谦听了,连笑容也淡了下来,又问:“既然我是嫡长子,相府所谋的一切理应由谁来承袭?” 华郡主闻言怒目圆睁,明白元谦所谋为何了。 华老将军也明白了,铁青着脸看向元广,元广面色威沉,盯着元钰淌血的断臂,寒声道:“好,由你承袭!” 元谦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了会儿元广,道:“好,既如此,今日就由百官为证,劳烦父亲写封手书,盖上相印家章,复我嫡长子的名分,并告知天下人,元家的一切由我承袭,父亲已老,日后由我主事。” 百官正为家眷担忧,心本就提在嗓子眼儿里,听见这话,险些没失跳。 好个元谦! 原以为他要挟持着华家人索要盛京城的戍卫兵权,没想到他谋的更为深远,只要复了嫡长之名,得了承袭之权,元家这些年来所谋的一切就都是他的。 他何需要盛京城的兵权? 他要的是调用元家一切势力之权! “若无人去寻笔墨来,父亲可蘸血而书,血不够,有的是。”元谦见元广听见要求后不动,不由笑了笑,目光雪寒。 这威胁之言令元广的脸色又覆上层铁青,华郡主咬碎了一口银牙也忍着不敢出声,只怕惹恼了元谦,元钰再受苦。 不就是写封手书?莫说是相府的手书,历朝历代,就是帝王立储,储君还有被废的,也有死得不明不白的。 且应下,再杀之,亦非不可。 华郡主如此宽慰自己,尽管她知道以元谦的城府,他必然想得到这点,待他拿到了手书,想必还有后招。 这时,元广一拂袖子,立刻便有人退下寻笔墨纸砚去了,寻来之后,那小厮跪在地上以背为案,元广提笔而书,写罢盖印,将那手书看过一遍后拿起,仰头望向城楼,道:“手书可以给你,但你要放人。” 这手书里写着元谦多年来想要的一切,元广挟着手书提出交换条件,主动权看似到了他手上,元谦却嗤的笑了声。 “父亲不会以为到现在了,我还会信这套,甚至为了得到这手书而跪下来求你吧?”元谦目光森寒,似笑非笑地道,“就像当年一样。” ------题外话------ 小伙伴们久等了,前天谢谢大家提的办法,我试了几个,问了问医生,蛮管用的。 元宝今天疱疹已消,拍了片子,肺部阴影也没看到了,除了咳嗽打喷嚏的感冒症状外,炎症好很多了,所以中午我给他办了出院手续,感冒回家养着就行了。 明天起恢复更新。 我不在的这些天里,客户端上线了一个“自动订阅”的功能,以前看文,每章都会跳出订阅提示框,现在只要往下看就会自动订阅,这是为了方便觉得每章订阅很麻烦的妞儿。如果还是希望提示的话,在会员中心关闭自动订阅就可以了。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爱恨皆有因(上) 就像当年一样。 城楼上下听得懂这话的只有两人——元广和华郡主。 元广双目一睁,不知是惊还是怒,只连连点头,“好!好!你还记得那件事,你果然记恨上了爹。” 父子两人说的是何事,百官一句也听不懂,只看见元谦在笑,笑出了刀光血影,叫人禁不住脊背生寒。 那笑里含了太多的意味,是悲是苦,是怨是恨,别人看不清,连元谦自己也记不清了。 幼时的记忆已模糊,他只记得那些日复一日的人和事,坐在暖榻前为他把脉的外祖父、递来面前的药碗、黑苦的汤药和满屋的药味儿。日子安静得无趣,唯有傍晚可盼。他记得西窗的窗台上摆着的花,记得红霞染花枝的静美,记得每日那时爹都会出现在屋外,背衬晚霞,高大如天。 那时的爹正当盛年,那时的他身子不好,很少下榻,也从未出过南院,每日盼的就是从外面来的人。每当傍晚,他便会看着窗台,以致于如今想起幼时,仍记得窗台上的花,花依四时而换,没换过几回,府里便添了喜事。 那日府里张灯结彩,连南院的树上都挂了红灯笼,他问丫鬟可是爹升官了,看见的却是丫鬟怜悯的眼神。那日,爹没来南院,次日一早带了名新妇来,爹说,日后这便是他的母亲。 他的记忆里没有娘的模样,娘生下他就过世了,这新进府的母亲让他觉得陌生,从那日起,继母日日都来南院,嘘寒问暖,过问汤药吃食,爹便来得少了。过了一年,继母生下麟儿,爹就来得更少了。 南院还是南院,吃穿用度一如从前,每日傍晚看着窗台上的花,却再盼不到人来。 他问继母,爹呢为何不来南院?” 继母说,爹朝事繁忙。 外祖父也说爹朝事繁忙,他若想见爹,身子好些了,可自去请安。 于是,他熬着针灸的刺痛,并与外祖父相约瞒着他的身子日渐好转的事,只待有朝一日他能自己走出南院,给爹一个惊喜。这一瞒就是三年,终在那年爹生辰之日时,他走出南院,乘上一顶小轿到了花厅。 那一年,他七岁。 那一晚,他却没能见到爹。 六弟那年到了启蒙的年纪,爹为他请了老师教他习字诵文,他却不肯用心,趁着爹生辰宴请之机偷偷溜出了学堂,跟着武艺师父学扎马步去了。爹在宴席上命人去唤六弟来,欲当众考他,不料撞破了他偷溜之事。那日爹失了颜面,由此发了雷霆之怒,将六弟关在祠堂受责悔过,继母赶去祠堂护着六弟,花厅里等着用家宴的人无人理会,饭菜温在厨房两个时辰,他等过了子时,爹都没来。 那晚,他在花厅里吹了两个时辰的风,回到南院后就病了,爹却没来看他,连外祖父都来晚了。丫鬟告诉他,六弟年幼,受了责罚,又在祠堂里跪了大半夜,发了烧热,太皇太后都给惊动了,亲自来相府,看着御医们诊脉开方。外祖父身为御医院之首,待为六弟诊脉开方过后才请旨来南院看他,来时已是后半夜。 他清晰地记得外祖父哀叹愤恨的神情和怜悯的目光,事后听丫鬟说,外祖父请旨时受了太皇太后的斥责,太皇太后责他不知轻重,竟允许他出来走动染了风寒。 这话听着是关怀他,实际上就是嫌他病得不是时候吧? 他为此难过了两日,爹来南院看他时,他没问是否是六弟的烧热退了,爹才来看他的,他只问爹,六弟年幼,为何要对他发那雷霆之怒?可是因为爹看重学问? 爹答,是。 从那以后,除了每日忍着针灸之痛汤药之苦,他开始苦读诗书,想着若是学问好了,爹必能看重他。 可是,他再一次失望了。 年少至今,盛京子弟皆知他文采冠绝京城,爹初时还出言赞许,后来习以为常,便多是颔首而过了。而对六弟,爹很少赞许,倒是时常动怒,书房、祠堂,府里时常能听见两人的争吵声,他给爹请安时因两人的争吵而没能进屋的次数隔几日便有。 很多时候,他羡慕六弟,争吵好过点头之情。 很多时候,他不解,为何爹待六弟如此严苛,为何那般在意六弟的喜好言行。 渐渐的,他懂了,从府里人的眼里,从朝中大臣们的眼里懂得的。嫡庶有别,从继母进府的那一刻,从六弟出生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嫡公子。六弟身子康健,性情忠义,武艺超群,乃是世间俊杰儿郎,有人中龙凤之姿,爹将期望都放在六弟身上,教之严苛,盼他成龙,而另一个身子孱弱的儿子成不成器则关系不重。 爹的眼里只有六弟,他宁愿对着六弟大发雷霆,也不会对着他多言一句,怪不得外祖父在他渐渐懂事了之后要教他隐忍。 爹不知他的身子哪年好起来的,不知外祖父研习祖传医典残卷里的针法多年,不知他为了好起来,冒死让外祖父在他身上施针,几番险死。爹亦不知他何时结识了晋王一党,何时得到岭南派长老之助打通经脉传功习武,何时与岭南王及关外里应外合布局多年。 相府的嫡子原本是他,该得到器重的本该是他。 而起先,他对爹只是怨,却无恨。 直到兰月母女死后。 他成婚晚,奉父母之命所娶的原配之妻出身士族书香门第,其父有攀附相府之心,许是出阁前就与她言明了利害,以致于她成婚后一直偷偷喝着避子汤,他撞破后佯装不知,日渐淡了恩爱之心。她多年未有所出,心里大抵还是忧苦的,只是有苦在心难对人言,没熬几年便郁郁而终。 南院又回到了当年他一个人时的清净,他索性以为妻守丧为由躲了三年清闲,而后,他遇到了兰月。 他很少出府,偶有要事便会以与文人才子相聚为由去趟望山楼,他和兰月便相识在望山楼里。 那是四年前的初夏时节,午后风和静,人懒倦,一曲筝声绕梁,醒人心神。他临窗而望,见一面覆薄纱的少女坐在大堂里抚琴,一曲《临江散》竟抚出了大浪淘沙争流勇进的不屈之境。 此曲乃前朝左相曲靖之所谱,曲靖之出身寒门,拜过士族门下,出仕后满腹经纶无人识,遭过贬黜,当过知县,一生起起伏伏,颇具传奇色彩。此曲正是他遭贬黜时乘舟南下,在登上江南岸后遥望江北时所谱,当时他作了首《临江赋》的诗,曲子是后来所谱,其意境可闻远别江北的苦愁,可闻江风大浪淘洗人心的酣畅,可闻淘洗过后的释然平静,可闻争流勇进的不屈奋发,整首琴曲激人逆流而上,乃文人学子们的至爱。 他从未听女子抚过此曲,也没想到世间能有女子抚出此曲的意境,曲境之妙竟令他想起了曲靖之的生平起伏,仿佛身临其境。 一曲抚罢,他犹在那意境里没有回神,竟提笔即兴赋诗一首赠了那少女。他的诗画从不随意赠人,少女收到后却问价值银两几何,惊得掌柜的要将她撵走,他阻了掌柜的,问她:“姑娘能奏此曲,想必才情不输文人,文人淡泊名利,姑娘何以如此看重?” 女子抛头露面在茶楼里卖艺谋生,她必是在生计上遇到了难处,他故意如此问,只想听她如何答。 她道:“淡泊名利乃人之情怀,人若无生路,何顾情怀?前朝左相曲靖之谱此曲时念的是争流而上,我既奏得出这曲《临江散》,自无淡泊名利的情怀,只怕世间喜爱此曲的文人才子皆是如此。既如此,何故希望我有?” 他当时心头一惊,此话有他也无淡泊之心的意思,只是说得隐晦。 他与她素未谋面,世间当真有人凭一曲便能解他的心思? “小女子初入盛京,无处安身立命,故而求财。谢公子赠诗,小女子心领了,只是今日未怀以琴会友之心,只好辜负公子这诗了。”她将诗还给了他,随后便抱琴欲走。 他命人下楼去给了她张一千两的银票,她看了一眼,福身相谢,随后便走了。 从那以后,她再没来望山楼,他暗中打听,得知她乃原上陵郡丞之女,闺名柳兰月。柳家并非望族,三代人丁单薄,上陵郡丞柳只得兰月一女,他病故后兰月无所依靠,只得前来盛京投靠远房亲戚。哪知数年前盛京城里发了一场瘟疫,柳家的那房亲戚一家没能逃过,都死了。兰月只得在外城租了间老宅,管事的一家见她此生安身无望,竟趁夜偷了她带进京的首饰钱财跑了,她身边只留下个丫鬟,因无以为生,这才到望山楼里卖艺求生。 她投亲而来,因非盛京人士,买不出宅子来,便仍租住在外城北的那间老宅里,他打听到她留京的日子即将到期,近日便要离京返回原籍,这一走只怕再难相见,他头一回因私事出了相府,寻机会到那老宅里见了她一面。 正是那一面,定了他和她的缘分,也定了她日后的命数。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爱恨皆有因(下) 那日,他问:“姑娘那日在茶楼里暗指在下有争进之心,敢问姑娘如何看出来的?” 兰月道:“公子听罢琴曲便即兴赋诗,想必是听得极为入心的,若非对此曲的意境感同身受,又怎会听得入心?公子必有争进之心,只是公子的诗读之悠然豁达,字却藏锋敛颖,想必是不得不作悠然之态吧?” 他听罢便怔了,他的诗,他的字……他在相府这么多年,爹没看出来,兄弟姐妹没看出来,与他结发七年的妻子没看出来,倒叫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看了出来。 他问:“那姑娘可知在下为何故作悠然豁达?” 兰月道:“公子锦服玉冠,出手阔绰,又能寻到小女子,身份必贵。士族子弟何以有争进之心却不显露,也不过是那些缘由,韬光养晦,自保以图后进罢了。” 除了外祖父,兰月是这世间最懂他的人,纵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仿佛就在那天,他的心找到了安宁的去处。 兰月说:“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忧苦,公子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兄弟众多,人心诡诈,欲争进却不敢出头。而我虽生在官家门第,可家中并非望族,人丁单薄,爹爹病故后,我想为后半生寻个出路却无人可求,处处碰壁。望族子弟有望族子弟的忧苦,其他人亦有其他人的难处,故而公子不必觉得孤苦,人人都有难言之苦。” 他说:“后半生跟着我吧。” 这是他一生里第一次的冲动,不假思索,凭心而为。他不赞同兰月的这番话,世上有不忧苦的人,比如六弟,但那天他并没有跟兰月争辩此事,而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句话。 他仍记得兰月那时的神情,仿佛随风浪漂泊的一叶小舟忽然入了避风港,海波粼粼,天日晴好。 他与她皆是孤苦无依之人,那天起便成了彼此的依靠。 他为兰月换了新的身份文牒,在城北买了间宅院,将她安置了下来。那段日子是他一生里最好的时光,他在内城,她在外城,他在城东,她在城北,不常相见却彼此相念。柳家是书香门第,兰月饱读诗书,琴棋书画造诣皆佳,他与她春日焚香抚琴,夏日赋诗赏荷,秋日临窗作画,冬日烹茶弈棋,倒真过了段悠闲日子。 他们私定终身拜堂成亲,那年开春儿时,兰月怀了身孕,他欣喜若狂,相府却在此时重提续弦之事。 他有些心烦意乱,但成大事者不可太过儿女情长,不过是收个女子在身边,日后谋得大业,废谁立谁还不是由他说了算?因此府里议府里的亲事,他如往常那般过日子,为了不让兰月伤了胎气,他将续弦之事瞒了她。 府里给他定了下陵郡长平侯的幺女,那小姐尚未及笄,于是便将日子先定了下来。一番甄选、通媒、合婚、小定,待将日子定下来时已是来年深秋,兰月已近临盆。 每年深秋朝廷都有围猎的盛事,这等盛事本与他无关,奈何长平侯世子来了盛京,他不好一日都不作陪,于是那日见天气晴好,便在相府别院办了场秋诗会,邀长平侯世子和一些文人学子相聚,赏园斗诗。 却没想到那日兰月忽然有临盆的迹象,丫鬟请了稳婆去,从清晨到夜里,孩子一直没能生出来,稳婆说是难产,只可保一人,丫鬟不敢做主,惊惶之下去了相府。 他与兰月的事就这样事发了,爹大发雷霆,陶伯去别院请他回府,他问陶伯兰月如何,陶伯不肯多说,他心知不好,趁机夺了马车赶去外祖父府上,将他请到了外宅。到了外宅时,见兰月的丫鬟正被两个相府里的婆子架着,嘴里塞了帕子,稳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屋门开着,里面有两个婆子正压着兰月的手脚,另一个婆子正拿着湿帕子对兰月施以盖帛之刑。 他用佩剑斩了那婆子,救下兰月时,她气息已弱,身下已见了红。 稳婆进屋将已露了头的孩子接生出来,他的孩儿却因憋得太久,已然没了气息……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抱着那孩子的感觉,那小身子还温热,却没了气息,甚至没能看这世间一眼。屋里满是血气,他不记得外祖父何时进屋来的,不记得相府的人是何时来的,只记得那天夜里,花厅里灯火通明,气氛威沉。 爹发了雷霆之怒,斥他养外室,丢了相府的脸面。继母责他糊涂,说他已和长平侯府订了亲事,嫡妻未过门,他养外室,还致外室怀了胎,也不想想这是他第一个孩儿,万一外室生出了庶长子,将来事发,相府的脸面无存,长平侯府那边又要如何交代? 幼时至今,爹头一回对他动怒,像对六弟那般要请家法,却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相府的颜面。 继母看似恨铁不成钢,话外之意却有些庆幸,庆幸兰月生的不是男孩儿,且孩子命薄,事情终究还可遮掩。 那夜,他抱着夭折的孩儿跪在厅屋里,青砖冰凉,怀里冰凉,心更是一层一层的冷透。 继母说,眼下长平侯世子就在京中,此事不可传扬出去,切不可被他知晓。 爹命人去将外祖父传唤出来,不必再救治兰月,由她死了,把她们母女送出城外一同葬了。 他拔出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咙,说不妨把他们一家三口一同葬了。爹怒极,他那一刻却前所未有的冷静,他知道爹必吃这套,不是他心疼他,舍不得他死,而是他刚刚和长平侯府定了亲事,他死了,姻亲之利也就没了。 这场较量,谁重利,谁输。 继母劝爹道:“相爷切莫动怒,瞧谦儿怪可怜的,养外室虽有违礼法族规,可谦儿刚刚得女便痛失孩儿,他有此过激之举也是人之常情。平日里府里就数他和善,若非初为人父遇此痛事,怎会如此?他自幼身子就弱,这回恐怕要病一场,他到底是相爷的骨血,难道真要把他往死里逼?” 劝了爹,继母又哄他,“你也是,男儿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何况你是相府的公子?以往没往你屋里添人,那是为娘担心你身子弱,怕你屋里的人多了,难免有争风吃醋之事,你哪有那心力应付这些?万一伤心劳神,伤了身子,为娘如何跟你爹交待?但你若真喜欢哪个,娘还能不依着你?你尚未续弦,看上了谁便先放着,待你娶了妻,过个一年把人抬进府里来就是了,何需养在外头?如今倒好,闹出了事来,你爹为了相府和长平侯府的脸面不得不下令将人处置了,你也不能怪你爹心狠,这本就是你思虑不周惹的祸。还不快给你爹认个错?” 他执着匕首怀抱孩儿不动,亦无话可说。 如若兰月进了府,华家根本就不会允许他的孩儿生出来,因为他的孩儿身上流着的也是嫡脉的血,而六弟尚未成亲,他无子嗣,华家怎会允许其他嫡脉子嗣先出世? 那夜,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爹虽没面子,但颜面与利益相争,他果然更重利。 兰月命在旦夕,未必能活,继母劝爹,说即便兰月能活,身子也必定伤得重,悄悄养在此处,派人看着,莫让事情传扬出去也就是了。爹顺阶而下,答应了下来。 外祖父为救兰月下了重针,她命不该绝,三日后醒了过来,他没有告诉她孩儿没了,只告诉她,他杀了害她的婆子,孩子被抱回了相府。兰月要见孩儿,幸而她刚醒,身子虚弱,醒醒睡睡,无力强求。他答应她会回府看看孩儿,不会让她被人所害,但此话实是谎言,孩儿已被他亲手葬了,而他不得不回府是因为围猎期间,盛京城里人多眼杂,长平侯世子还在京中,他以病弱为由避而不见,却不可一直不见。 大业不可废,他亲手葬了孩儿那日就发誓此仇必报。 回到相府后,为防爹和继母起疑,他“病”了一个月,期间兰月的身子都由外祖父在照料,外祖父每日来南院为他“诊病”时都会告诉他兰月的身子如何,他在相府里忍了一个月,忍到围猎期满,送走了长平侯世子,而后直奔外宅去见兰月。 让他没想到的是,外宅里人去宅空,兰月已不知所踪。 兰月身子虚弱,宅子里有相府的婆子,她不可能出得去,但不仅她和丫鬟两人不见了,连看守的婆子们也都不见了。他奔回相府,质问爹为何食言毁诺,可继母却告诉他,兰月是自己提出要走的。 兰月以为孩儿在相府,她一直念着见孩子一眼,怎会自求离去? 相府怎会放心让她走,难道就不担心她将事情传出去,耽误了和长平侯府的婚事? 他对此一个字都不信,但后来他信了,也懂了相府为何放心放她走。 兰月自求离去,并非是离京,而是进宫。 朝中为圣上选妃,太皇太后下懿旨亲封了一位新入宫的女子妃位,那女子是头一个深得圣上宠爱的妃嫔,天下皆知——柳妃。 ------题外话------ 元谦:谁说陛下被戴了绿帽子,明明是我被戴了绿帽。 某今:不,你这叫“偸汉”。 元谦:听说你对六弟爱得深沉,这也是对我爱得深沉? 某今:不,因为我被你和柳妃虐惨了,虽然你俩是早就注定的悲剧,但你智商这么高,城府这么深,我觉得你养外室应该会考虑周到,不会被发现。可是不被发现,你俩怎么悲剧?于是我想啊想,把朋友也抓来一起想,假设,找破绽,再否决,整整被虐了两天,我家读者也苦等了两天,所以才要虐你,而且接下来要继续虐你。 元谦:找个爱我的人怎么这么难? 某今:唔,我上篇文《重生之天才神棍》里有个男配叫元泽,曾经有个妞儿问,我这是不是跟姓元的有仇?好吧,这看起来确实像有仇,仇人虐你不会手软的,所以看开点吧,少年。╮(╯_╰)╭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三面楚歌 他以死相逼,要见兰月,最终来相府见他的却不是兰月,而是姑母。 姑母说,兰月未到临盆之期,那日忽然发作是因为得知了他要续弦的事。 他买下那宅子后,为了不让兰月被街坊四邻指指点点,便称自己是在外走商的江湖中人,时常外出,将家眷安在了此处。日常所需之物皆有人送来,兰月性情娴静,很少外出,身边只有一个丫头服侍着,因此那丫头也不外出。他将续弦之事瞒下来时,并不担心兰月会知道,她平时都不出门,怀了身孕后只在院子里走动,更不会外出。 但他没想到,世间总有意外之事。 那日晨起后,兰月觉得闷,但身子笨重不想外出,听说近来朝廷有一年一度的围猎盛事,京中来了不少名门子弟,甚是热闹,于是便让丫鬟去外头走走,听听市井趣事,回来说给她听听。丫鬟在外头听说了他要续弦的事后慌慌张张地回来,兰月见她神色有异,追问之下得知实情便动了胎气,丫鬟慌忙请了稳婆来,到了夜里见兰月难产,自知惹了大祸,六神无主之下去了相府,这才生了后来的事。 他跟兰月说孩子在相府,兰月便知道他在说谎,他要续弦,相府绝不会将庶长女抱回去。 她心里清楚孩儿已经不在了,所以她要为孩儿报仇。 这些话都是她自荐进宫时对姑母说的,她说柳家已经没落,她从未想过能进府做他的嫡妻,只因两情相悦才不在乎名分,没想到他竟会欺瞒她。若非如此,她不会动了胎气,孩儿也不会一出生就没了性命。 她说,她不告而别进宫为妃是为了报复他,让他尝尝被心爱之人欺骗的滋味,她宁愿死在宫里,也不想再见他。 姑母是如此说的,但他不信! 他的身世全都告诉了兰月,她知道元家的图谋,他更愿意相信她对姑母说的这些都是为了取信于她。兰儿知道朝中无人愿将女儿送进宫里为妃,知道元家需要天下人认为圣上荒淫无道,知道如果她自愿进宫,姑母定会答应。他更愿意相信她进宫是另有目的,更愿意相信她是为了寻机会报复相府。 但这一切都只是他不愿相信兰月恨他,她到底为何要进宫,他想当面一问。 而后,带她走。 这世间唯一一个懂他的女子,只能是他的。 那日,姑母走后他便病了,直到来年开春儿也不见好转,离续弦还有好些日子,他的身子却一日不比一日。于是,当他说想去城外庄子里住些日子看看春景时,府里便答应了。 他在庄子里住到了入夏,圣驾启程前去江南时果然带上了兰月,他便迷晕了庄子里的人,绕道而行,前往江南。 但当他赶到江南,看到的却是兰月的尸体。 元谦惨笑一声,笑出了戾气,“那时我还是太天真,以为我到底是爹的孩儿,忽然不知所踪,你至少会派人寻我。没想到你连人都不派,倒是传信传得急,你知道我会去找兰月,于是命龙船上的侍卫杀了兰月,既绝了我的念头,又能等我自动现身,还可嫁祸给圣上,一举三得!” 其实他早就看透了相府,他对元家来说并不重要,只是能拿来换取联姻之利的东西而已。但在乎利益也好,不是为了他也罢,至少相府出动人马千里找寻的人是他。 如此卑微,如此可笑。 这世间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去了,他心里唯一那点期望灭了,那还能剩下些什么? 仇恨罢了。 “我已无家眷,事败不过一死,死的不过是我一人。爹看重的家眷却有很多,所以不要拿捏我,我可不在乎她们的性命。对爹来说,我不过是无可助益的原配之子,可有可无,对我来说,她们是鸠占鹊巢的贼人。手刃贼人,没人会手软,不信的话,可以试试。”元谦淡淡地笑了笑,城楼上的风忽然便如同刀子,凛冽割人,杀意冷寒。 “住手!你要的手书给你!”元广高举手书,厉声阻止。 元谦只笑,手起,刀落! * 这一刻,永寿宫里。 大殿的左右角落里摆着两枝梧桐凤灯,金枝玉叶,宝目翠尾,两羽凤尾正对着殿门。 步惜欢在殿门口,正陷入幼时的记忆里,那两羽凤尾无声无息地展开,羽下隐着密如细针般的暗孔。角落无光,杀机久藏,待到步惜欢晃神时方现,一现,夺命! 细针淬毒,其色青黑,猝然射出,目力难辨声细难闻,李朝荣忽然提剑回头! “陛下小心!” 警示之声刚发出来,大殿里生了三事。 殿柱前半拢的华帐后忽然刺出剑光,永寿宫里的隐卫破帐而出,阳光洒在剑尖儿,步惜欢的身上霎时犹如落下点点星辰。 李朝荣挑剑扫出时,神甲军破来殿窗而入,与永寿宫里的隐卫们缠斗在了一起。 元敏在美人榻上一按,那雕枕上的暗屉忽然划开,她抓起龙武卫的兵符,趁乱奔到后殿,殿墙一转,转出道密道口,她闪身进去,殿墙便关上了。 步惜欢依旧在大殿门口,凶险乍生的这一刻,他没动。 殿里忽起微风,有别于剑风的凌厉,亦非神甲军破窗捎入的迅风,这微风起于步惜欢的衣袖。 殿外春风过廊而入,殿内剑风横扫八方,拂起衣袖的风似不受天地间的风所制,方寸之地,生灭由心。昏暗的大殿里剑光忽明忽灭,人影掠如灯影,凤羽下射来的毒针细长青黑,人眼难以辨出,能看见的唯有那两幅舒卷的衣袖,见游龙腾于火烧云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雷霆万钧! 刀剑拼杀之声如雷,衣袂拂动之声如大风刮帐,毒针射到男子的衣袖上时声息不闻,却听见大殿左右两盏梧桐凤灯轰然一响,霎时塌坏,疑似毒针回射所致。 凤灯倒塌时,步惜欢走向殿内,于刀光剑影里缓步而行,不避不停,直入后殿,住步于殿墙前。 殿墙雕着云凤天宫,步惜欢按下凤头,方才凶险忽生时殿内乱成一团,远隔一道大殿,他竟看清了元敏进入密道时按了何处。但如同假安鹤盗取龙武卫兵符时那般,密道开启后,机关便改了,再按下时已是杀招! 步惜欢就立在殿墙前,比离那两盏梧桐凤灯近得多,凤喙里射出的依旧是细长青黑的毒针,步惜欢依旧没有动。 他未动,凤喙却毁了。 殿墙上雕有凤凰九只,他慢悠悠抬手,一个一个地按,身后是刀光剑影,面前是毒针来往,机关错一个毁一个,毁尽之时,殿墙开了。 步惜欢孤身入内,拾阶而下,密道两旁青石铺地,白壁凤灯,灯烛为引,密道渐阔,没多久便看见一间大殿,元敏正襟坐于金碧辉煌的尽处,四面看起来已无去路。 步惜欢在密道口停下,依旧离元敏很远,仿佛嫌弃靠近她,只打量了眼这密殿,道:“倒是华美,怎无出路?枉朕还以为要费些工夫才能见到太皇太后。” 元敏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抬眸望远,意味颇深,“深宫似海,自古进来的就只有一条没有出路的路,那就是只能往深处去,直至走到暗无天日的阎罗殿。” 元敏端坐在金碧辉煌里,仿佛这密殿已是暗无天日的尽处,再往前走,便是阎罗殿了。 “看来,今日是要我先行了。”她笑了笑,看向步惜欢,“我与步氏皇族的恩怨今日终于能有个了结了,既然被你找到了,那便是我输了。愿赌服输,你不是恨了我二十年?那便来取吧。” 步惜欢未动,只淡声道:“还是太皇太后过来吧。” 这话漫不经心的,密殿里的大风骤起时却势若雷霆,元敏猝不及防被那风从凤座上带起,她的手先前便放在凤座扶手上,临起时狠狠一扣,指甲啪地断裂,人被那大风引着扑向步惜欢时,步惜欢的头顶上忽然传来石门滑落之声!那石门设在密道口和密殿的交界处,步惜欢正好站在那里,那石门在眼前落下,眼看着便要将他和元敏隔开,男子衣袖一抬,那千斤重的石门落势一顿,石门下红影一掠,步惜欢起身时,石门已在他身后落下,而元敏落在地上,离他三丈之遥。 步惜欢回头淡淡地看了眼石门,元敏仰头大笑,方才那淡漠生死之态已不复见,看起来有些癫狂畅快。 “你终究还是进来了,我说过这密殿没有出路,石门已落,凭你有大罗神仙之力,也出不去了。”元敏环视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密殿,“这本身我为自己留下的密陵,如今有皇帝陪着,想必在那阎罗殿里也不孤单。” * 这一刻,五城巡捕司的一间废旧仓屋里,隐卫带着暮青和元修从密道里出来。城楼被晋王一党占了,谁都不敢靠近,他们在等宫里的圣旨,但与其枯等,不妨尽可能地潜近,暮青知道内外城之间的那条密道并非只有前后两个出口,必定还有别的地方可通,一问之下,果然有! 隐卫带着他们到了五城巡捕司里的仓屋里,这里已是离城楼最近的地方。 城楼就在前方不远,暮青和元修避在窗后,透过结了蛛网的破烂窗纸往外看,隐约可见城楼上一排排被绑着的华家人,身后有乱党执着刀,来回巡视内城的动静。 城墙上泼着两道血迹,应该已经干了,风从城楼上吹来,却隐隐可以闻见些血腥气。 这血腥气不浓,元修却眉峰一压,眸底乍露惊意,忽然纵身而起破窗而出,过官邸,掠长街,直上城楼! ------题外话------ 今天起到月底30号,是520小说的粉丝狂欢节,地址如下,妞儿们去看看,我问过了,此次活动最高可获得一月份去武汉玩的名额,最低有两百元宝,另有大量签名实体书送,只要抽就有奖! http:///huodong/2015/dashen/index。html 我前些日子收到了一月份去武汉的邀请函,所以一月在武汉等着调戏乃们! * 推荐好友七味美人新文《天下第一地主婆》 诙谐种田风,男女双洁,无小三,无初恋,无暧昧,无虐爆宠。 一句话简介:气象女主播穿越成小农女,打怪升级终成天下第一地主婆!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愿来世可为男儿 元修掠向城楼时,身影在青空下迅如鹞鹰,惊了城楼上的人。 “何人?” “射箭!” 城楼上安着重弩,呼喝声落下之时弩箭呜声破空,贯日而去,其势直透来人的胸膛! 元修人在空中,见那弩箭当胸而来,袍袖一卷,大风扫得那弩箭猛地一沉,元修顺势踩着那弩箭鹞跃而上,逼近城楼。 “射箭!射箭!”城楼上的乱党头目连声呼喝,华家的人被绑成排押在城楼前,他却没下令斩杀人质。 杀人质也没用,来人既敢强上城楼,必是不将华家人的性命放在心上的。 “杀了他!快!”眼看着来人离城楼越来越近,那头目边呼喝边焦急地举目远眺,哪知刚抬头,前方的人却不见了。 人明明在半空中,怎会没了? 那头目一惊,扒着城楼便往下看,这一俯身,但觉下方有风拍面,凛硬如枪。他的影子遮住了枪头,不见寒光,却闻风声贯耳,大风扫过两鬓,他仰起头,看见血溅晴空,血点子落在脸上,尚觉温热。 那人睁着眼直挺挺地倒下,生机散尽前看见一人跃起,脚踏城楼而立,衣袂展若黑云,杀气似塞外风雪,煞人喉肠! 元修?! 乱党看清楚来人,惊诧万分,但见元修手握弩箭,拳背青筋狰狞,指缝里滴出的血落在城楼的青砖上,鲜红刺目。那是他的血,半空中徒手夺弩矢,疾驰的矢刃割破了掌心。 箭头箭身被血染红了一寸,那是乱党头目的血,被他一箭将下颌穿出个血洞! 华家人目露喜色,乱党举刀齐砍!刀刚落下,众人一齐仰头,见墨黑的衣袂遮了日头,元修往城楼那头儿纵去。 * 那头儿,血从城楼上泼下,泼在元广高举的手书上,血点子溅了他一脸,温热,咸腥。 百官吸着气,眼珠子上下一移,目光定在元广靴尖前的一颗头颅上,那头颅华髻已乱,金簪翠钗散了一地,乱发遮着半张仰面朝天的脸,另外半张脸被血和泥土糊住,已看不清本来的面容,唯有城楼上那披着华裳的身子尚能看出女子生前的尊贵,只是那华裳已被腔子里喷出的血染红,观之触目惊心。 “娘!”元钰惨呼一声,断臂之痛尚在,母亲又在面前惨死,她眼前一黑,却因被点着穴,根本就晕不过去。 她的惨呼惊醒了元广,他踉跄一退,险些跌倒,被身后的宫人扶住后竟无力凭一己之力站起。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着城楼,染血的手书被捏成一团,“你……你……” 元谦长笑一声,像是毫不在乎想要的手书被揉烂了,反而因手刃了继母而畅快不已,“这贱妇总算死在了我手上!害我妻,杀我女儿,一刀了结了这毒妇算是便宜她了!” 华老将军和华郡主的两个哥哥痛呼一声,扑向城楼下躺着的那颗头颅,听见元谦的话,华老将军明知还有华府的家眷在他手中,难以轻举妄动,仍旧怒指城楼道:“老夫必杀你!必杀你!” 元谦不怒反笑,笑得更加开怀痛快,笑罢看向元广捏着的手书,笑道:“爹的手书写不写其实都无关紧要,只要你的骨血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人,相府的一切自然是我的。”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往身后一扫,不紧不慢地将华郡主的尸体往旁边一推,拿出帕子来擦了擦手上的血,而后将帕子随手一丢。 那一丢看似随意而为,城楼下的风吹上来的风却卷着那帕子飘向后方。血帕在青空下一展,遮了日头,却遮不住从城楼后方纵身掠来的人影。 那帕子扑向元修的脸,挡了他的视线,他却未停,一箭挑破了那血帕,挥臂一甩!正是这一刺一甩的时机,元谦掷刀而去,刀尖向着元修的心口! 此变惊了众人,百官皆不知元修为何会从内城的方向上了城楼,此刻危急,也没人有心思去想,甚至连出声警示的时间都没有,那刀尖便到了元修的心口! 元修不挡不停,任刀扎来心口,只望着元谦。两人的目光接上的一瞬,刀尖触上神甲,无声而落,元谦目露惊意,元修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见了元钰洒血的断臂和倒下的无头尸身。他曈仁儿一缩,气息一乱,内息忽滞,猛地从高处跌下,砸在青瓦上,连同碎瓦一同滚下。 刀比人先落地,元谦足尖一挑,刀光似清辉,在人眼前打着转儿一卷,入得手中顺势斩下!元修单膝跪地,明知有险而不避,提着弩箭便往前一送,直刺元谦的丹田! 元谦屏息凝神,收刀疾退,元修起身之时,他已避到了元钰身后,拿刀抵上了元钰的喉咙,淡淡地道:“六弟到底还是上了这城楼。” 元修眸底充血,双拳紧握,弩箭在拳心里碎成齑粉,揉进割裂的伤口里,生生堵了那涌出的血,疼痛却没有进到心里。在望见城楼上的惨象时,他的心便已痛至极致,再痛已无知觉。母亲残缺不全的尸体就在他身旁,断臂的妹妹就在他眼前,他却不看——不愿看,不忍看,不能看。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 这杀他母亲伤他亲妹的人是他敬若大哥的兄长,今日成了死仇,不是他死,便是他亡。 元修不动,也不说话,心中尚有一丝理智残存,那便是他的妹妹。 胞妹尚在,不可轻动。 元谦嘲讽地扯了扯嘴角,虽然元修的眼底犹如深潭,什么也看不清,但兄弟多年,他太清楚他的软肋,于是将刀刃深深地往元钰的脖子上一押,“我刚刚才跟爹说,杀尽他的儿女,相府的一切便是我的,而后你便来了。既然来送死,那就动手吧,你和她总是要死一个的,以六弟的性情,若只可活一人,必会选择至亲,可对?” 元修没有回答,依旧不动。 元钰闭上眼,将眼里的泪光忍了回去。这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在她幼时就离家戍边,相处的时日不长,却从未有过疏离陌生之感。终究是一母同胞,她了解他,哪怕知道五哥说的是谎话,哪怕知道他自裁后,五哥一样不会放过她,他还是不会舍弃她。 其实,她知足了。 元钰睁开眼,少女的脸已惨白如纸,无力多言,唯有睁眼那一刻的目光坚如铁石。没有道别,没有流泪,她只张开口,合力一咬! 血噗地从口中喷出,衬着少女惨白的脸色,殷红刺目,惊了元修,也惊了元谦。 “钰儿!” 元修向元钰奔去,元谦皱了皱眉头,嗤了一声,懊恼,嫌恶,见元修奔来,抬手一拂,元钰的身子顿时便如一片残叶般跌下了城楼。 风从城楼下吹上来,并不凉,反而有些舒适,一息尚存的少女仰望着城楼,含血的嘴角轻轻扬起,神情轻松。 她自幼就与盛京城里的士族小姐不同,不喜刺绣女红,不爱琴棋书画,独爱骑马射箭。天下人皆道她尊贵如公主,却不知她也苦闷。她可以骑马射箭,却不能披甲从军;她可以策马驰过盛京城里的每一条长街,却永远也驰不出巍巍皇城的城门;她的马是宫里驯服温顺的御马,马术再花哨精湛也骑不得边关神骏不羁的战马;她射的是校场上年年日日不变的箭靶草人,百步穿杨也永无满弓射胡虏的一日; 她是相府的嫡女,也是金笼里的雀儿,衣食无忧,却绑了她的一生。生为女儿,注定要生这繁如三千青丝的忧愁,注定一生只能看着一城一府,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依着男儿,看得见天高,却看不见海阔,这世间的女子从来就不能做自己。 不过她终究可以做一回自己,哪怕是选择死路。 这一生短短十五载,未享夫妻恩爱,未尝儿女天伦,但终究是幸的,爹娘宠爱,兄长疼爱,衣食无忧,饥寒不侵。纵然有一人的疼爱是假的,纵然心悦之人是错的,但总归身在其中时都是欢喜开怀的。 那少年,亦或说那少女,她或许是这世间仅有的不被礼教所缚的女子,她终于知道为何她会心悦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因为她有着她向往羡慕的东西…… 可是今日她差点错得离谱,当她不愿意随六哥上城楼的时候,她险些将她当成了不念战友情义的贪生之辈。当时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五哥,又看错了他,这一生实在是失败透顶,六哥明明在外城,却从内城上了城楼,想必是她假装逃遁将六哥引走的,为的就是另寻救人之法。 其实,她从来没有想过让谁以命相救,生难由己,死可由已,她亦有想以命相护之人。 少女乘着长风仰望愈渐高远的城楼,望着那探身唤她的人,意识渐渐模糊。 六哥…… 钰儿先走一步,五哥再没什么能要挟你了。 莫为我悲,我很欢喜,来这世上走一遭,总算不是毫无用处。 莫为我恨,我无怨悔,愿来世可为男儿,愿生者一世长安…… ------题外话------ 520小说粉丝狂欢节的活动是16号那天十点开始的,听说很多妞儿没看清时间,早订了没得券,所以和几个作者反映了下,现在已经改了,从16号那天零点算起,当天订阅的都有效,没券的今天应该已经补发了,妞儿们看一下,有没有谁的没补上?评论区报一下,反映一下,补给乃们~ …… 推荐好友沧海明珠的新文:《爱在1300度》 没错,看这文名就知道是现言,大珠好久没写现言,手痒,于是写了。 这是一个构思了很久的故事,用了很多心思,望喜欢现言的妞儿们支持下~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你我这一生 元钰跌下城楼的那一瞬,元修纵身飞出,杀气自身后逼近他的后颈! 元谦方才掷刀未伤到元修,已猜出他身上穿有神甲,因此再生杀招便直取元修的头颅! 孟三大喝一声,扬鞭策马,直冲城下,人未到,已伸出双手去接元钰。 元修见势在半空中一旋,黑风般回扫城楼,刀尖被震得连声嗡响,刚猛之力顺着刀身直传向元谦的手腕,元谦松手,抬袖一拂,隔空运力,刀身经不住风雷之力的撕扯,铮地折断!两截断刀崩下城楼,元修展臂一捞,将半截断刀掷出,断刀嵌入砖缝的瞬间他一蹬城墙踩着断刀借力而起,墨袖一抬,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那半截刀尖,那刀尖割得掌心鲜血淋漓,墨袖翻舞间若黑云里出红电,划天裂地,直劈而下! 那霹雳之势连城台都可崩催,元谦堪堪一避,那刀尖却从他肩头划过,削锦衫如割薄纸,衣衫下有血噗地涌出! 元谦目光惊沉,他幼时忍受针法洗精伐髓之痛暗修密功,但元修自幼习武,后戍边征战十年,战意之盛煞气之烈非他能极,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小看过元修,但没想到他受了内伤还能有此功力! 元谦捂住肩膀踉退后,见那断刀从一架重弩旁射过,伤了他,竟威力不减,一刀断了牙弦,嵌入了地上的青砖里。他往那方向一瞥,见他的人持刀押着华家人正往这边奔来。 元修的目光向那方向一扫,墨袖猛地一卷,大风扫得奔来的乱党步伐一顿。 正是这一顿的时辰,地上的断刀被大风拔出,看似射向乱党,却半路一折,回刺元谦! 也是也一顿的时辰,乱党那边忽然生乱,元谦刚避开杀招,一仰头,见城楼上空飞起数颗人头,日头当空,血珠如线。就在他仰头时,元修杀至,两人缠斗在一起,人头沿着青瓦滚来,未落地,城楼那边便传来连声惨叫。 一名乱党趁乱逃出,刚转过廊角,一道寒光便射入腿窝,他单膝跪倒,尚未抬头,便被人将头一按,眉心正磕进被断刀斩断的牙钩,血珠许久后才从那人的眉心涌出滴在地上,一人从那人身后站起,白袍银甲,风姿清卓。 暮青! 方才元修忽然掠向城楼,暮青便知道城楼上必定出了事,元修驰骋沙场已久,对血的敏锐胜过她,加之他功力甚高,隔着那么远都能闻出血腥味来不足为奇。事发突然,已不能再等宫里的旨意,暮青当机立断,在乱党被元修吸引了注意力的工夫率人摸近,而后见机杀上了城楼。 “低头!”暮青冷喝一声,清音之中未含内力,却有冲破云霄之势! 元谦和元修缠斗的间隙望来一眼,正见暮青扣住袖甲,杀气如电,不见兵刃,唯见日头下有细如蚕丝的寒光一纵! 元谦仰身便避,丹田前却传来铁石般的掌风,他顿时足尖点地,在空中一个急旋身,绵柔之力绞着刚烈的掌风,一地瓦碎旋空飞射,去势如弹,厉若刀锋。 暮青转身,作势要避,刚转身便倏地停步,低头看向脚旁的一滩血迹,目露惊色。 元谦在旋身之势刚去,眼见着元修杀招霸烈,瞥见暮青怔住,落地之时拈过一片碎瓦便向她射去! 碎瓦之声破空而来,暮青忽然抬头,目光冷若寒霜,哪里还有方才的惊色? 那血泊里有样东西,与血混为一色,别人或许看不出来,暮青却一眼便能认出,她刚才出手时就在血泊旁,早就看出那是半块舌头,方才不过是演戏。 元谦明白中计之时已晚,城楼的窗子里忽然射出一道冰丝,那人的手*力比暮青高得多,但见那丝残影般晃过,若千刀似万针,处处是杀机。元谦此时杀招刚出,正当收势之时,躲那窗内的杀机尚来不及,元修的掌风已至,他勉强向后仰避,胸口却仍被那掌风击中!元修练的是至阳之功,掌风刚劲,纵然元谦仰避时躲过三分掌力,那七分却仍然让他噗地喷出口血来,脚底一滑,跌下了城楼! 城楼下,元钰已被放到了地上,那半截断手被拼在身侧,伴着华郡主的头颅。少女闭着眼,神态安详,嘴角尚有一丝残存的笑意,元广跌跪在妻女身旁,悲痛已极。 圣驾及百官尚在,四周静悄悄的,自先帝暴毙,元相摄政,这二十多年来,大兴的江山已明着姓步,暗里姓元,今日之前谁也想不到元家会落得这般狼狈的境地。而圣上夺了皇宫,今日江山会落入谁手,满朝文武的生死富贵又系于谁手? 长久的静默,直到有人指着城楼高处惊呼出声,百官一齐抬头,才看见元谦跌下了城楼。 三丈城楼,元谦含血跌下,长风鼓起华袖,翩若青鸟,百官屏息惊望之时,忽然有人冲出人群,手里握着把刀,步态跌跌撞撞,神情悲怒癫狂,奔到城楼近处,举刀便迎着元谦刺向上空! 百官惊心,但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元广! 元谦跌下时远离了城墙,正设法借力,忽觉杀气刺破长风而来,直指他的后心!他顾不得心脉钝痛,强行运力当空一旋,翻身便是一掌!掌力逆长风而行,一掌断了刀身,刀尖反崩,噗地刺入了举刀之人的喉咙! 长风呼啸,铮音不绝,刀入血肉之声沉闷短促,元广踉跄一退,眼望着元谦,手指着青空,喉口汩汩地冒出血来,吞了森白的断刀。 “爹?”元谦离地仅余一丈,竟忘了反应。 元修纵下城楼,凌空一掌,直贯元谦的后心! 骨碎之声如晴天落雷,元谦噗出的血溅在元广的脸上,元广踉跄着跌倒,眼看着元谦就要砸中他,元修凌空踢出,借力而落,元谦砸向一旁,百官呼啦一声散开,见元谦重重跌下,元修奔向元广。 那崩断的刀尖嵌在血肉里,割断了喉管,元广口中涌出血沫,看人已是眼白多,瞳散如将死之人。 “爹!”元修双膝跪地,噗通一声,日头照着七尺男儿的项背,曾经英武豪烈可顶天立地,而今伏地痛极难立。 元广张了张嘴,血从嘴里咳出来,想说话却已不能出声,他只抬了抬手,指了指元修,指了指元谦,指了指城门。 厚重的城门隆隆一响,从里面搅动开时,阳光从门缝里透出,仿佛一道金毯铺向长街,迎江山之主天下之君进城入殿。 元广伸着手,看着城门缓缓开启,看着白光渡来指尖,虚虚一抓,一手空无。 这一生的江山大梦,眼看着将要到手,却在血里化作泡影。这一场江山大梦做了半生,嫡妹入宫,痛失皇儿,嫡子无心天下,庶子图谋兵权,那嫡庶身份尴尬的儿子弑父杀母,逼死嫡妹,计杀兄弟,欲谋江山……到头来皆是一场空争斗。 城门里走出一人,雪袍银甲,年华正好,那风姿似这富丽江山里的一抹天青色,丹砂难着,浓墨不染,披一身白辉,却与青天同色。 那盯着城门的苍老双眼渐渐翻出眼白,抓向城门的手缓缓落下,打在青砖上,咚的一声,不知敲在了谁的心头,城楼下一片死寂,百官望着那立在城门口的少女。 “乱党已诛,城门已下,即刻起文官弃轿,武官弃马,卸兵甲入城,进宫陛见!妄言者,诛!妄逃者,诛!”少女的声音似清冽的寒风,一番话似含刀光剑影,悬于百官头顶,不由人反抗。 百官提着心,心里皆疑——圣上就在城门外,为何不传口谕,而由新后代传? 正生疑,帝辇里一道红影掠过,百官仰头,见那红影掠向华老将军,落地之时长剑出袖,已搁在华老将军的颈侧。那人一揭面具,露出张与圣上有着三分相似的脸孔来,冷喝道:“拿下华家父子,百官进城入宫!” 御林军闻令将百官团团围住,华家两子见父亲被挟持,家眷仍被绑押在城楼上,不敢轻动,只得受缚。 百官惧惊,懵然无措。 西北军在这态势里一齐望向元修,元修跪在至亲的尸身前一动不动,春日照着男子的背,却始终照不到他的脸。 “爹……”这时,虚弱的声音传来,元谦在三丈外,将手伸出。 面前忽然有黑风卷过,元谦如残叶般滚了两圈,仰面朝天时脖子被一只手狠狠掐住。元修依旧低着头,除了元谦,无人看得清他的眼,那是一双血丝密布的眼,似深潭化作血池,杀意滔天! 那杀意却被一只手按住,暮青站在元修身后,问元谦:“为何杀了我爹?” 她不知元谦与柳妃的事,但隐约猜得出来,事到如今,那些过往她已不想知道,只执着一个缘由,尽管这缘由她也猜得到。 元谦笑了笑,目光随笑意而远,仿佛想起那年的江南六月的雨。他一生里第一次到江南,见到兰月尸身的那天下着雨,刺史府里,他扮成安鹤所带的宫人混在其中,却只能远远看着那尸身。江南六月已是夏天,那天却刺骨得冷,像孩儿刚去那夜,他想起那夜怀里的凉,只看着兰月的尸身,便觉得冷入骨髓。 爹杀了兰月,顺手让圣上背了残杀宫妃的黑锅,圣上不肯背这黑锅,下旨验尸彻查,来验尸的却不是稳婆,而是仵作。兰月在天下人眼里已是妃嫔,圣上竟丝毫不顾她的名节,让她死后也要蒙羞。 那验了兰月尸身的老仵作,他怎么可能让他活?正好安鹤奉懿旨到了刺史府,他便在下过鹤顶红的毒酒里又下了毒阎罗,如此人是被毒死的,既可不露痕迹,又算他亲手给兰月报了蒙羞之仇了。 那天起,他走出刺史府,余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报仇。 那天起,一人走进了刺史府,从此从军入朝,也只有一个目的,那也是报仇。 他的杀妻害女之仇,她的杀父之仇,从此不共戴天,注定了今日。 他这一生寂寞渴求,到头来不是未遇见,只是一念之差,错过了。 那天去追兰月时,他本可让晋王的人假扮他,却担心离京太久,一旦扮他之人露了破绽,多年所谋便要毁于一念。 一念…… 一念之差,兰月付了性命,而他多年所谋也终毁于今日。 “六弟……”元谦看向元修,那掐着他脖子的手和血红的双眼就在面前,对他来说却已然模糊,他看见的竟是年少时一同在府里的时光,“你我这一生,终究是被一个元姓给辜负了,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他愿如何,男子没有说出口,只是一笑,诉尽了一生的悲凉。 元修未动,直至指腹下的脉息渐顿渐停,他的手才渐渐发起抖来。男子深深低下头,两行热泪灼着五脏六腑,那手狠狠掐着已死之人的脖颈,却终究没有捏断。 我这一生,从志向与至亲不同那日起就知是苦,宁愿挣扎着也要去边关,只因不愿被这元姓辜负。辜负我的从来就不是元姓,而是至亲背叛,是你啊……大哥! 你若肯早说,哪怕爹娘不愿,姑母不愿,世人皆不愿,这世上帮你之人也必有我一个! 为何不说?为何不信?竟至今日,弑父杀母,逼死钰儿,至亲死尽,了结一生? 男子跪于兄长面前,久未动。 暮青也望着元谦,许久未动,不知过了多久,她仰头看了看青天,父仇已报,这一路的担子,是当卸下之时了。 然而,正是她仰头的一瞬,元修的身子忽然一僵,猛地起身,没有一句交待,纵身翻过城楼,直奔内城而去! 此事突发,暮青回身望着城楼,觉得元修应该是想进宫,元家之人今日并非死尽了,而是还剩一人——元敏! 步惜欢已进宫多时,圣旨一直未到,宫里不知是何情形? 暮青这才觉出步惜欢进宫的时辰有些久,而元修刚刚经历丧亲之痛,势必不容元敏再死,他这一进宫…… “百官进城!进城城关闭城门!”暮青转身传令,城楼上下依令而行之时,一物忽然破空而来! 暮青闻声转身,一条绳索忽然将她套住,她尚未来得及看清绳索那端是谁,便被一道猛力凌空扯起,飞过百官头顶,落在一匹战马上,被人牢牢捆住,策马驰出,向着外城的城门! ------题外话------ 这章剧情跨越比较大,后面刹不住了,群摸~= ̄ω ̄=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唯我独尊 百官齐刷刷转头! 孟三正扬鞭策马率军进城去追元修,惊见此变忽然勒马! 城楼上,月杀纵身掠过百官头顶,急追而去。 * 盛京宫里,石门封死了密殿,元敏的笑声刚落,忽然便觉得眼前有些模糊,金碧辉煌的密殿不知何时幻化成了云宫,云海缭绕,金殿生辉,有仙人自壁画中乘云而来,声音虚缈,问:“此殿可有去路?” 元敏虚虚抬手,指向石门。 那声音又问:“机关在何处?” 元敏依旧指着石门。 步惜欢瞥了眼身后,刚回身,云海便在元敏的眼前散开,她神智一醒,见自己正指着石门,顿时露出戒备之色。 “难为皇帝了,竟能练成这等上乘的密功。”元敏冷冷一笑。 步惜欢回头淡淡地看了眼元敏,嘲讽地道:“愿赌服输,太皇太后从来就不是这种人,到了此时了,还想套朕的话,你还想着出去,将朕的人全都处置了?” 元敏的目光幽深冷寂,不说话,那神情却形同默认了。 难怪方才她说愿赌服输,引皇帝来取她的性命时,他不肯动,原来深知她不是服输之人。 元敏冷嘲一笑,“先帝如若有皇帝这般了解哀家,当年就不会留哀家的命。可怜我年华正好时入了这深宫,将他当成可以托付之人,他却只是将我当成他那江山大业里的棋子,用时百般恩爱,用罢弃若敝履,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太皇太后还不是一样不放过无辜?”步惜欢嗤笑一声,慵懒嘲弄,“老国公助先帝平叛时要了立储的密诏,就该知道会招致先帝的猜疑和忌惮。太皇太后责先帝将元家当成棋子,难道元家就没有借皇子谋荣华之心?” “皇帝不愧是先帝的孙儿,帝王家的薄情可真是骨血里带着的,皇帝不必学其形便已得其骨!”元敏盯着步惜欢,眸中生着的幽火似能将人烧成灰烬,“元家的先祖乃是开国功勋,因受帝王家的猜忌才不问朝事,当年先帝亲自登门来请,元家怎敢不应?国难当头,若敢不应,满门的性命皆要不保!” “借口!当年荣王起兵,胡人已打进了关内,老国公有治世之才,如若辅佐荣王登基,元家亦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答应了先帝之请?还不是乱臣贼子之名遗臭万年,平乱治世之名流芳百世?忠君既能得名又可得利,何乐而不为?” “那又如何?难道江山大业臣子来保,至尊之位帝王来坐,好处都被你们帝王家占全了?” “那就别怨!你谋利,他亦谋利,那谋着便是,不过输赢成败,愿赌服输罢了!何故既要谋人的利,又要人恩爱相待?难道这就不是想好处均沾?” 元敏一时哑口,盯着步惜欢许久,笑了一声,笑声苍凉悲戚,自嘲至极。 没错,此理无错,错的是她,错在当年未嫁时心高气傲,自认配得上这世间最英武不凡的儿郎,奈何嫁入了帝王家。那时到底是青葱年华,虽入了宫,却还是怀了些女儿心思,那是她的夫君,既已嫁了,她怎能不盼着夫妻恩爱?她入了这梦,唤醒她的却是皇儿的命,那日起她才醒悟,这一生都要葬在宫里了。 她觉得不值,这辈子不得所爱痛失爱子,一生无事不得开怀,为的却不是她。 从此,她为自己而活,复仇也好,谋国也罢,为的都是自己的爱恨,如此才不算白来世上一遭。 “皇帝既然看得如此明白,那就别怨哀家,哀家与你不过是同谋江山罢了。”元敏边说边缓步走向步惜欢。 步惜欢没动,只问:“那朕的母妃与这江山何干?” “那都是帝王家教的!”元敏大声喝道,密殿四面皆封,女子的声音空洞贯耳,杀气癫狂,“谁让先帝杀了皇儿,谁让你得了他的看重,谁让你与皇儿同年!你有母妃可依恋,我的皇儿却没有了,先帝暴毙,权相摄政,也难消我丧子之痛!折磨步家的儿孙,夺下步家的江山,哀家高兴!” 元敏仰头大笑,笑声剑气般直冲殿梁,袖下却有刀光一现! 那是真的刀光,藏在袖下,是一把精致的短匕,元敏走近步惜欢时,忽然将其翻出,奋力刺出! 噗! 匕首刺入血肉里的声音在密殿里清晰可闻,两人离得极近,半晌后,几滴温热的血落在地上,步惜欢松开手,元敏踉跄着退了一步,跌倒在地。 凤簪滑出,高髻松散,女子躺在冰冷的玉砖上,胸口插着把匕首,血色洇开,若胸前绣出朵红牡。元敏眼神发直地望着殿梁,气息尚存,已在生死之间。 步惜欢没杀她,他转身看向那道厚重的石门,一掌击出,石门受震不动,门上的石皮却簌簌碎落,露出钨铁内门,门上可见一副女子骑马狩猎的华雕,天上有龙穿于云间,女子不射身旁的百兽,独坐马上拉弓,一个射龙之姿。 华雕美如陵墓壁画,女子手上的弓箭雕得格外精致,细细一瞧,竟是真的。 既是真的,开门的机关自然是要射什么,可云龙百兽皆是浮雕,与弓箭同在钨铁门上,即便拉弓也射不到。 步惜欢细思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抚上那弓箭,未拉弓弦,而是轻轻一推。只听机槽滑动之声传来,雕着弓箭的那块钨铁竟被推送了进去,四周的暗壁上现出九道箭孔,瞧那方向,应是连着云龙与百兽,那小巧的弓箭可以转动,瞧这样子,开门的机关应该是要将箭射入某道箭孔中。 九道箭孔,九种选择,射哪个? 步惜欢看了眼女子身后背着的箭筒,那箭筒里还装着十几支羽箭,黑羽铜质,甚是小巧——看来选择不止九种,天上云龙,地上百兽,可射其一,可射其二,可射其三,亦可皆射,难以选择,不知哪个才能开启石门,亦不知选错了是何后果。 “人这一生步步是岔路,一步踏错便是一生之失,再也回不了头。”元敏望着殿梁,虚弱已极,却好心地提醒,“皇帝可要好好选,如若错了,内里的机关便会被箭住,到时便真的开不了了。” 步惜欢回头淡淡地看了元敏一眼,漫不经心,波澜不兴,“有何难选的?此图上所雕的女子应是太皇太后吧?太皇太后当年本有女中豪杰之志,心在四海江湖,却随龙入宫,悔憾一生。如若重来一世,当年会如何抉择?” 元敏闻言阖眸不答,她不肯看步惜欢,只因记得他方才与她相视之时,用过摄魂一般的密功诱使她说出了机关所在,她不会再中此招,绝不会亲口告诉他如何开启石门。 她要他陪她死在这密殿里,大兴江山无人承继,唯有改朝换代。 这六百年的江山,最后两代帝王皆因她而死,这一生也算值了。 步惜欢看出元敏临死之际的打算,目光嘲讽,眸中却并无急色,看起来本就没有施展幻功的打算。他转身看向石门,没转弓箭的方向,慢悠悠地拉开弓弦,懒洋洋松手,那弓箭向着天上,直射云龙! 嗖声入耳,元敏睁眼,见那弓弦上的小箭射入了龙槽中,步惜欢抬手从箭筒里又提出一支小箭来,将弓箭随意一转,拉弓,射! 箭入矢槽之声如雷霆,步惜欢的声音却散漫不惊,“元家总求圆满,名利皆想得。当年老国公想要忠臣治世之名和天子外戚的荣华富贵,而今想要江山,却避忌篡臣之名,非要朕被天下人唾为昏君,你元家再顺应民心而为。老国公如此,元广如此,太皇太后亦如此,家族荣宠想得,夫妻恩爱想要,那这门上的机关何难之有?” 步惜欢慢悠悠地说话间,将小箭一支一支射出——九孔,九箭,一箭未遗。 箭射满,他负手回身,华袖一展,龙腾云绕,二十年不露峥嵘,今日一现仿佛四海皆定,道:“不过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罢了。” 元敏双目圆睁之时,只听喀的一声,石门顶上隆隆一响,铁链拉动石门的声音传来,落下的石门在元敏眼前缓缓升起,仿佛一道白光自男子脚下升起,要入云天万里。 那一刻,败势已定,石门后却传来嘈杂之声,其中隐约可闻刀兵相击之音。 盛京宫已经被夺,永寿宫后殿里的隐卫虽然武功高强,但寡难敌众,必非神甲军的对手,此时应该被斩杀殆尽了才对。步惜欢进了密殿,神甲军难入其中,李朝荣必定率人急寻入殿之法,石门外有嘈杂之声是再正常不过的,但刀兵之声哪里来的? 元敏躺在冰凉的玉砖上,眸中生机分明已弱,却忽然生出明光! 这明光刚生,石门已升上半道,只听密道里一声大风鼓荡之音,随后门下渡来一幅墨黑的袍角。 电光石火间,元敏奋力抬手握上胸前的匕首,狠狠地往血肉里一刺! 噗! 这回声音不大,步惜欢却倏地回身,目光寒凉。 元修飞身进了密殿,目光落在元敏胸前的匕首上,僵住不动。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半壁江山,弃之何妨! 姑母…… 一声姑母哽在喉头,元修望着元敏,难动半步。 元敏目光涣散,已抬不起手来,只嘴唇嚅动了几下,似有话要说。元修急奔过去,俯在她身边,附耳细听,听女子平时威凌的声音此刻变得细若游丝,“姑母……护不得你了,快……逃……” “陛下!”石门在这时升了上去,李朝荣率神甲军跟了进来,一声陛下将逃字掩盖了过去,也让元修僵了僵,而后缓缓握拳,青筋毕露,杀气厉放! 李朝荣面色一变,清风剑未至,元修的拳风已如怒涛,携崩山倒海之势,直逼步惜欢! 步惜欢人在一丈外,红袖乘风猎猎如旗,袖下清俊的指间不知何时多了片金叶,去势若孤叶破怒浪,孤勇无畏。那风涛却分毫不弱,势已成狂,绞得那金叶在半途中嗡地一震,顿见流光急晃,映得密殿里金波荡漾,一息之后,忽然铮地一声裂散开来,看似星火般璀璨,实则若怒蛟金鳞,片片杀人! 步惜欢抬袖一拂,射来面前的金碎散去四周,钉入密殿的华柱上,宝雕翠饰簌簌震落,尚未落地便被狂风扫起,杀招成墙,密如飞蝗! 步惜欢探囊取物般拈住射来的一颗翠珠,看似漫不经心,却在拈住那翠珠时袖口刷地裂开!男子的眉宇间不见丝毫波澜,将那翠珠在指间一捻,拂袖一扬!齑粉散入密如蝗墙般射来的碎饰里,那些碎饰便忽如活物般附了内力,反噬而去。 元修在那墙对面,两人只有一丈之距,却看不见对方,只依稀看见元修未动,那杀墙逼至他面前时,狂风忽生,一只手臂从墙中穿出,怒风将那杀墙破开一道巨洞,卷得碎饰迫散八面,射入殿梁华柱,木屑落时如天降飞针! 两人都一步未动,早有君臣之约,然而此时谁都没提。 李朝荣率神甲侍卫退守石门,但见两人不动如山,周围三丈之地遍布杀机,密殿里的华饰层层剥落,目力渐渐已难辨清那密如飞蝗的杀人之物里都是些何物,就只听见怒风声飞矢声里有什么咔嚓一响! 李朝荣听声辩位,仰头望去,竟见殿梁裂开一道大缝,眼看着要断!他心头一紧,刚要出声示警便又听见数道裂声,他飞睃一眼,见密殿中的四道华柱也有崩裂之势,心头不由一惊! 两人这般交手,杀招多射入梁柱,但不过短短十余个来回,竟有这般威力,能致殿塌! 李朝荣正惊时,那先裂的大梁忽然从中间一断,当头砸下,而那下方正是步惜欢和元修!李朝荣挥剑一扫,剑风急旋而上,抬得那断梁落势一缓,急喝:“陛下快走!这殿要塌!” 这密殿若在外头倒易走脱,但它建在永寿宫下,只能从石门撤出,若晚一刻,外头的密道也塌了,可就出不去了。 李朝荣急喝时,殿梁已砸了下来,步惜欢和元修都往后纵退,而那断梁只落下了一半,另一半悬着晃了晃,砸落之时尖锐的断处正对着元敏的尸身! 元修飞身奔去,李朝荣趁机率人护住步惜欢退出石门,身后传来隆隆巨响,大殿塌得很快,密道上方的砖石携着厉风呼啸着砸落下来,神甲军以刀剑开路,碎石清路,待从掠出密道,回到永寿宫的后殿,密道深处已传来塌声,脚下隆隆作响,玉砖道道裂开,地陷之险近在眼前!众人纵身掠出大殿,接连落在殿外时,里面的天塌地陷之声仍在持续,元修没有出来,也不知有没有脱险。 步惜欢正欲转身望向殿中,一队御林军的侍卫奔进永寿宫来,为首的小将神色匆匆,跪禀道:“启禀陛下,城门有变!” 那小将递来一张密条,李朝荣接过来呈给步惜欢,步惜欢打开时眸中波澜不兴。元修志虑忠纯,与他曾有不杀元家妇孺的君臣之约,而方才在密殿之中他忽然性情大变,想来城门口必然出了事,元家人只怕都没剩,否则元修不会如此。 步惜欢边想边将密信打开,目光一落,那波澜不兴的眸中忽生滔浪! 李朝荣从旁看着,心里咯噔一声,除了总管范通大人和汴州刺史陈大人,他是追随圣上最久的一个。当年,他奉师命下山历练,遇上了大兴龙舟游江南的圣上,那时以为圣上乃昏庸无道之君,从而生了救国救民之心,夜探龙舟暗刺圣驾,没想到所见之人与天下传闻中的相去甚远。他决定追随圣上后,便借游历之便和魏少主的相助在江湖之中秘密挑选训练隐卫,历经数年建立了刺月门。 他是刺月门第一代的刺部首领,后来祖母过世,圣上需要他回京入朝,并下了密旨,让他谋取御林军的统帅之权,因此他才回京入朝拜在了元家门下。 他跟随圣上这么多年,废帝之危时他都能一笑置之,何事能让他神色大变? “备马!”步惜欢将密奏一捻,齑粉随风散远,溜过破碎的红袖,留下一抹霜白,“出城!” 出城?! 李朝荣被这话惊住,刚刚夺宫,朝局正在乱时,百官很快就要进宫陛见,此时圣上竟要出城?太皇太后虽死,元党却未败落,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元修已对圣上有怨,今日他若未死,必待圣上如死仇,他若死了,西北军得知他死在宫里,想必也要哗怒。元修死不死,西北军之危皆已迫在眉睫,而外三军的兵权尚在元党手中,圣上此时应挟百官的亲眷将盛京城控制在手中,内收禁卫军和龙武卫的兵权,外有青州军策应,江南何家再表归顺,如此才能压一压江北的局势。 即便这样,大兴也必生兵乱,这一乱少要三年五载,而圣上如若此时就出城,那……那出了这城,恐怕就回不来了! “不敢?”步惜欢仰头望了望盛京的天,未回身,只听见李朝荣率众跪下。 “臣不敢!”李朝荣垂首道,说罢惊觉此言歧义甚深,顿时解释道,“呃,臣的意思是……” 他若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年就不会追随圣上,他只是不解,圣上今日之举让元党措手不及,而今正当趁势而为,此时如若出城,京中无人坐镇,元党一旦寻得扳回败局的时机,那么圣上在城外必将有险!到时,江北恐怕将无圣上的容身之地,只能退走江南了。 这一走,岂不是要弃半壁江山?! 圣上六岁登基,至今二十年,忍权相摄政,受天下唾骂,为的就是今日!今日终至,却要弃半壁江山? 李朝荣仰头望去,见男子衣袂残破,若将要被舍弃的江山,难再复原,却不见他惋惜。 “有何不可?江山万年,人世白载,这日月山河万年不改,朕能谋的不过短短百年,百年之后葬于帝陵,大墓华棺终有朽日,不朽的依旧是这日月山河。这江山死物一般,朕生时谋它,死后难留,待朽去,亦不过是在这山河里添了一捧土。而她与朕有百年之约,生可同担悲喜,死可同棺而葬,即便化作灰土,也有她有我,永不孤寂。”男子走向宫门,春风送来两袖残红,身姿洒然峻拔,“半壁江山,弃之何妨!” 话音落下,男子已出了宫门,李朝荣怔怔地望着那方向,待人不见了才醒过神来,忙起身率人追随而去。 神甲军驰出宫门,与西北军五千精骑擦身而过,孟三在宫门前勒马回望,见一千精军黑风般眨眼间便去得远了,便率军驰入宫门,远远的便看见永寿宫的大殿轰隆一声塌斜下来,孟三翻身下马奔进宫院里,尘土遮天,不见人影,急得他大声喊道:“大将军!大将军!大……” 三声未落,孟三忽然露出喜色,只见扬尘渐薄,永寿宫的废墟前立着一人。 “大将军!”孟三远观那人的身量便知是元修,率人喜奔过去,到了近前,喜色一僵。 元修抱着具女子的尸身,一身墨袍沾满尘土,左臂赫然可见一道血口,断木扎在血肉里,尸身之重压得左臂血流不止,他却仿佛不知痛,眉宇蒙尘,眸锁残红。 孟三神色一黯,这女子想来便是太皇太后了,竟也…… “大将军,城门出事了!都督被人绑走,往城外方向去了!”孟三想起此事来,忙禀道,他没提皇后二字,只想着如今世上若还有一人能让大将军牵挂,那一定是英睿都督了。 把人救回来,兴许能弥补至亲尽失之痛。 “何人所为?”元修却没有孟三想象中的惊急,反倒镇定得让人心里没底。 “那人拿绳索套的人,那么利索精准的手法,肯定是呼延崽子!”孟三边回禀边观察元修的神色。 元修喜怒未露,只是嗓音有些哑,哑如西风,萧瑟入骨,“御林军在何处?” “御林军正带着百官往宫里来,应该是进宫陛见的,可是圣上刚刚带着千余御林军出宫去了,不知是去城门还是要出城。末将来时本来想从东门进,但东面五重宫门都关了,禁卫军卸甲除盔自断弓刀,把宫门堵得进不去人,末将带人把宫门转了一圈儿,发现只有西门开着,要进来时正好撞上圣上出宫。” 元修闻言望向东面,四道军令杀机森凉,“兵分三路,一路东去,开启宫门,命禁卫戴甲待命;一路西出,截杀御林军,救下百官;一路出城,八百里加急命越州、青州、上陵、下陵严闭州城,拦下圣上及辽帝帝驾;命沂东、陵北、西北三军严待!” 孟三闻令一惊,看向元修。 禁卫戴甲,截杀皇卫,拦堵帝驾,三军严待! 这是……要反? ------题外话------ 这月题外话很少写,评论没回,广告没删,大家就知道我有多缺时间了。这段时间的一些事,感觉不太真实,但是必须面对。本不想多说私事,但仵作还在连载,所以还是需要有个交代的。这里写不开,长公告写起来要时间,有时间我是先码字的,所以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天,待会儿补充一下发上来,一直到完结,这篇公告长期有效。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盛京乱 盛京宫东,承天门外,奉命来此截杀御林军的西北精骑并未见到人,本应押送百官从承天门进宫陛见的御林军并未如期而至,孟三率人前去打探,却在半路上见到了惊慌不已的百官,百官称御林军不知何故忽然扔下了他们,带着华老将军出城去了。 孟三远眺城门,精瘦的西北少年坐在马背上,神色迷茫。 大将军无意江山,而今要反,圣上图谋亲政多年,今日竟弃江山而去。 这他娘的都叫什么事儿啊…… “追!” 华老将军是大将军的外公,不能再有事! * 这时,外城已经乱了起来。 呼延昊劫走暮青时命王军烧了驿馆,辽军四处火烧商铺和民屋,百姓慌忙逃命,外城乱成一片。五城巡捕司里没有战马,捕快们追不上大辽的铁骑,戍卫城门的龙武卫被惊动,循着火起的方向堵截辽军,却不想此举正中了呼延昊的调虎离山之计。 城门戍卫空虚,呼延昊率王军策马疾闯城门,守尉欲拦,被王军一刀斩了脑袋,血泼在厚重的钨铁城门上,守尉的人头在青石长街上滚了几滚,被胡马的铁蹄踏碎成泥。 盛京的城门已有二十年没沾过戍卫军的血,龙武卫久不经战事,稍惊的时辰,大辽的王军便闯出了城门,往南去了。 副将没敢派人去追,竟下令严闭城门,龙武卫、巡捕及逃命的百姓把长街堵成了一片。天色未晚,火光烧红了半座皇城,内城犹似坐落在万丈红霞里,御林军自红霞里驰出,明黄袍,玄青甲,万马相逐,势若山崩。 策马在先之人鲜衣蒙尘,衣袂残破,风姿却矜贵洒然峻拔无双,那风姿莫说天下人未曾得见,就连盛京百姓都没有见过,恍惚间还以为看错了人,正待细看,人已驰近,官差及百姓慌忙让开,仰头望去,见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圣驾策马驰过长街,残袖随风扬起,似火舌飞舞,霎那间烧穿了天! 步惜欢扬鞭策马,一路疾驰,道道旨意传向后方,“一千人马去都督府,接府中之人出城!” “一千人马去瑾王府,接瑾王出城!” “百官府中之人撤出时火烧官邸,勿伤妇孺!” 马蹄声太过嘈杂,少有人听得清旨意,就只见万马相逐,风卷烟尘,大军驰向城门,不时有千余精骑奉旨离去。 百姓远避,惊惶不安,正猜测出了何事,忽见万马扬蹄,御林军勒马急停,齐望前方——步惜欢不知何故忽然停了下来。 他停了下来,却无旨意,只是静坐在马背上,半晌后打马回转,隔着大军遥望内城,目光落在城西。 日渐西斜,官邸重重,幼时居住的王府入不了男子的视线,却刻在记忆里,时常入梦,二十年难以淡忘。火光将男子的眉宇映得格外明润,亦照见那眸底的苦痛分外明晰。长街寂寂,男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敛尽喜怒,道:“去恒王府和宣武将军府,接恒王及宣武将军的家眷出城!” “遵旨!”御林军中一名参将奉旨领兵而去。 步惜欢看着随他出城来的御林军道:“家眷在城中的,可带家眷出城,随军南下。此去生死难料,朕与尔等共存亡!” 御林军今日助他夺宫,禁卫军里死了不少人,日后朝堂清算,必不能活,只能随他南下。御林军统共万人,多数将士的家眷在江北,大军南下之后,再过江只怕不易。将士们从此与家眷隔江而望,时日久了定生思亲之情,于军心不利,不妨今日由他们将家眷一起带上。 带着百姓南下,看似这一路不好走,实则不然。万军南下,藏无可藏,若遇沿途州城拦驾,多半难以相抗。元修受百姓爱戴多年,既生反意,自不会滥杀百姓,故而有百姓在军中,反而能避战事,助大军渡江! 御林军纷纷下马,跪谢圣恩。 半数将士散入街巷,百姓愕然,龙武卫大惊! 龙武卫尚不知宫里的情形,只知元相已死,华家受缚,皇宫被夺,太皇太后生死不明,圣上亲政在望,因此见圣驾有出城之意时无人敢拦,但怎么听着……圣意并非是要出城,而是要弃城? 莫非宫中局势有变? 龙武卫的一个参将悄悄矮下身子,正欲下马混入人群,步惜欢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漫不经心,却夺魂褫魄。 步惜欢拢袖未动,其侧却有一道剑气射出,剑气无形,只闻宝刃割风之声过耳,剑音未落,那参将已仰身跌落马下,他身侧的龙武卫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血哧地喷了出来,溅了他一脸。 百姓惊惶逃散,街上人流如蚁,龙武卫骑着马,欲逃无路,有人想下马混入人群,一抬眼已见李朝荣领兵将他们围住,谁也走不了了。 待百姓散尽,街上人声不闻,唯留肃杀之气。 步惜欢喜怒不露,只遥望城门,等——等内城火起,等半数御林军的将士带家眷归来。 李朝荣回头望了步惜欢一眼,目露钦佩之色。圣上此刻必定心急如焚,竟还能将路上及将来之事思虑周全,心志之坚实非常人。只不过……将士们带家眷前来要些时辰,这时辰足够追兵赶到了,也不知圣上安排在城楼上的人能将追兵的脚步拖延多久。 李朝荣望向内城方向,只见浓烟乘风飘过城楼,若阴云压城而来。 内城,火起了! * 内城火起时,西北精骑已驰近城门,火光如霞,铺红了长街,孟三勒马急停,转头望向火起的方向。正当他回头之时,长箭攒射之声撕破长风,自城楼上而来,直透后心! 孟三戍边多年久经战事,对箭声十分敏感,弓弦绷紧之时他便面色大变,喝道:“有敌!” 示警之声刚发,他已伏下,勒缰一翻,悬在了马身一侧!长箭从他的耳边擦过,风声贯耳,劲力割得脸颊生疼,血珠飞起时,箭身噗地射穿了马颈,战马擦地翻倒,孟三落地,俯身避于马尸后,这时他所率的一千西北精骑里已有人中箭,多数人策马避开退入暗巷,有百来人因战马中箭而避在马后难以起身。 退入暗巷里的西北军取箭搭弓,一齐射向城楼,孟三等人趁着掩护起身,抽出刀来边砍开乱箭边往后退。乱箭如蝗,压顶而过,逼得人直不起身来,孟三的半边脸颊血流不止,他顾不得擦,在退入暗巷时睃了眼横陈在长街上的人尸和马尸,将刀往地上一掷,一拳砸在了墙上! 这些将士是大将军的亲卫军,战场上杀敌一等一的勇猛,没战死在边关,竟死在了皇城的城墙下! 墙上鲜血殷然,精瘦黝黑的少年转头望向暗巷口,日光逐进巷中,少年半张被血染红的脸狰狞可怖,眼神饱含痛怒。 大将军…… 西北那戍守关城痛宰胡虏的日子回不去了,是吗? * 这一刻,日头西斜,落在江北水师都督府后院,后门开着,三辆马车停在门外,杨氏领着两个女儿往马车里搬东西,一抬抬箱子里装的都是死人骨头,还有暮青的手札。 姚蕙青推着萧芳来到后院门口,绿萝和香儿到门口帮忙,血影从后巷口掠来,落在院墙上,催促道:“别搬了!快上马车!” 香儿吓了一跳,眼瞪得老圆,不知平日里惯会作些淫诗艳词的崔家书呆子怎么忽然会武艺了,她看了眼地上还剩下的少数箱子,道:“快好了,这些箱子是都督的,不可落下。” 血影啧了声,不由分说,将香儿拎起来便扔进了马车里! “想死到了江南再死,死后把骨头抽出来收进箱子里不就补上了?正好日夜陪着你家都督!”马车里传来咚地一声,血影在外头咬牙切齿,这丫头平时胆子小得从不走书房前的路,竟挑这会儿胆子大起来了,莫非真有磨镜之癖? “有敌情?”绿萝寒声问。 御林军来了千余人马,已封了都督府周围的巷子,除了书房里的人骨箱子,她们只收拾了几件姑娘家的衣裳,手脚算麻利的,血影如此急切,必是有敌军到了! “宫里来人了,禁卫军!”血影道,“快上马车,护你们杀出去,主子还在城门外等!” “不可!”这时,院子里一道女子的声音传来,血影和绿萝循声望去,见姚蕙青已到了门口,“御林军千人来接,你们还如此急切,禁卫军来的人必定不少。这几辆马车载人载物负重不轻,跑起来必定比不过战马的脚程,岂能闯得出去?两军交战,将士们为护我等必受拖累,圣上多等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那要怎么办?” “我们不走。” “什么?” 姚蕙青看了眼巷子口,说话的工夫已听见了杀声,于是吩咐道:“把箱子都搬进马车里,叫车夫驾着马车随御林军杀出城去,我们且留在府中。杨婶儿!” 杨氏忙道:“老奴在,但听夫人吩咐。” “你那儿可有普通百姓的衣裳?我们穿上,另寻他法混出城去。” 众人顿时会意过来,以马车引开禁卫军,他们另寻他法出城。脚程没有马快也无妨,待到了外城,他们可以先以百姓的身份藏匿起来,等城中风声松些的时候再混出去,如此一来,圣上便可以见机决断,不必在城外死等他们,以免有危。 城中有密道,血影知道密道所在,听杀声越发大了起来,便点头应了。 “好,就这么办!” 但愿,但愿他们能顺利出城。 ------题外话------ 停更半月,大家久等了。 这段时间大家提供的医院信息我查过了,在此替小元宝说声感谢,谢谢大家对元宝病情的关系,此处叙述不开,详见九点钟的公告。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有谁要走? 盛京城火光四起的这一刻,城外三十里处的江北水师大营里,中军大帐内的军案后缺了主帅,军师韩其初站在军案旁,看着挤满大帐的各级将领。 此时全军都处在哗然之中,将领们不知如何安抚军心,只得到中军大帐里商讨对策。 观兵大典本是盛事,哪知都督竟是女儿身,圣上竟然军前立后,如今都督随驾回宫,水师忽失主帅,总要知道日后何去何从。 韩其初身为军师,最当出谋划策,这时却一言不发。 章同率先表态,“我愿追随都督。” 众将领一齐看向他,侯天先问:“咋追随?那小子……不是,那丫头……皇后……” 侯天三改称谓,改得别扭至极,骂道:“娘的,咋这么别扭!” 莫海接口道:“都督是女子,今已贵为皇后,如何追随?” 章同道:“圣上乃是明君,迫于权相摄政,故作昏庸罢了。追随圣上,便是追随都督。” 莫海一听便沉默了,一齐沉默的还有西北军的旧部。权相指的是元家,偏偏大将军是元家嫡子。他们虽已是西北军的旧部,但世间最难放下的有时恰恰是个旧字。旧时情义尚在,要如何明知圣上必除元家而不顾大将军之情? “军侯想得倒是轻巧,只怕都督并不需要我等追随。都督已贵为皇后,随圣上回宫享那荣华富贵去了,临走时对将士们没有一句交待,想来是后半生无忧,无需我等追随。”这时,一名都尉冷笑道。 这都尉也是西北军的旧部,现如今是章同的部下。前些日子暮青提拔军中将领时,特意将一些激进派的西北军旧部拨到了处事稳重的将领麾下,以行监视牵制之利。此人原是莫海的部下,都尉之位,后来被贬至兵丁,直至三个月前才官复原职。元修在西北戍边时,提拔将领不问出身,只以杀敌论军功,此人是一员勇将,因暮青火烧大营的事被降为兵丁,一直心存不服,后因元修不肯将犯了军规的旧部带回西北而不得不在水师里,平时只在嘴上有些怨言,今日当众煽风点火,章同顿时沉了脸色。 “放屁!”一声怒骂如断金石,章同字字如枪,“荣华富贵?亏你敢言!天下谁人不知朝廷是权相摄政外戚专权?都督如若爱慕荣华,自可跟着镇军侯!跟着圣上朝夕难保,岂非自讨苦吃?!” 那都尉顿时皱了眉,对骂道:“少他娘的拿权相外戚说事,老子不懂专不专权,只知道大将军戍边卫国战功赫赫,没有他就没有西北铁防!没有西北铁防,哪有朝廷的安稳?大将军是大将军,有本事别老扯他爹!” “都督是都督,有本事也别老扯圣上!西北半年,盛京一载,都督是何品性为人,何需多言?不信者不过是心不在罢了。” “心不在怎么着!想当初马背上征战,一刀砍一个胡人脑袋的日子有多痛快!老子生是西北汉子,就该在马背上坐着,让老子在水里潜着,老子憋屈!” 此话说出了一些将领的心思,许多人是忘不了那黄风烈日的西北,想念那马背上杀敌的痛快日子。 但这话让半数江南将领心里不是滋味,男儿没有不爱战马的,若能驰骋沙场,马背上杀敌,有谁不愿?但江南男儿多熟水性,因为大多生在穷苦人家,在江上打渔讨生活,没有潜水憋气的能耐养活不了一家子。生来摸不着马背,倒能在水里抓鱼凿船。如同北方男儿以马上功夫论英雄,南方男儿水性好的也能称好汉。 这些江南将领多是少年郎,曾经是西北军的新兵,如今虽然成了将领,很多时候在西北军的旧部面前仍然觉得矮人一等。西北军保家卫国,乃大兴第一铁军,那马背上开弓扬刀的英姿曾是他们仰望的风景,是他们以为一生也触及不到的英雄梦。哪怕如今同等军职,他们仍然觉得不如人,战时经验不如人,杀敌之数也不如人,不曾保卫过家国百姓,不曾因军功而披甲受封,拿什么与英雄相比,即便同起同坐,也依旧憧憬仰望。 然而,当憧憬触碰到了内心的信仰,少年们决定捍卫,无论面对的是谁。 “都尉现在说憋屈,那当初是谁去求都督让你们留下来的?” “都督走了,军中无帅,都尉就生了离心,怪不得当初元大将军不要你回西北军!” 这话说的是那都尉,戳痛的却是全体西北军旧部们的心。 一人怒道:“西北军军纪严明,俺们犯了军规,大将军不让俺们回去,俺们认了!可这回的事是都督欺瞒在先,走时又连句交待也没有,寒了将士们的心,俺们心里不痛快!” “就为这?都督平日里待将士们咋样,都尉们不清楚?都督在军中的用度与将士们同等,朝廷发的衣袍鞋袜数目、每日的吃食、操练后喝的姜汤,将士们用什么,都督便用什么,连身子不适都不肯多用贵重的汤药,省下来的俸禄和朝廷的赏银全都给了将士们!她怎会是贪恋荣华富贵之人?石大哥死的那晚,她把俺们推下山坡,自己去引开那些江湖杀手!她最重人命,最奉公理,为了替死去的将士们报仇,亲自动用酷刑杀人染血!她把将士们的性命和家眷看得比啥都重,怎会不交待一句就走?她临走时连俺们这些亲卫都没带,一定有问题!”刘黑子操着一口古怪的西北腔,情绪激动,神情忧焚。曾经腼腆的少年已磨练得初见沉稳,不再事事挠挠头摸摸鼻子一笑而过,而是学会了思虑,学会了捍卫。 汤良道:“没错,都督待人虽淡,实则心热之人,无情之举必然事出有因!” “那到底是为啥?”其余江南将领皆露出忧焚之色。 西北军旧部面面相觑,神色各异,打的皆是眼底官司。 韩其初在上首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笑叹一声。这一叹,将领们一齐望向上首,这才发现军师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汤良急忙问:“军师可知都督为何如此?” 韩其初怅然一笑,神情欣慰,望着一干江南将领道:“都督如若听见你等方才之言,想必欣慰。” 众人一听便知道韩其初清楚什么,于是纷纷说道:“军师,都督究竟出了啥事?你要是知道就别瞒着了!” “我们都要急出毛病来了,军师就别卖关子了,都督到底咋了?” 韩其初叹了一声,望向西北军旧部,道:“西北军三万精骑扎营我们水师大营后方,前方便是骁骑营,今日看圣上、辽帝及侯爷之举,只怕盛京城里要出事。” “出事?”江南将领们心里咯噔一声,西北军的旧部们面色骤变,心中各自已有了猜测。 “都督不与元相同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廷用她练兵,却也始终防着都督率水师从龙抗元,因此这前有骁骑军后有西北军的布防显然是为防水师,一旦有此布防,就说明圣上与元党要一较高下了。都督没有带走一兵一将是在保全将士们的性命,她随圣上去了,即是有生死共存之心,但她不想让我等共赴此险,她怕圣上败了,连累将士们的性命。都督宁肯绝然离去,宁肯将士们以为她贪慕荣华,也不愿将士们冒身家性命之险。”韩其初长叹一声,中军大帐里却久无人声。 将领们呐呐难言,大帐里光线昏暗,儿郎们的眼底却跃动着明光,亮若萤烛之辉。 “都督之心,将军们可知?”韩其初望着西北军旧部们,痛声道,“都督生是女儿身,却有儿郎之才,从军报国,断案平冤,身负杀父之仇,肩背将士之命,心坚如石,志比青天!女子之身尚且能担如此重负,相比之下,将军们的心却是如此易寒!” 将领们握拳屏息,难发一言。 韩其初接着道:“将军们难忘西北,在下理解。西北军乃是侯爷所建,侯爷戍边十载,修筑城防,外抗胡虏,内剿马匪,守一方疆土,护一方百姓,实乃天下英雄儿郎。听闻当年侯爷与将士们同食同寝亲如兄弟,将军们心服侯爷,难侍二帅,盼归西北,实乃人之常情。将军们重情重义,却也薄情寡义,都督亦曾守过百姓杀过胡虏,还曾追剿回西北军发给军烈家眷的抚恤银两,后又以俸银贴补将士们,一腔心意皆付军中,而将军们念着侯爷之恩,却不肯将这重情重义之情分与她一分!敢问将军们可有同袍战死沙场,抚恤银两一事上可有人受过都督之恩?都督有何处对不住将军们?” 依旧无人出声,却闻骨节咔嚓之声传来,江南将领们紧握拳头,眼神如刀。 西北将领们低着头,其实不是都督不好,而是她不擅排兵布阵,虽有军师在,但为将者不擅此道,如何带兵?每当此时,他们总想起大将军,加之妻儿老母在西北,他们不愿一辈子在盛京,总是想回去。 韩其初见将领们不说话,长叹一声,道:“纵然都督用心至深,但离去之前终归是没有交待,既如此,不愿将军们猜疑,今日军帐中的言行亦不按触犯军规论处。都督今日有生死之忧,在下难以束手旁观,愿为都督赴汤蹈火死生无怨!但倘若今日事败,必将身首异处,将士们皆有家眷,因此在下不愿强求,谁要离去,现在就走吧!” 将领们一愣,一齐抬头看向韩其初。 韩其初背身而立,仰头闭眼,问:“有谁要走?” ------题外话------ 从武汉回来了,这章强迫症犯了,本来上传了,觉得不满意又拖回来删了重写,改了四五遍总算找对感觉了。 昨晚放音乐哄元宝睡觉,结果他还没睡,我先被催眠了……也是醉醉的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主帅之择 依大兴律,擅离军营者一旦抓回可按逃兵论处,那是死罪。西北军的旧部中虽有心在西北的将领,但众人多是老将,心里清楚军规军纪,死罪谁也不想犯,更不想担逃兵之名,因此心里再想着西北,也没人提出离开。 可今日朝廷出了事,军师发了话,他们可以回西北了。 将领们面面相觑,目光各异,就是没人出声。 “都督有险,发兵宜早不宜晚,你等只有一盏茶的时辰,如若不走,那便听候调遣随军入京!战事一起,生死不得有怨,临阵变心者按叛军论处,定斩不饶!”韩其初回身,青袖一拂,衣冠文弱,目光棱棱。这目光乍一见竟有直冲万丈横斩翠微之势,其锋锐叫人想起他在西北上俞村计遣四员猛将杀八百马匪的旧事,不由心生寒意。 将领们静默了一阵儿,而后有人开了口。 “有罪无罪自有律法可依,军师此话形同私放,俺们怎知事后朝廷会不会追究?”率先开口的是那都尉。 韩其初道:“朝廷大乱在即,圣上且难自保,哪有心力追究此事?将军们放心离去就是!” “好!俺走!”身边的将领尚在互换眼神,那都尉率先除盔卸甲,对周围江南将领们愤怒的神情视而不见转身就走,走到军帐门口时回身问道,“还有谁要跟俺一起走?” 又一阵儿静默之后,一名将领开始除盔,他没抬头,卸下甲胄后仔细地叠好,双手捧着郑重地摆放到地上,起身时道:“俺敬佩都督,可俺在西北还有老娘,不想老死京城或是战死江上。俺要是死在西北,老娘兴许还能见着俺的尸骨,就算死在关外,老娘也知道俺是为了杀胡人战死的,知道俺是为国捐躯……好过俺死在江上,尸骨难寻,杀的还是自己的同胞!” 刘黑子等人闭了闭眼,怒色渐收,只剩一声叹息。 此话也不能说错,只能说人各有志,日后各自珍重吧! 帐中渐渐传出卸甲之声,将领们一个接一个地将盔甲叠好摆放在地上,退向军帐门口时无人抬头。西北遍地好儿郎,这是他们一生中做过的唯一一件愧事,然而无奈,哪怕至死心怀愧疚,也依旧想念西北的土地,想念妻儿老娘。 军帐门口站了十来人,皆是都尉一级的将领,当再无人卸甲,那带头出走的都尉看向其他人,问:“军侯们不走?” 水师中有四路军侯——章同、侯天、老熊、莫海,其中三人都是西北军的旧部,三人却无一人卸甲。 侯天笑了笑,一改痞态,神色惆怅,“兄弟们走吧,老子没爹没娘,打小儿就是混混,能穿上这身将袍是受了大将军的大恩,但老子欠那小子……欠都督一条命,不还老子过意不去。至于死在哪儿,老子不在乎,反正没家小,在哪儿都是兄弟们帮收尸。” 那都尉无话可说,问莫海:“军侯也不走?嫂子前年给您添了个大胖小子,您都还没回去看过。” 莫海愁眉深锁,看向老熊和卢景山,问:“你们呢?” 老熊低头道:“俺就不走了,当年是俺随鲁将军去江南征的兵,那时都督是新兵,俺是陌长。俺跟都督说,西北军的将士们亲如兄弟,兄弟有难,俺不能走。” “这是江北水师,不是西北军!”那率先出走的都尉甚是激动,“熊军侯莫不是糊涂了?都督有难,难道大将军就没有?都督贵为皇后,和圣上是一家,大将军之父却是当朝相国,圣上和元家水火不容,今天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军侯担心都督有险,难道就不担心大将军有险?” “大将军修筑边防戍守国门,战功赫赫志虑忠纯,圣上不会为难大将军的。”老熊撇开脸,低声道。 那都尉冷笑一声,咄咄逼人,“军侯倒是信圣上,你咋知圣上不会为难大将军?” “俺是信都督!都督瞧上的人,准错不了!” “那要是错了呢?” “俺拿命换!成不?”老熊握拳抬头,紧紧盯着那都尉,声音嘶哑,两眼血红,“都督有险,大将军也有险,你说哪个是能眼睁睁看着去死的?大将军武艺高强,进城时有五千精骑随身护卫,都督身手虽然也不错,可她不懂内力,临走时身边只带了越队长一人,俺先救都督有啥错?!要是圣上想杀大将军,俺头一个拿命去换,俺别的本事没有,就身量高壮,刀枪剑戟只管朝俺招呼,俺死也会站着,挡在大将军前头!” 老熊死死捏着拳头,青筋迸显,神色狰狞。那都尉看着他,一时语塞,只得看向卢景山。 老熊是暮青新兵时期的陌长,又与她在上俞村中同生共死过,情义自然深厚些,但卢景山和莫海一直在念着西北,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俺留下。”令人没想到的是,卢景山竟要留下,“兄弟们当中,数俺跟着大将军的年头儿久,那年突袭勒丹,俺刚当上陌长,一百名将士进了塔玛大漠,活着出来的……只有俺一个。那些将士是俺头一回带的兵,尸骨埋在了大漠,只有衣冠送回了家中,原以为还有那二十两抚恤银,没想到全让狗官给贪了!军师说的对,这恩得报,那百余将士不在了,俺这陌长得替他们报!” 卢景山怅然一叹,问莫海:“你呢?” 莫海低头不语,甚是难言。 卢景山见此又叹了一声,道:“这些将士里属你军职最高,路上你带着他们,俺们也放心些。回去吧,你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咱俩是同乡,俺爹娘就托你多照看了。” 莫海抬起头来,没敢看章同等人,只望着卢景山,沉默了片刻后郑重地点了头,“俺知道你攒的银钱收在哪儿,待会儿给你捎回去,往后卢大叔卢大娘就是俺爹娘!” “那多谢兄弟了。” “珍重!” 莫海抱拳相辞,随即卸甲,甲胄摆放在地上的声音铿锵沉厚,莫海退到帐前才看向韩其初,抱拳道:“军师,对不住了!” 韩其初摇了摇头,摆了摆袖,随即负手一叹,莫海便带着十几个卸甲的都尉退出了中军大帐。将领们低着头,没人多看一眼,也没人多说道别之言,因为众人心如明镜,莫海等人这一退,隔的不是眼前这一道中军大帐的帘子,亦非千山万水,而是主帅之择政见之隔。 这一退,日后恐难再见,再见之日恐怕便是生死相拼之时,奈何这世间有太多的恩情可念,难以取舍,只得拼却血肉之躯以性命相护,求的不过是男儿在世无愧于心。 江北五万水师皆是江南儿郎,唯独将领之中有西北军的旧部,莫海等人走时没带走一个兵,唯独战马是他们从西北军中带出来的,因此十几个将领回营帐收拾了衣裳盘缠,随后策马出了军营。 见有将领出走,水师顿时炸了营儿,莫海原先所在的北大营的陌长们聚集起来,一齐赶往中军大帐,想问问出了何事,走到半路忽闻鼓声,战鼓响如春雷,自沙场方向传来! 万军一齐望向中央沙场——点兵了! 中军大帐里,韩其初立在军案旁,望着下首神情肃穆的将领们,听着战鼓擂动之声,道:“今日留下之人,日后出身不论,皆是我江北水师的将士,当祸福与共生死不弃!谁若背弃,必将军法处置!” 众将领跪地抱拳,齐声道:“任凭军师调遣!” 刘黑子道:“军师,俺们怎么才能救都督?您刚才说元相防着咱们,前有骁骑营,后有西北军,那咱们要去盛京城,出得去吗?” “那就杀出去!西北军的大营离咱们这儿有二三十里地,咱只要在西北军赶来前干掉骁骑营那帮孙子,杀进城里去就成!”一名都尉道。 “哪有那么容易?别看骁骑营回回输给咱,但那是因为军师的计策好,朝廷又不让咱死拼,说白了,以前压根儿就没动真格儿的!这回要来真的,咱们路上必定经过骁骑营,在官道上遭遇骑兵,咱们怎有赢的可能?”汤良道。 “没错!水师的优势在于水战,陆上拼杀,咱干不过骑兵,就算侥幸到了盛京城外,问题也不过是刚刚来而已。按军师的推测,今天盛京城里必有一场较量,那么城门十有*是关了,就凭咱们这五万人马攻得破皇城的城门?只怕咱们刚叩城门,后头西北军的精骑就赶到了。到那时,前有万箭,后有铁骑,我们才真是要等死。”乌雅阿吉吊儿郎当地道。 章同看了三人一眼,点头道:“不错,长进不少。” 话是对三人说的,章同却特意多看了乌雅阿吉一眼,目光暗含审视。当初,都督回营那夜,正逢乌雅阿吉当值倒泔水,他被打晕在西大营后面的林子里,后来都督瞧他资质不错便让他进了特训营,而后这小子一路升至都督的亲卫和西大营一营都尉。起初他以为乌雅阿吉只是个寻常的异族小子,后来才发现此人有些深,有时让人看不懂,比如此时。 为将者当有洞察之能,天时地利、敌我优劣,缺一不可,行一步应有算百步之能。刘黑子和汤良这一年来长进颇快,也只看到了发兵路上的局势,乌雅阿吉却已算到了盛京城下,这恐怕是老熊等久经沙场的老将才能预见得到的。 果然,卢景山、老熊和侯天都看了乌雅阿吉一眼,目光微讶,但战鼓已传,大军已在沙场待命,军策应当尽早商量出来,因此谁也没再多想,侯天道:“我说你们,脑子不灵光还老想军策干啥?这不是有军师在吗?军师既然要救都督,想必是有法子了。” 将领们一齐看向韩其初,见他莫测高深地笑了笑。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 腹黑军师 “何必担心骁骑营?自有人为我军引开他们。”韩其初意味深长地道。 “谁?”将领们有些懵。 韩其初笑而不答,问卢景山等人:“你等觉得,莫军侯等人出走后会即刻回西北?” 卢景山等人一愣,随即恍然,卢景山和莫海是同乡,最了解他,因而说道:“海子不会回西北,他们担心大将军,出了大营会直往盛京而去!” 老熊道:“军师之意是他们会在路上碰上骁骑营?可是他们已经脱离水师了。” “你觉得骁骑营的人会信吗?”韩其初胸有成竹,笑意莫测高深,锋芒毕露,“骁骑营将军季延败给我数回,十分忌惮我,他若见到莫军侯等人,必定会疑心所谓的出走是我的一计,为了不让水师的将领混入城中,莫军侯等人就算磨破了嘴皮子,季延也不会放他们过去的。” 老熊恍然大悟,但随即一惊,还没开口便被卢景山抢了先。 “那海子他们岂不是有险?” “何险之有?季延与元大将军乃是发小,私交甚笃,莫军侯等人是元大将军的旧部,季延绝不会伤他们的性命,但也绝不会让他们轻易入城。”韩其初看着卢景山,神色如常,喜怒不露。 卢景山和莫海有同乡之谊,又在边关共过生死,情谊难以一时半刻便淡去,他的反应实属人之常情,他并不觉得不妥。相反,如若卢景山担忧关怀莫海等人会令他不快而多加掩饰,那才说明此人重利且有心机。从他留下的理由到他方才的表现,此人应非背信弃义之辈。 “那……俺们该咋办?”卢景山松了口气,却想不明白韩其初有何良策。 “我们叫不开盛京城门,季延能叫开。”韩其初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想进城,只能行擒贼先擒王之道——劫季延!” “啥?” “季延不会伤莫军侯等人的性命,莫军侯等人又想进城,双方必定在官道上僵持不下。以季延的性情,必派斥候来我水师大营探听虚实,你等即刻随我去沙场点兵,将声势闹得越大越好!” “这样的话,骁骑营不是更防着咱们?咱们还咋出去?”侯天越听越糊涂。 “偷着去。”韩其初摆手示意侯天稍安莫急,不紧不慢地道,“还是那句话,季延败在我手上数回,必定多疑,他原怀疑莫军侯等人出走乃是我的一计,如若派人来探,发现如他所料,他反而会怀疑料得太准,其中有诈。季延与元大将军有发小之谊,今日必定也十分担心城中的情形,莫军侯等人着急进城,也一定会倾力相劝,季延半信半疑之下很可能亲自回城,一探城中情形。在下需两员勇将,率百名精锐兵勇即刻从西大营的侧门出营,潜入山林深处,奔至盛京城外,埋伏在官道一侧,待季延路过时将其劫下,叫开盛京城的大门!” 将领们听罢,无不哑然。 侯天笑了声,不知是心服还是气的,只道:“行啊,军师,你这心可够黑的啊!” 听军师的意思,从莫海等人出走到季延的性情处事,他都算计到了,搞不好刚才他放人走,打的就是利用出走的将领们打头阵拖住骁骑营,继而派人摸到盛京城下劫季延开城门救都督的主意。 好一个一箭双雕! 既趁机清了军中怀有异心的将领,又没让这些将领白走,临走还利用了人家一把。 这心可真够黑的! 韩其初无心玩笑,扫了一眼众将领,问:“谁愿前往?” 侯天神情一凛,随将领们抱拳请战,“末将愿往!” 韩其初道:“此行有险,骁骑营必在官道两旁设有埋伏,水师大营附近也必有斥候,我需要的人身手需百里挑一,路上不仅脚程要快,杀伏还需精准果断,容不得失手,一旦有人逃回报信,今日必定事败!” 将领们沉默了片刻,汤良道:“军师,末将是山里人,山里赶路的脚程在军中是数一数二的,这事儿一定算我一个!” 章同眉锋暗压,闭口不言。他忧心如焚,却只能和她遇刺那日一样将此事交给别的将领,与军师坐镇军中,替她保住这五万大军的安稳。 刘黑子也闭口不言,他的腿在山里太拖累人,此事只怕想去也去不成。 侯天、老熊和卢景山是老将,侯天正当青年,老熊和卢景山的体力都已比不过少年们,但杀敌之猛和遇敌经验上却非年轻将领们可比,一时间新老将领纷纷请战,正争执不下,忽听一人嗤笑一声,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乌雅阿吉。 乌雅阿吉不知从何处捞了根草杆儿,叼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斜着眼道:“这活儿,三脚猫的身手还真干不了。军师甭管挑谁,算我一个,不然准办不成。” “嘿!你这小子,年少轻狂,老子看你是欠揍!”侯天气笑了,以前咋没发现这小子狂成这样。 章同看向乌雅阿吉,只审视,不说话。 乌雅阿吉也没再多言,当初凭他的姓氏就将他的来历猜得*不离十的人便是魏卓之和韩其初,虽然他的身手并未当众露过,但他既然说了没他办不成,以韩其初的聪明自然知道他不会挑在这时候吹嘘。 韩其初果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军前无戏言,乌雅都尉既然口出此言,想来有过人之处,那此事就由你和魏公子去办。” 将领们闻此军令皆怔,但都未多言,乌雅阿吉藏没藏本事他们不知,但信得过韩其初,军令既下,自有道理。 “章军侯!”韩其初看向章同。 “末将在!”章同将目光从乌雅阿吉身上收了回来。 “那百名精兵由你挑选,即刻点兵!” “末将领命!” “侯天!” “在!” “骁骑营一旦探知我营中正擂鼓点兵,季延为防有失,必会派人通知西北军大营。你率一千人马埋伏在北营后,遇报信者,杀!” “末将领命!” “其余诸将!” “在!” “随我前去点将台,沙场点兵!” * 盛京官道。 千余骁骑高坐在马背上,列阵举刀,刀锋指向三丈外十几个身穿常服的水师将领,宿仇见面分外眼红,骁骑军个个眼神不善,杀意森然。 莫海等人战甲已卸,连刀箭都留在了军中,随身带着的只有匕首。众人未亮出刀兵,仅凭戍边杀敌蓄养的锐气便令千余骁骑不敢大意。 双方隔着三丈凛然相望,阳春三月的时节,风自林子里拂来,竟如薄刀,割人脸颊。 双方默然对峙,约莫小半个时辰,隐约听见官道前方有马蹄声传来,莫海等人举目远眺,见骏马踏着黄尘而来,马上的青年将领玉面粉唇,俊俏风流,玄衣明甲加身,愣是穿出了一身公子哥的味儿来,不是季延还能有谁? 骁骑军让出路来,季延率亲卫驰来前头,勒马停下,望向莫海等人。 “季将军。”莫海在马上遥遥抱拳。 季延一摆手,“事儿我都听说了,劳几位回去给你们韩军师传句话,近日骁骑营奉命戍守官道,无相令任何兵马不得进京,闯道者罪同谋反,杀无赦!劳几位劝劝你们军师,他是聪明人,水师大营位处骁骑营和西北军驻营之间,朝中如此安排有何用意,想必他心里清楚。水师五万儿郎背井离乡远驻在此,将士们都不容易,可别一时想不开,把命都留在这儿。” “季将军误会了,俺们听说朝中有变便卸甲出营,想到城里寻大将军去,现在已经不是江北水师的人了。”莫海又冲季延抱了抱拳,意图说明情况。 季延揉了揉眉心间拧起的疙瘩,压着恼意道:“少来这套!赶紧回去!告诉你们,小公爷我是看在元大哥的面子上才劝你们的,再不听劝,可别怪骁骑营公事公办!” “季将军……” “有完没完!”季延恼了,一扬马鞭,直指莫海等人,“回去告诉你们韩军师,别以为赢了骁骑营几回就自恃聪明过人了,弄几个西北军旧部卸甲出营就想混进城里当奸细?” “俺们不是……” “不是你奶奶个熊!”季延破口大骂,“西北军是我大兴狼师,将领皆是保家卫国杀敌勇猛的英雄儿郎,元大哥当初让你们率领新军必是信得过你们,你们今儿要是真的私自出走,那就是有负旧帅所托,也不怕被天下人所不齿?” “……” “听说周二蛋那小子火烧军侯大帐的时候,你们还挨了军棍,事后是你们自己求着他留在水师的。男儿膝下有黄金,跪请之事重若千斤,你们如若真的出走,岂非出尔反尔的小人?我大哥麾下怎可能养出这样的将领?小爷不信!” “……” 季延骂得口沫横飞,见莫海等人一言不发,顿时眉开眼笑,“嘿嘿,被本将军说中了吧?别以为就你们都督会断案,本将军的脑子也是好使的!回去告诉你们韩军师,就说本将军的脑门上没写傻子俩字,让他少糊弄人,这回骁骑营没那么容易上当!” 莫海等人苦口难辨,季延扬鞭打马,转身便走。 眼见着季延要走,千余骁骑严守官道,闯也闯不过去,莫海身边那率先出走的都尉策马上前,高声喊道:“小公爷,俺们没诓你!小公爷今儿镇守骁骑营,兴许不知道,水师已经没有主帅了,俺们都督是个女人,圣上已经军前立后了!” 骁骑军拔刀齐指前方,那都尉勒马急停,见季延的背影在马背上一个趔趄,险些摔下马来,随后打马回身,脸上明显写着个傻字。 “你说什么?!” ------题外话------ 昨天我妈问我:“明天过节,想吃什么馅的饺子?” 我说:“天猫年货节吃什么饺子!” 我妈:“……明天是腊八。” [捂脸]好吧,腊八节,祝小伙伴们事事如意,好运连连! 听说,关于腊八粥的咸甜之争又开始了,忍不住弱弱地举个爪儿,俺们这地方不放盐也不放糖……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 老将的信念 “他刚刚说了什么,你可听见了?”季延狼狈地稳住身子,扭头问身旁的副将时,险些闪了脖子。 骁骑营的副将支吾半晌,直摇头,“末、末将没听清!” 今儿官道上风大,他定是听岔了。 那都尉急了,远远嚷道:“将军不信可派人前去打探!俺们都督是女人,天底下哪有女人为将的?再说了,圣上已立了都督为后,她早跟着圣驾进城了!主帅没了,俺们担心大将军,这才卸甲出营,想进城去看看大将军咋样了。日后要杀要罚,俺们听凭大将军处置!” 季延后半句全没听进耳中,只咧着嘴,任山风呼呼地往嘴里灌,冷得牙疼。阳春三月,和风浅拂衣袍,竟如朔风吹打在身,叫人想起那年冬夜大雪纷飞,玉春楼里…… “将军?季将军!”莫海急着进城,见季延失神,不得已出声相唤。 “啊?”季延正回忆他输光了银两脱得只剩亵裤时的情形,猛不丁回神,一个趔趄便栽下了马! 副将慌忙下马搀扶,季延爬起来便甩袖下令:“探!去探!” 副将被袖上的尘土呛得咳了声,屏息抱拳,低头问道:“敢问将军,探何处?” 季延一脚把那副将踹了,恼道:“当然是探那周二蛋……” 他刚一指头戳向盛京城便觉出不对来,副将和骁骑军全都低头装聋作哑,季延原地静默了片刻,扶额回身,指向水师大营,重发军令,“探——江北水师大营!” 副将遵声得令,点了百余人马便往水师大营去了。 半个时辰后,去往水师大营的人策马回来,脸色凝重,下马便跪禀道:“报将军,江北水师大营战鼓擂动,军师韩其初沙场点兵,营中将士高呼誓死效忠皇后!怕是……要反!” 反字听来滑稽,却无人觉得滑稽,江北的将士早已只认元家,不认皇家。 季延脸色一沉,问:“可曾详探?可有探错?” “禀将军,末将问了水师大营四座营区外的斥候,皆是如此回报,想必无错!” 季延听后久未再言,副将见他脸色阴沉,犹豫再三,近身附耳道:“将军,看水师大营里的动静,那些西北军的旧部所言似乎没有作假,但末将不得不说,韩其初用兵奇诡,他理应知道营外有探子,如若要反,难道不该是悄悄地反?为何要擂鼓点兵,闹出如此声势来?难道不怕声势传出,骁骑营和西北军前后逼至,水师大祸临头?此事恐怕有诈!依末将看,这些西北军旧部仍有可疑,不可轻放。” “有理,但只是常理。韩其初用兵奇诡,此人不可依常理而断。” “将军之意是?” “难道韩其初会不知道水师大营四面都有探子,他会不知擂鼓点兵的后果?你所料之事恐怕在他的算计之中。” 副将稍怔,见季延负手南望,目露精光,全然不见了平日里的骄纵不见。 “不管那小子是男是女,江北水师都效忠于她。你想,如若这些西北旧部要走,韩其初会料不到他们要去投奔旧帅?他会容元家在这时新添几员勇将?韩其初必然料得到我们会在此截住他们,也能料到我会派斥候前去水师探听军情,如若我怀疑西北旧部出走是他的计策,那么我定然不会放他们过官道,元家少一分助力,圣上就多一分胜算。”季延冷笑一声,“好一个借刀杀人!险些又中了那奸生的诡计!” 副将琢磨了片刻,拱手顺服,“将军思虑周密,末将不及!” 季延顿时眉开眼笑,仿佛刚才那目露精光之态是骁骑军的错觉,“那奸生酸儒以为赢了本将军几回便看透了本将军的心思,殊不知跟他交了几回手,难道本将军就不能看透了他?” 副将无奈,连声称是,“那将军打算……放他们去盛京城?” “放他们去盛京城,他们也得进得去城门!” “那……” “本将军和他们一起回去!这会儿城中戒严,镇国公府里的信儿也传不出来,我还真担心元大哥,不知城中是何情形,正好回去瞧瞧。这些旧部一并带着,若真心寻旧帅,那便交给元大哥安排,若是心存不轨,回城亦可杀之!”季延说罢,翻身上马,对莫海等人道,“你们即便回去也叫不开城门,本将军便送你们一程,走!” 莫海等人喜出望外,连忙谢过。 骁骑军闻令收了兵刃,莫海等人驰近,季延望着水师大营的方向,面色沉肃,连发两令! “速点百人去西北军驻营告知军情,严防水师作乱!” “命豹骑营兵压水师大营,不必闯营,只需将人都看在营中!” 副将领命,季延扬鞭打马,鞭声响若炸雷,喝道:“走!” * 日已西去,天低云重,季延一行千骑停在城外飞桥外,隔桥遥望皇城,见城门严闭,昔日阙庭神丽关在厚重的钨铁城门后,人声似绝,肃杀凌人。 “城楼上的人!城外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骁骑营季将军!快开城门!”亲卫扬声喊话。 城楼上弓弩已满,刀枪剑戟寒冰般齐指而来,城楼上一名小将扶墙探望,见飞桥那头率兵之人果然是季延,但军中似有十余人身着常服,并非骁骑军。 “敢问季将军,那些是何人?”小将遥指莫海等人问道。 “江北水师里的西北军旧部,为投奔旧帅而来。”季延心知城楼上的小将听见这话必定犹豫,于是便道,“你只管开城门吧!出了事儿,自有本将军担待!” “这……”小将依旧觉得不妥,但听出季延语气不耐,又怕得罪于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去禀告守尉,忽闻城内传来马蹄声。 马蹄声尚在远处,闻之却有踏破山河之势,小将回身远眺,刚转身便往后一仰!一支短箭自他喉口破颈而出,血珠溅在城墙上,腥气散入风中,淡而不闻,城楼上拉满弓弩的戍卫军却被惊起,忙携弓转向城内,城楼上顿时大乱。 季延等人远在飞桥外,看不见飞溅在城墙上的血,却看见了倒下的人,听见了厚重的钨铁城门后传来的打杀声。 亲卫道:“将军,龙武卫是相爷的人马,敢杀龙武卫的应当是圣上的人!” 季延沉声道:“圣上的人怎会杀到城门?” “管他娘的为何!季将军,快让戍卫打开城门,冲杀进去,兴许能解城门之危!”莫海急劝季延。 季延稍作沉吟便看向亲卫,亲卫会意,纵马驰过飞桥到了城门下,仰头喊道:“快开城门!城外千余骁骑可助战!快开城门!” 亲卫的喊声渐被城门后的打杀声所掩,城墙上飞矢攒射之声如流水,城内大乱,无人顾及城外。亲卫急得策马在城门口驰了几个来回,嗓子都喊哑了,喊得心头急恼,正要隔着城门大骂守尉,忽听城门后有铁索声传来! 亲卫一喜,回头冲着飞桥那头禀道:“将军,城门开……” 话音未落,城门已开,一颗人头飞出,亲卫下意识低头,刀光如钩月,忽然斩来! 温热的血冲天涌起,泼在从马腹旁飞过的守尉人头上,人头落地,被奔驰而过的铁蹄踏碎成泥。亲卫的马惊嘶奔出,在身后驰过的铁骑中如乱流般横冲直撞,背上驮着具无头尸身,那尸身空洞洞的腔子里仍在涌血,手却紧紧抓着缰绳。 亲卫的人头飞过飞桥,滚在季延的战马旁,骁骑军倒吸一口凉气,但见从城门里疾驰而出的铁骑军黑袍狼靴,手执弯刀,竟不是圣上的人马,而是辽帝的王军! “奶奶个熊!胡人崽子!”莫海等人怒骂一声,抽了身旁骁骑军的刀便策马驰上飞桥,当先迎敌! 宿仇见面分外眼红,飞桥之上溅血横尸不过顷刻之事。 骁骑军一脸惊怔茫然,不知城中发生了何事,竟致来大兴商议和亲的辽帝突率王军杀出皇城。 “敢杀本将军的人!”季延面如寒冬,目光凛冽,佩剑出鞘之声犹若风吟直指飞桥,“管他是谁,给我宰!” 季延狠夹马腹,战马犹如离弦之箭般窜上飞桥,骁骑军见了只得跟上。 然而,就在骁骑军将动未动之时,忽然见季延在马背上一僵! 季延在飞桥半坡上,前无辽军,后无亲兵,尚未与人刀兵相接,绝不该忽然僵住。但他提着佩剑,仍摆出一副策马之姿来,看那样子不似中了暗箭,倒像是……被人点了穴?! 骁骑军一惊,忽觉有风掠过,那风若美人拈青丝轻拂颈,分明柔若一鸿春水,却叫千军胆敢心惊!骁骑军仰头齐望头顶,见一道青影掠上飞桥,飞桥上刀光雪寒,血殷如花,那青影踏血如拈花,掳起季延便当空折返,官道两旁新叶葱发,那人眨眼间便将季延带入了林子,一来一去如烟如影,竟连面容都未看清,唯留桥上孤马,逶迤云彩,千军静默,杀声嘹唳…… “刺、刺客!”待骁骑军中的参将反应过来,赶忙率军回转,捉拿刺客,营救季延。 飞桥上,莫海等十余人被围在大辽王军中,龙武卫不出,骁骑军离去,十几人孤战千军,寡不敌众,接连有人战死桥头!莫海大笑一声,被血糊住的脸狰狞可怖,却有几分悲壮豪情,扬刀道:“兄弟们,杀!管他娘的还能不能再回西北军,咱们都是西北的儿郎!西北的儿郎生来就是杀胡人的,多杀几个,死也不亏!” 其余人高声应喝,举刀拼杀,奈何孤骑难抵千军,飞桥那头一队王军策马举箭奔来,短箭齐射如雨,身在高处的西北军旧部顿时中箭跌下战马,被铁蹄踏过,血泼桥柱! 这时,城中忽有一骑驰出,青袍银甲,穿的正是江北水师的将袍! 莫海肩头中箭,血战之时转头望去,竟识得来人——水师都督的亲卫长,越慈! 他怎会此时出城? 莫海惊疑时晃了心神,冷不防身旁一刀劈来,他躲闪之时对面暗箭射来,顿时腹部中箭,跌下马时强忍刺痛翻避在一具马尸后,原以为乱刀将至,却只听马蹄声自桥上驰过,大辽王军竟不恋战,一心要走!莫海咬牙自马尸后探出头来,正见一匹黑骏的战马驰过,马上之人墨袍鹰靴,耳上戴着的鹰环在飞桥高处闪过,日光下红若血石。 辽帝,呼延昊! 但马上并非呼延昊一人,他身后还绑着一人,纵然只是个侧脸,莫海还是将人认了出来。 都督?! 莫海一惊,来不及去想城中发生了何事,提刀便自马尸后窜出,将刀掷向呼延昊的战马! 刀在半路火花一溅,铮地一声飞出,护在呼延昊身侧的王军居高临下将弯刀一送,血涌出时在飞桥之巅溅出半人高,血花如雨般落下,莫海仰起头来,血花啪嗒啪嗒打在脸上,那张被胡人的血糊满的脸最后沾上的是自己的血。 莫海咧嘴一笑,这就是他想要的,一腔热血洒沙场,不灭胡虏誓不还……这是西北军初建那年,大将军在沙场上所说的话,这话是饱受胡虏欺辱的西北儿郎的信念,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从那天起便是此生之志。 只是没想到,死时不在关外大漠,而是在家国腹地皇城门外。 只是没想到,今日为了大将军弃水师而去,却还是将命给了那女扮男装从军为帅的女子。 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多想,大抵再想回西北,心里还是觉得对不住都督吧…… 也好,至少可以走得坦荡无愧了,只是对不住老卢,不能回乡照顾他老娘了…… 西北老将倚着桥柱,眼前渐渐模糊,隐约看见一人策马驰过,紧追辽军而去。莫海释然一笑,那人驰过,他缓缓倒下,伴着马尸。 * 官道西侧到了林子里,魏卓之将季延在空地上,空地里聚着五六十个少年,眉眼也被血糊住,军袍被林子里的枯枝割得不成样子,刀伤在身,渗出的血洇湿了天青色的袍子,如墨一般。 百名精兵从军营里摸出来,一路打杀,到了城外只剩半数人,时辰上仍是晚了一步。他们到时城门已开,桥上有人在拼杀,因离得远看不清战况,只见季延上了桥,魏卓之便将人掳来了。 “魏公子,桥上什么情形?是圣上的人和骁骑军干起来了?”一名少年问。 “辽军!”魏卓之正正经经地道,语气并无意外,“辽帝与元谦暗中勾结,此行本就目的不纯,城中已乱,他趁乱出城并不奇怪。城门已开,但龙武卫久不经战事,此时必定避战为上,想要死守城门,因此城门兴许这会儿已经关了。咱们有季小公爷在手,且不管辽军,先进城再说!” 魏卓之看了眼林外的官道,说话这时已能听见马蹄声近了,骁骑军就要到了。 众人立刻带上季延退走,几个水师精兵将脚印引向林子深处,其余人往盛京城的方向而去,边走边有人掩盖痕迹,一路上无人出声,更无人在意季延那张黑如锅底的臭脸。 到了林子边缘,大辽王军刚下飞桥,众人矮身避于枯草后,见王军在侧,呼延昊策马在中,只是上了官道西行而去。日已西斜,马蹄踏起黄尘,遮天蔽日。 乌雅阿吉蹲在最前头,盯着驰过的辽军,忽然一僵! 魏卓之避在树后,目光定在辽军之中呼延昊的马背上,目光也忽然凛住! “都尉,咋了?”一个少年发现两人神色不对,警觉地问道。 乌雅阿吉啧了一声,没有解释,只一把将季延甩给魏卓之,说话之时人已在林中摸着官道的方向飞奔而去,“看样子不用进城了!这小子给你!报军师!” ------题外话------ 明天寒潮来临,这里零下十七度,跟小伙伴们打声招呼。 听说今天超市的肉菜区已空,未来几天许多人都不打算出门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 你求我 暮青在呼延昊的马上,身缚数道绳索,那绳是草原上套狼用的牛皮绳,越挣脱缚得越紧。绳子的一端在呼延昊手中,他将暮青套上马时将绳子往腰间一绕,便将他与她绑在了一起。 两人同乘一骑,前胸后背紧紧相贴,马背上颠簸劳苦,暮青的手臂已被勒得血行不畅胀痛麻木,却未皱一下眉头。她的眉间落着点殷红,艳若执笔画下的朱砂,却是将士的热血。飞桥之巅上的那一救,她睃眼看时,血落眉间,一路被春风吹凉,却灼了心,使她觉不出皮肉之痛,杀念如狂。 马蹄声纷乱,黄尘似匹,周遭皆是大辽王军,暮青看不清远处的情形,但辨得清声音。 自辽军下了飞桥,后面便没了杀声,听着似已无人追来,风声与马蹄声里却混杂着沉闷的声响,似堕马声。 胡人擅骑,堕马前竟无拼杀声传出,只闻闷声频传,似遇强敌,瞬息间便被取了性命。 暮青听堕马声逼近,逮住时机睃眼一掠,恰见一颗人头滚落在地,眨眼间便滚去了后头,她心中便更加确定追来之人是月杀,也就他杀人能如此利落。 呼延昊策马疾驰,马速如前,不见急意,只听着堕马声越发近了,眼看便要杀到帝驾左右,呼延昊忽然解了腰间的绳索,反手扯住暮青,将她往后一抛! “女人还你!” 暮青猝不及防被推下马,绳子那端尚在呼延昊手中,她却在王军头顶上飞退着砸向后方!后方的王军队形如被利刃豁开一道口子,月杀策马在中,仰头见暮青被抛了过来也愣了愣。 这一愣,两侧杀机即至,月杀仰身避过弯刀时屈指一弹,左右两颗头颅顿时高高飞起落于马后,腔子里的血喷出时,月杀往空中一看,暮青已在眼前!他收起寒蚕冰丝,伸手便接,呼延昊却忽然将绳子一扯,暮青与月杀打了个照面便被甩向官道一侧!官道一侧老树成林,暮青眼看便要砸上树身,月杀纵身而起,弃马救人,背后空门大开,辽军纷纷抬手,臂前绑着的短箭对准月杀,百箭齐发! “他不会杀我!别管我!”暮青在半空中高喊,嗓音都破了,却被掩入万马乱箭声中,那百箭齐发之景逼得她眼前一黑喉口腥甜,含血怒喝道,“呼延昊!我若不死,必杀你!” 少女并无内力,怒声却破风而去,风里带着铁血之气,呼延昊在马上抬头,官道上扬起的黄尘遮了他眸中的神色,牵着绳索的手却顿了顿。 这一顿,暮青的去势亦随之微顿,月杀顷刻间便离她近了半寸,然而齐发之箭来势不减,分毫之距于风电之速面前不过眨眼间的事儿,眼看着月杀便要血溅官道,官道上忽然扫来一股诡风! 暮青面向官道,见百箭将至时忽遇诡风,生生偏开,射入草中!官道对面纵身掠出一人来,青袍银甲,赫然是水师中人,西斜的日光照在那人脸上,眉眼清清楚楚,是个少年。 乌雅阿吉! 一切皆在电光石火间,乌雅阿吉现身,月杀之危一解,呼延昊抬臂使力,暮青忽然被扯回,背上的绳索被呼延昊一拎,腹部朝下狠狠地搭在了马上! 暮青头晕目眩,腹中翻江倒海,哇地吐了一口。马蹄踏起的黄尘呛得鼻腔生疼,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暮青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辽军后方大乱,拼杀声、惨嚎声不断。 不似月杀杀人时那般利落无声,乌雅阿吉的武艺不知师出何门,狠毒异常,中招者无不身受奇毒,死相惨极。 呼延昊策马不停,只往后扫了一眼,拎着暮青腰间的绳索忽然将她头朝下狠狠一沉,扬声道:“再紧追不舍,这女人的脸可就保不住了。” 盛京外的官道亦不过宽敞平坦些,路上依旧石子儿遍地,呼延昊的战马高壮神骏脚力惊人,暮青的脸若在地上擦一下,莫说皮肉能被磨去一层,恐怕整张脸都能被磨平了。 “随便!”乌雅阿吉嗤笑一声,一脚踹翻一个辽兵,夺马紧追,扬声回道,“又不是小爷的媳妇儿,好不好看,关我屁事!” 呼延昊长笑一声,听着像是心情不坏,却将暮青狠狠地往下一沉,狠辣无情。 前方路当中横着块碎石,眼看暮青便要撞个头破血流命丧当场,乌雅阿吉怒啐一声,松开缰绳弃马便退,短箭齐发,乌雅阿吉当空鹞翻进了林中,乱箭扎入枯草丛中,乌雅阿吉毫发无伤,刚起身林子里便落进来一道青影,正是月杀。 乌雅阿吉瞥了眼月杀的肩膀和腰腹洇开的大片血迹,他赶到时乱箭已发,虽立刻出手,但到底还是晚了些。 “越老大,没事儿吧?” “死不了!”月杀面无表情,当先出了林子,见官道上只留下漫漫黄尘和人马的尸首,辽军已去得远了。 官道上还有零零散散的几匹胡马,月杀寻了一匹翻身上马,转头看向走上官道的乌雅阿吉,扬鞭向西,“走!跟上去!” * 辽军向西去了,但呼延昊和暮青并没往西走,在甩开追兵后,辽军行到官道岔路口时,呼延昊忽然拎起暮青退进道旁的林子,与他一同进来的只有十个王军勇士,其余王军拥着御马往西去了。 西去越州,经青州,出葛州便是关外大辽。 呼延昊必回关外,但他进大兴只带了三千王军,不可能杀得回去,更别提青州有步惜欢的人,葛州有三十万西北军了。西去是幌子,呼延昊定有其他回关外的路,暮青被带着走了一阵子,便在老林深处的空地上见到了一辆马车。 马车不大,灰篷青帘,甚是普通。这辆马车不知是何时停在此处的,但显然呼延昊早已安排好了退路。 王军掀了帘子,呼延昊回头看了暮青一眼,暮青冷冷地望着马车里,一眼都不看他。呼延昊冷笑一声,一把将她扔进了马车里,自己跟着钻了进去。 暮青扑进马车里,绳索顿时又勒得紧了些,她的双手已无知觉,呼延昊粗鲁地将她拎起来按在他身边坐下,随即看了眼马车外。 那挑着帘子的勇士往后退了退,后面一人领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走了过来,暮青微怔——呼延查烈?! 她这一路随呼延昊同行,入了林子后又走在前头,这才知道呼延昊出城前一并带上了呼延查烈。去年五胡使节团走后,她出城练兵,此后再未见过这位狄部的小王孙,算起时日来已有一年,没想到再相见竟是这般光景。 呼延查烈长高了些,仍如从前那般封闭寡言,见到暮青时并未多看,也不看呼延昊,坐去对面后便低头盯着自己的小靴子,仿佛靴面上绣着的雄鹰和镶着的宝石比人好看得多。 车帘放了下来,外面的辽军勇士迅速脱了外袍取下盔帽,露出一身大兴富户人家里小厮的打扮,随后将衣袍就地掩埋,赶着马车出了林子,上了一条小路。 夕阳沉在山边,一队家丁赶着马车走在曲折的山路上,余晖将逝,漫山萧瑟,车轱辘吱嘎吱嘎地响着,不知驶向何处。 天黑时,马车翻过山头,停在半山腰上,山坳里有座小村庄,烛光微弱,偶闻犬吠。马车没进村子,而是停在了村口二里外的一座庄子门口。 老庄破旧,院墙缺砖少瓦,西侧塌了的一角压着草垛,庄外挂着盏白灯笼,在冷瑟的山风里摇着,半尺台阶灯影飘摇,鬼气森森。 一个小厮打扮的辽兵上前拍了拍门,门拍得不响,过了会儿里头有脚步声传来,伴着位老者低哑的声音,语气颇为不耐,“来了来了,这大半夜的,哪个病痨鬼要死了,拍门都的力气没!” 话音落下,门吱呀一声开了,老者将手里的白灯笼提得高高的,还未照清门外之人的脸便照见了森寒的弯刀。灯笼啪地一声跌到了地上,火苗窜了起来,被辽军的靴子踩灭,那辽兵拿弯刀抵着老者退进了庄子里,后面的人将马车赶了进去,随后插上了门闩,把守四面。 暮青被呼延昊从马车里拎出来时扫了眼院子,厢房紧闭,屋内无光,唯有堂屋的门开着,里头挂着道白帘子,帘后透着棺材影儿。堂屋的地上生着火盆儿,苍术皂角混着炭火的气味飘出来,却掩不住庄子里的尸臭气。 义庄…… 呼延昊带着暮青和呼延查烈进了堂屋,守庄人被押去了帘后,辽兵搬进两个炭盆来生了火,解下水囊打开包袱,寻了烙饼出来放在火上烤。 呼延昊仍穿着辽帝的华袍,衣襟袖口滚着珍贵的雪狼王皮毛,他坐在火盆后,火苗暖红,将那雪狼王的毫毛映得根根毕现贵不可言,男子的脸庞亦被衬得贵气逼人,当年在呼查草原上独坐河岸的狼狈姿态早已成了昨日。 呼延昊伸手烤了会儿火,转头瞥了眼暮青,少女的容颜被路上的黄尘熏得灰扑扑的,眉心间溅上的血迹也已干黑,水师大营高台之上转身那一见的清绝眉眼此刻半分也看不出,唯独那双眸子清冷依旧,哪怕她的双手已被勒得青紫,那双眸子里也依旧情绪寡淡。 呼延昊笑了笑,道:“你这手再绑下去,怕是要废。” 暮青望着火盆,一言不发。 呼延昊习惯了,也不恼,“手若废了,你可就再也不能验尸了。” 暮青依旧沉默。 “想不想松绑?” 暮青看着火盆儿。 呼延昊的笑容忽然便深了,深青的眸被火光晃着,仿佛眸中也生了烈火,有些狂傲,有些灼人,“想松绑,你求我。” ------题外话------ 霸王级寒潮来临,小伙伴们多加衣,防感冒。 我这边连下了两天大雪,窗上冻出冰花的景儿好多年没见过了,想起这是元宝在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兴致勃勃堆了雪人,私以为萌萌哒,结果元宝直言“丑丑”,俺不服气,遂作死晒图,结果发现小伙伴们的毒舌功力已满级,威力不亚于霸王级寒潮……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他给我的,无人能给我 暮青瞥向呼延昊,见她总算肯看人了,男子眸底流露出些许胜利的笑来,却听她冷冷一笑,道:“宁废双手!” 少女吐字如断金石,呼延昊嘴边的笑意忽冷,两人对视,火盆里烧红的木炭噼啪一响,火星四溅,犹似雷声。 半晌,呼延昊笑了笑,笑得有些残忍,“好,那就绑着,绑到废了为止!” 暮青阖眸养神,再不肯多言半句。 堂屋里静了下来,辽兵们低头烤饼,小王孙低头看靴子,无人抬头,亦无人出声,气氛越发静得熬人。呼延昊投在暮青身上的目光亦越发磨人蚀骨,仿佛仅仅盯着她,他便能扒了她的皮磨平她的骨,将她削肉食髓挫骨扬灰。 暮青无惧,面色甚淡。 呼延昊忽然起身,大步出了堂屋。 辽兵们瞄向屋外,无不愕然——大汗喜怒不定,难以捉摸,像极了塔玛大漠的天,随时都会刮起黑风暴。他的残忍连草原上的狼都怕,惹怒他的人会被残忍地处死,喂食给奴隶们圈养的猪羊,或被埋入黄沙深处,永生不见天日,灵魂永远也别想得到天鹰大神的召唤。大兴的皇后惹怒了大汗,他们还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将这不知死活的女人赏给王帐下的勇士,然后再将半死不活的她扔进猪圈里,可是怎么……怎么反倒是大汗自己气走了? 辽兵们还没回过神来,呼延昊便回来了,手里端着只铜盆,盆中浸着帕子。呼延昊端着铜盆走到暮青身前,见她仍闭目养神,捞起湿帕子便在她脸上一顿胡乱擦拭。 水寒刺骨,暮青激灵一醒,打了个寒颤,睁开眼怒瞪向呼延昊。 炭火暖人,少女的脸颊被水激得有些红润,眸底仿佛生着两团火苗儿,怒意凌人,却比清冷的神态添了些许生气。 呼延昊把帕子一扔,看着暮青被擦干净的脸儿,咧嘴笑道:“长得怪好看的,手废了可惜了。本汗不远千里娶个残废的阏氏回去,怎么想都不划算。” 说罢,他负手回身看了门口一眼,把守堂屋的两个辽兵会意,抽出弯刀走向暮青,将刀架在了暮青的颈旁,她敢有所异动,立刻便会人头落地! 呼延昊绕到暮青身后,取出随身带着的匕首,一刀挑断了绳索,却并不放心,顺手解了她的袖甲,随后又拾起一段绳索将她的手腕反绑了起来。 少女皓腕雪白,触之凉滑,让人禁不住心驰神往,想起终年覆雪的桑卓神山,雪化时节冒出的雪莲芽儿,嫩白似玉,明润可爱。男子握着这手腕,眸光幽深,危如野兽,贪婪地想要更多。 然而,就在他扯起她的袖口时,忽然瞥见了她的指尖。她在盛京城里被他套住后就扯到了马上,一路上被绑得太久,手指已有些青紫,和白皙的手腕相较,霎那间显得触目惊心。 男子眼底的危险与贪婪顿时被冰住似的,顷刻间散尽,放了袖子后捆绑少女的手腕时不由自主地宽松了些,但他仍然警告她,“这是牛皮绳,草原上套狼用的,我劝你别自讨苦吃,想耍小聪明前最好想想自己的力气有没有狼大。” 暮青一言不发,她虽被反绑着双手,但捆住胳膊的皮绳一解,身子就舒适了许多。 呼延昊拾起袖甲坐回炭盆后,饶有兴致地把袖甲打开细瞧,只见袖甲内绑着一排细长锋利的薄刀,刀刃长短粗细及形状各有不同,竟有七把之多。他知道这些小刀是她的独门兵刃,剖尸用的,却没想到全貌是这般模样。他拿出一把耍了个花刀,他的手大,这刀使着并不顺手,但掂着却颇有分量,显然锻造之材并非俗物。 “听说在大兴,验尸官是贱籍,这套兵刃可有些难得。”呼延昊明知暮青不会搭理他,还是没话找话,见暮青一言不发便随口问道,“大兴皇帝给的?” 暮青闭着眼,依旧不肯开口,眉心却微微动了动,睫羽下纤影微颤,心绪不言而露。 呼延昊的目光寒了寒,语气嘲讽,“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后了?大兴皇帝只是个傀儡,一日不亲政,他说的话就没人当回事!别告诉我,你这傻女人以为他真能亲政!元家败了,还有元修,你们大兴有句话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元修不反,以前依附元家的那些人也会想尽办法反了皇帝!不然你以为他们会蠢到坐以待毙,等皇帝亲政日久大权在握将他们满门清算?元修不反,大兴皇帝励精图治,这江山也够他治理个十年二十载的,元修若反,那大兴江山改不改姓还真说不准。” “假设元修不反,大兴皇帝明日就亲政,你觉得他敢把以前亲近元家的文臣武将都斩了吗?他不敢!元相虽死,元党仍把持江北,皇帝刚刚亲政,收买人心是稳定朝局的上策,而安抚朝臣最快最奏效的法子就是后宫。到时,那些有心思跟着大兴皇帝的人必争后位,你觉得到那时他们会让你称后?” “不说那时,就说现在,本汗绑你出了京,大兴皇帝必已得知此事,你觉得他会为如何?他幼时登基,苦熬多年,今日夺宫,眼看便要亲政,江山与女人之择,你觉得他会选你?” 呼延昊所言句句戳心,暮青坐在炭盆后,依旧静默。呼延昊看着她,见她初时还可见眉心微动,此时眉心间已静若沉潭,波澜不兴。越是如此,越显出几分倔强,呼延昊盯着那倔强的眉眼,鬼使神差地有些心软,接着道:“仵作在大兴是贱籍,在大辽却如神明一般!草原上医病验尸的皆是神官,地位崇高,你有桑卓之名,如若跟着本汗,本汗保你能成为大辽最尊贵的女人,百姓会敬你如神明,你的儿子会成为大辽的可汗,大兴皇帝给不了你的,本汗都能给你!如何?” 呼延昊看着暮青,等她答话。 一直孤坐在旁的小王孙呼延查烈忽然抬起头来,不知是那句话触了他的心思,他看了呼延昊一眼,随即看向暮青。 暮青睁开眼,瞥向呼延昊,不答反问:“那你呢?” 呼延昊一愣,不解。 “江山与女人之择,难道你就选了女人?”暮青面色嘲讽,“草原一统,你没少残杀五胡部族的百姓,恨你入骨之人只怕不少。而今大辽初建,五胡旧部尚未除尽,国内百废待兴,你此时亲至大兴谋求和亲,不是想寻一个可助你安邦兴国的女子,难道还会是出于儿女情长?大辽阏氏非我不可,无非是百姓信奉神明,你欲借桑卓之名收服民心罢了。” 暮青道破呼延昊的心思,冷笑道:“你与他皆有帝王之志,他给不了我的,你也给不了我。而他给我的……无人能给我。” 暮青抬眼望向堂屋外,粗黄的窗纸哗哗作响,义庄里的气味那般熟悉,恍惚间好似回到江南,想起那段随爹前去义庄的日子,从三岁春到十六岁夏。 而后光阴忽转,从十六岁夏到十八岁春,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她遇到了步惜欢。 人皆有志,她志在天下无冤,自幼与枯骨冤魂为伴,从无女儿心肠,亦从未盼过良缘。她早有为此志倾注一生之心,没想到会在汴河城里遇见步惜欢……心悦卿兮,儿女情长,他耐着性子教她懂得,陪她一尝人间苦甜,时日虽短,于她却是终生难得之幸。 既是幸事,得之自该感激,岂有贪多之理? 她断案无数,深知人最不可生的便是贪念,她的性情原本难得良缘,既然有幸遇见,哪有不心怀感激,反而贪心不足,反怪人给得不够多的道理? “江山与我,愿他能选江山!”暮青昂首道,“这世间不容女子之志,他却从不曾夺我之志,我又怎能盼他为我弃志?他亲政必能吏治清明,兴国安民,现盛世之治,成千古一帝!” 少女手绑绳索,昂首望着紧闭的堂屋,神往将来,仿佛已能看见将来那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之盛景。 呼延昊嗤笑,“逞强!” 暮青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自然不懂,你与他同怀帝王之志,他求的是明君之道,你求的是王霸之道。我与他志向相投,与你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可以不必再多废口舌了。” 暮青再度阖眸养神,仿佛没看见呼延昊那阴森噬人的目光。 呼延昊眼底杀意一现,怒极反笑,“好!那本汗倒要看看,他对你是不是也如此有情!你就盼着他派人来寻你吧,不过能不能找得到就看他的本事了,只怕谁都想不到,本汗就把你藏在这里。” 暮青没吭声,也不打算吭声,但不得不承认,呼延昊把她藏在义庄里,确实不易被人想到。所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想藏一具尸体,最好的地方是别人的坟墓,有谁能想到仵作会藏住义庄里? 她不能靠月杀和乌雅阿吉来寻,想逃只能靠自己。 啪! 正在这时,一道响声打断了暮青的思绪,她睁眼看去时,见呼延昊因恼她将袖甲往地上一扔,袖甲内绑着解剖刀,扔到地上倒无磕损,但不巧的是那袖甲刚好砸在另一只袖甲上。 那只袖甲内藏着寒蚕冰丝,呼延昊并不知此事,因而方才没在意这只袖甲,暮青曾暗自庆幸,不曾想如此不巧! 寒蚕冰丝杀人太厉,呼延昊若得了去,绝非好事。 奈何呼延昊的目光已落在那只袖甲上,伸手拾起,随意翻开了两下便发现了机关扣所在,目光顿时深了些,“好东西不少啊!”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 我介意你口臭 “什么宝贝?”意外的,呼延昊没动那机关扣。 “机关就在你手旁,眼盲?”暮青冷嘲道。 呼延昊不疼不痒,也不看那机关扣,只是盯着暮青不放,没错过她眼底睃逝的忧焚之色。 袖甲里的东西对她甚是要紧,她看似不在意他打开机关扣,实则不然——至少看似如此。 只是看似。 这女人太聪明,他已不止吃过一次亏,这回她是不是又有何盘算? “不管是何物,本汗不嫌弃,就当是你的嫁妆好了。”呼延昊审视了暮青一回儿,忽然笑了笑,失去兴致似的把袖甲扔开,再不多看。 暮青冷笑连连,撇开脸望向西窗,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她不懂内力,步惜欢将寒蚕冰丝赠与她时,为防她危难时刻延误自救时机,只将机关扣设在隐秘处,开启之法却安设得颇为简单。呼延昊眼虽不盲,心却多疑,显而易见的机关,他反而会疑有诈。加之因以前的事,他对她颇有提防之心,她直言机关所在,他反而不会相信。 “吃东西!”这时,呼延昊的声音传来,暮青一转头,一块烤好的烙饼险些戳到她的鼻尖儿。 烙饼热腾腾的,麦香醇浓,暮青肚子里咕噜一响,这才想起一日粒米未进。 呼延昊居高临下地拿着烙饼,烙饼烤得焦黄,递在少女唇边,衬得唇瓣粉若春樱,让人想起初夏时牧场山坡上新冒出的野花儿,上头覆着层薄雪,触之寒凉…… 男子莫名走了神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儿尚未触到少女的唇,她便躲了开。 这一躲,呼延昊猛然回神,一眼撞进暮青眼底毫不掩饰的厌恶里,不由怔了怔,随后森然一笑。他未收手,反倒一把捏住暮青的下巴,森然一笑,“本汗忘了,你的手还绑着,吃不了东西,看样子是要本汗喂你吃了。” 男子丝毫不知怜香惜玉,手劲儿之大,暮青难以张口,话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不介意我白天在马上吐过,我还介意你一天没刷牙,口臭!” 呼延昊闻言一怔,随即想起确有其事,不由仰头大笑一声,竟不介意,反道:“本汗嘴巴臭不臭,试试不就知道了?” 呼延昊将烙饼随手往炭盆里一扔,狠狠捏住暮青的下巴俯身便欲一亲芳泽,暮青奋力低头,男子的气息擦着她的唇角撞在耳珠上,烈火般灼人。 呼延昊心神一荡,只觉撞进神山之巅,渴饮雪水化成的清溪,望见青丝化成的云,香似绿云春兰。她的耳珠如脂似玉,草原上手艺再出神入化的宝石匠人也雕不出这般圆润可爱的物件儿来。 可爱? 他生而为人,过得却是狼的日子,不是在杀戮就是在等待杀戮。十五岁那年,他冒死救了老狄王一命,终于能跟随他出入王帐,锦衣玉食。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尝不出王帐里满桌的美酒佳肴是何滋味,酒肉味若馊食,王帐里点着的上等香料都闻着像猪圈里的屎尿臭。那时他才意识到就算坐在王帐里也改变不了那奴隶般的过去。许多年后,他才能品出些别的滋味,比如血腥气,比如烈酒的辛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秘密他守了十多年,人世间的滋味日复一日,人人都是披着人皮的饿狼,可爱的东西从不曾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他也不知何为可爱,何为香甜。 没想到,这就是…… 男子笑了笑,忍不住轻轻地触了触少女的耳珠,小心翼翼的,像是触碰稀世珍宝,怕一不小心便会碎了。这一刻仿佛长如半生,窗外月暗,灯火犹盛,男子眉宇间镀了层金辉,落进眸底,洗尽残红,望着那眸竟让人想起关山大漠绿湖映晚霞之景,静好得如同海市蜃楼。 然而,被这海市蜃楼困住的人只有呼延昊,暮青在呼延昊晃神的刹那忽然曲膝踹去! 呼延昊正失神,厉风袭到时他猛然惊醒,电光石火间速退弓腰,伸手一抓!暮青的脚踝被抓个正着,但余力仍存,她顺势仰倒,脚尖借力疾挑,呼延昊难以避及,下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暮青的虎靴乃精铁所制,靴尖似刀,呼延昊的下巴顿现青紫,血登时冒了出来。 辽兵们惊怒而起,弯刀出鞘,声如鹰啸! 这时,只听哧的一声! 呼延昊握着暮青的脚踝,扯住她的裤腿狠狠一撕,雪裤被撕扯开,少女的一条*顿时春光乍露。堂屋里仿佛亮了几分,但见那未经关外的烈日风刀雕琢过的肌肤胜似琼玉明珠,那是秀丽江南里才能滋养出来的好颜色,却偏偏因习武而生着草原女子才有的紧致,若非亲眼所见,难以相信世间有此美极无缺之景,当真是消腐生香,一眼*。 辽兵们看得两眼发直,暮青怒不可遏,连踢数下却不及呼延昊的蛮力,甲胄反被暴虐地扯下掷开,她双手被绑反抗不力,片刻之间衣衫便被呼延昊粗暴地撕扯开来。 那云浮仙阙的美梦于他来说终究只是美梦,乍然梦醒,痛的却不仅仅是淌血的伤口。 既然不能活得像人,那就让人畏惧,伤他的就杀,想要的就抢,得不到的宁可亲手毁了! 男子伤口淌血,似受伤的狼王,盯住少女残破的衣衫和被神甲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森然一笑,“这神甲是当初本汗帮你穿上的,今天自该本汗帮你脱了!” 她奋力抵抗,奈何双手被反绑着,被迫承欢的姿态让她倍觉愤怒屈辱,一道道衣衫撕碎之声冰冷刺骨,撕扯之间,他滴落在她身上的血却分外灼人。 一滴血珠溅落在她的颈窝里,似残梅飘落在雪窝里,雪窝可爱,残梅艳红,不知刺了谁的眼,就只听不知何处传来咕嘟一道吞咽口水的声音。 呼延昊一僵,血红的眼底杀意忽胜,扬臂一扫,一道雪光射向后头,噗地一声带起一串血珠儿! 那被一刀穿喉的辽兵连声音都未发出便睁着眼倒地而亡,其他人忽然惊醒,慌忙收刀跪地请罪! “滚出去!”呼延昊哑声低吼。 辽兵们慌忙应是,起身退向外头之时无人再敢偷瞄暮青。一人经过小王孙呼延查烈身边时将他也往外带,呼延查烈一言不发,却是唯一一个看了暮青一眼的人。 她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雪肌刺目,屋里有一股子腐臭气,让他想起那个草原上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他的阿妈和阿姐被拖进王帐,雪白的驼毯、大笑的勒丹兵、上等的香料里混着汗臭气和血腥气…… 呼延查烈有些晃神儿,他看见呼延昊吻住了暮青的颈窝,暮青扭头躲避,面含痛苦之色。辽兵们见呼延查烈停了下来,想带他速速退下,却又不敢抬头,稍稍迟疑的工夫,呼延查烈便看见暮青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清冷的眸,静谧无波,愤怒、屈辱、惊惶、痛苦……皆不在其中,那眸底的情绪冷静得超乎寻常。 这超乎寻常的目光呼延昊没有看到,辽兵没有看到,唯独被呼延查烈所见,却在他还在怔愣时,暮青忽有所动——那双被皮绳反绑于身后的手不知如何挣脱出来的,竟以迅雷之速伸手一抓! 这一抓,抓住的是身旁不远处炭盆,那炭盆烧得通红,暮青伸手抓上去,只听滋啦一声响,钻心的剧痛传来,她却咬牙不放,怒喝一声,将那炭盆只手抓起凌空一倾! 一盆子炭火从天而降,当头扣向呼延昊! 呼延昊听见滋啦声时便已心生警觉,想起身时衣襟却被暮青的另一只手狠狠扯住,她缩在他身下,火从他背上烧起,他只来得及看见她眼底的杀意,随后便感觉到她从他身下滚出,脱离了他的掌控。 辽兵们大惊失色,屋里顿时乱了起来,火光、胡语、脚步声,乱成一团。呼延昊的帝袍是上好的雪狼王的皮毛做的,严冬使节最是保暖,遇火却也烧得极快,辽兵们多数奔回救火,一人见暮青滚到一旁去拾两只袖甲,提刀便砍! 暮青衣衫残破,行动起来甚是碍事,这一日又没少折腾,加之刚刚烫伤了手,跌跌撞撞避之不及,眼看便要伤在弯刀之下,那辽兵的刀举在半空,忽然一僵! 一把匕首从他腰间透出,拔出之时狠狠一拧,鲜血顿时洇开,那辽兵捂腰跌倒,身后竟是呼延查烈。 男孩静静地立在倒下的辽兵面前,手里握着一把短匕,匕首上的血染红了稚嫩的小手,他的眼里却无惧意,杀伐果断,冷静得可怕。 此举惊了救驾的其余辽兵,一个王军勇士以胡语怒骂一声,提刀奔来之时,却迎面遭了呼延查烈一泼!那勇士本能地侧身一避,却闻见一股醇浓的酒气,顿时脸色大变!他慌忙回头,却为时已晚,呼延昊身上的火刚被扑灭了些,被烈酒一浇,火苗登时窜起,顷刻间便将人吞了。 辽兵们大惊,慌忙灭火,再无人能分心理会旁事。 暮青趁机拾起落在地上的袖甲,奔出门时一把拉上了呼延查烈,喝道:“走!”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狡猾的女人 云淡月疏,山风摇树,残破的庭院里一地碎影。 屋里满地狼藉,杀气凌人。 辽兵垂首跪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呼延昊立在屋里,周围是横死的尸体、翻倒的炭盆和烧得只剩片布残豪的大氅,所有的东西皆被水泼过,地上一片狼藉。他的目光从这些东西上一一掠过,停在一根皮绳上。 那皮绳静静地躺在脏污的水洼里,绳结完完整整地系着,没有被割断,就连擦痕都没有——她是将绑着的皮绳直接从手腕里脱出来的。 此绳遇力越挣越紧,草原上的牧民们套狼时用的,连狼都挣脱不开,她竟能完完整整地挣脱下来,他不清楚这其中有何妙法,他只知道这女人再一次地耍了他! 她既有解开绳子的本事,心里想必早已盘算好了如何逃走,只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需要时机,所以她就有意激怒他,因为只有在她挣扎时偷解绳索才不会被他看出异样来。 好!好得很! 呼延昊无声一笑,森然如鬼。 山风呜咽,残院幽寂,幽长的门声传来时已是一盏茶的时辰后,两个辽兵在疏淡的月色里急步而来,到了门外住步跪禀道:“禀大汗,没发现人,我们只找到了这些!” 两人将找到的东西高高奉过头顶,不敢看呼延昊。 大兴皇后倒的那盆炭火本不至于烧死大汗,那大氅虽然易燃,但也颇厚,火起之初,大汗本可在大氅被烧透前就将其解下来,没想到小王孙泼的烈酒助涨了火势,火被泼灭时大氅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大汗腰背的皮肉被烧伤了大片,伤势不轻! 这回进山,大汗身边没带神官,只跟着十个王军勇士,有人要将村子里的郎中绑来,却被大汗一刀给杀了……大汗命人去追大兴皇后和小王孙,但他们难以断定人往哪个方向逃了,只在沿途发现了些东西。 呼延昊走到门口,抓起两人奉上之物看了看,目光幽冷。 这是她的衣衫布料,像是被树枝刮下来的…… “在哪儿发现的?” “禀大汗,在翠屏山下和山坳里!” 呼延昊冷笑一声,翠屏山在东,山坳在北,这衣衫布料不是被树枝刮下来的,而是那狡猾的女人在故布迷阵!此处义庄东依翠屏山,西去吴家村,北入山坳,南进麦山,四面皆可去,那女人故布疑阵是让他猜不到她会逃往何方。 “进翠屏山!”呼延昊冷笑一声,竟无迟疑,“不必搜找,原路返回到官道上埋伏,把她给本汗带回来!” 她不会进村,因为她看重人命,会担心连累村人性命,所以她不会去西边。而他们来时走的是翠屏山,她虽在马车里,但必能感觉到马车走的是山路,翠屏山和麦山皆有山路,但他不需要猜她会去往何方,他只要知道她必会想方设法回盛京就足够了。她有解开绳索之法,本可以等到他困乏时再走,但她连夜深都等不了,不是因为担心元隆帝,还能有别的缘由? 他一心要带她回草原,许她阏氏后位,许她的子嗣储君之位,竟换不来她分毫的心动……她今夜是真的想烧死他! 山风瑟瑟,月色凄疏,男子握着碎布立在门口,无声一笑,痛怒,森凉。 “暮青!别让本汗找到你,不然本汗定扒了你的皮!” * 暮青不在翠屏山,她在麦山。 清云半遮着冷月,暮青和呼延查烈避在半山腰处的一块山石后暂歇。掌心剧痛,山风阴寒,暮青裹着残破不堪的衣袍坐下,月光洒在脸上,脸色白似霜雪。 她为了故布疑阵,从义庄逃出后在周围绕了个大圈子才来到此地,一口气爬到半山腰,她和呼延查烈都耗尽了体力,急需暂歇。 “他没追来,会不会已经烧死了?”身旁一道稚嫩的童音传来,暮青转头看向呼延查烈,见他抱膝坐着,仰着小脸儿,漂亮的蓝眼睛里有着孩童独有的天真。 这孩子出身王族,身世可怜,难免心智早成,冷漠自闭。这是暮青第一次看见他天真的一面,尽管这天真的话语背后是血腥和杀戮。 “你听过一句话吗?”暮青一改简练直接的作风,问道。 呼延查烈皱了皱刀锋般的小眉头,神色略显不耐。 暮青道:“常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呼延查烈学大兴话的时日不算长,暮青的语速颇缓,边说边注意着他的神色,见他僵了僵,知道他听懂了。她不擅长与人交际,更不擅长与孩童相处,但她前世是心理学家,心理干预是她的专长。 人的性情养成与童年有着很大的关系,比如她自己,前世童年时寄人篱下,成年后独自在他乡求学,这期间的辛酸苦楚她皆是独自承担的,因而养成了寡淡的性情,因事事独立,有时显得强势,从未收获过一份感情。而大兴仵作是贱籍,街坊四邻怕沾惹晦气,避她如阴间鬼差,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只有爹,她的性情便一直如此。 好在她是心理学家,深知自己性情的根源,因此从没怪过旁人,可呼延查烈不一样。狄部王族一夜覆灭的血仇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足以留下永生难灭的创伤,她不希望他成为下一个呼延昊,所以她迂回地回答他,意在暗示他,世间有太多不公之事,并非恶人皆可伏法,因公理难伸而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并非只有他的人生最痛苦艰难——他不是最孤独的那个倒霉蛋,他的痛苦不是无人能懂。 “他身怀武艺,又有王军护卫,那一把火想烧死他只怕不易。”暮青接着道。 呼延查烈的心智早熟,如若把他当作孩童糊弄哄骗,非但不能宽慰他,反而会令他反感,不如实言相告,尊重他的智商和独立的人格,如此才能让他放下戒心打开心扉。 “我也想手刃他,奈何今夜时机并不成熟。我双手被缚多有不便,难以以一敌十,只能以退为进,先求逃脱。原本我只想伤到呼延昊,趁侍卫忙着救驾难以分神之际逃脱,没想到你会出手,倒是解气。”暮青淡淡地笑了笑,以年纪来说,他已经很机敏了,他不是什么都没做到,至少他伤到了呼延昊。 呼延查烈缩在山石下的小身影显得无助又戒备,他抱紧双膝,把头一埋,童音低颤得如呜咽的山风,听着叫人心疼,“他又没死……” “但至少比这伤得重。”暮青不自觉地将语调放轻柔了些,顺道将掌心一摊,霜白的月光照着白皙的掌心,水泡胖大如蚕,森白触目,指腹的水泡拾起袖甲时擦破了,那满指皮破水出的伤势看起来触目惊心。 呼延查烈怔住,湛蓝的眼睛里满是不解的情绪。 经年之后,他才知道她并不常笑,这夜的笑容也就在记忆里显得明珠般珍贵,每当忆起这夜,总能想起瑟瑟山风,月挂枝头,少女坐在山石后,衣衫残破掌心负伤,唇边一抹轻颦浅笑却似明珠,熹微之光仿佛能照亮荆棘山林,见远山微黛,琼云万里。 自王族覆灭,至今已有两年,三岁的孩子长到五岁,阿爹阿妈的样子已在记忆里变得模糊,难以磨灭的只有那夜的血和杀戮以及这两年度日如年的境遇。 许是这笑太柔美,又许是武装得太久太累,孩童深封在心底的渴盼被激起,难得地暂时放下戒备,问道:“疼吗?” “疼。”暮青不喜说谎,于是实言相告,但孩子的关切让她心里一暖,忍不住出言宽慰道,“疼不一定是坏事,若我觉不出痛来,那定是伤及神经组织了。烫伤最怕的是皮肤上出现红肿、水疱、脱皮或发白的现象,却觉不出疼来的情况,因为那很有可能已伤及肌骨,深层组织坏死溃烂才是要命的。我很幸运,那炭盆虽烫,但但我与之接触的时间不长,尚未伤及真皮深层,只是水疱型的烫伤,寻到烫伤膏处理一下便可。拜你所赐,呼延昊恐怕没我幸运,烧伤可不太好医。” 呼延查烈:“……” 暮青:“……咳!” 看着小呼延查烈一副听不懂的懵愣神情,暮青尴尬地咳了声,她果然不擅长哄人!以往大部分的时间里,她见的都是变态犯罪者,没有做过心理咨询师,治疗心理创伤果然不是她的专长。 “还没谢谢你救了我,还有帮了我的忙。”暮青道,她其实是想让呼延查烈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报仇,他还能做到很多事。 “我帮了你?”呼延查烈果然在意此话。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此话非虚,暮青看了眼被自己撕碎的袍脚,“如果不是你泼酒之举助涨了火势,拖延了辽兵追来的时间,我不会有时间在路上故布疑阵。呼延昊必然以为我想让他猜不到我们逃往何方,其实我留下的东西根本就不是给他看的。” 这话呼延查烈听懂了,却不明其中深意。 那些东西不是留给呼延昊的,那会是留给谁的? ------题外话------ 新春到,祝妞儿们猴年大吉,猴顺猴顺!O(∩_∩)O~ 叨念陛下的莫急,小别胜新婚,咳咳,没有苦哪来的甜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人之智慧,虎狼难及 东西是留给月杀的。 月杀是江湖杀手出身,暮青相信他的追踪能力胜过常人,如若发现呼延昊不在辽军之中,必将在沿途寻找她,所以她在山中留下了些线索。辽军难以断定她的去向,定会将那些衣衫碎片带回速呈呼延昊,匆忙之间不会往林子深处去,也就不会看见挂在老树高处的衣衫碎片——树林和山坳外面的那些衣衫完全是为了吸引辽军的注意力而放置的,为的是保护树林深处的线索,月杀若能看见,必能找得到她! 呼延查烈一路跟着暮青,曾见过她拿着树枝将碎布挑至老树高处,还以为她的目的是为了让辽军相信他们进了翠屏山中,没想到根本不是如此。 “如果没算错,我们此时应身在麦山之中。”暮青望了眼义庄的方向,军帐中有军用地图,她对盛京城附近的山河村镇早已熟记于心。他们在官道的岔路口处进了林子,随后上了马车,她虽看不到车外的情形,但能感觉得到马车上下山坡。她默算过时辰,从马车驶上平路到停在义庄门口,他们只可能是从翠屏山上下来的。翠屏山在东,他们此时在南,此地定是麦山! 暮青回头,一身狼狈之态,眼眸竟亮若星子,刹那间神采奕奕,“我来过麦山,山后有一村,村中有户郎中姓郑,我们可去郑家暂避!” 说来也巧,郑家原在盛京城里开药铺,十几年前因给勒丹大王子医治牙疾而遭人灭口,她查相府别院的湖底沉尸案时曾开棺验过郑郎中的尸身,开棺之地正在麦山。开棺之前她曾去过郑家,因而记得去村中的路。 “走吧!”暮青从山石后站了起来,山风瑟瑟,寒意袭人,她裹了裹衣衫,却见呼延查烈并没有动。 男孩仰头望着她,眸底静若蓝湖,童音却是颤的,听起来似风过枝梢,“你很了解他。” 那人屠灭亲族残杀别部,狡诈如狼残暴如鬼,草原上最勇敢的勇士都惧怕他,唯有她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你是怎么解开皮绳的?那是我们草原上套狼用的。”呼延查烈问。 暮青见他眼里盛满求知欲,抬头望了眼山那头,强忍掌心的烧痛感从衣袍上撕了条碎布下来当成绳索递了过去,道:“绑绑看。” 呼延查烈愣了一阵儿才将布条接了过来,暮青转身背手,一副受缚之姿,等着呼延查烈来绑。 男孩仰望着少女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起身绑人。 布条与皮绳不同,但眼下只有布条可充当绳索,暮青背着手,任由呼延查烈将布条缠上她的手腕后绑了又绑,系得结结实实,听见他说好了时,她忽然将双臂向下一沉! 此举敏捷过人,呼延查烈只看见暮青的双臂一沉一收,手腕一翻,绑得死紧的布条忽然便落入了掌心! 这变戏法儿般一幕看得呼延查烈一愣一愣的,还没回神,暮青已回过身来,将掌心摊开,只见那布条静静地躺在她掌心里,绳结完好如初! 哪怕亲眼所见,呼延查烈仍然引以为奇,仰着小脸儿,脸上写满了疑问——怎么办到的?! 暮青将布条递給他,再次转身,“重新绑一遍。” 呼延查烈再未迟疑,将绳结解开后便上前一步再次将暮青的双手捆绑在了一起,这回他系得更为结实,结果却与刚才一样,只不过暮青这次放慢了速度,双臂下沉后未动,任由呼延查烈走近前来细细观察,只见她将双臂向内收紧之后,原本绑得死紧的布条忽然便与手腕之间生出了空隙,且空隙不小,足够她将手指向上扣时勾住布条,而后手腕一翻,挣脱绑缚。 待暮青再次回过身来将布条稳稳托在掌心里时,男孩依旧紧紧盯着她,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暮青淡淡地道:“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只要肯动脑筋,此法便很好理解。当我弱敌强势必要受缚于人时,切不可任人绑缚,需假作配合之态,负手身后,手背相对,尽量抬高至腰背处。当你这样做时,你会发现手腕与前臂之间的夹角甚大,近乎直角,而当你将双臂下沉并收紧时,手腕与手臂之间的夹角便会缩小,近乎垂直。如此一来,绳索便会与手腕间产生不小的缝隙,足够你挣脱自救!” 何谓直角,呼延查烈并不懂得,但他观摩了两遍,自有心得,尽管暮青的解说之词甚是生僻,但他还是琢磨出了其中的精妙——其实就是呼延昊绑她时,她摆出了一个撑开的姿势,双手看似被绑紧了,其实不然,绳索绑紧的只是她撑开后的双手!当她把手臂一沉一收,绳索和手腕之间自然就生了空隙,不割断绳索就能轻松挣脱束缚! “世道艰险,难免有受制于人之时,切记莫要自乱阵脚,需知虎狼之蛮力,人的确难及,但人之智慧,亦非虎狼能及。”暮青将布条收了起来,她要去郑家,难免会给郑家人带来危险,所以这山里不能为月杀留下线索了,但望他能看见她留在翠屏山中的线索,她在那布条上以血画了一图,匆忙之间血图颇简,但愿他能看得懂。 暮青低头借着月光遍查了山石后,确定她和呼延查烈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之后才负手望向山那头,说道:“走吧,赶路要紧。” “嗯。”呼延查烈只低头应了一声。 夜路难行,半山坡上有些陡,暮青将手伸给呼延查烈,男孩低着头,神色难见,小手被山风吹得冰凉,暮青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些,而后先行在前,借着月色往山上走,但刚走了两步便脚步一僵,随即面色一冷,停了下来。 寂寂山林里并无追兵,清冷的月光照着山路上一大一小两人,两人牵着手,中间却生出一抹森寒的刀光。 刀光抵在暮青的腰后,刀握在呼延查烈手里,那是把短匕,刀尖锋利,比月色森白。 “何意?”暮青冷声问。 呼延查烈低着头,童音亦冷,“你不是很聪明吗?难道看不出自己死期将至?” “还真看不出。”暮青眉头都没动,“小王孙想杀我,义庄里不动手,方才绑我时不动手,偏偏此时动手,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刀下抵着的是神甲。” 此话一针见血,暮青感觉到那抵住她的刀明显顿了顿,但马上又刺了回来,力道更胜方才。 呼延查烈低着头,握着匕首的手有些发白。他该杀了这女人,她太聪明,身陷敌穴非但处变不惊,还能诱敌自救,险中逃生,智乱敌策,顺道为大兴追兵留下线索……此女不杀,日后必成关外大患! 今夜是杀她的大好时机,他该毫不犹豫地动手,可是……正如她说的,他竟放过了最好的时机! “我记得你。”呼延查烈忽然抬头,刀指暮青,稚嫩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挣扎与怨恨,“那晚你也在草原,你就在狄部王帐外!你们大兴人、勒丹人和呼延昊都是狄部王族的仇人!都该死!” 那夜之事已过经年,山河未改,江山已换,盛京城外三十里处的麦山上望不见关外的大漠草原,却恍惚能闻见那夜的血腥气。男孩咬碎了唇角,血的咸腥提醒着他那夜刻骨的仇恨,他的眼里不再有犹豫,刀坚定地指着暮青,年纪虽小,杀气却凛若寒风。 暮青转过身来,目光平静,“狄人也杀过大兴人。” 他们那夜的目标是呼延昊,但她不想解释,因为不管那夜狄部的政变孰胜孰负,对大兴来说,五胡都一样是外敌。她只想问一句,“如果大兴人杀了胡人便该死,那大兴高祖时期至今,胡人连年袭扰边关,烧杀淫掠无恶不为,直至西北军建成,嘉兰关城重修,才将五胡铁蹄挡在了关外!这好景不过十年,十年前那些死在胡人的弯刀和铁蹄下的无辜百姓的命又该谁来偿?胡人又该不该死?” “我阿爹说,大兴百姓弱如牛羊,却占据着中原的沃土,我们草原儿女身强力壮,却世代在群狼环嗣的草原上游牧而居,世间没有这等道理!要使部族百姓安居,唯有叩开嘉兰关的城门!” “强盗逻辑!”暮青冷斥道。 “此乃强者之理!这世间强者为尊,谁的刀快马壮,谁就该得到最好的!”呼延查烈一番辩驳之言全然不似出自孩童之口,这是阿爹说过的话,他已记不起阿爹的模样,但异国为质夜长难熬,每到深夜,他总回想阿爹阿妈尚在的日子,一遍遍地将阿爹从前的话熟记在心,“难道大兴的江山不是大兴高祖皇帝用刀箭和战马从前朝亡国君主手上夺来的?前朝国弱,高祖兵强,江山就是高祖的,那大兴国弱,草原兵强,江山为何不能是我们草原的?” 呼延查烈刀指暮青,小小的身子里流淌着胡人的血,童音稚嫩,却戾气逼人,“为了一片沃土,我们草原也有战死的儿郎,大兴那些死了的人,只能怪他们弱如牛羊,该死!” ------题外话------ 这章里关于反绑自救的办法描述上很难达到直观的效果,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和亲友试试看,一试就懂。不希望小伙伴们会遇到要用此法的事,但这仍不失为一个自救的小知识。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你我之间,谁为牛羊? 月色凄清,山风凌人,男孩腰间玉带旁系着的宝坠随风扬起,如血珠泼出,血气逼人。 暮青看着呼延查烈,许久未言,待风势缓后她才平静地道:“若你奉弱肉强食为世间真理,那大可不必为狄部王族报仇雪恨,死了的人只能怪他们弱如牛羊,该死罢了。” 此话如一把尖刀,远胜男孩手中那把小小的匕首,刺痛心肝。 呼延查烈厉吼一声,胡语晦涩,杀意却犹如实形,凛若风刀!因犹豫而放过了数次机会的孩子被暮青的一句话逼出了真怒,握紧匕首便向她刺去! 暮青有神甲护身,刀光避开了她的上身,直逼膝头!那匕首虽小,刀背一侧却有一钩,形似鱼鳍,剜肉挑筋最是锋利,呼延查烈盛怒之时杀意非虚,刀法狠辣,似草原上亮出獠牙的幼狼。 暮青见刀光逼至,不避也不退,屈膝便撞向呼延查烈的内腕!她身居上坡,月色洒在坡后,这一屈膝,携山风扫残叶,膝影若黑云压顶,其势威凌慑人!呼延查烈虽然年幼,反应却十分机敏,见势猛地沉身,反手一抹!一片草尖儿被刀光抹平,在激荡的山风里扬起,若万千飞针,刺向暮青的面部。 暮青下意识仰头躲避,喉咙顷刻间暴露! 呼延查烈伏在半人高的枯草丛中,月光凄清,草屑纷飞,一双眼眸在草后死死盯着暮青的咽喉,似盯住猎物的小兽。 刀光自草丛后射出,疾如白电,杀意决然,直取暮青咽喉! 刀光眨眼间便至,空中却绽开零星火花,伴随着短促的铿声,暮青仰面而倒,刀光弹入草丛里,依稀有两道! 呼延查烈循着刀光往草丛里一瞥的短暂工夫,暮青忽然弹起,薄刀自指间射出,其速比精锻华嵌的匕首快得多,呼延查烈回神极快,欲避时竟已晚了,眼睁睁地看着刀光擦颈而过钉入了草丛。飒飒风声没了刀声,纷飞的草屑里添了几根发丝,呼延查烈僵在草丛里,刀风过颈的凉意未消,数道刀光连至,每道都擦颈而过,只欠分毫。 少女缓步而来,月色相逐,战袍残破,孤清胜比萧瑟寒山。 他忽然又想起王族覆灭那夜,王帐里短箭成林遍地残尸,他被绑在王军之中,满眼尽是千军万马和那高坐在马背上的残暴的男人,他以为除了王族,王帐外必将留下勒丹军陪葬,没想到看到的却是部族叛军的骚动,骚乱间,他于叛军身后看见了尸山,五人成阵,少年在先,踏尸而行,一刀废一人……许久之后,他才辗转得知那人的身份,而那人此时就在他眼前,那尸山血海里磨练出的武艺,非他如今所能战胜。 “你我之间,谁为牛羊?”她在他面前站住,平静依旧,所问之言却如利刃,刺痛他小小的自尊,令他倍感屈辱。 她是故意的! 故意仰头躲避,故意露出咽喉,故意引他出刀,又佯装中刀倒下,在他以为得胜时忽然出手,趁着他晃神儿的机会将他逼至如此境地——这些都是他在看见那两道刀光时才恍然悟出的,奈何为时已晚。 她不杀他,就是为了羞辱他。 “我引你出刀时也是赌上了性命的,现在我赢了,成王败寇,你任我宰割,心中可服?”暮青俯视着呼延查烈,将孩子的不甘、耻辱与怨恨尽收眼底,却依旧平静地问,“何为强,何为弱?你恃弯刀与战马为强,可大兴纵有无数将士和百姓死在胡人的弯刀与战马之下,五胡却从未攻下大兴的一寸国土!此乃强还是弱,又是谁强谁弱?” 呼延查烈戒备未敛,闭口不言,却显然被问住了。 “何为王道?何为霸道?你阿爹教你开疆拓土便可兴国安民,但你阿爹可知民心所求?你口中的那些赌上性命的男儿,他们的阿爹阿妈可愿孩儿随王军征战邻国?他们的孩儿愿阿爹用性命去换城池沃土?” 呼延查烈又被问住。 “若是你,你可愿?!”暮青高声喝问,山风忽烈,草屑飞扬,乱草扑打在身上,呼延查烈一动不动,似失了魂儿一般。 他忽然记起了关外的风沙狼群,那是他第一次坐上马背,阿爹带着他驰进了大漠,谁曾想会路遇风沙,一队人马只得避在一道砂壁后暂避,待风沙过去,已是夜里。他已记不起许多事,但仍能清晰地记起那夜,记得大漠沙如雪,皓月大如盘,阿爹和勇士们在沙丘高处策马驰骋,沙丘下是窥伺追逐的狼群,他在阿爹怀里,阿爹挥舞着长鞭,鞭声脆亮,狼号幽长,勇士们朗朗的笑声驱散了他的恐惧。他记得那夜割人的朔风,记得沙丘下散落的狼尸,记得狼群散去后,阿爹在马背上南望,手执带血的长鞭指向嘉兰关城,对他说:“你看,那道关城后便是中原沃土,若能踏破那道关城,中原的沃土就会是我们的,没有狼群,没有风沙,无需迁徙,安定无忧。” 然而,盛京富丽,质子府里有华阙美庭,有金器玉玩,有草原上没有的花草,有草原上没有的金雀,没有狼群,没有风沙……却也没有了阿爹。 “老狄王也好,你阿爹也罢,狄部的王族从来就不知民心所求,自古那些尚武尚伐的帝王多不知民心所求,他们求的只是开疆拓土之功,求自己心中那一代霸主之梦罢了!既如此,何必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民安?年年战乱,强征重赋,夫妻长离,母子难聚,此乃民安?可笑!”暮青指向呼延查烈,字字诛心,“王道务德,不来不强臣,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若你也有霸梦,我教你一法!莫学你阿爹,只需学那呼延昊,征战四方,不臣者杀,坦坦荡荡地昭告天下,你就是要称霸!不必心里揣着霸梦,嘴上却道仁德,虚伪!” 此话再如一把尖刀,扎进男孩的心里,不见伤口,内里却早已鲜血淋漓。 呼延查烈翻坐而起,仰头怒吼,声音已哑,“我不会学他!” 暮青默然,不知信否。 山风飒飒,草声窸窣,男孩眼底血丝密布,牙关紧咬,脖子上绷出的道道青筋清晰可见。他昂首不肯低头,倔强地不肯认输,却在暮青直白的话锋里寻不到一丝自我安慰的借口,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言,只能沉默地对峙。 可世间输赢并非不承认便可以不存在,阿爹已输,狄部已亡,关外一统为辽,故土仍在,却已没有他能回去的家了。 泪涌出时豆子般大,滚过脸颊滑进嘴角,温咸的味道有些陌生,呼延查烈抬袖便擦,倔强地不肯被人看见软弱之态,然而袖子挡住眼睛却再也拿不下来。 月光清冷,蹲在枯草丛里的一团小身子尚不足草高,男孩抬袖挡着眼,却挡不住瘪下来的嘴角,没有支撑多久便往地上一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要阿爹……我要阿妈……我想回草原……” 山风悄缓,草丛里蜷缩的身影孤独得让人心疼,暮青一言不发,却缓缓地松了口长气。 方才之言锋刀过利,她深知伤人,却不得不言。王族覆灭入关为质后,这孩子忍辱负重一心复仇,原以为他只念着家仇,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记得父辈的教诲,心中已生国恨。他视大兴为敌国,那她的疏导在他眼里不过是敌国之人的佞言,难生良效。那这孩子日后若有所为,必将殃及两国百姓! 她不得不揭穿他父辈的野心,撕开狄部王族安民国策的伪善,把丑陋的侵略真相摊开给他看。唯有击碎祖辈父辈在他心中的崇高形象,击垮他内心赖以支撑的信念,他才能用自己的眼光重新看这天下,而非用他父辈的。 暮青缓步走到呼延查烈身旁挨着他坐下,听着风声和哭声,不发一言,只是伴着他坐着,直到听见哭声渐低,她才眺望着山坡淡淡地道:“我也没有爹娘了,也时常想他们,可是我只能梦到我爹的模样,却记不起我娘的样子,只记得她的坟……我自幼在江南长大,我也想回去。” 身旁没有声音,暮青转头看去,见呼延查烈抱膝而坐,小脸儿埋在膝间,看似不理她,脖子却僵着,显然在竖着耳朵听她说话。暮青淡淡地笑了笑,眸底浮起些许柔光,化了清冷,添了暖意。 “你不会是呼延昊。”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却见身旁的小身子一震,随即便看见了一张哭红的小脸儿,那双漂亮的蓝眸水洗过似的,亮若明湖。 呼延查烈显然很惊讶,等着听暮青的理由,暮青却起身去把兵刃都捡了回来,她把解剖刀全部收起后,顺手把呼延查烈的匕首递还给了他,呼延查烈盯着匕首发怔时,暮青道:“走吧,也不知这山中有没有狼,方才的哭声颇久,若是把狼招了来,你我今夜就凶多吉少了。” 麦山上处处是农田,并非深山荒林,白天多有农户上山,哪里有狼?此话不过是玩笑,呼延查烈却一把将匕首夺回,恶狠狠地插入了刀鞘里,起身大力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小脸儿拉得老长。 暮青耸了耸肩,甚是无奈,看来她再次开玩笑失败了…… “我们草原上的男儿不怕狼,你怕你走在后头好了!”呼延查烈语气不佳,迈起两条小腿就走到了前头,他走得颇快,身量只比荒草高一点儿。 暮青沉默地跟在后头,随呼延查烈上了山坡,山风迎面吹来,她边走边裹紧了残破的衣袍,却有一物抛了过来。暮青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是件小氅。 “我们草原男儿吹惯了大漠的风刀,不畏大兴的春寒,你娇气你披着好了。”呼延查烈头也没回,拔出匕首便借着月色往山坡上爬,那杀气腾腾的架势,似真要去杀狼。 暮青抱着那雪貂小氅许久未动,这氅衣太小,虽不足以御寒,却足以温暖人心。 山坡上的小身影已经走远,暮青抬脚跟上,唇边噙着浅笑——这孩子不会是呼延昊,因为呼延昊经历的,他不会再经历。 …… 麦山不高,一路果然没有碰上狼,半个时辰后,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便站在了山阴处的小坡上,借着月色望向山下一座小村。 ------题外话------ 妞儿们元宵节快乐!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尽人事,听天命 夜已深,山下寂如死村,一盏灯火游走在村中,似幽幽鬼火,伴着更声,惊起三两声犬吠。 暮青和呼延查烈摸进村子里,绕开了更夫,借着月色找到了郑家的小院儿。郑当归是走村郎中,平日里时常有急症的家眷夜里敲门相请,因此院中无犬。 暮青顺着墙根儿摸到一堆草垛,伸手将呼延查烈扶上去时,男孩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手很烫! 暮青立在草影里,面色难辨,翻过草垛的身手倒是敏捷,只是落地后的气息有些重。 月光斜过墙头洒进院中,铺下一地清霜,少女踏霜负月而行,稳步到了东屋外,轻轻叩了叩房门。 拍门声很轻,许久之后,屋里有人掌了灯,微光自窗后透来院中,人影披衫而来,随后便听见吱呀一声。 门开了。 * 这时,三十里外,熊熊火光将半座皇城照得亮若白昼,傍晚圣驾亲率御林军出了宫,去盛京宫见驾的百官半路被放,还没赶回各自府中,内城中的官宅便一个接一个地起了大火,百年大姓豪族的私藏甚丰,大火从傍晚烧到夜里,直至夜深火势仍盛。 街上兵荒马乱,各府来来去去的马车堵了几条街,死里逃生的官家女眷们挤在马车里企图去城外的庄子里避祸,却无人出得去——内城门外,御林军与西北军已对峙近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前,龙武卫及禁卫将领进宫受命,那素有战神之名的男儿满身尘土坐在永寿宫的废墟上望着漫天红霞,三道军令,要反这江山。 禁卫军兵围恒王府和江北水师都督府,没想到路遇御林军,双方在长街上杀成一片,一名御林军将领把恒王捆在马上拼死送出了内城,都督府的马车却不慎被围,禁卫军历经一番苦战杀退了御林军,却发现马车里无人,装的只是箱子。 惊觉中计的禁卫军急忙赶回都督府,把府里搜了个遍,发现人皆失踪后,急奏宫中。 稍时,宫里驰来一匹快马,马上的小将递出一道密令。那禁卫军的将领看过之后面露惊态,却不敢怀疑,忙领了军令率人往城西而去。 与此同时,宫里驰出一军,数千将士身着铁甲黑袍,驰骋之姿如大漠黑风,蹄铁森寒,踏破长街,如奏战歌!那黑风之前,一人挽弓策马,未披战甲,螭袖猎猎向天而去,若黑龙直纵云霄! 那人气势煞人,远远的便惊了堵在长街上的马车,各府的马夫手忙脚乱地赶车躲避,鞭声不知惊了哪家府上的马,那马扬蹄长嘶一声,马夫被抛下,眼睁睁看着那匹马拉着马车原地打了转儿,向西北军冲撞而去。 马车里传出女子慌乱的哭声,一个丫鬟挑开车帘呼救,见者无不倒吸一口气——看那华车后竖着的家旗,这马车竟是宁国公府上的,车上坐着的是宁昭郡主! 那率军之人见旗竟不勒马,只听嗖声贯耳,一支冷箭离弦,厉贯马颈! 血泼青石,马仰车翻,哭声顿失,长街两旁人声忽绝。 马夫连滚带爬地躲开,大军驰过身旁,那人冷厉的侧颜从眼前掠过,忽然想起那年除夕,将士还朝,那人带回了边关的烈烈黄风,沿路刮散了长街上的脂粉香。 而今,烈烈黄风俱作往昔,金翎弓替了神臂弓,三箭啸空,携金刚之力,劈山河破天阙之势,一箭破城楼,一箭杀御卫,一箭将那中箭跌下城楼的御林军将领的尸首钉在了城墙上! 青瓦碎石哗啦啦落下,被马蹄踏碎,渣尘随风扑过城门。城门那头,步惜欢坐在马上,身后是三千御林军和从外城各处聚集而来的御林军家眷。 晚风微寒,青尘似匹,元修勒马,隔着城门与步惜欢遥遥相望。 “陛下可真沉得住气。” “朕心急如焚,奈何深知这一走,爱卿必定一路相逼,朕不得不思量周全。” 两军对峙,刀兵森寒,杀气威重,天下间两个同样优秀的男子隔门相望,意态颇似闲谈。 长街寂寂,青尘卷着马蹄,马儿踢了踢青石,有些不安。 “周全?”元修挽弓指向步惜欢,煞气逼人,“呼延昊对她早有不轨之心,他一心带她出关,你在此耽搁,顾及路上周全之时,可有想过她此刻的周全?” 步惜欢淡淡一笑,远眺城郭,眸光皎似明月,晚霞不侵,柔声道:“她乃天下皆知的英睿都督,睿智机敏非比常人,善察人心之能无人可及。呼延昊若生不轨之心,定吃苦头。” 晚霞照皇城,烟尘如暮霭,男子两袖残红随风舒卷,其声悠悠,衬着浅笑的神态,眉宇间的笃信甚是暖人。 元修的心口针刺之感久久难平,沉默良久,嘲弄一笑,“陛下既信她,何必去追?不妨回宫静待,臣自去救她回来。” 步惜欢将目光收了回来,淡道:“不劳爱卿,朕的爱妻,朕自当亲自去救。” 爱妻? 元修冷嗤一声,怒若洪涛,欲吞山河,高声喝问:“一国之君,为一女子弃半壁江山,你莫非嫌她从军入朝之举还不够惊世骇俗,想让她受尽天下人口诛,受尽朝臣弹劾史官笔伐,留红颜祸水之污名于青史,永受万世鄙弃?!” 兵锋已出,长箭已引,恩义已绝,君臣之礼无需再顾,元修扬弓指向步惜欢,气度凛然。 步惜欢面色甚淡,眉宇间仍能望见几分入骨的慵懒,似真似假地道:“嗯,朕等着呢。” “……”等着? “等着看这世间有多少人恬不知耻,觉得朕弃此半壁江山便是亏欠了他。”步惜欢不紧不慢抬眼望向内城,神态漫不经心,话锋却诛人心,“朕自幼立明君之志,盼除外戚权相,亲政于朝,还吏治清明,使国泰民安。朕非昏君,满朝文武不是不知,却作壁上观,帝可废,江山可易主,荣华不可不保,这便是朝廷之臣!朕心系社稷之时,无人奉朕为君,朕弃江山而去之日,倒记起这江山是朕的了,岂非可笑?为臣不忠,倒求君恩,如此群臣,弃之也罢!” “至于天下人,不妨也等着。看朕弃此半壁江山,此生是否便难成明主,看她日后留于青史之名是红颜祸水还是三尺青天!”一道城门隔了巍巍宫阙,却隔不住浩浩帝音。 这日傍晚,永寿宫塌,盛京城乱,男子一袭残衣坐在马上,于两军阵前立言,要天下谨记——以帝之名。 “此言未免过早,能出盛京再说不迟!”帝音未灭,一道鸿音即生,携大风怒雷而至! 漫天红霞仅余一线,杀机自城内而来,刺破晚霞,惊了御马。 步惜欢轻抚马鬃,李朝荣策马而出扬剑护驾,清风剑刚挑出便迎面撞上贯来的大风,那箭风霸道至极,浑具煞破云霄之力,李朝荣惊得面色一变! 元修今日在内城门外和皇宫密殿中两度负伤,竟还有这等开弓之力! 李朝荣心惊之时,箭风已逼弯了剑尖,擦划出一溜儿细碎的星火,直逼步惜欢!李朝荣回头时,见步惜欢的眉心被照亮,似皓月映入明潭,刹那间被星火惊破! “陛下当心!”李朝荣纵身而起,反仰折回之时,忽觉剑气生异! 剑在他手中,剑气竟离剑而去,徐徐一荡!这一荡,星火激散,乘剑风直上,入万里星河,于凛然杀机里绚烂一绽,惑人心神。李朝荣心神一失,内力即乱,凌空落下之后提剑仰头,正见箭矢射入漫天星光里,刹那间连声崩断,铮音不绝,随剑气余力凌空迫向城门。 一线红霞气吞城楼,千军万马皆不可见,唯见大风连卷残霞,撞上清风剑气,残箭上泛起层妖红,两道内力绞杀的瞬间,星火残箭皆化作残灰齑粉,风摧而落,寂灭无声。 城门内外久无人声,步惜欢依旧轻抚着马鬃,李朝荣回头,惊色难消。 方才借清风剑气之人应是圣上无疑,剑气无识,星火无念,随心而御,非臻化境不能为之,圣上之功果真大成了! “朕非但要走,还要带身后的百姓一同出城,爱卿不妨拦拦看。”步惜欢懒洋洋地抬了抬手,一名将领立即策马而去。 御林军后方,百姓赶着牛马车,车子里外坐满了人,有背着行囊的,有抱着孩童的,拖家带口,大多数人仰头望着被大火烧红了的天,神色彷徨不安。 好端端的忽然要背井离乡,如同流民般远迁他乡,谁都不愿不舍,奈何乱世将至,不走难活。 但因走得突然,百姓收拾行囊携家带口颇费了些时辰,圣驾及御林军一直在等,外城的城门已被御林军所占,只待百姓到齐,一同出城。但此时仍有百姓未到,元修却已率亲卫军追至,多等一刻便多一分变数,步惜欢命人到后面点齐兵马,先将到了的百姓送往城门口等待。 车马流水般缓缓退去,步惜欢望向元修,面上不见波澜,却先发制人道:“朕已派人将恒王接出,其余人于朕来说生死无关,但华老将军于爱卿来说,只怕并非无关之人。” 说话间,御林军中绑出一人来,正是元修的外祖父。 天色渐暗,城火未灭,黑烟漫过城楼,似狼烟起,冷风如刀。 两军严待,天下间最负盛名的两个男子隔着城门对望,狼烟呛煞喉肠,人声寂灭,杀意透骨。 半晌,城门那边传来元修的声音,平静,却森凉,如冰封的静湖下藏着的寒刀。 “退!” * 这时,城西。 几道人影趁着夜色摸进了一条深巷,风穿过弄堂送来淡淡的血腥气,血影脚步一顿,随即纵身窜上一棵老树,跃下来后一身杀气。 “家里漫水了?”绿萝用江湖黑话问。 “元修果然骨子里流着的是元家的血!都督带他走咱家窖子,他没救成人,回头倒把咱们家给端了!”血影啐骂道,他们乔装出府,一路上到处都是官家府里的马车,他们混在丫鬟小厮的人堆里摸到了城西,这一路脚程虽慢了些,倒挺顺利,哪成想都到了家门口了,竟又生出变数来! “密道通往何处?”姚蕙青问。 血影听出她问得急,便如实道:“外城观音庙。” “那糟了,圣上有险!”姚蕙青忧心忡忡地道,“将士们的家眷出城需些时辰,我等也未到,圣驾此时必定还没走。侯爷举兵清剿此地,所图何事?若仅是泄愤倒也罢了,若不是……这会儿只怕已有兵马从密道往观音庙去了!侯爷若率兵守住内城的城门,圣上恐有被围之险!” 姚蕙青仰头望了望天,重重深巷遮了远方的城门,却遮不住那被火烧红的天。旧巷幽深,不见灯火,唯见天那边一弯冷月悄升,这光景让人恍惚忆起进侯府的那夜,犹记得那夜路虽幽长,幸有皓月当空,而今冷月似钩,已蒙血色。 她与那人虽仅有一面之缘,但依旧记得那夜一盏明烛映亮西窗,当日披甲还朝英武无双的男儿倚在榻上,病颜惹人叹,沉郁寄眉间。一瞥之缘,她已看得出他心志必坚,其情必绝。 为明志而不惧自戕之人,性情中多带有几分决绝,正应了那句“世间重情之人多是绝情人”之言。 那人志在报国时可不惧自戕,志在复仇时想来也不惧弑君…… 风过深巷,低呜不止,悠长如叹息。 一声拳音传来,打断了姚蕙青的思绪,血影收回砸到墙上的拳头,忍下了去城外报信的念头。他一走,这些妇孺就只能靠绿萝一人保护,绿萝必以萧芳为先,其余人难以自保。再者,报信也没用,御林军人少,把守城门和护卫百姓分出了不少兵力,主子即便得知有险,可调之兵也不多,即便以神甲军与西北军周旋,可偷袭后方的禁卫军如若改杀御林军的家眷,大军必乱! 啧!要出城还真不易! “那密道可还有其他出口?”姚蕙青问。 “有!” “几处?都通往何方?”女子的目光明静如湖,风欲动,而湖波不生,“我有一策,虽无把握,但可一试!” …… 一盏茶的时辰后,荣记古董铺里,杨氏带着崔灵崔秀两个小丫头在门外望风,屋里透出的烛光照见门阶上未干的血,满院尸体尽在眼底,两个小丫头紧紧地抓着杨氏的衣袖,一声不出。 屋里,残桌上铺开了一张沁着血色的黄纸,纸上墨迹未干,画着一条密道图。图画粗简,只能看出密道出入口及岔路所通之处。血影扎在女子堆里,把密道图推给了姚蕙青,道:“院子里的尸体已凉,底下的兵马恐已走了半程了,我们得快!” 密道口开着,他刚刚察看过了,里面果然进了人,但不知有多少,门前的血还没干,但尸体已经凉了,底下的人脚程若快,少说走了半程了。 “那得看骆小爷的了。”姚蕙青抬眼道,“速去传信,让人执都督府的腰牌到盛远镖局,请万镖头带镖师分三路救驾!这里有两处岔口,正居密道中段,镖师可分两路从中而入,以声响将禁卫引来,拖延禁卫出观音庙的时辰!密道幽窄,兵刃相拼难以施展,必不会有大伤亡,禁卫军有无需多久便会看穿镖师的目的,他们有军令在身,不敢久战,定会速退,因此还请剩下那一路镖师速到观音庙埋伏,敌多我寡,无需死拼,密道口狭窄,进出受限,因此若以迷药攻之,则可以奇招制敌!” 一计献罢,众人皆目露赞意。 姚蕙青曾救过暮青,但那夜的泰然自若并未给血影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直到此刻他才认真地看了眼姚蕙青,心中对暮青那句军师的评价有些信服了。 盛远镖局!他怎么就没想到? 盛远镖局乃江北第一镖局,镖师皆是江湖人士,人数众多,且武艺高强,他们若肯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亏姚蕙青连盛远镖局里有那好使的迷药的事都记得,天底下最聪明的女子是不是都聚到都督府了? 都督对盛远镖局的二当家有再造之恩,想来他们不会拒绝——当然,也由不得他们拒绝。 血影眼底掠过狠辣之意,听姚蕙青又开了口。 “待骆小爷传信回来,我等便进密道。观音庙离城门最近,我们最好能从观音庙出去,若走其他岔口,赶往城门的时辰里恐生变数,为防拖累圣驾,我们最好能从观音庙出去,因此那边的战事不可拖得太久。密道里不知进了多少禁卫军,但能预见的是药攻难制众敌,禁卫军如若退避,定与紧随其后的两路镖师再战于密道中,一时半会儿恐怕难有胜负,出口一旦被堵住,我们是出不去的。因此,骆小爷还需再传一信,禀知圣上,望能出兵入观音庙,与镖师两面夹击,此战可胜!这时辰里随军南下的百姓应该也到了,我等一出观音庙,圣驾便可出城了。” 姚蕙青说罢,将密道图收起,凑近烛火引燃。圣上虽然要弃城而去,但盛京城里的人不可能都撤走,总会留些人下来用做密探以图日后,因此骆成应当能将信儿传出去。 事不宜迟,计策一定,血影即刻便出了房门,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夜色中。 杨氏带着两个女儿退进屋里,绿萝到门边把守,众人暂等。 “你读过兵书?”等待的时辰里,萧芳问道。 姚蕙青笑了笑,“浅计罢了,我哪知兵策。” 她爹虽是武官,可兵书皆在书房里,她一介庶女哪里能读得到兵书?只不过是困于闺阁,终日无事,心思比旁人细些,思虑得周全些罢了。 “女子若真能出仕为官,天底下的谋士恐怕多不及你。”萧芳面色依旧冷淡,却难掩欣赏之意。她也是将门之后,从未读过兵书,便没有姚蕙青这般聪慧,同是多思之人,她心中的多是忧思,今日一较,倒是落了下乘。 屋里再无人说话,血影来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回来便道:“走!进密道!” 众人忙出了屋,往后院库房去了,姚蕙青走在后头,抬头望了眼天色,心莫名有些慌。 变数她应该都思量到了,望能顺利吧…… 人事已尽,剩下的,只能是听天命了。 ------题外话------ 次章14号更,下周一。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天意 天意难测,但姚蕙青之策倒颇为奏效。 禁卫军的将领于盛京宫中被杀了不少,领兵进入密道的是左龙武卫将军贺涛,密道之中幽长逼仄,三千禁卫两两并行,铁甲之声分外响亮,亦格外森凉。 密道里杀进镖师时,禁卫军已行至后段。密道幽深,军伍曲长,贺涛领兵在前,只闻杀声,难见敌情,连声下令催促传报,而此时后方已成战场。 镖师们行走江湖从不披袍戴甲,从岔口摸进密道时,众人在脚底绑了布套,行路如风,声息低不可闻,循着兵甲之声神鬼不觉地摸到了禁卫军身后。 走在最后的那禁卫的肩膀被人一拍,他下意识回头,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捂住他的口鼻,他却依旧闻见了血腥气,温热的血泼灭了壁上的油灯,前头的禁卫惊觉,回头的一刹那,他看见同袍倒下,一个江湖粗汉冲他咧了咧嘴。 那粗汉一脸的血沫子,咧嘴之态在幽暗的密道里如地府恶鬼,惊得那禁卫慌忙大叫。但他刚张嘴,一只暗镖射来,刹那封喉!那禁卫闷声而倒,铁甲砸在阴暗潮湿的地上,闷如滚雷,终于惊了禁卫军。 军伍后方的禁卫纷纷回头,迎面撞上一阵儿乱镖,火苗飘摇,墙上倒下一批人影,添了一片艳红。 禁卫军忽遭奇袭,奈何密道逼仄,人多受制,只得边战边退,高声传递军报。 “刺客是一批江湖莽夫,密道之中曲折幽暗,尚不清楚身份及人数,只知武艺高强!我们人多受制,在这密道里施展不开,那些刺客却咬得很紧,已杀了我们不少人!”小将从跪在贺涛面前报知军情时已是一个时辰后。 副将问:“将军,怎么办?” 贺涛听罢,铁青着脸道:“不战!军令在身,怎可拖延?” “可刺客……” “刺客显然是圣上的人,侯爷的安排兴许已被人知晓,外头不知是何情形,速速出去才是!”贺涛仰头望了眼密道上方,命令道,“传本将军令,无需理会刺客,速出密道!” “末将领命!”副将急忙传令,禁卫军不再恋战,开始急行军。 镖师紧追不舍,拼杀声时断时续,一道道人影在墙上掠过,走马灯般。 禁卫军后方一路都有死伤,但影响不到前方,见到密道出口时,后方的拼杀声已小了些,贺涛松了口气,顺着石阶望了眼密道上方。 “上面便是观音庙?”副将一同望去,问道,“将军可知机关所在?” 贺涛闻言笑了笑,脸上略有得意之色,目光一扫,见石阶下三步远处的墙上果真悬着一盏铜灯,吹熄之后往那灯芯儿上一按,只听咔哒一声,随即便听见头顶上传来重石挪开的声音,夜风灌进密道里,带着股子雅香,正是庙里的香火气味儿。 副将正惊叹于机关的精妙,闻见香火气息后目光一亮,明知后有追兵,江山已乱,仍不忘逢迎,“将军深得侯爷信任,可喜可贺。” 贺涛负手一笑,得意之态尽显,然而飞扬的眼尾尚未落下,他便觉得眼前一晃,倦意涌来,力如大潮,难以抵挡。 不好! 示警之言噎在喉头,尚未出口,贺涛便倒了下去,石阶就在眼前,却长如天梯,尽处黑如巨兽之口,飘着几缕香丝般的烟尘雅如佛香,却含迷毒。 副将与他一起倒下,禁卫见势欲退,却不知迷香早已随风散出了老远。只是片刻工夫,密道里接连有人倒下,三道弯后,一名都尉刚转过弯道,惊见前方的情形后忙退了回去,扬声大叫:“有毒!速退!” 行军易,退兵难,前有迷毒,后遇追杀,三千大军顷刻之间便乱成一团,后方的禁卫忙于拼杀,前方的急于后退,前后挤压之下,大军很快便难以动弹。 这时,弯道处飘来一阵儿诡风,油灯忽然灭了。 一名禁卫惊心仰头,脖子仰起,头颅却顺势向后飞了出去!血泼了后头的禁卫一脸,那人高举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人头,被惊了的大军瞬间踩倒。 “退!快退!有刺客!”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军疯了般地往前推挤,生生将军伍后方的禁卫推向了镖师的刀尖…… 一切皆如先前所料。 这时,密道中段,姚蕙青一行停了下来,血影将满地死于暗镖的禁卫尸体踢去一旁,绿萝望着远处道:“看样子进展顺利。” 姚蕙青稍稍松了口气,道:“听这杀声,似在远处。” 血影道:“他们应在出口附近,我们再靠近些也无妨。” 前路横尸遍地,暗镖成丛,血影边走边清理下脚之处,姚蕙青主仆和杨氏母女跟随在后,绿萝推着萧芳断后,一行人走得不快,且越往密道后段走,地上的尸体越多,萧芳坐着轮椅,难以侧身而行,血影清理道路费了不少时辰。 拼杀声越发震耳,禁卫军的死状也越发惨烈,杨氏倒镇定些,姚蕙青主仆和崔灵崔秀皆不约而同地低头盯住裙角,不敢多看这血腥的场面,香儿腿脚发软,哆嗦得厉害,杀声仍在说明战事未歇,她担忧地望了眼前方,刚想问是不是先停下等等,忽然便听见后方传来一道女声。 “等等!” 那声音猝然而发,冷寒如霜,依稀是绿萝的声音,却惊得香儿头皮发麻,噗通一声便跌坐在了地上。 就在绿萝出声之时,血影也似有所觉,忽然转身盯住了密道后方。 “何事?”姚蕙青问。 “后面有人!”血影的声音如一块重石沉入人的心底,压得人难以喘息。他的语气却十分确定,杀气森然,“脚步声很轻,但落地时声音有些闷,不像是轻功,更像是故意放轻脚步摸过来的,而且人数不少,只怕是敌非友!” 姚蕙青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杨氏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却只听得见拼杀声。 但血影自知没听错,除了少数尚未暴露的暗桩,刺月门中的人多数已随御林军撤出内城,留在城中传递消息的人没有这么多,且武艺要高得多! “若是圣上的人,必定事先传递消息,鬼祟行事,必定来者不善!听脚步声不像高手,人数又多,恐怕不是禁卫就是龙武卫!”绿萝下意识握紧了轮椅的扶手,满眼忧焚。 姚蕙青闭了闭眼,天意…… 她自以为算无遗漏,却只算计到了先入密道的这批兵马,没算准那人还会再派人来。眼下这情形,前有禁卫军,后有追兵,进退不得,只怕走不了了…… “去前面!快!”血影腿风一扫,一地的残尸弃刃卷向一旁,腥风在狭窄的通道里荡着,令人作呕。 香儿扒着墙缝儿站起来,姚蕙青将她一扶,杨氏将女儿护在身前,跟着血影便向前赶去。众人心知肚明,前方战事未歇,但已无他法,往前去好歹能遇上镖师,总好过血影和绿萝孤力抗击追兵。 但与镖师会和也只是比在原地等死强一点儿,杨氏和姚蕙青等人从未想过遇见镖师时所见之景会犹如炼狱。那是一处弯道地段,会在一处弯道地段,墙上的一盏油灯被刀斩断,断处如利箭,扎穿了一个镖师的脖颈,那镖师仰着头半挂在墙上,喉咙处汩汩冒着血,瞪着的双眼里尚有求生之光,看那眉眼依稀是个少年。 黑烟里混着煤油和血腥气,呛着人的嗓子,气味令人作呕。残油泼了一地,被火星点燃,大火封了弯道,隔开了镖师与禁卫军。镖师已杀红了眼,而禁卫军在弯道之后遭遇屠杀,惨叫声不绝于耳,闻之犹如梦煞缠人,隔着火光,如见炼狱。 香儿回身,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崔灵和崔秀尚且年幼,强忍一路不曾出声,见此景象抱住杨氏哭成一团。哭声引来了镖师的注意,万镖头回身见血影手里提着都督府的腰牌,其余人皆是妇孺,且有一人坐着轮椅,便知都督府里的两位夫人皆在其中,但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万镖头便惊见血影一行人身后冒出森然的长刀。 “娘的!追兵!”万镖头示警时,绿萝已回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柳叶刀,刀风瞬杀数人,逼得追兵退后数步,倒在地上的尸体穿着禁卫军的军袍,只是未披甲,穿着布靴。 这些追兵正是围困都督府的那批禁卫军,发现府中无人之后,将领接到了元修的密令,命禁卫军卸甲换靴,轻装摸入密道,人数足有千人之众! 盛远镖局是江北第一镖师,养的人虽多,却分散在各地堂口,盛京城乃天子皇城,官府对江湖人士的数目和身份有着近乎森严的管控,镖局里总共只有三百来人,百人在观音庙外,而杀入密道里的除去死伤,已不足两百人。纵然镖师武艺强过禁卫,地形又对禁卫军不利,但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镖师将都督府里的女眷们护在中间,两面杀敌,禁卫人数太多,不待杀尽,力气就要先耗尽。 而随贺涛先入密道的三千禁卫遭遇刺月门中众多杀手的血腥屠杀,求生意志惊人,为躲避武林神兵的追杀,残余的禁卫踩着断肢尸山发疯般地往弯道外退,几个禁卫不顾火势撞了出去,残油沾上衣角,顿时化成火人,冲进了镖师之中。 ------题外话------ 下章16号,周三,不出意外还是晚上,零点前。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 无悔牺牲 此时暗镖已尽,镖师们只得冒险挥刀去砍,混战之中一个禁卫被脚下的死尸绊住,猛地扑倒时一把抓住了万镖头的裤脚,万镖头举刀便砍,手起刀落,血泼如柱。 那禁卫断手后被镖师斩杀,那只断手却死死抓着万镖头,火苗点燃了裤脚,大火顺势而上,眨眼间便生出吞人之势!夜行衣无衣摆大袂,万镖头一时寻不着拍打火势之物,眼看着火苗从腿上烧了起来,旁边的几个镖师赶忙奔过来,一顿拍踹,齐力灭火。 却在这时,火墙后又闯出几个禁卫,火从脚下烧起,几人还没化成火人便被后面的人群推倒,压在了灯油上。一道闷声过后,人倒如墙塌,禁卫军潮水般涌出,压在火油上的同伴活生生成了踏脚石,而为救万镖头,镖师们的阵型自开破口,人潮涌入,场面刹那间便乱了! 一切都失了控,血影在那边与镖师一同抵御追兵,一回头见身后竟已失守,镖师们拖着烧伤了一条腿的万镖头节节后退,禁卫太多,防已无用,眨眼间便四面皆敌。 “娘……”崔灵的哭声在拼杀声里细不可闻,本能地去抓杨氏的衣袖。 “别怕!”崔秀眼疾手快,半路截过她的手紧紧牵住,以防杨氏分心。 两个小姑娘一母双胞,崔秀为幼,这时倒比胞姐显出几分坚毅来。 杨氏挡在两个女儿身前,手里提着亡夫的剑,咬牙拼杀。 一个禁卫捂着血流不止的腹肋,踉踉跄跄地跌到墙边,被随后赶上的镖师一刀斩杀。禁卫的刀落在地上,刀把上赫然可见殷红森森的血手印。香儿哆哆嗦嗦地将刀拾起来,腿脚打颤,连刀都拿不稳,仍把姚蕙青护在身后,一步一跌地往后退。 萧芳腿脚不便,四周敌我混杂,绿萝擅毒却不能用,更难以到前面护着萧芳,只得推着轮椅边退边守。然而禁卫太多,一拨一拨地涌来,绿萝逐一斩杀已难抵挡,无奈之下冒险纵身跃出,幽魂般在禁卫军长掠而过,一个来回,血花绽开两路,死伤无数。 然而,这并未吓退禁卫军,在那弯道后遭遇过此生最可怖的屠戮,对禁卫军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比那更可怕。 人依旧杀一拨来一拨,绿萝数次冒险杀出,已记不清杀了几个来回,只在再次杀出后,折回时见一个禁卫杀了镖师,转身就扑到了萧芳面前! 萧芳转着轮椅后退,却不及那禁卫扑来的速度,眼见着刀尖近在眼前,忽见那禁卫脚步一停!泛着青光的剑尖从禁卫胸前透出,血珠未落,剑已拔出,人倒下后露出绿萝忧焚的眼神。 “姑娘可有伤着?”绿萝再不敢冒险,伴在萧芳身侧,边杀边退。 灯火飘摇,昏光如水,从挥剑的少女身上层层掠过,照见数不清的伤痕和坚毅的眼神——绿萝虽然武艺高强,但再强的人被绊住手脚,在敌多我寡地势逼仄的情形下也难以全身而退。 萧芳低下头,冷淡无波的眼底有那么一瞬被沉痛所侵,“别管我,走吧!” “什么?”绿萝刺穿一个禁卫,收剑转头。 “别管我,走!”萧芳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将绿萝向后一退,绿萝冷不防退出几步,抬眼时见几个禁卫已向萧芳猛扑过去,不由倒吸一口气,怒喝一声,扬剑隔空斩出! 剑气伤人无眼,绿萝此前不敢催动,情急之下被逼出,咬牙抬手,剑气走高,一路不分敌我,削冠斩盔!那几个禁卫的盔帽被掀,脚步一僵,下意识仰头时,一道血线哧溜划过,几人同时被抹了脖子。 险险化了一劫,绿萝奔至萧芳身边,断然道:“奴婢奉公子之命护卫姑娘,怎可弃主而去?!” “你难道没看出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吗?”萧芳抬头,冷淡不再,忧焚如火。 禁卫军看出她身残不便,一直瞄着她猛扑,想要劫持她求得一条生路的目的再明显不过。拼死护她之人,今夜恐怕难逃一死。十八年前,五万萧家军为保她战死,她尚在襁褓之中,已不记得当年之事,但当年之事却如梦魇一般,久缠蚀骨…… “奴婢不走!公子对奴婢有再生之恩,今夜宁肯战死!”绿萝抬袖擦去脸上的血,目光坚毅,在这杀声贯耳的一刻想起从前。 她幼时被卖入青楼,十岁便被老鸨置了牌子,开了闺屋,挂了粉灯。她本该是被乡绅色鬼糟蹋的命,却有幸被公子相中买下,不仅赎了身,还安置在春秋赌坊里,从此与姐妹们一同习武研毒,受公子庇护。 春秋赌坊里的女子皆出身青楼,姐妹们都是苦命人,亦是苦中有福之人。公子之恩,恩同再造,只是姐妹们都不知公子当初为何相救,只当是公子心善,不像世间庸俗男子那般视青楼女子为贱。但直到奉公子之命来到盛京之后才恍然悟懂,公子对她们这些身世凄苦的青楼女子,只怕是一份爱屋及乌之情。 “奴婢今夜如若战死,还请姑娘莫要再苦了公子,世上凄苦之人已经够多了,何必再伤人,徒添一个不得开怀的人?” 此话似临终之言,却叫萧芳垂首落泪,“你不懂,我不值……” 他守着她,不过是为了父辈之约罢了。那人看似风流洒脱,实则半分洒脱也无,不肯抛下道义忠孝,做他想做的自在江湖人。她曾冷言冷语自弃婚约,他走了几年,但终究还是回来了……她乃残废之身,命苦不祥之人,不值得他挂念,也不想害了他。世间不缺好女子,再好的他都值得,比如她身边的这个女子。 “人生在世,并非人人能承父志报血仇,我双腿已残,萧家军英魂已灭。世间再无萧家军,却有英雄儿女,不能再有一人为我而死了!”萧芳望向绿萝,眼中噙泪,却透出悲愤决绝之意,“以我为饵,你等速撤!此生做这一件值得之事,死也无悔!” “不行!”绿萝尚未出声,一道男子之声便从前头传来。 万镖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衣衫是被火烧的,头发是被剑气削的,他双手执刀,一刀狠狠扎在地上,借力撑稳身子,一刀劈向杀来的禁卫。刀风泼辣,男人一身狼狈,背影却不失伟岸,“都督对我有再生之恩,今夜我死,他的人也不能死!” 盛远镖局的人尚不知暮青是女儿身,萧芳有都督夫人的名分在身,今夜镖师肯冒死救驾,皆因都督府的女眷在密道之中。 你死我活的拼杀之中,由不得半刻失神,万镖头却回头冲绿萝一笑,“好姑娘,可惜相遇太晚。” 这登徒子之言并不叫人觉得冒犯,男人眼底皆是敬佩欣赏之色,看见的却不是女子的羞恼之态,而是骤变的脸色。 “小心!”绿萝大喊,但已经晚了。 或者说,这是万镖头的选择。 他少年成名,走江湖多年,历拼杀无数,怎能不知在这等险境之下回头会有何后果?他心知肚明,只是决意赴死,因此在长刀刺透胸膛的那一刻,他才能笑得出来。 那是一张麦黑的脸,相貌本来就不出众,被血糊住更加看不清眉眼,但那笑仍有逼人的英雄气,“好姑娘理当惜命,往后定有后福可享,万某先走一步!” 说话间,又有几把长刀刺透了男人的胸膛,万镖头口中喷出血来,大喝一声使力一拔,那扎在地上的刀被拔起,他左右开弓,连砍几名禁卫,随后双臂一展,死死将刀扎入了墙中,已身体为墙挡住禁卫,回头大喝:“走!” 那吼声沙哑,含着血气,激得人心翻滚起血气。 一个禁卫举刀便斩,血绽如花,万镖头断了的残臂依旧紧紧握着长刀。 “二当家!”几个镖师两眼血红,疯杀而回,砍开涌进来的禁卫,效仿而为,也将长刀往墙上一插。 一道人墙生生挡下了禁卫军,却也顷刻之间便被如丛的长刀刺穿。 “你们……”万镖头艰难地抬起头,眼前已然模糊。 “我们的命是二当家救的!” 话不必多,一句足矣。 “……都是不惜命的!”万镖头咳出口血,今夜若不是他一时失手,也不会走到这般艰险的境地,本就是他的过失,豁出命去也是应当的,这几个二愣子何苦要舍命! 那几个镖师却哈哈一笑,“这话错了,兄弟几个可是最惜命的,不然当初也不会跟着二当家下山。” 他们早年迫于生计占山为匪,乃官府通缉的要犯,后来劫了盛远镖局的镖,二当家带人剿了山头后把他们关进了地牢,他们狠吃了几天的苦头,被绑出来时还以为会被送交官府,没想到递来眼前的会是一张官府的榜文和良籍文牒。二当家赏识他们的武艺和胆识,买通官府,消罪还籍,让他们下了山,进镖局当了镖师,从此有了响当当的江湖身份。 如果没有二当家,他们几个恐怕不知哪日就被官府逮住问斩了,哪还能过上这些年衣食不缺的风光日子? 今夜跟出来的人都是受过二当家的大恩的,出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不是不惧死,只是人生在世有些恩义得还,下辈子才好干干净净地投胎做人。 “二当家无后,身后也没个扛旗送丧的,兄弟几个陪您一程,黄泉路上作个伴儿。” “……好兄弟,万某欠你们的,下辈子……” 下辈子如何谁也不知,只知这辈子的最后,一身热血是笑空的。那笑声在不见天日的密道里回荡着,禁卫挥刀的手都在抖。 人墙终究挡不住多久,但哪怕只有一刻,对生者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生机。 “走!”血影杀退一拨追兵,回头拉住险些冲杀出去的绿萝,两人忍痛退走前一同望了眼人墙后方。 ------题外话------ 下章先写写看顺不顺,明天再公告时间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 万险千难终出城 (补全!) 第二百七十章万险千难终出城 两人在等援手,此时前有禁卫后有追兵,镖师们舍命堵住了禁卫军,但仍有追兵拦在退路之上,虽短时间内不至于腹背受敌,但仍需杀出一条血路。这等险境里要保护妇孺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唯有且杀且等——等刺月门中的死士杀到! 受制于地形,三千禁卫清理起来颇费时辰,死士们还有多久能到,血影和绿萝都不敢推测,在暗无天日的密道里闷头拼杀,两人对时间的感知都已迟钝。 镖师们豁出性命求得的一线生机不可辜负,血影深深望了眼那些扎满长刀的义士,来不及道别,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字,“走!” 此时,杨氏提着剑和镖师们一起抵挡追兵,已然招架不住,一个镖师一刀削断了墙上的油灯,猛力拍出,烛火点着了灯油,火舌在半空中划出,落向追兵后方,照见黑压压的人潮退如潮落。 杨氏之围暂解,望见黑压压的人,心却霎时沉了下来。 丈许外的弯道墙后,忽有寒光一现! 镖师们的目光被追兵吸引,谁都没有察觉那微若远星的寒光,血影那一声“走”势如石破山崩,拉回了镖师们的神智,却听见一道咻音,尖啸如哨,促似疾电! 袖箭! 仅凭声音,江湖经验丰富的镖师们便知是何暗器,但念头虽快却不及箭速,谁也来不及躲,眼看着便要死一人! 血影忽然回身,横臂一抓!这一抓是虚非实,内力如风,非罡风之猛缓风之柔,却含着股子缠力。血花如期而至,却绽在血影手心里,隐约可见箭羽割碎了掌心,露出森森白骨。他面不改色反手掷出,带血的袖箭射向来处,只听轰地一声,弯道处的墙壁炸开人头大的破洞,洞后血花一绽,闷声起落,一条人命就此了结。 这支袖箭一来一去不过眨眼的时辰,墙穿人死,火舌落地,火苗并未烧起来,窜了几下便灭了。 密道之中迅速归于幽暗,血影却倒吸一口气——火光明灭的一瞬,穿开的墙洞后,隐约可见星光一片! 有埋伏! 血影一瞥四周,心头乍凉,这四周只剩下自己人了! 追兵追入密道中时,卸甲轻装而行,腕下绑了袖箭,却受制于地形,未能出手。与都督府及镖师遭遇后,密道里顿时展开了一场混战,为防伤及自己人,袖箭越发派不上用场。然而刚刚万镖头等人舍命挡住了禁卫军,火舌逼退了追兵,密道中路只剩下血影一行人和镖师们,退去远处的追兵趁机分出一路藏于弯道后,列阵备箭。 镖师在前,形同箭靶,已无处可躲。 血影连出声示警都没来得及,尖锐的箭声便刺破沉寂,雨点般射来! 这一刻,大多数镖师没发现埋伏,唯有一个和血影站在同一角度的老镖师瞥见了墙洞后的杀机,身处绝境,无处可躲,老镖师一脚踢出面前的一具尸体,那身披甲胄的禁卫尸体在半空中翻了几圈儿,接连挡下数箭,大风吹得箭雨生生一偏! 如此急智,只解得分毫之围,箭雨虽偏,镖师却仍有伤亡。 几乎同时,血影愤然杀至前方,这是此生第一次,他抛开主子之命,与镖师一同抗敌,只为还身后那道“人墙”的恩义。 绿萝咬牙坚守后方,嘴里弥漫开血腥气冲得五内俱焚,她死死盯住前方,也是此生第一次,竟因分神没看见一人也跟着血影冲向了前方。 “小姐!”直到香儿的声音传来,绿萝才悚然回神,看清那奔向前方的人竟是姚蕙青! “我乃都督府姚氏,前方将士住箭!如若不然,便将我一同射杀!都督乃重情重义之人,侯爷若想与都督从此成仇,今日便屠尽都督府中之人!”姚蕙青握着一支发簪,簪骨尖锐,其锋利丝毫不逊于袖箭,她拨开镖师,未至前方,那尖锐的簪骨已刺在颈旁。 她乃姚府庶出之女,因无母族恩庇,行事从来小心稳妥,从来不赌。但这一次,她赌,赌那人纵然要反,纵然要杀尽圣上之人,却不至于杀都督的人。这一赌,若赢,镖师之围可解,若输……她死,但不会白死,盛京城里无人不知侯爷与都督间的情义,她一死,那领兵之将必定担心侯爷怪罪,军心不稳,箭攻必停,这时间对于绿萝等人来说,兴许可有作为。 不论生死,此赌皆值! 女子之声在尖啸如哨的箭声中并不算响亮,却清晰有力,那搁在颈旁的利刃和坚定不停的脚步,赴死之意惊了敌我。 其实,她终究是赴死之心多了一些,不为别的,只为心头难以抹去的愧疚,如若不是她献策有失,何至于死伤惨烈?她曾自傲才智不输士学,如若生为男儿,必有一番作为,如今看来终究不如男儿,难以承受这战场之上的无数人命之重。 一支袖箭在她拨开人群时射来,身旁的老镖师没来得及砍开,她的肩上绽开一朵血花,刺骨的疼痛传来,她却紧握簪子逼颈不动。 “停!快停!” “啧!都督府里的女人都是疯子!” “小姐!” 密道里充斥着混乱的人声,已分不清是谁,只隐约能辨出有传令之声,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已齐发,半路难收,一支袖箭迎面而来,雪寒的箭光让人想起盛京冬月里的雪,莹白刺目,寒意侵骨。 她阖眸静待,感觉这一刻无比漫长,寒光逼近,细风拂过耳畔,血腥弥漫开来,疼痛却未如期而至。 姚蕙青诧异地睁开眼,细风如丝般掠回,捎着一串儿血珠,泼向后方。她下意识转头,见那细风依稀入了一个男子的袖中,男子身穿夜行衣,貌不惊人,却有一身内敛的气度,如鞘中之剑,不见其刃,却知其锋。 箭声渐消,有那么一瞬,密道里静得可怕。 一道闷声从远处传来,如重石落地之音,却砸出浓烈的血腥气。 姚蕙青随镖师们循声望去,见追兵阵前倒着一人,不知被何物从当中劈成两截,昏暗之中虽看不清淌出的五脏肚肠,却能闻见浓烈的血腥气。 死寂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将军,追兵顿时大乱,乱潮般退散而去,看来那惨死之人应是将领,方才传令停止放箭的便是此人。 暂时化险,镖师们望向黑衣人,惊意仍在,唯独血影松了口气,抱怨道:“总算来了,可真慢!怎么就你一人?” 来者是老熟人,曾和血影一同在祥记酒楼里当伙计,步惜晟服毒一案后,酒楼被烧,血影假扮成杨氏之子崔远进了都督府,鬼影和其他人则易容成了其他几个远赴江南的寒门学子,时常出入望山楼,打探和传递消息。 “其他人还在清道儿,这地儿不好清理,拖的时辰再长些,恐怕元修就要发觉有变了。为防再生事端,我便先行过来了,禁卫军已被杀破了胆,剩下的无需理会,自有其他人策应我等出去。”鬼影道。 “好!”血影点头时望了眼鬼影身后。 鬼影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巧立在人墙之前,却只能挡住最惨烈的一角,而显露人前的场面依旧刺痛人心。义士英魂已去,墙却未塌,血泊里躺着只断手,那断手的镖师血淋淋的腕间却握着另一只手……无论禁卫军如何砍刺,镖师们始终不肯倒下,一人的手被砍断,身旁之人便挽住那残缺的胳膊,哪怕下一刻被斩落在地的会是自己的手臂。鬼影身后隐约可见一颗圆滚之物,依稀是颗人头,头可落,墙不可倒,那景象令人无法多看。 血影只看了一眼便回身一刀斩断了姚蕙青肩头的箭尾,这一刀猝然利落,残箭落地后姚蕙青才觉出疼来,冷汗顿时湿了面额。 “此箭不可拔,待出去再说。”血影扫了眼镖师,两百余人竟已只剩数十人了,其中身中箭伤的便有半数人。 伤势轻、轻功好的人被挑了出来,背着重伤难行之人,由鬼影引路,众人打算借轻功之便速速离去。 在盛京城里密修暗道十分不易,因此这条观音庙下的密道才颇为矮窄,死士们刚到时,三千禁卫军把密道里挤得满满的,举起刀来便能戳到密道顶上,因此死士们想借轻功从禁卫军的头顶上过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大开杀戒。如今禁卫军已被杀得溃不成军,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密道里,鬼影这才能够赶来,一行人也才能够借轻功之便出去。 萧芳弃了轮椅,由绿萝背着,鬼影带着姚蕙青,血影带着杨氏,香儿由一个镖师带着,崔灵和崔秀姐妹年幼体轻,一个老镖师接过了两人。众人离去前,镖师们前去搬开人墙,发现人已僵直,硬掰不开,只得将墙上的刀拔出,合力将整道人墙移开。没有时间悼念道别,镖师们离去时只将地上的残肢拾起放妥,转身离去时谁都没回头,却皆已热泪满眶。 密道后段里的景象已如森罗地狱,尸铺长路,一眼望去几无全尸。那些想要突破人墙的禁卫已在鬼影赶到时被斩杀,残余逃入了密道后路,仍有死士在清理敌军,但人已不多,一行人踏尸而行,遇到禁卫便以躲为上,不求杀敌,只求速去。 而此时,追兵们在溃逃不久后停了下来,一名小将走到灯下,道:“不能就这么逃回去!” “难道还要回去送死?”将领已死,这小将不过是个小校,禁卫多是士族子弟,家家都能数出几个贵戚来,并不把这小将的话当作军令。 “逃回去就能活?”那小将冷笑一声,“侯爷已举反旗,连圣上都敢杀,难道还会留我们这些人的命?我们跟前头那些进来的人不一样,他们所领的军令是截断御林军的后路,而我们不过是拿下都督府里的人。不过几个妇孺,几辆空马车就把我们给骗了,如今侯爷密示此道,命我等把人带回去,我们竟然再次失手而归,你们说……如此废物,侯爷能留我们吗?” “那你说怎么办?” “摸回去!我们手里还有余箭,都督府里的下人就别抓了,那两个女子都拿下最好,如若不能,拿下一人也好过空手而回。” 禁卫们面面相觑,一人道:“说得轻巧!那些江湖死士如何能敌?” 那小将倚着墙哼了声,飘摇的烛光映着他的脸庞,显得脸色百诡莫测。随后,他向禁卫们招了招手。 …… 死士们仍在清理残余的禁卫,他们分布在密道后段的各处弯道口,灵机应变,策应鬼影一行,保证他们不被残余的小股禁卫军缠住,待一行人通过后便随之撤退。如此分工行事,这一路颇为顺利,因担忧圣驾再遇上事端,众人一心缩短撤离的时间,并未留人守住后路。因此,当血影听见可疑声响时,心不由一沉,他没想到还有人敢追上来! 这时,一行人已经到了出口,那一路守着观音庙的镖师已在上头等得焦急万分,见到人后便急报了外城的情形。禁卫军奉命截断圣驾和御林军的后路,许久没有出现,元修果然觉察出了事情有变,层层弓弩手已列阵在城墙上,只是顾忌华老将军的性命,故而满弦未发。两军此时已严阵以待,战事一触即发! 血影一听,赶紧让鬼影率人先行离去,圣上将门中武艺顶尖的死士分成了两拨人马,一拨人先行出城寻人,一拨人进入密道里救人,如今只有李朝荣护驾在侧,而神甲军只有千人,已领旨保护百姓。随军南下的百姓都已聚集在城门口了,这些百姓维系着军心,也是一路南下的关键,自然不能有失,但人都派了出去,圣驾身边可用之人不多,如若再生事端,恐怕无人可派。 鬼影深知事态紧急,见已到了密道口,镖师们就在上头,保护都督府里的几个妇孺而已,人手很足,于是便二话不说率人赶回圣驾身边,临走时让血影等人直接去城门口,他们回去禀事之后,圣驾即刻便会出城。 但没想到,鬼影一行人刚走,密道后路就传来了可疑的声响。 血影和绿萝都已浑身是伤,带着人一路施展轻功,所耗内力不小,耳目之力确实不如先前。但再不如先前,高手依旧是高手,他们还是能察觉出异响的,只是为求速去,他们没时间杀光途中所遇的禁卫军,因此身后有人声很正常,且禁卫已被杀得吓破了胆,没有敢跟上来的。 可此时的异响显然昭示着追兵已至,这些人竟有本事跟来近处,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他们以那些溃散的禁卫军为掩护,一路摸过来的。且既然此时才现身,说明这些人一开始就在等他们出密道的这个时机! 嘶! 闪念如电般在血影脑中掠过,他来不及细想是谁让原本溃不成军的禁卫军变得聪明无畏了,因为杀机来得很快,就在他们走到石阶的后半段时,袖箭齐发的声音已经传来! 等在上头的镖师们将下发的情形看得清楚,奈何自己人也在下方,迷毒不能用,石阶又窄,跳入密道救人反而会堵住自己人上来的路。 “快上来!”镖师们伸着手,把人一个一个地往上接,但接人的速度却比不过箭速。 为救都督府里的人,盛远镖局付出的不仅是留在密道里的那些义士的性命,还有在整个江北的基业。天意也好,大意也罢,在见到出口时,都督府里的人让开了路,让重伤的镖师们先行出去,自己则在遇到追兵时,把后背亮给了箭雨。 这回,追兵果然是有备而来,挑的都是擅箭的好手,且现身之后所有的箭都对准了一人——老镖师。 那老镖师怀抱着崔家的两个女童,已走到石阶中段,进退不得,只得翻身跃下!人刚落地,听箭声追来,使力将崔灵和崔秀推向密道尽处的死角,而自己已无退路。 他面朝两个孩子,跪地不起,挺直了背。 生死抉择只在一瞬,那一瞬有太多终生难忘的画面刻进两个孩子的心里。 杨氏急跃而下,落地时犹如重石砸落,咔嚓一声崴伤了脚踝,护女之心让她在这一瞬感觉不到疼痛,挥剑奋力挡在了老镖师身前! 血影啧了声,匕首平射而出,半空中翻出个刀花儿,接连格挡,在袖箭被弹开的空档里纵身鹞跃,冒死逼向射箭的追兵! “回来!”绿萝的目光追着血影而去,密道矮窄,流箭满天,飞檐走壁无异于自立活靶,自寻死路! 嗖! 话音刚落,一支暗箭忽然射来!那暗箭混在射向杨氏和老镖师的那拨箭雨里,绿萝心系血影的安危,耳力又受耳旁的箭声所扰,因而一时失察,待发觉时已晚,那箭已当胸射来! 这时,观音庙内的镖师们正将人往上接,就快要轮到绿萝和萧芳,但杀机忽至,绿萝无路可退,避也不及,一旦中箭跌下石阶,伤得就会是萧芳。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忽然往绿萝身前一挡! 血花闷在肌骨里没能绽开,那人一晃便滚下了石阶。 “小姐!”香儿惊呼,奋而扑下。 姚蕙青在石阶下抬起惨白的脸,仰头道:“走!快走!” 这时,绿萝身后最后一个镖师被接了上去,上面的人把手往下一伸,急喝道:“快!” 绿萝盯住姚蕙青,石阶下方昏暗少光,却吞不住那一团刺目的鲜红,绿萝的眼底仿佛被染红,理智却让她决然回头,将萧芳往上一送! 这时辰里,血影斩开乱箭,半空中逼出一道剑气,弯道那头穿来道道闷哼声,乱箭一停,血影蹬墙折返。 “快!”上面又伸下一只手来,向着绿萝。 “带香儿走!”姚蕙青道。 “奴婢不……” “能走一个是一个!快!”姚蕙青打断香儿,深深望了绿萝一眼。 绿萝箭步冲下,点了香儿的大穴便将人硬拖上来,举推而起交给镖师,自己急奔而下,伸手便去扶姚蕙青。 “护他们先走!”姚蕙青的嗓音已哑,目光忧焚。 来不及多言了!禁卫军大败而去,复又折回,想必是怕逃回去难以交差,今日死也要留下都督府的人。崔灵姐妹只是下人之女,禁卫军杀她二人不过是声东击西之策,借以引开萧芳和她身边的护卫——禁卫军想要的只有她们两人而已! 如今萧芳已逃出生天,禁卫军能带回去交差的人只有她,只有她没逃出去,其他人才有机会走!如若绿萝先救了她,禁卫军交差无望,左右都是死,恐怕拼死也会将剩下的人拉住垫背。 绿萝咬了咬牙,犹豫的工夫,血影折回,冲向杨氏等人,抱起瑟缩在后的崔灵姐妹便将人抛给了绿萝。 绿萝下意识将人接住,咬牙将姐妹二人举向了密道口。 他们都深知杨氏母女不能死,崔远等人在江南为圣上谋事,已结识了不少寒门学子,其中不乏贤德之士,这些人是将来的新贵,是朝廷的未来,更是圣上到了江南之后定国安邦之本。崔远乃孝子,救杨氏母女便是为圣上谋忠良之士,不可不为。 老镖师也不能死,万镖头欠了都督一命,却还得够多了,不能再死人了。 杨氏上去前不放心地看了眼下方,“夫人……” “先上去!”绿萝一把将杨氏推出了密道口,随后箭步冲下了石阶,但如她所料那般,密道那头儿顿时密箭齐发,细雨般射来。 血影杀了一拨禁卫后,禁卫军便没再放箭,他们不是没箭了,而是在省箭,省着箭防着他们救姚蕙青的这一刻。 这一刻,绿萝在石阶上,血影在石阶下,幽深的密道似张开巨口的兽,森森獠牙化作乱箭,在两人脚下扎根丛生,逼得两人连连后退。此刻轻功无用,一旦跃起便会成为箭靶,而两人皆有拨箭之力,却谁也不敢轻易出手——流箭无眼,很容易误伤姚蕙青。 进不得,也还手不得,血影很快被逼到了密道尽头的死角,绿萝被逼到了密道口。观音庙上方有镖师想冲下来,却没有落脚之处,而禁卫的箭法也并非百发百中,这一会儿的工夫,姚蕙青便遭了一身擦伤,中了两支流箭。 新添的血腥气令人发狂,血影和绿萝却束手无策。 弯道后传来一道高声:“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是退出密道,那么那个女人可以活;一是不退,那么你们三人一起死,死在咱们这些禁卫前头儿!” 血影和绿萝不出声,但显然没有退出密道之意——他们还有第三个选择,那就是等!等禁卫军的袖箭射尽,屠他一个干净利落! “你们没有第三个选择,因为在箭尽之前,我便会下令先将那女人射杀,为禁卫军陪葬!”那人知道血影和绿萝在想什么似的,大笑一声,笑罢不耐地道,“我数三个数儿,你们如若还在,那就是要选第二个,那我们便同赴阎王殿!” “一!”那人说到做到,立刻便喊。 “走!”姚蕙青先开了口,世间的舍弃多含艰难,尤其是在离生机只有一线之遥的时候,但没人比她更清楚现实,她出不去了,在救绿萝时,她中箭跌下石阶,磕伤了腿,而今又身中流箭,已然难以起身了,如若强行相救,只怕又要连累两条性命,“莫让圣驾等我一人,随军南下的还有百姓,大局为重!” “二!” “都督被辽帝劫走,寻她要紧,切不能让辽帝带她出关,否则此生可就再难相见了。事有轻重缓急,我无性命之忧,你们却是圣上和都督的臂膀,不可将性命断送在此,还不快走?!”都督一旦被带出关去,想要回来,不兴两国战事是不可能的。可大兴江山已乱,内事不安,边关便不敢兴战事,否则便有国破之险。但这些话没有时间多说,她也没有力气多说,只盼两人能以大局为重。 仿佛在印证她的话并非危言耸听,观音庙外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那巨响离得颇近,似乎是从城门方向传来,不知出了何事。 血影和绿萝一惊,双双仰头看向密道口。 “还等什么?快走!” “三!” 姚蕙青和那禁卫军小将同时出声,血影咬了咬牙,一记重拳砸上土墙,狠狠一碾,纵身而起! “走!”血影落在绿萝身旁,将她一拽,两人一同跃出了密道口! “姚小姐保重!他日定有后会之期!”绿萝之言伴着石阶轰然坍塌之声,为防禁卫军在背后生事,血影方才一拳震毁了石阶。 姚蕙青仰起头来,透过滚滚扬尘望向密道出口,目露向往。原来,熹微的烛光亦可温暖如天光,可惜一切近在眼前,于她来说却已遥不可及…… 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血腥气冲散了迎面而来的清甜,长刀搁在她的肩头,刀锋森凉。 小将盯着塌毁的出口,脸色阴沉不定,半晌后低头看了姚蕙青一眼,目光冷厉。 “带走!” * 那声巨响确实是从城门处传来的。 鬼影等人见驾之后,圣驾即刻启程,神甲军奉旨护送百姓先行出城,李朝荣和鬼影等死士率御林军护卫圣驾退往城门。 有华老将军在,数千西北精骑之敢远远跟着,不敢强行阻拦。眼见着已望见城门,一直默不作声的元修忽然挽弓,三箭连射,欲毁城楼。百姓就在城外,一旦城塌,巨石砸落,难免殃及百姓。步惜欢和李朝荣双双出手拦箭,元修见机而起,孤身掠至御林军中! 阵前刮起一阵泼风,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似被长剑斩开一道豁口,眨眼间那风便到了华老将军面前! 华老将军身侧便是鬼影,见元修意在救人,鬼影扬剑便挡! 西北精骑见元修孤身闯入敌营,忙策马追上,御林军拔刀迎战,两军顿时杀成一片。 血影一行人从观音庙赶到城门口时,见到的是一团混战之景。城楼毁了半边,巨石断木横在城门口,隔开了圣驾和城外的百姓。与元修交手之人已换成了步惜欢,鬼影劫持着华老将军退到城门口,见血影一行人赶到,沉声道:“清道,速速出城!” 此时没有时间细说密道中的情形,血影等人来得及时,一刻不歇地与镖师们一起清理出城的道路,神甲军派了一队人马前来相助,众人里应外合,道路清得颇快,眼见着就要清理干净,忽听夜风送来一道马蹄声。 马蹄声来自官道,大军未举火把,凭着盛京城里的火光尚看不见人影,只是听那滚雷般的声势,竟似有数万精骑正往城门驰来! 血影心头一惊,道声不好! 江北水师自顾不暇,应该难以出营,再说水师里也没有这么多的骑兵。来者是哪路大军?西北军还是骁骑营?无论是哪路人马,一场血战是免不了了! “元修!”鬼影大喝一声,将刀往华老将军喉前一抵!此人杀不得,他知道,他甚至知道此人连伤也伤不得,因为南下路上还得靠他牵制江北的元党。而他年事已高,有伤在身,千里南下,很难撑得下去。但事态已危,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出了城再说。 血影会意,笑得森凉,“小爷今儿憋屈,恨不能杀个痛快!有些日子没剔人肉了,拿这把老骨头祭祭刀也不错!” 话音刚落,长刀飞来,血影侧身险避而过,那刀嵌入城墙,铮声厉刺入耳,竟震得人神昏脑胀,眼前一黑!血影与鬼影两人连忙运气自保,一时难再出手伤人。 华老将军之危虽解,元修却不好过,分神之时迎面而来的掌力慵和散漫,连杀气都化于无形,仿佛和风拂面春阳化雪,一沾上却让人如坠九幽寒窟。 元修纵退急避,落在数丈开外,脸色添了几分霜白,遥遥望着步惜欢,沉声道:“你当真以为走得了?” 步惜欢淡淡一笑,不见急态,“你当真以为来者是骁骑营亦或西北军?” 这话问得元修一怔,鬼影和血影也怔住,两人回头望向城门外,听大军来势如洪,借着火光已能望见黑潮般的人影! 百姓开始慌乱,神甲军列阵如盾护住百姓,城楼之上弓弩满弦,一名将领率百名精骑驰向飞桥,还没到桥头,便瞧见大军在飞桥那头停了下来。 一道人影纵身掠向城楼,那将领仰头之际,只见月色血红,人影如青波,不知是人在月中,还是月送人来,眨眼间那人就近了城楼,只留下眼前一道残影,恍若星河泻入飞桥的瑶波。 这轻功…… 那将领忽然惊悟,回身冲城楼上急喝:“且慢放箭!” 城楼上的弓弩早已满弦,只是被来人的轻功和胆量惊住,御林卫们才忘了放箭,被飞桥下的喝令声惊醒时,御林卫们险些惊得松了弓弦。就是这奇险的一刻,那人已掠过了城楼,一物啪地砸下,正砸在那险些失手射箭的御林卫脑门上。 那御林卫下意识地拿手一抓,见抓到手中的竟是枚腰牌,借着月色定睛一瞧,啊了一声。 声音刚落,那人已在城门内,落地时城中刀兵相拼之声已歇,那人落地无声,唯有衣袂乘风舒卷,青似云天。 那男子之貌未必人人识得,但那身青色的军袍无人不识。 江北水师! “魏少主?”血影忍不住咧了咧嘴,尽管五脏六腑都在疼。 魏卓之回头,望住血影身旁被安置在马背上的清瘦女子,柔声笑问:“这回,我可来晚了?” 萧芳听着身后踏过飞桥的马蹄声,忽然模糊了双眼。 这人怎就那么傻?生在富贾之家,江湖地位尊贵,却偏到军营谋了个芝麻大的武职,一身鬼神之境的轻功竟只在军中用来传令,如此大材小用,世人不知他求什么,皆道商贾绿林虽比不得官身尊贵,但魏家实不需仗这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官威,唯有她知道,他一是为圣上,二是为她。可她的腿本就不是他晚来一日之过,冷落了他许多年,也解释了许多年,怎就如此执拗? “有很多人没能出来……”女子低下头,并不是责怪他,只是想想那些留在密道里的人,终究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人。 “嗯。”回神之时,男子已在马背上,这些年来他们第一次离得如此近,他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无比清晰,“这一切定有讨回之日,我陪你一起。” 女子僵坐闭眼,颔首洒泪,再未多言。 这时,几骑人马已过飞桥,到了城门外勒马一停,下马齐拜! “江北水师前来迎驾,愿随圣上一同南下!”为首高喝之人声音温雅,听着很像书生,正是军师韩其初。 韩其初身旁绑着一人,漫天火光照亮了城门口,那人身穿将袍,却生着张玉面粉唇的俊俏脸孔,怔怔地望着城门内,惊色替代了羞愤之色。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骁骑营将军季延。 原本,韩其初借清理军中将领之机密令魏卓之等人偷偷出营,一面劫杀去西北军驻营报信的骁骑,一面擒下季延。没想到季延被擒之时,魏卓之一行人却正巧撞见暮青被呼延昊劫持出城,于是月杀和乌雅阿吉追着暮青而去,魏卓之带着季延赶回了水师大营。 得知暮青被辽军劫走,水师哗怒,韩其初沙场点兵,章同亲率一营将士绑着季延出了大营,要挟骁骑营交出了战马,随后五万水师将士倾营而出,急行到了盛京城下。 鬼影和血影今夜在密道里,对城中的事情多有不知,不知御林军占了城门后,步惜欢命月影率几人出城先寻暮青,顺路传了道密信到水师大营,此后便一直掌握着水师的动向,大军前来迎驾早在意料之中。 元修暗中命禁卫军从观音庙中突袭御林军后路,步惜欢也早有密旨命江北水师前往城门外迎驾,这一场将计就计的博弈,直至此刻,终定了大局,也终于到了出城的时刻。 君臣二人在城门口遥遥相望,望见的是满目疮痍的皇城和不死不休的将来。 这一走,江山从此失了半壁。 这一走,天下间再无无道之君,亦无守疆之臣。 这一走,必将载入青史,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长风悄起,已是离去之时,一道闷哑的声音传来,打破了死寂,却为血气烽烟弥漫的城门口添了几分悲戚气氛。 “大将军……”那声音不高,隔着长阔的甬道望进城中,望住那挽弓而立的英武男子。 元修循声望去,眉宇冷硬不化,挽弓之手却在听见那声音时便陡然僵住。 那人跪在人后,看不清容颜,但戍边十年,他们每个人的音容都已刻进他的记忆里,深入骨髓,难以割除。 侯天…… “大将军,您……”您当真想要江山帝位? 旧称刺痛肺腑,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侯天想起了从前。那一年大雪封关,五胡联军尚未叩边,冬日里无战事,他们去马场比试骑射。刚下过一场大雪,马场里积了一指厚的雪,马蹄踏飞的雪呛人喉肠,他们策马笑逐,胡口说家国。 “大雪封了塞外,又是一年年关,冬月里没仗打,大将军咋不回盛京住些日子?” “不回。” “回去不就是娶媳妇么,娶媳妇还不乐意!难不成真跟圣上似的,好男风?” “胡说什么!圣上也是能随口议论的?” “议论咋了?咱们天天拿命跟胡人拼,守的还不是他的江山?他倒好,一年比一年荒唐,这边关真他娘的守得憋屈!哪天惹恼了老子,老子反了那昏君,皇位让咱大将军坐,这天下肯定国泰民安!” “闭上你的嘴吧!我看你是想去葛州了。” “……啊?” “嫌戍边憋屈你就去葛州守城,赶明儿就去,把贺飞换回来!葛州城里如花似玉的姑娘有的是,想娶媳妇随你的意,以后你就在葛州常驻了。” “别别别!守城多没意思,那儿又没胡人可杀……哎哎,大将军,你咋走了?你说真的?别啊,老子……末将……” …… 回想起来,此生最洒脱开怀的日子莫过于那些年,那些年皇位不知在他们嘴上被推翻了几回,可也只是过过嘴瘾,尽管没少因此事去自领军棍。 那时谁能想得到,曾经不爱江山的如今要反,曾经扬言要反的如今却要从龙,世事变迁竟如此锥心刺骨。 可又怎忍苛责?原本只求守疆卫国,而今要谋江山帝位,心里最苦的人恐怕就是大将军了。 “大将军,末将走了,您……保重!”千言万语化成一句珍重,侯天一头磕在城门外的青石上,咬牙洒泪,久久难起。 “大将军,俺……俺没啥好说的!”卢景山扭脸抱拳跪着,愧见旧帅,但去意已绝。 没啥好说的,能说啥?说在他心里,这辈子只认一个大帅,那就是大将军?可说这话有啥用,他还是要走。 他此生视大将军为帅,却也是他人眼中的将军。他还活着,这辈子兴许还有机会可还大将军的知遇之恩,但当年那些喊他陌长的新兵却已埋骨大漠,抚恤银两之恩不能还报,唯有他来替他们还,此乃男儿在世应有的担当。所以,他要留在水师,随圣上南下,哪怕此刻与大将军为敌,哪怕过江之后今生老死江南,再难相见。 卢景山俯身拜别元修,头向城门,失声洒泪,难以说出那句假如。 假如,此生能再回江北…… 但这句假如他终究没有说出来,人生哪能那么如意,新帅旧帅之恩都能报? 当初说要反了江山,如今却要追随圣上……大将军,终究是末将负了您! “……大将军,老海他们想跟着您,午时卸甲出营,奔着您往盛京城赶来,途中遇上了胡人,老海和几个兄弟……战死飞桥之上……还有几个兄弟现在在骁骑营里。”如若非要说些什么,这便是他的临别之言。 卢景山一拳捶在地上,失声痛哭,漫漫长风拂过城门外几个伏拜的儿郎,血腥气掩不住咸湿。 元修眉宇间冷肃不化,目光铁石一般,风里却添了几道细不可闻的碎裂之声,几滴新血自拳缝里淌下,月光下艳红刺目,却不及长弓之上的道道裂痕触目惊心。 元修生生握碎了长弓,却面色不改,只是望着城门外那跪拜的人影,任掌心淌血不止。 “滚吧!”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愠怒之声打破了沉寂,元修绝然转身,不愿再看城门。 城门外泣音不止反重,恍惚间时光回转,再回到从前。 他们皆是爽直的汉子,有话憋着不痛快,宁愿挨军棍也要说出来,因嘴上没轻没重,议论朝事时常太过,大将军没少罚他们军棍,时日久了,一吐为快之后,不必大将军开口,他们便自觉地领军棍去了。只是谁也不是铁打的身子,这军棍能少挨一下是一下,他们也知道大将军舍不得重罚,因此几回之后便生了油滑之心,试着讨价还价。 “得得得,末将去领军棍,您说领多少?” “屡惩不改,杖毙吧!” “啊?那还不如杀头呢,好歹腰和屁股是全的,到了阴曹地府也好娶个媳妇,生个小鬼儿不是?” “……” “哎,大将军,您还没说这军法咋领呢。” “滚吧你们!” 卢景山和侯天等人抬起头来,望着那已被热泪糊住了的人影,那人影看似决绝,风里却似乎又添了几分咸湿之气。 “大将军……”这一声的艰难犹如钝刀割喉,几个西北汉子重重磕了个头,这是临别前最后一拜,也是一生中最后一拜。 步惜欢轻轻抬了抬手,无声示意——出城! 御林军拾刀上马,潮水般后退,安静而有序。 方才两军交战,战马有所死伤,御马受惊,混乱之中不知跑去了何处,李朝荣将他的战马牵来步惜欢身边,步惜欢刚要上马,忽闻一声长嘶! 嘶声如雷,惊破了城门口的沉寂,万军回首抬头之时已闻马蹄声,只见内城火势未休,彤彤火光映红了马鬃,那骏马似从火海中来,雪鬃飞舞如狂,初闻嘶声时尚在长街尽处,待万军定睛之时已能望其身形! 好快! 万军屏息,唯有步惜欢一笑,长掠而去,“来得真是时候!” 见男子纵身而来,那神驹竟不停蹄,待步惜欢稳稳坐在马背上,一人一马已从西北精骑一侧驰过,一阵风似的到了城门口,御林军紧急让路,谁也没看清那一人一马出城的身影,只隐约听见一句低语,柔胜江南烟雨,怀尽一生挚情。 “她不见了,我们去寻她可好?” 那声音随风传进城中,元修始终没有回头,听着人潮退去,愈渐远离,巍巍皇城只剩下狼烟火海,身后空荡荡的,仿佛忽然只余风声。那风声吹得人脊背生寒,五脏皆空,仿佛一把刀子,穿胸刺骨,不见伤痕,却鲜血淋漓。 铿锵一声,长弓落地,碎作两截,元修一口血喷出,踉跄而倒。 “大将军!”孟三眼疾手快,趁着亲卫们将人扶住时,赶忙从身上摸出药来。大将军今日在城门下便受了内伤,刚刚与圣上交手,分神救老将军,虽早用内力护住了五脏经脉,但心脉留有痼疾,恐怕还是受了内伤,撑到现在,实属强撑了。 孟三将药倒出便想服侍元修服下,元修却拂袖一扫,药瓶滚出之际,他忽然纵身上马,战马原地一踏,药瓶生生碎于马蹄之下,元修看也没看一眼便策马而去。 此药出自巫瑾之手,元修不肯用也不奇怪,但孟三仍然心疼得想骂娘,见元修往内城去了,赶忙上马率亲卫军急追而去。 但没追多久便看见元修勒马停了下来,前方赶来数百残兵,押着一名身中箭伤的女子。 女子受了腿伤,被禁卫军一路拖行,已然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率数百残军跪地请罪之人是个年轻的小将,元修坐在马上,目光刚落在姚蕙青身上,那小将便能会意,忙命人将姚蕙青架住,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血月当空,长风寒煞,男子两袖翻卷着向天泼去,劈风斩月一般,眉宇间英气如旧,却比旧日煞人。许多年后,再想起这夜,她只模糊地记得他居高临下的冷淡目光,深潭般波澜不兴的眼眸,和一句凉薄的话语。 “关起来。” “是!”那小将道声遵令,见元修策马离去,缓缓松了口气。 看来,命是保住了…… 这时,却听一道命令随着远去的马蹄声传来,“传文武百官进宫,命西北军驻军将领赵良义、骁骑营诸将同西北军旧部进城!你也一起来。” 那小将愣了半晌才听出“你”指的是何人,不由抬头望向元修策马离去的背影,眼底迸出狂喜之情。 “是!” 风起城下,火势未休,盛京的夜还长…… * 大兴元隆二十年,三月三十日。 晨时,江北水师观兵大典,水师都督忽被道破女子身份,辽帝当众求娶,元隆帝军前立后,二帝相争,举朝震惊。 午时,元谦谋反,元隆帝夺宫,辽帝趁乱劫后出城,不知去向。 是夜,元修谋反,大火焚城,元隆帝弃半壁江山而去,留下了墙塌半壁的皇城。 盛京皇城,城墙高三丈,自高祖皇帝建都之后,屹立六百年不倒,这夜却被三箭震塌了半壁,那漫天大火和墙塌之声犹如天火春雷,在天亮之后惊了天下。 许多年后,当城墙再起,天下人仍能从那烧黑的青瓦上找到几许惨烈的痕迹,却不知观音庙下还埋着一道墙,血肉为砖,英骨为瓦,不见天日,不入青史,永不被世人所知…… 出城这段已经补全,送八千,不是愚人节的玩笑,O(∩_∩)O 今天禁止调戏,所有言论,所有行为,一律不信。 表白的请带花,拍砖的请带砖,请我吃饭的请人到卡到!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夤夜更深,马踏山河的声势惊醒了山林深处的夜鸦,黑羽成片惊起又落,官道上的火光一路向南,漫过一山又一山,沙尘十里不绝,寒露凝湿了衣甲,御林军紧紧盯住前方,目光一刻不移。 前方,那身影似一抹乘云而去的流霞,夜风送来黄尘一匹,流霞便远去一分,仿佛将要没入寂暗中,再难追寻。 李朝荣满眼忧色,却没出言喊住那人。 这三千御林军皆是追随陛下多年的死士,若非都督被劫,今日大业必成!弃江山而去,陛下对将士们想必是心中有愧的,不然不会宁肯苦等也要带上恒王和将士们的家眷同行。不将一个亲族留给元党,又有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在手,才可保全将士们在南下途中的安危。而此时,将士们的安危已有所倚仗,却离都督失踪已过半日。 陛下一向隐忍自持,成败不惊,还以为这世间无事能惊着他,却终究有事惊了他。 李朝荣无声一叹,一夹马腹,奋力紧随,心中却知天下无马能追得上卿卿的脚程,转过前头的弯道,恐怕就见不到步惜欢的身形了。但叹声未尽,忽听前头一声长嘶! 步惜欢勒马,马蹄扬起,重重一落,踏得沙飞石走,扬尘萧萧。待扬尘散远,才看见马前三丈外跪着个人。 月影! “如何?”步惜欢勒马便问。 “回主子,刚刚收到月杀的传信,大辽和亲使臣已携通关文书率王军进入越州地界,但辽帝不在其中!月杀原路折回,在官道西边岔路处发现了可疑,月杀追了进去,在翠屏山里发现了此物!”月影取出一物呈过头顶。 步惜欢抬袖一拂,月影手中之物便乘风自来。李朝荣赶了过来,手里举着火把,火光将男子的掌心照得雪亮,也刹那间将男子的侧颜照得苍白如雪。 步惜欢身子一晃,险些坠马,惊得神驹低嘶一声,嘶声未落,一只手便抚上了它的雪鬃。那手清俊明润,若暖玉之上覆着寒霜,霜寒九重,雪色不及。 李朝荣看着步惜欢收紧的掌心,眼底涌起惊意。 那是一块碎锦,上头血迹斑斑,与都督的将袍料子颇为相似,应是从衣袍上撕下来的! 呼延昊觊觎都督已久,都督又是个刚烈的性子,莫非…… “陛下……”李朝荣没敢将猜测之言说出口,只怕如若都督有何不幸,对陛下来说将是难以承受之痛。 步惜欢垂袖遮了掌中碎锦,夜风卷打着残袖,袖色殷红,犹如泼血。 大军涌至,众将纷纷勒马停蹄,步惜欢忽然纵身而起,长掠而去,向着翠屏山的方向! “陛下!”见鬼影紧随而去,李朝荣却不能抛下大军,只能与军民一同抬首远眺。 只见林海深深,星河无边,男子在漫漫火光难以触及的云巅深处,一块染血的碎锦随风送来,飘过李朝荣身边,稳稳地落在了韩其初掌心。 韩其初同低头时,听那声音从遥远的林海中传来,无比清晰。 “急行军!麦山!” * “你怎知她在麦山?” 这时候,翠屏山里,林深草高,星光细碎,两道青影拨草奔行,犹如蛇影。 乌雅阿吉紧随月杀,怎么也想不通。 “那碎锦上画着一口血棺。”月杀脚步不停,语气冷淡。 “小爷眼没瞎。”乌雅阿吉嗤了一声。 “那你就该看见那棺盖是开着的。”月杀咬牙道,只觉得头针刺般的疼,“画外音应是‘开棺’!此地是翠屏山,南边就是麦山。她曾在麦山上开棺验尸过,验的是十余年前给勒丹大王子医治牙疾的郑郎中。郑家就在麦山下的村子里,郑郎中的长子郑当归承习家学,是附近有名的游医。呼延昊对她势在必得,她逃出之后必不敢摸近官道,且她既然留下这幅血图,十有八九是受了伤,那郑家岂非最好的藏身之地?” 乌雅阿吉半天没出声,之后啧了两声,调侃道:“看不出来,越队长还有断案之才。” “你的话太多了!” “……” 这是那女人的断案之风,他跟在她身边久了,耳濡目染罢了。其实今夜发现那块碎锦实在是幸运,这时节春树刚发新芽,翠屏山里虽然林深草密,但老树枝头并不茂密,他们发现呼延昊不在辽军之中后便原路折回,一路以轻功高行,这才发现了挂在枝头的碎锦。 她势单力孤,要逃定会选在夜里,此时已是深夜,碎锦上的血迹已干,已难推测挂了多久,因此他不敢断定她此时身在何方,有没有再次落入呼延昊之手,只能向南去,沿路寻人。 她将碎锦挂来翠屏山里时身后定有追兵,因此必不敢在此久留,没有时间入林太深。给主子传信之后,他便沿着那棵挂着碎锦的老树向南急赶,算算时辰,应该就快出林子了! 月杀心急如焚,步速飞快。 乌雅阿吉紧随在后,磨牙霍霍,“不是小爷聒噪,有人撑得到现在?好心没好报!” 他身中两箭,箭伤折腾了一路,根本就没法愈合,要没个人闲聊,神仙也撑不到此时! 话音刚落,月杀忽然停了下来! 清风拂面,送来几声犬吠,乌雅阿吉拨开老枝,见两人已在翠屏山下,星河悬空,点亮了夜色里的远村,一间老院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山下与小村之间,院前挂了盏白灯笼。 ——义庄。 * 义庄里,房门关着,烛火已熄,堂屋里却有人声。 “小人不敢欺瞒大汗,这、这附近的庄子里真没有郎中!”那声音听起来是位老汉,正是义庄的守门人。 守门人开门之后便被辽兵绑在堂屋帘后,将暮青与呼延昊的言语悉数听入了耳中,得知二人身份惊惧难安,心中暗道老命休矣,不知求菩萨告祖宗的念了多少保佑之词,只求贵人只管机锋相对,忘了他这帘后之人。没想到暮青竟带着呼延查烈出逃,辽兵追出去不久,便有人将他从帘后拎了出来。 堂屋的地上一片狼藉,一件大氅被翻倒的炭盆子扣住,火烧水泼之下已失了华贵模样。屋前地上横着两具死尸,新血味儿直冲口鼻。老汉跪在地上,抖如风中落叶,头都不敢抬,只听见一个辽兵操着满口胡腔的大兴话命他去附近的村子里带郎中来。 可离此最近的庄子里没郎中。 “要想找郎中,得翻过南边的麦山去,山下有一村,村中有户人家姓郑,祖上在盛京城里是开大药铺的,还曾出过御医。大汗要寻郎中,只能翻山去请,小的认得路,可为大汗将人请来,只是……需些时辰。”老汉不敢抬头,心慌得厉害。郑郎中是游医,平日里走村串户替人诊病,时有宿在外村的情形,有时夜里虽在家中,遇到急患的家眷来请,也会连夜出诊,因此眼下虽是半夜了,郑郎中还真不一定在家中。但这话他偷偷咽下了,带个路去碰碰运气,他兴许还能活,不然,胡人要是觉得他毫无用处,门口恐怕立马就会添一具新尸。 可弯刀还是架上了他的脖子。 “你在耍花样!”那胡人胡腔甚浓,说话瓮声瓮气,似闷罐子,手里的刀却锋利得很。 老汉只觉得后颈子哧溜一热,随即裤裆也跟着一热,连哭带喊,“小人没、没耍花样,句句是实!胡胡胡、胡爷饶命,杀了小的,您虽可再绑人来问,可、可也耽误时辰不是?” “你们大兴地大人多,怎么郎中比我们草原上还少!” “胡爷英明!这十里八乡原先是有别的郎中,可架不住郑郎中祖上出过御医,给先帝和后宫贵人们请脉问诊过,村民们都想沾郑家的福气,又见郑郎中医者仁心,谁家有急患,夜里翻山去请,他从不恼,诊金也实惠,因此这十里八乡的百姓就只认郑郎中了,别的郎中只能去远些的村庄里行医问诊……当、当然了,那些郎中里有些跑江湖的,起初见郑郎中文弱,想行凶耍横,后来被村民合起伙儿来拿锄耙棍棒给打跑了,这才安生了些年。胡爷,小人说得都是实话,不敢有半句欺瞒!” 老汉口齿不清,胡人只听了个半懂,抬头看向呼延昊。 黑暗里,男子只显出一道英挺的轮廓,细碎的星光洒在旧棺上,让人想起大漠沙如雪,孤狼啸关山。 “大汗,要不要阿克吉把人绑来?”那胡人虎背熊腰一脸凶蛮相,音调却压低了些,一副臣服恭谨之态。 这老汉的胆量还不如草原上的猪羊,他的话应该可信。只是大汗的伤不轻,需尽早医治,翻山把那郎中绑来,一来一去天都要亮了,万一惊动了人暴露了行踪,那对大汗来说就不利了。 但这得大汗来定夺,他不敢做主。 老汉一听,心道有活路,忙道:“小人可以带路,大汗有所不知,小人和郑家有些渊源,郑郎中他爹是药铺的掌柜,十几年前外出给人医治牙疾,不知怎的就被歹人给害死了,人从井里捞上来时都泡烂了,衙门里无人肯近身,还是小人把尸体给收殓入棺运来义庄的,郑郎中念小人的情,这些年待小人还算有礼,说来也是相熟之人了,小人定可为大汗将人请来。” 性命要紧,哪管交情不交情,老汉只管游说请命,却听见衣袂扫出凌风之声,脚步声从棺前传来,一步一碾,炭碎如骨断,踏水似蹚血,华靴入得眼帘,宝光幽寒,冥石不及。 “你说十几年前,药铺牙医,死在井里?”那声音冷似朔风,一字一字如刮人之骨,令人不寒而栗。 “是、是!”老汉抖如筛糠,连声道。 “可曾开过棺?” “开过!开过!就是这两年的事儿,是那位名满京城的英睿都督开的棺!”老汉并不知暮青便是英睿,只听见有人一笑,听似开怀,却含森凉。 呼延昊大步出屋,行至院中,目望麦山。 “带路!”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人命无贵贱 麦山,郑家庄。 庄南一间老院子里飘出一股子药香,东屋榻前,一个妇人忧心忡忡地望向门口。 榻前拢着素帘,翠青之色衬得榻上的少女面黄清瘦,那静卧之态却如青竹迎风,病中不减凌霜之姿,纵是素裳在身,眉眼间的清冷亦如刀剑,锋芒自生,令人生畏。 妇人不敢久睇,目光转而落在榻脚处堆着的战袍上,战袍残破,血迹已干,却依旧可闻腥伐之气。 一个孩童坐在榻脚,守着那身换下的血袍,也守着榻上之人。男孩只有五六岁,身穿胡袍,外裹华氅,手里握着把精雕细嵌的弯刀。 胡人的孩子…… 那孩子手中的刀未出鞘,视线却一刻不离人,眼神让人想起山里的狼。 妇人想起自家那无缘谋面的公公死在胡人手里,今夜家中竟收留了个胡人的孩子,不由怔怔出神。 “咳!” 屏风外传来一声低咳,妇人吓了一跳,转身时腰身微显,瞧那圆隆之态竟是已有孕在身。 郑当归端着药碗在屏风外,见妻子出来,低声道:“药已放温了,都督……姑娘可睡了?” “睡了。”苏氏接过药碗,朝屏风内看了一眼,将那药碗放去桌上,低声唤了句夫君便引着郑当归往屋外去。 郑当归见妻子满面忧容,心知所为何事,到了院子里便安抚道:“家中有娘和为夫在,你莫担忧。” “可妾身瞧着这姑娘的姿容非凡,非寻常人家的女子能有。” “正因如此,她的话才有几分可信。”若是寻常女子,怎敢漠视礼法,从军入朝,行天下女子不敢行之事?再说,那三品将袍、都督府的腰牌和水师的兵符都是货真价实的,若屋里之人不是英睿都督,她又怎能有本事窃得这些军机要物,又怎能详述那日开棺之事? “夫君若信,可有想过……”苏氏欲言又止,回头瞥了眼屋里,挣扎权衡之后终是压低声音说道,“女子为官乃是死罪,收留要犯,罪当连坐!” 妇人之声甚低,却如闷雷,伴着春夜寒风,吹得人心头发凉。 郑当归看向苏氏,看得苏氏面红耳赤羞于迎视,但当她低头看见隆起的肚腹,不得不将愧意深埋心底,“公公过世的早,婆母含辛茹苦抚养二子成人,如今夫君和小叔皆已成家,夫君有良医之名在外,小叔寒窗苦读多年,等着夫君使些银钱令他拜入京中名士门下谋个官职光宗耀祖。前程名利虽可舍弃,一家老小的性命如何能舍?婆母年事已高,一双儿女仍幼,且妾身腹中尚有未出世的孩儿……夫君,都督有恩于我们郑家,难道我们郑家就该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去还?” 郑当归一时无言,苏氏看出他有所触动,又低声道:“再说,夫君也瞧见了,这姑娘身边带着的孩子并非大兴人,若她真是都督,理应视胡人为仇敌,为何会将胡人的孩子带在身边?公公可是死在胡人手里的!” 苏氏之言皆在理上,郑当归心生矛盾,一时难做决定,只道:“且让姑娘将药服了吧,待她醒来再问就是。” “夫君!这姑娘更衣之时,妾身见她身上遍布瘀伤,回想那身战袍破烂不堪,猜想她必是遭人追捕,一路逃来我们家的。谁知追捕她的是些什么人?若是官府的人,今夜搜到村中来可如何是好?此事拖不得,当早做决定!” 苏氏苦言相劝,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倒盼着官府兵至,可惜今夜若有人来,多半会是辽兵。”门声幽长,一道清音似断弦之声,刺破了静夜春风。 郑当归和苏氏双双惊住,见暮青一身素裳迎风立在门口,青瓦遮了细碎的星光,却遮不住少女星子般明澈的目光。那目光清可见底,莫说睡意,就连病中虚态也无,纵然伤病缠身,也丝毫不减锋芒。 苏氏难掩慌色,不知暮青听见了多少,是刚睡醒还是根本就没睡,只见那胡人孩子伴在暮青身旁,手里握着弯刀,那寒光一眼望去似摘了九天银钩在手,直叫人不寒而栗。 “出了何事?”这时,一个妇人听见院子里有人声,走出主屋来看,见到呼延查烈手里的弯刀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妇人约莫四五十岁,正是郑当归的母亲王氏。 暮青深夜求医,衣着身份惊了郑家人,郑当归夫妻让出了东屋安置暮青,一双儿女因哭闹被王氏抱去了自己屋里哄睡,原想等孩子们睡熟了再来细商此事,没想到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出来一瞧,吓了一跳。 “娘,大哥,这是?” “呀!” 这时,西屋里走出一对年少的夫妻,瞧着不比暮青年长多少,见到院中情形也双双惊住。 “暮姑娘……”郑当归满脸愧色,低头时耳根已红,他不确定暮青的身份,只记得她说过自己姓暮。 “官差多半不会来此,今日有乱党趁观兵大典之机在城中生事,午时城门就关了。我不慎被辽帝劫出城来,幸得小王孙相救才得以逃脱,因有伤在身,又无战马可回城中,故而来此。”暮青只言片语便将事情说了,但听在郑家人耳中却句句如雷。 郑家庄离盛京城虽只有三十里,但今日水师观兵大典,两国帝驾及百官使节皆前往军中观此盛事,三天前官道就封了,官府对来往百姓盘查甚严,附近的村人这几日都没有出门的,因此盛京城里出了大事,郑家庄里竟无人知晓。 “来此之前,我已将辽兵引去官道,不过我的确不敢保证此计必成,因此此行是我思虑不周,那就不再叨扰了,就此别过。”暮青说罢便行出屋来,来得突然,走得干脆。 苏氏还以为被闯了大祸,没想到暮青竟肯走,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愣在院中。 “姑娘留步!”倒是郑当归先声留人,暮青回身,见男子眼底满是挣扎之色,问道,“庄子附近皆是深山老林,姑娘能去何处过夜?” “你无需知道。” “可姑娘有伤在身烧热未褪,体内似积有寒毒,不可受寒。春夜寒重,姑娘在外过夜,恐怕……” “你既不敢留我在此,说这些又有何用?莫非关切几句便可无愧?” 此话直白,郑当归如遭当头一棒,顿时面红耳赤,正哑口无言,忽见暮青折回进了屋。郑家人皆愣,以为她改了主意,要留宿在此,却见她走到桌前将那碗已温的汤药端起饮尽,随即再次出屋走向门口。 “人命无贵贱,骨肉亲恩大过天,何需有愧?验尸平冤乃我一生志向所在,我求的是世间无冤,全的是此生之志,不为施人恩情,你无需觉得亏欠。如若有愧,这身衣裳,这碗汤药,足矣。”暮青走过郑当归身旁并未停步,徐徐夜风留不住远去的素淡身影,只留下只言寡语,清冷依旧,“多谢,别过。” “都督!”院门开了时,郑当归从屋中抱出一件大氅。 一声都督,无比确信。 虽然相识不久,亦不熟稔,但世间能言命无贵贱、能怀不为名利之志之人,气度胸怀非他人所能仿。 虽是女儿身,亦改了容颜,但除了她,世间不会有第二个英睿都督——他坚信。 暮青转过身来,见郑当归跪在院中,满脸愧色,眼中含泪,抬手指向南边。 “都督,此去向南,半山腰上有一间祠堂,乃是族中的老祠。族公常言族中祖祠建在藏风宝穴之上,在下不懂堪舆之术,但年年上山拜祭,倒是觉得老祠依山而建确实藏风,夜里不冷。都督留宿山中恐难过夜,倒不妨宿在山中祠堂里,这件大氅是村中的猎户早年进山打猎时用老狼皮缝制的,那年时疫,因在下救了猎户的孙儿,事后便得了此衣。这些年寒冬时节,在下行医路上全靠此衣御寒,都督若不嫌弃,还请带在身上,切莫受寒。”郑当归捧衣奉过头顶,诚心相送。 暮青沉默了一阵儿,走回收下,“好,大恩不言谢,如若今夜无事,日后定当奉还,就此别过!” 一句别过,暮青当真走了,待郑家人望出院门时,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已没入夜色,不辨了踪迹。 * 郑家在盛京城里开药铺时,一家人久居外城,十几年前王氏带着两个幼子回到庄子里,为避闲言碎语,向族里求了间偏僻的院子,正巧在村南,离郑家老祠所在之处不远,恰在南山脚下。 暮青拢着狼皮大氅,风侵不进,觉得比衣衫褴褛的翻过麦山时的境遇好了太多,只是烧热未散,她从郑家里出来已属强撑,眼下还要再翻半座山,暮青明显觉得体力不支。 她走在山路上,借着星光前行,随手从山沟里拾了根老枝借力,却依旧走得很慢。呼延查烈跟她身后,肩上背着只包袱,包袱里装的是她那身破烂不堪的战袍。 “我阿爹说过,善良会将人便成羊羔,要么被人宰杀,要么被狼群啃食。”男孩背着包袱跟在后头,年幼老成,继续执念于他的阿爹说。 “那你阿爹没教过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暮青头也没回,继续爬山。 “塞翁?” 暮青听着呼延查烈疑惑的声音,忍不住淡淡一笑,觉得这才该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于是,她边爬山边话塞翁,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在崎岖的山路上慢慢前行。不得不说,有闲话可聊十分转移注意力,暮青竟渐渐觉得山路没那么难行,待典故讲完,一抬头已经看见了祠堂。 祠堂建于山间,算不上气派,却已有些年头了。宗祠未上锁,门上的漆色已落,推门进去,里头的香火供奉竟夜里也未断,地上洒扫得干净,蒲团摆放得齐整,祠堂的门面向有些避风,祠堂里确实比山道上暖和。 “你觉得他能找来这里?” 暮青正打量着祠堂里的摆设,忽然听见呼延查烈在身后如此问,她转身看向门口,见他正眉头深锁,一脸深思之态。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的意思是来此山中看似自找罪受,但兴许能避祸端,也就是说,她觉得呼延昊有可能找来?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定会派人去官道,但世间之事没有绝对,我当然希望他不要找来。”暮青道。 呼延查烈闻言,小眉头皱得死紧,一脸认真地指向山下,“如果他真的找来了,你觉得那家人可靠?他们为了活命,会不会出卖我们?” 暮青没答,因为显而易见的答案,无需回答,她只是顺着呼延查烈指着的方向望向山下。 谁知这一望,她愣了愣。 老祠依在半山腰上,自门前俯瞰,可远眺郑家庄。夜色更深,星河如画,淌过静谧的小村,村中不见灯光,唯有村南偏僻处的一座院子里亮起了一盏灯来,那烛光细若萤火,似乎游移了一段路,而后停了。 暮青皱了皱眉,那是郑当归家的院子,不会有错。 郑家来人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 生死一线终相见 暮青在半山腰,山脚下郑家院子里的萤火之光有些细微,看不清楚移动与否,只能确定烛光亮了一会儿,其光乍盛,而后乍灭。 呼延查烈伸着脖子踮着脚尖往山下望,警惕地问:“来人了?” “何止?只怕来者不善!”暮青见呼延查烈眉头紧锁,寒声道,“你想,春夜风大,如若提灯出门,烛光飘摇不定亦或忽然被风吹灭都有可能,但怎可能光亮乍盛?除非是灯笼燃了。” 刚刚郑家院子里那乍亮之光并非烛光,而是火光。 虽然提灯之人有失手打翻灯笼的可能,但那火光刚燃起就灭了,灭得极快,太过可疑。 呼延查烈年纪虽小,却聪慧过人,思量了一会儿便懂了其中的道理。 “是他!他来了!”凭直觉,呼延查烈戒备地退了一步,退进祠堂里,出来时已背上了小包袱,“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去哪儿?” 郑家人不可靠,一定会供出他们藏在此处,好在她说的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但呼延查烈走了几步却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来,他回过身来,见暮青仍在原地。祠堂外的老树发了新芽儿,星光细碎,嫩芽儿也碎,少女在老树下身披旧氅迎风而立,一袭素裳遍映着细碎的光影,天阙山河皆负肩头。那风姿坚毅不折,身影却素薄如纸,仿佛山间一缕清风,随时可化去,死生再难寻。 呼延查烈望着树下之人,幼小的心里忽然生出害怕的情绪,放下包袱往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问:“你走不动了吗?” 令他安心的是,树下之人走了出来,踏草之声无比真实,他缓缓松了口气,却听那人道:“我还有下山的力气,你就不必与我同路了。” “下山?” “是。” “救人?” “嗯。” “你是不是蠢?!”呼延查烈小心翼翼的语气在再三猜问后,终于含了怒意。 暮青笑了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春夜寒气重,这深山老林的,你不识路,不可孤身上山。我下山之后,你安心在祠堂里过夜。呼延昊对我势在必得,倒没有必须把你带回关外的理由,我下山之后自有办法让他无暇他顾。” “……” “如果天亮之后我没能回来,你就原路折返,翻过麦山和翠屏山,找到官道,见机行事。”暮青边说边从身上摸出两件东西来,正是都督府的腰牌和江北水师的兵符,“我有件事想托付给你,帮我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步惜欢。还有……” 暮青低头,抬手抚簪。人命关天,没有多少时间话别,指尖的凉润感却将她带回那年初夏,断崖山顶,老树之下,男子盘膝而坐,借着月色细心雕磨,一枝翠玉竹簪是他为她备下的生辰之礼。此后她便一直以此簪发,从没想到会有摘下送还之日。 “此物你带在身上,如若见到步惜欢,就说是我临走前所托。他会明白我的心思,设法保全你,你信他便可。”暮青将三样随身之物交给呼延查烈,没有多看,只起身北望,绝然走远。 “莫要跟来,记住我交待的事。” * 山脚下,郑家。 主屋里亮起一盏油灯,照见被绑成一团面色惊恐的郑家八口。 呼延昊高坐在首,拿弯刀拨弄着灯芯儿,眼底只见刀光不见人影,毫无受伤之态。 东西屋里传来翻箱倒柜之声,没一会儿,两个辽兵来到主屋门前回禀道:“禀大汗,没发现人!” 郑家人听不懂胡语,却见高坐之人森然一笑。 刀仍在火上烤,那人看刀不看人,只问:“人在何处?” 老仵作以为呼延昊问的是郎中何在,于是赔笑近前两步,躬身道:“回大汗,郑郎中在……” 哧! 话音未落,血线一扬,老仵作正指向郑当归,一个转头的姿势,血珠从他的脖子上冒出来,溅出三尺,泼了郑当归一脸。 血尚温热,咸腥冲鼻,呼延昊不紧不慢地将刀递入火苗里,只听滋声响起,一颗血珠滚入烛火里,噼啪一炸,声若惊雷。 郑当归满脸是血,屋中噤若寒蝉,只听咚的一声,老仵作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张血脸恰巧横在王氏面前,王氏两眼一翻,惊厥在地。 “娘!”郑当归大惊,急忙跪着挪向王氏,哪知刚挪了两步眼前便挡来一只华靴,靴上绣着雄鹰,宝石为目,金丝为羽,栩栩如生之态令人想起大漠之夜,天如墨月似钩,雄鹰展翅,啸傲苍穹。 郑当归只觉得头顶上落来的目光比鹰隼还锐利,那人的声音冷极,令人闻之如坠九幽寒潭。 “药炉尚温,药香未散,说明她还没走远。本汗只问你一遍,人去了何处?” 郑当归一惊,这才想起药炉还在院子里! “大汗……大汗误会了,小人之妻怀有身孕,夜里难眠,院中煎的乃是安胎药。”郑当归垂首低声应答,听似从容,心中却无底气。这药香一闻就知不是安胎药,但他一时也难以找出别的借口,只能祈祷呼延昊不懂医理,难以只闻香识药。 “安胎?”呼延昊的确不懂医理,但他笑了一声,笑得人后背发寒如闻丧钟。 呼延昊没说话,只看了苏氏一眼,辽兵会意,上前便将苏氏拎起提到了呼延昊面前!苏氏春裳下的腹态显得圆润高隆,郑当归惊住,猛地抬头间见呼延昊将烧得通红的刀从烛火上撤下,出刀无情,生生剖向苏氏怀胎七月的肚子! “慢!”郑当归惊喊时,刀尖已划开苏氏衣裳,血色染红了郑当归的双眼,一口涌上喉口的血被他硬生生咽下,腥甜的滋味仿佛烧红的刀子割着喉肠,痛意自知,“慢!都督在……” “在此!”这时,一道清音忽然掷来,惊得屋里人声忽寂! 呼延昊倏地抬头! 房门开着,院中无灯,烛光烛地,老院尽处星子满天,新芽满树,南墙之上立着一人。那人身披旧氅,素布为裙,折枝为簪,素衣纤骨弱比春枝,清卓风姿却胜老松。 这是一生里他第一次见她卸甲着裙,不见华裙美髻,那迎风翻飞的两袖素白和乌发边簪着的两叶嫩黄却织成一景,一生难忘。此后一生,他常于梦中再见,少女孤身立在漫漫星河下一株老树前,伸手可及,却永生不可得。 “呼延昊,放人,我跟你走!”暮青的声音清如冷溪,浇醒了呼延昊,也浇醒了郑家人。 郑当归忽然哽咽,愧不能语。 辽兵拔刀指向院中,呼延昊冷冷一笑,“没想到本汗能找到你吧?” “没想到。”暮青答,听起来很诚实,却还有后半句,“没想到你会伤得这么重。” 看见屋里的老仵作,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她逃走时甚急,只能断定呼延昊受了伤,却没想到他的伤会重到要找郎中的地步。郑当归是这附近有名的郎中,老仵作将人带来郑家也就不奇怪了。 “你在关心本汗?” “当然,我一直关心大汗何时归天。” 两人隔着老院春树遥遥相望,半夜不见如别经年,语气颇似老友相见随口寒暄,只是寒暄作罢院中入静,半晌才听见一声大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狂肆,几许森然,缓而凉。 “你该关心的是他们何时归天。”呼延昊笑罢,苏氏腹前忽然绽开血色! “住手!”暮青大怒! “娘子!”郑当归悲呼一声,挺身撞向呼延昊!但他双手被缚,刚要起身便被一个辽兵踹倒,只听一声闷响,一口血从郑当归口中吐出,血里躺着两颗断牙,鹰靴踏入血里,牙碎犹如挫骨,郑当归被那鹰靴踏住,顿觉脊骨欲折五脏欲裂,咳出口血便晕死了过去。而苏氏腹前的衣裙已被血染透,刀伤三寸长,远远瞧着像是被活活剖了腹一般。 这场面令屋里一双年幼的孩子哭声忽止,二房夫妻紧紧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惊恐已极,却不敢发出泣声,生怕惹恼了呼延昊,一家遭屠。 但那弯刀却未悬来他们的头顶,而是横刀一扫直指南墙,血珠泼出门外,刀风凛然肃杀! “本汗许你阏氏之位,你一心逃走,而今回来,你以为只要肯随本汗出关,本汗就会既往不咎?”呼延昊冷笑一声,杀意入骨,“你不该回来,你不回来,他们兴许还能活命,可你为了他们而回来,他们反倒非死不可了!” 郑家二房闻言一脸错愕,这才记起有关辽帝的传闻。 传闻辽帝出身卑微,早年并不被狄王承认,如今他一统五胡建辽称帝,从不容人忤逆,天下学子皆道辽帝有暴君之相,辽国国祚难以久长。但政事难料,今夜之事倒不难猜——开国大帝,想来也知是何等心高气傲,心上人为了他人委曲求全,伤的何止是颜面?他不舍得一刀杀了心上人,自是要杀了他们泄愤的! “扫把星!”这时,一道妇人的愤愤之声从屋里传出。 苏氏面如纸白,汗湿纵然之态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颈前勒着的麻绳生生磨破了皮肉。她吃力地转头望向屋外,眼底含着饱受折磨后的惊惧与怨毒,声音虚弱,话刀却厉,“原以为是救星到了,到头来却是催命的阎王,你为何要回来?!明知追兵在后,今夜为何要来我们郑家,连累我腹中无辜孩儿,老少八口!” 此话诛心,暮青立在墙头,夜风拂过,肩头单薄而僵硬。 “不,你当初就不该开棺!公公已故十余载,纵然得知真凶,我们这等百姓人家还能报仇雪恨不成?公公如若泉下有知,也定不愿尸骨被掘,后人遭难!郑家血仇难报,都督倒是全了断案如神之名,怎还有脸觉得施恩于郑家?后有追兵,深夜求医,连累无辜,郑家究竟欠了这你什么,要一家八口遭此横祸?!”苏氏一声比一声低,仿佛气力将要耗尽,神态却愈发癫狂,“扫把星!今夜郑家如遭灭门,一家老少的冤魂就算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夜风似知人心,忽发悲号之声,夜鸟惊飞,声似老鸹。墙头之人裙裾猎猎两袖如旗,风姿越是坚忍不折,越显得单薄如纸,仿佛随时都会乘风飘摇失足跌下墙来。 呼延昊眉峰暗压,鹰靴微抬,看似要奔出门去,却只在血里碾了碾,忍下未动,连弯刀都不曾放下,指着暮青问:“你可知本汗最不喜你什么?” 也不期待暮青接话,他自顾自地道:“自呼查草原上初见你时起,你就在救人,救西北新军,救上俞百姓,大将军府里救诸将,大漠地宫里救元修!哪一回你不是落得狼狈不堪一身是伤?你这女人看似聪明,实则又蠢不可及!” 话音落,屋里刀光一晃,弯刀忽然指向屋内,刀尖对准苏氏。 苏氏惊颤不已,郑家二房却回头望向屋外,眼底满是震惊——若说之前对这姑娘的身份全是猜测,方才辽帝之言岂非等同于证实了她的身份?救西北新军,救上俞百姓,盛京城里无人不知这些事迹说的是英睿都督! 贱籍出身,戍边入朝,断案练兵……名扬天下的少年都督竟真是女儿身! 这、这…… “这种人,有何值得你救的?”呼延昊的声音将郑家二房惊醒,待回过神来时,弯刀已压在了苏氏颈旁,麻绳崩断一缕,刀锋便近苏氏一寸! 苏氏看见一双深不见底的眸,眸底仿佛蕴藏着黑风暴,随时都会将人吞噬殆尽,残暴而无情。 呼延昊猛地扯住苏氏的头发,强迫她看向屋外,仰望南墙,“她乃仵作,只管洗冤,管你血仇能不能报!难道替你查出真凶,还得替你报仇?无知妇人,贪得无厌!大兴皇族为贵,士族次之,寒士三等,平民为末!她身在贱籍,平民不如,依旧能从军入朝替父报仇,郑家乃寒士门庭,当家的死了,族人尚在,境遇不知比她好上多少倍,报不了仇,你怪她?你等弱如牛羊,不思自强,反怪告诉你狼群所在之人没替你把狼杀了,大兴人贪得无厌的嘴脸可真难看!” 绕住苏氏脖子的麻绳咻地崩断一根,仅剩一根缠在刀前,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随时都有绳断人亡之险。 “你这妇人蠢不可及,没听见她说没想到本汗伤得如此重?她把人命看得比天重,她若知道本汗伤重会来求医,就是死在山里她也不会踏进你郑家半步!”呼延昊扯着苏氏的头发又将她的脸转了回来,望进她惊恐的眼底,对她森然嘲弄地一笑,“要屠你郑家满门之人是本汗,连仇人都能骂错,你这妇人还能蠢到何等地步?难道说,你不敢辱骂本汗,就把气撒到本汗的女人身上,欺软怕硬,嗯?” 此言犀利,苏氏惧不敢言,只颤如风中落叶。 呼延昊狠狠捏住苏氏的下巴,笑如森罗恶鬼,“今夜本汗前来求医,她若被本汗逮个正着,念在你们为她治伤的份儿上,本汗兴许还会饶你们一命,只找她算逃跑的帐!可你们明知她有伤在身,还撵她进山,本汗倒十分想宰了你们!” 苏氏闻言,泪珠滚出眼眶,眼底神色错愕。 难道不该是郑家收留了她,所以才遭此横祸?他方才不是说,她因郑家而回来,他才想要杀了他们吗? 这时,苏氏忽觉下巴上的指力一松,男子一脸厌恶地放开她,转头望向南墙上立着的少女,问:“你可看清楚了?这就是你想救的人,可值?你想为天下人平冤,天下人不见得感激你,似这等不识好歹之人天下间不知还有多少,他们的冤屈与你何干?不如随本汗回大辽,你我自在逍遥,青史后名由他去,管这世间善恶疾苦!” 呼延昊收刀踏出房门,隔着院子向暮青伸手。今夜他再次被她瞒骗,本想抓到她之后定要严惩,但当见到她时,那坚毅不折的风姿不知怎的就让他想起了阿妈,她像草原女子,却比草原女子纤薄得多。他从未到过江南,不识江南女子的温婉柔态,在他眼里,她并不温婉,却叫他心软。 所以,让她看清世间人的贪婪丑恶,让她弃了那些仁义德善,陪他出关,自在逍遥,不惧恶名。 “不。”墙头上传来的声音浮弱却清晰,少女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眸却明澈如昔,坚执不改,“世人辱我欺我,乃是世人之事,与我何干?我左右不得世人之心,却可明己之志。我立志平冤,不为青史留名,为的是不负所学,问心无愧。此志不移,死生不改!” “你……”呼延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拂袖之声厉似朔风,“顽固不化!” 暮青没有气力多言,只淡淡地道:“大汗与我,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好!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呼延昊连道三声好,道罢一声笑,笑声里含着的不知是傲是苦,直教人觉得这样的男子,这一生里难得能有的情意都在笑声里散了,待笑声散尽,夜风里徒留冷意,“那本汗倒要看看,你我之道,究竟谁输谁赢!” 呼延昊抬手,屋里刀风连扬,辽兵手举弯刀,高高悬在了郑家人的头顶,只待一声旨意,老少妇孺,人头落地。 二房夫妻惊恐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看看苏氏,再回头看看暮青,不知该求哪个。 苏氏已不知今夜之难究竟是谁之过,她此胎已近足月,受绑时便动了胎气,加之受刑之苦,已不知还能撑多少时候,这孩儿今夜怕是难逃厄运……如果今夜不曾撵那姑娘出门,兴许腹中孩儿还能活命。 不知是谁之过,可心里终究是悔了,苏氏泪如雨下,低头看向自己高隆的腹部,刀口不深,可血已染湿裙裾,她的手被绑着,竟连摸摸腹中孩儿都办不到。看着地上畏缩成团的一双儿女,晕死过去的婆母,生死不明的丈夫,还有腹中胎动越来越微弱的孩儿,苏氏闭眼,泪湿前襟。 这一祸怕是躲不过了…… 然而,等了许久的刀并未落下来,黄泉路阎王殿之景比她想象中的要难见到,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见呼延昊依旧在门口,手抬在半空至今未落,脸色铁青,正死死盯着屋外。 苏氏目光循出,也忽然怔住。 暮青手握薄刀,刀刃压颈,“大汗既然喜欢与人比试,那不妨比比看,你我手里的刀,谁的快!” 呼延昊额上青筋毕露,“你敢!” 暮青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我这一生,曾两次违志,虽判过错案,但错而不悔,从曾戕害百姓,亦不曾连累无辜。但今夜我无连累无辜之心,无辜却因我受累,我只能以命相博!” 暮青昂首,刀刃压下一寸,一珠殷红染了雪襟,她面色不改,气息虚浮却吐字清晰,问:“郑家人头落地,我定血溅南墙!我敢陪葬,敢问大汗可敢杀人!” 清音铿锵,如剑出鞘,斩破夜风刺入屋中,屋中男子目光灼人唇抿如刀。 她在威胁他! 她深知大辽初建,旧部族势力尚存,他需要她以桑卓之名追随左右,以稳民心,所以她才敢拿性命作赌!她赌的不是她的命,而是他的帝位,是他苦心统一的大辽江山。 郑家八口不过是升斗小民,岂配与他的帝位江山比轻重? 他该要她活,但—— “本汗不信你敢!”此话从牙缝里挤出,呼延昊死死盯着暮青的手,赌她不敢再下刀。 她太聪明,在和她的博弈里他从没赢过,青州山里如此,呼查草原上如此,大将军府里如此,暹兰大帝的陵寝里也是如此,包括今夜,他直到现在还想不通她在义庄里时是如何解开那道绳子的,他险些就被她骗去了官道! 她不可信,他也不敢信。 谁知他放了郑家人,如了她的愿之后,等待他的会不会是她再次的逃离,亦或一个不可预知的陷阱?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念着大兴皇帝,绝不会轻易自刎。 呼延昊讽刺地一笑,他与她的博弈,他放手一搏的缘由竟是她心里念着别的男子。 暮青也讽刺地一笑,一颗血珠自刀下滚入衣襟里,若红梅落入雪间,化去无声。 呼延昊抬在半空的手竖起,辽兵见势扬刀,只待那手刀落下。 王氏与郑当归未醒,一双幼童已然吓得失了魂儿,二房夫妻拥着幼子缩头闭眼,苏氏忘了哭,一直仰头望着南墙上立着的人。 暮青以刀逼颈,转头南望,春风南来,捎不至如画江南的弦音水香。 有件事,她忘了交代呼延查烈——爹葬在汴河城外十里坡上,她曾在坟前许下重誓,一是必查真凶,二是大仇得报之后一定起棺回乡,将爹娘同葬——也罢,此事想来无需交代,世间知她懂她之人莫过于步惜欢,他应会代她了此心愿。那夜拜堂,虽无人见证,但有一纸婚书,他应不会叫爹娘坟前老鸹作伴,无食无酒。 那便无甚遗憾了…… 她如此想着,心口却如百针穿扎,痛不可言。这一刻,伴在耳畔的皆是风声,夜风却不及屋里扬起的刀风声清晰,她在刀风落下前最后的时间里举头北望。星子北引,引不见巍巍城阙,三十里山河却隔不断相思,恍惚间她想起午后一别,他暗入内城,她策马城下,不曾停留,不曾话别,因为未曾想过那一别便是永别。 而今更无机会话别,只留一念在心头,愿春风送远,翻过山河城阙,入那堂皇金殿,诉与那人听。 ——余生安好,珍重。 暮青闭眼,听着屋里落下的刀风,在血腥气漫开前握紧手中的刀,绝然一抹! * 盛京宫。 官邸烧黑的浓烟被风捎过宫墙,细碎的火星夹在其中,烟火般零落,落在乾华殿前漆黑的广场上,微光灭去前照亮一地浸血的宫砖。宫灯未掌,百官借宫外半城火光踏血而行,一个文官禁不住腿软跌倒在宫阶上,摸到满手的湿凉粘腻,低头一看,两眼一翻,登时就晕了过去。 殿前奔下一队禁卫,叉起那文官便拖去了远处,夜色吞了人影,铁甲余声犹存。百官回首,见半城火光照着巍巍宫墙,夜风萧瑟,狼烟肃杀。 金殿前的宫阶雄似天梯,百官日日来去,今夜行路最为小心,屏息入殿,垂首观地,身后一溜溜儿的血脚印脏了玉砖,煌煌宫火之下触目惊心。 镇国公耄耋之年,久不上朝,今夜身穿朝服行在百官前列,入殿后便借着宫灯的光亮看了眼身后。百官今晨伴驾观兵,在内城门外被绑了又放,之后又连遭家眷被绑、官邸失火之惊吓,而今大火未灭又被连夜传召入宫,狼狈之态不由让人想起二十年前上元宫变之景。 但二十年前,虽有上元宫变,家国仍在,朝廷仍存,而今……谁知江山国运日后如何? 镇国公望向御座,见金阶辉煌,元修肩披墨氅背衬龙柱拄剑而立,那宝剑重金为鞘宝嵌精雕,鞘色已生斑驳老印,宝剑伫地之威依旧重如山岳,金銮殿内腾龙九柱之上的云龙竟输此剑三分气魄,一较之下输尽沧桑之感。 持国宝剑! 六百年前,大兴江山初建,高祖皇帝敕命尚方司造两剑,一为尚方,一为持国,尚方常伴高祖,唯纠察地方奸佞时才赐予钦使信臣;而持国则赐予相府,允开国之相持剑上朝,谏言不拘。 武将上朝尚需卸甲,文臣却可持剑,此事古来未有,只开国贤相一例。但元家先贤得此宝剑,却从未持剑上过朝,而是锁入了相府供阁,一生未曾取出。有人猜言,高祖待贤相恩宠过重,赐剑之举有探其忠心之意,贤相深谙君臣之道,因此锁剑,以求自保。亦有人称,高祖雄韬伟略,贤相博古通今,当年二人相识于野,对坐烹茶辩谈三日,相见恨晚,遂共谋天下,建立大兴。二人情谊深如手足,高祖赐剑出于真情,贤相锁剑出于远虑,毕竟持国之重,未必不惹后世之君忌惮。 这两种猜测,信后者的居多,因贤相曾于临终前留下遗训:“文臣之道,谏言不拘,武将之道,持剑戍国。后世子弟当崇文忌武,鞠躬尽瘁,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士族门下子弟多文武皆习,唯独元家忌武。遥想二十年多前,修儿时常出入镇国公府偷习骑射,有一回溜去马厩牵他的战马,险些被马踢伤。那时上元宫变未发,元贵妃自闭宫中不出,朝中皇子争诸,后宫嫔妃暗斗,正值多事之秋,修儿偷习武艺之事被三皇子一党揪了把柄大做文章,元相国一怒一下入供阁请了持国宝剑出来,绑了修儿,佩剑进宫!持国宝剑自入相府,元家历经起落,纵是两代赋闲门庭冷落之时也未将其请出,那日乍见此剑,举朝皆惊! 元相国当殿拔剑要斩幼子,称自先祖立下遗训,元家子孙皆以祖训自省修身,从未出过不忠不孝之辈。先祖遗训,教后世子孙忠君利国,逆子小小年纪便敢不遵祖训,日后定难管教,不如早斩,以免不忠不孝,为祸家国。 修儿那年五岁,被绑上金殿,宝剑悬于头上,竟未受惊大哭。百官尚未出声,他倒先开了口,却非为己请命,而是向先帝陈请,赦镇国公府之罪。 那时,元家刚起复便遭了九皇子之死和元贵妃自闭宫门这二事的连累,百官心中皆猜测先帝要除元家,因此见风使舵,元家在朝中如履薄冰,修儿之事令御史大做文章,连镇国公府都受了牵连。 金銮殿上皆是国之重臣,却尽是见风使舵之辈,唯一人敢作敢为,竟是一个五岁幼子,说来实在是讽刺至极。但修儿的赤子之心亦令他十分感动,不由泪洒金殿,跪请先帝开恩。 先帝年迈,皇子争储,朝中党争激烈难平。元家此时失势,相位之争必起,朝局再乱下去,恐有逼宫之乱。先帝年迈却不糊涂,非但当殿赦了修儿,更斥责了元相国和文武百官。 先帝道:“幼子贪玩乃是天性,金殿之上以持国重剑斩一幼童,传至民间,百姓还不骂朕暴君?这等有辱朝廷之风,有失天子胸怀之事,亏卿等闹得上金銮殿!” 龙颜大怒,就差指着鼻子骂百官——你们不要脸,朕还要脸呢! 满朝文武跪了一殿,三皇子一党半声也不敢吭,元相国谢恩请罪,一场闹剧终了,先帝正要退朝,元相国竟又有一事请奏。 元相国跪地奉剑,当殿请罪,痛哭流涕,甚是悔恨。称先祖遗训,教诲子孙先修身正己,而后正朝廷之风,但他疏于教导幼子,未能尽到为父之责,又因怒绑了幼子进殿,险致先帝于不仁之地,恬为百官之首。这持国宝剑已不配再供奉在元家,恳请呈还先帝,另觅国士。 大兴建国至今,开国大姓皆已没落,唯独元家历经起落仍未覆灭,即便是赋闲的那些岁月里也未遭朝事牵连灭门,其中正有这持国宝剑的原因。交出持国宝剑,无异于交出丹书铁券,从此元家再无护身命符。但因元贵妃母子之事,元家在朝中再度陷入如履薄冰的境地,元相国此举也是一搏,意在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 自古以来,没有帝王不重青史功名,元家历经起落,数代君王未能将其从朝中拔除,那日元相国自愿呈还持国宝剑,先帝眼中那熠熠精辉仿佛令人看见了刚即位时雄心壮志的新君。 先帝收了持国宝剑龙心大悦,此后两年,元家在朝中皆俯首低头,一副失了九皇子之后无力再争权柄之态,门庭败落之相尽显。 可谁也没想到,那年上元夜,属国南图遣使进奉岁供,宫宴之时金殿上歌舞升平,先帝命宫人取出持国宝剑传于南图使臣一观,意在杨威震慑,谁知南图使臣见持国宝剑的鞘身古旧生斑,竟疑宝剑已钝,难有当年之威。先帝不悦,三皇子在皇子之中剑术最佳先帝便指了三皇子当殿舞剑,以慑属臣。 三皇子大喜过望,百官暗吃一惊,忙猜圣意。 那夜,为显宝剑锋光,殿中撤了两盏宫灯,钟鼓声扬,宝剑出鞘,其辉如金乌升于地平之初,明辉一线逼得百官屏息虚目,十式秋明剑法,引得夜风徐徐入殿,剑光使得殿内生了粼粼金波,腾龙九柱如伫天宫,一式平沙落雁舞罢,三皇子收剑,南图属臣尚有怔色,仿佛还陷在那金阙仙境里,三皇子一党得色尽显,当殿盛赞其剑术有成扬我国威,百官碍于属国使臣在场,只好忍下党争之心纷纷附和。一番附和作罢,三皇子呈还宝剑,却久不见内侍来取。 先帝亦未开口,三皇子一党的面色渐渐由喜转惊,百官正猜测君心,三皇子一党已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大殿当中,百官也随之跪伏在地,静候龙威。 清风缓歇,丝竹声止,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没候来帝音,却听见三皇子轻唤了声,“父皇?” 百官未敢平身,直到仍未听到帝音,这才起了疑心,随三皇子一同望向御座。 只见腾龙柱上仍映着粼粼金波,金阙之景仍在,先帝威坐于御座之上,五彩冕旒,九龙云袍,眉目慈善,面含舒色,仰望而去如见天帝。御座后,宫人肃立,静若人偶。 “……父皇?”三皇子再次轻唤,先帝依旧威坐不动不出声,三皇子面色一变,当先起身! 这时,殿内两侧的御前侍卫已奔至御座前,御前侍卫长在御座前连唤三声,往先帝鼻下一探,顿时大惊,噗通一跪! 这一跪,仿佛跪裂山河,撞响了先帝驾崩的第一声丧钟。 先帝之死神秘蹊跷,百官尚在震惊惶恐之时,元相国便高喊一声,“拿下刺客!” 禁卫军披甲执刀闯入殿内,三皇子手中还提着持国宝剑,尚未弄清事由便被御林军层层围住。三皇子舞剑前,殿内撤下两盏宫灯,三皇子舞剑后,先帝就驾崩了。虽然先帝身上未见剑伤,但暗器毒香之物谁也难说,三皇子百口莫辩,兴许是心知有人要陷他于弑父弑君的万劫不复之地,竟提剑斩开御林卫冲出了大殿! 这一逃,看在御前侍卫及御林军眼里无异于畏罪出逃,侍卫长大喝一声,“殿下哪里去!”随即便率御卫高手们提剑长掠而出,御林军闻声而来,三皇子在乾华广场上被层层围住,寡不敌众,被乱剑刺死于乾华广场。 事后回想,先帝暴毙,朝中无储,皇子为大,三皇子再有刺驾之嫌,无先帝旨意,即便是只忠于先帝的御林军也不该自作主张刺死皇子,拿下也就罢了。但那时的御林军中兴许已有被收买之人,趁乱出了剑,三皇子血溅宫阶,腥风灌进金殿,惊了三皇子一党。 七皇子与三皇子乃是同党,见侍卫们提着血剑回来,惊得连连后退,没退几步便被刀架住,殿内的其余同党也悉数被绑。 元相国手执持国宝剑,以高祖皇帝曾有旨意,元家子孙可持剑谏言为由,称逆党必然事先多有准备,先帝驾崩的消息切不可传出宫去,以免逆党得到消息无所顾忌,起兵夺宫。如今之计应先严闭宫门,将百官看禁在殿内,以防有逆党将消息传递出宫,再以先帝口谕传召内三军将领进宫,不敢来者当视为逆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总而言之,要将手握兵权的将领全都严闭在宫里,才可保住今夜宫外无领兵之将,保住盛京城不起兵乱。今夜安然度过,才可令家国不乱,保住朝廷,再立新君! 元家虽已将持国宝剑还回,但元家先祖曾辅佐高祖谋立江山大业,元老国公赋闲之时,曾被先帝三登其门请回朝中,平荣王之乱,保先帝帝位,先帝虽疑心元家,但回想青史旧事,每逢朝局危乱,献策平乱辅佐君王的功臣良将里都有元家人的身影。 而今夜,先帝暴毙,朝中无储,后宫无主,朝廷之危近在眼前,这些年连遭九皇子夭折、元贵妃自幽、先帝猜疑、百官排挤的相国,今夜却临危再担重任,那执剑指天之举令人顿觉忠义,不由心生敬佩之情。 御前侍卫长冲元相国抱了抱拳,命御林军围住大殿,百官之中有不从者皆被拿下! 随后,御前侍卫请出尚方宝剑出宫传旨,三军将领见了尚方宝剑皆知宫中必有大事,但见剑如见君,不敢不进宫。 然而,进宫容易出宫难,御前侍卫长绝没有想到,当他将人带回金殿,殿门刚关上,等待他的便是一幕扑面而来的毒香。侍卫们倒下,一直静观宫变的南图属臣里有一人笑着起身,一语惊人,“真没想到,今夜竟能如此顺利。” 南图气候湿热,国内多崇山峻岭,山中多毒物奇花,世上的神丹灵药、五蛊奇毒,皆出南图。 先帝并非三皇子所杀,百官明白时皆身中奇毒瘫软在殿中,眼睁睁看着那南图属臣来到御前侍卫长面前,将人一刀割喉,就地剥了脸皮,不过半个时辰,金殿的门再次打开时,“御前侍卫长”手执尚方宝剑和龙武卫兵符再次出了宫去,这次打开的是盛京城的大门,迎进的是时任骁骑营将军的华老将军所率领的骁骑军和暂驻在城外的南图王庭卫军。 那夜,战马弛破宫门,东五门被血洗了三遍,乾华广场上遍布御林军和禁卫军的尸体,元党以三皇子谋逆、乱党夺宫为由,命骁骑军进宫扫平乱党,而南图王庭卫军则以进宫营救使臣团为由驰援骁骑军。 那夜,金殿的门整整敞了一夜,百官眼睁睁地看着乾华广场上马踏残尸的惨象,闻着那令人作呕的腥风,天蒙蒙亮时,泛白的晨辉照进东门,那遍地残肢血肉之景令殿内漫开一股浓烈的骚臭气。 未曾劝降,没有威逼,只是如此一夜,百官从此闭口,朝廷从此姓元。 那日之后,盛京落入元家之手,而外三军中也相继传来大动,沂东总兵萧老将军被副将刺杀于府中,萧元帅死于海上,西北、陵北亦前后出事,受朝事牵连的岂止萧家满门,岂止五万萧家军,还有数以万计的性命死于上元宫变的余威。 夺宫之事,元家显然准备充足,但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准备的,或许是从九皇子夭折之后,也或许是在那三代赋闲的时光里。 元家,这大兴唯一一个存续至今的开国大姓豪族,在几经起落之后,在为保嫡子交还持国宝剑之后,在显露败相的今日,终于让人见识了其在功名沉浮里磨出的刀锋,在与国同辉的岁月里深埋的根基。 回想那夜,先帝身居御座,面容慈和,仍如生时,那双盯着百官和殿外的眼,眼底那一潭死水般的幽寂,令人至今想起仍觉得后背生寒。 而今夜,一如二十年前那夜,江山未改,君臣已换,御座之上不见帝王,拄剑而立的已换作当年的稚子。 镇国公仰头,望着幽悬的宫梁,闻着殿外腥风,只觉得二十年朝事好似一梦,不觉长叹。若叫他当年遥望今朝,他绝难料到当年的稚子今夜会立在这里。 但,这或许便是步元两家的宿命吧…… “我都听说了,延儿被劫出城去了。”镇国公已经历过一回宫变,见过百官的德行,知道没人敢先出声,唯有他先开口了。 “学生定将季延救回,请恩师放心。”元修听见镇国公的声音,那深如幽潭般的眸中隐有微光动了动,看起来总算像几分活人了。 镇国公听他此时还肯称他为恩师,不由又想起当年在这殿上,五岁稚子跪于帝前为他求情的情形,又想起那些年在国公府里,他悉心传授稚子武艺时的日子,季家人丁不旺,多是一脉单传,在他心里却一直有两个孙儿。这些年来,他深知难抗元家之势,为保季家血脉,又不愿祸乱朝纲,便有意淡出朝堂,早早告老赋闲。若非他是修儿的启蒙恩师,镇国公府的日子绝不会那么好过。而今太皇太后薨了,元家人一日之间几乎绝尽,看着昔日那笑容朗朗如烈日般的孩子成了这般模样,他终是不忍心,随百官一同进了宫。 这……许也是他的宿命。 耄耋之年的老人又叹了一声,摆了摆手,道:“老夫都听说了,辽帝也劫了英睿都督出城,如今帝驾在何处?可有军报?” 英睿都督竟是女子,他也没想到,圣上虽已在军前立后,但既已知那名满京城的少年是女儿身,他自然看得出修儿的心思。既如此,还是称她为都督吧,省得刺痛修儿。 以修儿之心,帝驾要拦,心上人要找,还要救恩师的孙儿和自己的外祖父,如今城中正值乱时,想要顾及周全,得看军报再行部署。 但元修尚未答军报之事,百官之中便忽然传来噗通一声! 镇国公回头,见百官散开,见一武官跪伏在地,正瑟瑟发抖,“下官骁骑营参领姚仕江,家门不幸,孽女败坏门风,听闻已被侯爷所擒,厚颜斗胆恳请侯爷允下官将那孽女带回处置,以正门风!” 姚仕江羞恼欲死,他原对那孽女寄予厚望,指望她入侯府为妾,日后进宫为妃,福荫家族,没想到她那么不成器,轿子进了侯府,竟又被侯府给逐了出来!此事已让他在同僚面前颜面尽失,那孽女竟敢不问父兄之意自许婚事,不明不白地进了都督府!此事连累她几个姐妹的闺誉,原先商议好的婚事全都被官媒给退了回来,家中妻妾成日哭哭啼啼,军中同僚亦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一怒之下将那孽女逐出姚府,却没想到她竟敢大肆为生母重新发丧,还纵容都督府里的婆子在城门口将他这个当爹的一通谩骂数落,害他成了城中百姓茶余饭后唾骂的谈资,更成了同僚之间的笑柄! 他恨不能杀了那孽女一解心头之恨,哪知更令他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英睿都督竟是个女子! 盛京城里无人不知他姚仕江的女儿嫁入了都督府,可英睿都督竟是女儿身,还被圣上在军前立了后,他简直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女子嫁给女子为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世间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也不知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要因那孽女受此羞辱! 今日英睿都督被辽帝劫走,圣上也弃城而去,好在那孽女被禁卫所擒,没能逃出城去,不然……倘若朝中如二十年前那般肃清朝野,难保姚家无祸! 与其终日惶惶难安,不如他先自请了结那孽女,只是不知能否如愿。 姚仕江羞于抬头,百官的目光让他觉得犹如芒刺在背,更令他深觉惶恐的是上方一道居高临下的目光,那目光落在人背上,重如山岳沉铁,压得人背折腰弯,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禁不住又伏低了些,鼻尖贴上冰凉的宫砖,闻着百官朝靴上沾着的血腥气,连吹进大殿的风声听在耳中都觉得似冤魂厉鬼的哭号。 “刚接到军报,大辽王军进了越州,呼延昊和她皆不在其中。”元修道。 姚仕江一僵,顿觉脸上火辣辣的,似被人掴了一巴掌。他原以为,元修要么应允,要么不允,却没想到他竟不置可否,直接回镇国公的话,连句话都不搭理他。 “……弃子。”镇国公蹙眉,辽帝想带英睿出关,一路上必定阻碍重重,王军人多,不可能逃过沿路兵马的追捕,弃了王军,带着少数人马乔装摸向关外才是聪明的办法。只不过,连王军都弃,真不愧是辽帝的作风。 “不弃。”元修忽然道。 “嗯?” “他弃,我不弃。”元修此话意味颇深,说罢淡淡地瞥向殿门口处伏跪着的人,冷不丁地道,“姚参领今夜就携本侯的军令出城,八百里加急向越州传令,拦住大辽王军,不可令其驰出越州。” 姚仕江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本侯有句话要你代传——本侯请大辽王军在越州驿馆小住些日子,衣食不缺。安心小住者,日后可回关外与父母妻儿团聚,闹事者,格杀勿论!”元修睨着姚仕江,剑鞘上的金斑映浑了眸底,似深不见底的黑水涌起滔波,顷刻便能将人覆没,“辽军如若出了越州,亦或在越州闹出任何乱子,唯你姚家满门是问!” 姚仕江猛地醒过神来,眼底迸出惊喜的光彩,连声叩谢,“下官领命!下官必不负侯爷所托!” 百官看着姚仕江起身退出大殿,艳羡不解者甚多,不知今夜是哪阵风吹到了姚仕江的头上,竟让他得此重用。 镇国公端量了元修一眼,多年不问朝事,眸光依旧炯亮。眼下盛京大乱,各方暗桩难保不会趁机而动搅乱时局,晋王和谦公子一党曾在青州设有的堂口,胡人也曾在青州活动,圣上在青州应该也有暗桩。如今圣上虽弃半壁江山而去,青州的人未必就撤了,且晋王一党尚未肃清,青州的形势十分复杂,辽军如若进了青州,盛京这边就很难掌控了。越州离盛京近,没有青州那般鱼龙混杂,辽军在越州要容易掌控得多。 可即便如此,也不是没有生事的可能,那么命谁办这差事最合适? 姚仕江卖女求荣,必怀谋求高位之心,奈何使尽手段,反落得受尽屈辱的下场。正当此身在泥沼之中时,忽得重用,怎能不效全力?他到了越州,绝不会受州官及各路人马的贿赂,必当一心办差,以求一雪前辱,日后高升。 镇国公心中五味杂陈,修儿以前不愿理会朝事,而今用起人来,倒是尽得御人之道的精髓。且这孩子的心思已深得连他都捉摸不透,他只能看出他用姚仕江的真意,却想不通他留下辽军有何用意。 依他戍边时的做派,辽军哪里能活? 唉! 镇国公今夜已不知叹了几回气,叹声刚落,只听殿来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抬头便看见两个中年武将披甲进了殿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元修的两位舅舅。 “修儿,灵柩备妥了,停放在相府的灵堂里。”二人进殿之后面有凄色。 元修却似已经麻木,立在御阶之上动也不动,华家二子华廷武见了之后面色沉了沉,刚要开口便被其兄华廷文按下。 “修儿,家仇要报,但你外祖父尚在圣上手中,不可不救,否则你娘在天之灵难安。”华廷文言外之意是此时救人要紧,不必急着去灵堂。 华廷武脸色难看,扫了兄长一眼,怒意皆在眼底。话何必说得这么温和?要不是这孽障,元华两家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下场?这孽障害得外祖父被绑出城,父亲惨死城下,母亲身首异处,嫡妹跌落城楼……难道还要给他好脸色? 华廷文摇了摇头,暗打眼色,逼其忍怒,不可多言。圣上已弃半壁江山而去,江北这半壁江山日后谁主,难道还用多问?修儿戍边十年,深受江北百姓爱戴,又有西北三十万狼师效忠,除了他,无人能坐稳这半壁江山!今日他们为长,明日兴许便是臣,这金殿之上百官面前,有些话已不能说了!难道看修儿这副深沉之态,还看不出他遭此变故,性情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方才接到军报,元隆帝往南去了,算算时辰,应出城三十余里,离江北水师大营很近了。”元修仿佛没看见两个舅舅之间的眼底官司,他遥望殿外,眸光幽沉,话语缓而凉。 “那还不快派人飞鸽传书西北军驻营,命大军拦住圣驾?我这就率龙武卫出城追赶,前有西北军,后有龙武卫,中有骁骑营,不信拦不住圣驾!”华廷武不顾兄长阻拦,急声献策,大有元修出兵迟缓之意。 元修眉峰压着,似黑云压城,风雨将至,“拦住又能如何?骁骑营敢不顾季延的性命,还是舅舅敢不顾外公的性命?舅舅莫要忘了,西北军的抚恤银两是何人贪去的,又是何人查出来的,元隆帝善于笼络人心,江北水师军中又有一智囊军师,西北军的将士皆是血性儿郎,必定让路放圣驾南去。至于舅舅……” 元修冷笑一声,“只怕舅舅领兵而去,裹尸而还!” 华廷武一惊,这才想起抚恤银一事虽是元相国之意,但华元两家一体,华家自始至终都是知情的,且从中贪了不少好处。 “那、那你有何良策?” “外公对南下大有用处,性命无忧。元隆帝带着百姓南下,大军走不快,行军时日颇长,我自有长久之计,不劳两位舅舅操劳。眼下大火烧城,百姓惶惶不安,元隆帝及晋王一党在城中的暗桩未必全都撤了,难保不会有乱党趁城中大乱之时生事。两位舅舅不妨率左右龙武卫修固城门,重建官邸,维持城中秩序,早安朝廷大局。” 此言有理,但华廷武仍对元修不肯直言有何良策之事心怀不满,刚要追问,又被兄长暗中压了下来。 “好,你戍边十年,论用兵之策,舅舅们皆不如你,那一切就听你调遣了。”华廷文语气温和,应下之后便抱拳告退,“眼下城中大乱,是该先稳住城中局势,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 华廷文言罢,不由分说便拽着胞弟退出了大殿。 直到二人的身影没入了夜色之中,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元修才将目光收回来,淡淡地看了眼殿内百官,眉宇之间微显疲态,“都去吧!帮衬着龙武卫把城火灭了,各自重建官邸,盛京府及五城巡捕司需安抚好百姓,有事可随时报与宫中。三日一朝,各报重建之事。” 百官纷纷应是,与进殿时的慌乱不同,退出大殿时已然神色安稳了许多。 深夜传召百官,未道一句安抚之言,只叫百官旁听了一番井然有序的部署,便安抚了百官。这行事果断之风,御下善用之能,若是早肯用在朝事上,或许大兴的江山今日已是另一番景象。 镇国公今夜已不知叹了几回气,百官都告退了,唯独他还留在大殿之上。 元修拾阶而下,直到此时才向恩师施了一礼,道:“天色已晚,学生命人送恩师回府歇息,季延之事切莫忧心,一切交给学生。” “老夫信你,你只管放手一搏。”镇国公道。 “……谢恩师信重!”元修再施一礼,恭谨如前,却郑重许多。 镇国公摆了摆手,“老夫年事已高,但镇国公之名也是当年沙场上拿战功换来的,还是有些旧部记得老夫的。如有需要帮衬之处,切莫不提,自个儿担着。” 元修未起身,只道:“恩师在,便是帮学生的忙了。” 镇国公见他还是那倔脾气,心下既气恼又心疼,想要训诫几句,发现元修久不肯抬头,细观之下才发现他脸色霜白不似人色,不由惊问:“你可是受了内伤?” 自进殿后,他便一直立在高处,金玉明珠,宝光辉映,衬得脸色尚有几分神采,哪成想他竟是强撑着! “可有传召御医?” “学生尚有一事没安排妥当……” “胡闹!”镇国公斥责一声,一扫殿内,对孟三喝道,“还不去传御医?” 孟三长舒一口气,感激地冲镇国公抱了抱拳,麻溜儿地退出殿去传御医了。 殿中静了下来,镇国公见元修不吭声,心知他脾气倔,自己还不如早些回府,让他将事情安排妥当,也好早些让御医诊治。 镇国公走时没让人送,只摆了摆手,出殿时似真似假地道:“御医诊完脉,让他去国公府里回禀老夫一声,你要是不肯好好听御医的,老夫明儿就修书一封给西北的顾老头儿,日后就由顾老头儿管教你,老夫不管了!” 元修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一时间神情恍惚,仿佛想起西北。他一生两位恩师,一是启蒙恩师镇国公,一是西北老帅顾老将军,二人本无交集,他成了天下名将之后,两人便常有书信往来,争论他究竟是谁的学生。这磨嘴皮似的书信一直来往了数年,年年都是那些话,直到他班师回朝…… 今夜想起太多西北时的事,唯独这桩令男子的脸上添了淡淡的笑意,“学生听恩师的就是,还请恩师切勿修书给老将军,学生近日实在挨不得军棍了。” 镇国公脚步没停,一路拾阶而下,身影远去,骂声喃喃,“这顾老头儿,就知使军棍!改日回朝……” 改日回朝,江山已改,这天下恐再无人敢罚他军棍。 老者的声音随风散了,巍巍金殿,宫门九重,男子披着华氅静静地立在庙堂高处,再难望日暮关山西北之远。 夜风高起,吹来一截衣袖,有人尚且候在殿外。 那人正是被元修一同传召进宫的禁卫军小将。 元修瞥了那截衣袖一眼,转身回殿,声音传出殿去时已闻之淡漠低沉,不复方才神采,“进殿来。” 那小将迈进金殿时见元修背对殿门拄剑而立,背影挺拔,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仰望。 “姓氏门庭。”元修问。 “末将沈明启。”小将恭恭敬敬地跪答。 元修闻言回首,“你与安平侯府有何姻亲?” 安平侯世子名叫沈明泰。 小将却笑了笑,笑意冷嘲,“回侯爷,外室所出无名无分,末将不敢高攀安平侯府,不过是在禁卫军中领着微薄的俸禄奉养祖母和娘亲,过平常日子罢了。” 往事不曾多言,身世已然明了,元修将沈明启的神态看在眼里,淡声道:“本侯有一事差你去办,如能办好,日后不必认祖归宗,大可自立门户,祖母和娘亲诰命加身也不是不可能。” 沈明启闻言,猛地仰起头来,眼底迸出狂热的惊喜,随即俯首道:“但凭侯爷差遣,末将万死不辞!” “附耳过来。” 沈明启一愣,起身近前。 宫灯煌煌,二人抱影,御阶扶手上精嵌的夜明珠荧煌耀人,沈明启瞳仁微缩,目露惊光。 元修言罢,负手淡道:“准你便宜行事之权。” 沈明启急忙敛神,跪下领命,“末将谨记在心,必不负侯爷所托!” 元修抬了抬手,神色淡漠,沈明启却步而退,也办差去了。 元修背对殿门,春寒难透氅衣,男子拄剑而立之姿却如山石将倾。 一阵南风入殿,捎来血气烽烟,灯影悠悠,走马灯般来回掠着,摇摇如云林,空幽似大梦,一梦边关,一梦京城。 元修扶住宫栏,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回头望了眼殿外之南。南天烧红,烽烟漫漫,城外山河目所难及,故人绝音耳力难闻。 他却似有所感,忽觉心口痛如锥刺,一口腥甜溅在宫砖上,天地倒转,殿梁高似云天,云天之远,远在伸手难及之处。 阿青…… * “慢!” 三十里外,一声急喝惊破长夜。 呼延昊急奔出屋,眼底充血,脚步似风!屋前的青砖被生生踏裂,他在掠向南墙的半空,三丈之地,数步之隔,却成了此生最难到达的远方。 她太过刚烈绝决,不给自己留一分的生机,也不给他留悔恨的余地。 然而,他终是悔了,懊悔的滋味蚀心蚀骨,满腔焚急皆化作一念——慢!慢! 然而,世间一切皆慢,唯独她的刀不慢。 血顺着刀刃淌出,被拂上墙头的春风吹落,落入老院墙下的春土里,却在人的心头溅开,不知痛了谁。 呼延昊气息一乱,登时从半空坠下,这一坠,他以为要坠进永难挽回的深渊里,目睹暮青从墙头洒血坠下。然而,当他落地仰头,却睹见一叶飘落。 一叶之轻,轻于鸿毛,一叶之韧,却韧过春风。那新叶逆风而落,落在少女的腕上三寸之处,落时轻如点水,却含雷霆之力! 暮青手臂尽麻,刀自掌心滑出,一线寒光带血坠落,她倏地睁眼,却不看刀,而是转头北望。 南墙后倚着一棵歪脖子老树,老枝探墙入院,她望见一树春黄,漫天星子,两袖残红当空,捎来血气烽烟。 夜深不见春山,山头却堆起火光,铁蹄声踏破村前,惊醒了老村。 呼延昊望出村头,目露惊光,恍惚间,耳畔响起半夜前在义庄里听见的一言——你与他皆有帝王之志,他给不了我的,你也给不了我。而他给我的,无人能给我。 呼延昊目光一寒,纵身掠向墙头,伸手抓向暮青! 却在这时,犬吠鸡鸣,灯烛点起,风声过耳,捎来几句斗嘴的闲话。 “啧!怎么又这么狼狈?每回遇刺都能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说来也算奇才。” “少说一句,你不会死!” “嘿!这话越队长听着刺耳是吧?也对,每回她遇刺,您都不在,这亲卫队长当得,也够失职的。” “闭嘴!” “我说……” “杀敌!亦或我先宰了你!” “你伤重拖累了脚程,反不如圣上先到,没面子怪小爷?” 两道人影从暮青身边掠过,直取呼延昊首级! 院中顿时起了打斗声,胡语呼喝,妇孺啼哭。 暮青僵住,依旧举目北望,望见来人华袍苍颜,春寒露重湿了肩头,眸深似海,波澜滔天惊破山河。 “步惜欢……” 这一唤,声音细微,却仿佛用尽了一生余力,随即便是天地倒悬,暮青眼前一黑,失足跌下了墙头—— 上个月底元宝住院,反反复复病了二十来天,谢谢浮熙和梦然妞儿寄来的枇杷膏,不知用量,只小小的喂了一口,第二天就见效了,已收在冰箱里妥善储藏了。 大家久等了,因为我坚持要把分离的内容写完,所以攒到现在才发,断在这里,知道有人要打我,所以滚走避难……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守你一夜安眠 暮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无亲,颠沛流离,黑暗里光影掠如走马灯,一掠家中,一掠汴河,一掠草原,一掠大漠。边城之远,庙堂之高,走过大半山河,竟无一安歇之所。 唯有那夜,镜前梳妆,一身戏袍,两帖婚书,终算此生有依。然而,国事未定,亲事秘不能宣,日子依旧不得闲,待到她身份大白于天下,以为终能于人前相守,却被人一道绳索绑出了城。 此后又历颠簸之苦,车马劳顿,义庄深山,老村旧祠,去而复返,自刎赔命…… 那横刀一刎过后是温热粘腻的咸腥、一树嫩黄的新芽儿,随后遇见何事,身去何方,她皆已记不得,村路尽头立着的那人似乎只是幻景,是她生命终了时遗存在世间的一缕残念。 暮青睡了醒,醒了睡,身似一缕清魂,不知几度轮回,颠倒折磨,无止无休。恍惚间,她在黑暗里寻见一抹幽幽白光,循着走去,脚下显出青石,她低头看去,见青石缝儿里生着青苔,细雨洗过,翠绿喜人,叫人想起江南。再抬头时,她孤身立在空幽寂瑟的长街上,举目可见一座官衙。 看似官衙,亦非官衙,衙门口未挂灯烛,借着一间寿材铺的光亮才可瞧清墨色已旧的匾额。 义庄。 汴河城义庄。 双腿忽如铸了铁石,暮青静默地立在街上,半晌,她走过去,抬手敲响了义庄的门。 叩叩叩。 三声,声似沉钟,摧人心肝。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驼背的瘦老头儿提着白灯笼,睡眼惺忪。 ——一切皆如三年前。 “老先生,我来寻人。”暮青望着守门老人,话如从前,一字不差,却字字道尽艰难,“请问,古水县仵作……暮怀山,暮老,可在庄内?” “原来是来找暮老的,进来吧,人就在庄子里。”守门老人转身进了庄子,驼着腰提灯引路,声音苍老如鸹,“是暮家人雇你来的吧?你小子是个胆儿大的,还从来没有大晚上敢来义庄抬尸的。” 暮青一声不吭,已然泪下,她身穿素裙肩披旧氅,一身女儿打扮,哪来的小子? 这果然是她留在世间的执念…… 也罢,那时与爹阴阳两隔,从此只能身在江北思江南,每年六月隔江遥祭。而今她化魂重归此地,若能与爹再相见,哪怕说上几句话,此生也无憾了。 “喏,人在那儿,瞧去吧。”守门老人絮絮叨叨,立在台阶上提灯往地上照去。 烛光霜白,堂屋的地上搁张草席,草席里卷着个人,露出的脚上穿着双官靴,黑缎白底无绣纹。 暮青早已望进堂屋,虽心知而今所见不过残念,再见这草席官靴,仍然痛极,久不能动。 “才夸你是个胆儿大的……”老人的嗤声将暮青的神智拉回,话未说完,暮青抬袖一扫! 大氅高扬,严风驰荡,威重如山! 守门老人飘向夜空,削瘦佝驼之态颇似鬼差,被大风刮散之前,扭曲的脸上显出一抹怪笑,阴森诡气。 暮青拾起屋前的白灯笼,提灯进了堂屋,那年她需借守门人之手才敢掀开面前的草席,而今她蹲在草席旁,心中竟有些期盼。这些年,她不常梦见草席下那张黑紫的面庞,梦里若见爹爹,常如往昔之时,反倒是青天白日时,她常想起草席下的面庞,提醒自己时刻念着父仇,大仇不报,一日不歇。 如今真凶已死,叫人唏嘘,不知爹爹可能瞑目? 爹…… 声音哽在喉咙里,暮青捻住草席的一角,轻轻揭开。 草席下,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 暮青一愣,那手将她抓了个正着,她尚未回神,便见草席之下又一动,另一手伸了出来,抚上她的鬓边,理了理她凌乱的青丝,轻而缓。 地上一盏白灯笼,朦胧的烛光正静静地照着尸体的头颅。那头脸被草席盖着,只有两只手从草席下直直地伸出来,暮青惊得汗毛一炸后背发凉,紧紧盯着那只握着自己手腕的手! 那手明润修长,在霜白的烛光里显得有些苍白——苍白,而非黑紫。 这不是爹的手! 暮青目光一寒,抓起草席一角,猛地一掀! 草席下的人亦猛地坐起,草席耷拉下来,露出一张男子的脸,那脸微低,左眼下的一道狰狞的疤痕破了英武的面相,嘴角噙起的笑森然如恶鬼。 呼延昊?! 暮青大惊之时,被一道猛力扯倒,撞倒的白灯笼顿时烧了起来,大火在身旁烧着,那白灯笼却不知何时变成了燃着炭火的火盆,熊熊火苗映在呼延昊眼底,那光青幽似狼。 身前袭来凉意,耳畔伴着衣衫被撕碎的声音,呼延昊暴虐地扼住她的喉咙,俯身吻住她的耳珠,那唇微凉,气息却灼热得要将人焚成灰烬。 暮青怒极攻心,猛地睁眼,伸手往身旁一抓,掌心传来锥心的痛楚,那痛楚传遍四肢百骸,她咬牙忍着,抓着那捞来之物便狠狠地向身上之人袭去! 轮回入梦也无妨,她照样再烧他一回! 没想到,男子竟避让而过,那一避分明敏捷过人,偏叫人觉得漫不经心。 暮青怔愣之时,男子已然坐起身来,只见大火未起,草席不见,眨眼间眼前便换了一方天地——低矮平阔,四面华锦,两面轩窗,窗上雕着一枝木兰,窗下置着一方香炉,香丝袅袅,散出的却是药香。 一名男子坐在窗边炉旁,光线昏昏使人难辨,香丝轻薄似山间流雾。男子一袭白袍,墨发披散,近在面前远在方外,谪仙也似,冥差也似。 暮青懵然未醒,想起方才还在漫漫黄泉路上经历那噩梦般的轮回,此刻便见到一白衣男子,莫非真是冥差? 冥差……白无常? 暮青动了动嘴唇,喉咙却似火烧,难以发出声音,只隐约见到男子扬了扬眉,声音缥缈,懒散入骨,缓而凉。 “每回你在病中,识人的本事都叫人惊叹。” “……” 这声音! 这声音早已刻骨,九泉之下也不可能听错。 步惜欢! 暮青仍难发出声音,冲动张口的后果便是喉咙火烧般的撕扯之痛,痛得如此真实,不似身在梦境。 “知道嗓子疼,就没觉出手疼来?”步惜欢坐在窗边未动,语气之淡叫人难测喜怒。 但即便隔着香丝,暮青仍能觉出他的目光落在何处,她循着看去,看见的是自己的手。她的手举着,一副行凶之态,凶器并非炭盆,而是一支玉簪,簪尖儿指着步惜欢的喉咙,他若向前挪一分,必定血溅窗台。 那支玉簪对她来说是刻骨铭心之物,望着那青翠的玉色,记忆忽如洪流般涌入脑海。 断崖山老树下男子赠簪,半山腰旧祠外托簪立嘱,老院墙头上举刀自刎,而后…… “嘶!” 掌心里撕扯般的疼痛打断了暮青的思绪,她醒过神来,见步惜欢收回手去,而簪子依旧在她手里。方才她走神儿时,他应是想要将簪子取走,但她握得太紧,他一取便扯动了她的伤势。 “握得这般紧,想来是心爱之物,那大抵日后不会再随意许人了。”步惜欢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伸手从身旁的托盘里端起只药碗,药碗入手已温,他仍然舀起汤药来,亲自尝了一口。 暮青听着这淡淡的语气和话里带刺的暗指,就算久病初醒尚且迟钝,也听得出步惜欢心情不佳了。 ……因她那夜自刎之举? 那夜种种皆是情势所逼,暮青不觉得有错,但想起生死一线时步惜欢险险从她手中夺了刀,立在村路上那苍白的面容,她终究是有些心虚,觉得对他不住,因此闷不吭声地把玉簪收去了一旁。 她的手被炭盆烫伤,掌心里敷着厚厚一层药膏,因刚才在睡梦中暴起伤人,烫伤结痂之处已经裂了,手掌收握之时锥心的疼。 步惜欢尝罢汤药,抬头隔着香丝瞥了暮青一眼,见她忍着痛意面色不露,不由蹙眉。轻轻一蹙,复又松开,将诸般情绪锁在了眸底,伸手撤去窗下的药炉时,那眸子里已不见波澜。 药香远去,男子入得目中来,只见白袍如云堆,墨发似乌缎,昏暗之中如同坐在古卷里的画中人,岁月任悠远,风华不可侵。 步惜欢穿衣从未如此素淡过,她从不惧他,此刻却觉得他有些慑人,不禁更加心虚。 见步惜欢舀起一勺汤药递来,暮青低头默默地喝了,那模样竟有几分小媳妇般的乖巧。 汤药入喉,犹如甘泉,这苦亦甜的人间滋味久病初醒之后再尝,才觉得可贵。 暮青舒展了下眉心,这细微的神情叫步惜欢看得出神,暮青感觉出来,下意识地望去,正撞进男子的目光里。那目光如海,云天高阔,山川万里,独独住着她一人。那海深瀚无际,欲掀大浪,怕吞了她,欲涌波涛,怕惊了她,只得自忍,连风也不起一丝,仿佛她是一缕清魂,随风散了,再难寻见。 暮青被这小心翼翼的疼宠神情刺得心疼,忍不住避开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了身上的衣衫,顿时呛住! 她穿着身儿素衫,云襟青袖,清韵雅淡,奈何衣带系得松,一低头便瞧见春色隐在云岭中,雪峰堆,俏梅点破了玉雪香,真真是满眼春色无遮处,尽叫对面人瞧了去。 暮青扯高锦被,呛得咳了起来,纤影映在轩窗上,似春风吹打了竹枝。 步惜欢放下药碗,伸手抚来。 但手未到,影先至,袖影幽幽,罩过暮青的头顶,她忽然僵住,眼前浮光掠影,猝不及防掠过那夜之景——炭火在不远处燃着,耳畔衣衫撕碎的声音阵阵刺耳,鼻间是陌生男子的气味,一屋子的辽兵目光灼灼,地上人影交叠,张牙舞爪…… 暮青皱眉闭眼,下意识地蜷住身子,侧身一避。 步惜欢的手僵住,停在了半空。 暮青回过神来,也怔在当场。 马车里光线暗沉,不知是何时辰,马车竟停着未走,人声皆在远处,反衬得车里太静,气氛尴尬。 步惜欢定定的目光让暮青心生愧疚,正不知如何自处,男子转头端起药碗,不紧不慢地舀了勺汤药递了过来,方才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暮青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手抬得很低,云堆般的袖影未在覆来她身上。 暮青眼眶刺痛,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汤药,清苦的滋味涩得难以下咽,再品不出刚醒时的甘甜。 一碗药,他喂得缓,她沉默着喝,勺碗轻碰的脆音自成一曲,似某些难以言说的心事。 一碗药喝了半生之久,待步惜欢放下碗,暮青便躺下了。 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被上繁花似锦,越发衬得病颜苍白胜雪。她身子还虚,醒来这一会儿已然觉得疲累不堪,然而不敢睡去,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会被那夜的狰狞占满。 “青青?” 步惜欢的轻唤反而让暮青往锦被里钻了钻,她一声不吭,只将自己裹得更紧——不是不想回应,只是无颜面对。 她身上的那些伤……他都看见了吧? 那夜她一心逃脱,除了激怒呼延昊,诱他袭击自己,她找不到偷偷解开绳索的死角。铤而走险时她没顾得上怕,直到在郑家更衣时,她看见满身施暴和挣扎时留下的痕迹——勒痕、指痕、擦伤,青紫淤积,狰狞满目。 她那时才觉出后怕来,可是那时没有时间多想,而今情缘未尽,九死一生之后她与他再相见,要她如何面对他? 实言相告? 告诉他,那夜呼延昊虽然对她施暴过,所幸并未得逞,要他与她同样庆幸? 她久病初醒,许多事虽仍不明情形,但那夜的事已经想了起来。那时郑家庄外围了千军万马,月杀和乌雅阿吉赶到,说明大军极有可能是江北水师!可水师被骁骑营和西北军看在大营之中,如何能出兵?再者,就算步惜欢夺宫事成,城中也该乱着,那等局势之下,怎么可能容他分身出城?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将一切都安排妥了,冒险出城寻她,那么为何她现在不在宫里,而是在马车里? 郑家庄离盛京城只有三十里!为何不回城? ——不是不回,而是回不去了。 他六岁登基,只盼亲政,却在成事的紧要关头弃了江山而求她,那夜之辱叫她如何启齿?难道她经历过一次还不够,还要细细说来,叫他也品琢那屈辱不成? “青青……”步惜欢再次唤了暮青一声。 这一声唤,用情至深,也隐忍至深。 他的目光落在她耳后,那齿痕是她将自己裹得再紧也遮不住的,而她身上的伤,他也早看见了。 那夜她从墙头跌下,他将她抱进巫瑾所乘的马车里,巫瑾替她止血诊脉时,她手腕上的指痕淤紫成片……在她昏睡不醒的这些日子里,看她日夜不得安稳,他亦不得安稳,总想起她在老村墙头自刎之景,一如看见当年棺中的母妃。 青青,我终究……没能护得好你,是吗? 此言在喉头滚过,咽下时灼人心肠。 那日城下一别,险些阴阳两隔,此刻本该两两相拥互诉衷肠,却因自责,两人各自添了重重心事。 “你睡了十余日,只靠汤水吊着,我差人送碗清粥来可好?”步惜欢说话时将药炉移回窗下,沉痛之色隐在香丝之后,却将容颜添了几分苍白。 “……”竟有十余日了? 暮青摇了摇头,她没胃口,只觉得乏。 “那唤巫瑾来诊诊脉,可好?他这些日子也担心你。”步惜欢换了个方式,他知道她不愿让人担忧,一提巫瑾,她必定答应。 “……嗯。”暮青果然应允。 步惜欢再未出声,随即便听见衣袍的声响,轻似微风拂去,不知谁的叹息。 “惜欢。”马车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暮青忽然出了声,声音细微沉哑,听在男子耳中却如平地起了一声春雷。 步惜欢一怔,倏地回头! 马车外,山风徐徐,红霞漫天,男子回望车内,衣袖乘风而起,红霞染了苍颜,乍一见若玉芝初绽,煞是好看。 “给我些时间,我会没事的。”她记得曾答应过他,他们之间不可藏事,她需让他知道她的心思,苦乐同担。可唯独那夜之苦,她不想让他同担,也不想让他自责。 步惜欢定定地望着暮青,久未回神,眸光湛湛生辉,似草木缝春,含尽人间桃李色。 半晌,听他道:“我倒是瞧着你没事了,一睁眼就有力气暴起伤人刺杀亲夫了。” “……” “前事不提可不成,我可有好些账等着跟你算呢。” “……!” 暮青抬头,却见步惜欢已下了马车,云袖轻拂,车门便随风关上了。 暮青盯着关上的车门,呆怔了许久。 谁说女人翻脸如翻书的?男人翻起脸来,分明比女人还快! * 巫瑾来时,暮青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门声时迷迷糊糊往外一瞥,见天色已晚,一人提灯立在马车外,山风驰荡,云袖舒卷,背衬着冉冉篝火,风华似仙,温润静好。 巫瑾坐进马车里,将灯笼放到角落,王府的老管家从后头提进来一只食盒,随即便恭谨地将车门关上了。 暮青想起身,巫瑾道:“切莫耗费气力,快躺着。” 暮青瞥了眼食盒,心知是步惜欢的心思,无声一叹,淡淡地笑道:“难道没人告知大哥,我刚醒就暴起伤人了?” 巫瑾盘膝坐下,见灯烛幽远,锦被花红,一室荣秀也衬不住少女病中的气色。她本非脂粉颜色,久卧病榻,倒添了几分娇弱。这娇弱本是女儿家应该有的,添在她身上,却无端叫人心疼。 “只有人告知我,你的手抓握物什甚紧,也知痛,嘱咐我不必再试了,生怕叫你再疼一回。”巫瑾温声道,和风细雨的,怕稍大点声儿便惊了病中人似的。 暮青低着头,清瘦的下巴融进锦被里,一团夏花映柔了目光。她伸出手来,道:“不至于伤着筋脉,多养些日子就好。” “哦?你何时会行医了?” “我不会行医,但大哥莫要忘了我是仵作,验死验伤乃是本行,伤势轻重自然一观便知。” 巫瑾皱了皱眉,验死的话听着深觉刺耳,眉宇间添了几分傲气,叫人想起巷陌里盛开的夜花,孤芳自赏,不屑争春,“阎王想收你,得先问过我。” 说话间,巫瑾从袖中取出只玉盒,盒上独雕一片青叶,叶色青翠,伴着药香,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心神舒畅。 药膏涂在掌心里凉凉的,暮青瞧了一会儿,问:“大哥可知郑家人如何了?苏氏腹中的孩儿……可无恙?” “无恙。”巫瑾涂着药,一贯温和的声音竟有些凉,马车的门窗皆关着,却隐约生了凉风,“郑老太受惊过度,郑当归伤了筋骨,苏氏临盆,一家子皆经不得长途跋涉,便留在了郑家庄里。” 巫瑾专心于眼前之事,仿佛前事已远不足为道,不过是因为她想知道,他才费这口舌,“苏氏的底子比你康固得多,她怀的并非头胎,临盆时没费多少时辰,只是受刑时失了血气,负伤临盆元气大伤,日后补不补得回来就得看她夫君的医术了。那女娃也是命大,呼延昊下刀浅,伤了母体,却未伤到她,只是早了月余来到这世间,日后身子定会弱些。” 暮青听着,一颗悬着的心缓缓放下了,却仍有自责的神色。 “听说,你给狄部小王孙讲过一个塞翁失马的故事?”巫瑾将药膏收起来时问。 暮青一愣,随即失笑。 呼延查烈那孩子性情孤僻,绝不会与人多言,连这话都说了,想来是对她把他扔在山上的事恼得很。她总觉得能想象得出来那孩子恼怒的神情,他一定在步惜欢和大哥面前咬牙切齿地骂她,“那女人真蠢!” 不过……那孩子连这话都说了,会不会连那夜义庄里的事也说了? 那步惜欢岂非已经知道了? 暮青陷在猜测里,回过神来时,闻见一股浓浓的米香,巫瑾已将食盒打开,清粥小菜皆使茶碗茶碟装着,分量不多,米香诱人。 “你刚醒,用些清淡的粥菜为好。行军途中,膳食求不得精致,只好凑合些日子了。”巫瑾端起碗来,显然有亲侍粥菜之意。 暮青不太习惯,但没拒绝,她的心思全被行军的话占了去。 “那夜之事对郑家来说未必是祸,你不必自责。苏氏临盆那时,我不便进屋,便将郑当归针醒,授了他缝伤之法。此法虽骇人听闻,但他妻女的命保住了,这名声传出去,日后他就是江北唯一能行此术的郎中。我临行前还赠了药和方子,凭此一技一方,还怕郑家日后在盛京没有出头之日?那苏氏兴许还觉得这刀挨得值。”巫瑾一边侍喂米粥,一边接着说起郑家。 “……”暮青回过神来,无奈叹气。 不便进屋?是不乐意吧? 那时,大哥必定因忙于救她而分身乏术,又因心里恼苏氏,于是便将救人之事推给了郑当归,也不管郑当归正昏迷着,竟一针把人给针醒了。 “不管怎么说,多谢大哥,免我一生难安之苦。” “你既然称我一声大哥,何需与我客气?”巫瑾摇了摇头,两片睫影遮了眸底的幽光。 大军南下,药材珍贵如金,他舍给了郑家不假,可他的一技一方却不是那么好得的。元修的心病已成痼疾,他必然不会再用他的药和方子,御医院里的那些庸医为了医他的心疾,必定遍寻良方,而他留在郑家的正是此方。郑当归的幺女因早产之故,出生时有心气不足之症,考虑猛药对于婴孩而言形同毒药,他开方时用药十分温和谨慎,乍一看药效甚微,但常年服之必有固本培元之效,实乃世间养身良方。 此等良方,以郑当归于医道上的悟性,他必然懂得,而御医院里虽遍地庸医,但也有几个精明人。一旦郑当归缝伤之技的名声传了出去,这张方子早晚能被御医院得知,而郑当归这一技一方的出处,元修想查也不难。 在西北为元修医治心疾的那一年里,他就看出元修的性情已变,他心上的那道缝伤和心疾是他此生之痛,郑当归手里的那张药方对他来说既是救命良方,也是杀他的刀。每当他看到郑当归都会想起过往,他会是他眼里的沙子,就算为了性命不得不用之,也绝不会喜欢。 郑家是会有出头之日,兴许还能重回御医院,光耀门楣。可上有不喜,下必甚焉,身在朝中,那水深火热的滋味慢慢去品吧。 他给的东西,但望郑家不要觉得烫手才好。 “好了,你久病初醒,不宜劳神,南下的路上好好地养身子才是。”一小碗粥片刻工夫就见了底儿,巫瑾将碗碟收起来后道。 暮青听见南下,面色未动,眸底不见波澜。 她只淡声应了,余事一句未问。 ——当初步惜欢如何出的城,盛京城里现如今是何人在主政,都督府里的人可安好,南下的大军有多少,行军路上的粮草如何解决,行军路线如何,沿路州城可有出兵阻拦,至今已经几战、死伤几何、何日能至江边、如何渡江,江南二十万水师可愿接驾?还有,呼延昊是生是死? 这些事,步惜欢和巫瑾未提,暮青便不问,之后的日子里,她当真如同答应巫瑾的那般,不再劳神,只管养伤。 这几年她不得歇,一歇下来,旧疾新伤一并发了起来,来势汹汹,致使烧热不断,反反复复月余才见好转。而这月余的时日里,南下的大军白日行军,夜里宿营,走得不紧不慢,至于战事……一次也没有过。 沿路无一州城出兵阻拦,尽管如此,步惜欢依旧每晚都在宿营后到军帐中议事,回到马车里时常常已是夤夜时分。 越往南走,天气越闷热,暮青原本有些日子夜里无梦了,这夜却又梦回义庄,梦见火盆翻倒,义庄陷在火海里,夜风卷着火星儿飞出千里,漫漫山火点燃了军营。大军开拔过江,江岸遍地炭尸死马,火人一个个涌进江里,烧了江南水师的战船,江上火海连绵万尸浮漂,滚滚黑烟遮天蔽月,江水彤彤犹如血池。黑暗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她扯远,她看着步惜欢和章同等人在战船上挥剑杀敌,大火黑烟就快要将他们吞噬,她奋力往江里冲,却被越扯越远,绝望之中,她冲着江里大喊:“步惜欢!步惜欢……” 半江之隔,犹隔万里,他在战船上听见她的呼喊,声音也似从万里之外传来,“……青青,我在!我在……醒醒!” 一声醒醒犹如雷音,那扯住她的暗力忽然崩断,尸江火海渐渐不见,拼杀之声也离耳畔远去,只听见虫鸣声声,看见烛光朦胧,良人在侧,十指相扣,人世安好,莫过于此。 “又梦魇了?”步惜欢低头问时,淡淡的松木香传入暮青鼻间,清苦的气息令她眉心一疏。 “……火。”暮青心神未定,气虚无力地道。 步惜欢的手顿时紧了紧,眸底隐现心疼之色,随即便有一道极轻的掌力经暮青掌心而入,轻似仙山之风,暖若玉阙琼泉,于经脉脏腑之间游走,缓缓归于心脉,久护不去。 暮青阖眸宁神,有些贪恋这感觉,纵容自己多享受了一会儿才问:“你何时回来的?” “刚刚。”他道。 “……”骗人。 暮青睁开眼瞥向窗子,窗开着半扇,明月悬空,夜风清徐,马车里甚是凉爽,她今夜受恶梦之扰,醒后身上竟未有汗湿之感——他一定不是刚刚才回来。 她这一路是缠绵病榻,但没病傻,他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日子天气闷热,夜里门窗紧闭实难安眠,可大军宿营在外,开着门窗恐有刺客,步惜欢便亲自守夜,这些日子每晚都坐在她身旁,守轩窗,驱蚊虫,只为她一夜安眠。 她有时烧热,夜里口渴醒来,问他何时回来的,他总说刚来。清晨她睡足醒来,总见他盘膝坐在身旁,正阅军情奏报,问他何时醒的,他总说刚醒。 她心如明镜,他根本就一夜未眠。 她久病刚醒那日,因那身白袍错认了他,他次日便换回了红袍,衣袍上还熏了松木香。他的功法已臻化境,无需再熏香,这心思是为她……她夜里梦魇,他怕她醒来受惊,便换回了她熟悉的衣袍,熏了她熟悉的松香。不仅如此,这些日子她夜里无梦,大抵与他趁她熟睡时以内力为她调息安神有关。 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反复烧热,大哥非但不急,反说是好事。她几年未歇,病邪淤积,而今一股脑儿地发作了出来,总比久积不发终成恶疾要好。大哥煎了几服药,要她慢养自愈,每隔五日便为她施针一回,借着病邪发作之机,为她将体内的寒毒引出,他说此乃清理淤毒调理五脏的好时机,熬过这段日子,她日后非但不必再受寒毒之苦,连身子的底子都会康固很多。 步惜欢也懂医理,许是一样觉得机会难得,夜里便趁她熟睡时为她调息安神,她病了多少日子,他便有多少日子整夜不眠。 “可口渴?”步惜欢问。 暮青回神时见窗外已有内侍奉了茶来,那内侍仍然穿着宫袍,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面无表情,一看就知是范通。 暮青坐起身来,步惜欢先尝了口才将茶碗递过来,里面盛着的是白水,温度刚刚好。这些日子,她没下过马车,但知道马车周围守着三重神甲军,另有隐卫藏于暗处,守卫之森严可谓飞鸟难入。饶是如此,步惜欢依旧会亲自尝过她的膳食汤药,哪怕这些在送来前都由巫瑾验过了,他也不曾疏忽半分。 暮青捧着茶碗,一碗白水竟喝出了苦甜的滋味。 “再过半个月就该到江边了,今夜议事的时辰长了些,明夜一定早些时候回来。”步惜欢闲话家常一般,接过空茶碗递出窗外时,月光照在明润的眉宇间,愧色刚凝起便散了,待范通在窗外退下,男子回头来时已敛尽喜怒,只温声哄她,“夜还长着,再睡会儿吧,我在,莫怕惊扰。” 暮青闻言眼眶微热,见他转脸从身旁拿起军报要看,下意识地就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不累?夜深了,睡吧。” 步惜欢怔住,见暮青把枕头往中间挪了挪,一时竟难以回神。 那失神之态叫暮青心生酸楚,她伸手便将步惜欢手中的军报拿开,挪到他身后帮他宽了外袍。夜风清徐,男子面窗而坐,风华好似琼池上仙,却沾惹了红尘情深。他怔怔望着少女,见银烛照着红袍,红袍铺在少女的膝头,她低头为他叠衣,仔仔细细,仿佛抚着人间至宝,爱重至极。窗开半扇,月光悄至,映在少女的眉心,成了世间至柔的风景。 “睡吧。”暮青将衣袍叠好,仔细地收到枕旁,见步惜欢还愣着,便干脆牵住他的手将人往枕旁一拽。 步惜欢正失神,冷不防被暮青拖拽了一把,竟没坐稳闷头栽了过来! 一声闷响,马车震了震。 车外,神甲军目不斜视,隐卫在树梢仰头望月,范通垂眼观地,面无表情地往窗前挪了一步,正好挡了半扇窗。 车内,步惜欢将暮青扑在身下,两人同时僵住。 忽然罩下的人影让暮青皱了皱眉,老棺、炭火、男子残暴的双眼一瞬间涌至眼前,她下意识地便想将人推开,枕旁清苦的松香气传来,让她忽然醒过神来。 这失神回神之际不过眨眼工夫,步惜欢欲翻身避开,衣襟却被一双手紧紧扯住。 少女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的衣襟被生生攥出了褶子,她在他身下抬眼,目光清寒,咬牙切齿,“你……你的功法当真已臻化境?” 被她一扯就倒,这算哪门子的功力大成! 她的恼火不含半分假嗔,他却知道她恼的是她自己,恼她依旧被那夜之事所困,险些将他推开,叫他再黯然神伤一回。 步惜欢笑了声,笑声懒沉,在闷热的夜里仿佛催人入眠的曲子,安抚着她的心神,“若非已臻化境,怎会叫你一碰就化了?” 男子眼波醉人,情话说得暮青面红耳赤,她却知道以他素日的德行,这时必不会只满足于言语上的调情,大抵是真要偷占些春香的。可他却半撑着身子,非但小心翼翼地避着与她肌肤相亲,还稍稍偏了偏身子,让了烛光进来,还了她眼前的光亮,而他的眸底却布满熬出的血丝,近在眼前,那般清晰。 暮青攥住衣襟的手微微颤着,仿佛攥紧的是自己的心,许久之后,她忽然狠狠一拽,猛地将人往被褥中一摔! 步惜欢这回已有所觉,但不设防,由着她发猛力将他从身上扯下推倒。 又一声闷响,马车再度震了震。 车外,神甲军依旧面不改色,隐卫依旧仰头望月,范通往窗前又挪了一步,挡得更严实了些。 车里,步惜欢枕在软枕里,墨发凌乱,衣襟大敞,烛光浅照着半面胸膛,肌肤玉暖明润,那半面胸膛上枕着少女清瘦的脸庞,那颜色好似新春里初开的桃花,春粉惹人。 男子静静地躺着,不动亦不言语,胸膛下传来的心跳声却沉而快,鼓声一般。 少女皱了皱眉头,似乎嫌吵,命令道:“睡觉!” 这一声命令却惹来了男子的笑声,低如夜风,哑沉慵懒,“青青,你这般……我睡不着啊。” 暮青装作听不懂,坚决压在他身上,半分也不肯挪开,闭着眼道:“我要睡。” 此话蛮不讲理,任性至极,惹得男子无奈一笑,摇头长叹。 她要睡,所以他即便睡不着,也会睡得着——这看似蛮不讲理,却是他一直以来给她的宠。她不善言辞,但知他待她之心,所以便说她要睡,宁可任性也要把自个儿当镇山石一般压住他,不许他起身,逼着他歇息,睡不着也得睡。 她从来不知,世间女子的温柔有千万种,而她的温柔恰是他心中所珍。 步惜欢低下头去,他瞧不见她,却闻得见她发间淡淡的木槿香,他想象着那青丝的乌黑柔软,却不敢去抚,感觉得到她的香软,却不敢拥住,这折磨犹如万虫蚀骨,他竟也觉得甜。 这一生,曾觉得求一人相守,永离寂寞孤苦,比坐拥江山帝业还难,而今最难求得之人就在他身前,共枕同眠,人世安好。 她在,便已足够。 被褥柔软,她亦柔软,夜虽漫长闷热,他却如在懒云窝里,无华居亦可高卧,任红尘网罗,不羡云巅上仙。 步惜欢阖眸,本欲养神,待暮青睡着了再将她抱下来,却没想到当真睡了过去。 山间蛙声传来,夜深人静,暮青枕着步惜欢的胸膛,听着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不由心生贪恋,贪恋脸庞下的温度,贪恋头顶轻长的呼吸,贪恋鼻间熟悉的清苦香,贪恋让她安心的他。她想就这样依偎着他睡去,一夜,一年,一生,都如今夜这般安心无扰。 但她终究没有睡去,只是枕着他躺了会儿,随后便坐了起来。 他竟无所觉,睡得极沉,显然是累了,南下至今,他怕是白日夜里都未好好歇过。 暮青盯着步惜欢安睡的容颜许久,轻轻地将他的衣襟拢了拢,而后挪到窗边,伸手戳向范通。老太监的头脑勺上长了眼似的,没等暮青的手伸出窗子,他便往旁边挪了两步。 夜风吹进窗来,马车里顿时凉快了些。 暮青轻手轻脚地挪回步惜欢身边时,顺手从窗下摆着的花瓶里取了几枝青木枝。这些日子,她缠绵病榻,行军路上瞧见开得好的花枝,步惜欢总会采些回来,她不知道他每日忙于行军大事,心中又牵挂着她的病情,怎还有心思采山花,只是猜他大抵是怕她久病烦闷,故而有此一举,盼她醒来瞧见这些花枝会心情好些。 其实,她从无这些情趣,反倒是他,在盛京的时候,都督府里的四季摆设就是他在过问,她的花厅里常有些时节里难得一见的花枝,一物一景皆是他的心思。她并不在意这些摆设,她更在意书房里的手札,阁楼里的颅骨,常嫌弃他摆的那些花景儿占了她的地儿,还曾扬言下回她回府,若是见这些花枝摆在她的书房和阁楼里,她就全都扔出去。可是,下回她回来,书房和阁楼里照样有新添之景,而她一次都没扔出去过。 两年的时日,她常在军营,不常回府,府里却越来越像过日子的家宅了。 可惜的是,如今回不去了。 暮青望着手里的花枝怔怔出神,一想起盛京,她的思绪便似被什么拉扯着,扯进深渊里,那里有个她不愿想的人和不愿猜想的事…… 暮青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山风,将自己的思绪从富丽遥远的皇城里扯了回来,回到身旁安睡的男子身上。 这一路,她不问行军到了何处,他也不说,窗下的花枝却从北换到南,从阳春换到初夏,她哪需问到了何处?看这些花就知道了。可若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还以为帝驾此行是为了南下踏春呢。 暮青执着花枝瞥着步惜欢,瞥着瞥着,目光里便含了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的嗔意,唇边却挂起了浅淡的笑。随即,她把花枝攥在手里,执扇般在他胸膛前扫了扫,为让山风捎上花香,助他睡得舒心,亦为让蚊虫不近他身,守他一夜安眠。 今夜就让她为他守窗驱蚊,盼他一夜安枕,无惊无扰。 高考前放出一章来,先预祝高考党们金榜题名! 作为一个过来人,没什么经验之谈,世上压根就没有一种能为所有人指路的经验,经验往往只是自己的。 只有一句话送给高考党们——如果你坚信高考能够改变命运,请再坚信一点儿!如果你坚信大学不能决定人生,也请再坚信一点儿! 在我的经历当中,不乏有试图用千百个例子教育我,试图帮我走上正轨的人,我会告诉他:你我不同,人有追求自我的权利,不要劝别人走你认为对的路,不要试图同化别人。哪怕有一天我真的跌倒,证明我错了,那也必须得是基于我自己的经验领悟出来的,而不是基于你的。我的路我走,你的人生你做主,多谢善意,切勿干扰。 当然,这是我的道理,不认同的,尽管骂声扯淡,信自己的吧。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 我们圆房吧! 步惜欢醒来时,望见一个背影。 那人静静地坐在窗边,窗开半扇,夏云似火,少女披着他的袍子沐在晨辉里,却似置身于红莲烈火之中,山风拂来,大袖忽扬,霎时将人遮去,好似清魂归去,将入山林。 “青青!”步惜欢猛地坐起,伸手往窗边一捞,捞住一手凉滑,衣风扑面而来,却透了心窝。 “嗯?” 一道疑声自衣袍后传来,细微到几乎不可闻,却入了他的耳,叫他怔住。 晨风缓歇,衣袍轻落,少女转过头来,她仍在窗边坐着,手里拈着一把青木枝,枝长花白,人比玉枝清瘦,素颜却胜琼花。 “醒了?”少女失了他的袍子,穿着身素裳沐在晨辉里,反倒面颊生粉,气色甚好。她冲他浅淡地笑了笑,清冷不再,却依旧寡言,“早。” 只言两语,于他来说胜过千言。 步惜欢定定地望着暮青,许久后,忽然伸手将她拥入了怀里,竟忘了克制,忘了她仍被那夜的心魔所困,甚至连她反应僵硬都不曾发觉。世间苦难,他曾已忍得麻木,早已品不出忧苦滋味,自从那年遇见她,从此他的心绪便留在了那烟雨时节里,忧也为她,愁也为她,到如今苦也为她。 “青青,日后歇息,你若不习惯,我命人再送床被褥来,可好?我醒时,你在身旁就好。”他在她耳畔低语,所盼之事简单得叫人心疼。 “不用。”暮青往步惜欢的胸膛前枕了枕,仿佛一叶小舟,入了避风港便不想再远离。她不想苦了他,哪怕她被心魔困着,为了他,她也可以争,可以斗,可以忍。她伸手反拥住他,不理会幽暗处噬来的狰狞旧影,关切地低声问,“没睡好吗?” “嗯。”步惜欢拥着暮青,深嗅着她发间的清芳,哑声道,“我……梦见母妃了。” 暮青默然以对,心中如坠沉石,痛意久长,许久之后才道:“我还在。” 母妃已故二十年,往后的日子,她陪他。 “你?”步惜欢反倒僵了僵,声音沉得痛人心肠,“你险些就不在了。” 暮青被这话刺到,一时愧疚难当,抱歉之言住在嘴边,想说又咽下了。他余生的寂寞孤苦,非她一句抱歉可以弥补,说了又有何用? “青青,你自刎时可想过我?”步惜欢放开暮青,见她低着头,面庞清瘦得叫人心疼。 他一向不忍苛责她,因为她是他的发妻。她看似清冷如霜,实则心烈如火,若被束于后宫,必不得开怀。他不愿看到她像母妃那般终日难见欢颜,亦不愿像父王那样庸懦无能,朝事谋不得,妻儿护不住!她是他的发妻,亦是他心悦的女子,他愿许她一世欢喜无忧,为她挡去百年风霜,白首不离。 此乃为夫之道,亦是男子理所应有的担当,他原以为此心够宽,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有些小气的。 那夜之事,他怪自己没能护得好她,也怪她自刎之举太过绝决。她看重人命,他知道,可他依旧想问她,她心里可有他的一席之地?天下之人的性命在她心中可无贵贱之分,但可有亲疏之分?她自刎之时,可有想过他? 暮青默然低头,只觉得脸颊上还留有男子胸膛上的余温,火一般灼人。她不想说她曾看过北望宫城,盼他余生安好……何必说?说出来徒添痛意罢了。 “我只想知道,你那时心里在想什么?” “我……”步惜欢的目光让暮青备受煎熬,她转头望向车窗外,雪颈上的一道嫩白的疤痕被晨辉染红,淌血一般。步惜欢气息一窒,下意识地要伸手拉她,却听她道,“胸锁乳突肌内侧,皮下三寸深,刀行五寸止,即可切断脑部主要供血系统,不会因伤及咽喉等部而造成过多的附加痛楚。” “……” “我验尸无数,真到了对自己动刀子,还是有些怕疼的。”暮青望着窗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声音颇低,“其实,我是有些心存侥幸的。我知道呼延昊不会看着我死,他一定会阻止我,但我不能犹豫,稍一犹豫,叫他看出我的心思,我就会失去牵制他的筹码,郑家八口就会命丧胡刀之下。我只能一赌,赌他比我的刀快,输赢由天定。”她不信天命,前世今生皆如此,唯有那夜将命交给苍天,所以当她仰望夜空,当她看见他,那一刻,离世的苦悲忽如云散,唯余欢喜在这人间。 那一刻,她记得自己忽然就信了命定之说。 暮青转过头来,笑容淡似青木花开,眸光比晨辉动人。 这明艳之态让步惜欢定定地看了许久,却未能消解他的心结,有句话这些日子以来他藏在心里,今日终于问出了口,“青青,你……可怪我?” 怪我不念江山百姓,怪我来得太晚。 “我若怪你,将置你于何地?”暮青皱眉。她知道,为了儿女情长而弃江山百姓非帝王应为之事,但就算天下人都怪他,她也不会怪他。 “可我怪自己。这些日子,我常梦见王府,母妃的棺椁停在灵堂里,如我儿时那般,可当我走近,棺中之人就成了你……早些年我夜里梦见母妃,问她受刑时心里可曾悲怨孤苦,可怪我和父王没能护得好她?可每回问起,我都听不清母妃的话,她的脸上蒙着湿重的黄纸,隔着黄纸与我叙话,声音如翁,含糊不清。” “青青,母妃去了,你若也去了,这一梦二十年、一梦余生之苦,我真不知还能熬几年。”步惜欢望着暮青,眉宇间寻不见一丝苦痛,唯有尝尽世间百味后的沉静。 他那晚到过义庄,那翻倒的炭盆和散落的碎锦成了她梦中的惊扰,亦成了他内心深处的惊扰。他想问她,那时可曾觉得孤立无助,可曾盼过他来相救?可是他不敢问,怕她回想旧事再伤一回。 终究是他痴长二十年,没能给母妃和她一天的安稳日子过,反让她们受尽欺凌苦楚。 轩窗半掩,山风吹破了晨光,男子坐在窗后,眉宇被细碎的晨光照着,沉静而隐忍。 此情此景痛人心扉,暮青回过神来时已拥住了步惜欢,本不想说的抱歉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对不起,我该思虑周全些。” 她的额头触在他的胸膛上,吐气温热,山风拂进窗来,青丝挠着人,微痒。这痒入了心,他回拥她,轻而缓,似海深重。当日城下一别,那夜墙头一见,行军月余,日日相对,终求得这一刻,抛开诸般心思,只是相拥,倾心无忌。 马车外人声隐隐,大军在准备开拔南行,侍卫们稍稍站远,将这一刻的晨光山风留给窗内相拥的一对璧人。 不知多久之后,男子叹息一声,轻且悠长,比风声悦耳,“不怪那孩子说你傻,为夫不过是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罢了,你倒真怪起自己来了。为夫倒是想听你说说,命在刀刃上,手起刀落间就是八条性命,你有多少时辰思虑周全?” “……”没有。 暮青皱了皱眉,抬起头来望住步惜欢,反将一军,“那我倒是想听你说说,你还能来得多快?” 步惜欢一怔。 “假如旧事重演,我想我还是办不到眼睁睁看着八条无辜的性命死在胡人的弯刀之下,所以我依旧会以命犯险。假如我因为念着你而看轻百姓之命,我会愧疚一生,所以我宁可赌上自己的性命,做那最险的一搏。你呢?你为了我可以弃大兴的半壁江山,你可弃得了那些追随你的三千将士?你可能放任自己策马出城,把那些将士和他们的家眷弃于城中,任他们满门遭屠?” 她虽没问过南下之事,但巫瑾日日来诊脉,她从闲谈时的只言片语里也能听出一些来。军中有随行的百姓,这些百姓只可能是御林军的家眷。 步惜欢可以只带几个亲随出城,寻到她之后乔装南下,这比带着大军和百姓南下要容易得多。江南有何家之患,亦有岭南之患,多带大军虽是助力,可路上危险也多,且她不信步惜欢此举除了国事上的考量外,不带半分私情。 “母妃故去二十年,你便念了二十年,这般念旧,弃江山之事,你岂会不觉得有愧于跟随你的将士们?你弃不下他们,连家眷也要带着,百姓收拾行囊要多少时辰,出城前与龙武卫和禁卫周旋又要多少时辰?你还想来得多快?” “你我若都如呼延昊那般,只图自在逍遥,管这世间善恶疾苦,那自可不必受今日之苦。可是,皇城之外三十里,辽兵夜入村庄杀人灭门,杀的是大兴的百姓,你的子民!我能看着他们死,还是你会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那三千将士对你忠心耿耿,你能绝情弃了他们,还是我会让你如此?” 暮青反问,清音入得山林,如奏金石之音,侍卫们肃然而立背影如松,捧着衣衫等物的宫人侯在远处,范通抱着佛尘瞅着靴尖儿,远处大军开拔的动静儿都仿佛远了。 许久之后,窗内传来男子的声音,平静,坚沉。 “不会,亦不能!”步惜欢拥住暮青,仿佛拥住的是一生的欢喜,“若绝情,倒不觉得世事苦了。可是青青,我还是欢喜的,我终究没在那深宫岁月里磨尽七情。” 他本是看重江山的,除了江山大业,此生不知再该求些什么。直到遇见她,她的一句明君,她笃信的眼神,乱了他沉寂了二十年的心湖,从此想得一人相伴,不想再孤枕而眠,夜夜梦醒,在琼宫御殿里倚窗望月到天明。从进宫那年起,他在世上就已无亲,若非遇见她,他不会知道自己有多盼一亲眷相伴,相濡以沫,风雨同行,不离,不弃。 她不知他有多欢喜,欢喜在那难熬的岁月里,他不曾弃志绝情,否则即便相遇,她大抵也不会对他倾心。 “青青,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你我求而得之相守不离已是幸事,所以,我们都不要再苦着自己了,可好?”他问。 “好。”她答,在他的怀里安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后,唤道,“步惜欢。” “嗯?” “我们圆房吧。” “……” “我想要你。”在步惜欢还怔着的时候,暮青抬起头来,让他看见她认真的目光。 步惜欢看见了,却少见地失了反应,许久后才咳了一声,瞥了窗外一眼。 几个捧着梳洗之物的宫人失手打翻了铜盆,青盐澡豆洒了一地,范通就在旁边,却仿佛没看见,只抱着拂尘看着靴尖儿装他的木头人。宫女们慌忙拾起东西退了下去,神甲军依旧背向马车面向山林,只是一人让路时,腿肚子似乎抖了抖,差点跪了。 窗外落来只山雀,翠羽金喙,叫声清脆,分外好听。步惜欢低头咳了声,侧颜在晨光里也分外好看,那神态看似尴尬,唇角噙着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娘子下回说话,话锋莫要转得太快,为夫有些跟不上……” “少废话!圆房还是不圆房,给句痛快话!”她打断他,话音摧钢断铁一般,脸不红气不喘。 咳! 步惜欢又瞥了眼窗外,目光甚淡。 窗外人如松石,唯余雀音在山间。男子慢然抬手,引来清风虚掩了半扇轩窗,窗后的声音低沉含笑,似诉情话,“为夫知道娘子直接,可这也太直接了。” 窗后没传来少女的声音,眼刀却仿佛能穿透窗子。 她并非急色,而是不信他会不苦着自己。他自责太深,她一日走不出那夜的梦魇,他就会自责一日。她不想再让他自责下去,她希望他余生欢喜。 眼下,天下的形势严峻,他弃了祖宗的半壁基业,一有过江之险,二有江南水师和岭南之困,三要面临天下百姓的口诛笔伐,这三件事皆在眼下,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可是,与他并肩共战天下,她必须先养好身子,也必须先摆脱梦魇之困,如此才能把全副精力用在帮他上。哪怕是一分的精力,她也不想耗费在呼延昊身上,唯有她振作如初,步惜欢才不会分心,才能全副心神处理国事。 这些日子,她诸事不问,正是为了养身子,如今她的伤势和旧疾已日渐见好,只是梦魇难除。他不在时,她试过很多办法,但都收效甚微,医不治己,心理创伤非一日可愈,好在她清楚症结所在,知道还剩一法,那就是记忆替代。 她需要一段美好而深刻的记忆来淡化心理创伤,而她只想让他帮她。 可是,他未必会应允,他一直坚持亲政后再大婚,她知道,这是出于对她的爱重,也是出于他内心的骄傲。他那么地骄傲,不愿意薄待她,亦不愿薄待自己。其实,她也觉得他该堂堂正正地大婚,值得以帝王之礼,受百官朝贺,昭告四海,万民同庆。所以,她没有一开始就提圆房的事,她自己试了多日,奈何所试之法皆收效甚微。圆房之请她其实很犹豫,既盼他答应,又盼他别应。或许她该再试一试,毕竟现在还没到江边,可是昨夜她梦见大火烧江,那景象让她觉得心里不踏实,步惜欢这几日议事的时辰越发的长,仿佛也在印证着她的担忧。她能安心养伤的日子不长了,若想不让步惜欢分心,梦魇还是早除为好。可是,此时圆房,她总觉得对他不住。 暮青垂首凝眉,心头的愁情皆眉心里,久凝不散。过了许久,她发现步惜欢沉默了太久,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眼来,一抬眼便撞进了一双温柔的眸里。 她在他眸中望见她的影子,红窗翠陌之景不及那眸底的一片人间烟火色,许她一世温柔,缱绻了万里晨光。 他笑着问她:“在这儿啊?” * 行军路上多有不便,军帐不宜用作婚帐,辇车里也非洞房之地。 那日之后,暮青再没提圆房的事,过江之忧未除,梦魇之扰仍在,她却觉得豁然开朗。步惜欢也好,她也好,责己倒不如放过自己,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苦着彼此才是辜负缘分,余生他们该让彼此欢喜,如此方能算不负相遇,不负时光,不负上苍赐予他们的夫妻之缘。 心境豁然开朗之后,暮青觉得精神也好了许多,她的伤势已无大碍,身子里的寒毒也在这月余的时日里驱散了七八分,再施一回针便可不必再受寒毒之苦了。大军每天傍晚扎营后巫瑾都会来为暮青诊脉,这日,辇车一停,暮青便下了马车。 前些日子,她伤势未愈,除了出恭从不下来走动,直到这两日才愿见人。 大军已出上陵多日,再有三两日便可至下陵,过了下陵便可至江边了。下陵地势低阔,多平原洼地和湖泊,因此雨水丰沛的年景里常有水患。眼下已是五月中旬,眼见着要到雨季,大军必须赶在雨季前渡江,否则一旦遇上连日大雨,水位大涨江浪骇人,即便是江南水师的大船也未必敢冒险渡江。 暮青下了马车后,见大军扎营之地地势平阔,陵江秀丽,日暮高远,粼粼的江波照在甲胄之上,重重森光晃得人眼都睁不开。 暮青虚了虚眼,望着远处的日暮江天怔了一会儿,问范通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扎营了?” 平时总要傍晚才扎营,今儿瞧这日头还高着,怎么就扎营了? 步惜欢知道暮青喜静,不喜生人伺候,又担心她见了都督府里的旧人难免得知出城那日的事,因担心她再生心事不利养伤,便一直未允杨氏等人前来服侍,他不在时只留下范通随侍在侧,另命宫女四人在外围听候传唤,没有传唤不得近前。 范通拉着一张老脸,依旧面无表情,但垂首敛眉之态瞧着竟比在御前伺候时还多么几分恭谨,“回皇后殿下,此乃陛下的旨意。” 暮青对皇后之称甚不习惯,但没有纠结,只问道:“可是有何军情?” “回皇后殿下,陛下有旨,老奴只管遵旨,不敢问军情。” “那旨意是何时下的?” “回皇后殿下,旨意是昨日傍晚下的。” 昨天就下了旨? 这么说,今日提早扎营的事是早就定好的? 暮青举目远眺,见大军正在远处扎营,井然有序的样子确实不像有军情,那提早扎营是为何?雨季就快到了,这时难道不该抓紧时间急行军? 暮青心生狐疑,想细思却发现满脑子都是范通那一张老脸和死板的“回皇后殿下”,这老太监说话的调子跟念经似的,扰人甚深。 “陛下在何处?”暮青捏着眉心问。 “回皇后殿下……” “啰嗦什么!”暮青避居养伤,有些日子不争锋芒,这一声喝斥虽不见得真恼了,却仍叫人想起那身披战袍统兵五万的都督之威。 老太监低着头,看似低眉顺眼,实则油盐不进,“回皇后殿下,老奴不敢啰嗦,也不敢妄禀。晌午后有侍卫来禀过,说陛下在军师处,但这会儿大军已经扎营了,陛下是否还在军师那儿商议军情,老奴不敢妄禀,也不敢差人去问,除非……” “除非什么?”暮青心如明镜,陪范通演戏。 “除非老奴有皇后殿下的懿旨。” 就知道! 俗话说老朽老朽,范通可倒好,人老了,心却没朽。近来这几日,他句句不离皇后,念经似的,以为她看不出他操的是哪门子的心?她虽然与步惜欢拜了堂,却还不习惯他带给她的身份,范通存心想把她叨念习惯了。 只是唠唠叨叨也就罢了,又借机要她下起懿旨来了,她怀疑这老太监心里是不是在琢磨什么皇后养成计划。 暮青抿着唇,看似不悦,眸底却有淡淡的笑意。步惜欢身边的可用之人虽然不多,却都是些忠臣良将,范通也好,月杀也罢,一个一个都老妈子似的,整天有操不完的心。 “不必差人去问了,一来一去浪费时间,我自去军营里瞧瞧,命宫人拿身战袍来。”暮青说罢便转身要上马车。 雨季就快到了,今日提前扎营让她有些担心,既然她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那也该去趟军营了。水师的将士们跟着圣驾一起南下,想必韩其初和章同他们这些日子里没少担心她,她想去趟军营,见见他们。 但暮青刚打开马车的门,便听见有马蹄声从大军扎营处传来。 红日如盘,黄尘漫天,一人策马而来,神驹疾似泼风,红袖势破天骄。暮青虚了虚眼,不知是夕辉太浓,还是那鲜衣烈马太扎眼,但她目光一虚之时,马蹄声便近了,待她抬眼时,烈马泼风正从身前驰过,黄尘扑面滚滚而来,暮青眼前骤暗,看见步惜欢当空掠下,华袍大袖遮了天日黄尘,背后那被晚霞染红的天却忽然间让她想起那夜。 火把如繁星,烧红了远山夜空,男子从当空掠来,衣袖残破,容颜苍白…… 回忆揪得暮青心头一紧,眼前所见却与那夜不同,她看见一双慵懒含笑的眼眸,春风相伴,缱绻溺人,她感觉到到拂过耳畔的清风,闻见淡雅清苦的松香,眼尾的余光瞥见男子的衣袂上绣着一对团龙锦鸾,金丝绣,龙凤娇,看得人心生欢喜,情意成狂。 此情此景虽在眨眼之间,对暮青而言却长如半生,待她回神,已在步惜欢的臂弯间,清风在畔,山河霞景匆匆掠过,未赏够,两人便稳稳地落到马鞍上,共乘一骑,背衬晚霞,向着远山。 前天,有只小伙伴戳我,问候我新年快乐,我懵了老长时间,还好我正在吹风扇,于是问:“我地理不好,你不要骗我,哪个半球现在在过年?” 小伙伴说:“哦,上半年过了,我说的是下半年,新年新气象,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句话里每个字都有杀气,而且我觉得看了这章,小伙伴的杀气可能会更重,肝了个颤的/(ㄒoㄒ)/~ 昨天听说群里今晚八点要开集体生日会,总管君问我进群否,我说看情况吧,主要是我觉得冒头的话可能会被小伙伴们打成猪头,大概可能也许揣着红包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唔,昨天没拍着胸脯答应进群,我真是太明智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 圆房(上) 日暮风晚,草木葳蕤,马儿慢悠悠地走在山间小径上,蹄声哒哒伴着几声时断时续的虫鸣,越发显得山中幽寂。 步惜欢拥着暮青坐在马背上,他不言往何处去,暮青也不盘问,由着他执缰驾马,漫步似的往林深处去。此山不高,林子却深,步惜欢似乎识路,引着马儿不紧不慢地择着岔径入往后山。 后山绿树成林,一条独径通向幽处,晚霞刺目,薄雾障目,迢迢不见尽处。暮青回头,见步惜欢悠闲地笑了声,策马带着她向幽径尽处驰去。 神驹快如风电,绿树成排疾退,浓灿的晚霞逼面而来,暮青闭上眼,山风从她耳畔拂过,呼啸声急起缓歇只在几个颠簸之间,待马儿停下,风也静了。 暮青睁开眼,眼前绿竹成林,石苔青幽,漫天晚霞映在一眼温泉里,氤氲似烟云,空蒙灵秀,不似人间景象。 步惜欢低头看着她,笑意比晚霞浓烈,缠绵溺人。 “你随军养伤,这一路甚是辛苦,我想起陵北两地多山汤温泉,前日便命隐卫进山找寻。可喜欢?”步惜欢问罢,不待暮青开口便纵身掠出,人如一道长虹惊破了烟云流雾。 一道水声传来,余音尚存,男子已在岸上。 “水温热了些,不过对你而言倒正合适。”步惜欢看了眼指尖的水渍,随即垂袖笑问,“温谷幽僻,长夜漫漫,娘子可愿陪为夫共浴,做一对野鸳鸯?” 暮青执缰高坐,听闻这话,眉头一扬,“你是说,你想野合?” 咳! 她时常语出惊人,他早习以为常,但仍被呛住,笑斥道:“我何时这样说了?” “不就是此意?” “娘子还是这般没情趣。”他无奈摇头,这温谷美景,洞房之邀,被她说得这般直白,可真大煞风景。 “……”大煞风景的人坐着马背上不吭声,步惜欢走回来牵马,她仍抿唇不语。 牵好马缰,步惜欢抬头笑问:“恼了?” 暮青不说恼,只道:“既然嫌我,不妨回去。” 她鲜少使性子,难得矫情,倒叫他一时想不起那粗眉细眼的少年模样,只记得这一刻,白驹少女,清颜几许,许尽女儿娇态。 他怎么也看不够,看了许久才笑道:“为夫的话还没说完呢,娘子虽不识情趣,不过……” 不过? “不过,为夫喜欢。” “……” 一句喜欢,让她抿着的唇微微上扬,晚霞当空,他眉宇间缱绻的深情与她微微泛红的耳珠成了这日傍晚最惹人留恋的人间风景。 夕阳半山,鸟归蝶还,男子牵马而行,枫红的竹叶妆点了少女的罗裙,青苔小径上,一对璧人漫步闲游,一路向着暖烟浓处。行至山汤岸上,只见泉上轻烟飘荡,有三两枝散竹伴生在对岸,夕阳之下,竹梢枫红,山色如秋。 男子刚撂开缰绳,少女便翻身下马,身姿白燕似的,轻盈利落,落地之声轻极,不仅不似久病初愈之人,身手反比以往多了几分轻盈。 步惜欢的目光亮了亮,暮青径直下了岸去,不解衣裳便入了水中。 水面上热浪蒸腾,水温对暮青而言却果真不算热,她畏寒,纵然体内的寒毒只余三成,但行军颠簸,泉水热些正好解乏。她寻了一处有山石的地儿倚着坐下,石面光滑,水面及胸,水深刚刚好。 待坐定,氤氲障目,模糊了对岸的人影,只依稀瞧出有人在宽衣。 他存心撩拨她,一身衣袍解得情意缠绵,眼往她这儿瞅,手指挑着中衣往竹枝上挂,竹枝忽的被压弯,中衣坠落,衣风拂散了岸上暖烟,生生将一幕春色送入了她的眼帘。 只见暖烟熏熏,落霞与竹林一色,男子已去冠解带,一件龙凤袍挂在竹枝高处,山风拂来,袍舞枝摇,一对祥龙吉凤盘于谷中,守着温泉,静待不离。 漫山绿枝红叶,男子独似一株仙庭玉树,风华可夺天地精辉。 暮青的心神也被夺去,但只是片刻,她便被水面上飘着的衣衫吸引了目光——那件中衣滑入了水中,似红云一匹,有金织锦绣的祥龙鸾凤舞于云水之间,瑰丽祥瑞,美不胜收。 暮青忽然想起那年那夜,步惜欢助她杀安鹤险致经脉尽废,她侍药期间曾命月影将他的中衣换成素布的,从那以后,他就没再穿过织锦中衣。今日,他再穿盛装,莫非真打算在这山谷中圆房? 恰在这时,水波一乱,步惜欢下了岸来。 暮青倚着山石垂首坐在水中,夕阳沉入竹林后,山霞蒙在她的头上,似一匹薄薄的红盖头。男子慢步走来,山泉数丈见方,他拨开重重氤氲,来到她面前时,双腿挺拔如松,似倒映在红河里的月影。 “合衣沐浴不嫌难受?”他在她面前蹲下,“山汤泉水对女子而言有滋养之效,行军路上难得寻到此泉,合衣沐浴如何解乏?” 说着话,他抬手为她解衣,自然地问道:“可曾听过前朝的汤泉宫?” “没。”她没躲避,只是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答。 “真没有?”他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 “……很奇怪?” “嗯,汤泉宫与前朝亡国有关,青史可查,民间多有传闻,我以为你该听过才是。” “哦,那是托你的福。”她淡淡地道,嘴角微微上扬,“陛下的荒唐事之多,百姓家中哪日无菜都够拿来拌饭了。本朝的荒唐事都听不完,哪还有人说前朝?” 步惜欢嘴角一抽,有些日子没被她气笑了,“爱卿损人的功力见长啊!” 久未君臣相称,此时同泉共浴,竟好似当年她初进宫那夜,只是今日他不必再故作昏庸,她也不必再扮少年,他们已换过婚帖拜过高堂,只差洞房之喜。 她的洞房之喜还差一身喜服,为了给她一个惊喜,他没有让她换上喜服,但她此刻依旧很美。 暮霭西收,她在云水间,似披霞裳。晚风吹皱了一池温泉水,裙裾浮沉如水中花,她垂首浅笑,人比花娇。 这一刻,天作裳,地作轿,胜过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步惜欢有些失神,暮青低头一瞧,见裙裾肆意沉浮,外裳不知何时被搭在了她身后的山石上,裙带与衣袖相依,好不缠绵。 她微微僵住,却忍住了遮掩之意,纵然难熬,她也不想躲他,只将目光转开,咕哝了一句,“也不知是谁功力见长……” 步惜欢低笑一声,似真似假地叹道:“久未亲近娘子,为夫着实相思难熬,故而手脚麻利了些,娘子莫怪。” 暮青横来一眼,眼刀虽锐,却比秋波撩人。 步惜欢看得有些按捺不住,不由摸去在水面之下,在山石旁边摸到了暮青的手。这些年,她在军中操练,手虽纤细如前,掌心却比从前多了些茧子,摸起来有些粗糙。这些粗糙的茧子像一块块石子儿,磨着他的心,生疼难愈。 明知她因他的碰触而僵住,他仍然将她的手儿握得紧,慢慢地揉搓着她微凉的指尖。她以为他不知道?为了不躲开他,她方才牢牢地抓着山石,明明泡在温泉里,指尖却是僵冷的。 “娘子可真小看为夫,为夫的荒唐事何止可抵百姓家饭桌上的一道菜?还可……” “嗯?” “还可……成床笫之间的笑谈事,夜里吹烛垂帐,入鸳被,解罗裳,助云雨之兴。”步惜欢揉搓着暮青的手,声音哑了几分。 暮青闻言,竟没忍住闷声一笑。 这人还能再自恋些吗? “难说。”她嘴角扬着,“百姓若想拿你那些风流韵事助云雨之兴,得需家中有一喜雌伏的夫君。” 此话一出,步惜欢果真沉默了,他定定地瞧着暮青,似笑非笑,懒洋洋的,“娘子以为还有人能似为夫这般知情识趣?雌伏之事,为夫喜与不喜,百姓知与不知,皆无妨。只要娘子知道在云雨之事上为夫是龙精虎猛的便可。” 正说着话,他的掌心忽然一翻,在她手背上的腰腿穴处一叩! 暮青忽觉身子软麻无力,猛地往水里沉去! 她的裙裾在水面上翻出一朵白浪花,而水面之下,一只大手游鱼般的钻入她的裙底,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 少女的腰肢软如弱柳迎风,却偏偏练就了几分韧劲儿,就像她看他的眼神,怯雨羞云,却又风刀凛凛,活似在控诉他欺负了她。 “为夫哪舍得欺负娘子?只是爱看娘子娇嗔的模样儿罢了。”步惜欢哑然失笑,见湿发挡住了暮青的脸颊,便伸手为她拨到了耳后,手指刚刚触到她的耳珠,目光忽然一顿。 她的耳珠粉圆玉润,奈何落了伤,伤处的结痂已然掉落,只留下一块疤印,浅粉颜色,虽不清晰,却看得出来是块齿痕。 男子看着那齿痕,痛意深沉似海,想起她曾遇过的险事,不由失了神。待回过神来时,他的手已然触上了那齿痕。 暮青猛地一颤,本能地往后一避,她倚着的山石上虽然搭了件衣裳,却缓不了几分力,眼看着她的后脑勺便要磕到山石上,男子的手半路急截,稳稳地隔在了她与山石之间。 她撞进他的掌心里,闻见一股子由他的发间传来的清苦药香,顿时眼眶有些刺痛。 是药三分毒,他原本可以不必再熏香,为了她,这些日子一直都熏着,连发间都沾了药香。 缕缕药香缠着她的心,正疼痛难当时,听见他轻声唤她娘子,声音好似山间的夏风,慵懒得催人入眠,一梦浮生。 可是,几分狰狞的景象煞了她梦里的风景,当他吻她的耳珠时,她惊而睁眼,见夕阳将沉,一线余辉坐映竹林后,大火烧了林子一般,此情此景好似那夜,炭盆里的火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躺着地上,那人在她耳旁粗喘…… 暮青睁圆了眼,胡乱往身旁摸去,摸到山石旁生着的青苔,下意识地去抓时却抓住了一人的手。 “青青,是我。”男子的声音唤醒了她的神智,他抚着她的掌心,一寸一寸地抚过那片烫疤,用尽爱怜。 暮青喘息甚急,忽然将嘴一闭,狠狠一咬! 舌尖传来的疼痛和口中弥漫开的腥甜味道激得人神智一醒,暮青慢慢地睁开眼,见夕辉已淡,熏熏暖烟浮于甘泉间,男子在烟波里,一缕湿发垂在她的脸旁,挠得她有些痒。 她狼狈地笑了笑,轻轻触了触他的发,却叫他怔住,眸底的欣喜似星夜之火,灿烈照人。 她只是碰了碰他而已,他竟欣喜成这样…… 暮青淡淡地笑着,却笑出了泪花儿,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环住了他的脖颈,仰头吻上了他的唇。这一吻轻极,她颤得厉害,他却如逢甘霖,盼得太久。 日沉西山,满月东升,温谷里池烟障目,夜风徐来,勾画出一泉一石一岸,人影相叠,唇齿相依。 少女倚在山石上,眉似青山凝聚云雨,鼻峰之下桃花初开,桃露之香引人成狂,未几,只见桃花红艳,几欲凋零败谢,不胜娇弱可怜。 这娇态他亦是初见,心中爱极,情难自禁之下忽然将她放开,屏息沉入了水中。 暮青怔住,刚低下头,脸颊忽然飞红,眼儿含春带怒! 满月升上树梢,竹影烟波遮了水面,水面下仅透入几缕白月光,男子五识清明,将少女看得清楚。 她因查案练兵时常走动,嫌中裤不便,于是将女儿家长及膝下的亵裤裁成了短裤,短至膝上七寸,纤巧贴肤,不仅轻便,更添了不少情趣——尤以此时为甚。 只见泉波暗涌,水面之下藏了一处桃花源,难窥深处,只见桃花隐于帘后,水面之上裙裾翻卷浮沉,欲遮美景,他漫不经心地屈指一弹,水底忽然生出一道水刺,刺穿裙裾破水而出,一出水面便化于无形。 水声伴着撕声,裙裾齐开,飘飘忽忽地落回水中。 暮青下意识地遮紧自己,步惜欢瞥向水底,见靠岸之处遍地皆是鹅卵石,石色青幽,少女的脚丫子踩在其上,浑似天上月钩地上玉雕,纤巧雪白的脚趾因紧张而缩着,像极了蜷缩在水底的虾儿,煞是可爱。 他伸手在她的玉足上轻轻挠了挠,她果然把脚一缩,他趁机将一只玉足握入掌心,轻而易举地辟路寻乡。 暮青倚在山石上,脸色变幻莫测,直欲一脚踹了那水下的放肆狂徒,却又怕他呛水,于是只能强忍。只觉得山汤水暖,水波含力,有鱼儿在水里嬉游,一会儿在桃花源外,一会儿在巫峰之巅,滑似泥鳅。 她纵然有胆量逼他圆房,却不曾真的沾惹风流,哪经得住他这般花样儿? 不过片刻,她便失了气力,待他出水来时,她倚在山石上,眉眼含春亦含怒,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道:“你……你……” “嗯?”男子的眸中笑意浓郁。 “你玩得一手好花样儿!”她咬牙切齿。 这话对男子而言简直如同盛赞,步惜欢长笑一声,愉悦至极,“为夫还有别的花样儿,娘子可想一试?” “不想!”她恼道,“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你就不能给我个痛快?” 他明明就是折磨她! 步惜欢闻言笑得更愉悦,那神情看在暮青眼里越发觉得他很欠揍,他的话很像悖论,但又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娘子此话差矣,如若为夫当真给娘子个痛快,娘子反倒要觉得不痛快了。两情相悦,鱼水之欢,妙就妙在欲仙欲死,这与一心求死可差之甚远。” 暮青语塞,她一向善辩,这会儿竟无话可辩。 “今日乃月圆之夜,你我洞房花烛之喜,长长久久,方可不负良宵。”一句长长久久,步惜欢说得婉转缠绵慵懒入骨,暮青听得心惊胆战,还未接话,他便将她抱出了水。 山石上生着青苔,步惜欢将暮青的衣裳铺上垫好,将她抱到了山石高处坐下。岸上伴生着几根散竹,明月高悬,竹梢覆雪,温泉如镜,风逐烟波,夜色之美,美不可言。 少女坐在山石高处,视野独好,男子立在温泉水里,正及少女胸前,视野也是独好。 他想起那夜在郑家见到她时,她穿的是苏氏的衣裙,因染了血,他事后命宫人烧埋了。出城时急,都督府里的那些箱子被禁卫军拦住,行军路上未备她的衣物,所幸随军的百姓有带布匹盘缠等行李的,她昏睡的日子里,杨氏领着几个妇人赶制了几件贴身衣物,因她一向不喜织锦绸缎的料子,他便命杨氏等人寻了素布,绣上青竹纹样,只盼她能喜欢。 男子的目光皎如明月,柔和含情,只是笑了一声。 “笑什么?”他一笑准没好事。 “为夫笑娘子这肚兜上的青竹纹样,世间清雅高洁之物非此一样,譬如梅兰松菊,皆有高雅之风。娘子正值好年华,怎可无花妆衬?依为夫之见,木兰之美,素艳相宜,倒是颇衬娘子。日后不妨命尚衣局为娘子量身绣制几身衣裙,肚兜应以宫紫底子为上佳之色,绣雪枝粉苞,不必点那胭脂花蕊,只需将那花苞绣在……这儿!”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堆,最后抬指一点,指尖在她的玉峰高处勾画出一朵木兰花的形态,好似画下一幅称心之作,笑得春风得意。 他画得缠绵,笑得惑人,她险些从山石上仰下去,幸而他早有所料,用手臂做了她的依托。 暮青虽难熬,却不表露,打情骂俏般的道:“你怎不说,命尚衣局再绣几条亵裤,绣上鱼儿,莫争上游,只往下游?” 她暗嗔他方才在水下所行之事,他怎能听不出来? 男子仰头大笑,心悦诚服,叹道:“为夫得跟娘子认个错儿,娘子并非不识情趣,在直言不讳这一事上,娘子真乃妙人儿也!” 暮青把脸一扭,嘴角扬了扬。这么一说,她觉得这事儿他还真干得出来,她得提防着些,若真让尚衣局的绣女们绣了这些纹样,岂非等于将他们夫妻间的闺房之事昭告宫中了? “娘子既有此思,想来方才之事甚讨娘子欢心,那你我再行一回,可好?” “你……” 论风流韵事,她不及他耳濡目染,论脸皮之厚,她也不及他功力强大。 他趁她无语时偷香,一条红鲤缠着她逗游嬉戏,寻至惦念处,剥乱露芳容,只见千丝绵绵锁着春阁,轻易寻不得,唯见花一朵。他欲探深关,却不敢贸然闯入,只在花径外徘徊不离。 圆月当空,温泉水满,山汤无风生潮,浪涌拍岸,烟波逐堤,竟一波高过一波,久久不见潮退。 少女坐在山石高处,仰头望月,云髻坠如瀑色,青丝撩剪夜风,月下婀娜态,不胜女儿娇。 许久之后,风歇树静,男子哑着声音问:“娘子感觉如何?” 山石高处却久不闻答声,少女倚着男子,只喘气,懒开口。 男子不急,耐心笑等。 她又歇了半晌,待气息匀了些才淡声道:“感觉?感觉……谷中有狼,月圆之夜,登高啸月,求偶觅食。” 她就是那头狼! 步惜欢闻言怔了许久,抬头望了望月色,回想方才,散漫的笑容顿时有些扭曲,思绪凌乱在了夜风中。 半晌之后,他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地道:“怪我不长记性,忘了你这煞风景的本事也是一绝!” 斥罢,他忽然将她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 “娘子心里总记着别的男子,连你我洞房都想到了狼,为夫不太开怀,想让娘子思忆思忆你我之事。” 啊? 暮青深感冤枉,她确实觉得自己方才跟狼似的,又跟那人无关,他这醋坛子翻得好没道理! 步惜欢抱着暮青离开山石,就近在堤岸上寻了处平坦之地,回身抬手,对岸那件挂起的龙凤袍无风自来平铺在地,他将她放到龙凤袍上,自己仍然立在水中。 夏风湿暖,少女屈膝坐在红袍上,月光洒来,玉捏的人儿一般。 “娘子瞧这山汤温泉,可记得你我鸳鸯共浴那夜?” “记得。”怎会忘了?他带她来此的心意,从方才那些花样儿里,她也是能猜得出来的…… “那再记得深些可好?” “……” 暮青猜出步惜欢想做何事时已晚,之后的记忆还真与那夜有些重合。 皓月当空,竹梢覆雪,她在他的龙袍上,他在岸下烟波里,俯身弄花,红鲤不羞,花却羞。岸上不远处生着散竹,情难自禁时,她伸手抓住了一根细竹,只见月光白,细竹青,玉指春冰。谷中夜风清和,细竹却遭风雨,叶落枝弯,不堪摧折,终听一声脆响,拦腰折了。 一树斑驳覆来,少女无力起身,却无惧意,只倦阖眼帘,树倒风扑之声传来时,她已被抱入泉中。她倚着山石,温泉环抱,困意更浓,若在平时,定然放任自己去梦周公,今夜却不能浪费他的苦心。 暮青睁开眼,见步惜欢陪伴在旁,目光溺人。她往旁边挪了挪,手在水下摸了摸。 她没发现自己竟敢碰他了,步惜欢的眸光却亮了亮,星火般明灿。 但他没提醒她,只是覆住了她的手,笑问:“娘子莫非真想野合?” “嗯?”她的声音懒洋洋的,瞧着有些迷糊。 “娘子有此情趣,为夫自是欢喜的。只是你我洞房花烛之夜,为夫怎舍得叫娘子露宿山野之地?” “……何意?” 步惜欢神秘地笑了笑,随即起身将暮青抱至岸上,抖了抖外袍上的竹叶,亲手为她穿上了他的衣袍,而后自个儿去了对岸。中衫已湿,他却不嫌,拾起穿好衣裤锦靴,牵马回来时,一身湿衣竟已化干。 他抱她上马,原路折回,在她耳边低语道:“走,我们回去。” 那个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听说最近录取通知书陆续来了,恭喜金榜题名的小伙伴们,今年失利的小伙伴们也别气馁。近来有姑娘们戳我,表示心情不太好,我想借此说一句,不管你怎么选择,都要记得世上有句话,叫条条大路通罗马。失利既成事实,如果连信心都失了,那通往大路的门也就真的关上了。 …… 关于本章,大家关注评论区,不逛评论区的小伙伴们,可关注微信公众平台,有最新动向播报,总之有惊喜——xxfengjin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七章 圆房(下) 两人来时天刚傍晚,回去时已是圆月当空。  月光洒来,霜白漫山,马儿走得很慢,暮青倦倚着步惜欢,困意越发浓了。怪只怪夏风太柔,她未穿鞋子,光着脚丫子坐在马上,山风撩着衣袂,脚心被风吹得有些痒。他的龙袍对她而言太过宽敞,山风灌入袖口,似携了两袖绵云,舒服得让人想睡。  步惜欢低下头,见少女裹着他的袍子,纵然玉带系得紧,他依旧能窥见雪颈下的月骨和玉沟,衣裾乘风舒卷,隐约可见春指皓腕、玉足纤踝,白生生似玉,纵是清瘦也自含风骨。  他任她睡去,只将她拥得紧了些,轻提缰绳示意卿卿再慢些。  今夜还长着,且让她多睡会儿。  马儿识路,慢行于山间小径之上,白驹神骏,璧人成双,一套红裳装裹两人,倒真像是月夜新婚,携妻归家。  归途比来时显得长了许多,暮青这一觉睡得沉,感觉到耳后轻柔的挠痒时还不想醒,皱着眉头往后融了融,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男子胸膛微微震着,甚是扰人。  暮青睁开眼,见月悬江上,一艘丽舫停在江心,画梁轩窗,喜字成双。  暮青睡眼惺忪地盯着那喜字,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是否梦醒。半晌过后,她才转头眺望远方,见岸边远处军帐如棋,十丈一座哨塔,火把星罗棋布,隐约可闻铁甲靴兵之声。  而她身居马背之上,裹着一身龙凤红袍,一回头便看见熏熏笑意如江月,无需月色醉人,那笑自醉人心。  暮青清醒了过来,想起步惜欢在谷中之言,虽心生欢喜,却也心存疑惑。  “那船……”  “嘘!”步惜欢笑着点点暮青的唇,目露赞赏之色,手往江心一指。  丽舫停在江心,船首船尾宫人寥寥。江风吹来,月影江波皱去,梁下灯笼轻扬,江中灯影成梭——美则美矣,却不对劲。  此船若为圆房而备,理应候在江边,为何步惜欢和她还没到,船就驶去了江心?  暮青扫了眼身旁,见旁边停着辆高阔的华车,正是她养伤的马车。傍晚她下车时,马车并非停在江边,此时却朝着江面,看上去就像是她和步惜欢已下了马车乘着画舫去了江心一般!  这念头一生,暮青的心便沉了一下,刚要回头,忽听一道行船的军号声自上游传来!  七艘小舟乘着月色清风而下,长箭般刺向江心,驶近画舫之时,小舟见旗号而动,先呈弓型化成两翼,后呈梭型将画舫护在了江心。待七艘小舟停住,暮青定睛细看,见舟上内外两侧交错列有盾兵和弓兵,中列另有数名轻装待命的水兵,如此调兵,攻防兼备,岸上与江上的敌情皆可兼顾。  “今夜兴许有乱,不得不防。”步惜欢叹道,“到头来还是要让娘子屈就马车了。”  “你又说这话。”暮青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若是两情相悦,纵是陋舍草屋又有何妨?”  她心里已经有数,因此不再多问,说罢便撑着马鞍一跃而下,只是未能如愿落到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人的怀里。  步惜欢神鬼不觉地下了马,稳稳地将暮青抱在了怀中,江风吹起衣袂,暮青觉出脚心微痒,这才想起自己没穿靴袜。  这江边未经打扫,遍布乱石杂草,卿卿乃塞外神驹,体态比战马还要高骏,她一跃而下若不防备,兴许便会伤着脚。步惜欢心有余悸,欲斥又不舍得,只好忍下,淡淡地道:“娘子的伤好利索了,手脚甚是麻利,为夫理应开怀才是,可是今夜你我圆房,为夫还是希望能将娘子抱入洞房。”  暮青闷不做声,她不觉得自己下个马都能摔着,但更不愿为此小事惹步惜欢不快,于是不辩,只盼他早早消气。  她这破天荒的顺从之态像极了刚过门儿的小媳妇,叫男子忍俊不禁,想笑又觉得不解气,欲瞪她又觉得无可奈何,百味绕在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她睡意惺忪之时都能发现江心的画舫有疑,自己赤足之事倒忘得一干二净,看来她的余生离不开查案,而他的余生少不得要为她操心琐事。  暮青听见叹气声,想示好又不知该如何做,只好松开步惜欢的衣襟笨拙地抚了抚,也不知想抚平的是他的心还是那被她揪出来的衣褶子。  步惜欢噗嗤一声就笑了,“行了,没真恼你!”  说话间,他轻轻弹指,夜风忽向江面吹去,马车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步惜欢将暮青抱进了车内,丝毫不担心被人窥见,他的五识灵澈,附近有无探子刺客自能凭气息感知,此刻周围皆布有隐卫,再远之处若有探子,目力也难及此处。  暮青坐进马车里时望了眼江心,见江波逐舟,将士们军姿如松,画舫里点亮了一盏红烛,一对璧影映在窗上,不知是谁在演一场江上成亲的戏。  暮青望着那窗上的风景怔怔出神,无意识挪向马车里面,忽然感觉坐在了什么东西上。  她摸到了丝滑绵软的锦被,摸到被面上细密的针脚,却摸不出被下铺着何物,只觉出有些硌人,不察之下坐在上头,被下传来几声碎音。  步惜欢坐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马车的门,一片月光被拒之门外,却有一片月光洒落窗前。  圆月高悬,粼粼江波映入雕窗,油纸泛黄,剪喜贴窗。红烛未燃,幸得月华普照,得见窗下叠有明黄缎子和朱红彩缎的喜被,窗旁挂有喜联罗幔,一对新人盘膝对坐,她坐在新被上,被面满红,团团金绣,双喜四福,龙凤呈祥,身后摆着龙凤喜枕,枕旁静静地躺着一柄玉如意,结了喜绸,坠了香囊。四周角落里更摆有精致的瓷瓶宝器,画着百宝如意、牡丹花卉,盛着香果糕点、美酒玉杯。  马车里虽远不及宫阙富丽高阔,却俨然洞房福地,大婚该有之物不能说一样不缺,要紧之物却都齐备了。  “娘子不瞧瞧被下之物?”步惜欢笑吟吟地看着暮青,欣赏着她怔愣的模样,她眸底那宛如人间烟火般的绚烂神采牵动着他心底最深处的温柔。  暮青已猜出被下之物,但还是挪去一旁,郑重地掀开了被角。  新被下铺着明黄的锦褥,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铺满了褥子,一看就是用心挑的,个个圆圆胖胖,煞是可爱。唯有一只花生的壳儿裂开了,正是被坐碎的那只。  暮青伸手要拿,却被步惜欢抢了先。  那只花生在男子清俊修长的手指里显得白白胖胖,他饶富兴味地把玩着,眸里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天上长生果,地上落花参,见了新人开口笑,儿孙满堂,福多寿长。”  这吉祥话也不知他打哪儿学来的,暮青嘴角勾了勾,刚想说他花样多,没想到他的花样儿还没完。  只见男子将手指一错,壳开果落,掌心里躺着两颗小果,粉白可爱,他笑着看向她,道:“一双。”  一双是何意,暮青自然明白,她将目光转开,垂首浅笑,眸光似水波。  “这些天你都在准备此事?”暮青低头瞧见袖口绣着的百宝如意,缓缓抚去,珍视万分。  那日,她以为他不同意圆房,没想到他在准备这些。  他提前派隐卫寻到了那处山汤温泉,提前备了这些洞房之物,但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所做的绝不止她看得见的这些。他定然在得知此地有温泉后便安排好了行军的路程,特意挑在今日傍晚到达。因她被那夜的火、那夜的人所困,所以他便想要她记住今日的晚霞、今日的他。  今日没有绑走她的那人,只有穿着龙凤喜袍的他;没有让她尝尽颠簸之苦的战马,只有慢步山间让她安心入睡的塞外神驹;没有义庄之火逃生之辱,只有红霞烧林温谷之欢。甚至连那日囚困她的马车也不再黑暗狭小,马车里也可以如今夜这般温馨喜庆,成为他与她一生难忘的洞房福地。  他竟然知道她为何想在行军路上圆房,这般用心良苦,只为开解她——今日的一切都那么美,那夜的恶梦早就过了。  他一向如此,嘴上惯爱说些不正经的,贴心的事反倒背地里做,一句也不说,即便说了也是轻描淡写。  “挑了个日子罢了,哪是整日在做?倒是喜袍被褥用的宫锦是命江北织造府加急送来的,因日子急,杨氏从随军的百姓里挑了百来个全福之人日夜赶出来的,针脚比不得两江织造府里的绣女,唯独心意可贵。”  暮青笑了笑,她说什么来着?  江北织造府在上陵,上陵郡王乃司马老县主之兄,她在盛京之时,因杏春班的春娘被杀一案与司马老太太结仇,老太太至今中风不起,司马家恨得她咬牙切齿,怎会轻易应允织造府将宫锦送来?这其中必有一番博弈。  暮青抚着衣袖,诸般念头只在心头一转,并未多问。  今夜她不想提那些事。  “为夫自然是做了些事的,这些喜果就是为夫一颗一颗亲自选出来的。”步惜欢将掌心里的那两颗花生果儿托得稳稳的,似待掌上明珠。  暮青低着头,只笑不语,她一点儿都不怀疑他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日子急了些,赶不出两身喜袍来,只好裁了一身龙凤袍子。夫妻本是同体,同袍同衿,共枕一衾,如此想来也是极好。为夫特意择了月圆之夜,人世间的事难求圆满,可今夜至少有一样是圆满的,没有四海之贺,亦有天地为鉴。”  暮青听得眼热,她将他的用心猜出了那么多,却依旧没能猜全。  “不求四海之贺,但求天地为鉴。”暮青声音不高,却可闻坚毅之情,他的心意贵比天地四海不换,她已知足,别无他求。  步惜欢闻言,唇边噙着的笑意深了些,那目光柔似一泓甘泉,内里却暗藏风涛,矜贵之气隐隐慑人。  他知道她不在意,但他想给她。男儿在世,可忍辱负重,却不可叫妻儿受人轻慢。她是他的发妻,纵然今日只剩半壁江山,他今生也会许她一个天下,许她一世名分,许她天下拥戴四海来贺!  暮青转身捧来一只牡丹如意盘,将新褥上的喜果收拾了起来,而后俯身细细整理被褥,月华照着青丝,青丝剪着窗影,岁月静好当如此刻。  步惜欢往窗边叠着的新被上倚了倚,借着月光目不转睛地欣赏春光。  暮青整理好被褥,一抬头就看见男子赖在锦被里,登徒子似的盯着她胸前,唇边噙着的笑意好不欠打。  他的衣袍太过宽大,而她内里又未着小裳,俯身时衣襟松垂春光毕露,她下意识地拢紧衣襟,不管男子的目光如何幽怨,只把手一伸,道:“拿来。”  “嗯?”他的声音倦倦的,好似刚睡醒。  “你打算攥着手中之物洞房?”她瞥了眼他的掌心。  步惜欢笑了声,“此物可不能随意收放,得需讲究些。”  怎么这么多讲究?  暮青抚了抚眉心,暗自庆幸未在宫中成亲,不然她定要觉得遭罪。  只见步惜欢从被下摸出块锦帕来,将那两颗花生果儿包住,仔仔细细地叠好帕子,倾身搁到喜枕之下,笑吟吟地道:“洞房花烛夜,新人共枕眠,今夜榻上行春雨,来年屋里听娃儿笑。”  似暮青这般清冷的人,听见此话竟也忍不住笑了声,“哪儿学来的!”  “跟娘子府中之人学的,娘子若恼,可莫要恼为夫。”步惜欢的眸波一泉春水似的,说话间便来牵暮青的手。  暮青一听就知是杨氏,她怎会恼他?只是今夜他提起杨氏几回,倒叫她想起一件事来,“你老实说,今夜我们圆房之事……可是全军都知道了?”  他命人缝制喜袍,又命人布置洞房,今夜江上还有一出戏在演,舟上都是水师将士,想来全军都知道他们要圆房,唯有她被蒙在鼓里。  “此乃大喜之事,自是要遍告全军,今夜同庆。”步惜欢笑道,只是笑意颇深,显然有未尽之言——岂止全军知晓,此事已传遍江北,京中也已知晓,不待大军过江便会天下皆知。  他与她早已成亲,圆房乃天经地义之事,不可遮遮掩掩,不然便与苟合无异。她乃女儿身,他怎能让她担此名声,将来被人轻看?他早在数日前就命人将一封亲笔诏文送到了上陵刺史府里,命官府张贴诏文,筹备大婚用物,刺史府及郡王府因担忧人质安危不敢不从,想来最近盛京那边的军报必已多如雪片,因为发往上陵的诏书只是明面儿上的,他暗地里早已命人将誊写的诏书发往江北各州县了,下陵、青州、越州、葛州,乃至盛京,昨日为止都已贴出诏书,此事已然朝野皆知了。  他们的婚事元修不会坐视不理,但他想理会可不容易。百官刚刚经历过府邸之劫,诏书贴去了盛京府衙外,必令百官细思恐极,齐奏宫里彻查京中。元修若不理会,百官必定吵扰不休,眼下国乱刚生政事繁多,元修倚仗百官之处还多,很难违背众意。  但世上之事就怕万一,若有万一,今夜也有一场好戏等着“贵客”前来。  步惜欢并不打算提这些事,他不想她今夜被外事烦扰。  暮青看得出步惜欢有话没说,却以为他按捺不提的是全军同庆之事。在这南下的时期,夜里松懈乃军中大忌,很可能会酿成大祸,她不信步惜欢会如此大意,也不信韩其初等人会同意如此犯险胡闹,今夜江上的情形足可证明所谓的“全军同庆”可能是故意为之。  “娘子莫要多思,需知春宵一刻值千金,时辰不早了,你我该安歇了。”步惜欢不知何时取了一副龙凤酒盅来,酒已斟满,醇香诱人,“虽然已喝过合卺酒,但今夜为夫还想和娘子再喝一回。”  暮青将凤盅接了过来,没再问——何必再问?她信他。  她不懂酒,不知这酒是何物所酿,闻之醇香,品来却不浓烈辣喉,味甘清冽,暗含淡淡的果子香,许是他知道她不擅饮酒,特命人备的果酒。  一杯酒饮尽,她将酒盅收起,回身时望见他定定的目光,月色引人迷醉,拜堂那夜的种种犹在眼前,今夜他们是真要有夫妻之实了。  他抬手为她梳理脸旁的发丝,温暖的指腹触着她的脸颊,惹得她低了低头。  “我来。”她道。  “……嗯?”他只顾看着她,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瞧见龙凤袖下探出一截春指,径直勾来他腰间,缠住他的衣带轻轻一拽。  裳下之景不似玉雪,却如明珠,男子披着一层红裳一层月光倚坐在窗边,一枝玉兰窗花映在容颜上,这一刻的风华仿佛惊艳了岁月,亦令她在这般夜色里悸动失神,情不自禁地触了触。  两人一同轻颤,目光相接时,窗外无风,月光寂柔。  这一夜的记忆对两人来说有那么一刻的空白,谁也记不起何时共枕入了新被,只记得月光如川泻入窗来,窗外无风窗自动,枕旁的玉如意上缠着两缕乌发,香囊的气味有些清苦。  新被低盖,少女在上,玉背似雪,清冷难化,只待玉缘人。男子探入新被里,揉得一手晨露,听见清音低转,美似天籁。  说好了她来,到头来仍是他主导。  她的懊恼之态他看不见,她却能觉出他胸膛的微震。  他的愉悦叫她咬牙切齿,奈何她未能全然摆脱梦魇,无力翻身,唯有牙关得力。  步惜欢敏锐地察觉出暮青的锐气,急忙息了内力才没伤着她。她的气力不大,锐气那般盛,下牙时却未用尽气力,显然舍不得他疼。  但仍乱了他的气息。  月光洒在枕边,男子的眉心凝起一道玉川,欲锁浓情,却难关住春意,那眼眸似开微合,眸波浑如暗河,波涛隐聚,势虽内敛,却慑人心魄。  暮青不惧,许久才抬头,见男子明肌玉骨,锁骨如横贯天阙上玉桥,那势不似人间风景,却落了人间花红。那片落花红艳艳如雨后海棠,飘零在玉桥上,如人间少女玉臂上的一点朱砂,刺进眼里,烙在心头,就此成了一生里最惦念难忘的风景。  只是她惯爱煞风景,他玉骨上烙下的那一点朱红美则美矣,却偏偏留了两排弯月般的牙印,仿佛小兽画下的领地,以此宣示他是她的独属之物,谁也不得觊觎。  步惜欢哑然失笑,笑里满含宠纵,任由她俯视他,而他也借机欣赏着她,看着看着,不由兴味地一笑。  “有何可笑的?”明知他一笑准没好事,暮青仍然好奇,她就想知道这人的下限在何处。  “为夫觉得今夜在谷中所言之事有差,与其命尚衣局在肚兜上绣制木兰花,倒不如为夫为娘子画一枝。”步惜欢懒洋洋地笑道,“这般春景若是夜夜可赏,必能时时春梦里……”  “从此君王不早朝?”暮青斜睨着步惜欢,胡乱接了一句。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就没有下限!  “家有严妻,为夫哪敢?再说了,纵然为夫不在意昏君骂名,也在意娘子的美誉。”步惜欢笑了声,似真似假地道,“为夫真担心娘子婚后终日想着狱事冤案,琢磨些新鲜花样儿也是怕娘子婚后久了会嫌日子乏味,待为夫淡了。”  “不会。”她看得出他真有此忧,也知道此忧从何而来。  父王待母妃便是如此,母妃出身书香门第,生得柔弱,却有几分书香女子的清傲之气,她不愿低眉媚笑以色侍夫,又因夫君贪色而意难平,如此多年,待人愈发寡淡疏离,连在嫡子面前也甚少展露欢颜。步惜欢幼时只怕没少想法子逗母亲开怀,只是那时年幼,他并没有开解母亲心结的能力,如今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正因他幼时在王府里太过寂寞,此后困于宫中又渴盼亲情太久,如今才会在意她如此之深。他变着花样儿地逗她,不过是因她性情之中的清冷孤傲与母妃有些像,甚至她连儿女情长为何物都不懂。他怕她不开怀,怕她后悔错嫁于他,因此耐着性子教她宠她纵容她,把这世间权贵男子难给女子的尊重和自由都给她,只盼她此生欢喜。  他待她的情意和他的陈年心伤,她都懂。  她不会说情话,亦不懂浪漫,但她懂得亲情可贵,能给他的唯有这两字之诺。  一诺此生,至死不渝。  暮青在步惜欢身上坐着,此刻赤身相见却无关风月,唯有赤诚相待。  “嗯。”步惜欢笑着应了声,笑意温柔而满足。他很少提及王府中事,她却能懂他至深,两心相印莫过于此,每当这时候,他总觉得那些年的苦都是值得的。  “那为夫方才所言的那些事儿,娘子可否……”他刚吃了定心丸就开始得寸进尺。  “好!”暮青点头应了,干脆而认真。  “……”步惜欢反倒怔住,这话真是逗她的,他没想过她能允下。  这是朽木成材榆木开窍,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他那有点傻气的神情实在难得一见,暮青垂首浅笑,在步惜欢的心口印下一吻,似是承诺。  这一吻的滋味如食毒花,却又偏偏叫人甘之如饴。男子的眼眸似开半合,眉宇间的意态深沉隐忍,却又锁着几分懒慢疏狂,似灵台琼花,本不近红尘,却因她而生出七情六欲。  此时此刻,她由衷地感激母妃,纵然不幸,亦不忘教子惜欢。这难能可贵的教诲与她的不幸婚姻在幼子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在深宫苦难的岁月里支撑和警醒着他,有幸守护住了他心里的一寸净土。那粒种子在其中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终于在多年之后被她所得。  月光明净,窗台一角添了截华袖,这一路似久行千里,风雨苦甜皆尝尽,待至春关前,听得马车里传来几声低低的话音。  “已说了我来……”  “今夜洞房花烛,为夫还是想要亲力亲为的。若叫娘子卖了力气,日后嫌弃为夫年老可如何是好?”  “……”好半天无声,想来是暮青犯了迷糊,一时想不起此话怎讲来。又过好半天,她才想起似乎是那年朝廷与五胡议和时的事。那时,呼延昊当殿指她和亲,被她呛过一句不喜老男人。  这等陈年旧事,他竟然还记得?  “为夫虽比娘子年长好些,但正当壮年,为了不叫娘子嫌弃,为夫可是尽心尽力。娘子可还记得今夜独赴巫峰之巅,去了几个来回?”  “……”  “你……小肚鸡肠的……”  言未罢,忽有人把着纤腰倚向娇娘!  这一倚,似倚非倚,看似懒慢,却如雷霆万钧,春关破时,江上起了风。夜还长着。  *  圆月如盘,军营里铁甲靴兵之声不绝,中军大帐的帘子掀开,一人走了出来。  夜已深,那人披着身轻甲,月光洒来,军靴上仿佛落了层白霜。他仰头逆风望向江边,却只望见满眼猎猎的军旗。  帐帘又被挑开,韩其初走了出来,见章同正望着军旗发怔,不由叹了口气,“章兄,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我等要同去贺拜皇后娘娘,此后还要加紧行军,赶在雨季前过江,今夜非你值夜,不如早些歇息。”  章同未动,军旗凌风割碎了月光,男子脸上的光影走马灯一般,连声音都似喃喃细语,“皇后娘娘……这江山失了半壁,大军南下如此狼狈,前途未卜荣华难料。其初,你说……这皇后,她真的当得痛快?”  韩其初却在他身后笑了声,语气怅然地道:“章兄,她可是都督啊……以你之见,都督可是贪图痛快之人?”  “……是啊,她不图痛快,连个像样的成亲之礼也不图。”章同凄笑一声,破碎的月光照亮了眼底,隐约可见眼眶微红。  韩其初叹了一声,拍了拍章同的肩膀。他们有同乡之谊,若是到如今还看不出他的心思,他不如趁早辞了这军师之职回乡卖字为生。  可是,正因有同乡之谊,有些话他才要说。  “你我都看过陛下的亲笔诏书,行军路上成亲实属情非得已,诏书已遍布江北,他日必定天下传颂,都督非但不会受人唾骂耻笑,其功绩反而会被天下传颂,此乃过江后的保身之符。陛下用心之深,我等这些日子以来亲眼所见,都督得遇良人乃是幸事!她之幸也是你我之幸,五万水师儿郎之幸,天下百姓之幸。”  此言发自肺腑,韩其初心悦诚服,自拜读诏书起已过数日,他仍记得其中之言。  “……朕六岁登基,皇族势微,无人可依,但为母仇,不惧勾且偷生天下骂名。天下皆道朕乃昏君,唯皇后明了朕心。朕一身污名,为天下所弃,幸得知己,十八年孤苦终有所依。朕感苍天未弃之恩,誓与发妻死生不离!”  “皇后出身贱籍,自幼识得民间疾苦,自与朕相识,未享一日安稳,反添奔波劳苦,而今痼疾难愈日渐憔悴,朕夜夜孤坐难眠,遥思经年事,常使泪沾襟。元隆十八年初夏,皇后为查杀父真凶假扮儿郎从军西北,刚智挫狄部之阴谋,又查出葛州匪寨暗养战马,为护上俞百姓,苦战一日夜,身负三刀,割肉疗伤;同年深秋,皇后随将帅潜入狄部,杀敌一夜,清晨溃敌,却遭流沙吞入地宫,智破机关寻得神甲,九死一生身中寒毒;仍是那年隆冬,勒丹使节险死于宫宴之上,皇后查察此案,计诱真凶,揭奸党勾结五胡之惊天密案!次年春,巧察西北军烈抚恤银贪污大案,追缴赃银五百余万两,上至朝堂下至州县,问斩赃官百余人!此后,皇后练兵查案一日无休,助朕渡废帝之危,连破盛京要案,得罪奸党,险遭刺客暗杀于官道。而今,正当朕夺宫之际,皇后却遭辽帝劫出皇城,为保郑家庄中一家老少八口性命,自刎伤重,久病至今。”  “朕遥思当年,皇后从军西北前曾留书一封,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朕韬光养晦,二十年谋一日,而今帝业将成,却失发妻,家若不齐,何谈治国平天下?天下弃朕已久,唯一女子待朕一心不离,若弃此女而择天下,与负心何异?皇后与天下,非美人与江山之择,乃恩义与权欲私心之择!心若不正,何以修身?君若不正,何以教民?一帝千古,明君大志,岂非冠冕堂皇之谈?朕宁弃祖宗江山,不负患难之妻!天下骂名可背,男儿风骨不可失,列祖列宗若泉下有知,当明朕心,欣慰之至!”  “此诏书于南下路上,此之一去,不知何日再渡江来。朕登基二十载,帝诏多非朕意,今日终可亲书一诏,过江前告之四海——皇后久病,朕心甚忧,愿效仿民间冲喜之俗,择端月月满之日与皇后行成亲之礼,盼爱妻此后邪祟无扰百毒不侵,盼苍天怜见万民同祈。此后一江之隔,山水不见,世间再无大兴。关河不改,王朝更替,昏君明主且看吏治民心,功过是非留与后人评说。”  一诏千字,用情之深,令人动容。  此诏非骈体,书中无丽辞,似诉家常事,娓娓道尽二十年来的背负隐忍,道尽皇后之仁孝智勇,更道尽夫妻情深,为人之本,为君之道!  这正是此诏的高明之处。  百姓忙于生计,甚少关心国事,只要国无苛政风调雨顺,比之古今大贤的经天纬地之论,百姓更爱听那些县官纳妾、寡妇出墙的风流事。而帝后情深,半壁江山不换,世间可歌可泣之姻缘莫过于此,岂有不四海传颂之理?且皇后出于民间,与百姓可谓同心连根,又如此爱民,岂有不受百姓怜惜拥戴之理?  ——此乃民心之谋!但这仅为其一。  此番过江,大兴恐要一分为二,江北江南划江而治,将来若兴兵征战天下,军力与智囊缺一不可!军权易取,贤士难求,日后必有一场招贤纳士之争。  元修有十年英雄之名,一朝谋朝篡位,虽定遭一些贤才忌讳,但毕竟有抗敌卫国之功绩。反观陛下,十年昏君之名,自毁祖宗基业,若无此诏,天下必责他不孝无道,各地揭竿也不无可能,处境可谓不容乐观。  但此诏一出,足可撼动天下形势!  古来坦言江山帝位乃权欲私心之君有几人?能言“心若不正,何以修身?君若不正,何以教民?”之君又有几人?明已欲而正已心,陛下乃真君子!海纳百川,祸福可共,若理朝政,必能开明纳谏,改革吏治,现盛世之治!  他拜读此诏时有此感受,想来天下贤才之中亦不乏见地相同之士,见此诏书,陛下无需招贤纳士,天下志同道合之士自会来投!  ——此乃贤士之谋!  其三,江北虽已遍布元党的势力,但元修一心戍边从未理政,而今太皇太后和元相双双亡故,元家一夜之间塌了顶梁,元修想把这顶梁扛起来,重建朝廷稳定江北,本就要费些心力,而今又被陛下打了个措手不及,各地民心动摇,士族之间恐怕少不得勾心斗角各护私利,朝廷重建之事会难上加难。  其四,若无此诏,陛下南下所带的嫡系就只有御林军和江北水师,皇权势弱,外戚摄政便有可能会重演,为争权势,江南士族之间的后位之争在所难免。而皇后出身卑贱,陛下又为她弃了半壁祖宗江山,百官只需以此问罪逼宫,她便有性命之忧。但此诏一发,皇后便是功高爱民的贤后,于百姓有恩,于社稷有功,她身后是天下百姓四海民心,还有谁敢轻动?陛下也无需再背负昏君之名,待至江南,添了贤才名士的辅佐,连同魏家遍布江南之势及近年来的布局,江南士族想要轻易拿捏陛下也是不能的。  一道诏书,为己招贤纳士,为皇后谋四海民心,搅浑江北,威慑江南,所谓一计兼顾八方,有扭转乾坤之能也不过如此!  韩其初仰头看了眼夜色,见月照军旗如雪积风帆,乍一见,恍若江上沧波。  “都督非凡女子,陛下亦是真龙也!此番弃盛京而出,看似是弃半壁江山,又如何知晓此去不是龙出深潭?真龙腾于九天,君临四海之日,天下必有盛世!”韩其初看向章同,不知是今夜有喜还是月色江风的缘故,一向温和的他竟有些心潮激越。  章同扯了扯嘴角,面色淡如水,“是啊,既是幸事,理该庆贺。听说百姓营中今夜有酒,我去喝杯喜酒。”  韩其初的笑容顿时僵住,道声:“章兄!”  “今夜非我值夜,即便喝醉也不会误事。再说了,以圣上之能,一切必在掌握之中,今夜能出何事?军师不必过于担忧。”章同顿住脚步,却未回头,“自打入了军营就从未醉过,今夜既有喜事,一醉又有何妨?军师放心,末将记得军规,明日自来领罚!”  “章兄!章兄!”韩其初急唤数声,却不见章同应声,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百姓营区的方向的去了。  军营之中不可有女眷,但夜里为保随军百姓的安全,每日扎营都会特地辟出一块营区安置百姓,营区毗邻中军大帐,四周挖有壕沟设有拒马,内有家丁,外有御林卫,扎营之后百姓便入帐歇息,无事不得外出走动,外出不可喧哗笑闹,即便出恭也需结伴,可谓守卫森严,规矩亦严。  军中不得饮酒,百姓营中今夜却备了酒。步惜欢念及百姓随军南下一路辛苦,又有绣制喜袍之功,故而下旨备了喜酒。  女眷们未出营帐,隔着帐帘儿却可闻阵阵欢声笑语,男丁们在营帐外的空地上生了篝火,对月划拳畅饮,好不热闹。  这边热闹未休,军营四周却边防严密,五万大军扎营,营区之广首尾难见。西大营靠近山林,正是换防的时辰,一队巡逻兵走来,为首的小将道:“弟兄们,回营帐里歇着吧,下半夜换我们。”  “肚子里的酒虫子直闹腾,回去也睡不着!”接话的是个陌长,边说话边整队。  小将哈哈笑道:“你想喝酒?扒了这身甲胄,你尽管去百姓营中喝酒!”  “别别!这不是叫小爷为了一坛子酒,兵都不当了?那可不成!渡江之后,小爷还指着穿着这身陌长的军袍回乡见爹娘呢!只不过、只不过……”陌长挠了挠头,小声道,“只不过,听说军侯他们都去讨酒喝了。”  “什么?”  “刚刚运泔水出营的弟兄们说的,说从北边过来的路上,瞧见章军侯往百姓营房那边去了。”  “章军侯?”  “可不是?军中数章军侯自律,今夜也不知怎的……章军侯前脚去了,侯军侯和乌雅亲卫后脚也跟去蹭酒了。你说……军师治军甚严,明日军侯们会不会……”  “这……”小将皱着眉头,一脸忧色,“这事咱们还是少议论为好,换防吧!”  “唉!”陌长叹了口气,未再耽搁,待两队交换防务之后便率人走了。  没过多久,只听有车轱辘声从山林里悠悠地传来。  眼下已进雨季,夜里湿热,为防疫病,军中有令,泔水不可在营区中过夜,一律要趁夜运出去掩埋。西大营靠近山林,扎营时便设了卡口供泔水车进出。  车队还没走近就闻见了一股子馊水味儿,赶车的伙头兵口鼻上掩着面巾,到了近前儿,领头的人把腰牌递给小将,捂紧口鼻道:“闷湿死个人,鬼老天啥个时辰落雨?”  这乡音听着像汴州南边的,却又不大地道,有点怪,但又不怪。  征兵时,新兵多是少年郎,离家已有三四年,江南各地乡音不同,大军又走过西北到过盛京,几年下来,多数人乡音未改,却都串了些他乡的味儿。  小将见怪不怪,翻看了一下腰牌,差了两人去查验泔水车。马车有八辆,每辆后头都绑着两只大桶,前头一人赶马,后面两人打开了泔水桶的盖子等待查验。  “今夜的泔水都运完了?”  “没得,还要拉送一趟。”  “那麻利些吧,今夜百姓营房里闹得慌,这边早点禁行,免得出啥子事。”  “军侯们都去蹭酒喝了,能出啥子事?”  “章军侯今夜不当值,咱们可有差事。”小将皱着眉头把腰牌递了回去。  “也是……”领头的伙头兵嘟囔着接过腰牌,低头时脸色有些阴沉模糊,挂好腰牌抬头时却神色如常。他回头招了招手,后面的人把桶盖好之后就赶着马车进了军营。  泔水车一路往东而去,到了东大营外,值夜的小将抬手令停,又是一番验查。  领头的苦哈哈地道:“兄弟们麻利些,西大营那边催得紧,说是怕出啥子事,要咱们早点把今夜的差事干完。你说能出啥子事?咱南下都走了大半程了,啥子鬼战事都没见着,粮草都不敢缺咱的,还敢来袭营?”  小将一听也乐了,“嘿!那两人在我们东大营里看押着,他们西大营的人倒一天到晚的紧张兮兮。”  “行了行了,你们过去吧!”  “多谢兄弟!”  小将把腰牌抛了回去,扬手便把查验的人叫了回来,领头的赶忙谢过,带人赶着马车快速地进了营中。  伙头营设在营区一角,营外已有一队伙头兵把泔水提出来等着了。众人分工齐力,手脚颇为麻利,没一会儿就把泔水车装好了。  值夜的什长是个热络汉子,笑呵呵地道:“百姓的营房那边还热闹着,兄弟们不用去收泔水了,他们怕是要闹到天大亮。”  领头的笑了笑,道:“本来就没打算去。”  这话听着怪异,那汉子愣了愣,只见对方的脸上蒙着面巾,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显出几分似水寒光。汉子一惊,却已晚了,他刚张嘴要喊人,面前忽然散开一道白森森的流雾,他顿时两眼一翻,挺身而倒。  领头的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同伴拖着被药倒的伙头兵们进了营帐。  帐帘一放,议事之声压得极低。  “看来章同真不在营中。”  “可我等还未查出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在何处!”  “章同敢离营,人应该不在他军帐中,那么……人还会由谁看押着?左不过几个副将,亦或皇后原先在军中的亲卫!把这些东大营伙头兵的腰牌换上,按计划行事!”  话音落下,一行人挑帘而出。  帘子刚挑开,领头人的脚步忽然顿住!  营外空地上,一名将领披甲肃立,银枪向月,锋寒之气似堆冰雪。他的目光凉得叫人惊心,冷声道:“有何计划,不妨说来一听。”  领头之人未见过章同,只听说江北水师东大营的军侯出身寒门武官之家,擅长家传枪法。  莫非……  不好!  醒悟中计时已晚,只听远处铁甲靴兵之声如浪,正往此处涌来!领头之人目光一变,当机立断纵身而起,看似要逃,袖却一扬,白雾直扑章同!  章同单手横枪一拨,枪风如狂刀斩大风,泼得白雾一散!  将散未散之际,领头人当空运掌,白雾忽然无形化有形,生聚成掌,大如人脸,当空拍下!  章同忽然收枪,仿佛认输,银枪落地时却借力而起驰突而去!但见皓月当空,雪缨纷飞,银枪捣马,夜空下星子万点破掌而出,月光透掌洒在地上,如落一地白梨花。  领头人一惊,嘴角却勾了勾,惊的是天下名将之中并没有章同之名,他的枪法却如此精妙,竟能破他的虚空掌!笑的是章同不过如此,这一枪击散了他的虚空掌,毒雾一散,他必定中毒。  领头人面色嘲讽,等着章同倒下,以他为质交换想要之人。  章同住枪立住,毒雾当空扑来随风散去,他却始终静立如松。  “你……”  “你也不打听打听,江北水师的军营里如今都有谁在,我很好奇阁下在军中用毒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章同目光冰凉,语气讽刺至极。  话音刚落,弓兵已将伙头营层层围了起来,拉弓满弦之声叫人头皮发麻,举目一望,寒星万点,不辨尽路。  “章军侯,你这语气听着有点耳熟啊。”乌雅阿吉挖着耳朵眼儿走来空地上,看也没看一群困兽般的刺客。  “你小子是都督的亲卫吗?这语气老子都听出来了!”侯天从弓兵队里挤出来,一走近就四处闻味儿。  “哦,我说怎么听着这么讨厌!”乌雅阿吉一脸恍然,翻着白眼磨着牙,磨罢扭头挤兑侯天,“别闻了!狗鼻子也闻不出软筋散的味儿,就算叫你闻出来了,你也中不了毒!很显然,瑾王爷的解药管用。”  “老子啥时候说过在闻软筋散了?老子闻的是馊味儿。”说话间,侯天又闻了闻,“这伙头营里有馊味儿吗?老子咋没闻出来?”  “……”乌雅阿吉瞥了眼停在营帐外的泔水车,看侯天的眼神里带了些许怜悯,“还以为你的鼻子比狗鼻子灵,闹了半天是压根不好使。”  八辆泔水车停在这儿,他都闻不出馊味儿,这人的鼻子是废的吧?  侯天自小跟着乞丐长大,闹饥荒的年景,有馊食果腹都是幸事,他从军前,身手是跟野狗打架练出来的,闻久了腥臊馊臭的味儿,鼻子确实不怎么好使了,这些年就算吃山珍海味,他闻见的都仿佛还是当年的那股味儿。他虽说出身不好,运气却好得很,一生跟随两位主帅,皆非看重出身之人,军中以军功论高低,他从未因出身被人瞧不起过,也就从来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故而对以前的事也不避讳,“不就是馊味儿吗?老子当兵前天天闻,不也活得好好的?大老爷们的,哪来的那些娇惯气!”  这指桑骂槐的语气,任谁都听得出来他抱怨的是巫瑾。  侯天对巫瑾有意见不是一两天了,巫瑾极难伺候,到了军营里不肯住营帐,只住在瑾王府的马车里,马车要停靠在近山近水的地儿,方圆一里不得有人,他喜静。伙头营、饲马营、冲凉的地儿以及临时搭的茅房都得离他的马车远远的,他不喜异味儿。  这也就算了,随行的百姓里有些未出阁的姑娘久闻巫瑾的盛名,为求一见,任军规再严,也能想出法子来。什么舟车劳顿身子不适,陵地湿潮水土不服,这些都算是好的,昨天有个姑娘半路到林子里出恭,被蚊子叮了一口,非要说是被毒虫咬了,更头疼的是前些日子,有个姑娘差婆子来说她随身带着的胭脂不知为何抹了之后忽然就起疹子了,怀疑被人下了毒。侯天带兵打仗十来个年头了,敌军投毒的事儿五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可这南下的路上居然一日遇数回,数都数不过来,五万大军不杀,回回都想毒杀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叫他大开眼界!  今儿暮青大喜,韩其初为防有人趁机混入军中,和章同等人定下了这一出戏。今儿也该侯天倒霉,两陵地带地势平阔,傍晚扎营之处唯有西大营靠近山林,巫瑾的马车便停在了西大营的营区里。韩其初说刺客若来,十有八九会用毒,让侯天这西大营的军侯去请巫瑾来一趟。  侯天硬着头皮去请人,离马车还有老远就被管家给拦住了,说让他沐浴更衣再来,还说王爷不喜汗馊味儿。侯天忍怒照办了,回来再请,巫瑾隔帘听事,听罢却道无需去中军大帐,命小童递出一只药瓶来,说:“刺客若用药,必是用软筋散,将此药含在口中,可保无事。”  侯天从头到尾只瞧见马车的帘子掀了掀,闻见一股子药香,却连巫瑾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见着,气得他回到中军大帐骂了好一阵子,直道巫瑾的架子规矩比圣上还大!  “你们两个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章同冷声斥问。  侯天正恼着,一听这话更是气笑了,“老子来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从老子的西大营外溜进来,也不打听打听,这招儿以前谁使过!他娘的,想起来老子就臊得慌!一个女人带着三个亲卫,居然能趁夜混进军营,点火烧了四路军侯的军帐,老子为此还降了军职挨了军棍!他奶奶的,老子的屁股,老子的媳妇儿还没瞧见过,就先让都督给看了!”  自打袭营之事后,水师的儿郎们看见泔水车的眼神就跟狼似的,盯得紧紧的!想混进营来?笑话!  “少自作多情,她又不是只看了你一个人的屁股,她看了五百个人的屁股,从白到紫,血花直溅,那场面叫一个壮观漂亮!”乌雅阿吉恶意提醒,忽然抚掌道,“还不止,那时咱特训营教训骁骑营那帮孙子时,曾把人扒光了衣裳绑去树上,她还看光了那帮孙子的……”  “闭嘴!闹够了没!”章同忍无可忍,耳根赤红,不知是恼的,还是想起了旧事。  谁知就这回头的工夫,那刺客首领忽然抬手!  嗖!  一道尖锐的哨音响彻在军营上空,带着一溜儿细碎的火星,似皓月下绽开的烟火。  章同猛地回头,只见那领头人眼中最初的惊意已然平静,静如将死之人。  不好!  章同一惊,横枪扫向营帐,身边忽然窜出一道鬼魅般的人影!  人影,枪风,血花,那一刻非江湖高手的眼力难以看清发生了何事,就只见帘子翻卷而起,二十多个刺客仰入营帐里,领头人被提去一旁,一把匕首豁开他的脸颊嵌入了牙关之间,血染面巾。  侯天率兵冲进营帐,一会儿工夫提出五人来,沉着脸道:“这些刺客牙缝里都藏了毒,其他人都死了,只剩这几个没来得及。”  五名刺客脸上的面巾已被摘下团住塞入了口中,难再咬毒自尽。  侯天看了眼擒住刺客首领的乌雅阿吉,一脸诧异的神色,“我说……你小子身手不错啊,这身手……你以前是江湖上的?有这身手,当初是怎么被刘黑子给劈晕的?”  他不问乌雅阿吉为何要从军,军中将士千千万,总归是各有各的理由,他只是不解,这小子分明是高手,那都督袭营那夜,他当值送泔水,怎么在后山被刘黑子给偷袭了?  乌雅阿吉笑了笑,没答。  他从军是为了藏身,那时为防自己的步态举止泄露功夫底子,故而自行封住了经脉,所以那晚才让刘黑子得了手。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如果没有那夜的事,他不会被安排进特训营,也就不会在跟暮青回城的途中遇上刺杀的事,更不会不得已自解经脉,大开杀戒。  想他当年本欲逃至西北,而今竟随军南下,兜兜转转地又要回去江南,他就觉得造化弄人,一切皆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可若真是天意,老天只折腾他一人便可,为何要让乌雅族人死得那样凄惨?  少年心中血气翻涌,月光照着血淋淋的匕首,映得双目赤红。他盯着那刺客首领,森然笑道:“想死?人要是想活就活想死就死,这世道就不艰难了。说说看,是谁那么蠢,挑今夜派你们来?”  那首领被点了穴道,嘴里又嵌着匕首,压根儿就说不出话来。  乌雅阿吉显然没打算就地审问,只是笑得欠打,“小爷猜猜看,肯定不是元修,今夜有喜,军中怎会不防,他知道袭营的旧事,还派你们利用泔水车混进来?他不会那么蠢。那么……那蠢材是谁?说出来听听,我们也好算计算计他。”  侯天闻言低了低头,黯然之色避不示人。刺客要救的是大将军的外祖父,他今夜之举算是与大将军从此为敌了。不过,老将军和小公爷在渡江前暂无性命之忧,至于以后,圣上兴许能留二人一命,他也不知道为啥会有这念头,只是……感觉。  圣上并非传言那般不堪,世人着实错看他了。  这时,一个小将奔了进来,报称韩其初听说刺客抓到了,命他们将人带去军帐连夜审问。  侯天闷头让路,伙头营里乱糟糟的,章同仰头望向江边,看见的依旧只是皓月军旗。  江上已布置了人,圣上……应该不会让她遇险。  其实,今夜他真的想去喝酒,只是求一醉容易,酒醒之后又该如何面对她,面对章家重振门庭之望,面对自己曾经在心里许过的誓言?  从军之初他曾败在她手上,这些年他苦练武艺一日不懈怠,而今武艺精进不少,却已难再与她一较胜负。  从今往后,她有良人相守。  而他兴许……一生不可求一醉,只能戏里吐真言。  *  皓月沉江,一艘画舫如在月中,窗里绛绡笼雪,人影映在春罗帐上,交颈相依,情意正浓。  军营上空响起哨音时,舟上的水兵闻声望去,仰头之际江面上忽闻出水声!  江面亮如明镜,雨点儿般的水箭从下游方向射来,寒光万点,仿佛星子落入江波。  敌袭!  “盾兵!”  七艘小舟如梭,箭矢声中,一道少年将领的声音传来,他弓身俯在舟首,水箭射入盾中之时,人已向后打出一个手势,舟尾的传令兵在月下打了个旗语,七艘小舟旗语相连首尾相传,传到之处江上连连翻开浪花,浪花压下,入水的兵勇便不见了人影。  那少年将领亦手握匕首一个猛子扎入江中,赤膊赤足,滑如泥鳅,隐约可见脚踝处生着块旧伤疤。  水箭乃大兴江兵所用的短箭,似袖箭一般设有箭筒,潜入水下时可将其背在背上,出水时拉动箭筒下的消息阀射出。此箭的优点在于突袭,缺点在于筒内的箭矢数量有限,射出之后无法再次填装,即是说,这水箭只可发动一回。而水师的小舟列阵之时每艘船离画舫都保持着三丈之距,月圆之夜不利于偷袭,刺客们在水下不敢靠得太近,突袭时离小舟颇远,好些水箭都射入了江中,连画舫的边儿都没沾上。  江面上仿佛下了场雨,噼里啪啦的声音似雨打窗台,圈圈涟漪乱了船影江波,波影未静箭雨已歇,远处忽然翻起浪花,人头浮动,血染江心!  从舟上难辨死伤之况,只见水箭浮在江面上,远远望去仿佛枯木浮在红河上,江上一夜入了秋。  就在这时,江心忽然窜起一道人影!  水下竟还有刺客!  那刺客趁着箭雨射乱江面之时潜近,从江底潜入了舟阵之中,出水时已在画舫旁,正对轩窗。一支袖箭破窗而入,窗里璧影双双仰下,袖箭刺破对面的轩窗而出,一个侍卫折箭掠上船顶,那刺客旋身避过断箭,却已无处借力,噗通一声沉进了江里。  江面上却又窜出十数人,侍卫见势反手一掷,那半截断箭噗地掷入了一个刺客的喉咙,血花绽在半空,散在了江里。  画舫上扮作宫人的侍卫纷纷拔刀迎战,江上顿时刀光血影暗箭乱飞!  一个刺客抬手格住迎面而来的长刀,刀刃在袖甲上擦出一溜儿火花,那刺客趁机一抬另一只手臂,袖箭嗖地射出,箭风迫得侍卫的额发一扬,不得已下腰急避屈指一弹!  这一弹含尽内力,那袖箭乘着内力而起,啪地打在飞过船顶的一支流箭上,那箭顿时改了方向,嗖地射向远处——向着江岸的马车。  马车里,正该浓欢意惬时,却只见璧人两两深凝,不见相携急归巫山。  步惜欢轻轻地拨开暮青额前的湿发,问:“娘子可还好?”  暮青双眉颦蹙,违心道:“尚好。”  春宵一刻值千金,真乃千古胡言!  步惜欢垂眸低笑,她眉心里都是话,以为他眼神不好?  “未曾想,春宵一刻值千金,千古之言竟也如此不实。”男子眉间唇角俱是风流情意,低低地叹道,“这春宵一刻分明是万金不换,娘子若肯赐一夜云雨,此生娘子住巫山,为夫绝不思瑶池。”  “……”色胚!  暮青咬唇失笑,险些要斥,忍了又忍,轻声道:“如此说来,这说话的工夫你可浪费了几万金了,再磨蹭一刻,我肯赐你一夜云雨,别人也不肯了。”  暮青瞥了眼窗子。  步惜欢循着望去,眸波绝艳,一瞥之间便淡了几分,于遥遥江心上的箭雨刀风里听出一道来音,当即漫不经心地道:“去。”  话音刚落,马车下忽然掠出一道黑影,剑光挑破江面,短箭当空裂开刺入江中,水花溅上高空,泼在岸上,如浪淘沙。  暮青盯着窗上,人影已不见,她却知道没看错。可江边平阔,并无可以藏人之处,只除了……  暮青耳红面热地往被里一缩,步惜欢顿时哑然苦笑。  “这怎是为夫磨蹭?分明是娘子在磨蹭为夫……”  “你……还说!”此磨蹭非彼磨蹭,他可真会曲解人意!  说话的工夫,窗外的江风声已显出几分猛戾来。  今夜来的刺客不少,但还未发觉画舫里的人并非步惜欢和暮青,杀机聚在江心,舟上刀光人影,江里血浪怒波,只偶尔有流箭射来,月影立在江边,一人之力足以护驾。  卿卿踏了踏蹄子,离涌来岸边的江水远了几步。它生长在塞外,常年在大漠狼群和胡人的围猎里生存,对杀气和血腥气的感知比御马要灵敏许多。  江风里的血腥气越发浓郁,它低头打了个响鼻,耳朵忽然动了动!  啸声穿破江风,一片柳叶刃从画舫的窗中射出,割破一个刺客的喉咙,在月下划着血弧飞旋而来!  月影仰头,手中长剑脱纵而去!月下剑身急旋,势若蛟龙出江,但见寒光不见剑,惊波裂月直破柳刃!只听铮的一声,夜空下溅开一点星火,柳刃刺入江中,长剑震回,月影纵身接剑,落地时就势一泼!  剑气推沙,一滴血珠泼在了马车轮下。  卿卿又打了个响鼻,低头寻着血腥气闻至车轮下,忽然踏着蹄子往后退了两步,仰头长嘶一声,扬蹄一跺!  这一跺正跺在御马的蹄后,御马登时受惊,双蹄一扬,亦长嘶一声!  月影猛地回身,见车厢被御马扯得向后一倾!  马车里,步惜欢压制不及,忽然倾向暮青!  这一倾,男子的眸底乍起惊澜,刹那间深沉,又刹那间明艳,她却如惊鸿欲飞,弓颤出不堪摧折之美,青丝飘摇泻在枕旁,月光里湿痕如泪妆。  他心疼至极,想安抚她,马车却忽然落回,御马拉着马车狂奔起来——沿着江边,向着军营。  江边草石乱布,画舫的搭板弃在草石滩上,马车飞速碾过,车厢猛地一颠,窗子咣的一声震开,春罗帷幔翻飞若舞,月光江风溜入轩窗,隐约撩见春色绝艳,清玉不堪摧揉,春冰暗掐郎背,风流甚,但把纤腰,不放春闲。  皓月沉江,大似圆盘,江水滔滔向东去,神驹驱车向军营。  夜已深,云雨初至,不知几时歇。 国际惯例——欲知详事如何,且进老群一观。 进群事宜在书评区。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八章 新婚燕尔 马车闯入军营后的事,暮青恨不能失忆。 御马一路冲撞,月影纵身驾马竟安抚不住,御马跟随卿卿一路奔至中军大帐才停。 帐中正审刺客,亲卫识得卿卿和御马,老远瞧见便急忙报了中军大帐,待马车停稳,韩其初已率众将疾步而出,见月影掠下马来,衣袂凌风一扫,关住了车窗! 春色锁入轩窗,一截衣袖压在窗缝里,旖旎红艳。 月影疾步晃到窗前,目光发寒,宛若门神。 “咳!”韩其初咳了一声,朝马车施了一礼,恭谨地问道,“敢问侍卫大人,这是……” “江心有刺客,神驹护主,擅自将御马驱来了军中。”月影言简意赅地道。 擅自? 此话引人遐思,将领们闻言脸色无不怪异,有瞠目结舌的,有嘴角抽搐的,有咧嘴怪笑的,唯独章同抿着唇,痛忧之色藏在眼底,不敢久望轩窗。 韩其初一向八面玲珑,可似这等众人未去闹洞房,洞房却自己跑来眼前之事,他还是头一回遇见,一时竟懵愣不知所言,随口附和道:“呃,原来是神驹护主,真乃好马!” 月影:“……” 噗! 不知是谁没忍住笑了一声。 韩其初登时面红耳赤,忙出言挽救,怎奈多言多错,“啊,那……不知圣躬凤体安否?” 月影哪敢答好,只把唇抿着,若唇刀可杀人,韩其初必已血溅当场。 气氛尴尬至极,韩其初懊悔不已不敢再言,此后许久,军帐外都只闻军旗猎猎之音,不闻人声半句。 半晌,马车里传出了一道人声,“皇后喜静,卿等今夜且往别处议事,勿扰凤寝。” 人声干涩嘶哑慵懒入骨,似是初雨方休山云未散,情意绵绵正在浓时。 韩其初如蒙大赦,连忙领旨,将士们亦做领旨状命,嘴却一个个的快要咧到耳后了。 “刺客是在末将营中擒住的,不妨带去末将的军帐中审问。”章同向韩其初施礼请命,待韩其初应允便先行告退。 尚未走远,只听吱呀一声。 轩窗自开,男子的嗓音懒慢如风,“将营火撤远些,帐前莫留。” 夏夜湿热,马车离中军大帐前照明的营火太近,夜里人难入眠,可暮青从军三载,已经习惯了帐前有光,如若熄了营火,她反而要睡不着,只能撤远些。 此话听着简单,实则体贴入微。 章同住了住脚步,嘴角苦涩地扬了扬,随即走远,再未回头。 马车里,新人共枕,玉骨生香。窗前垂着红罗帐,帐子提前用药草熏过,江风一吹,满车夜息香。 粉掿成的人儿似一泓春水化在男子的臂弯里,娇眼珠星,春颊含羞,羞愤欲死之态一生难得一见。这是她一生里最为脱序的一夜,明日叫她如何见人? 暮青的眼帘似开微合,欲嗔无力,欲睡难眠,满腔羞愤纠结之情隔着胸膛都能传到步惜欢的心坎里,他忍不住笑了声,韵律低沉,说不出的好听,她听在耳中,莫说嗔怪,连皱眉都懒得。 这累极之态叫男子心疼不已,不由收住笑意,轻轻抚上女子的青丝,抚着抚着,指尖在她颈后蜻蜓点水似的掠了过去。 暮青的眼帘掀了掀,抵不住如潮困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打盆水来。”待怀中人儿的呼吸声平稳下来,步惜欢对窗外淡淡地道。 月影应是,疾步去了,待打水回来,步惜欢已起身披了衣袍。水从窗外呈了进来,步惜欢将铜盆放去角落里的喜盘上,轻柔地拨开暮青脸庞上沾着的湿发,拿浸湿的帕子细细地擦拭她的鬓角和额汗,连眉心里凝着的细小汗珠儿也未遗漏。 水温刚好,暮青睡得沉,湿帕点上鼻尖儿,她只颤了颤眼睫。 步惜欢噙起浅淡的笑意,轻轻地掀开被角,为她擦拭玉背上的汗珠,怕她着凉,他擦过之处必及时掖好被子,待掀开被角瞧见她的玉腿,他顿时露出心疼之色。 今夜千算万算,没算到卿卿护主,苦了她了…… 他该再把持些,真不该贪图一时之欢。 男子低头洗帕,眉宇锁如玉川,自责深藏,懊悔成结。 许久后,铜盆递出窗来,男子的声音沉了些,“再打盆水来。” 月影接住铜盆,不经意间瞥见盆中水,目光飞速转开,打水时特意绕了远路,没经过卿卿身旁。 步惜欢为暮青擦了两遍身子,直到见她眉心舒展了些,呼吸不再沉长,这才从窗下叠着的锦被底下取出只玉盒来,沾了些雪白的药膏为她涂抹上。 待他合衣躺下时,窗外月已西沉,天色将明。 …… 从军三载,暮青一向睡得浅,醒时只见轩窗半掩,金辉落满窗台,红罗暖帐迎风舒卷,帐角坠着的压帐玉铃儿在如云的喜被里滚着,圆润可爱,玉音悦耳。 “娘子醒了?”耳畔传来的声线慵懒绵柔,比玉音悦耳。 暮青抬眼,见步惜欢半撑着胳膊躺在她身旁,墨发松系,喜袍半解,玉膛明润似玉,锁骨上烙着片花红,一夜过去,仍艳似朱砂,无声地诉着昨夜的风流事。 “嗯。”暮青的声音细不可闻,低头时耳根粉红可爱。 昨夜那一程历历在目,御马驰狂,马蹄声与玉铃声相奏,轩窗开合,春帐与墨发共舞。那样狂放的步惜欢她头一回得见,昨夜的他与昨夜的月色在她的梦里纠缠了一夜,南下这一路,她还是头一回夜里未被梦魇所扰。 此生她或许不能将那梦魇淡忘干净,但此后也不会再被它所扰。 她的心病好了,可他……他背上的抓伤只怕要些日子才能好吧? “可口渴?”这时,男子关切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一只茶盏递来了暮青眼前。 步惜欢把暮青扶了起来,让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喝了盏茶。因不知她何时睡醒,这茶水每隔半柱香的时辰就有人来换,已不知换了几盏,只为她醒来喝时水温刚好。 茶水入喉甘甜,一尝就知添了蜂蜜,暮青喝罢,步惜欢扶着她躺下时小心翼翼的,生怕牵疼了她昨夜的伤处。 暮青埋首被中,声音闷闷地问:“你……可还疼?” 步惜欢也正想问,不想暮青抢了先,他神色有些古怪,但还是调笑道:“娘子赐的抓痕,为夫心悦领受,怎会觉得疼?” “谁问你背上了?”暮青往锦被里一瞥,意有所指。 步惜欢意会,嘴角滑稽地抽了抽,笑容竟有些扭曲,“娘子,此话是否该为夫问?” “为何?难道你未觉不适?” “……” “我验尸多年,你不说我也知晓。昨夜御马忽奔致使外力过猛,你不可能毫无不适之感。” “娘子,你……” “纵然你没那些个脏病内症,昨夜事出突然,想来也不太好受。” “青青……” “我听闻,古来储君在成婚前多会由宫中选出几名年龄稍长品貌端正的女子教导房帷之事,想来是怕皇子大婚时窘迫慌乱亦或身子不适之故吧?所以,你……” “暮青!”步惜欢口念暮青之名,沉喝一声,咬牙切齿。 暮青住口,埋脸被中,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不必看她也知道他此刻必定是似笑非笑,眸波慑人,恨不能将她杖责三十以示惩戒。 如此才好,至少他是神采奕奕的,而不是小心翼翼,满眼的愧疚自责。 “娘子这是怪为夫没在洞房前临御别的女子?”步惜欢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惩戒暮青一番,却因担心她的身子而狠不下心肠,只把自己气得心肝肺都疼。 “我可没这么说。”暮青又把脸抬了起来,娇态褪去,唯剩认真,“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一醒来就可以滔滔不绝,说明我精神很好,身子无恙。” 堂堂帝王,胸怀可海纳百川,怎解读起她的话来心眼儿小成针尖儿似的? 只能说,男人有时真是……傻瓜似的。 步惜欢怔了怔,知道暮青在说瞎话。他刚刚扶她起身,她一身轿骨分明无力,哪来的精神很好? 但他依旧意外,依旧欢喜——为她的心思。 她一向迟钝,煞风景的话素日里可没少说,方才他直觉得她是老毛病又犯了,没想到她藏了这份心思。 关心则乱,这回真是他迟钝了。 而他的青青……会疼他了。 男子定定地望着锦被里的新婚发妻,江风从红罗帐旁吹进来,夏风忽如春风暖,吹得心湖百花开,“嗯,为夫看你也是精神甚好,既如此,命人来服侍娘子梳妆可好?人可都在外头等着给娘子磕头道喜呢。” 暮青闻言怔住,见步惜欢低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袍,不待她接话,他便忽然掠出了马车。车门被袖风拂开又关上,车外金辉刺眼,暮青什么也没看见,只记得步惜欢没穿靴袜。昨夜靴袜放在江边,而此刻马车在中军大帐前,即便宫人捧着新袍新靴在外头候着,他冷不丁地掠出去,也来不及穿。 “……”这人赤着脚就出去了,如此慌忙不顾体统,莫非是……不好意思了? 暮青惊奇地盯着马车的门,回想起自己方才滔滔不绝的话,忽然低头,笑了一声。 * 马车外,乌泱泱的一片人侯在远处。 喝斥声传出时,众人抬首齐刷刷地望向马车。 新婚燕尔理该如胶似漆蜜里调油才是,怎就吵嘴了?南下这一路,都督缠绵病榻,陛下待都督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到,再说了,那封亲笔诏书刚下没几天,陛下怎就恼了? 章同忧心地盯着马车,奈何之后虽然听见车中有话音,却听不清说了何话。 也就片刻后,马车门忽开,一人长掠而出,发未簪冠,足未穿靴,大红衣袂迎风而舞,疏狂风华似龙惊云,一掠间拂开帐帘,人直入了中军大帐! 马车的门关上,内里春景未露,却传来一道女子的笑声,短促却叫人闻之恍惚。恍惚间发觉已有月余未见,朝夕相处三载有余,竟不知都督是女郎,亦未听她如此笑过。这笑声叫人想起山间弦音,清卓之韵,天音如是。 将领们望着马车怔怔出神,实在猜不透帝后究竟吵嘴了没。 魏卓之将扇子一打,笑着瞥了眼中军大帐。论轻功,他可是祖宗,某人从马车里出来时,那身姿步法分明透着几分窘迫,莫不是昨夜洞房时慌乱……不举了? “传陛下口谕,都督府仆妇杨氏服侍皇后娘娘梳妆,其余人等跪候!”范通从中军大帐里走出,众人闻旨而跪。 杨氏领旨出来,由香儿和崔灵、崔秀捧着衣裙簪钗等物走向马车,一走近,四人便将马车的门遮得严严实实的,众人跪在远处,仰头也难见车中春景。 这一道跪候的旨意里竟藏着不让人窥视新婚娇妻的心思,古来君心难测,当如是。 “奴婢杨氏奉圣上口谕,前来服侍娘娘梳妆。”杨氏在马车外禀道,声是故人声,旧称却已改,直叫闻者心生怅然之感。 月余未见,已如隔经年了。 暮青喜静,杨氏独自进了马车,只见马车里光线昏黄,夜息香里可闻清苦的松香气,掩盖了洞房里的汗香,唯有皱着的被褥透着昨夜云雨的痕迹。冉冉金辉偷照进来,春帐未卷,新人懒起,墨淡眉尖,星眸如画,昨夜风流初沾惹,日暮西沉方睡起,清绝容颜初添娇韵,叫人一见,怎生惊艳了得。 “都督?”杨氏不自觉地唤了旧称,惊觉之后慌忙请罪,“奴婢无状,请皇后娘娘恕罪!” “称呼罢了,无需自拘。”暮青瞥了眼窗外,淡声问道,“外头是何时辰了?” “回娘娘,已是酉时初刻了。” “酉时?”暮青欲起无力,惊怔地望向窗外。 她还以为是清晨,怎么是傍晚了? “今日大军未拔营?” “是。陛下和娘娘昨夜大喜,百姓中有醉酒的,陛下念及大军南下一路疲累,故而下旨歇整一日,明日再拔营。” 暮青心如明镜,所谓大军歇整其实只是想让她歇息一日,于是长叹道:“扶我起身吧。” 杨氏应是,伏跪近前。 暮青喜爱素色,步惜欢为她挑了身月襦牡丹裙,外裳甚是红丽,瞧着别有一番冷艳之美。 主仆三载,暮青从未让人近身服侍过,身子上遍是昨夜的爱痕,杨氏扶她坐起时,她撇开脸望向窗外,听见吸气声,不自在地红了脸。 杨氏婚后也曾有过几年夫妻恩爱的日子,见到暮青之态,难免思忆从前,渐渐的便走了神儿。她边走神儿边服侍暮青穿肚兜,将衣带绕至暮青的颈后时无意间瞥见她的肩头,忽然怔住。 暮青的肩头有道浅疤,不近身不易察觉,细看之下却叫人心惊。这疤不似刀疤那般齐整,像受过凌迟大刑似的,一道疤上密布纵横之痕,叫人不敢久视。杨氏移开目光,却发现似这样的刀疤在暮青的腰后也有两道,她心惊之下不由想起传言,莫非……这些旧疤便是当年苦守上俞村时割肉疗伤留下的? 杨氏定了定神,手脚依旧麻利,只是服侍暮青穿衣的间隙睃了眼她颈上的新伤和掌心里的烫疤,心头那尚难适应的陌生感便这么散了,消失无踪,唯余疼惜。 身份已换,容颜已改,但眼前之人真的是都督,那个将她一家带入都督府,从此免于谋生之苦的人。 “都督……都督一日没用膳了,先用些茶点吧,一会儿外头的人觐见贺拜还要好些时辰呢。”杨氏换回旧称,转身时拭了拭眼角,捧来一盘点心,笑道:“这茶点是陛下吩咐备下的,都督且先用些,奴婢叠好被褥就服侍都督梳妆。” 暮青已在杨氏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裙,看见点心还真觉得饿了,但刚捏起一块咬了一口便忽然想起一事,急声道:“慢!” 话出口时已晚,杨氏已掀了锦被,只见新褥明黄,斑斑落梅殷红刺目,仿佛昨夜风狂雨横,摧落了满园夏花,乱花入目,叫人疼惜。 暮青险些噎住,杨氏赶忙奉去温茶,嘴边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都督别嫌奴婢多嘴,奴婢是过来人,这洞房欢好的苦和怀胎十月的罪虽都叫女人遭了,却也就是头一遭难熬些,往后就跟穿针纳线一般自如,若是肯花些心思苦练勤修,假以时日必能练得一手好活儿!” “咳!”好一个穿针纳线,一手好活儿! 点心送下去了,暮青又差点被茶水呛着。 “昨夜之事奴婢听说了些,这可真不怪陛下,要怪也是怪那马儿乱操人的心!陛下因都督意乱情迷才没把持得住分寸,这不……今儿就心疼都督了,一早叫宫人烹了早茶,半柱香的时辰一换,为的是都督醒时茶水不凉。陛下待都督之心真金不换,都督可莫要因小事与陛下生了嫌隙。”杨氏至此才露了心意,原来她是担心暮青和步惜欢早晨吵嘴的事儿,拐弯抹角的在劝和。 暮青闻言心生愧意,她不但对府里人隐瞒了身份,这段时间也没过问府中人事,因为木已成舟,问了也无用。 她在等——等伤愈的今天。 “府里的人都还好吗?”此话等了月余,已经够久。 杨氏脸上的笑意一僵。 暮青捏着点心的手也僵了僵,希冀淡灭,心生隐痛。 “人都在马车外候着,等着恭贺都督呢,都督见了便知。”杨氏有意回避出城那夜的事,整理好被褥后,她回身捧来簪钗胭脂等物,只见暮青面前的茶点再未少过。 “束冠。”暮青望着铜镜里道。 杨氏怔住,下意识地瞥了眼托盘一角,那儿还真放着一顶玉冠。 杨氏讶然,却也心服,叹了一声,道:“还是陛下最懂都督。” 暮青不语,只凝望着镜中,铜镜里的人事如在一幅泛黄的古卷里,晚风拂着窗前的红罗帐,夜息香已淡。 她不喜熏香,但为驱尸气,药囊常年伴身,其中有一味药是薄荷,而夜息香的主料亦是薄荷。昨夜马车里看似一新,其实处处藏旧,为了叫她少些陌生感,夜里能够安眠。他的体贴总藏在细微处,暖着她的心,一年复一年,就像窗前的红罗帐,亦像眼前的白玉冠。 他知道诸将在外,她不会让人久跪,亦知道府里出事,她无心梳妆,所以在这本该绾发描妆的新婚早晨,为她备了一顶男子的玉冠。 她何其有幸,只是盛京战乱那夜,又有人何其不幸? 铜镜里,女子满头青丝被高高束起,玉冠温润,发似流墨,衬一身红裳月裙,冷艳英武之姿惊艳了晚风。 杨氏束起红罗帐,打开轩窗,跪在了马车门旁。 马车外,太监尖着嗓子长报:“凤驾至——叩迎——” 众人闻声叩首,只听晚风捎来吱呀之音,凤驾落地的脚步声却轻不可闻。 晚霞明灿,火烧云覆了天边,香儿与崔灵、崔秀姐妹跪在马车旁,好奇却不敢抬头,只瞧见裙裾舒卷如云聚散,牡丹遍开尘路里,落霞照引,向着中军大帐。 帐帘大敞,宫人跪迎,晚霞洒进军帐之中,地上如铺金毯。 男子踏着霞毯而来,大袖舒卷若万里彤云,龙气浩浩似吞万象,那风华雍容矜贵,唯眸光凝望之处春波醉人。 步惜欢走来暮青跟前儿,定定一望,叹道:“除却娘子,天下当无清卓风姿!” 暮青不自在地撇开脸,“除却你,天下也无情话。” “这话为夫爱听!”明知暮青的话绝非夸赞,步惜欢依旧长笑一声,情意绵绵地在袖下勾住她的手,牵着她走向上首。 两人并肩而行,金沙为地,烈霞为毯,一时间仿佛时空错行,燕尾白纱换作红袍,巍巍教堂换作军帐,夫妻携手走过红毯,十指紧扣,如同誓词。 待去上首坐定,步惜欢道:“传!” “传——”范通唱报一声,帐外的宫人闻声再传,三道唱报传至远处,众人闻旨山呼,三跪九叩而进。 暮青坐在军帐之中,只听万岁千岁之音如海浪击崖震耳不绝,直呼过九声才在帐前见了人。 前来觐见之人不少,韩其初在最前方,身后所跪的将领中有章同、刘黑子、乌雅阿吉、侯天、老熊、卢景山等人,虽说少了莫海和一些西北军旧部,但看到卢景山还是让暮青颇为意外。众将领身后跪着些不相识的人,看袍衫似是些江湖草莽,而这些江湖汉子后头则跪着些老汉和青年,似是随军南下的百姓里较有威望之人。 除此之外,水师将领旁边单独跪了一列人,人虽不多,却都是熟面孔。为首的竟是步惜欢的庶兄步惜晟之妻高氏,其后是魏卓之、萧芳、绿萝、骆成、杨氏母女三人和香儿。 ——缺了姚蕙青和月杀。 暮青盯着众人怔怔出神,忽然感觉掌心被人捏了捏,她一转头便撞进步惜欢的目光里,那目光深瀚似海和暖无波,暖得叫人心神安定。 暮青定了定神,扬声道:“盛京一别,原以为此生再难相见,不想竟得诸位拥护相随一路南下,此情此义无以为报,我必永记在心。” 众人未得旨意不敢抬首,只听出暮青的声音清亮,虽然比之观兵大典那日还显得有些虚浮,但南下的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养伤,未曾到过军中,今日亲耳听见她的声音,将领们还是有如释重负之感。 儿郎也好,女子也罢,她在,江北水师之魂就在。 “世间最可贵的莫过于患难之情,江山可换,人心难求,卿等皆乃忠义之士,朕不愿以富贵相许,那未免看轻了诸卿。当年西北征兵,五万儿郎离乡背井远赴边关,有人只图报国,有人为挣军功,有人只为有口饭吃。皇后爱民,有天下无冤之志,朕常自问,如何为君,而今已明——朕当改革朝制,叫寒门儿郎报国有路,天下百姓皆可饱腹,终朕一生,愿这世间再无江北水师。” 暮青望着步惜欢,听闻此言,忽觉眼眶发热。儿郎从军戍边,战死沙场者自古不计其数,能马革裹尸而还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一走便从此杳无音讯。江北水师的这五万儿郎当年险折在青州山里,若世间少一个江北水师,能少多少背井离乡的人间悲苦事? 天下无战事与天下无冤,只怕是自古最难之事。 中军大帐外静无人声,不知多久,韩其初扬声叩首道:“微臣等愿效忠圣上与皇后娘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话音落下,众人附言,军帐外顿起山呼之声,激越昂扬,余音久久不散。 “卿等平身罢!朕与皇后待会儿就在这中军大帐之中设宴,慰劳卿等昨夜的辛劳。” “那你们先用膳。” 步惜欢言罢,众人刚谢恩起身,暮青忽然开了口,步惜欢看向她,见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起身望向军帐外。 “都督府里的人随我去旁侧的军帐中一叙。”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 元修之谋 步惜欢没拦,只温声问道:“一会儿命宫人送些茶点过去可好?” “好。”暮青应了声便独自出了中军大帐。 章同随众将领躬身让行,她走过身边,他却不能抬头去望,只能谨守君臣之礼,看着那一袭牡丹红裙迤逦南去,倩影融进晚霞深处。 晚霞深处停着三辆马车,暮青望见车旁之人,不自觉地柔了目光。 呼延查烈立在马旁,小身量只有马腹高,手里却牢牢地抓着马缰,抓得那样紧,小手都握得发了白。 “长高了。”暮青走到呼延查烈面前蹲下,拿手虚虚地比了比,笑容虽淡,却和暖如春阳。 呼延查烈瘪了瘪嘴,想哭却咬牙忍住了,只把小脸儿一扭,不应声,亦不看人。 暮青心生愧意,知道她月余没下马车,这孩子必定没少担心她。 “很多时候,许多事情,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暮青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也很不想对一个孩子说太多的道理,但她知道,呼延查烈是草原的孩子,迟早会回到生养他的草原。这些年,她深深体会了何谓世事难料,她无法预料到分离会在哪一天突然间就到来,只能趁着相处的时间多教他一些别人不会教给他的道理,不盼他即刻便懂,只盼他若有孤身一人之日,在难熬之时能想起她的话来,从而坚强地面对困局,如此方能不负他对她的依恋之情。 “还有,衣裳只是御寒蔽体之物,你的民族和血肉骨骼是家国赋予的,非一身衣袍能够改变。相反,它能让你看清自己的内心,倘若你的意志足够坚定,何需担心它会摧毁你?对帮助你的人或物什,我认为理应善待,哪怕是敌国之人、敌国之物,此为德,亦为自信,更是心胸。你具此三质之日,便是为王之时。”暮青看了眼呼延查烈的衣袖,面含浅笑之色,并无责备之意。 呼延查烈诧异得忘了生气,只是低头盯住自己的衣袖,不知暮青怎么一见面就看出了他拿衣裳撒气的事,此事明明连伺候他的人都不知道。 盛京大乱那日,他被呼延昊抓出城去时穿着胡袍,但那时是阳春时节,而今已是初夏,大军到了两陵地界儿,天气闷热难耐,胡袍早就不能穿了,他只能换上大兴人的衣袍。可他穿不习惯,不愿穿却又不得不穿,因此心里不痛快,便常拿衣裳撒气,但衣裳又没破烂,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暮青暗笑,这有何难?这孩子的衣裳乍一看好好的,袖内却起了毛勾了丝。兴人尚大袖,宽袖博带别具风流,不慎勾坏了袖口之事是会有,可伤到衬里却不常见。呼延查烈身上的衣袍质料乃是贵重的重云锦,两陵之地盛产的织锦虽丝柔不及江南的绸缎,却胜在厚重耐磨,且耐绣制繁复的花纹,披在身上庄重尽显,自古就受王公贵族的喜爱。如此贵重的衣袍,衬里磨到起毛可不常见,唯一的可能就是呼延查烈不喜大兴的衣裳,却因寄人篱下而不敢明着拿衣裳撒气,于是就偷偷地抓扯袖子的衬里,如此发泄得久了,料子自然就毛糙了。 暮青没有解释,任由呼延查烈皱着小脑门子冥思苦想,自己则起身望向旁边的马车。 马车旁也立着一人,南衣广袖,公子如玉。 “大哥。”暮青冲着巫瑾淡淡一笑,晚霞映着面颊,显得气色红润春风正好。 “看妹妹双颊红润,想来冲喜之俗尚有几分可信。”巫瑾笑着,眸底却藏有愧色,他乃医者,却难医心疾,为人兄长,却叫金兰义妹草草成亲,实在羞于见她,更愧言恭贺。 “冲喜?”暮青看出巫瑾面有愧色,却被他的话所吸引。 巫瑾一听便知步惜欢没对暮青说此事,他不屑隐瞒撒谎,于是道:“妹夫说,妹妹久病,他愿效仿民间冲喜之俗,择端月月满之日与妹妹行成亲之礼,盼妹妹此后邪祟无扰百毒不侵。” 暮青的心顿时仿佛被重石击了下,又似打翻了蜜罐子,疼痛却也欢甜。 “不过,如若冲喜只为医疾,如何能把妹妹医得目下微青?这是何医理,为兄理应找妹夫讨教一番。” 暮青听见此话回过神来,见巫瑾笑得和风细雨,眸底却无暖意,不由替步惜欢解释道:“叫大哥担心了,我的心疾确实已无大碍。昨夜之事并非步惜欢之过,而是江上忽现刺客,卿卿护主才致使御马发狂奔至了军中。” “神驹操心人事,自然也该管教,为兄方才偶遇神驹,已与它讨教过昨夜之事了。” “……”啊? 暮青一脸傻气,刚想问巫瑾把卿卿如何了,一个小太监前来禀奏,称都督府里的人已奉懿旨在旁侧的军帐中候驾,暮青这才道:“步惜欢在中军大帐中设宴,大哥若想,可去坐坐。小妹今日有事,明日再请大哥诊脉。” “妹妹相请,自是要去。”巫瑾温声应下,却不见往中军大帐去,显然是想先目送暮青离开。 暮青朝巫瑾施了一礼,临走时对呼延查烈说了明日去看他,说罢转身就走,离去前看也没看停在稍远处的那辆马车。 马车里的人没下来,只是挑着帘子,远远望去可见车里布置简朴,车内之人身着素衣,发上无冠,衣着与庶民无二,坐相却露着王公子弟的贵气。那人年近五旬,相貌颇美,与步惜欢有几分相像,只是双目微陷眼下青黑,眼神里透着阴沉之气,面色之憔悴与在盛京时判若两人。 这人正是出京那夜被御林军从王府里绑出来的恒王——步惜欢的生父。 恒王的身份不适合贺拜帝后,故而停车在此,他端着身份没下车驾,只撩开了帘子,却没想到暮青非但没来见礼,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此处没有他的车驾一般,气得恒王的骨节握得喀喀响,晚风里听来如同枯骨叩棺之声,阴沉森然。 他盯着暮青远去的身影,又遥遥地望了眼中军大帐,抬手狠狠一扯,放了帘子。 “走!” * 中军大帐旁,昔日都督府里的人齐聚一帐,只多了魏卓之。 一干人等重新见礼,萧芳腿脚不便,只在木轮车上躬了躬身,道了声恭喜。 暮青见萧芳双肩呈微耸之态,显出几分僵硬,看起来十分在意身后的魏卓之。这两人之间如此别扭已非一日之事,但今日萧芳目下微青唇色微白,似是昨夜没有睡好,魏卓之却面颊红润神采奕奕,丹凤眼角飞扬着得意春风,这让暮青心头一动,猜道:“昨夜在江心画舫里的人可是你们?” “承蒙娘娘救民女出苦海,护驾理所应当。”萧芳孤冷依旧,脸颊上生出的红晕却为她添了几分生气儿。 暮青顿时无话,萧芳与魏卓之虽有指腹婚约,但两人尚未成亲,道恭喜显然不合适,她只能沉默以对。大恩不言谢,昨夜江上那般惊险,他们没事就好,望他们早成眷侣,日后少些磨难。 “理该微臣谢皇后娘娘才是,娘娘可是微臣与贱内的牵线媒人。”魏卓之笑着插了句嘴。 萧芳颦眉斥道:“皇后娘娘宣的是都督府里的人,魏公子一介外臣,何不帐外候着?” “娘子与我早有婚约,不算都督府里的人,此前只能算是寄住。如此说来,皇后娘娘也并未宣娘子,不如你我一同到帐外候着?”这话听着贫嘴,魏卓之的眼底却分明藏着关切。 暮青见了心一沉,魏卓之想劝萧芳回避,看来那夜定然发生了一些叫萧芳极为自责之事。 萧芳自不肯走,面色沉寒下来,不再搭理魏卓之。 魏卓之早有所料,叹了一声,未再开口。 暮青扫了眼府里众人,见众人垂首抿唇,香儿面含凄色眼中噙泪,于是沉声问道:“说吧,没来之人出了何事。” * 中军大帐里,御宴亦无喜庆的气氛,步惜欢边用膳边与将领们商议军情。 暮青回来时圆月方升,军帐内外生了火盆。 太监在帐外唱报,将领们起身相迎,帘子掀开时,江风灌入,扬尘呛得众人虚了虚眼。只见军帐之外月孤星稀,一天薄云破碎,两丛灌影扶疏,女子踏月而来,束发簪冠,步下生风,一路行来,裙裾暗开重花,红袖乘风而舞,英武威凌之姿似月里英将,叫人不敢妄思。 暮青行至上首,拂袖入坐,一开口,清音似剑出鞘,“谈到哪儿了?” 她的脸色霜寒霾重,将领们见了默然屏息,最终,韩其初应了声。 “回皇后殿下,昨夜军中的刺客出自水师,江上的刺客是上陵郡王所派。” “当年西北军在江南征兵,元党曾暗中派人混入军中,这些奸细一直潜伏着,直至昨夜才有所行动。他们趁运送泔水的机会出了军营,在山里杀了并非同伙的伙头兵,让等候在林中的刺客们乔装混入队伍中,随后一同返回,企图救走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幸而关押两人之处乃军机要密知者甚少,末将等又早有准备,刺客才没能得手。” “半个月前,上陵郡王府住进一个神秘人,上陵郡王对其奉若上宾。但经拷问,昨夜之事乃是上陵郡王自作主张,并非神秘人授意。” “圣上颁布诏书之后,元修曾命上陵动兵,但遭到了百官的阻拦,百官联名请奏彻查圣上留在盛京的党羽,动兵之令前日早上刚送进上陵,午时就有新令送至,废止了动兵之事。上陵郡王从中猜出了元修的心思,怕司马家因与殿下结仇而遭冷待,故而于昨夜冒险行事。” “据混入军中的刺客首领交代,前夜上陵郡王趁神秘人酒醉问出了与军中奸细的联络密令,昨夜偷取了禁卫兵符和元修的令符,命刺客潜入江中刺驾,意图刺杀圣上绑走殿下,还意图救出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他盘算得好,此三事,有一事得手便是大功,足可将功补过。” “南下路上无战事,末将等曾猜过朝中会如何阻挠圣上渡江。两陵地处平原,大军难藏,兴兵难逃斥候的耳目,不待朝廷的兵马杀至,华季二人便可绑到阵前,除非元修不再顾念二人的性命,否则兴兵又有何用?既然兴兵无用,朝中又绝不可能坐视圣上渡江,那么唯有一途可行——命潜藏在水师里的奸细暗中行事,奸细在暗,我军在明,何时何地动手皆不可知,军中一乱,万事可图!” “昨夜上陵郡王擅自行事,不但失了手,还折了奸细,可谓破坏了朝中的大计!再有三五日,我军便可到达江边,朝中看似已无计可施。” 韩其初将近日的军情捡着紧要的禀罢,抬眼望向上首。 人声静灭,烛火高照,一缕明烟袅袅上行,人颜朦胧,玉冠雪寒。 “看似罢了,他可是……曾经的西北军主帅!”暮青的声音寒得听不出情绪,但一句曾经却道尽沧海桑田之情。 还没有过江,她就已经望不见西北了,就像此时此刻,她对着帐外炭盆里的火光想象不出那夜盛京大火烧城的光景,她更想象不出她曾带他走过的密道怎么就埋葬了那么多义士的性命! 元修! 这个名字自她醒来在心头深埋多日,而今终于翻开,真相却如此鲜血淋漓。 “既可命奸细行事,你可有想过,为何不早动手?五万大军所到之处粮草耗费颇巨,地方上有多少钱粮可养我们这一支过路的大军?一旦大军渡江,钱粮岂不等于养了敌军?元修图什么?” “图江南水师。”步惜欢漫不经心地接过话来,把手里的热汤递给了暮青,这汤一直煨在案旁的小炉上,他在她进来时端下来的,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经放温了,“五胡十年未能叩开西北边关,元修怎会是无谋之辈?他戍边十载,该比谁都清楚战机瞬息万变之理。军中纵有他的人,他在千里之外,如何能保举事时万无一失?既然早行事与晚行事皆有失手的可能,那细细权衡利弊,自该晚些时候再动手,越晚越好,渡江之时才是行事之机。” 步惜欢的目光甚淡,眉宇间的神色倦倦的,一边慢悠悠地说着话,一边亲手为暮青布菜。军中的灶菜软烂无味,即便有单灶,也难与御膳相较,步惜欢对吃食从未挑剔过,唯有暮青行军路上的饭菜顿顿是杨氏下厨,从来未曾随意过。昨夜大喜,今儿的晚膳他特意在伙头营里挑了两个汴州的厨子,做了一桌江南菜,盼她能胃口好些。 “渡江那日,江南水师派战船前来接应,大军和百姓上船要些时辰,这时才是举事之机。雨季前,江上风大,战船怕火,若以火攻之,江上火海连天,水师必定死伤惨重。汴河对不擅水战的江北军而言形同天堑,战船可造,水师可建,但想渡江得先问过江南二十万水师。朝廷乱了,地方上那些手握重兵之人难保不动图谋之心,征兵再建水师?谈何容易!稳定朝局要多少年?征兵操练一支能渡江水战的大军又要多少年?当年先帝暴毙,元家掌控朝廷和江北足足用了二十年,元修清楚得很,即便他励精图治,江北十年内也没有谋江南之力!十年……你我的孩儿都能议亲了。” 噗! 暮青哪知谈军情这般严肃的事竟还能说到孩儿上,她不防之下一口喷了热汤。步惜欢笑着拍了拍她的背,亲昵之举自然得仿佛军帐中无人一般。 西北军的旧部面色沉重,章同将目光转开,其余人等挤眉弄眼,气氛难得有这一时的轻松。 步惜欢顺手将暮青的汤碗拿走,把布好的菜推了过去。她太入神,若不想法子让她回神,菜都要凉了。 “大军渡江之时便是重创江南水师的最好时机,一旦江南水师伤亡惨重,江南便在眼底,天下便在眼前。”步惜欢垂眸挑着夜里不易积食的点心继续布到盘中,江南事,天下事,在他眼里仿佛还不如盘中饭菜。 “正如陛下所言。”韩其初道,“元修早不动手,谋的乃是江南,是大兴的天下。不过,昨夜上陵郡王擅自行事坏了元修之计,不知朝中接下来会如何行事。再有三五日,大军就该到江边了,那日自见分晓。” 暮青一听就知道他们早就商议过了,那夜她梦见江上火海连天,此后就一直担心渡江之事,既然他们都商议通透了,那她就不必再就此事多言了。 但她依旧有些担心。 步惜欢的心跟通了七窍似的,在布菜的间隙命范通出去垂了帘子。 这夜,中军大帐的帘子垂了约莫两个时辰,待宫人闻旨进来撤去御宴,夜已深了。 暮青寒着脸色出了军帐,湿潮的江风吹皱了牡丹裙,却吹不散眉心里的似水沉寒。 元修,此风已不与京同,唯有皓月共此天,你我日后,可能共天?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 千里博弈 这时辰,京城也起了风,风里仍可闻见枯梁残瓦下的焦烟气,月光将城墙上新修的工事照得清晰可见,青石缝里渗入的血已被来来往往的鞋泥所覆,城墙上的箭孔却尚未修复。皇城富丽,少有这萧条的光景,如今已是初夏时节,月光洒在巡卫的铁甲腰刀上,竟仿佛落了层严霜。 都督府里掌着灯,书房开着半扇窗,窗内窗外,月圆人孤。 快马踏破了府外的寂静,孟三奔来书房外,在院外扬声跪禀:“侯爷,军报!” “禀来。”书房里传出元修的声音,沉敛无波。 孟三已经习惯了,侯爷在关外遇刺后,人就阴沉了许多,盛京之乱后更是一夜之间性情大变,军中的老将军们常常议论,说侯爷越发喜怒无常了。其实,侯爷的心思也不是那么难以捉摸,比方他心情不好时总会来都督府,比方都督府里有两处禁地,一是后院的阁楼,一是此间书房,无令不得擅入,连后院的林子和书房的院子也不能进。摸清了侯爷的忌讳,日子就不太难熬。 “诏书已出现在越州、青州和两陵,葛州的军报还在路上。” “上陵接到了筹备大婚之物的圣旨,老将军和小公爷在水师,上陵不敢不遵圣命,江北织造府已奉旨行事。” 盛京距上陵有千里之遥,八百里日夜加急递送军报,在路上耗费的时日也太长。大婚的日子是昨天,今天送来的军报说的还是数日前的事,等大婚的军报送来盛京,只怕圣驾都要渡江了。 孟三把头低着,竖起耳朵听着书房里的声音,生怕元修突犯心疾。 这几天百官吵得很,联名请奏,训孝义,呼社稷,无非就是想牵着侯爷,不让都督回京。百官肚子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响,他们担心帝宠之争,担心都督断案如神之能,担心府里再混入圣上的探子,担心自个儿的高堂儿女妻妾钱财。他们贪念的事儿那么多,却不许侯爷只念一个都督。 书房里静悄悄的,月光太浓,浓得连窗上的人影都淡了,孟三却能猜出来,元修一定坐在桌后,桌子放着一本手札。 盛京大乱那夜,禁卫军在长街上围堵都督府的马车,马车是拦了下来,里面却只有满满一车的木箱子。开箱查验的禁卫险些厥过去,箱子里满满的死人枯骨,还有一些医书古籍。手札藏在古籍下方,乃是都督亲笔所书,写的是验尸之理、断案之要。 侯爷命人将箱子抬了回来,此后每到都督府都会来书房,掌起一盏孤灯,对着手札坐到天明。 唉! 孟三在心里叹了口气,御医再三嘱咐,侯爷这病不能操劳,忧思少眠熬的皆是心血,可是谁劝得住?前些日子他劝得狠了,险些被撵回西北。他巴不得回去戍边,可他要是走了,侯爷身边连个撒气的人都没有,有什么恼的愁的岂不是更要憋在心里了? 他的命是当初在地宫时被侯爷和都督救下的,都督走了,他能报恩的人只有侯爷了。这辈子他早就打定主意不回西北了,就算京城再讨人厌,他也不走。 孟三悄悄地起身退到院外的树下,摸了摸怀里的药瓶,面露忧色。 当初侯爷把瑾王调制的药给毁了,有一粒被挥去了远处,恰好落在亲卫脚下。后来,那亲卫将药交了上来,老镇国公命太御医院尝药配方,一干御医把那粒丸药磨碎成粉,细细闻尝过之后却得出了一张近二十味草药的方子! 御医称,寻常医治心疾的方子不过苏合香、龙脑香、青木香、檀香、川芎等几味药草,瑾王所调制的丸药配方如此复杂实在叫人心惊,且这丸药仅有一粒,难供御医们反复琢磨品尝,尝出来的药草之中有几味尚且存疑,御医们都觉得这小小的一粒丸药中所含的药草绝不止二十味! 一副药方用药越多,一些药材的用量就越少,少到极难尝出的地步。瑾王的药里所用的那近二十味药材是御医们争争吵吵得出来的,实难确定全方,更别提拿捏用量了。 御医们最后没了法子,从一副残方里挑拣出了十味相生的药草,制成了一味新药,他怀里揣着的正是新调制出来的药,可每日劝侯爷服药简直还比登天还难,再这样下去可咋办? 唉! 孟三知道自己近来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可却无计可施。 夜风微凉,琼枝摇碎了月影,似乎今夜注定心乱无眠。 这时,一阵马蹄声从墙外传来,孟三从树下快步走出的工夫,马蹄声就在都督府门前的方向停了。 没一会儿,一名小将奔了进来,军袍上落着灰扑扑的黄尘,嘴唇干裂,嗓音粗噶,“孟队长,葛州的急报!” 孟三一听,刚要接过,身后树梢忽然飒飒一响! 孟三转头时,军报已经落到了元修的手里。 元修撕了火漆,将军报展开匆匆一阅,薄唇抿了抿。 不是她的消息…… “侯爷,都督……” “是呼延昊!”元修打断孟三,打断得有些急迫,似乎不想听到有人提起都督二字,更怕听到。 他收起信来,脸色似霜,黑袍之下的背影精瘦挺拔,墨袖随风向月,挥剑斩月一般,杀机凌厉。 “找到那狼崽子了?太好了!”孟三眯着眼掰了掰骨节,响声瘆人。 都督被圣上在郑家庄里救下,那夜圣上带着五万江北水师和三千御林军,其中还有一千神甲军,竟让呼延昊给逃了,要说不是故意放走的,他才不信! 呼延昊只身逃走,一定会想办法出关,他不敢出现在市井村镇里,必走山路。当初元谦和晋王一党与胡人勾结,曾在青州山里留下了堂口和养马场,这些暗堂虽然早就被烧空了,但青州山里深着,有没被发现的密洞也说不定。侯爷断定呼延昊会进青州山,于是命人暗中留意,一个多月过去了,总算发现了呼延昊的行踪! 这回一定要宰了他! 孟三摩拳擦掌,元修把军报随手一抛! 孟三赶忙接住,仔细一看,啊了一声,“那啥……侯爷,这上头也没说是呼延昊啊?” 军报是西北送来的,说七八日前,葛州已经空了的匪寨里发现了狼尸,狼肉有被割食的迹象,怀疑是呼延昊到过——怀疑而已,探子没有亲眼见到呼延昊。 “呃,侯、侯爷……”这时,送军报来的小将出了声,听起来支支吾吾,其实是叫侯爷叫得别扭。 西北军的将士习惯了称元修为大将军,刚受封镇军侯时,将士们用旧称他没说不可,可是自从盛京之乱后,满朝文武就只能称他为侯爷。 将士们搞不懂,侯爷明明跟圣上有不共戴天之仇,为啥宁肯要圣上封的爵称,也不要将士们再唤他大将军? “说。”元修负着手道。 小将惊得哆嗦了下,偷偷地瞄了元修一眼,听他的语气还算温和,这才松了口气,恭谨地禀道:“禀侯爷,俺家就在匪寨附近的村子,乡亲们被马匪祸害怕了,没人敢接近寨子。鲁将军和都督他们死守上俞村时,寨子里的大小头目一夜之间没了首级,这事儿邪乎得很,乡亲们都说匪寨里有厉鬼,后来寨子被剿空了也没人敢去,村里人都怕被厉鬼割头,就算有胆子大的,也不见得有杀狼的力气。猎户就更不可能了,哪有猎户杀了狼只割肉不剥皮子的道理?西北的冬天冷死个人,狼皮可是御寒的好东西。” 小将说得头头是道的,却遭了孟三一记白眼。 说啥上俞村?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三瞄了元修一眼,见他的肩头显得有些僵硬,顿时又叹了口气,赶紧接话道:“探子没亲眼见到人,你小子猜得再有道理也是猜的!咱们想宰呼延昊,不见兔子咋撒鹰?” 要是都督在就好了,给她看一眼狼尸,她准能知道是啥刀割的,说不定还能知道是谁杀的。 但这话孟三不敢提,只能硬生生地咽进了喉咙里。 这时,只听元修冷笑了一声,冷不丁地道:“想见兔子?备草便可!传令西北,如常戍边,无需封关!” 突闻军令,孟三和小将一时忘了跪,只张着嘴,一脸不解。 要杀呼延昊,为啥不封关?是欲擒故纵,还是侯爷不想杀呼延昊? 小将觉得是欲擒故纵之计,回过神来之后赶忙领命,随后匆匆离去。 人走之后,元修接着道:“传令安平侯府,命安平侯的侄女明早启程,和亲大辽!” “……啊?”孟三差点咬到舌头! 连他都看得出来,大辽基业不稳,呼延昊一死,大辽必乱,到那时候,胡人没工夫袭扰边关,大兴才能有时间安定内乱。不然,圣上一拍屁股去了江南,江南倒是有汴河隔着,江北离胡人的铁蹄却只差一道嘉兰关!呼延昊只要隔三差五地派人袭扰袭扰边关,西北军就得严防,那谁助侯爷平定江北? “呼延昊在观兵大典上可是悔过婚的,他的贼心盯着都督呢!眼下大兴乱了,都督也去江南了,他还愿意……” 嗖! 孟三话没说完,一阵厉风骤来! 那风迫喉而至,煞得庭树枝折叶落,一滴血珠溅在树下,被落叶掩盖,无声无息。 孟三脸上的血痕细如发丝,滚出的血珠转眼间便被夜风吹凉。 只见皓月当空,银辉似霜,元修回首间,月下那张英武的容颜叫人恍惚间想起在西北的那些年,马长嘶,人长笑,烈日风刀侵不垮儿郎豪气,而今英武儿郎依旧在,只是不见他再望边关。 今时今日的大兴战神一肩风霜,满目寒煞,豪迈不再,唯余矜贵傲然。 “何需管他愿不愿和亲?只需问他想不想出关。”元修的语气平静得出奇,黑眸深不见底,“呼延昊多疑,边关不戒严,他一定会觉得有诈,从而久避观望不敢出关,而此时若是遇见和亲的队伍,你说他会如何行事?如今天下都觉得我想稳住江北必用西北军,江北无力与关外开战,唯有主和一途。时局如此,呼延昊难道会不知?我既争天下,那便可能主和,明知他想出关还不命边关戒严,这难道不是在向他透露主和之意?他虽有过悔婚之言,但两国国书尚在,由不得他一句话就作数,我命朝廷直接将人送入大辽也是因时局所迫,乃情理中事。如此作想,你说呼延昊可会混入和亲的队伍中一试?” 元修负手望向葛州的方向,傲然地道:“大辽初建,局势比江北还不如,呼延昊此番亲率王军入朝,却落得只身逃回的下场,你觉得大辽国内那些有异心的人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在关内藏得越久,大辽朝中的变数就越大,他着急出关,一旦见到和亲的队伍,他定会混入其中一试!” “传密令与西北鲁大!”元修收回目光,转身道,“找几个机灵的盯着和亲的仪仗,一旦发现呼延昊,杀!” 杀音压得极低,却叫孟三心神一凛,急忙跪接军令! “末将嘴上没把门的,错怪侯爷了,这就去传令,回头自个儿领军棍去!”即便知道元修不会再回西北,孟三还是没改掉在军中的习惯。 元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免了吧!回头儿下不了地,耽误办差。” “哎!”孟三一听,咧嘴一笑,拿袖子擦了擦脸颊上已经干了的血,傻笑的模样愣头愣脑的。 侯爷的话虽不中听,语气却像极了在西北的时候,就差给他来一脚了。 好些日子没见元修如此了,孟三一欢喜就把刚才犯忌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多嘴问道:“那啥,侯爷……” “还啰嗦!”元修抬脚要踹,脚刚抬起便怔了怔,随即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有些过往,有些习惯,早已融入了骨血里,并不是想改就能改。 男子一拂衣袖,袖下双拳紧握,不知攥住的是心肝肺肠还是一腔空志,只觉得夜风拂着袖口,不知吹得何处空落落的,只剩下疼。 “末将想问,和亲的人选……真要用沈家女?”孟三坚持要问此事。 安平侯的侄女和都督之间的恩怨,他也是最近才知道。 前些日子夜里,盛京府衙外被贴了诏书,侯爷得知后执意用兵,朝中吵扰不休,他将自己关在乾华殿中一整日,傍晚时分开了殿门,撤了早上的军令。 那天夜里,侯爷来了都督府,抱着酒坛子去了姚姑娘的屋里。 姚姑娘当初曾被抬入侯府,外面传言她是被撵出府的,其实是她自请出府的。说起来,这姚姑娘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姑娘,模样性子、心智才情,样样都比朝廷百官府里的那些莺莺燕燕好,可惜生在姚府,摊上了姚仕江那样的爹,又时运不济中箭被擒,之后就被圈禁在了都督府里。 她住在原先的院儿里,屋里有宫女太监服侍,院外有禁卫日夜看守,只是时运不济,她中箭受伤那夜正赶上侯爷在宫中吐血昏厥,拨到都督府里为她医治箭伤的御医被急召回宫,等想起她来已是三日后了。那些太监宫女惯会欺人,明知姚姑娘病得重,非但没禀报宫中,那三日里还缺药少食的,御医来时人都烧糊涂了,说是极险,再拖一日,人就救不回来了。 侯爷得知后,下令将一屋子的太监宫女全部杖杀,行刑的地儿就在宫门口。夺宫那日宫门口染的血刚洗净,那天又泼了一地,三日未洗,百官来来往往皆可瞧见,这才慑住了那些用心险恶的人,新来的宫女太监也再不敢欺主。 姚姑娘也算命不该绝,侯爷吐血昏厥那晚,赵良义将军连夜率了一队精骑赶回西北,把吴老军医给接回了京。一来一去十日,吴老进京时,侯爷已经没啥大碍了,便将吴老请来都督府里为姚姑娘医治箭伤。吴老在边关多年,医治箭伤的经验不是京里的御医能比的,他老人家在都督府里住了些日子,姚姑娘的伤势日渐转好,只是姑娘家身子骨儿弱,想好利索得要一段日子。 吴老说,那两箭虽伤及筋骨,但所幸不深,只是延误了医治的良机,落下了病根儿,日后寒冬阴雨的天儿里恐怕要遭些罪,平日里要仔细调养身子,屋里宜暖不宜寒。 听说,盛京大乱那夜,都督府里的人能逃出城去,正是姚姑娘在背后使的计。她坏了侯爷的事,侯爷虽然不喜她,但比起其他女子来,待她反倒肯正眼相待。又因她对都督有救命之恩,侯爷对她受伤的事儿心里有愧,故而待她还算敬重。 那天夜里,侯爷抱着酒坛子去了姚姑娘的屋里,让她多说些都督的事。姚姑娘大病未好,但说话无碍,便从都督遇刺那夜说到她进府之后,所说的事儿里,小到都督的日常起居,大到刑狱冤案,许多是都督自幼随父出入义庄验尸时所遇的,其中一桩便是沈府的案子。他这才知道都督和沈府之间竟早有恩怨,那买凶灭口的沈府嫡女正是如今要和亲大辽的安平侯侄女。 让他不解的是,侯爷听说此事后竟然没把安平侯府怎样,还打算让那女子去关外当大辽阏氏! 那沈小姐惩治自家姨娘也就算了,买凶灭口实非善类,这种歹毒的女人就该杀了了事,让她出了关,还不知会折腾出啥事来。 “用她引出呼延昊罢了。”元修语气冷淡,显出几分凉薄,“呼延昊死后再处置安平侯府也不迟。” 孟三这才明白了元修的用意,但总觉得不大放心,今夜不知为何,他的眼皮子老是跳,“呼延昊那人诡得跟狼似的,万一这回还是被他逃了……” “万一被他逃了,假和亲变成真和亲也就是了。”元修淡声道罢便不愿再说,转身就入了园中,人从树下而过,细碎的月光掠过脸庞,眉青影白。 许久之后,孟三才回过神来。 以沈问玉为饵,诱呼延昊现身以杀之,此为假和亲。要是此计有失,那便将错就错,放和亲的仪仗出关,把沈问玉真的送去大辽。 呼延昊入关之行不顺,死里逃生回国,见到大兴之女会如何待之可想而知。以他的性情,若再知道沈问玉曾买凶灭口的事,那她恐怕不会死得太好受。 好一个借刀杀人! 孟三的喉头一滚,咕咚一声,虽然他觉得应该杀了沈家女,为都督报仇,也除一后患,但不知为啥……这会儿竟觉得后背起了层毛汗,被风一吹,有些发凉。 “姚仕江在越州的差事办得如何?”元修进书房前想起此事来,在门口问道。 孟三回过神来,一脸鄙弃的神色,恶狠狠地道:“他敢办不好!” 当初呼延昊趁盛京大乱劫走了暮青,王军半路上与他分道而行,被俘获后扣押在了越州。元修非但没下杀令,反而以礼相待衣食不缺,还派了姚仕江去盯着。 孟三一直想不明白此举图啥,只隐约觉出从那时起,元修就在布一个局。 步惜欢放走呼延昊,元修计杀呼延昊,两个名扬天下十载的男子千里博弈,所指之处不在大兴关山,而在天下格局。 孟三看不透,也不敢想今后。 “那就好,传令去吧,顺道送一道密令给上陵,让沈明启依原计行事。”元修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淡凉如水,似乎弈政比兵策容易,信手拈来,太过无趣。 孟三不知原计,也没再问,当下遵是,办差去了。 元修进了书房,桌上掌着盏孤灯,烛泪已浓,火苗高跃,晃得手札上的字如飞凤起舞,像极了她,纤细却刚烈不折。 阿青,吏治清明,天下无冤,我也能给你。 回来可好? 男子轻轻地抚上手札,一字一字,仿佛能触摸到女子挑灯夜书的一情一景。 皎皎月光笼着庭树,风枝和影探入侬窗,叶梢儿俏白,乍一瞥,如见琼花。 人生二十七载,曾求长枪烈马戍边去,却换来至亲相残孤身一人,曾求一人相随相惜,那人却芳心旁许。天下如此之大,竟无一方可容他怡然憩歇之处。 月色如此美,却无人共赏,月满人缺,要这满月又有何用? 求而不得,何处圆满? 元修定定地望着树梢上的圆月,不知何时凉了目光,屋里忽然生了风,灯台啪的一声翻落在地,几滴烛泪溅在墙角,艳红似血。 你想要多大的天下我都能给你,只要你回来! 我绝不许你渡江而去! * 啪! 安平侯府西后园的偏厢里也传来一声碎音,候在园外的丫鬟小厮瞄了眼厢房,却竖着耳朵也听不清屋里在说什么。 屋里,冷水茶渣泼湿了女子的莲裙,沈问玉瞥了眼地上,嘲弄地道:“妹妹屋里别人喝剩的残茶冷水,兄长自是喝不惯的,不过,再过些日子,侯府上下怕是连残茶也喝不上了。” “休得胡言!”茶水泼湿了沈明泰的衣衫下摆,他却顾不上,只是盯着沈问玉,仿佛今夜才认识她。 观兵大典那日朝局大变,至今已有月余。这时日里,京城中到处都在重建,没人再提起和亲之事,辽帝在观兵大典上的悔婚之言让安平侯府成了笑话,堂妹自然受了牵连。她原本搬去了东厢,住在他嫡长姐出嫁前的闺房里,衣食用度皆比照着老封君来,可谓风光无比。老封君还以为把她从江南接回来是对的,哪想到好景不长,堂妹未嫁遭弃,老封君气得中了风,那天圣上夺宫弃城,京城里兵荒马乱,谁也不敢出府去请御医,老封君熬到半夜,一口参茶没咽下去便睁着眼睛去了。 府里新丧,却连个来灵堂敬香的宾客都没有,老封君出殡时城中戒严人心惶惶,更无人来送灵,府里挑了个大清早的时辰,想趁着街上人少时将棺椁抬去祖陵下葬,却没想到城门查得严,守卫竟连银子都不收,执意要开棺查看! 老封君走得匆忙,身后之事又受了辱,府里将此事怪在了堂妹头上,把她从东厢撵回了西后园。 这几日眼看着要到老封君的七七祭日了,昨儿府里商量着祭日一过就将堂妹送进后园的小佛堂里去。府里的小佛堂是犯了家法的女眷带发修行之所,对外说是人在佛堂里吃斋念佛抄经悔过,但只要是进了佛堂,没有能活得久的,不是悔责过深绝食而亡,就是郁郁而终。说白了,后园那座小佛堂是处阎罗殿,也是侯府的遮羞布,府里有身份的女眷犯了大错便以带发修行的名义暗中处决,以保住侯府的脸面。 府里不能再容堂妹,她在府中一日,府里人就要跟着她受辱,早早绝了她的性命还能得个刚烈之名。 此事是昨夜定的,今晚堂妹就请他来叙旧。他并不意外,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以为堂妹想求府里怜悯活命,于是便以避嫌之由推脱不来,没想到丫鬟竟称堂妹所叙之事将事关侯府存亡。 一介女子,竟也敢言侯府存亡! 他心里不屑,但想到侯府深陷困局,连爹都一筹莫展,便抱着姑且一听之心来了,没想到进屋之后所听之事,竟当真事事惊心! 堂妹说了不少旧事——刘姨娘母子之死、盛京府尹郑广齐之女郑青然之死,以及她与英睿都督之间的旧怨新仇。 他着实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事,也实在不敢轻信。 “为兄知道妹妹受了冷待心里有怨,但话可不能乱说。”沈明泰盯着沈问玉,想从她的神态里寻到破绽。他宁愿相信刚才那些事都是她为了活命而编造的,也不敢去想若是真的侯府会有什么结果! 刘姨娘母子死了便死了,不过是妾室庶子,两条贱命。但当年验尸的仵作竟是当今的英睿都督,元修若知此事,侯府定有灭顶之灾! 沈问玉将沈明泰变幻莫测的神态看在眼里,目光轻蔑,冷笑道:“我若有怨就不与兄长说这些了,大可自个儿去佛堂里了却性命,只待我死后不久,侯府上下到阴曹地府里相陪。你们把我不明不白地害死,自个儿也一样会死得不明不白,于我而言岂不快哉?” “你!”沈明泰闻言,终于不再抱有侥幸心理,怒道,“你害惨了侯府!朝中内乱,军权紧要,宁国公在军中旧部众多,元修必定用得着宁家!老宁国公虽对元家有怨,但宁昭郡主与元修有婚约在先,只要元修肯立她为后,老国公还能不允?到时宁元两家的旧怨一解,老国公回头清算郑家小姐之死连累宁昭郡主之事,你叫侯府如何担待得了?!只这一罪就足够侯府抄家灭门,何况你还与英睿都督结了死仇?元修为了她,前些日子险些用兵上陵,他的心思还用得着猜?若是被他知道你曾害过他心尖儿上的人,侯府何需再谋划起复?干脆今儿夜里都一根白绫自挂屋中算了,省得日后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沈明泰气急败坏,直道老封君从江南抬了把铡刀回来,叫府中人人皆有断头之险!可笑的是府里人还一直以为二叔之女病弱,怎想得到她心机深沉毒辣?侯府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真是当初瞎了眼! “心尖儿上的人?”沈明泰的话刺着了沈问玉,只见她面色寒厉,忽然拍桌而起,腕间的玉镯撞上桌角,叮的一声,似冰弦断音! 她冷笑道:“圣上为了她弃了半壁祖宗江山,侯爷为了她要用兵上陵,她哪是谁心尖儿上的人?她是斩断大兴江山的刀,是陷万民于战乱的祸水!偏偏世间人都瞎了眼,当她是青天!” 这世间处处是机谋,何时有过青天?连神仙受人香火都知庇佑香客,凭什么就她暮青刚正不阿? 不是她沈问玉生不逢时,而是暮青生不逢时,她压根儿就跟当今的世道儿格格不入,判官理应留在阎王殿里,不该来人间! 至于宁昭,她若不默许,郑青然会死?她有私心在先,宁国公府竟还有脸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来,也不嫌难看!若说死仇,宁昭那种人她还瞧不上!不过是投胎的人家比她好罢了。反倒是暮青,从当初一介贱籍之女到如今名扬天下,也算是她命中的死敌了。 这些年她步步为营,唯一做错的便是郑青然之事。那是因为……爹娘死后,她在江南府里苦熬成人,落井下石之人见得多了,雪中送炭的人却从未见过。直到那年元月进京,一盏热茶泼在长街上,腾腾热气儿熏了她的心,十八年不曾暖过的心湖开了春花。一盏茶之恩,从此叫她梦里常常见到那条长街,念着那惊掠而去的英武身影。 十八岁,女子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她遇见元修,情窦初开,冲动之下做出傻事,又时运不济遇上暮青,才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不过,也只这一回,余生再不会如此了。 侯府想杀她,她必须要为自己谋一个脱险的机会,唯有逃出牢笼,才会有余生。 沈问玉收紧手心,尖锐的桌角戳得掌心隐隐钝痛,她反倒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换了副笑容,和缓地道:“兄长,我爹娘故去得早,那些庶兄弟与我之间到底隔了一层,不比你我皆是嫡支。祖母在沈府遭匪之时将我接了回来,我心里感激不尽,如今祖母仙去,我哪能不顾念一脉相连的情分,眼睁睁地看着侯府走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今夜我也算是对兄长揭了底子,侯府上下已在一条船上,与其杀一个同船之人,不如齐心同力风雨共渡,兄长说呢?” 沈明泰当然不信她的话,却也跟着笑了笑,显出几分温和的假态来,作揖道:“妹妹说的是,你我一脉相连,理该同心,不知妹妹是否真有良策?” “有。”沈问玉道,“和亲!” “和亲?”沈明泰直起腰来,笑容冷了几分,眼底隐有失望之色,“妹妹在深闺之中,不知朝事复杂。和亲虽然有利,但侯爷乃武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主和。现如今辽帝失踪,他若死在关内,大辽必乱,我担心侯爷已在密查辽帝的下落,他若生杀心,爹和我贸然主和,岂不找死?” “兄长岂不闻置之死地而后生?”沈问玉扬眉问,杏眸深处静无波澜。 “何意?还请妹妹赐教。” “和亲是相国大人生前谋定之事,事未成而身先死,此事便成遗愿。侯府若以此陈情请奏,侯爷能不考虑和亲?” 沈明泰闻言却皱了皱眉,摇头道:“太皇太后和相爷的平生大愿乃是谋夺大兴的江山,当初谋定和亲之策也是为了帝位,只要侯爷肯称帝便是遵从至亲的遗愿了,何需再考虑和亲?” “看来兄长才是对朝事知之甚少之人。”沈问玉笑了笑,三分嘲讽,三分神秘,“大兴的江山有三江九州两海十八岛,区区江北不过是半壁江山,算什么遵从至亲的遗愿?再者,太皇太后的平生大愿是否仅在大兴江山上,兄长不是太皇太后,又怎敢一语断定?我曾拜见过太皇太后,听她话里的机锋,似乎其心不小。” 沈明泰嘶了一声,眸底生出惊涛。 “太皇太后当日的训示,如今只剩我一人知晓。若伯父和兄长不能说服侯爷,那就请将此事告知侯爷,我想他会有兴趣听听的。只要他肯见我,我自会说服他。”沈问玉昂首之态看似成竹在胸,袖下的手却紧紧地握了起来。 他容不下她,她知道,但她依旧想在离开之前见他一面,否则这一走,山高水远,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了。 沈明泰此时的目光已寒凉如刀,威声问道:“确有其事?” 沈问玉回望他,眼神直勾勾的,笑容瘆人,“我的性命系在此事上,兄长以为呢?” “那好!我这就将事情禀明我爹,待商议出结果,自会有人来传堂妹。”沈明泰收回审视的目光,转身拂袖而去,他大步出了院子,命人将院门落锁,唤来家丁严加看守,随后才走了。 今夜对安平侯府而言是个不眠之夜,安平侯书房里的灯烛一直亮着,窗上映着两道人影,时而交耳,时而踱步,房门打开时已是大半个时辰后了。 安平侯疾步去了主屋,出来时已换上了朝服,长随提灯引路,待到了花厅,沈明泰已身着朝服等在门口了。侯府的大门开着,门口已停好了车轿,小厮前来禀事,称沈问玉已梳妆好,正往前院儿来。 安平侯点了点头,与沈明泰先行出府,打算上轿等着,轿帘儿刚打开便隐隐听见长街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盛京多年无战事,这阵子皇城内外草木皆兵,夜里听见马蹄声,不知多少人要从梦中惊醒。安平侯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正猜测兵马往何处去,只听马蹄声越发近了,片刻工夫,长街尽头就看见了一队精骑。 明月当空,长街霜白,只见骑兵策马踏霜而来,未举火把,披风向月之势遥遥望之却如见狼烟。 安平侯提着的心升到了嗓子眼儿,不等西北精骑驰到,他便率人跪在了府外,只听马蹄声迫近,到了侯府门前才停,战马长嘶,马蹄同扬齐踏,嚓的一声! 青石砖上不见黄尘,留下的蹄铁印子如被长枪划过一般,白森森的。 孟三跃下马来,问道:“安平侯和世子深夜出府,这是要去哪儿啊?” “呃……”安平侯小心翼翼地抬眼,认出来人是元修的亲卫队长孟三,他自然不敢说想去求见元修,见孟三未领弓兵来此,也未一下马就命人将他父子二人拿下,想来今夜并非侯府上下的死期,于是心中稍安,赔笑问道,“不知孟将军深夜来此,可有公务?” “没有公务,你当小爷大半夜的骑马出来遛弯儿?又不是闲得蛋疼!”孟三故意拿从暮青那儿学来的话骂安平侯,骂完将令符一亮,扬声道,“传侯爷军令!安平侯的侄女明日一早和亲大辽!” 孟三懒得啰里啰嗦,传完令就转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道:“朝中这会儿已经在准备了,明日一早和亲的仪仗就来接人,别误了时辰!” 说罢,孟三道声走,便直接率队驰出了长街,一转弯便往回赶了。 自古和亲皆为国之大事,这道和亲之令却草草传罢,没选吉辰,没有赏赐,甚至没在青天白日的时候传令,安平侯府上下的性命是保住了,却如同被人在天下人面前掴了脸。 安平侯的心落下了,却也沉得欢喜不起来。本还忐忑求见之事,没想到还没去,和亲之命就来了,震惊是有,欢喜却不知要从何处来。 安平侯起身转头,侯府的大门在夜色里阔似兽口,庭院萧萧,沈问玉由丫鬟扶在花厅前,身似弱柳,人纤影长,杏眸暗噙离恨泪,伤心之态胜似江南的细雨烟波,叫人见之禁不住心软成绵。 安平侯冷笑着进了府,“侯爷之命你也听见了,那就回屋吧!府里此前为和亲之事准备甚足,下半夜自会张罗出来,叫你明日一早出阁像个样子。” “谢伯父。”沈问玉福身垂首,态度恭顺。 安平侯的脸色和缓了些,意味深长地道:“年轻气盛也非坏事,只是心思要用在该用之人身上,以你的姿色,若能得辽帝之心,必能光耀沈氏一族,你爹泉下有知才会欣慰。” 若不是她年轻气盛一时迷了心窍犯了蠢,和亲的差事也落不到安平侯府身上,这兴许便是老天赐给沈氏起复的机会。原本他还担心这丫头是个命不长的,如今得知她的所作所为反而放心了些。侯府的兴衰全系在她身上了,但愿她能吃一堑长一智,认清谁才是能给她将来的人。 “侄女谢伯父教诲,必当谨记。” “嗯。” 安平侯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心,他命丫鬟将沈问玉扶回后院,留了她的教导婆子下来。 今夜,侯府上下当真要无眠了。 沈问玉回到后院,听见落锁的声音,仰头望了眼侯府的高墙,目光幽似忘川水,风捎不走离怨,心湖已涌波涛。 竟这么巧,天意让她见不着他么…… 她从来不信天意,如若世间有天意,也是天不亡她! 终有一日,我无需求见,要你亲自来见我! 你且等着…… 元修! ------题外话------ 小伙伴们国庆节快乐! 不知道有多少人国庆出门玩耍的,人山人海的,注意安全。 我往年国庆是不出门的,今年在广州约了医生复查,不得不去一趟,想想要出门赏日赏车赏游客,就有点蛋蛋的忧桑…… 太忧桑了,所以我决定改一个最近刷屏很厉害的国庆段子来娱乐一下→。→ 是什么支撑我在祖国母亲生日当天万更,是缺路费吗?不! 是心中 对完结的憧憬! 对书院的眷恋! 对事业的追求! 更是对小伙伴们的热爱! …… 真诚否?求掌声!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 兴亡二主 元隆二十年五月十七晨,安平侯侄女沈氏和亲大辽,时逢朝局大变,龙武卫及禁卫军奉命戍卫京畿,送亲的仪仗离京时只有寥寥三五百人,比前朝韶华郡主和亲大图时红妆万里出故国的壮景,本朝和亲大辽之景实在叫人唏嘘。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南下的军民抵达汴河江岸,历时近两个月,当年从军西北的五万儿郎终于望见了滔滔汴河水。 这夜,江上起了雾,雾海接天绵延似嶂,举头难见星子,唯见箕星在东,明亮异常。 中军大帐旁的侧帐里,暮青从榻上坐起,屏息细听,警戒如兽。 步惜欢在她身旁笑了声,“怎么草木皆兵的?” “你不觉得太静了吗?” “今夜无风,自然静。”步惜欢曼声道罢,又对帐外道,“把火盆搬近些吧。” 这时节闷热潮湿,帐外无光她睡不着,火盆离得太近他又担心她热,于是便命宫人搬远了些,没想到这一搬远,炭火声便小了许多,帐外太静,她反倒不安了。 “才二更天,这样坐等岂不难熬?”步惜欢拥着暮青躺了回来,安抚道,“我在,将士们也在,你还有何不安心的?” 暮青皱了皱眉,正是因为重要之人都在,她才不安心。可这人似乎总能安抚她,这明明毫无说服力的话竟叫她定了心神。 他们都在,风雨同舟,何事可惧? “嗯。”暮青淡淡地应了声,阖眸养神。 只是养神,她知道,今夜没有人能睡得着。 * 三更时分,江雾推上岸来,层叠成云,万军之营如在仙山深处,精兵举火来去,雾霭随人流动,远远望去,虚实难辨。 军营深处刚刚换防,两队巡逻兵从一座军帐外交错而过,帐中有道刀光闪了闪。 “都这时辰了,还没乱起来。” “闭嘴!” 军帐中光线昏黄,一人盘膝坐在暗处,难辨面容,却可辨其声音。 月杀! “行行,闭嘴就闭嘴,小爷不跟失宠之人计较。”乌雅阿吉笑得十分恶毒,舔着刀刃补了一句,“更不跟腰不好的人计较。” 月杀让呼延昊从眼前把主子的女人劫走,那女人舍命自刎,惊了爱妻如命的皇帝主子。他家主子舍不得责备爱妻,就问了侍卫护主不力之罪,罚月杀南下期间看守人犯不得擅离。隐卫之责在于护主,命人来当牢头,与疏离贬斥无异,月杀心情不好,他不计较。 月杀也不与乌雅阿吉计较,他没接话,只紧盯着军帐中央。 草席上躺着两人,一老一少,睡得昏昏沉沉的,正是华老将军和季延。 此处并非东大营,军中压根儿就没有看押二人的固定之所,只不过所有人都以为两人在东大营罢了。 章同与暮青有同伍之谊,东大营又是曾经的特训营,对外声称人犯由东大营看守,至今无人怀疑。可实际上,自南下之日起,押解人犯的马车就混在百姓的队伍里,入夜后再乔装成御林卫转移到营中,至于转移到哪个营区哪座营帐,要看当日扎营的地势和斥候的军报。 此乃绝密军机,除了步惜欢和韩其初,只有看守之人知晓详情。 月杀抿着唇,眼眸在黑暗之中利如鹰隼。主子之谋向来深远,今夜便是决战之机,孰胜孰负就看主子和那人的乾坤之谋哪个更胜一筹了。 * 四更时分,雾色浓如大雪,两个传令兵举着火把往西南两座大营的军侯大帐而来。 南大营外,值夜的亲兵定睛远眺,奈何视野极差,只听出铁靴之声急如泼雨,他赶忙扬声问道:“前面何人?” 话音落下,雾里已显出人影,来人手执令符肃声道:“紧急军情!” 亲卫借着火光看出来人是韩其初帐下亲卫队中的一人,忙回身通报,刚转身,帐帘便被人撩开了。 老熊大步走出,问道:“出乱子了?” “禀军侯……”传令兵上前一步,在老熊耳边低语了几句,递上一封手契。 “什么?!” “军侯不可张扬,需以军心为重!” 老熊张着的嘴顿时闭上,低头看了眼掌中的手契,面色凝重。这一夜都没听见有啥声响,乱子出在那边,确实也听不见。 再有两个时辰就要渡江了,是差不多该有敌情了。 敌情…… 老熊心头五味杂陈,忍不住叹了口气。 “军令甚急,军侯速去为上!”传令兵催促道。 老熊低着头摆了摆手,“行了,走吧。” 他一夜没睡,军袍甲胄仍穿戴齐整,亲兵牵来战马,他便动了身。 二人动身之时,侯天也出了西大营,不一会儿便被雾色吞没了身影。 * 五更一到,韩其初出了中军大帐,唤来亲卫长吩咐道:“依约定,再有一个时辰江南水师就该到江边了。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全军拔营,各大营要依此前的军令行事,切勿自乱!” 亲卫长道声遵命,急奔而去。 暮青闻声起了身,换上军袍,束冠披甲,坐等拔营。 然而,半个时辰后,中军大帐外却传来了韩其初急迫的声音,“执我的令符,快马去查!” 暮青起身便往外走,一撩帘子,见韩其初已到了偏帐外。 “启禀殿下,军中有人失踪了!” “何人?”步惜欢跟过来,问话时顺手将帘子从暮青手里捞了过来,亲手拢好挂了起来。 “回陛下,是南大营军侯熊泰、西大营军侯侯天及亲兵二人,还有……传令兵两人!” 什么?! 暮青面色一寒,“详尽道来!” “是!半个时辰前,微臣命亲兵前去各营传令,未料两位军侯不在营中,四更时分有人前去传令,称有紧急军情,两位军侯走时各带了一名亲兵,之后就再没回去。” “人往何处去了?” “回殿下,不知去处,微臣方才已命人快马去查了,两位军侯不可能凭空失踪,四更时分当值的将士里定有瞧见两位军侯往何处而去的!只是还有半个时辰战船就会抵达江边,西南大营离此有些距离,一来一去外加盘问要不少时辰,时间紧迫!” 不管元修的人有何诡计,目的都是为了营救华季二人并阻止军民渡江南下,故而渡江之事万万不可拖延,迟则生变! 韩其初满脸愧色,今夜有雾,军旗无用,因今晨渡江必有战事,为稳军心,军中便商议没有敌情不以鼓号为令,寻常军令以传令兵传令。他派出了帐下的亲兵队,每人授以令符,命亲兵们在扎营之后熟记道路,确保入夜之后军令可以层层下达。 谁料想千防万防,没防住亲信之人。这些人是他担任军师后亲自挑选的,皆是坚忍心细的江南少年,本以为是值得培养的好苗子,没想到其中会有元党的人。幸亏圣上曾密嘱过他不可对人透露绝密军机,哪怕是亲信之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暮青冷笑了一声,韩其初闻声抬首,见她大步出了偏帐。 “何需挨个查?查辕门便可!”这话没头没脑的,说罢时暮青已在偏帐旁寻见了卿卿,她牵来缰绳便翻身上了马。 “殿下!”韩其初一惊,伸手欲拦。 一道人影掠起,动若雷霆却飘忽似云,眨眼间便稳稳得落在了马背上! 步惜欢一手揽住暮青的腰身,一手制住了马缰。 暮青回头道:“等不及解释了,他们十有八九出了军营,我必须去一趟!” 火光映红了女子的半张容颜,那双眸子赤红无波,似静谧的红河水,无风无浪,平静得可怕。 暮青深深地看了一眼步惜欢,时间紧迫,她来不及多言,只希望他能读懂她——她知道此去有险,但并非鲁莽行事,她冷静得很。 步惜欢看着暮青,眸光亦深,“为夫何时不许娘子去了?不过是想为娘子效劳,当个马夫罢了。” 两人的目光相撞,那一刻不曾有什么电光星火激出,只有细雨清风悄入心田,彼此了然。 “似你这般磨蹭的马夫,就算半个时辰之内寻见了人,本宫也不会给赏银的!”暮青嘴上没好话,却默许了步惜欢同去。她不用他驾马,说话间便将缰绳一提,一夹马腹,策马驰入了雾色里。 风起雾散,韩其初的衣袂被扯得猎猎作响,他起身时已看不见人影,只听见马蹄声远去,人声随风传来。 “半个时辰之内,皇后殿下若能把人寻着,奴才情愿不要赏银。” “那你要何赏赐?” “奴才不要赏赐,只愿此生服侍殿下,还望殿下莫嫌奴才愚笨。” “……你不愚笨,只是话多!” 步惜欢长笑一声,笑声分明已远,旨意却传来韩其初耳边,话音清晰如人在旁,“传朕旨意,大军依原计渡江,勿理旁事!半个时辰后,朕与皇后在江边等着!” 韩其初急得恨不能跺脚,却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叹一声上位者明辨诸情临危不乱的气度,甘拜下风。 “击鼓传令!大军拔营靠江!” * 卿卿的脚程极快,暮青和步惜欢到达辕门时,辕门口的人还不知出了何事,一干将士见到帝后慌忙行礼,暮青问道:“熊泰和侯天可曾出营?” 小将禀道:“正是!两位军侯四更天后奉了军师之命出营,出营时有令符和军师的手契!” “可曾骑马?” “骑了!” “往哪边去了?” “那边!”小将抬手往江边一指! “开门!”不待小将把手收回来,暮青便寒声道。 小将赶忙遵旨行事,辕门刚开,暮青便策马驰了出去,经过辕门时,步惜欢抬手捞住一支火把照路,两人直奔江边而去。 * 天色未明,大雾接天连江,暮青到了江边便把缰绳递给了步惜欢,“江边太黑,我的目力有限,你来骑马吧,我照路。” “好。”步惜欢温声应了,把火把递给暮青,策马沿着江堤寻人。 “只管往前去,他们是骑马出来的,倘若出事,必是出在辕门听不见声响的地儿。” “好。” “昨夜雾大,视野受限,堤上多半设有陷阱,你小心绊马索!” “好。” 她的提醒,他只是曼声道好,仿佛不是她在提醒他,而是他在安抚她。 暮青却安不下心来,她盯着前方,眸光似斑斓的江波。步惜欢沿着江堤驰出了很远,停下时勒马勒得很急,火苗噗的一声,声如寒风吹破了窗纸。 前面并无人影,只是风里有股子淡淡的腥气。这腥气并非江水的泥腥味儿,而是一股子铁腥气,虽淡,暮青却知道她没有闻错,否则步惜欢勒马急停又是为何? 这时,卿卿踏着蹄子往后退了退,暮青的心因此更沉了些,刚想下马,便听见后方传来了马蹄声。 月影带着一队神甲侍卫赶了过来,约有百来人,火把的光亮驱散了大雾,堤上的视野开阔了许多,但前方依旧看不见人影。 暮青回头沉声道:“下马!” “好。”步惜欢仍是这话,揽住暮青便掠下了马背。 刚落地,只听一声马鸣,卿卿忽然咬住步惜欢的衣袖向后拖拽,任他如何安抚都不肯松口。 暮青见这事态只能退了回来,抚着马颈道:“前面有险,我们知道,可是必须要去,昨夜失踪的将士里有对我有恩之人。”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似岸边的江风,“时间紧迫,不能和你细说,我只能告诉你,前面的血腥气不是两方人马打斗留下的,而是有人惨死,死者很可能是两位军侯的亲兵。” 暮青转头望向江面,望了许久,再开口时声线已有些哑,“你看,这就是汴河,天下第一江。天亮了就能渡江了,对岸就是故土,昨夜不知有多少爹娘未眠,不知多少人家盼着儿郎回乡,可有人却回不去了。我必须去看看,哪怕是尸体,我也要江北水师的儿郎乘着战船回乡,葬在故土之上!” 卿卿是步惜欢的爱马,暮青珍视它,所以方才本可骑马往前,她却因为知道它不喜血腥气而决定下马步行。她并不觉得它能听懂复杂的人言,但她相信它能感知得到她的情绪。 果然,卿卿盯着她,眼睛乌黑明亮,仿佛能识善恶。盯了她一会儿,它低头放开了步惜欢的衣袖,转而来咬拽她的。 暮青有些惊讶,卿卿对她并不热络,允许她骑是因为步惜欢,这是它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关切之情。她心生暖意,也有些愧疚,前几日巫瑾不知对它下了什么药,惹得它惊嚏不绝,御林卫以为它得了马瘟,赶忙将事情报至了中军大帐,她亲自去巫瑾那儿取了药,卿卿折腾了大半日才好,算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谢谢,我会小心的。你若觉得不适就在此等着,或者去江边,待会儿跟着大军上船就是。”暮青拍了拍卿卿,想将衣袖从它嘴里让出来,不料话音刚落,它就把她的衣袖吐了出来,吐出来后还打了个响鼻踏了踏蹄子,那模样甚是嫌弃,似是在撵她走。 暮青愣了愣,心知自己应是犯蠢说错了话,卿卿不爱听了。她顿时有些后悔,但眼下不是改善关系的时候,她只能怀着抱歉转身离开。 卿卿还是跟了过来,跟在步惜欢身后,步惜欢将暮青手里的火把取了回来,顺道牵了她的手,不松不紧,温暖坚定。 月影和侍卫们也下了马,众人的脚步放得极轻,却似某些沉重的心情,难以言说,唯有默行。 血腥气是从七八丈外传来的,堤上垂柳成林,黎明前夕,星月无光,雾色朦胧若鬼门关开,柳丝低垂似冤鬼飘行。一棵老树的弯枝下吊着个人,江雾如烟,柳丝织帘,江风拂去,隐约瞧见雾里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侍卫们戒备得盯着柳树林子,此时雾大,林中恐有刺客! 步惜欢却并未下令查探,只抬手一拂,袖风逐得雾散柳开,见了树下之景。 只见一人裸身悬颈吊在枝头,喉咙被割,麻绳勒在血肉里,血顺着脖子将白花花的身子染得艳红。那人耷拉着头,肚子被开了膛,血和肠子顺着脚尖儿流下江堤,乍一见如老树淌血。 侍卫们皆是出身刺月门的江湖死士,并未被眼前的诡异场面慑住,却因暮青方才之言而有些心惊。 殿下说,血腥气不是两方人马打斗留下的,而是有人惨死。 这……还真说中了! 可这一路行来,路上并没有见到特别的线索,她是如何知道有人惨死的?莫非真乃神人也? “这现场……我见过!”暮青冷不丁地出了声,这话倒比眼前的景象更诡异,诡异得叫人后背发凉! “嗯?”步惜欢望来。 “青州山里!”暮青盯着老树与尸身,想起当年从军之时。 那时,新兵行到青州山里,她和章同夜里比试高下,回营时章同的队伍里少了一人,那新兵死在了一处林子里,现场与今夜像了个七八成。 当年的情形步惜欢并未亲眼见到,却根据暮青的只言片语猜出了几分,眉宇间因此显出几分沉凝之色来。 “火把!”暮青将手伸来,吐字如冰。 步惜欢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把火把递了出去,放任她向着老树走去。 见步惜欢没拦也没跟着,侍卫们便也原地观望,他们听说过暮青验尸的规矩,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能靠近尸体。 柳树阴寒,树下吊尸,女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雾气被火驱散,又在她身后生聚,飘忽如鬼烟,渐渐的遮了身影,待她拨开柳丝钻入老树底下,侍卫们在三丈之外只能凭着火光的移动来辨别她的举动,很难将里面的情形看清楚。 刚刚暮青所断之事有两件——有人惨死,死者可能是军侯的亲兵。 现如今已经印证了一事,还剩惨死之人的身份。 老树不高,死者的脚尖儿触在地上,几乎与人同高。死者的头颅就耷拉在暮青面前,她举着火把弯下身来,见尸体的颈部果然与青州山里那具尸体的情形一样,脖子几乎被割断,颈后只有一层皮肉连着。 死者的脸埋得甚低,暮青借着火光望去,对上一双凶煞的眼。那双眼睛睁着,淤紫青黑泛着幽光,仿佛厉鬼还魂,说不出的森煞阴邪。 即便验尸多年的老仵作乍然对上这样一双尸目都要吓得抽一口凉气,暮青却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扶住死者的下颌,将头抬了抬。 这一抬,血肉分离的声音清晰可闻,断颈之中隐约有幽光一闪! 那幽光细如针尖儿,被火光和尸目的幽光所夺,不起眼,却快如紫电! 暮青与尸体面对面,她的喉咙离尸体的断颈只有三尺之距,那针尖儿般的幽光在她抬起死者的头颅时猝然发动,眨眼间便到! 只听嗖的一声,似暗针之声,又似危弦之音,急迫,肃杀,平啸奔来,杀气威凛! 这一刻发生了许多事。 暮青侧身急避,火把脱手向后扔去,袖甲内的冰丝弹射而出,割风斩雾!但见柳丝斜飞,绳断尸落,老树轰然向后砸倒,狂风刮得人摇摇欲坠,暮青借着风势疾退,头顶上道道人影掠却,飞石般坠入柳树林中! 暮青面向林子,后背忽然撞上一人,步惜欢揽着她的腰乘风退至堤边,一支火把躺在她的靴边,火光映得军靴赤红,似杀敌染血的刀。 “伤到哪儿了?”步惜欢将暮青上下打量了一遍。 “没事。”暮青盯着林子里的人影,眸波滔滔,势可覆人,“有事的一定是他们!” 只见侍卫们正往外撤,边撤边戒备地盯着林子深处,待众人退到堤边时,一队百来人的精骑押着老熊、侯天和他的亲兵现身,后头升起密密麻麻的火把,竟有一支兵马藏在林中! 三天前上陵调兵,但因顾及华季二人的安危,驻扎在了离此百里的城中。昨日傍晚扎营之时,军中曾派斥候探过江堤,夜里也派人巡查过,都未发现军情,这柳树林子里的兵马难不成是凭空生出来的? 侍卫们惊诧不解,只见老熊、侯天和一个亲兵被五花大绑着跪在林子边儿上,三人口中塞着布团,见到暮青后奋力想开口,却说不出清楚的话来。 这时,马队里有人笑了声,一个青年将领打马出来,提枪指住了侯天的后心,扬声道:“想擒皇后殿下还真不容易。” “你是何人?”暮青见这将领面生便开口问道。 将领道:“微臣禁卫军校尉沈明启。” 暮青听着这名字耳熟,问道:“你和安平侯府有何姻亲?” 沈明启皱了皱眉,自嘲道:“看来微臣还真难摆脱安平侯府。” 他没明言自己和沈家的关系,只问:“此话侯爷也曾问过微臣,与殿下所问一字不差,看来殿下和侯爷还真是心意相通。既如此,微臣护送您回京如何?” 话是对暮青说的,沈明启却兴味地看了眼步惜欢。 步惜欢但笑不语,不理会这显而易见的挑拨之言。 暮青寒声问道:“我问你,今日之事可是元修授意?” “侯爷授给微臣便宜行事之权,微臣今日之举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好!”暮青冷喝一声,抬手时指间已多了把薄刀,“那今日就先留下你的命!” 沈明启笑了一声,看似没把暮青手里那把小得可怜的刀放在眼里,却暗暗地拿长枪抵了抵侯天的后心,“那皇后殿下不妨让微臣死个明白,微臣不解,殿下是如何知道尸身里藏有机关的?” 她身无内力,又离尸体那么近,如若不是事先有所警觉,他绝不信她能躲开藏在断颈之内的暗针! “这很难吗?”暮青还是那句话,“世间没有完美的犯案手法,所谓的完美,不过是查案者粗心,而犯案者自恋罢了。” 沈明启眯了眯眼,眼底的阴郁一掠即灭,“愿洗耳恭听。” “很简单,因为你不管使何计策,动机都很明确——营救人质、阻止渡江、带我回京。” “前几日军中发生了营救人质的事,今日最要紧的事便是渡江,所以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把防备之心放在了渡江和事关渡江成败的人质身上,而忽略了元修还想让我回京的事。你昨夜做的最蠢的事就是把熊泰和侯天骗出军营,恰恰是你提醒了我!” “军中来报,称熊泰和侯天出了事,我很奇怪,为何卢景山没出事?他与熊泰和侯天一样是西北军的旧部,且论军龄,他跟随元修的年头儿最久,为何军令没假传到他那儿去?显而易见,你的目的不是策反西北军的旧部,那你的目的何在?” “想推测你的目的并不难,只需推敲出卢景山和熊泰、侯天二人有何不同便是。老实说,我醒来之后得知卢景山的选择时有些惊讶,我听说他留下是因为我帮西北军追回了抚恤银两,他想替当年自己麾下死在大漠里的将士报还恩情。即是说,他自认为欠我恩情,而我不欠他的。但熊泰和侯天不同,他们一个是我在新兵营时的陌长,对我多有照顾,一个在我遇刺时曾为了回营报信不顾生死从崖顶跳下,他们二人对我有恩!他们失踪了,我不会坐视不理,我一定会找他们!” “军营里有五万人马、三千御林军和一千神甲军,任你有再多的奸细藏在军中,你的人马和我在军营里对峙上,你都毫无胜算,所以何需遍查军中四更时分值守之人?他们两人指定被骗出了军营。” “今日渡江,军心何等要紧?我接到军报时还有半个时辰战船就要到江边了,我绝不愿看到这个时候军中因此生乱,但我也绝不能弃他们二人于不顾,所以我只能瞒着此事,带少数人马出营来寻。如此一来,你觉得我还会猜不出你的目的吗?你的目标是我,而他们两人只是引我出营的诱饵。” 一番推断罢了,沈明启啧啧抚掌,“人言殿下机敏如神,果非虚言!” 此言听着并不那么由衷,沈明启接着便道:“不过,殿下有一句话说错了,此计并不愚蠢。所谓知己知彼,正因微臣深知殿下机敏,所以才出此计策,如若殿下猜不出人在军营之外,微臣如此行事岂非白费心机?此计是专为殿下所设,并非微臣愚蠢。” “所以才说你自作聪明。”暮青冷眼看着沈明泰,“正因为猜出你的目标是我,我才有所警觉。” “通常来说,越复杂的计策越需要事前周密计划,你奉命前来不容有失,而侯天和熊泰都是杀敌勇猛的老将,一旦路上打杀起来,很难保证不发生意外状况。万一他们之中有人逃回军中报信,你就功亏一篑了。所以,你事先不可能没有不战而擒敌之法,那么,既然你一定会竭力避免打斗,那我为何会在半路上闻见血腥味?” “人只能闻出三五丈内的气味,即便有风,即便嗅觉灵敏,也不可能闻出太远。当时侍卫们举着火把,火光照出了三五丈却看不到血腥味的源头,这只能说明现场留下了大量的血迹。我可以猜想是你的计划出了意外,但现场留下了这么大量的血迹,倘若发生过意外打斗,那必是一场恶战!我想不通,他们二人若有恶战的时间,为何会寻不到空隙触发袖箭通知军中?” “恶战的可能性不大,那么考虑到失踪的时间和失血量,只可能是有人惨死了。而你需要留着熊泰和侯天的性命要挟我,那死的还能有谁呢?” 侍卫们方才还曾疑惑暮青是怎么知道有人死了的,但此刻听见缘由,却少有人一听即懂。 从在军中得知消息到出营寻人,她只在闻见血腥气时停了那么一会儿,脑子里竟然转了这么多道弯儿,主子到底娶了个什么女子? 这哪是人啊? “事实证明我没猜错,但我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到,我没想到你会模仿呼延昊的手法杀人。”暮青继续道,“这是你做的第二件蠢事——你只需要擒住熊泰和侯天,拿他们的命威胁我跟你回京便可,何需杀人,又何需用这样残忍的手法?你和死者无仇无怨,也不心理变态。” “如果你心理变态,那么你不会模仿杀人,受害者是变态杀人者向世人展示自己的一件作品,多半独特,不与别人相似,尤其是同时代的人,除非此人令人臣服,才会有人以模仿杀人的方式来向此人表达迷恋和敬意。可是,我在尸身上没有看到你的敬意,因为被呼延昊所杀之人的胸腔和腹腔是被徒手撕开的,而我刚才看见的尸体,其胸腹部位创口的创缘非常平整,显然是被利器割开的。你的杀人手法只是形似而非神似,显然你不是变态,你不了解变态模仿杀人的心理,所以你给我看到的现场才会如此的粗糙、毫无灵魂。” 粗糙? 毫无……灵魂? 侍卫们纷纷侧目,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住了抽搐的嘴角。 仵作不就是看验死人的?验尸能验出灵魂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来,还能再扯点儿吗? 但这些玄乎之言,细细品之却又叫人觉得有些道理,且从暮青口中说出又偏叫人信服些,只凭她今日寻人的神速和所断之事的神准,此话便由不得人不信。 “我是仵作,朝中文武和军中将士都知道我的规矩,我验尸时是不许人随便进入现场的,你杀人并布置现场,显然是想将我与随行之人分开,我由此推断出树下亦或尸身上藏有某种机关并不难,有所戒备有何奇怪的?” “你用他们二人诱我出营,让我猜出了你的动机,更让你之后的一切计谋像是一场杂耍。这不是我聪明,而是你太自以为是。”暮青的嘲弄之色比沈明启更深。 沈明启高居马上,抿唇不语,目光阴郁。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暮青横刀指向沈明启,道,“树下亦或尸身上可能藏有机关,你知道我为何料到树下没有机关吗?” “愿洗耳恭听。”沈明启还是这句话,却已不复悠闲。 “因为……他!” 他声如雷,话音迸出时,暮青忽然出手! 嗖! 刀从指间射出,瞬间被雾色所吞,沈明启退入禁卫堆里的工夫,那刀从雾里射出,只听咚的一声,一人眉心中刀,应声跌下马去。战马受惊扬蹄长嘶,马蹄正踏在那人的胸口之上,那人喷出口血来,睁着眼便断了气。 马队散开,禁卫们低头一看,死的竟是韩其初的一个亲兵。 沈明启面色阴沉,别人兴许会以为这一刀射偏了,但他觉得不是,暮青的目标也许本来就是此人! 他是首领,她猝然发难,禁卫们自然会以为她要杀的人是他,所有人都来保护他,而她真正要杀的人却毫无防备,取其性命轻而易举! 这女子…… 她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方才跟他废这么多口舌就是为了寻找时机杀了奸细? “你不曾戍边,呼延昊的杀人手法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自然是此人告诉你的!”暮青一指奸细的尸体,目光森寒。 这人原是章同的兵,韩其初任军师之后亲自跟章同把此人要到亲兵队里的,她对此人的印象颇深,因为青州山里第一个遇害的新兵就是他找到的。 当年她和章同比试时,章同曾在一处草坡上教过新兵们依据草势辨别过路者,他示范之时那片草还好好的,后来寻人时,草坡处的草便倒伏了下去,这人顺着草坡下去便找见了遇害的新兵。 韩其初因此记住了此人,觉得他是个胆大心细的好苗子,任军师后便跟章同将此人要到了身边栽培有加,没想到栽培来栽培去,竟是养了狼! “在树下布置机关难免要翻动草皮,他当初是依据草势寻到尸体的,不可能不提醒你不要因草皮露了马脚。比起在树下布置机关,在尸身里藏入机关更不易被察觉。我是仵作,见到尸体当然会验尸,而死者的脖子几乎被割断,我需要把他的头颅扶正才能确认他的身份,那么最可能藏有暗器之处不就是死者的断颈之中?” 暮青早有防备,跟步惜欢要火把时就给他使了眼色,就像出营时那般,无需多言,只是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并非鲁莽行事。她验尸时并未觉得自己是在孤身犯险,因为他在,她才明知有险,依旧安心。 暮青垂下袖来,一把解剖刀又滑入了掌心。 “殿下果真名不虚传,末将佩服!”沈明启的称赞听起来比先前由衷了些,但他显然不想服输。他使了个眼色,禁卫意会,刀口狠狠一压,血珠顺着刀刃滚出来,染了侯天三人的战袍。 暮青怒喝:“沈明启!” “微臣在。”沈明启稳稳地坐在马上,笑道,“微臣最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尤其跟殿下这般睿智之人。殿下既已知晓微臣的目的,那就过来吧。天快亮了,望殿下莫要磨蹭。” 侯天三人闻言,事先约好了似的,竟一齐往禁卫的刀上撞去,禁卫们惊怒之下将刀一收,对着三人一顿拳打脚踢。 “住手!”暮青怒喝一声,牙一咬,往前走去! 三人抬头望向暮青,青肿的眼中满布血丝,眼神近乎恳求。 别过来! 步惜欢一把握住暮青的手腕,淡淡地看了眼沈明启,不紧不慢地问:“你只要皇后?你手上可有三人。” 说话间,他瞥了月影一眼,月影意会,翻身上马便要往军营去。 “慢!”沈明启一挑长枪,指着暮青说道,“陛下英明,微臣的确还要两人,但微臣想让殿下先过来。”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步惜欢爱妻如命,宁弃半壁江山也不弃患难之妻?他绝不可能将发妻拱手让人,所以他才使计尸里藏针,想先擒住暮青,再以侯天三人要挟步惜欢放了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如此一来,才能确保把侯爷要的人全都带回去。 步惜欢闻言眉势微扬,仍是那般懒慢,却仿佛惊云破雾,刹那间江上生风,夏河生冰。 沈明启见了大笑道:“陛下觉得两难?也是,两位军侯背弃旧主追随陛下,陛下若不相救岂不寡恩?日后何方将士还敢效忠陛下?侯军侯的亲卫更是江南人士,陛下若不相救,定失水师军心。可陛下若是为保军心而将发妻拱手让人,那天下的百姓还会再称道陛下乃情意深重之人吗?” 沈明启笑罢,将长枪往侯天后心处一送,扬声道:“微臣数到三,陛下可快些抉择。” “朕何需抉择?”步惜欢握着暮青的手不放,淡淡地瞥了眼侯天等人颈旁搁着的刀,“你真以为他们是你能杀的人?他们乃是西北军的旧部,元修放他们离开自是念及旧情。今日你若杀了他们,朕敢说你此生或可得荣华富贵,但必不得善终。” “旧情?”沈明启嗤笑一声,“他们乃背弃旧主之徒,陛下怎知侯爷那日放他们离开不是为了今日?” 侯天和熊泰闻言皆怔,青肿的眼皮使劲睁了睁,眉峰上的血却淌进眼里,刺痛难忍。 “陛下不会到现在还以为前些日子的事儿是上陵郡王犯蠢吧?其实,那些奸细只是侯爷的弃子,因为只有如此,陛下和军师才会觉得铲除了奸细,从而生出军中已无奸细的错觉,昨夜我们的人才会顺利得手。此乃侯爷的计中计,对他了解得不够深的人实乃陛下,而非微臣。” 岂止如此,这还是一箭双雕之计。 表面上,上陵郡王偷兵符是事实,坏了侯爷的事也是事实,于是侯爷以此为把柄捏住了上陵的兵马,从而对稳定江北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日后待局势稳定下来,侯爷尽可卸磨杀驴,问罪郡王府,而后派亲信之人接管上陵军政大权。 此计事关重大,为防有人多嘴传到上陵郡王耳中,沈明启没有明言。 “哦?”步惜欢垂了垂眸,眸波微微漾起便归寂不见,“所以,你这是在与朕赌谁更懂君心,赌元修对西北之情?” 爱恨无界,总会有些人叫人杀之不忍,留之又成心头刺,只能这么折磨着自己,不知该拿此人如何是好。若是哪日忽然失去了,许又会缅怀当初,念起旧情。 人心复杂,君心更是如此。 眼下,南下的大军里不就带着一个这样的人? 沈明启语塞良久,待惊觉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时已晚,不由阴郁地道:“陛下真乃谋心的高手,微臣领教了。多谢陛下提醒,陛下保住了他们二人的性命,不过微臣想说……微臣虽不能杀此二人,却可以折磨他们!而且,微臣可以杀这亲兵!” 说话间,沈明启提着长枪一舞,直刺向侯天的亲兵!这一刺并非威胁,枪风扫得柳枝狂然飘起,似夜里伸出的幽冥鬼爪,飒飒一响! 响声里,一人急喝:“慢!” 只见长枪刺上甲胄,擦出一溜儿星火,绚丽了黎明前的长堤。 暮青转头看向步惜欢,这一眼似诀别,山之高,海之远,皆不及这一眼深。 “我可以过去,但有个条件。”暮青转头抬手,刀尖遥遥指向沈明启的马队里,“把此人绑了,我要亲手剖了他!”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韩其初的另一个亲兵。 那亲兵惊惶地看向沈明启,却看见了他眼里的幽凉,他顿时大骇,一夹马腹,策马便逃! 一队禁卫立即急追而去,沈明启喊都来不及,眼看着禁卫不见了人影,他转头望向暮青,目光如电! 却见暮青径直走了过来,边走边道:“你怕我在拖延时间?放心,我更怕你杀我水师将士,所以不用你们把人绑回来,我这就过去。” 她不想过去,方才只是假意答应,因为军中的将士们都知道她刑讯的手段,那奸细自然不会想死得那么痛苦。他要么战,要么逃,若逃必有人去追,若战必定生乱,如此便能争取时间和时机。 以韩其初的性子,他不会放心步惜欢和她只带少数护卫出营,必定会派人来接应,算算时辰,援军也该来了。 可是,沈明启是个聪明人,他已经看穿了她的意图,她若不过去,他恼怒之下必定会伤害人质。唯有她主动过去,才能继续拖延时间。 这不是一场赌博,只是一场攻心战。 沈明启把身家性命和前途都赌在这次差事上,不容有失,必定谨慎。她越主动,他越多疑。 他不让她过去,必定! 战靴踏在潮湿的泥里,暮青的脚印深得像铁石碾过般,一步一步,缓而沉。 “慢!”沈明启扬声喝止,目光变幻莫测,“殿下既然命微臣绑人,那就等把人绑回来了,微臣再恭迎殿下。” 百闻不如一见,这女子睿智果敢,方才计杀一人,又只用一句话就引走了他的一队禁卫,此刻说要过来,谁知她心里在盘算什么?万一她猝然发难,马队一乱,岂不要坏他的大计? 暮青扬了扬眉,不屑接话,只如愿地停了脚步。 等。 这一等,没等到人回来,只等到了三声军号。 军号声从江上传来,一声低沉若山海涛声,一声悠平似长风萧萧,一声高阔若鸿冥在天。步惜欢在堤上负手回身,见天若黑水,江雾成团,远眺去若见万倾云涛在下,漫漫江波在天,江天倒置,战船驾云飞渡,如期而至。 长堤远处,三声雷鼓相应,鼓声尚在北面,不见旌旗遮天,却闻马蹄声若猛兽离海奔滚而来。 沈明启打了个手势,禁卫们挟持着侯天三人便退入了林子里。 人退进去不久,忽闻孤骑声来,一个禁卫刚驰出,胸口便穿出一支血箭,他一头栽下马来,折了颈骨。 一支大军紧追而来,章同手提长枪,枪头上挑着颗血淋淋的人头,见暮青无事便速速敛起眼底的关切之情,下马禀道:“末将奉军师之命率东大营将士前来护驾,路遇奸细,已将其斩杀!” “大军已到江边了?”步惜欢问。 “回陛下,先头军已下江堤,其余军民正往江边行军,预计战船抵达江边之前,全军便可下堤待命,战船一至便可登船!” “好!”一声高喝传来,却不是出自步惜欢之口。沈明启带着马队把人押出了林子,侯天的亲兵被绑在最前头,沈明启坐在马上,手中长枪断然往前一送! 噗! 血花绽开,枪头从那亲兵的左肩穿出,红缨滴血,湿了袍子。 “来得正好!那就把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一并带来吧。”沈明启无视章同身后布阵满弦的弓兵,猛地把长枪一收,血珠刷的甩出,溅了一地!那亲兵是个硬骨头,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硬是挺着不肯倒下,沈明启森凉地勾了勾嘴角,道,“希望这一回陛下和皇后殿下不要再耍花样,否则,微臣很乐意让这些前来护驾的将士们瞧瞧,帝后是否真那么爱兵如子。” 侯天和熊泰不可杀,这亲兵却可杀,越是当着将士们的面儿,步惜欢和暮青越不能任其被虐杀。 江南水师的战船已如约而至,军心之迫却在眼前。 这一回,沈明启没有耐心再等了。 步惜欢瞥了月影一眼,月影去得急,回来时身后跟着辆马车。 月杀驾着马车,下来后便跪禀道:“主子,人带到了!” “嗯,见过皇后了?”步惜欢负着手淡声问。 “拜见皇后殿下!”月杀低着头,声音如常。 “辛苦了。”暮青醒来后这是第一回见月杀,他的拳头紧抱着,她看得出他心中有愧,奈何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先顾眼前事,“把人带出来吧。” 月杀领旨进了马车,出来时和乌雅阿吉各自扛着一人。 见两人昏睡着,沈明启道:“听闻公子魏易容之能鬼神难辨,我怎知此二人是真是假?” 乌雅阿吉一听就乐了,把季延扔去地上,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来就划,“这还不容易?脸皮剥给你验验就知!” 他的刀法太快太绝,刀光一亮,血线飞飙,沈明启喊都来不及,就看见季延的下巴上活生生被开了道口子! 乌雅阿吉吹了口刀尖上的血珠,不耐地道:“信不信,给句准话儿!不信的话,小爷把老头儿的脸也一并剥了。” 沈明启惊魂未定,打量了乌雅阿吉许久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何来头,更猜不透这样的狠角色在军中为何无名,只能将他暗暗记在心里,寒声道:“把人唤醒!” 解药在月杀身上,他把药瓶放在华老将军和季延的鼻子底下晃了晃便收了起来。华老将军和季延醒后意识一时有些迷糊,两人还没弄清楚身在何处,就听见前面林子里有个青年将领说道:“有劳皇后殿下亲自将人送过来,其余人退后,如若有人擅动,大不了今日一起死!” 沈明启打了个手势,藏在林中的兵马见令而出,拉弓以待!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天上不见微云淡月,唯见堤下火把绵延,似银河落入凡间,照亮了江面。江上起了风,风推着大雾往堤边而来,船在雾后,轮廓已显。 长堤上,数千弓兵满弦对峙,中间仅隔三丈。 暮青解了袖甲掷在地上,两袖一展,放下时袖风好似波涛一荡! 沈明启冷冷地扬了扬嘴角,只见暮青伸手扶住了意识不清的华季二人,却没看见她垂手之时一手隐在宽大的袖子里,朝身后比了个手势——掌心张开,一翻一覆! 暗号! 暮青扶着华季二人,行路沉缓,心中默数。十步之距仿佛耗尽半生时光,她离江堤越远,江波声反而越清晰,暮青知道这表明船队已近,她佯装难以扶稳两人,脚下打了个趔趄,不着痕迹地把两人往一起一拢。 准备! 三!二!一! 暗号约定的十步之数走完时,暮青扶着华季二人正好到了马队前方,一队禁卫骑马围上前来,暮青刚准备把人推出,忽见沈明启抬了抬手。 弓臂紧绷的粗沉声传来,暮青的心头猛地一颤——她知道一旦元修要的人都在手中,沈明启必定翻脸,但这弓弦的声音不对! 长弓的声音吱嘎细长,并没有这般粗沉,这声音更像是床子弩发出的! 哪来的床子弩? 暮青目光一睃,下意识地望进林子里,这千钧一发的一刻短暂得她来不及细想,诸般念头皆是闪念,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在她望进林中的那一刻,她凭本能将华季二人往前一推,回头大喊:“趴下!” 华季二人撞惊了战马,战马扬蹄踏来时,林中有狂风猛惯而来!暮青往前一扑,华季二人被她撞倒时,粗壮的箭杆和铁制的箭羽刚好从头顶上飞过,凿子似的扁镞上缠着厚重的油布,黑烟呛人喉肠,狂风拔得玉冠摇如夜花,天上火箭如蛾。 暮青翻身一滚伏入泥里,一手拔掉发簪向前一掷,一手接住一个摔下马的禁卫手中的长枪往前一送,两道血花绽开,一排头颅飞起! 神甲侍卫们踏箭掠来,挑断侯天三人身上的绳索之时,暮青的腰身被人揽住,步惜欢带着她长掠而去,轻飘飘地退下了江堤。 江上已是一片火海,绵延无尽,战船上惨呼声不绝,桅杆云帆砸进江里,一个个火人在波涛里翻沉,惨烈之景叫人看得心如死灰。 沈明启在堤上大笑,“殿下有句话说对了,你的确不是事事都能料到。侯爷意在江南,他早就料到陛下能猜到他会用火攻,所以才有意放出了弃子,让陛下以为上陵郡王坏了他的大计,他已难行火攻之事。而实际上,侯爷从圣驾南下起就在附近的村庄里换上了下陵的兵马,等的就是这一天!如今江南水师已遭重创,这大江对岸不日便会是侯爷的,殿下与其跟着一个亡国之君,不如随微臣回京,以侯爷对殿下的情意,想必一生荣华无人可及!” “他既然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暮青往后退了一步,与步惜欢比肩而立,“今日他在我在,生死相陪!” “那可真是感人。”沈明启嗤笑一声,扬枪指向江边的数万军民,“殿下难道忘了这些将士和百姓?现在陛下手上已无可以要挟侯爷的人质,两陵十万兵马今日便可到江边,殿下忍心叫这数万生灵血染汴河?” “难道殿下回京,元修就会放过我们?看看江北水师今夜惨死的将士!元修如此心狠手辣,又怎会真放过我们这些追随圣上之人?”章同冷笑一声,立枪而跪,高声道,“末将愿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东大营的将士们随即一同面江而跪,齐声高喝:“愿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声出江面,喝不散滚滚狼烟,江上的惨嚎声却仿佛静了静。 远处岸上,火把静静地高举着,不知过了多久,前列有火光落入泥里,一名将领高声道:“愿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火把一支支的丢去地上,似江边放了一溜儿河灯,灯里点着数万军民的英魂,行将灭去,血染江河。 暮青沉默地看着跪在江边的将士,忽然走到一个亲兵身旁,一把抽出了他的佩刀,回头时眸中含泪,淡淡地笑道:“我还是不忍心让你们陪着……” 章同猛地抬起头来! “你说错了,这里不是没有能要挟元修的人。”暮青不敢看身后,她答应过步惜欢的事要食言了,“命两陵立即退兵!江南水师再派战船也好,再造江舟也罢,我要圣上和南下的军民渡江,否则,你即便能带回我的尸首,也必不能是全尸!” 暮青横刀逼颈,却只听叮地一声,一道雪光从耳边飞折而过刺入泥里,步惜欢在她身后叹了一声。 “答应过为夫的事,忘了?”步惜欢从身后拥住暮青,摸来断刀顺手扔入江中,只听轰的一声,大船坼断,火海分流,江涛怒生,雾雨争泄。 步惜欢低着头,下巴搁在暮青的肩头,将雨点儿遮得严严实实,在她耳边低声叹道:“为夫只是想多感动一会儿,娘子就又要自刎,这要是养成习惯了,日后可怎生是好。” 他抚着她脖子上的新疤微微松了口气,暮青的心却有些揪疼,她刚才并未被刀割伤,他不是不知道,何至于要摸一摸才能放心? “我没事。”这话暮青说得有点心虚,刚刚她还打算让自己有事的。 “嗯,有为夫在,你想有事也不容易。”步惜欢淡声道罢,将暮青挡去身后,抬眼望向堤上,“江南造船工事精良,水师这些年来换下的旧船都快把船厂堆满了,爱卿今儿帮朕把这些旧船烧了,省了拆卸的钱财人力,朕还真该谢谢爱卿。” 旧船?! 沈明启一惊,凝神望入江中,只见船上火势熊熊,哪里看得出是旧船?只是大雾散了许多,火海深处隐约可见重重船影! 暮青回身,见步惜欢背衬江火负手而立,眉宇舒展,那慵懒含笑的意态好似临江赏景,四海升平,天下无事。 他曼声道:“近日箕星在位,箕宿好风,乃起风之兆,这时节江上又多大雾,岂不正是用兵的好时机?大风一起,战船紧随雾锋之后,任爱卿是神仙也分不清新舟旧船,船上之人是血肉之躯还是披甲戴盔的草人。” 草人?! 章同起身走到江边,细看之下果然见一条折断的桅杆上耷着具尸体,那人穿着甲胄,军袍已成破布,胳膊竟是用木棍扎起来的! 那……那惨叫声是从何处传来的? 这时江上已无惨叫声,章同循着火光往远处望去,目光落在火海后的重重船影上,猛地回头看向步惜欢。 莫非? “元修远在千里之外,难知江边的天象,朕却知道他意在江南。如若上陵郡王不犯蠢,军中的奸细应在今日举事,可奸细被擒,朕就在想,若是朕,朕会如何做——若是朕,朕命密使去上陵郡王府里住着,岂能不知上陵郡王可不可靠?在这紧要关头,朕会派一个粗心大意的密使住在一个私心利己的郡王府里,密使醉酒误事,郡王斗胆盗取兵符?若元修真能大意成这样,这江山他也就别争了。” “朕思来想去,上陵郡王犯蠢这事儿着实有些耐人寻味。朕能猜出元修意在江南,元修难道就不知朕能猜出他的图谋?那奸细被擒之事会不会只是一出戏,一出让朕放松戒心的戏?让朕以为他无力火攻,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不管朕怎么猜,朕都觉得,如果朕是元修,朕绝不会放弃火攻,用计于江上乃是保险之策,不可不行。” 步惜欢漫不经心得瞥了眼散落在岸边的弩箭,笑道:“双弓床子弩,需十人合力绞动绞车,由弩手举锤锤击板机发射弩箭,优点是比床子弩射程远,缺点是箭身过重准头不佳。江上雾大,朕猜你等为了一举射中江船必定不留余力,现如今弩上应该无箭了吧?” 沈明启勒马后退,眼底惊涛翻涌。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绝不信世间有两人能相互猜心千里博弈到这种地步,而眼前的男子身在庙堂竟熟知军中兵械,实在叫人难料。 “爱卿既已无余力,那该轮到朕了吧?”步惜欢问时衣袖一挥,散落在岸上的弩箭忽然齐灌而去! 弩箭长枪般粗长,浑聚千钧力崩山河,未至堤上长风已狂。堤上人未退马先惊,沈明启的座下战马扬蹄急退,调头便逃,在马背上高声下令:“放箭!放箭!” 床弩上已无余箭,沈明启带来的弓兵却还未开弓,弓兵们手忙脚乱,弓弦尚未拉开,厉风便已扑面而来,离江堤最近的禁卫们看见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景。 只见昏昏江天不辨星月,火光烧天,残船遍江,步惜欢踏箭而行若拾阶漫步,任狼烟千里流萤相逐,那人来得不疾不徐,似上仙渡海万物作舟,雍容风华,举世无双。 男子上了江堤,堤上乱弩开道,一路泼血,弓兵重重退败,人仰马翻。 侍卫随驾而来,流箭难入神甲,寒蚕冰丝收割人命却利如神兵,一时间只见人头与断肢齐飞,肚肠血流遍地,堤上之景惨如人间炼狱。 悠悠青史如长河,历朝历代的史书里都鲜见隐卫的身影,大齐开国皇后的神甲侍卫军却出现了三次,襄助帝王夺宫之事关在重重宫门之后,鲜为人知,渡江之战的惨烈却在民间广为流传。这日,一千精骑、一千弩手及一千禁卫死于长堤之上,三千兵马折于百人之手,堤上无一人全尸,只留了一个活口。 ——沈明启。 沈明启跌在尸堆血水里,目光惊滞,见步惜欢缓步而来,衣袂染血,龙佩轻摇,玉色暖润得诡异。男子在他面前住步垂眸,眸底不见波澜,只含着无尽的凉薄。 “朕不杀你,那太便宜你,也太便宜元修。你这样的近臣与祸害无异,其中苦果,叫他自品吧!”步惜欢转身离去,两袖舒卷,似天边红云。 沈明启瘫坐不起,见侍卫军把华老将军和季延一并押上带往堤下,不由面如死灰。 人都死了,只有他活着回去,侯爷怎可能不疑他? 活着回去,只怕也是个死,若他死了,外祖母和娘岂不是要被侯府欺凌至死? 沈明启抿了抿唇,眼底的灰败忽然被挣扎之色所覆,他瞥向身旁,一把从血水里摸出支箭来,从一个只剩半截身子的禁卫手里夺过长弓,瞄准堤边,满弓而射! 嗖! 箭音传来时,步惜欢已走下江堤,他转身仰头,只听噗的一声,正被押到堤边的华老将军胸口透出一支血箭,熊熊江火照着老者浑浊的双目,眼神疑惑怔忡。 江堤遮了视线,步惜欢往沈明启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眸波微动,奇异而嘲讽。 “他既然想留下华老将军,那就把人留下吧。”步惜欢淡声道罢,转身走向江边。 沈明启望着堤边,心有余悸,目光森凉。 此行一事未成,如若孤身回去,侯爷必定问罪于他。横竖是死,不如赌一把!活的带不回去,那就带个死的,反正禁卫全军覆没,谁也不会知道老将军是怎么死的。 这不能怪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江边,暮青剪断了缝尸的线,抚上那双森煞的眼,道:“安息吧,这就带你回乡。” 这双眼里并不是真有什么邪气,只是因为头颅长时间低着,眼结膜内坠积了瘀血,脸上生了尸斑,所以显得有些吓人罢了。 人心是肉长的,这些年来,韩其初待军中将士不薄,哪怕各为其主,如此残忍的手段也不该被原谅。 老熊跪在一旁哭得涕泪横流,捧过放在一旁的军袍为自己的亲兵穿上,亲自为其整理遗容。这兵本不该死,都怪他身为军侯不够心细,才让自己的兵葬送了性命。 “多谢都督!”老熊将头磕进泥里,背朝西北面朝南。他想,这一生他大概不会再回西北了。 暮青沉默着起身,一把扯了军旗,亲自为那亲兵盖好,起身时道:“记住,我不想再为你们任何人缝尸。” 当初是石大海,今日是老熊的亲兵,她不愿再想日后还有谁。 “莫要多思。”步惜欢走来时拿了条披风为暮青披上,叹道,“你身子刚好,渡江之事说得越深怕你越觉得凶险,没想到反倒叫你受了惊,是为夫不好。” 暮青摇了摇头,遥望着对岸拢了拢披风,“能回去就好。” 这一路上最累的人就是他,到头来反倒自责,真当自己是神仙不成? 步惜欢见暮青眉眼之间思乡情浓,不由牵住她的手,温声道:“江船在汴河城靠岸,咱们上岸时应是傍晚了,行宫里早就洒扫一新,今夜且在宫中歇息,待择个良辰吉日,为夫陪娘子回乡。” “嗯。” “我记得你一直惦记着爹娘合葬之事,待回去也择个吉日,叫爹的棺椁也一同回乡。” “好。” 两人面江而立,说着夫妻间的话,章同默默地退远,指挥营中将士准备渡江。 军号声从江上传来,岸上擂鼓相应,停在江面远处的江船闻鼓起航,一线鱼肚白自大江尽头泛起,天亮了。 …… 元隆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清晨,江南水师渡江迎驾,禁卫军中计火烧旧船,龙武卫大将军华老将军身中流箭而亡,骁骑将军季延被俘。帝后携军民登船渡江,于傍晚抵达了南岸汴河城,汴州刺史陈有良率文武州官出城迎驾,帝后同乘,入汴河行宫。 五月三十日,华老将军的冰棺运回盛京城,满城挂白,恒王府满门及宋氏满门被押上城楼,镇军侯元修手持高祖所赐之持国剑登上城楼,亲手斩杀恒王继妃宋氏、恒王世子步惜尘及恒王庶子女八人,血祭华老将军。其余人等皆被龙武卫斩杀,三百七十九人的血泼红了新修的城楼,一时间盛京城楼上的血能止小儿夜啼。 六月初一,和亲仪仗抵达越州城,越州刺史奉命释放大辽王军,由越州军护送和亲仪仗及大辽王军赶往葛州,姚仕江回京复命。 六月初六,和亲仪仗抵达葛州,夤夜时分,驿馆失火,和亲贵女及其丫鬟被烧死在房中,一个救火的奴婢神秘失踪。仵作前来看验,见到屋中女尸摇头叹气,称尸体已经烧成焦炭,委实无凭验看,天下间能断昨夜失火案者唯有一人,可惜那人已渡江南去,此案已成悬案。 六月初八,步惜欢颁布诏书,亲政立后,论功封赏,安置南下军民,定都汴河,未改国号,只废除元隆年号,另立年号嘉康,史称南兴。 六月十日,元修于盛京宫乾华殿中登基,以江北五州建国,国号为燕,年号建元,史称北燕。 自此,大兴国祚六百年而亡,江山一分为二,两帝划江而治,开启了历史上南兴北燕争雄割据时期。 五日后,失踪已久的大辽可汗呼延昊忽然现身国都之外,率亲侍杀入牙帐,斩杀密谋夺国的部族旧贵,重夺皇权之后政务缠身,边关暂宁。 自此,大辽、北燕、南兴、南图各自休养生息,各国之间暂无战事,但敏锐之人已能嗅出时代给予的机遇。 一时间,贤士择主,百家争鸣,新思潮若雨后春笋般涌现,一派欣欣向荣的可喜之象。 ——新的时代悄然来临。 ------题外话------ 敏锐的小伙伴应该能看出这是本卷最后一章了,本卷末尾是很多人物的命运转折点,人物众多,关系复杂,到此总算是理出来了。 最近看见个别姑娘怀疑换作者了,我想说,脑洞大的妞儿逻辑不会差,推理一下,要是找枪手,一个月都更不出一章来,那我一定拒绝给稿费。再说,这故事且不谈案子,只人物关系就比较复杂,代写还真不好找。这是我的第二本书,风格本就没定性,有变化是正常的,心境、笔力都会对一本书的风格有所影响,连载的缺点就在于这种不定的因素,下一本已决定完稿再发,力求全书风格统一。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了。 今天有件事要公布——我的第一本书《重生之天才神棍》的繁体版上市了,神棍的读者待会儿可去神棍的书目里看下公告,有团购流程。 正文 第一章 凤驾还乡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 古水县,云秋山。 石上云生,山间树老,树间隐约可见一座旧石桥,桥后晨霞方收,一抬步舆慢悠悠地行过,沿着崎岖的小径下了山来。 帝后的仪仗候在山前的官道上,仪仗前跪着几个文官,正是古水县的知县、县丞及主簿一行。 这几日阴雨连绵,官道泥泞,知县一行天不亮就来了山下,已在泥水里跪了个把时辰,官袍湿透,正打着寒噤,忽听一声唱报传来。 “帝后驾临——” 知县慌忙陛见,顾不得面前有一滩水洼,把脑门子往泥水里一磕,哆哆嗦嗦地高喊道:“微臣古水县知县范科,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其余人等一同跪拜,无不声高身缩,抖似落叶。 皇舆周围覆幔,帷幕素无华饰,气象肃穆。帝后共乘在万千仪仗之中,只听帷幔后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范科,作奸犯科,真乃人如其名。” 帝音凉似秋风,凉而未寒,却叫人身沐其中已能知秋。 一道明黄之物从帷幔后掷出,太监总管范通的后脑勺上长了眼似的,回身接了个正着,将圣旨一展,腔调死板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水县知县范科勾结乡绅,判案谋私,欺压良善,贪赃枉法,枉为一县之父母官!即刻夺其乌纱,革职关押,待清查卷宗平冤于民之后再列其罪状,依律严办!钦此——” 知县猛地抬头,一脸的泥水点子。 侍卫们上前褪其官袍之时,见湿透的官袍贴在知县的身上,竟显得有些宽大。 帝后来云秋山已有七日,七日前是钦天监择定的安葬吉日,帝后亲自送暮老国丈的棺椁回乡,皇后发愿不建大墓华陵,只于云秋山上修了一座合葬墓,将爹娘同葬之后,在山上斋戒守陵七日。 知县等人在帝后刚到云秋山那天就来迎过驾,却被侍卫一句帝后斋戒不得扰驾给拦了。自打得知了皇后乃何人后,知县就忧思惶惶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了凤驾还乡,被撵回县衙又熬了七日,竟生生把衣带给熬宽了。 “起驾——” 太监一声唱报传来,侍卫绑起知县便拖去了一旁,县丞、主簿等人慌忙跪着退去官道边儿上,见仪仗浩浩荡荡地行了起来。 “摆驾!古水县衙——” * 六月多雨,晌午将至,烟雨东来,万千仪仗行至古水县外时,见万丝明灭,城楼虚如远山,城门开着,守城的人今儿不敢打盹儿,见到策马前来开道的御林军后慌忙跪迎。 凤驾还乡是为葬父,仪仗之中未见鼓乐宫随,只见御林卫为导,幡幢旗阵为引,左右卫大将军护驾,侍中随车,属车十二乘,帝后步辇在中,神甲军在后,殿以黄龙大纛。 皇后出身民间不喜铺奢,銮驾简素,行经城门竟还用了半柱香的时间。 长街两旁跪满了百姓,万民迎候,无人遮伞,奈何仪仗重重帷幔如屏,百姓难以窥见帝后真颜,倒是在仪仗后头瞧见了知县等人。知县身上不见了乌纱官袍,一路被侍卫拖押着,百姓议论纷纷,一路跟着銮驾往县衙去了。 到了县衙门口,一声落驾传出老远,帷幕一打,一人先行下了御辇。 青瓦如洗,天光云气浩若匹素,墙南探出几枝夏花,开得正好。 宫人奉来油纸伞,男子竟一手接过,一手亲自撩了帷幔。 这一撩,风拂广袖,夏花惊落,细雨飞琼掠过眉前,男子定凝着御辇中,眉目间的脉脉情意胜过了花影春灯。 世间最美的风景莫过于这一撩,撩动春心,从此春闺夜梦,不知多少女子的梦里情郎似君。 帷幔里探出半截素指,男子伸着手,让御辇中人搭着他的腕下了御辇。 女子一袭月裙,身无繁饰,青丝绾就,凤簪独枝,一抬头,三尺青天在上,县衙金匾在下,她立在衙门口,风姿清卓,容颜依旧。 长街寂寂,凑热闹来的古水百姓眼也不眨,恍惚间记起当年素衣撑伞出入县衙的暮姑娘,她一走就是三年,谁也说不清当年发生了何事,只知再听见她的音信时,她已名扬天下。 谁也想不到一个贱籍姑娘能有此造化,就像谁也没想到受尽天下人唾骂的圣上竟然并非昏君。 ——天下之人都看走了眼。 “爹,快看!真是暮姑娘!”这时,鸦雀无声的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道孩童的声音。 “嘘!”人堆里,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汉子慌忙掩住孩子的嘴,转身便把孩子往人堆里藏,“快别胡说,那是皇后娘娘!” 百姓呼啦一声散开,汉子和一双孩童顿时显了出来,神甲侍卫无旨未动,只是冷冷地盯着汉子斗笠下的脸,像是防备刺客。 汉子吓得两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在长街上,一双手仍没忘了把儿女往身后护。 “你是……赵大宝?”暮青瞧这汉子眼熟,转身走了过来。 赵大宝没想到暮青还记得他,一时仰着头张着嘴,盯着帝后,忘了答话。 “殿下问你话呢。”范通死板地提醒了一句,虽非喝斥,却把赵大宝吓了一跳。 “草、草民……是赵大宝!”赵大宝慌忙磕头,斗笠咚的一声撞翻在地,滚出老远。他不敢去捡,赶忙回身让两个孩子跪下磕头,“快!快给皇后娘娘磕头,谢过娘娘的大恩!” 三年前,他家婆娘吊死在家里,村里的赵屠子非说人是他杀的,族里人险些绑他见官,若不是皇后娘娘还他清白,他现在早被问斩了,一双儿女指不定被卖去哪儿受苦呢。 两个孩子都穿着蓑衣,斗笠下的小脸儿巴掌般大,瞧着有些清瘦,眼睛却清亮有神。两人一同跪下,声音稚气,同声道:“谢皇后娘娘的大恩!” “起来吧,地上湿凉。”暮青将两个孩童扶了起来,目光在两人身上定了定,淡淡地笑道,“长高了不少。” 这一笑,天都似乎清朗了几许,街上的百姓看呆了眼,见暮青转身往县衙里走去,清风细雨相随,她的声音不似以前那么清冷,听着多了些和暖,“你也起身吧。” 赵大宝望着暮青的背影,只见点头,不见起身。三年前,他带着一双儿女跪在雨里跪谢时,她也是撑着伞走远了,如今还乡,仍是旧年时节,她依旧转身就走,不容人久跪道谢,身旁却已添了个撑伞的人。 那人与她相携入了县衙公堂,宫人随侍,侍卫分列,一队御林军将门槛搬去一旁,百姓挤到县衙门口,见帝后同坐在公堂案后,天威咫尺,叫人不敢久观。 不一会儿,县衙门口便跪满了人,天还下着丝丝小雨,帝音比绵绵细雨还要慵懒,好听得似一曲弦音,散出县衙,漫过长街,天音般降至耳畔。 “人杰地灵之说,古来有之。皇后乃世之奇女子,朕早想瞧瞧养育她的一山一水是何等的灵秀,今日见这古水县,才知果真是宝地。可惜县衙的公堂叫一介赃官坐了几年,真真是糟蹋了。” 帝音落下,铁靴之声便传出了县衙,知县被拖到公堂外,侍卫一脚将其踢跪在地,一名老太监执着圣旨出了公堂,立在台阶上将圣旨一展,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知县者,知县事也,民乃一国之本,民安方得国泰,此乃朕之所愿也。然,古水县知县范科,掌一县之政,不思体察民之疾苦,一心谋夺私利,贪赃枉法,伤国之本,其罪难赦!现将其革职查办押赴汴都,有冤之百姓三日之内可告御状,其后可至县衙诉清冤委,责令新任知县重开卷宗重审疑案,务必平冤于民,令一县民生安泰,钦此——” 圣旨念罢,县衙门口哗的一声,百姓顿时议论纷纷。 “告御状?听老人们说,告御状是要杀头的!” “你没听见这是圣旨?皇上叫咱告御状,哪会杀咱的头?” “去年三叔公家隔三差五的丢鸡,衙门嫌事儿小,懒得查那贼,这事儿能告御状不?” “……” “你们咋净想着告御状了?没听见圣旨里说新知县了?新知县是哪个?” 啪! 这时,忽听一道帛音自公堂处传来,百姓抬头望去,见那老太监还在公堂外,手里竟又展开了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越州奉县学子崔远,出身寒门,久知民间疾苦,且孝贤忠义,堪为一县之长。今封崔远为古水县知县兼兵马督监,知县事,理县政,劝课农桑,择被百姓,莫负天恩。钦此——”范通念罢圣旨,将手往前一递,仪仗里便走出个人来。 “学生领旨,叩谢圣恩!”那人一身青衫,看年纪不过及冠上下,声音却清远无波,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气度。 知县官秩七品,竟要圣旨御封,不傻的人都知道是为何故。古水县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帝后情深,皇后的故乡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掌政的,能坐上古水县公堂的人必是圣上的亲信。 这位崔大人年纪轻轻就得此要职,眼下虽是七品芝麻官儿,但将来必定是要飞黄腾达的! 一时间,县衙门口不知多少目光盯住了崔远,肚肠里绕起了九转十八弯儿。 有人后知后觉,悄声道:“新任知县大人的名姓听着有点耳熟。” “这么一说,是有点耳熟……” “前些日子圣上刚在寒门学子之中封了贤号,其中好像就有一位学子跟咱新任知县大人同名!” 百姓对政事并不敏锐,少有能记起那几位学子姓甚名谁的,但当今圣上前些日子大封有功之臣,其中就有六位寒门学子。这些学子早在圣上渡江前就名扬江南,他们广发檄文,揭发元党谋朝篡位之心,声讨元相贪污西北军抚恤银两一事,要求圣上亲政。 天下人皆道圣上是昏君,但在他们眼中似乎不是,没人说得清从何时起市井之中开始流传有关圣上的事的,只记得起初是三两首童谣,后来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便不再说那些老掉牙的事儿,而是斗胆说起了圣上。大伙儿一开始怕杀头,没人敢听,后来见官府不来抓人,又实在对皇家密事很好奇,茶馆里的人才慢慢多了起来。 先帝暴毙、恒王妃之死、丧母之痛、虐杀宫妃的真相、广纳男妃背后的隐情……一桩一桩,道尽圣上这些年来的隐忍不易,说得就跟真事儿似的。大伙儿起初将信将疑,但没过多久,大江对岸就传来了西北军抚恤银两案告破的消息,大家不信也得信了。 再后来,市井之中就热闹了起来,茶馆酒肆里常有寒门学子出入,他们斗诗激辩、畅论国政、批判士族、深谈变革之要、拥护圣上亲政。圣驾渡江时,盛京事变、立后诏书、皇后从军入朝替父报仇、帝后情深的恩爱诸事早就传遍了江南。不得不说,圣上之谋着实深远,盛京事变在江南寒门思潮之后一年,说明圣上早在一年前就开始安排后路了。他一心亲政,却也为事败做足了准备,这才有了今日之景。如今江山一分为二,江南百姓的日子却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圣上亲政之后,寒门子弟报国有望,民间反而一派欢喜的景象。 那几位得了御封贤号的寒门子弟从此再没去茶馆,没几人记得住他们的名字,只是城外张贴皇榜那天,因崔远是越州人士,其母正是揭开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的人,百姓在皇榜前议论了几日,今日乍一听见新任知县的名姓才会有人觉得耳熟。 百姓议论纷纷,崔远充耳不闻,谢恩平身后捧着圣旨退去一旁,县衙外的百姓却在此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少年的半边脸上落着块丑疤,半块巴掌大的脸皮像是受过烙刑一般,新肉旧疤长在一起,丑陋吓人。天光雨雾笼着县衙,少年恭肃地立在公堂外,远远望去就像是阎王殿里派来衙门里当值的鬼差。 古来只道人前风光好,不知人后凶险事,听闻崔远尚未及冠,可瞧这御前领旨的气度,哪还能瞧得出少年人的稚气? “帝后移驾——” 这时,太监的唱报声传来,御林卫闻旨而出,跪在县衙门口的百姓们纷纷起身让开路来。 步惜欢和暮青出了公堂,行经崔远身边时,暮青道:“日后好好奉养你娘亲。” “也得学着做个好官,古水县乃是皇后的故乡,朕把此地都交给你了,莫要辜负朕与皇后的信任。” 崔远不敢抬头,跪答道:“微臣定不负圣恩!” 暮青来此前该说的话都已经跟崔远说了,于是便没再多言,与步惜欢相携出了县衙。 御林卫已将长街清了出来,百姓挤在两旁,帝后近在咫尺,只见两人比肩而立,男子撑着伞笑道:“坐了一路御辇,还真有些乏了,娘子陪为夫散散步可好?” “好。”女子颔首应好,甚是清冷寡言。 男子不恼也不嫌,只把伞递给了宫人,当街牵住了爱妻的手,在百姓灼灼的目光里体贴地问:“家中离此可远?若是路远,那还是坐辇吧,为夫舍不得叫娘子湿鞋。” “不远,远也无妨,我没那么娇气。”只要他想,她就陪他走,不论多远。 “那就走吧。”他的笑似春风一场,吹皱一泓秋水,荡得人无酒自醉,“这会儿雨不大,想来也湿不透绣鞋,若是湿了鞋面儿,归家后为夫帮娘子换了就是。” 此话话音说低不低,周围的百姓眼睛睁得老圆,无不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岔了。 暮青低头看了眼袖口,步惜欢正在袖子底下捏她的手,捏得好不缠绵。她太了解这人的德性,他想的哪是换绣鞋的事儿? “此番出行就该带着御史,似今日这般言行,回到朝中就该让御史参你一本!”暮青甩手整了整衣袖,看似恼了,耳珠却微微泛红,云天青碧,不及这一抹红晕秀丽,叫人不觉间看呆了眼。 “有娘子在侧,为夫何需御史?”步惜欢笑了声,眸光风月和柔,说罢一牵她的手,懒声道,“走吧!” 宫人赶忙撑伞紧随,仪仗在后,只见帝后相携而去,衣袂裙裾舒卷如云,龙凤对佩玉音清澈,一路叮叮当当的走远了。 * 城北,后柴巷。 三年未归,巷子里的老墙根儿下生了青苔,苒苒炊烟从巷子深处飘出来,暮青站在巷子口,如毛细雨沾湿了眉睫,怔愣的神情叫人不忍久看。 “可是巷尾那间?”步惜欢轻声问。 “明知故问。”暮青回过神来,径自进了巷子。 家中无邻,巷子里三年没有人来,石板缝儿里却连根杂草也未生,显然是有人来洒扫过。銮驾七日前就到了云秋山,知县可能派人来过,但衙门里的人没有旨意不敢擅入院子,那此刻在生火做饭的人会是哪一拨? 步惜欢既然都派人来了,哪能不知暮家的院子是哪一间? 步惜欢的确知道,只是暮青这回却猜错了,炊烟不是从暮家的院子里升起的,而是从左舍院儿里飘出来的。因巷子颇深,两家挨得又近,暮青在巷子口处才看岔了。 “这院儿里……” “我们先归家,一会儿再来。” 步惜欢卖了关子,牵着暮青的手便到了暮家门前。 贱庭门前无台阶,门随墙开,门上无簪。铜锁三年里无人开过,锁身上竟未见锈斑,屋瓦上亦未生杂草青苔,连邻墙之间种着的散竹也长得喜人,竹梢被细心修剪过,不曾因杂生胡长而压弯竹身遮住墙头。 炊烟飘过邻家院墙,柴米之香令人怀念,暮青怔在门口,有那么一瞬,她竟以为自己刚从县衙回来,爹在家中生火煮饭,她一推门进院儿就能闻见饭菜香。 然而,门上的铜锁却让她清醒地知道一切不过是旧时记忆,当她从随身挂着的药囊里取出一把放了三年的钥匙,钥匙是温的,锁却凉得刺骨,催人心头生悲。 院子里未生杂草,屋里亦未蒙灰尘,她临走时翻开的衣柜已经锁好,榻上的被褥整洁依旧,桌上的铜镜前却还放着碗碟和毛笔,碗碟里的栀子汁已干,那是她离家前用来易容的,到如今竟还保留着原样,只是上面的灰尘被小心翼翼地擦拭过;书房里的书未遭虫蛀鼠咬,每一本都摞放在原位,不见灰尘;灶房里堆着新柴,她离家前用过的干草、柴禾和药罐等物还在原地,其余物什都洒扫得干干净净。 暮青去各屋里转了一圈儿,出来时问:“你很久以前就派人来看护院子了?” 江南多雨,门锁如若三年未用,锈迹一定很厚,即便能擦掉也会留下锈斑和擦痕,可是她刚刚进院儿时发现门锁很光滑,显然这三年里常有人来此。 “不久,你我拜堂之后才有人看护在此,以前只是过些日子就来洒扫一回。”步惜欢不知何时把伞从宫人手里接了过来,只有他一人立在院子里,宫人都在院门外候着。 暮青怔了怔神儿,拜堂是一年多前的事,那晚穿戏服拜的堂,她那时并未觉得自己当真成了亲,没想到步惜欢会派人来看家护院。 “你娘家只剩下这一间院子,你心里惦记着,为夫派个人来看家护院也是应当的。岳父如若在天有灵,你我的婚事总要叫他放心才是。”步惜欢淡淡地笑了笑,眸底溜逝的愧意却未逃过暮青的眼。 暮青这才发现步惜欢一直站在院子里没动,雨势不知何时大了起来,他撑着伞立在院子当中,任大雨泼湿了衣袂,一动也不动。堂皇金殿都坐得的人,一间民院儿竟叫他如此拘束。她进院儿后就各屋查看,没顾得上让他进屋坐,他竟不知自己进屋,平日里那么厚颜无耻的人,今儿竟拘束起来了。 他……还是在为她爹的死而自责。 此事两人已交心长谈过,暮青不想把以前所说的话再说一遍,她径直出了主屋,拉着步惜欢便进了闺房,“我屋里的床榻小了些,念你护院有功,分一大半给你,如何?” 她往榻上虚虚一划,划出了三分之二的位置给他,留下的地儿她要侧着身才能躺得下。 步惜欢站在门口,伞还没收,天光照得侧颜如画,眸波暖得溺人,“嗯,娘子要一丈宽的黄花梨大床,为夫记着呢,已命内务府在置办了。” 暮青正往回走,想帮忙收伞,一听这话险些摔着,“你真想让御史参你一本?” 她是说过这话,可那不过是两人之间拌嘴的玩笑之言,他还当真了? 龙床不过九尺,他若真命内务府置办一丈的龙床,御史能把祖制朝制都搬出来在早朝上死谏。 眼下江山只剩半壁,步惜欢刚封了不少寒门子弟,前些日子又在提议兴办学堂的事,朝廷想改革举官入仕的旧制,兴办学堂只是前期准备。江南的士族不傻,自然猜得出圣意,圣上亲近寒门,学子们在各地激辩朝政,新思潮来势汹汹,士族豪贵不可能长久任之,步惜欢如若给守旧派拿住错处,他们定会咬住不放胡乱牵扯,直到把事情扯到入仕改革上,施压到他肯退步为止。 “他们不寻此事的由头,也会寻别的事儿,该来的总会来,反而来得越晚准备越足,为夫倒宁愿此事早来。”步惜欢扶住暮青,凑在她耳边打趣道,“娘子怎就觉得是那些老顽固想找为夫的岔儿?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为夫亲政之初,哪个不长眼的不思忧国忧民,专盯着你我夫妻间的事儿,为夫才要治一治他!” 暮青:“……” 这人…… 算了,她怎么会蠢到担心他?遇上他,江南这帮老顽固自求多福吧! 暮青走回床边坐下,坐得端端正正的,“先说好,我此生之志在于断案平冤,不是那一丈宽的黄花梨大床。” 步惜欢愣了愣,随即忍俊不禁,倚门而笑,“好,好!都是为夫饱暖思淫欲,爱跟娘子睡那一丈宽的龙床,为夫骄奢淫逸,娘子清廉守正,如此可合心意?” 暮青不接话,嘴角浅浅地扬了扬。 步惜欢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问:“娘子如此清廉守正,此行当真只待三日?听你所言,历任古水知县身上皆有收受贿赂草结民案的事儿,岳父与你经手的案子开了卷宗重审即可,但你不在古水县这三年,冤假错案想必不少,重阅卷宗需些时日,三日哪能看得完?为夫还是陪你多住些日子吧。” “不必,这些年的冤案若都翻案重审,三五日的也审不结。朝中事忙,你不可离开太久。”他陪她在山上守陵七日,成堆的奏折往山上送,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亲政的辛苦他从来不说,但她心疼,“你说得对,魏卓之、韩其初、章同、崔远……这些人是朝廷日后的栋梁,现在要多历练。我以前在家中写了几本手札,明日让崔远拿去,日后悉心研读就是。古水县离汴河城只有百里,日后若有疑案,叫他奏问宫中便可。” 一开始,御封贤号之事她觉得有些早,天下大贤之士不少,崔远六人年纪尚轻,论学问还当不得贤士之号。但步惜欢的顾虑也有道理,如今天下皆知他亲寒门,朝廷举官的旧制仍在,为君者若不依律令治国,臣民又如何奉公守法?在朝廷改革入仕制度的法令颁布之前,他安插亲信之人入仕而不经旧制选拔是行不得的,所幸崔远六人奉密旨到江南举事,有功在身,因此封赏有名。贤士之号只是借虚名行封赏之实,也是安江南寒门学子之心,有崔远六人在先,才可激励余者随行。 朝政之事,她想如步惜欢这般思虑周全还需些年头儿,她能帮他的唯有刑案一事,民间少一桩冤案,世道就清明一分,天下就好治理些。 这一国之母要怎么当,她也该思量一番了。 暮青起身走到门口,见这一场大雨来得急去得也急,才说了一会儿话的工夫,雨势已歇。屋外的墙角里种着一片老竹,入目苍翠,俨若青墙。 步惜欢跟来门口,见暮青望竹沉思似有心事,便问道:“岳父大人栽的?” 暮青嗯了一声,“我七岁那年,爹栽下的。那时他衙门里日渐有了名气,邻县有疑难的案子都来相请,他在衙门里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许多,邻里之间却越发疏远。我爹怕尸臭味儿熏着街坊,便在墙外和院子四周种了些散竹,想着遮一遮味儿,可最终左邻右舍还是搬走了。我整日摆弄尸骨,自幼没有玩伴,街坊四邻搬走后,爹见我越发寡言,自责了好些日子。” 步惜欢听后沉默了好一阵子,看见墙外的炊烟后才笑了笑,“那你一定没去街坊家里用过饭。” “嗯?” “正好,为夫也不识此中滋味,不如你我今儿晌午去那家打一顿秋风如何?”问罢,步惜欢不等暮青答话,牵着她的手就出了屋,两人径直出了院子,没个几步就到了正烧火做饭的邻居门前。 门关着,步惜欢上前敲了敲门。 ------题外话------ 某今:听说可以告御状,我要告御状! 陛下:有何冤情,卿且奏来。 某今:上一章臣说“本卷最后一章”,没说“本书最后一章”,好多小伙伴没看仔细,以为就此完结了,四处呸臣烂尾,臣好冤啊! 青青:你与读者之间的交流本该用白话,咬文嚼字致人误会,喊什么冤! 某今:我…… 陛下:爱卿这不是更了卷三了?此卷一出,误会自解,何需喊冤? 某今:我说…… 陛下: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某今:我说,你们俩这案子审得有点坑啊!以为我真是来喊冤的?我是来告诉你们俩的,这是最后一卷了,写一章少一章,且腻歪且珍惜吧,哼哼哼哼! 正文 第二章 人各有志 后柴巷里以前的住户多以卖柴打猎为生,只出了一户仵作,暮青离家时,家中早已没了四邻。她一走就是三年,古水县里的百姓兴许以为她死了,左邻右舍又搬了回来也有可能。但看步惜欢的神情,暮青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在这院儿里的十有八九是熟人,而和他熟到能让他这么自在放松的人……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内之人玉面青袍扇不离手,人在房檐下,笑比玉兰美。 “帝后驾临寒舍,蓬荜生辉!”魏卓之随意惯了,只在门内一让,躬身相迎。 步惜欢也不计较,与暮青一道儿进了门,柴米香正从灶房里飘出来,两人还没走到灶房门口,绿萝就推着萧芳走了出来。两人顾着行礼,暮青诧异地问道:“你们不是往星罗去了?” 星罗在大兴地域的最南端,一州十八岛,毗邻琼海,因岛屿众多星罗棋布而得名。 魏家世居星罗,魏卓之在外数年未归,这回在盛京寻到了萧元帅的遗孤,又因功受封正二品镇南大将军,领了海防诸事。銮驾来古水县之前一日,魏卓之就带着萧芳离开汴都了,算算时日,他们应该走出汴州地界了才是,没想到竟然在古水县! “小芳想起还有件物什没交给殿下,我们就在古水县里住了几日。”魏卓之道。 萧芳微微颔首,面有愧色,“殿下请随民女来。” 东西收在东屋,用锦布包得仔细,暮青随萧芳进了屋后,看见锦包不由怔了一怔——瞧这形状,像是书本。 正想着,萧芳把锦包当面拆开,里面放着的果真是书——一本经书,一本棋谱! “这是……”暮青接来手中翻了翻,那经书里的字她看不懂,而棋谱的最后一局是个残局,“这是空相大师赠予我的经书和棋谱!” 她专门收在书房的暗格里的,怎会在萧芳身上? 萧芳道:“盛京大乱那日,府里人匆匆收拾行囊,骆小爷搬箱子的时候不慎撞倒了书架磕坏了暗格,这两本书正在暗格之中。他不知如何是好,问到了姚姑娘那儿,民女觉得这经书和棋谱对殿下定是要紧之物,于是就收在了身上。出府之时,马车被禁卫所截,殿下书房里的东西皆未能带出盛京,除了民女事先揣在身上的经书和棋谱。” 萧芳面有愧色,南下时,暮青在养伤,她就把经书和棋谱收了起来,渡江之后,魏卓之想带她回星罗魏家,见她犹豫不决,便说了许多她从不知道的事,事关萧家和魏家。初闻爹娘生前的事迹,她如在梦里,就这么被魏卓之带出了汴都,走到半路才想起经书和棋谱的事,折道而返时,銮驾已经到了云秋山,她不想打扰帝后守陵,于是就在古水县里小住了几日。 暮青摇了摇头,一时无言。空相大师佛法高深,似是知道她的来历,亦能参透将来,那夜他所赠之言她还没有参透,经书和棋谱竟又回到了她手中,难道世间之事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我一直参不透这经书和棋谱,能再见到已属有缘,多谢。”暮青道过谢后便把书收在了身上。 步惜欢是拉暮青来蹭饭的,魏卓之早知他们会来,备了一桌子的江南名菜,还上了一坛杨梅酒。见天放了晴,桌子就摆在了院子里,绿萝侍奉在旁,步惜欢、暮青、魏卓之和萧芳四人不拘君臣之礼围桌而坐,暮青不想浪费他人的心思,于是收起杂绪,用膳时问道:“这宅子你买下了?” 这话是问魏卓之。 这间院子因紧邻暮家,多年来无人肯买,也无租户,公子魏财大气粗,想来不会白占百姓的院子,比起租住,他掷银买下的可能性大些。 “掷了多少银子?”暮青无意打听钱财之事,她只是好奇,好奇跟暮家做邻居要花多少银钱。 “这后柴巷如今可是凤兴之地,千金不换!天下不知多少人想沾沾这祥瑞之气,可惜他们都晚了一步。”魏卓之笑得狐狸似的,自以为神秘,看在暮青眼里却只有狡黠。 步惜欢淡淡地瞥了魏卓之一眼,见不得他让暮青猜来猜去,于是道:“你我成亲后,他就把这巷子里的宅子全买下来了,那时没掷多少银子,听侍卫说,这几日不少乡绅富贾打听巷子里的宅子,想出千金买下,此时想必以前的老住户肠子都悔青了。” 他边说边夹了块糖藕放在了暮青的碗里,淡声道:“用膳之时切莫劳神,伤胃。” 嘿! 魏卓之气得直翻白眼,这什么人呐!敢情就他心疼媳妇儿!这事儿可是他媳妇儿问他的,到头来怪他头上了,这算不算一桩冤案? 暮青也叹了口气,只是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她面前的碗里就被堆成小山了,糖藕、鳝丝、笋片、米丸,还盛了碗乌鸡汤。自从回到江南,步惜欢除了亲政,其余的心思都用在了一件事上——养胖她。 她夹起糖藕来咬了一口,继续与魏卓之闲聊,“你不行商可惜了,当真要回星罗兴建海师?” 这人天生就是个经商的料子,没想到会志在海上。 “此生之愿!”魏卓之笑答。 只见天光垂来院中,男子的眉宇里明澈如云海,浩然犹浸明月,一贯以游戏人间之态示人的江湖公子此刻终露湖山真色。 暮青闻言,再未开口。 人各有志。 她已听步惜欢说过萧魏两家的旧事了。 魏家世居星罗,魏父乃是当地有名的大善人,在一次陪妻子出海回娘家的途中遇上了海寇,一船的家丁被屠,尸体被抛入了海里,魏卓之那时年幼,眼睁睁看着娘亲不堪受辱投海自尽,海寇头子将他提起绑在桅杆上威胁魏父交出家财,殊不知魏家三代布施行善,家中之财早就见了底儿。可是,任魏父苦苦哀求,海寇仍将魏卓之扔进渔网投入了海里。 那日,茫茫大海犹如血池,海鲨抢食人尸,幼童在血海里沉浮,呛进喉肠的血水不知是母亲的还是家丁的,他那时年纪太小,时至如今只记得在船头大笑的海寇和一支射穿海寇头子喉咙的长弩。 萧元帅那年总领星罗海事,那日正巧到附近的岛上视察海防,遇见魏家的船只遭劫,便率一队将士力搏海鲨,救下了魏家父子。 魏卓之呛水已久,险些死于船上,萧元帅倾力相救,以内力护其心脉至靠岛上岸,这才将他从阎罗殿前拉了回来。魏卓之大难不死,却因受惊呛水伤了身子,幸而魏家三代行善,结识了不少江湖豪杰,其中便有魏卓之的恩师合谷鬼手。 魏父将魏卓之托付给合谷鬼手,自己则将心思全都用在了经商上,所得的钱财全用在了海防上,他想以此告慰亡妻和报答萧元帅的救命之恩,此举令萧元帅十分钦佩,于是不计门第之别与其结为了义兄弟。 萧元帅在魏家的帮助下改造海船,抗击海寇,后因剿寇有功而被调回沂东,奉朝廷之命打造战船镇守东南海域,练成了举世闻名的萧家军,只是不久之后便发生了上元之乱,萧家军全军战死于夷陵道。 魏卓之幼时遭遇大难,从此志在海防,但大兴入仕制度森严,魏家世代为商,又曾襄助萧元帅,他想从朝廷手中谋得一方海防大权可谓痴人说梦,于是他便借江湖名气广交三教九流,甚至拓展了家中的生意行当,在汴河城开了赌场。人人都以为公子魏游戏人间只爱钱财,却不知他的钱财都用在了结交士族权贵上。 那时,正值步惜欢初下江南,他有意招揽贤才,留意到魏卓之后便有意与他结识,二人从相互试探到联手一搏历经了两年,此后步惜欢便以好男风之名兴龙舟南下,年年都因铺奢而被世人诟病,世人却不知所谓的“江河一日十万金”中的金银其实全都流进了魏家。魏家用国库的银子经商,没几年便成了江南第一富贾,魏卓之一面结交江南权贵,一面利用江湖身份助步惜欢建立了刺月门,收集天下消息、招揽能人异士、暗杀朝廷奸党、渗入士族之中。 暮青从没想到,步惜欢在江南的势力竟如此之深,其势力脉络已广布江南,深到江南的文武权臣不敢不迎驾渡江,而今想要阻止新政反而处处受制的地步。 大兴江山虽只剩半壁,但他是这半壁江山的君——名副其实的。 只是,步惜欢之志没拘在这半壁江山里,他如魏卓之之愿,让他领了星罗的海防,显然有发展海事的打算。江南与江北除了汴河之隔,尚有海域可通,且听说星罗往南有小国,西南有列国,东南有仙山列岛,这些都只记载在民间杂说游记之中,鲜少有船真能航行得到。大兴内乱多年,国力不如从前,加紧星罗海防一可谋江北,二可施压岭南,三可防备海上诸国,日后国力强盛之时,还有出使列国之便,可谓一举四得。因此,魏卓之此去星罗,身兼重任。 这一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魏卓之与萧芳明日一早便启程去星罗赴任,暮青想为二人践行,饭后亲自列了张单子让绿萝去采买,晚膳就定在了自家院儿里用。 銮驾的仪仗撤去了驿馆,暮家院外只留了几个宫人,巷子里安排了百来名神甲侍卫值守,门一关,院儿里不见宫人侍卫,只见书房的窗开着,桌上放着几摞明黄的奏折。 步惜欢临窗而坐,执笔朱批,夏风捎着片竹叶飘进窗来飞入砚中,墨红叶绿,窗明雨珠儿净。 暮青在灶房里进进出出,炊烟升起时已是日暮时分,细歇晚霞来,云薄屋瓦红,小院儿里露草青青虫鸣唱晚,暮青端着刚炒好的菜从灶房里出来,正撞上步惜欢从书房的窗后望来,两人目光相撞,一窗之隔,脉脉万重情。 若不见那明黄的奏折,不见他袖口暗绣的龙纹,他与她此刻就仿佛是一对寻常夫妻,日出而作,日暮还家,他在寒窗后闲读,她在灶台前生火做饭,日子平淡悠然。 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只有三日。 这晚,暮家的主屋里摆了宴,午膳用得晚,四人都不饿,步惜欢的胃口却好得很,魏卓之把一桌子的菜尝了个遍,尝罢目光雪亮,叹道:“寻常食材能烹调出这等滋味来,微臣怎就没遇上这样的厨子?买进寻常食材,卖以酒楼饭菜的银钱,三年岂止赚进一家客栈?” 这人三句话不离本行,暮青也是心服。 步惜欢淡淡地看了魏卓之一眼,“看来你是志在行商,那二品镇南大将军的帅印不妨交回来。” 魏卓之的嘴角抽了抽,闭上嘴再不敢调侃暮青了。 萧芳把魏卓之的神情看着眼里,对着这一桌子的饭菜露出羡慕之色。她自幼在青楼长大,掌勺之事对她而言难过吟诗作画,这些事不知日后她可不可以学。一想起日后,她就觉得这段日子的经历如在梦中,星罗十八岛又会是何样子? 暮青和萧芳都是寡言的性子,两人无话,唯有两个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打着机锋,随意得就像是步惜欢没亲政时那般。但这样的夜晚不知日后还能否再有,魏卓之这一走,下回再见不知要何年何月。 暮青不善言辞,唯有饮酒相送,晚宴散了时,她已有些醉意。 步惜欢唤了宫人进来备水沐浴,而后便与暮青去了书房。 书架上放着几摞手札,暮青捧入手中看着其中泛黄的字迹,往事浮上心头,隐隐作痛。 步惜欢从暮青身后伸过手来,往手札上一覆,叹道:“既是醉酒,还不歇会儿?” 说着话,他将手札轻轻合上,放回了书架上,随后抱着她坐进了椅子里。窗开着半扇,夜风吹来,竹香满屋。暮青有些头晕,歪头靠在步惜欢的肩上,阖眸养神,低声道:“可惜了都督府里的那些手札。” 那些手札里除了记录了她从军入朝期间所办的案子,还有一本浅述微表情心理学的,步惜欢对此很有兴趣,她本是打算写好后给他研读的,没想到尚未完成便出了这么多事。 “世间之事难得圆满,人在便好,余事强求不得。你既有造福百姓之心,这些手札在哪里都一样。” “……嗯。” 步惜欢向来会安抚人,暮青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她的气息轻滑如羽,带着淡淡的果酒香,吐在他的喉前,如世间至烈的魅香,让他的丹田里逐渐生出一团浊气,连同气息也沉了些许,忍不住抚着她的腰肢,隔着云一般的月裙儿寻啊寻,在她的腰肢后寻着一眼春窝儿,轻轻一按,他的腰肢顿时如弱柳般枝摇欲折,不胜可怜。 暮青睁了睁眼,眸波娇如三月春水,乍一现便垂眸掩了,“你就不能把窗关上?” 窗开着半扇,院子里提灯照路的宫女们低着头,眼皮儿都不敢抬。 “把窗关上?”步惜欢笑了声,语气讶异,笑意却浓烈如酒,“为夫知道娘子嫌屋里床挤,可今儿娘子贪杯,夜里风凉,为夫怕娘子着凉伤身。” “……” “娘子有此兴致,不妨改日,可好?” “不好!闭嘴!” 谁说她有这兴致?她不过是见他有些动情,想着窗没关严实,宫人们在院子里都不知眼往哪儿放了,这才提醒他关窗。她何时说过有在书房里行房的兴致了?这人每次都有本事曲解她的意思,她若有此兴致,还用唤他关窗?她自己就去关了! 步惜欢低头笑了一阵儿,今夜她贪杯,书房里要通风些才好,他特意开了远处的那半扇窗子,抱着她背风坐着,免得她被风吹着着了凉。宫人正在备水,雨天不宜行房,他就是再有兴致,也不会不顾及她的身子。 “这巷子里的屋舍都买了下来,为夫打算将隔壁那间用来安置卢景山,娘子觉得可好?”步惜欢笑罢,冷不丁地说起了正事。 回到江南后,一应人等论功行赏,唯独卢景山没有受封。他自请卸甲归田,此后就在驿馆之中闭门不出。此人忠义,因报恩而护驾南下,却不肯受封,他是觉得有愧,愧对元修。 如今,盛远镖局里的镖师们随魏卓之回星罗,魏家在江南各地及海上皆有生意,镖师们可在海上护镖。随军南下的百姓则安置在了汴河城里,朝廷特意在汴河城外划地建村,想种田的百姓都安置在了庄子里。有功的将士也已受封,各自有了府邸,唯独卢景山还住在驿馆里,终日不肯见人。 暮青正为此事发愁,没想到步惜欢已替她想到了安置之法,她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想替他做主,待回城后我去趟驿馆,看他的心意再定吧。” 其实,把卢景山安置在此,他兴许心里能好受些,毕竟他是为了报她的恩才护驾南下的,他既不肯回江北,让他守着暮家的院子,想着自己因何而南下,他也许会好受些。 只是……这得由他自己决定,她不想强求。 “也好,回去再说。”步惜欢淡声应了。 谈过此事,两人的情欲便都凉了下来,这几日在山上守陵,步惜欢和暮青睡的都很少,沐浴过后便进屋歇息了。 …… 次日,魏卓之和萧芳拜别了帝后,在镖师的护卫下启程前往星罗。 步惜欢和暮青去了县衙公堂,新任知县崔远在御前办差,翻看这些年来的卷宗。百姓聚在县衙门口探头探脑,却无一人敢告御状。暮青并不意外,步惜欢刚亲政,士族权贵却世居于此,所谓天高皇帝远,亦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整治朝纲的决心、力度,百姓都还在观望,看朝廷是否当真为民做主。 步惜欢不急,暮青也不急,崔远翻看卷宗,看出疑案便将证物及供词一同呈上给暮青审阅,暮青悉心教导,崔远越听眼神越亮,看热闹的百姓在县衙门口站麻了腿,却见新上任的崔知县腿脚越来越麻利,有衙役不用,自个儿往配房跑,跑得汗流浃背,却越发神采照人。 这日,帝后用膳都是在公堂上,傍晚百姓归家时却不见帝后出来,衙门口最后一拨人散去时,公堂上掌了灯,厚厚的卷宗堆满了法案,证物摆了一地,一队侍卫奉旨出了县衙,策马往城外而去,不知办的是什么差事。 夜里,城北起夜的百姓听见了銮驾回后柴巷的声响,竖着耳朵仔细一听街上的梆子声,竟然已是四更天了。次日,当古水县的百姓们又老早聚到县衙门口看热闹时,却发现帝后竟然已经在公堂上坐着了。 只见公堂面阔五间,朱漆法柱上嵌木联一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公堂中悬“古水县正堂”金字大匾,高台之上有三尺法桌,其后立着一面海潮屏风,上挂“明镜高悬”金字匾额!法桌之上置着文房四宝和令箭筒,左有令箭架,右有黑折扇,帝后同坐于太师椅上,朝服加身,天威严浩。 御林军护驾在外,衙役列班在内,新任知县崔远身穿七品正蓝官袍坐于法桌左侧,高台之下摆着两口黑腐的薄棺,棺前摆着一排证物——血衣、断甲、残木、棍棒! 一块半人高的嶙峋山石被抬放在公堂一侧的议事厅外,厅上悬一金字大匾,上书——天理国法人情! 凑在县衙外的百姓哗的一声炸开了锅,好事者挤出人群沿着长街奔走相告! “审案了!审案了!” “圣上和皇后娘娘坐堂,重审冤案了!” 街上的百姓一听,铺子打烊,菜市收摊儿,人群开始往县衙涌,县衙里一声惊堂木拍响,震得街上鸦雀无声。 崔远正襟危坐,扬声喝道:“带人犯!” 正文 第三章 帝后审案 侍卫得令,押进一人来,只见那人身穿松鹤袍,肥头圆耳,年约五旬。 一见此人,挤在衙门口的百姓就炸了锅。 “李员外?” “今儿该不是要审苏绣娘的案子?” 苏母是江南有名的绣娘,曾在江南织造局的花楼里掌过纱机,为先帝绣过龙袍,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的胞妹何小姐入宫时所穿的百媚榴花裙便是请苏母所绣。后来宫里出了事,不知怎的就流传出苏母不吉之说,她被从织造局里撵出来之后便举家回到了古水县,从此闭门不出,没多久就积郁成疾。 苏绣娘是个孝女,她自幼在娘亲榻前侍奉汤药,她娘的病却总不见好,府里没几年就掏空了家底儿,最终只好遣散下人变卖府邸,一家子到城北买了间旧宅住了下来。 听左邻右舍的说,苏母喜怒无常,时常责骂女儿,不许她承继家学,再碰刺绣。苏绣娘事事都顺着娘亲,唯独不肯放下学刺绣的心思,她夜里挑灯偷学,白天出门抓药时便将做好的绣活儿偷偷地塞给街坊,请街坊邻里的拿去集市上卖,卖了银钱,街坊抽些油水,她得些辛苦银子给她娘抓药治病。 十年间,苏绣娘凭着其母留下的绣本和绣样儿练出了一手灵秀的好针法,她家的街坊拿去集市上的绣件儿越来越惹眼,渐渐的也就有人留了心。 一日,隔壁的张大娘从集市上回来,告诉苏绣娘说李老夫人要做寿,李员外有意为老夫人献上一幅百寿牡丹图作寿礼,可此图远观为牡丹图,近看是由百个寿字绣成的,一般的绣娘绣工不成,因此李员外想出一笔丰厚的银钱请苏绣娘来绣这幅百寿牡丹图。苏母不吉,李员外竟不避忌,苏绣娘虽然觉得奇怪,但李员外给的银钱实在丰厚,她想了一夜,还是应了下来。 百寿牡丹图的尺寸颇大,所用的锻面儿绣线都很金贵,苏绣娘不能拿回家中,只能去李府做工,李府的后园子里建有花楼,允了苏绣娘白日来此做工,傍晚归家侍奉母亲,于是苏绣娘就向家中撒了个谎,说要由隔壁的张大娘陪着去城外的庵子里为母诵经祈福,而后便出了家门。 谁也没想到,苏绣娘这一去,前两日还好好的,到了第三日,不知怎的,人就死在了李府。 李员外说,那日午时,他去花楼察看绣品,苏绣娘生了狐媚之心,勾引不成便生了胁迫之心,竟奔去后窗扬言要跳下去,叫知县治他一个害命之罪。他心惊之下想将她拉回来,没想到她竟摔出高窗,撞在了假山上,一头撞死了。 苏绣娘是有名的孝女,俭孝温婉,若非她娘有个不吉的名声,不知多少人家抢着上门求亲,她怎会对李员外生出狐媚之心? 当年,去李府验尸之人正是暮姑娘,她非官身,凡是她验看的尸身,升堂时都是暮老到堂。知县大人乃是暮老的上官,他判此案为失足坠亡,退堂时,暮老摇头叹气地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八成是桩冤案! 可气的是李员外仗着他大哥是岭南刺史,为他在朝中捐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的闲差,整日和知县称兄道弟,横行乡里,可怜苏绣娘死得不明不白。 苏母在女儿出殡那日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李府仗着知县判了此案,不仅出言羞辱苏绣娘,还命家丁将苏母毒打了一顿,过了十天,苏母就死在了家中。 苏父到县衙击鼓鸣冤,状告李府欺人害命,知县却说苏绣娘摔死是咎由自取,苏母去李府哭闹实属扰民,李府将其撵走理所应当,并未触犯哪条国法。再说,人当时没死,十天后死在了家中,分明是病死的,说人是被打死的实乃诬告! 苏父被判了二十大板,当堂打罢,人刚被拖出县衙,就撞上了李府来告状的人。 李府称老夫人的寿诞将至,府里死了人,绣品沾了秽气不能再用,当初府中置办的锻面儿和绣线都是上品,花了不少银钱,这银钱理应由苏家来赔! 苏家哪有银钱可赔李府?李府便称苏母是江南有名的绣娘,其留下的绣本和绣样儿还算值些银钱,不妨把这些赔来,两家的债就算一笔勾销。 闹了半天,李府是对苏家的绣本动了贪念,搞不好牡丹百寿图的事儿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可怜苏家竟被害得家破人亡。 苏父一气之下险些赴了黄泉,幸得邻居张大娘一家请医抓药悉心照料,他才捡了一条命。 张大娘对苏绣娘的事颇为自责,她原以为是帮人,哪知成了帮凶,心里一直过不去那道坎儿,两年前也病死了。 如今,张家只剩一个张书生,他把苏父认了义父,当做高堂般奉养在家,自己原本有望在私塾里当个教书先生,可惜寒门私塾的束修太少,为了养家,竟弃笔当了木匠,不过两年时日,一双手便粗糙得看不出曾是读书人了。 人死家破,苏绣娘的死牵连了苏张两家,此事已过去五年,谁也没想过能有昭雪的一日。 “你们说,这案子翻得了吗?”百姓正聚在县衙门口屏息观望,人堆儿里不知是谁压低声音问了句。 “翻不了案,把李胖子绑来公堂干啥?” 那汉子鄙夷地道:“你们肯定没去茶馆里听那些学子谈论过朝政,听说江北那边儿杀了恒王府的人,却没杀晋王府的,你们知道是为啥不?” 周围人都经不住他这般卖关子,纷纷催促他快说,一人唬道:“再不说,哥儿几个就喊前头儿的侍卫大哥了,让侍卫大哥把你抓进县衙里,看你当着圣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儿还敢不敢说这案子翻不了!” “别别!”汉子赶紧求饶,压低声音指了指江北的方向,“听学子们说,那边儿的人拿晋王爷的命捏着岭南呢!岭南王就晋王爷一个外孙,为了晋王爷的命,兴许会……” 谋反之言可不敢说,但是有件事儿街头巷尾的都在议论,据说圣上亲政那日,江南各州的贺表都到了汴都,唯独缺了岭南的。 岭南有不臣之心,久无战事的江南以后兴许会打仗。 “李员外可是岭南刺史的亲弟弟,圣上在这节骨眼儿上……应该不会杀李员外吧?” 江南富庶,可圣上刚刚亲政,他会为了一桩平民百姓的冤案去触怒岭南? 县衙外渐渐没了议论声,百姓不约而同地望进公堂,三年前连县衙公堂都进不得的女子,而今身穿凤袍,正襟危坐在三尺法桌之后,金匾煌煌,明镜高悬四字从未如此庄严。 人依旧是那人,可这桩冤案,当真能昭雪吗? 苍天仿佛知人意,晨辉未收,天边已闻滚滚雷声。 宫人奉旨而出,依旧例撤去了衙门口的门槛,放百姓进了衙署的公院儿,八面回避牌置于公堂外三尺之处,上书肃静二字,百姓隔牌观审,人挤满了院子。 李员外跪在公堂上,一股子烂木烂泥和尸臭味儿熏得他头昏脑涨,两口黑棺摆在他面前,棺材板儿都烂出了窟窿,棺身拿麻绳捆得牢牢的,仿佛两口被捆尸索镇住的阴棺,内有恶鬼要来索命! 堂上传来翻书声,纸影掠似刀光,纸风里一股子霉灰的味儿,啪地在法桌上一拍,声比惊堂木。 李员外惊得一颤,青砖面儿上覆了层薄气,似六月落霜。 “堂下之人可是李庞?”女子的声音多年未闻,依旧如三年前那般清冷疏离,却能听出其中添了几分威严的气势。 “回、回……皇后娘娘,正是微臣!”以前到李府验尸的女仵作,如今竟飞上枝头贵为皇后,圣上如此宠她,竟允许她坐堂问案,这俯首称臣的滋味儿真真是只有李员外自个儿知道。 “五年前,你请苏绣娘到府中绣制百寿牡丹图,后来人摔死在花楼下,此事你可记得?”暮青向来不拖泥带水,确认了到堂之人后便直接问案。 “这……”李员外却吞吞吐吐。 暮青将卷宗往法桌上一拍,“问你记不记得,何需如此吞吞吐吐!” “记得!记得!”李员外拿袖子擦了擦额头,后背起了一层毛汗。 “好!”暮青把供词递给范通,命其拿下去给李庞过目,“此乃当年的供词,你再仔细看一遍,当年的供述,今日可有改口之处?” 供词摆在托盘里,范通一手挽着拂尘,一手拿着托盘,到了堂下往李庞眼前一递,风吹得供词哗啦啦地翻开,镇纸压在其上,泛黄晕墨的字迹上圈着朱红的批注,字字带血一般掠过眼前——狐媚、威逼、滚落、坠亡、非雇主害命! 晨辉收去,阴雨将至,堂风之声低如人哭,李庞抬眼望进黑棺里,腐气似阴风扑面而来,惊得他抱头便嚎:“苏苏苏、苏绣娘,你你、你别来找我,你自己跌下花楼的,真不关我的事呀!” 李庞受惊之态瞧着不像在说谎,百姓见了都犯了糊涂。 苏绣娘真是自己跌下花楼的? “那我问你,她是因何跌下花楼的?” “她……” “当真是滚下去的?” “这……”李员外结结巴巴,连连磕头,“微臣不敢欺瞒皇后娘娘,她真是自个儿滚下去的!” 当初知县给他看过尸单,人死了五年,尸体已化为白骨,当年尸单上的证据皆已入土,莫说皇后有阴司判官之名,就是真的阎王爷来了,也休想拿出来当成翻案之证!他那日又没碰得成苏绣娘,不信白骨上会留下证据。 再说了,帝后亲审此案无非是敲山震虎,借惩治他来敲打岭南,应该不至于杀了他,否则,岂不是要逼反岭南? 李府一大早就被御林卫闯入,李庞被绑出府时连官袍都没来得及穿,到了公堂上就看见两口黑棺,着实吓得六神无主,这会儿事到临头,他倒开了窍定了心神。 但心神刚定,就听一声惊堂木响,把人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好!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暮青起身,拂袖去了偏堂! 堂前垂了锦帘儿,谁也瞧不见里头儿的光景,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帘子一打,只见暮青素衣而出,身无华饰,清卓之姿不似女流,唯独发间别着的一支翠簪为她添了一分人间俏色。 宫人捧着铜盆、托盘等物随暮青走到了棺旁,棺前未令人烧苍术、皂角,只听宫人向天长报一声:“开棺啦——” 一把纸钱洒在棺上,李庞跪在棺前,好似守孝人。 宫人剪了捆棺绳,未撬棺盖,棺木便散了架子似地砸在了公堂的地上,一股子腐臭味儿扑面而出,伴着黑渣一样的东西哗啦啦地从两口棺中洒了出来,百姓捂着口鼻定睛一看,险些把早饭呕出来。 苏家无钱厚葬,母女二人入殓时皆是一口薄棺,江南多雨,入土五年,棺木腐烂,里面藏了一堆蛆虫的尸壳儿,棺木一开,密密麻麻的虫尸洒在公堂上,李庞离得最近,头一个俯身呕了起来。 “放肆!帝后跟前儿胆敢失仪!叉出去!”范通厉喝一声,侍卫得令,将人拖死狗似的拖去了公堂外的阶下。 宫人将残棺搬去了外头儿,清扫了虫尸后才请暮青近前。 暮青戴着手套取来把刷子,仔细地清扫尸骨上残留的虫尸,崔远捧着铜盆跟在她身后接着,棺中的气味让人有些不适,他却并不觉得可怖。一趟江南之行,他的见闻多到一言难尽,人如恶鬼,世间的恶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苏氏母女下葬时所穿的衣裙都烂没了,只剩几缕黑湿的布条沾在尸骨上,散发着腐臭味儿。暮青用镊子将附着在尸骨上的烂布条清理了下来,渐渐的,公堂的地上显出两具人骨架子来,头朝内脚朝外,打眼一瞧,谁也辨不清哪具尸骨是苏母的,哪一具是苏绣娘的。 暮青从两口棺中将头骨捧出放于托盘之中,命宫人将颅后示众。 人堆儿里顿时哗声四起,只见从右棺中取出的颅骨是碎的,窟窿不大,但四周骨裂如网,煞是吓人。听说苏绣娘是撞在假山上死的,那右棺中的尸骨一定就是苏绣娘了! 那块假山石并不大,已被抬至偏厅外,四名侍卫将其搬到李员外身旁放下,只见山棱上仍有血迹,年长日久,血已干黑。 暮青执骨而出,将骨上的窟窿往山棱上一对,只见天边的飞电隐若白虹,血黑骨白,塌处相合! 暮青问:“致死伤在顶骨下,你可知伤在此处,代表了什么?” 李员外一脸懵态,哪里答得出? “代表着她那日根本就不是滚下楼的,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此话如雷,令闻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般而言,人摔倒时,两手本能地采取支撑保护动作,因此少见前额的损伤,枕部的损伤多见些,一般在此处。”暮青捧着颅骨,指了指后脑勺的下方,“推倒致伤的话,因推力大多在胸部和头部,人的重心从腰部上移,倒地时头部的着地点也会上移!推力越大,撞击点移位越大,推速越快,位置越上移!伤在顶骨下三寸,相当于以头着地,若无推力,何至于伤在此处?!” 此理绕人,李员外听得一脸懵懂。 “听不懂?”暮青早有所料,打了个响指,宫人便端盆而出,将满满一盆子的黑水泼在了公堂外。 李员外被溅了一身墨点子,躲都不敢躲。 百姓聚在两旁未受波及,只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后面的人抬头呀了一声,指着屋顶道:“快看!” 众人仰头,只见县衙大堂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白衣侍卫,头裹白巾,打扮古怪。 一名侍卫纵身跃下,看似身轻如燕,落地时竟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进了脏水里。他仰面倒下时用手掌撑了下身子,但脏水仍然沾湿了白衣,起身之时甚是狼狈。 但没人敢笑,一个汉子结结巴巴地道:“快看!侍卫大哥的头巾!” 只见那白衣侍卫摔倒时弄脏了头巾,脏渍正在他的后脑勺偏下的地儿,与暮青方才所言之处分毫不差! 百姓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敢情侍卫并非不小心跌倒,而是有意为之,为的是印证皇后娘娘之言? 众人正猜测,房顶上便又有两名侍卫打了起来。只见滚滚黑云自西边覆来,二人于黑云青瓦之间急掠,拳掌之风刚猛如虎,英武之姿如天降神兵。百姓看得眼神发亮,正待鼓掌叫好,一个侍卫胸前挨了一掌,摔了个仰面朝天。 百姓吓了一跳,正担心,那侍卫便利索地弹起,当众转了个圈儿。只见他后身一片墨黑,头巾的脏渍正在后脑勺的上方! 百姓尚在心惊,屋顶上剩下的两名侍卫也过起招儿来。几招之后,一名侍卫就被锁喉推下,起身之后,其头巾的脏渍正在颅顶下,与苏绣娘撞伤的位置竟然差不许多! 三名侍卫并排而立,头巾上的污渍一个比一个靠上,正印证了暮青方才之言! 暮青问:“你可看明白了?” 李员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假如还不明白,那此物应该能让你明白。”暮青扬声吩咐,“来人!取苏绣娘的衣裙来!” 宫人奉旨捧衣而出,当众将衣裙一展! 衣裙放的年头儿久了,裙上生了霉斑,但裙后的大片污渍依旧清晰可见,且甚是眼熟,看起来竟与三名白衣侍卫后身的脏渍差不许多! “这……这也忒像了!” “最后那位侍卫大哥头上的伤和苏绣娘伤的地儿最像,他刚刚是被人掐着脖子从房顶上推下来的,苏绣娘该不是也是被人推下花楼的吧?” 百姓低声议论,李庞的眼底生了惊波。 暮青道:“这衣裙乃是苏绣娘死时所穿,她是那日午后坠亡在花楼下的,午前刚下过雨,花楼堂瓦上的雨水未干,倘若她是滚下去摔死的,此裙应该前身、后身,乃至两袖外都沾有雨渍!但此裙的前身及两袖外偏偏不见泥污,脏处只在后身,就如同侍卫们的衣衫这般!她根本就不是滚下花楼的,而是被人推出高窗撞死在假山上的,不然不会伤在此处,污迹也不会只在裙后!这骨、这裙都是证据,你还有何话讲!” 暮青把颅骨往托盘里一放,衣袂之风似刀,割得李员外脸颊生疼! 李员外一时之间想不出合理之词,只能胡辩道:“微臣……微臣记错了!” “记错了?若是今日记错了,还可说是年长日久之故,可人死当天,你就记错了?” “微臣……微臣那日……没、没看清!”李员外拿袖口擦了擦额汗,“对对!微臣没看清!当时,苏绣娘寻死觅活,微臣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想将她拉回来,她不肯给微臣靠近的机会,自个儿没坐稳跌下了花楼,待微臣奔去窗边时,她、她已经摔下去了。微臣误以为她是滚下去的,这才致使当年的口供有误,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暮青气得冷笑一声。 步惜欢端着茶正吹着,闻声抬了抬眼。 真是少见她被人气着。 茶雾似云,男子的目光落在堂外阶下,云雾仿佛结了层霜气。 暮青负手问:“你方才说她没坐稳,即是说,她当时是坐在窗台上的?” “呃,正是……” “你确定?” “确、确定!” “满口胡言!”暮青从宫人手中夺来苏绣娘的衣裙,亲自展开,“你仔细看看这裙子的后身!那日下过雨,窗台上雨水未干,她若是坐在窗台上,臀部处应有一条脏渍!可你仔细看看,她裙后是有一这条脏渍,但这条脏渍在何处?” 李庞这才看见裙后还有一条泥水渍,若非暮青指出,他都没留意。 “这条脏渍分明在她的后背处,说明她当时根本就不是坐在窗台上的,而是背抵窗台而立!” 证据就在眼前,李庞见无法狡辩,立即便改了口,“对对!皇后娘娘明察秋毫,微臣想起来了,的确是背抵窗台!那日府里死了人,微臣受了些惊,故而记错了!” “好一个记错了!那你不会连你府上花楼的窗子有多高都忘了吧?” “呃,这……” “苏绣娘既是背抵窗台而立,那窗台都高至她的后背了,窗子必是高窗无疑!如若无人推她,她怎能轻易失足坠出花楼?” “……” “苏绣娘死时,胸部和大腿内侧可见瘀伤,可她衣衫完好,也仍是完璧之身,那么那日隔着衣衫,她身上的瘀伤是如何落下的?依你之言,她勾引你,而你坐怀不乱,那么就算她抓着你的手往她身上摸,你也理应奋力抽身才是,怎会施力于她,还是如此重的力道?” “……” 暮青连声发问,李庞一句也答不出。 百姓还是头一回知道苏绣娘身上有瘀伤的事儿,当年范知县审案,只听了李员外的一番供述便结了案,仵作在堂,尸单在案,他却没问一句,自然也就没人知道。 “原来苏绣娘在李家花楼里受过伤!” “怎会这样?当年范知县判苏绣娘死有余辜,有人背地里嚼尽了舌根子,苏家连门都不敢开,要不是张家人帮衬,苏家早没人了!” “狗官恶霸!人到底是不是被你害的?” 众人怒问,义愤填膺。 李庞咬死不认,“微臣冤枉!” “你冤枉?”暮青进了公堂,手持尸单而出,“死者除了胸部和大腿的瘀伤外,颈部还可见新月形的瘀斑,乃是生前遭受扼颈所致!时隔五年,人死肉身已腐,你以为王法便拿你无可奈何?她的肉身已腐,你的手却还在!来人!取尺来!” 李庞一惊,两名神甲侍卫上前将人按住,逼着他将手伸了出来。 范通执尺而出,在李庞的虎口处量了量,禀道:“启禀殿下,长约五寸五。” 暮青当众将当年的尸单一展,李庞仰头一看,脸色煞白。 范通念道:“死者,女,十八未嫁,身长四尺七寸,胸及大腿内侧可见生前伤,颈部可见新月形瘀斑,长约五寸五。” 老太监拖着长调儿,以往听着死板,今儿听来却有一股子浑力,似能直入天阙,告慰亡魂。 暮青仰起头来,见黑云衔着猛雨而来,一滴雨珠儿打在托盘里,湿了尸单的一角。 下雨了…… 公堂外死寂无声,宫人退入公堂内,暮青道:“并非是她想狐媚你,而是你见色起意欲行不轨。她奋力反抗,奔到窗边呼救,你扑过去扼住她的咽喉,因用力过猛而将她撞出了高窗,她坠在房顶上,头下脚上,滑撞上假山,致使骨碎人亡!人虽亡故,她的衣裙和尸骨上却留有她冤死的证据,此乃冤魂之语,只是仵作听得懂又有何用?贪官酷吏致天下多少冤案蒙尘!你们领着朝廷的俸禄,却只顾中饱私囊,何曾抬头看过苍天!这天都是黑的!” 李庞下意识地仰头,只见黑云压顶,阴风东来,电似龙蛇,天光明灭恍若兵气! “取浓墨来!”暮青出声时,人已在苏母的棺旁。 宫人近前,暮青从托盘中取笔蘸墨,一手执笔,一手从棺中取了一节胸骨,将浓墨涂于骨上,候干后又入水中清洗。无人知其此举何意,只见她将洗净的胸骨擦干后放在托盘里,又从苏绣娘的棺中取了同样位置的一节胸骨,涂墨、清洗、擦干,置于托盘之中,而后命人端去了李庞面前。 “快看!” “天哪……” “苏、苏母的骨头是断的!” 只见同样部位的胸骨,同样是涂了墨又清洗过的,苏绣娘的尸骨白森森的,苏母的胸骨上却浸了墨色,水洗不去,骨裂的痕迹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 只是除了骨裂,骨上似乎还有斑斑暗红,不知为何物。 暮青道:“磨好浓墨,涂于骨上,候干,即洗去墨,若有损处墨即进入,不损则墨不浸。很显然,苏氏的胸骨已裂!她死前曾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遭到李府家丁的殴打,回家数日后身亡,知县由此判定她是病死的,与李府无关,却不知棍棒之下可能造成内伤,苏氏的死可能与郁疾有关,亦有可能与内伤有关。想知道她死前是否有内伤,验骨便可!” 暮青袖口一垂,掌心里变戏法儿似的现出把刀来,刀小而薄,刮骨之音听得人后背发凉。 百姓盯着刀下之骨,眼都不敢眨,生怕眨一下眼就错过了眼前之景。 暮青边刮骨边道:“如生前受伤,血液浸润骨质,骨上会出现暗红色或暗褐色骨质血斑,称为骨廕,刀刮不去,水洗不掉!若是死后形成的骨折,则没有骨廕现象,因人死后血液凝固,即便骨断,血也浸不到骨中!所以,在骨损端发现骨廕,便是生前伤的确证!” 暮青收刀,将骨入水,而后拿出擦干,命宫人端去人前传看。 百姓不敢动死人骨头,只盯着盘中人骨,见骨上刀痕累累,血斑却丝毫未褪! 李庞啊了一声,噗通一声跌坐了下来。 大雨倾盆而下,暮青立在青檐下,寒声道:“你觊觎苏家的绣本,又垂涎苏绣娘的美色,奸污不成致人死命,又打死其母,抢夺绣本,致苏张两家家破人亡!今日开棺验骨,罪证确凿,你还有何话讲!” 李庞缩首敛目,悔不当初。他哪知道人都死了五年了,竟还能找出证据来?他哪知道杳无音讯三年的暮姑娘还能再回古水县,且一回来就成了皇后之尊?若能早知今日,当初他就使些银子,让知县把物证销了,之所以没花那银子,是压根儿就没想到苏家还有能翻案的一日。 “微臣罪该万死!陛下恕罪,娘娘恕罪!微臣、微臣也是一时糊涂,被苏绣娘的美色所惑,才做出那等事来……但、但苏绣娘的死实乃意外之事,并非微臣之愿,且苏母是下人打死的,不干微臣的事啊!”李庞无话可辩,只能想办法为自己减轻罪责。 “你还想脱罪?!若非你贪色,怎会有此意外?若非你纵容家丁,又怎会闹出人命?”暮青一把拿起苏母之骨,骨上血迹斑斑,直指堂外,“苏母身患郁疾,时常责骂女儿,此乃邻里皆知之事。但母女连心,世上有多少事是不为邻里所知的?身为娘亲,她当真不疼女儿?她一生的荣辱皆因刺绣而起,她怕女儿与她一样被荣辱所累,故而不许她承习家学,只盼她一生平凡无名。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不过是不希望女儿步她的后尘罢了!母女连心,苏绣娘又岂能不知母亲的苦心?她心系娘亲的郁疾,白天服侍在旁,夜里偷习绣艺,苦练谋生之技为母请医问药,哪知绣技日渐精湛,家中的日子渐渐有了盼头儿之时却被你盯上了!” “苏绣娘年方十八,姿容秀丽,你知道她需要银钱,便用一笔银钱将她引入了府中。你本想把人和绣本都得到手,却没想到闹出了人命。苏母得知女儿死时,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她到李府门前为女讨命,人死在你府里,尸骨未寒,你但凡还有良知,怎会纵容家丁棒打苦主,事后又恶人先告状,污蔑死者,抢夺绣本,恶事做绝?而今苍天有眼,冤案昭雪,你怎还有脸将罪责推于意外和家丁身上?” “你可知今早为何不传你到堂,而是让御林卫把你绑来县衙吗?因为传你到堂,你必定会换上官袍前来陛见,你不配!恶徒为官,乃吏治之耻!” 这一骂,声可断金,暮青摘下验尸的行头转身走回堂上,往步惜欢身旁一坐,道:“尸骨已验,案情已清,恭请圣裁!” 她一点儿也没个恭请的礼数,步惜欢叹了一声,把手旁放温了的茶递了过去。 百姓的眼珠子瞪得老圆,刚刚验尸时,圣上手中的茶换了好几回,每回都只是吹一吹就放去一旁,还以为是县衙备的茶不合胃口,闹了半天是给皇后娘娘备着的? 李庞的心凉了半截,帝后情深天下皆知,可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皇后如此无礼,圣上竟不以为忤?圣上对皇后宠到此等地步,凭皇后眼里容不得冤案的性情,今儿圣上就算不杀他,估摸着也得扒他一层皮! “传苏张二人到堂。”大雨倾盆,青檐下垂了雨帘儿,帝音淡漠,喜怒难测。 堂外不见有百姓离去,众人淋着大雨转头四顾,忙着寻人。 苏父和张书生竟也在?在何处? 大雨声掩了门推开时的吱呀声,一个青年人扶着位老者从偏厅里出来,正是张书生和苏父。苏父正当不惑之年,发已枯白,举步艰难,竟貌似花甲老人。 见二人欲行跪拜之礼,步惜欢道:“免礼吧,赐苏父坐。” 苏张二人受宠若惊,还没回过神来,宫人就搬了椅子来。 “方才,皇后已重验苏氏母女的尸骨及当年的物证,如今二人死因已明,苏父,你对案情可还有疑意?”帝音传来,胜似天威。 苏父执意起身,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声如老者,泣不成声,“草民多谢陛下、皇后娘娘重审此案之恩!草民的妻女死得冤枉,草民能等到这一日,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西天雷音威沉,堂上久无人声。 半晌,步惜欢叹道:“平身吧,朕为一国之君,吏治不清乃朕之过,朕会给苏家一个交代的。” “谢陛下!”苏父颤颤垂泪,被张书生扶起坐了回去。 步惜欢望出公堂,声音凉似雨后秋风,“你方才只有一句话说对了——你罪该万死。朕无需你万死,一死足矣。” 李庞猛地抬头,一道惊电裂空,他心头骇意急涌,怎么也没想到死期将至,“陛下!陛下,您不能杀微臣!难道您就不怕岭南……” “不怕岭南反朕?”步惜欢笑了声,漫不经心地走下堂来,“你怎知岭南一州十三县,在朕心里重得过朝廷吏治?朕之志,若只在坐拥天下,当初又何必弃那半壁江山?吏治不清,民冤难平,朕亲政有何用?民心不平,天下又如何能平?” 话音落下,男子已在堂前屋檐下,一抬手,雨滴在指间绽开,化作雨花飞至阶下,溅在李庞的脸上,冷若冰渣。 “贪官不除,吏治难清,你有今日是罪有应得。”云上龙蛇遮日,天色昏昏,步惜欢负手望出县衙,眉宇间显出几分厌色来,“此等灵秀之地竟叫贪官占了数年,朕站在这儿都嫌地儿脏!来人!” “在!”御林军统领李朝荣上前听旨。 “李庞贿赂知县,欺压百姓,法理难容!令其归还苏家的绣本,就地革去外职,斩立决!” “遵旨!” “不必押赴法场了,就在这儿斩,拿他的血洗一洗这脏了的县衙公堂,也祭一祭苏家母女的冤魂。” “遵旨!”李朝荣领旨起身,一抬手,两名披甲侍卫便押住了李庞。 李庞大惊,求饶声中带着颤音,“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微臣、微臣可以说服兄长刺杀岭南王,为陛下除一后患!微臣……” 步惜欢转身进了公堂,堂外刀声一扬,只听哧的一声,一颗头颅凌空飞起,血泼喇喇地洒在公堂的青阶上,被雨水一浇,阶下顷刻汇成了一条血河。 李庞的身子仍然直直地跪着,断腔里往外冒着血,头颅落在地上时声如闷雷,惊得百姓心头一跳,见那带血的头颅骨碌碌地滚来脚下,平日里和知县称兄道弟无人敢惹的李员外眨眼间就死透了,湿发遮了大半张脸,眼里惧意仍在,头和身子却已分了家。 人死了…… 真杀了! 公堂外寂无人声,半晌,一道悲哭声传出,苏父跪在棺旁哭谢圣恩,“草民多谢陛下……万岁万万岁……子仲,芸儿的仇报了!” 苏父拉着张书生的手,张书生只点头不说话,公堂上掌了灯,青年人一脸痛色,通红的眼里含了泪。 暮青下了堂来,亲自捧来苏绣娘的衣裙,连同断甲一并归入了棺中。当年验尸时,这片断甲与苏绣娘的手指之间尚有皮肉相连,里面插着块断木,可见她跌出窗时曾试图自救,但没能成功。此事她方才未提,因为提了也无用,不过是徒增苦主的悲痛罢了。只是衣裙覆住了枯瘦的白骨,却覆不住残破的骷髅,纵是旧日衣裙仍在,也再不见昔日容颜了。 苏父见了痛哭不止,连谢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五年来,压在心里的石头忽然没了,心底涌出的却不是轻松快意,而是含血的悲痛。 苏父拉住张书生的手,哭得话音含糊不清,“都是义父的错,义父当初不该跟你提那天价的聘礼,若是把芸儿许配给你,你们夫妻俩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兴许就不会有后头的事了。” 这事儿街坊四邻的也听说过,听说是苏张两家为邻多年,张书生和苏绣娘青梅竹马,长大后就生了情意,张家也不嫌弃苏母不吉,一直把苏绣娘当成未过门的儿媳妇,苏绣娘十八岁生辰那日,张大娘请官媒到苏家下聘,本以为这门亲事会顺顺利利的,却没料到苏父张口便是百两银子的聘礼,连官媒都觉得苏家以前富贵过,过不了穷苦日子,想借女儿的亲事大捞一笔银钱,劝张大娘还是为子另择良缘,否则日后怕是要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此事传扬出去后,苏父受了不少非议,大家伙儿都以为苏张两家会因此结仇,可谁也没想到,张大娘还是把苏绣娘当成儿媳帮衬着,甚至在苏家出事之后,张家也不计前嫌地照料着苏父,张书生还认了苏父为义父,将他当作高堂般奉养在家。 知道两家旧事的人无不觉得是苏父上辈子积了大德,否则怎会有今日的福气? 张书生却摇头道:“义父切莫自责,苏张两家为邻多年,孩儿岂能不知义父的为人?义父只是一心为芸儿着想,是孩儿无用!” 苏父闻言悲恸更深,捶胸哭道:“傻孩子,无用之人是义父!义父与你皆是读书人,深知这世道读书人的苦,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寒门子弟难入仕,他年轻时凭着妻子在江南织造局的差事才拜入了士族门下,可好景不长,正当他有望被举荐为官之时,宫里出了事,妻子受了牵连,被赶出了织造府,他也一并被赶出了士族府邸,再没了入仕的门路。 举家搬回古水县后,他深觉读书无用,妻子落难,女儿尚幼,他身为男子,竟只能靠卖字画养家,一家子度日艰难,反倒要靠女儿偷卖绣品贴补家用。 芸儿自以为偷学刺绣,爹娘不知,可他们夫妻怎可能丝毫不知?她夜里挑灯刺绣,白天侍药,熬红的眼和手上的针眼儿,她娘岂会看不见?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女儿孝顺,他们既心疼又自责,若子仲不是读书人,他会痛痛快快地把芸儿许配给他。可他偏偏是个读书人,他担心他们日后会走他和妻子的老路,不忍之下才开口索要一百两银子的聘礼。不是他贪财,他只是想让子仲知难而退,可谁知反倒害了芸儿?芸儿想绣那百寿牡丹图,定是觉得李府给的绣金即可替她娘看病,又能贴补子仲,叫他凑足银子来家中提亲。 “是义父害了芸儿,子仲,芸儿的冤案昭雪了,可义父死都不会瞑目啊!” “义父……”张书生扶住苏父,垂首泪下,面上痛色深切,却仍旧宽慰他道,“义父莫要自责过深,这世间岂有不为儿女谋算的爹娘?若无恶人谋夺绣图,芸儿又岂会丧命?这世间可恨的难道不该是心存恶念之人?” 此言有理,苏父却听不进去,妻女已死,独留他一人苟活于世,冤案昭雪虽可告慰妻女的亡魂,他却至死也难以摆脱自责之苦。 苏父低头之时瞧见张书生的手,脸上顿时痛意更深,“子仲,你这手……你这读书人的手啊……义父愧对于你,苦了你了……” 张书生摇头,两人再无余话,只是泪下如雨。 苏张两家的事,许多人都是听说的,眼见着苏父和张书生不像是有嫌隙的样子,百姓也从二人的话里听出了些别的滋味,不傻之人都看得出当年聘礼的事只怕是另有隐情,可人死不能复生,苏张两家的日子到底还是毁了。 众人不由叹息,贪官恶霸之死刚刚在心头激起的热血霎时间就被浇灭了。平民百姓经不起官司,更别提冤案了,哪怕冤案昭雪了,余生也依旧是悲苦二字,翻身不得。 百姓如草,命不如狗,此话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这时,帝音传来,百姓举目望进公堂,只见珠帘模糊了帝颜,天子之声却威如天音,“皇后出身于仵作之家,其籍不比寒门,尚有天下无冤之志,儿郎寒窗十年,岂可轻言无用?痛失至亲已是人间至苦,若再失男儿之志,与自弃何异?朕若也如你等这般,江山早就易主了!” 苏父和张书生方才只顾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时忘了帝后,此时听出龙颜不悦,慌忙跪下聆听圣训。 “苏氏母女之死乃吏治之过,吏治之过即朕之过,朝廷理当补偿于民。”步惜欢唤了声范通,老太监端着只托盘便下了堂去,明黄的锦缎一揭,堂外哗声四起,只见盘中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白花花的官银,约莫有四五百两,“银钱虽不可抵偿人命,但逝者已去,生者仍需度日。你年事已高,膝下孤零,此案既为朝廷之过,奉养终老理当由朝廷为之。” 苏父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子仲。”步惜欢看向张书生,张书生闻声抬头,眼中也有怔色,“你与苏绣娘无缘结为夫妻,却奉养其父视为高堂,此乃人间大义,理当嘉奖。朕便赐你孝义当先牌匾一块,白银百两,令你无需再为奉养义父操劳生计,只管安心读书,日后能否报效朝廷,就看你的本事了。” 范通又端了只托盘下来,身后跟着两名抬匾的宫人,明黄的锦缎揭开,只见匾上有圣笔亲书之孝义二字,盘中有银百两,金灿灿明晃晃的,晃得人如入梦中。 古来冤案难翻,更别提帝后亲自坐堂为民伸冤了,朝廷出银奉养苦主终老,若非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有人敢信? 然而,这事儿就发生在本朝,那帝王就坐在三尺堂上、法桌之后。 “身正之士弃笔罢仕,国家无良士可用,百姓头上何日能有青天?”步惜欢起身望出公堂,声虽懒慢,却可夺云雨之势,“日后,朝廷之过,不可推诿,凡因案受屈者,皆可索偿。朕亲政治国,志在国泰民安,此志不弃,望天下身正之士亦莫轻言弃志。” 张书生捧着银子,生满茧痕的手抖得厉害。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做回读书人的一天,可这一天近在眼前,从此再不必为生计奔波。他俯身叩首,额头磕在地砖上,咚的一声! “学生谨记圣训,日后定当用心苦读,报效皇恩!” “草民叩谢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苏父老泪横流,随之叩首。 “吾皇万岁万万岁!”百姓纷纷下跪山呼,心头之血滚烫欲沸。 “翻案乃是皇后之功,还是谢皇后吧。”步惜欢的语气和缓了些,笑着瞥了眼暮青。 “不必!”暮青却一口回绝,起身下了堂去,郑重地跪了下来。 此跪猝然,步惜欢怔在当场,尚未说话,暮青便开了口。 “苏绣娘一案并非疑难命案,颅伤为致命伤,衣裙为铁证,不必验骨也能断案。可知县徇私枉法,致苏氏母女含冤五载,苏张两家家破人亡。今日,验尸之法虽有不同,但其理一如当年,真凶却就地伏诛,冤案得以昭雪,可见上位者是否仁政爱民至关重要。”暮青抬起头来,深深一拜! 这一拜,出自真心。 “感谢上苍,赐我大兴一位明君!” …… 这日,帝后坐堂审案,斩赃官,抚黎民,大雨倾盆,公堂外却无一人离去。 帝后离开县衙时,山呼之音隆隆,势盖雷鸣,久久不绝。 次日,帝后起驾回汴都,为不扰民,銮驾出城甚早,御林卫奉旨慢行,瞧见城门时,却见深蒙的雨雾里人影重重,仿佛一夜之间山嶂遮城。 李朝荣听了小将的回禀,打马至銮车旁禀道:“启禀陛下,古水县百姓聚在城门口恭送圣驾。” “……嗯。”步惜欢在銮车里应了声,声音颇淡,难测喜怒。 暮青看向步惜欢,见他隔窗定定地望着长街,天色熹微,侧颜在窗后朦胧如画,人也安静得似画中人。 长街上万岁千岁之呼如鼓角,声动古城,御林卫和神甲军一边护驾一边劝百姓退离,銮驾整整走了一炷香的时辰才望见了城门。晨霞已登城楼,步惜欢未出銮车,也未抬头,只静静地听着百姓的恭送声远去,一路一言不发。 暮青忍了一路,却还是忍不住扬了唇角。 这人被百姓骂了多年,乍被人热情相待,竟会不知所措,真乃千古奇事。 “笑够了没?”步惜欢没好气地瞥了暮青一眼,忽然俯身一捞,从銮车角落的箱子里捞出只包袱来扔给了暮青,“笑够了就换上。” 暮青狐疑着将包袱打开,顿时愣了愣。 包袱里放着一身叠好的男子衣裳和一张面具,那面具甚是眼熟,正是她用了多年的假脸——周二蛋的脸。 这时,步惜欢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张精致的面具,紫玉鎏金所制,他将面具慢悠悠地往脸上一覆,半张容颜就此遮去,颇似当年刺史府中初见之时。 暮青晃了晃神儿,步惜欢懒洋洋地往窗边一倚,欣赏了一阵儿她的神情才笑道:“娘子如若不换,为夫便要服侍娘子更衣了。” 暮青:“……” 今日起驾回汴都,步惜欢半路上来这么一出,衣袍面具既然早已备好,此事显然是早有计划的。既如此,他今日晨起时就让她换上男子的衣袍岂不省事?何需让她半路换衣? 这人……她刚刚怎么会觉得他会不知所措?他分明还是老样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言诚不我欺! 暮青咬着牙一抖衣袍,心中忽生恶念,拿起面具来往脸上一戴,顶着周二蛋的脸在步惜欢面前大大方方地宽衣解带。 步惜欢失笑,却目光不移。 半柱香的时辰后,銮车在官道上停了下来,一个脸色蜡黄、粗眉细眼的少年跟着个华袍公子从车上下来,公子笑意含情,少年面色颇寒,一转身,半晌午的日头照在耳后,耳根红得可爱。 近侍们看见少年的脸,下意识地抱拳行礼,一声“都督”险些冲口而出。 宫人牵来两匹马,暮青翻身上马,见古岸夏花繁簇,江青日暖,今儿竟是个难得的好天儿。 “去哪儿?”她问。 “当然是回汴都。”步惜欢笑道,“让銮驾在后头慢行,咱们先回去。听说近日有些寒门子弟聚在茶楼里议论朝政,既然回城,不妨去听上一听!” ------题外话------ 小伙伴们冬至快乐!北方妞儿表示今天一定要吃饺子,不造南方的小伙伴们今天要吃啥? 正文 第四章 微服激辩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三。 汴都仍是旧时风貌,长街古楼临江伴柳,一岸柳绿花红,满街纸墨茶香。 晌午刚过,街上一家老字号的茶楼外来了两名男子,华服骏马,一看便是尊贵之人。 小二瞄了步惜欢好几眼,搜肠刮肚的也想不出汴都城里哪家子弟有此风华,直到把马牵来手中才恍然大悟——这二位骑马来此,想来不是汴都人。 今儿是帝后回宫之日,这条长街是銮驾必经之路,早几日前,临街的雅间就被士族的公子贵女们订去了,这二位远道而来,想来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小二拴好了马,殷勤地将步惜欢和暮青请进了茶楼。大堂之中几乎客满,桌上未摆饭食,只有诗画清茶,原先说书的地儿成了讲演台,一个青衫学子正论国事。 “……徽号之制,纵观古今,唯上可用二字,可当今圣上却为皇后上了‘英睿’之号,难免有越制之嫌。圣上改年号为嘉康,善美吉庆为嘉,安宁丰盛为康,乍一听乃祥瑞之愿,细一品却耐人寻味,因嘉字有嘉偶之意,圣上只怕是有以纪年为由令万民祈愿皇后殿下岁岁安康之心。帝后情深本无关国事,可太过情深未必是社稷之福。有前朝荣妃、李后之鉴,专宠之害不得不忧。” 小二引着步惜欢和暮青进来,听见这话,面儿上撇着嘴,心里咋着舌。 今儿圣驾回宫,学子们的言辞越发犀利了。 皇后娘娘徽号的事儿,皇榜上早说得清清楚楚的——徽号乃崇敬褒美之号,皇后之德,一字难褒,故上复号。 圣上开明,恩准学子论政,可天下的学子多了,总有些心术不正的,说这些话,不就是存心博人耳目吗? 小二心里啐了一口,脸上不忘堆笑,对身后的两位贵人道:“二位公子,实在对不住,雅间儿客满,楼上倒恰巧还有张空位,临窗望堤,包二位公子满意!” “临窗风大,免了,就那边吧。”步惜欢往大堂角落处的一张空桌看去,说话时已与暮青走了过去。 小二愣了愣神儿,他原以为这二位是冲着圣驾来的,故而推荐了临窗的位子,没想到他们竟要留在大堂。那犄角旮旯的地儿,銮驾就是在茶楼外走八百个来回,他们也瞧不见。 难不成,这二位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圣驾来的,而是为了听学子们论政而来? 哟!那……那不是找骂吗? 寒门学子对士族子弟深恶痛绝,这二位大摇大摆地坐在大堂里,只怕听不着啥好话。 小二心里嘀咕着,却麻溜儿地上了壶好茶,配了两碟瓜果。 步惜欢提壶倒茶,慢悠悠地道:“听闻汴都的茶楼里近来甚是热闹,本想带周兄来见识一番,没想到一进门就听了一耳的无用之言,着实扫兴,还望周兄莫要介怀。” 嘶! 小二吸了口凉气儿,瞄了眼大堂。 大堂里早就静了,暮青貌不惊人,步惜欢的贵气却太惹眼,他一进茶楼,说书台上的学子便住了口,一场激辩就此止住。 听见步惜欢之言,学子们皱起眉头,舞文弄墨之地顿时涌起武斗之气。 一声脆音打破了僵局,暮青捏碎一只瓜果壳儿,剥出仁儿来放去茶盘中,又取来一只接着剥,举手投足间看似和步惜欢学了几分懒慢,声音却清冷得很,“人就在此,何须介怀?” 乍听此言,许多人没懂。 暮青转头看向青衫学子,问:“我问你,上徽号、定国号的事动过国库的银子?” 青衫学子不知此问何意,沉声答道:“没有。” “那征过田丁赋税?” “……也没有。” “既没动国库的银子,也没征谁家的米粮,圣上高兴,褒美自家婆娘,干卿底事?” “……” 噗! 步惜欢正要品茶,手一抖,茶水洒出,险些烫着自己。他没好气儿地盯了暮青一眼,本是解气之言,怎叫她说得这么别扭! 茶楼里静得落针可闻,连雅间里都没了声音,明里暗里,无数茶客的目光落在暮青身上,皆看不清这貌不惊人的少年是何身份,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皇后。 暮青松手,一把剥好的果仁儿跳入茶盘里,噼里啪啦,脆似掌掴。她把茶盘往步惜欢面前一推,拍了拍手起身,“饿了,我去福记拎几只包子来,你先自个儿听吧。别顾着喝茶,先吃点东西垫垫胃。” 说罢,她雪袖一收,负手走了。 青衫学子的脸色一阵儿青一阵儿红,见人走了,只能对步惜欢道:“这位兄台,那位周兄之言恕在下不能苟同!圣上曾言‘君若不正,何以教民?’那天子越制,又何以令百官守制?帝后情深虽为千古佳话,可前有半壁江山之失,后有徽号年号之越,前阵子圣上又驳了朝中奏请选妃的折子,可见皇后娘娘已有专宠之嫌。纵观青史,后宫专宠之害何需一一列举?不提前朝,只说本朝,圣上恩准皇后提点天下刑狱,这岂不正是专宠之害?后宫专宠,女子干政,纵观前朝,哪回不是国运将尽之兆?天子非庶民,内无专宠,外无近习,方可昌国!” 青衫学子振臂而呼,话里大有皇后祸国之意,而江北之失在恰恰成了国运将尽的印证。 学子们闻言,面上皆有凝重之色。 不能否认如今的南兴北燕之局是因皇后而起,可皇后孝勇睿智、爱民如子也是事实,若不拥护这等女子为后,难道要拥护不知民间疾苦的士族闺秀?可专宠干政之害也确实令人忧心。 一时之间,无人出言辩驳,气氛沉如死水。 步惜欢不紧不慢地拈了颗花生,眼也没抬,轻描淡写地道:“阁下说得好像后宫无专宠,女子不干政,国运就永不衰亡似的。” 青衫学子不知此言何意。 步惜欢道:“天下自周而起,周吴魏越、楚晋梁宋、庆夏元武,经北凉西赵而至大兴。大兴之前,天下共历十四朝,其中,梁和帝专宠荣氏,荒废国事,武穆帝病弱,李后干政外戚专权。后宫女子败尽国运的仅有两朝,其余皆因天子暴政而亡。” 青衫学子心里咯噔一声,隐约猜出了步惜欢之意。 步惜欢问:“这天下是男子的,天子暴政,党争不绝,兵灾匪患,苛税祸民,哪一朝哪一代的气数不是被昏君贪官给败尽的?女子祸国于这悠悠历史长河里不过是寥寥几笔,常使得民不聊生的不正是历朝历代的天子百官?阁下熟读青史,既把女子比作祸国殃民之妖物,那敢问天下男子又该当何罪?” 此言胆大犀利,却发人深省。 满堂学子被惊住,有人听得神采奕奕,如得至宝。 步惜欢又接连数问。 “后妃大不过天子,荣妃惑主、李后干政,难道不正是梁帝昏庸、武帝无能之过?” “弃江北乃是圣意,阁下为何怪罪皇后一人,而不敢言圣上之过?” “荣妃乃宫婢出身,以色侍君。李后乃宰相之女,谋私为己,结党专权。而当今皇后杀过胡虏战过马匪,保过百姓和军中儿郎,更为民平冤无数,阁下以荣李之流比当今皇后?敢问阁下,若当今皇后祸国,谁家之女能护国?若当今皇后当不得‘英睿’之徽号,谁家之女有居中宫之德?” 青衫学子被问得满面通红,辩道:“在下未道皇后当不得‘英睿’之徽号,只是忧心圣上专宠皇后于国有害。即便皇后娘娘爱民如子,谁又能保证她提点天下刑狱,日后不会恃宠而骄结党营私,似荣李那般?世事难料,人心难防,圣上须防患于未然!” “好一个防患于未然!”步惜欢吃罢碟中果仁儿,不紧不慢地往椅子里一融。他也不恼,只是瞥着长街,半面眉宇里尽是阑情倦意,那阅尽风浪的上位者气度叫满堂学子不由自主地屏息聆训,“当年,高祖打下大兴的江山时就是率军从这条街上过的,那时的开国之臣多是寒门出身,镇国公目不识丁却骁勇无匹,定国公村野出身却怀治世之才,可六百年后的今日,当年的寒门之士成了大姓豪族,子孙不识民间疾苦,只管结党营私。圣上正是看重寒门子弟识得民间疾苦,才恩准天下寒士论政。可寒门子弟多矣,谁敢断言尔等日后必是清官?谁又敢断言尔等为官后不会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如同当今士族权贵一般?如若世事难料,人心难防,圣上又该如何防着尔等?” 嘶! 这…… “天下必有忧国忧民之士,也必有贪赃枉法之辈,若未犯王法而防之,岂不是叫天下忠正之士背上莫须有之罪?” 这话漫不经心的,却比掌掴更叫人脸疼,青衫学子脸色通红,哑口难辩。 “若圣上乃守旧之人,尔等岂能在此畅论朝政?天下人只道皇后专宠,却无人猜得出圣意。帝后情深,圣上是最不愿皇后提点天下刑狱之人。皇后名满天下,却终是女子之身,她若问政,必遭御史弹劾!皇后曾言:‘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偏偏我朝仵作因是贱役无人愿为,衙门里仍沿用屠户验尸的旧律,发了案子,公差莫不离得远远的,以致无头公案、冤假错案堆积成山!冤案于百姓眼中等同于朝廷昏庸,于无辜受冤之人眼中更重于圣上的江山,故而于兴国之道上,刑狱改革与取仕改革同重。可刑狱之事,非专才不能为之,纵观天下,眼下能担狱改之重任者非当今皇后莫属。尔等以为圣上是昏了头才恩准皇后干政的?这等操劳为民却要被御史弹劾、被天下守旧之士口诛笔伐的事,圣上怎舍得皇后为之?可刑狱改革惠及万民,圣上不能不顾百姓,皇后亦有天下无冤之愿,帝后明知会惹非议而决意为之。帝后有此决意,尔等却还在诸如年号、徽号、选妃等于民无利的事上纠缠不休,当真无愧?” 茶楼里鸦雀无声,学子们屏息垂首,面红耳赤,心生愧意,却面色激越。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儿算是见识了,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叫人听他一言,醍醐灌顶! 这人虽身穿华袍,却无纨绔之气,他究竟是何身份?怎知皇后之言,又怎能将圣意猜透至此? “天子内无专宠,外无近习,当真便可昌国?君臣一心,思政为民,方可昌国。”步惜欢端起茶来品了一口,皱了皱眉。 小二听傻了眼,忘了沏热水来,眼见着头道茶已凉,步惜欢蹙了蹙眉便放下了,小二惊得心头一跳,想换茶水却慑于步惜欢矜贵的气度而不敢搭手。 步惜欢扫了眼满堂学子,闲谈般地道:“眼下正值雨季,江南多涝,防汛防疫形势严峻。尔等出身寒门,应解农桑水利之事,献策为民,方是报国,而非把此议政的良机耗在于民无利的事上。朝廷不缺谏臣,缺的是实干的人才。” 步惜欢起身离席,提点罢了,他便不愿再多言了。 * 这条街上的铺子多是老字号,福记包子铺离茶楼只隔了半条街,暮青在铺子门前闻着熟悉的香气,有些晃神儿。 当年,爹常带福记的包子回家热给她吃。 当年,她骗步惜欢说想吃包子,然后便踏上了从军西北的路。 如今,她回到故土,怎么也没想到天下会变成这般模样。 元修、姚惠青、石大海、呼延查烈…… 小二见暮青独自立在铺子门口,锦衣华袍,气度清卓,虽貌不惊人,却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故而陪着几分小心,不敢出声打扰。 暮青回过神来,道:“来半笼素包,半笼肉包。” 小二没见过士族公子上街自个儿买吃食,身边连个小厮都不带的,愣了一阵儿才堆着笑问:“公子是在里头儿用,还是带回府中?” “带回府。” “那公子稍候,请里头儿坐等。” 暮青颔首入内,大堂已满,她在二楼随便寻了张空桌坐了下来,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小二提着包子上了楼来。包子已用油纸包好,暮青付了银钱便要走,刚转身就听见旁边的雅间里传来了低低的话音。 “什么时辰了?圣驾还要多久才能进城?”女子的声音似六月江堤上的柳丝,绊惹春风别有情。 暮青顿住脚步。 雅间里有个丫鬟回话道:“回小姐,眼下才未时,圣驾进城最早也得申时,若是路上走得慢,兴许得酉时。不如留个小厮在此候驾,小姐先回府歇会儿?” 女子叹了口气,“难得出府,等着吧。” 这时,雅间里传来一阵笑声,少女声音甜腻,其中却含着三分戾气,“姐姐叹哪门子的气?不就是圣上前些日子驳了选妃的折子?从古到今,还没听说过六宫无妃的事儿!” “你不了解他。”女子又叹了一声,话音听来甚是哀婉,“他年少时就性情疏狂,行事带着几分决绝,说要先当个昏君,而后就真被天下人骂了多年。如今江南是他的了,他说不选妃,大抵是真不会选妃的……” “可江南士族未亡,圣意归圣意,满朝文武也得赞成才行。圣上亲寒门,士族人心惶惶,我听父兄说了,几位大人正想法子联名奏请选妃之事,圣上刚刚亲政,总不好违了众臣之意。姐姐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还是得选妃!” 女子沉默了。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好了,不说这事儿了,我说个笑话给姐姐解解闷儿。” 女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少女打趣道:“这笑话可是关于中宫那位的,姐姐不想听,可有人想听?” 看来,雅间里的人还不少。 少女道:“可有人听说了?听闻中宫那位粗壮如汉,奇丑无比!” 此言一出,雅间里隐隐有吸气声。 “这……不可能吧?”女子忍不住问。 “怎不可能?姐姐想啊,她可是女扮男装从过军的,若不是粗如壮汉,如何能在军中蒙混得过去?再说了,她是什么出身,还比不得咱们府里的一个粗使丫头!那些粗使的丫头哪个不是手脚粗壮?她能好到哪儿去?且军中日日练兵,咱们府里的粗使活计可比军中轻多了,她在军营三年,传闻说她粗壮如汉,想来不假。” “……此话当真?” “八成是真。” “那他日日对着那样的人,为何还……” “听说是为了民心和江北水师,圣上亲寒门,得民心即得寒门,所以她才能坐上那中宫之位。” …… 暮青没再听,她下了楼去,转进铺子旁的深巷里,唤道:“来人!” 步惜欢和她先行进城,不可能没有隐卫跟着,不然他定不会放心她独自出来。 果然,暮青话音刚落,两个布衣人便进了巷子,“殿下!” “查查今儿在福记西雅间里的都有谁。” “是!” 隐卫遵旨而去,暮青提着包子回到茶楼,却正撞上步惜欢走到门口。 “阁下且慢!”青衫学子追出来,朝步惜欢深深地施了一礼,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暮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青衫学子一眼。 “白卿。”步惜欢报了个名号,随即便与暮青走了。 茶楼里,学子们半晌才回过神儿来。 白卿? 哪个白卿? 七贤之中从未露过面的白卿? 前些日子,圣上亲封了七位寒门学子,此乃朝中上品无寒门以来首次大封寒门子弟,天下人称这七人为“后七贤”,其中六人早已声名鹊起,唯独白卿从未露过面。此人神秘得很,其他人在江南广结天下寒士之时就以白卿为首,可此人直至受封时都没露面,身份之神秘没少引人猜测,谁能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汴都的茶楼里? 学子们兴奋地议论着,青衫学子望着步惜欢和暮青离去的方向,目光变幻莫测,不一会儿,匆匆出了茶楼。 * 一辆马车候在尾巷里,上头插着相府的方旗,步惜欢和暮青上了马车,步惜欢对车外道:“查查那人的来历。” “遵旨!”侍卫领旨要走。 暮青道:“前些日子,淮州进贡的伽南香你赐给谁了?往那上头查,十有八九不会错。” 步惜欢瞥着暮青笑问:“瞧出来了?” 一介寒门学子,不关心取仕改革,反倒声声痛斥专宠,句句不离选妃,着实有悖常理。这些事无关寒门的利益,倒是利于士族,因此,这人的来历不得不仔细查查。 暮青道:“没瞧出来,闻出来的。他刚才施礼时袖风带有伽南香的气味,伽南香是贡品,除了宫里,只有朝臣府中会有。香气不可能是在宫里沾上的,那就只能是在朝臣府中,我猜此人若真是寒门子弟,八成也是早前拜入士族门下的门生,利益相连,才会视我为敌。” 步惜欢闻言面生叹意,笑骂道:“什么鼻子!” “拜你所赐。”她的鼻子本来就灵,现在更灵了。 马车动了起来,出了长街,一路往相府而去。 原汴州刺史陈有良如今已是当朝左相,他是寒门出身,虽有些迂腐,却贵在清正廉洁。只是朝中寒士还少,崔远等人刚刚为官,眼下还难顶大梁,茶馆论政的时日尚短,取仕改革一时还难有良策。 暮青虽知科举之制,却也知任何制度的成功推行都离不开其特定的历史背景,科举不一定适用于如今的朝局,倘若盲目推行,兴许反受其害。 正想着,只听步惜欢道:“今儿娘子骂那学子之言,为夫听着甚是解气。不如日后为夫若遇上狂蜂浪蝶之辈,娘子也效法今日,莫要介怀,直接替为夫把人骂回去,如何?” 说话间,步惜欢把暮青的手牵来掌心握着,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她的神情。 她那套察言观色之法,他该学学了。她待人虽不似从前疏离了,但终究是个清冷的人儿,不善表露喜怒。如同此时,她看着与平时一样,可他总觉得她从福记回来后就不太开怀。 是那学子之言叫她听进心里去了,还是……在福记遇上了何事? 暮青一听这话就又想起了在福记雅间里的女子,从那女子的言谈之间,她能听出她与步惜欢似乎年少时便已相识,且她对步惜欢有些情意。 她承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但她信他。 “想得美!自个儿惹的情债,自个儿解决,刑部呈来的卷宗都快堆成山了,我没空!”暮青没好气地拒绝,手却没抽回来。 步惜欢瞅着暮青,品着那酸溜溜的“情债”之意,撩开帘子瞥了眼福记的方向。 这一眼,意味深长,凉意似秋。 “好,为夫自个儿解决,不叫娘子操心。”待把帘子放下,步惜欢揉着暮青的手心儿,眸波缱绻,春意替了秋凉。 马车进了相府,步惜欢和暮青在相府中用了午膳,直至傍晚时分銮驾进了城,两人才乘上马车从偏门进了宫。 马车沿着黄瓦红墙的宫廊奔行,经两宫一殿、三阁一观,转了个弯儿便驶进了御花园。浓霞似火,烧红了半园奇花,步惜欢见暮青倚窗赏景,眉心舒展,不由缓缓地松了口气。 这口气刚松,马车忽然一颠! 暮青猝不及防地撞向前去,步惜欢眼疾手快地将人往怀中一揽,华袖之风蓄起山崩之力,拂落之间,颠起的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侍卫喝道:“放肆!何人惊驾!” 摔倒的小太监一脸懵色,待看见从马车里下来的人时,脸上顿时爬满了死气儿,磕着头哭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奴、奴才不知……不知……” 小太监身边倒着个食盒,热汤翻洒了出来,食材尽是这时节难得的山珍奇味。小太监的指尖通红,手指肿得跟萝卜似的,上头青淤带血,伤得不轻。 暮青见那淤肿集中在中指和无名指上,皮肤上有浅表裂伤,其下的淤斑呈大面积的块状,连指甲里都是大块的青紫淤血,不由皱了皱眉头,对步惜欢道:“碾压伤,但从伤痕的形态上来看,不是被车轮碾的,倒像是被鞋底碾出来的。” 暮青举目远眺,西边晚霞落下之处坐落着一座大殿——宁寿宫。 高祖打下大兴的半壁江山后,在汴河行宫里度过了十三个春秋,后经历代帝王下旨修葺,行宫的规模并不比盛京宫小,前殿后宫一应俱全,宁寿宫乃是太后的居所。 宫中没有太后,却有一位“太上皇”。 恒王被步惜欢安置在宁寿宫中,与其说是安置,不如说是幽禁。宁寿宫里被布置成了佛堂,大殿之中供有母妃的画像和牌位,颁布封后诏书那日,步惜欢一并追封了母妃,却未提生父恒王。 恒王虽未坐过皇位,但因是帝王的生父,本该有太上皇之号,步惜欢却命宫中上下仍称其为恒王,将其幽禁于宁寿宫中,令其忏悔思过,守灵至终。 步惜欢知道恒王贪酒好色的德行,故而未拨宫女去宁寿宫中服侍,只拨了侍卫和太监。銮驾出宫前一日,恒王砸了偏殿的东西,步惜欢索性命人将宫中的摆设全收了,只留床榻桌椅,素如冷宫,任恒王在宫中如何怒骂,步惜欢都不再理会。没想到,这才出宫十日,他竟把气撒在了宫人的身上,把服侍他的太监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他伤的?”步惜欢负手望向宁寿宫,晚风拂袖,余红遍地。 小太监下意识地点头,忙又摇头。 “这汤是怎么回事?”步惜欢见小太监不敢答,便道,“朕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回陛下,是、是午膳不合王爷的胃口,王爷嫌寡淡,指名要御膳房做山鸡竹荪汤,不要温火膳,要用红泥小罐儿现煨的,佐以明前的嫩茶尖儿……奴才在御膳房里候了两个时辰,没想到回来的路上惊了驾,奴才罪该万死!”小太监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带着哭腔。 有的话,他还是没敢说。 圣上不在宫里的这十日,恒王日食三四餐,顿顿不合心意,不是打砸碗碟,就是打骂宫人。恒王爷和圣上不和,知道圣上今日回宫,恒王爷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中午说温火膳没滋没味,把午膳全砸了。他在御膳房外候了两个时辰,因手上有伤,提着食盒路过御花园时便偷偷地放下稍歇,没想到这一歇,竟因累极而睡了过去。虽只是打了个盹儿,但被马蹄声惊醒时,他欲躲已晚,这才惊了驾。 今儿也是他倒霉,没想到本该从东门进宫的帝后会出现在御花园里,更没想到皇后娘娘只瞧了他一眼,便看出他的手是被王爷给踩伤的。圣上问话,他不敢不回,可回了圣上的话,回到宁寿宫里,也只怕要被恒王爷给打死。 今儿横竖是个死,更别提惊驾之罪了。 步惜欢嘲讽一笑,转头对暮青道:“我去宁寿宫一趟,你先回大殿歇会儿。” 暮青道:“我陪你一起。” “这添堵的事儿,你何必去?为夫去去就来,你先回去歇着,饿了就先传膳。”步惜欢牵起暮青的手来拍了拍,随即便命小太监起身,随他一道儿往宁寿宫去了。 暮青看着步惜欢的背影,叹了口气。 也好,他们父子间的恩怨总要有个了结,他若不亲手处置,憋了二十多年的心结便永无解开的一日。 * 步惜欢说去去就来,却到了晚膳的时辰还没回来,暮青在乾方殿中命太监出去打听,人前脚刚走,侍卫后脚就进殿呈上了一封密奏。 密奏中所奏的正是她下午命隐卫打探的事——一份名单,所列皆是朝中的名门士族,足有八家。 暮青冷笑了一声,尚未把密奏放下,宫人便回来了,身后领着的人是范通的徒弟小安子,在太极殿当差。 小安子没把他师父那张死板的脸学去,反倒见人便笑,甚是讨喜。 不过,今日回禀的事,他可不敢笑。 “回皇后娘娘,恒王跟陛下一通大闹,陛下撤了在宁寿宫中服侍的一干太监,只留了御林卫。”御林卫个个武艺高强,恒王身边没了服侍的人,若想拿御林卫撒气,那肯定是撒不成的。 唉! 小安子心里直叹气,也不知恒王跟陛下较哪门子的劲,他若是老老实实地为太后诵经守灵,陛下兴许还能心软,毕竟血脉相连。可他这么闹,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 “那被打的小太监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陛下宣了御医,准宁寿宫里挨了打的太监们去御药局拿药,日后回原处当差,这个月领双份儿的月例。” “陛下在太极殿?用过晚膳了?” 小安子一听这话,更是唉声叹气,“回皇后娘娘,陛下刚处置了宁寿宫里的事儿,兵曹尚书大人便与几位大人一道儿进宫陛见。陛下在古水县斩了岭南刺史的胞弟,几位大人心忧岭南之局,正与陛下在太极殿中商讨军政要务呢!陛下担心皇后娘娘久等,得了空儿就差奴才过来传句话,要您先用晚膳,切莫久候。” 传罢这话,小安子的脸上才见了些笑意,“陛下还说了,今夜难料几更能回,眼下已是掌灯时分,您早些歇息,就别看那些卷宗了,仔细熬坏了眼。” 暮青一言不发,待小安子告退时才道:“你回去时去趟御膳房,端碗参鸡汤递进去,他这一日少食,你们少让他喝茶,伤胃。” “奴才遵旨!”小安子笑弯了眼,几乎是飞奔而去。 待小安子走了,暮青看着摆在桌上的晚膳,顿时没了胃口。一转头,她瞧见放在一旁的密奏,不由想起了白天在马车里的戏言,缓缓抿了抿唇。 外局未安,内争不休,这人都忙得连用膳的时辰都没有了,还想着事事都自个儿解决。 罢了,有些事儿,还是她来吧。 于是,白天还声称没空的英睿皇后把密旨往桌上一拍,头一回下了懿旨,“来人!传旨!宣这八府的嫡小姐明日午时进宫用膳。” ------题外话------ 今年开年碰上了件神转折的事儿,起因是有篇新文抄袭仵作,经读者举报,我联系了对方的编辑,当天就删文处理了。 第二天,又经读者举报,有人自称是我的粉丝代表,说我要去杭州总部,骗了读者的钱。我赶紧在微博(鳯今)、微信公众号(xxfengjin)和群里辟谣。 第三天,某作者在微博私信我,问我是不是要去杭州总部,并对抄袭表示歉意——我懵了,执事团帮忙一查,更懵了。 ——我是真相的分割线—— 原来,读者举报抄袭,骗子找到了抄袭者,自称粉丝代表,说我买了去杭州的机票,不想事情闹大就花钱打点关系,一番威胁恐吓,抄袭者私信我道歉,托朋友来查证,我以为有人骗读者的钱,赶紧辟谣,哪想到真相是这样。 这真是开年首场神转折大戏,现实果真比小说精彩。 正文 第五章 皇后授业 汴河宫内廷以乾方宫、翠微宫为主,另有宁寿宫、万春宫、芷芳宫、千秋殿、蓬莱殿、合欢殿、三清殿、玄真观等三宫六院、宫殿院阁四五十所。 中宫翠微,英睿皇后却没住在翠微宫里,而是住在乾方宫。 乾方宫乃帝王居所,前殿立政殿为天子下朝后批折理政之所,东西配殿春暖夏凉,后殿为寝殿。当天子未纳妃嫔,三宫六院仅皇后一人,天子称夫妻同体,分宫而居着实生分,故而自亲政之日起就召皇后居于乾方宫后殿,帝后同食同寝,分殿理政。 英睿皇后提点天下刑狱,常召刑曹班子于乾方宫中一同复核大辟卷宗,有心将一身所学授与臣子,为朝廷培养验尸断案的专才。 圣上为此让出了立政殿,搬去了外廷金銮殿东的太极殿批折子,这般迁就看重,可见皇后圣宠之盛。 一大清早,一场雨洗了汴河宫,朱墙明黄瓦,玉阶玄青砖,宫阙庄严,使得西崇门外的八顶轿子落地时都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响。 懿旨中虽然说的是午时,但依礼法,拜见皇后需早早就来候驾,故而才辰时,八家贵女便到了宫里。 宫门内站着个大宫女,身后跟着几个宫人,见贵女们下了轿子便福身道:“奴婢承乾殿掌事宫婢彩娥,迎候诸位小姐。” 承乾殿乃乾方宫的寝殿之名,一听是天子寝宫的大宫女,贵女们连忙福身还礼。 “彩娥姑娘久候了。”为首的贵女笑着福身,一抬眼,眉黛夺尽烟雨色,眸波柔婉,佳人似水。 “此乃奴婢的差事,应当的。”彩娥侧过身去,笑道,“几位小姐请随奴婢入宫。” 宫道深青如洗,一行粉黛步入宫门,金辉东洒,丽影映上宫墙,幻若走马灯。 西崇门离后妃寝宫近,贵女们行经翠微宫而未入,又被彩娥领着往东走了两三刻的时辰才停了下来。只见巍巍帝宫坐于金辉里,琼宫大殿,帝气非凡。 见是帝宫,贵女们既惊喜又不是滋味儿,彩娥引路在前,众人忙理鬓整衣而入。 寝殿华阔,九重梨帐尽处置着龙凤雕案,其下宫毯瑰丽,花梨生香。两排小案置于下首,盘中果香清淡,地上摆了蒲团。 “时辰尚早,皇后娘娘正在立政殿中与刑曹的大人们审阅卷宗,诸位小姐请入殿奉茶,恭候凤驾。”彩娥将贵女们领入殿内,命宫女们奉上了春茶。 皇后提点刑狱一事已天下皆知,但立政殿就在前殿,在如此近的地方听闻此事还是叫人觉得不可思议。贵女们心里不知钻着什么滋味儿,不约而同地望向立政殿的方向。 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谁也不知凤驾何时能来,只好一边奉茶,一边候着。 * 外廷,太极殿。 一只茶盏碎在地上,小安子瞄了眼师父范通的眼色,麻溜儿地进殿收拾,出来时轻手轻脚地关上殿门退去一旁,一口大气儿都不敢喘。 殿内帝音慵懒含笑,笑声却是冷的,“瞧瞧这些奏折,他们联名奏请选妃倒也罢了,还道皇后出身微贱,难掌中宫!这哪是奏请选妃,这是奏请废后啊!” 左相陈有良领着一班心腹跪在殿内,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吭声。 “敢情朕去了趟古水县,他们在朝中净琢磨废后的事儿了,还费尽心思在茶馆里安插了个门生,宣扬皇后专宠祸国。你们猜猜,是谁的门生?” 陈有良道:“何老都督处世圆滑,这次联名请奏的人里就没有他,只是跟他过从甚密罢了。微臣以为,茶馆里的人定非他的门生,不过江南士族以他为首,他也脱不了干系就是了。” “嗯,有长进。”步惜欢坐着龙案后,明黄案上摆着一堆翻开的奏折,他拿起最上头的一本掷了下去,“林幼学!” 陈有良眉头一皱,兵曹尚书? “他昨夜提起岭南时还一副难色,跟朕说岭南军中多异士,江南驻军久不经战事,恐难平岭南,劝朕与岭南议和。”步惜欢冷笑一声,“听听!朕和朕自个儿的臣子还得议和了。朝廷用人之际,个个都把脑袋往回缩,倒是对朕的后宫用足了心思!朕要这兵曹尚书有何用!他们真以为朕刚亲政,寒门尚未成势,朕就动不了他们?” 步惜欢抬手一拂,龙案上的奏折哗啦啦地全扫去了地上。 一干心腹之臣俯了俯身,一人道:“陛下亲寒门,他们盯着后宫,往远了说是为了荣华久长,往近了说是为了阻挠取仕改革。日后施行改革之策时,若前朝后宫一同使力,新策推行的阻力会大很多。” 陈有良问:“陛下想现在就动?” 步惜欢不置可否,“朕自有治他们的法子,卿等无需操心,只需把心思放在取仕之策上。否则,朕就是治了他们,朝中一时半会儿的也无人填补空缺。” 众臣心中咯噔一声! 林幼学原是淮南道总兵,陛下将其调至朝中封了兵曹尚书,看似加官进爵,实则是放在了眼皮子底下,把他和嫡系兵马分开,以扼其兵权。 兵权之重,陛下怎能不知?士族之中亦有良臣,这些年来,陛下借魏家之名在江南结交士族,淮南道、黔西道、关中道经过十余年的渗透,安插培植在军中的人已然成势,淮南道的兵马副使都已经是陛下的人了,如今不过是在等一道圣旨,圣旨一下,兵权即可收归朝廷。旨意未下是因为一旦大动,必有狗急跳墙之辈,到时要除小股余孽,淮南、黔西、关中必定会乱上一阵子,眼下岭南未平,陛下要提防岭南趁乱生事。 平岭南才是当务之急,陛下比谁都清楚,可听他方才的意思似乎是想现在就动? 现在就动……是不是急了点儿?反正江南的兵权已大半在握,废后选妃的折子不理不就是了?否则,岂不是打草惊蛇? 众臣偷偷抬眼,殿内似有暗流涌动。晨光洒进殿内,年轻的帝王仿佛融在一团红云里,沉眠未醒,眉宇之间波澜不兴,众臣却禁不住心头惊颤,赶忙齐声道:“臣等遵旨!” 陛下素怀乾坤之谋,有凌云万丈之才,这一场与江南士族的较量,是杀伐是隐忍,想来他心中必有权衡。 陈有良将奏折拾起,齐整地呈回龙案上,而后才与众臣退出了大殿。 小安子瞄向陈有良,陈有良摇了摇头,小安子立刻蔫头耷脑地把端来的春茶递给了宫女,宫女把放温了的茶端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换了盏热的来,小安子端着茶在大殿门口一声也不敢吭地继续候着。 约莫这盏茶又放温了时,大殿里传来了步惜欢的声音,“李朝荣呢?” “臣在!”李朝荣在殿外应了声,随即进了太极殿。 步惜欢负手立在窗边,“朕去古水县前命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李朝荣道:“回陛下,都已查到了。” 步惜欢扬了扬唇角,“不必呈给朕看,直接送皇后那儿去。” 李朝荣道声遵旨,刚要退出去,又问:“陛下之意是现在就送?” “宜早不宜迟。” “可皇后殿下在乾方宫中召见臣女,现在……” “嗯?”步惜欢转过头来,眸中尽是诧色。 李朝荣这才想起此事忘了禀奏,“陛下恕罪,昨夜您回寝宫时已过了四更,五更要早朝,微臣便没回禀。昨日下午,皇后殿下从福记出来后曾命隐卫查过西雅间里的人,隐卫昨夜将密奏呈入殿中,皇后殿下连夜下了召见臣女的懿旨,还赐了午膳。” 李朝荣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奏呈上,其中所奏之事与暮青昨夜看的那封一字不差。 步惜欢的目光落在八府贵女的闺名上,在为首的“何”字上顿了顿,掌心缓缓握起,密奏顷刻间化作一把齑粉,只见他抬袖随意一洒,齑粉落在奏折上,仿佛蒙了层陈灰。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隅中。” 步惜欢扬了扬眉,眸底溢出笑来,转出龙案便往殿外走去,“这等稀奇事不可错过,走,瞧瞧去!” * 闺秀们在承乾殿中候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凤驾,为免频频出恭,连茶也不敢多喝。 坐着干等甚是熬人,几位贵女不停地隔着庭院往立政殿瞧,神情有些不耐。 彩娥笑道:“今儿日头好,诸位小姐不妨移步殿外赏赏园景。” 游园赏景虽也无聊,但好过坐着干等,一干贵女头一回入宫,倒也想赏赏帝庭美景,于是纷纷移步殿外。 正是百花争艳的时节,帝庭中却不见一株名花,只见细草小竹丛生,花繁似星,溪石秀雅,意境恬静,却不衬帝宫的气派。 “瞧帝庭之景如此别致,想来应是皇后娘娘命宫匠栽置的吧?”一名贵女噗嗤一笑,其余人暗笑不语,皆当听不出这话里的嘲弄之意。 贱籍出身到底是贱籍出身,纵是贵为中宫,也掩不住小家子气。 说话的贵女及笄之年,孔雀罗裙,榴花步摇,眉梢眼角飞扬着一股子骄阳之气。彩娥记得在宫门前,她的婢女递来的牌子上写着林字儿,便猜想这应是兵曹尚书林幼学之女林玥了。 “林小姐此言差矣。”彩娥也当听不出林玥话里的嘲讽,只笑着回话道,“皇后娘娘爱民如子,心思都在刑狱要务上,从不理会宫中琐事。” 林玥一愣,其余贵女皆露出疑色。 英睿皇后不理宫中琐事,难道宫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把帝庭栽置成这样? 彩娥笑道:“诸位小姐眼前所见之景乃是宫匠谨遵圣意而为。” “……”圣意?! 贵女们杏目圆睁,见彩娥的笑里尽是神往之色,不由觉得古怪。 听说圣上乃惊才绝艳之人,怎会…… 噗嗤! 这时,一人笑了声,打趣林玥道:“你呀!叫你平日里与各府姐妹多相聚赏园,你偏嫌无聊,今儿走眼了吧?这帝庭之中,一石一木为山,一砂一叶为水,化繁为简,境高至极,可谓方圆之地见千倾万壑。这一方帝庭纳尽了万里江山,名花佳木若在此庭中,才是俗物。” 这话既抬高了其他贵女赏园的眼力,也给林玥方才之失找了理由,更将帝庭之景褒美了一番,可谓八面玲珑。 贵女们纷纷笑着称是,林玥面颊飞红,嗔道:“陛下胸有丘壑,姐姐腹有诗书,妹妹甘拜下风总行了吧?日后一定与各位姐妹多走动。” 林玥边嗔边往立政殿的方向瞧,何初心哎了一声,忙使眼色叫她住口,却也忍不住往立政殿的方向睃了一眼。 彩娥将二人的神色看在眼中,笑道:“陛下胸中的丘壑奴婢不敢妄猜,只知帝庭中的花草并非凡物。” “哦?”林玥睨眼看来。 “这帝庭中的一花一木都是陛下向瑾王爷求教而来,女子久居于此,疏气驱寒,最是养身。” 什么? 众贵女怔住。 “立政殿和寝殿中摆设的花都是陛下亲自从庭中摘选修剪的,陛下待娘娘体贴入微,多年前便是如此了。”彩娥望着西殿道。 当年,陛下将西殿赐为周美人的寝殿,周美人留书出走后,服侍过她的宫人都奉旨留在了西配殿,殿内的摆设多年来一直维持着原样。 陛下思念周美人,她因是周美人的贴身宫婢,便有幸被调到了承乾殿内侍驾,如今已成了乾方殿中的大宫女。 她能有今日的造化都是托周美人的福,只是没想到周美人会是女儿身,更没想到今生还有再服侍她的福分。 天下人都以为皇后殿下初掌中宫,可实际上,她多年前就是汴河宫的女主子了。 多年前的事如今已少有人知,但单单是庭草之事就已足以令贵女们闻之色变了。 什么方圆之地见千倾万壑,什么一方帝庭纳尽万里江山,这其实就是块药园子! 没人敢看何初心的脸色,只瞄见一双春指在袖下拧着锦帕,指尖比帕子白。 这江南水师都督府里的孙小姐虽出身武将门庭,却比书香门第里的小姐养得还矜贵,尤擅诗琴,可谓才女。今日指点帝庭造诣,传扬出去本应是一段佳话,没想到眨眼之间就成了笑话,还有比这更让人脸疼的事儿? 林玥的脸色青红变幻,眼底有不解之色。 贵女们也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立政殿。 不是传闻英睿皇后粗壮如汉奇丑无比?圣上如此待她,传言当真可信? 恰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立政殿的后门开了! 帝庭之中霎时无声,贵女们定睛屏息,都以为凤驾将至,却只见殿中匆匆走出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敞开殿门,支起明窗,手脚甚是麻利。 彩娥走过去问道:“还未到午膳的时辰,这是……” 小太监道:“冷宫那边儿的井里刚起出具白骨,皇后殿下正与刑曹的几位大人在殿内验看,说是把大殿的门窗都打开,散散尸气。” 二人的话音颇低,在寂庭之中却如鹤唳之声,贵女们皆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时,从殿内传出一道人声。 “……刑曹之职在于审定律法,复核各州刑案、会同九卿审核大辟之案,以及直理汴都辖内的待罪案。验尸乃是仵作之事,非臣等之职,请恕臣等难明皇后殿下之意。”听话音,进言之人是位老臣,想来应是刑曹尚书傅老大人了。 刑曹上下皆是皇党,念及圣恩,刑吏们才忍受一介女子提点天下刑狱。可大权旁落,一班刑曹大员心里怎会真的痛快?忍到今日已属不易,皇后竟还要在立政殿内验尸,立政殿乃是天子理政之所,皇后问政已是不成体统,在殿内验尸岂不更添晦气? 眼见一帮天子近臣不满皇后,贵女们直勾勾地盯着前殿,纷纷竖直了耳朵。 ——听。 殿内有道话音传出,“你们复核刑案之才若能有口才的一半,本宫就不必挑提点刑狱的担子了。” 这话音不紧不慢,威若春雷,似雪清寒,惊了一干帝门娇客。 好嗓音! 有这样一副嗓音的女子当真奇丑如汉? 贵女们心里没了底,纷纷绞起了帕子。 殿内,皇后道:“上半年各州呈报的刑案卷宗在此,本宫出宫十日,卿等复核了一遍,就只挑出了这五宗需要发回重审的刑案,其余皆无疑处?” “回皇后殿下,这些案子乃臣等一同复核的,除了罪证确凿并无疑点的,尚有一些无头公案,尸身经水淹、土掩、火烧、断离之后已无凭验看!验尸乃是仵作之职,仵作验不出死因,地方县衙也查不出死者的身份,卷宗呈报至刑曹,臣等又怎能复核出个所以然来?”傅老尚书振振有词。 皇后冷笑一声,“老尚书怎知定是仵作验不出死因,县衙查不出死者身份,而无其他缘由?” 傅老尚书一噎,一道纸声传来,哗啦啦一响,皇后翻看卷宗的纸风隔着老远都割得人脸疼。 “今年三月,淮州瞿县大刘子村后山的案子:猎户去后山打猎时发现了一具尸骨,头面膨胀,皮发脱落,口唇翻张,两眼突出,蛆虫咂食,坏烂不堪。仵作以无凭检验申报衙属,衙门差人问了村民,村民皆道村中无人失踪,也没人见过生人上山,衙门贴了告示,无人认领尸身,这案子就成了无头公案。你们瞧瞧卷宗里的供状,字迹工整,再想想案发地,瞿县大刘子村,稍查图志便可知此村在穷山恶水之地,村民可能目不识丁,这些供状极有可能是由吏人代写的。那么,你等怎知吏人未被收买而作假证?又怎敢断定在这几张供状上画押的保伍与吏人之间没有勾结?未经细查,就凭一二人口说,三两纸供状,就断定一桩命案是无头公案?儿戏!” 啪! 卷宗掷去地上,砸得玉砖铿的一声,声似冰碎。 皇后紧接着又翻开一册卷宗,道:“还有这永江县的案子,也说坏烂不堪,无从下手,卷宗就递交至刑曹了。坏烂不堪是怎么个不堪法儿?尸身上有无刃伤、打伤,伤处有无虚空,尸身有无断骨之处,致死原因能否推断?这些在验尸状上都没瞧见,就敢以无凭验看为由备案申报上级?是仵作胆大躲懒,还是你们这些刑曹大员都太好糊弄?” “这临州城外的案子也是,尸身上可见刀伤三处,其中一刀刺中心脉,验为致死伤。但尸身已腐,伤处已然虚空,难以凭伤口验证凶器之形,因此虽有疑凶,却因难定凶器而难以结案,最终竟也以无凭覆验为由备文申报至刑曹。既是刀伤,尸身已腐,理应验骨,骨上有无刃伤尚未看验,岂可说难定凶器?” “老尚书当年复核刑案就只是翻翻卷宗,对对供词及证物?这差事若只是如此,书吏便可为之,朝廷何需高官厚禄的养着一班刑曹大员?” “卿等提点天下刑狱,却对验死验伤之理一窍不通,下官不糊弄你们又糊弄谁去?你们皆是士族出身,有几人当过县吏?你们可知县衙平日里审的都是些什么案子?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邻里纷争,似这等芝麻绿豆般的小案一天能审好几桩,知县嫌麻烦草草判结的案子每日都有,主簿、衙役、仵作奉命在验伤状和供词上做文章,经年日久,甚是油滑。你等复核刑案,想从这些人呈上的卷宗里看出疑点来,没有验尸断案的真本事就只能被糊弄!” 卷宗一册接着一册地被掷去地上,傅老尚书一句话也插不上,直把一张老脸憋得发红,其余人等更是无话辩驳,只得默声聆听后训。 皇后继续翻看卷宗,“刑曹上下可以不行验尸之事,但不可不明验尸之理,凡尸检、物证、供词之笔迹逻辑,乃至血迹、手脚印、须发等等,需均明其理,方能担复核刑案之重任,于万千卷宗之中发现疑点。” 刑曹大员们还是不出声——士族权贵何等心高气傲?不出声就是低头了。 “今日起,早朝之后晌午之前,刑曹上下依旧在立政殿办公,凡遇疑难要案,本宫当殿审断,你等用心听记。” “臣谨遵懿旨。”老尚书道声遵旨,有气无力,似斗败之鸡。 “臣等谨遵懿旨。”其余人也赶忙应声。 “那今日就说说淮州的碎尸案,案情你们都清楚吧?”皇后挑出一册卷宗来,还在翻看着,刑吏们就觉得面皮发紧,心道一声,惨了! 上个月初,淮江上游的渔民在打渔时捞出了一具尸块,五日后,下游又有渔民捞出一具尸块,因淮江上下游之间相隔百里,捞出尸块之地分属两县,县衙上报州衙,仵作却说发现的尸块部位不相连,尸块又被鱼蟹啃食得不成样子,因此不好断定死亡时间,连是不是同一具尸体上的也不好说,这案子就成了难案。 官府最头疼的就是碎尸案,尤其是远隔两地的碎尸案,各州县因路途遥远,传递公文互通案情耗时耗力,尸块往往在运送途中就坏烂了,又常常衙门还在搜寻尸块,谣言就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衙门破不了案,百姓就骂官府无能,朝廷也斥责地方州衙办案不力,地方衙门是一个头两个大。 于是,淮州刺史寻了个借口,说一开始发现尸块的地点在淮江上游,淮江水连着汴河,尸块很可能是从汴河冲下来的,所以死者和凶手十有八九在汴州,案子应该让汴州查。汴州当然不肯接,说尸块是在淮州辖内发现的,理应由淮州查察。 这案子就这么被踢来踢去,最后踢来了刑曹。 当今皇后是何许人也?虽然刑吏们到立政殿办公的时日不长,但皇后的好恶还是知道的。这桩案子,官府嫌麻烦的作为定然让她深恶痛绝,今儿把这案子提了出来,一顿训斥只怕是免不了的。 于是,一时间没人敢答话,只是缩着脖子,等着挨骂。 皇后却问道:“你等对此案有何看法?” 啊? 刑吏们嘴巴张得老大,一脸如蒙大赦的神情。 傅老尚书最先反应过来,咳道:“回皇后殿下,老臣查问过,案发前后,两州的交界地带无雨,但淮江多急流,尸肉又被鱼蟹吃了许多,只剩残骨架子,四五日的时间倒是有可能被冲出百余里。据两县呈上的验尸状来看,尸肉都遭鱼蟹啃食过,但上游的那块遭啃食的程度要比下游的那块轻些,因此老臣认为不能排除两县捞出的尸块出自同一具尸体的可能,但抛尸地是在汴河还是淮江,这……还不好说。” 侍郎道:“微臣以为,无论抛尸地在何处,江水都会将尸块冲往下游。益阳知县曾命人在江中打捞,但尚无所获便遇上了雨季,连月来的几场雨这么一冲,江中的尸块还不知冲去了哪儿。眼下,这案子的线索太少了。” 皇后静静地听着,听罢后问:“还有要补充的吗?” 刑吏们面面相觑,最终齐声道:“臣等皆以为此案的线索太少。” 也就是说,十有八九破不了。 刑吏们低着头,不敢看皇后的脸色。 殿中静了静,皇后出言训示时语调如常,与其说是训示,倒不如说是教导,“当一件案子线索太少,破案遭遇瓶颈时,应该做的不是放眼于外,而是回归最初——把目光收回来,重新勘察现场、再验尸身,新线索往往就藏在旧线索里。” 这话倒是头一回听说,傅老尚书仔细品着“回归最初”四字,眼中亮色刚生就露出了难色,“可是,尸体是渔民在江上发现的,尸身又不全,再验还能验出什么来?” “验骨!凶器、分尸地点、凶手是做何营生的,兴许都能有所收获。” “……娘娘所言当真?”傅老尚书嘶了一声,诧异之下口出不敬之言竟未察觉。 皇后不以为忤,只道:“传。” 刑吏们不知传什么,只见宫人闻旨退了下去。 帝庭中,贵女们见宫人从立政殿内却行而出,沿着大殿后的廊下进了东配殿,出来时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摆满了牲禽骨肉,有大块的,有小块的,虽已屠净,但都还是生的,血肉新鲜。宫人们端着盘子有序地穿廊而过,贵女们闻着飘来的腥风,想着殿中正议着的碎尸案,直觉得胃中翻搅闹腾,赶忙拿帕子掩了口鼻,不敢多看。 殿内,皇后之言传了出来。 “这些是从御膳房里征用来的牲禽,牛羊猪鸡皆已屠净斩好,你等上前细看,说说有何不同之处。先看那盘牛腿骨。” 殿内传出低低切切的议论声,而后有刑吏回了话。 “回皇后娘娘,盘中两根牛腿骨,左边的断面塌陷,有崩裂之态,右边的亦有骨裂之态,但断面平整许多。” “可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凶器不同。” “没错,左腿骨是被砸断的,右腿骨是被砍断的。”皇后道罢顿了顿,“再看那盘猪骨。” “回皇后娘娘,猪骨也像是被砸断的,只不过……左边的看起来与被砸断的牛骨相似,右边的骨上却有几个圆窝。” “可知这又说明了什么?” “说明……还是凶器不同!” “没错,同是被砸断的,左骨是被斧背砸断的,右骨则是被圆锤砸断的。” 众臣发出恍然之声。 “再看那盘羊骨。” “回皇后娘娘,两根羊骨都是被砍断的,但一者可见骨裂,一者未见,显然也是凶器有所不同!”刑吏回话时,语气里已能听出兴奋之意。 “嗯。同是被砍断的,左骨是被斧刃砍断的,右骨是被菜刀斩断的。” “皇后娘娘之意是,虽然尸肉无存,但通过尸骨仍可验出凶器?” “不仅如此,你们再看看那两盘鸡鸭。” “这……恕臣等尚不能看出这两盘鸡鸭是用何物斩断的,只能看出一盘被斩得干净利落,一盘则骨断皮连,骨渣扎手。” 皇后淡淡地嗯了一声,道:“这两盘鸡鸭都是用御膳房的菜刀斩断的,只是用刀之人不同。斩鸡腿的人是御厨,所以斩得干净利落。斩鸭腿的人是宫女,因厨事生疏不擅用刀,故而骨断皮连骨渣刺手。” 皇后之音疏淡无波,却一言激起千层浪,殿中顿时叹声不绝。 皇后道:“斧锤刀剪,棍棒锯石,凶器不同,在尸骨上留下的形态必有不同。刀有多长,斧有多厚,棍棒几粗,锯齿疏密——凶器有何特点,尸体会开口说话!” “同理,凶手的性情、习惯,乃至做何营生,尸体也会告诉我们——尸体的创面干净利落,则凶手可能心狠手辣,可能做的是屠宰盗抢等与杀生有关的行当。反之,凶手则可能是寻常百姓,亦或与杀生的营生无关。” “在分尸案中,常用的凶器是刀、斧和锯子。刀有菜刀、柴刀、篾刀、武刀之别;斧有刃长刃厚、背圆背方之分;锯子亦有锯齿尖圆疏密之别。值得一提的是,分尸并不容易,刀斧可能会卷刃,锯子可能会断齿,务必命仵作细验尸身,并留意尸块的断面特点,以便确定凶器、缩小查凶的范围。” “还有,要淮州州衙查查抛尸的工具。目前,案发地和分尸地尚未可知,但尸块抛于江心,凶手必定是乘着船的。从两次捞出尸块均未发现布袋来看,尸块有可能是被直接抛入江中的,此案有在船上分尸的可能性,尽管只是可能,但也需细查!什么样的船能在船上分尸而不易被发现?命淮州和汴州在江口县方圆两百里的范围内遍查可疑船只!” 皇后道罢,殿内久无人声,直到掌事太监咳了一声,刑吏们才反应过来。 “老臣这就发文至淮州,命江口县和益阳县速办!”傅老尚书的声音微抖,一改初时的恼态,激动地领了懿旨。 “那就顺道儿多发一道公文,命关州沿淮江下游河段搜寻残骨,发现后立即送往淮州。”皇后又道。 “关州?” 关州在淮江下游,距益阳县有四五百里。 老尚书问:“皇后娘娘之意是,连月来的大雨有可能将尸骨冲出了三四百里,入了关州的河道?” 侍郎道:“不无可能!只是关州的河道宽阔,且眼下正值涨水的季节,只怕不好行船。就算能行船,在大河之中打捞几具碎尸块也与大海捞针无异,未必能有所获。” 皇后却道:“无需去河心打捞,只需在河边搜寻。” “河边?这……老臣愚钝,还望皇后娘娘明示。” “江河水会把尸骨冲往下游,这你们都知道,但你们还需要知道,尸骨越小、越轻,就会被水流冲得越远。且尸骨越往下游去,越向河道的两边偏移,若画图以示,你们会看到尸骨的移动图形呈一个水滴形,江河越宽,水流越快,水滴的范围越大,至于范围的计算,要靠经验。” 皇后说话间,有宫人端着盆水走了下来,将一盘鸭肉噼里啪啦地倒在了玉砖上,当殿拿水一泼,只见被倒成堆的鸭肉竟被水冲向了两边! 刑吏们吸了口气,联想到江河水流冲刷尸骨的情形,顿时明白了皇后为何会说尸骨在河边了。 “实际上,河道底下的情况要比这殿上所见的复杂很多,淤泥、暗道、大石等都有可能在水底将尸块拦截住,但一定有被冲到河边的。命关州沿河边仔细搜寻,必有所获!” “臣等即刻去办!”刑吏们激动得话音都发着颤,临告退时,众人忍不住瞄向那具从冷宫的井里起出的尸骨。 这尸骨搬来后就一直放在殿上,皇后还没说用处呢。 “这具尸骨是今日的功课,待会儿会有人送去刑曹,你等回去之后,需命仵作验明骨损处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上,何种凶器所为,明日奏来。” 一听还有功课,一干刑曹大吏不由面露苦笑。官儿当到这品级,竟还要做夫子留下的功课,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臣等谨遵懿旨!” “今日就到这儿,跪安吧。”话音落下时,皇后已自凤椅里起了身。 众臣赶忙跪送凤驾,直到皇后离开才退出了大殿。 立政殿后,宦官的唱报声惊醒了久候的八府贵女。 “凤驾到——跪——” 贵女们咬牙跪下,帕子在袖下偷偷地拧出了花儿,目光飞出眼帘儿,紧紧地盯着目所能及之处。 天近晌午,庭中无风,一幅衣袂却捎了夏风来。 那衣袂素白如琼,裙角绣着枝浅色木兰。木兰独枝,枝垂花放,行路间似云里生花,花枝覆雪,雪随人来,落了满庭。 这时节百花争艳,木兰不衬节气,却似人间奇景,惊艳了庭中娇客。 娇客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只见一抹微云罩在殿东,皇后自立政殿而来,玉人初着木兰裙,冰骨清寒独一枝,日月分辉,明溪共影,一方帝庭纳尽了江山万里,却纳不住那一身风姿,直叫百媚千娇失颜色,一庭粉黛落庸尘。 娇客们瞠目失声,待醒过神来,皇后已入了承乾殿。 “传——八府贵女入殿觐见——” ------题外话------ 本来打算初一更,当给大家拜年了,但是思来想去,这内容过年看有点重口←。←于是还是今天上传了,虽然今天除夕[/笑哭] 鸡:鸡年可以不吃鸡吗? 某今:可以!我今天就没吃,我只是喝了鸡汤。 鸡:…… 青青:可以。今儿御膳房只斩了鸡腿,剩下的不剁就是了。 鸡:! 某今:那剁好的鸡腿咋办? 青青:下锅煮了,浪费不好。 鸡:[/怒]那不还是要吃本神! 青青:赐给八府贵女,专治各种不服。 [/笑哭][/笑哭][/笑哭] 小伙伴们新春快乐!鸡年万福,大吉大利! 正文 第六章 坑爹帝后 依照大兴的礼法,觐见帝后需由礼官引荐上表,由内臣通报,帝后恩准之后,再由内侍和礼官宣召觐见。但承乾殿内未见礼官,皇后只穿着常服,场合并不正式,觐见的礼数也就不必那么繁琐了。 饶是如此,八名贵女入殿之后,一番“臣女某某氏,父兄官职族氏分支,请皇后娘娘安”的礼数,也着实费了不少时辰。 觐见过后,内侍宣了平身,八位贵女入了席,殿内便静了下来。 皇后用着茶,一言不发。 贵女们偷视上首,却因慑于皇后方才授业之威,一时竟不敢打扰。 殿内暗流涌动,皇后却面色寡淡,一连用了两盏茶才淡淡地开了口,“你等可有所长?” 这寻常的一句话叫人等得太久太久,倒显得金贵无比,贵女们连忙起身回话。 “启禀皇后娘娘,臣女擅诗琴。” “臣女自幼习舞,略通音律。” “臣女擅女红。” “臣女一无所长。”这话突兀,回话之人竟是林玥,“臣女的爹爹说了,女儿家书看多了难免多思,棋策研习久了难免多谋。女红厨事,府里养着绣娘厨子,而歌舞戏曲之流乃是贱役,何需臣女自贬身份去学?女儿家习好持家之道才是正事。” 此话叫满殿之人皆受了贬损,贵女们登时就不乐意了。 “合着咱们自幼苦练琴棋书画,倒是父兄不晓事,坑害了咱们。” “谁不知道女儿家纵是读再多的圣贤书也成不了诗仙画圣?学那些不过是打发时日,图个悦己罢了,怎么就被人安上多思多谋之罪了?” “林妹妹之意是……何姐姐也是多思多谋之人?”文府贵女皮笑肉不笑地瞥着林玥,却叫满殿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何初心。 林家搬来汴都不久,林玥和汴都城里的贵女们不熟,唯独何初心与她交好。今日林玥前有谣言之失,后又口无遮拦,不知日后还做不做得成姐妹? 林玥皱了皱眉,斥道:“我爹爹之言果真不假,你们这般会挑唆,不是多思多谋又是什么?何姐姐生在武将门庭,却连只家雀都不忍杀,最是心慈纯良了,怎会是机诡之人?” “好了!”何初心忧心忡忡地瞥了眼大殿上首,“皇后娘娘面前,成何体统!” “姐姐教训的是,其实林妹妹之言有理,试问我等哪个不是自幼就跟随母亲学习持家之道?只是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由得我等做主?”文府贵女哀叹了一声,“我等的亲事若定的是朝中门当户对的人家,持家之道自然有用,可如若进了宫……” 她欲言又止,话里机锋不浅。 帝王之家,中宫为主,不掌凤印却有持家之心,岂不是有争后位之意? 林玥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上首。 喀! 皇后将玉盏往凤案上一搁,浑似落剑之势,惊得贵女们的心都跟着跳了跳。 “本宫才问了一句,竟吵成这样。”皇后言语冷淡,意态索然,“还以为八府联名上奏,心有多齐,闹了半天,不过如此。” 此言如同掌掴,直叫人面红耳热。 贵女们只听说过皇后的功绩过往,却没领教过她的性情,听多了绵里藏针之言,乍一听直白之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只听皇后对文府贵女道:“既然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这媒人不妨由本宫来做。今日起,你的婚事就由本宫做主了,本宫自会为你指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好叫你日后持家。” 文府贵女闻言,心似坠入九幽寒窟里,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这一声如冰锥落地,砸裂了殿内汹涌的暗流。 贵女们提气屏息,听文府之女哭求道:“娘娘,臣女知错了!还望娘娘饶过臣女!” 皇后默然,端茶慢品,眼都不抬。 “求娘娘开恩!求娘娘开恩!”文府之女磕着头,一声接着一声,没一会儿,额前就见了血。 皇后仍未抬眼,只问:“她求本宫开恩,你们说呢?” 贵女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何初心。 何初心垂首抿唇,云鬓簪影遮了花颜,眉眼之间静若一潭死水。 众人深知她是个不得罪人的性情,于是互看一眼,齐声道:“全凭皇后娘娘做主!” 别看八府眼下共盟,日后进了宫,照样是你死我活,既如此,少一人进宫自然是好的。 皇后闻言久未出声,贵女们等得心慌,偷把眼儿一抬,却对上一道霜寒的目光,“你等自幼相熟,有姐妹之谊,今日她有难,竟无一人肯为其求情,凉薄至此,还想进宫为妃?你们今日能不顾念姐妹之谊,他日进了宫,就能为谋私利斗个你死我活!历朝历代,这后宫之中的血斗倾轧还少?只要本宫掌这凤印一日,就容不得宫里再添冤魂,更容不得心术不正之辈进宫!” 贵女们大惊,这才知道小瞧了皇后,原以为皇后出身民间,不谙深宅之争,却不料她手段了得。 发觉失策时已晚,贵女们正懊悔,只听林玥嗤笑道:“娘娘仅凭一言就断定臣女们心术不正,是否武断了些?臣女是淮州人,与汴都城中的贵族小姐们并不相熟,文小姐构陷臣女,臣女为何要替她求情?若臣女当真以德报怨,怎知皇后娘娘不会说臣女虚伪?” 皇后借故清除异己,无论她们如何行事都是个错,这言外之意谁都懂,却不是人人敢说。 林玥一贯心直口快,贵女们平时不喜,这一回倒是喜闻乐见。 “林妹妹!”何初心唤了林玥一声,拈着她的袖口便跪了下来,禀道,“皇后娘娘恕罪!林妹妹性情直率,一贯心直口快,并非对娘娘不敬!” 贵女们暗暗地皱了皱眉。 “其他姐妹方才听凭娘娘做主,想来也是出于对娘娘的敬意。” 贵女们怔了怔,忙齐声跪禀:“正是!” “臣女与文妹妹相识多年,方才岂能不想替她求情?只是她有错在先,皇后娘娘的惩戒并无不公之处。况且,林妹妹与臣女亦有姐妹之情,臣女如若求情,叫林妹妹情何以堪?皇后娘娘的英名四海皆知,既然说了要为文妹妹指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那焉知文妹妹不会得一桩好姻缘?她今日是做了错事,可未必不会因祸得福,臣女以为,她理当谢恩才是。” 这一番话既替众姐妹解了围,又安慰了文府之女,可谓八方兼顾,滴水不漏。 贵女们长吁了一口气,暗道皇后厉害,何初心也不输皇后。 却不料,皇后道:“哦?她们与你果真有姐妹之情?” 贵女们抬头望去,见皇后一派军中坐姿,面淡如水,一双星眸清可照人,坦荡得似能叫人一目千里,望见塞外狼烟。众人望着那眸子,忽然想起皇后曾从军西北,亲手杀过马匪和胡人,亲历过大兴之变,见惯了生死战事,今儿的事于她而言只怕不值一提,于是心又提了起来。 皇后看着满殿娇客,目光在何初心头上一落,问:“既然文林二人皆是你的姐妹,方才本宫问话时,怎不见你有两难之态?深明大义者,重理深于重情,却非无情。而你,你的文妹妹磕得头破血流,不见你忧,你的林妹妹心直口快,不见你拦,她总能把不该说的话说完,总能把人都得罪了。而你,总能左右劝和。” 此话意味深长,何初心仰头望向上首,泪眼盈盈,连连摇首,“娘娘……” “本宫专于断案识人,见过案犯无数,还不至于在你身上出错。你可知,世间有三寸不烂之舌,却无欺人之态?此态藏于眉目举止之间,任人巧言如簧,也有识破之法。” “你方才拉林玥跪下时不是抓着她的袖口,而是拈着,此举颇有意思。需知人有私人空间,感情上越是亲近,身体距离便会越近。如若你们当真亲密无间,你方才就会拉着她的手亦或抓着她的衣袖,可是方才那般情急,你都不想过多地触碰她,可见你内心是何等的嫌恶她了。话可欺人,举止神态却不会,任你再口口声声地唤她们姐妹,本宫从你身上看见的也只是镇定权衡罢了。” 殿内静如死水,娇客们仰望着皇后,神色不知是惊还是懵。 皇后目光一移,看向了林玥,又道:“你直率,会直率到在宫里高声宣扬‘陛下胸有丘壑,姐姐腹有诗书’吗?试问世间哪个女子乐见夫君与别的女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本宫心中不快,日后还不把你的何姐姐视为眼中钉,必除了她?” “你说你的何姐姐‘连只家雀也不敢杀,最是心慈纯良。’此话听来是褒,可你却唇角微挑,颇有轻蔑之态。你唤她姐姐,听着亲热,心里当真看得上她?” 问罢林玥,皇后又扫了眼其余人。 “你们八府之人且不论日后如何,眼下可是盟友,方才有人解围,本宫却只见你们松了口气,未见半分感激之色。如此不知领情,只顾私利,说你们心术不正,难道有错?” 皇后之言句句诛心,断没断错,众人各自心中有数。 半晌,林玥道:“皇后娘娘之言何意?请恕臣女听不明白!” 皇后不答反问:“听不听得明白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听过本宫之言后,为何不质问本宫离间你们?你一贯直率,最是心直口快了,不是吗?” 林玥噎住,心道中计时已晚。 殿内暗流涌动,贵女们相互睃着,目光躲闪。 皇后意兴阑珊,垂眸品茶,再未开口。 不知多久之后,一名宫人入殿禀道:“启禀娘娘,午膳备好了,可否传膳?” 皇后撂下茶盏,淡声道:“传。” 传膳之声传出帝庭,宫人们捧着御膳鱼贯而入,贵女们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觉皇后刚进大殿不久,陪伴凤驾竟比等候时难熬多了。 “差人去太极殿问问,陛下在何处用膳。” “回皇后娘娘,方才小安子来传过话了,陛下宣了左相等人在太极殿内议事,眼下还在批折子,午膳就在太极殿里用了。陛下说,晚上回来陪您用膳。陛下还说,午膳后您要睡会儿,如若久阅卷宗,陛下也不歇,午后就批折子了。” 皇后看着彩娥,淡淡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贵女们竖耳听着,听说圣驾不来,脸上皆难掩失望之色。 再看皇后,得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体贴至此,眉眼间的神态却淡如初见之时。她贵为国母,却身无华饰,一支翠竹簪便绾了三千青丝。那簪虽不起眼,簪身上却看得出雕琢之痕,显然出自一个男子之手,虽非名匠,却珍贵无比。这世间不知有几个女子能有此福分,被夫君用心相待,哪怕性子淡,懒梳妆,哪怕一身罗裙不衬时节,也无需忧思夫君不喜。 太监们一道道的传菜,菜名过耳,却难入满殿娇客之心,待午膳传罢,殿中一静,贵女们这才回神。 只见茶点和干果蜜饯被撤了下去,摆上了前菜四品、膳汤一品、御菜六品、饽饽四品和膳粥一品。 皇后道:“眼下正值雨季,防汛形势严峻,本宫前些日子已奏请圣上削减宫中开支,替国库省些银子用于防汛要务。今日本宫授业,多斩杀了些牛羊鸡鸭,午膳荤食多些,不可浪费。”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哪还有人吃得进去? 贵女们看了眼御膳,只见前菜、御菜皆是荤食。御厨做菜最是讲究形色,一盘鸭掌能摆出花儿来,一盘红油鸡愣是斩好又拼了回来,那兔丁更绝,白花花的堆在盘中,粉白滑嫩,椒丝红艳,叫人不由的想起方才宫人端着血髓未干的生食从廊下而过的情形,再想起立政殿内说的分尸案来,哪里还有胃口? “娘娘爱民,臣女等谢娘娘赐膳。”贵女们嘴上谢恩,筷子却动得艰难。 皇后看在眼里,淡淡地道:“吃不惯御膳,何必念着进宫?” 贵女们一听,忙动起筷来。桌上有四品糕点,可干吃糕点着实噎人,想喝口膳汤吧?那膳汤是一品血汤。想佐口膳粥吧?那粥是什锦肉粥,喝一口在嘴里,总觉得肉糜里渗着血水,喉咙里反上来的不是米香,而是血腥气。 原以为陪皇后说话就已经够难熬了,没想到陪皇后用膳更难熬,偏偏这御膳还不能浪费,否则便有不体恤百姓疾苦之嫌,可每下一筷,这御膳都叫人觉得难以下咽。 这一顿饭,满殿娇客吃得面色苍白泪眼涟涟。 偏偏皇后还要赐膳,“这兔丁不错,赐!” 宫人们闻旨布菜,滑嫩的兔丁入喉,娇客们忙拿帕子捂住嘴! 皇后淡淡地看了眼众人面前没动多少的御膳,问道:“怎么都没动多少?” “御厨的手艺自是世间最好的,只是……只是……臣女一贯少食。”何初心笑得勉强,其余人连忙附和,都道自己饭量小,哪怕领教过皇后的识人之能,还是睁着眼说瞎话。 皇后竟未揭穿,一脸倦意地道:“既如此,那就散了吧,午歇的时辰到了,本宫下午还有卷宗要阅。” 贵女们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离席跪安。想想一早进宫时的雀跃满志,再想想此刻竟盼着离宫,不由得觉得讽刺。但想想一早来时,众人伴行亲如姐妹,走时相互之间竟不敢多看,又不由觉得背后发凉。 皇后着实与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娇客们满怀心事地退出了帝庭,仍如来时一般由彩娥送出了宫门。 人刚走,西配殿的殿门就被推开了。 “好一个连消带打!精彩!”步惜欢笑着进了殿来。 宫人们慌忙行礼,暮青却无诧色,淡淡地道:“看戏看上瘾了?不知道进来用膳?” 彩娥回话时,眼神曾往殿外飘了飘,她那时便知道步惜欢十有八九是来了,只是避不见人罢了,所以她才没留那些娇客太久,惩治她们哪有叫他进殿用膳要紧。 “娘子宴请外客,为夫怎好抛头露面?”步惜欢笑着坐来上首,一团红云似的伴在暮青身旁,执起她的筷子来夹了只兔丁,尝了一口,眉宇一舒。 “嗯,自觉。”暮青随口称赞,见步惜欢爱吃这菜,便吩咐宫人再添一副碗筷来。 宫人们对帝后之间的交谈已经习以为常,麻溜儿地将八府贵女用过的饭菜撤了下去,摆上了一副新的碗筷来。 寝殿中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一张华几,两副碗筷,帝后并坐,不拘食不言的规矩,边用膳边闲话家常。 “娘子这一上午甚是操劳,多吃些。” “不就是几个女子?有何操劳可言?” “为夫何时说八府之女了?为夫说的是授业之事。”步惜欢给暮青盛了碗粥,笑得打趣。 “……” “当年,先帝暴毙后,朝中一番清洗,时任刑曹尚书的傅民生被贬至穷山恶水的黔西,从此再未能回朝。我年少时南下,曾到过黔西,那老家伙那时正一蹶不振,却不料穷山恶水出刁民之说也不尽然,黔西大山连绵,道路崎岖,自古就少经战事,当地民风淳朴,连偷盗案都少有。因他到任后,官府不曾盘剥百姓,当地百姓便称颂他是好官,将他奉为了青天。百姓哪知,他那时只是心灰意冷无心县政罢了。但也因此,这老家伙深受感动,从此在当地广施仁政,开山修道,劝课农桑,离了党争,他倒真成了个能吏。我见他能施实政,便将他收为已用,他辅佐我已有十余年,如今重任刑曹尚书,组建刑吏班子,所用之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这老家伙刑吏出身,却未办过几桩大案,一直心存遗憾,娘子若能叫他心服,刑狱改革之事就好办了。” “嗯。” 步惜欢见暮青面色甚淡,笑意不由浓了些,欣赏了好一阵儿才哄道:“好了,先用膳,等娘子吃好了,为夫再交待那些情债旧事,可好?” 他此刻不说,只是怕坏了她的胃口。 暮青闻言,却把碗筷一放,“我吃好了。” 步惜欢又好气又好笑,睨向暮青时,见她的唇角浅浅地扬了扬。 “先用膳吧,昨晚就没好好用膳。”她把那盘子兔丁端来他面前,执筷为他布菜,“刑曹班子只是上午来立政殿,晌午前就出宫了,我用膳一直是依着时辰的。倒是你,百官总挑你用膳和就寝的时辰奏事,我看得想个法子治一治。” 步惜欢笑道:“嗯,娘子治人的手段,为夫见识了,甚是惊喜。” 听说她宣见八府贵女,他着实意外,就知道来了会有好戏看,果不其然! 今儿的授业精彩至极,只是将冷宫井里的尸骨抬去立政殿内之举颇耐人寻味。那具尸骨若只是留给刑吏们的功课,命人将尸骨起出送去刑曹便可,何必抬去立政殿内摆着?她借散尸气之名开了大殿的后门,一场授业,既办了疑案,又折服了一班刑曹大吏,顺道震慑了八府贵女,好个一石三鸟!宣见八府之女后,她又立威在先,离间在后,一出连消带打的好戏,他着实没看够。 她擅长察色于微,又有断案之能,那些女子在她面前演戏,自是讨不得半分好处。他从不担心她与那些女子在一起会落了下风,只是知道她的志向不在内宅,以为她会懒得插手内宅之争,没想到她会宣见八府之女。 “不是说了这些事让为夫来解决?” “你还是解决政事吧,我的情敌,我自己解决。”暮青一脸理所当然之态。 步惜欢低声一笑,眸波却盈盈如春,暖得溺人。昨儿还是他惹的情债,他自个儿解决,今儿就成了她的情敌,她来解决了。这才一宿就变了卦,还不是见他处理政务太忙,心疼他了? “凭她们,还不配你当情敌来看。”步惜欢的目光淡了下来。 暮青没吭声,步惜欢也未再开口,午膳过后,二人相携入了内殿,彩娥奉了茶来,随即便领着宫人退了出去。 殿门一关,步惜欢倚去龙榻上,朝暮青招了招手。 暮青入了龙帐,出来时抱着只软枕塞去了步惜欢身后。他们刚从古水县回来,今早大朝,他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今儿又到现在才得歇,实在辛苦。若非如此,她绝不许他刚用过膳便躺着,今儿虽容他躺一回,但也不能容他躺得太低。 步惜欢笑了笑,袅袅茶雾笼着舒展的眉宇,笑意暖得似慵春午后做的一场情深静好的梦,“青青,这几日我时常想,如若当年没遇见你,此刻兴许我就在盛京宫里,宠爱谁,冷落谁,无关爱憎,不过是事关前朝,制衡之术罢了。纵然报了母仇,纵然亲政,这一生也不过是陷在江山帝业的机谋里,难享半分真情。” 暮青听着揪心,不由皱了皱眉,“怎么又说起这些了?” 步惜欢将她的手握来掌心里,问:“你可知,如若当年没遇见你,这会儿位居中宫之人会是何家之女?” 暮青扬了扬眉,竟不觉得惊讶。以江南水师之势,何家之女位居中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 暮青的心一沉,面色寒了几分,问:“你特意说起此事,莫非……你与何初心之间有婚约?” “就数你聪明。”步惜欢笑了笑,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是坦然地看着暮青,让她可以看清楚自己的神情。他的话是真是假,他知道她能分辨,“不过,若真有此婚约,为夫怎能不跟你说?” 暮青自然看得出真假,心却仍提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南下招贤纳士,何家掌江南水师三代之久,又与元家有宿仇,我便想拉拢何家。那时我年少,正因虐杀宫妃和大兴龙舟之事被天下人骂为昏君,实在没有什么能许给何家的,唯有许以中宫之位,但何家没有答应。” “……他们怕你事败?” “应是有此顾虑。”步惜欢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身边只有寥寥几人跟随,何家有此顾虑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婚约之事他们没答应,却也没反对,没回我一句准话儿,就这么含糊至今。你今儿也见过何家之女了,她行事简直承了何家之风,学了个十分像。当年,元修在关外一战成名,何家虽与元家有世仇,却怕元家日后废帝自立,以元修之能,终能练成水师挥军南下。他们不想到被一纸婚约所牵连,为留后路,便没答应婚事。但何家自然不希望元家真有称帝之日,他们知我并非昏庸无能之辈,自然期待我能亲政,于是也没说不答应婚事,就这么一直模棱两可着。这些年来,何家明里与我形同陌路,暗里虽未辅佐襄助,倒也没阻挠我,可谓中立。” “前些日子接驾渡江,何家已是迫于形势。那时,元修已反,我若败于江边,元修必有挥师渡江之日。而江南一旦无主,群雄并起,他何家虽有二十万水师,却无州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称雄一方罢了。加上我在江南布局多年,暗势已然深厚,江南水师若不接驾,何府满门必难活着看到江南群雄并起的那一日。何善其深谙保身之道,我还未下旨,他便差人渡江呈了折子来,奏请江南水师接驾渡江的事宜。” “那时,我已立后,又在南下途中颁了诏书,何善其的奏折里半个字也没提婚约的事。当年,我式微之时,何家虽不曾助我,但也不曾落井下石,我见到奏折时曾想,何善其已老,赐他个爵位,保何家一个世袭荣华也就是了,却不料我还是小瞧人心贪念。” 暮青听着,反倒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她睡了别人的未婚夫,如今听来,倒也不算。 “煮熟的鸭子飞了,任谁都会不甘,这很正常。”暮青安慰步惜欢。 步惜欢睨来一眼,气得发笑,这天底下也就她把后位比作鸡鸭! 暮青道:“今日我见八府之女,似乎无人知道当年之事,林幼学之女只知你与何初心有年少相识的情谊,却也不知你与她差一点立下婚约。” “何家怎会提此事?当年,不立婚约可是他们之意,他们瞒得严严实实的,生怕人知晓我提过婚约之事,如今后位没了,他们再将当年之事宣扬出去,岂不惹人耻笑?”步惜欢哼笑了一声,端起茶来品了一口,淡淡地道,“说起来,何初心与你年纪相仿,我初回南下时,她还不满十岁,我可无娈童之癖!我那时见何家有明哲保身之意,便懒得自讨没趣,此后再未去过何府,我与何初心只有一两面之缘,相识陌路,何来情谊?” 暮青听着,却有些心疼。那时他年少,身份尊贵,却无实权,亲自登门望求联姻,却被臣子婉言相拒。何善其为了何家满门着想,当年没允婚事,其实并没有错,只是步惜欢那时势单力孤,六亲难靠,连联姻的筹码都没有,只怕心中的孤苦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何家当年明哲保身虽然无错,但既然当年选择了自保,如今就该认命。否则,有险时他们不担,有利时倒想来得,天底下的好事岂能都让他何家给占尽了? 暮青想着,寒声道:“如此说来,这年少相识的说法十有八九是何家传出来的。如今天下皆知你兴舟南下并非纵乐,而何家掌着二十万的江南水师,你与何家来往实属常事,这期间与何府的孙小姐生出了什么不可说的情谊来自然也属常事。他们既然铁了心要把人送进宫来,自然不必计较什么闺誉了,倒是你,若不把人接进宫来,倒成了负心郎了!” “与你说这些是怕你胡思乱想,怎么反倒恼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你心中有数便好,何必气坏了身子?”步惜欢叹了一声,放下茶盏抚了抚暮青的脸颊,红袖垂来榻边,泻了一地的流匹红霞。 暮青见他已生倦色,便说道:“歇会儿吧,这些人我来解决,你不必多费心思。” “那可不成。”步惜欢笑了一声,意味颇深地道,“娘子还得审阅卷宗,心思浪费在这些人身上太可惜。” “嗯?”暮青的确有成堆的刑案卷宗要审阅,但总觉得步惜欢话里有话。 果然,他道:“下午会送来些新的卷宗,娘子好生看看。” 暮青一脸狐疑之色,步惜欢却卖着关子未再多言,又道:“下午娘子看看那些卷宗,为夫出宫一趟。” “去哪儿?” “茶楼。” …… 步惜欢昨日以白卿的身份去了趟茶楼,暮青不知他是不是和学子们论政论上瘾了,反正她对政事兴趣不大。于是,午睡过后,步惜欢微服出了宫,暮青到了立政殿,见小安子已经捧着卷宗在候着了。 小安子小心翼翼地呈上卷宗,每当皇后审阅卷宗,内侍们都大气也不敢出,而今日下午,皇后的面色似乎比往日更寒些。 半晌之后,只听啪的一声,暮青将卷宗一合,寒声道:“宣刑曹尚书及侍郎进宫!” * 嘉康初年,六月二十四日,八府大臣联名奏请皇帝选妃,奏折中列述皇后出身、专宠、干政等数项罪名,龙颜震怒,宣左相等人于太极殿中议事,午时方出。 同日晌午,英睿皇后宣召八府之女,八府之女回府后闭门不出不思饮食。下午,皇后宣召刑曹尚书及侍郎入立政殿内审阅案卷,宫门落锁前,老尚书等人才出了宫。 仍是这日,后七贤之首白卿现身汴都茶楼,与寒门学子高谈雄辩,论政甚欢。 正当百姓还在津津乐道茶楼里的激辩之言时,朝中连发数案! 兵曹尚书陈幼学在举家迁来汴都之前,其妻余氏在淮南的府中将一个侍婢沉塘,并杖杀了前院儿的一个小厮,罪名是通奸。那侍婢是买来的,没签死契,人死之后,余氏让她家里人将尸体领了回去,给了十两的丧葬银。人死得不光彩,主母还给了丧银,这银两对穷苦百姓而言着实不少,那侍婢的爹娘直道主母宽仁,回去便将女儿给葬了。 死个丫头小厮的事儿在大户人家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不知怎的就被人告发了,说那侍婢压根儿就不是与小厮通奸才获的罪,而是被陈幼学看上了,余氏心中妒恨,便设局处死了侍婢,那小厮就是个冤死鬼。 此事虽发于淮南,陈府如今却在汴都,陈幼学官拜尚书,乃朝廷重臣,告发他的案子归刑曹审办。 刑曹尚书傅老安慰陈幼学,“子武莫惊,定是哪个奸人污蔑于你,待老夫查明此案,还你公道。” 于是便命侍郎亲自去淮南督办此案,淮州刺史陪同刑曹侍郎一道儿去了辖下小县的村中,将已经下葬了两三个月的陈府侍婢开棺验尸。这一验可不得了,那侍婢的尸骨里竟有一堆极小的骸骨,一看便知是已成形的胎骨。 侍婢未曾许配过人家,孩子会是谁的? 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怎会与小厮通奸?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侍郎在当地一查,留下来看守陈家庄子的老仆妇一听说这桩案子惊动了刑曹,而刑曹查察的命案都要呈给当今皇后审阅,婆子当即便吓得六神无主,倒豆子似的招了。 原来,这侍婢并无姿色,只是陈幼学某日醉酒,趁酒兴做下了荒唐事,事后又不敢声张。陈幼学年轻时得岳父提携才渐渐有了今日的官位,余氏掌着中馈,一贯要强,陈幼学惧内,哄侍婢说,此事应缓,待哪日夫人心情好时再提。却不料侍婢怀了身孕,缓来缓去,身形难缓,被府里的下人给看了出来,于是便向余氏告发了此事。余氏命人将侍婢押来审问,得知丑事的原委后,竟命人摆下了一桌酒菜,称看在陈家骨血的份儿上,会给侍婢一个名分。侍婢大喜,不疑有他,却不料饭菜下肚后竟有睡意,醒来时已衣衫不整的与府里惯会油嘴滑舌的小厮躺在一起,余氏领着一群婆子进来,二话不说便将两人塞住嘴绑去了院中,男的杖毙,女的沉塘,连吭声的机会都没给两人,两大一小三条人命,一下子就这么没了。 陈幼学回府后得知事发却不敢吭声,余氏关起门来哭了一通,说:“老爷刚被擢升至兵曹尚书,眼看着要举家迁往汴都,你若纳妾,纳个有些姿色的倒也罢了,纳个这样的,到了汴都就不怕被同僚耻笑?老爷若想纳妾,我自会挑几个品貌端正的良家女子,不会叫朝中的同僚耻笑老爷惧内,又道妾身善妒!” 余氏三十出头,风韵犹在,她一哭诉,陈幼学就心软了,又兴许是余氏说中了要害,那侍婢的确姿容普通,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事情闹大了只会影响他的官声,于是便默许了余氏对后事的处置。 夫妻二人的话虽是关起门来说的,但仍有下人听见了,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守口如瓶的嘴,尤其是陈家迁去汴都后,留在当地看守老宅和庄子的下人们少了管束,很是将此事当成谈资议论了些日子。 陈府此前是淮南道总兵府,府里死个婢女,压根儿就没想到会被查。大户人家府里人命轻贱,许多时候,主子打杀下人,打杀了也就打杀了,懒得做得太干净,也很难做得太干净,尤其是后宅之事,根本就经不住严查。 没经得住严查的不止陈府,还有文府、赵府和李府。 什么继室进府宠妾病故,什么嫡庶之争打杀下人,什么丫鬟受辱投井而亡……一桩桩的事看着平常,查起来却都是命案。 刑曹每每接到告发,傅老尚书都信誓旦旦地安慰同僚,“定是哪个奸人污蔑于你,待老夫查明此案,还你公道!” 于是便风风火火地命人严查,还人公道去了,只是每每还不了同僚公道,却总能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桩命案牵另一桩命案,一桩命案牵一桩贪污公案,一时之间,还你公道成了文武百官最怕听的话,百官对傅老尚书避之不及,唯恐被他安慰。 百官不傻,八府刚联名上奏就被一个接一个的告发,刑曹班子每日去立政殿聆听皇后授业,要复核的刑案积压成山,忙得跟陀螺似的,这些告发状竟一份不落地受理了,又效率奇高地查了个水落石出,傻子都知道是谁授意的。 圣上蛰伏二十年,耳目广布江南,想查百官后宅里的那点事儿跟玩儿似的,后宫里又有个有阴司判官之名的英睿皇后,凡遇命案不查明冤枉曲直决不罢休,当年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皇后仅用了十余日就查清了,百官后宅里的那点事儿在她手里查起来也差不多跟玩儿似的。 这夫妻俩齐心齐力的可怕,百官觉出心惊时已经晚了。 告发案一查清,陈、李二人便在早朝上被革职查办,文、赵二人遭贬黜,八府之势一朝之日废黜了一半! 另外四府,圣上不罚反赏,只是赏得耐人寻味。 殿阁大学士秋儒茂之子成婚后尚无子嗣,圣上赐了两名女子给秋公子为妾。 工部尚书黄渊之妻去年病故,圣上赐了翰林院侍讲之女给他续弦。 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妻妾成群,早年因好美色而亏空了身子,膝下只得一子,欺霸市井,纨绔成性,今已及冠,尚未谋得一官半职。圣上便将王御史的公子指去了军中,领的是关阳城城门校尉一职。 这三道旨意一下,秋儒茂、黄渊和王瑞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金銮殿上,齐声道:“使不得!” “哦?如何使不得?”古来帝家皆好玄黄二色,当今天子却偏好瑰丽之色,那大红龙袍艳得似霞亦似血,年轻的天子噙着笑,问得漫不经心的,却叫群臣后背发凉。 殿阁大学士道:“启禀陛下,那二女乃卑贱之人,怎能当得起赐婚之荣!” 圣上赐的那两名女子是双生子,乃是汴河画舫上有名的丽姬,习得一套房中之术,二女共侍一人,能叫人欲仙欲死不思归。两名女子出身卑贱,怎能进大学士府为妾?再说了,这艘画舫近半年来被他重金包了,他的枕边宠竟被圣上赐给了儿子当侍妾,此事传扬出去,他们父子还有脸见人? 步惜欢道:“朕听闻那二女习得房中之术,爱卿之子成婚至今,膝下还没个一儿半女的,朕也是忧心秋家的香火。” “犬子新婚尚不足半载,这香火之说……”殿阁大学士抽着嘴角,不敢说帝心之忧实在荒唐,只好把礼法搬了出来,“礼法有云,嫡妻三年未有所出,方可纳妾。” 工部尚书道:“启禀陛下,微臣与发妻成婚二十载,得她服侍高堂,教养子女,勤俭持家,心中对她敬重有加。而今,她过世不足一载,微臣尚无续弦之意。” 就算续弦,他也不会续翰林院侍讲之女!此女虽为嫡出,却是他那不肖子的思慕之人!只是老夫人嫌翰林院侍讲只是个从五品的文职,配不上尚书府的嫡公子,因此死活不答应,这不肖子便害了相思,已缠绵病榻半年多了。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汴都城里没有不知道的,这一道赐婚的旨意若是下到尚书府,还不得要了这不肖子的命?这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夫人可怎么活? 左督御史道:“启禀陛下,犬子顽劣,不通六艺,实非武将之材。” 关阳城在关中和岭南的交界处,一旦岭南兴兵谋反,关阳城必有守城大战!城门校尉一职就是负责守城门的,那不等于往岭南王的兵马刀下送人头? “哦?”步惜欢定定地看着三人,唇边依旧噙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卿等想抗旨?” 抗旨之罪可比革职贬黜更要命,可如若接旨,府里的天可就要塌了。 三人脸色灰败,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赶忙道:“微臣不敢!陛下三思!” 步惜欢冷笑一声,抬袖一拂,范通手里捧着的八本奏折被扫下御阶,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八府大臣的脑袋上! 当今天子一向隐忍,头一遭龙颜大怒,文武百官跪了满殿,头不敢抬,气不敢出。 只听天子道:“今朕亲政,江北失地未收,岭南之逆未平,内忧外患尚无良策,卿等便联名上奏,谏朕广选妃嫔充裕后宫!朕还当尔等不晓礼法,闹了半天是明知故犯!朕大婚不足一个月,尔等便忧心龙嗣,岂不荒唐至极?朕怎不见你等忧心江北,忧心岭南,忧心江南水患,忧心朝廷吏治?卿等既然领着朝廷的俸禄,却管着朕的家事,那今儿这早朝,朕就穿着龙袍管管卿等的家事!” 说罢,步惜欢唤了声:“范通!” “老奴在!” “即刻出宫,去他们三家府上传旨。” “老奴遵旨!” “陛下!”三人一根白绫吊死的心都有了,连连叩首,“微臣知罪!微臣知罪!陛下三思呀!” 已被当殿革去官袍的兵曹尚书陈幼学等人一直没有机会喊冤,借着这乱糟糟的时候,也跟着痛哭道:“陛下,龙嗣之大,可比江山!罪臣等真是一心为陛下着想,为陛下的江山着想啊!” 步惜欢看向林幼学等人,目光凉薄,“龙嗣之大,可比江山,那说的是储君。朕即便纳了妃嫔入宫,嫔妾所出也是庶子。” 林幼学等人顿时似受掌掴,面色煞白。 “尔等弹劾皇后,自家府里的妻妾却善妒争宠草菅人命!母身不正,能教出什么好德行的女儿来?德行不端,也配入宫为妃,为朕绵延子嗣?”步惜欢睨着御阶之下的一干罪臣,眸光凉似寒宫秋月,懒慢地道,“还叫这些人在殿上杵着做什么?污朕的眼?” 御前侍卫们一听,即刻佩刀上前拿人,革职查办的押入天牢,贬黜出京的逐出宫门,人被拖了下去,腿脚磕碰宫阶的闷声隔着老远还能听见。 殿阁大学士等三人半晌没敢吭声。 步惜欢道:“卿等既知这江山是朕的,就该知道,朕亲政治国,不拘士族寒门,要的是循吏,而非佞臣。君臣一心,方可治国,爱卿们的忧思之心该放在何处,回府后都好好思量思量。” 说罢,步惜欢倦倦地道了声退朝,便起身走了。 百官山呼万岁跪送圣驾,三人却不敢回府,忙去太极殿跪求陛见。 太极殿殿门紧闭,三人不敢擅入,只得在日头儿底下苦哈哈地跪着。 这一跪,还不知要跪到什么时辰。 八府联名上奏,唯一没被处置的便是江南水师何家,可是没处置不见得是好事。严查违律之事也好,明赏实惩也罢,好歹都有个态度,不罚也不赏,便是连个态度都没有,就这么晾着,叫人猜不透君心。 何善其抚着一把花白的胡须,心事重重地出了宫。 百官聚在殿外的广场上,往太极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各自心里有了底。 得!以后谁也别提后宫,别弹劾皇后了。 龙有逆鳞,触不得。 陛下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君臣一心,臣子把心思用在后宫上,帝后便把心思用在臣子的后宅里。要么,君臣一心治国,要么,后宫无宁日,百官后宅也别想安宁。 如此帝后,也是古来未见,千古一绝。 百官料不到这半壁江山日后会是何景象,只知八府这一栽,必有大浪将兴,江南太平不了多久了。 ------题外话------ 今年本来不打算过生日了,昨天收到了小伙伴们的漂流本,听说在全国各地漂流了一年,赶在我生日前一天送来,感动得稀里哗啦的,麻溜儿地去订了只蛋糕,想想这生日还是得过! 好多年没收到手写的信了,想起了学生时代,谢谢大家的祝福、剪纸、贴画、简笔画、水彩画(这画美爆)、绳结还有唇印(节操呢?),我想这是我收到的最有意义的礼物了,漂流本我会珍藏在书架上,放心,你们的字都很好认(葵花画得尤其妙),我决定小元宝的认字读物就是它了!哈哈哈哈~ 正文 第七章 帝王心术 这日,殿阁大学士、工曹尚书和督察院左督御史在太极殿外跪了一个时辰,算计着再不陛见,传旨的仪仗就该到府门口了,于是干脆不顾脸面了,在殿外磕头哭诉起来。 火烧眉毛了,若再顾及脸面,府里可就要出人命了! 三人不敢再扯一个字儿的尊卑礼法,只将抗旨的缘由一五一十地道来,顾不得家丑听进了多少人的耳中。三人在太极殿外哭得涕泪横流,直道无颜出宫,不如一死了之。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估摸着传旨的宫人真到府门外了,三人心如死灰,仰头望了望炎炎烈日,直觉得天旋地转。 这时,殿门忽然开了! 内侍太监出了大殿,宣工曹尚书进殿。 工曹尚书大喜,一步三跌的陛见去了。内侍将殿门关上,半柱香的时辰后才打开,只见黄尚书涕泪横流的走了出来,掩面下了宫阶,经过同僚身旁时连句提示之言都没说,匆匆地就出了宫去。 内侍又宣督察院左都御史进殿,人进殿之后也约莫半柱香的时辰才出来,出来时同样是羞于见人,掩着面出了宫。 殿阁大学士最后陛见,出来后也走得匆忙。 没人知道天子与三人谈了些什么,只知这日传旨的宫人进了三府之后并未宣旨,只是一言不发的在花厅里等着,不坐也不奉茶。三府上下老幼皆出,提心吊胆地跪在花厅外,一直跪到老爷回府。 传旨的宫人皮笑肉不笑地把圣旨往当朝大员的手里一交,便率人走了。 圣旨未宣,三府上下皆不知老爷接的是何旨意,问了也无果,只见老爷失了魂儿似的,怀揣着圣旨便进了书房。 此后,三位大员称病不朝,三府闭门谢客。 十日后,林、李之案判结。 兵曹尚书林幼学之妻余氏草菅人命,判斩!林幼学在淮南任上吞侵良田,谋私欺民,判革除官职,流放三千里。 内阁学士李熹的继室徐氏打杀侍妾逼死丫鬟,判斩!李熹借徐氏娘家的产业贪赃洗钱,谋利万金,判革职抄家,流放千里。 行刑那日,因女犯之故,法场没有开放,朝廷只允了被害者的家眷监刑,林、李二人连罪妻的面儿都没见上便被押入囚车,遣出汴都,往流放之地去了。尚书府和学士府被查抄,府里的公子贵女一朝沦为罪臣之后,好不凄惨。 林玥前些日子入宫时还是一身孔雀裙,满面骄阳气,而今却被脱去簪钗赶出府来,因无葬母之银,走投无路之下求到了何府上,在何府门外磕破了头。 何初心听闻此事一时拿不定主意,忙去书房求见祖父,却见嫡兄也在。 何少楷在江南水师军中任职,领的是军候之职,军中却称其为少都督。林、李两家被查抄,他一早就到了书房,小厮去街上打听消息,频频回府报信,刚把林玥之事报来,何初心便到了。 何少楷道:“何需理她?撵走就是!” 何初心道:“撵走只怕要担不义之名……” 何少楷冷笑道:“我的傻妹妹,她和你本就不同心,何需与她讲仁义?她进宫那日在皇后面前言语张扬,意图借刀杀人之时,可没想过仁义。” “可外面的人不知宫中之事,如今她落了难,来求丧银也是出于孝心,若撵她走,必有人骂我不义。哥哥也知,中宫那人十分厉害,那日没为文氏求情,我们八府之女便受了一番斥责,今日若撵人,事情传去宫里,我怕又会惹出事端来。” “那你就不怕帮了人,圣上那儿会以此来做文章?” “我正有此顾虑,所以才来问祖父和兄长,此事当如何处置?” 何善其面色凝重,摇了摇头,“此事两难,只看君心。可君心难测,如今的形势,祖父也不敢妄猜,毕竟在选妃一事上,咱们何家已经猜错过一回了。” 八府联名逼圣上选妃是因取仕改革之迫,圣上不肯纳妃,八府皆以为圣上是担忧朝中再现外戚专权的局面,至于帝后情深,不过是笼络民心的帝王之术罢了。八府趁着帝后不在朝中的日子里商议了一番,认为要趁早逼圣上选妃,迟了就逼不动了。 八府料到了圣上不会轻易妥协,却没料到圣上的态度如此强硬。 何少楷嗤了一声,“祖父之忧虽有道理,可焉知不是长他人志气?圣上亲政不久,立威是必然之举,但八府之中独独没有动我们,焉知不是有所忌惮?” 何善其见孙儿面含不屑之色,不由沉声斥道,“忌惮岂是好事?!此乃祸事!” “祸又如何?未必有临头之日。”何少楷不以为然,“咱们与那几家不同,江南水师可有接驾之功,祖父因功被封为襄国侯,只待金匾赐下,江南水师都督府就会成为襄国侯府。圣上亲政,招贤纳士,查办咱们何家与过河拆桥何异?到时,四海之内恐无贤士敢来自荐。” 江南有二十万的水师,何家能掌三代兵权而不遭帝王疑心,是因为水师驻扎在大江南岸,离京畿重地有三千里之遥,水师不擅马战,只能守江河,却难攻城池。纵观青史,少有水师兵变而致江山易主的事,故而水师甚少遭到帝王忌惮。 但如今形势不同,大兴江山一分为二,南兴定都汴河城,江南水师驻扎在圣上的家门口,水师虽不擅攻城,但以二十万的兵力踏平一城还是办得到的。所以,江南水师对圣上而言已成威胁,他忌惮何家也是理所当然。 忌惮虽非好事,却也未必是坏事。士族若无势,必定亡得更快,兵权在手,虽会遭忌惮,但也恰恰说明圣上尚无收回兵权之法。那就想办法让圣上收不回兵权,让他一直这么忌惮着,也不失为一个保全之法。 何善其看出孙儿心中所想,沉声道:“你的想法虽有道理,但若行此道,非深谙权谋之术不可。你在此道上可能与圣上一较高下?你可知,那日在太极殿中,圣上对那三家说了什么?” 何少楷沉默了片刻,道:“孙儿只听说,那三家为求圣上收回旨意,跪在太极殿外自个儿把家丑道尽了,至于进殿后说了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祖父可是探知到了口风?” 何善其颔首道:“听说,圣上对那三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三家恐已倒戈了。” “什么?” 何善其嘲弄地一笑,道:“工曹尚书黄渊是个孝子,他小儿子三岁能识字,四岁通千文,五岁能赋诗,甚得黄渊的喜爱,只是婚事坎坷。老夫人嫌翰林院侍讲掌的是文史修撰之事,名高势微,于是请官媒过府要给孙儿议亲,放话说就是人死了,配一门阴亲,也定要门当户对!黄小公子缠绵病榻,官媒仍登门说亲,黄渊既不敢忤逆老夫人,又心疼儿子,急得两鬓都白了,圣上一道赐婚的旨意若是下到府里,可真能一下子要了府里老小两条性命,黄渊怎能不急?他进殿陛见,圣上道:‘朕爱才,翰林院自武德年间设立起至今,供职的皆是身怀技能之士,朕有心改革吏治,意欲令翰林院日后成为养才储望之所,不较出身,广纳贤士,以备社稷之需。朕听闻爱卿之子才学过人,翰林院中倒有适合他的差事,爱卿以为如何?’黄渊之子久病不起,耽误了入仕,圣上宣见黄渊,非但未加责斥,反而将他的爱子点入了翰林院,甚至将翰林院即将改革的事透了口风给他,他只要不傻,就该知道把这口风透给老夫人,老夫人必定不会再阻挠婚事。” “可圣上却未将此前的旨意收回,圣上留了一手,以金口玉言为名命黄渊回府接旨,并告诉他传旨之人虽到了尚书府,但并未宣旨。他且将圣旨接了,不必张扬,待乱事平息,自会有新旨赐下。圣上还道:‘百善孝为先,爱卿乃孝子,顺从母意虽然无错,但法理人情贵在有度。卿乃一家之主,长者难免有糊涂之时,爱卿该断时当断,别总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朕六岁登基,二十七岁亲政,难事说不完道不尽,这不刚大婚就被卿等联名逼着选妃?逼得朕放下国事来问臣子的家事!爱卿可知江北、岭南、吏治、水患诸事压得朕夙夜难眠?朕若如爱卿这般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满朝文武只怕要看朕的笑话。事儿得一桩一桩的办,急也莫可奈何,不妨当断则断,寻法解之。’你听听,圣上这一番话说得是推心置腹情深意切,黄渊是文人,怎能不深受感动?他是痛哭不起,当殿悔过,掩面出宫,闭门思过至今!” “……”何少楷眯了眯眼。 何善其接着道:“御史王瑞只得一子,却欺霸市井纨绔成性,他担心儿子去关阳守城会有性命之忧,圣上虽未收回圣旨,却许了他一道口谕,把他儿子调去了星罗军中历练。圣上道:‘星罗的海寇早年间被萧元帅率兵剿杀得只剩小股流寇,近年来,海寇虽有复来之势,但近几年海上难兴大战。朕会派人知会魏卓之一声,叫他带着你家小子多历练历练!眼下星罗正大兴海防,多的是领军功的机会,朕就不信,你家小子跟在一群忠义之士身边,会磨不去纨绔之气,练不出儿郎血性来!说不定他日归来,他真能给你光宗耀祖!’王瑞望子成器,听了这话,岂有不心潮澎湃之理?他也是久叩谢恩,当殿悔过,出宫后闭门思过至今。” “至于大学士秋儒茂,圣上倒是将他斥责了一顿,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既好色,他儿子想必也非忠正之士,那何必介意父子共用姬妾?秋儒茂大呼使不得,并为子申辩,圣上斥道:‘当朝一品大员,朕之左右侍从,竟狎妓成癖,朝廷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朕告诉你,你若改不了这毛病,朕就下旨每日往你们父子府上送姬妾,准你日夜欢歌父子同乐!朕就等着你掏空了身子,赐你还乡养老!’圣旨尚在秋府,秋儒茂回府后慌忙遣散了姬妾,又命人去画舫为那一对歌妓赎了身,不仅还了两人良籍,还给了一笔银两,叫两人回乡去了。” “林幼学掌着淮南道的兵权,他押入天牢的这些天里,不知多少人想探知圣意,可三府大门紧闭,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以致朝中都在猜测三府已归圣上所用,这便是圣上不收回旨意的用意了——那三道旨意是悬在三府门前的刀,提醒着三府有软肋捏在圣上手里,他们只能按着圣上指的路走。而且,圣上的厉害之处还不止在此,你想想,翰林院若真成了储养才士之所,天下思潮岂不尽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黄渊之子进了翰林院,一言一行皆可监察不说,他年纪尚轻,容易培养,加之圣上成全了他的姻缘,他心向圣上岂不已成必然?王瑞之子也一样,虽不必去关阳送命,可到了星罗,焉知不是为质去的?哪怕日后回朝,纨绔子弟真成了铮铮儿郎,那心也是向着圣上的。” 何善其苦笑一声,叹道:“圣上好手段哪!恩威并施,步步机谋,可谓深谋远虑。你想与圣上博弈,论权术,你自认为比圣上如何?” 何少楷沉默了,眼底波澜兴覆,半晌过后才问:“照此说来,圣上想要孤立我们?” 八府之盟看着还剩四府,但那三府已不敢造次,那可不就剩下何家了? “只能如此猜想了。这几日,祖父左思右想,怀疑三府陛见的情形轻而易举地就被探听到,这十有八九也是圣意。”何善其叹了一声,“圣上在等,等着看我们何家如何行事。” 而如何行事,应该便关乎生死兴衰了。 “都怪祖父,当年没敢赌。”何善其看着何初心,悔之晚矣,“当年,祖父担心元党势大,圣上势单力孤难以成事,想着就算他的大业真成了,后宫之中也会有我们何家女的一席之地,谁想到他会遇见当今皇后……唉!你那日也进过宫了,这些日子也看见了,圣上是铁了心不选妃,你也该死心了。明儿祖父便请官媒到府上来为你议亲,御赐金匾虽还未挂上,但何家已算是位列侯爵了,满朝名门望族的公子给你挑,定能挑一门好亲事。” 何初心拧着帕子,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儿,还没开口,祖父便又有话示下。 “门外那人,你可差人去给她一笔丧银,担下一个好名声。放心,待明日议亲的风声放出去,宫里必不会降罪于你。” 何初心这才知道,原来祖父心中早已有了两全之法。 两全之法,又是两全之法! 当年如此,今日也是如此,可每次被牺牲的都是她。 何初心抿着唇,凄怨不甘和泪涌出,扭头奔出了书房。 “妹妹!”何少楷欲追出去,却忍了下来,转头问道,“祖父,妹妹议亲的消息一放出去,可就等于是我们和圣上低头了!” “我们已经被孤立了,不低头,你想反不成?!”何善其怒拍桌案,掌风逼得何少楷双目一虚,“祖父费了一番口舌,你竟还介意一时的高低!圣上与你年纪相仿,论阅历、远见、谋略、胆识,你都差得远!不俯首称臣,难不成你想学元家?水师久安于江南,我们何家是做不成元家的,进退有度,方能长久!” 何少楷的脸色青一阵儿白,冷笑道:“祖父难道忘了,城外有五万对英睿皇后忠心耿耿的兵马,自过了江来,他们便另营驻扎,非但不肯并入咱们,到现在了,还自称江北水师!圣上器重他们,防着我们,用意已昭然若揭!若一味低头,我们只怕会万劫不复!” “祖父何时说过要一味低头了?争与不争,重在分寸,以退为进的道理,你应该懂!” “孙儿懂,军中的将士们可不见得会懂,若叫将士们觉得憋屈,日后恐生哗变。” “水师居安已久,军中士气早就懒散得不成样子,还有哗变的血性?除非有人煽动。”何善其目光炯亮,语气里含着警告,“你和军中的那些年轻将领都安分些,祖父这些日子眼皮子跳得厉害,总觉得林家在淮南军中遍布旧部,圣上也太不顾后果了。可圣上一向深谋远虑,又怎会行事不计后果?除非……此事不像我们看见的这么简单。这阵子兴许会生乱事,你们切记不可妄动,待看清楚局面,再图后事!记住了吗?” “……是。”何少楷恭敬地施了一礼,低头时袖甲上雕着的纹影落在眉宇间,如豹伏行。 何善其果真未猜错。 嘉康初年七月二十九日,原兵曹尚书林幼学的囚车在押解途中被劫。 八月初二,淮南军中林氏旧部以朝廷迫害忠良为由,历数皇帝背弃祖宗、宠后干政、听信谗言等数宗罪,煽动大军哗变,意图攻下淮州,不料驰至城下时,本该里应外合打开城门的驻军指挥使及其部下竟已被斩杀,数颗头颅高悬于城楼之上,血染城门。叛军惊觉密谋败露,决意强攻州城,遭到驻军的死守。州城久攻不下,半夜时分,叛军分三路退往附近的绥县、卢县和武都县,三县兵少易攻,林氏旧部意图先占三县,再谋后事。 八月初三凌晨,三路叛军退至三县城下,城楼上忽然举起的火把驱散了大雾,人马慌乱间,一名将领手举圣旨喝道:“圣上料到尔等会作乱,就在尔等强攻州城之时,邻近三县之中早已布下了大军!圣上有旨,降者不杀,尔等还不卸甲就擒?”叛军大乱,急忙退走,三县将领乘胜追击,淮南道兵马副使亲率大军伏击叛军于半路之上,斩林幼学及两名叛军将领于阵中,俘获五人,余者皆降。 八月初六,捷报八百里加急送至朝中,淮南道兵马副使邱安被擢升为淮南道总兵,军中有功将领八人论功封赏,紧邻汴州的淮南兵权收归朝廷。 正当群臣惊于帝谋之时,时隔两日,又发一事,朝野震惊。 八月初十,步惜欢亲擢江北水师的军师韩其初入朝,官拜兵曹尚书! 一介寒门学士从军师直擢至当朝二品,这等惊世之闻只听说过一回——当今皇后女扮男装入朝为官时,曾以一介贱籍之身受封江北水师都督。 可朝中重文轻武,掌管朝廷武官任用及兵械、军令大权的尚书一职岂是一介武职能比? 朝野哗然之际,群臣回想八府联名之事的始末,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皇后虽有断案之能,但八府后宅之事能那么快就查明,自然仰赖于证据齐全。八府刚刚联名上奏,证据就呈到了凤案前,显然是圣上洞察先机,早有所料,而圣上也料到了陈幼学有难,淮州必生兵变。莫非八府联名威逼正中了圣上的下怀?圣上不仅维护了皇后,威慑了百官,还对内施恩三府,孤立何家,对外严防兵变,收割兵权。兵权一收,圣上立即便擢了亲信入朝担当兵曹尚书的要职!这洞察先机的远见,步步为营的城府,动若雷霆的手段,叫人细思恐极,不得不敬畏心服。 韩其初乃一介寒士,从军三载,从新兵到皇后帐下的谋士,再被皇后拜为江北水师的军师,虽有用兵之能,却无入朝为官的经验,更别提官场上的人脉了。他任尚书,施政必多阻挠,圣上不可能预料不到,如此还将韩其初擢至此职,只有一个可能——寒门子弟入仕,若官位低微,必遭上峰打压,不如身居高位,施政成效如何,那看的就是才智手腕了。 不过,经过八府联名一事,群臣慑于帝王心术,非但选妃之事无人再提,早朝上奏事时都比往日恭谨得多。 朝政形势大好,皇后提点刑狱之事也初见成效。 此前,淮江的碎尸案经皇后提点,刑曹命人持公文下关州进行督办,果然在关州的河道沿岸陆续搜到了五块残骨,其中没有头颅,却有两块残骨可以拼接起来,仵作们依据公文进行了仔细的检验,一致认为新搜到的五块残骨和之前在淮州河道中发现的两块残骨,其断痕有共通之处,应是同一凶器所为,基本可以断定同属一具尸体,而凶器是砍柴刀。 江南的砍柴刀颇有特点,刀刃在使用时为了免受损坏,其刃前有喙状突起,伤人的特征比较特殊。因此前只有两块残骨,且分属两县,仵作不易验出共通处,又知道碎尸案难破,懒得白费心神,故而没有细验。 这回没人敢偷懒耍滑,关淮两州州衙的仵作一同将残骨验看了数遍,皆无疑议之后才将验状封妥,连同残骨加急呈至宫中。 英睿皇后看过验状和残骨,批复道:“严查淮江上游的篷船,遍查船夫之中年壮力强者或有劣迹前科者,于晴日察看舱内,若见蝇虫聚于舱内,可立即拘扣船主。不可严刑拷打,只需遍查嫌犯的乡里亲邻,看有无二十至二十五岁的失踪男子,若有再审不迟!” 皇后此前下过查船令,淮州州衙不敢懈怠,在刑吏前往关州时就查过上游的民船,凡能在船上分尸的,诸如画舫、篷船之类,一概没有放过,连简船都查了个遍,但船上早已洗刷干净,哪还能辨出可疑船只? 皇后这回只下了严查篷船的旨意,虽不知是何缘由,州官们却不敢耽搁,只好奉旨去查了。 没想到这一查,还真查着了! 此前官府查船时,船夫们便知道是在查碎尸案,但上一回没查出可疑船只来,这回官府又来查,有不敢吭声的,有赔笑打听的,也有埋怨的。 “好不容易见个晴天儿,官爷们还要查船,叫小人们如何谋生?” “奉命查察命案,谁敢阻拦,州衙里说话!”衙差把刀一拔,挑了船帘儿,喝道,“告诉你们,今儿这趟差事是专查篷船的,挑的就是晴天儿!” 船夫们见了刀,不敢再吭声,只是原本以为衙差们会像之前那般搜查一遍就走,却没想到衙差们只把船帘儿一挑,随后便上了岸上来等。 这一等,一直等到日上三竿。 八月时节,烈日灼人,船夫们等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几番欲吭声,瞄见官差手里明晃晃的刀就硬生生地把埋怨给咽了下去。 岸上静得让人焦躁,蝇虫之声更是扰人,不知何时,成群的蝇虫在一排篷船间飞来飞去,不久便落在其中一艘上,嗡嗡不去,甚是邪门儿。 一个衙差拿刀一指,“头儿!快看!是那艘!” 话音刚落,船夫里有个汉子扭头就跑! 捕头转身喝道:“站住!快追!” 那汉子腿脚颇快,捕快们眼看着他躲进了山里,气喘吁吁地搜了一阵儿,发现把人给追丢了,气得在林子里直跺脚。捕头命一人回州衙回禀请援,自己和其余人在山中继续搜寻。 这日,附近村庄鸡鸣狗吠,村中百姓夜里都没敢合眼,只见山上火把如海,照亮了半个庄子。军中出动了三千兵马围山搜捕,火把围着大山,似山火发于山脚下,一层一层地烧上去,终于在天蒙蒙亮时将困在山顶无处可逃的船夫给擒了。 那船夫在山里躲了一夜,被擒住时竟还有气力,再仔细一看,他身量虽不算高,却颇为壮实,还真是身强力壮之人。 人被绑进州衙时,船夫的底细已被连夜查过了。原来,这人还真有劣迹,他曾是九曲帮的水匪,因当今圣上三年前命地方剿匪,匪首被诛,水匪四处逃散,这人被官府抓住,判了两年徒役,刚回到家乡不久。他的兄弟知道他水性好,就把家里的旧篷船给了他,让他在淮江上摆渡谋生。 大概三四个月前,同村的一个男子外出收账,此后就再也没回来。此人外出时已快至雨季,家人曾嘱咐他渡江时小心些,后来见他久出未归,还以为是雨季涨水,他被困在了对岸,因为此前有过一回,他的家眷便没太在意。可等到天晴,还不见人回来,他的妻子这才求了一个族亲渡江去寻人,那族亲回来说人收了账后就走了,雨季涨水前就该到家了,他的妻子这才慌了。 每年雨季,两江沿岸被冲走的人都不在少数,那人的妻子也说不准自己的丈夫是失足落进江里了,还是在路上被人谋害了,加上她到官府报案时正遇上朝局大变,知县正担心自己的仕途,没心思理会这等雨季时节里再平常不过的失踪案,案子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但失踪之人的年纪与英睿皇后所料相仿,船夫的情况也分毫不差,淮州刺史升堂问案,把刑具往公堂上一摆,惊堂木一拍,问船夫为何要跑,可认识同村的失踪之人? 船夫自知逃跑的事圆不过去,不等动大刑就招了。 人的确是他杀的,动机是见财起意。 那天,他的同乡出行时乘的是他的船,二人闲谈间,他得知同乡是过江收账去的,于是便说雨季将至,若有确切回程的日子,他可以撑船过江载同乡回来。同乡以为他是好意,二人便约好了日子,到了约定那日,同乡带着收来的五十多两银子上了他的船,船行至江心时天色已晚,他用船桨将同乡砸晕,夺了银子后,本想将人抛入江中了事,又担心万一尸体被人发现认出,官府可能会来村中查访,于是便将同乡拖入篷下,扒去衣袍,用从家中带来的柴刀将人砍死,再毁去容貌,分尸抛入江中。而后他洗了船,上了岸,将同乡的衣袍焚烧掩埋,银两埋在了自家茅房里的砖石下。 他为匪数年,回乡后仍改不了好吃懒做的习性,撑船的营生仅够糊口,他嫌来钱太慢,赌瘾犯了没钱去赌,正巧撞上同乡去收账,他便动了恶念。他当水匪时跟官府打过交道,知道怎样才能逃脱官府的查察,于是将尸体处理得辨认不出后才投入了江中。他怕尸块万一被渔民捞出,江上会有一阵子风声很紧,因此没敢立刻花那些银两,而是先埋了起来,打算过个半年一载的,风声过了再取出来。银子埋在别处他不放心,埋在家中又怕官府来查,因为知道官府的衙差向来嫌脏怕臭,于是他便将银子藏在了茅房里。 他自以为事情做得周密,没想到还是被抓了,至于何处露了马脚,他却想不明白。 挤在州衙外听审的百姓们也不知官府是如何查出嫌犯的,只知道嫌犯招了,这起闹得人心惶惶的案子总算是水落石出了。 少见官府查案如此迅疾,百姓不由叫好称赞。 “还以为指不定哪日又有人遭殃呢,没想到官府竟把这丧心病狂的凶犯给抓住了!” “听说昨天晌午,篷船停在江边,蝇虫成群地落在凶犯的船上,衙差们一看便知人是他杀的了!你们说这事儿邪不邪?” “啥邪不邪的,官老爷们断案,自然比你聪明。” “那是,听说昨夜为了抓凶犯,三千军爷把整座山都给围了,刺史大人这回可真是为民做主了!” 淮州刺史在公堂上听着称颂之声满面红光,嘴角刚噙起笑来便想起这称颂可不敢受,于是连忙抚须一咳,装模作样地往汴都方向拱了拱手,高声道:“这全都仰赖皇后娘娘明察秋毫,若无娘娘的指点,此案自是不能这么快就真相大白的。” “啊?”衙门口的百姓愣了,“皇后娘娘不是在宫里吗?怎知咱们淮江里的碎尸案是何人所为?” “这……”刺史也不知,只能敷衍道,“皇后娘娘素有阴司判官之名,自然有些神通。” 英睿皇后身在宫中,却仅凭一纸验状便可断数百里之外的命案,百姓赞叹之余还真信了神通之说。打这之后,英睿皇后乃判官转世,有大神通之说便在民间流传开来,淮江上的碎尸案甚至成了话本子,被说书先生说得神乎其神。 此乃后话。 船夫一招供,刺史就命衙差将赃银和凶器从船夫家中搜了出来,连同供状一起上呈刑曹。 傅老尚书接到后,急忙将供词呈入宫中,问道:“老臣有诸事不明,还望娘娘赐教。” 英睿皇后正阅着卷宗,一早就料到傅老尚书要问什么,于是说道:“江船有画舫、篷船和简舟,画舫多为妓坊亦或官商人家所有,官商害人性命,多以权钱处置后事,即便遇到极端情况,也大多不会用自家的船来抛尸,一是忌讳,二是画舫在官府有造册,且画舫在江上比普通的船要显眼得多。” “分尸的目的是掩盖罪行和死者的身份,妓船上人多眼杂,何谈掩盖?” “简舟上无遮蔽之物,凶手若在船上分尸,需有遮蔽之处。若在别处分尸,将尸块运至船上则需要箱子亦或麻袋,尸体即便被分成数块也绝非寻常大小的物什能装下,无论是箱子还是麻袋,太大亦或太多,在简舟上都是极为惹眼的。” “凶手最可能以篷船运尸,而篷船多为渡船,船上少沾鱼腥,故而可用蝇虫查凶。俗语说‘苍蝇见血’,苍蝇嗅觉灵敏,尤其嗜血逐臭,如有命案,它们在一刻钟内就会赶到,乃死亡现场的第一见证人,可谓刑事探案向导。凶手无论是在船上分尸还是在别处分尸,抛尸时,船上必定会沾上血迹,哪怕事后清洗过,也逃不过苍蝇敏锐的嗅觉。” “此前在关州的河道中搜寻出五块残骨,连同先前打捞出的,一共七块。其中有一根上臂骨,一块胸骨体,其余皆为残骨,可即便是残骨,从其长度、重量、粗壮程度以及各径数值来看,死者也应为男子,年纪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年龄0的判断较为复杂,乃是根据不同骨骼、多种鉴定方法进行校核后的推断,非三言两语能说明,详论在本宫的手札里,过阵子各司自会得见。” “说回本案,七块残骨的断端皆为梯面,说明凶手的砍剁之力甚大,且发力时镇定果决。死者正当青壮年,凶手能将其杀死并毁尸灭迹,绝非善类。他很可能有劣迹前科,要么身怀武艺,要么身强力壮。抛尸是件麻烦事,多数情况下,沉尸、焚尸、掩埋才是凶手的首选,若无特殊原因,不会有人选择分尸。分尸是个力气活儿,且场面血腥,对凶犯的心理素质是个考验,且之后还要清扫现场并抛尸,时间长,过程麻烦,风险高。凶手宁愿麻烦也要分尸,要么心理有问题,要么就是认识被害人。凶手害怕尸体一旦被发现并认出,官府在查察死者的亲朋邻里时会查到他,因而采用分尸的方式来掩盖死者身份。变态的凶犯终究是少,且本案的残骨上并没有显示凶手有变态倾向的痕迹,所以此案的凶手有极大的可能与死者相识。” “至于凶手抛尸的地点为何不是先前所料的淮江上游亦或汴河下游,因为前阵子送来的加急公文里说第一次打捞出尸块的地方离江心不远,那么根据水流的作用力,第一次打捞出尸块的地方应该离抛尸地不远。也就是说,抛尸地就在淮江上游。” 皇后一口气解释罢了,老尚书连句话都没插上,过了半晌才问了句不相干的,“呃……听娘娘之意,您的手札莫非要刊印?” “嗯,圣上已命国子监手抄拓刻,入秋即可刊发至各州县,以供地方官吏断案时参习之用。” “国子监!”傅老尚书目光乍亮,转身就走,走到大殿门口又匆忙退了回来,满脸尴尬的行了礼,“老臣……告退!” 傅老尚书出宫后直接去了国子监,从抄书官那儿求得了皇后的手札,起初只说求来一观,看过之后却从此赖在了国子监,厚着脸皮地求了间学舍,早朝过后去立政殿,晌午过后在刑曹办差,夜里就赖在国子监里挑灯贪阅,乏了也不回府,就直接歇在了学舍里。且没几日,两位刑曹侍郎也来了国子监,此后常来常往,国子监内不胜其扰,惹得祭酒上奏弹劾,步惜欢训斥了几句,傅老尚书才有所收敛。 但此后,立政殿内皇后授业时,刑曹上下再无对立之举。官府最头疼碎尸案,新案子都难破,更别提时隔数月的案子了。这起初不知是发于汴州还是淮州的案子,最后跨江查至关州,皇后远在宫中竟把这桩难案给断了,刑曹上下自此也算是服了皇后。 皇后提点刑狱之事得到了刑曹的支持,又有民间赞誉的声势,天子顺势而为,于九月十五日,下令将已手抄拓刻的办案手札刊行全国。 大兴的官员或以祖荫入仕,或以恩荐入仕,在为官之初,审断民案时大多因欠缺经验而感到无从下手,而英睿皇后的手札里从验尸格目、验尸体式到人身骨肉脏腑皆有详解,凡缢死、烧死、闷死、毒杀、杖杀、砍杀、刺死、坠亡、溺亡,虎狼犬咬、虫叮鼠噬、雷击石砸、车马碾压等死因,常见的不常见的,连房事死、醉酒死等都列述详尽。手札中不仅详述了死因特征,连凶器的门类及伤人的形态都列述得清楚明白,四时更替、水流冷暖、弃尸土外与埋入土中对尸体腐烂的快慢有何影响,生前伤与死后伤有何不同,他杀与自杀如何鉴别,高度腐烂的尸体如何检验,化为白骨的尸体如何检验,尤其是白骨化的尸体,手札中从骨骼的分类到名称,再到各骨骼遭受不同损伤的表现都授之详尽,佐以本朝案例,真叫人叹为观止。 手札取英睿皇后天下无冤之志,御赐名曰《无冤录》。 此后,朝中又连下了三道刑狱改革令:一是废止屠户混混看验死伤的旧律,并将仵作从贱籍中除去,入官籍,添俸禄;二是州衙配仵作三人、大县二人、小县一人,官府另需招募一二学徒,发放工食银;三是官府设书吏为仵作及学徒讲解《无冤录》,讲学之人造册备案,按年抽考,用功者奖,懒怠者革去官籍工食,逐出官府。 这三道朝令一出,朝中竟无人异声,自八府之事后,慑于帝王之威,朝中风平浪静。 汴都城内,百姓津津乐道的人除了当今皇后,还有一人——后七贤之首,白卿。 此人每隔三日必至茶馆,与学子们辩议时政,目光之卓越,见解之精到,诸学子不及,诚服之至。每到白卿至茶馆议政之日,茶馆内外总是人满为患,里面学子满座,外面百姓成堆。百姓不懂朝政,瞻仰的不过是贤士的风华而已。 九月二十五,秋雨大作,白卿依旧如期而至,傍晚才从茶楼里出来。 雨势渐小,一辆简素的马车停在茶楼外,白卿撑伞而入,挑帘将油伞递出时,半面风华,一截清腕,叫人思慕不已,却只能怅然满怀,谁叫公子如玉,非凡尘俗人可沾染。 学子们揖礼相送,见一半江天带着雨痕,马车逐着秋雨,一路向着城南而去。 白卿赐号“竹”,城南郊地有片竹林,昔日无人打理,不知何时林后起了间庐舍,马车入了竹林,向着庐舍驶去。 日沉天昏,秋雨复来,马蹄侵了青草路,白电一晃,竹林影似乱箭,地上忽现细碎寒光! 车夫目光一凛,一抬头,见竹林上空剑光数点,剑气杀机齐指车厢! ------题外话------ 苍蝇破案很多人会以为是宋慈首创,其实首见于唐人汇编的《艺文类聚》里。 扬州刺史严遵出巡时见一个妇人在哭丧,哭得并不悲伤,于是觉得蹊跷。妇人说她的丈夫死于火灾,严遵就命人将尸体运到府衙,对衙役说:“好好看守,看看尸首有没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第二天衙役报说尸体没有异象,只是苍蝇飞来飞去,奇怪的是,它们都聚在死者的头部。 严遵命人看验,在死者的头顶发现了铁钉。 后来,在清人胡文炳的《折狱龟鉴补》中,也有类似的案例。 另外,关于《无冤录》,元代法医学家王与根据宋慈的《洗冤集录》编写过一本适用于元朝的考试参考书,叫《无冤录》。 …… 科普完,说点别的。 为了方便团购,新开了微店,仵作和神棍的签名书都有,需要的小伙伴加微信:yzsw_fj 正文 第八章 怒骂公爹 汴河宫。 飞雨动华殿,黑云压栋梁,宁寿宫内传出一阵哭声。 那哭声低低幽幽,乍一听如伶人吟唱,久闻之如鬼哭嚎。禁卫披甲立枪列于殿外,飞雨浇湿了甲胄,铁气森森。 一个老太监躬身候在殿外,从伞下偷偷瞄着殿门。 不一会儿,殿门开了,一名禁卫走了出来,把食盒往前一递,冷冰冰地道:“王爷不饿。” 老太监接过食盒时摸了一手油腻腻的汤水,顿时叹了口气。 恒王爷准是又把饭菜给砸了。 “那老奴复命去。”老太监冲侍卫欠了欠身,撑着伞拐着饭盒便退入了雨幕里。 * 太极殿外,小安子听着老太监的回禀,听罢皱起眉来道:“知道了,咱家自会禀明圣上,你下去吧。” 老太监垂首应是,却退而去。 小安子立在廊下未动,雨打着初掌的宫灯,烛影飘摇,晃得人面上如行走马灯。许久后,他往后一退,轻轻地碰开了殿门,入了殿内。 殿内灯火煌煌,龙案后却不见当今天子,只有大太监范通守在一旁“伴驾”。 小安子来到范通身边,压低话音道:“师父,宁寿宫那边儿还在闹,算一算已绝食三日了。” 范通闻言,一副老僧入定之态,淡淡地道:“绝食三日了还有力气闹,可见王爷身子健朗,那就何时没力气闹了,何时再说。” 小安子一句“那可是太上皇”的话在喉头一滚便咽了下去,往殿外瞅了一眼,问道:“眼看着要到晚膳的时辰了,陛下仍未回宫,皇后娘娘还在承乾殿中等着陛下用膳呢。徒儿得去传句话,您看……这事儿可要瞒着皇后娘娘?” “瞒着皇后娘娘?”范通把老眼抬了抬,“瞒得住?” 小安子一听,顿时苦了脸,“皇后娘娘断狱如神,徒儿怕是没本事瞒得住娘娘。” “那就是了。”范通把眼垂了下去,话里有话,“咱们当奴才的不能欺瞒主子,也没本事欺瞒,所以陛下之事你瞒不住娘娘,宁寿宫的事儿你也瞒不住。” “啊?”小安子眉头一跳,惊疑不定地问,“师父之意是让徒儿向皇后娘娘禀奏宁寿宫的事?可陛下若是知道了,会不会降罪下来?” 范通的老脸上一个褶子都不见动的,“陛下舍不得降罪娘娘。” “陛下舍不得降罪娘娘,可咱们……” “咱们是奴才,奴才不能也不敢欺瞒主子,更没本事欺瞒主子。” 小安子两眼发怔,琢磨了半晌才琢磨出味儿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突兀地钻出大殿,小安子赶紧把嘴捂住,朝范通施了个礼,匆匆地退了出去。 * 乾方宫,承乾殿。 秋雨霖霪,天色已黑,一道奔电裂云而下,殿阶上支着的油纸伞现了现,伞花殷红,与宫毯一色。 宫毯上跪着个小太监,影子拖得老长,正是小安子。 暮青倏地从凤案后站了起来,“圣上还没回宫?可有命人出宫查探?” 步惜欢每隔三日便会微服到临江街上的茶楼里与学子们辩议朝政,风雨不误,已有三个月了。此事朝中无人知晓,宫里也只有少数近侍知道,这三个月来,他一微服出宫,范通便会在太极殿内“伴驾”,声称圣上在批阅奏章,不准惊扰。 步惜欢每次出宫,落日之前必归,从未误过时辰,今日怎会迟归? “回皇后娘娘,师父看着不急,并未命人出宫查探,奴才来时,他仍在太极殿内‘伴驾’。” 暮青闻言,神色稍稍松了些。范通既然没有动作,想来是知道步惜欢为何晚归的,那步惜欢在宫外应该无险,“知道了,你去吧。陛下回宫后,让他回来用膳,别在太极殿里将就。” “这……只怕……” “嗯?”暮青扬眉,见小安子伏在宫毯上,额面贴地,肩提而僵。 “启奏娘娘,娘娘有所不知,宁寿宫那边儿又闹起来了。” “宁寿宫?” “正是!傍晚时,宁寿宫中的司膳太监来报,说王爷又把晚膳给砸了,算一算日子,王爷已绝食三日了。奴才们不敢瞒着,陛下回宫后,定是要禀奏此事的。这一禀奏,今儿这晚膳莫说是将就了,只怕陛下会连用膳的胃口都没了。”小安子边说边偷偷抬眼瞄着暮青的神色。 暮青的神色出人意料的冷淡,“绝食三日又死不了人,圣上回宫后,你们暂且不提此事,先让他用膳不就是了?” “啊?”小安子一脸懵态,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半晌。 “你回太极殿守着吧,那儿不能出乱子。宫门上锁前,若圣上仍未回宫,再来禀告。”暮青把小安子的神色看在眼里,见他仍想磨蹭,一记厉色便叫他住了嘴。 小安子委屈地走了,彩娥目送他远去,瞄了暮青一眼。 小安子的心思连她都看出来了,他是想让皇后娘娘管管宁寿宫的事儿。虽说跟主子耍心眼儿是他的不是,但他也是忠心可鉴。自从太上皇虐打宫人的事被圣上撞见后,圣上就撤了宁寿宫里的人,连恒王府里跟来的老人们都未留。太上皇没吃过这苦头,一怒之下就砸了宫里的摆设,禁卫奏达天听,圣上便下旨把宫里的摆设撤了。太上皇有气没地儿撒,便开始打砸膳食,圣上便又降旨御膳房,说砸过的菜品日后就不必再做,只要砸过一回膳食,当日就不必再送。就这么着,太上皇越是无理取闹,圣上越是不温不火地罚着。其实她也不明白,帝后情深似海,为何皇后娘娘会当宁寿宫不存在,由着太上皇和圣上俩人较劲? 彩娥不敢问,犹豫了许久才问了传膳的事,“娘娘,传膳吗?” “传。”暮青坐了下来,目光波澜不兴,“差人把小厨房里的灶火生上,入秋了,陛下冒雨回宫,需姜汤暖身。” “是,奴婢这就去。” 暮青还能沉得住气用膳,彩娥心中意外,待晚膳摆好,暮青入席,只见华帐九重,宫火荧煌,女子孤坐在华几后,青裙覆在宫毯上,若天河一道覆了瑰丽江山。 殿外廊台,雨珠成帘,飞檐之下,绢灯点点,方寸帝庭幻若仙境,暮青却不为美景所动,只是默然用膳,一筷一筷,细嚼慢咽。 用罢晚膳,暮青又用了半盏茶,这才去了西配殿旁的灶房里,熬好姜汤后才问道:“什么时辰了?” 彩娥忙道:“回娘娘,宫门落锁了,小安子还没来回禀,奴婢瞧瞧去。” 暮青允了,彩娥撑了把伞出了乾方宫。 却没料到,彩娥刚出宫门,迎头便撞上了小安子。 小安子连伞都没撑,宫袍被大雨浇了个湿透,撞见彩娥便急声道:“快快!快请皇后娘娘去太极殿!陛下遇刺,受了剑伤!” …… 暮青乘着辇车赶到太极殿时,殿内充斥着一股子呛人的药味儿和血腥味儿。左相陈有良、刑曹尚书傅民生、新任兵曹尚书韩其初、汴州刺史陆笙及汴都巡捕司统领李靳等人跪在殿内,几位御医守在御前,无不面色焦虑,额上见汗。 见到暮青,众臣如见救星,一位老御医道:“娘娘可算是来了!陛下受了剑伤,伤口颇深,臣等敷了重药,又下过针,止血之效虽有,却不尽如人意。” “就你话多。”步惜欢身披龙袍,右肩裹着白布,血花渗出,艳若袍色。他淡淡地睨了老御医一眼,瞧向暮青时已噙起笑来,“别听他们的,剑伤罢了,未伤及要害筋骨,养几日就好。” 暮青见步惜欢的唇色虽见苍白,但精神尚可,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搭理他,只问御医道:“伤口可深过半寸了?” “娘娘怎知?”御医一脸诧色。 “没这么深,也不会难止血。”暮青几步便到了步惜欢的身边,动手去解他肩上的绷布。 御医惊道:“娘娘切不可除去绷布!伤处刚敷了药,一旦失了绷布,这血只怕……” “敷药包扎过于保守,伤口颇深,又伤在右肩,略有小动便会牵得伤裂血流,你等岂不是要日夜守在御前,时常换药?换药换绷布的次数太多,容易诱增感染的风险,这风险不能冒!我先看看伤口的情况,看能不能缝合。”暮青的话说完,绷布也拆了下来,只见白药已被血糊在伤口上,血色暗红,压根儿就看不清伤口的情况,“打盆水来!” 宫人从命而去,不久后端了盆温水回来,暮青拿湿布慢慢地将药化开,只见伤口周围红肿,轻轻一撑,血便涌了出来! 御医惊呼一声,暮青拿布将伤口压住,怒道:“这何止半寸深?都深过寸许了!” 御医们一脸委屈,却不敢辩说。御医皆是内方圣手,少有擅诊外伤的,再说遇刺之人是圣上,谁敢扒开伤口仔细看?也就皇后娘娘不忌尊卑。 “针、丝线、镊子、剪刀,分开煮过,再速备烧酒、火烛、棉花、绷布和麻沸散来!”暮青吩咐完,宫人们鱼贯而出,殿内皆是忙碌的人影,唯独步惜欢托着腮气定神闲地坐着,好似受伤的不是他。 暮青按着他的伤口,心里疑问重重,却默不作声,直等到宫人把物什备齐了,便唤了御医来按住伤口,自己起身用烧酒洗手,而后用棉花蘸过烧酒,对步惜欢道:“忍着。” 步惜欢笑而不语,反倒给了暮青个安心的目光。 暮青皱了皱眉,任烧酒和着血淌下暖玉般的胸膛,她自定住心神,清理过伤口后喝道:“御医!” “臣等在!” “敷麻沸散!” 暮青将麻醉的事交给御医,自己取过长针来,仔细地将针掰弯,待御医麻妥伤口周围,她已将丝线穿好了。 御医们从未见过弯针,只听说暮青还是江北水师都督时,曾为燕帝元修取过刀补过心,故而听她说要缝伤时才没有多加阻拦。但谁都没想到,这针竟要掰弯了使。 只见暮青将弯针和镊子放到火上烤了烤,以烧酒擦之,而后用针尖儿在伤口旁试了试,问道:“疼吗?” 步惜欢对暮青笑了笑,舒展的眉宇莫名使人安心,“缝吧。” 暮青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缝合伤口上。 眼看着一针穿入血肉里,老御医颤声提醒:“皇后娘娘仔细着些,此乃龙体……” 暮青充耳不闻,以镊子引针,入针出针,巧力一牵,不仅皮肉对合了起来,连线扣也变戏法似的系好了。她用镊子穿引针线,手法竟灵巧得惊人,轻松地一绕一牵,便又系了一道线扣,拿来剪刀把线一剪,一针便缝好了。 御医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太极殿内静得只听见剪刀断线的咔嚓声。 几声之后,暮青把剪刀往桌上一放,道:“好了。” “好了?!”御医们一惊,凝神一数,只见伤处缝了七针,丝线已染作血色,皇后取了团棉花,蘸上烧酒,往缝合好的伤处一擦,滴血不流! “真乃奇效也!”老御医目露异色,朝暮青深深一揖,若拜奇人,“娘娘一盏茶不到的工夫就为陛下稳住了伤势,此前臣等可足足在殿内耗了半个多时……” “咳!”韩其初忽然咳了一声,往龙案后一瞥。 老御医循着韩其初的目光望去,见步惜欢正睨着他,眸光淡凉。 暮青正拿着绷布为步惜欢包扎,听见此话手下一顿,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包扎,之后顺手在步惜欢胸前系了个扎眼的蝴蝶结。 步惜欢低头瞅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安子端了盆水来,暮青洗了手上的血渍,对御医们道:“本宫精于验尸之道,又戍过边,自然比你们擅长处置外伤。你们也不必妄自菲薄,术业有专攻,陛下的外伤处置好了,接下来调理身子的事还得交给你们,诊脉开方并非本宫所长。” 御医们恭声应是,老御医刚才说漏了嘴,正急着把话题岔开,听见暮青这么一说,便借故问道:“微臣有一事不明,还望皇后娘娘赐教。缝在伤处的丝线该如何处置?这丝线和血肉缝在一起,岂非要长在血肉里?” “不会,这线快则七日,慢则半个月,拆除即可。至于何时拆线,要看伤情的轻重及伤口的愈合情况。”暮青稍微顿了顿,走到龙案前取过纸笔来,就灯画图,边画边道,“对外伤来说,缝合可以达到组织的准确对合,为伤口的愈合提供最为良好的条件。绷布虽然可使伤口合拢,但合拢后的伤口需六个时辰才会开始愈合,假如伤口过深或过宽,仅依靠肌理本身的收缩愈合能力,不但耗时太长,还容易开裂和感染,所以缝合伤口,强制其合拢愈合是很有必要的。判断外伤是否需要缝合,可以观察伤口的深度、宽度和位置,一般而言,伤口深于小半寸,宽到无法捏合,或伤在身体经常活动的部位时,就需要缝合处理。” 一番解释说罢,暮青已将图画好了,“此乃缝合针、齿镊和持针钳的图,可寻能工巧匠按图打制,再在猪羊皮上练习缝合技巧。” 步惜欢兴味地看了眼,随即下了旨,“这事儿就交给御医院办了。” 老御医赶忙领旨谢恩,恭恭敬敬地接了图纸。 “行了,下去办差吧。”步惜欢倦倦地往龙椅里融了融,老御医便率众退下去开方煎药了。 御医们一走,殿内只剩下几位要臣,众人也不避忌暮青,当着她的面便商议起了严查刺客之事。 韩其初道:“启奏陛下,刺客们已被押入天牢,幕后主使及其同党尚待严查。微臣以为,当命巡捕司严查都城,但如此一来,陛下微服出宫的事就瞒不住了。” 傅民生道:“今夜御医院里这么一折腾,不查也瞒不住了。” 陈有良道:“陛下遇刺,兹事体大!瞒得住瞒不住有何要紧?当务之急是严查同党!” “可学子们一旦得知陛下的身份,必定会碍于天威有所顾忌,日后陛下再想一听民间真言,可就难了。眼下吏治改革尚未有可行之策,正当纳言之时,断此良机,未免可惜。” “天下学子多未入仕,虽有忧国忧民之心,却不见得深谙吏治之弊朝廷之需,改革之策还需朝臣多思多言。韩尚书得陛下亲擢入朝,理应为君分忧报效皇恩,而不是寄希望于天下学子。韩尚书既然认为陛下应广纳谏言,不妨自己多进谏言。” “左相大人言之有理,只是天下学子多矣,怎敢断言其中定无贤士?且下官乃兵曹尚书,担的是朝廷武官任用及兵械、军令之务,而左相大人乃百官之首,论策之务只怕还得多劳大人。” “你!” 陈有良满面怒容,韩其初和风细雨地一笑,二人对视,暗流汹涌。 陆笙和李靳二人低着头,装聋作哑。 傅民生忙打圆场,“哎哎,二位大人!我等同朝为官,政见不同,陛下不正可以广听各路之言?二位大人既然都是替君分忧,那又何必争个长短呢?” “傅老大人所言极是。”韩其初笑了笑,随即客气有礼地朝陈有良作了一揖,“下官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左相大人见谅。” 陈有良哼了一声,这才拂袖作罢。 二人御前争执,自知失仪,于是退去一旁,静候圣裁。 步惜欢的眸似开半合,倦倦地看着一干臣子,半晌才道:“李靳。” 汴都巡捕司统领李靳忙跪了下来,“微臣在!” “颁宵禁令,严查刺客。” “微臣遵旨!” “陆笙。” “微臣在!”汴州刺史也赶忙跪了下来。 “审问刺客的事儿,朕就交给你刺史府了,可别把人审死了,死一个,朕唯你是问。” “微臣领旨!” 步惜欢纳了陈有良之言,淡淡地瞥了韩其初一眼,道:“好了,朕乏了,都跪安吧,余事明日早朝再奏。” “臣等告退!”众臣一齐给帝后行了礼,随后却退而去。 殿门一关,暮青便道:“传膳!” 范通只听话音就知道皇后心情不好,识趣儿地亲自办差去了,临走时把满殿的宫人都带了出去。 殿内只剩夫妻二人,气氛陷入了沉寂。 步惜欢瞅着暮青,瞅着瞅着,笑意便噙在了唇边,小心翼翼地问:“来此之前可用过膳了?” 暮青皱着眉,直觉得把心都皱疼了,转头问道:“你没才让小安子立刻来传信儿,就是因为这个?” 小安子传信说步惜欢遇刺时,她还以为他刚回宫,可方才御医说,她来之前,他们处置伤势已经耗了半个多时辰,即是说,步惜欢早就回宫了。算算时辰,他回宫时,她差不多正在用膳。 她用膳向来准时,自从南下途中病了一场,步惜欢就以为她弱不禁风似的,明明知道她体内的寒毒已清,却因为巫瑾说仍需固本三年,他便在帝庭里栽满了调阴养身的药草,还命御膳房一日三餐都掐着时辰。 其实,她的体质比从前改善颇多,但步惜欢的心意她不忍辜负,更不忍让他一边操劳国事,一边牵挂着她,于是从住进承乾殿的那天起,她在饮食起居上就甚是自律,从不用他操心。 今日他晚归,她知道其中必有缘由,听小安子说他师父不急,她就猜测范通是知情的。范通既然不急,想必步惜欢无险,所以她命宫人传了膳。她知道以步惜欢的性子,今儿回宫晚了,回来后一定会问她可有用膳,他刚亲政,日后微服出宫因故晚归的事只怕还有,若不想让他每回都牵挂她,今日这顿晚膳她就得用。 可没想到,她在后宫用着晚膳,他在前殿处理剑伤,还让小安子等她用完膳再来报信! “你遇刺究竟是怎么回事?”暮青不等步惜欢接话便把一腔情绪压了下来,随即话锋一转。她太了解他了,要是让他接话,说的必是情话,听一堆也听不着正事,还不如问别的。 步惜欢遇刺的事绝不简单,他已神功大成,江湖上能伤到他的没有几人,就算刺客人多,武艺高强,可隐卫们的身手也是顶尖的,岂能如此护驾不力?还有范通,范通知道步惜欢晚归,却不着急,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步惜欢是在宫门落锁前回来的,算算从茶楼回宫所需的时间,再加上他在宫外遇刺拼斗的时间,基本上可以认定的是,他今日就是因为遇刺才晚归的,而不是因为有别的事要办。那么,如果说遇刺是突发事件,步惜欢先前并未料到,那为何他晚归,范通却不急? 范通不急,步惜欢不该轻易受伤却受了伤,真相呼之欲出,暮青却没说,她在等步惜欢说。 “就知道瞒不住你。”步惜欢叹了一声,牵过暮青的手来拍了拍,慢悠悠地从头道来,“自从处置了林幼学,朝中风平浪静,可韩其初一介寒士破格擢至尚书要职,朝中怎可能当真风平浪静?只是八府一败涂地对群臣有所震慑,不敢再明着较劲罢了。可你想啊,如今汴州及淮南道的兵权已收归朝廷,朝中上有陈有良、傅民生、韩其初,下有章同、崔远等人,民间还有声势,那些守旧的老臣可能坐得住?朝堂、后宫,他们暂时不敢再出阳谋,最有可能干预之地岂不就在民间?此前他们就已派了一些人混入了茶楼,在学子们当中大谈皇后威胁论,白卿常到茶楼里讲学的事,他们不会不知。白卿是一介白衣,杀个百姓比刺杀朝廷命官容易得多。以白卿在寒士当中的声望,他若死了,不仅对寒士学潮是个不小的打击,也能提早断我一臂。朝中士族最怕取仕改革,一旦寒士成党,必将恶斗门阀。陈有良、韩其初在学子中皆没有白卿的影响力,对朝中的一些人来说,他们更忌惮白卿。有韩其初破格入朝的先例,他们是不会让白卿也有此机会的。” “所以,从你亲擢韩其初入朝的那天起,你就知道白卿会遭刺杀?” 步惜欢笑而不语,气定神闲得叫人牙痒。 “你是故意受的伤?”暮青还是没忍住问了。 步惜欢却轻描淡写地笑道:“为夫若不受伤,事儿怎么能闹大?事儿不闹大,怎么能治那些人的刺驾之罪?” “刺驾?” “娘子需知白卿虽有御赐的贤号,却仍是一介白衣,他遇刺,按律当由刺史府查察。新任的汴州刺史陆笙背后有旧派士族撑腰,因为夫亲政时把巡治都城治安的巡捕司统领一职给了原御林军参将李靳,为了安一些人的心,才把刺史一职指给了他们的人。若遇刺之人是白卿,他们查起来必是只闻雷声不见雨点儿,就算最后查出个主谋来,也多半会推到江湖仇杀上。为夫久候数月,可不想只办一批江湖草寇,要办就办几个朝廷大员。” “……” “不受点儿伤,不让御医院折腾一番,事情怎能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刺驾罪同谋逆,不会有人愿担此大罪的,你瞧着好了,明日早朝之上,定有明哲保身之辈相互纠举,不但幕后主使自现,兴许还能听见不少不法之事。” 暮青听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我看,此事之后,群臣该畏惧陛下如虎狼了。” 本只是想刺杀白卿,结果刺到了天子头上,群臣若得知此事,今夜只怕要惊得睡不着觉。八府之事本来就把群臣惊得够呛,再在白卿身上吃一回亏,日后伴君时可真要谨小慎微了。 “总比肆无忌惮的好,为官若无顾忌,吏治可就要乱了。” 暮青也这么认为,但她还关心一件事,“今晚陈有良和韩其初演的又是哪一出?” 步惜欢笑了声,赞道:“也就你能看出来。” 暮青却不领情,“陈有良那性子压根儿就不是演戏的料,记得当年从军前,我在刺史府审案时曾跟他说过——怒容,拂袖,斥责。即表情,动作,语言,三者同时出现,无时间差,才是真怒——他不知活学活用,非要怒哼之后才拂袖。” “你这也太难为他了,他能跟人呛几句已是不易了。” “所以?这不擅演戏的人都登台唱戏了,所为何事?” “你方才不是料到了?今夜之后,群臣会畏我如虎狼。他们有所收敛虽是好事,但定会有人表面上谨小慎微,暗地里苦心钻营。那可不成,与其由着他们钻营出路,不如我给他们指条路。” 这话隐晦,暮青却听懂了,“你……故意让陈有良和韩其初演这一出戏,为的就是让群臣以为他们政见不合?他们二人同出于寒门,此时政见不合,对守旧派可谓有大利,到时拉拢、离间之招只怕层出不穷,你是想借此看清百官的想法?” “嗯,娘子一点就透,聪明!”步惜欢笑道。 暮青竟然一时词穷。 这厮的心究竟生了几个窍?肚子里尽是弯弯绕绕! 八府之事,他已经把朝臣算计怕了,谁知这算计还没到头儿,后面尚有白卿一事。借此事非但能拔除几个反吏治改革的大臣,还可笼络天下学子之心。至此,这城府已是够深了,这人竟还顺手又做了个局!陈有良和韩其初政见不合只是一出戏,只要朝中有人入了戏,谁入戏,唱的是哪一台,就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论政治手腕,步惜欢的道行实在太深,若不是他点拨明示,暮青还真猜不透。 “我突然有点同情满朝文武。”暮青道。 步惜欢愉悦地笑了声,“为夫可否将此话当做娘子的赞赏?” “少来!你瞒了我三个月!我若知道你出宫为的不仅是和学子们辩议朝政,还在等人行刺,我一定跟着……”话未说话,暮青忽然住了口,一道闪念起于心头,叫她的眼眶莫名刺痛,“你说实话,你从不许我陪你微服出宫,是不是担心遇刺时我会有险?” 步惜欢笑了笑,没答话,只是理了理暮青鬓边的发丝,烛光跃在他的眉宇间,逸态神秀。 知道他一贯如此,暮青的心仍仿佛被人紧紧攥住,闷疼难纾。 “伤口可疼?”暮青再开口时嗓音已有些哑,她触了触步惜欢胸前的绷布,那可笑的大蝴蝶结是御医说漏嘴时,她故意系出来给自己看着解气的。明知有这蝴蝶结挡着,她触不到他的伤口,可她还是怕碰疼了他。 “缝伤的时候倒是麻利,这会儿怎么怕了?”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往胸前按了按,让她放心地碰,“麻沸散的药力还没散,不疼。” 他此前只料到会有人对白卿动手,却料不到是哪一日,若跟她说了,岂不是每次出宫,她都要提心吊胆?且以她的性子,定是要跟着他的,刀枪无眼,暗箭难防,他怕伤着她,就只好瞒着了。 他知道她得知一切后会难受,可若让他再选一回,他还是会瞒着她。 掌心下的温度针一般的扎着暮青,她转开目光,道:“白獭丝没能带过江来,过些日子拆了线,许会留疤。” 步惜欢听了,倒笑了声,“既然娘子介意,那叫御医开些祛疤之方好了。放心,为夫定不叫娘子瞧着扫兴。”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正经,暮青一听就知道步惜欢所谓的“扫兴”暗指何事,不由耳热,抬头瞪了他一眼。 这时,范通在殿外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可否传膳。” “呈进来吧。”步惜欢替暮青道。 “遵旨。” 晚膳摆在偏厅里,步惜欢伤在右肩,不能执筷,暮青便盛了碗清粥,舀起来试了一口,递到了步惜欢唇边。 不过是一口清粥,步惜欢却慢尝细品着,笑道:“本是为了避开要害而伤在右肩的,回宫路上为夫还懊悔,这下子可有几日不能批奏章了,倒忘了能得娘子几日照顾。如此想来,倒也不悔了。” “食不言!”暮青才不信这话,这人行一步能算百步,他会想不到伤在右肩的好处?不过是逗她罢了。 “张嘴,喝你的粥吧。”暮青舀了勺粥又递到步惜欢的唇边,话里带着些许无奈。 步惜欢笑了声,竟当真守起了食不言的规矩,她喂一勺,他喝一口,两两相望,再未多言。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他没有那时那般虚弱,殿外秋雨霏霏,案上灯暖粥香,他的鬓发在烛光里微泛雪白,让她有一时的恍惚,仿佛他们就这么坐着,一生都互相照顾着,眨眼就白了头。 一碗粥用罢,步惜欢道:“这清粥小菜还是娘子做的香。” “那回寝宫,我下厨。” “好。” 步惜欢应着好,神色却已有些倦了。辇车就在殿外候着,暮青为步惜欢整了整衣袍,便扶着他往殿外走去。 殿门打开,小安子和彩娥已经撑好了伞,范通打开车门,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先把她扶上了辇车。麻沸散的药力早散了,步惜欢上车时却行动如常,刚坐稳,车门还未关,忽然便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铁靴踏着急雨,铿锵之声在夜里撞进人的心头,听着叫人心里发慌。 太极殿在前,脚步声是从后方而来,暮青不由面色发沉——这个时辰,从后宫来的急奏定跟宁寿宫有关!恒王傍晚不是闹过一回了?怎么又闹了? 正想着,禁卫已奔至辇车前,高声禀道:“启奏陛下,恒王爷方才哭闹,打翻了供案,砸了……先太后的灵位!” 暮青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只见车门半开半合,雕窗剪碎了灯影,将步惜欢的容颜剪得破碎不堪,清俊修长的手指深深地掐入锦垫里,暮青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竟毫无所觉。 半晌后,只听步惜欢的声音凉得入骨,“摆驾……” “摆驾乾方宫!”暮青忽然出声打断。 步惜欢转过头来,暮青并不看他,只给范通使了个眼色,随即砰地一声关了车门。 “摆驾——”范通唱报一声,没说摆驾何处,只把拂尘一甩,指向乾方宫。 * 帝后一回宫,彩娥就将宫人领出了承乾殿,自己也将要退下时,暮青道:“取本宫的朝服来!” 步惜欢转身看向暮青,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去宁寿宫!”暮青拉着步惜欢来到龙榻前坐下,道,“你受了伤,哪儿也不许去。宁寿宫的事,我去处置。” “青青……”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心意已决。如果你想说服我,那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曾告诉过你,我的身子比以前好得多,你为何还要事事为我安排操劳?” 步惜欢不知暮青为何有此一问,怕她又钻了牛角尖,于是耐着性子道:“你我是夫妻,为夫体贴些理所应当,何言操劳?自从回来,你操劳狱事每日无休,身子却尚需固本,为夫怎能不担忧?若不为你多安排些,你我尚未白头,你便积劳成疾可如何是好?” 却不料,暮青听后反问道:“难道我不担忧?自从亲政,你何尝歇过一日?陪我回古水县的那些天里案头都摆满了奏折。你操劳国事也倒罢了,却还要操心家事,你以为你的身子是铁打的?难道我就不担心你我尚未白头,你便被人气出一身病来?” 步惜欢怔了怔,面含歉色,握住了暮青的手。 “宁寿宫常闹,你以为我不知情?我从不过问,因为我知道那人是你的心结,你想自己解,那我就不该插手。可这不代表你有伤在身,我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宁寿宫里折腾!他平日里再怎么闹都没敢动供案,今儿为何砸了母妃的灵位?还不是因为你不温不火地罚了他这些日子,他吃了你的苦头,又见不着你,气恼之下才出此下策?你若去见他,岂不遂了他的心愿?”说话间,暮青往殿外看了一眼,见彩娥捧着朝服已在候着了,于是起身向外走去,“你们父子间的恩怨,我不插手,但他不想让你好过,我看不下去,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你也别插手。这账不跟他清一清,我的身子就养不好!” 这话不无威胁之意,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步惜欢却只摇头苦笑,笑罢往龙榻内倚了倚,“你这是吃定为夫了啊……” 暮青不反驳,只道:“今夜你哪儿也不许去,我去见他,就当给母妃尽尽心。” 暮青由彩娥服侍着更了衣,头也不回地出了承乾殿。 二更时分,大雨浇没了梆子声,凤辇驰过深长的宫道,车轮碾开的雨水泼在宫墙上,宫灯映着,犹如淌血。 宁寿宫外的禁卫长见了凤辇颇为意外,当见到凤驾从辇车里下来,禁卫长更是吃了一惊。 皇后朝服加身,束发簪冠,青丝垂下云肩,如悬一把青剑,英姿凛然。 禁卫长不由的想起颁布封后诏书时,听闻那日领旨时皇后都不曾穿过朝服,今夜前来宁寿宫竟然朝服加身,莫非是要处置宫门后幽禁着的那人?尽管心中惊疑不定,禁卫长却不敢迟疑,忙开了宫门,跪迎凤驾,只见凤裾烟墨般铺开,雨水里刹那间百鸟齐现! 皇后缓步走入宫门里,百鸟在裙裾上展着金羽朝拜凤尊,凤尊身后宫人随侍,彩娥与小安子进了宁寿宫就关了宫门,命余者门外候驾。 宁寿宫内荒草丛生,正殿里点着一盏幽灯,一人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远远望去,若荒殿孤魂。 暮青抬手拂开了彩娥撑着的宫伞,淋着大雨一步一步地上了殿阶。 恒王幽幽地盯着暮青,声音枯老,嘲讽地道:“皇后娘娘好大的威风啊。” 殿内四壁皆空,色彩瑰丽的壁画衬得殿内空荡冷清,宫砖泛着幽冷的青辉,供果滚了一地,恒王妃的牌位躺在其中,牌头已断。暮青走近拾了起来,拿袖口擦了擦牌位上踩出的鞋印,淡淡地道:“比不得王爷,闹不过儿子就砸发妻的灵位,这才是好大的威风。” “你!”恒王大怒,怒容在披散的头发后模糊不清。 暮青还记得头一回见恒王是在盛京城中,王府门前华车美姬,他披着墨狐大氅,紫冠玉面,唯有眼角的鱼尾纹可见几分岁月的痕迹,而如今不过是被幽禁了三个月,人便已白发丛生,须乱如草,老态毕现了。 “儿子?”恒王嗤的笑了声,双臂一展,大袖翻卷,似伶人在幽室里迎风悲舞,“好一个儿子,这真是本王的好儿子啊!” “没错,他的确是。”暮青波澜不兴地接着话。 “哈!”恒王步履虚浮地转过身来,狭长的眸藏在乱发后,阴郁地盯着人,“你是不是觉得他能留本王一条命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暮青扬了扬眉,意思很明确——难道不是? 恒王笑岔了气,郁沉沉地捶打着胸口,一下一下,声如捣鼓。 咚! 咚咚! “你错了,他想报复本王!他把本王从盛京接出来,是怕元修拿本王的命威胁他,他不想担不孝的骂名罢了。他把本王幽禁在这深宫之中,自己坐在金銮殿上,受着百官朝贺四海敬仰,受着明君孝子之赞!谁也看不见他折磨本王,看不见这荒殿囚室,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他就是想在他母妃的灵位前将本王折磨死,好一报他母妃的大仇!”恒王凄厉地笑着,“本王在他眼里,不过是仇人。” 暮青静静地听着,似看一个可怜之人。 这目光刺痛了恒王,他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被本王说中了?还是你不想承认嫁的是一个欺世盗名之辈?” “我只是想看看,为人父者,究竟能以多大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儿子。” “恶意揣测?” “这只是客气的说法,我更想说——你放屁!” 恒王顿时吸着凉气儿倒退数步,大抵是因从未听过如此粗鲁之言。 暮青怒道:“他不想担骂名有错吗?他几岁进的宫,被人骂了多少年,你敢说你不知情?!他六岁进宫,母妃遭受盖帛之刑时,你在哪儿?你在青楼狎妓纵乐夜不归宿!他在深宫踽踽独行时,你又在哪儿?你在王府迎继妃立世子,醉生梦死!你从未在他孤弱之时帮过他,如今他亲了政,凭什么要因你而背负不孝的骂名?你说他折磨你,我看是你不放过他!你身为人夫,不护发妻,身为人父,不助幼子,他难道不该对你有怨?他只是让你布衣简居,吃斋念佛,悼念亡妻,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恒王呵呵地笑了两声,仿佛听见了笑话。他绝食三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厉声道,“他生在帝王之家,还奢望父子之情,就是他的错!他母妃和元贵妃同年有喜,恒王府前门可罗雀,相府里宾客不绝,这就是命!人不可与命争,他却早慧,得了先帝的喜爱,早早地埋下了祸根!九皇子死了,元贵妃成了太皇太后,他被选为新帝,就该奉太皇太后为老祖宗,却天天喊着要什么母妃!他母妃就天天在宫门外守着,他们娘俩倒是母子情深,可这对有丧子之痛的太皇太后而言,岂不是等同于有人拿着刀往她的心窝子上戳?她连夺宫都敢,何况杀一个恒王妃?他母妃被害,分明是受他连累!” 暮青惊得退了一步,回过神来,不由大怒,“谬论!他那时年幼,被人强囚在宫中,岂能不思念母亲?!” 恒王仰头大笑,“帝王之家,何来稚子?只有君臣,只有成败,只有杀出一条活路的人和事败该死的鬼!帝家子孙,生来此命,不认命就不能输,不想输就得先绝情绝义!他年幼入宫,无所依靠才能悟得生存之道,不然,你以为他能活到今日?” 恒王站在门旁,秋风卷进殿来,吹起他灰白的乱发,神情有些癫狂。 暮青却未接话,半晌后才盯着恒王问:“如此说来,倒是你替他着想了?” 恒王却没有吭声。 暮青冷嘲地牵了牵唇角,问:“既是替他着想,现在又为何闹?” 恒王依旧不吭声。 暮青道:“不吭声?那我说!六月,他在古水县为冤民做主,当堂斩了恶霸李庞,因此人是岭南刺史的亲弟弟,便有朝臣劝他与岭南屈辱议和。那日正巧碰上您虐打宫人,他前脚出了宁寿宫,后脚就进了太极殿,晚膳都没用,四更天才歇。次日早朝,八府联名奏请选妃,他出奇策罢黜四府,逼得三府归顺,何府孤立,一举废了八府之盟。七月,原兵曹尚书林幼学在押解途中被劫;八月初,淮南军中的林氏旧部煽动大军哗变,幸经提早布防,兵权才得以收归朝廷;八月中旬,关淮大涝,宫中缩减开支,朝廷大开义仓,不仅减免了受灾最重的嘉义、兴俞两县的赋税,为防瘟疫肆虐,瑾王连夜带着一批御医及紧急征调的民间郎中赶往灾区,至今未归!自八月底至今,林氏旧部的余孽借民灾国难之机屡次兴乱,关淮两地军情紧迫,每隔两三日便有军报加急呈至朝中,而朝中群臣明着不敢造次,暗地里却盯上了民间贤士,就在今日傍晚,步惜欢在微服回宫的途中遇刺,身受剑伤,血止不住,动了缝针!” 恒王怔了怔,脸往暮青的方向转了转,人在宽袍中显得有些僵直。 “除此之外,取仕改革与岭南之危皆是亟待解决的要事,朝廷急需人才,能用之人皆在为国效力,连瑾王都赴灾区效力了,步惜欢更是自打亲政起时常三更歇五更起,可谓日理万机!而王爷您不是虐打宫人,打砸宫物,就是绝食大闹,如今竟砸了发妻的牌位,如此折腾,我真是很不解,你到底图什么!但现在我懂了——你在求死。本以为你只是不满被囚,还妄想着纵情声色,没想到你竟砸了发妻的牌位!你说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仇人,那你砸他娘亲的牌位,你是想折腾他吗?不是,你是在逼他,逼他一怒之下杀了你!” 恒王盯着暮青,身形仿佛更僵。 “好一个懦夫!”暮青抬手指向恒王,袖上的凤羽似一把把金刀,刀刀割人,“你既然深谙皇权丑恶,会料不到他若弑父会背上怎样的骂名,朝中及民间会有多少人伺机而动?先帝道你庸懦,他可真是看走了眼,听你方才之言,你并非庸人,反倒是个明白人。你把皇权之争看得太透,所以你才纵情声色庸碌无为,才成了最后活下来的两位皇子之一。但先帝说你懦弱,这倒没看走眼,妻子被害你不敢救,嫡子被囚你不敢帮,你拿皇权争斗、命运之说来自欺欺人,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可你现在好过不起来了,在这宁寿宫里,与你每日相对的只有发妻的灵位,你再不能假以外事麻痹自己,偏又是个懦弱之人,不敢自我了断,便想借儿子之手!步惜欢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爹!” “呵呵。”恒王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他竟笑了声,笑罢倚着殿门无力地坐了下来,“是啊……兴许真是造孽了吧。” 这一句造孽,不知说的是谁,恒王仰头看着暮青,语气竟然平静了下来,“本王只是觉得累了,投生在帝王之家,享不得天下江山富贵君权,至少得享尽美酒美人世间荣华,否则岂非白白糟蹋了这投胎的本事?可如今什么也享不了,后半生漫长无趣,早赴黄泉又何尝不是好事?” “那王爷倒是自行了断啊!这四壁皆墙的,想赴黄泉还不容易?” “他亲手杀了本王这个仇人,岂不更快意?” “快意?快意之后呢?背负一生的弑父之名?” 恒王却嘲弄地笑了声,“古往今来,弑父之君还少?有几人真因此被人夺位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此事定能想出瞒天过海之法。再说了,你断狱如神,当初验尸之技名冠盛京,略施手脚还不容易?” “……”暮青冷笑连连,“王爷所言极是,但他绝不会弑父。你可知为何?” “你不是说过了?” “亏你还是他爹!真是枉为人父!”暮青抬袖,恨不得当头抽下,把眼前这浑浑噩噩之人抽醒,“你看看这半壁江山!他重情甚于江山帝位,又岂会弑父?他再怨你,也不是从生下来就怨你,这世间怎会有不曾憧憬过父亲的孩儿?只不过多的是叫孩儿失望的父亲罢了。他刚亲政,朝中一堆烂摊子他都收拾得得心应手,却独独治不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他虽怨你,却也只是怨你罢了。” 暮青终究是没抽下去,她落下袖子便出了大殿,袖风拂开恒王灰白如草的乱发,他的神情在灯影与人影里,看不真切。 而暮青也没再说什么,只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随即便下了殿阶。 彩娥赶紧迎上前来,为暮青撑了伞,暮青到了宫门前对小安子道:“命御膳房送些饭菜来,把恒王府的老总管调回来伺候着吧,叫侍卫们看着些,不许王爷再虐打宫人。” 小安子应是,随即便开了门。 门一开,暮青便愣住了。 步惜欢独自撑着把油纸伞立在门外,雨珠似线坠下,一门之隔,恍惚似泪。 暮青心下惊了惊,不知步惜欢来此多久了,恒王方才之言又听见了多少。她急忙迈过门槛走了出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寝宫歇着?” 边问边留意着步惜欢的神情,实在是怕他听见那句“他母妃被害是受他连累”的话,却没想到,她话音刚落便被一只手臂拥入了怀里。 男子的气息挠着的她的耳颈,依旧那么温暖,却低哑得叫人心疼,“饿了,想娘子的清粥小菜想得难以入眠……我们回去可好?” “好。” 范通已候在辇车旁,暮青上辇前回头看了眼宁寿宫,瓢泼大雨里,宫灯影黄,隐约可见正殿里站着一人,面朝宫门。 而步惜欢始终没往宁寿宫里看一眼。 暮青回到承乾殿后,稍事更衣便到灶房里下厨熬了热粥,又做了几碟小菜,步惜欢当做宵夜用过之后才歇下了。 这夜,他睡得并不安稳,仿佛有何不安似的,彻夜握着暮青的手,暮青担心他的肩伤,几乎一夜没合眼,唤步惜欢起来上早朝时还有些于心不忍。 “你受了伤,其实歇个一两日也无妨。” “昨夜御医院那般折腾,我遇刺的事一定传得满朝皆知了。眼下的朝局还不稳,若不早朝,难安百官之心。再说了,今日的早朝必有一场好戏看,不去岂不可惜?”步惜欢在暮青的脸上偷香了一口,用了早膳便上朝去了。 下了一夜的雨,这日清晨已能觉出几分秋凉,宫门尚未开,百官就都到班了。 文武群臣聚在宫门外炸了锅,围着汴州刺史陆笙一通打听。 陆笙审了一夜的刺客,本就疲惫不堪,又遭同僚疲劳轰炸,赶忙往人群里指了指,“那个……” 他本想说,昨夜一同被传召进太极殿的还有刑曹的老尚书傅民生和新任的兵曹尚书韩其初,但指了一圈后没见到人,不由在心里大骂了一句——这两人也太油滑了!定是料到了今早会有这般情形,才故意晚到的。 而昨夜左相陈有良和汴都巡捕司统领李靳也在太极殿里,但陈有良向来不擅与同僚打交道,李靳则是御林卫出身,御林军里的人只效忠于圣上,故而这两位是绝不会救他的场的。 陆笙唉声叹气,只得硬着头皮应付同僚,只是瞥向陈有良时心里咯噔了一声——韩其初今日来得晚,会不会也是有意躲着陈有良?毕竟两人昨日在御前闹得不太愉快。 这心思在陆笙的心头一转,就此扎了根。 陆笙好不容易熬到开宫门的时辰,哪知到了朝上,更是头晕耳鸣。 百官列班进了金銮殿,见步惜欢果真受了伤,心惊白卿竟是当今圣上之余,人人都觉出了此事的严重性。虽说不知者不罪,但刺杀白卿的人显然是冲着朝局来的,一旦查出,其罪非同小可,于是为了摘清自己的嫌疑,百官一时间竟相互纠举,在御前吵得不可开交。 朝上正因刺驾的事乱着,却忽见一名披甲侍卫疾步上了殿阶,在殿外一跪,高声奏道:“启禀陛下!宫门外有一老僧奏请入朝陛见!” 殿内忽然一静! 步惜欢抬了抬眼,眸底也有几分诧色,“何方老僧?” 侍卫的神色惊疑不定,奏道:“回陛下,此人自称游僧,法号……空相!” 正文 第九章 恒王出家 空相大师乃得道高僧,百寿高龄,佛法高深,乃大兴国寺大寒寺的住持,深受百姓信重。自大兴江山一分为二之日起,汴河上便封了,任何人都不得渡江,空相大师怎么会出现在汴都城中? 百官惊疑,步惜欢也着实意外,因空相大师乃三朝国师,德高望重,他只得住了早朝,命小安子前往乾方宫中请暮青前来,并亲率百官出殿相迎。 暮青赶到金銮殿上时,空相大师已在殿内。 只见老僧身披金缕袈裟,手持九环禅杖,面目慈祥,相善庄严。 三年前,暮青曾与步惜欢夜至盛京城外的大寒寺中,得了空相大师的一本经书、一本棋谱及一句赠言,所谈之事中涉及她的母族。如今,母族之事尚未查实,经书亦未参透,暮青还以为无缘再见空相,着实没想到他会忽然来见。 金銮殿上,帝后一同坐在御座上,百官分列于两旁,暮青问候道:“一别三年,方丈大师一切可好?” “阿弥陀佛。”空相宣了声佛号,笑道,“老衲决意云游四方阐扬佛法,故已辞去国寺方丈之位,如今只是个游脚僧罢了。” “哦?”暮青看向步惜欢。 步惜欢对她道:“空相大师四月初自寺中辞行,一路东行,乘船渡海,云游而至。” 暮青心中之惑这才消减了些,佛教乃大兴国教,历代帝王即位时都会参拜国寺,斋戒礼佛,以昭仁心。空相大师已有百寿之龄,历经四朝,德高望重,北燕以大兴江北之地立国,新帝登基,正需抚定民心,怎可能放高僧南渡?但三月底盛京事变,四月初时北燕未立,国师辞位一事没有可以奏请之人,也正因如此,空相大师才能成行。他应是料到了江上会戒严,所以才渡海而至。 但暮青的疑虑消减了,百官却还惊着。空相大师是大寒寺的一位高僧云游时所拾的弃婴,他剃度出家时才三岁,那日天降祥云,大兴三年风调雨顺,民间仰颂其为神僧,自他任住持那日起,朝廷便以国师之礼相待,遇水潦螟蝗之灾、饥馑瘟震之患时,百官随帝后至国寺中斋戒祈福的事历朝皆有,传闻空相大师善观星象,有先知的大神通。他云游四方,走得不早也不晚,偏偏挑在盛京之变时,又是渡海而来,莫非早就料到了大兴之变?那他在燕帝即位前离去,来到南兴奏请陛见,此举莫非有所暗示——暗示北燕南兴二帝谁才是真龙天子? 且听空相之言,他与皇后早就见过了,皇后那时还在盛京,是江北水师的都督,难道那时空相就知道她是女子?皇后出身卑微,与高人倒有不浅的缘分,莫非这也有天意在其中? 百官心中不平静,帝后倒与空相聊了起来。 步惜欢道:“汴都城外便有古寺,大师既有阐扬佛法之愿,不妨设坛讲经,朕与皇后必至。” 城外的古寺名为临江寺,是高祖兴建汴河行宫时一同修建的,六百年间香火鼎盛,乃是与大寒寺齐名的古寺。步惜欢此请明着说是为了阐扬佛法,实则是为了暮青。空相乃是高僧,非有缘难以得见,他年事已高,又有云游之愿,日后四海为家,再见甚难,而经书之惑未解,既然见到了他,自然要设法留他些日子。 空相道:“多谢陛下,那老衲便在临江古寺设坛七日,七日之后从淮州南下。” 步惜欢沉吟了下,“自淮州往南,最南端可是星罗,大师莫非仍有出海之意,此番陛见是为了国书及通关文牒而来?” 空相既是渡海而来,又有出海之意,那何必特意来一趟汴都?除非他有远游诸国之意。依大兴律,僧人云游,只需有僧牒在身,便可不受籍贯限制,但若云游列国,没有通关文牒及国书,他是既出不得关,也进不去诸国的。 “陛下圣明。传闻星罗之南有诸岛国,东南有仙山,西南有洋人之国,老衲早年已游历过九州,此番确有出海之意,故而奏请陛见,请陛下赐国书及通关文牒。” “星罗之南的岛国,朕倒是听闻有人到过,可仙山及西洋都离星罗有千万里之遥,且远海风浪莫测,近海海寇猖獗,朕虽可命镇南大将军魏卓之率海师及战船护送,但出海依旧凶险。大师年事已高,当真要冒此险?” “阿弥陀佛,空也无,无也无,四大皆空,何为凶险?” 步惜欢默然,见岁月的痕迹刻满了老僧的面容,却也仿佛沉淀在了他的眸底,看似清静,清静也无,当真是万般皆空,“那朕就不强留大师了,七日之后,朕必备妥国书及通关文牒,亦会命镇南大将军为大师准备海船、护卫及衣食药草等所需。” “多谢陛下。”空相向帝后施了一礼,接着道,“出海云游,不知归期,老衲无需护卫,此行自有有缘人相伴。” “哦?”步惜欢以为空相此行已有同伴。 却听空相道:“老衲来汴都奏请陛见,除了向陛下求赐国书及通关文牒外,还是为了一人而来。此人与我佛有缘,就在汴都城中,但要此人与老衲一同出海云游,需陛下恩准。” “哦?何人?” “当今太上皇!” * 当初的恒王爷,当今的太上皇,竟然有佛缘,说出去能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早些年,因步惜欢骄奢淫逸之名太盛,其父恒王相较之下就显得无名了些,但恒王庸懦,天下皆知,用民间之言来说就是窝囊废。如今,昏君成了明君,恒王却依旧是恒王,人被囚于宁寿宫中,太上皇的诏书迟迟未颁布天下。 百官多多少少还是听到了些风声,昨夜的事尚未听说,但听说恒王一直在闹。原本朝中有几位老臣想借此事上疏,以孝义及教化百姓之由劝说圣上颁布诏书,尊恒王为太上皇,并尊祖制每隔三日与皇后一同朝拜宁寿宫。但八府出事后,此事也就被几位老臣放回了肚子里。很显然,圣上对生父有怨,至于原因,虽然如今朝中的百官不是盛京朝廷里的那拨人,但也多少知道些。 那么,空相大师忽来陛见,请圣上放生父出家,圣上会答应吗?恒王会答应吗? 这事儿只怕是难。 步惜欢的确没有答应,连考虑都没有,只说恒王锦衣玉食惯了,怕是难吃云游四方的苦,就不给空相大师添麻烦了。又说开坛讲经那日,他与暮青一定会去临江寺斋戒。 随后,早朝便散了。 这天的朝议原本是以刺驾之事为重的,谁也没想到空相大师会来陛见。原本下了朝之后,一些被当殿纠举的臣子会去太极殿辩白,但今日龙颜不悦,百官都看出来了,因此没人敢去太极殿,下了朝就只好各回各府,各自担惊受怕去了。 百官事先约好了似的,这一日连奏折都很少,而步惜欢右肩有伤,也批不了太多奏折,本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却把自己关在太极殿里,一日未出,粒米未进,连晚膳都没回承乾殿去用。 眼瞅着三更了,殿内却依旧静悄悄的。 范通守在殿外,没有进去劝说的意思,小安子更不敢开这口,于是就这么熬着时辰。 没熬一会儿,凤辇从西侧的宫道上行了过来,停在了太极殿外。 暮青下了辇,从彩娥手里接过食盒后就独自进了殿去。 步惜欢正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并未睁眼。龙案上摊着一本奏折,砚台里的墨却已干了。暮青将奏折收起,放下食盒,转头看了步惜欢一眼。他枕着椅头,睡沉了似的,眉心却锁着,若玉河生波,叫人看着,心湖亦不由生了乱波。 暮青绕到步惜欢身后,不声不响地为他捏起肩来。步惜欢右肩有伤,她却不担心会扯到伤口,天下没人比她更了解肌肉、百穴及骨骼了,她闭着眼都知道揉哪儿不会牵拉到伤口,推哪些穴位可以缓解肩颈的疲劳,这手艺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果然,没推揉几下,步惜欢便往后仰了仰,眉心一舒,享受之态似无声在说着——继续。 暮青低头看着步惜欢,目光落在那色如早樱的唇上,冷不丁地道:“夫君之态像在索吻。” 她极少唤他夫君,步惜欢闻言眼眸微开,一线眸光慑魄勾心,声音懒洋洋的,回道:“娘子之言似在求欢。” 暮青扬了扬眉,问:“不可?” 步惜欢笑了声,“有何不可。” 暮青听了,当即便从步惜欢身后转出来,就势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步惜欢嘶了一声,这才仿佛醒了,问道:“在此?” “有何不可,你说的。”暮青边说边解步惜欢的衣带。 步惜欢由着她捣鼓,笑声已有些低哑,“看来为夫真是回去晚了,冷落了娘子。” “你知道就好。”暮青道,“不许动,我来。” 宫人们在殿外听着话音儿,皆面红耳赤,额上冒汗。 殿内却传出道声响来,那声儿似是谁在拉扯谁的衣带,扯得说激烈也激烈,说缠绵也缠绵,只是听声儿就让人脊背一紧,骨头都酥了。 随即,隐隐约约传来男子的抽气声,听来有些克制,声线却低哑得叫人想起拂过大殿飞檐的风,好听得似夜曲小调儿,令人沉醉得想要入眠,“慢些……” “你有伤,宜速战速决。”女子的声音倒是清冷依旧,冷得能把春梦唤醒。 男子笑了声,话却怎么听都有几分恼意,“娘子,为夫伤在肩上,何来速战速决之宜?” “我怕扯着你的伤口。” “牵扯不着,为夫自有分寸。” “唔,那就慢些?” “嗯……” 于是,也就慢些了。 在殿外再听不见激烈的声儿,只是缱绻缠绵,浓欢意惬,贪春不知几时休。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一遍复一遍,殿窗上璧影双双,时若信女拜仙,时若仙子坐莲,时若惊鸿飞去,时若离原纵马,似漆如胶,角逐难舍。 殿外起了风,宫人们竟觉得有些冷,这才发现听墙角听得都出汗了。 过了许久,不知是谁偷偷地直了直腰,想松松绷得太紧的身子骨儿,稍动之间,窗上的春影忽的就扎入了眼帘。 那春影,非是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宫腰弄旖旎之词能述,直教人隔窗遐思,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玉,半点春……真真是惊鸿一瞥,勾魂摄魄。 但也只是这么惊鸿一瞥,殿内的烛火忽的就灭得一盏不剩! 那宫人惊醒过来,忙把眼珠子转了回来,心口扑通扑通的跳。 殿内一片漆黑,听声儿却似巫山行急雨,夹奏一首双飞凤凰曲,雨驰调也驰,雨缓调也缓,待到细雨绵绵时,曲调便似清风,一夜春梦般,渐终渐了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辰,才听见男子慵懒的声音,“如愿了?” 没人答。 “告诉过你会累,你偏想一试。可累着了?”这话听着有几分斥意,却也宠溺入骨,无奈至极。 “嗯。”半晌,才听见一声含含糊糊的答音,软绵绵的,叫宫人们听得发怔。 这是皇后娘娘?这是那位平日里清冷寡言的皇后娘娘? 这声音可娇软得猫儿似的…… “日后可还想试?” “想试你就让我试?” 男子未答,只是笑了声,隐约能听见女子倦倦的哼声。 夫妻间的闺房乐事不足为外人知。暮青心心念念的,一直想让步惜欢雌伏一回,奈何这人奸诈得很,她一直不曾得手,好不容易瞅准了他受伤的机会如愿了一回,这人却得了便宜还卖乖。早知如此,刚刚真该速战速决,也不至于这会儿累得不想说话。 但她还是得说话。 “阿欢。” “嗯?” “你打算就这样将他囚禁在宫中,直至终老吗?”暮青枕着步惜欢的胸口,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处。她的声音低低的,他的心跳却强而有力,有那么一瞬,似乎漏跳了一拍。 “你也看见了,还没真让他常伴青灯古佛,他就闹成这样,真让他出了家,他岂不要闹空相大师?他身边何时少过人服侍?没了下人和侍卫,他与废物何异?莫说出海,就是出宫几日,他都没有谋生之法。” 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汗未凉,男子的话音却已凉了。 暮青叹了一声,“你其实很在意他。” 步惜欢的心跳声忽的就沉了一下,似一把鼓槌隔着胸膛砸进暮青的心口,叫她也跟着疼了一下。 “空相大师在临江寺要逗留七日,你有时间考虑,何必急着逼自己拿主意?不管你如何决定,我都支持你。别逼自己了,可好?”暮青少有如此娇顺之时,她回忆着步惜欢安慰她时的话语,虽然学艺不精,心意却仍能传达给他。 “好。”步惜欢答应着,把暮青拥得紧了些。 暮青笑了笑,随即便沉默了。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里相拥着,过了半晌,步惜欢才问:“可还累?” “歇好了。”暮青答。 随即,殿内又无人声了。 又过了片刻,才听步惜欢道:“掌灯。” 范通进了殿去,待满殿的宫灯重新掌起,帝后果然已经穿戴好了。暮青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了出来,范通识趣地又自殿内退了出来。 待步惜欢用过晚膳,三更的梆声又敲了一遍,眼看着要四更天了。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步惜欢和暮青相携而出,辇车已在候着了,暮青却道:“不用了,我们散散步。” “不累?”步惜欢意有所指。 暮青当没听懂,“你一天未出房门,需要活动。” “好,依你。”说话间,步惜欢已牵着暮青的手下了殿阶,二人并肩而行,散着步往后宫去了。 世间万物,大抵真是一物降一物。太极殿是召见朝臣批阅奏章的地儿,按祖宗礼法,后妃连端茶送水都进不得,更别说是在殿内行欢了。当今皇后也是奇人,陛下把自个儿关在太极殿里一日不出,水米不进,连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监都没法子,皇后一来,立马就好了。这事儿言官们在次日听到了那么一点风声,却没敢找帝后的麻烦,一是刺驾之人尚未查清,昨日百官相互纠举,此时找帝后的麻烦,岂不是等着被查?毕竟八府之鉴尚在眼前,圣上曾有明言,希望百官把心放在国事上,别管他的家事。二是即便想找帝后的麻烦,这天也没有机会,因为空相大师在临江寺开坛讲法,一大早的,百官就随帝后前往临江寺斋戒了。 昨日一天,白卿遇刺之事已在市井间传开了。百官被白卿的身份惊得不轻,下了早朝回府之后,各府之间没少互相打探,哪能不走漏风声?风声一吹进市井里,临江茶楼里便炸了锅。 学子们怎么也没想到跟他们辩议了整整三个月朝政的大贤竟是当今圣上,这滋味儿,震惊、激动、钦佩、希冀、担忧,可谓百味杂陈。听闻帝后要去临江寺斋戒,学子们自是要去看看。 百姓听闻空相大师云游至此,自然也要上临江寺拜佛求愿,从城外到临江寺的路上,那叫一个人山人海。 銮驾仪仗浩荡,护卫森严,百姓难见帝后真容,只见銮驾入寺后,仪仗便摆在了后山,护卫守住了临江寺的后殿及后山,把寺门前及前殿让给了寺内的僧众及上山拜佛的百姓。 后殿的禅室内,步惜欢和暮青边用着茶边等。 所谓斋戒,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空相大师在这节骨眼儿上来了汴都城,帝后前来斋戒礼佛在天下人眼里必定会有正统一说,这对步惜欢而言是好事,但相比之下,对大江北岸的那人可就…… 暮青皱了皱眉头,那人的音容笑貌在她的眉头起落间便生灭了,她强迫自己不想。 步惜欢知道暮青想起了元修,于是不动声色地把禅桌下的棋盘挪了上来,提议道:“与其坐着干等,不妨摆摆那盘残局?” 暮青意兴阑珊,“早不知摆过多少回了,从没下出个结果来。” 暮青把经书和棋谱都带来了,却连翻都没翻,当初在都督府里时,那盘残局被她摆过很多回了,早就背熟了。 “换个思路再试试,无法破局,打发时辰也好。”步惜欢边说边开始摆局,棋谱放在一旁,他也没看,显然也早了熟于心了。 步惜欢说得没错,空相大师开坛讲法,不到日落是不会从法坛上下来的。帝后斋戒,按祖制要戒满七日,这七日他们都得住在临江寺。 “我们在此斋戒七日,朝中的事怎么办?查察刺客的事会不会出纰漏?”暮青虽没什么对弈的兴致,但还是陪步惜欢下了起来。 步惜欢瞧着盘面,眼都没抬,沉吟着落下一子,道:“放心,为夫既有此计,事先怎能没有怀疑之人?早派人盯着了。那些江湖刺客是何来路,也不全靠刺史府审,这不还有刺月门吗?” “你把刺客交给刺史府审,背地里还让刺月门去查,是怕陆笙把堂审的消息透露出去?” “他不敢,但主使之人也没那么简单,刺月门不从江湖中入手,仅凭陆笙,揪出来的很可能只是个替死鬼。为夫挨这一剑,可不想只办个替死鬼。” “这么说,主使者是谁你已经知道了?” “嗯。” “谁?” “你猜。” 暮青无语,思忖着朝局派系,忽生闪念,取子时顺手将棋子往棋盒上磕了磕,意有所指。 ——盒者,何也。 步惜欢听着声儿,笑了笑。 “真是何家?”暮青倒有些意外,“何善其老谋深算,前阵子往茶楼里安插门生时,他就隐居幕后,后来八府之盟受挫,我听说他近来在为孙女议亲,此举有弃争后位之意,显然是在示和。如此看来,此人善于审时度势,有求安稳之心。” “他年事已高,争不动了自然会想求安稳,可何家还有位少都督,年轻气盛,不甘安稳。” “你是说,刺杀白卿的主使是何少楷?” “他不是主使,但没他,这事儿也办不成。” 步惜欢会这么说,自是已有铁证了,暮青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七日后回宫,空相大师走后,想来就该办一办刺驾案了。 “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除了何少楷。何家在江南水师中根基太深,朝局稳定前还不能大动,一来要提防岭南趁乱生事,二来嘛……”步惜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二十万江南水师用好了可是朝廷的兵,大清洗乃是下策,伤了元气,得益的是江北。江南水师宜从内部分而化之,这何家的少都督若是总这么不甘安稳,时不时地惹个事儿,为夫倒是乐见的。” “……”这么说,刺驾之事后,无论是朝堂上陈有良和韩其初的假政见之争,还是军中的事,步惜欢都有大策在胸了。 这人果然是个政治家。 “好吧,我放心了,你一贯奸诈。”暮青心下佩服,倒也彻底安了心,于是不再提刺驾案,转而盯着步惜欢的神色,把子一落。刚落下,她便啧了一声,“奸诈!” 她棋艺一般,跟人弈棋,多数时候是根据人的神情来猜测心思棋路,这比在赌场赌钱时要复杂些。步惜欢方才跟她说着话,一心二用,神情上自然有所干扰,她借此判断棋路就断得偏了些。显然,他早知她擅长什么,故意给她设套儿呢,她一时不察,还真被他给算计了。 步惜欢笑了声,吃掉暮青数子,盘面上立即出现了一片空局。 以残局而言,一子之失都有可能关乎大局,可暮青失了数子,这盘面还是乱得一盘散沙似的。 暮青皱着眉问:“依你看来,这样的残局像是两位高人对弈出来的吗?” 步惜欢捻着棋子道:“的确看不出章法来。” 暮青沉默了。 步惜欢撂了棋子,“等吧!三年前,空相大师不肯多言,不知这回肯不肯指点迷津。” 这一等,果然等到了日落时分。 临江寺的住持未得宣召不能陛见,空相大师独自进了后殿。 步惜欢和暮青起身相迎,空相坐坛讲法一整日,依旧精神矍铄,实在不似一位百寿老人,他未进禅室,仿佛对帝后宣召的意图早有所料,只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殿下饱经离乱之苦,这经书和棋谱却未丢失,可见有缘。缘既未灭,自有来时,静候便可。” “……”果然是不肯明示啊。 暮青并不意外,这番话她甚至早有所料,但不知为何,听空相大师亲口说出来,她反倒定了心神。 却听空相又问道:“不知两位可还记得老僧当年的赠言?” 步惜欢道:“天下如棋,棋如苍生,朕乃行棋之人,欲图收官,需问苍生。” “阿弥陀佛。”空相深深地看了步惜欢一眼,眸中似有欣慰之色,但仍未多做解释,只在禅室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步惜欢没有挽留,只是望着空相的背影,若有所思。 …… 寺中斋戒,步惜欢正好养伤,奏折从宫里搬进了寺中,但比平日里少了许多。暮青俨然内侍,念折子,代朱批,整日相伴的日子以往少有,两人在寺中过得蜜里调油。 但越是临近出寺回宫的日子,步惜欢就越沉默。 暮青知道他的心事,耐心地陪伴相守,一直等到斋戒事毕,启程回宫。 回宫路上,步惜欢一言不发,进城门时,暮青才道:“家事难断,可再难断,也无非是两种抉择,你要么放他,要么不放。若放,云游四海的苦他也许能适应,也许吃不得,也许出海后,吉凶难料,归期难求,你们父子再无相见之期。若不放,你们就同在宫中,你可以怨他罚他,也可以慢慢释然,你有时间。他会终老于宁寿宫,而你有为他送行的机会。” 暮青对恒王没有感情,故而在此事上算是旁观者清,但决定得步惜欢来做。 步惜欢依旧默不作声,只是握住暮青的手,点了点头。 回宫后,步惜欢照常去太极殿处理政务,直到傍晚才去了宁寿宫。 这天,他没回承乾殿用膳,到了该就寝的时辰也没从宁寿宫里出来。暮青亲自下厨做了宵夜,命人送进了宁寿宫。宁寿宫外禁卫森严,没人知道父子俩谈了什么,只知道步惜欢在宁寿宫里待了一夜,到了该上早朝的时辰才回到了乾方宫。 一进承乾殿,步惜欢便将迎出来的暮青拥进了怀里。 彩娥见状,悄悄招呼宫人退了出去。 “我与他的父子情分,或许早在我入宫时就断了……”步惜欢低头抵住暮青的肩,声音虚浮,倦意深浓。 暮青一听,心下便了然了,她任由步惜欢靠着,此刻一切言语皆属多余。 这一日是嘉康初年,十月初四。 空相大师于早朝再次觐见帝后,得赐国书及通关文牒后,步惜欢以“太上皇既有佛缘,朕不敢斩此缘分”为由,准父出家。 百官哗然! 太上皇出家非同小可,恒王却未在宗庙接受剃度,当日就跟着空相大师出了宫,没有随从,没有侍卫,只有一辆乌篷马车送行。 恒王在宁寿宫里闹了三个月,临行这日走得匆忙,竟是一声未闹,连面儿都没露。 帝后没有出宫相送,只是率领百官在金銮殿外目送载着恒王的马车驶出了宫门。 “陛下三思!现在召太上皇回宫还来得及!眼下天下未平,危机四伏,难保不会有逆贼潜藏在民间伺机行事,万一太上皇落入逆贼手中,陛下必受牵累!”百官纷纷跪谏。 步惜欢却心意已决,只命翰林院拟诏,随即便宣李朝荣到了太极殿。 “派人盯着,暗中保护,不得有失。”步惜欢负手望着宫墙,淡声道。 “那到了星罗,是否要跟着出海?” “看空相大师之意吧……先将人送到星罗再说。” “遵旨!微臣这就去办。” 这天中午,诏书贴到城中时,恒王早就出城了。好在恒王出家之事是空相大师在金銮殿上亲自开口求的,事出有因,百官为证,民间才没有出现什么批评皇帝不孝之言,只是太上皇出家乃是大事,民间只怕要震动上一阵子。 但汴都城中,这事儿也就震动了半日。 这日当晚,城中宵禁,御林军、巡捕司齐出,大学士汪明德和翰林刘政被从府里绑出,直接押进了刺史府的公堂。 刺史府夜审行刺案,刺史陆笙在公堂上坐着,旁边垂着道帘子,帝后一同在内听审。 案情说来简单,八府之盟瓦解后,步惜欢有意在翰林院广纳天下贤士的口风传了出去,众翰林担心一旦天下贤士进了翰林院,受祖荫入仕的他们会失去前途,于是一次在汪明德府上饮酒时,借着酒兴便商议着除掉白卿。 可身为文官,想买凶杀人,谁也没有江湖门路。众人正一筹莫展,一日,翰林刘政请汪明德到家中做客,将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荐给了汪明德,此人性喜结交江湖豪杰,正好有江湖门路。他再三保证,江湖刺客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办了事就会隐匿起来,只要办事时不留下罪证,官府查得再严,也没有办法大海捞针。 汪明德想着,白卿是一介书生,杀他应该轻而易举,买几个江湖顶尖的杀手,岂有不把事情办得干净利落之理?但他没料到白卿会是当今圣上,也没想到号称江湖顶尖的刺客们会被生擒。 事发之后,那日一起商议除掉白卿的翰林都推脱说是酒后失言,只有汪明德和刘政逃脱不了干系,只要刺客开口,刺史府查到他们二人只是顺藤摸瓜的事。 二人皆知当务之急是除掉被擒的刺客,奈何两个文官,既没有夜探刺史府之力,刺史陆笙又放话说圣上有旨,审死刺客唯刺史府是问,言下之意就是谁也别打刺客的主意,为了自己的脑袋,他绝不会让刺客死了。 算来算去,圣上早有防备,而二人的结局早已注定。 这七日长得跟七年似的,被擒到公堂上时,汪明德和刘政难免悲愤——刺杀个白衣,竟闯出个刺驾大祸来,任谁不悲愤? 既然难逃一死,那怎么也得多拉几个垫背的!于是,汪明德和刘政一被押到堂中,不仅把刺驾的始末招了,还把合谋之人一个不落的都供了出来。 这堂夜审毫无阻力,轻轻松松地就审明白了。 刺史陆笙松了口气,瞄了眼帘后,恭候圣训。 帘后,步惜欢品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道:“拿人。” “遵旨!”李朝荣领旨而去。 铁蹄声再次踏破了长街的寂静,这一夜,不知多少人身不沾榻,直勾勾地盯着掠过墙头的火光和人影,猜测着会有多少人被擒。 被擒者共六人,皆为翰林,一被押进公堂,六人就喊上了冤,皆称那夜是酒后失言,并未买凶杀人,也不知汪明德和刘政的勾当。 性命攸关,祸及九族,谁不想把刺驾的干系推脱个干净?但六人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干净的,因为他们有知情不报之罪。 “自朕亲政起,治国之论,吏治之要,已不知在朝上说过多少回了,今夜朕不打算再费这口舌,只与诸位爱卿论论国法。不知卿等心中可有国法,可还记得知情不报该当何罪?”步惜欢帘后问话,瞧着并无出来坐堂之意。 皇帝连臣子的面儿都不愿见,君臣之间还有何情分可言? 六位翰林顿时面如死灰,争辩道:“陛下,臣等酒后失言自知有罪,得知陛下遇刺,臣等担心龙体愧见陛下,又担心事发连累家小,故而夙夜难安,不敢奏明圣上,臣等……臣等糊涂,臣等知罪,还望陛下开恩!” 步惜欢将茶盖儿一盖,那声音仿佛刀刃自磨刀石上擦过,叫人脖子听着发凉,“即是糊涂官儿,又是嫉贤妒能之辈,朝廷养你们何用?革职回乡,颐养天年吧。” 颐养天年? 六位翰林正值不惑之年,革职返籍,与其说是颐养天年,不如说是早早地混吃等死。 六人顿时痛哭流涕,跪求开恩。 步惜欢听而不闻,隔着帘子瞥了大学士汪明德一眼,问道:“汪爱卿,刺驾之罪,罪当如何?” 汪明德已瘫软在公堂上,汗湿之态形同落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只剩下哆嗦了。 刺驾之罪,罪同谋逆,当株连九族。 “刺驾之罪,当诛九族。然朕微服之事你并不知晓,所谓不知者不罪,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故免去株连之罪,但你身为朝廷命官,买凶杀人,也罪不容诛。判你抄家斩首,你可心服?” 汪明德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这头抬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本以为满门大祸将至,哪成想圣上竟网开一面,顿时热泪盈眶,哭拜道:“罪臣心服!谢主隆恩!” “刘政。”步惜欢又瞥了刘政一眼。 “罪臣在!”刘政赶忙应声,他知道,他应与汪明德同罪。 “你买凶杀人在先,欺君罔上在后,朕若还能饶你,天下人便要以为朕好欺了。”步惜欢慢声道罢,忽的唤人,“朝荣!” “臣在!”李朝荣候旨。 “将刘政拖出去斩立决,曝尸三日,流其三族,凡其族后,永不入仕!” “遵旨!” “啊!”刘政惊了。 不只刘政,刺史陆笙、大学士汪明德、六位翰林,公堂上的人无不震惊莫名。谁都猜不透,刘政与汪明德分明是同罪,怎么就能判得轻重不一?这欺君罔上的罪名是哪儿来的? 众人不知,刘政知道,他正被御林卫往外拖,人还没被拖出大堂就招了,“陛下开恩!罪臣招……招……招!” 招什么? 刺史陆笙一脸郁色,难道案子他没审清? 只听刘政道:“罪臣那、那远房亲戚不、不是罪臣的远房亲戚……” 这话听着有些拗口,陆笙和汪明德却听明白了,那广交江湖豪杰的人不是刘政的远房亲戚,那那人是何身份? 且不说那人是何身份,刺史府压根儿就没抓着那人,那人躲得无影无踪,刺史府是从刺客首领口中得知金主是汪明德的。 “那人是齐都尉的朋友,江南水师三营的齐大有都尉。罪臣的庶子在水师当差,知道齐都尉从前在江湖上跑镖,江湖门路甚广,就牵了此线。齐都尉谨慎得很,罪臣只得对汪大人假称那是罪臣的远房亲戚。事败之后,齐都尉威胁罪臣,说朝廷抓不到他那朋友,因为人早就死了,尸体都沉江多日了。罪臣若能保守秘密,他就想法子把罪臣之子用死囚替出来,保罪臣一族留个根儿……”刘政当时以为他所犯之事必定祸及满门,尽管知道齐大有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但毫无生路之下只能一赌,所以才答应了他。 他想不通圣上是怎么知道此事的,他此时也不关心这个问题,他只想招供,好求得满门大赦。 刘政不关心的问题,陆笙却觉得后背凉森森的。刺史府没有抓到的人原来是被人灭了口,既然如此,圣上又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莫非刺史府在这边儿审着刺客,那边儿圣上还另派他人在查此案? 越是这么想,陆笙越觉得后怕,不由细思极恐。幸亏他审案时没又徇私,不然今日被革职查办的人里只怕就要有他一个了。 “朝荣,去拿人。” “遵旨!” 这是御林军一夜之间第三次出刺史府,这回抓的是江南水师的人。 江南水师的人被抓,御林军前脚把人绑走,后脚就有消息传进了何府。 现如今的何府已挂上了襄国侯府的御赐金匾,三更已过,书房里灯烛未熄,窗上人影狰狂。 “齐大有被抓去了刺史府,怎么回事?” “不应该啊!人早就做掉了……” “什么?!”何善其惊怒地盯着孙子,“莫非刺驾之事是你主使的?” “刺驾?祖父言重了,谁知白卿是圣上?事先不知,又怎能算是刺驾?” “那一剑刺在圣上身上就是刺驾!圣上想找理由查办一批人,还管你们想杀的是谁?只要你动手,圣上就有理由办你!”何善其气得险些背过气儿去,但事已至此,训斥也于事无补,他只能强压恼意,问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把事情的原委道来?你若再假意虚瞒,祖父也救不了你!” 何少楷并不觉得事态严重,但他还是把事情的始末道了出来。 前兵曹尚书林幼学安排在茶楼里的那些寒士因林府被抄而没了去处,见圣上没动何家,便生出了投奔之意,可又怕何家有意避嫌不肯接纳他们,于是背地里偷偷托人探听口风,他听说之后,便跟那些寒士见了面。 那些人在他面前将茶楼的情形详说了一番,认为白卿身为七贤之首却没有入朝为官,显然是奉君命在民间笼络天下学子的。祖父年事已高,做事瞻前顾后,近来被圣上治得死死的,他心中憋着口气,便指使那些人把圣上想在翰林院广纳天下贤士的想法散布了出去,果然引来了翰林们的担忧。 刘政的庶子正巧在水师奉职,他就让齐大有给刘政送了条江湖门路去。他与白卿无仇无怨,但他死了能挫一挫圣上的威风,一想着圣上会吃个哑巴亏,他就觉得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 以防万一,他特意嘱咐齐大有事后要灭口,齐大有把事儿办得干净利落,圣上不该查到水师里才对。 何少楷犹自不解,何善其听了事情的始末后,一腔心火却烧得越发旺了起来。 “你忘了魏卓之?比江湖门路,齐大有能比得过他?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元党把持朝政之时,圣上形同傀儡,身边却仍豢养着一批高手,这些高手是哪儿来的?圣上若在江湖上没有根基,淮南军中那些将士是怎么安插进去的?圣上命人从江湖上查察刺客的底细,岂是齐大有杀一个牵线搭桥的人就能彻底灭口的?” 何少楷听着,面色总算是变了,显然他从未想到过这些。 何善其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毕竟年轻,历练不足,思虑不周倒也罢了,可祖父明明警告过你了,你怎么还如此不知轻重?现在齐大有被抓了,你说!该怎么办?” 一听此言,何少楷反倒定了定心神,“齐大有是不会出卖我的,当年若不是我肯提携他,他还是一个跑江湖的贱民。江湖义气在他眼里重于性命,这也正是我所看重的,他绝不会供我出来。圣上查到了他,却也只能查到他那儿了。” “正因为如此,祖父才担心你!齐大有唯你是从,军中何人不知?他不肯供出你来,圣上就猜不出此事有你的份儿?” “猜?仅仅凭猜,圣上就能处置我?”何少楷嗤笑了一声,仿佛祖父老糊涂了,“再说了,现如今,圣上还不敢把何家怎样吧?” 何善其看着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险些犯了头风,“好!好!你年轻气盛,不挨打不知疼,那你就看着好了,此番就算查无实证,圣上不能严办于你,也必有小惩!” 小惩? 何少楷嘲弄地笑道:“好啊,那孙儿就恭候圣裁。” 他并未恭候太久,三日后,朝中便下了榜文——大学士汪明德、翰林刘政、江南水师都尉齐大有为主谋,判斩抄家;刘政之子刘安革水师校尉之职,徒十年,关州编管;其余翰林六人革职抄家,流放千里,永不再录。 这圣裁与在刺史府公堂里夜审那日差不许多,只是在榜文之中还惩戒了一人——江南水师都尉齐大有受军候何少楷举荐入仕,奉职期间勾结绿林,敛财杀人,多有劣迹。何少楷识人不明,怠于督监,险酿大祸,故而罚俸一年,责其闭门思过。 罚俸,思过。 何少楷在府中接了圣旨,装模作样地送走了宫人,回到书房时满面嘲色,“祖父猜中了,还真是小惩啊。” 小得不疼不痒。 何善其却问道:“圣旨上可有说命你闭门思过到何时?” 何少楷一愣,本已随手扔在桌上的圣旨又被他拿了起来,打开一看,皱了眉头。 没说…… 何善其长叹一声,闭了闭眼,“没明示啊……那你这一闭门思过,只怕是形同赋闲了。” “……”他敢! 何少楷险些冲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人家是君,他是臣,自然是敢的。只不过,他很怀疑,“祖父会不会多虑了?我若赋闲,军中必生异声,这对圣上有何好处?” “看似没有好处,但圣上之谋,你可看得透?” “……” “自圣上亲政以来,手段层出不穷,可有一回朝中有人看透了?” “……” “圣上亲政还不到半年,江南的局势就被他控制成这样,你敢保证你闭门思过的日子里,朝中局势不变,军中局势不变吗?” “……” “淮南的兵权是怎么收归朝廷的?你敢保证不会旧事重演吗?” 何少楷听着,总算露出了惊色,这才怕了,“祖父,您万万不可任淮南军的旧事在我们水师军中重演!” “祖父当然不想丢这兵权,可祖父的劝诫你听过吗?祖父要你示弱,你偏要惹事,你想让圣上吃个哑巴亏,圣上就让你吃个哑巴亏,他是君,你是臣,你能怎样?”何善其长叹一声,神色失望。 何少楷这才拿出了认错的姿态来,双拳一抱,跪了下来,“祖父,孙儿错了,您说怎么办吧,孙儿听您的!” 何善其除了叹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许久过后,他才把何少楷扶了起来,“你这阵子就老老实实地在府里闭门思过,若实在憋闷,就帮着张罗张罗你妹妹议亲的事。” 何少楷见祖父目含精光,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还是想示和,以退为进。何少楷抿了抿唇,不得不忍,道了声:“是,孙儿知道了。” 书房外,听说兄长被罚,急忙赶来安慰的何初心听见这一番话,抹泪奔回了后宅。 十月二十五,霜降已过,日值受死。 午时三刻,东市法场,三颗头颅滚落,刑台上的血尚未凉透,数匹快马便从东门驰入了汴都城中。 马上之人身穿信使官袍,其后随行着广袖宽袍,颇具南风。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宫门! 半柱香的时辰后,范通高举密函入了承乾殿,“启奏陛下,南图遣使,送来国书!” 正文 第十章 南图国书 南图国书——国君病重,急召三皇子瑾回国! 步惜欢眉峰微沉,随手将看罢的国书递给了暮青。 暮青扫了一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呢? 其实,他们等这一封南图国书等了有好些时日了。 步惜欢一出盛京就命人给南图送过一封密信,亲政后又遣使向南图递过一回国书,算算路程,南图得知巫瑾出京的消息少说有四个月了,而这一封召他回国的国书来得比预计中要晚不少时日,南图对巫瑾回国一事似有拖延之态。 但不管怎么说,南图使节还是到了,只是没想到会带来南图皇帝病重的消息。 不巧的是,两个多月前,关淮大涝,巫瑾赈灾未归,不在汴都。 暮青思忖着,职业病犯了,“皇帝病重,此言可信吗?” “可不可信,见见使节不就知道了?”步惜欢说罢,转身问范通,“南图来使现在何处?” “回陛下,使节在太极殿静候陛见。” 步惜欢看了暮青一眼,“走,瞧瞧去。” …… 南图来使八人,身上皆有风尘仆仆之色。依国礼,八人本该先到驿馆沐浴更衣,而后奏请有司,明日早朝再奉旨入宫陛见。这么着急进宫,南图皇帝病重的消息倒不像有假。 使节们在太极殿内候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听宫人报说帝后驾到,不由愣了愣。 他们这一路上没少听说英睿皇后的传闻,那些传闻颇具传奇色彩,英睿皇后在民间的声势简直堪比图鄂圣女在南图国的声势。但圣女只有神权而无皇权,这位英睿皇后却有提点天下刑狱之权。南兴帝连接见外使都带着她,这……这可与他们南图的巫谷皇后有些像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使节们正出神,见帝后进了殿来,赶忙见礼。待听见一声平身,众人再拜而起,一起身,不由又愣了。 只见殿窗未启,一抬眼,却有山色入目来。 南兴帝后相伴而坐,似青竹伴着晚枫,雍容暖着孤清,两种风情,那般不同,却又那般契合。在龙庭帝苑里竟也能有这样一对神仙璧侣,若非亲眼所见,真叫人不敢轻信。 范通干巴巴地咳了一声,众使臣连忙垂首一恭,这一行礼,倒把为首的景子春给显了出来。只见他盯着暮青,只是盯着暮青,神色似疑似惊。 “景大人!”其他人惊得不轻,赶忙扯了扯景子春的衣袖。 步惜欢和暮青将南图使臣们的神色看在眼里,皆未动声色。 这时,景子春已惊觉失礼,跪了下来。 “平身吧。”步惜欢不以为忤,直入正题,“朕早闻南图国君龙体欠安,如今当真是不豫有加?” 景子春闻言,面有讳色,抿了抿唇才回道:“回陛下,正是。” “如此,是该放瑾王早早回国,只是事有不巧,瑾王赈灾未归。三天前,朕得奏报,他尚在关州吴昌县。” “啊?”使臣们互看一眼,有人意图催问,被景子春一个眼色制止了。 景子春问道:“那不知灾情如何了?” 步惜欢定定地瞧着景子春,“瑾王乃当世圣手,有他在,灾区未发疫情。灾情发于两个月前,赈灾之务已可收缓,朕明日便宣瑾王回来。” 景子春却道:“谢陛下!只是不知三殿下归京需要多少时日?” “快马加鞭,少则十日。” “这……”景子春顿时面露忧色,犹自斟酌,身后已有同僚开了口。 “启奏陛下,三殿下一别二十载,国君思子心切,能否恳请陛下准臣等赶往关州与三殿下会和?”此言一出,半数使臣附和,余者皆望向景子春。 景子春看了眼提议之人,锁眉不语,忧色深重。 这时,步惜欢道:“从关州取道南图无异于绕路而行,节省不了时日,朕知卿等归国心切,此事朕自有安排。卿等远道而来一路奔波,不妨先回驿馆歇整,此事明日早朝再议。” 那请旨的使臣一愣,景子春却松了口气,众臣抬眼,见步惜欢托着腮,天光沐来,聚于眉宇,似含天威。 景子春屏息一恭,率先道了声遵旨。 步惜欢看着景子春,两人目光一触,皆有深意,却都没再多言,随即景子春便领着使臣们告退了。 约莫着人都走远了,步惜欢才转头问:“如何?” 暮青沉声道:“真的。” 南图国君真的病重,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暮青虽然不了解南图的国情,却知皇帝病重意味着帝位之争,巫瑾回国必有大险。或者,不必等到回国。 “不过,你问南图国君是否龙体欠安时,景子春有抿唇之态,似乎话未言尽,其中有不便言说的内情。”暮青道。 “嗯,可还有?” “还有,使臣里有别有用心之辈。” 步惜欢并不意外,“那个提议去关州的,以及那些附和的。” 暮青却道:“不。” “嗯?” “是最后面的那两人。” 步惜欢蹙了蹙眉,暮青知道他在想什么——南图的使臣在出使前必定会先研看大兴的域图,而后制定取道之策,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从关州回南图相当于绕路而行,却以南图国君思子心切为由,想早点儿见到巫瑾,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的目的。而怀有此目的的人明着有半数,暗地里却还有两人,即是说,使臣里有半数以上的人对巫瑾回国别有用心,这可不妙。 “那景子春瞧着倒有几分可信。”暮青道。 “他是景家人,自然可信。”步惜欢端起茶来品了一口,“南图有盘、景、木、谷四大姓,景家还在图鄂权势不小,当年南图国君和图鄂圣女的姻缘就是景家促成的。如今南图国君派景家子弟为使臣,使臣里却有半数以上的人怀有异心,只能说明他有护子之意,却已力不从心。他如今病重,皇后强势,政事上或许已有他人在插手了。” 暮青听得心思一动,问:“你对南图的事了解多少?” 步惜欢微微一笑,“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这些年,图鄂圣女与巫瑾的密信来往一直未断,图鄂乃至南图的政事,为夫知晓不少。但信中之言简略,自不如面谈那般详尽。待会儿我会宣景子春单独进宫一趟,让他好好说说南图国内的情形,而后再做定夺。” 暮青听了并不意外,刚刚步惜欢和景子春所打的眼神官司她看见了。 “你且回宫歇会儿,晚膳时为夫再回去与你详说。” “好。” 暮青知道自己睡不着,却没在太极殿内耽搁,当下便起身回了乾方宫。 如今已少有事情能在暮青心中兴起风浪,这天下午却心神不宁,熬到晚膳时分,步惜欢回了寝宫,一进来便叹道:“南图国君的处境不妙。” 晚膳已经摆好了,见步惜欢到桌前坐下,暮青递了碗鳝丝汤来,步惜欢品了几口才说道:“没想到,南图国君不事朝政已有两三年了,内传他痴迷丹术神志不清,时好时坏,朝政由左相一党把持,连御批都经由皇后之手递出。右相及朝中的一些忠君之臣奏请陛见,十有九回,皇帝都神志不清难以召见。我在南下途中给南图递过一封密信,那时南图百官竟已有半年没见着皇帝的面儿了。” “什么?”暮青直觉得遍体生寒,眸底不由起了惊澜,“半年不见国君,这一国之尊是当真神志不清,还是遭人囚禁了?” “不好说,说是痴迷丹术,但右相一党及朝中的一些老臣认定是巫谷皇后囚禁了国君。谷家乃武勋世家,左相盘川一党与谷家有姻亲之好,南图国君亲政时,二族联手,势力虽强,倒不足以把持朝政。但自从南图国君身患隐疾,巫谷皇后干政日甚,朝政渐渐被左相一党把持。” “既然百官已有半年多未见君面了,朝政又被人把持着,那何必派人来出使?使臣之中又为何以景家人为首?”暮青问着,想起使臣中半数以上的人怀有异心,不由猜测道,“莫非……皇后及左相一党有暗害巫瑾之意,派景家人前来出使是为了取信于巫瑾?”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景子春为使,固然能取信于巫瑾,但景子春有嘴,难道不会告诉巫瑾回国有险?巫瑾不在,但景子春已经把朝中的事告诉步惜欢了,难道巫谷皇后及左相一党料不到这些? 步惜欢嘲讽地笑了笑,一语道破其中玄机,“你我就算知道,也无力阻止巫瑾回国。生父病重,召他回国,归国路上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回,否则便是不孝大罪。” 暮青闻言,将玉筷往桌上一拍,只听啪的一声,一根玉筷已断成了两截。 步惜欢叹了一声,唤了人来,待彩娥重新换上一副玉筷,他才慢悠悠地端碗执筷,边布菜边叹道:“话还没说完呢,别恼。景家哪会由左相盘川一党牵着鼻子走?大兴之变天下皆知,我亲政后又遣使向南图传递国书,就算南图朝政被一党把持,也难以遮掩此事。景家联合几位老臣强闯宫门,硬是将国书呈到了南图国君面前。传言中神志不清、病了半年之久的南图国君竟上了朝,亲点右相之子景子春等四人为使臣,迎巫瑾回国。奈何左相势大,又荐了四人,这便是咱们今儿见到的八人。” “可这八人里,有六人是左相一党,四人在明,两人在暗。左相所荐的那四人,景子春自然不会信任,但其余的人既然是南图国君钦点的,说明他不知那两人投靠了左相。” “现在知道也为时不晚。”步惜欢意味颇深地一笑,显然,他已将暮青的话告知景子春了,“好了,用膳,别只顾着操心。” 步惜欢把布满菜品的碗碟递到暮青面前,暮青吃了两口,问道:“如此说来,南图皇对巫瑾倒有几分父子真情?” 步惜欢叹道:“应该有。” “应该?” “这些事得问巫瑾。为夫只知大图国有九州,神权与皇权并治,国都不仅建有皇宫,还建有神殿,而各州除了官府,还建有神庙。百姓信神,诸事皆问神明,连狱讼之事也不例外。朝廷有律法,而庙殿有神典,冲突在所难免,这其中自然有皇族久居神官之下的不甘,夺权之争旷日持久,不乏惨烈之战。最终,大图分裂为南图和图鄂,皇族治五州,神官治四州,起初兵争不断,两权交界之处生灵涂炭。随后,南图新君即位,御驾亲征图鄂,图鄂圣女驾临神庙为民祈福,两国大战一触即发,却突然讲和,图鄂圣女前往位于南图都城的神殿中,三年之后得了一子,带回了图鄂。巫瑾幼时居于图鄂,六岁被送来大兴为质,他甚少谈及父母之事,其中忌讳颇多,我也不知详情。” “我曾听他说,圣女守护神庙,只可与族中的转世神官成亲,所生之女为下一代圣女,代代相传,血脉相承。圣女嫁给神官以外的人不合族法,违者罪同叛族,要以火刑祭神,此事本有先例,但本代圣女既然无事,想必是两国默许的。”暮青猜测道。 “嗯。”步惜欢懒洋洋地道,“其实倒也能推测一二。兴兵日久,国力不堪重负,时逢新君即位,党争未平,朝局不稳,新君御驾亲征,兴兵是假,重兵压境,给图鄂施压是真。图鄂治四州,又信奉神权,定然不比南图看重养兵,战事太久,图鄂国境线上的压力定然不比南图小。为求保全,圣女被送往位于南图国都的神殿之中为质,她与新君之间有情无情不好断言,但巫瑾乃南图皇子,他不在南图,反而到了图鄂,这何尝不是为质?” 暮青忽然吸了口凉气! 却听步惜欢继续道:“两国止战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有机会,谁无一统之心?有着皇脉及圣脉的孩子在两国主战派眼中定是碍眼至极,想必排挤暗杀之类的招数不会少见。巫瑾被送来大兴,看似是为质,可他若当年留在图鄂,未必能否活到今日。” 暮青怔着,玉碗在手,却仿佛捧着重石,压得手有些颤。自古天家无父子,巫瑾甚少谈及爹娘,她无法断言南图皇帝和图鄂圣女是否有情。若是,为人父母,无力护子,竟要亲手将幼子送入别国为质,哪怕知道质子在外必受欺凌,也要想方设法地保全他的性命,这割舍之痛该是何等滋味?而巫瑾,生来就被利用,随时会遭抛弃,身在他国二十载,归国路上还艰险重重…… 暮青放下碗筷,没心思再吃了。 对面没声音,暮青望去,见步惜欢正望着窗外,眉宇间有神往之色。 暮青知道他在神往什么,不由握住了步惜欢的手。 步惜欢回过神来,正撞上暮青眼底的忧色,不由笑了笑,宽慰道:“没事,放心。” 话音落下,只见范通进了殿来,奏道:“陛下,左相等人已在太极殿内候着了。” 步惜欢这才道:“陈有良他们来了,巫瑾回国之事需要商议,为夫今夜必定晚归,你早些歇着。” 说罢,就起身匆匆走了。 暮青哪能歇得下?她命彩娥撤了晚膳,在殿内孤坐到三更。步惜欢回来时又是四更天,刚入龙帐,暮青翻身便坐了起来,问道:“商议得如何?” 步惜欢叹了一声,在龙榻边坐了下来,道:“借兵巫瑾,送他回国。” “借兵?南图朝廷能同意我们的大军入境吗?”大军入境,需提前传递国书,不说把持朝政的左相一党同不同意,就算同意,这国书一去一回少说要半年。南图国君病重,有那么多的时日可等? “叫巫瑾带着大军及国书一同回国,便可省去传递国书的时日。景家和几位老臣会设法在朝中周旋,倘若大军不得入境,也定有仪仗来迎,景家会安排可靠的近侍。” “使节团中就有两人暗中投靠了左相,景家不也没发现?如何能保证近侍绝对可靠?” 步惜欢叹道:“巫瑾回国事关重大,各方必有一番博弈,谁也不可能安排得滴水不漏,只能倍加小心,见机行事。” 暮青抿了抿唇,步惜欢的话有道理,她只是太担心巫瑾。 “太晚了,先睡吧,待会儿还有早朝。”暮青道。 步惜欢更了衣,两人一同躺下,守夜的宫人在龙帐外将九重宫帐一一放下,吹熄了内殿的烛火,随即退出了寝殿。 帐内,暮青睁着眼,眸若星子,半分睡意也无,不知过了多久,那眸中波澜渐沉,似已有定策在胸。 晨起后,步惜欢准备上朝,暮青一言不发。 午时,步惜欢回来用膳,告知暮青朝廷已下了诏令,命巫瑾赶回汴都城。暮青只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用过午膳,两人入帐小憩,瞅着暮青心事重重又顾忌不提的样子,步惜欢没有多言。直到醒来后,二人到外殿用茶点,步惜欢才道:“好了,有话就说,别憋着了。” 她有话说,他早看出来了。以她的性子,忍而不言大抵是因为他昨夜回来的太晚,她担心早晨说影响他上朝,中午说影响他午睡,所以就拖着了。 步惜欢笑着打趣暮青,低头品茶时眉头却轻轻一蹙,将满面忧色遮在了袖后茶中。 “我想去趟南图。”暮青的声音听来平静,其中的沉重却只有自己知晓。 步惜欢的动作忽然顿住! 殿外秋蝉鸣噪,殿内夫妻对坐,男子久久未动。枫色满袖遮人面,却遮不住杯身上泛白的指尖。 “不可。”茶水的颤波晃碎了映入其中的容颜,步惜欢将茶盏放下时却神色如常。 “阿欢……” “现在不可!”步惜欢沉着声打断暮青,发觉失态后,他缓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你一直有到南图走一趟的心思,可眼下时机不对,此行太险。” “阿欢。”暮青握住步惜欢的手,她理解他的失态,不知该如何安抚,只能解释清楚,“我想去南图,不是图鄂。我对寻根问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当初在盛京,你和大哥想方设法地帮我查身世,我想着若能查清,以无为道长在寒门子弟心目中的威望,兴许能对你有助,故而也就同意了。可直到如今,此事也无实证,而你已经亲政,朝局日渐明朗,白卿之号又深受天下学子景仰,我的外公是不是无为道长,对你的帮助已经不大,我对寻根问祖也就淡了念头。其实不必去寻,昨日见到景子春的神色时,我心里已有定论了。我跟图鄂圣女的容貌有几分相似,空相大师将他与无为道长对弈的棋谱赠予我,如今景子春见了我也面有诧色,天底下哪有如此多的巧合?我的外祖母十有八九是图鄂族人。巫瑾是我的表兄也好,义兄也罢,总归帮我驱除寒毒,多次救我性命,如今他有险,我难以说服自己坐视不理——此乃其一。” “其二,巫瑾回国定有争位之心,若不如此,难以活命。他登大宝对你有大助,远的不说,只说岭南,南图与岭南接壤,若巫瑾即位,岭南之危可解。反之,你和巫瑾是盟友,若巫谷皇后及左相一党支持的皇子即位,必定视你为敌,到时岭南和南图联手,你必处险境!所以,于国于私,我们都应尽全力助巫瑾回国。” 眼下这局势,暮青都看得透,她相信步惜欢一定心如明镜。 步惜欢却道:“你以为这些岭南王看不透?我问过景子春,他们得知岭南王有不臣之心,进入岭南时特意乔装而行,幸未遇伏。此事说出来你可信?如此顺利地过了岭南地界,景子春自己都生疑。他们一行中有左相一党,左相等人又非痴傻之辈,既知岭南不臣,怎能不好生利用?不出所料,岭南王应该已和南图勾结,没对景子春一行动手,不过是时机不到。巫瑾一旦进入岭南,必有事端,我怎能再让你也跟着涉险?” “既知有险,那便算是知己知彼。所谓‘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我不信你既知岭南有险,还会看着使节团及大军去蹚险,你定有对策。有八府之鉴在前,我总觉得谁坑谁还不一定,你不过是不想让我涉险罢了。” “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步惜欢琢磨着此话,神色三分疑三分恼,笑骂道,“少听你夸人,好不容易听一回,却别有居心。别以为得你一句夸赞,为夫就会放你涉险。” 气氛缓和了些,暮青咬了咬唇,一句“我会小心”没说出口。她知道,自打她在郑家庄中打算自刎起,她的“会小心”在步惜欢眼里大抵是没什么说服力的。 “你别小看巫瑾的势力,他娘是图鄂圣女,母子连心,岂会不帮他?这些年,他娘没少传密信给他,图鄂及南图的势力更替,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娘也是个奇女子,图鄂圣女按族法应与神官成亲,图鄂为了止战将她送往南图的神殿中为质,命她诞下皇子带回图鄂,如此一来,她便成了不洁之身。当年,图鄂圣女与外族私奔,其妹继任新圣女,此后长老院都会甄选出一二位候选圣女,以备替换。巫瑾他娘料到长老院会在她带幼子回图鄂后另选圣女,于是命她在图鄂培养多年的势力一举暗杀了候选圣女及其身后的长老势力,逼得族中无人可选,只得劝她改嫁神官。她便以此为筹码,要挟长老院同意将她为质生子之事刻于神碑之上,逼长老院承认他们母子的止战之功。时至今日,图鄂的每座神庙里都有这座神碑,当年两国的交战地带,百姓已将巫瑾奉为圣子。图鄂圣女自古便无实权,权在大神官及长老院,可到了这一代,圣女苦心经营二十余年,在族中不说只手遮天,却也是权势滔天。有这么个娘亲在,巫瑾的根基可不浅。”步惜欢试图说服暮青。 暮青确实有些意外,她还记得初见图鄂圣女的画像时,画中女子的气质神秘柔美,却没想到她为母则刚,手段如此了得,“可有根基不代表无险,更不代表这场仗好打。” “你去了就能好打?” “那就假设一番,假设我没发现南图使臣中有两人暗中投靠了敌对一党,那在回国途中,巫瑾会不会遇险?” “……会。”步惜欢叹了声,无奈地答道。 假如不知此事,那么不论做何安排,巫瑾回国途中都一定会遇险。遇险不可怕,可怕的是难以预知之险,而暮青能察色于微,可助人防患于未然,比如眼前之患,有了她的指引,此患非但难以成患,反而可加以利用,使之变为敌之患。当年他在春秋赌坊里初初见识这能力时曾断言,此乃天下利器,如今看法依旧未变。 “世间最难测的莫过于天意人心,我测不出天意,却可测人心。那两人是南图国君钦点的,却点错了,连景家也懵然不知。这样的人在南图还有没有,在图鄂有没有?一定有!我还是那句话,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我在,便能知彼!我在,大哥便多一分胜算!我在,你便少一分腹背受敌之险!”暮青盯着步惜欢,面无傲色,唯含决意。 步惜欢怔怔地看着暮青,一瞬间,仿佛看见一个少年的影子,一副寻常的眉眼,那夜,刺史府的海棠林中却好似生了翠竹,清卓满园。那夜,她说:“如果我不能,天下无人能!” 而今,当年那一身的霜傲锋芒已经磨砺,内敛不露,唯有坚执不改。 而他,却不似当年那般能一笑置之。 步惜欢苦笑一声,涩意满腔,“青青,我不疑你,只是怕。” 怕什么,他不说,他怕一语成谶。 天下利器之用,终不及她安好。 “我也怕。”暮青看着步惜欢,“我怕在大哥需要时,若畏惧艰险,不能全力相助,此生会良心难安;我怕你亲政不易,江北虎视眈眈,岭南再与南图勾结发兵,你会腹背受敌;我甚至怕半壁江山,国力大削,腹背受敌的结果会是你我有朝一日也不得不将孩儿送往别国为质!我自问做不到图鄂圣女那般隐忍,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一定承受不住。所以,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未雨绸缪,尽全力为日后拼出一条坦途来!” 步惜欢垂眸不语,手中握着的茶盏却轻轻晃了晃。 “你我都记得空相大师的赠言,他说,‘行棋者屠苍生以争天下,有时却未必能收官,兴许下到最后会是一盘残局。’你看这大兴江山,如今可是一盘残局?我一直在想‘欲图收官,需问苍生’是何意,直到现在也没想通透,但我知道该怎么做——即位亲政,守疆拓土,天子享受至尊之权,便该有治国安民之责。一旦开战,生灵涂炭,尽可能地少兴战事保护百姓是你我身为帝后的责任。此去南图,非我不可,于公于私,义不容辞!”暮青亦是满腔涩意,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其实……她不舍得离开。 步惜欢起身走到窗边,满庭秋色,入目似血,“有时我会想,若我当初独自去寻你,你我就此隐居江湖,兴许便能做一对神仙眷侣了。” “你不可能独自去寻我,因为那些追随你的将士们是你的责任,你不能弃,弃了便不是你。我也不可能安居后宫,不论天下发生何事,只享国母之福,若如此,那便不是我。”暮青走到步惜欢身后,轻轻地拥住他。 “我总是说不过你。” “你不是说不过我,你只是想让我说服你。” 步惜欢闭了闭眼,默然良久,转过身来。他低头枕住暮青的肩,气息灼人,声音哑极,“我们究竟何时才能长相厮守?” 暮青眼眶刺痛,忍着酸楚答道:“国泰民安时。” 步惜欢苦笑一声,怅然道:“好!那就叫这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到时你想出宫,我就指着这天下对你说,‘瞧这国泰民安的,哪儿需要有娘子操心的事儿?’” 暮青笑了声,“若当真国泰民安了,你我倒可以游历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只是玩笑之言,步惜欢却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地道了声:“好。” 两人再没说话,相拥许久,一同望向殿窗外。 帝庭一角,枫叶正红,三两丛一指茶在树下长得正好。一指茶并非茶花,而是南图所生的一种珍贵的药草,冬季开花,形似茶花,却只有一指大,故名一指茶。步惜欢说,种在枫树下正好,枫叶落了,正可看雪。 江南无雪,难为他费尽心思,要与她在这承乾殿里看尽一年四季。而如今,冬景来不及看,她就要离开了。 “此去艰险,答应我,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以命相博。” 许久后,暮青听见一句嘱咐,而她能答的只有一个字,“好。” ------题外话------ 最近很多姑娘跟我反映,刚刚看到第三卷的更新,我想说,各合作平台可能更的慢些,潇湘是首发,会最早看到。 另外,有小伙伴表示我的微博名搜不到,在这里更正一下,微博名改了,改成——鳯今。 正文 第十一章 凤佩之托 清晨,雾色刚散,一辆马车停在了城北的一间宅院外。 暮青从马车里下来,见院外一株老枫树下拴着两匹战马,院门关着,里头正有人嚷嚷。 “卢景山!你他娘的出不出来?不出来老子踹门了!老熊,你别拉我,老子今儿非要跟他打一架不成!” “算了吧,何必呢?” “何必?这都半年了,他还不肯见人,这算什么事儿!” “少说两句吧,你还不知道老卢的心思?” “我知道个屁!我知道他卢景山身在南兴心在北燕,那他倒是回去啊!他既不过江,也不做官,更不见人,这脾气闹得跟娘们似的,老子难受!” “唉!”老熊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侯天冲着房门道:“老子不懂啥叫忠臣不事二主,他卢景山懂,那他倒是出来教教老子啊!缩头乌龟一样地躲在屋里算怎么回事儿?合着就他忠义,我们都是忘恩负义?” “难道不是?”这时,卢景山突然出了声,语气嘲讽至极。 侯天和老熊望向房门,见房门未开,曾经的战友如今竟不愿见他们一面。 老熊面露悲凉之色,低下头去隐忍不发。 侯天嗤笑道:“你闭门不出,外头的事知道多少?你可知他登基后杀了多少人,北边儿朝廷里的那些事儿,老子听着都觉得瘆得慌!想想老子如今还是光棍儿一条,怎么说也该给老侯家留个后,干嘛急着回去找死?” “侯天!”卢景山喝问道,“送都督渡江是为了还她的恩情,待她安然抵达江南就回去向大将军请罪,这话当初是不是你说的?可如今呢?你忘干净了吗?连大将军对你的知遇之恩也忘了?!” “没忘!可你不也躲在这儿,不想回去吗?” “老子是没脸回去,不像你们!” “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将军了!以前他瞧得上沈明启那种阴险小人?现在那孙子可是御前红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叫一个风光!你可以回去试试,看看能不能跟那孙子一样风光!顺道问问元修,沈明启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当初在盛京城外,他是不是故意放我们走的,一切只是为了江边那个局,是不是!”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从我们背弃旧主的那天起,我们就是大将军的敌人!战场相见,生死由命!有啥可怨的?” “老子被擒,半个字儿都不带怨的!可那亲兵该死吗?该死那么惨吗?沈明启那等手段阴险的小人该得志吗?”侯天扯着嗓子反问。 屋里却静了下来。 卢景山沉默了半晌,再出声时语气已然平淡,“大将军有苦衷,我信他。” “哦。”侯天的语气也淡漠了下来,“看来你十分惦念大将军,那又何必老死江南?大家兄弟一场,我和老熊帮你求个情,兴许圣上能放你回去。” “那你们呢?” “江边的事没弄清楚之前,我们不打算回去,心里有疙瘩。” 卢景山听了,嘲讽地笑了声,骂道:“你们跟随大将军那么多年,这么轻易地就生了嫌隙,不过是想找个理由背主求荣罢了。我们曾经背弃旧帅,就算有脸回去,也没脸再回军中,比起回去受人唾弃,当然不如留在这里高官厚禄。亏我卢景山以前还把你们当兄弟,真是看走了眼!用不着你们求情,我卢某人没脸回去,你们滚吧!不必再来!” 骂声落下,屋里再没了声音。 侯天盯着房门,拳上青筋毕现,老熊依旧低着头,悲凉之色更浓。 “那你可愿到古水县去?”这时,一道清音从院外传来,伴着吱呀一声门响,暮青推门走了进来。 侯天和老熊一惊,转身时,暮青已进了院儿里。 “参见皇后娘娘!”两人赶忙行礼。 暮青看了两人一眼,径自到了房门前,房门却紧闭着。她不急,也不催促,只是耐着性子等。 此前,她曾和步惜欢商量过怎么安排卢景山,从古水县回来后,她曾抽空出宫来问过,那时告诉卢景山不必急着答复,她过些日子再来,可没想到朝中事情太多,一晃便是数月光景。 如今她即将动身前往南图,一些未决之事也该定下来了。 考虑了数月,卢景山心中显然早有决定了,他并未让暮青久等,没过多久便在门后道:“草民愿往古水县,为娘娘做个守门人。” “好,那你今日稍作收拾,明日一早自会有人送你。” “谢娘娘。” 两人隔着门便定了此事,侯天和老熊站在院子里,半树枫叶探进墙头,一地残叶,满面悲凉。 暮青再无他话,默不作声地出了院子,侯天和老熊跟了出来,骑上战马护在马车两侧,一同离开了卢家小院儿。 半晌,院子里吱呀一声门响,一人布衣披发而出,深深地望了眼院门,向着车轮声离去的方向跪了下来,久久不见起身。 磕头声没能传出院子,马蹄声却已听不见了。 马车在城东的一座官宅外停了下来,门上挂着的黑匾上提着御赐金字——江北水师都督府。 仍是三进的宅院,庭风却与盛京那座宅子不同,此宅青砖碧瓦,将亭石兽,劲松险山,处处可见阳刚之风,可一过二门,进了内院,风景便突然变了。甬道四周梨树成林,虚虚地掩着中间的一座演武台,一人正在台上舞枪,玄青袍,雪缨枪,劈扫挑刺之间碎点枝叶,晨辉洒来,寒光万点,零若梨花落。 暮青淡淡地笑道:“好枪法。” 台上之人猛地收势,转身望来,就此怔住。 这一幕,曾入梦不知几多回,满树梨花,她在树下,目光落于他身,仍是少女模样。 然而,满树梨花早已开过,他错过了季节,纵然她来时仍是乌发青衣,身后也已跟着人。 章同看见侯天和老熊进了园子便敛了神色,仿佛方才眸中刹那间的火花只是凛凛枪光映入眼罢了,他跃下演武台,住枪一跪,拜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暮青负手远眺,见梨树园子后有座阁楼若隐若现,不由收回目光,佯装不知。 却听侯天在后面咦了一声,“咦?这演武台瞧着眼熟啊……哎?园子后头有座阁楼?这跟江北那边的都督府挺像啊……” 章同起身后低着头,脸有些烧红。 老熊咳了一声,暗中拿胳膊肘儿怼了怼侯天。 侯天皱着眉头道:“有话就说!怼我干啥?大老爷们,扭扭捏捏的!” “……”老熊闭着嘴,表情有点扭曲。 暮青转身就走,“刘黑子在何处?把他也叫来花厅一聚,我有事说。” 今日休沐,刘宅离此不远,章同命亲兵前去传唤,刘黑子匆忙赶来,见暮青坐在花厅上首用茶,赶忙见礼。 暮青有些日子没见到刘黑子了,还真有些想念。比起刚从军那年,刘黑子长高了不少,纵然腿脚有些不便,往人前一站,也有几分武将的英气了。暮青心下感慨,刚赐了坐,便见刘黑子面有疲态,不由问道:“怎么了?” “哦,没事……”刘黑忙又起身回话。 侯天笑道:“怎么没事?这小子的兄嫂来看他,住在他府里有些日子了,正给他说亲呢。” 刘黑子面红耳赤,扭头瞪了侯天一眼,小声道:“侯大哥,就你多嘴!” 侯天哈哈大笑,暮青却皱了皱眉头。侯天不知情,但她知道,刘黑子的爹娘死得早,兄嫂嫌养他吃力,便打发他从了军。当年五胡叩关,西北征兵,江南儿郎不擅马战,人人都说到边关就是送死去的,他的兄嫂却还是将他撵出了家门。如今他回来了,兄嫂倒来看他了,还给他说亲? 暮青心下冷笑,对刘黑子道:“坐吧,你的事待会儿再议。” 刘黑子应是,忐忑地坐了回去。 待刘黑子坐定,暮青收了收心神,将去南图的事一说。 章同的手一抖,茶水哗地洒在了袍子上,其余人尚在震惊中,他却顾不得烫,起身说道:“去不得!南图有夺位之争,岭南王有不臣之心,此时南下无异于往虎狼的笼子里钻!” 暮青道:“时局所迫,我已和步惜欢商量过了,待瑾王回来便随他一起动身。” “他怎会准你去!”章同怒问,见暮青的目光淡了淡,一腔怒意便硬生生地憋了下去。 “此事是我提出来的,也是我说服他的,世间有许多事不是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暮青低头品茶,一缕青丝垂来,若细雨飘在淡云后,雨后青山翠陌依旧,仍是寒春时节。 章同默不作声,想反驳,却终究没有说出口。看得出,圣上待她极好,纵然她已嫁做人妇,却不约束她绾发,也从不将她拘在宫中。这半年来,看着圣上为她做的一切,他本已放下心来,今日却忽然觉得圣上这么纵着她也不见得是好事,像去南图这种事怎么能被她说服? “我走后,步惜欢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们了。”暮青扫了眼在座之人,最终看向章同,解下腰间的凤佩,郑重地道出了今日的目的,“我能信任的人不多,只有你们可以托付。圣上亲政以来,何家一再掀起事端,二十万水师驻扎在江边,如枕边埋雷,不可不防。我走之后,若无兵险倒也罢了,若有,准你们便宜行事,万不得已之时,执此凤佩,可斩乱臣!” 斩字一出,其音如在齿间磨过,不见刀锋,已闻血腥。 在座之人皆神色一凛,章同盯着暮青手中的凤佩,眼底涌起波涛,久久难平。 听闻在战乱时,帝王对臣子有重托,龙佩可抵玉玺,而凤佩则可抵凤印。但纵观前朝旧史,帝后动用龙凤佩的事少之又少,凡用之,必在家国存亡之际。 章同不肯接,苦劝道:“你可要三思,动用凤佩,不出事则已,如若出事,我们奉懿旨斩杀朝臣,你必担祸乱朝政之罪,朝中想你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多得是。” 暮青嘲讽地扬了扬唇角,平静地道:“真有那么一天,不过是废后,我不在乎,我只要他平安无事。” 章同颇受震动,定定地看了暮青许久,最终闭了眼。这一闭,关上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待他跪接凤佩时,称呼已改,“微臣领旨,以命为誓,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 暮青将凤佩郑重地交到章同手中,随即扫了眼其他人,问道:“你们呢?” 刘黑子抱拳一跪,沉声道:“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 侯天却古怪地扯了扯嘴角,问道:“娘娘敢用俺们?” 暮青问:“为何不敢?” 老熊转过头去,目光黯然,“俺们贪生怕死,背信弃义……” “你们若是背信弃义,世上当无忠义之士。”暮青笑了笑,目光却不像是开玩笑,“你们早就做好背负骂名的准备了,不是吗?” 半年前,步惜欢封赏有功之士,卢景山当殿求去,老熊和侯天却领了封赏。那时步惜欢还在立政殿理政,两人下了朝后就到立政殿内陛见,也提出了去朝之意。 步惜欢事后告诉她,这两人没当殿求去是为她着想,他们虽是西北军的旧部,但既已南下,在天下人眼中便是择凤为主。皇帝亲政,封赏功臣,皇后的嫡部当殿求去,这无异于打帝后的脸。老熊和侯天担心公然求去,皇后在百官眼中会沦为笑柄,于是事后才表明去意,希望步惜欢给他们安排个闲差,让他们慢慢淡出朝廷,这样既不违背他们的心意,又可顾全她的面子。 她对二人求去并不意外,只是感慨他们的心意,于是便答应待封赏的事情淡了,再找事由将二人调职。 可就在此时,北燕朝中不断地有消息传来。 沈明启非但没因事败受罚,反而得到了元修的重用,官拜正二品督察院左督御史,掌朝廷及地方的监察大权。此人阴毒,那天阻止渡江不成,便一箭射杀了元老将军,嫁祸给步惜欢,而后又一不做二不休,将所率领的禁军残部斩杀,孤身一人护送遗体回京,在城门下负荆请罪,不仅蒙骗了元修,也蒙骗了整个江北。 元修登基后,沈明启在各州以查剿刺月门为由清除异党,朝廷上下一片腥风血雨。元家在江北苦心经营二十多年,军权在握,元修登基的时日虽短,帝位却还算稳固。但各方势力从前依附元家是因为元家手段强硬,而元修素来不问朝政,如今为帝,想摸清他有多少理政之能的人不少。那些人惯会见风使舵,新帝若强,他们便会依附臣服,新帝暗弱,他们必然有打不完的算盘。想来元修明白此理,于是重用沈明启,一个外室所出、饱受安平侯府欺凌轻看的私生子,为求权力富贵,不在乎名声,更不怕做恶人,心甘情愿地做新帝手里的刀。 血洗之下,地方官吏及世家大族纷纷向新帝献表忠心,这种情况下,卢景山、老熊和侯天一旦北归,必有杀身之祸。他们三人背弃旧帅,已是北燕的罪人,若元修登基后行的是仁政倒也罢了,他兵权在握,武力治国,连用重典,手腕铁血,用强硬的手段稳定了朝局。倘若卢景山等人此时回去,一旦朝中有人上疏请求治他们叛离之罪,元修便不得不杀了他们。他铁血治国,为的是令臣民臣服,倘若心软,必有纸老虎之嫌,刚刚稳定的朝局便会埋下不安的因素。 但倘若回头的只有卢景山,或许不会那么糟糕。卢景山曾当殿求去,此后一直闭门谢客,他若单独回去,即便有人想治他的罪,元修也有驳斥的理由,而且卢景山跟随他的时间最长,在西北军中有着很高的威望,元修称帝之后手腕铁血,军中未必没有微词,若能留卢景山一命,对安抚军心有大用。 这些利弊她能想得透,身为西北军中的老将,老熊和侯天又岂会不明白?他们当初既然能顾全她的面子,如今自然能舍弃自己的一世名声成全卢景山。 仁义理智信乃五常之道,何谓重若泰山,今日在城北的那间宅院外,她有幸懂得了。 暮青望着老熊和侯天,毫不掩饰敬重之意,倒把两个汉子看得不好意思,连忙转头,目光躲闪。 “背负个啥,俺一个大老粗,杀敌都不怕,还怕被人骂?” “就是就是,老子又没娶媳妇儿,在哪儿不一样?再说了,不回去也算捡条命,赚了赚了!” 两人不自在地嘟嘟囔囔。 “嗯。”暮青应声颔首,认同之态却让气氛莫名的尴尬。 “……”嗯个屁啊!这附和得也太生硬了吧?! 侯天差点骂出口,脸色不由涨得通红。暮青不附和还好,这一附和,言下之意简直像是在说“行行行,你们说啥就是啥”,倒显得他们两个汉子扭捏矫情了。 “行了行了,啥也不说了!”侯天不好意思看暮青,摆了摆手后就势跪下,将拳一抱,道,“定不负娘娘重托!” 老熊哈哈一笑,也跪下朝暮青抱了抱拳。 暮青看了两人片刻,弯腰深深一拜! 侯天虽未娶妻,老熊的一家子却都在西北,儿女皆已成家,他常年戍边,本就很少陪伴妻儿,而今一条大江要阻隔他与妻儿的后半生,背负最多的人其实是他,他却是话最少的人。今日,他既然以命立誓,她亦愿立誓,定要想尽办法让他们一家团聚! 此誓不必明言,义字之重,这些西北汉子早就教会了她。 …… 此事议定,暮青也算了了桩心事,当下提出去刘黑子府上走一趟。刘黑子神色忐忑,却不敢违抗,只能先去都督府外候驾。 侯天一贯爱凑热闹,嚷嚷着也要去刘黑子府上拜见一下他的嫂嫂,刘黑子叫苦不迭连忙讨饶,老熊当着和事老,三人吵吵闹闹地出了都督府。 花厅里只剩暮青和章同,见章同神色凝重,暮青道:“江北水师虽然人少,但贵在精锐,何家不会看着你们长期独立设营。如今江北水师的都督是你,我走之后,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拉拢亦或打击你的机会,你自己要小心。如遇难事,可多与韩其初商量,他身在兵曹尚书的要职,这是圣上给江北水师的便利。” 章同神色复杂,“兄弟们心里的都督是你。” “可我不擅长用兵,这你知道。”暮青笑了笑,当初争兵权是形势所迫,如今步惜欢已经亲政,水师需要的也不再是练兵了,所以理应把兵权交托出去,“现在的水师已经不需要我了,而我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章同无话可说,显然,这趟南图之行也在暮青想做的事之中,他只能叹道:“你也要小心。” “嗯。”暮青应下,这才出了花厅,走了几步停下来道,“我把他的安危交给你了。” 章同站在花厅门口,没有说话,只是向着暮青的背影深深一揖。 * 刘黑子候在府外,暮青上了马车便对侯天和老熊道:“你们回府吧,就别去凑热闹了。” 刘黑子感激地往马车里瞥了一眼,侯天只能遗憾地目送马车远去。 刘黑子的府邸离都督府隔了三条街,是座大二进的宅子,毗邻西市,过日子很方便。 马车刚到门口,就见一个牙婆领着十来个丫头小厮往府里走。 “站住!”刘黑子喝道,“这是要干啥?” 牙婆本已进了门,听见声音又转了出来,见是刘黑子,不由笑眯了眼,“呦!刘军侯,您不认得老奴了?老奴半个月前到过府上,您府上说要买几个仆役,这不?老奴都领来了,这就带去叫嫂夫人挑挑。” 说罢,领着人就进了府。 刘黑子想起这事儿来,不由捏了捏眉心,转身时,暮青已从马车上下来了。 “进去瞧瞧。”暮青说罢,率先进了宅子。 府上的二门采用的是四柱垂花门的形式,与两侧游廊相接。北房可排出七间,正房三间,两侧耳房各两间,厢房的外廊、抄手游廊和垂花门相连,雨天行走颇为方便,不仅格局讲究,规模也不小。 暮青进了二门,见正房的门敞着,里面正有说话声传来。 “夫人您瞧瞧,这些丫头都是按照您的意思寻来的,模样儿身段儿皆不出挑,都是愿签卖身契的。还有这些小厮,都能看家护院。” “看家护院倒不必,难道还有人敢惹我家小叔子?” “是是是,刘军侯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卫出身,这满汴都城里谁不知道啊?” 妇人的笑声从房里传出,听来甚是自得。 “那……您挑挑这些丫头?” “嗯,那就叫她们都报上名来吧。” 牙婆赶忙对丫头们道:“听见夫人的吩咐了?还不把自个儿的户籍、出身、名姓、来历、擅长什么都一一禀给夫人听?都机灵着点儿,这可是刘军侯府上,方才你们也听见了,刘军侯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卫,谁能留下来,那是她的福气!” 暮青在院子当中,见主屋里跪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一个肤色麦黑的妇人正装模作样地用着茶,尚未瞧见她。 刘黑子满面通红地朝屋里喊道:“嫂子!俺啥时候答应过要买人进府了?” 屋里本已有丫头在报名字了,刘黑子这一喊,人声戛然而止,一屋子的人都望了过来。 马氏放下茶盏,满脸堆笑地出了屋来,“小叔子回来了?咦?这位姑娘是……” 马氏停步,惊艳过后,目露审视。 “老相识,来坐坐。”暮青暗中拦了刘黑子,先声答道。 “老相识?”马氏将暮青从头打量到脚,见她一身青裙立在院中,秋风拂过,裙裾舒卷间仿佛遍地竹叶沾裙,孤清风姿,胜过人间百花。这身罗裙的料子绣工非同一般,但马氏是村妇,看不出裙子有多金贵,只觉得值些银钱,又见暮青身无饰物,莫说钗环,腰间连只荷包都没有,唯独发间有支簪子,还是支镶翠的木簪,瞧着就像是家道中落,出趟门儿把压箱底的行头都穿戴了出来似的。 牙婆却比马氏有眼力得多,她常出入大户人家府中,一眼就看出暮青所穿的裙子价值连城。一般而言,竹叶多以散套针直丝理绣之,在尖端处,丝线排列呈锋尖,以示其挺拔,但这裙上的竹叶却隐在裙色之中,裙裾舒卷间,乍一看遍地竹叶,再一看片叶无踪,莫说是汴都城中的绸庄绣庄寻不着,就是放在勋贵府里也是稀罕物。 勋贵大族府里的稀罕物只能是贡品,要么是宫里的,要么是御赐下来的,不管沾着哪个的边儿,这位自称刘军侯老相识的姑娘都一定是位贵人。 牙婆见马氏面有轻蔑之色,不由心惊胆战,“夫人……” 马氏见牙婆神色慌张,却以为她听了刘黑子的话,以为她自作主张,于是觉得大失颜面,恼道:“半个月前你回府时,嫂子不是和你说过了?” 刘黑子道:“可俺不是没答应?俺那天说了,俺在军中,不常回府,用不着人伺候。” “你不常回府,可我和你哥哥在府里住着,难道不用人伺候?这儿好歹也是军侯府,府里没个下人像什么样子!” 刘黑子不解,“从前没人伺候不也一样过活?” 这话戳中了马氏的痛处,她的脸色登时便狰狞了起来,尖声道:“好哇!嫌兄嫂是乡下打渔的,给你丢人了是吧?” “我哪有!” “我告诉你刘黑子!没你哥和我,你早饿死了!哪还有机会到西北从军,有幸当了皇后娘娘的亲卫?你能有今天,全是拜我和你哥所赐,你想忘恩负义?没门儿!” 刘黑子腼腆,本就不善言辞,更何况吵架?他急辩不出,直抓头发。 马氏脸色稍霁,劝道:“小叔子,你就算不为嫂子着想,也得为你哥和你侄子想想。你不常回府,府里应酬的事儿还不得你哥去?他身边儿连个长随都没有,每回吃醉了酒,都是别家府里的小厮把他送回来,一回两回的倒也罢了,时日久了岂不叫人笑话?还有小宝,前几日刚给他请了个先生,别家的公子去学堂都有书童陪着,就他没有,还不被人瞧不起?” 刘黑子一听侄子就心软了,问道:“那嫂子要买几个人?” 马氏笑开了花,一一数来,“不用太多人,给你哥买个长随,给小宝买个书童,再买个伺候起居的丫头,他上了学堂,夜里睡得晚,得有个丫头陪着,冷了添衣,饿了做宵夜。嫂子身边儿只留一个丫头听用就行,倒是府里得添两个粗使丫头和两个跑腿的小厮。哦,对了,府里还缺个厨子!” 刘黑子听得两眼发直,粗略一数,竟要买八九个下人,“嫂子,咱们府里养不起这么多人……” “怎么养不起?你的俸禄干啥使的!” “您不是不知道,俺有一半的俸禄要奉养石大哥的妻儿老娘!”渡江后,石大哥被追封为武义大夫,谥号“忠”,他的娘亲和遗孀被封了诰命,长子食其俸禄直至成年,一家人都被接来了汴都城,在武义大夫府里安顿了下来。石大嫂是个节俭之人,把银钱都花在了为老夫人请医问药和为儿女们请先生上了。皇后娘娘指了位老御医每月逢十去给老夫人请脉,石大嫂只肯收方子,不肯用御药,她说朝廷赐的金银够一家子使的了,不肯占朝廷的便宜,坚持去药铺里抓药。可石家没有田地铺子,一家子的衣食都靠采买,样样儿得花钱,赐下的金银和俸禄还是要省着用。他在军中不用什么银钱,于是便每月拿出一半的俸禄给石大嫂送过去,就算后来兄长一家住进了府里,他的俸禄也够养活他们,只是没想到嫂子要买下人,还要买那么多。 马氏白了刘黑子一眼,脸又拉长了,“不是嫂子说你,武义大夫的俸禄可比你多,用得着你接济?你眼看着就要成亲了,等新妇过了门儿,府里还不得添置个老妈子和使唤丫头?这府里眼看着就挤不下人了,到时势必要换座大宅子。我前几天让你哥去打听了,汴都城里的宅子都金贵着,在好地段寻座大宅子,再添置些像样的家当,圣上赐下的金银可不够使,你攒着俸禄都还嫌少,哪有余钱接济别人?听嫂子一句劝,日后别给了。” “那怎么行?”刘黑子急了,“石大哥待俺如兄弟,俺答应过他,要是能回江南,就帮他照顾一家老小,俺不能食言!” “他待你如兄弟?那你的亲大哥呢?就不是兄弟了?”马氏叉腰骂道,“自家人都顾不得了,还把银子往别家贴!怎么着?他让你照顾他一家老小,是让你娶了他家寡妇啊?还是让你给人当便宜爹啊?我倒真想去武义大夫府上拜访拜访,瞧瞧什么人这么不知羞耻,自家死鬼的俸禄比你还高,竟有脸受你的接济!别是趁机勾搭男人吧?” “你!”刘黑子气得青筋暴跳,少见地动了怒,“不许你骂石大嫂!” 马氏见刘黑子双拳紧握,目红似血,强硬凶煞之态与离家时大不相同,不由往后退了退,又壮着胆子嚷道:“我就骂了,怎么着!有本事你到衙门告我去!我告诉你刘黑子,别以为你有能耐了就可以在外头沾花惹草,明儿我就去请人选吉日,你早点把我娘家的妹子迎娶进门,再换个宅子,不然休想消停!” 马氏边嚷边瞥了暮青一眼,颇有示威之意。在她看来,暮青哪是刘黑子的老相识?老相好还差不多!这姑娘家道中落,见刘黑子是皇后的亲卫出身,保不齐想打他的主意!那可不行,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娘家的妹妹嫁来享福了。 “俺不换!也不娶!”刘黑子恼了,对牙婆道,“人不买了,带着你的人走!以后不必再来!” “你敢!”马氏一脸厉色地奔下台阶,瞧架势似要跟小叔子掐架。 这时,暮青忽然道:“换!不就是座大宅子?好说!” 马氏停下,狐疑地盯着暮青,想起她是汴都人,家中虽然落魄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知道哪有急于出手的大宅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挤了个笑容出来,问道:“怎么?敢情姑娘知道哪儿有合适的宅子?” 暮青道:“知道,就在东市。从刺史府往东直行,临江大道尽头有座老宅,年头儿是久了些,但空屋不少,平时有人洒扫,家当都还像样儿,不用添置,拎包入住。” 拎包入住这词儿古怪新鲜,马氏大抵能明其意,眨巴着眼问道:“哟!那、那不得好些银两?” 刘黑子:“……” 牙婆:“……” 刺史府往东直行,临江大道尽头,那是皇宫。 牙婆惶恐地瞅着暮青,腿肚子开始打颤,天下间敢把皇宫说成老宅的女子能有几人?这位姑娘莫非是……莫非就是…… 马氏刚来汴都,对城中还不熟悉,还等着暮青回话。牙婆赶紧拉了她一把,在她耳旁小声告知,马氏的脸色顿时似开了染坊,气得直哆嗦,“好啊!你个小贱蹄子,消遣老娘是吧?” 牙婆吓了一跳! 刘黑子又惊又怒,喝道:“放肆!” 马氏眼神发狠地瞪了刘黑子一眼,忽然哭天抢地地往府外奔去。 刘黑子欲拦,却被暮青制止,眼睁睁地看着马氏奔出了府去。 马氏往大街上一坐,哭丧般的嚎道:“来人哪!快来人哪!堂堂军侯忘恩负义,欺负嫂子啦!” 军侯府紧邻西市,这时辰上街采买的百姓不少,听见哭声便聚了过来,附近府里的小厮闻声也出来打探事由,军侯府外不一会儿便围满了人。 马氏声泪俱下地道:“我的命好苦啊!几年水米养出了白眼狼啊!他刘黑子当了军侯就忘了兄嫂,给他说的亲事他不认,偏要去勾搭寡妇和小贱蹄子!” “闭嘴!”刘黑子出了府来,双目血红,杀意腾涌。 “怎么?敢做不敢当啊?老娘偏要骂!武义大夫家里那个骚寡妇和你身后那个小贱人,你们有脸干那见不得人的丑事,还怕被人知道?我呸!你真以为你身后那个小贱人看得上你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是只瘸腿蛤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要不是皇后娘娘的亲卫,她能看上你?” “你!”这一刻,刘黑子想杀人。但当街杀嫂乃是死罪,他若伏法,答应过石大哥的事便要食言,若不伏法,身为皇后的亲卫,势必连累她的名声。 刘黑子藏着暗刀,咬牙隐忍,指缝里隐隐渗出了血。 百姓议论纷纷,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马氏之言可不可信谁也不知,但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众人皆露出惊艳之色。 惊艳之后,无不生疑。 这是谁家的姑娘?这等容貌,这等风姿,在汴都城里竟没听说过!泼妇之言本不可信,但见了这姑娘,倒也觉得刘军侯嫂子的话倒有几分可信。 然而,就在多数人信了马氏之言时,暮青忽然开了口,“既然你认定刘黑子与本宫及武义夫人有奸情,想必有铁证在手,骆成!” 血影坐在马车顶上看了好半天的热闹了,听见传唤,鹞鹰般的从人群头顶上掠进了军侯府外的空地上,落地时就势一跪,高声道:“臣在!” “此案涉及本宫和朝廷命妇,理应由御史台、刑曹及刺史府同审,你先走一趟刺史府,命衙差带告人前去公堂。” “遵旨!”话音落下,血影长掠而去。 四周一片死寂。 马氏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本宫? 什么本宫? “民妇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这时,牙婆率先领着一干丫鬟小厮跪了下来,她在府里时就怀疑暮青的身份,因见她未梳妇人的发式而没敢参拜,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可迟疑的了。 这一喊惊了人群,百姓纷纷跪拜皇后,出来探听事由的小厮们赶忙飞报各府,不多时,各府无不大开府门,主从齐出,拜见凤驾。一层一层的人跪下去,街上很快就跪满了人。 军侯府外,暮青望向马氏。 马氏不知堂堂皇后怎会身无华饰,不知皇后出宫乘坐的马车怎会如此普通,只知道本朝能自称本宫的人极少,少得举国上下,唯有一人。她几乎是滚着翻身跪下的,“民妇马氏参参、参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驾到,多有得罪,娘娘饶命!” 暮青怒容未露,冷淡如常地问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检举奸情,何罪之有?”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闻者无不惊诧。 马氏叫苦不迭,刚才说暮青看上的是刘黑子的身份,这话打得她太疼,疼得已然晕头转向。 暮青却问道:“你当众检举,若不查明实情,何以扬王法?何以明公道?何以正视听?待会儿本宫和武义夫人会与你同去府衙公堂,你既然检举奸情,想必有私相授受的物证亦或捉奸在床的人证,倘若众证定罪,本宫和武义夫人甘受国法处置!” 暮青丝毫不像在开玩笑,她真的打算以皇后之尊受审。 马氏哭了,别说这事儿是她胡说八道,就算真有其事,她怎敢把皇后与人通奸的证据拿出来?那圣上还不得诛她九族?但她要是承认是在胡说八道,那诬蔑皇后的大罪只怕也离诛九族不远了。 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横竖都得死! 马氏没工夫细尝悔青了肠子的滋味儿,她只是怕,怕得回话时连咬了好几下舌头,说话都不清楚了,“民妇没没没、没有……” “没有什么?”暮青问。 “没!没什么!”马氏猛地摇头,抽手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她不能说没有证据,不能自断活路!于是,她哀求地看向刘黑子,“因为、因为武义大夫的俸禄比军侯的俸禄高,哪用得着受军侯府的接济?民妇以为……以为……这天底下就没有贫户接济富户的道理,除非有奸!小叔子对武义夫人定然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不然怎会甘愿拿出一半的俸禄来养不相干的人?没甜头可尝,干撒银子啊?您仔细思量思量,这里头是不是有奸?” 刘黑子本已不愿再看马氏,听见这话不由悲悯地看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马氏眼里的哀求和怂恿——都到这份儿上了,嫂子竟然想求他担下通奸之罪! 暮青的目光如镜湖一般,“即是说,刘军侯与武义夫人通奸之事,你纯属臆测?” 刘黑子闭了闭眼,不想再看马氏的惊讶之色——嫂子以为皇后娘娘是什么人?她断案无数,察事如神,怎会轻易受人迷惑而偏离思路?嫂子就是把通奸说得再合乎常理,皇后娘娘也能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 马氏见刘黑子不肯相救,皇后又识破了她的小聪明,不由大乱,一时再难编出理由来。 暮青忽然喝问道:“是与不是?!” 这一问若平地一声雷,吓得马氏胆魄尽失,“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民妇只是怀疑……” “只是怀疑?只是怀疑,你便当众谩骂当朝武将和朝廷命妇,这与诬蔑何异?!你眼中可有国法!” “娘娘明鉴!民妇不敢!” “你诬人通奸之时不曾明鉴,本宫说你有诬蔑之罪,你倒要本宫明鉴了?” 马氏无言以对,急得直哭,她本以为她这一张嘴是出了名的厉害,没想到皇后的嘴可比她厉害多了。 从马氏当街撒泼到现在,暮青一直不见怒色,此刻才抬手指向街上乌压压的人群,怒道:“你让本宫明鉴,本宫今日要把明鉴之权交给汴都城的百姓,本宫相信百姓心中有杆秤,孰善孰恶,苍天可鉴,人心可鉴!” 此话铿锵,如剑出鞘,仿佛能割开人的胸膛,淌出一腔热血。人群里嗡嗡之声如浪般层层传出长街,百姓仰头看着军侯府外立着的女子,用激越的心情,敬仰的目光。 只见暮青指着刘黑子,问马氏道:“你骂他瘸腿,你可知他的腿是怎么瘸的?” 马氏一副懵然之态。 暮青道:“他的腿伤在呼查草原,伤在胡人的机关箭阵下。” 呼查草原闻名天下,因为草原上留下了当今皇后太多传奇的故事,但今日再听见呼查草原,所有人都错愕地看向刘黑子。 英睿皇后从军时帐下有个瘸腿的亲卫,此事天下皆知,但少有人知道这亲卫的腿是何时瘸的。若非亲耳所闻,只怕不少人都以为刘黑子是在保护皇后时受的伤,凭此护驾之功,他才幸运地成为军侯。 怎么?他竟是伤在呼查草原?新军那时可还没到西北边关,一个瘸腿的新兵竟能凭武绩军功获封军侯? 这……这得多难? “没错,还没到边关,他的腿就瘸了。那一箭射穿了他的脚踝,伤了骨头。时逢边事紧急,大军不得不急行,容不得伤兵静养,稍有不慎,他便会因伤病死于行军途中,是武义大夫用一辆运粮草的推车将他从呼查草原推到了边关!你问问街上的百姓,亦或指一个黄童来问问,此恩该不该报?” 马氏哪敢问,只好磕头认错,“民妇不知,民妇知错!” “那你都知道些何事?” “这……” “你可知道,你家小叔子一出伤兵营就自己请命到了伙头营,宁可老死军中也不打算再回来?你可知道,军中戏称他是瘸腿亲兵,他受了多少非议煎熬?你可知道,他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为了磨练武艺,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日只歇两个时辰,三年如一日?你可知道,他随本宫夜袭水师大营,曾以一己之力烧过军侯大帐?你可知道,水师练兵严苛,他瘸着一条腿,上船下水,从未落后于人?你可知道,本宫遇刺时身边只带了十四人,九人折于刺客之手,其中便有武义大夫?他重伤弥留之际,刘黑子因腿脚不便不能背着他逃,只能交给身边的战友,武义大夫曾把他从呼查草原推到了边关,他却不能背恩人最后一程,为此自责至今,你可知道?” 马氏神色错愕,街上寂静无声,人们看见皇后眸中的痛意,仿佛看见了西北的烈日黄风,看见了一个瘸腿少年的顽强不屈,看见了军中练兵的枯燥艰苦,看见了生死搏命的惨烈残酷。 刘黑子撇过脸去,声音哑而哽咽,“您别说了……” 暮青却继续问马氏:“你可知道,西北军在江南征了多少兵,回来的有多少?大军南渡,将士们一踏上故土,有多少爹娘在打听自家的儿郎回来了没有?人言道,长嫂如母,想必你也打听过,不然你们夫妻也不会到汴都寻亲。可亲是寻到了,你这个长嫂明明看见小叔子瘸了条腿,却不知他是因何而瘸,反因此腿疾出言羞辱!他从军经历了什么,你一事不知,倒知道他的俸禄有多少,每月又有多少银子没入府。你夫君有时间应酬,有时间打听新宅,你有时间给娘家的妹妹说亲,有时间琢磨买多少仆役,却没时间关怀小叔子,如此这般,竟有颜面以嫂子自居?” “你说几年水米养了白眼狼,怎不说当年是谁将他赶出家门的?你说他不认亲事,怎不跟这街上的百姓说说,你给小叔子定的人是你娘家的妹妹?你说小叔子欺负你,怎不说你一家三口要九个下人伺候?怎不说你要迎新妇、换大宅,还不许小叔子再奉养恩人的家眷?” “天下之大,莫过于王法人情,都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本宫今儿就请这街上的百姓评评理,刘军侯的家务事可难断?” 这些事,围观的百姓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原本寂静的街上渐渐炸了锅。 “竟是这样?”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嫂?也太不是东西了!” “武义大夫对刘军侯有恩,恩人的娘亲妻儿岂是不相干之人?此乃奉养,怎是接济?奉养恩亲,与恩亲府上的俸禄多少有何关系?”说这话的是个读书人,周围的人听了纷纷点头,皆道有理。 人群里有个妇人直起身来禀道:“启禀皇后娘娘,臣妾的夫君也在军中奉职,品级与刘军侯相当,府里有仆从四人,一个老家院,丫鬟两人,小厮一人,平日里看家跑腿、洒扫下厨等差事都应付得来。” 妇人之言也是说给周围的百姓听的——和刘黑子官职品级相当的人家,府里养四个仆从足够使了。 暮青见这妇人言谈得体,不由朝她轻轻颔首,妇人一笑,欠身拜了拜。 百姓听了,果然议论了起来。 “听见了没?他们一家三口竟要那么多人伺候!” “刘军侯是皇后娘娘的亲卫不假,可官职也没那么高,兄嫂这么贪得无厌,怎么养得起哟!” “当年把小叔子赶出家门,现在非但有脸寻亲,还想把娘家妹子嫁进府来,我呸!谁才是那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 “势利眼!” “贪得无厌!” “泼妇!” 马氏饱受千夫所指,知道若想活命,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小叔子,于是当街爬到刘黑子面前,痛哭流涕地道:“小叔子,嫂子知错了,嫂子贪得无厌有眼无珠,还以为你不满意婚事,故意带个姑娘来府里气嫂子,这才冲撞了皇后娘娘!嫂子嘴贱无心,你的亲事嫂子不管了,下人也不买了,你大人大量,替嫂子求个情,行吗?” 说罢,便自己掌起嘴来,她使出了骂街的泼劲儿,没几下便把自己的脸给打肿了。 刘黑子沉默地看着马氏,眼中有悲有怒,也有挣扎。 不待刘黑子开口,暮青便替他做了主,“不知者不罪,本宫微服出巡,你既然不知本宫的身份,辱骂之罪便免了。” 掌嘴声停下,马氏喜不自胜,连忙磕头谢恩,“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 头正磕着,却听暮青又道:“但你明知武义夫人是命妇,却当街辱骂,诬蔑朝廷命妇,罪无可赦!依律,杖八十,徒一年,以儆效尤!” 马氏惊呆。 百姓拍手叫好! 这时,长街尽头来了一顶官轿,刺史陆笙由血影带路,领着一班衙役拨开人群匆匆地赶了过来。见暮青果真在军侯府门口,陆笙慌忙行礼:“微臣汴州刺史陆笙,见驾来迟,望皇后娘娘恕罪!” “陆大人来得真是时候,事情审清了,你也到了。”暮青淡淡地道,语气里并无怪罪之意。 “娘娘断狱如神,微臣五体投地!”陆笙喜形于色,审清了好啊!他正担惊受怕呢!刺史府要是真敢审皇后娘娘,陛下定饶他不得!侍卫来时,他还以为这官儿要做到头了,没想到虚惊一场,哪能不高兴? 暮青道:“犯妇马氏辱骂命妇,现交由刺史府依律严惩。” “遵旨!刘军侯,得罪了。”陆笙对刘黑子道了声得罪,随即便厉声道,“来人!将犯妇上枷押走!” “是!”衙差得令,拿着枷锁便往马氏头上套。 马氏一边哭饶,一边试图去抱刘黑子的腿。 这时,只听一人在衙差后头哭喊道:“小宝他娘!” 此时已近晌午,刘黑子的兄长刘大应酬归来,见满街都跪着人,一打听才知自己的媳妇儿竟犯了辱骂皇后的大罪,这段时间以来跟自己称兄道弟的纨绔子弟们纷纷借故离去,他挤不进长街,正巧撞见府衙的官差,就跟在刺史府的人后面一起进来了。 刘大的相貌与刘黑子有几分相似,松青色的锦袍将肤色衬得黑黢黢的,“草民刘大,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刺史大人!” 陆笙见刘大根本没有面朝凤驾而拜,心知他指定不知皇后在哪儿,只是见了穿官袍的就拜,不由摇了摇头。刘家祖辈上就没出过文臣武将,骨子里的卑微纵是华袍加身也难掩得住,要是马氏知道东市遍地都是她小叔子这样品级的文吏武夫,估计也就不会拿自己当官亲了。 暮青在此,她未宣平身,陆笙这个刺史自然不敢发话。 马氏哭道:“孩子他爹!快求求小叔子!快啊!” “黑子……”刘大仰头看向自家兄弟。 话没说完,刘黑子就打断了他,“哥,嫂子犯了国法,俺知道你想求情,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俺是皇后娘娘的亲卫,所以更不能罔顾国法。” “可、可她是你嫂子啊……” “正因为她是俺嫂子,所以俺更不能替她求情!”刘黑子目光悲痛,见兄长不解,便缓缓地说道,“当年,朝廷与五胡议和,回朝途中行经越州奉县,当今的七贤之一、古水知县崔大人的娘亲斩杀了议和使李本,案子查清后,崔大人以李本大贪当诛为由求情,崔大人的娘亲却对他说:‘杀人偿命,此乃国法,莫替为娘求情,莫做罔顾国法之人。娘不能再教你,此事便当是最后一次教诲。何谓法理,何谓人情,你自体会吧。’俺说不出那么多的道理,但这番话俺至今都记得,希望兄嫂也能记住,莫做罔顾国法之人。” 崔远的娘亲杨氏如今也封了诰命,在古水县的县衙里与儿女同住,知道她曾服侍过皇后的人不多,但这番话着实令人敬佩。 刘大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刘黑子,这是他的弟弟,三年前他离家从军,回来后不但乡音改得了,连气度都跟从前不一样了,简直像变了个人。 刘黑子却很平静,“哥,当年水匪为患,家中生计艰难,你和嫂子赶俺出门,俺没恼过你们,就是觉得爹娘死了,兄嫂也不要俺了,俺没家了。所以……所以俺没有回来的地方,伤了腿以后只能当个伙头兵,老死军中。你们来寻亲,俺一看见小宝就想起小时候,你总护着俺……俺让你们住在府里,就是不想再提以前的事,可你们还是回乡自食其力的好,但俺想把小宝留下来,他年纪还小,俺会请好先生教他,不会让他毁在嫂子手里,如果你放心把他留在府里,俺会让刘家再添一个好男儿。” “什么?!”马氏一听说要把她和儿子分开,顿时不哭了,“孩子他爹,你可千万不能答应!没有小宝,我也不活了!” 刘大正哭得不能自已,马氏心道不好,刘大耳根子软,平时听她的倒觉得得力,今日怕是要被小叔子说动。 果然,刘大哭道:“黑子,哥对不住你……” 当年把弟弟赶出家门后,他也很后悔,听说他回来了,还当了军侯,他就想来看看他,没想到妻子来了以后就不想走了。他不是不想问问弟弟这些年在军中都经历了啥,但每当他回府,他总不敢看他。其实,他不愿跟着那些纨绔子弟出去吃酒听戏,但他不想在府里待着,妻子总是怂恿他去提宅子和成亲的事,而他心里有愧,不敢开口,只能避开,没想到今天闹出了大事,竟惹怒了皇后娘娘。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哥这回听你的。”刘大抬袖抹了抹眼角。 “没门儿!我不答应!我绝不答应!”马氏尖声骂道。 陆笙皱了皱眉头,喝道:“放肆!来人!将犯妇带回府衙,暂且收监!” 衙役得令,不管三七二十一,给马氏套上刑锁便要拉走,马氏哭叫抓咬踢打不停,衙役们正头疼,只听刘黑子道:“嫂子,小宝就要放午学了,你想被他看见娘亲这副样子就尽管闹。” 马氏一听,哭闹立止,她眼中含泪,怔怔地看向刘黑子,看见他眼里的冷意,仿佛看见了出鞘的刀锋,她知道,眼前之人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寡言腼腆的少年了。 马氏有悔说不出,却再未哭闹,任由衙役带走了。 刘黑子看着远去的嫂子,跪在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兄长,不由疲惫地闭上眼。他不得不做此决定,兄嫂若不受点教训,迟早会惹大事,皇后娘娘定是有所预见才出面帮他。这本是他的家事,因为他犹豫不决,险些连累石大嫂的名节,而皇后娘娘即将启程前往南图,临走之前还在为他操心,他理应处置好家事,好让她放心南下。 “刘军侯真是心善,他兄嫂那样对他,他竟还替侄子着想。” “祸不及幼,难能可贵。” “不知道哪家姑娘能嫁进军侯府,我看哪,刘军侯心善,还不是个任人宰割的,一定既疼媳妇儿,关键时候又能扛事儿!就是出身低了些,腿脚又有些不便。” “这算事儿?没看见皇后娘娘亲自给刘军侯做主了吗?” 暮青听着百姓的议论,欣慰地松了口气。她的目的达到了,今天之所以由着马氏骂街,就是知道她会把事情闹大,而刘黑子重情,若不逼他,难除大患。他虽然腿脚有些不便,但是个好男儿,她故意把他受伤的原因和这些年的经历当众言说,就是希望此事能够传开,而后能有那么一个姑娘,不介意他的出身和疾患,只看重他难能可贵的品质,与他成个家,恩恩爱爱地过这辈子。 当然,今日之后,只怕会有些人会想借姻亲之事攀附于她,而她在汴都城能待的日子不长了,她会去找个合适的人把关的。 刘黑子却没心情受人赞扬,他拱手谢过街上的百姓,随即便将暮青请进府里稍歇。刺史陆笙带着人回府办差,刘大得了刘黑子的允许才跟着进了府,未得凤驾的宣见,他不敢出门,便将自己关在了厢房里。 暮青在主屋里用了盏茶,直到血影来报,说街上的百姓都散了,她才出府上了马车,临走时没让刘黑子送驾,只留他在府中和兄长好好谈谈。 已是晌午时分,血影驾着马车出了长街,问道:“主子,您回宫?” “不。”暮青挑开帘子看了看天,道,“去狄王府。” 正文 第十二章 生个孩子 渡江后,汴都城里多了三座王府——瑞王府、瑾王府和狄王府。 步惜晟虽是步惜欢的庶兄,但一脉所出,其嫡子是正经的宗室子弟,于是便封了瑞王,赐居瑞王府。 巫瑾幼时为质,在南图尚无封号,他的王府便仍称瑾王府。 如今,关外虽已无五胡狄部,但呼延查烈是狄王的血脉,便封了狄王,暂居于狄王府。 暮青没许人通禀,径自进了狄王府,在后花园西侧的练武场寻见了呼延查烈。都已经晌午了,小家伙还在练武,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武者袍,手中握着把寒光凛凛的小弯刀,劈划挑刺,有模有样。 “嗬!”只听呼延查烈忽然暴喝一声,刀光掠眼而过,刀痕累累的木桩上顿时飞起一片木屑,擦鬓而过,射落台下。 练武场上布有木桩阵,高低粗细各有不同,一人立在阵中,单足点桩,稳如泰山。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呼延查烈,面容冷峻,秋日当头也暖不化一身拒人千里的冷厉气息。 “错了!”月杀冷漠地道,“正午用刀,须忌平直。我教你的刀法,不是熟记招式便可御敌,白天出刀须分晨午,月下用刀须观望朔。只凭蛮勇,不思活用,你就算学会了天下第一的刀法,也不过是花架子。” 呼延查烈本有欣喜之色,听见月杀的话后不由懊恼地皱了皱眉,调整角度,再次出刀。 这一回,他没再出错。 月杀道:“傍晚加练一个时辰。” “是!”呼延查烈单手握拳置于心口,朝月杀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谢师父教导!” 月杀足尖用力一点,仰身翻下练武台,正落在暮青前方。他转过身来,跪下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呼延查烈看见暮青,几乎是从练武台上冲过来的,到了人前才发觉喜怒过显,不由将刀一收,不冷不热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暮青笑了笑,并不戳破他的心思,只道:“我本以为来晚了,错过了午膳,不过看来并不晚。” 小家伙一听,喜色点亮了蓝眸,接着却皱了皱眉,嫌弃地道:“王府的厨子做的烤羊腿难以入口,离草原风味差得远,他真的在西北待过吗?” 渡江后,暮青担心呼延查烈在江南吃住不惯,便命人在汴都城中寻找会做西北菜的厨子,但江南百姓安居已久,少有去过西北的,只有一些厨子在西北军来江南征兵时跟着学过几道西北菜,于是便从其中挑了两个手艺好的进了狄王府。 看来狄王殿下很不满,这牢骚憋了有段日子了。 暮青道:“就算是西北的厨子,也做不出正宗的草原风味,何况这两个厨子只是学做过几道西北菜?你若吃不惯,不妨让他们做些正宗的江南菜尝尝。” 呼延查烈一脸嫌弃,“江南菜本王尝过,太好看,好看的菜只有女人爱吃,怎么能养得壮男人?” 暮青气得发笑,真不知这孩子长大后能嘴毒成什么样儿,她淡淡地道:“那是你不饿,若真饿了,什么菜都可饱腹。我现在就饿了,倒想尝尝那难吃的烤羊腿。” 说罢,她径自往花厅去了。 呼延查烈在后头跟着,语气担忧地悄悄问月杀:“师父,午膳有烤羊腿吗?” 月杀冷漠地答:“我不管厨房的事。” 暮青在前头听着两人的话,不由扬起嘴角。她在宫中无需月杀保护,考虑到呼延查烈将来可能会回关外,于是便命月杀到狄王府来教他武艺,这孩子性子孤僻,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能让他觉得亲切些。今天看来,他们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正想着,一抬眼已看见了花厅,花厅外有个婢女正在当差,见了她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远远的便跪拜道:“奴婢香儿,叩见皇后娘娘!” 暮青快步上前将香儿扶了起来,问道:“在王府可还好?” “一切都好,谢皇后娘娘!”香儿福身回话。 这时,呼延查烈和月杀也到了花厅,小家伙经过暮青身边时嘟囔了一句,“这原先是谁的丫头?勤快是勤快,就是嘴碎了点儿。” 香儿听了,一脸苦笑。 “她是姚惠青的婢女。”暮青也不管呼延查烈还记不记得姚惠青,兀自对香儿道,“江北那边已有消息传来,你家小姐还住在都督府里,衣食不缺,只是不能出府。她的伤已经好了,有御医定期到府里为她诊脉,是个专门在御前请脉的老御医,可见元修待你家小姐还不错,也很谨慎。那老御医是他信得过的,不会轻易被人收买,加害你家小姐。你放心,虽然现在想把她救出来不是件易事,但只要有机会,我是不会放弃的。” 姚惠青所身处的局势其实比暮青告诉香儿的要复杂得多。 元修是新帝,而步惜欢刚亲政,故而北燕和南兴两个朝廷的情况有些相似,新帝需要提拔一些亲信,即所谓的新贵来跟世家大族对抗,此乃制衡之道。元修铁腕治国,启用的人里除了沈明启,还有姚仕江之流。他大用奸佞之辈,看似令人忧心,实则不然。大姓豪族,江北居多,欲行新政,阻力要比江南大得多。元修想稳定朝局也好,想为日后的治国之道铺路也罢,现在都必须任用一些能吏,而忠正之人往往仁厚,不及佞臣敢为。所以,眼下启用沈明启和姚仕江之流对打破江北根深蒂固的局势是有好处的。 民间有句老话,叫卸磨杀驴。奸臣想用时最得力,要杀时也最无顾忌。纵观青史,甘愿为刀的臣子没有几个善终的,这些人大抵也知道自己干的坏事太多,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灭口,所以无不极力地往后宫安插势力,希望能与皇帝联姻,以保全自己。 姚惠青“嫁”进都督府后,姚家便与她断绝了关系。听说,盛京大乱那夜,元修宣见姚仕江,姚仕江还想把姚惠青带回府里家法处置。但现如今,姚家却变了态度。 元修登基之后,朝中自然有劝他立后纳妃的声音,当初元敏曾为元修订了一门亲事,即宁国公的孙女宁昭郡主。可这位郡主却涉嫌纵容贵女杀害盛京府尹之女郑青然,凶手虽不是她,她的闺誉却受了很大的影响,此后就一直深居在府里,缠绵病榻,郁郁寡欢。北燕朝中有希望元修奉行孝道立宁昭为后的声音,也有抨击宁昭品性不端,劝新帝另择良后的声音,百官盯着后宫,情形与南兴这边可谓如出一辙。 听说,元修将所有奏请立后的折子都留中不发,明显有空置后宫之意。但他对谁都无意,却偏偏爱去都督府,而都督府里如今只有一个姚惠青,盛京城中自然就盛传元修对姚惠青有意。 朝中抨击姚惠青的折子多如雪片,姚仕江一改对自己这庶女的态度,举全族之力保她,心思显而易见。 姚惠青足不出府,却已卷入了前朝后宫的利益之争里,好在元修将都督府保护得很好,里面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至今姚家的人都没能见到姚惠青,她暂时不会受外界所扰,但日后就不知道了。 现在,北燕朝中不知有多少眼线盯着都督府,想把姚惠青救出来难如登天。 暮青怕香儿担心,这些事便按捺未提,只报喜不报忧。 香儿听后,抹着眼泪道:“奴婢相信皇后娘娘!” 暮青淡淡地笑了笑,“传膳吧,狄王年幼,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用膳当按时,平时要多劝。” “奴婢可不敢,您没听见狄王殿下刚刚说奴婢碎嘴吗?”香儿嘴上发着牢骚,腿脚却比谁都麻利,转身便出去传膳了。 厨房在后院儿,香儿穿过游廊,刚进后花园,前面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香儿啊的叫了一声,大喊:“有刺……” “哪个刺客会被你这个笨丫头发现的?”那人有点儿恼。 香儿定睛一瞧,见挡路之人竟是血影,顿时拉长了脸,“怎么是你?” 血影啧了两声,“见了恩公,就这态度?” “恩公?”香儿嗤了一声,当初要不是血影硬生生地将她扛走,她就能留下来陪小姐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总在想,如果当时能挣脱开,小姐现在就不至于孤身被困了。她苦恼自责,却无济于事,而受人之恩又是不争的事实。 “难道不是?”血影的眉毛挑得跟刀似的。 “是是是。”香儿难以否认,只好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奴婢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这才对嘛!”血影立即喜笑颜开,寻思着若按江湖规矩,理应还有后半句。 却听香儿道:“恩公,您挡着路了,奴婢要去传膳了。” “……”传膳? 没等来后半句,血影神色古怪地端量着香儿,只见这丫头很有耐性地与他对视着,那神情却似在说你怎么还不让开。 “咳!”血影咳了声,正色道,“别怪小爷没提醒你,你这丫头可不大懂规矩。” 香儿一听就冷了脸,她是丫鬟,说她不懂规矩便是说小姐没调教好她,连累主子可是大错,“奴婢愚钝,不知何处失了礼数,还望恩公指正。” 血影不解她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犹自说道:“受人救命之恩,一句谢谢便能抵了?你也太不诚心了。” “那敢问恩公,怎样才算诚心?” “当牛做马!以身相许!” “……”噗! 香儿默然半晌,没绷住笑意,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笑声银铃儿似的,渐渐笑弯了腰。 “有何可笑的?”血影有些恼,此乃规矩!这丫头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也不用她当牛做马,她要是说一句以身相许,他就勉勉强强地收了。 “恩公,人言大恩不言谢,何况奴婢是言谢了的。”香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血影,一副“您病得不轻”的神情,“奴婢以为,恩公应是忘了一件事,奴婢是小姐的丫鬟,即便当牛做马,也是给我家小姐当牛做马,小姐不把奴婢指给恩公,奴婢可不敢自己做主。再说了,奴婢也没有嫁人的打算,即便要嫁,也要嫁都督那样的人。” “都督?”血影竟然懵了一下,“你是说……皇后娘娘?她可是女子!” 这丫头真有磨镜之癖? 香儿心情很好地抚了抚花钗,笑得甜美,“连女子都不如男子,谁人愿嫁?” “……”这话似乎有理,可是好像哪里不太对? 血影正深思,香儿抬手拨开他,大摇大摆地办差去了。 …… 午膳没有烤羊腿,但有两道西北菜,风味离在军中尝到的确有些差距,但也不难下咽。呼延查烈只是嘴毒了些,用膳时倒也不挑剔,连厨子做的江南菜都吃了不少。许是习武的原因,他的饭量着实不小。 饭后,呼延查烈问:“你要在王府里午歇吗?” 暮青本想去趟瑞王府,把刘黑子的婚事托付给老王妃高氏,但看到呼延查烈满含希冀的目光后,她竟心头一软,答应道:“好,你帮我安排可好?” 难得这孩子肯亲近人,瑞王府之行改日也无妨。 “好!”呼延查烈难掩高兴,刚答应下来,便真像个主子似的去安排了。 他住在景澜院,暮青便被安排在了景澜院的东厢里。 香儿被派来东厢听用,“王爷说他自个儿能睡,用不着奴婢服侍,让奴婢来服侍皇后娘娘。” 暮青笑了笑,见窗台上插着一枝木芙蓉,微风摇着紫叶,花开得正红。难得闲暇,暮青却睡不着,在榻上歇了片刻便起身出了东厢,悄悄地来到了主屋窗前。 许是习武累了,呼延查烈竟已睡着了,暮青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心头不由生出些许暖意和不舍。 要走了,她该怎么跟这孩子说呢? 此去太险,她不能带着带着这孩子同行,他生性敏感,防备心重,渡江之后,处境不再如从前那般险恶,性子难得开朗些了,若知道她要走,会不会有被遗弃的感觉? 暮青知道呼延查烈比同龄的孩子老成,但年少老成的人往往有着更敏感脆弱的内心,她委实不愿伤害这孩子。 在窗外站了半个多时辰,暮青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呼延查烈便睡醒了。 下午是他读书习字的时间,他的大兴话说得越来越好,字却刚练不久,暮青写得一手好字,便在书房里指点了半日,她平时忙,来狄王府时总不能久留,今天难得待了半日,呼延查烈看起来很欢喜,习字时颇为用功。越是如此,暮青那句要走的话就越说不出来。 月杀罚呼延查烈傍晚多练一个时辰的武艺,小家伙约莫晚膳前一个时辰才搁了笔奔去练武场。 暮青一同前往,在中午来时的树下观望,见天色已晚,便寻思着今日是否暂且回宫,改日再提要走之事。 正犹豫不决,忽听有人道:“要走了,怎么也没见你对为夫这么不舍?既然喜欢这孩子,不如别走了,咱们生个孩儿可好?” 暮青回头,见漫天红霞烧入廊中,步惜欢踏着红霞而来,到了树下,抬手拨枝一笑,指尖微粉,人似玉仙。 “你怎么来了?”暮青问。 “娘子一日不在,为夫独居老宅,闷得慌,只好出来走走。”步惜欢笑道。 老宅? 暮青失笑,没好气地道:“知道得倒挺快。” “出了这么大的事,陆笙哪敢不奏?”步惜欢的语气懒洋洋的,一树阴凉下,眸光萧寒。 马氏被收监后,陆笙连刺史府都没敢回,直接便进宫禀奏了。 “事情既已处置妥当了,你就别恼了。”暮青学着某人哄她的招数,把手探入步惜欢的袖下,在他的掌心里捏了捏,又捏了捏。 “若不是你处置的,那罪妇就当问斩!” “嗯。”暮青也不争辩,一副你说的对的样子,倒叫人觉得有几分宠溺的意味在其中。 步惜欢果真受用,唇边噙起淡淡的笑意来,反握住暮青的手道:“你不觉得受了冒犯便好,回头儿为夫命工曹修葺一下老宅,省得娘子嫌弃,日后去了南图不愿回来了。” “……”暮青无语,头突突的疼,这人小肚鸡肠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也不知这回会被记多久。 “你要去南图?”这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暮青循声望去,才见呼延查烈和月杀已在近前。 两人原本候在一丈外,但步惜欢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呼延查烈听见暮青要去南图后便跑了过来。 月杀见礼道:“属下参见主子!” “嗯。”步惜欢淡淡地应了声,转头看向暮青。 她还没说要走的事? 暮青叹了一声,心道该来的总归要来,于是蹲下身来平视着呼延查烈道:“过几日我要到南图走一趟,路上有险,不能带你同去,你就在王府里好好习武,我会尽早回来的,好吗?” 暮青不敢说此行无险,呼延查烈定然已知南图遣使送来国书的事,如若骗他,只怕会起到反效果。饶是实言以告,她仍担心他的反应过于敏感和激烈。 呼延查烈默然良久,眼里涌动的情绪让暮青不忍久看,但接下来小家伙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他没恼,也不闹,甚至没有理她,反而仰头看向了步惜欢,问道:“你们不是成亲了吗?” 步惜欢垂眸瞧着他,懒洋洋地答:“是啊。” “你们成亲有半年了。” “是啊。” “那她怎么还不生孩子?”呼延查烈扫了眼暮青的肚子。 暮青刚起身,听闻此话踉跄了一下,竟有些懵。 步惜欢眼疾手快地扶住暮青,淡淡地看了眼呼延查烈,扬眉问:“狄王想说什么?” 呼延查烈一脸鄙视,很懵懂地问道:“我们草原男儿要是成亲这么久,早有个孩儿在女人的肚子里了,你们大兴人要久一些吗?” 月杀皱了皱眉头,这小子什么表情! “是啊。”步惜欢却气定神闲地噙起笑来,意味深长地道,“大兴男儿是要久一些。” 月杀:“……” “……喂!”暮青忍无可忍,眼神刀子似的在步惜欢身上抹了一个来回。 什么久一些!教坏小孩子! 再说了,刚刚不是在说去南图的事吗?怎么就扯上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暮青见呼延查烈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不由耐着性子问道:“为何问及此事?” 小家伙眼神飘忽,小声道:“你肚子里若是有个孩儿,就去不了南图了。” 暮青怔住,心里忽然涌出些酸的甜的滋味,“我答应你,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好吗?” “本王不信!你那么蠢!”呼延查烈瘪着嘴,像被抛弃的小狼,喊道,“你能不能不去送死?总做蠢事!” 暮青默然良久,伸手将呼延查烈拥进了怀里。她仍不习惯与人亲近,但此举近乎本能,起初护着这孩子是为了两国的未来,如今打从心底里喜欢他,她希望他此生能多得一些关怀,少一些不快乐。 呼延查烈也不习惯与人亲近,却没有推开暮青。 阿妈死后就没人抱过他了,他记得阿妈身上总有股子浓郁的香气,那是只有狄部最尊贵的女子才配得上的桑兰香。而她的身上却闻不见脂粉香,只有股子淡淡的药香,清凉醒神,似风拂过草尖儿时留下的清香,让他想起最怀念的草原。 哭很丢脸,呼延查烈却还是哭了出来。暮青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耐心地等待。 等了许久,小家伙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许是觉得哭相难看,他仍不肯从她怀里出来,只是闷声问道:“你何时回来?” “事情办好了就会回来。” “回来了就会生孩子吗?” “……”怎么又是生孩子!暮青懵了片刻,她发现自己断案无数,竟跟不上这孩子的思维。 步惜欢垂眸低笑,一身斑驳树影,满目柔情无涯。 她这性子,竟拿孩子没法子,倒叫他越发憧憬三年两载之后的光景。 “朕的皇后何时生孩儿与狄王何干?”步惜欢见暮青一脸郁闷之色,不由替她问道。 呼延查烈抬起头来,目光认真地看着步惜欢,“你们生个女儿,本王娶她做大辽阏氏!” “……”步惜欢皱了皱眉头,见呼延查烈的小脸儿上泪痕未干,鼻子下还挂着两行大鼻涕。 暮青也愣了,未待开口,步惜欢便一口回绝了。 “朕不准。” “为何?”小家伙擦了把大鼻涕,急急地表态,“本王一定会杀了呼延昊,即大辽汗位!本王若娶公主,可助陛下踏平北燕,收复河山!” 北燕地处南兴与大辽之间,倘若两国联姻,南北兴兵,则北燕必危。 暮青并不惊讶呼延查烈能说出这番话来,但她却皱起了眉头,“你若有此打算,这婚事本宫也不能答应。” 呼延查烈愣了愣,暮青在他面前从不自称本宫。 “当初在麦山上,本宫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暮青放开呼延查烈,目光寒得让人想起那夜山上凛冽的风,和那一番推翻他信仰的话,“王道务德,不来不强臣,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你答应过本宫不学呼延昊。” “谁想学他!”呼延查烈恼得直跺脚,一副委屈之态,“本王是想帮你!” 他的阿妈虽然死了,但依旧是他的阿妈,他不能认别的女人为母亲,但如若他娶了她的女儿,她就是他阿妈!若她是他的阿妈,他就能理所应当地帮她了! 暮青并不知一个孩子心里能有这些弯弯绕绕,却看得明白呼延查烈眼里的委屈,于是满目寒霜终被温柔所化,歉意地道:“我误会了,抱歉。还有……谢谢。” 呼延查烈把脸撇去一旁,一副本王才不稀罕的样子。 暮青继续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北燕也好,南兴也罢,若百姓安居乐业,又何必兴兵?收复河山乃帝王之业,泽被子民亦是帝王之责,为图大业妄动干戈,收复一片焦土,又意义何在呢?” 呼延查烈闻言不由眉头深锁,显然这话对他而言有些深奥,尚需琢磨参悟。 “狄王。”这时,步惜欢也开了口,他倚树而立,晚风残霞挽照着衣袂,人在树下,却似立在霞端,“北燕那半壁江山是朕弃的,收或不收乃朕之意愿,能否收回看朕的本事,无需外邦襄助。即便朕与人结盟,也绝不会将妻女当做政治筹码,更不会为公主择一个将妻女当做政治筹码的男子为婿,你懂吗?” 呼延查烈仰着头,二人对视,有一瞬间,他竟当真生出仰视之感。 暮青的话有些深奥,步惜欢之言却易懂得多,呼延查烈默然良久,忽然以拳心抵住心口,郑重其事地道:“嗯!待本王杀了呼延昊,一定会当个好皇帝!到时再向公主求亲!” 步惜欢不见答应,也没说不准,只是笑而不语。 暮青看着两人,既感动又觉得古怪。她和呼延查烈相处的日子虽短,但有幸听见他说要做个好皇帝,看着他仰着小脸儿,蓝眸里映入红霞,似乎让她看到了一个灿烂的未来,这滋味叫人心暖,可又说不出的古怪,毕竟……瞧这两人说得煞有其事的,好像未来真会有个公主似的。 公主在哪儿呢?为何她都不知道,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能谈论得这么起劲儿? 正当暮青要打断两人时,步惜欢笑吟吟地看了过来,问道:“为夫也想尝尝狄王府的厨子的手艺,今夜就在王府用膳可好?” 暮青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回宫去?” “今儿是初一,街上有庙会,带你去逛逛。” …… 渡江之后,汴都宵禁,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百姓夜里可以走出家门,赏灯游玩。 暮青好些年没逛庙会了,而呼延查烈从未见过中原庙会的盛况,暮青当下便决定带他一起去逛逛。 晚膳过后,月影在王府外备好了马车,暮青牵着呼延查烈的手一同上了车,步惜欢却迟迟未来。 天色已黑,书房里未掌灯,步惜欢垂眸看着窗台,缓缓地抚上一片兰叶,似抚着一柄青剑,音调淡而凉,“可有思过?” 月杀跪在暗处,回道:“属下护主不力,依照门规本该处死,主子既然留属下一命,属下愿将此命交给皇后殿下!” “哦?”步惜欢低头赏兰,不置可否。 月杀没有吭声,只是跪着,只是候着。 “朕还能信你吗?” “能。” “朕若不信呢?” “那主子一定会命一个信任之人护卫皇后娘娘前去南图,属下便暗中跟随,多一人护卫,便多一分保障。” “哦?”步惜欢漫不经心地折了片兰叶在指间把玩,指尖凉得春冰似的,“朕不信你,你的命便没用了,朕还以为你会自裁。” 月杀跪着没动,语气平静无波,“主子留属下一命,属下就不能白死,死要死得其所。皇后娘娘归来之日,若属下还活着,再自裁不迟。” 书房里静了下来,窗前似有暗流涌动,让人不敢惊破。 半晌,步惜欢问道:“你跟随朕多久了?” “回主子,八年。”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刺月门的人,朕也不再是你的主子了。”步惜欢随手将兰叶弃之一旁,负手望向窗外。 月杀一声不吭,不见喜悲。 只听步惜欢接着道:“从此以后,你便是神甲军大将军,朕赐神甲军为凤卫,你身为统领,她便是你的主子。” “是,属下……遵命!”月杀叩首,久久未起。 这大半年来,主子待他看似疏离,其实用心良苦。他跟了主子八年,太清楚主子的脾性,主子若不信他,南下途中就不会命他看守人质,渡江之后也不会把狄王府的安全交给他了。他办差不力,本该依照门规论处,主子却明贬实保,直到今日还在保他。他刚说自裁,主子便将他逐出了刺月门,不是组织中人,便不必再受门规处置。 他跟了主子八年,主子不想杀他,疏离他,以皇后的名义安置他,都不过是为了寻个借口服众罢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自称属下,从今往后,天下间没有月杀,只有越慈了。 “明天起,血影会接替你在狄王府的差事,你这几日就着手准备吧。” “是。” 步惜欢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转身走了过来,书房的门吱呀一响,他停住脚步,“此去南图,朕把她的安危交给神甲军,交给你了。记住,如遇大险,不惜一切代价,带她回来。” * 步惜欢出府时,暮青和呼延查烈正在马车里说着话,帘子一挑,话音顿住,只见车内昏昏不辨人颜,女子与稚子相伴而坐,仿佛岁月入画来,叫人不由有些失神。 暮青没问步惜欢为何来迟,只与呼延查烈让了让,叫他上了马车。 江上封着,画舫靠在岸边,江上灯影随波,街上火树烛龙,人间热闹迷人眼。 孩子们围着糖人嬉闹,暮青买了只糖人塞给呼延查烈,随即牵着他的手往旁边的摊子前一站,在琳琅满目的面具里挑了挑,说道:“劳烦老伯取这三只。” “哎!姑娘稍候!”老汉笑眯眯地取了面具,递来时不由一怔。 只见一对璧人立在摊子前,好似神仙眷侣。 步惜欢见老汉失神,不由笑着放了锭银子下来。 老汉连忙摆手,“这位公子,三十文就够了,您这锭银子……小的可找不出那么多。” 这锭银子都够买下他十个摊子了! 步惜欢负手笑道:“无需找了。” 老汉大喜,心知眼前之人非富即贵,见暮青虽然牵着个孩子,却还梳着姑娘的发式,便以为二人尚未成亲,于是接了银子笑道:“多谢公子!公子与姑娘定能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步惜欢垂眸一笑——嗯,一锭银子换一句早生贵子,倒是值。 暮青却看了老汉一眼,纠正道:“我不是姑娘,我和这位公子已经成亲了。” “啊?”老汉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是我的夫君。”暮青扫了眼身后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人群,在或惊艳、或痴迷的目光里宣示主权。 步惜欢沉醉在那句夫君里,满腹柔肠皆作春意,眸波醉人。 老汉忙打了自己一嘴巴,赔笑道:“瞧小的这眼神!公子和夫人真是神仙眷侣,小公子真是可爱伶俐!” 呼延查烈一身中原人的打扮,夜里灯火虽盛,他低着头,不大容易被人看出异族之貌来。 暮青没再纠正,浅笑着蹲下身来,见呼延查烈满嘴糖色,便拿出帕子为他擦了擦,而后为他戴上了面具。那面具是只大花老虎,圆胖可爱,呼延查烈一戴上,顿时如街市上追闹玩耍的孩童一般,添了几分稚气。 暮青给自己挑了个判官面具,随即牵着呼延查烈的手走入了人群里。 步惜欢端量着剩下的那只兔子面具,神色有些古怪,一抬眼,暮青已在灯火斑斓之处,手中牵着个幼童,那幼童手里拿着个糖人,小步子迈得有些别扭,耳根微微地泛着红。 他忽然便不想放她走了,想把她好好地留在身边,月月年年,与她看这人间热闹繁华,而不是把她送入险境里,一旦离去,祸福难料。 但他们身为帝后,可以在家事上任性,却不可不理国事,更何况止战不仅仅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他们自己。既是为了自己,自要自己争取。 分离的那一日,步惜欢希望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终究还是来了。 十一月初十,巫瑾赶回汴都城,与南图使臣相见。 十一月十一早朝,巫瑾禀奏赈灾之情,步惜欢宣布由神甲军护送巫瑾及南图使臣回国,视察灾情及吏治之事将交由皇后,凤驾将择日启程南下。 百官闻旨哗然,皇后干政之议复来,却因刑曹尚书傅民生、兵曹尚书韩其初的支持,殿阁大学士秋儒茂、工曹尚书黄渊、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的帮腔,以及襄国公何善其的沉默,而没能掀起多大浪花来。 南图国君病重,巫瑾不敢耽搁,定于十二日一早启程,而凤驾南下视察吏治则仓促不得,御林军、仪仗队、随行的官吏、宫人等等,准备尚需时日。 然而,举朝上下,只有少数帝后的亲信知道,凤驾南巡只是个幌子,皇后将秘密前往南图。 是夜。 承乾殿内,宫帐千重,云雨正浓。 秋风入了窗来,烛影也摇,人影也摇,龙床上断断续续地传出低哑的话音。 “青青。” “嗯?” “不走了,可好?” 帐中无答音,许久后,暮青道:“我要在上面。” 香风扑出,春色溜出暖帐,但听步惜欢笑了一声,“娘子如此卖力,为夫更舍不得了。” 暮青不吭声,只顾施云布雨。 步惜欢的手垂在榻旁,情到浓时不觉扯着春帐,细汗湿了手腕,“你这是……要走了,还得折磨为夫一回?” “嗯。”暮青竟应了声,“你最好被折磨得明日起不得身。” 步惜欢睁了睁眼,深情冲破迷离的情欲,刹那间明灭。她想悄悄地走,不想让他送,怕他别时伤怀吧? 步惜欢阖眸一笑,深埋起苦涩与不舍,睁开眼时打趣道:“娘子若如此打算,此事还得为夫出力,不然明日起不得身的只怕会是娘子。” 暮青想了想,似乎真是如此。 而就在她稍停之际,香风再度扑开暖帐,春色溜出,行雨之人已改。 长夜漫漫,风驰雨骤总有歇时,心绪多愁,临别难舍却在浓处。 红烛过半,帐中静了下来,夫妻相拥,谁也不说话。 许久后,暮青先开了口,“阿欢。” “嗯?” “等我回来,我们生个孩儿吧。” “好。” 正文 第十三章 何氏自荐 嘉康初年,十一月十二日,晨。 神甲军护送巫瑾及使臣回国,百姓夹道相送,皆想一睹神甲军的风采。百姓谈论着神甲军的神秘出身,谈论着神秘的神甲军大将军,却无人留意到亲卫队里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 少年高居马背,一身黑袍,面黄肌瘦,粗眉细眼,曾经名动盛京的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走在汴都城的街头竟无人识得。 神甲军护着仪仗黑风般的卷出了城去,百姓踮着脚伸着头跟在后头,直到官道上的黄尘遮了卫队的身影,人群才回到城中,渐渐散了。 城门口恢复了秩序,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入城门,守城的小将横枪挑开帘子,一边翻看文牒路引一边盘问,少顷,将长枪一收,放马车进了城门。 马车直奔城西,在一间客栈门口停了下来,车里下来个少年,亦是一身黑袍貌不惊人,却似文弱书生,迈起步来弱不禁风。 少年进了客栈,淡淡地道:“店家,住店。” * 襄国侯府。 何少楷匆匆地进了书房,“祖父,南图使臣出城了。” 何善其看着书,头也没抬,“那又如何?” “圣上派神甲军护送质子回国,您不觉得有何图谋?” “圣上之谋与你何干?君心难测,你还没长记性?” 何少楷听着腻烦,却隐忍不发,讨好地笑道:“孙儿不就是说说?整日待在府里,实在是闲得慌,朝中出了大事,孙儿只是想与祖父讨教讨教。议政之言不过是在书房里说说罢了,又无旁人知晓。” 何善其闻言,脸色稍霁,搁下书问道:“好,那你说说看,圣上有何图谋?” “君心难测,孙儿揣摩不尽。只是觉得,如若巫瑾即位,两国联手,岭南必平。岭南一平,内忧大削,到时只怕……家道艰难。”何少楷瞄了眼何善其,言辞隐晦。 岭南一平,兵权尽归圣上,水师的威胁不但大削,反而有被围之局。 这可不妙! 何善其面色稍淡,刚搁下的书又拿了起来,边看边道:“你以为士族会亡?士族亡了,谁来制衡寒门?所谓亲疏,不过是制衡之道,圣上岂会不懂?何家有迎驾渡江之功,若无大过,不会有祸。” 家道艰难,再艰难,也不过是交出兵权。 交出兵权,这是他最后的打算,但此话眼下还不能跟少楷提,他年轻气盛,欠缺磨砺,若知道他有此意,恐会惹出祸事来。 “你记住,无论日后朝局如何,但凭渡江之功,何家再不济,也会是侯门府第!哪怕是个清闲府第,有御赐金匾高悬,谁也不敢轻慢我何家子弟。老话说的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寒门昌盛之时,必有士族起复之机,你现如今该做的是韬光养晦,该学的是个忍字。”何善其苦口婆心,却不知这样的教诲,孙儿何时听得进去。 他已年迈,而圣上年轻开明,朝中也好,都城也罢,近来主政参政的年轻人越发多了起来,他已感觉到力不从心。朝廷局势早就不是一个何家能左右得了的了,而兵权是何家最后的保命符,倘若巫瑾即位,岭南之患得以平定,那再留着水师的兵权对何家而言便是弊多利少,不如交出去,没了兵权,至少还能保住勋爵之位。 他老了,保不了何家多少年了,何家的担子总有一天会落在少楷的肩上,只愿他能早一天听进他的话去。 何少楷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他抿唇垂首,书房里气氛暗涌。半晌之后,他才开口,“祖父,孙儿还有一事……” “还有何事?” “是凤驾南巡的事。”何少楷瞄了眼何善其,问道,“您不觉得此事蹊跷?帝后情深,圣上怎放心让皇后南巡?难道就不怕岭南听到动静会有所动?若说南巡是为要事,这还说得通,可灾情已有所控制,且眼下巡查吏治又非急需之事,何必要凤驾亲自南巡?此举既徒惹干政之议,又可能置皇后于险境,以圣上的城府,怎会有此决策?” “以圣上的城府,的确不该有此决策。但既然圣上有此决策,想必其中定有深意。” “祖父之意是,凤驾南巡只是个幌子,皇后南下另有图谋?而那件事纵观朝野,非皇后不能为?” 何善其点了点头。 何少楷问:“能是何事?” 何善其摇了摇头,一副猜不透的样子。 何少楷猜道:“皇后专擅断狱之事,难道有何关乎江山的大案?嘶!没听说啊……” 见祖父一直不言语,何少楷有些急,“祖父,孙儿听说韩其初和傅民生不和,他们二人皆是圣上的心腹,是否可从他们身上探听一二?” 何善其一听这话就皱了眉头,斥道:“此事祖父自会设法打探,你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着,莫要自作主张,免得惹事,徒增被动。” 何少楷心中不忿,却不敢表露过多,听祖父有探听消息之意,便压下了怒意,打了一恭,应承道:“是,祖父放心,孙儿就在府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仍有官媒来府里,你身为兄长,多帮你妹妹掌掌眼,去吧!”何善其面色稍霁,说话时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瞥了眼书房的门。 门外,何初心慌忙退了几步,转身沿着游廊跑开了。 她往后院奔去,一路上心事重重,刚过垂花门,一个丫鬟从假山后的小径上奔过来,两人迎头撞上,何初心险些跌倒,抚着心口怒道:“放肆!哪个院儿里当差的丫头!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丫鬟噗通跪倒,神情却又惧又喜,“原来小姐在这儿,奴婢正寻小姐!” 何初心原以为是官媒来了,奶娘正寻她,听见丫鬟的话不由冷着脸道:“侍画那丫头死哪儿去了?本小姐没有贴身的丫头?要打发你来寻我!” 丫鬟忙禀道:“小姐误会了,奴婢是来给小姐送信的!” 回话间,丫鬟拿出个信笺来,上头盖着老蔺斋的章,闻之有淡淡的胭脂香,正是汴都城里的士族小姐们常用之物。 何初心狐疑着接到手中,还没问话,丫鬟便接着禀道:“奴婢是后园的洒扫丫头,这信不知是哪位小姐送的,早晨庄子上的农户来送菜,奴婢一打开后门就有个丫头把此信塞给了奴婢,说是小姐与她家姑娘约好的,要奴婢务必把此信交给小姐,不得让他人知晓,否则……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小姐必会怪罪奴婢的。” 何初心垂眸看着信笺,神色变幻莫测。她从未与人约定此事,再说汴都城里与她交好的那些小姐递信来府中从不走后门。这信笺上除了老蔺斋的印章,没盖私印,看不出是谁送的。 会是谁送的? 偷偷摸摸的来送信,又恐吓府里的丫鬟,想来是要事。 何初心拆了信笺,见字娟秀,只有一句话——欲问姻缘,十五戌时,江月楼,秋风居。 * 江月楼是间茶点铺子,在汴都城中算不得老字号,却因掌柜的是个风韵勾人的女子而颇受达官显贵的青睐。何初心从前是不屑踏足江月楼的,但到了约定的日子,她还是去了。 她女扮男装,从马车里下来时拿玉扇遮着脸,闷着头便进了江月楼。 秋风居在二楼,门口摆着老桩盆景,十分隐蔽。 何初心敲了敲门,房内无人应声,门却悄无声息地开了。家丁戒备地盯着房内,何初心却镇定地走了进去,不料房门在她迈进去的一刻忽然关上,将她独自关在了屋里。 何初心一惊,回头间猛不丁地撞见门后站着个黑袍人,不由惊叫出声! 几乎同时,黑袍人抬指一点,何初心只觉得喉口一紧,声音顿时哑了。 嗖! 一物从黑袍人袖下射出,破开花格门上糊着的油纸,只听家丁闷哼一声,随即便没了声息。 何初心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惊恐地盯着黑袍人。 这时,一道话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何小姐很守时。” 这声音有些文弱,听在何初心耳中却犹如响雷——屏风后的人是个女子! “不可对贵客无礼。”女子的话音落下,黑袍人已出手解了何初心的穴道。 何初心转进屏风内,见女子坐在桌旁,也通身罩在黑袍里,风帽压得极低,难辨身份容貌。 “你是何人?约我来此有何居心?”何初心惊魂未定,盯着女子问道。 女子不起身也不抬头,只是笑了声,嘲弄地道:“何小姐与其问我有何居心,不如问问自己有何居心,一封来历不明的密信就能让你赴约,你不觉得,你也是居心叵测之人?” 何初心闻言面沉如水,强压着怒意道:“你约我来此,想必不是为了羞辱我的。你我素不相识,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又怎么敢信你?” “你既然敢来,就敢信我。”女子低头斟茶,慢条斯理地道,“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你会听信一封密信来这江月楼?既已到了这等境地,我是何人又有何要紧?只要能帮到你就行了,不是吗?” “……好!那姑且不论你是何人有何目的,我先听听你想怎么帮我。”何初心往黑袍女子面前一坐,见女子推过一盏茶来,没动。 黑袍女子并不介意,自己品了口茶,风帽下的嘴角弯了弯,徐徐地道:“何小姐痛失后位想必心有不甘,眼下正有个让你如愿的时机,就看你能否抓住了。” “什么时机?” “凤驾南巡的时机。” 何初心闻言,却露出了失望之色,站起身来冷冷地道:“还以为你有何良策,原来不过如此。今日就当我没有来过,告辞!” 说罢,她转身就走。 却听黑袍女子问道:“你以为我是让你在趁凤驾南巡的时机接近圣上,蛊惑于他?” “难道不是?”何初心住步冷笑。 “大错特错!”黑袍女子道,“皇后此时已不在宫中了。” “什么?!”何初心猛地回身,震惊地盯住黑袍女子。 “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在神甲军中,随巫瑾一同前往南图了。”黑袍女子放下茶盏,淡淡地道。 何初心却惊疑不定地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黑袍女子扬了扬唇角,毫不掩饰嘲弄之意,“难道你真的相信凤驾南巡的说辞?灾情已控,巡查吏治又非急需之事,皇后何必冒着干政之议和岭南之险亲自南巡?你不觉得此事蹊跷?” 蹊跷! 这话耳熟,正是祖父和兄长在书房里议过的! 事关皇后,何初心记得清楚,不由震惊有加,不知这黑袍女子是何人,竟能与祖父不谋而合。 只听黑袍女子道:“谁不知帝后之情?如非干系重大,圣上怎会答应皇后涉险?可南巡并非必行之事,那么皇后南巡究竟用意何在?南图国书刚到,皇后便要南巡,这难道是巧合?” 黑袍女子嗤的笑了声,“北燕虎视眈眈,岭南蠢蠢欲动,南图皇位行将更替,皇后南巡的用意很难猜吗?南图新皇若为盟友,则岭南可平,反之,南兴必有国难。皇后必是随巫瑾一同前往南图了,意在助巫瑾夺位。” “……”何初心的眸底似有风云涌动,显然难以置信。 黑袍女子垂首品茶,耐着性子等。 半晌,何初心道:“笑话!夺位岂是易事?瑾王为质多年,必定势微,皇后只率千余神甲军前往,想助巫瑾夺位岂非痴人说梦?你拿这等妄语来诓骗于我,真当我是无知稚子?” 黑袍女子笑了笑,轻嘲道:“你并非稚子,但的确无知。你以为皇后是何许人也?她可不是只识深闺争斗的女流,暹兰大帝那机关重重的陵寝她都能来去,属国南图的皇宫城门怎能挡得住她?你眼中痴人说梦的事,对她而言未必是难事,即便是难事,她也有出其不意之智,险中成事之能。” “你似乎很欣赏她。”何初心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手在袖下捏得发白,目光含毒,“可你别忘了,她现在是皇后!满朝皆知凤驾将要南巡,他日启程,仪仗浩荡,所经之处,文武接驾,难道銮驾里敢是个空的?” 黑袍女子闻言稍稍抬头,半面微露,那唇若雪里丁香,勾似凉月,“这就是我约你来此的原因。” 何初心正惊于女子的半面倾城之容,忽听此言,不由怔住。 黑袍女子道:“銮车里不会是空的,但一定是个假的,关键在于,皇后的替身由谁来做。”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做皇后的替身?”何初心的眸底复起惊澜。 “这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黑袍女子慢悠悠地道,“若你能说服圣上,由你来做皇后的替身,那么你的机会就来了。岭南王有不臣之心,凤驾南巡,他必有所动!对岭南王而言,皇后在手就等于制住了圣上。对你而言,你的机会便是——被岭南王擒住。” “什么?!” “别太惊讶,想想便知,一旦你被擒住,你是替身之事就瞒不住了,到时会如何?皇后瞒骗百官前往南图,必将引起轩然大波,圣上为平非议,唯有将皇后前往南图的目的昭告百官,如此一来,皇后的声誉可保,可一旦消息传到南图,皇后必然有险。而你,你在岭南王手中,何家不会坐视不理,你们何家掌着江南水师的兵权,你又有替皇后涉险之功,圣上没有理由不救你。到时,只要你表现得忠义不屈一些,对圣上痴情一些,你的美名自会由岭南传遍天下。到那时,天下皆知你心在圣上,谁还敢到府上聘你?你有功于社稷,有恩于帝后,圣上除了把你接进宫里,别无他法。如果你运气好,皇后死在南图,那后位非你莫属,即便皇后回来了,你娘家势强,也无需惧她,慢慢争,慢慢斗,如若你在后宫之术上还不及皇后,那大抵是真没有凤命了。” 这样一番话,黑袍女子的语气却轻描淡写的。 何初心扶着桌子,气息沉乱,久未出声。她原以为此人会劝她趁凤驾南巡的机会魅惑圣上,着实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番惊天之言! “我该信你吗?”许久后,何初心问道,“果真如你所言,满朝文武都看不破的事,唯有你看得破?” “这并不奇怪,毕竟皇后的性子跟能耐,满朝文武见识得还少,纵然对凤驾南巡的意图心存疑虑,也不敢往太出格的事上猜。” “哦?如此说来,皇后的性子跟能耐,你倒是见识得多?” “你问得太多了些。”黑袍女子似有不悦,不欲多言,“该教的我已经教过你了,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你的了。言尽于此,不送。” 话音落下,那黑袍男子便进了内室,一副送客之态。 何初心对此人的身手多有忌惮,不敢再留,只复杂地看了黑袍女子一眼,道声告辞,转身走了。 …… 是夜,襄国侯府后宅。 何初心的闺房里,房门紧闭,丫头小厮全都打发去了院外,屋里连婆子都没留。 何少楷坐在屋里,听着江月楼里的事,神色变幻。 何初心等得心焦,问道:“依兄长之见,那黑袍女子之言,有几分可信?” 何少楷默然不语,指尖轻轻地叩着桌面。 咚,咚咚。 何初心听着,心湖里似有重石不住地坠来,搅得五脏六腑七上八下,烦躁不已,“兄长!” 何少楷抬眼看向她,这才道:“这几日,朝中在忙着准备凤驾南巡的事,皇后免了刑曹班子去立政殿听事。” 何初心的目光一变,“如此说来,她真有可能不在宫里了?” “有可能。”何少楷沉吟着道,“祖父也认为凤驾南巡只是个幌子,而皇后南下另有图谋。我虽想不通助巫瑾夺位之事为何非皇后不能为,但夺位不是易事,轻则宫城染血,重则战事绵延,无论谁担此重任,都难在一朝一夕之间成事。论智勇谋略,皇后的确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辈,她从军入朝的那些事儿,在市井之中传得神乎其神,或许真有何奇略能速定南图朝局也不一定。总之,如若说皇后南下是巡查吏治去的,我是不信的,但若说她往南图去了,我倒是信,这的确像是皇后敢为之事。” 何初心闻言皱了皱眉头,面色淡了下来。 何少楷心知这番话惹了妹妹不快,却无心理会,“那黑袍女子不知是何来历,竟能看透凤驾南巡的真意,想来与皇后有些渊源。” 何初心道:“听她之言,似对皇后颇为欣赏,却与皇后是敌非友。我们何家与她非亲非故,她献此计策,有借刀杀人之心。” 何少楷一笑,目光阴鸷,“她的推测如若不虚,何家这把刀借给她又有何妨?” 何初心闻言按捺住喜意,拧着帕子试探道:“兄长觉得此事可行?” “此乃良机,千载难逢。只是南下有险,妹妹……” “小妹不惧!”何初心忽然跪了下来,含泪道,“兄长,祖父一心要将我许给他人,可我始终意难平!从前是祖父瞻前顾后,让我错失良缘,此番良机天降,我若不冒险一试,死也不能瞑目!今日之事,我瞒着祖父,只告知兄长,还请兄长怜我,助我面圣!” “妹妹何苦如此?”何少楷一把将人扶住,见妹妹低眉垂泪,痴也怨也,娇怜似水,不由叹道,“唉!若祖父当年能像妹妹这般无畏,今日岂容他人位居中宫?以妹妹的才貌,何愁得不到圣上的心?” 何初心撇开脸,眉眼之间皆是哀婉之色,“只怪我命不好。” “胡说!你是何家之女,命岂会不好?”何少楷扶着何初心坐了下来,叹了一声,“祖父的确是老了,他从前瞻前顾后,如今连一争之勇也没了。妹妹今日做得很对,此事的确不能让祖父知晓。” 何初心转过头来,目含希冀,“兄长肯帮我?” “你我一母同胞,理应相互扶持。你放心,面圣之事,为兄来安排。” “谢兄长!” * 初入严冬,江南湿寒,临江茶楼的大堂里生了火盆儿。往年,雅间里来了贵客,茶楼才会奉入炭火侍候着,大堂里是从来不生火盆儿的。但当今圣上看重寒门学子,内务府不敢怠慢,刚入冬就送了白炭来,大堂门口挂着芦帘,里头烘着炭火,学子们赋诗作画、辩议朝政,这百年老字号的茶楼如今已俨然成了书院。 汴都城外的景山书院久负盛名,一贯只收士族子弟,能入内读书的寒门学子向来犹如凤毛麟角。圣上亲政之后,下旨修缮高祖时敕建的皇家文苑,赐名鹿鸣书院,来年开春便可广纳学子,听说不拘门第,考题由圣上亲自出。 圣上化名白卿与学子们在茶楼里辩议朝政的事,而今已成佳话,许多学子慕名而来,可惜圣上遇刺后就再没驾临过。但学子们依旧祈盼着有聆听圣训之日,故而在茶楼里斗学激辩,不敢松懈。 其实,只有掌柜的知道,圣上偶尔仍会微服驾临,只是在雅间里听议,不曾显露身份。 比如,今日。 一大清早,茶楼开门迎客,大堂里刚生上火炭,芦帘便被挑开了。 掌柜的以为是学子进门,一抬眼,却瞧见进店的是个贵公子,身后跟着个小厮。那贵公子的相貌,汴都城中无人不识,竟是襄国侯府的小侯爷,江南水师的少都督何少楷。 掌柜的忙要招呼,哪知这位少都督带着小厮径直上了二楼,瞧着竟是要往雅间去。 雅间外守着两个乔装成小厮的侍卫,何少楷客客气气地跟侍卫低语了几句,侍卫进了雅间,不一会儿便开门出来,放何少楷进了屋。 屋里,明窗半开,玉炉焚香,清风榻上铺着貂毡,几上花开几枝,茶香正浓。步惜欢倚榻临窗,人在江雾烟丝里,声音却凉而远,似从江上来,“爱卿啊,朕今儿驾临茶楼,毡子还没坐热,你就来了,消息倒是灵通。” 何少楷跪下见驾,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陛下,微臣这些日子在府中面壁思过,每日清茶淡饭三省己身,思及过往,夙夜难眠。微臣本无颜陛见,前些日子听闻凤驾将要南巡,微臣心中忧虑,思量再三,深觉沐浴皇恩理应报效,故而斗胆陛见,还望陛下准臣奏事!” “哦?你三省己身,夙夜难眠?”步惜欢的目光越过何少楷,落在他身后跪着的小厮身上,意味深长地道,“可朕怎么觉得,朕让你思过,一番苦心是白费了呢?” “微臣不敢欺君,微臣确有要事请奏!”何少楷伏了伏身子,屏息静候。 步惜欢不置可否,江风拂进窗来,湿寒刺骨。半晌,他端起茶来品了品,淡淡地道:“朕今儿来茶楼,本是听学子们议政的。罢了,既然事关皇后,朕就姑且准你奏来。” 这话漫不经心的,一身小厮打扮的何初心却僵了僵。 “谢陛下!”何少楷叩首谢恩,急忙奏道,“启奏陛下,岭南王有不臣之心,恰逢关淮水涝,灾事方解,流民未散,眼下两州治事堪忧,倘若皇后娘娘南巡,臣恐岭南王会借机生事,危及凤驾。” “此事朝中早已议过,朕自有主张。”步惜欢将茶盏放回几上,力道不轻不重,清音敲入人心,却有锤落之厉。 “陛下英明!微臣有一拙策,愿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分忧。”何少楷见步惜欢误解了他的意思,忙说道,“微臣听闻高祖皇帝征战天下之时,为防刺客,曾豢养过一批替子。而今正值非常时期,微臣斗胆献策,陛下何不择一替子安置于凤驾南巡的仪仗之中?如此一来,皇后娘娘既可放心南下,倘若有险,也可保娘娘周全。” 南巡的事在朝中一直存在阻力,那些老臣被圣上惩治怕了,不敢反对得太过激烈,但这些天来也没少唠叨。他笃定,圣上绝不会想到,何家会出谋划策。 果然,步惜欢扬了扬眉,似乎来了兴致,问道:“替子?听着倒有那么点儿意思。那依爱卿之见,朕该择何人为替子?” 何少楷往后瞥了一眼。 “臣女愿为替子,随皇后娘娘南巡,护娘娘周全!”何初心见机行事,这才出声。一语道罢,她心跳如鼓,想要抬眼,却又情怯。她乔装见驾,不知他看出来了没,会不会不悦? 屋里果然静了静,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道脆音传来。 咔嚓。 声音不大,却叫人悚然一惊,何初心耐不住心焦,偷偷抬眼望向上首。 明窗半启,山远水寒,那人倚榻临窗,容颜经年不见,风华却更胜年少时。他低头剥着花生,指尖明润如玉,矜贵之气逼得脉脉晨辉都退了退。 何初心一瞬不瞬地望着步惜欢,竟一时失了神。 这时,听他闲话家常般地问:“你们兄妹来此之事,你们的祖父尚被蒙在鼓里吧?” 何少楷见何初心愣着,便赶紧回道:“陛下圣明,祖父的确尚不知情,不过祖父近来亦是为了皇后娘娘南巡的事忧思难眠,还曾将微臣唤到书房商议,询问微臣可有良策。微臣不才,还不及妹妹聪慧,替子之策实乃臣妹之意。” “胡闹!”步惜欢剥完一颗花生,又从瓜果盘中拿了一只继续剥,“你们爹娘过世得早,只留下你们兄妹二人,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朕怎么跟你们的祖父交待。” 这话听着有斥责之意,但男子眉宇里那漫不经心之态却叫人猜不准喜怒,何少楷陪着几分小心,斟酌着回道:“食君之禄,理应为社稷分忧,祖父想必不会阻拦,何家的列祖列宗倘若泉下有知,也定会欣慰之至。” “一计良策足以功于社稷替朕分忧了,此计朕会思量,若真能护皇后周全,自当记何家一功。”步惜欢抬袖拂了拂落在身上的花生衣,一副倦了之态。 “陛下!” “行了,朕今儿还想听听学子们议政,跪安吧。” 何少楷料到步惜欢不好糊弄,今日必定不会顺利,所以他才带着妹妹一起来了。当年,圣上初到何家提亲时,妹妹尚且年幼,后来此事不了了之,妹妹深居闺阁之中,二人便没再见过。前阵子皇后召八府贵女入宫用膳,妹妹也没能见到圣上,今日他把妹妹带来,就是存着让圣上见见她的心思。她已长成,桃李年华,似水婉柔,皇后冷清,又不在圣上身边,这对她而言正是良机。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江南那么多的名门子弟,平日里妹妹一个也看不上,今日见了圣上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少楷暗暗给何初心使眼色,正焦急,却听步惜欢笑了声,转头看了眼一直杵在一旁不发一言的御林军大将军、御前侍卫长李朝荣。 “朝荣啊,你今儿可是朕的人证,回头儿皇后问起来,你可得做个证,他们兄妹可是忧心社稷和她的安危才来献策的,与朕无关。” 李朝荣是朝中少数知道暮青去向的人,听见此言,有所明悟,于是回道:“您不跟皇后娘娘提此事不就是了?微臣在御前行走,微臣的证词,娘娘未必信。” “你以为朕不提,她就看不出来了?”步惜欢往后一倚,霁月清风,笑意醉人,“她若问起来,你只管禀奏,实与不实,她自能断出。若你真有本事叫皇后断错了,朕就革了你御林军大将军的职,调你去刑曹任个侍郎,以后接傅民生的班,朝廷正缺人才!” 李朝荣闻言,苦笑着打了一恭,“微臣可没那本事,还是在御前行走吧。” 君臣二人叙着闲话,旁若无人。何少楷听得心里直打鼓,那黑袍女子可是说皇后已经出宫了的,他也觉得有理,难不成他们都猜错了?还是说,圣上在有意诈他? 何初心跪在兄长身后,一番话听得面白如纸,如葱玉指生生地掐出了血色。遥记得,当年他来府中,她年幼不知情为何物,只是由奶娘领着,偷偷在花厅的帘子后瞧过他一回,那年他年少,穿着一身月色龙袍,言谈间已然惊才绝艳,她不知世间怎会有这般风华动人的男子,只是听奶娘说,他是来提亲的,有意立她为后。从那以后,她就以为自己会成为他的皇后,只是没想到,从那以后,他再没来过何家。 她问奶娘,奶娘说,元相摄政,有废帝自立之心,江山恐会易主,届时他便是前朝废帝,而祖父不容许何家之女成为废帝之后,故而没有答应这门亲事。那年,她正当金钗年华,头一回听闻国事,懵懂不解,想不通那般惊才绝艳的男子怎会沦为废帝,于是忍不住去问了祖父。祖父大怒,责她过问政事,有失女德,奶娘被打了板子,她被关进祠堂里抄经思过。从那之后,她不敢再问有关他的事,却总也忘不掉那年他在花厅里与祖父谈论天下时的风华,于是她偷偷买通了出府采买的小厮打听他的消息,打听到的却尽是他大兴龙舟、广纳男色、纵乐无道的消息。 她不信,可他一年一年的下江南来,行事一年比一年荒唐,骂名也一年比一年不堪。她着急,煎熬,终于在及笄那年忍不住叫丫鬟偷偷买了身男子的衣袍回来,乔装出府,混进了西园。 西园是城南有名的戏园子,那年听说班主从江北买了个俊秀可人的小生,准备献给圣上,圣驾晚上到西园听戏,伴驾的有汴州文武、名门公子,她混在人堆里,亲眼看见他身边有俊美公子相伴。他像变了一个人,一身红袍,纵情声色,荒唐不羁。她羞于看那春风秋月事,避出人群后慌不择路,回过神来时已然迷了路。她见身旁有条小路,便沿路而上,没想到又见到了他。 他本在听戏,不知如何撇开众人来到这寂静无人之处的,她只记得那夜皓月高悬,他孤身立在路尽处,明月里,衣袂在夜风中沉浮,割碎了如水月光。他转头望来,容颜寂寞,似经风雨,只能于这僻静无人处自处。 那夜,他的目光就这么撞进了她心里,她心头乱撞,竟然转身逃了。 回到府里,她仍记得他的目光,连夜风捎来的酒气都好似仍然闻得见,她魂不守舍,鬼使神差地进了小厨房,熬了碗解酒汤出来,想要再溜出府去把解酒汤送给他。那时夜已深了,她料想他还没回宫,于是便想坐轿子到宫门外候着,但奶娘劝住了她。 奶娘说,男子为成大业可以不惜名声,女子却不能。他背负着昏君之名,若她接近他,不仅会让她也背上不堪的污名,也会连累何家的名望,日后更会连累她的夫家。她若想当他的皇后,只需等着便可,假如他日后能铲除元党、亲政治国,一旦选后,天底下不会有比何家之女更适合的人选。而他曾背负昏君之名,定然不会希望自己的皇后也有污名在身,所以她只需等着,什么都不必做。 她觉得有理,所以犹豫了。 解酒汤在她犹犹豫豫时渐渐冷了,那晚终究没能送出去。 那年,她觉得自己做得对,于是一等许多年,等来的却是军中立后的消息。 他为了那个贱籍出身的女子,不惜自己筹谋二十多年的大业,弃了祖宗的半壁江山。因为她在南下途中缠绵病榻,他竟不惜昭告天下,以自己的大婚之夜为她冲喜祈福,更别提他亲政之后准她提点天下刑狱了。他的年号、她的徽号,乃至她的居所和选妃之事,一桩一桩,看得出来,他对那女子的宠不是越制,而是他根本就不以世人的眼光和祖宗的礼法拘束于她。 他曾受尽世人的笑骂,世人在他眼中多愚辈,所以,他不屑以世人的礼法拘着她。 而这叫人艳羡的宠爱,原本该是属于她的,她却因为那年那夜的犹豫而错过了他。 若这世间有医悔恨的良方,她愿倾尽所有去换,可是她知道没有,所以今时今日她才会跪在他面前,用她的尊严去换一个成为那女子的替身的机会。 “陛下!”何初心望着步惜欢,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臣女自知无福,不能服侍陛下,所以才想求这一次替皇后娘娘涉险的机会,因为臣女知道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定然担忧娘娘此行有险,真正叫臣女不忍心的人是陛下!臣女对陛下的心思,难道陛下当真不知吗?祖父早已在为臣女议亲,臣女只是悔恨当初年少,不够勇敢,所以想要勇敢一回,若能活着回来,再嫁他人也心中无憾了。您可以另择他人为替子,但臣女以为,凤驾南巡,仪仗浩荡,所经之处文武接驾,容不得露怯。臣女自幼学习礼仪宫规,又是将门之后,许能担此重任!若您担心祖父不答应,臣女自会禀过祖父,求祖父进宫面圣!” 雅间里尚有外人在,何初心却已顾不得名节,一番陈词说得真情流露,说罢连跪安之礼都未行,便起身跑了出去。 学子们已在大堂里议论朝事,忽听雅间的门被人撞开,一个小厮哭着奔了下来,虽然一路拿衣袖掩着面,但那步态显然不是男子! 大堂里发出一阵愕然之声,众学子纷纷抬头看向楼上的雅间,不知何人在屋里。 步惜欢淡淡地看了眼何少楷,语气散漫,眸光已凉,“还不去瞧瞧你妹子?朕来此之事,今日若是走漏半点风声,唯你是问!” 何少楷赶忙应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快步退了出去。 人走之后,雅间里静了下来,半晌,步惜欢握着的手一松,掌心里剥好的一把花生仁儿一股脑儿地落进了盘中,噼里啪啦,似玉珠砸落。 李朝荣道:“何氏之言听着倒是可信。” “可信什么?”步惜欢冷笑一声,眉宇间锁着嘲弄之色,“朕方才拿话试了她一试,她心思可深着。” 试了她一试? 李朝荣愕然,他倒没察觉何氏心思深来,莫非圣上跟皇后娘娘在一起日子久了,学了些察言于微的本事? 一想到有这可能,李朝荣就莫名想笑,斗胆问道:“那……何氏方才之言,陛下还需微臣这个人证不?” 步惜欢睨来一眼,面含郁色,没好气地道:“朕看你是真想调去刑曹!” “微臣知罪,陛下息怒!”李朝荣赶忙服软,言归正传,“何氏乃何少楷一母同胞的妹子,她欲行险事,何少楷非但不阻止,反而极力促成,微臣以为,何少楷的用心不可不查。” “何需查?略一思量便知,他妹妹若在南巡时遇险,朕救还是不救?人若落在岭南王手里,岭南王以此逼朕,何家以此逼朕,朕岂不腹背受敌?”步惜欢转头望向江面,声比风凉,“盯紧何家,朕倒要看看,何善其是不是真的老了。” * 这天,何家上演了一出闹剧。 何初心回到府里,连闺房都没回,就这么一身小厮打扮便闯进了祖父的书房。 何善其闹不清这是演的哪一出,直到何少楷回来,才硬着头皮把事情的始末给回禀了一遍。 何少楷自然不会提那黑袍女子和其所献之策,只道是妹妹痴心一片,苦思出了替子之策,欲替皇后挡险,不料圣上没准。 何善其听后果然震怒,斥道:“命你在府中思过,你竟带你妹妹偷偷打扮成这副模样前去面圣,你难道不知她在议亲?事情如若败露,传扬出去,你置她的名节于何地?你个孽障,想气死、祖父不成!” “怎是哥哥要气死祖父?分明是祖父要逼死我!”何初心素来知进退,今日却目光怨毒,“我刚出世不久,祖父便害我没了爹娘,而今又亲手毁了我的姻缘,怎还有脸怪我兄长?兄长尚且知道疼我,祖父呢?当年你怕元家势大,明明白白地驳了圣上倒也罢了,可你既怕元家自立,又怕圣上亲政,模棱两可,瞻前顾后!我及笄后就有人上门提亲,您那时说想多留我几年,可您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您自个儿清楚!您这一留就把我留到圣上渡江,圣上倒是亲了政,您的盘算却落了空!您跟圣上博弈输了,这才想起拿我嫁人的事跟圣上示好了,合着我这孙女在您眼里就是件衣裳,想送谁就送谁,人家不稀罕就随意打发了?既如此,何不让我随凤驾南巡?我若死在路上,好歹能替何家挣个功勋回来,不是更如您的意?” 何善其晃了晃身子,险些没站稳,他从不知孙女竟如此怨他。当年,海寇猖獗,朝廷善于海战的将领却不多,海防连连告急,他便上书举荐自己的儿子。当时,他的妹妹遭元贵妃构陷死于宫中,他急于报仇,便举荐独子赴远海剿寇。何家领水师多年,朝廷也认为何家子弟合适海防要务,岂料江战不同于海战,儿子半年后便在一次海战中遭遇大浪暗礁,战船不慎倾覆,他则不慎葬身于海底,待风浪停了,尸身早不知被海水卷去了何方,到头来连尸首都没能寻到。噩耗传至家中,妻子与儿媳不堪打击,双双一病不起,三年之内相继离世,只留下孙子孙女。他深受打击,一蹶不振,觉得对不住这两个孩子,便将心思都花费在了他们身上,从此不敢再贪功冒进,凡事都谨慎而行,生怕再因一己之私而危及至亲,却没想到,孙女如此怨他。 “我只求随凤驾南巡一趟,生死由命,全当为圣上尽一回心,了了心中执念。若能回来,婚事任凭祖父做主,若祖父不肯答应,就全当那年我也随爹娘和祖母去了吧。”何初心把话撂下便出了书房,她没回闺房,而是直接进了祠堂,跪在了祖母和爹娘的牌位面前,不吃不喝,也不哭闹,只是跪着。 这一跪就跪了三天,第四天大清早,守夜的丫鬟发现何初心晕倒在了祠堂里,惊了整个侯府。何家急忙递了牌子到御医院,请了御医来,何初心醒来后却不肯用汤药,无奈之下,府里只得又将御医请了回来,御医叹了口气,把何其初请到了屋外,“侯爷,恕下官直言,孙小姐这病乃是心火所致,下官可以开方下药,寻不着药引子也难治本。孙小姐已经折腾了些日子,身子虚弱已极,再折腾下去,只怕经不住几日了。” 御医说罢,叹着气走了。 何善其抬头看了眼西落的云霞,恍惚间看见那年丧报进门时的光景,刹那间心生悲意,老态尽显。许久后,他叹了一声,道:“备轿吧。” 这日,黄昏时分,何府的轿子停在了宫门外,何善其进了宫,没人知道他急于面圣所为何事,也没人知道君臣二人在太极殿中谈了些什么,只知何善其出宫时长街上已响起了报更声。 太极殿内,步惜欢靠在御座里笑了声,“何善其老了,倒还没老糊涂。” 李朝荣伴在一旁,没吭声。何善其求了两件事,一是求陛下择他的孙女为皇后的替子,二是求凤驾南巡归来后,求陛下为他的孙女赐门婚事。他说自己老了,只有这两桩心事未了,若能了了,愿辞官告老,归还水师兵符。 江南水师一直是陛下的心头大患,若能兵不血刃地收回兵权自然是最好的,可何善其对此事却只有空谈,不见兵符。他只请陛下为他的孙女赐婚,这话里不仅有何家此次献策没有觊觎后位之心的意思外,还隐着一层意思,那便是他希望孙女此去能平安归来。 他孙女都闹到绝食明志的份儿上了,陛下若不答应,人死了,岂不等于是陛下逼死了他孙女?可若是答应了,南巡途中必然少不得要多派些侍卫保护她。何善其不仅想纵容他孙女,还想让她平安归来,而他进宫面圣,不带兵符,只拿着一句“归还兵符”的空话来跟陛下谈条件。 这老狐狸,当年便想空手套白狼,如今还是如此!这毛病怎么就改不了了? “您真的打算答应何家?”李朝荣实在钦佩步惜欢的修养,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不然呢?人都以死明志了,朕倒是有兴趣瞧瞧她志在何处了。不然这回不允,定有下回,索性允了,朕倒要看看,他们兄妹的心有多大。” “可途中若有变故,微臣担心朝中的局势会对您不利。” “不利在朕这儿,好过在她那儿。”步惜欢起身慢步至窗边,月凉如水,他抬眸南望,思情锁在眉宇里,浓得揉不开,“七日了,她该出汴州,入了淮州地界了。” ------题外话------ 今儿是俺结婚4周年纪念日,也是风云大总管的生日,谢谢小妞儿们的祝福。 上个月带娃回去看姥姥,不慎全家中暑,病了大半个月,好在现在复活了,让大家担心了,群摸~ 听说现在又有净网行动,所以神棍暂时看不了,应该过了这阵子就好了,恢复以后,大家可以全文下载一下,这样以后就不耽误看了。 正文 第十四章 运筹帷幄 “阿嚏!”暮青迎着山风望着月色下的神甲军营帐,忽然打了个喷嚏。 月杀从大帐中出来,递来一件紫貂大氅。 江南已经入了冬,夜里山风湿寒,暮青接来大氅披上,摇头道:“没事,倒没觉出着凉了,兴许是谁又在背后叨念我。” 那个谁,除了步惜欢,大抵不会有旁人。 暮青回身进了帐中,坐去上首问道:“他们何时过来?” “回主子,王爷说片刻即到。”月杀抱拳禀道。 主子之称,暮青这几日已经听习惯了,嗯了一声便低头去看铺在桌案上的地图了。 大军刚出汴州,今夜驻扎在汴州与淮州交界的芦苇山下。淮南道总兵邱安派了亲信将领率军前来,为神甲军指引出入淮州的便捷路线。眼下,神甲军大营三里外就有驻扎着一支淮州军,夜里护卫神甲军营的安全。 巫瑾的大帐离此不远,由南图使臣及仪仗队护卫,月杀身为神甲军大将军,本该在巫瑾的大帐旁设帐,因顾虑到暮青的身份不便,这才以尊卑有别为由前后设帐,只是相距不远。 暮青就灯看图,少顷,便听见大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景子春跟着巫瑾一起走了进来,他是使节团中唯一知晓暮青身份的人。 “大哥。”暮青抬头望向巫瑾,见景子春正朝她见礼,于是微微颔首,示意二人入座。 “有何急事?”巫瑾的目光落在暮青披着的大氅上,听她说话并无鼻音,这才放心问起了正事。 暮青却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叫你们来坐坐。” 巫瑾一怔,景子春面露诧色。 没事? 方才来传话的人形色匆忙,貌似军情紧急,怎会没事? 景子春看向巫瑾,却见他已然神色如常,起身行至上首,在暮青身旁坐了下来。 巫瑾的目光落在行军地图上,也不问,只和风细雨地道:“既然无事,与其闲坐着,不如给你诊诊脉。” 暮青看着地图,目不转睛,只应了一声,便把手递了过去。 片刻工夫,巫瑾将手收了回来,舒展着眉心道:“你的身子要养,行军路上更要爱惜着,眼下入了冬,淮州水患刚退,湿寒甚重,今夜就命人把火盆生起来吧,将大帐里烘一烘,莫让湿气侵了身子。” “好。”暮青依旧凝神研图,头也没抬,只听见帐帘扫打山风的声响,应是月杀出去命人备炭火了。 景子春不是头一回见巫瑾给暮青诊脉,但他仍然心存疑惑。三殿下好洁成癖,尤其不喜肌肤之亲,他这段日子随侍在殿下身侧,对此体会颇深,没想到英睿皇后对三殿下而言倒是个例外。两人以兄妹相称,虽说是义兄妹,但英睿皇后的真容与圣女殿下实在有些相像,难道世间真有这等巧合之事? 景子春出着神,不知不觉便在大帐中坐了半个时辰。 大帐中央生起了火盆儿,直到有些热了,暮青才对巫瑾道:“大哥可以回去了,沿路莫提来此之事。” 这话意味颇深,巫瑾却沉得住气,起身道:“好,那你也早些歇息,不可熬夜。” 景子春跟着巫瑾起身告辞,心里跟被猫挠着似的,偏偏问不得,回去后憋得大半宿没睡好。 但这天之后,暮青似乎玩哑谜玩上了瘾,每到傍晚扎营后,必差一人到巫瑾和景子春帐中相请,两人到了之后,她却仍旧说无事,只是让两人在大帐中奉茶干坐,坐够半个时辰就让两人回去。 景子春并非愚辈,一连数日如此,纵然暮青不说,他也渐渐觉察出了此举之意。 这天,两人又到帐中闲坐,景子春面有苦郁之色,暮青看在眼里,没问。 而这天,巫瑾和景子春也就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个神甲侍卫便挑帘进来禀道:“启禀殿下,有动静了。” 暮青抬头起身,看向巫瑾,“大哥,你那边儿有动静了,可有兴趣去听一听?” 巫瑾笑道:“妹妹相邀,为兄自然有兴趣。” “那就走吧。”暮青说罢,负手出了大帐。 南图使臣们的营帐外有他们自己的侍卫守着,神甲军只负责外围,从不近帐。暮青等人来到帐外时,里头正传出争执声。 “下官说了,问不出什么!问了几日,景子春皆说越大将军请三殿下过去只是闲坐。” “只是闲坐?这等诓骗孩童之言,亏你信他!” “下官不信又有何法?谷大人不信下官,总该信木大人,景木两家有姻亲之好,连木大人开口询问,景子春都是一样的说辞。” “没错。本官昨日问他,他的确是这么说的,于是本官便将此事透露给了云老,他是景子春的恩师,今日他问起此事,景子春都不肯实言相告,惹得云老动了怒。依我看,景子春只怕已经察觉出什么了。” “嘶!” “莫慌,三殿下与神甲军密谋时只带了景子春,说明他不信任其他人,但尚不知谁在暗处。” “那依木兄之见……” “无妨,反正事情都已安排妥当,只凭南兴这一千余众神甲侍卫,还生不出什么差池来。” “是不是该去封密信告知一声,万一有变……” “你连三殿下在密谋何事都没查清,即便去信,又让那边儿如何布防?再者,景家既然迎三殿下回国,自然对你们有所防备,万一在这紧要关头被他抓个现行,那可就坐实了谋害皇子之罪。如此,白送给景家一份厚礼,岂非得不偿失?不如静观其变,看景子春还能嘴硬到何时,他已经惹恼了云老,若再惹恼方子敬,叫二人都与他生了嫌隙,岂不快哉?” 这话说罢,营帐中便静了下来,许是商议之人正在斟酌。 这时,忽听帐外传来抚掌之声,一道和煦如风的声音传了进来,“好一个静观其变!那不知今日之事可算现行?” “谁?!”众人惊立而起,齐刷刷地望向帐外。 巫瑾挑帘而入,身后不仅跟着景子春,还跟着云老和方子敬,暮青和月杀也在其中。 帐中六人脸色惨白,尤以木彦生和丁安为甚,两人下意识地瞥向帐外,不知为何侍卫没来报信。 月杀好心解惑,目光漠然,“几位大人,兵贵精不贵多,神甲军既然奉旨护送南图皇子及使节团回国,自有担此重任之能,解决几个庸哨不过是弹指之事,不值得诸位大人惊讶。” 几人闻言,神色剧变。 巫瑾径自行至上首入座,广袖一拂,药香满帐。云老、景子春和方子敬随侍在侧,暮青跟随月杀在下首站定,营帐外已被神甲侍卫严守住,木彦生六人被困于帐内,走脱不得,欲辩无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云老问景子春。 “恩师,学生真没欺瞒您,这几日,学生真是去越大将军那儿闲坐的。”景子春瞥了暮青一眼,脸色发苦,眼底却暗含惊色。 连日来,让他忧思难眠的除了英睿皇后的古怪之举外,其实还有一事。 前阵子觐见南兴帝时,他说使臣之中有六人是左相党羽,四人在明,两人在暗,那两人是木彦生和丁安!此乃英睿皇后所断,没有实据,南兴帝却劝他提防。 于是,一出汴都,他就请越大将军派人暗中盯梢,秘查此事。其实,景木两家有姻亲之好,他并不信木彦生会投靠左相,秘查的真正目的是盯着另外四人,那四人毫无疑问是左相党羽,他们必定知晓巫谷皇后和左相之计,沿途少不得会有密信往来,截获密信就能探得敌计,提前设防,护送三殿下安然回国。 但古怪的是,这都出了汴州了,那四人都静悄悄的。他不由得犯了嘀咕,莫非是他太心急了,该耐着性子再等几日? 但木彦生和丁安也没有可疑之举,难道英睿皇后也断错了? 明知自己并不信木彦生会是左相党羽,也明知眼下才刚进淮州,离岭南还有一段日程,他还是忍不住焦虑。此行身负皇命和景家荣辱,容不得半点闪失,倘若截不到密信,又该如何才能探知到巫谷皇后和左相会在何时何地对三殿下动手? 正在忧虑之际,英睿皇后忽生兴致,天天请三殿下和他去大帐中奉茶闲坐。从一开始,他就料定此事有内情,毕竟不提英睿皇后的过往,但说她已贵为皇后,却还微服于军中,敢只率千余侍卫护送义兄回国,她便是个令人钦佩的奇女子。这等女子,不该是三天两头要人闲陪的小家碧玉,但行此事,必有深意。果然,此事惹得同僚侧目探问不休,奈何无人信他的闲坐之说,连恩师都恼了他,他便忽然有所明悟——此举应是一计,意在引蛇出洞。 所谓敌不动我动,诱敌现形,再以谋害皇子之罪拘拿左相党羽,即可审出敌计,布置应敌之策! 其实,单以此计而言,他不是想不出,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愿行此激烈之策。毕竟皇上病重,夺位之争一触即发,在这节骨眼儿上,审问朝廷命官不可不慎,万一被左相党羽拿住了话柄,回朝之后,必遭狠噬。 没想到,他还在犹豫,英睿皇后却已经动手了! 可喜的是,此计奏效了。 但令他心惊的是,奸细竟然真是木彦生和丁安二人! 他们二人不是今日才败露的,而是在刚觐见南兴帝后那日就被英睿皇后看穿了!可他明明记得,他们二人那日连话都没说,英睿皇后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 真乃奇事一桩! 景子春心里犯嘀咕,但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多想,木彦生怎会是左相党羽,此事亟待问个明白。 这时,巫瑾对云老笑道:“此乃越大将军之计,事先连本王也不知情。今日想来,越大将军许是为了云老大人和子春着想,您是他的恩师,他怎敢欺瞒于您?若详知内情,只怕早已实言相告了。隔墙有耳,不得不防,不然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景子春听得一怔,往暮青处睃了一眼,心下惊奇——是吗?为他着想? 月杀面无表情——才不是!她只是懒得多费口舌而已。 暮青站在月杀身后,巫瑾和景子春的目光并未惹人起疑,云老负手望了月杀一眼,目光炯然,意味颇深。他与三殿下相处的时日虽短,但看得出他是个看似温和,实则拒人千里之人,能让三殿下出言维护,想来与他关系匪浅。 “木家小子,你可有何话讲?”云老将目光转向了木彦生,显然比起巫瑾和月杀的交情来,左相党羽之事更需深究。 “还能有何话讲?”木彦生冷笑一声,竟已镇定了许多。他嘲弄地看了巫瑾一眼,问云老和景子春,“我是投靠了左相,那又如何?难不成云家和景家当真以为保得三殿下回国,他就能荣登大宝?” “混账!所以你就投靠左相?”云老看似震怒,却还没气糊涂,“此事是你一人之意,还是你木家二房之意,亦或者……是木家之意?” “有何区别?”木彦生嘲色更深。 景子春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盘、木、谷、景乃南图四大姓,原本两两相抗,如今木家临阵倒戈,形势对三殿下大为不利! 大图尚未分而治之之时,朝臣与神官及长老部族联姻的事很普遍,故而在当初分治时,势力难以割裂干净,从而出现了景家和云家这样在南图朝中和图鄂长老会里都掌有重权的家族,但这样的家族并非只有云景两家,巫谷皇后和左相背后有图鄂神官在暗中支持,三殿下在朝中又无根基,夺位本就是痴人说梦,眼下可真算得上雪上加霜了。 云老双目半眯,脸上也添了霜色。 唯独巫瑾温淡地笑了笑,“良禽择木而栖,木家改依他枝不过是识时务罢了,何错之有?” 云老和景子春一愣,木彦生也怔住。 巫瑾又道:“木大人,本王理解木家,想来木大人也会理解本王。性命攸关,本王不得不问问左相之计,还望木大人不吝相告。” 木彦生仿佛听错了,嗤笑一声,神态倨傲,“殿下别枉费心机了,容臣下提醒一句,臣下乃朝廷命官,您虽贵为皇子,却也无权审问臣下。不管您刚刚在帐外听见了什么,您都没有实据。所谓耳听为虚,纵然再多人听见,查无实据,待回到朝中,臣下都可以说此乃欲加之罪。殿下在大兴为质多年,无根无基,若遭弹劾,后果如何,可要思量清楚。” 景子春大怒,“放肆!木彦生,此番迎殿下回国,奉的可是皇命!你食君之禄,却勾结奸党,谋害皇子,倒行逆施!行此逆事,你等都不思量后果,反而口出狂言,要殿下思量,当真是有恃无恐了吗?!” 木彦生哼笑道:“景子春,你何必做此姿态?难道你们景家极力迎接三殿下回国,就没存私心?” “你!”景子春睃了巫瑾一眼,怕他往心里去,忙恭声道,“殿下……” “无妨,子春。为公也好,为私也罢,人非圣贤,岂能无欲?本王想回故国,而你等冒死来迎,这便足够了。”巫瑾垂着眸,声若暖风,眸下却添了一片剪影。 “殿下真是善解人意。”木彦生嘲讽地道。 “本王向来善待自己人。”巫瑾温淡地笑着,那眸如山涧清泉,不食人间烟火,却叫人心头莫名窜起凉意。他起身向木彦生走去,在他身前站定,道,“但木大人似乎已经不算本王的盟友了。” 木彦生心知此言不善,却强自镇定,问道:“殿下莫非想对下官用刑不成?” 巫瑾笑了声,抬手掸了掸衣袖,“本王审人,何需用刑?” “此话何意?”木彦生心生惊意,正待后退,腿脚却忽然麻住!万蚁食髓般的滋味儿自腿上蔓延开来,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就地滚了起来! 丁安及那四名左相党羽惊声跳开,尚未退远,地上便滚过几只小石子儿,一个守在帐帘处的神甲侍卫随手弹了两下,五人便被封了大穴!那侍卫看起来无品无职,不过是神甲军中的一个普通侍卫,飞石打穴,手法随意,竟如此精准,思及全军,不由叫人不寒而栗。 但眼下谁都没有心思细想别的,巫瑾猝然出手,却没人知道他是何时对木彦生下的蛊,只是见他立在大帐中央,看着满地惨嚎的木彦生和面色惊恐的左相党羽,笑容依旧似春风,“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本王以为,木大人择主择得有些早,毕竟你还不够了解本王。但这也不怪木大人,本王远离故国二十余年,木大人自然没有机会了解本王,今日本王不妨给你个机会,你可要思量清楚。” 思量清楚? 这不正是方才木彦生的威胁之言? 木彦生打着滚儿,片刻工夫,那虫蛊已钻至他的脖颈处,密密麻麻,可怖之极。他青筋暴起,眼底充血,咬牙道:“你、你敢下蛊谋害……朝廷命官!” “下蛊谋害?此话从何说起?”巫瑾微微露出讶异之色,山风吹打开帐帘一角,他在风里拢着袖,月光如缕,圣洁不侵,“难道不是你们想要设伏谋害本王?容本王提醒林大人一句,战事一起,刀枪无眼,死人是再正常不过之事,谁使臣不能战死?谁又说不能多死几个?至于尸身,战事惨烈,尸骨无存,谁敢说几位大人是死于蛊毒?查无可查,待回到朝中,倘若左相大人弹劾本王,本王也可以说是欲加之罪,不是吗?” 帐中一静,隐隐有抽气声传来,左相党羽也好,云老景子春也罢,皆目露惊意,似乎今日才识得巫瑾。 “你、你敢……” “本王有毒医圣手之名,连从阎王手中夺魂还阳都敢,送几条人命去阎王殿又有何惧?” “……” “看来,木大人已经不能好好地回本王的话了,那么其他几位大人可有话想对本王讲?”巫瑾看了眼丁安等人,目光落去自己的指尖,那里正停着只血虫。 丁安等人心下骇然,左相在朝中独揽大权,他们从来没想过三殿下敢动手,敢把他们的性命留在南兴。今日看来,他连木家子弟都敢动,不问出左相之计来是不会罢休的,可是出卖左相,回朝之后一样不得善终。 正不知如何是好,暮青忽然开了口,“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行军,看样子几位大人还需要再考虑考虑。既如此,殿下不防先回营帐歇息,此处自有末将等人看守,待几位大人想通了,末将自会通禀殿下。” 云老等人循声望去,见暮青跟在月杀身后,相貌平平无奇,礼数周全恭敬,便未起疑,只是转而望向巫瑾。 巫瑾将袖口一垂,回身时已将蛊虫遮了,换了副温和之态,“本王此番回国,有劳神甲将士们护送,自当听从小将军的安排。只是明日一早要行军,今夜还要有劳小将军看守,怕是要辛苦小将军了。” 暮青抱着拳,低眉顺眼,恭恭敬敬,“职责所在,不敢言苦,还望殿下回帐歇息。” 巫瑾瞧着她这副姿态,忍着笑意颔首道:“好,那就依小将军,有劳了。” 说罢,他竟当真走了,只是走时广袖一拂,丁安等人闻见一缕奇香,随即便双目充血,面色狰狞。 “此蛊一个时辰发作一回,初时游走,经脉绞痛,继而发作,以血为食,发作三回,脉断血绝,身肿如翁。待蛊食尽人身精血,钻破七窍而出,就算是大罗神仙到了,也难有回天之力。诸位大人至多还有三个时辰的命,本王等着,或来听禀,或来收尸。”巫瑾说罢,帐帘落下,人已在帐外。 众人随出,云老与方子敬的眼中波澜未退,唯独景子春睃了暮青一眼,目光探究。 暮青目送巫瑾一行人离去后,月杀便命人将左相党羽安排在帐外放哨的那几个护卫绑上押走,营帐由神甲军全权接手,周围十丈不留生人。月杀将暮青的大氅取来为她披上,又在她脚旁生了火盆,暮青也不进帐,就拎把椅子坐在帐外,披着大氅,烤着火,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四更时分,巫瑾去而复来,这回只带了景子春。 一走近,巫瑾便皱了眉,“一直在此守着?怎么不知回去歇会儿?” “末将是在此守着不假,但殿下是怎么有本事忽略末将身上的大氅和脚下的炭盆的?”暮青站起身来,特意侧了侧身子,好让巫瑾看清楚她包得严严实实的模样有多滑稽,“若是这样,末将还能着凉,那只能说明殿下失了手,没给末将把寒毒驱净。” 临行前,步惜欢絮絮叨叨地嘱咐她要保暖,这紫貂大氅厚实得能抵极北严寒,领口的貂毛柔得陷人,她一低头,能融进半张脸去,若是坐着不动,夜里从身旁走过一人去,只凭半只脑袋就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 巫瑾瞧着暮青郁色幽深的目光,不禁莞尔。 “走吧,进去瞧瞧。”暮青说话间便挑开了帘子。 一股骚臭气扑面而来,暮青并不意外,也不嫌恶,但她知道巫瑾好洁成癖,故而打着帘子在帐外站了片刻,待里面的气味散了些之后才走了进去。 营帐里一地污臭,木彦生一身泥色,已不见了贵族公子之态。丁安等人瞧着倒是体面些,但蛊毒噬身却动弹不得之苦更加生不如死,几人衣衫湿尽,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脚下湿了一摊,隐隐有臭气传来。 巫瑾面色微白,连上首都没去,只在帘旁站定,离营帐中央的脏污颇远。 暮青也没去上首,她拖了把椅子往丁安等人面前一丈处一放! 砰! 木彦生就横在丁安前头,那椅子放下来时险些碾着他的手指头,他却没有气力躲避,连看暮青一眼都虚耗颇重,但他还是拼尽力气问道:“你……你是何人?” 暮青往椅子里一坐,脸不红气不喘,“末将是越大将军的亲卫长。” 月杀站在暮青身后,手臂上搭着大氅,眼睛看着暮青,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此刻木彦生等人身上的蛊毒刚刚发作过去,方才巫瑾和暮青在帐外的谈话声犹然在耳,怎么听她的身份都不像是一个小小的亲卫长。况且,亲卫长坐着,大将军站着,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暮青知道木彦生会生疑,但她并不在意,开门见山地道:“蛊毒再发作一回,诸位大人就没救了。听着,我不是来问你们是否想好了的,而是我说,你们听着,听听我猜得对不对。” 暮青说罢,看向一个神甲侍卫,瞥了眼木彦生道:“把他绑起来。” 侍卫得令上前,拎起木彦生就绑去了营帐中央的柱子上。这下子,左相党羽六人都站在了暮青面前。 只听暮青道:“南图国君病重,召三殿下回国,在这等关头,贵国皇后和左相定不会容得此事。恰逢我大兴岭南王怀有异心,三殿下若登大宝,对他大为不利,此中利弊,贵国皇后和左相想必也看得明白。他们双方只要不傻,定会联手谋害殿下,我猜得可对?” 暮青问,却不用木彦生等人答,只是扫了六人一眼,便点头道:“看样子,我猜对了。” 六人一怔。 暮青接着道:“自从大军出了汴都,你们没给岭南亦或南图发过一回密信,这很奇怪。既然你们打算谋害殿下,大军的行进路线及日程难道无需随时密报?就算你方有斥候沿路随探随报,可军中议事的军机,斥候又如何得知?你们难道就不怕神甲军为防敌袭,想出什么应对之策来?从大军出发至今,殿下数次与木大人、丁大人商议军情,可都不见你们事后有密报之举,你们太过沉着冷静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不得不猜测,你们根本不怕神甲军有何异动,因为你们早有万全之策了,对吗?” 暮青又扫了木彦生等人一眼,依旧不等他们答话就笃定地道:“看样子,我又猜对了。那么,剩下的就好猜了——什么才能算是万全之策?吾皇下旨由神甲军护送殿下回国的第二日,大军就启程了,而你们与朝中或岭南一直没有联络,说明计策是你们早在出国前就定好的。那时你们尚不知我国会命哪路大军、多少人马护送三殿下回国,便敢定袭策,是什么让你们这么有底气?是什么能令我国大军畏惧,置任何兵马于一败涂地?我猜,是蛊毒,对吗?” 蛊毒?! 巫瑾豁然抬头,眸中惊澜乍现。 景子春嘶的一声,面色变幻,眉宇间似有风云暗涌。 更惊的是木彦生等人,但他们震惊的神情却给了暮青答案。 “看来,我还真猜对了。唯有蛊毒不惧任何兵马,哪怕是神甲军,也唯有此计才能让你们有大局已定的底气。”暮青冷笑一声,“那么,不妨让我再顺道猜猜你们会在何时动手,应该是大军进入岭南之后。岭南王在岭南形同土皇帝,四处都是他的眼线,只要神甲军进了岭南,大军的行进路线就逃不过他的耳目。他想何时动手就何时动手,丝毫不必惧怕朝廷,因为殿下一死,我国就难与南图为盟,而南图新帝却是他岭南王的盟友,到时他非但不必惧怕朝廷兴兵南伐,反而能以南图之兵大举反旗,是吗?” 暮青推断至此,已无需再看木彦生等人的神情,只是冷笑道:“真是好一个万全之策!” 木彦生却震惊至极,他死死地盯住暮青,遍布青筋虫态的脸狰狞可怖,“你、你究竟是何人?!” “越大将军的亲卫长。”暮青还是这句话,说罢便起了身,“殿下,事已审结,这些人要如何处置,听凭殿下之意。” “好。”巫瑾看着暮青走来,眸光皎若云间月,笑叹道,“早知如此,该早早让你审,也不必虚耗这半夜,叫你不得歇。” “我若审早了,殿下何以立威?岂有大兴群臣都对殿下以礼相待,贵国臣子却对皇子心怀轻视之理?贼臣不惩,人人都以为殿下好欺辱,日后岂不是更肆无忌惮?” 木彦生有句话说的对,景家助巫瑾回国,未必没有私心。人不怕有私心,却怕私心膨胀。巫瑾远离故国二十余年,景家也好,云家也罢,与巫瑾并无情分,如若只因利益相关,互为盟友倒也罢了,怕只怕巫瑾根基浅,过于仰仗他们,他们会觉得巫瑾软弱可欺,生出控制他的心思来。巫瑾若登大宝,绝不能是傀儡皇帝,朝中不可再有携天子以令诸侯之臣,否则夺位有何意义?今日立威,为的不是震慑左相党羽,而是杀鸡儆猴,让暗怀心思之辈有所警醒,至少要明白,私心可以有,但不可越界。 “殿下处置了此事之后,还望到末将帐中一坐,末将有军机要事想与殿下相商。”暮青挑了帘子,月杀为她披上大氅,她拢了拢,便出了营帐。 直到山风拂来,景子春才被寒意激醒,待他望去时,暮青已经去得远了。 “殿下……”景子春收回目光,神态惊疑不定。 巫瑾从袖中取出只玉瓶来,递给旁边的神甲侍卫,道:“劳烦这位小将军,取粒药丸出来,给诸位大人服下。” “殿下客气了。”侍卫抱了抱拳,接过玉瓶便朝木彦生等人走去。 众人面露骇色,不知此药服下之后是生是死。按说,他们的计策已被那亲卫看破,但他们同样对其身份生了疑心,巫瑾不该留他们的性命才是,但若想要他们的命,只需等蛊毒再发作就是了,何必再逼他们服药?莫非一刻都不想再等,现在就想取他们的性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眼见着侍卫到了跟前儿,倒出的药鲜红似血,丁安当先叫道:“殿下饶命!下官识人不清,择主不明,愿弃暗投明,望望、望殿下饶命!” “丁大人!难道你就不怕回朝之后连累满门?”左相党羽中,一人问道。 “马大人,难道你就不怕回不去?”接话的是木彦生,他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子,虚喘得厉害,“殿下理应清楚木家的分量,有些事……他们不知情,下官却……有所耳闻。” 那神甲侍卫果然住手回头,看向巫瑾。 巫瑾问道:“比如?” 木彦生道:“这得看殿下答不答应放了下官。” 巫瑾神色颇淡,抬手掸了掸袖口,“可本王想先听听木大人的诚意。” 木彦生闻言默然良久,咬牙道:“比如,下官知道,使节团一出都城,大皇子的幕僚于先生就前往岭南了,所带之人里有图鄂的端木兄弟,他们擅使水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黑袍人,听说是大皇子府里新进的幕僚,南兴人士,大皇子对其青睐有加,但此人身份成谜,下官也只是有所耳闻,尚不知其身份。若殿下肯高抬贵手,木家定会查清此人的底细。” “黑袍人?”巫瑾看着木彦生,仿佛在琢磨此言是真是假,半晌才道,“多谢木大人告知。” 木彦生闭上眼,缓缓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他闭眼之时,巫瑾看了侍卫一眼,侍卫忽然捏住木彦生的下颌,木彦生猝不及防,张嘴之时,药已弹入了他口中。 木彦生怒不可遏,巫瑾已出了营帐。 景子春跟随在后,见巫瑾要去神甲军的大帐,不由跟紧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 “她的话,你最好是信。”仿佛知道景子春在惊疑什么,巫瑾停下脚步,却未回身,只是举目远眺,伴着月色山风,“方才木彦生之言也算证实了她的推断,不是吗?” 他虽有毒医圣手之名,但战事一起,死伤众多,他想凭一己之力解毒谈何容易?且蛊毒不同,解蛊之方自然不同,军中怎可能备尽天下奇药,任他取用?即便他能医,大战当中也没有医治的时间,到时只怕人没医好,那些中蛊的将士就已成刀下亡魂了。而他不会武艺,失了神甲军的护卫,擒杀他并非难事。 正因为他擅长用蛊,他才没想过对方会以蛊毒来对付他。此行若非有她在,他和千余将士只怕要与蛊作食,埋骨岭南了。 “臣并非不信,只是心惊。”不仅心惊,还有些挫败,他堂堂七尺男儿,洞见卓识竟远不如一介女子。 他也曾留意左相党羽与岭南或朝中的密信往来,但当查无实据时,他在苦思下策,怎知查无密信一事在英睿皇后眼中竟成了线索,竟一举断出了敌策!她聪慧至此,他相信她对敌策一定早有所断,但她却默不作声,先使了一计,诱出暗党,又由着三殿下去审,借机立威,敲打景家和云家!如此睿智、沉着、果断,由不得他不心惊!听说英睿皇后出身卑微,可他今日见到的分明是一个上位者,胸有大局,决事果断! “当初,臣觐见南兴帝后,木大人和丁大人并未言语,英睿皇后便看出他们二人是左相党羽,今夜又未经审问便知晓自己所断非虚,臣实在想不明白,莫非英睿皇后有何神异之能?” “说神异有些过了,本王虽不曾得见她戍边时的作为,但在盛京,本王亲眼见过她将已无气息之人救活,亲自助她为元修取刀补心过,亦亲眼见过她手执白骨重现死者生前容貌,她的确有些这世间极为难见的本事。有些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她曾在三个月内连破数桩大案,连朝中深藏了二十年的密案都查了个水落石出,今夜之事于她而言实不算难,你惊奇得过早了。”巫瑾笑了笑,转头北望。 盛京,困了他二十年的皇都,云盖之下尽是靡靡之气,唯独遇见她的那些日子里,有新鲜气可闻。 “好了,她说有事相商,本王想去听听。”巫瑾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来,也不管景子春听见方才之言是何等地惊愕,只是转身走了。 * 这时辰,月落星稀,离开城门的时间还早,挑柴卖菜的百姓都还没起,岭南州城滇西城的城门便开了,一辆马车驰入,直奔岭南王府。 王府花厅里灯火通明,岭南王进厅笑道:“沈先生和端木神使回来了?一路辛劳,可还顺利?” 花厅里,两名黑袍人正奉茶,见了岭南王便放下茶盏起了身。 岭南王年逾古稀,半夜被管家从熟睡中唤醒,却依旧精神矍铄,步子迈得大马金刀,颇有武者之风。 黑袍男子不吭声,黑袍女子回道:“我们出了汴州便走水路南下,淮州水患已退,江上行船颇为顺利,劳王爷挂心了。” “本王哪及沈先生和神使辛苦?二位的传信本王三日前便收到了,真没想到,沈先生竟真能说动何家的孙小姐甘当替子,此番大计若成,先生当居奇功!” “王爷过誉了,何氏对错失后位意气难平,无论南兴帝在凤驾南巡一事上还怀有什么心思,只要何氏在,她就是我们插在凤驾里的一把刀,甘愿替我们卖命。” “好!本王接到先生密信之时,凤驾已经启程南下了,算算时日,再过三四日,凤驾就能到淮州了,我们也该准备动手了。”岭南王抬眼望出花厅,盯着淮州方向,目光沉如永夜。半晌,他将目光收回,笑道,“沈先生莫怪,行事之前,本王不得不慎,故而本王心有一虑,还望先生解惑。” “王爷有事但问无妨。” “英睿皇后身在神甲军中,纵然沈先生严禁使臣与王府有密信往来,但以先生之见,她可能推断出本王之计?” “她断案如神,并非浪得虚名,我严禁使臣在军中传递密信,为的只是不给她留谋害皇子的证据罢了。但以她之智,凭一些蛛丝马迹便看破王爷之计也不无可能。但王爷放心,正因为我领教过她的断案之能,所以在出使前才未将大计对使臣和盘托出,防得就是他们会被人撬开嘴。假如英睿皇后撬开了他们的嘴,那岂不是正中下怀?他们以为王爷会在岭南动手,殊不知王爷择定之地乃是淮州,到时战事一起,神甲军措手不及,纵然能查知端木兄弟擅使水蛊,那又如何?防范迟了,不还是一个败字?” 岭南王闻言大笑,“沈先生之谋不让须眉,怪不得大皇子对先生青睐有加!” 黑袍女子听了,并无骄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王爷放心,神甲军是块硬骨头,啃得动自然是好,啃不动也无妨,只要我们能攥住何氏,便能拿捏住何家,拿捏住了何家,便等于扼住了南兴帝的喉咙。到时何家逼宫,南兴帝皇位不保,神甲军在外便成了一支孤军,纵有神甲护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何惧之有?说到底,南兴帝与巫瑾相互依存,先废南兴帝,则无人可助巫瑾夺位,先杀巫瑾,则岭南起事,南兴帝位危矣,这二人无论先制住谁,我们的大计都能成,这才是我游说何氏为替子的真意。神甲军中有英睿皇后在,变数太大,何不谋那易谋之人?一样可以成事,不是吗?” “先生所言极是。”岭南王颔首称是,目光深如沉渊。 这黑袍女子是南兴人士,但进府多日都不曾露过真容,他至今不知其身份,只知她姓沈。南图大皇子得了这般心机深沉的女谋士,看来日后少不得要防着。 “如此听来,本王便放心了,先生与神使此行辛苦了,不如回房歇息,余下之事,本王自会安排。”岭南王说着便起了身。 “那就有劳王爷了,我二人还要去向于先生回禀此事,就先告退了。”黑袍女子和端木神使一同起身,两人出了花厅,不一会儿,身影便没入了夜色之中。 岭南王负手立在花厅里,面色沉了下来,抬手召来近侍,吩咐道:“传信淮州,依计行事。” * 神甲军大帐里,暮青听罢巫瑾之言,陷入了沉默。 黑袍人,南兴人士,线索太少。 巫瑾见暮青没有头绪,便说道:“此事连景家都不知,看样子这黑袍人不欲让人得知身份,早就有所防备。木彦生之言,我看可信,只是他防着我,怕言尽之后会被灭口,故而应该有所保留。我想,你也无需再去审了,否则他觉得此事能拿捏得住你我,更不肯说了。依我看,这黑袍人的身份就让景家在朝中查查看吧。” “嗯。”暮青没意见,“或者,我们可以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见到这位黑袍人。” “嗯?”巫瑾扬眉一笑,“你说有事相商,何事?” 暮青道:“前几日,朝中传信,凤驾已经启程南巡了,替子是何家的孙小姐。” “哦?”巫瑾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替子会是何初心,按原计划,替子应该是刺月门中的死士,“何家莫非有何图谋?” “必定有!但我要说的不是何家,而是岭南王。我觉得,岭南王很有可能对凤驾动手。”暮青道。 “微臣以为未必。”景子春对来时路上的事仍心有余悸,面对暮青时,态度比之从前更添了几分恭谨,“启禀娘娘,恕微臣直言,娘娘身在神甲军中,陛下为了替娘娘打掩护而让凤驾南巡,但眼下南巡并非必行之事,想必贵国朝中觉得此事蹊跷的人不在少数。若微臣是岭南王,微臣定会怀疑南巡的意图,认为其中有诈,不会轻举妄动。除非——岭南王知道替子是何氏。” 景子春说至此处,心不由沉了沉,抬头道:“南巡意在掩护娘娘的行踪,替子之事乃是机密,知晓此事的人定然少之又少,如若岭南王已探知此事,则要么是何家暗通岭南,要么是陛下的亲信之中出了奸细。为防万一,微臣以为,需将此事急奏陛下,切勿让何氏落入岭南王之手,否则帝位危矣!” 他当然不希望岭南王已探知此事了,但哪怕是假设,也要以防万一。一旦南兴帝有危,三殿下失去了南兴的支持,夺位就毫无胜算了。 “没有必要。”暮青却道。 景子春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没必要? 那何事是必要的? “你钻牛角尖了。”暮青毫无忧急之色,冷静如常,“岭南王知不知晓凤驾之中的人是替子,知不知晓替子是何氏,何家有没有暗通岭南,步惜欢身边有无奸细,诸如这些事情,是你身在军中能够查明的?” “这……”景子春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微臣的猜测,但这些的确都有可能!” “有可能也只能是可能,没有证据,你所有的猜测,除了会把自己绕进去和浪费时间以外,对事态毫无帮助。” “……”怎么会毫无帮助? 景子春心中不服,却不敢表露,只是抿唇不语。 暮青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却不说破,而是说道:“岭南王会不会动凤驾的心思,关键不在谁在凤驾之中,而在岭南王和北燕帝身上。” 景子春闻言,眉头拧出了个疙瘩——他听不懂! “你方才说,假如你是岭南王,那你对岭南王了解多少?”暮青问,却不用景子春答,“岭南王无子,只有一女,爱若掌上明珠,后入宫为妃,诞下一子,封为晋王。上元宫变之后,晋王被元相禁在盛京为质,用以牵制岭南王。如今,晋王在北燕帝手中,岭南王便不朝汴都,勾结南图,意欲兴兵,乱我南兴。由此可见,岭南王视外孙如命,为保晋王,不惧谋逆!那么,他有何理由不动凤驾?倘若擒住的是本宫,则可用来要挟汴都,倘若擒住的是替子,则本宫不在凤驾之中的消息便会传扬出去。自南巡之日起,仪仗所到之处,百姓瞻拜,文武接驾,倘若传出皇后有假,那百姓之怒如何平息,群臣之怒如何平息?到时朝野生乱,他趁步惜欢不得臣民之心时起兵,岂不事半功倍?就算他老了,想不到这些,北燕帝又岂会错失良机?事关本宫,他定会命岭南王冒险一试。” 暮青说罢,眼帘微垂,眸底染了幽霜。有此推断,与其说她了解岭南王,不如说她了解元修。 景子春这回怔了许久,他忘了元修!有关北燕帝与英睿皇后的传闻,他早就有所耳闻,当年英睿皇后女扮男装从军西北,曾是元修麾下爱将,她救过元修的命,有传闻称,元修不肯立后选妃,为的便是英睿皇后。这传言是否属实姑且不论,以他们二人之间换过命的交情而言,英睿皇后理应十分了解元修。 这么说,岭南王当真会对凤驾动手? “你有何打算?”这时,巫瑾问道。 景子春望向暮青,却见她依旧毫无急色。 “在此之前,先说另一件事。”暮青取来行军地图,在桌上铺展开来,抬眼道,“那就是岭南王会在何时何地对神甲军动手。” 此话一出,巫瑾和景子春都愣了愣。 巫瑾没说话,他知道暮青但凡如此说,必有缘由。 景子春却问道:“不是在大军进入岭南之后吗?” “显然不是!” “可您刚刚审左相党羽时……” “你要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你们奉旨从南图出来时,并无凤驾南巡的事,那时左相一党商定的蛊攻之策是针对护送大军的。后来,朝廷颁布南巡计划的第二天,我们就启程了,此后左相党羽并未与人联络过,倘若计划有变,他们是不会知道的。他们没有说谎,不代表提供的消息就是准确的,毕竟他们的情报太滞后了。” “……” “现在,军情有变,神甲军和凤驾都有险,你觉得岭南王会逐一击破吗?不会!因为战事一起,消息封得再严密,也会有风声走漏出去。他若先动神甲军,被凤驾得知了消息,御林军就会加强戒备,反之亦然。逐一击破风险太高,唯有同一天行动才会把风险降至最低。” “……” “凤驾南巡不会到岭南,只在汴、淮、关三州,神甲军启程和凤驾南巡的时日差了十日,且凤驾沿途有文武接驾,行得颇慢,待凤驾到达关州之时,神甲军都该出国境了,所以岭南王若想对凤驾动手,只能在淮州。而凤驾刚进淮州时会有汴州军相送,淮州军相迎,此后淮州军会一路护驾,直到进入淮阳城。淮阳城中,文武百姓接驾,若要动手,时机最多。而那时神甲军应该快到岭南了,但还未出淮州地界,假如岭南王提前动手,很有可能会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 “我倾向于岭南王会提前起事,但也不排除凤驾走得太慢,到达淮阳城时,我们已经进入了岭南。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应当提早防备。”暮青看向桌上的行军地图,在淮州和岭南的边境地带叩了叩,虚虚地画了个范围。 景子春盯着地图,半晌说不出话来。 巫瑾倒没那么大惊小怪,笑着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暮青抬头一笑,这一笑,似二月春风融了冬雪,纵然寒意微微,眸却清亮得叫人移不开眼,“我不喜欢被动挨打,天明之后,兄长与神甲军继续行军,解蛊之法望兄长早做准备。” “那你……” “我?”暮青目光一转,落去淮州的州城,“天一亮,我就与月杀折返,去一趟淮阳城,会一会凤驾!” 她倒要看看,谁会让谁,措手不及! 正文 第十五章 真假皇后 淮阳城,古称淮都、江阳,建城千载,高祖皇帝建都盛京时,改淮都为淮阳,迄今为止也有六百余年,乃是大兴三大古城之一,地处两渠的交汇处,淮水相抱,漕运要冲,物庶民丰,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十二月初一,凤驾驾临淮阳城。傍晚时分,城门大开,红霞引路,文武列迎,仪仗浩浩荡荡地进入城门时,百姓跪拜,山呼千岁,举目之下,人如山海。 淮阳文武见此声势不由心惊,圣上亲政以来,城中的茶馆戏楼里都是与皇后有关的话本子,早知皇后深得民心,却没想到得百姓拥戴至此。 仪仗行过长街,过驿馆而未入,直接往刺史府而去。 宝盖銮驾停在刺史府门前,淮州刺史刘振、淮南道总兵邱安率文臣武将跪接凤驾。只见宫人抱着宫毯、玉凳而出,车门一启,花香四溢,一幅明黄的裙角滑入文武眼底,皇后踏着玉凳下了銮车,左右由宫人扶着,仪态端庄,步步生莲,一路踩着宫毯进了刺史府大堂,直至入座,凤靴都没沾过公堂的地儿。 公堂的法案上已经铺好了明黄的锦缎,皇后行至上首入座之后,便有宫人抬来一面百鸟朝凤的丝绣宫屏来,淮阳文武隔着屏风拜了凤驾。 一个掌事太监抱着佛尘出来,宣了凤谕:“传皇后娘娘口谕,今日劳顿,众卿跪安。明日辰时,宣淮阳文武于刺史府中问政,午时恩赐午膳!” 众臣忙道:“臣等谨遵懿旨!” 随后,除刺史刘振之外,其余人等皆遵凤谕跪安告退了。 刘振道:“启奏皇后娘娘,微臣已命工匠将驿馆修缮一新,但淮州水患刚退,城中尚有灾民,且前兵曹尚书林幼学在入朝之前曾任淮南道总兵,在本州势力根植颇深,林氏一族伏诛之后,州城内外时有余孽作乱,此前邱总兵虽率部清剿过,但水患成灾之后,又有余孽随灾民混入城中兴风作浪。微臣得知娘娘将要南巡之后,已与邱总兵在城中清查叛党多日,近半月以来,已无叛党作乱了。但稳妥起见,微臣以为,銮车及仪仗可至驿馆,娘娘还是歇在刺史府安全些。” 刘振奏罢,垂首听旨。 但他听见的依旧是掌事太监的传谕,“准奏。” 刘振心觉古怪,却不敢迁延,赶忙叩首谢了恩。 太监笑道:“那就有劳刺史大人引路了。” 刘振连道不敢,起身之时见宫人撤了前厅的宫毯,正往后院铺去,心中不由更疑。 今日淮阳文武莫说没见到皇后之容,就连声音都没听过。皇后贵为国母,隔帘觐见,宫人传谕,遵的是皇家礼制,本无可厚非,可皇后自下了銮车到现在,凤靴都没沾过府衙的地儿,是不是太重宫规了些? 从古到今,哪位皇后看重规矩礼法都不是怪事,偏偏本朝皇后大行此事会叫人觉得怪异。英睿皇后若是个看重规矩的人,压根儿就不会有提点天下刑狱和凤驾南巡的事!再说了,皇后南巡为的是巡查吏治,不见文武,不肯出声,明日如何问政? 刘振满心狐疑地引着凤驾到了刺史府的后宅,东苑已经洒扫一新,刘振碍于礼教宫规,不敢入内,只在苑外候着,直到宫人出来传谕,他才叩首跪安了。 皇后及近侍宫人住进了刺史府东苑,只留两支御林卫把守,仪仗则迁往驿馆安顿,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然见黑了, 刺史府的厨子精心烹制了淮阳本地名菜进奉皇后,晚膳过后,出人意料的,皇后宣了刺史府的女眷。 刘振得知后不由疑虑更深,听闻皇后不喜妇人之间的闲谈交际,她宁愿在立政殿中批阅案卷,也甚少宣命妇进宫闲叙家常。怎么来了淮阳城,一举一动皆与传闻相悖? 刘振虽然心中存着一团疑云,却不敢迁延怠慢,因今日见识过皇后有多甚重礼数宫规,于是嘱咐发妻周氏,只需带着嫡女去觐见便可,若二房母女随行,需严加看顾,切勿扰驾。 刺史府是官府,并非刘家族宅,二房母女是近日才住进刺史府的。因他任了淮州刺史,二房觉得他深得恩宠,便盘算着在汴都谋一门亲事,得知凤驾南巡,弟妹徐氏便寻借口领着女儿来了刺史府,已经住了小半个月了。晚饭时,他与徐氏说皇后甚重礼教宫规,本已教其打消了觐见的念头,哪知皇后行事处处出人意表? 刘振叹一声天意,只得嘱咐了妻子,满怀忧虑地目送她走了。 东苑把守森严,淮阳虽是军机重地,周氏等女眷却不曾见过如此多的皇家侍卫,于是把心提在嗓子眼儿里随宫人到了东苑门口。门口有宫女候着,见了周氏等人福身道了声得罪,随后便在女眷们身上摸查了一通,确定无人藏有匕首后,又唤来一名宫女。那宫女端着托盘,周氏等人将簪钗等物脱下之后,宫人才领着她们进了园子。 凤驾歇在暖阁,周氏和徐氏进了屋后不敢四顾,各自领着女儿跪拜皇后。 “妾身淮州刺史刘振之妻周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妾身阳江知县刘禹之妻徐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平身,赐坐吧。”暖榻上传来一道倦音,周氏和徐氏领着女儿谢恩入座后,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只见暖榻上置着小几,几上放着只花瓶和几枝水仙芙蓉,皇后正执剪修枝,那手暖玉珠肌,不知是拿多少珍珠胶露养出来的好颜色,那容颜更如江上明月,无需红花绿柳妆点,一朵雪牡丹簪于鬓边,贵气便浑然天成。 周氏心头惊叹,暗道怪不得皇后能得圣上专宠,三宫六院只她一人,瞧这容貌,倒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皇后插了两支芙蓉花到花瓶里,这才望了过来,笑道:“本宫来刺史府里叨扰几日,阳江县的家眷也在府里,这府里可真热闹。” 周氏一惊,不知此言是否别有深意,见皇后的笑意还算和善,这才回道:“能迎娘娘下榻,得娘娘宣见,乃刺史府之幸,妾身母女之福。” 徐氏禀道:“回禀娘娘,眼看着临近年关了,族中备了些年礼,妾身就借此机会赖在兄嫂府里小住几日,本想着躲懒几日再回去,没想到赶上了娘娘南巡,今夜幸得娘娘宣见,也是妾身母女之福。” 徐氏一贯会说话,总能三言两语的便与人熟络起来。 何初心闻言,果然笑道:“刘爱卿兄弟之间感情倒深。” 周氏陪笑道:“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感情自然是深。” “是啊。”何初心垂眸笑着,似乎深有同感。 周氏见了有些纳闷儿,听闻皇后乃家中独女,并无同胞手足,作此神态又是何缘由? 正猜着,见皇后瞥了眼两位刘家小姐,问道:“瞧她们二人的年纪,应是都及笄了,可许配人家了?” 周氏道:“回娘娘,小女已与邱总兵的外甥陆参军订了亲事,明年八月就该过门儿了。” 刘大姑娘闻言偷偷拽了拽娘亲的袖子,脸颊飞红,娇态甚美。 徐氏强捺住喜意禀道:“回娘娘,小女刚及笄,妾身正不知该早早为她议亲还是再留她两年呢。” 刘振是淮州刺史,和淮南道总兵邱安的外甥家结了亲家,刘家的门第也算高了,徐氏若想嫁女,哪怕她夫君只是个七品知县,这淮阳城中也有大把的人家愿聘她女儿为妻,只怕不是想再留女儿两年,而是想议门高亲。 这些心思,何初心见得多了,虽心如明镜,却没有说破,只是问道:“可识字?” “回娘娘,识得。”徐氏不敢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毕竟若论才德,当今皇后可不输男儿。 “平日里还习些什么?” “回娘娘,妾身倒是想叫小女把琴棋书画都学起来,可她天资不高,只琴艺上还说得过去,女红也算入得了眼,只是近日有些懒散。” “哦?为何?” “她呀,迷上了听书说戏,恨不得府里请个说书先生来!”徐氏说着,回头给女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顺着话往下说。 何初心听出话外音来,脸色忽然便淡了下来。 可徐氏母女正交换眼色,谁也没看见。 刘二姑娘可不是近来才沉迷听书观戏的,而是沉迷了有小半年了。自从小半年前,在茶楼里听了一回英睿皇后从军的话本子后,就跟着了魔似的,当真是恨不得府里请个说书先生来。如今,那些话本子她都快倒背如流了,在阳江县家中时,连请几位官家小姐到府里做客,说的都是话本子里的事儿。今日英睿皇后就在面前,刘二姑娘岂能不激动?不过是碍于规矩,不敢放肆罢了,眼下得了母亲的允许,她欣喜若狂,顿时便打开了话匣子。 “娘娘智可断奇案,勇可戍边疆,乃天下女子之先,臣女仰慕娘娘已久,能得娘娘宣见,实乃三生之幸!这只荷包是臣女新绣之物,愿献与娘娘,祈愿娘娘岁岁平安,永乐康健。”刘二姑娘满心欢喜地将荷包跪呈给了宫人。 何初心却接都懒得接,只淡淡地睨了一眼,见荷包上绣着一枝翠竹,其势劲拔,迎霜傲雪,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那叶尖儿坚韧如针,如一根刺般扎在何初心的眼里,渐渐地涌起暗波,烛光晃着,毒沼一般。 “哦?新绣之物?如此说来,你们母女是听说本宫南巡,特意来此候驾的?方才说是来刺史府送年礼的,是否应算是欺瞒本宫?”何初心重新拿起桌上的花枝来,轻轻一剪,咔嚓一声! 徐氏母女悚然一惊,慌忙跪了下来! 周氏也脸色大变,领着女儿一同跪了下来,“启禀娘娘……” “本宫没问你话。”何初心冷着脸,眼也没抬。 周氏顿时不敢再言,心中暗怪自己,觐见之前,夫君千叮咛万嘱咐,叫她看顾好二房母女,可她们还是闯了祸事!传闻英睿皇后刚正不阿,不喜欺瞒奉承,这欺瞒皇后之罪,较真儿起来,可是死罪! 周氏倒不认为妯娌母女会获罪,毕竟她夫君刘振治理水患有功,也算是个能吏,朝廷眼下正当用人之际,皇后不至于因此小事便治罪能臣的家眷。况且,今夜之事细说起来是因献荷包而起,不提徐氏,二姑娘的心思倒是诚的,念此情分,皇后也不该重罚她们母女才是。 想到这儿,周氏不由纳闷儿,二姑娘献个荷包,怎么就触了皇后的霉头? 徐氏也百思不得其解,慌忙解释道:“妾身不敢欺瞒娘娘,妾身的确是到府中送年礼的,只是听闻娘娘南巡,因知小女景仰娘娘的才德,这才在府中住了下来,期望能窥得娘娘一面,仅此而已!” “哦?仅此而已?” “不敢欺瞒娘娘!” 徐氏连连叩首,倒委屈了刘二姑娘,她一心一意绣的荷包,不知为何惹得皇后不喜,只好陪着母亲跪着,眼泪儿啪嗒啪嗒地掉。 何初心慢悠悠地摆弄着花,没再出声,暖阁里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屋里只闻修剪花枝的声音。 少顷,一位宫女开了口,“娘娘向来重法典,不喜欺瞒,可徐氏之错也不过是错在有些急功近利罢了,念在她为女心切的份儿上,奴婢以为,娘娘既已小施薄惩了,不妨宽宥她吧,想必她以后行事也不敢再如此功利了。” 一个太监也帮腔道:“是啊,娘娘,您瞧二姑娘的绣工多得竹韵啊,念在她如此用心的份儿上,您就宽宥徐氏吧。” 何初心闻言抬起眼来,目光缓缓地从彩娥和小安子的脸上掠过,如一把磨着的刀。这二人一个是乾方宫的大宫女,一个是太极殿的掌事太监,皆是帝后的近侍宫人,纵然她是襄国侯府的孙小姐,在他们面前也拿不得身份,毕竟……她不是真皇后。 何初心捏着剪刀,葱玉般的手指渐渐捏得失了血色,脸上却忽然绽出笑容来,“天下父母心,本宫怎能不怜恤?只不过,为了一己之私而心怀算计,本宫便不能容了。念在徐氏并未犯下大错的份儿上,本宫便不治其罪了。徐氏,今夜之事,望你引以为戒。” 徐氏忽蒙大赦,连忙谢恩,暗地里却出了一身冷汗。她自始至终都没承认过自己的心思,却没想到不仅皇后看得明白,就连这屋里的宫女太监都是明眼人,皇宫里的人果然都生着七窍玲珑心。 “这荷包本宫甚是喜欢,这支花簪就赏你了。”何初心将发间的那支牡丹花簪取了下来,由彩娥捧到了刘二姑娘面前。 刘二姑娘脸上泪痕未干,忽蒙赏赐,如在梦中。 徐氏掐了女儿一把,见她接了赏赐,不由眉开眼笑。这花簪一看就非凡物,簪身上隐约可见将作监的烙字,得了这宫中之物,女儿必能议一门高亲,哪怕刚刚虚惊一场也值了! 何初心看着徐氏脸上的喜意,目露厌色,看向周氏母女时却又换了副和善之态,“今夜倒叫你们母女跟着受惊了,本宫心里甚是过意不去,一并赏了吧,就当本宫给大姑娘添件嫁妆了。” 何初心看了彩娥一眼,彩娥便到梳妆桌上捧了只托盘来,上面摆满了首饰,无一不是宫中的贵重之物,且款式皆是淮阳城中见不到的。 周氏母女不敢挑,就近取了一支珠钗,叩了首,谢了恩。 到头来,唯独徐氏没得赏赐,脸上不由火辣辣的。 “好了,本宫乏了,跪安吧。”何初心淡淡地拂了拂膝上盖着的华毯,一脸倦色。 周氏和徐氏忙领着女儿叩首跪安了,直到出了东苑,四人都没敢大口喘气儿,只道伴君果真如伴虎。市井之言,看来也不那么可信。 东苑暖阁里,彩娥将荷包仔细地收了起来,小安子出去了一趟,少顷便回来了,禀道:“何小姐,二更天了,该歇息了,明日还有正事儿呢。” 何初心眼也没抬,依旧剪着花枝,“安公公,咱们这趟出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也清楚,这称呼可是大事,隔墙有耳,还是防着些好,这话不必本宫日日都说吧?” 彩娥笑着瞥向小安子,小安子淡淡地笑了笑,躬身赔礼道:“是,奴才知错。娘娘,二更天了,该歇了,明日还有正事儿呢。淮阳乃州府大城,不同于此前凤驾行经的大小县乡,明日州臣倘若真议起淮州政事来,娘娘只需照旧行事即可。能挡的,奴才自会挡着,若有急情,还望娘娘随机应变。” “知道了。”花枝已剪到了根儿上,何初心却恍若未觉,小巧的金剪缓缓地剪上了花瓣,一下一下,将那芙蓉花瓣绞了个稀碎! 那黑袍女子只告诉她要被岭南王擒住,却没说岭南王究竟何时才会起事。这种白天是皇后,夜里是何家小姐的日子,何日是尽头?万民景仰,文武迎驾,全都是因为那人,她已经受够了! 若有急情,她希望是岭南起事! * 次日,皇后宣淮阳文武于刺史府中问政。 说是辰时,淮阳文武却不敢踩着时辰到,于是天还不亮,文武班子便在刺史府的公堂上候驾了。公堂上掌着灯,淮阳城中的文官以刺史刘振为首,别驾、长史、录事、盐运使、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市令、市丞、文医学博士及淮阳下属的知县,武官以淮南道总兵邱安为首,州都督、都司、防守尉、宣抚使、指挥佥事、河营协办及门千总、卫千总、把总等,凡有品级者皆穿戴官袍候在公堂之上,除了品级低些,倒真有那么几分百官上朝的意味。 辰时一到,天色大亮,皇后准时到了州衙。 如同昨日一般,宫毯为道,凤屏为帘,太监传谕,皇后坐在上首,不肯露面,也不启金口。 见驾后,刘淮和邱安各率文武列坐两旁,大堂上的气氛静得出奇。 小安子道:“传皇后娘娘谕,本宫南下乃为巡查吏治,听闻淮州水患刚退,不知州内民生水治现今如何?” 刺史刘振忙起身奏道:“启禀娘娘,淮州水灾发于八月,十月方退,期间灾民遍布州境,乱党趁灾为祸,幸赖朝廷赈恤,僚属齐心,州内才秩序未失,疫病未发。现如今,几拨为祸的乱党已被拿下,近半月以来,州内未再发现乱党,百姓思定,淮堤也已在加固筑修。只是以往弊政颇深,前淮南道总兵林幼学在任时,平济钱皆取以赡军及私贩,义仓支借挪用亏空甚重,今虽查抄了林党,两仓多年来的侵失却难以补还。朝廷虽然拨了赈灾粮款,但今年百县受灾,被水冲淹的村子足有四百一十二村,加之其余受灾的县乡,灾民有十万之众!水退之后,多数灾民已返回原籍,但被水冲淹的村子尚待重建,那些灾民无家可归,便聚留在州城接受赈济。眼下,检视灾伤、申告灾荒、抄札户籍、发放赈济物等皆为日常公务,城中尚余三万灾民,偷盗斗殴之事时常有之,衙署积案甚多,施政多有难处,民生治安想要恢复以往,恐怕还需些时日。” 刘振昨夜已听妻子说了觐见皇后时的始末详情,皇后刚正,不喜欺瞒,昨夜因小事惩戒了徐氏,今日问政,刘振不敢自夸政绩,故而奏事之时,句句务实。 刘振开了此头儿,其余州吏也就顺着奏起了事。 别驾道:“何止需些时日?仓司主管平济仓、义仓、役钱、水利、盐茶及赈济等事,林党私挪两仓的钱粮,连修水利的银钱都拿去中饱私囊了,今年的水灾实为人祸!朝廷将查抄的银两拨回仓司,用以水利防务,可赡军的粮食却已难以补回,赈灾粮是从汴州及关州支调的,以眼下的情形来看,所剩的赈灾粮顶多还能用三个月!三个月,那些被水冲淹的村子能建好吗?以如今的情形,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也别想建好!” 长史闻言笑了笑,起身说道:“别驾大人,皇后娘娘面前,此言未免危言耸听了些吧?” “危言耸听?筑固江堤、重建村镇,所用之木石泥瓦,那些个奸商趁机抬价,仓司把银钱都用在了淮堤防务上,村镇重建之事延缓了不是一两天了,何时能建好?吴长史说本官危言耸听,那你说个日子,本官听听,要多久才不算危言耸听!” “别驾大人,您恼火奸商,也不能拿下官撒气吧?要不是此前赈灾之时,您逼城中富户将存粮拿出来低价卖给官府,以这些存粮去补两仓的亏空,他们何至于记恨于您,在修堤及建村之事上盘剥仓司?” “那些富户囤积居奇,抬高米价,伤的可是我州城百姓!本官不治他们,难道要等到斗米万金,民怨四起吗?那些商户之中多有与林党勾结谋取私利之辈,只因林党刚遭查抄,州内便发了水灾,这才没有时间查办他们罢了。” “话虽如此,可难道那些富户皆是奸商,其中就没有无辜之人?” “所以本官才命他们将存粮低价卖给官府,而非强取豪夺,且已事先言明,日后将酌情减免税赋作为补偿。正所谓乱世当用重典,大灾之年,施政只能行非常手段。城中灾民聚集,治安本就混乱,米价大涨,百姓若闹起来,岂不要生大乱?” “可别驾大人逼富户卖出的粮食却存入了两仓,粒米未动!下官没记错的话,城中至今用的都是朝廷下拨的赈灾粮!” “吴长史此话何意?是意指本官有意侵吞仓粮吗?难道有朝廷的赈灾粮,吴长史就不知未雨绸缪了?朝廷下拨的赈灾粮是从汴州和关州的义仓中支调的,倘若用完,再需要粮,可就不是支调,而是支借了!淮州大灾,百废待兴,朝廷必蠲免税赋以令百姓休养生息,到时欠两州义仓的粮食何时才能还上,我淮州的财政又要吃紧几年?!” 吴长史张嘴欲对,却无言以对了。 堂上静了下来,淮阳文武瞄了眼上首。 小安子俯了俯身,一副附耳之态,片刻后,直起身问道:“传皇后娘娘问训,重建村镇之事,而今可有对策?” 刘振奏道:“回皇后娘娘,重建村镇乃当下要务,奸商企图盘剥仓司,除以重典镇之以儆效尤之外,别无速效之法。但淮阳地处漕运要冲,城中自古便多巨商大贾,此前强逼商户卖米,而今再行重典,只怕会使得商户人心惶惶。如有商户担忧再遇灾年,钱粮会被官府强征,日后恐会发生转移钱粮之事,如此必伤漕运,也伤税赋。微臣与僚属商议多日,对策有二——别驾主张用重典,以灾民为先,日后再思安抚商户之策。长史主张效法高祖及仁宗时期的劝粜之制,劝有力之家无偿赈济灾民,给予爵赏。” 吴长史听后禀道:“启奏皇后娘娘,此法有旧制可依。当年高祖打下淮之州后,因缺钱粮,故诏令商户出私储赈军,一千石赐爵一级,二千石与本州助教,三千石与本州文学,五千石可三班借职,七千石与别驾,一万石与太祝。仁宗时期,淮南道大灾,也曾效法此令,赏格优厚,收效甚佳。” 别驾怒道:“赏格优厚?怎不奏请献尽家财可拜丞相?!” 长史淡淡地道:“大人,劝粜之令赏格虽优,所授也不过是虚职,比如别驾之职,就不签书本州公事,这大人理应清楚才是。” “那吴长史也该清楚,高祖乃开国皇帝,劝粜之令颁布时还没下汴州,大军存亡之际才颁此政令。但建国后,那些商户自诩为高祖打下汴州立过大功,其中更有以开国勋贵自居者,没少为祸一方!仁宗时效法此令,商户虽无权干涉朝事州政,可官爵甚高,竟有一二品者!州政难以监管,以至仁宗后期,州官与爵户勾连,民怨四起,直到武宗皇帝登基后才下旨重惩。自那以后,我朝再未行过劝粜之令,可见此令虽可救急,却积弊深远。而今你重提此令,只顾救急,可有想过圣上亲政不久,吏治事关君威社稷?”别驾斥罢,扫视了一眼州衙公堂,振臂呼道,“列位僚属,天下皆道淮州乃漕运要冲,物庶民丰,可在座的哪个不清楚,这二十年多来,州政早已腐空?难道两仓亏空还不够,还有接着烂下去,烂到不可收拾为止吗?” 淮阳文武闻言,不由嘶嘶抽气,暗道这位新上任的曲别驾可真不负直臣之名! 淮州的文武班子在林党被查之后换了半数,文臣之中,圣上钦点者有两人,一是刺史刘振,一是别驾曲肃。 刘振宽厚,善施仁政,但淮州积弊已深,又多巨商大贾,州官一味宽厚难以独撑大局,而曲肃刚直,雷厉风行,正好补了刘振之短。一州的正副大员,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倒真是一对好搭档,可见圣上用人之能。 但正因为曲肃施政作风强硬,上任才三个月便得罪了不少商户,更有半数同僚见他就躲。此人过于刚直,是个极难啃动的硬骨头,他今日当着皇后的面儿都敢直言不讳,在圣上亲政的当口上说什么“腐空”、“烂到不可收拾”,难怪圣上钦点他为淮州别驾时曾称赞他是个直臣。 但此话也只有曲肃这个直臣敢说,其余人皆纷纷避视不敢应声,连淮南道总兵邱安都没吭声,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 吴长史见此情形,不由嘲弄地扯了扯嘴角,反将一军道:“好!就依别驾大人之策,以重典镇之以儆效尤,那事后呢?如何安抚商户,如何防患商户转移钱粮,如何不伤漕运,不伤税赋?别驾大人既然善于未雨绸缪,想必已有应对之策。” 曲肃面色悲愤,拂袖怒道:“有!怎么没有?请圣上罢我的官!逼商户低价卖粮是本官之意,用重典以儆效尤也是本官之意,那些商户记恨的人只有本官,那事后便叫朝廷罢免了本官,给他们出口恶气不就是了?只要城中那三万无家可归的灾民能有屋舍可居、有良田可耕,本官就是脱了这一身官袍,终生不再为官又有何憾?” 此话一出,文武皆惊!谁都没想到,曲肃竟有这般风骨。 “敬言,凤驾面前,你说什么负气之言!”刘振听不下去了,生怕再吵下去,以曲肃的脾气,当真要辞官而去,不由斥了一句。 “是啊,别驾大人,你我政见不合,争论几句无伤大雅,何必一言不合便出此罢官之言?事情如若传扬出去,淮阳城中的百姓还真道是下官逼走了大人呢。下官可没这本事,不过是与大人各抒政见罢了,今日皇后娘娘在此,何不请娘娘定夺?”吴长史望向上首,朝凤驾一恭。 淮阳文武也随之望向上首,心道的确如此。此事争执不下已有多日,再争执下去也难有结果,且劝粜之令需上奏朝廷等待批复,奏折一来一去需些时日,既然皇后到淮州是来巡查吏治的,何不直接请皇后定夺?哪怕此事最终仍需圣裁,先探听一下圣意也是好的。 刘振和曲肃互看一眼,一同朝凤驾一恭,道:“请娘娘定夺!” 淮阳文武见这情形,也起身同道:“臣等恭请娘娘定夺!” 皇后却没了反应。 何初心坐在屏风后,神情紧张,一双玉指掐得发白。 定夺?如何定夺? 自出了汴都,所经之处多为县乡,问政之日皆是宫人传谕,地方官吏自禀政绩。那些官吏要么唯唯诺诺,要么阿谀奉承,要么自夸政绩,无不敷衍了事,盼着凤驾早早离去,根本就没人请凤驾裁夺政务。她以为到了淮阳城,无非见的是州臣,官吏多些罢了,怎么也没料到他们会一本正经地议起州政来!南巡以来,今日问政的时辰最久,她刚刚听着别驾和长史的争论,心觉枯燥,烦闷得很,便走了会儿神儿,哪知道他们争到现在,竟要请她定夺? 何初心瞥了小安子一眼,却知道此乃州政,干系甚大,小安子绝不敢再私自定夺。 小安子的确不敢决断,但也不敢不吭声,眼见着州臣听不见凤谕,气氛已然有些不对劲,他赶忙附耳“听谕”,随即宣道:“传皇后娘娘口谕,兹事体大,且容本宫思量几日,再行定夺。” 看来,今日之事唯有加急奏往宫中,恭请圣夺了。只是密信一来一去需些日子,凤驾停在淮阳城中,日子久了,州臣们只怕还是会起疑。但除此之外,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能解燃眉之急,小安子只盼能先把今日之险敷衍过去,于是接着问道:“众卿可还有别的政务要奏?” 此言大有“有本早奏,无本退朝”之意,淮阳文武不由怔了怔,心中生疑。 灾后重建之事事关重大,州官议论多日未决,皇后今日初闻此事,需三思而定,这原本再正常不过,可……不至于一句建言也无吧?毕竟,这可是英睿皇后啊!传闻中,那位勇可从军杀敌、智能破阵断案的英睿皇后,怎么到了州衙,只叫太监传了三回话,从头到尾都是州臣一头热呢? 刘振昨日便觉出皇后与传闻之中大相径庭,今日听此凤谕,倒不觉得惊奇了。 而其余州吏虽有疑惑,却不敢问。 眼看着今日问政便要到此为止,曲肃问道:“那敢问皇后娘娘,您需思量几日?” 此话一出,州臣们无不默默抽气,但包括刘振在内,竟无一人出声劝阻,众臣垂首而立,看似恭谨,却都把耳朵竖得直直的。 何初心瞥了眼小安子,小安子道:“曲别驾,你是在质问皇后娘娘吗?” “臣问的是皇后娘娘,要怪罪也该是娘娘怪罪,还请公公莫要代言!” “放肆!”小安子皱了皱眉头,暗骂曲肃这个直肠子愣头青,何时较真儿不好,偏要在此时,“曲别驾,皇后娘娘贵为国母,尔等皆是外臣,岂能不避嫌?” “避嫌?要避嫌就该在宫里待着,南巡作甚!”曲肃大怒,冲上首一恭,直言不讳地道,“皇后娘娘既然贵为国母,要臣等避嫌,那就该安居后宫,绵延皇嗣,母仪天下!自古女子不得干政,您要当这千古第一人,提点刑狱,问政地方,那就别立这屏风,别叫人传谕!您既想行须眉之事,又想端着女子姿态,如此娇作是为哪般?这一州官吏天不亮就候在州衙等娘娘问政,可问来问去不过两句,与其说是问政,不如说是听政!您听得倒是稳当,一句建言也无,可知这州衙之外,淮阳城内,有灾民三万亟待安置?这么多的灾民,一天要吃多少粮,要生多少事,有多少公务积存待办,娘娘可知?早知如此,您还不如不南巡,臣等也无需耽误数日公务,在这大灾之际张罗迎驾,安置仪仗,劳民伤财!” 曲肃官袖一拂,那风扫出公堂,却仿佛扫在了何初心的脸上。 “放肆!”何初心如蒙大辱,张口呵斥道,“本宫昨日傍晚才到淮阳城,今日还未到晌午,花了淮州多少钱粮,你倒是算出本儿账来给本宫听听!” 淮阳文武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中却道——皇后总算开口了。 曲肃却道:“娘娘,账不是这么算的!若娘娘南巡,一路上都是如此问政地方、巡查吏治的,那仪仗浩荡,三州来回接驾之耗,不可谓不铺张!与其把钱粮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南巡上,何不用于赈济灾民?微臣以为,省下的钱粮足够重建村镇了!” “你!”何初心羞愤而起,凤袖一扫,指着曲肃的指甲如锥似冰,“你……放肆!放肆!” 曲肃昂首直视,目光丝毫不避! 众臣抬首,齐齐望向那凤屏后钻出的脑袋——这便是英睿皇后? 只见那女子娇颜含怒,钗环摇颤,寒光夺目,如云堆里乍放的天光,威仪凛然,其中却含着三分羞愤,仿佛有说不尽的委屈。 何初心自幼锦衣玉食,金玉堆儿里养大的,何曾因花点银钱受人责难?她一时难忍,愤而起身,想看看是哪个胆大狂徒敢责骂皇后,却发现屏风之外,州衙之上,一州文武齐刷刷地盯着她,仿佛在看她的笑话。 何初心倍觉羞辱,强忍泪意,转身便奔下了公堂! 小安子正思忖该如何收场,见何初心忽然离去,慌忙跟上! 却在此时,忽听咻的一声! 这一声不知起于何方,只见一溜火花儿窜出州衙,在半空中炸开,灿白之辉照得青瓦雪亮,宛若白霜天降。 州臣大惊,正当众人的目光被火哨吸引之时,公堂上忽然窜起一道人影,向着何初心便急掠而去! 公堂上首东侧有道二门,何初心正往二门去,忽闻火哨声,也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但就在她转头的一瞬,忽见一人起于武官席中,掠如疾电,袖下冷芒一点,碎似寒星! 嗖! 飞针细长,去音极细,刹那间散发而至! 御林卫拔刀护驾,长刀出鞘的铮音掩了飞针之声,侍卫只得定睛凝神,以身护驾!小安子纵身掠出,手下拂尘一扬,凌空疾卷!那一撮飞针被厉风扑个正着,嗖的几声钉在了飞梁之上! 然而,正当此时,那人瞅准时机掠过侍卫头顶,稳稳地落在了何初心身后! 何初心大惊,待要转身,云髻被人猛地扯住,她吃痛仰头,凤簪花钗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细长的飞针已抵在了她的喉咙上。 “都别动!不然,皇后娘娘可就没命了。”那人大喝一声,从何初心身后探出头来,竟赫然是州都督许仲堂! 事发突然,令人猝不及防,谁也没想到只是转个头的工夫,凤驾就被挟持了,更没想到刺客竟是淮州都督许仲堂! “许仲堂!你挟持凤驾,意欲何为?!”刘振大惊。 “许都督,此举何意啊?”邱安倒显得镇定得多。 许仲堂大笑,嘲讽地道:“刘刺史,邱总兵,烦请二位交出刺史官印和淮州兵符。” “什么?!”州臣们大惊! 这是……要反? 挟持皇后,许仲堂的谋反之意已显而易见。 曲肃大怒,斥道:“许仲堂,你竟敢行刺凤驾,行此不忠不义之事!圣上何曾亏待于你?你莫非是林党不成!” 许仲堂仿佛听见了笑话,“曲大人,凤驾你能骂得,为何本都督就行刺不得?说起来,今日举事能成,本都督还得多谢曲大人,要不是曲大人责骂凤驾,生生把皇后娘娘从屏风后骂了出来,想刺驾还真不太容易。不过,说起谢来,本都督更该感谢吴长史才是。” “都督客气了,这并非本官之功,而是别驾大人忧国忧民刚正不阿,责骂凤驾实乃意料之中的事,本官不过是点了把火而已。”吴长史笑了声,看了眼法桌上的官印,说道,“刺史大印已在,只缺淮州兵符,还望邱总兵莫要不舍才是。” “什么?”曲肃听出话中之意,不由震怒,方才争论政见,皆是吴长史有意激他? 但相比此事,州臣们震惊的却是吴长史也要反,眨眼间这州衙公堂上就出了两个逆党,还有没有其他人?若有,还有多少? “可本将军今儿出府时没带兵符。”这时,邱安耸了耸肩,依旧一副不慌不忙之态。此人三十来岁,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瞧着有些不修边幅,像极了军中时常躲懒打诨的兵油子,毫无统帅气度。 许仲堂冷笑道:“邱安,皇后娘娘可在我手上,我劝你还是别耍花样的好。” 邱安油盐不进,“皇后娘娘要是死了,许都督今日还能出得了这州衙公堂吗?” “拿不到邱总兵身上的兵符,我才出不了这州衙公堂。” “可是你拿到了兵符,我们所有人就都出不去这公堂了。” 许仲堂大笑,“邱总兵真是明白人!我怎么舍得杀皇后娘娘呢?她的命留着可有大用!那……这样如何?” 许仲堂问着,忽然封住何初心的大穴,手指探入她的衣襟内,忽然一扯! 隆冬时节,衣繁锦重,后服又更拘束些,这一扯并没能将衣袍扯落,只扯松了领口。只见那明黄的凤襟下,女子琼肌胜雪,春粉色的亵衣绣边半隐半露,勾魂摄魄。 “啊——” 直到听见何初心的惊叫声,众臣才反应过来,慌忙低头避视。 “放肆!放开本宫!”何初心羞愤至极,泪珠儿断线般滚落。她从没想过,被乱党挟持会名节受辱,她甚至直到现在还弄不清许仲堂和吴长史是谁的人。林党余孽?岭南僚属?可知她的身份? “皇后娘娘,邱总兵若不肯交出兵符,微臣还敢更放肆。”许仲堂的目光往何初心的领口里落了落,瞥向邱安时,目光已然幽暗,“听闻圣上对邱老夫人有大恩,不知今日邱总兵可有那铁石心肠看着圣上之妻当众受辱。” 说话间,他的手已抚在了何初心的腰身上。这一抚,指绕裙带,隔衫逗惹,可谓放肆至极。随着那手指渐绕渐紧,众臣的心肝儿都在颤,眼见着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裙带越绕越松,再扯半寸,凤袍便会宽落,刘振转头望向邱安,心中忧焚。 保皇后,还是保淮州兵权? 岭南未平,汴州尚有江南水师未定,淮州兵权若失,君位必危! 可皇后…… “慢!”邱安忽然出声,把刘振吓了一跳,却叫何初心松了口气。 “邱总兵……”刘振望向邱安,神色虽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许都督,你要的兵符,万望收好,莫要扎着手。”邱安往腰间一摸,摸出块兵符来,扬手便要扔过去。 “慢着!”许仲堂笑了笑,“邱总兵天生神力,这兵符还是莫要扔掷得好,万一砸到皇后娘娘,怕你不好跟圣上交待。” 邱安嘲弄地问:“那这兵符该怎么给许都督?” 许仲堂往武官堆里望了一眼,一个把总走了出来,伸着手道:“总兵大人,这兵符不如由末将转交吧。” 众州臣大惊——果然还有同党! 邱安看着那把总,细长的眼里冷意微放,似长剑出鞘时那一线刃光,煞气逼人。那把总一惊,慌忙从他手中将兵符提走,匆匆地交给了许仲堂。 吴长史笑道:“恭喜都督。” 许仲堂大笑一声,一抬手,一道火哨又自袖中射出,一团诡异的红烟在刺史府的上空炸开,被冬风吹散,“王录事,接下来可就有劳你了。” 州臣之中又出来一人,王录事垂手一恭,“都督放心。” …… 刺史府外,长街封着,在州衙外把守的州兵与聚在长街外看热闹的百姓一同仰头望向天空。 一个校尉道:“都尉,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不会出事了吧?” 都尉道:“不必吧?咱们职责在外,里面有大帅和御林卫,不该出事才是。这火哨兴许是皇后娘娘之意,咱们愣头愣脑地闯进去,惊了驾可担待不了。” 话虽如此说,都尉望着那团散开的红烟,眉宇间却有忧忡之色。 校尉道:“不如末将在此值守,您带一队人进府瞧瞧?没事您再出来,这里就先交给末将。” “……也好!那你暂领值守,小心戒备!” “是!末将遵令!” 都尉点了点头,招来一队州兵便匆匆进了州衙。但刚进门,便忽听大门在身后砰的一关,都尉猛地住步回身,见校尉站在门内,不由一愣,“咦?不是让你……” 话音未落,血线忽扬! 都尉盯着自己喉口喷出的热血,转头望向身旁的一名州兵,倒下时眼里尚有惊诧之色。 几个州兵大惊,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长刀一抹,倒在了日夜相处的战友刀下。 校尉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喝道:“接手州衙!违抗者,杀!” “是!”余者应是,见对面匆匆走来一队衙差。 捕头道:“奉公文办差!” 校尉接过公文看了一眼,命人打开大门放捕快一行出了州衙。 百姓聚在街头巷尾,仍在议论着刺史府里升起的两道火哨,众人只知今日皇后问政,却不知州衙里出了何事,只见一队衙差匆匆行来,高声喊着奉旨办差,而后拨开人群往西去了。有好事的百姓跟随在后,一路跟到了监牢,见衙役从监牢里提了二三十个囚犯出来,这些囚犯皆穿着囚服,身上带伤,披头散发。那些伤瞧着像鞭伤,施刑极重,道道带血。 “皇后娘娘断案如神,莫非是要审案?” “可这些人瞧着像是重犯,为何不锁戴枷镣?” 百姓一路跟随,一路议论,回到东街时被州兵给拦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重囚们跟在衙役后头大摇大摆地进了刺史府。百姓踮着脚尖儿伸着脖子,想弄清楚刺史府里究竟出了何事,人群里却有几个人悄悄地挤了出去。 这几人布衣打扮,颇似寻常百姓,拐了几条巷子去了临街的一间当铺,不多时,几人从当铺后门出来,身上的装束已然换了,穿的赫然是州衙公人的官服。 一行人回到东街上,道一声奉旨办差,州兵便将人放行了。 一行人直奔刺史府的后门,见了值守的小将,将公文一递,“奉命办差,公文在此。” “怎么从后门走?”小将戒备地问,见有公文,下意识地接了过来,低头一看,脸色大变! 那一纸公文上不见官印,只有一句话——胆敢声张,身首异处。 这并非威胁,就在他打开假公文的一瞬,他的脖子忽然被一物缠住,那兵刃细极,而他低着头,三尺开外便有同伴,却谁也看不出异样,唯有他能觉出颈间有温热之物淌湿了衣领,冬风一吹,淡淡的血腥气。 这时,一人道:“公文还望收好,有劳小将军随我等办趟差事。” 小将不敢抬头,生怕稍有动作,那兵刃便会将他的脑袋勒下来,于是挤出个僵硬的笑容,说道:“客气客气。” 话音落下,他忽觉上身一僵,颈间一松,随即被这一行假公差簇拥着挤进了刺史府后院儿。门一关,他便如瘦石般杵在了门旁,而那几人插上后门,便往前头儿去了。 刺史府此时已遭血洗,后院儿遍地横尸,前衙公堂之上,州官早已分作了两拨,一拨官吏在刘振和邱安身后,另一拨官吏在吴长史身后,粗略一数,竟有十三人! 刘振的妻妾儿女连同余氏母女皆被乱党押进了公堂,一干妇孺莫不惊慌失色,为首的男囚提刀笑道:“这些日子承蒙刺史大人照顾,本舵主今日前来答谢,唐突之处,还望刺史大人莫怪。” 这人披头散发,眉目脏污,许久未剃胡须,已然身份难辨。但他一开口,刘振便将其认了出来,不由怒道:“曹舵主,你勾结林党趁灾为祸已是罪大恶极,竟敢行此谋逆之举?” 曹舵主闻言大笑,“难道不行此事,朝廷便会从轻发落我们?横竖是死,为何不搏?若不一搏,哪能看到今日之景?刺史大人,没想到吧?当初你不给我活路,今日会犯到我手上。” “怎是本官不给你活路?曹舵主,你们舵帮勾结前刺史郑昌为一己之私盗贩朝廷储粮之时,怎没想过国法不容?!” “国法?官字两个口,让我们盗贩仓粮、事后分赃的是刺史郑大人,查察追缴仓粮的是你刺史刘大人,自古民不与官斗,我不过是个跑江湖混饭吃的,怎敢得罪一州之长?再说了,此等肥差,我不肯做,自会有别人肯做,到时我不但得罪了官府,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官府扶持别的舵帮。若是任由其他舵帮做大,威胁到我帮在江湖中的地位,我怎么跟手下的兄弟们交待?江湖重义,我手下养着那么多的商船,那么多兄弟都在等着混口饭吃,我岂有有利不图之理?” “荒谬!你江阳帮在大灾之际伙同林党余孽,强抢朝廷调拨的赈灾粮,企图劫为起事之资,置十万灾民于不顾,这也算江湖道义?” “百姓是朝廷的百姓,又不是我帮中的兄弟,死活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淮阳城古称江阳,当初建帮,老帮主为善乡里,历代帮主数次助朝廷赈灾济民,深得百姓敬重,故而才称贵帮为江阳帮,才有了你们今日的江湖地位!而今你代帮主之位不过三年,生生让帮众成了一伙儿江洋大盗!还有脸将这笔账算到朝廷头上?” 江阳帮内乱之事,刘振略有耳闻,前任帮主死于一场江湖谋杀,传闻凶手是汴江上的大帮九曲帮的人,后来九曲帮的帮主及舵主等头目在一夜之间被人暗杀了个干净,江湖上都在传闻是江阳帮的报复。这传闻是否属实不得而知,只知江阳帮自帮主死后,帮中便内乱不断,曹敬义原是分舵舵主,因帮中仍有一些老帮众不肯支持他,故而暂行代帮主之职。 此事乃曹敬义的痛处,被刘振骂了个正着,不由阴沉一笑,“曹某今日前来,可不是为了与刺史大人争辩何为江湖道义的。既然刺史大人满口忠孝仁义,那不妨让曹某看看,今日君臣之义与夫妻之义,你要如何全?” 曹敬义一把将周氏拖倒在地,提刀便挑了她的衣带,笑道:“这位是刺史大人的发妻吧?真是风韵犹存,怪不得传闻你们夫妻感情颇深。” 周氏猝然受辱,刘大姑娘哭着扑过去护母,曹敬义身后一个帮众哈哈笑道:“舵主,原来您好这一口儿,兄弟还是喜欢嫩的!听说刺史大人之女许配的是邱总兵的外甥吧?” 那帮众一把将刘大姑娘提开,抬着刀托起她的下巴,瞅了瞅那梨花带雨的脸儿,叹道:“哟!还是个美人儿呢!” “放开我女儿!”周氏推开那狂徒,想护女儿,却被曹敬义拿刀逼住,难以近前。 刘振大怒:“曹敬义!祸不及人妻女!得罪你的是本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羞辱妇孺!” 邱安道:“曹舵主,你乃江湖人士,淫人妻女者在江湖上是最为人所不齿的,况且刘大人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官。今日你祸害刘氏满门,他日定有正道人士除你而后快!你可要三思,莫给你曹家满门种此祸根。” 曹敬义冷笑道:“难道曹某不行此事,就不会罪及满门?” “你以前所犯之罪,无非是你一人抵命,还真不至于罪及满门。今日之事也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若肯回头,戴罪立功,我可替你在圣上面前求情,将功折罪,保你一家妻儿老小。”邱安负手回话,手指探入腰带内,夹住只暗镖。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曹敬义提刀怒指邱安,俯身捞起一个孩童。 刘振大惊,“敏儿!” “敏儿!” “我儿!” 周氏和家妾梅氏也惊得一时忘了哭。 曹敬义大笑道:“邱安!你我皆是江湖草莽出身,在我面前,劝你还是收起暗地里的那些把戏,你敢妄动,我先宰了刘刺史的爱子!” 刘振有一妻一妾,发妻周氏当年临盆时伤了身子,难再有孕,心中过意不去,便做主为刘振纳了一妾。梅氏原是淮阳城中一商人之女,许过人家,不料尚未过门,那男子便在外出行商时遭人谋害,尸首还没运回来,夫家就到府上闹着退婚,称是梅氏克死了未来夫婿。梅氏的父亲怒极攻心中了邪风,从此瘫痪在床,生意也随之败落。梅氏在父亲跟前尽孝,父死之后,她散尽家财,打算到城外庵中出家为尼,却被周氏看中,费了番心思才纳入了刘家。梅氏与人无争,与周氏相处和睦,三年前诞下一子,聪明伶俐,颇得刘振的喜爱。 孩子被人拎起,惊得哇哇大哭,曹敬义将刀一反,刀刃朝上逼近孩子,那孩子奋力踢打,脖子几番险些抹上刀刃,看得人心惊肉跳! 吴长史扫了眼刘振身后的淮州官吏,道:“诸位僚属,现在淮南道的兵符及刺史大印都已在我等手中,而你们的家眷却都在这淮阳城中,难道真的不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降吗?” 众臣大惊,这才知道今日乱党祸害刘氏满门,并非全然出于私怨,而是有意杀鸡儆猴,意在胁迫他们投靠叛党。 “诸位僚属,你们应该清楚,北燕帝挟晋王以令岭南,岭南王有反意,淮州落在了我等手中,圣上在立后一事上又与何家生了嫌隙,若我等与岭南及江南水师联手起事,这半壁江山就会是我们的!若我等与北燕帝联手,大兴江山合二为一乃轻而易举之事!圣上势微,何不择明主而事?”吴长史振臂而呼。 众臣纷纷互望,眼底皆起惊涛! 北燕帝? 今日之事,看着是林党余孽作乱,莫非背后还有岭南王的手笔?如若林党余孽此番真是与岭南联手,那很难说北燕帝不知情,又或者,今日之事本就是北燕帝的手笔,意在南兴江山? 那何家呢?江南水师也参与其中,也要反? 若是如此,帝位果真危矣! 何初心听闻此言,也心中惊极,那黑袍女子不是要借她之手对付英睿皇后吗?怎会危及帝位?又怎会扯出北燕帝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那黑袍女子骗了她? 这时,曲肃大怒,骂道:“明主?自古贤臣择明主而事,你这等不忠不义之辈,也敢自比贤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吴长史面色青红,冷笑道:“圣上曾褒扬别驾大人乃是直臣,想来直臣为全忠君之义,必定不会顾念家中老娘。” 众臣闻言看向曲肃,谁不知曲肃是个出了名儿的孝子?纵然曲老夫人教子极严,恐怕宁愿死于乱党刀下,也不会允许儿子做那降臣,但身为人子,又岂能因为娘亲甘愿舍身就义而毫无挣扎? 这世间谁无六亲,谁无七情?以至亲性命相逼,不能说不卑鄙,但的确奏效。 两名文臣低着头走了出来,匆匆朝刘振打了一恭,头也没敢抬,“刺史大人,下官……对不住了!” 刘振闭了闭眼,“你们对不住的并不是本官。” 而是圣上…… 这后半句刘振没说,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孰对孰错,各有取舍,贤臣也好,孝子也罢,哪个不是要背负良心债?其实,他更担心的是这些逆党逼降州臣的用意,倘若淮州文武皆屈服于逆党的淫威之下,事情便会如开闸放水一般,一旦局势对圣上不利,便会人人效仿,如同墙倒众人推,危上加危,圣上会更孤立无援。 果然,这两人降后,形势当真如同开闸放水一般,州臣一个接一个地走入叛党之中,三人、四人、五人…… 第六人是个武官,只迈了一条腿出去,那条腿却像灌了铜铁一般,怎么也难以迈动。他挣扎良久,最终将眼狠狠一闭,退了回来!其余人本在挣扎犹豫,见有人退了回来,便也跟着把眼一闭,面色痛苦,念及家中亲眷,不禁泪流。 邱安看了眼留下来的文臣武将,这一眼极为缓慢,似是要将这些面容铭记在心,随后他看向吴长史,那双睡意惺忪的眼里忽然有冷意一放,杀意自齿间迸出,如嚼人血肉,“今日之逼,邱某记下了,若能安然度过,他日必将如数奉还!到时祸及满门,还望吴长史莫要悔不当初!” 邱安是江湖草莽出身,如今虽然手握重兵,却依旧改不了江湖习气。吴长史明知不该怕他,却仍旧被那杀意所震,有些胆战心惊。 “淮州已落入我等手中,吴长史何需惧这威胁之言?”曹敬义冷笑着扫了眼邱安身后的人,“看来,倒像是曹某给诸位大人的威胁不太够。” 说罢,他给身后的帮众使了个眼色。 那些帮众早就等不及了,当即便把周氏、梅氏、余氏和两位刘小姐连拖带抢地拉去一旁,狂徒的笑声、女子的哭叫声以及衣裙撕碎的声音化作刀枪,割人心肝。 刘振双目血红,欲朝曹敬义扑过去,却被邱安一把拉住! “济民!你过去是送死!” “放开我!死又何妨!辱我妻女,我便是拿这条七尺血躯跟他拼了又有何惧!”刘振奋力挣扎,癫狂之态不似文官。 这时,刘二小姐慌不择言,哭喊道:“皇后娘娘!娘娘救命!” 她听过太多的故事,这一刻总觉得会有人救她。 然而,她看见的却是一张勃然大怒的脸,何初心骂道:“贱人!你胆敢害我!” 果然,不提皇后还好,一提之下,几个没抢到人的帮众望向上首,面露垂涎的丑态,对许仲堂道:“许都督好大的艳福,能一尝皇后娘娘的滋味儿,就是做鬼也值了!” “做鬼怎么值?你们想尝尝皇后娘娘的滋味儿,等到大事得成之后也不迟,现在皇后娘娘可还有用。”许仲堂道。 何初心闻言松了口气,心道此人果然知道她的身份。 却听一人问道:“淮州已在我们手中,皇后娘娘还有何用?莫非要用来威胁圣上?” 另一人道:“还真别说,圣上当初为救皇后娘娘可是弃了半壁江山的,你们说……这一回,为了皇后娘娘,圣上会不会把这半壁江山也拱手让人?兴许我等连一兵一卒都不必费,就能得成大业了呢!”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嘲讽至极。 何初心目露慌色,他们要谋的果然不是皇后,而是江山!她被骗了!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这一刻,州衙公堂上一片乱象。 何初心的慌态落在刘二姑娘眼里,不由阖眸垂泪,心如死灰。 邱安借拦住刘振的机会,手往袖下一扣,似有什么闪了一闪。 周氏不堪羞辱,忽然奋力推开身上的狂徒,往旁边一人提着的长刀上一扑! “夫人!” “娘!” 叮! 千钧一发,一道脆音来若雷霆,在刀身上击出一溜儿火星,若江海之上凝出清光,逼得见者双目一虚! 这一虚的工夫,隐约有人逆光而来,披挂一身晨辉,容颜难辨。 那人来得缓,身旁有魅影随行,人未至,声已到,“算计阿欢的江山,你们问过本宫答不答应了吗?” “谁?!”曹敬义厉喝一声。 话音未落,一只断臂凌空飞起,手上还抓着个孩童! 曹敬义循着那断臂望去,看到孩童之时,神情尚有几分疑惑,待后知后觉低头察看时,顿时被自己的血喷了一脸! 而就在他低头之时,数道魅影掠进公堂,所到之处人头齐飞,血溅如泼! 一个狂徒听见话音欲待起身,半颗脑袋被削掉,脑浆泼了余氏一身。 一个狂徒欲提刀杀出,腿迈出了公堂,上半截身子却倒在了公堂内。 周氏自刎未成,额头撞在地上,起身时见孩童在摔落之前被人接住,断臂被弃之在地,人已还入刘振怀中;满门女眷衣衫凌乱,浑身染血,惊魂未定;一州文武正转头望着州衙外。 来人束冠青袖,革带黑袍,一身公袍,却赫然是个女子!女子负手迈进公堂,自一地肚肠里踏过,如临平地,面色不改,那风姿世间难见,小楼深闺锁不住,青天高崖遮不尽,青丝容颜无妆点,却胜人间脂粉娇。 “你、你是何人?!”曹敬义捂着断臂,面色苍白。 女子在公堂当中站定,目光清寒,叫人一望,如见万里寒沙。她的目光落在挟持着何初心的许仲堂身上,道:“本宫,暮青!” ------题外话------ 小伙伴们双节快乐! 这章内容实在太长了,本来应该再往下写写,但是算了算字数,大概下一段写完得有个两万五六了,假期期间,还是先更了吧。 正文 第十六章 皇后问政 暮青! 当今天下,名士争锋,女子之中当以此名最为如雷贯耳。 “皇后娘娘?!”小安子和彩娥大喜,率先参拜凤驾。 这一声皇后惊了满堂,州臣、叛党、官眷、侍卫,无不看一眼堂下一身公服负手而立的女子,再看一眼上首簪钗零落狼狈不堪的凤驾,一齐傻了眼——怎会有两位皇后娘娘?! 若堂下之人是皇后,那上首那位又是谁? 何初心迎着满堂目光,眸底尽是惊涛,一时忘了顾及颜面——她怎会在此?! “你、你怎会在此!”许仲堂大惊之下,慌不择言。 “本宫不在此,该在哪儿?”暮青看着许仲堂,目光捎带着从何初心的眉眼间掠过,道,“有趣,你们知道本宫该在何处。” 此言颇含深意,但此时此刻,众人皆神魂未定,一时之间还无人有能耐细品。 而曹敬义捂着断臂,盯着遍地残尸,骇然地扫了眼同样乔装成州衙公人的八名神甲侍卫,问道:“你、你们莫非是刺……” “淮州官衙无人了吗?公堂庄严,竟容江湖淫贼问话!”暮青冷声喝断。 话音未落,大风驰荡,泼得曹敬义一个倒仰!这一仰,迎面一道刀光恰好抹来,曹敬义伸手拔刀,却发现右臂已失,心中惊涛刚生,喉口血线一冒! 哧溜! 人凌空飞起,跌出公堂,两腿一蹬! ——血还在冒着,人已经死了。 月杀将刀收起,看了眼邱安。 曹敬义是江湖中人,对刺月门的杀人之风有所见闻不稀奇,但此事不宜公之于众,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皆有人秘密死于刺月门之手,一旦声张,朝堂及江湖之上必然又要生出许多是非。 暮青打断曹敬义的话,其中的用意月杀清楚,同样出身江湖的邱安也清楚,两人联手,堂堂江阳帮代帮主竟死于瞬息之间,惊得叛党大惊失色。 吴长史、王录事等人慌忙看向许仲堂,许仲堂扯住何初心,暗针逼颈,血珠顿时滚了出来,“我手中有襄国侯府的孙小姐为质!有刺史大印,淮州兵符!谁敢妄动!” “襄国侯府的孙小姐?”州臣哗然! 却听邱安大笑道:“许都督,我们已经动了,这一地叛党尸首你没看见吗?刺史大印,淮州兵符,你真的能保住?你到现在连兵符是真是假都不清楚。” “什么?兵符……” “兵符乃乌铁所造,内力轻易震不碎,我倒是挺佩服许都督,拿到兵符竟不疑有假,也不试它一试。” 许仲堂大惊,见邱安面色嘲讽,心慌意乱之下拿出兵符来使力一捏! “啊!”这一捏,许仲堂顿时惨叫一声,翻掌一看,掌心已然紫黑!那兵符上雕着虎头,受内力所震,虎口中竟刺出一枚毒针,他猝不及防,被毒针扎个正着,“邱安小儿!你……” “让你试,你还真试。”邱安耸了耸肩,悲悯地道,“许都督,就凭你也想图谋圣上的江山,太不自量力了。” “你!”许仲堂刹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却为时已晚,他内力失尽,双腿一软,跌坐下去,手上的兵符骨碌碌地滚下了公堂。 御林卫立即抽刀架住许仲堂,小安子和彩娥搀回何初心,邱安上前拾起兵符来,回身就地一拜,“淮南道总兵邱安,拜见皇后殿下!” 暮青自邱安身旁行过,踏着血往上首而去,寒声道:“拿下叛党!违抗者,诛!” 八名神甲侍卫闻旨,提刀齐指乱党! 前有长刀,后有横尸,吴长史等人两腿发颤,几名降臣既悔且惧,一群叛党被领旨下来的御林卫押住,片刻工夫便全都拿下了。 淮州叛乱,自发至终,一个时辰都还未到! 暮青行至上首,御林卫已将许仲堂押去堂下跪住,何初心也已被宫人搀去堂下,小安子和彩娥扶正官椅,迎暮青入座之后往她左右一站! 上首,太极殿的掌事太监、乾方宫的大宫女皆在! 下首,淮南道总兵邱安已参拜凤驾! 哪位才是真皇后,此刻已毋庸置疑,毕竟……除了真皇后,也没哪个女子敢称当今圣上阿欢吧? 刘振放下怀里的庶子,与曲肃一同率淮州文武跪了下来,“臣等拜见皇后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刘家的女眷慌忙整衣,跪在满地残尸血泊之后,颤声道:“妾身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一个早上,两拜凤驾,其中滋味未待细品,便听皇后的话音自屏风后传了出来,“置面屏风杵在面前做什么?是本宫见不得人,还是淮州文武之中有见不得人之辈?” 这话没指名道姓,却叫何初心面红耳赤,一干叛党纷纷避视。 小安子眉开眼笑,仿佛早知如此,忙命宫人把屏风移来了后头。 屏风一挪开,暮青便道:“淮州刺史刘振!” “微臣在!” “本宫来迟,叫你府中妇孺受惊了。刺史府后宅已遭血洗,且先将你的家眷安置于州衙西厅之内,待后宅洒扫出来之后再让他们回去,你意下如何?” “啊?”刘振受宠若惊,他身为一州刺史,僚属之中出了众多叛党,而他又未能及时化解今日之变,险些丢失州权,酿成危及帝位的大祸,若非皇后及时来到,后果不堪设想!他还以为治州不力之罪是逃不过的,却没想到皇后头一句话竟是安置妇孺,不由大为感动,“微臣听凭娘娘安排,谢娘娘体恤!” 暮青看了眼彩娥,彩娥会意,指了几个宫女到了周氏等人身边。 周氏差点儿进了鬼门关,而今未伤分毫,只是受了惊,有些狼狈。宫女扶她起身之时,她两腿打颤,只听叮的一声,一物自她的衣裙上滚入了血泊中。周氏循声望去,见血泊里躺着把古怪的薄刀,柄长刃薄,寒锐逼人。 方才,她欲一死了之,正是此刀射来救了她。 周氏虽非武夫,不懂兵刃,但她听过市井传言,传闻英睿皇后擅使之兵刃乃是一套剖尸的刀具,她没见过剖尸刀,却看得出来此刀小巧,很适合女子防身制敌——莫非,方才救了她的人不是侍卫,而是皇后?! 周氏震惊之下抬头上望,只见皇后背衬凤屏,未束金袍,未簪凤钗,冬晨辉冷,映得宫屏金丝如缕,叫人一抬头,如见百鸟齐翔,万羽朝凤! 周氏心胆惧颤,慌忙低头,心中直道昨日不敢想皇后有假,今日才知何谓真假立见!想她自刎之时,人多混乱,皇后这刀出得千钧一发,慢分毫,偏寸许,她便可能没命,人言英睿皇后英武果敢,传言竟然丝毫不虚! 这时,宫女将幼子抱了过来,梅氏抱着孩子哭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叩谢皇后。 余氏最为狼狈,方才一个狂徒的脑袋在她面前被削成了两半,她被泼到,脸上尽是红黄之物,惊了心窍,见到宫女直往后缩,神态疯癫,“别碰我!别碰我!” “娘!没事了!”刘二姑娘赶忙扶住她,小心翼翼地睃了眼上首。 却见皇后面色虽淡,但并无不耐之色,反倒问道:“本州医学博士何在?” 暮青识得官袍,那医学博士恰在刘振那拨人里,闻旨出列后,暮青道:“你跟去瞧瞧,她们刚刚受惊,你莫要近身,且先开个安神的方子,待人睡下了再号脉诊治。” 那官吏忙道:“微臣领旨。” 刘二姑娘受宠若惊,泪眼婆娑地拜谢凤恩,暮青淡然颔首,再未多言。 饶是如此,扶着娘亲退出公堂时,刘二姑娘依旧一步三回头,看看微服坐于上首的暮青,再看看凤袍加身的何初心,目光说不尽的复杂。 刘氏妇孺走后,暮青这才道:“平身吧。” 刘振和邱安率文武一齐谢恩,平身后列于左侧,御林卫将以许仲堂、吴长史为首的叛党押到右侧,月杀率神甲侍卫到上首护驾。 耐人寻味的是,何初心虽是由宫女搀着的,却搀到了右侧——叛党之列。 州臣们大为不解,帝后跟前儿的近侍宫人定然识得皇后的容貌,既然襄国侯府的孙小姐能假扮皇后,想来此事乃是圣意。虽不知圣上如此安排的用意,但何家此番理应是遵圣意行事才是,怎么也不该和叛党扯上干系吧? 众人一肚子的疑问,曲肃见刘振还不问个清楚,便急着要出列。 却在此时,暮青一改淡漠之色,执起惊堂木来往法桌之上重重一落! 啪! 声如炸雷,震得曲肃的脚尖儿往后一缩,一干州臣头皮都麻了麻。 “本宫昨日晌午方到淮阳,见仍有大量灾民聚在州城。淮州早有重建村镇之请,朝廷也早已核准,可水灾至今已过了三个月,受灾村镇仍未动工重建!一州大小官吏这么多人,竟对商户抬高工价盘剥仓司之举束手无策!朝廷拨了多少赈灾银给淮州?光米粮就调拨了三十万石!尔等却在灾后重建之事上迁延不决,眼看着这三十万石赈灾粮只够用三个月了!是不是要将国库的钱粮都耗在淮州这一次的水灾上,那被水冲淹的四百一十二村才能建好?!” 暮青声音寒厉,话中之意却叫州臣们心头一跳! ——皇后昨日晌午就到了州城,比仪仗还早! ——仅半日,重建村镇的事皇后就查了个清楚,连朝廷调拨的赈灾粮还够用多久都摸查清楚了! 曲肃听后刚要接话,刘振暗中将他拦住,出列禀道:“启奏皇后娘娘,这正是今早臣等所议之事,娘娘来了,臣等自该再禀一回,只是乱党突然起事,州衙之外定然还有同党,当务之急是否应先平叛,将军情八百里加急奏往朝中?” 众臣闻奏,纷纷附议。 暮青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州城之中有十万灾民流离失所,眼下已然入冬,晚一日重建村镇,灾民便要多挨一日饥冻。州衙之中出了如此多的叛党,你身为刺史,本就有失察之责,却因自己的过失而让治下的百姓久等,如此岂不有愧于民?陛下将淮州交给你,便是将淮州的百姓交给你,你想安定一方,需得先治民生,建久安之势,方能成长治之业。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若是好官,百姓拥戴,民心思定,外头那些叛党就是想闹也闹不起来,谁敢妄动干戈,不必兴兵讨逆,百姓之怒便可平叛!” “……”一番话说得众州臣哑然失色。 这番话听着耳熟,极像曲肃之论,可即便是曲肃这般直臣也不敢说“民为贵,社稷次之”、“百姓之怒可平叛”这样的妄语吧? “你可知这十万灾民之中有多少老弱妇孺,又有多少孩童的年纪如你的庶子一般?百姓敬你为一方父母,你怎忍心看他们流离失所,忍饥挨冻?”暮青又道。 刘振之子今日险些死于乱党刀下,许是这话触动了他,他竟有些哽咽,垂首拜道:“皇后娘娘训示的是,微臣愧对陛下的信任,愧对一方百姓。” 暮青道:“平身吧,现在还为时不晚。” “是,谢娘娘。”刘振拿官袖拭了拭眼角才起了身。 “皇后娘娘既然如此为民着想,那依娘娘之见,重建村镇之事当如何决断?”曲肃强捺住激越之情开口问道。前车之鉴,皇后微服先到了淮阳,又命假皇后问政州官,乱党起事时又来得如此及时,此间种种,疑云重重,既然皇后想先顾全赈灾之事,何不趁机探探本朝这位闻名天下的英睿皇后是否有真才实学?毕竟假皇后已经叫他失望一回了,这回还是莫要抱太大期望的好。 却听暮青问道:“好一个依本宫之见!今日是本宫问政州臣,还是州臣问政本宫?你们为官,领着朝廷的俸禄,州政之事上想躲懒不成?三个月了,难道你们连一个应对之法也没商量出来,见凤驾南巡,就想行拿来之道,伸手跟朝廷要对策?” 曲肃道:“那倒不是,臣等商议出的对策有二,僚属之中各有附议者,争执难下,这才拖延了不少时日。原本刺史大人打算上书朝中恭请圣裁,可朝中也需商议,奏折一来一去需些时日,微臣也觉得拖久了伤民,理应早断。既然皇后娘娘在此,不妨先行裁夺。” “奏来!” “是!”曲肃一恭,奏道,“微臣主张以灾民为先,用重典震慑奸商,日后再思安抚之策。而吴长史主张效法高祖及仁宗时期的劝粜之制,劝有力之家无偿赈济灾民,给予爵赏。” 曲肃一边奏事一边瞥了眼被御林卫押在对面的吴长史。 刘振见暮青循着望了过去,担心她会因吴长史是叛臣而影响决断,于是补充道:“启奏皇后娘娘,因此前赈灾之时,臣等曾强逼商户卖米,故而微臣担忧再行重典会使商户人心惶惶。淮阳乃漕运要冲,自古多富商大贾,如有商户担忧再遇灾年,钱粮会被官府强征,日后恐会发生转移钱粮之事,如此必伤漕运,也伤税赋。而劝粜之令虽可救急,但也恐商户得爵赏之后,州政难以监管,积弊深远。事关漕运与吏治大事,臣等不敢独断,故而争执不下,这才想上书朝中,恭请圣裁。” 刘振奏罢,州臣们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竖得直直的——又到了恭请凤裁的时候了。 刚才在假皇后面前恭请裁夺,结果惹恼了曲狂人,把何家小姐骂了个狗血淋头,现在真皇后到了,不知会如何裁夺? 该不是……又要思量几日吧? 明知此事两难,三思而行实乃常理,但此时此刻,没人盼着皇后会说思量几日——曲狂人已被这话惹恼过一回了,要是听见真皇后还这么说,他一定还敢怒骂凤驾,而且,兴许会骂得更狠。 “本宫昨日的确听说了曲别驾强逼商户卖米的事,朝廷已然拨下了赈灾粮,为何还要强逼商户卖米?”就在一干州臣既盼着听听皇后之见,又担心皇后被骂之时,暮青开了口。只是谁也没想到,她没有二选一,反而问起了此前逼商户卖米的缘由。 刘振怕曲肃回话太过激进惹怒凤驾,于是替他回道:“启禀皇后娘娘,此前林党私取两仓钱粮赡军,又猖狂私贩仓粮,致使两仓亏空。而今淮州大灾,别驾逼富户将存粮低价卖给官府,一来是为补两仓的亏空,二来是为防富户囤积居奇,抬高米价。以眼下赈灾的形势来看,朝廷下拨的赈灾粮用完之后,这些收补回来的仓粮的确能顶一段日子。” “所以,你们把朝廷拨下的银子拿去收粮了,却因价钱太低而惹怒了商户,商户们想挽回损失,便在重建村镇的事情上盘剥仓司,你们不缺粮了,却又缺起了银子。” “……正是。”刘振汗颜。 “起初你们只想存粮,却没想到粮食到手了,建村却不顺利了。眼看着迁延日久,消耗日重,你们处心积虑存下的仓粮不仅就要存不住了,连银子都没了,所以你们就急了?” “……微臣惭愧!”刘振擦了擦额汗。 其余州臣也纷纷垂首,大气也不敢喘,心中直道——皇后可真犀利! “你们想了两个法子,一是镇压商户,继续盘剥商户的财产,二是许给商户好处,叫商户自愿帮助官府灾后重建。一州大小官吏这么多人,灾年只知在商户身上动心思,除了问商户要钱要粮、要工要料,你们的心思就不会往别处动动了?” “这……微臣愚钝!”刘振一脸头疼之色,实在想不出这心思还能往哪儿动。 曲肃朝暮青一恭,道:“若娘娘另有良策,还望垂示!” 暮青抿着唇,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怕缺粮,有没有想过是救灾之策太过单一?” “单一?”曲肃的眉头狠狠地皱了皱,“启禀皇后娘娘,我朝的赈灾之策有蠲免、赈给、赈粜三策,怎能说单一?” 刘振听出曲肃的语气苗头不对,忙使眼色,曲肃只当没看见,他盯着暮青,已有怒容,显然不满她来淮州问的是赈灾之事,却事先连赈灾之策都没了解过。 “怎么不单一?”暮青与曲肃对望着,目光锋锐,分毫不让!她伸出三根手指,一策一策地说给他听,说给满堂的州官听,“蠲免,百姓受灾后,凡达到一定程度的民户皆可享受不同等级的赋税蠲免,此乃朝廷舒缓民力之策;赈给,给重灾户无偿提供衣食,赈灾粮依老幼病弱壮按日发放;赈粜,灾时一旦粮价过高,贫民无力买米,则开义仓,减价出粜,以济贫民。以上三策,不是免除,就是白给,虽有出粜之策,但以济贫为目的的减价出粜,米价之低,使得官府所收回的银子在灾后根本无力补仓,所以以上三策本质上都是在消耗仓粮!怎么不单一?别说朝廷的赈灾之策有三,就是有三十,只要全是依赖储粮之策,那就是单一!” 皇后声似出云之雷,听得一干州臣心头咯噔一下! 刘振一改和事佬之态,凝神细思。 曲肃怒容未消,又添惊色,欲辩无词,憋得面容看起来有几分扭曲。他这才知道皇后不是不了解赈灾之策,而是她所说的单一与他所理解的不是一回事,这种论调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过细一思量,的确有道理! “臣等从未想过此三策有过于依赖仓粮之弊,娘娘之论,微臣不及!”曲肃并未嘴硬,反倒朝暮青深深一恭。这一恭,如学生求教,双手几乎垂拜于地,“不知娘娘可有良策解之?” 暮青问道:“你们可有想过赈贷?” “赈贷?”州臣们面面相觑,皆有不解之色。 “敢问娘娘,何为赈贷?”曲肃抬头问道。 “以财投长曰贷,但本宫指的是以粮为贷。即大灾之年,官府借粮于非重灾户,收取一定的利息,待民度过艰厄,大丰之年还粟于仓。”暮青说得很慢,此法与后世的贷款有些相似,她斟酌着说词,希望尽量说得简单些,以便淮州的官吏能够听懂,“官府虽然收取利息,但并不逼民短期之内还清,而是以契约之,准民分期还粟。” “分期还粟?”曲肃眨巴着眼,州臣们议论纷纷。 “打个比方,本宫借你一两银子,与你约好利率,不催你来年就还,你可以根据家境决定要几年还清,可以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这便是分期偿还。” 利率为何物,众州臣尚且懵懂,但此喻之意倒不难懂,略一思量,刘振和曲肃皆面色一变,连邱安那睡意惺忪的眼都似乎睁了睁,头脑灵活的人已仿佛猜到了皇后之意! 果然,暮青接着道:“仍是比方,你三年还清,每年只需还二百五十文钱,五年还清,每年要还三百文,十年还清,每年就要还四百文。你从本宫手里借的银子既能助你度过难关,每年两三百文的债又不会使你生计艰难,而本宫则不必担心家中日渐亏空,下回无银施借他人。” 话音一落,州臣们嘶嘶抽气,刘振和曲肃对望一眼,皆压抑不住胸中的激越之情! 暮青又道:“除了贷粮,还可以贷种,凡发水潦螟蝗之灾,蠲免赈给过后,官府皆可行赈贷粮种之策,如此,既可助灾民早日归乡事农,灾年过后又可补仓,以备不时之需。” 淮州文武听至此处,已然激动得面颊生辉,不等暮青再言,便热切地议论了起来! “竟还可贷种?” “对!对!如此一来,灾事过后,两仓便有可平之法了!” “以往,朝廷每年征收的粮食中有半数用于赡军,再刨去用于俸禄的钱粮,能补入两仓的储粮就更少了。不提灾年的用度,平常的年份里,济贫扶弱、赡老恤囚、平抑粮价,也是支出颇重。每年赋税一途所补入的仓粮仅够支出之用,一逢灾年,两仓大开,赈灾粮要么需跟朝廷要,要么就得逼商户捐卖。商户不满,明里暗里的跟官府对着干,赈灾之策施行不畅,头疼得很。如今,有蠲免、赈给、赈粜三策在前,赈贷之策在后,两仓的压力可谓大减!” “是啊,地方粮仓的压力大减,等同于给国库减轻压力了。” 听着议论,邱安对同僚们笑道:“这哪是平仓之法,实乃富仓之策!说不必再担心两仓日渐亏空,那是皇后娘娘谦虚,依我这粗人之见,假以时日,两仓必丰!两仓大丰,莫说赈灾了,急时定有余力赡军!” 刘振道:“正是!尤其是分期赈贷之策!灾年之时,先以仓粮无偿赈济灾民,待大灾过后再行赈贷之策,令百姓还粟于仓。而分期还粟,既不影响生计,两仓还可常年补入息粮。待遇灾年,两仓已丰,又可无偿赈济灾民。如此循环不息,可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何止啊?灾民回乡之后,施政也是不易,本官在莲池县为知县时,一些游手好闲之徒习惯了官府赈济,恨不得灾荒,好伸手吃穿。这赈贷之策正好治一治这些泼皮无赖的懒筋!哈哈!良策!良策啊!””曲肃手舞足蹈,举止疯癫,忽然撩起官袍一跪,朝凤驾行了个伏拜大礼,高声道,“此策利在粮仓,功在社稷!微臣拜服,谢娘娘赐计!” 众州臣见了,纷纷叩拜,齐声道:“臣等拜服,谢娘娘赐计!” 群情激越,热切的气氛在此时此刻的公堂上却显得怪异至极。 许仲堂、吴长史等人面红耳赤,百感交集。 他们多是一州要臣,深知两仓之弊和赈灾之难,每回商议对策,州衙里都能吵翻天,没人能拿得出一个长久可行之策来。两江流域大水为患,古来如此,历朝历代,治水屯粮都是国之大计。朝中大臣也好,地方官吏也罢,不知多少人苦思钻研过农耕水利之策及历朝赈灾记要,可良策难得,尤其是长久可行之法。 谁能想到,满朝文武苦思不得的良策,竟得自当今皇后? 赈贷之策本就新鲜,分期还粟更是闻所未闻!官府赈贷于民,能得粟三五倍之数!虽说时日颇长,可积少成多,赈贷万民,一年能得多少仓粮?思之令人心惊!若赋税如此,百姓定不堪重负,可若仅仅用于赈灾,又行分期之法缓之,便既能救民又不伤民,既能补仓又能富仓,既可为下一次灾荒之年做好储粮准备,战时还有余力赈军,真可谓万全之策! 如此奇策,若非亲耳所闻,真难想象脱胎于一介民间女子! 叫人细思恐极的是,淮州水灾发于八月,若皇后早得此法,理应早跟圣上提了才是,且她今日本应在神甲军中,却忽然到了淮州,莫非……此法是得于近日?亦或是……今日? 若真如此,皇后之智岂不近乎于妖? 一干逆党心惊不已,何初心的脸色也惨白如纸,她几乎不敢去瞥地上。逆党被绑了起来,尸首却没清理出去,就这么横陈于公堂之上,州臣们一举一动之间,血腥味儿直扑人的脸,她因不想在人前失仪才强忍着腹中不适。她以为不看地上便能忍得住,却忘不了神甲侍卫随皇后杀进州衙时那惨烈的一幕。当时,一个断了臂的,一个脑袋被削掉一半的,还有一个被腰斩的。当时,那人没死,惨号着爬出公堂,半截身子在外头,半截身子在门边,鲜血肚肠拖得老长…… 州臣们起初没缓过神儿来,后来拜见过了皇后,也不先请旨将公堂洒扫出来,竟就这么议起了州政!皇后出身民间,不晓礼仪,这些州臣难道也不懂礼法? 疯子!都是疯子! 她堂堂侯府贵女,竟还不如刺史的家眷,不仅要在此忍受遍地污血的公堂,还要看着这些没用的州臣拜服在皇后面前! 何初心瞥向上首,目光深似幽沼,恨意幽幽,绵长无尽。 利在粮仓,功在社稷? 一介出身民间的贱女子,也懂国策?笑话!这些七尺男儿、一州要臣竟都议了起来,一个一个的,都疯了不成?! 这时,暮青道:“本宫临机得此一策,尚欠细则,离施行还远。所谓术业有专攻,狱事乃本宫之所长,国事上只能出个主意,还需卿等奏与朝廷,严加考察,谨慎定则。卿等可翻阅本州历年农收记案,根据本州的收成制定利率,区别良田与贫地的收息,因地制宜,不可一刀切,不可为了丰仓而收息过高,更不可为了丰仓而废蠲免、赈给、赈粜之策。赈灾之要在于助灾民度过灾厄为先,补仓乃灾后之事,切勿本末倒置。本宫会向圣上提议以淮州作为赈贷之策的试点,倘若日后发现有官吏为谋政绩或仓粮之利而废弛三策,借赈贷盘剥百姓,朝廷一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臣等谨遵懿旨!”州臣们齐声应是,心中却波澜滔天。 临机得此一策? 果然,皇后是刚刚才想出赈贷之策的! 这简直非人! 而且,什么叫只能出个主意?只是出个主意便出了个万全之策,连如何制定细则都指点清楚了,甚至预见到了会有官吏为谋政绩以赈贷盘剥百姓,故而提出拿淮州作为试点。想想便知,试行期间,淮州官吏的一举一动定会被朝廷盯得死死的,若被拿住错处,朝廷是不介意重惩以儆效尤的。皇后连这些事都想到了,真是好一个术业有专攻!若这也能算只是出个主意,那他们这些连主意都出不了的州官是否该辞官还乡? 僚属们可以震惊失色,刘振身为刺史,却只能强捺心中波澜,说道:“微臣这就将赈贷之策与叛党谋逆的事一并奏与朝廷!” “不急。” “且慢!” 这时,两道话音同时传来,叫刘振不由怔住——让他不急的是皇后,说慢的是曲肃。 暮青见曲肃也有话要说,便让他先说,“别驾还有何事?” 曲肃道:“启奏娘娘,赈贷的确是奇策,可娘娘也说,此策尚欠细则,需要朝议,还不能立刻施行。但眼下州衙外头有三万灾民亟待安置,重建村镇才是当务之急,如何处置那些搅扰重建的商户,还请娘娘决断。” 州臣们一听,这才回神! 是啊,刚刚问的是重建村镇的事,但皇后并未决断,而是指出了赈灾之策的不足之处,并指点了改革之策,但重建村镇之困依旧没有解决,这才是当务之急! 何初心闻言,嘴角扬了扬,意味嘲弄。人言皇后睿智,传闻果然不虚,皇后知道重建村镇之事两难,不易裁夺,便拿个新策出来,且不论管用与否,仅凭此策闻所未闻,便足以糊弄一会儿州臣。皇后大抵以为州臣们议着新策,就会把恭请凤裁之事抛到脑后了,但她算漏了曲肃这个狂人,此人不在乎官位,甚至不在乎性命,他眼中只有灾民,为了灾民连凤驾都敢责骂,岂会让皇后轻易蒙混过关? 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 何初心瞥向暮青,等着看她出丑。 却见暮青面色甚淡,说道:“哦,这事儿啊,根本无需决断。” 什么? 不仅何初心怔住,一干州臣皆抬头望来。 曲肃这回没急,反倒恭恭敬敬地问道:“娘娘之意是?” 暮青转头看向许仲堂和吴长史等人,道:“他们不反,重建村镇之事的确需要决断,他们一反,事情反倒变得容易了,不是吗?” 这话叫满堂之人一时间都难以转过弯儿来。 刘振道:“微臣愚钝,请娘娘明示。” 暮青没搭腔儿,而是对许仲堂道:“你们今日起事,事先知道凤驾有假,连替子的身份都很清楚。起事之后,先谋文武大印,再放州牢重犯,而后逼降州臣,这州衙内外你们都安排了人,可谓计划周祥。今日,刺史府内曾传出两道火哨,第一道应是起事之号,第二道是事成之号,你们在州城内一定还有同党,得知事成,他们必定有所行动。而你们举事,兵马钱粮缺一不可,可眼下大灾,朝廷调拨的赈灾粮所剩不多,两仓又亏空多年,你们的钱粮打哪儿来?自然是从商户那儿来。淮州多巨商,此前就有奏折入朝,说林党与绿林草莽及漕商勾结私挪私贩两仓储粮,问朝廷要不要严查,可朝廷还没批复,淮州就发了水灾,赈灾至今,前事就耽搁了下来。那些商户本就和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此前朝廷严查林党,他们必然早已如惊弓之鸟,前些日子官府逼他们低价卖粮,又惹恼了他们。如此一来,如若得知你们举事已成,他们会不追随你们吗?” 暮青目光一转,对曲肃道:“此事根本无需决断,只需等着,看谁会反。谁反拿谁,查抄的银子足够你们用来重建村镇了!” “看谁会反!看谁会反……”曲肃目光呆滞,口中喃喃地念叨。 “如此一来,官府可从正经的商户那里足价买料雇工,既可不伤无辜商户,朝廷也无需再查与林党勾结的漕商了,一举三得!”暮青又道。 “一举三得!好一个一举三得!”州臣们琢磨了过来,纷纷叫绝! 刘振难以置信地看着暮青,半晌之后,叹道:“娘娘之智,名不虚传!方才,娘娘要微臣不必急着奏报朝中,原来是为了看淮州还有何人会反?” 叹罢,他不禁有些后怕。 刺史府刚遭血洗,他惊魂未定,若此事让他来处置,他必定先请邱总兵率军平乱,先稳定州城的治安,再将事情急报朝中。若非皇后在此,这会儿淮州军定然已在城中平乱了,如此一来,只怕那些此前与林党有所勾结的漕商还未投诚乱党,乱事就已平息了。那么,他在重建村镇之事上就要错失良机了。 好险! “淮州何其有幸,今日能有娘娘坐镇!微臣代淮州百姓多谢皇后娘娘!”刘振收回目光,诚心叩拜。 淮州文武也纷纷再次叩谢凤驾。 何初心咬着唇,腥甜入喉,煞了心。 为什么? 她放弃骄傲,不惜顶撞祖父,以死相逼求来的机会,哪怕当替子,哪怕是假皇后,她都愿意做这一回梦。皇后却偏在不该出现之时出现,她被淮州文武看尽笑话,而她却一次次地在州臣面前摆尽威风! 到底为什么皇后要来淮州? 何初心瞥向暮青,见那青黑的公服衬得女子的眉目格外清冷,百鸟拥着,群臣跪着,她的眸却如同被一场秋雨洗过似的,凉意袭人。 “本宫要是不来淮州,岂能见识到一帮官吏为补仓粮而逼商户低价卖米?那些商户之中纵然有不法之辈,可必然也有正经商人,你们身为一州父母官,竟不加甄别,强逼商户卖米!此等行径,与强盗何异?”暮青忽然话锋一转! 谁也不清楚皇后为何突然大发雷霆,但正因见识过皇后之能了,淮州文武皆屏息听训,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你们心系灾民原本无错,可难道灾民是民,商户就不是民了?如若只因商户富足,大灾当前就理所应当捐献钱粮,那你们身为一州之父母官,百姓之表率,何不散尽家财救济灾民?” 别说,散尽家财救济灾民的还真有——曲肃。 其余大小州吏也在刺史刘振的发动下捐了钱粮,虽说不至于散尽家财,可也有捐的不少的。 自古非常时期皆是行非常手段,逼商户捐卖钱粮实在是太常见了,商户虽然是民,但朝廷重农,官府自然以救济灾民为先。 但这话州臣们只敢在心中嘀咕,却没人敢说,连曲肃都没吭声。 皇后却仿佛能读懂人的心思般,斥问道:“你们捐献钱粮救济灾民,那是出于自愿,与朝廷逼你们捐钱捐粮能一样吗?日后但有灾荒之年,朝廷不必调拨赈灾钱粮了,只需行非常手段,先扣你们三年俸禄,再命州军去你们府上挨家挨户地收缴家粮,你们可无怨言?” 呃,这…… 一干州臣眨巴着眼皮子,嘴角抽了抽。 “你们若有怨言,为何商户就怨不得?你们骂商户盘剥仓司,怎知背后无人骂你们是一帮昏官酷吏?你们只怪商户从中作梗,阻挠官府重建村镇,可本宫就不信了,淮州这么多的巨商大贾,难道没有一个大善人?没有一人怜恤灾民,自愿出工出料助官府赈灾?想来不是没有,而是你们先失了民心啊!以至于朝廷有难,无人肯援!到头来,你们头疼,灾民受苦,你们盘算盘算,灾民可有少受一天的苦?” 话音落下,群臣哑然。 曲肃身僵如石,如遭当头棒喝!为了赈灾,他曾捐尽钱粮,他曾夙夜难眠,他曾不惜背负商户的愤恨与骂名,他一直觉得他是在救灾救民。难道,竟是他错了? “人吃五谷杂粮,谁无妻儿老小?倘若一遇灾荒,朝廷就克扣俸禄查抄官宅,长此以往,谁愿为官?无人为官,何以治国?而官府肆意盘剥商户,长此以往,谁敢行商?无人行商,又怎能不伤漕运赋税?本宫不否认你们之中有忧国忧民的好官,可不知何为社稷,何为民心,纵然是鞠躬尽瘁,也不过是白操劳一场!” 群臣哑然,气氛死寂。 公堂外,天地肃清,松影似针,不知刺了谁的心。 半晌,刘振叩首道:“娘娘之言,振聋发聩,微臣受教!” 忧漕运忧赋税的是他,到头来却是他糊涂,没想到伤了漕运赋税的竟恰恰是官府。 “启奏皇后娘娘,逼商户卖粮是微臣的主意,微臣愿承担罪责!”曲肃也随之叩首,听声音竟有些哽咽。 “你身为淮州别驾,一州要臣,威逼商户,这民怨已经算到官府头上了!问你的罪容易,丢了民心又该如何收回来?” “微臣……罪该万死!”曲肃以头撞地,悔痛难当。 他因刚直敢言,不被上官所喜,所以当了十多年的知县。圣上亲政后,不知怎的听说了他,竟褒扬他是个直臣,并钦点他为淮州别驾。他刚上任,淮州便发了水灾,他本想将赈灾的事办好,以报圣上的知遇之恩,却没想到正是他的激进闯了大祸。他本不惧丢官去职,甚至早已想过辞官以平民怨,可正如皇后所言,这民怨已然算到了朝廷头上,朝廷革他的职容易,失了的民心想收回来谈何容易? 除非,无辜粮户的损失能补还回去。 可莫说朝廷革他的职,就算留着他,他一生的俸禄都难补粮户的损失。死没用,他知道,可他有负灾民,有负圣恩,万死难辞其咎。 “死有何用?你是圣上钦点的别驾,就这点儿出息?”暮青冷声斥道,“主意是你出的不假,可淮州上有刺史,下有僚属,仅凭你出个主意就能成事了?低价卖粮之令既是官令,责任就应当在官府,在朝廷!这民心失了,朝廷认了,粮户的损失由朝廷补还!” 什么?! 曲肃抬起头来,以为听错了。 只听皇后又道:“但主意既是你出的,本宫就命你负荆请罪,那些粮食怎么从人家的粮仓里运出来的,就怎么给人还回去!你可有异议?” 可有异议? 怎会有异议! 州臣们面面相觑,皆有叹色。早就听闻皇后娘娘刚正,没想到训起人来不留情面,赦起罪来竟也这么义正辞严。其实,曲肃之罪可大可小,甚至可功可过,但皇后娘娘看重民心,以她之论,曲肃革职枭首都不为过,没想到到头来竟只是负荆请罪。 皇后是惜曲肃之才吧? 她刚到淮阳城半日便将赈灾的情形查实了,想来也知道曲老夫人教子极严,曲肃当知县的那些年里,府中从没养过仆役,他的俸禄多用来济贫扶弱了,他到淮阳城上任之时,莲池县万民送行,百姓莫不道他是好官。只是州政比县政复杂得多,曲肃一上任就遇上大灾,经验不足,这才捅了篓子。他那刚直的脾性虽不讨喜,但的确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官,这回为了赈灾捐尽了家中钱粮,若叫他补偿粮户,哪怕他一家老小为奴为仆,下辈子也还不起。 皇后命曲肃负荆请罪,说是罚,实则与赦无异。 刘振大喜,见曲肃还愣着,忙拽了拽他。 曲肃这才反应过来,眼底微湿,叩拜道:“微臣……谢皇后娘娘开恩!” “平身吧,方才之言你们若能听得进去,这一趟淮州之行本宫就不算白来。”暮青扫视了一眼淮州州臣,淡淡地道。 淮州文武忙谢恩起了身,心中却直犯嘀咕。 皇后何出此言?莫说方才之言发人深思,就算当真无人听得进去,她也不算白来吧?她可是拿下了叛党,又提了赈贷之策,还解了重建村镇之困!且只需稍待,城中的林党余孽就会被尽数拿下,随后粮户们的损失一补回去,连失了的民心说不定都能收回来! 这还不够? 而且,什么叫“这趟淮州之行”?凤驾南巡,皇后本就该来淮州,不是吗?难道她该在别处不成? “就算本宫今日不在,淮州也遭不了大难。”这时,只见暮青看向了淮南道总兵邱安,问道,“你说是吧?” ------题外话------ 本来这章打算把淮州的事写完,但是后面有点卡,先从这儿断开吧。 正文 第十七章 决胜千里 淮州文武一愣,皆诧异地望向邱安。 邱安笑道:“什么事都瞒不了娘娘,不过,陛下可没料到您会来淮州。” 他承认得倒是痛快,却把刘振和曲肃等人给听懵了。 却听暮青笃定地道:“但他料到了淮州有人会反!自八月至今,淮南道常有林党余孽作乱的奏报传入朝中,以你家主子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他会料不到此番南巡有人会挟持凤驾以图作乱?你刚才既然说许仲堂图谋江山不自量力,想来在兵符上做手脚正是你家主子之意。他既有此准备,你在事发后却没有立即拿下许仲堂,而是任由他及叛党作乱州衙,那圣意岂不再明显不过?他想要的是淮州叛党的名单吧?” 什么?! 满堂大惊! 吴长史及王录事等叛臣脸色煞白——怎么?他们今日起事早在圣上的意料之中?、 许仲堂身中奇毒,早已瘫软无力,听闻暮青之言不由闭了闭眼——果然如此!他被兵符所伤时就已有此猜测了,只是做梦也想不到,他自以为精心谋划的起事大计竟从一开始就是圣上设好的圈套!南图老皇病重,急召三皇子瑾回国,皇后为助巫瑾夺位而秘密随神甲军前往南图,他们以为圣上让替子南巡是为了遮掩皇后的行踪,却没想到南巡是个陷阱,圣上的真正意图是引出潜藏在淮州的叛党!真是……君心难测,好深的谋算! 一干被逼投诚的州臣悔青了肠子——圣上想要的是淮州叛党的名单,他们若能坚守片刻就不会在这名单上了,原是为了家眷才叛君投逆,谁知到头来竟是害了一家老小? 刘振等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朝中传出南巡的消息时,众人都觉得古怪,觉得以眼下的局势而言,非但没有巡查吏治的必要,皇后出巡反而有险。 怪不得南巡的仪仗中用的是替子,而非凤尊。 原来圣上意在叛党! “没错!林党余孽根植于淮州,屡次清剿皆难除尽,长此以往,非但耗费朝廷的精力,不利于淮州的安定,还会埋下隐患,为祸深远,故而圣上才出此一计,借凤驾南巡之机将潜藏在淮州的乱党尽数引出,一网打尽!”邱安说罢,朝刘振抱了抱拳,“刺史大人,对不住,今日让嫂夫人受惊了。南巡之事虽是圣上之谋,但事先也难料到这些叛党会以羞辱妇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逼降州臣,我为查清叛臣一直有所隐忍,是我对不住嫂夫人,还望刺史大人莫要怨怪圣上。” 刘振正在震惊当中,忽闻此言,慌忙摆手,尚未说话,便听暮青问邱安道:“本宫来时,见你似有动手之意,你袖下藏着何物?” 邱安怔了怔,随即把手一抬,只见他的袖甲已然解开,果然是方才有动手之意!他往袖中一探,摸出三把飞刀来,刀光青幽,一看便是淬过毒的。邱安笑了声,那笑意不知是无奈还是叹服,“方才若是娘娘没到,这会儿末将也应该宰了曹敬义那帮狂徒,拿下许仲堂了。不过,还是娘娘来了好,您来了,非但把赈灾的事办了,连勾结叛党的商户也一并拿下了,淮州往后应无难事了。” “本宫来此本是为了平叛,既然和圣上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不妨借此机会把朝中叛臣的名单也列上一列!”暮青说话间睨向下首,目光落在何初心脸上。 这一眼意味深长,看得何初心心胆俱颤! 皇后……皇后意欲何为?! 刘振和曲肃等人同样不明所以,疑惑如火般窜上了心头。圣上既然意在叛党,自然不会舍得让皇后娘娘南巡,那皇后应在宫中才是,为何会来到淮州?听邱安之意,皇后此行,圣上似乎并不知情!可帝后同寝同食,恩爱非常,哪怕皇后是瞒着圣上偷偷出宫的,从汴都城到淮阳城的这段时日里,圣上怎会没发现?又怎会不知情? 再者,替子为何要用何家之女?何家本就因选妃一事与圣上生了嫌隙,难道圣上就不怕何氏落入叛臣之手,叛党以何氏的性命为要挟逼反何家? 还有,皇后先前为何要将何氏押在叛党之列,此时又为何要看着何氏说叛臣?难道朝中也有叛臣?是……何家? 凡此种种疑问,皇后皆未明示,只将目光收回,寒声喝道:“淮州刺史刘振!” 刘振心神一凛,忙道:“微臣在!” “今日之事,秘而不宣,所有人不得出州衙半步,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入朝!” “……什么?!”众州臣大惊! “淮南道总兵邱安!” “末将在!” “命你将今日之事及叛臣名单经军机密道奏与陛下知晓,沿路需谨慎提防,切勿使密奏落入他人之手!” “谨遵懿旨!” “即刻起,刺史府由你接管,不可使一人迈出州衙半步,不可使一封密信传出,不可使城中的乱党察觉起事之情有变!” “是!” “将叛臣严密关押,随时听候本宫问讯。” “是!” 暮青下一道懿旨,邱安就领一道,丝毫不见迟疑,半句质疑也无! 何初心听得心惊肉跳,脑中嗡嗡作响! 皇后……皇后是想让朝中以为淮州已落入叛党手中?! 淮州众臣也琢磨出了暮青之意,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正是此前州衙落入叛党之手时,他们所忧心的事吗?那时他们担心朝中得知淮州沦陷,会有朝臣叛离圣上,而致帝位有危。皇后到了州衙之后,本以为此危已解,没想到她竟然要将平叛之事秘而不宣,故意让朝中以为淮州沦陷!需知实际上淮州的叛乱已平,假如朝中百官以为江山已危,又或何家为救何氏起兵谋反,那结果会如何? 好一个把朝中叛臣的名单也列上一列! 圣上以凤驾南巡为饵,诱林党余孽倾巢而出一网剿灭,皇后便以林党余孽作乱为饵,诱朝中的不忠之臣现形!帝后之谋太深,思之令人心颤! 上首,暮青将众州臣的颤色看在眼里,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看来效果达到了,不枉她出这一场风头。 江山难守,不是身居后位,难有切身体会。天下人只道帝后尊贵,却不知吏治也好,民生也罢,背后都是一场一场的君臣较量。这一回,幸赖于步惜欢早有准备,而她也及时察觉,但下一回呢?难保次次没有疏漏,每每赶得及时,所以既然今日得此良机,那就不妨给朝中文武、给地方官吏打一回烙印!这一回烙印打得深入骨髓,日后再有危难之时,有人想当墙头草,也能想起今日!想起今日帝后之谋,思量思量帝后有没有能力守住这江山,少一个见风摇摆的墙头草,这江山就稳固一分,万一哪日遭遇大险,群臣对帝后的忌惮定会为救急赢得宝贵的时间。 她并不盼着会有这么一日,但必须要未雨绸缪。 这一口气舒了出来,暮青已然有些倦了,正打算把该处置的处置了,便听下首有人道:“娘娘!” 暮青循声望去,见出声的是曲肃。 曲肃道:“娘娘,若如此为之,待消息传入朝中,岂不要些时日?臣等皆不露面,城中的百姓岂不要慌?且倘若城中的叛党扣住赈灾粮作为起事之资,灾民岂不要饿死街头?” 这时候还能想起灾民的,也只有曲肃了。 暮青却毫无急色,淡淡地道:“你还记得本宫此前说过百姓之怒可平叛吗?城中有三万灾民,这可不是小数目,扣发赈灾粮必会激起民变,致使州城大乱。叛党刚刚接管州城,四处招降,联络盟友,准备兴兵就已经够他们忙的了,他们会愿意看到灾民暴乱吗?灾民三万,一旦暴乱,想要镇压必用重兵,这岂不耗费兵力?此次之事背后有岭南王,那就说明有北燕帝,他们皆非目光短浅的莽汉,岂会做这等自毁之事?你就权当这几日休沐,在州衙里好好歇歇吧!把心放在肚子里,叛党不但会帮你继续赈灾,其他州务也会一并处理好的。” 曲肃:“……” 淮州文武:“……” 所有人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心道这话要是让州衙外的那些叛党听见,只怕哭的心都有吧? “咳!娘娘英明,末将拜服!”邱安看着满堂文武的神色,心觉好笑,于是咳了一声打破了沉寂。 “得了吧!”暮青见淮州文武回过神来,又要跪下齐声宣颂,心中不耐,没好气地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宫跟圣上在一起待久了罢了。” 淮州文武闻言,腿肚子不由一齐打了个哆嗦,心道这话是夸陛下呢?还是骂陛下呢? 算了,权当是夸吧! “邱安!”这时,皇后的声音又自上首传来,语气已然恢复方才之厉。 邱安敛起笑意,继续听旨,“末将在!” “点你麾下之人混入灾民之中,将城中的情形随时报来!若有叛党察觉事情有变,秘密诛之!” “是!” “即日起,准你便宜行事,州衙内若有人胆敢私传密信,形迹可疑,诛之!” “是!” “刘振!” “微臣在!” “挑间屋子给你的僚属,淮州文武自今日起聚于一堂同寝同食,无本宫之命不得擅离,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谨遵懿旨!” “本宫就歇在你刺史府的后宅了,何氏与本宫同住。” “是!微臣此前便已将东苑洒扫了出来,娘娘若是不嫌,就还住在东苑吧。” “嗯。”暮青应了一声,瞥了公堂上呜呜泱泱的一堆人,淡淡地摆了摆手。 邱安见了,喝道:“将这一干叛臣押下,严加看守,听候问讯!” 一群叛臣由御林卫押着,被拖出公堂时已全都软了腿脚,几个被逼降的州臣哭道:“皇后娘娘!臣等有愧于圣上,愿以死谢罪!还望饶过臣等家小,饶过臣等家小……” 暮青一言不发,冷淡地看着几个降臣与叛臣一起被拖了出去。看来这些州臣是因念及亲眷才降的叛党,这可以理解,也可以说没错,毕竟人有亲疏之分。可既然危难之时有所亲疏离舍,危难过后就该有所背负,毕竟今日有所抉择的人并非只有他们,那些赌上满门性命誓死不降的州臣难道就对家人无愧?哪怕危机已解,这份愧意都只怕要深藏于心背负一生,那凭什么有的人就可以不背负? 今日被离弃的人是步惜欢,她没有权利替他谅解,且轻易得来的谅解不会有人珍惜。 这些降臣理该由步惜欢来处置,而以她对步惜欢的了解,他不会降罪无辜,但即便是要赦,也该由步惜欢来赦。叫这些降臣担惊受怕些日子,赦诏赐下之日他们才会感恩。 叛党被押下去后,刘振便差人去洒扫东苑。今日问政,侍卫宫人皆随凤驾到了州衙大堂,东苑无人,故而未遭损毁。吏人一来回禀,暮青便看了何初心一眼,御林卫意会,押起何初心便走! 直到被侍卫叉起,何初心才回过神来,疾呼道:“不!不可!” 不可瞒着朝中!兄长会反的! 此番出来,依原计,她虽然会被擒住,但擒住她的会是岭南王,而非淮州叛党。假如只是岭南起兵,帝位尚不至于危在旦夕,祖父和兄长为了救她,定会极力恳求圣上,而她有功在身,圣上不会见死不救。可现在是北燕帝命岭南王支持淮州叛党起事,帝位危在旦夕,一旦消息传入朝中,兄长以为圣上大势已去,无所忌惮,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若真在叛党手中倒也罢了,至少替子之功仍在,可皇后偏偏从叛党手中救下了她!她替皇后南巡涉险之恩,皇后还了她,两不相欠,兄长被蒙在鼓里,万一行事冲动,何家……何家会万劫不复的! 何初心猛地抬头望住暮青,早就在发间摇摇欲坠的宫簪霎时滑落,青丝如云般披散下来,眼底血丝噬人心魄。 皇后…… 皇后! 暮青将何初心的神色看在眼里,目光寒彻了几分,漠然地看着她被侍卫拖了下去。 何初心是襄国侯府的孙小姐,堂堂贵女,又是圣上择定的替子,理应有功在身。但御林卫对她毫不客气,竟与对待叛党无异,淮州文武心里不由咯噔一跳,心道莫非今日之事何家当真参与其中了?毕竟若无实据,皇后不会动何家之女才是。 可暮青依旧没有明言,只道:“自今日起,本宫歇在刺史府东苑,每日就在东苑听奏州政军情,除刺史刘振、别驾曲肃及淮南道总兵邱安外,无本宫召见不得擅离居所,违者以谋逆论处!若有急情,可禀刺史,听候宣召。” 淮州文武忙敛起心思,齐声应是。 暮青对邱安道:“本宫今日是劫了刺史府后门的守将进来的,人还被封着穴道弃在门口。这人若一直不归,恐要惹叛党起疑,你立即去处置一下。” 至于怎么处置,暮青没有多言,邱安出身江湖,手段定然多得是。 邱安果然应得痛快,“皇后娘娘放心,末将自会办妥!” “那就办差去吧,待处置了急情之后,你速至东苑,本宫还有别的事要交待你办。” “是!” 暮青略作思量,觉得再无旁事了,这才站起身来,迈过尸骨血泊,出了州衙公堂,径自往后宅去了。 月杀率神甲侍卫跟随在后,小安子和彩娥也忙领着宫人侍卫跟出了州衙,一行人在淮州文武的恭送声中快步走远了。 * 后宅已有吏役在清理洒扫,见到凤驾慌忙避让,小安子在前引路,到了东苑时,已有御林卫在外严守。 因暮青说与何初心同住,故而御林卫将其押在暖阁里,见暮青大步进了屋来,侍卫忙跪下见驾。 这一跪,何初心原本失神地瘫坐在地上,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竟忽然起身扑向暮青,神态癫狂地喝道:“毒后!你好狠的心!” 何初心披头散发,指如鬼爪,扒开前头的宫人,眼看着要扑到暮青面前,一道拂尘并着青光齐扫而来! 那拂尘自何初心腕下扫过,何初心顿时觉得十指剧痛,脉似走针,双臂痉挛!她失声惨叫,仰面而倒,见青光逼目,刚一照面,她便被泼风伐起,身如秋叶般撞向东墙,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 这一口血喷出,何初心面色煞白,一截青丝飘摇而落,散在血里,如百虫狰狞。 何初心咳着血难以起身,面前已有刀剑围指而来。 御林卫拔刀逼住何初心,月杀将刀收起,目光冷若九幽寒窟。 小安子道:“娘娘受惊了!” “这点儿场面还惊不着本宫。”暮青移步暖榻,往榻上一坐,瞥向何初心,“我毒?我狠?难道你何家勾结岭南图谋不轨不算毒,不算狠?” “此话何意?臣女怎么听不懂?”何初心抚着心口咳出口血来,随即缓缓抬头,隔着刀剑望向暮青,那目光怨毒,却藏不住惊意。 “看来,本宫还真是没冤枉何家。”暮青看着何初心的神色,心中已然确信所料不假。她刚到州衙之时,从许仲堂和何初心的神色来看,两人皆知她不该出现在淮阳城。 许仲堂知道她的行踪,又知道何初心的身份,很显然背后有人指点。 那么,何初心呢? 何初心知道她的行踪,这是何家人看出来的,还是背后也有黑手?毕竟此时南巡实无必要,百官难免心中存疑,何善其久在官场,有所察觉也不是不可能。方才她说何家勾结岭南图谋不轨,不过是在诈何初心,可她的神色已然交待了一切。 何家竟当真勾结岭南! “凭你是猜不出本宫的行踪的,那么是何人告知你的?你祖父?你兄长?……嗯?不是你祖父,也不是你兄长?”暮青一瞬不瞬地盯着何初心,每问一句便稍作停顿,才问两句便心中生疑。她本以为是何善其亦或何少楷与岭南勾结,从而得知了她的行踪,而后不惜推荐何初心当替子,可此刻看何初心的神色,竟不是这么一回事。 “好!那换个问法!你当替子之前,何家总要有个人先与岭南搭上线,此人是你祖父?你兄长?总不会是你吧?……是你?!”暮青问到此处,心中讶然,随即面色一寒,冷声连问! “未经你祖父和兄长之手,你是如何与岭南搭上线的?” “你找的他们?” “他们找的你?” “……好吧,是他们来找的你!” “那些人是岭南王的幕僚?” “那些人是南图大皇子的幕僚?” “那些人是北燕的?” “都不是?还是说,你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哦,你不知道,不知道居然敢答应当替子,不是心太大就是心太急。那些人也够神秘的……” 等等!神秘?! 暮青的神色忽然一变,眉似刀般一挑,问道:“那些人中有个黑袍人?江南口音?” 问罢,暮青略作停顿,眸光一沉,“果然是此人!” 这人会是谁? “依常理来说,岭南要策反何家,理应联络游说你祖父或你兄长,却一反常理地找上了你。他们找上了你,却不肯对你表露身份,而你竟能被一个丝毫不知根底的人说动,甘愿冒险充当替子,看来他把你的心思摸得很透,游说到你心坎儿里去了。这世间能将女子的心思琢磨得透彻入骨的人多半是女子,这黑袍人……是个女子?”暮青问罢此话,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此番叛乱的背后有元修的手笔,元修了解她,能预料到她的行踪并不难,所以她尚不能确定看透她行踪的人是元修、是那黑袍女子还是其他的人,毕竟也有可能是别人料到了她的行踪,而那黑袍女子只是被派来游说何初心的。 但那女子既然能成为南图大皇子的幕僚,又深得他的宠信,其智谋就不可小觑。这世间男权为尊,有几个女子能在谋士成群的大皇子府中稳稳立足? 暮青陷入了沉思,暖阁里静得落针可闻。 小安子和彩娥在宫里常见暮青授业,但像今日这般的问讯还是头一回见到,心中不由惊诧。何氏分明没有作答,皇后娘娘是如何推敲出事情的始末的?瞧何氏那震惊之色,似乎娘娘当真猜中了? 这岂非神人也? 何初心原本打算抵死不认,哪知暮青行事不按常理,自进屋起,一未对她大施凤威,二未对她大动酷刑,只是问了几句话,她未答只言片语,她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究竟是如何料到的?! 何初心抚着心口,喘口气心头都似有险山嶙石磨着,痛似钝刀在割。良久,她呵呵一笑,方才行刺凤驾,已然犯了大罪,她索性不再以臣女自居,嘲讽地道:“你这么急着给我定罪,不就是容不下我?毕竟他曾经想娶的人不是你!他曾登何府之门,向祖父求娶于我,而你虽在后位,却既无三媒六聘,也无大婚之礼,名不正言不顺!你见我当这替子,穿这凤袍,你心中有惧吧?” 暮青的思路被何初心打断,却不见恼色,只是扬眉问道:“他本该娶的人是你,而今却娶了我,所以你算计他?” 这话戳中何初心的痛处,激得她辩道:“我从没想过算计他!” “哦,那你就是想算计我了。”暮青见何初心因激动咳了口血出来,目光冷淡如初,“那我猜猜看好了,当我的替子对你而言是此生大辱,如若没有令你心动的回报,你是不会答应的,而能让你心动的想来便是后位了。可你此行是充当替子的,如若乖乖出来乖乖回去,那结果不过是得一大功,这与你想要的差之甚远。那么,到底怎样才能既如你的愿,又算计到我呢?除非你在南巡时暴露身份,让凤驾有假的事广布于天下,这样便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我的行踪就藏不住了,消息传到南图,我必定有险。可此番出来,你身边尽是侍卫宫人,身份岂是你想暴露就能暴露的?你若是强行暴露身份,阿欢定不饶你,你如何能进宫为后?除非你不是自愿的,比如被岭南王擒住。如此一来,不但你的身份能大白于天下,你在岭南王手中,你祖父也不会坐视不理。你们何家掌着江南水师的兵权,你又有功在身,阿欢没有理由不救你,而我却有可能会死在南图,这样后位就非你莫属了,是吗?此计以你的城府而言是想不出来的,是那黑袍女子教你的?” 暮青虽然在问,却无需何初心答,只瞧着她的神色,便又陷入了沉思。 何初心对后位的执念,那黑袍女子了解得可够透彻的啊…… 暖阁里再次静了下来,何初心像看怪胎一样地看着暮青! 她、她为何不恼?她说她无三媒六聘,无大婚之礼,这世间哪个女子受得了名分得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为何她听后能如清风过耳,一门心思只在问疑断案? 到底是谁心大! 又或者说,她是在装腔作势? 何初心一想到有此可能便笑出了几分血气来,不论何家日后如何,她今日就是不想让暮青痛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贵为皇后,想处死一个眼中钉,还需费心罗列罪名?想杀我尽管杀好了,何需如此装腔作势?你不就是……” “闭上你的嘴!这屋里的空气都浊了!”暮青声似春雷,目光忽厉,斥道,“你简直蠢到无可救药!” 何初心的目的就是不想让暮青痛快,可真把暮青惹恼了,这开口的一句便将她骂得血气直涌,眼前泛黑! “你以为你算计的只是本宫,可本宫到南图去所为何事?如若身死事败,岭南王北有北燕扶持,南有南图倚仗,我南兴腹背受敌,不仅帝位有危,战事一起更是生灵涂炭!你这不是在算计本宫,你是在叛国!” “……”叛国? “你不识国事,可那黑袍女子既然告诉了你本宫此行意在助瑾王夺位,你就不会稍稍动动脑子?本宫死后,你继后位,这凤袍你能穿几天?愚不可及!” “……”她、她…… “皇后乃天子之妻、一国之后!你既想称后,那本宫问你,何为天,何为国,何为妻,何为后?天者,理也!国者,民也!内助曰妻,国母曰后!你说阿欢曾登何府之门求娶于你,你才该是他的妻,可你干着毁他帝业之事,你有什么脸为天子之妻?!你想主中宫,却勾结叛臣,伐我疆土,不惜兴兵,不恤黎民,你何德何能为一国之后?!” “……咳!咳咳!”何初心猛地俯身咳了起来,只觉得喉肠似被百刀千刃剐着,五脏六腑都在疼。 暮青却接着道:“就算你不知那黑袍女子的身份,但你难道不知岭南王有不臣之心?你竟想被他擒住!你以为被他擒住容易,被救出也容易?你们何家手握水师重权,北燕之所以未能兴兵南下,正是因为汴江之上有二十万水师之阻!你怎么就不想想,岭南王擒住了你,还会蠢到看着你被救回去?让你回去继后位,岂不等同于将水师之权拱手送给阿欢?他不会放你,但也不会明着杀你,因为杀了你,等于与何家结仇,也就等同于将何家推向阿欢,所以他会等!等你被擒的消息传入朝中,等朝廷兴兵来救,等两军交战刀枪无眼,设计让你死于朝廷之手!你何家本就与阿欢生了嫌隙,你若死于朝廷之手,何家必反!到时,淮州叛乱,岭南起兵,汴都兵变,南图易主,燕军压境,战事四起!就因为你想为后,因为你蠢,把自己往岭南王的刀口上送!你怪本宫狠毒?若本宫狠毒一回能救国救民,宁愿手执屠刀,斩你何氏满门!” 暮青挥臂指向何初心,势如出鞘之剑,指尖似凝三寸春冰! 咳声早已止住,何初心隔着刀剑望着暮青,眼前却浮光掠影,掠过火哨妖异的红光,掠过狂徒垂涎却忍耐的神情,掠过州衙里举起的刀和放肆的笑……原来,许仲堂今日不辱她,并不是将她当作盟友,而是怕得罪何家。原来,那黑袍女子不仅对她隐瞒了淮州起事之情,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可是、可是……她不知道啊,是那黑袍女子设计欺瞒她,她真的不知事情会是这样…… “本宫乏了,想歇会儿,把何氏禁于西厢,严加看管。”暮青捏了捏眉心,露出几分疲态来。 御林卫领了旨便将失魂落魄的何初心拖了出去,月杀给两名神甲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人跟出去后,宫人将地上洒扫了出来。 暮青道:“何氏有内伤,差人给她诊治诊治,饮食不得克扣,让侍卫防着些,莫要让她自戕。” 月杀漠然地回道:“人会点上睡穴,想自戕也没机会。” 彩娥本想劝暮青用些午膳,但这几日快马加鞭风餐露宿,暮青乏得没胃口,歇下前吩咐道:“若邱安来了,莫要让他候着,即刻唤醒本宫。” “是。”彩娥应了,待暮青歇下后,偷偷地给小安子使了个眼色。 小安子意会,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 月杀守在院中,见小安子出来,便说道:“让刺史府把厨房先收拾出来,传御厨炖道滋补驱寒的汤,娘娘起身后要用。” 小安子道:“奴才正要去。” 今日本有午宴,但叛党血洗州衙,午宴也就没摆成。厨房里死伤了一些人,刘振安置了僚属后便命人先洒扫厨房,甚至派了州衙的吏役前去帮差。小安子料到人手不足,也知道暮青定然不喜宫人侍卫们托大,等着被刺史府的下人们伺候,于是从东苑出来时便带了些宫人,到了厨房正好帮上了忙。 按暮青先前所料,今日也应是岭南对神甲军动手的日子,军报要过些日子才能传到,她忧心今日一战的结果,加之淮阳城中乱着,暮青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一个时辰后,邱安便来了东苑。 暮青一起身,彩娥便奉了驱寒汤来,暮青喝了口汤,问道:“急情都处置妥了?” 邱安道:“启奏娘娘,后门已经处置妥了,末将派人扮作守尉,已然混入了叛军之中,有何军情,自会来报。眼下城中乱着,叛党以为事成,正四处招降商户,百姓闭户不出,灾民惶恐不安,所幸仍有衣食可领,目前一切皆如您所料。末将以为,若招降顺利,待城中治安稍定,叛党的头目们定会入府禀事议事,末将已在府中埋伏好弓箭手,只待叛党入内,便可一举拿下!” 暮青喝着驱寒汤,闻言抬了抬眼,“哪能这么顺利?眼下江山尚未易主,降者罪同谋逆,总会有人需要权衡,招降之事绝不可能在三两日内就有结果。而城中那些叛党绝不可能等到形势大定之后才入府议事,他们眼下做的可是谋逆之事,你以为他们会镇定到各司其职,多日不见上官也不惊慌吗?人是群体生物,越是动荡不安,越需要从群体中获得安全感,所以越是这城中治安混乱、形势尚不明朗之时,他们越会迫切地想要见到上官,以确保刺史府的确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如此他们才能安心举事。” “那娘娘之意是?” “最迟明日一早就会有人入府求见许仲堂,你需要找个人来假扮他,此人不仅得熟知许仲堂的性情言行,还得清楚所有叛党头目的底细,如此才能少漏破绽。不仅如此,今日被斩杀的江湖匪贼也得命人假扮好,到时少不得要委屈淮州文武被绑上一绑,总之刺史府里要营造出已被叛党占据之态。本宫需要刺史府中维持这个状态至少半个月,可能办到?” “半个月?”邱安惊诧万分,他不是听不出皇后之虑有理,但何需半个月之久? “娘娘,您是为了让消息传入朝中,故意拖着时日?可那些叛党其实比我们急,他们占据了州城之后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让消息传入都城,因朝中大乱有利于他们成事,所以他们必定会派人速将消息散播出去。不出五六日,朝中必然知晓,用不着半个月!城中不可真被叛党占据太久,久则易生变数。” “不,本宫是另有安排。此事紧急,你今夜就得安排好,可有为难之处?” “这……”邱安一肚子的疑问,但因见识过暮青之能,故而虽然疑惑,却并未质疑,如实禀道,“末将与许仲堂共事多年,对他的事一清二楚,门中也有的是乔装假扮的好手,娘娘要人假扮叛党,这不难,难的是一夜之间查清所有叛党头目的底细。先前为防城中生变,末将已经派人混入灾民之中,伺机查明城中叛党的头目,一夜的时间恐怕难以查无遗漏,除非审审许仲堂,设法撬开他的嘴。” “本宫传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暮青道。 邱安一愣,原来皇后早就算好了? 暮青放下汤碗,却没说即刻提审许仲堂,而是接着问道:“奏报传出去了吗?” 邱安道:“回娘娘,还没有,末将处置急情时,刺史和别驾已针对赈灾新策和淮州叛乱等事写好了密奏,末将打算夜里将城中的情形一并奏入宫中,禀知圣上。” “嗯,那有件事,你老实回本宫,圣上答应让何氏为替子,除了诱反淮州的叛臣之外,是不是也有探察朝中忠奸之意?尤其是何家?”暮青会如此问实在是因为太了解步惜欢了,他擅博弈,向来是走一步算十步。她不认为他会仅用何氏诱反淮州的叛党,以南巡替她的行踪打掩护、以何氏诱反淮州的叛党、以淮州沦陷为饵探察朝中文武,一举平淮州之乱、清剿朝中奸党,这才像是步惜欢的城府能做出来的事。 果然,邱安听后笑道:“正是!其实就算替子不是何氏,圣上也会命末将在州城之中散布消息,说您此行其实是为了查察两仓亏空而来的,淮州官员结党营私已久,圣上知道其中必有林党余孽,而您断案如神,当年西北军抚恤银贪赃一案水落石出之后,地方官场上有过一阵儿腥风血雨,淮州的官员对此必然心有余悸,那些余孽惊慌之下十有八九会反!淮州一反,岭南必定联动,朝中百官心意自露!不过,后来何氏自荐,倒是省了这许多功夫,圣上索性就以何氏为饵诱反淮州的叛党,再以淮州之乱清查朝中奸党,如若何家有反意,正好拿下何家,以解江南水师之患。而且,下一步朝廷打算取仕改革,圣上原本头疼如何才能为朝中换入一批新血,这回正好趁机清一清朝中,待改革之时不仅能少些阻力,还能腾些官位出来,以作后用。” 暮青:“……” 淮州叛臣、朝中奸党、江南水师之患、取仕改革之阻,看来政事上她还是差步惜欢一大截儿,这人竟然在定下南巡之策时就把连环套儿给设好了,还把将来取仕改革时的事都算计上了。 “末将也没想到,娘娘和圣上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您说要清查朝中奸党时,末将才没多嘴,反正您跟圣上谁下这旨都一样!”邱安笑道。 “怎么能一样?”暮青皱了皱眉头,“这事儿你烂在肚子里,对外就说是本宫之意,不可说是圣意。陛下亲政不久,正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时,城府太深易招惹猜忌之名,不利于招贤纳士。况且,此番借南巡清剿淮州叛党已是棋高一着,陛下的心思不可显露太多,否则岂不是给人知己知彼的机会?江山难守,宁可君心难测,不可显尽灵台。” 邱安本以为帝后在清查朝中奸党之事上心意相通,没想到皇后今日扬言要列一列朝中奸党的名单,竟是看出此乃圣上之谋,出于保护的心思才把这道旨意揽在了自己身上? 邱安默然良久,心中不由肃然起敬。 暮青道:“你传信之时把此事也一并禀知陛下,记得劝谏着些,就说他欲广纳四海贤士,不可留猜忌之名,而天下迂腐之士的口诛笔伐于本宫无碍,不过是牝鸡司晨、专宠善妒、不堪为后之言罢了,不疼不痒!” “啊?”邱安一听,一腔敬意顿时泛出苦味儿来,“娘娘,您饶了末将吧,末将哪敢这么劝?” 他敢这么说,圣上非扒他一层皮不可! “……罢了。”暮青也没强求,只把眼帘一垂,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半晌,她道,“你到外头候着吧,本宫片刻就来。” “是!”邱安如蒙大赦,麻溜儿地退了出去。 人一走,暮青便吩咐道:“取笔墨来。” 月杀看向暮青,抿着唇欲言又止。她该不会想要亲自劝谏主子……劝谏圣上吧?离宫已然月余,她还没传过家书,圣上定然盼着,见信不知该如何欢喜,倘若信上皆是劝谏之言,只怕圣上不会开怀。 正想着,彩娥已将笔墨纸砚摆到了素几上,并去对面研起了磨。 暮青提笔蘸墨,却久未落笔,只望纸发呆。其实不劝也无妨,反正她已率先在淮州文武面前下了懿旨,步惜欢是不会拆她的台的,无论他愿不愿,事情都已成定局,她想传封书信只是因为……想他了。 可是提笔情怯,她竟一时不知该写什么好。记忆之中,她只在从军时传过书信给步惜欢,因每回写的都是“我很好,勿念!”这事儿被他记了许久,没少翻旧账。 那这回,换一句? 暮青思索着,落笔。小安子和彩娥的眼神飘落纸上,只见那字风骨奇秀,走笔似刀刻,转眼间便成一封家书:“我很好,盼君安。” 小安子的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就成了? 月杀却松了口气,不是劝谏之言就好,有句盼安已属不易了。 彩娥倒觉得这家书不错,想当年皇后娘娘还是周美人时,出走前曾留书一封给圣上,那上头可是直书圣上名讳的,她翻到那封信时的惊慌至今记忆犹新,今儿这信至少有个君字。 三人各含心思,暮青瞅着信,也在琢磨。 这样可行?步惜欢读了前头这句会不会容易想起从前之事来?他可是最会翻旧账的。 这么一思量,暮青便觉得不妥,不由将信团了团,随手弃了。 旁边三个看客的心随信一同揪起坠下,比大敌当前都紧张。 暮青拽过张纸来,遥想相识之初。那时,她在西北,他在汴都,后来即便同在盛京,她也多数时日在军中,与他相知相恋,却难长相厮守,反倒是他弃了半壁江山之后,行军南下之时,他们才得以日夜相守。只是才半年光景,他们又因国事而不得不再次分离。离宫之前他曾问她,他们到底何时才能长相厮守,她告诉他国泰民安之时,可何时才能国泰民安? 只要一有此念,她便忍不住觉得前路漫漫心头愁苦,不知不觉间便下了笔,“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写罢,看客怔住,暮青的眉头却皱了起来——步惜欢不知何为鹊桥,到时问起来,该嫌牛郎织女的故事过于哀婉凄楚,不吉利了。这人一贯挑剔,不行! 暮青把信一团,又扔了,继续拽过张新纸来,搜肠刮肚,好半天才纠结地落了笔,“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好酸! 还没写完,暮青就一阵恶寒,把信速速团起,挥手一掷,仿佛要掷掉一身鸡皮疙瘩。 如此这般,她写一张扔一张,没多久,暖阁里就跟下了一地雪团子似的。宫人们的目光来来回回地睃着,想不通皇后睿智无双断案如神,怎么一封家书就难住了她? 许是想起还有正事要办,暮青缴械投降,大笔一挥,“想你!” 俩字成一书,下笔运力之深,气势之威凛,大有“本宫就是想你,余下之言,陛下自个儿意会”之意。 小安子憋着笑,心道还不如头一封信上的那句呢!但见暮青这回似乎是认真的,写罢后在字后画了个图,那图极简,说不出像何物来,只是从上头一穿而过之物看起来颇似一支箭矢。 小安子的眉尖儿颤了颤,暮青也觉出了不妥来。这爱神之箭穿心而过,步惜欢不知其意,见了许要心惊,于是她无奈地把这封信又弃了,重新写过,仍是“想你”二字,随后要了朱砂来,仔细地在字后画下一颗朱砂之心,涂满待干后便折了起来。 “行了!办正事去!”暮青站起身来,那长舒了一口气的神情颇似办成了件大案。她拿着信便往外走,一转身瞧见月杀的那意味丰富的眼神,不由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月杀面无表情地道,“主子比以前长进些了。” 他口称主子,语气却跟从前一样,暮青淡淡地笑道:“是啊,人总会有长进的,除了你。从前领着侍卫的俸禄,操着管家婆的心,而今领着大将军的俸禄,还操着管家婆的心。” 说罢,便径自出了暖阁。 邱安在院中候着,暮青见了他便将书信递了过去,“家书,夜里一并飞传宫中。” 邱安忙接了,小心地收入了怀中。 暖阁里,小安子伸着脖子望出窗外,见暮青把书信交给邱安后便出了东苑,于是忙对彩娥道:“彩娥姐姐,快!留住邱总兵!” 彩娥一头雾水,见小安子神情急切,下意识地应了,快步去了门口,“总兵大人请留步!” 邱安正要出院子,听见宫人唤他,回头看向彩娥。 彩娥看向屋内,见小安子正指使宫女太监们拾地上的纸团子,“赶快点儿!赶快点儿!都拾起来摊平了!哎呦,小心着点儿,弄破了仔细你们的皮!” 宫女太监们麻利地把纸团子交给小安子,小安子快速排了个序,那顺序是依照暮青写信时的,一张未错。排好了序,小安子眉开眼笑地出了暖阁,把信往邱安手上一交,“总兵大人,这些也是皇后娘娘给圣上的亲笔家书,万分紧要,还望八百里加急,火速传报!” “这……”邱安看着手里厚厚一沓的皱巴巴的信,闹不清这是演的哪一出。 “您只管传,圣上保准夸您差事办得好!” “是安公公会办差吧?行了,我传就是了!” “谢总兵大人!” “都是替圣上办差,公公无需客气,若无其他事,我去陪娘娘问讯叛党了。” “您请!” 邱安走后,彩娥福身笑道:“公公机灵,奴婢佩服。” 小安子揣着手,眉开眼笑,“娘娘对圣上的心思可都在那些弃了的书信里,扔了多可惜,自然要一并传奏入宫。” * 官邸之中多有暗室,刺史府西库房下有间密牢,那些降臣被关押在西库房中,而许仲堂和吴长史等叛臣则被绑在密牢之中严密地看管了起来。 邱安和月杀随暮青进了密牢,一干叛臣一见到暮青就脸色剧变。 暮青开门见山,“听着,本宫没空儿耗着,不要顽抗,不要废话,不要说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坦白从宽? 许仲堂嘲讽地扯了扯嘴角,谋逆乃是诛九族的死罪,何谈从宽? “不要误会,你们罪无可赦,但死罪也有凌迟、车裂、腰斩、枭首、绞刑之分,想不想死得痛快些,想不想留个全尸,就看你们肯不肯配合了。”暮青道。 许仲堂一听,险些没背过气去! 所谓的从宽竟是这样的? 但……这样反倒可信。 邱安大笑,对暮青道:“娘娘,末将听说许都督之母年事已高,而我朝有恤老之律,年逾八十不斩,末将府中正好缺个粗使婆子,听说许都督之母身子骨儿颇为硬朗,不知到时可否赐入末将府中为奴?” “邱安!你!”许仲堂大怒之下,毒发攻心,顿时粗喘不止,一口血闷在喉口,如遭刀剑穿喉。 “我说过,今日之逼邱某记下了,若能安然度过,他日必将如数奉还!到时祸及满门,还望诸位莫要悔不当初!”邱安目光忽厉,隔着牢门望向吴长史,冷冷地道,“听说吴长史的爱妾颇有姿色,且善歌舞,送入军中为妓,吴长史以为如何?” 吴长史脸色难看,义正辞严地道:“邱总兵,下官既然已是阶下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辱及下官等人的家眷?你难道就不怕事情传扬出去,徒惹天下人的耻笑?” “那今日淮州文武是你等阶下之囚时,为何要辱及同僚家眷?!难道只许你们拿同僚的妻女淫乐逼降,不许本大帅拿你们的妻女相逼?唯有到了这等时候,尔等才知要脸?!”邱安怒拂衣袖,泼风撞上铁牢,嗡声刺得人耳鼓剧痛,犹如针扎! 一干叛臣脸色煞白,吴长史心胆受震,口吐鲜血! 邱安冷笑道:“放心,你吴长史的贱妾送入军中,本大帅还怕污了我军中将士!听说吴夫人贤惠,虽然人老珠黄,久不受夫宠,但好歹是个好女子,倒配得上军妓的身份。” “你、你……”吴长史直欲晕厥。 吴夫人虽姿色不及宠妾,可辱人发妻比辱人妾室还狠,邱安出身江湖,至今身上仍有绿林匪气,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今日尔等若是招供,还可死个痛快,如若顽抗,我定将公堂之逼如数奉还,叫尔等高堂为奴,妻女为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皇后娘娘日理万机,没空儿在此耗着,招是不招,机会只此一次,可要想清楚了再回话。”邱安说罢,朝暮青打了一恭。 “赐笔墨,本宫问,你们写。”暮青没给许仲堂等人考虑的时间,命人将笔墨送入牢中后,便开始了讯问,“本宫需要知道城中叛党的名单,身份、住址、亲眷、嗜好,事无巨细,知道多少写多少。” 其实,审讯从她一进密牢时就开始了。 许仲堂等人深知身犯死罪,罪无可赦,故而极有可能拒不招供。这时候,承诺让他们留个全尸并死得痛快些,比承诺死罪可免更能取信于人。一旦叛臣们觉得她并非信口开河,心防便会动摇,而此时,邱安的施压正切中一干叛臣的软肋! 此刻是人犯的心理防线最为脆弱之时,也是审问的最佳时机,所谓打铁要趁热,此刻将笔墨摆在他们面前等于继续施压。她所问的问题涉及颇广,而人犯被恐惧、担忧、犹豫等负面情绪左右,不仅处于弱势地位,还难以理性思考,这时只需稍微施压,人犯的心理防线就可能崩溃,一旦提笔招供,心理防线就会全面崩溃,之后再审其他的事就不会再有阻碍。 这种心理操控技巧不仅仅可以用于审讯人犯,还可用于任何谈判场合,关键在于先取信于人,再不断施压,当最佳时机到来之时不可给人考虑的时间,那无异于给对方消化不良情绪的机会,一旦对方有时间权衡利弊就会重新设防,再攻破就难了。 暮青看着御林卫将笔墨一一摆在淮州叛臣面前,嘴上却没闲着,继续说道:“知道什么就写什么,只要是与叛逆之事有关的,不知情的可以写不知情,不想招的可以交白卷。” 交白卷? 交白卷即是顽抗,到时不仅自己死时受罪,还会连累家眷受辱,从他们事败被俘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当然,不要以为不想招可以写句不知情,想想本宫办过多少案子,自以为能瞒得住本宫的可以以身试法。”暮青喋喋不休,几乎到了聒噪的地步。 然而,这话却成为了压垮淮州叛臣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人哆哆嗦嗦地提起笔来,一人、两人、三人……越来越多的人提笔伏于地上,许仲堂和吴长史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焚烧。 邱安冷笑道:“看来本大帅的府里的确该添个老奴了,那军妓营里该多添几人好呢?” 这话冷不丁的,惊得吴长史猛地哆嗦了下,慌忙提笔道:“我我我、我写!写就是了……” 许仲堂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道:“末将无力提笔,如何招供?” 邱安道:“简单!你口述,本大帅帮你写!” 暮青却对许仲堂道:“等其余人的供词都写完了,你再口述。” 城中叛党头目的名单,许仲堂自然是知晓的最为详细的人,他若口述,其余人岂不是可以蒙混过关了?把他留在最后,其余人定然会担忧写得少了有顽抗之嫌,于是他们会搜肠刮肚,尽可能地多招。如此和盘托出,兴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果然,一干叛臣伏在地上书写供状,绞尽脑汁,战战兢兢,隆冬时节,地牢幽冷,众人额上竟渐渐见了汗。许多人实在写不出来了,却不敢呈上供状,生怕有所遗漏。 暮青命人点了香来,一炷香的时辰后,见所有人都久未动笔了,这才命人将供状一一收了上来。 而后,许仲堂口述,邱安代笔,一份完整的叛党名单便在暮青眼前列了出来,加上先前的十几份供状,资料之详尽,令邱安暗暗松了口气。这下子,派去摸查叛党头目的人可以只需按名单找人,严密盯梢即可。 暮青翻看着名单之时,叛臣们却心惊胆战度日如年,生怕自己所供之事比同僚少,惹皇后不快,治谁一个顽抗之罪。却见暮青喜怒不露,将供状一一审阅过后,对许仲堂道:“本宫还需要你的一份口述。” “罪臣所知之事,已和盘托出了。” “不见得吧?你所谓的和盘托出不过是叛党名单而已。你和岭南之间的联络人呢?” “……是廖山先生,岭南王的幕僚。” “哦?”看来不是那黑袍女子。 “罪臣之言句句属实,信不信在娘娘,反正罪臣是死罪,只望娘娘恤老怜幼,莫要为难罪臣的家眷,宁可叫他们走得痛快些,也莫要在世上受尽屈辱……”今日之事于许仲堂而言如同大梦一场,身陷囹圄之时,他自知性命难保,放不下的唯有至亲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好好的淮州都督不做,似锦前程不要,偏要兴兵谋逆!你心里做着江山大梦之时,可有想过至亲?想过你事败之后,兵围府上,亲眷受缚,法场断头,满门遭屠?恐怕你没想过!你想的是身披龙袍,再不济也是位列公卿,是你许氏满门荣华富贵,是南兴国破,是圣上退位,是本宫亡于南图!而今事败,你以为你为至亲求得一死之恩,黄泉路上就有脸面对他们的亡魂?” 许仲堂闻言如鲠在喉,半晌,把眼一闭。 似锦前程?他就是被那似锦前程迷了心窍。当然林幼学升任兵曹尚书,淮南道总兵一职本该由他接任,没料想半路杀出个邱安来。他满腔失意不忿,是岭南王让他做了这一场梦,本以为环环皆是妙计,哪知计中有计,帝后一个在朝中,一个在军中,竟能远隔千里联手平叛,只能说他许仲堂没有王侯将相的命。 “皇后娘娘还有何事要问?”许仲堂一副疲态,身旁被捕的同僚之中已隐隐传来哭声。 暮青冷眼看着,说道:“本宫说了,还要你的一份口述——你口述一封书信,禀给岭南王,就说今日事成,何氏已在手中,问他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什么?! 许仲堂猛地睁开眼,似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眼底涌起惊涛。 皇后意欲何为? 邱安也有此疑问,唯独月杀面不改色,仿佛暮青有何言行,他都不会惊讶。 “让你口述,你便口述,本宫意欲何为与你无关,别耍花样。”暮青道。 许仲堂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还能耍什么花样? 暮青虽无明示,邱安却不敢迁延,继续执笔代书。片刻后,邱安将信恭呈给暮青,暮青过目之后问道:“这信如何传出?” 许仲堂道:“秋月楼,秋姑娘。” “你亲自去送?” “不,是罪臣的长随去送,密信一贯夹藏在名帖之中。” “除了秋月楼,可还有其他信道?” “没了。”许仲堂把眼一垂。 “真没了?”暮青冷声问。 许仲堂怔了怔,那讶然之色看在邱安眼里不由吃了一惊!按理说,许仲堂不敢有所隐瞒才是,可以他的神态来看,莫非皇后娘娘当真料准了,还有其他信道? “……罪臣也不知那条信道还能不能用,因为曹敬义被捕之后就没再用过了。” “与曹敬义何干?” “刘振任淮州刺史后,查察追缴仓粮,曹敬义望风而逃,逃入了岭南,正是岭南王唆使他伙同林党谋劫赈灾粮的,也是曹敬义为罪臣等人和岭南之间也牵的线,后来曹敬义事败被俘,关在州牢之中受尽酷刑逼问,岭南那边怕他供出那条信道来,便将其废用了。” “那条信道的联络地点在何处?” “西市吴家巷尾的民宅。” “最后一个问题。”暮青忽然起身来到牢门外,将信提起隔门悬于许仲堂面前,问道,“这封信中可有暗语?” “……娘娘是担心罪臣用暗语通知岭南事败?”许仲堂望着牢门外那一双清冷的眸子,忽然想放声大笑,笑自己之前太蠢。 如果能早早见过牢门之外的女子,他一定不会想要谋逆! “闲话少问!有还是没有?” “没有。” “那字里行间可有任何与你平时和岭南来往的书信不同之处?” “没有。” “在这封信中,你可有通过任何方式向岭南传递事败的消息?” “没有。” “很好!”暮青把信拍给邱安,转身就走。 她走得太干脆利落,以至于出了西库房后,邱安才跟了上来。 已是傍晚时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暮青负手而立,望着似火的霞云,血色浸了寒眸,“派人盯紧名单上的人,如有异动,杀而代之!” “是!” “找个人模仿着许仲堂的笔迹把书信送到秋月楼,命人小心跟踪,摸清淮州至岭南的密信传递点,使人沿路埋伏,凡有非我方之手传出的密信,截下来!” “是!” “挑几个谨慎的人,盯着西市吴家巷尾的那间民宅,如有密信传出,同样行事!” “是!您不信这条信道废用了?” “本宫从军西北过,知道一条信道的建立有多不易,你久在军中,对此也应该清楚。况且,岭南在淮州密设联络点,一条可靠的消息传递通道何其宝贵?这其中不知了耗费多少心血,就此废用岂不可惜?当然,曹敬义被捕,岭南的确有理由舍弃这条信道,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与人博弈,贵在谨慎,轻敌者败!” “娘娘说的是。”邱安瞄了眼暮青的背影,直到此时,他才隐约猜出她心里的那盘棋,“娘娘,您命许仲堂假传消息给岭南,莫非是要……” “眼下你该做的是处置好淮阳城中的事,切莫分心。”暮青打断邱安,重申他的使命,“城中定有岭南的探子,他们会将在城中所刺探到的情况一一传入岭南,许仲堂不可能知晓所有的信道,我们也不可能截住所有的密信,所以岭南王信不信叛党事成,关键就在于你能不能将城中的大戏唱好。你若唱不好这出戏,本宫图谋再多也是惘然。” “……是!” “总而言之,半个月之内,本宫要城中看起来在叛党的控制之下,明白吗?” “末将明白!” “倘若截获的密信中,有人看出事有蹊跷,你要临机决断,必要之时,名单上的叛党头目可以全部杀而代之!” “娘娘放心!” “去吧,天明之前,你要忙的事还多着。”暮青说罢,径自回了东苑。 * 这日夜里,城中的火把烧了一夜,铁蹄靴兵之声为隆冬的夜添了几分森凉,一封名帖趁乱递进了秋月楼,下半夜,一匹快马出了城,八百里加急驰往岭南。 同一时辰,几具新抬入义庄的尸体动了动。草席掀开,底下几人面黄肌瘦俨然灾民,那目光却鹰隼般锐,绝非寻常百姓。几人纵身掠出后窗,掀开西墙角生着绿苔的一口废棺,在棺壁上轻叩三声,棺底应声而开,底下赫然是一条密道!几人进了密道,半个时辰后出现在城外一座老村中,而后凭着夜色与树林的掩护,急行百里,于清晨时分进入莲池县,随后换上快马,加急驰往汴都城。 这时,淮阳城中,叛党头目们齐聚于刺史府外求见许仲堂。 许仲堂高居公堂之上,满面春风得意,面前摆着刺史大印和淮州兵符。淮南道总兵邱安、刺史刘振、别驾曲肃及拒不肯降的淮州文武被摘了乌纱褪了官袍绑作一团,由曹敬义及其帮众看押在州衙西厅。厅中还有御林卫,也同样被剥了甲胄缴了刀兵。 地砖冰凉,刘振等人冻得嘴唇发紫,话都说不利索,连侍卫都面色苍白,显然皆被绑了一夜。 头目们看了一圈儿,没见到皇后,不由疑惑。 许仲堂笑道:“凤驾昨日受了惊,在后宅歇养。诸位放心,侍卫皆已绑在此厅,皇后娘娘身边不过留了些宫女太监,后宅有咱们的人严守着,连只虫子都别想出来。” 头目们诧异地问道:“不是传闻英睿皇后曾在西北从军杀敌过,怎么这么容易受惊?” 许仲堂嗤笑一声,嘲弄地道:“从军杀敌怎能跟今时今日之事相提并论?从军杀敌,死也不过是死她一人,而今被俘,可事关江山和圣上的性命,传闻终归是传闻,一介女子罢了,诸位指望她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 头目们一听,顿时释然。 “娘的!什么英睿皇后,也不过如此!” “哎哎,这话可有失公允。皇后娘娘在西北时兴许真的英武睿智,可就不许人家享过了皇家富贵之后就失了从前之勇?” “啊呸!一介贱女子也享得荣华富贵?她享得,咱们凭什么就享不得?” “凭你没姿没色,难以伺候圣上。” 不知是谁接了句话,厅中静了静,随即传来哄堂大笑。 一人搓着下巴,眼底浊光暗露,冲许仲堂笑道:“许都督,传闻兴许有不实之处,但皇后娘娘既然能得圣上专宠,想必姿色倾国。咱们既然来了,是否该尽一尽礼数,前去拜见一下凤驾?” 许仲堂笑骂道:“就你葛老三肚子里的鬼主意多!要是皇后能动,还用等你们来?实不相瞒,昨夜本都督已将事成的消息传往岭南了,只待王爷的回信,看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诸位皆知,燕帝陛下志在江南,想来王爷定会留着皇后以图汴都,且皇后曾救过燕帝陛下的性命,所以我劝诸位有些念头还是打消为妙。大业得成之后,我等皆是开国之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什么姿色的女子纳不进府里?若是惹怒燕帝陛下,今日这般拼命,日后非但不能加官进爵,反倒搭上一条性命,那可就不值了。” 这话如一盆冷水,浇得葛老三等人霎时间清醒了过来。 葛老三冲许仲堂拱了拱手,“还是许都督考虑得周到,我葛老三就这臭毛病,一遇上跟女人有关的事就爱犯浑,这回险些把性命搭进去,幸亏都督提醒,多谢了!既然都督已经传信岭南了,那兄弟们等候消息就是!招降的事都督放心,待兄弟们把刺史府里的情形散播出去,谅那些商户也不敢不降!” “好!有劳诸位了!城中尚有三万灾民,眼下容不得半点差错,还望诸位约束手下之人,莫要激惹民变,一切以大业为重!这几日,为防有刺客混入府中营救皇后,刺史府仍会戒严,诸位如有要事相商,差前门守尉传报即可。” “都督放心,事关大业,兄弟们拎得清!你就等着好消息吧!告辞!” …… 好消息当天就传来了。 叛党头目们一离开刺史府,便将州衙里的情形散播了出去。 灾民听说皇后及刺史、总兵等人被俘皆惶惶不安,不是说凤驾南巡是为了视察灾情、巡查吏治的吗?怎么刚到淮阳就被俘了?那可是传闻中英武果敢、睿智无双的皇后娘娘啊! 没人知道淮州这一反,家国会如何,只知叛党与民无犯,赈灾衣食仍按份例发给,而当天,城中就有巨商设宴款待叛党,与一干头目称兄道弟了。 没出三天,城中数位巨商纷纷降了叛党。 区区五日,城中的富商大贾降了半数! 刺史府被叛军严守着,东苑之中,奏报却如雪片般堆在暖阁的案头。 刚用过早膳,月杀将一封军中奏报呈给了暮青,信筒四周封着火漆,盖着“神甲”二字。 ——神甲军的密奏到了! 五天前,神甲军在淮州大莽山中遇水蛊袭击,所幸大军早有防备,解药服得及时,不仅未遭大败,反将一万敌军精锐斩杀于大莽山中,并俘虏了淮州叛将两人、岭南将领一人、幕僚一人和一个擅使水蛊的图鄂人,名叫端木虺。 暮青记得木彦生曾招供称,南图大皇子的幕僚于先生已经到了岭南,所带之人里除了有那黑袍女子外,还有图鄂的端木兄弟,他们擅使水蛊。看来,这对兄弟中只有一人随军潜入了淮州,还有一人在岭南王身边。 临行前,她曾嘱咐兄长宁可在淮州与岭南的交界地带驻扎下来等她返回,也莫要轻入岭南。以这封密奏发出的时日来算,大军应该已经暂停行军,安营扎寨了。 现在,只等岭南王的回信了。 这一等,又等了三天。 三天内,叛党在城中四处招降,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一些乡绅富户迫于淫威,不得不和颜悦色,供奉钱粮,以保一家老小周全。 城中的情形每日都有奏报入府,曲肃坐不住了,这天一大早便拽着刘振到东苑见驾。 一见到暮青,曲肃便直言道:“娘娘,您打算让叛党在城中横行到几时?再这么下去,该满城皆降了!到时,又怎能分辨何人与叛党狼狈为奸,何人是被逼降的?总不能都以大逆之罪论处,查抄满城民户吧?” 暮青看着奏报,眼也没抬,“怎么分辨不出?邱安在灾民之中安插了探子,城中那些富商大贾的一言一行皆在本宫面前摆着,何人与叛党狼狈为奸,何人是被逼降的,你自个儿看看就知道了。” 暮青瞥了眼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报,小安子笑眯眯地呈去了曲肃面前。 曲肃如获至宝,一封一封仔仔细细地看,看罢之后忧愁尽消,满面红光,登时便朝暮青拜道:“娘娘,微臣这几日在州衙里天天被绑着扮俘虏,对外头的事知之不详,得罪之处,您见谅!” 刘振闻言瞥了曲肃一眼,大为讶异。曲肃一贯直来直去,这人就如此德性,改不了,他和僚属们早就习以为常了,从不奢望这厮能说软话,没想到今日竟能听见,这不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就是皇后娘娘真让他心服了。 暮青的目光落在奏报中,没接话。 曲肃也不尴尬,接着道:“启奏娘娘,刚刚微臣算了一算,城中与叛党称兄道弟狼狈为奸的皆是巨商大贾,查抄之后,银子不仅够重建村镇,还能富国库,而粮食也够还那些无辜商户的。可重建村镇需要时日,灾民却不可一日无食,朝廷调拨的赈灾粮眼看着只够用三个月了,灾民日后归家事农,鉴于收成需待时日,义仓少不得要继续放粮,而赈贷的新政即便马上实施,也需个三五年才能见成效,所以淮州的仓粮还是吃紧啊!” “那你有何良策?” “呃,微臣惭愧!您看……朝廷能不能再拨些赈灾粮给淮州?” “多少?” “二十万石。”曲肃伸出两根手指,从指缝儿里瞄了眼暮青。 暮青抬起眼来,嫩黄的衣襟上绣着几片竹叶,一抬头,便仿佛风拂来,新叶萧萧而落,为这隆冬的时节添了几分肃杀之气,“好大的胃口!我看你刚刚算了一算,算的不是查抄之数,算计的是本宫吧?” 曲肃笑了笑,算是厚着脸皮默认了。 刘振见他还敢笑,忙给他使了个眼色,恭声道:“臣等不敢!” “眼下城中乱着,叛党随时可能入府禀事,你们二人莫要在此待得太久,速回前厅吧。”暮青对拨粮之事不置可否,只叫刘振和曲肃先跪安了。 两人却退而出,还没出东苑,刘振便斥道:“敬言,你好不知分寸!我知道你一心赈灾,可皇后娘娘坐镇州衙这几日,已将重建村镇的难处替咱们解决了,你又伸手要粮,岂不是得寸进尺?” 曲肃长叹一声,“下官怎能不知伸手要粮有失分寸?可咱们淮州至少要难上三五年,都说休养生息,可若从邻州借粮,有借有还,要何时才能休养得回来?而且,大人能保证这三五年内,亦或七八年内,淮州风调雨顺再无灾事?咱们不得不屯些粮,所以这州衙上下总得有个不要脸的。我岂能不知皇后娘娘有恩于淮州?但正因为见识过娘娘之能,我才想要试一试,万一这二十万石粮能有着落呢?倘若没有,大不了借粮,倘若能有,下官这张脸就是不要了又有何妨?” 刘振闻言,埋怨之色消尽,化作一声叹息,“我身为淮州刺史,倒不如你放得开,说来实在有愧。罢了,明日再来奏事,你莫要开口,我来求吧。” “大人宽厚,如何做得来自弃颜面之事?还是让下官来吧。” “不能总让你做恶人,本官身为刺史,岂有坐享其成之理?正如你所言,如能求来仓粮,这张脸不要了又有何妨?” 两人争论着由谁来干不要脸的事,话题听起来古怪至极,说话间已出了苑门。 不料刚出苑门,迎头便撞上一人来,刘振和曲肃欲避已晚,幸亏那人敏捷,轻身一纵便入了东苑。刘振和曲肃大惊,刚要大喊刺客,回身定睛一瞧,竟是邱安! 刘振道:“总兵大人,何事如此慌张?” 邱安道:“岭南的回信到了!” 说罢,便疾步进了暖阁。 刘振和曲肃互看一眼,忙折返了回去。 屋里,暮青看罢岭南王的书信,示意小安子将信呈给三人传看。 “岭南王命许仲堂亲自率军押解何氏去岭南。”邱安见信后并不意外。此乃意料之中的事,岭南王原本就打算挟何氏以令何家,既然以为淮州事成,自然要按原计行事。他只想知道皇后娘娘让岭南王以为事成,究竟意欲何为。 刘振惊道:“将何氏押往岭南,岂不等于羊入虎口?娘娘无需理会岭南的书信,过阵子,岭南王自会得知事败。” “本宫命人苦心维持着淮州被叛党把持的假象,等的就是这封信,岂能不理会?” “什么?!” 刘振和曲肃俱惊,两人皆不知此事,到如今还以为暮青容忍叛党作乱是为了引出朝中奸党和城中奸商,没想到她真正的图谋竟在岭南! “传令下去,明日启程前往岭南!南巡之行何氏给本宫当了回替子,岭南之行本宫就给她当一回替子!”暮青一笑,这是刘振等人数日来头一回见她笑,只觉得这一笑,日和风清,百花皆凋,独开一枝。她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终落于曲肃身上,淡淡地笑道,“这一趟淮州本宫不能白来,是该会一会岭南王了,顺道去替你谋一谋那二十万石粮。” ------题外话------ 捂脸,大纲上就一句话,写起来居然要这么多多多多多多……我颤着手,不敢数大纲上还有几句 正文 第十八章 平定岭南 皇后要假扮何氏前往岭南! 邱安此前早有所料,但亲耳听见,仍不免震动。 刘振和曲肃更是许久没能缓过神儿来,仿佛历尽半生之久,两人才双双跪了下来。 刘振道:“娘娘不可!此行太险!” 曲肃道:“娘娘,二十万石仓粮,微臣不要了!只求您切莫冒此大险!” 邱安也道:“娘娘,您此行可真不算白来,您为淮州做得已经够多了,何必要冒此险?陛下如若知晓,怎会放心?” “他放不放心,本宫都要去。岭南乃前往南图的必经之路,不入岭南,如何能到南图?就算本宫不打岭南的主意,岭南王也会打神甲军的主意,终有一战,何不一搏?且眼下的形势千载难逢,错过此次良机,下回要动岭南就要重新谋算,谁知到时又有什么变数?不拔掉岭南王这根钉子,叫本宫怎么放心去南图?怎么放心陛下在宫中独面这内忧外困?既然陛下亦或本宫总要有一个担惊受怕的,那就让陛下担着吧!本宫受不得惊,本宫只爱让别人受惊。”暮青淡淡地一笑,转头望出窗外,目光向南,杀意一纵即逝。 所谓的别人,任谁都听得出来指的是岭南王。 可若不是皇后说出来,又有谁能知道她守护陛下的心思? “陛下与本宫受得起百官朝拜、万民景仰,就经得起万险千难。你们指望着追随明君建功立业,百姓指望着太平盛世,越是危难之时,陛下和本宫越不能畏缩,与权力地位对等的是责任,担得起这责任,才对得起你们的追随和百姓的期许。”暮青并不喜欢袒露心意,她之所以明言是因为她知道邱安、刘振和曲肃皆是心怀社稷的忠君之臣,唯有拿君王和百姓来堵他们的嘴,他们才不会反对她去岭南。 果然,邱安没再吭声,他只是看着暮青,以一种近乎仰望的目光。 而刘振和曲肃却再度陷入了震惊之中! 暮青知道他二人因何震惊,故而说道:“念你们忠心耿耿,此事知道也就知道了,但此乃军机,关乎兴亡,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刘振和曲肃自然知道此事绝不能声张,只是此前想破了脑袋都没能想到,皇后此行竟然要去南图!原来圣上让凤驾南巡不光是为了诱出潜藏在朝中和淮州的叛臣,更是为了替皇后的南图之行打掩护?怪不得皇后会说她来淮州圣上不知情,如果她要去南图,那她理应在神甲军中才是!这得有多大的胆量才敢在行军途中抛开大军,仅率数卫折道淮州平叛? 刘振和曲肃不傻,时至今日,不可能还猜不出皇后秘密前往南图所为何事。正因为猜得出来,想想皇后仅率千余侍卫前往属国之险,再想想她这几日在淮州的行事作风,两人忽然便觉得皇后要假扮何氏前往岭南的决定不那么值得大惊小怪了。 这太稀松平常了,若眼前的女子没有这等奇智大勇,那她绝非英睿皇后。 看来,此去岭南是势在必行了。 刘振和曲肃都没有再劝,邱安也一改劝谏之意,说道:“娘娘此去岭南需要末将做什么?但有差使,万死不辞!” 暮青道:“本宫只需要你做好现在做的事,在本宫到达岭南之前,不可使叛党察觉事情有变,不可使消息传入岭南!若遇危情,可以杀止损!务必拖延到本宫到达岭南之日!” “是!” “岭南王前些日子对神甲军用兵,败于大莽山,他一定不会容忍再出任何差池,所以他等不到何氏被押送到王府,一定会在岭南的州界南霞县等着。你秘密传令领兵驻守淮州州界的将领,命其严阵以待,待本宫择机而动,听号令行事。” “末将领旨!” “本宫离开后,看管好何氏,切不可让她出事。” “末将明白!” “去准备吧,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就前往岭南!” * 岭南王府。 花厅里,岭南王坐在上首阅罢军奏,冷笑道:“算算时日,淮州应当收到传信了。神甲军擒了端木神使和本王的一员猛将,这几日却不来使交涉,只扎营山中不出,事出反常必有妖,看来是时候逼他们出来了。来人!” “末将在!” “把许仲堂将率兵押送何氏来岭南的消息放出去,命斥候盯紧了神甲军的动向!” “是!”小将领命而去。 于先生捻着山羊胡问道:“听王爷之意,莫非是想用假皇后诱神甲军出山,设计擒住真皇后?” “正如先生之见。”岭南王客气地笑了笑,随即对于先生身后的黑袍男子道,“端木神使,令弟不慎被擒,本王答应过你会将其救出,自不会食言。” 端木蛟的半张脸藏于风帽之下,朝岭南王拱了拱手,便算是谢过了。 端木兄弟擅蛊,性情皆有些古怪,岭南王习以为常,并不以为忤。 这时,却听黑袍女子道:“王爷,此计虽妙,可大莽山一役,我们也是谋划周全,最后却败了,可见英睿皇后察事如神。您想用假皇后擒住真皇后,此计虽妙,可只怕皇后一得知何氏将被押来岭南,就能察觉您的用意了。她绝非坐以待毙之辈,纵然不得不出兵营救,只怕也会有出人意料之举,不得不防。” “沈先生真是谨慎。本王岂能不知轻敌乃兵家大忌?可皇后此行意在南图,她耗不起时日,却偏偏藏身山中久无动静,这显然是有所图谋。本王贸然攻入亦或围山不攻,都只怕要中她的诡计,唯有逼她出山才可乱其谋。” “的确如此,只是……” “皇后不可能不知何氏被擒有何后果,故而即便她察觉出此乃本王的诱捕之计,她也不得不前来营救。到时,前有淮州叛军,后有岭南之师,四十万大军面前,她再有奇策也插翅难飞!” 岭南王抚须而笑,笑容和善,眉宇间却有傲态。 黑袍女子却怔了一怔,心头猛地一跳! 是啊,皇后不可能不知何氏被擒有何后果,大莽山一役谋划周全都被她所洞悉,那她有没有可能会察觉出淮州会反? “王爷,恕小女子直言,淮州传来的军报是否可信?” “嘶!沈先生此言何意?” “大莽山一役,我们的用蛊之计被英睿皇后所察,连用的是水蛊都被她查知,事先有所防备,乃致我们吃了败仗。可此前因知英睿皇后察事如神,我们从未与身在神甲军中的使臣联络过,她是如何察知此事的?小女子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可能便是从使臣口中问出来的。木家在朝中权势甚重,不乏耳目,知道于先生带着两位端木神使前来岭南并不稀奇。以英睿皇后之能,只要被她知道两位神使擅使水蛊,自不难推断出我们的计策。那么,何氏替她南巡的事,南兴帝又会不会告知她呢?此人太过机敏,倘若得知此事,会不会察觉出何家有异心,从而怀疑淮州会反?” “……” “这虽是小女子的猜测,但英睿皇后绝非浪得虚名,大莽山一役,王爷理应有所体会,所以请恕小女子斗胆,许仲堂此人有几分可靠?淮州的军报又有几分可信?” 岭南王不禁敛眉收神,那眉犹如悬于万丈青峰上的寒剑,不怒而威。 黑袍女子不惧也不急,只是等着。 半晌过后,岭南王道:“且不说许仲堂有几分可信,只说军报,本王在淮阳城中安插了不少探子,起事至今,多路探子传来的信中皆道淮州事成,想来不会有假。” 黑袍女子默然以对,她也希望这只是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时,于先生道:“王爷,事关重大,在下以为还是依沈先生之言,谨慎为上。王爷的妙计不可废,淮州也不可不查。” 岭南王闻言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先生之言有理,那就再查一查淮州!” 岭南王嘴上说查,却不见动作,于先生便知其中有不便被他们知晓的军机密要,于是识趣地起身告辞。 黑袍女子紧随在后,出了花厅抬头看了看天,目光似隆冬的天儿,阴霾不散。 岭南王已经答应再查淮州了,可她心里怎么还这么不安呢? 岭南王负手立在花厅里,直到于先生等人走远了,才命人唤了廖先生来,吩咐道:“你传信出去,命死士探一探淮州刺史府,此事紧急,速办!” 廖先生名廖山,年逾五旬,青衫白面,一副文弱之相,策反许仲堂的正是此人。他听闻此言愣了愣,问道:“王爷信不过许仲堂?” “英睿皇后非一般的女流之辈,本王不得不谨慎些。” “可算算时日,许仲堂应已得了您的传信,近日就该启程了,您此时才派死士去探,怕是来不及了。” “你怕本王还没收到死士的密报,许仲堂就到了?不会!他带着何氏行军,路上走不快,少说要个十来日。命人启用淮阳西市的信道,加急传信,不出七八日,密报必到!” 廖先生闻言一惊,“西市的信道?不是废了吗?” 岭南王笑了笑,“废了就不能再用了?曹敬义落入淮州大牢时,本王为防他招供才弃了西市的信道。那么倘若他没招供,这条信道无人知晓,为何不能用?倘若他招供了,又有谁会想到一条已经暴露的信道,本王还敢再用呢?” 廖先生愣了愣,随即笑着一拜,“王爷高明!学生不及!” “先生不必过谦,以假皇后诱擒真皇后的计策甚妙。” “谢王爷赞誉。” “速去传信吧。” “是!学生告退。” …… 这天,信使携岭南王的军令出了城去,八百里加急赶了一日夜,天明时分尚未驰出岭南,而淮阳城中,凤驾已经启程。 这一天是嘉康初年十二月十二,许仲堂率精骑三万押送皇后出城,天不亮,火把便照亮了州衙前的长街,凤车从刺史府里驶了出来,摘了金铃玉挂,免了仪仗宫随,唯有那明黄的锦帐彰示着车中女子的身份。 葛老三等人候在州衙外,见许仲堂披甲而出,扬声问道:“许都督,何必趁着天色未亮出城?做贼似的。” 许仲堂道:“城中有数万灾民,皇后娘娘颇得百姓敬重,听说这几日灾民当中已有惑众生事的,本都督担心白天出城,百姓见了凤驾会闹出乱子来。眼下这形势,容不得出半点差池,只要能将皇后安然押抵岭南,做回贼又有何妨?” 这话可不算诓人,暮青在民间声势极壮,刘振和曲肃在赈灾之事上又颇得灾民之心,这几日来,听说州衙之变,城中早有骂声。尽管多数百姓只敢骂一骂,但也不乏血气方刚的,近日已有人煽动民心意欲强闯州衙,幸亏邱安事先在灾民中安插了人,极力地鼓吹叛党的兵力与行事狠辣之风,让一些百姓生了畏缩之心,这才没能闹起来。但假如白天出城,百姓亲眼见到皇后落难,那会不会有人头脑一热就闹着救驾可就不好说了。若真如此,添乱不说,伤及性命,岂不冤哉? 暮青为防耽误行程才命州军天不亮启程,没想到葛老三多疑,凡事都要问上一问。好在假扮许仲堂的人机灵,葛老三释了疑,这才拱手笑道:“还是都督谨慎。” 说话间,他又往车驾方向望了望,打趣道:“都督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竟连个宫人都不给皇后娘娘带。” “带着宫人走不快,越快到岭南越好,迁延日久,路上恐生变数。”许仲堂说罢便要上马。 却听葛老三又问道:“那都督走后,刺史府可还继续戒严?” 许仲堂踏在马镫上,动作顿了顿,火光晃着他的脸,忽阴忽晴。少顷,他回头淡淡地道:“邱安和刘振等人还押在刺史府里,邱安麾下有不少亲信部众,不可不防,你们若有急事可禀吴长史和田副将。好了,大军已在城外候着了,城中就有劳诸位了!” 许仲堂翻身上马,在马背上朝葛老三等人拱了拱手。 葛老三笑着回礼,再无余话。 “启程!”许仲堂一挥手,袖甲幽冷的光映入眼底,杀机一纵即逝。 葛老三生性多疑,他离开后难保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看来,此人是留不得了! 城中宵禁,百姓习惯了夜里驰过长街的铁蹄声,没人想到今夜皇后会被押出城去,故而车架出城的路上颇为顺利。 出了城门,三万精骑拱卫着凤车向南而去,滚滚黄尘被夜色吞没,延绵不绝的火光却仿佛一柄巨大的蛇矛,开启了杀戮的序曲。 次日子夜,淮阳城南。 春秋赌坊的大堂里传来哄闹声,一人道:“不来了不来了!今日财神爷罩着葛千总,咱们是赢不了了,再输下去,连裤衩都得押上!” 葛老三边往怀里捞银子边笑骂道:“你的裤衩老子才不稀罕!老子稀罕明烟楼里的花魁桃二娘的裤衩!” 众人闻言哄笑。 “我说葛千总,去明烟楼还用得着拿这么多银子?现在淮州都是咱们的了,连公子魏的赌坊咱们都来得,那明烟楼怎么还得使银子才能进?” “你懂个屁!没银子,女人能高兴?女人不高兴,怎么能把老子伺候高兴了?”葛老三收好银子揣好银票,摆了摆手,“行了,都散了吧,明天一早还得去刺史府。” 众头目顿时止了笑,一人问道:“咱们真要进刺史府?” “自然要进!此前刺史府被许仲堂把持着,他得了岭南王的信任,咱们不好忤逆他,如今他不在,却想把主事之权给他的亲信!他娘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咱们在城中忙着,他们关着州衙的大门在里头儿等着咱们禀事,跑断腿的差事都叫咱们干了,功劳却是他们的大,老子心里不痛快!明天去趟刺史府,咱们必须得有几个兄弟住进去,功劳均摊!” “还是葛千总想得周到,那明日一早就在州衙外见了。” 葛老三摆了摆手,提着钱袋子便出了赌坊。 明烟楼也在西街,因毗邻淮水,可赏江中烟雨明月而得名。春秋赌坊离明烟楼不远,从后巷抄近路穿过三条街便到。 葛老三哼着小调儿进了后巷,巷风寒意袭人,他却有些热。这燥意来得莫名其妙,先是喉咙有些燥甜,后又觉得胸口闷烧,葛老三觉得纳闷儿,下意识地抓了抓胸口。这一抓,胸口竟是麻的,他悚然一惊,慌忙住步! 这时,忽听吱呀一声门响,门后伸出一只白森森的手,抓住葛老三的衣领便将他拖进了院子。 门悄无声息地关上,门后一声惨叫也没传出,寒风吹着树梢,血腥气漫过了墙头。 葛老三身中奇毒五识已钝,并无强烈的痛感,只是清楚地知道有人拿着刀在剥他的脸皮,耳边隐约听见划拳掷色的声音,他终于知道自己死在了何处——春秋赌坊的后院儿。 一条生命消逝在隆冬的夜里,没有激起丝毫波澜,而暗地里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十二月十四日,夤夜。 月大如盘,淮阳城西市吴家巷尾的民宅里,灯烛未掌,却有数道黑影在屋中对谈。 半个时辰后,一人自后窗跃了出去。 黎明时分,圆月西落,刺史府的后巷里走来一队守卫。 “换防了换防了!又过了一夜。” “隆冬湿寒,天亮前的时辰最是难熬,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可别松懈。” “知道了,你们守了一夜,快回去暖和暖和吧。” 几句话的工夫,刺史府后巷子里的守卫就换了一批,前一批守卫刚离开,新换上的人里就有一个兵抱着肚子叫唤了起来,“哎呦!” “怎么了?”一个都尉看了过来,问道。 “我这肚子……哎呦!也不知是不是出来前喝的那碗隔夜茶闹的。” “怎么这么不当心?快去快回!” “是是!”那兵抱着肚子便窜进了刺史府的后院儿,一溜小跑直奔茅房。人进了茅房之后便没了动静儿,过了一会儿,那兵从茅房里出来,面容未改,穿着的却赫然是刺史府里小厮的衣衫。 他识路,直奔东苑而去。东苑外有御林卫严守着,但御林卫早已换上了州兵的甲胄,天色将明未明,小厮不敢靠近,寻着座亭子躲在镇石后探望,心中有些疑惑。听说皇后先前是囚禁在东苑的,可如今皇后都被押往岭南了,东苑怎还如此守卫森严?即便皇后走时没带仪仗宫随,不过是些太监宫女,用得着囚在东苑,还看守得如此严密? 心里思忖着,这人抬头望了望天。天快亮了,不宜久留,他是借口解手混进来的,时间太久容易惹人起疑,日后再想混进来就难了。不妨先退出去,将今日之疑报给王爷,明日再探再报。 这人片刻工夫就打定了主意,随即便要原路退回,但刚刚退了半步,忽觉肩头森凉! 一把刀刃吻上了他的脖子,身后传来一道冷笑声,“费尽心思混进来,这么快就要走,岂不可惜?本大帅想留阁下在府上做客,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大帅? 死士一惊,他刚才仰头看天时没发现有人,只是思忖了片刻就被人摸到了身后,有这本事的人必是高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此人会是淮南道总兵邱安! 邱安不是被许仲堂拿下了吗? 不好!淮州之事有诈! 这念头一生出来,死士当即运力往镇石上一压!崩裂之声传来,一人高的镇石拦腰崩断,他借势栽下,巧妙地让开了刀锋,纵身便逃! “好小子!”邱安提刀便追,边追边大喝一声,“弓手!” 有埋伏?! 死士心下一惊,目光下意识地四下一睃,脚下不由慢了些许。就在这迟疑之间,刀风已至后心,而他方才四下搜寻之际力已枯竭,眼看要中刀坠下,电光石火之间,他将手一抬! 火哨! 邱安一见这动作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奈何刀已掷出,手中无物,同样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也将手一抬! 这一抬,袖下一只暗镖射出,擦中刀身,只见火花绚烂,刀在空中一偏,对着那死士的胳膊就斩了下去!邱安是出了名的天生神力,刀掷出时已然灌了十成真力,被暗镖打偏之后,力道卸去了三分,但仍势如泼风,一刀斩下,血洒如雨,筋断骨折。 那死士如断线风筝一般从半空中跌下,左臂挂在身上,仅余一层皮肉连着,袖中一支火哨滑出去老远,机关扣嵌在哨口,尚未拉出。 邱安掌心一张,大风卷地,落叶成旋,长刀离地而起飞回手中,他提着刀指向那死士,见人趴在地上,肩头血淌成泊,一动不动。邱安一愣,随即勾脚一踢,人被踢翻过来,两眼无神,面色发紫,唇角淌血,竟然已经服了毒。 “大帅!”这时,一个小将率人跑了过来,竟是方才在后巷里准探子进来解手的都尉,他一见人死了便骂道,“他娘的!这人死得倒干脆!还想着抓起来审审呢!” “审什么?那西市吴家巷里的民宅是原先曹敬义和岭南的联络点,这人探察的又是东苑,很显然是岭南王起疑了。”邱安收起刀来道。 “啊?皇后娘娘已率大军启程了,会不会有险?” “不好说……” “那派人去吴家巷把那宅子里的人秘密抓起来审问,查清岭南王的用意?” “来不及了,这人是岭南王豢养的死士,岭南王一定等着他传信回去,西市的那条信道咱们不知怎么走,现在抓人审问,一旦对方熬刑,到了日子岭南王收不到信,就会知道淮州出事了。” “那咋办?” 邱安眯了眯眼,当机立断,“杀!即刻命人扮成此人前往西市吴家巷,天亮之前把人清理干净,不可放过一个活口!人清理过后,派几个好手在宅子里守着,来一个,杀一个!” “是!”小将不敢耽搁,当即便领命而去。 邱安又唤来一人,吩咐道:“传信给皇后娘娘,告知她岭南王已经起疑,请娘娘临机决断!” “得令!” 人都去了,邱安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这口气却不敢松。 幸亏皇后娘娘谨慎,早在审问许仲堂时就问出了西市已经废弃的信道,并命人暗中守候提防,昨夜他们才能探知探子的行动,从而有所防备。不然的话,可就险了。 三天了,不知大军行至何处了…… * 大军行至淮中,两日后收到飞鸽传报的军情时,岭南已然遥遥在望。 傍晚,大军正扎营,暮青坐在凤车里看着刺史府和神甲军传来的两封奏报,天黑之后唤来了假扮许仲堂的将领,一番吩咐,那将领便领命去了。 这天,大军只歇了半夜,后半夜突然拔营急行军。 次日晌午,岭南王的车架刚进南霞县衙,一盏热茶还没喝完就接到了前方传来的军报,“什么?!许仲堂就快要到了?为何这么快!” 廖山急忙将信使传来的军情呈了过去,岭南王看罢之后脸色青黑,“这个许仲堂!说昨夜斥候发现了神甲军的探子,怕神甲军劫人,故而命大军急行,明日傍晚就能到南霞县。” 廖山沉吟着道:“事关重大,万一出了差池,许仲堂担待不起,他命大军急行也在常理之中。” “可他打乱了本王的计划!”岭南王一把将信掷去了地上,问道,“淮阳城中可有消息?” “回王爷,还没有!这才不到六日。” “看来是等不了了!这几日神甲军中的斥候频繁出入山中,只是大军至今未动,如若探知许仲堂明日便能抵达,定会择机出山。一旦何氏出了什么差池,非但许仲堂担待不了,本王也担待不了。”岭南王连午膳都顾不上用,起身就往外走,“走!即刻去军营!” 南霞县位处岭南的门户地带,地多峡谷湖泊,奇峰险峻,易守难攻。 十二月十七日夜,南霞县城北的军营中,岭南将领齐聚在中军大帐之内,岭南王面前的桌案上铺着张军用地图,廖山指着一座山峰道:“王爷,神甲军藏身于玉阙山中,此山离仙人峡颇近,算算路程,许仲堂大约明日午时就会率大军途经此地。仙人峡峰奇险峻,不乏飞瀑急滩,吊桥暗路,许仲堂率三万精骑而来,一定会走官道。而神甲军既要救何氏,又要防备王爷,一定会走便于掩藏行踪的小路!仙人峡中有一处飞龙滩,其路虽险,但神甲军仅仅千人,且都武艺高强,过此滩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且此滩水势汹涌,声闻数里,正可掩其行军之声。学生以为,神甲军必经飞龙滩,走堕马道,避开我岭南大军的耳目,伏击淮州军于仙人峡隘口。” “嗯。”岭南王缓缓点头,问道,“先生有何良策?” 廖山道:“神甲军事先一定会派斥候探路,故而王爷不可派兵在仙人峡隘口埋伏,以免惊敌。王爷可命大军在城门口严阵以待,假作迎接许仲堂之态,而后点一支精军弃马轻装而行,也进玉阙山,走飞龙滩、堕马道,如此一来,可与淮州军形成合围之势,截断神甲军的后路!” “弃马轻装?”岭南王眉头深锁,露出沉吟之态。他不是不知飞龙滩地势险要,战马进山难行,只能轻装进山,可武将无马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不过,神甲军要过飞龙滩、堕马道,八成也会弃马而行。 “王爷无需担忧,学生会命精骑军赶在午时后到仙人峡接应王爷,到时前有许仲堂,后有王爷,又有大军接应,可保万无一失!” “好!”岭南王这才展颜一笑。 廖山又道:“此计也可防皇后亦或巫瑾为保自身安危不亲自率军前去救人,而是仍然藏身于山中,若是这样,他们身边所留之人一定不多,我军进山之后正好可以搜寻一番,倘若撞见他们,可就地拿下!巫瑾不懂武艺,却擅蛊毒,可交由端木神使对付。” 廖山说话间看向端木蛟,此番动身来南霞县,他们特意向于先生支调了端木蛟,为的便是防备巫瑾。 端木蛟为救弟弟端木虺而来,自然不会推脱,当即抱了抱拳,算是领命了。 “好!那就依先生之计!”岭南王抚掌而起,目光如炬,“点兵!成败在此一举!” 众将上前听令,声出营帐,军威肃杀。 三十里外,玉阙山中,神甲军半夜弃营弃马,往飞龙滩方向而去。 斥候将军情报入中军大帐中时已然天色将明,一万精锐早已整军待发,岭南王亲率大军轻装进山,也往飞龙滩去了。 廖山奉命留在城中临机调兵策应,故而岭南王一走,他便赶回了南霞县衙。 一进县衙,一个小吏迎头奔来,禀道:“廖先生,知县大人在后堂等您多时了。” “哦?”廖山一愣,随即往后堂走去。 金乌初升,鹊鸣枝头,廖山来到后堂的院子里,推门前回头看了眼南墙根儿下一株老松上的喜鹊,负手一笑。 今日吉星在南,鹊鸣碧树,真乃吉兆! 后堂的门推开时,廖山的脸上还挂着笑,却只听嗖的一声! 这声音太急太细,以至于耳闻之时,廖山的心头已觉出奇痛,他含笑倒下,眼中只留下一道人世间的残影——南霞知县正襟危坐在堂屋上首,两眼无神,已露死气。 是谁?! 是谁杀了南霞知县,又是谁……杀了他? * 玉阙山中,岭南王负手而立,看着山谷中空荡荡的营帐和拴着的战马,冷笑道:“他们果然弃了战马。” 身旁的将领道:“淮州军有精骑三万,他们也敢弃战马,不知死活!” 岭南王笑道:“这叫艺高人胆大,他们皆是以一敌百的高手,又有神甲在身,自然有胆量一搏。再说了,淮州军的战马难道就不是战马了?” “王爷之意是,神甲军有意杀人夺马?” “惊什么?他们固然有这本事,可午时一到,许仲堂麾下三万精骑,本王麾下五万精骑,神甲军纵然刀枪不入,也会在铁蹄之下骨肉成泥。走!继续行军,去飞龙滩!” 飞龙滩南望玉阙山,北接仙人峰,江流湍急,有飞瀑九道,阴天雨雾空蒙,晴时飞虹万丈,若飞龙乘虹入云,故名飞龙滩。大军行走其上,只见江中巨石林立,礁浪相搏,旋涡暗生,飞瀑轰鸣,人在滩石上行走,一不小心便会滑入江中,流尸而去。而最险的一段路在九道弯后,那路掩于飞瀑之后,青苔密布,湿滑无比,且只容一人侧身而行,如若牵马,必堕入狂驰怒号的江中,故名堕马道。 岭南王深知堕马道之险,故而只点了一万精兵进山,这些兵将皆是军中擅长轻袭的好手,饶是如此,仍有坠入江中的,一万大军仅过堕马道就耗了半上午。待过了飞龙滩,兵将们松了口气,这才觉出后背的汗已然湿了衣衫。 仙人峡就在眼前,岭南王却命全军休整待命,没再往前走,只命斥候先入峡谷刺探,待闻交战声起再来禀报。 仙人峡奇险雄壮,由仙人峰和玉女峰相接而成,传说千万年前,曾有一对璧侣隐居于此,后来男子在仙人峰上得道成仙,女子却因眷恋人间而未能飞升。男子修成正果那日,飞龙滩上九道虹霞接引,女子登玉女峰顶挽留不住,凄怨之下化作一块劈天石,此后千万年,一直伫立在玉女峰顶。那劈天石在玉女峰顶犹如孤峰突起,石顶已被风雨摧磨得如一把巨刀,直指峡谷最窄的一线天坡。 那坡仅丈余宽,自坡底望去,劈天石仿佛随时都会自玉女峰顶斩下,将过路人碾作齑粉,唯有得天地庇佑之人才能通过那道天窗似的峡谷之门——这便是淮州与岭南的交界地带,过了一线天坡便进入了南霞县界。 晌午刚过,铁蹄马踏之声震得峡谷隆隆作响,滚滚黄尘十余里,一辆车驾被挟持在当中,明黄的帐幔已成了尘土色,镶金雕凤的车轮跑起来颤巍巍的,仿佛随时会滚离车下。率军之人戴盔披甲,虎头肩,虎牙靴,正是淮州都督许仲堂! 大军刚刚深入一线天坡,峡谷中便杀声四起。一时间,人声乱,马长嘶,金戈相击,扬鞭打马,大战之声随长风灌入山谷,岭南军的斥候急忙驰报飞龙滩口。 岭南大军已然休整待发,岭南王当即一声令下,“杀出峡口,生擒英睿皇后!” “生擒皇后!” “杀!” 一万精兵高喊杀号冲出仙人峡口,涌入一线天坡,只见天坡如斗,人似黑潮,神甲军在其中若残星入海,遍寻难获。 传令兵二话不说便从马背上拽下一个淮州兵来,骑上战马,高高举起别在腰后的军旗,扬声道:“淮州军听令!王爷亲率大军前来接应,命尔等生擒英睿皇后,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话音在杀声震天的峡谷中没能传出多远,近处的淮州军却纷纷回头,乖乖地让出条路来。 岭南王和亲随将领也就近拽下几个淮州兵来,翻身上马,当先驰下了坡道。 后头的岭南兵见淮州兵连怨色都不敢露,不由傲然上前,也想夺马。 这时,岭南王已然寻见了神甲军,只见峡谷腹地遍地横尸,神甲军已杀近了凤车,岭南王扬鞭号令道:“生擒皇后者,加官进爵,赏金万两!” 传令兵举旗,传令道:“传王爷令——生擒英睿皇后者,加官进爵,赏金万两!” “杀!”一个将领回头招手。 嗖! 话音刚落,但闻嗖的一声,一颗人头自马上飞起! 那将领猛地回头,被传令兵腔子里的血溅了满脸,人头飞落马下,与传令旗一同被铁蹄踏碎成泥。 传令者死,军旗折! 犹如杀戮的信号,那些眼看着就要被夺去战马的淮州兵忽然在马背上举刀,岭南兵们的眼前抹过刀光,不知多少人肝胆俱颤连连后退,断手还抓在马缰上,人头便已被身后的淮州兵收割。 几乎是在传令兵被杀的一瞬,岭南王及其亲随便被淮州军隔开,没有战马的岭南军被隔在外围,示警之声被震荡在峡谷中的金戈声掩埋,少数随岭南王进入峡谷腹地的兵将顿时陷入了苦战。 一个都尉一时失察,马腿被斩,人一跟头栽下,黄尘与血一同泼出,头颅斜着飞出,卡在了山壁上生着的松枝间。 一个参军手提长枪刺向一个神甲侍卫的后心,枪头刺破了战袍,却被金丝软甲所阻,力道在顷刻之间卸去了七分,那参军震惊之时,只见前方那神甲侍卫一刀抹了一个岭南兵的脖子,回头便握住长枪向上一举,竟连枪带人的将他从马背上举了起来!他胸口奇痛,被枪身上传来的内劲震飞,一抬头,长枪飞射而来,凌空破甲,自他胸口贯穿而过,他口吐鲜血,长枪未落,人已坠下。 岭南兵更惨,没有马匹,躲过了刀枪,躲不过铁蹄,一个照面便惨遭屠杀。 神甲军全军不披重甲,只身着玄黑战袍,束着额盔,本就武艺高强,着装又这般轻便,杀起人来犹如割草。岭南军以往只不过是耳闻神甲军之名,今日一战方知何谓刀枪不入,何谓以一敌百! 岭南王宝刀未老,一边应付着险情,一边急切地在神甲军中搜寻暮青的身影。他见过画像,皇后的真容及从军时的画像他皆见过,早已熟记于心,但于千军之中一眼便将人认出却非易事,更别提皇后有可能改易他容。岭南王只得随机应变,对护卫在侧的将领们道:“皇后擅使精致小巧的兵刃,长不过一掌,尔等细察!她武艺古怪,却不擅内力,众侍卫顾全守护之处必是她的所在!” 众将领齐声应是,却几番策马冲阵都难再深入。神甲军刀枪不入,除非斩其头颅,否则难以制敌,但这些侍卫乃南兴帝豢养的死士,论武艺皆是武林之中拔尖的高手,要斩他们的头颅,谈何容易? “淮州军何在?为何不冲阵!”一个军侯觉出不对来,四下扫视之际分了神,被一个神甲侍卫迎头挑落马下! 他反应还算敏捷,一坠马便灵敏地滚入了马腹之下。却听战马长嘶一声,神甲侍卫一刀拍在马颈上,战马轰然砸倒,他一抬眼,只见头顶刀剑如丛,惊得他连翻滚带招架,回过神来时,人已滚到了崖壁旁,旁边横着具淮州兵的尸体,他见神甲侍卫策马而来,拽起尸体便想用来挡刀,那尸体却忽然睁开眼,一刀抽来,正劈在他腿上! 死尸竟然活了,那军侯刹那间头皮发麻,捂着鲜血直流的大腿便往后退,此时颈旁忽然传来凉意,他一转头,血猛飙而出,溅入眼中,惊见自己冒着热气儿的鲜血后那一张陌生的脸。 那人他不认识,但那身虎威甲分明是三品武将的甲胄! 这人是……淮州都督许仲堂! 怎会是许仲堂?!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许仲堂在马上横刀一指,喝道:“淮州将士听令!围敌!” 薄日轻云,长天一线,那刀指着长空,日光映着刀锋,晃得岭南王的眼虚了虚。只这一息的工夫,铁蹄踏得山谷隆隆作响,似滚滚闷雷,朝着岭南军压来! “……许仲堂?!”岭南王隔着重围望向那假扮许仲堂的人,眼里寒意逼出,厉能剥皮抽骨。 许仲堂长笑一声,扬声道:“王爷,本以为要南霞县内才能见到您,没想到您倒是心急。” “许仲堂!你竟敢背叛王爷?”岭南王的亲随惊怒交加,好一个围敌!这敌怎么成了他们? 许仲堂却没有解释,只命令道:“生擒岭南王!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什么?!”这话耳熟,听来讽刺至极,眼见着淮州军围杀而来,那将领睚眦欲裂,回头喊道,“保护王爷!” 可回头一看,他的心凉了半截。只见此时岭南王身边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员亲随和几百残兵,地上遍是岭南兵的尸体,战死之数大约千余,余下的皆被淮州的兵马挡在了外围,那边金戈之声激烈,可想而知那些千挑万选的精兵遇上铁骑的下场。 他们策马驰下一线天坡时,以为周围的是盟军,谁也没有多加防备,直至此时,盟军忽然成了敌军,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早已被诱入绝境。 前有刀枪不入的神甲军,后有数万精骑大军,如何突围? 岭南的兵将无不慌了心神,却在此时,岭南王抬鞭指向苍天,高声道:“我岭南遍地男儿,宁可战死,不为俘虏!” 这一声内力雄浑,若滔滔江浪拍岸,震得人心神惧颤,马匹嘶鸣!岭南王瞅准时机扬刀劈向阵中,他年事已高,却仍有劈山开河之力,随身的伏虎大刀百十斤重,挥舞起来风荡峡谷。淮州兵的武艺离神甲侍卫差的远,岭南王一刀劈下,人仰马翻,大军的包围圈顿时被豁开一道巨口,岭南王策马驰入,不退反进! 此举激得岭南兵将心头热血奔腾,高喊着宁可战死,跟随岭南王便冲进了包围圈中。 但见日照金戈,铁马嘶风,不多时便分不清军阵当中的是淮州军还是岭南军,只见血肉横飞,黄尘卷着腥风呛煞喉肠,待岭南王从阵中杀出时已满脸是血,而跟随他突围出来的竟只剩两员大将,其中一人还是端木蛟。 神甲军在外严阵以待,见人突围出来,当即纵马杀来! 岭南王策马迎战,亲随高声疾呼,忙策马急追,“王爷!” 却不料人刚驰近,岭南王忽然伸手抓向亲随,凌空掷向了神甲军!那亲随惊见下方的刀丛不由大惊失色,正待挣扎,岭南王纵身而起,往他背上一踏!噗的一声,人被扎成了筛子,岭南王却趁着神甲侍卫抽刀的时机向前掠去。 前方,凤车已然在望! 岭南王凌空摆刀,刀风若猛虎怒啸,刮得沙走石飞,凤车的华盖眼看着要被掀飞,恰在此时,凤车的帐幔被大风掀开一角,露出一双向外窥望的眼眸。那杏眸淡扫胭脂色,眸中噙着一汪秋水,映出百般心思,欲留不甘,欲逃还怕。 岭南王大喜,大刀猛地一旋,穷尽掌力向后一拍!长刀带着罡风砸向神甲军,逼得驰冲在前的先锋营不得不从马背上跃起,就在这躲避之际,岭南王已到了凤车前,人刚落下,车门便被撞开,一个华服女子从车中奔出,看似想逃,却抛来一个眼色。 岭南王会意,一把擒住女子,回身喝道:“谁敢妄动!” 这一声带着雄浑的内力,峡谷之中回音震耳,久久不绝。 神甲军勒马急停,金戈之声渐歇,伏虎刀斩向山壁,轰声如雷,滚石成雨。 岭南王的须发上还沾着血沫,笑起来饮过人血似的,戾气逼人,“皇后娘娘何在?何氏已在本王手中,娘娘还不现身?” 他没有时间琢磨许仲堂唱的是哪出戏,但他方才说过,他以为会到了南霞县才能见到他。即是说,许仲堂原本打算到了南霞县再动手,而何氏是敲开城门的砖石,也是让他放松戒备的利刃,故而他猜测许仲堂不敢不带何氏前来,这才甘冒被围之险闯阵劫车。不出所料,何氏果真在凤车之中,而她一心想谋夺后位,方才竟假装逃跑,故意被他擒住,真乃天助他也! 有何氏相助,今日纵有千难万险,他何惧之有? 岭南王笑出了几分血气,死死地盯着神甲军中,等着暮青自己走出来。 这时,却听一道女子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本宫不是在这儿吗?” 话音清冷,却如平地一声春雷,岭南王霎时间头皮发炸,猛地转身,恰见一缕幽光乍现! 那幽光起自舒卷如云的袖底,似江海之中凝出的一缕清辉,来势如电,威若雷霆! 两人离得太近,那幽光又来得太快,岭南王欲挡无刀,情急之下只得抬手招架!却只见袖甲上顷刻间擦出道火花,火花激亮了血珠,艳红刺目,一只断手在峡谷半空划出一道血弧,岭南王捂着断臂洒血后退,后身忽觉剑风掠过,甲胄应风卸落,冰凉的剑尖儿点住他的后心,没有杀他,他的大穴却已被剑气所封。 先锋营纵马驰来,长刀如山,压住岭南王的双肩——岭南王负伤被擒! 暮青的目光从断手上收了回来,落在袖中的寒蚕冰丝上,点头道:“嗯,行军路上闲来无事学了几日,看来还挺管用。” 月杀提剑走来,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一尺之距,只斩了条手臂,这很失败……主子。” 这声主子显然是他挑剔完了才想起来的。 “没关系。”暮青毫不在意,“人擒住了就算成功了。” 岭南王的脸被血糊着,不见苍白之色,却藏不住眼底的震惊,他的目光越过刀山锁住暮青,费力地问道:“你、你是……” 暮青这才想起自己还易着容,于是抬手便将面具摘了,淡淡地道:“多谢提醒,这几日扮成这副模样,本宫一直担心智商会受影响,还好把你擒住了。” 这话把何氏和岭南王都骂了进去,岭南王却哪有恼怒的心思?他死死地盯着暮青,盯着那张面具下的容颜,活像见了鬼。 英睿皇后! 她怎么会……怎么会…… “姜靳,谁给你的权力和自信胆敢扬言生擒本宫,加官进爵?北燕帝吗?”暮青直呼岭南王之名,却不愿提及元修的名字,她只是朝岭南王走了过去。只见风荡峡谷,衣袂猎猎,女子的容颜,画像只描绘了七分,却未得她的三分风姿。 她来到岭南王面前站定,岭南王却一时失语,呐呐无言。 就在此时,前方阵中忽来一道异样的腥风! 峡谷里遍地尸身,风里本就混着血腥汗液、人马肚肠的味儿,前方那忽来的腥风夹杂在其中,十分不易察觉,却没躲过暮青敏锐的嗅觉和神甲侍卫们的耳力。几乎是在那腥风逼来的一瞬,暮青便抬眼望去,只见一道血红之物凌空向她射来,阵前的神甲侍卫纷纷回头,抬刀便劈!那东西却诡异地扭动了几下,眨眼间便自刀山剑林里穿过,迎面向着暮青而来! 千钧一发之时,暮青面前掠过一道残影,月杀移步暮青身前,扬剑一挑!却只听叮的一声,那血红之物竟硬似铜铁,被剑风扫中愣是未伤分毫,只是落在凤车前的地上,扭了几下后又猛地弹了起来! 这短暂的时间,月杀已然看清了那血红之物的真容,那是条手指粗长的蚂蟥,不知用什么东西养出来的,竟成了条周身血红硬似铜铁的邪物。月杀冷哼一声,在那血蚂蟥逼近的一瞬竟还剑入鞘!剑光灭,流光起,寒蚕冰丝瞬发于袖甲之中,那血蚂蟥当空被斩作两段,泼着腥臭粘稠的血坠了下来。 月杀转头望向军阵当中,一个黑袍人早在岭南王被擒之时便已被神甲侍卫拿下押了起来,没想到他竟还能暗中施蛊。 “杀了他!”月杀本打算留着此人给暮青审讯,以便问出那黑袍女子的身份,但眼下不得不以她的安危为重。 端木蛟闻令非但不惧,反倒笑了笑。这一笑十分诡异,月杀心头莫名一跳,忽然听见簌簌之声逼来!只见那已被斩成两截的血蚂蟥竟还能动,那生着吸盘的半截虫身已然扑来,近在咫尺! 这时避无可避,只见凤车的帐幔动了动。 一道金色之物自窗中弹出,那东西身子颇重,速度也不快,血蚂蟥却在那东西出现的一瞬忽然坠到地上,扭头仓皇逃窜。但它断了半截,速度慢了许多,刚逃出三尺,那金色的蛊虫口中便吐出一缕金丝,正将血蚂蟥缠住!血蚂蟥扭动地厉害,看那样子竟比被寒蚕冰丝斩断还要痛苦,没扭上几下,虫身便发了黑,化作黑水,腥臭无比。 血蚂蟥一死,端木蛟便脸色一白,口吐鲜血,震惊地望向凤车。 车门打开,巫瑾坐在暗处,天光照见一幅雪白的衣袂,“本王面前用蛊,你当本王是死的?” 巫瑾拿药包掩着口鼻,声音自袖下传出,端木蛟看不清巫瑾的相貌,却识得那蛊,那蛊虫形似蚕宝,却并非普通的金蚕蛊,它已化金身,头生触角,灵性已开,分明是图鄂圣族的传承蛊王!此乃历代圣女的护身圣蛊,怎会在巫瑾身上? 莫非…… 一瞬间,端木蛟惊觉自己似乎看穿了一个惊天之秘,而岭南王也忽有所悟。 为何皇后会替代何氏坐在凤车里,为何本应在神甲军中的瑾王也在凤车里?为何许仲堂会突然急行军,比预计提前数日到了岭南?为何本应是神甲军被诱入峡谷腹地,到头来遭合围的却成了岭南军?淮州起事至今已有半个月,传来的军报皆道事成,数日前他命死士探查淮州的密报因许仲堂提前到达而没能等到…… 岭南王并不知淮州之事早已有变,但在看见巫瑾的那一刻,诸事涌上心头,若巨浪滔天,击得他五脏剧震,寒入骨髓。他终于明白,为何时至今日北燕帝对英睿皇后仍念念不忘非卿不可,为何北燕的密旨中反复提到英睿皇后有奇智大勇,命他谨防有变。 可惜,现在明白已经晚了。 “头儿,这人还杀不杀?”这时,一个神甲侍卫问月杀。 “杀!”下令的却是暮青。 话音伴着刀光,端木蛟的人头飞起之时,暮青走向了岭南王,淡淡地道:“走吧,去南霞县,本宫倒要看看,岭南遍地男儿,会不会为一个拿亲随当踏脚石的主子死守城池。” …… 十二月十八日,午时。 暮青计诱岭南军入仙人峡腹地,斩岭南王一臂,诛端木蛟,杀敌万余。两军兵发南霞县时,岭南军的尸体铺满了一线天坡,战马踏尸而行,岭南王被拴在马后,傍晚时分抵达护城河外时,已然衣甲残破,足膝见骨,只余一口气儿吊着。 原本约好午时过后就会抵达仙人峡接应的骑军失约未至,城楼上竟无一兵一将,恍若空城。 月杀将手一抬,命神甲军列阵戒备,却见城楼上被慢慢地推出几个人来。 那几个人被五花大绑着,穿的是将袍,甲胄已卸,刀兵已缴,看见城下之景无不如见天塌。 几个将领身后皆有个衙吏持刀逼着,看起来都不像首领,而那瞧着像是首领的人却一副文人之相。书生望见城下之景,眸底亦见惊浪掀起,他的目光从两军染血的战袍上掠过,从灰扑扑的凤车上掠过,从月杀的战马后掠过,最终落在披头散发不似人形的岭南王身上,许久未动。 残阳夕照,护城河水红似血池,染了书生的眸,入骨的杀意叫人战栗,缓缓地道:“老贼,你也有今日?” 岭南王摇摇晃晃地仰头望向城楼,日薄城高,城池兵将皆如梦如影,他已看不清城上之人,只是恍惚看得出一个青衫长须的轮廓。 ……廖山? 不!那声音绝非廖山! 是谁! 月杀蹙了蹙眉,脸色微黑。 暮青一把撩开了凤车的帐幔——这声音好耳熟! “怎么?时隔不过三载,你就记不得本王了?”书生冷冷一笑,抬手揭了面具,只见那白面长须的面容之下是一副青年容颜,从军三载,烈日风刀雕凿了眉眼,当年逃出生天的少年再回乡已是青年模样。 三载?本王? 岭南王涣散的目光忽然迸出惊光,听城楼上传音如钟。 “奉圣命保南图三皇子归国,现南霞军中主事将领皆已拿下,守城大军困于瓮城,恭请皇后娘娘处置!”话音震荡在城池上空,群龙无首的南霞军仰头望向城楼,不知该如何是好。 城中,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对着城门指指点点。 城外,凤车之中走下个女子来,锦带明黄步步生风。护城河上,吊桥放了下来,女子独自走上吊桥,那风姿如人间的一柄孤清之剑,劈开两岸青山城下血池,兵锋直指岭南兵封了二十余载的城门。 城门缓缓开启,一人策马而出,见了暮青,下马拜道:“参见皇后殿下!” 暮青立在书生打扮的乌雅阿吉面前,当年在军中亲点他入特训营的种种尚且历历在目,今日所见所闻不由令她心头疑问重生。 乌雅一族在西北军征兵前夕被灭,江湖传言凶手是图鄂族的鬼兵,目的是乌雅族内的一件圣器。可听乌雅阿吉之言,此事与岭南王干系甚大,若果真如此,那么岭南王要乌雅族的圣器有何用处? 乌雅阿吉自称本王,莫非他是乌雅王?可当年乌雅族人被杀后皆被剜下了左眼,族寨被人一把火给烧了,人都烧成了焦尸,乌雅阿吉幸免于难,走投无路才投奔到了军中。她当时推测,他被仇家追杀却不隐姓埋名,应该是当时情况紧急,没时间弄到假的身份文牒。按此思路,乌雅阿吉此名理应是真名,那为何魏卓之当年在军中听见他的名字却没有识破他的身份? 南霞县奇峰险峻,易守难攻,即便没有淮州之乱,神甲军要过岭南也需用奇策。步惜欢不声不响地把乌雅阿吉派来岭南担此大任,难道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凡此种种疑问,皆在暮青心头一掠既罢,当下全都按捺未提,只道:“带岭南王随本宫一同上城楼!” 城楼上,岭南将领被押着跪迎凤驾,暮青从诸将身旁走过,面向瓮城,临高望去。 数万大军仰着头,见到暮青,不知该跪不该跪。 半个月前,王爷欲以水蛊重创神甲军,却被英睿皇后识破,岭南军中一万精锐折于大莽山中。 昨夜,王爷亲自点兵,于今晨进入玉阙山中,欲围神甲军于仙人峡,生擒英睿皇后,可皇后此刻却现身于城楼之上! 原本,今日晌午会有五万精骑兵发仙人峡,谁料想将军们午时前被廖先生急传至县衙,而后皆被拿下,大军不敢妄动,只好在瓮城中等着,等王爷凯旋归来处置动乱,可王爷却被押上了城楼,披头散发,断臂重伤,几乎叫人认不出来。 岭南王年事已高,纵有一身武艺,也架不住身负重伤行军半日,他被月杀提上城楼时已气息微弱。他看不见城下大军惊慌失措的眼神,却感觉得出脖子下冰凉的青砖。 数万双眼紧紧地盯着城楼,盯着岭南王的垂死之态,谁也不知今日之后会如何。 只听皇后在城楼之上问道:“你的族人是死于姜靳之手?” 乌雅阿吉冷笑道:“乌雅一族世居于岭南,没有他岭南王的手令,没有南图接应,图鄂族的鬼军能越过南图进入岭南境内?” “好!那今日就先斩一敌,告慰乌雅族人!”暮青说罢,忽然从一个侍卫腰间把刀一抽! 铮音幽长,乘风长啸! 岭南王猛地睁开眼,一轮红日跳入眼帘,云霞已薄,日暮将沉。 血泼向长空,长空下洒下一把花白的发,一颗头颅坠下城楼,跌在泥里,黄尘糊了眉眼。 天地寂静,城楼内外只闻风声,暮青手持长刀立在泼了血的城楼上,抬手拔了凤簪。金翠叮当,寒光森凉,落入侍卫怀中,伴着道清音传入城下,“持本宫之物传令淮州,命淮南道总兵邱安率兵平淮阳之乱,并八百里加急传捷报入朝,奏请朝廷即刻发兵——平定岭南!” ------题外话------ 这章卡到怀疑人生了…… 下章放陛下出来喘口气儿 正文 第十九章 千里家书 嘉康初年十二月十八日,仙人峡之战大捷,英睿皇后斩岭南王于南霞县城楼之上,一番功绩尚未传入汴都。 汴都皇宫,太极殿。 兰灯初掌,小山高的密奏堆在明黄的龙案上,火漆幽红,字戳如刀,灯影之下淌血一般。密奏皆以墨锦裹着,唯有最上头的一封装在明黄锦囊之中,步惜欢的目光落在其上,那眸波不知是惊讶,还是欢喜。 还以为她一出宫就如同那飞鸟入林、大鲲归海,一门心思都在百姓事天下事上,竟还知道念着家事念着他? 步惜欢瞅着家书,似瞅着心上那人,如山的奏章皆放一旁,先将那明黄锦袋提了起来,如此迫不及待,他终究是太欢喜。 可锦袋一提起来,他就怔了怔——这么厚? 难道不该是薄纸一张,书行两行,照旧是那句“我很好,勿念”之词吗? 步惜欢少见地露出些许诧异之色来,随即便打开了锦袋。但信封抽出的一瞬,男子的眸底却忽起惊澜,只见信封上封着火漆,漆上盖着的赫然是个“淮”字! 算算时日,这信送出时,她的确该在淮州。可她身在神甲军中,若写家书,应盖私印,纵然她不讲究,盖的也该是神甲二字,怎会盖淮南道的军印?莫非事情有变,此信并非家书,而是军机要事? 步惜欢速速拆了信,明润的手指捏着泛黄的信封,竟有些发白。可见信的刹那,他怔怔地看着那皱巴巴的家书半晌,惊澜如潮水般渐渐退去,眸底慢慢漾起春波,一层一层,烂漫醉人。 这的确是家书,薄纸一张,书行两行,照旧是那句“我很好”之词,只是“勿念”换作了“盼安”。纵然寡言,却如甘露,抚平惊绪,安了他的心。 只是……为何皱成这般? 心中疑惑着,步惜欢拿开了眼前的家书,目光往下面那张皱得更狠的书信上一落,少见的呆了呆。他从未有过这般神魂抽离之态,似被人施了情蛊封了穴脉,许久难动。 意外、惊艳、诧异,乃至受宠若惊,男子的眸底刹那间明华照人,似人间银花火树,热闹欢喜。 大殿里静悄悄的,唯有翻动家书的声响,男子看得极慢,每翻一页总要耗上许久,每翻动一页,男子眉宇间的缱绻之意总会深几许,唇边的笑意总会浓烈几分,待看到最后一页那龙飞凤舞杀气腾腾的“想你”二字时,终于忍不住伏案大笑。 殿外的宫人吓了一跳,谁也不曾听陛下这么笑过,初时都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殿内,笑声许久方歇,步惜欢伏于案上,兰烛照着侧脸,半张容颜,含尽春风。 不知不觉间,他重头再看家书,好似能透过手中一封封皱巴巴的情信看见女子提笔纠结的神情。他敢断言,这一沓厚厚的家书里,唯有头一封和最后一封才是她想写的。第一封被她揉了,大抵是怕他新账旧账跟她一起算,而那些荡气回肠深情缠绵的千古绝诗,有些只写了上阙便揉了,想来……是衷肠还未诉完,她便把自己给肉麻坏了吧? 他从来不知道,一封家书能把她难成这样,但正因为得见这一封封揉烂了的家书,他才如此欢喜。 男子垂眸笑着,眸波似海溺人,他看着家书,不知看了多少遍后才执起笔来,蘸着朱砂,似批阅奏章般在家书上画了两道红圈。 ——鹊桥,长江。 他是该把这家书再传给她,让她给他释释疑呢?还是…… 罢了!还是莫要传给她了。这些家书既然揉了,想必原本是弃了的,定是哪个下人心细,一并偷偷传入了宫。这差事虽不知是谁办的,可一旦把家书传回去,这人势必要暴露,这可不成,他还想留着此人,日后多办些这样的差事呢! 步惜欢笑着将家书收好,瞥见火漆,疑问复来,遂将家书收入怀中贴身安放,这才取了本淮州的密奏看了起来。他随便从小山般的密奏上头取来一本,刚阅两行,瞳眸骤缩,那贴身收着的家书也没能使他心安,反倒忽生烫意,叫他出了一身惊汗! 她在淮阳城?! 步惜欢一目十行,阅罢之后又取来一本,大殿之中似生暗风,兰灯照着奏折上密密麻麻的陈奏,幽幽笺光在男子的眉宇间掠过,似千里之外的刀光剑影,一掠间,惊心动魄。 神甲军中诱敌现形,夜审敌计,败岭南军于大莽山! 折道淮阳,平叛问政,出赈灾良策,平商户之怨,夜审叛党,临机决断! 神甲军、淮州军和淮州刺史府的奏折里事无巨细,满满都是她出宫之后的作为和护他于危难的良苦用心,步惜欢看着最后一本密奏,神情恍惚,仿佛又见那年,他身在行宫,面前密奏如雪,写满她从军的一路。当年,她为的是亡父,救的是一军之兵,一村之民,而今为的是他,救的是这半壁江山,南兴万民。 她比当年成长了太多,而他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受人所制了,他绝不会让她再历那孤守上俞村之险! “月影!”步惜欢唤了声,话音落下,殿内多了个人,他的目光却仍在手中的密奏里,“传旨邱安,皇后抵达岭南之日即是淮州发兵之时!迁延半日,朕拿他是问!” 这些密奏里皆未提及青青审过叛党之后的事,想来要过几日才能收到淮州的密奏,但他不能坐等!青青逼许仲堂传信给岭南王,有取信岭南王之意,她应该想要替何氏前往岭南,伺机拿下岭南王!此举太险,哪怕她能拿下岭南王,也难以孤军深入。青青并非鲁莽之人,他相信她拿下岭南王后的第一件事定是奏请朝廷出兵,把平定岭南之务交给朝廷,自己则率神甲军前往南图。可岭南离汴都千里之遥,一来一去颇费时日,岭南王拥兵自重二十余年,四府三十九县中遍是他的亲信部众,朝廷晚用兵一日,就等于多给他们一日应变的时间。 兵贵神速,不能等!等则生变,她会有险! “范通!”月影退下之后,步惜欢放下手中的密奏,从旁又拿起一本来。这本奏折一直摊开着,乃是淮州刺史刘振的奏折,上头是有关赈贷之策的陈词奏请,“宣陈有良、傅民生和韩其初进宫议事!” …… 三人奉旨觐见之时,宫中已传更声。太极殿内宫毯瑰丽,暖炉生烟,步惜欢披着大氅融在龙椅里,闭目养神,似睡非睡。 殿内翻动奏折之声极轻,时不时的有抽气声传来。 岭南欲对神甲军用蛊,事先竟被皇后娘娘看穿了! 她竟敢改道淮阳城! 这治国之论! 这赈灾之策! 这雷霆的手段! 还有,何氏竟然勾结南图密使,密谋被擒,谋夺后位? 捧折太监将密奏分放成三堆,三人轮番阅看,耗了大半个时辰,最终连韩其初都被惊着了。 “启奏陛下,以微臣对皇后殿下的了解,她恐有擒岭南王之意!”韩其初将陈奏叛党受审的那本奏折合起,急奏道,“娘娘胆略过人,又善察人心,岭南王很有可能会栽个跟头,此乃平定岭南千载难逢的良机!微臣以为应即刻传密旨给邱总兵,命淮州军尽早发兵岭南,不可等前方军报传来朝中再用兵,那时就迟了!” “旨意早已下了,这会儿传旨的人都该出城了。”步惜欢阖着眸道。 韩其初稍怔,随即深深一恭,面容上有难以掩饰的激越之色。此番南巡之计,陛下可谓计之深远,原以为能将朝中奸佞和淮州叛党一网打尽,皇后再潜入岭南,顺利抵达南图就已经是大捷了,没想到皇后在南下途中有此惊世之举!他第一次觉得,南兴有如此帝后,兴许可以一举定江山! “三位爱卿以为,那赈贷之策如何?”这时,步惜欢坐直了身子,将何氏勾结南图密使之事抛去一旁,先问起了赈贷之策。 韩其初回过神来,瞥了眼陈有良手里捧着的奏折,露出一抹苦笑。他跟随皇后多年,都被这赈贷之策给惊着了,就莫说左相和傅老尚书了。 陈有良和傅民生此时的确惊意未定,两人凑在一起,把刘振呈来的奏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逐字琢磨,生怕遗漏了任何不可行之处。可是此策并非空想,皇后把一切利弊都考虑到了,连个从鸡蛋里边儿挑骨头的缝儿都没给人留。 “娘娘……真不愧为后也!”陈有良捧着奏折,憋来憋去,只憋出这么一句来。他实在想不通,暮怀山敦厚老实,除了验尸,在其他事上皆无长才,可以说是个平庸之人,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女儿? 傅民生满面红光,指在奏折的手都在颤,“回陛下,黔西偏远,民生困苦,老臣治县二十年,深知储粮之重。臣曾施行过多次屯粮之策,皆因仓储与施济难以平衡而收效甚微。赈贷之策奇在贷上,既可济民,又可丰仓,长远计之,能济民,能赈军,可富国!刘刺史称此策利在粮仓,功在社稷,老臣以为实非夸赞之词!此策的确利民利国,待朝局安定之后,可行朝议。” “自古以来,政施改革皆在利弊权衡之间,从无千年无弊的万全之策,但赈贷之策非但利在当下,而且于国于民皆获利深远,其利远大于弊!臣以为,如见弊端,颁布法令严加约束即可。”陈有良附议,面色复杂,耳边仿佛仿佛还能听见皇后当年之言——我不坐你的刺史椅,不要你的惊堂木!给我一间空屋,两把椅子,天下须眉行不得之事,我行给你看!你这个州官问不出的凶手,我给你问!倒要让你瞧瞧,仵作替不替得了州官之职,女子行不行得了男子之事! 那天,她没坐刺史椅,如今已贵为一国之后。 那天之后,她行的的确是天下须眉难行之事,每一桩都足以惊天下。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女子,的确不让须眉。 傅民生和陈有良皆有过常年治理地方民生的经验,这并非韩其初之所长,故而他只笑道:“微臣附议!” “好!那就等此间之事了了,再行朝议。”步惜欢倦倦地抬了抬手,范通意会,命宫人将密奏都收了回来,“这些密奏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朕倒是有兴致等着看何家何时会收到消息。” 韩其初道:“叛党以为事成,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让消息传入都城,微臣估摸着,顶多再有个三四日,城中就会有风声了。何家只要不蠢,就不会在这之前进宫奏事,否则就等于告诉您他们在淮州有眼线。” 傅民生道:“娘娘察事如神,断不会有错,何氏勾结南图密使,不知此事襄国侯可知情?” “他知不知情姑且不论,他孙儿一定知情,那日可是何少楷领着他妹妹到朕面前自荐的。这兄妹俩,一个志在前朝,一个志在后宫,何善其中庸半生,倒是养了两个敢谋大事的好儿孙!”步惜欢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拂,龙案上堆如小山的奏折噼里啪啦地翻到了地上。 陈有良三人忙跪了下来,一时间没人敢再吭声。 听圣意,何善其是知之有罪,不知有过,何家兄妹意图谋害皇后,这刀动到了圣上的心窝子里,看样子是要严惩不贷了! “趁这两日尚且风平浪静,卿等回府好好歇几宿吧,等朝中闹起来,可就睡不着觉了。朕乏了,跪安吧。”半晌后,步惜欢融进龙椅里,又阖眸养神了。 “是,臣等告安。”三人一齐跪安,随即退出了大殿。 孤月当空,三位天子近臣立在大殿门口,迎着湿寒的冬风,却谁也不觉得冷。 重重宫墙防不住寒江上吹来的风,汴江上封了大半年,这回要生大浪了…… 太极殿内,步惜欢不知何时已在窗前,月光洒落窗台,他抬手轻握,却握了一掌霜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为夫只想朝朝暮暮,上天何忍叫我们长受相思离苦?” 这离愁别恨刚尝了月余,他便觉得人间夜长,不知何日是佳期。 “罢了,与其苦盼,倒不如仗剑而行,披荆斩棘!”步惜欢松开掌心,放那一掌月光离去,转身往后殿去了。 这夜,步惜欢没回寝宫,说是歇在太极殿,殿内的灯烛却一夜未熄。 次日,步惜欢连夜宣见近臣的事露了些风声出去,皇后南巡的意图尚且叫人琢磨不透,朝臣一听说此事,纷纷算起了日子。南巡的仪仗早该到淮阳了,淮州水灾刚退,赈灾之务繁重,凤驾必定会在淮阳城中多停留一段时日,莫非是淮州的密奏到了? 近来,左相陈有良和兵曹尚书韩其初在早朝之时政见多有不和,百官对二人旁敲侧击,无人不想打听密奏之中所奏何事,竟至于圣上连夜宣召左相等人议事,一夜未眠。可无论如何打听,陈有良和韩其初都不肯透露半个字,傅民生下了朝更是干脆称病不见外客。 三人守口如瓶,宫里却一连三日有风声传出。 听说,圣上一连三日夜召近臣到太极殿中议事,这些近臣里除了陈有良、傅民生和韩其初,还有汴州总兵徐锐、龙武卫大将军史云涛,三天之内,内外八卫的统领被连夜宣召了个遍! 百官听着宫里的动静儿,心中惶惶不安,隐隐觉得出了大事。 果然,三天之后,流言传入了汴都城中——淮州都督许仲堂勾结岭南王起事,血洗刺史府,皇后被擒!刘振和邱安被迫交出官印和兵符,淮州已落入叛党手中多日! 都城炸了锅,百官聚在宫门外跪请陛见,一个时辰之后,宫门才开了。 “圣上有旨,宣襄国候祖孙觐见!余者不得聚于宫门,有本明日早朝再奏!”范通宣了旨,瞅也没瞅百官,转身就往太极殿去了。 百官眼睁睁地看着何善其和何少楷进了宫门,心中越发惶然。 淮州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圣上这几日为何频频夜召文武近臣进宫议事,为何深居太极殿内,又为何夙夜不眠?岭南和淮州起兵谋反,江山岌岌可危,圣上当然要压着密奏,不敢朝议了。今日眼看着纸里包不住火了,这才宣见何家人入宫,这是圣上前阵子与何家生了嫌隙,怕江南水师也在此时谋反,有意要召见安抚吧? 江山本就失了半壁,却再失两州,皇后又落入了叛党手中,南图皇位更替在即,北岸大燕虎视眈眈,这风雨飘摇的朝廷究竟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大厦将倾,大厦将倾了…… * “陛下……”何善其老眼含泪,一进太极殿就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快平身,朕对不住爱卿!”步惜欢从龙案后走出,亲手将何善其扶了起来。 何善其受宠若惊,摆着手哭道:“陛下无需自责,当初老臣告诉过心儿此行有险,她不听劝,今日之事早该在意料之中。只是她到底是老臣的孙女,念在她对陛下是真心实意的份儿上,老臣求求陛下,一定要想法子救她!” 步惜欢道:“她有功于社稷,朕岂能见死不救?再说了,朕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淮州落入叛党手中的。” “那老臣就放心了。”何善其拿袖口拭了拭眼角,此话他是信的,圣上腹有乾坤,怎会任由叛党宰割?他一连三日夜召近臣议事,应该已有良策了,“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明调大军,暗遣死士。眼下非用兵不可,可战事一起休期难料,且刀枪无眼易生险事,故而朕会遣死士混入淮阳城中救人。” “……”只是这样? 何善其默然,这并非奇策,只能算是无可奈何之举,难道南兴真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圣上回天乏术了吗? 何少楷陪在一旁,恭谨地低着头,眼里却有嘲弄之色。若真有奇策回天,圣上何至于夙夜难眠?淮州沦陷那么大的事何至于一瞒三日不行朝议? “不知陛下打算调遣哪路大军?”这时,何善其问。 “关州军。”步惜欢长叹一声,意态忧愁,“眼下能调的也只有关州军了。” 何少楷一听,再难装聋作哑,于是问道:“敢问陛下,何不命水师南下淮水,与关州军合围淮州?” 他一开腔儿,何善其便转头看来,眉头暗皱,目光警告。今日他本不想带孙儿一同进宫面圣,奈何府里两天前就收到了淮州沦陷的消息,当时消息尚未传入汴都城中,他怕进宫面圣就等于告诉圣上何家在淮州有眼线,惹得圣上猜忌,于是便在府里熬了两日。他年事已高,受了两日焚心煎熬,今日已有精神不济之感,少楷担心他,保证在宫门外候着,绝不惹事。可没想到,圣上将他一并宣进了太极殿,进了宫门后,他一再地告诫他莫要冲撞圣上,他怎么就管不住嘴? 何少楷把眼帘一垂,权当没看见。 步惜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朕岂会不想用水师?可一旦水师南下,岂不等于自撤屏障?到时也不必平叛了,直接迎元修过江便可。” “臣说的不是江南水师,而是江北水师。”何少楷瞄了步惜欢一眼,见他背衬明窗,锦龙环身,眸光似日光,淡凉薄寒。纵然江山危矣,他依旧雍容矜贵,这骨子里的尊贵气度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何少楷慌忙俯首,心头没来由地生出股恼意,于是继续谏道,“大江北岸畏惧的是我朝水师之众、战船之威,有江南水师镇守汴江足矣!而今正当用兵之际,陛下何不命江北水师兴船南下,助关州军对淮州形成水陆合围之势,以平淮州之叛?天下皆知江北水师曾是西北新军,擅水战亦擅马战,如此精军,若命其走河道登陆淮州,定可与关州军里应外合,重挫叛党!” 这一番谏言义正辞严,可何善其一听就明白了孙儿的用意,刚要开口斥责,便听步惜欢漫不经心地道:“江上行船难掩行踪,一旦江北水师兴船南下,叛党必能猜出朕用兵之意,倘若事先埋伏,江北水师莫说是与关州军里应外合了,只怕一登岸就会被围杀于淮州境内。水陆合围之策并非不可行,但需天时,若江上无连日大雾,朕就是想用此计,也得顾及五万将士的性命,爱卿说是不是?” 步惜欢问着,唇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方才那凉薄的目光仿佛只是错觉。 何少楷却心头一惊,忙请罪道:“是,微臣救妹心切,思虑不周,请陛下降罪!” “爱卿不过是出个兵策罢了,兵马又无损失,何罪之有?”步惜欢的话里虽没有怪罪之意,却未宣平身。 何善其听了,已知龙颜不悦,哪知何少楷仿佛未觉,竟借机道:“陛下,臣想请命领兵伐逆!” 何善其大惊,怒极攻心之下,眼前一阵泛黑! “哦?”步惜欢睨来,似笑非笑。 何少楷道:“叛臣作乱,朝廷有难,微臣理应报效皇恩!臣请随关州军赴淮州平叛,望陛下恩准!” “胡闹!你乃水师将领,如何领兵马战?况且何家一脉单传,你妹妹已经受困于淮阳城中,你若再在淮州出了什么事,叫朕如何跟你祖父交待?朕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妹妹救回来,江上的防务就交给你祖父。男儿志在报国是好事,可也得分时候,你想建功立业,日后有的是机会。”步惜欢斥罢,睨了眼何善其。 何善其忙恭声道:“陛下放心,老臣今日就登船布防!” “那就辛苦爱卿了。”步惜欢转身回了龙案后,取了本奏折便批阅了起来,淡淡地道,“朕尚有折子要批,跪安吧。” “是!老臣告安!”何善其睃了眼上首,忍着心头的绞痛厉色道,“还不跟祖父回去!” “是,微臣告安。”何少楷叩首起身,随祖父却退而出,窗影掠在脸上,若风起于山岭,湖波未生,暗影已动。 …… 何善其一回府就宣了府医,待药熬罢,何少楷端着药去了祖父房里。 “祖父……” “跪下!”何善其卧在榻上,气息虚浮,老态尽显,“自圣上亲政起,你惹了多少事,你说!” “祖父,先把药喝了吧。”何少楷端着药碗跪在榻旁,孝敬恭顺之态与面圣时判若两人。 何善其扬手一打,药碗翻在虎皮毯上,声音沉闷,如石落地,“你妹妹被叛党所俘,你献策救人倒也罢了,竟想趁机除掉江北水师!你以为你的心思圣上看不透?你竟还敢奏请领兵出征!咱们何家光水师的兵权就够圣上忌惮的了,他岂会让关州的兵权落入你手里?更别提是眼下这种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江山岌岌可危,圣上的帝位不稳了,今日面圣才敢如此大胆?!你难道不知连日来圣上将徐锐、史云涛和内外八卫的统领宣召了个遍?他防着都城生变呢!你不表忠心倒也罢了,竟敢显露这种野心,你是想把圣上逼急了,在江山倾覆之前先诛灭何家满门,是不是?” 何少楷没吭声,只是把碗拾了起来,起身出去了。少顷,又端了碗药回来,跪在榻前说道:“祖父,身子要紧,先把药喝了吧。您先喝了药,孙儿有事要禀,事关妹妹的。” 说罢,他将药吹凉,递了过去。 何善其睁了睁眼,浊目里露出狐疑之色,他不知孙儿有何事禀告,但太清楚他执拗的性子,于是只得强压住怒气,将药喝了。喝罢之后,才有气无力地道:“何事?” 何少楷将碗放到桌上,回身伏在榻前,附耳嘀咕了一阵儿。 何善其双目猛睁,忽然咳了起来,“你们……你们……咳咳!” 何少楷直起身来,笑意凉薄,“祖父也别怪妹妹,她对圣上一片痴心,怎会甘心将后位拱手他人?只不过,妹妹被那黑袍女子所骗,事先并不知淮州会反。她一心为后,若事先知道此行会危及陛下的江山帝位,她是绝不会去的,可如今木已成舟,祖父觉得岭南王会放妹妹回来为后,让我们何家跟圣上成为一家吗?假如圣上派人救妹妹时得知了她与那黑袍女子之间的约定,又将如何?圣上本就猜忌我们何家,如若知晓此事,必治我们一个通敌谋逆之罪!何家早就没了退路,那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何善其咳得厉害,喉肠之间如穿剑而过,含血怒道:“好!好!你们都长成了,敢密谋大计了!可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就算我们何家与岭南王里应外合夺了南兴的江山,你以为就能得到北燕的封赏?你姑祖母当年与元贵妃结下的仇,你忘了?元修登基后是如何清除异己的,你也忘了?你以为他一统大兴江山之后会允许何家继续掌着江南水师的兵权?你以为何家对元家称臣就会有好下场?你太天真!” “天真的是祖父。”何少楷嘲讽地看着榻上的老人,“祖父真的老了,自爹过世起,您就变得前怕狼后怕虎,事到如今了,竟还在权衡对谁称臣才能保住何家,怪不得当年姑祖母会死在元贵妃手中,我们何家真的太缺魄力了。” “你、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祖父为何总想着追随旧主还是另择新主?我们为何不能像元家那般摄政于国,号令君臣?” “……什么?” “我们可以先夺宫权,再传信岭南,诈降北燕。北燕帝和岭南王必不会放心将汴都城交到我们手中,势必会派亲信率大军前来接手,到时我们便可挟圣上号令汴州、关州两军及内外八卫,伏杀敌军,拿下率军之将!祖父别忘了,圣上渡江时曾俘获了北燕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季延,他至今还被圈禁在汴都城中,他祖父镇国公可是元修的启蒙恩师,元修会不想救他回朝?再说了,江北水师里有几个将领可是西北军的旧部,他们背叛元修追随皇后,元修难道不想除之而后快?我们有这么多的筹码在手里,何愁不能与北燕和岭南交涉?一旦交涉起来,那势必如两国议和,旷日持久,足够留给我们清洗朝堂的时间了,就像当初元家那般。” 这一番话,何少楷说得轻描淡写,何善其欲起无力,咳得直捣心口,“你……你想效仿元家,也不看看你的对手……圣上也好,元修也罢,岂是那么容易被你拿捏的?这期间出一星半点儿的差池,就会让何家满门万劫不复!” “难道一心为臣,我们何家就会有好下场?圣上已经与我们生了嫌隙,就算碍于何家之功不便动手,我们何家的荣华富贵到如今也就算到了头儿了,待祖父百年之后,等待何家不过是日薄西山罢了。既如此,何不一搏?” “如若败了呢?” “败即身死,何惧之有?” “你不惧一死,可有想过你妹妹?她身陷淮州,一旦你诈降惹恼了岭南王,你妹妹的性命乃至名节,你可有想过?!” “南巡是她想去的,后位也是她想要的,英睿皇后都敢率军孤入南图,她身为何家之女将门之后,担不得此险,何以为后?”何少楷凉薄地笑了笑,“只要夺宫事成,何家摄政,废后立后之事就由不得圣上!莫说妹妹会在淮州失了名节,她就是失了性命,牌位也能入皇族宗庙,得偿夙愿!” “你……咳咳!”何善其扶着榻沿儿,咳意难止。这是他从小养大的孙儿,他知道他心高气傲,冲动少谋,也知道他与自己政见不合,圣上亲政之后,孙儿更是对他心存不满,却从来不知他有此狠辣之心! 何少楷看着榻上的老人,看着他老如树根的手,看着滴落在虎毯上殷红的血,冷淡地站了起来,“祖父年事已高,何家的事还是交给孙儿吧。” 何善其费力地抬起头来,眼前人影虚晃,已如云雾,他看不清孙儿的神色,只听见话音自他头顶上传来。 “祖父放心,孙儿是不会谋害祖父的,只不过料到祖父不敢兵行险着,故而想让祖父歇几日罢了。祖父就权当睡一觉好了,待您睡醒了,朝堂上就会是另一番风光了。”何少楷说罢,指尖在祖父后心一点,随即将人扶着躺好,擦了唇角的血,而后便拿着药碗走了出去。 “把药渣清理干净,换上昨日的。”何少楷将药碗递给守在门外的一个大丫头,随即便往书房去了。 兵符在书房,何少楷取来兵符交给长随,道:“执兵符召集各位老将军到府中议事,就说是江防要事!” 长随领命而去,何少楷缓缓地打量了眼书房,目光幽凉。良久,他绕过书桌,往那把从未坐过的阔椅里坐了下去。 …… 老将们来时,何少楷正在祖父的卧房里拿帕子擦着虎毯上的药渍。 老将们惊声问道:“少都督,老都督这是……” 何少楷就地回身,大礼叩拜道:“几位老将军,何家有难,还望救我!” 老将们吓了一跳,急忙去扶何少楷,“少都督何出此言?我等奉军令前来议事,老都督怎会病成这副模样?有难又是何意?” 何少楷抬起头来,眼中含泪,叹道:“一言难尽!祖父病重,榻前不宜吵闹,还望几位老将军随我到书房详说。” 老将们只好退出了暖阁,到了书房,房门一关,几人列坐。 何少楷立在书桌前,朝几人打了个深恭,面色忧忡,开门见山,“几位老将军可听说淮州之事了?” “听说了,只是不知真假。听说上午老都督和少都督已进宫面圣过了,不知可有探听到什么口风?” “此事属实!” “啊?”几位老将互看一眼,神色凝重。 “事到如今,就不蛮几位老将军了,其实……”何少楷瞥了眼房门,院外明明有亲兵严守,仍压低声音道,“其实皇后娘娘并不在南巡的仪仗之中,如今被叛党所俘之人是我妹妹!” “什么?!”老将们皆以为听错了,回过神来急声问道,“少都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上为稳江山,欲助巫瑾登南图君位,率军护送巫瑾回国的人其实是皇后娘娘,南巡不过是个幌子。家妹因对圣上一片痴心,甘为替子冒险南巡,却不料被淮州反臣所俘。圣上三天前就收到了密奏,却因怕朝中生变而没敢声张,只是频召近臣入宫议事,直到今日,事情瞒不住了才召祖父入宫觐见!其实,祖父前天就收到了淮州出事的风声,却因怕惹圣上猜忌而没敢进宫面圣,生生在府里苦熬了两日。祖父年事已高,这两日汤药不断,今日晨起时已瞧着身子不大好,之后又与百官一样在宫门外跪了些时候,结果圣上非但没有良策,反倒命祖父亲自登船领兵布防,祖父领旨回到府里之后就咳血不起了。我没敢声张,怕圣上得知后疑祖父诈病怠防,这才私取兵符命人前去请几位老将军过府议事。眼下该如何是好?还望几位老将军教我!”何少楷抱拳跪拜,语气沉痛。 书房里半晌无声,老将们皆在震惊之中难以回神。 南巡之事真可谓惊天之秘,说起来寥寥数语,却绝非一时半刻所能消化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老将才发觉何少楷还跪着,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说道:“少都督快快请起!老都督的病,家医怎么说?” “家医说是急火攻心!祖父以为圣上频召近臣,定能谋得良策,哪知并无奇策,他怎能不急?” “那圣上打算如何救人?” “说是明调大军,暗遣死士,调的是关州军。” 那老将不说话了,任谁都知道,这并非奇策,只能算是无奈之法。 “哼!所谓近臣,不过是些书生!左相迂腐,傅民生只擅刑狱,韩其初更是个年轻小儿,当了两年军师,赢了骁骑营几回演练,就真以为自己深谙兵家之道,能胜任兵曹尚书的要职了!圣上亲信这些文人,结果却商议不出良策来,延误战机不说,小姐若是在淮州出了事,叫老都督如何承受得了?他又怎么对得起小姐的一番心意?”一个老将怒捶桌面,茶盏叮当作响,声似刀兵相击。 何少楷面色悲凉,“江山岌岌可危,圣上哪顾得上一个女子的心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那老将顿时怒道:“他怎么顾不了?当初皇后被辽帝所俘,他可是弃了半壁江山的!” 何少楷闻言,自嘲地道:“家妹怎能与皇后相提并论?圣上就是因为选妃一事才与何家生的嫌隙……” “少都督,你太天真了!你当真相信圣上是因为专宠皇后才跟何家生的嫌隙?”那老将叹道,“圣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小姐入了后宫,何家成了外戚,日后凭借水师之权和久踞江南之势会变成又一个元家!” “可祖父从无此意!” “嗨!自古帝王多疑,圣上哪会信老都督?” “那眼下该如何是好?祖父病重,不能登船,我被罚思过,尚未复职,家妹身陷囹圄,圣上怠于营救,莫非是天要亡我何家?”何少楷仰面问天,神色悲苦。 老将们听得面色沉肃,纷纷出言安抚,“少都督莫急,我等跟随老都督半生,此事绝不会袖手旁观!” 何少楷大为感动,深深一恭,“多谢各位老将军!” “少都督切莫客气。”方才那老将将何少楷扶起,说道,“江山已危,老夫料圣上不会在这种关头惹怒我江南水师,少都督大可放心进宫面圣,奏明老都督的病情,请圣上指御医过府诊治,再请圣上复你之职,允你登船领兵布防!” “这……圣上能准吗?我年轻学浅,水师有各位老将军坐镇,何需我领兵布防?再说了,圣上巴不得何家不再掌水师兵权,前阵子好不容易抓着过错停了我的职俸,怎会轻易答应复我之职?如若真需人领兵,诸位老将军哪位不强过我?再不济,不是还有江北水师的将领吗?” “敢!”那老将拍案而起,怒道,“我江南水师只认少都督,他章同小儿算条江里的虫?老夫这就随少都督一同进宫面圣,请少都督领兵布防,倒要看看圣上敢不敢不准!” “老夫也一同前去!” “老夫也去!” 老将们纷纷起身表态,同仇敌忾,要助何少楷领兵。 何少楷感激涕零,再三拜谢。 “老夫还是那句话,圣上不大可能在眼下这个关头惹怒我江南水师。但假如圣上复了少都督之职,少都督便要奉旨布防,那可有想过如何营救小姐?”那老将问道。 何少楷闻言垂首抿唇,面露挣扎之态。 那老将见了,疾步走到窗前扫了眼院中,又疾步回来,压低声音道:“少都督但讲无妨。” 何少楷眉头深锁,默然良久,抬头扫视了一眼屋中的一干老将,沉声道:“不瞒诸位老将军,今日祖父咳血床头之时,我心中的确有大逆的念头。可我何家自先帝时起,戍守江防,忠心耿耿,我又怎敢行那不臣之举,毁我何家忠义之名?可圣上猜忌功臣,欺瞒百官,纵容皇后干政,亲寒门而远士族,我担心的不仅仅是妹妹的安危,还有将来,将来只怕有卸磨杀驴的一天,所以我想,即便不能行那大逆之举,也不可坐等那一天。如今朝中已被左相等人把持言路,圣上听不进我等之言,那何不……兵谏?” 何少楷顿了顿,瞄了眼一干老将的神色,兵谏二字如白日落霜,生生叫书房里无风自凉。 老将们相互之间传递了个眼色,竟无人立刻反驳。 半晌后,一人问:“怎么个兵谏法?” 何少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立刻又抿唇道:“以布防之名兴船江上,先安圣上之心,再趁夜登岸,以清君侧为由闯宫兵谏!” 何少楷把眼一闭,事到临头,仍有挣扎之态,仿佛兵谏乃诛心之策,他痛下决心才做此决定,“圣上有对淮州用兵之意,可关州的兵力与淮州和岭南周旋不了多久,圣上本该命汴关两州大军一同兵压淮州,却因猜忌水师而命汴州军戍卫州境和都城,如此下去,假如兵败,非但圣上的江山不保,家妹也难以从叛党手中救出,倒不如冒死兵谏,成则可保江山,亦可逼汴州军出兵淮州,败则一死!我为家为国,何惧之有?只是……” 何少楷扫视了一眼老将们,目光似铁,深深一恭,“只是兵谏难免要担骂名,诸位老将军皆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如亲孙,我怎忍心让老将军们暮年受辱?请老将军们放心,只要你们助我登船领兵,此后的事当作不知情即可,我一人领兵登岸杀入宫门,成则成矣,败则身死!到时还望诸位老将军在圣上面前求个情,祖父重病不醒,此事是我一人之意,念在渡江之功上,还请圣上莫要株连无辜!” 说罢,何少楷双膝跪地,顶礼叩拜,咚声似锤,三声过后,地砖上见了血。 老将们深受触动,颤着手将何少楷扶了起来。 “少都督见外了,我等追随老都督半生,如今何家有难,我等又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 “兵谏并非易事,淮州之事已然传开,为防有变,自今夜起,内外八卫必定严守都城,战船开去了江心,如何悄悄靠岸,如何引开城防,如何攻入宫门,皆需仔细谋划,稍有差池,便是事败身死!与其看着少都督冒险,倒不如叫我等助你成事!自从少都督被罚,军中早有不满之声,不过是老都督压着,将士们无可奈何,只好忍气吞声罢了。而今圣上不仁,也就休怪将士们不义了!” “圣上亲信寒门,弹压士族,不满的何止军中将士?少都督放心,只要事成,朝中自会有人声援何家。” “没错!但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我等先随少都督进宫面圣,待到了江上,再商大计也不迟!” 老将们你一言我一语,何少楷大为感动,再三拜谢之后,命人备了马来,随后与老将们出了府,一同进宫面圣。 * 这天,淮州兵变、皇后被俘的消息传遍了汴都城,百姓惶惶不安,好事者聚在市井街头议论纷纷,难以相信那般英武睿智的皇后娘娘竟会被叛党所俘。 临江茶楼里,学子们疾呼国难当头,联名贴告讨逆檄文,援当今天子,誓与南兴共存亡。 上午在宫门口未得召见的百官回到府中,不约而同地派眼线盯住了何府。 何善其祖孙出宫回府后,侯府便大门紧闭,晌午过后,老侯爷何善其动了兵符,命几位老将过府议事。傍晚时分,众将领与何少楷从侯府出来,一齐策马直奔宫门。众人面圣后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出宫时天已擦黑,三位御医跟在后头急奔侯府,直到二更天,御医才回宫复命。 御医一走,侯府里便举了火把,何少楷披甲而出,手执兵符佩剑,老将相随,亲兵护从,大摇大摆地驰过长街,往江堤而去。 三更时分,战鼓雷动,水师大军举火登船,出江北去。夜幕之下,战船如云,黑水涛涛,大江之上似横着延绵无尽的黑山,接天并水,万丈崔巍。城中宵禁,百姓不敢出门张望,也不敢再入睡,纷纷栓门,提心吊胆地听着江上的声响。 江上鼓声不绝,掩了江北水师都督府后门那吱呀一声门响,后巷风大,一人身穿黑袍,拢了拢风帽,行色匆匆地往东街而去。 兵曹尚书府的书房里,韩其初正挑灯翻阅公文,后窗无风自开,桌上的烛火摇了两下,忽然灭了。 韩其初一惊,猛地回头,见一道黑影掠了进来,一落地便扫上窗子,面前有火星儿闪了两闪,随即桌上的烛火又燃了起来。 那人径自寻了把椅子坐下,将火折子揣入怀中,摘了风帽,淡淡地道:“尚书府重地,护卫怎的如此松散?” “并非松散,而是有意撤防,等的便是章兄。”韩其初松了口气。 章同眉峰一沉,“这么说,圣上有险?” 连日来,圣上宣见了汴州军及内外八卫,唯独江北水师未得宣召。江北水师乃皇后嫡系,圣上不宣,本是件好事,说明事态尚未险到要动用江北水师的地步,故而这几日,即便军中将士再忧急,他也能沉得住气,直到今夜忽闻江南水师兵动,主帅竟是何少楷,他放心不下,这才夜探尚书府,想要问个究竟,没想到韩其初竟已等着他了? 韩其初在等他,即是圣上在等他!圣上有事,却不能明着宣召江北水师,说明圣上非但有险,而且需要江北水师秘密行事。 韩其初目光炯亮,笑叹道:“章兄继任都督之后,心思比以前深了。” “你这不紧不慢的毛病倒还跟从前一样。”章同懒得废话,当面把掌心一摊,一块玉佩躺在他手心里,暖润如膏,瑞凤古朴,烛光下泛着岁月之辉。 韩其初笑意惊敛,忙行大礼,问道:“章兄,凤佩怎会……” “娘娘临行前所托,命我提防何家,若有兵险,可便宜行事,万不得已之时可执凤佩斩杀乱臣!所以你就别卖关子了,圣上可有神甲军的消息?娘娘应该到了淮州与岭南的交界地带了,淮州陷落,岭南要反,她腹背受敌,圣上可有解救之策?”章同攥着凤佩,手心里隐隐冒了汗。江北水师未得宣召,这几日来,他不知道是淮州出了事,今日听到传言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就算江南水师未动,他今夜也会来尚书府。 韩其初望着凤佩叹了一声,“章兄,帝后乃人中龙凤,此番齐心谋事,这世上能叫他们腹背受敌的人只怕少有。” “……何意?”章同心里咯噔一下。 韩其初笑得意味深长,随即坐来一旁,倾身低语。 章同抿着唇,初时眉头深锁,方闻数语便忽然攥紧了凤佩! 南巡竟然不是掩护她的行踪的,而是圣上之计,意在诱反淮州叛臣,清查朝堂奸党! 她在军中夜审南图使臣,非但断出了敌计,还断定何家勾结南图,从而折道淮阳,平了淮州之叛,解了赈灾之困,还封了信道,意在助圣上清查奸党! 帝位无危,她亦无险。 “圣上是有意不宣召章兄的,如此你便不会知道内情,章兄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一旦听到淮州的风声,必会来尚书府。”韩其初的声音飘进耳中。 章同回过神来,嘲弄地一笑,好一个忠心耿耿!他缓缓地松开掌心,凤佩攥得太久,掌心里红痕似血,狰狞刺目,却已觉不出痛意。他知道,那并不是忠心,但如若她需要他的忠心,他就会成为一个忠心的臣子,终此一生,为她所用。 “说吧,既然淮州之叛已平,圣上却需要江北水师秘密行事,想来防的是何家了,何家真的会反?”章同收起凤佩,似收起一些难以言说的心思,抬眼时神态已然如常。 “十有八九。”韩其初悄声道,“今日,圣上宣何善其祖孙进宫议事,何少楷趁机进谏,先是请旨命江北水师兴船南下淮水,与关州军合围淮阳,后又请旨领关州兵马平叛。” “关州兵马?”章同仿佛听见了笑话。 “圣上没恩准,只命何老都督登船布防。可老都督刚领了旨意,回府后就病了,一干老将随何少楷入宫陛见,力保何少楷复职领兵。何少楷是不掌兵权不罢休,他的心思若仅止于此倒也罢了,怕只怕他费尽心机,所图不小。” “我听说圣上指了御医到何府去,御医怎么说?” “急火攻心!御医看过府里的方子,查无错处,药渣里也尝不出什么来。” “那圣上有何密旨?” “圣上不盼着水师谋反,毕竟一旦谋反,满城皆兵,刀林箭雨的,难免不伤及无辜百姓。可何少楷既然敢勾结南图谋害皇后,又费尽心机谋夺兵权,难说不会有大逆之举,故而不得不防。要防,却又不能明防,以免到时何家不反,圣上却要落个猜忌功臣的口实。如今能秘防江上有变的唯有江北水师,章兄来看!”韩其初说话间已起身走到桌案后,取了副地图来。 章同依言来到桌前,只见桌上铺着一副汴都城防图,皇宫、城郭、大江皆在图上,一目了然。 韩其初将灯盏移来近处,“何少楷身边有多位老将辅佐,不会冒失行事。他不会不知道今日之举已惹了圣上防备,今夜城防必严,故而他若起事,不大可能会择在今夜,但他也不敢拖延太久。今日朝中刚刚得知淮州之事,明日早朝定有一出大戏,何少楷很有可能会看看明早的情形,趁着人心动摇之际起事,以便争取到朝中文武的支持。到时……” 韩其初看了章同一眼,章同意会,往前凑了凑,两人低声密谋,烛火见风摇动,晃得图上江水汹涌,城中火光四起。 战事未起,已如见狼烟。 这夜,尚书府里的灯掌了半夜,半城灯火一夜未熄,不知多少人彻夜听着江上的动静,等着天明。 五更时分,天色未明,百官就已经穿戴齐整,赶到宫门外候着了。行宫自兴建至今六百余年,东阳门曾三度修缮,帝后渡江归来后方漆不久,宫灯下宫门漆色瑰丽艳绝,缓缓开启时,那悠长的沉铁声却似钟声,百官从门缝里注视着巍巍殿宇,见宫墙在黑沉沉的天色里崇山座座,宫灯孤幽,玉道霜白。 “上朝——”太监的嗓音似离弦而出的羽箭,捎着冬风传来,人的心窝子就像被刺出个口子,往里直灌凉气儿。 百官伴着喝道之声走过四重宫门,列班于金殿外的广场之上。太监唱报,文武入殿,皇帝先宣见丞相、六曹尚书及军机要臣,再逐下宣见,一拨一拨,与往常别无两样,只是朝议的时辰比往常短,出来的人皆神色仓惶,似乎已经昭示了什么。 这天是嘉康初年十二月初十,圣上亲政刚半年。林党余孽勾结岭南作乱,俘获皇后,淮州失陷。关州军奉旨兵压淮州州境,汴州军兵分两路,一路策应关州军,一路拱卫汴都。与此同时,江南水师奉旨备战,严防北燕。 市井传闻是真的,早在昨夜战船列阵江心之时,百官便心中有数了。但圣上瞒着朝臣密谋三日,竟未得一解救皇后之法,因担忧叛党伤及皇后,只敢命汴州军策应,而不敢举全军之力伐逆,可见局势比朝议时所说的的还要严峻。 这天,早朝下得比往日早,百官聚在宫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皆白如天边翻起的鱼肚。 北有北燕,南有淮岭,两线作战,南兴能抵挡多久?难不成才半年,这新组建的朝廷就要垮了吗? 这天,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汴都城中人心惶惶,街市上许多铺子闭门未开,战事尚未蔓延至都城,城中便已现萧条之象。 百官回府之后也纷纷关门谢客,许多府邸后门却有小轿进出。百官偷偷摸摸地走动议事,猜测着皇后究竟能否救出,猜测着关州军能抵挡多久,猜测着北燕会不会兴兵南渡,猜测着这风雨飘摇的朝廷还能存续多久。 眼下正值隆冬,北边大雪封道,将士不擅水战,江上又有江南水师抵御,燕兵南渡的可能性不大。但淮岭一线的战事却很严峻,且不说皇后被擒之事有多影响士气,只论兵力而言,关州军就坚持不了太久,神甲军也难以安然穿过岭南抵达南图。当年南图曾助元家宫变摄政,而今会不会又助北燕吞并南图?倘若如此,北燕无需用兵便可一统江山了! 百官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南兴朝廷只怕是要垮了。可惜了当今圣上,韬光养晦二十余年,刚刚亲政就要亡国了。这也怪不得别人,如若当初他不为皇后弃下半壁江山,如若此前他不一意孤行答应凤驾南巡,哪会有今日之险? 说到底,红颜祸水,误君误国也。 这天,几位老臣在府里商议了一通,一齐跪在宫外死谏,高呼皇后既然已被叛党所擒,理应自裁以保名节,不可使自己成为叛党要挟朝廷的筹码。圣上理应举全军之力平叛,若再为一女子而受制于人,只能成为亡国之君。 这天,也有许多学子聚集在宫门外,请求从军讨逆,宁效法皇后从戎报国洒血淮州,也不要在国难当头之际缩起头来看着同胞去牺牲,尤其是让一个女子去牺牲。 守旧派的老臣和新派学子,两拨人险些打起来,喋血宫门。 宫门却一直紧闭着,直到天黑也没打开。 这天,宫门外剑拔弩张,街市上人迹萧索,夜里马蹄叩着青石路,龙武卫和巡捕司举火巡查,火光和人影掠过灰墙青瓦,幻若走马灯。 四更时分,江上靠来了十来艘冲锋舟,头船来得很快,江堤上垂柳成林遮人耳目,龙武卫的人发现时,船已然近了。 “什么人!”当值的小将翻身下马,率人下了江堤。 岸上弓兵满弦,蓄势待发。 “北岸军报!”船上举着火把,领兵之人披甲佩剑,面色如铁,正是何少楷,“十万火急!探船在北岸发现可疑动静!张、吴两位老将军已率战船驶近备战,此事需急禀圣上!” “什么?”小将举目望向江心,果见战船有兴动之象,不由心下惊疑,惊的是北燕竟然真敢隆冬来犯,疑的是禀报军情为何要带这么多舟兵? 这不过是个一闪之念,小将没来得及细想,只是下意识地远眺江心。这一抬头,只闻嗖的一声,短促而急迫。小将甚至没来得及愣神儿,喉咙就迸出血花儿,一支袖箭穿喉而过,箭头青幽,淬了毒。 小将眼神发直,直挺挺地倒下之时,乱箭贴着他的面门呼啸而过,江堤下的一队龙武卫猝不及防,中箭而亡。 岸上的弓兵不敢置信地盯着舟兵举起的袖箭,慌忙之下,长弓上的箭矢离弦而去,却遇盾落入江中。 一个小校见势不妙,翻上马背,疾驰而去! 何少楷踏舟而起,剑风扫得人仰弓折!一支乱箭向着何少楷面门射来,何少楷伸手一握,顺势一掷! 噗! 小校跌下马背,何少楷掠坐上去,策马驰回,举剑高呼:“传令!依计行事!杀进宫门!” ------题外话------ 本来想一章把都城的事写完,后来算了算怎么也得三万多,还是拆开来讲吧 正文 第二十章 水师兵谏 何家反了。 第一箭是从江上射来的,先射杀了岸上当值的小将,随后割草般处置了堤上的龙武卫弓兵队。何少楷虽只率了十余艘冲锋舟靠岸,但舟上皆是精兵,其中更有百余高手,趁着弓兵队被剑气扫得人仰弓折之际,袖箭齐发,将堤上的龙武卫扫荡了个干净。随即,火把依船序而灭,众将士上岸,一队精兵将龙武卫的衣甲、刀兵、腰牌等物速速扒下换上,尸体沉入江中,而后上堤戒备,余者除了外衫,露出一身夜行衣来,掩藏于茂密的垂柳丝下。 一切行动果决狠辣,事毕之后,堤上重归静寂,像不曾生过事。 ——除了刚刚那意图前去报信的校尉纵马时传出去的马蹄声。 这几日夜里常有飞马传报军情之事,马蹄声本不那么引人注目,却坏在蹄声太短。那校尉从翻身上马到被斩落马背不过几息,马刚奔出几步,蹄声就歇了,自是反常。 但何少楷并未慌张。 江堤离城墙百丈之遥,间有柳林道遮蔽,且城门上空未设城楼——此乃古都一怪,已有数百年光景。 汴都城有四门,北门望江,墙高仅三丈,且不设城楼,这在历朝历代的大城中都是个异类。此事说来话长,当年高祖皇帝在汴河宫登基,汴河城的城墙还四面高巍,高祖迁都盛京之后,汴河宫便成了后世帝王南下赏春的行宫,此后两百余年,帝王勤政,国力强盛,外无强敌,内无大患。到了文宗时期,民间大兴诗词歌赋,尽是讴歌盛世之调,孝庆十三年,文宗南下时得一江南才子联名进献的《太平赋》,帝心大悦,便下旨废凿古都汴河城北城墙。 这道昏旨在当时遭到了不少反对,一些朝臣认为此乃自毁城防,取祸之道!文宗却笑称汴河城位处大兴之腹地,与五胡有山关大江之隔,与大图亦有岭南天堑之阻,四面皆是王土,何来城破之忧?既无忧,何不能废凿这皇族龙兴之地的一面城墙,以示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当时内外无战事,难有可拓之疆土,文宗一心借废城墙一举来成就一段佳话,留一个国力之底蕴、帝王之魄力的青史美名,后因朝臣极力反对,旨意折中,将汴河城的北城墙由废改凿,成了今日这般仅高三丈、且无城楼的模样。这三四百年间,汴河城的确从未有过城破之忧,当年的忧患之论再无人提及,倒是文人墨客游历古都,再无城墙遮目,登楼临窗便可一览烟雨江波,文宗之举果真在文人笔下化作美谈。 当今圣上亲政之后,加筑北城墙一事本在朝议之要列,怎奈一帮老臣哭天抢地,有人称北城墙乃是文宗之旨,陛下已弃半壁江山,切不可再失孝道;有人称数百年来,北城墙在天下才子心中已俨然美谈,如若重筑,恐失文人之心,不利于招贤纳士;有人说南兴与北燕划江而治,陛下一南下便筑高城墙,天下人必耻笑南兴畏惧北燕,此举万万不可;有人下朝之后到太极殿中奏事,称江上有水师雄师,筑高城墙难免有防水师之意,只怕要恐惹将士们猜议。 朝中阻力重重,又逢星罗海防、淮州水灾,朝廷处处要用银子,加筑城墙之事就一拖至今,只在北城墙下安排有重兵值守。 何少楷太清楚北门的情形了,城楼已废,夜里防范江上就如同瞎子守城。今夜江上风急浪大,袖箭声短,百丈之隔难以听见,纵然江风吞不没马蹄声,他也不惧来人察看。 何少楷坐在马上,嘲弄地望着北门,静待来人。 马蹄声果然挑动了绷了数日的城防司的神经,人来得很快,率队的是北门的城门郎,远远地便扬声问道:“方才听见堤边有马蹄声,出了何事?” 战马就在堤上,马上坐着一人,城门郎尚未看清何少楷的容貌,就听马旁的人道:“水师来报,北岸有异动!我本要去城门禀报,可何少都督想要亲自面圣,我已将马给他,他正要去城门。大人来得正好,堤上尚有防务,兄弟们不敢擅离,就有劳城门郎大人引少都督去城门了。” “什么?!”城门郎大惊,惊于北燕竟敢隆冬犯江,不由举目瞭望江上。 夜色深沉,垂柳成林,哪里看得见江上的情形? 军情紧急,城门郎并不敢多耽搁,赶忙将何少楷引到了城门。北门夜里不开,唯有正东门可启,汴都的城门设有门侯、城门司马、监门三将,非常时期奉敕命启闭城门,如遇紧急要情,需经三将勘察,方可夜启城门。 三将听闻北燕犯江也是大惊,齐上城楼远眺,但汴江浩浩如海,风急浪涌,人之目力纵是白天也难望及对岸,更何况夜里?就只见江心灯火绰绰,似有战船兴动。 “军情紧急,江上由几位老将军镇守,我身受皇命,不敢迁延,故而亲自来奏,还望门侯启门放行!”何少楷规规矩矩地候在城门外,对着从城楼上的门侯说道。 门侯回身与城门司马和监门商议了起来,北燕隆冬来犯虽然极为蹊跷,但北燕帝擅战,实乃天纵之才,他的心思谁也不敢揣测,万一误了军情,三人可担待不起。再说何少楷奉旨领兵,回禀军情实属分内之事,没有道理将其拒之城外。 门侯看了眼何少楷,见他牵着匹马,身后只有十余亲卫,于是把手一挥,“启!” 铁索搅动,城门缓启,何少楷驰进城门,尚未通过甬道,城门便已缓缓关闭。 门侯三人候在甬道尽头,对着何少楷抱了抱拳。 何少楷扬鞭纵马,驰过三人身边时在马背上拱了拱手,指缝里却忽有幽光一放! 三枚叶刀忽然飞弹而出,借着腕力与马速,去势如雷! 三人猝不及防,一声闷哼,监门的头盔被扎穿,刀入颅顶,黑血自盔里淌下,人倚着城墙滑坐下来,登时就死了。 三人之中,数门侯武艺最精,何少楷离得太近,猝然出手难以躲避,但也正因为他离得近,拱手之时袖风捎来一阵微苦之气,这气味儿极不易察觉,门侯只是心头微诧,却正因这细微的警觉令他比其他人多了一息之机,杀机乍现之时,他本能地一个蹲身,顺手将身旁的城门司马一扯,两人堪堪避过毒刀,正想起身,肩头一重,颈边一凉,跟随何少楷进城的十余亲卫已然拔刀架住了二人的脖子。 “怎么回事?” “门侯大人!” “司马大人!” 突生之乱惊了驻守城门的戍军,一阵惊喝与拔刀、挽弓之声中,何少楷策马而回,揪住门侯,下了袖中的机关火哨,拿刀逼着人便上了城楼。 “都别动!”何少楷藏于门侯身后扬声喝道。 戍军果然不敢妄动,城楼上下皆不知如何进退。 门侯在何少楷的刀下眯了眯眼,寒声问道:“少都督可知此举乃大逆之罪?” “我何家满门忠烈,前有三代戍江之功,后有迎驾南渡之举,何曾有过谋逆之心?”何少楷冷冷一笑,扫视了眼城楼上下的戍军,扬声道,“将士们,你们皆被蒙蔽了!皇后娘娘根本就没被叛党所擒,她压根儿就不在淮州!这些日子以来,甘冒奇险替皇后南巡的人乃是舍妹心儿!如今,被淮州叛党所擒的人正是舍妹!” 此言一出,戍军齐惊,城墙之下顿时就炸了锅,乃至一时之间竟忘了眼下是何情形,更无人知道何少楷所言是实是虚,是何目的。 “诸位将士,你们可以想一想,圣上连半壁江山都为皇后弃了,怎会让她冒险南巡?倘若皇后当真被叛党所俘,以帝后之情谊,圣上怎会不倾举国之兵力营救?除非身陷囹圄之人根本就不是皇后!舍妹与圣上年少相识,痴心多年,故而御前自荐,甘愿替皇后冒此大险,而今身陷淮州,圣上却为保江山只肯发关州军营救,关州军能抵挡岭南和淮州大军几日,诸位将士难道不知?” “满口胡言!”门侯见军心动摇,高声怒斥,“皇后娘娘不在淮州,难道在宫中?娘娘当年从军西北,可是杀过胡人和马匪的,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何少楷,你毒杀监门在先,蛊惑军心在后,我看你分明是想要谋反!” 何少楷仰头大笑,竟笑出几分悲凉来,他不与门侯分辩,只俯视着城楼下的戍军,愤懑疾呼:“将士们,你们可以不信我,但你们总该清楚眼下兵压淮州的只有关州军!淮州叛党已暗通岭南,仅凭关州军根本就抵挡不了多久,眼下已是国难当头!一旦关淮一线兵败,汴都城破只是时日问题!想当年,高祖就是在这汴都城中登基立国的,而今江山只余半壁,你们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国再亡于这汴都城下吗?自淮州事发至今,圣上瞒着百官不行朝议,只召近臣入宫商议事。可左相乃是文臣,傅老尚书只擅刑律,新任的兵曹尚书韩其初不过是一介寒门书生,年纪轻轻纸上谈兵,正是他们向圣上献了这亡国之策!圣上素日里专宠皇后,亲信寒门,这倒也罢,可如今已到了国难当头之际,我何家三代忠良,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奸臣误国误君?今日宁可弃此忠良之名,也要冒死兵谏,清君之侧,劝谏圣上发汴关两州之兵力与叛军决一死战,方可救我大兴国!将士们,今日若有与我同志者,恳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城楼下寂默无声,戍军起初惊于南巡密事,听到此时已不知作何反应。 门侯喊道:“此乃谋逆大罪,切不可听这贼子蛊惑!还不快驰报宫中?” 何少楷高呼:“此乃忠君救国!哪位将士想驰报宫中,只管去!今夜就让我与麾下这十余亲卫血洒城楼,祭此残破山河!他日城破国亡,江山易主,我的血也能在这城楼上,日月为照,永伴故国!” 何少楷提刀逼在门侯喉前,月照城楼,刀光映着他的眉宇,苍凉决绝。 城楼下,戍军开始往后退,只是退着,却无人转身,报往宫中。 城楼上,门侯眼里显出血丝来,猛地向后撞去!这一撞正挑在何少楷慷慨激昂之时,时机可谓刚好,但因他身披甲胄,何少楷此前无处点穴,只得用刀将他逼住,故而一直有所防备,此时虽然稍有分神,却只是被撞得连退数步,那刀并不曾离开他喉前太远。 门侯也是个狠角色,趁着刀刃稍离喉口之际,竟将身子一矮,拼着半张脸皮被刀削下,愣是从何少楷的怀臂中滑了出来。 何少楷被撞退到了城楼外墙一侧,门侯也离外墙颇近,他拔出一个戍卫的腰刀,抬手便朝何少楷掷了过去!何少楷招架之时,门侯飞退,顺手又拔出两把腰刀,不顾城楼高巍,飞身直跃而下——何家要反,军心动摇,唯有汴州军能救驾!汴州大军就驻扎在二十里外,眼下唯有报信一途! 大风逼面,门侯手握双刀狠狠地扎向城墙,刀尖儿沿着青砖擦出两溜火花,人在其中,坠速稍缓,半张淌血的脸被簌簌溅落的火星儿映得狰狞如鬼。 何少楷奔至城楼边上,临高睨下,冷冷一笑,随即取来支火把,对着堤边横臂一挥! 火光化刀,杀意炽热! 堤上一队弓兵见令挽弓,嗖声破风而去,直奔城墙! 门侯人在半空,忽闻箭音,不由抬头,见箭从堤上而来,已至身前!他暴喝一声,一身真力皆灌于臂上,将刀狠狠地往城墙上一嵌!长刀嵌入砖缝,他握住刀柄借力一侧,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腰身钉入了城墙! 门侯瞄了那羽箭一眼,顿时大惊! 龙武卫的箭?! 这一箭不仅惊了门侯,也惊了北门的戍军。今夜江上风大,正东门城楼高巍,何少楷的喊话北门的将士听不清晰,只是察觉出城楼上出了事,城门郎刚派人到正门察问,就看见有人从城楼上一跃而下,那人的容貌一时看不清楚,两溜火星却映亮了那人的衣甲,戍卫大惊之下急忙驰报北门。 这时一箭射偏,堤上百箭齐发,黑雨般射向城墙!门侯怒目圆睁,单臂悬于半空,腾出一只手来使刀急拨来箭!一时间,城墙半腰,人如黑钉,刀光似水,直泼得羽箭乱飞,不过少倾,城墙根儿下便伏箭一片,残如败草。 何少楷看得恼,一把握碎一块青砖,反手将碎石弹下了城墙! 门侯闻声仰头,忽觉双目一痛!那飞石捎着齑粉扑面而下,他双目突遭暗算,急忙凭声辩位,握紧那把插在墙缝里的刀,猛地将身子吊起往旁边一避,却在此时只听叮的一声! 一颗飞石击在了刀上! 门侯先前以刀缓速,后又单刀挡箭,这把插在墙缝里的刀已然受力颇久,忽遭飞石击中,被那内力一震,只见火星儿一溅,刀刃猛地崩断,门侯顿时失重,仰面坠下了城墙! “门侯大人!”铁蹄声自北门奔来,城门郎率精骑赶来,意欲驰救,却已迟了。 汴河古都何其阔大,四门之间相距甚远,前来察看的戍卫驰报北门费了些时辰,城门郎纵然率军策马赶来,仍旧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门侯从城墙上坠下,跌进了乱箭丛中。 堤上箭雨未歇,北门戍军拔刀援护,城门郎冒死驰近,跃下马来一看,只见月凉如水,城墙根儿下乱箭如草,门侯横躺在当中,一截断骨破腿而出,比月光森白。 “门侯大人?门侯大人!”城门郎拨开乱箭,蹲下身去想扶门侯,却摸了一手的鲜血,不由仰头望向城楼,扯着嗓子问道,“上头出了何事?城门司马与监门二位大人何在?!” 城楼上静无人声,回答他的只有刀箭声和江风声,许久后,风里冒出咳声,门侯喷出口血沫来,一把抓住了城门郎的衣襟,“快……报汴州大营救驾,水师……要反!” “什么?!”城门郎大惊,下意识地转头望向江上。 何少楷进城时明明只带了十余亲卫,他敢反? 难不成今夜不是北岸有动,而是水师要动? 可眼前人马刀箭遮人耳目,城门郎盯着江堤,穷极目力也难以望见江上的情形,却见前方的北门戍军忽然倒如墙塌,原本凭借兵力已然杀近江堤的戍军竟然层层急退! “怎么回事?”城门郎问道。 “有埋伏!”混乱中,有人喊道。 谁也没料到,龙武卫的弓兵手后会有埋伏,人从柳林道下涌出,身背单刀,袖藏毒箭,足有三千余众!那袖箭之毒甚烈,可谓见血封喉,北门戍军被伏杀了个措手不及,堤上很快便铺了层尸首! 城门郎翻身上马,喝道:“水师谋反!今夜谁能活着,就往汴州大营报信!” 喊罢,他当先策马上了官道,带着残余的北门戍军往汴州大营方向驰去。 城楼上,何少楷疾步走到一架床驽后,“来人!” 汴都城中置戍军万人,城楼上有强驽十二床,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射程数百大步,杀伤极厉! 两个亲卫继续使刀胁住城门司马,剩下十余人立即上前,绞车,张弦,安驽,锤动机牙,一箭发出,乘风而去,直扑官道上的城门郎! 这箭非同一般,说其是箭,实为带翎之枪矛,箭身极粗,箭羽为铁制,箭头是巨大的三棱刃,一箭击出,破风开月,北门戍军头顶上顿时有道黑风呼啸而过!弩箭比马蹄快,大风一路刮得人东倒西歪,噗的一声扎进官道的地面上,黄尘飞扬,碎石四溅,半截粗大的箭杆和铁羽露在地面上,似官道上忽然破土而出的刺马桩! 这一驽惊了战马,战马扬蹄长嘶,官道上人马乱转,堕马声充斥在耳边,城门郎死死地勒紧马缰,拼力踢夹马腹,战马受惊吃痛,发疯似的跃过拦路弩,冲出人群,疾奔而去。 身后箭风呼啸,血泼如雨,城门郎夹紧马腹,压低身子,只管死死地盯着前方! 他早就料到这样驰上官道会让北门戍军成为活靶子,但他别无他法,龙武卫中竟有反将,他不知城中还有没有,故而不敢回城求助。东门已失,江上有水师二十万众,能抵挡水师的唯有汴州军。 消息要传出去,唯有冒死突围! 唯有冒死突围! 却在此时,忽闻风声尖细,如哭如嚎,城门郎伏在马上扭头一看,只见身后漫天黑风,似有百箭齐发! 寒鸦箭?! 城门郎的心一沉,回过头来夹紧马腹,暗自祈祷。 “发!”城楼上,何少楷盯着官道,寒声命令。 亲卫得令,往弦上装上箭兜,数十支箭顿时齐发而出! “弩!” 寒鸦箭刚发,一支铁弩射出,大风泼得箭似乱棍,北门戍军被扫开一片,三两残余前方便是城门郎!泼风裹携着乱箭狂弩,城门郎难再听声辨位,引马躲避,只能策马飞驰。 这战马虽非名驹,所幸受惊之下一直在疯奔,脚程颇快,眼看着就要冲出强驽的射程,后头忽然扑来一阵血风!那铁弩扎入紧随城门郎的一匹战马身上,从后臀将马腹贯穿,巨力拖着马尸生生翻了个跟头! 马尸轰然倒下,横死于城门郎的马蹄后,本已受惊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猛地一扬前蹄,城门郎被撩起,身后寒鸦箭至,一箭贯胸而过,他仍死死地抓着马缰,任战马带着他驰出十余丈,口吐鲜血,坠马而下,滚下了江堤。 箭风渐歇,城楼上静若死水。 城内的戍军并未目睹城楼下和官道上的惨烈,目睹了这一切的只有在城楼上值守的戍卫队,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从城门被夺、门侯被杀、龙武卫谋反到北门戍军遭遇伏杀,说是动若雷霆也不过如此。谁也不知道,明明是忠肝义胆的救国之举,为何要赶尽杀绝,惨烈至此。 有人双目发红,想要拔刀,但却不敢,因为城门司马还被挟持着。 何少楷负手回身,睨着城门司马,笑容令人望而生寒,问道:“不知城门司马大人可愿救国?” 城门司马望着陈尸如山的官道,半晌,面色苍白地远眺大江。 只见月悬江心,战船声势浩荡,宛如延绵的黑山,正朝堤口驶来,已然在望。 今夜兵谏,何少楷显然做足了准备,他深知北门城墙之弊,故而率精兵自北登岸,先以假军情叩开城门,再猝然发难挟持门将,而后出言动摇军心。他应是料到控制城门不会太容易,为防有变,他事先在堤道下埋了伏兵。而且,自他举事起,所有人的心神都被他牵制住,没人留意江上,而此时,水师大军将至,就算汴州军大营得了消息前来救驾,也来不及了…… 大局已定。 “少都督忠义,下官佩服,南兴若存,少都督当居首功。”城门司马面色苍白地笑了笑,随即闭上了眼。 他没有看到何少楷眼中的嘲弄之意,只听见寒啸的江风和何少楷凉薄的话音,“但能救国,不求功耳。” …… 这夜,何少楷假以禀奏军情之名率三千精兵夜登江堤,毒杀龙武卫弓兵队于堤下,刺杀监门、门侯于城下,随后伏杀北门戍军于官道,夺汴都城东、北二门。 这夜,汴都城的正东门开启了三次,第二次涌入了三千水师精兵。这三千早已换好了夜行衣的精兵在东门戍军的注目下散入了城中,埋伏在了东门要道附近。东门戍军动摇不安,城墙上的呼喝、开驽之声已然传了出去,初时前来察问的巡捕及龙武卫骁骑、虎骑皆遭伏杀,人马尸首被拖入暗巷,青石路上来不及擦拭的血却惊了后头来的人。 城门有变! 这三千水师精兵终究没能死死地封锁住消息,但当消息传了开来,当龙武卫分兵前往宫中和西南二门报信求援之时,谁都知道,已经迟了。 子时初,南门开,一队精骑绕路赶往汴州军大营。 子时三刻,三千水师箭尽无援,少了毒箭之威,手持长刀的水师精兵立刻遭到了龙武卫骁、虎、豹三骑的屠杀,残兵败勇退至东门,东门戍军看看逼近的精骑军,再看看城门司马和何少楷,不知如何是好。 恰当此时,二十余艘大小战船靠了岸,甲板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兵力足有十万余众! 水师登岸,少数兵力留于战船之上,多数经东门及北城墙涌入了城中! 大军入城,声势惊醒了百姓,汴都城太平了数百年,莫说城中百姓未经兵灾人祸之惨事,就连他们的祖辈都已经忘记这等景象了。没有人敢点灯,也没有人敢出门,只听见马踏青石,刀锵箭鸣,杀声激越,势如江浪,从东面和北面一层一层地往皇宫方向推去。 都城戍军寡不敌众,边战边退,水师则兵分数路,一进城东便兵围官邸,相府、尚书府,连同瑞王府、狄王府、御林军大将军府、龙武卫大将军府,以及朝中百官的府邸,不论派系亲疏,悉数被围!余下的兵马与戍军卫骑拼杀,一路杀至了宫门。 宫中内卫虽多高手,却也难以诛杀数万敌军,只能以箭苦守。 寅时初刻,午门失守。 寅时三刻,崇文门失守。 卯时二刻,崇武门失守。 辰时初刻,崇华门失守。 鏖战了两个多时辰,禁卫刀钝力竭,退至太极殿外死守。 夜将尽,天未明,宫灯光影幽浮,殿前广场上横尸残箭遍地,黑压压的兵潮涌进宫门,而后向两边散开,让出了一条路来。 一人骑马而出,马蹄叩着青砖,慢慢悠悠,恍若更声。 宫禁森严,从无武将可以骑马入宫,何少楷也是头一回在马上眺望皇宫。天色灰蒙,巍巍殿宇层影如山,却仿佛比往日所见低了几分,不再那么庄严不侵。 这种关头,何少楷竟生出了几分赏景的兴致,天威肃穆,不容侵犯,在这太极殿前,百官素日里都是垂首来去,何曾有谁敢驻足四顾?自这汴河宫建成起至今数百年,敢骑马入宫,坐马赏景的,他怕不是第一人? 何少楷笑了笑,腥风迎面,尸横遍地,他竟心生愉悦,睨着眼前的宫墙殿宇看了好一阵儿才望向了太极殿。只见殿门紧闭,灯青影孤,那人影依稀在大殿深处,远门而立。 何少楷牵起嘴角,笑容里的意味不知是嘲弄还是快意,他昂首扬声道:“臣何少楷率水师将士恭请陛见!” 说是恭请,他却没下马,言行之态极尽倨傲。 “何少楷!你既然率兵谋反,又何必惺惺作态,说什么陛见?”太极殿前,龙武卫大将军史云涛怒斥道。 何少楷循声望去,见史云涛身旁残部寥寥,无不战袍残破,眉目染血,好不凄惨。而率领禁军残部的是副将杨禹成,禁军残部之中并未见到御林军大将军李朝荣。 这不算什么蹊跷事,李朝荣乃御前侍卫首领,自然在殿内伴驾。 而此时在太极殿内的只怕还不止李朝荣一人,在攻下宫门前,他收到回禀,称水师在相府、尚书府和王府等官邸中都没能抓到人。韩其初还未成婚,府中无甚家眷,而相府的老夫人身子不大好,早在一入冬就由媳妇下人们陪着去城外的庄子上养病了,傅老尚书的发妻当年死在黔西,他一直没有续弦,府里只有个妾室,那贱妾被兵围府邸的阵势慑住,招供说城中一乱,宫里就来了旨意,命老尚书进宫议事了。 何少楷嘲讽地笑了笑,议事?那王府和其他近臣府里怎么也无人? 圣上都自身难保了,竟然还想保别人,而今宫门已破,他倒要看看,圣上能如何求全! 今日,水师是以清君侧之名行的兵谏,有些人必须要杀,不杀难以正名。他本打算兵围相府和尚书府后,一旦将人拿下,立即诛杀,没想到圣上竟将人召入了宫中。 此刻,他倒是忽然来了兴致,很想知道韩其初等人若是在宫中被擒,斩于圣上面前,会是何光景? 何少楷望着太极殿,刀光灯影在他的眉宇间浮动着,似有暗云涌动。他没接史云涛的话,只望着大殿,高声道:“陛下明鉴,臣不敢谋反,只是国难当头,为保我大兴山河,也为忠于陛下,臣不得不行此兵谏之举!臣无不臣之心,只是陛下亲政之后,专宠皇后,纵其干政,宠信寒门,独听近臣,置三纲五常于不顾,置天下耻笑于不闻,士族臣谏无路,忠将救国无门,除了兵谏,臣实无他法!” 殿内静悄悄的,无人吭声,唯见袖影浮动。 倒是史云涛怒极反笑,啐出一口血水来,“放你娘的屁!圣上开明,广纳贤才,识人善用,何来独听偏信之过?我与李将军还有傅老尚书皆是士族出身,圣上如何就宠信寒门了?还不是你这等靠祖荫入仕之徒怕取仕大改之后荣华富贵难继?为私就为私,说什么救国!” 何少楷隔着广场望来,目光幽沉,包藏百毒。他仍然没有理会史云涛,只是望着太极殿,淡淡地道:“既然陛下广纳谏言,今日何不再听听百官之言?百官就候在宫门外,臣请陛下上朝!” 这一声上朝,声势如剑出鞘,天边似被划开了一抹鱼肚白。 一个亲卫驰出宫门传令,早已被胁迫至午门外的百官被赶进了宫门。 宫门之间被清理出了一条窄道,百官穿着朝服踏血而行,一个御史腿肚子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血泊里,险些被插在青石缝里的箭羽刺着,他急忙退避,刚退了两步,肩头就被搁上了森凉的长刀。 一个水师兵丁俯视着他,目光寒凉如铁,仿佛无声在说:站起来,继续走! 百官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走过一道一道宫门,待进了崇华门,天已破晓,太极殿如披金裳,殿内烛火阑珊,越发显出几分幽沉死寂来。殿外守了四五重禁卫,人皆衣甲染血,神乏刀钝。 “……陛下!”百官跪倒,哭声一片,犹如国亡。 何少楷扫了百官一眼,对殿内道:“启奏陛下,百官皆到,恭请陛下上朝!” “恭请陛下上朝——”万军山呼,一重一重地传出宫门,惊破了汴都的天。 当今陛下六岁登基,纵然朝中有外戚摄政,也不曾被人逼着上过朝,没想到如今亲了政,却遭此大辱,莫非一切皆是命数? 何家明明已经领旨布防,怎会突然举兵闯宫,此前谁也想不明白,但此时人皆心中有数——江南水师杀入都城兵围官邸之时,递上了书信一封,信中言明了起兵之因与兵谏之意。 皇后娘娘根本就没被淮州叛党所擒,替凤驾南巡的乃是何家之女,此事犹如春雷,惊得人不知所措。 那皇后如今身在何处,圣上命凤驾南巡的真意究竟何在,何少楷的信中对这些皆未言明,但他逼百官上朝的意图已经显而易见——他想要百官助他一同逼迫圣上倾国力收复淮州,营救何氏。倘若圣上屈服于今日的兵谏之威、百官之意,日后只怕就是废后、易相、摄政、窃国,朝中又出一个“元”家。 一时间,群臣举头望天,有悲戚者,亦有叹惜者。悲这悠悠六百年的朝廷终究没能逃过败亡之运,惜当今陛下天纵英才,却偏偏帝业坎坷。 一时间,有人哀哭,有人四顾。 何少楷在马上看着百官之态,心中冷笑。他不告知百官皇后的去向,自有他的用意,皇后此去南图乃是为国,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绝不可能宣扬皇后的功绩,他宁愿让百官以为凤驾南巡之事乃是圣上另有图谋,而皇后因南巡有险便起用替子,欺瞒百官,藏身宫中,假作出巡之相。朝中本就有对皇后不满的老臣,他何不给他们一个借机发难的借口?只要他们上了兵谏这条船,日后即便得知真相,也下不了船了。 渐渐的,百官之中果然开始有请命之声。 “老臣恭请陛下上朝!”不出所料,头一位上船的是御史大夫严令轩。淮州之乱传入朝中后,率一众老臣到宫门前死谏的正是严老大夫,只不过圣上那日没见这些老臣,而口口声声说要死谏的老臣们也并没有当真一头撞死在宫门前。 “臣等恭请陛下上朝!”见严老大夫开了口,先前一同到宫门前死谏的老臣们也随之请命。 其余文武纷纷望来,有人睃了眼太极殿。 殿内静悄悄的,任凭群臣竖直了耳朵,也听不见一丝声响。 何少楷抬头望了望天色,他知道圣上在打什么主意,他在等,等汴州军到。自水师登岸入城起至今已有三个时辰,消息应已传进了汴州军大营,大军差不多该到了。 “启奏陛下,眼下已是国难当头,淮州亟待收复,关州将士正在前线苦战,还望陛下念及将士性命、朝廷存亡,莫要拖延!否则,臣只好入殿相请了!”何少楷扬声说罢,给身后将领使了个眼色,大军黑潮般向前涌去,太极殿前的精骑禁卫见势,立即摆出死守之态。 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而这剑拔弩张之态势,又何止是在逼君? 眼见着禁卫挽弓,百官无不惊惶,刀剑无眼,谁也不敢保证两军拼杀,自己不被流箭所伤。 严老大夫急忙高声道:“陛下!何家三代忠良,皆是忠君卫国之士,此番若非陛下只顾念皇后安危,而弃何氏于不顾,何至于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只要陛下肯下废后诏书,下旨倾尽国力收复淮州,给将士们一个交代,将士们必不会伤及陛下!还请陛下出殿!” “陛下!自淮州之叛事发至今,左相陈大人、兵曹尚书韩大人及刑曹尚书傅老大人向圣上所献皆是祸国之策,臣请陛下出殿,处置奸相党羽!”这时,又一人高声道。 百官循声望去,见此人竟是殿阁大学士秋儒茂! 八府联名奏请选妃一事才过去数月,当时陈、李二人被革职查办,文、赵二人遭贬黜,八府之势一朝被废黜了一半。而秋府,圣上不罚反赏,赐了两名歌妓给秋儒茂之子为妾,因这一对双生女乃是秋儒茂的枕边人,秋儒茂急忙到太极殿跪请陛见,大呼使不得。圣上将他斥责了一通,说他若改不了这好色之癖,他就下旨每日往秋家父子府上送姬妾,准秋家日夜欢歌父子同乐,等秋儒茂掏空了身子,就赐他还乡养老。听说秋儒茂被治住,回府后就遣散了姬妾,从那以后,在朝上再未敢生事。谁也没想到,他今日竟还是上了何家的船。 也难怪,毕竟水师已经杀进宫门,日后即便南兴苟存,圣上也难再亲政了。 见秋儒茂如此,百官不由得看向工曹尚书黄渊和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当初这两家也在八府之列,后来被圣上治得服服帖帖的,不知今日圣上大势已去,二人会如何抉择。 黄渊和王瑞低着头,百官的目光犹如万箭穿身,两人仿佛被钉在地上,竟然不动,也不说话。 沉默在这一刻仿佛有着山海之力,殿前的哭声渐低,文武百官中开始有人挺直脊背,像黄渊和王瑞一样面朝太极殿,垂首而跪,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晨辉洒在染血的广场上,沉默的臣子像一座座朝圣的山石,伏在其中的人反而颤了起来,一道道请君上朝之声犹如蚊蝇。 何少楷睨着黄渊和王瑞,对二人的抉择并不意外,望着二人的背影,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祖父的训诫。 ——圣上的厉害之处还不止在此,黄渊之子进了翰林院,一言一行皆可监察不说,他年纪尚轻,容易培养,加之圣上成全了他的姻缘,他心向圣上岂不已成必然? ——王瑞之子也一样,虽不必去关阳送命,可到了星罗,焉知不是为质去的?哪怕日后回朝,纨绔子弟真成了铮铮儿郎,那心也是向着圣上的。 ——圣上好手段哪!恩威并施,步步机谋,可谓深谋远虑。你想与圣上博弈,论权术,自认为比圣上如何? ——圣上与你年纪相仿,论阅历、远见、谋略、胆识,你都差得远!不俯首称臣,难不成你想学元家?水师久安于江南,我们何家是做不成元家的。 一句句训诫锥心刺耳,何少楷看着跪在自己的战马蹄前的文武,那些横在广场上的尸首,那些刀钝马乏的禁卫残兵,冷冷地在马上举起手刀,比了个手势。 权术?机谋?阅历?胆识?祖父错了,在兵锋面前,一切皆如蝼蚁。 一队水师兵将上前,将所有请君上朝的文武都架到后方护住,其余人等弃之不顾。 “进殿!”何少楷耐性已失,一声令下,他退向后方,留下阵前两军挽弓相向! 黄渊等人闭上眼,等着万箭穿心,喋血殿前。 “慢!”千钧一发之时,龙武卫大将军史云涛忽然喝止弓手,沉声道,“切莫伤及几位大人!” 禁卫本已开弓,听闻此令,顿时不知如何死守。 “攻!”这时,何少楷忽然扬鞭纵马,余音未散,他已率数千精兵冲进了禁卫阵中。 禁卫阵脚大乱,史云涛和杨禹成很快被缠住,二人各率一部边战边退,殿前很快被豁开一道口子,何少楷飞身下马,落在大殿门前,一脚踹开了殿门,提刀便进了太极殿! 随何少楷一同进殿的有百余人,刚瞧见内殿,众人便停了脚步。 只见后窗虚掩着,一屏衣架摆在大殿中央,薄光逆着人眼,金冠玉带天威慑人,华袍舒卷宛若流云。大风穿殿而过,刹那之间仿佛有龙腾于衣袂,乘风而起,嘘气成云,慑神夺魄。 兵勇们开始惊慌后退,只留下何少楷一人僵在太极殿内,面色铁青,脑中生出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 殿中无人,唯有衣冠一副。 禁军死守太极殿一夜,殿中竟然无人。 宫中有诈! 圣上不知去向。 ------题外话------ 我龟毛的毛病犯了,这章起初总觉得北城墙的设定脑洞有点大,查了好几天资料都没找到史料支持,所以没底气放手写,直到前两天给娃读睡前科普读物,忽然发现了一段记载,说的是古吉林城,防沙俄的军事重城,但只有三面城墙,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吧,虽然纠结了很长时间,但总算敢继续写了,向过年等更的姑娘们鞠躬致歉,大家新春快乐,算是拜个晚年吧。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瓮中捉鳖 时间稍向前去。 数万水师大军攻入都城,兵锋直指皇宫,不时有快马从军中驰出,经东门直奔堤口,登船奏报军情。 “报!西南二门戍军不敌我军,龙武卫已退至宫门口!” “报!我军已兵围朝臣官邸!” “报!午门已攻陷!” “报!崇文门已攻陷!” “报!崇武门已攻陷!” 辰时初刻,崇华门失守,一队快马从宫中驰出,直奔东门而去。天将破晓,街上漆黑如墨,斥候在中,前后护卫举火而行,风逐着细碎的火星飘进一条暗巷,巷子里隐约有道黑影乍现。 嗖! 一支短箭从巷中射出,箭声仿佛暗号,刹那之间,暗箭闻声四至! 暗箭从八方而来,巷子里、房顶上、铺子门后、庭树枝头……斥候一行猝不及防,几息之间纷纷坠马,死了个干净。几声沉闷的响动并未在兵谏的夜里引来谁的注意,只见斥候身亡坠马的一瞬,一道黑影掠上马背,打马回头,进了巷子。 待那人下马回身,斥候的尸体已被几个黑衣人拖进了巷口。 几人穿着夜行衣,身背单刀,袖藏毒箭,赫然是水师先遣精兵的打扮,只是脸上糊着血,谁的相貌也看不清。 几人迅速解去衣袍,换上了斥候小队的衣甲,随即奔出巷子,拾起火把,翻身上马。 “依计行事!”为首之人穿着斥候的衣袍,一声令下,率先向城门驰去。 城门处根本无人阻拦,一队人畅通无阻地驰出了东门,向北直奔江堤。 “报——”战马未到,报声已传至堤口,待一队人在柳林道外翻身下马,战船上的梯板已然放了下来。 江上浪高风寒,甲板上众将士拱卫之处坐着位老将,不待斥候禀报,便急声问道:“如何?” 斥候高声跪禀道:“报!崇华门已攻陷!少都督率军逼至太极殿前,文武百官已候在午门外!” “好!”老将抚掌而起,须发飞扬,目光炯亮,“宫门已破,大事将成!你等回去急告少都督,探子来报,汴州军中已得到消息,大军已动多时,估摸着不出半个时辰必到,望少都督速决,切勿拖延!” “是!末将即刻就去!”斥候高声领命,抱拳一揖。 这一揖,斥候双拳向前,牵得袖中暗箭骤发! 这箭正是那三千水师先遣兵所配,箭上淬了毒,其光青幽,不易察觉,斥候又离老将只有丈许,这箭一发,可谓夺命! 老将大惊,暗道一声:我命休矣! 却不料江风突袭,白浪翻上甲板,那夺命之箭遭风浪一打,生生偏了半寸,本该一箭穿颌,却擦须坠入了江中! 铮! 几乎是在风浪袭来的一瞬,斥候便料到失手,毫不迟疑地拔刀一送!袖箭坠江,刀光已至! 老将刚刚死里逃生,转眼又遇杀机,不由空手阻刀,拼着被那刀削废一掌的机会,洒着血退至刀架旁,拔出虎刀应战! 这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甲板上顿时大乱!停靠在堤口的其他大小战船听闻乱声,将领纷纷率弓手奔至船首,挽弓开弩,瞄了又瞄,却始终不敢放箭。只见江天混蒙,风浪呼号,二人在白浪里缠斗,谁也不敢保证放箭能不误伤老将军。 这时,主战船上的三千水师已向船首涌去,斥候的随行护卫只有六人,其中一人见斥候与老将缠斗,竟提刀助战,只将背后留给了余下五位同伴。 那五人生了熊心虎胆似的,面对着潮水般涌来的三千水师兵勇,竟不胆颤,反而攻守之间颇得章法!只见这五人所使刀的手法大有古怪,非但不是军中教头惯于教授的刀法,而且毫无路数可言,出刀刁钻,下手狠准!五人似乎早就做好了鏖战的准备,他们却并不像死士那般不惜性命壮烈杀敌,他们不仅惜命,还很惜气力,不求杀敌千百,只求废敌战力!他们伤敌手脚必挑腕肘筋脉,伤敌脏腑必刺要害穴路,一人失手,必有一人补刀,列阵配合,协作杀敌,绝不肯多出一刀,多费一分气力。区区五人,短短片刻,竟杀得甲板上残兵遍地,使得补上来的水师兵勇无处落脚,更被惊得心颤胆裂。 老将鏖战之间留意到这情形,也是心惊不已。相比那五人,与他缠斗的这两个刺客武艺也不差,看斥候的身法路数似乎并不擅使单刀,却胜在进退敏捷,而后来助战之人却是个使刀的好手,刀法大开大合,勇猛时如虎,刁钻时如狼,专攻人下三路,甚是卑鄙! 一个不擅使刀的刺客竟是刺客首领,一个护从的刀法竟像是身经百战的狠辣老将,区区五人竟将三千水师杀得吓破了胆! 这些人究竟是何来路? 老将知道刺客的目的是救驾,而那五人不肯费力杀敌,八成是想拖延时间,掩护这二人擒住他,亦或杀了他。 老将心中冷笑,他年轻时乃是一员猛将,曾数次剿过匪帮,在江上也是有名号的,岂有枉死于后生刀下之理?今日这二人欺他年迈,他就教教这两个后生,何谓宝刀未老! 拆开胸前一刀,老将往桅杆后一转,作势登杆,俯刺而下,刀尖儿往甲板上一杵,火花乍起,势如裂地,人随刀走,泼风般朝着斥候斩去!这一招老到精妙,斥候不擅刀法,难以拆当,直被逼得连连后退!后方便是同他一道儿弃生死上敌船的将士,避则伤及战友,乱及阵型,且一旦敌将借机冲杀出去,有三千水师相护,他们很难再杀入敌军之中,今夜必定事败!可若不避,死伤之人便是他。 如何抉择,显而易见。 这留给斥候抉择的时间不过须臾,须臾之间,他在战友背后站定,迎战刺来的虎刀。 须臾之间,刀风扑面,浪声灌耳,他的耳边响起的却是那晚尚书府里的夜话声。 “都城有北城墙之弊,江南水师若反,不论使何种计策攻城,只要战船靠岸,就是搭人梯,大军都能翻进城去!但他们绝不敢全军皆动,何少楷激进,但跟随他祖父半生的副将冯老将军性情稳重,他一定会为何家留出后路,所以水师能动之军至多十万!战船靠岸之后,冯老将军八成会留在主战船上镇守,察望战况,临机调兵,故而靠岸的大军也不会全动,至少会留两三万人在大小战船上,以作临机调遣之用。他们一定会防着江北水师大营,所以江北水师不能动,至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时不能明着动。” “那要如何制敌?” “章兄可还记得当年皇后娘娘练兵之初,火烧军侯大帐的事?” “嘶!你是说……” “没错!想必章兄明白,江北水师若与江南水师开战,且不论兵策兵力,一旦战船多有损毁,将士多有死伤,那便是自毁江防,无异于是在给北燕机会,故而不到万不得已,两军不可交战!章兄能做的唯有秘密行事,上敌船,擒敌将!只要擒住敌将,便可扼住水师,号令战船,解都城之兵险!此计艰险,不同于当年练兵之时,皇后娘娘烧的是自家将领的大帐,章兄上的是敌船,败则身死。江南水师军中虽有圣上的暗子,但动不得,圣上要防着未动的大军得知事败后投奔北岸的可能,所以章兄只能孤军奋战。我虽已有全策在胸,却还是想问一句,龙潭虎穴,性命之险,章兄敢冒否?” 章同嘲弄地一笑,在虎刀刺来的一刻,猛地将身体往刀上一送! 噗! 刀尖儿已在甲板上擦得通红,入肉如削泥,斜穿左肩而出,火光下冒着热气,江风一吹,说不出是腥味儿还是焦糊味儿。 章同双腿如铁,站得笔直,吭都没吭一声,只是双目爆睁,死死地按住刀背——龙潭虎穴,性命之险,他敢冒否?他当然敢冒!但他还没打算死在这儿!他发过誓,要守着她,自从接过江北水师的那一天起,他就将当初的特训营改成了特战营,挑选精锐兵勇,意图锤炼一支尖兵营。她当初的练兵之法,她所教授的搏击之术,他并没有使其荒废,而是在此基础上加以发扬改良,融入了阵法,使单兵作战提升至了全军协作作战,不论酷暑严冬,军中始终保持着每日下水晨练的习惯,夏炼水性,冬炼体魄,军纪严明,不曾有一日懒慢。 他记得她曾说过,希望能将这五万儿郎练成一支铁军,而今她不能再带兵,这个心愿就由他来完成。 如今心愿未了,死在这儿还太早了些。 章同按着刀,这一刻,眼里竟有淡淡的笑意。这笑意在冯老将军眼里无异于将死之人的疯癫之态,他力灌刀身,正打算将刀抽出,忽听章同大喝一声:“几位将军还等什么?!莫要管我,下令放箭!” 这话一出,闻者无不变色! 放箭?什么放箭?莫非船上有将领是圣上的人? 冯老将军暗嘶一声,抬眼一扫,只见船上的弓将驽手皆面露慌态,一息之间难以看出端倪。他本想杀了这假扮斥候的刺客,而后一鼓作气冲出去,此刻却忽然迟疑了。 不料就在这迟疑的一瞬,身后忽有异风扑来! 这异风夹杂在江风里,本不易察觉,但冯老将军在船上半生,太熟悉江风,一察觉风声有异,不由暗叫一声:不好! 他登时便要拔刀,却发现刀背被按得死死的,章同任虎刀绞着血肉,硬是一动不动,只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两人离得太近,这一口鲜血正喷在老将脸上,糊了双目。 老将吃痛闭眼之时,身后刀风已至! 侯天的刀法是在西北戍边时练出来的,狠辣夺命,扬刀狠狠劈下,一刀破甲,一刀穿胸! 老将喷出口血来,脚下踉跄了一步,虎盔便被人挑落,下一刻,染血的长刀便从他背后抽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都他娘的给老子把兵刃放下!谁敢妄动,老子先宰了姓冯的!”侯天扯着嗓子高喝一声,战船上顿时静得只闻风浪之声。 “都督!”两名特战营的将士回过身来欲扶章同。 “戒备!”章同喝止二人,从怀中取出一道密旨,高声道,“圣上有旨!江南水师兴兵谋反,朕念及兵丁皆听将令行事,多有身不由己,故赦其罪!凡弃兵甲者,赦!擒拿反将者,赏!抗旨不降者,诛!” 明黄的密旨上绣有金龙,龙身已然染血,三道旨意传罢,章同已然力竭,他扶着插在身上的虎刀,迎着江风往船首一瞥。 船首忽然抛上来一排勾爪! 不只主战船,其余大小战船的船首也同样抛上一排勾爪,翻涌的江浪中忽然冒出无数尖兵,身穿黑袍,背负箭筒,攀索而上,速度奇快,一攀上船首便翻滚而下!江南水师正因冯老将军被擒而心生慌乱,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章同手中的圣旨上,谁也没留意船首,待发现人时,攀上船来的尖兵队已然翻了过来!江南水师下意识便躲,登时便将船首让了出来,尖兵队滚下船首,停住之际就势躬身,背上羽箭齐发,射死一片弓弩手,抢弓夺弩,瞬息之间便掌控了船首。 混乱之中,一艘副船上传来一声惨呼。 副将吴勇左腿吃痛,他低头一看,见竟有一人趁着他被船头之乱吸引了心神之际摸来了他脚边,对准他的大腿便是一刀!这刺客的匕首是特制的,刀尖儿带着钩子,刺入肉里,顺势一划,他的腿上顿时便开了道三寸长的口子,血如泉涌!他忍着剧痛挥刀斩向那人的头颅,那人却滑得跟泥鳅似的,硬是从他刀下一滚,任凭长刀从头顶削过,竟无畏无惧,伸手拽住他的脚踝,使力一拖! 吴副将左腿重伤,哪里经得起这一拖? 他扑通一声跪倒,脖颈遭人一绞,冰凉腥红的刀刃已逼在了他的颈脉旁。 “别动!否则你会死得更快。”瑟瑟江风吹着船头,刘黑子避在吴副将身后,往船头望了一眼。 船头立即有尖兵举火,向主船打了旗语,一时间,各大小战船的船首皆有旗语打出——战船已得手! 从刺客宣读圣旨到吴副将被擒、各战船失守,不过是顷刻时间,望着被擒的主副将,望着船头迎风而立的尖兵,望着那些掉头对准自己的弓弩,各战船的军心顿时慌乱了起来。 能不慌乱吗?这些刺客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 堂堂江北水师都督,竟亲自扮作刺客,仅率数人登船,擒了冯老将军!江北水师区区五人,竟杀得主战船上残兵遍地,无处下脚,这已经够令人心惊了,而更叫人胆寒的是这些夺下各战船船舵的尖兵,这些兵勇是何时摸到船边的,又在江里潜了多久?此乃隆冬时节,今夜又风高浪急,这些人没活活冻死在江中已属奇事,竟还能攀船夺舵,擒下吴副将!这些人都他娘的是水鬼不成? 帝后渡江之后,圣上并未废除江北水师之号,使其并入江南水师,而是准其独立成军,在城外划江设营。军中将士对此早有不满,平日练兵时,常有想到江北水师营外挑衅邀战的,因忌惮江北水师乃皇后嫡系,这才没闹出大乱子来。两军虽未较过高下,但军中多数将士都对江北水师不屑一顾,不仅因其兵力难与江南水师相较,还因其建军年头尚短,两军的水战经验远不能相提并论。 可就是这样一支备受轻视的新军,今夜以少胜多,一举擒下了冯老将军和吴副将! 这是皇后娘娘曾经带过的兵,竟然如此精锐悍勇? 江南水师慌了,军心正乱,忽听冯老将军咳血长笑道:“我当是谁有此胆量,原来是章都督。以前老夫笑你是黄毛小儿,倒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倒有勇有谋,是个将才!” 现在他已能断定,章同方才高喊的那句放箭之言是唬人的,此人在生死一线之时还能有此急智,仅凭一言就乱了他的军心,分了他的心神,致他大败,确是个将才。 “章都督虽已擒下老夫,却改变不了什么,少都督已率大军攻破宫门,这会儿兴许已经兵围太极殿了。我军在江上尚留有十万水师,仅凭你麾下的兵力是难以扭转乾坤的,倒不如转投少都督麾下,尚能保一个锦绣前程。” 听闻此话,侯天当先啧了一声,笑道:“哎,我说冯老将军,你已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我们还没劝你弃暗投明,你反倒先来策反我们,何少楷喂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老夫是惜章都督之才,故而有此一劝。” “得了吧!你分明是想借机稳定军心!”侯天嗤笑一声,这老贼当他白在西北戍边了那么多年,连这点儿伎俩都看不出来?他一提兵围太极殿,战船上的气氛就稳了下来。 死到临头了,这老贼还在寄希望于何少楷兵谏事成呢! 这时,攀上主战船的尖兵已然扶住了章同,章同淡淡地问道:“老将军怎知何少楷进了宫,就一定能出来?” “……此话何意?!”冯老将军一惊,当下又咳出几口血来。 战船上刚刚安定下来的军心又慌乱了起来,圣上素有乾坤之谋,这已是天下皆知,今夜明明盯紧了江北水师大营,这些人仍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那宫中会不会有变? 冯老将军盯着章同,不敢断定他此言是真有其事还是在扰乱军心。 身受重伤的两人就这么对望着,很有默契地都没再吭声。 两人都在等,等着看是宫中捷报先至,还是汴州大军先到。 没人知道究竟等了多久,只看到天色破晓,一线晨辉生于江东,滚滚大浪势吞金乌,却吞不没东边官道上滚滚驰来的大军。 在听见马蹄声的一刻,冯老将军闭了闭眼,脸色白得仿佛失尽了一身的热血。 正东门的城楼上,城门司马也慌了,奉命戍守城门的水师将领望见汴州大军,急忙命人关闭城门,开驽放箭。北门戍军的尸首仍然横在官道上,飞驽乱尸阻了路,汴州军以战车为阵,载着床弩,应战清路。 一路大军紧随战车强驽之后,靠着掩护驰下了江堤,策马往堤口而去。 战船上,江南水师听着城门方向呼啸不绝的弩箭声,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一支精骑大军驰来堤口,黑压压的人布满了长堤,万箭似寒星,瞄着江上的大小战船,蓄势待发。 “章都督可在?”一名将领在马背上扬声问道。 “在此!”章同几乎力竭,却强撑着独自走出。 那将领见章同左肩上竟然穿着把长刀,不由面露敬意,朝他抱了抱拳。 章同面向长堤,晨辉洒在肩头,面色苍白,目光如铁,“斩!” 一声令下,船头旗语打出,侯天和刘黑子先后挥刀斩下,两颗带血的头颅滚落在甲板上,江浪扑来,腔子里的血被冲到水师兵勇的脚下,血腥味儿慑人心魄。 “圣上有旨!江南水师兴兵谋反,朕念及兵丁皆听将令行事,多有身不由己,故赦其罪!凡弃兵甲者,赦!擒拿反将者,赏!抗旨不降者,诛!”侯天接过染血的圣旨,替章同再宣了一回。 这一回,没人再敢熬等兵谏的捷报,大军强弩面前,谁也不敢去猜度宫里究竟是不是有诈,上位者的机谋之争,自古有几人能猜得透? 锵! 不知是谁将兵刃当先丢在了甲板上,随着丢兵弃甲之声,战船上的大军一层一层地跪了下来,临堤望去,犹如潮落。 不久,堤上传来隆隆之声,汴州大军凭借兵力战车十倍于守城水师之势,硬闯过了城楼上的枪林箭雨,一军精锐兵马押着十余辆战车闯到了北城墙下。 “攻城!” 冯吴二人的人头被抛上岸,州军将领一声令下,巨大的铁弩呼啸着扎进城墙,远远望去犹如残垣断壁上生出的树桩,精兵攀桩而上,潮水般翻入了城中。 何少楷虽知汴州军必至城下,但他自知水师城战之力无法与州军抗衡,唯有挟天子才能号令州军,故而水师大军进城之后,他为了尽快攻入宫门,只命一万兵马戍守城门,这一万兵马哪里敌得过汴州军? 天色大亮之时,城门口伏尸万余,血铺长街,城门开启的一刻,汴州总兵徐锐手提人头高举虎刀,喝道:“兵围宫门!诛杀叛臣!” 汴州军闻令,如同一把插进都城的利剑,卷着腥风驰进了城中。 马蹄踏血驰骋,徐锐唤来随行的亲兵长,吩咐道:“速请御驾入宫平叛!” “是!” * 汴河宫依山面水而建,山川秀丽,辟有石路,半山腰处建有平地,青石铺就,石碑为林,乃是一座废陵。 废陵四周有御林军把守,李朝荣、陈有良、傅民生、韩其初皆在。 韩其初举目东望,江上战事难料,友人生死不明,眼见着天色已然大亮,汴州军和江上的奏报还没有来,他不由回身看了眼陵园中央。 陵园中央有块空地,站着一马,坐着一人。 地上有口铁锅,深如大缸,锈迹斑斑。锅里除了枯枝败叶,别无一物,只是此刻晨光洒来,锅身沐着金光,仿佛盛有世间至宝。 除了李朝荣和少数侍卫,没人知道这口锅的故事。 当年,皇后还是周美人时,曾在此看验柳妃的尸身,帝后于一口锅前论天下江山,谈彼此之志。皇后从军后,圣上便命人将这口锅放在陵园,后因政事繁忙,从未再来过。 昨夜从合欢殿内的密道出宫,到了陵园,见到这口锅,步惜欢便盘膝坐下,伴在锅旁,任月移星淡,任宫里宫外的军情奏报来去如飞,男子的目光始终不曾从这一口锈锅上移开。 这气度叫韩其初由衷钦佩,辰时初刻,崇华门失守,何少楷率水师兵围太极殿,逼百官请君上朝,那万军山呼之声在这山上都能听见,陛下身披大氅盘膝而坐,眼里愣是只有一口锈锅,那缅怀的神情自始至终不曾变过。 破晓时分,何少楷率兵闯入太极殿,发现中计,随即纵兵搜宫。史云涛和杨禹成率部保护未降的朝臣撤往神武门,神武门即是冷宫禁门,出了宫门便是此山。何少楷绝不会放史杨二位将军出宫,他必会下令屠杀,如若看出禁军的撤离路线,定会怀疑陛下藏身于山中。 当初听闻圣意,左相大人和傅老尚书皆不同意,都认为陛下以己为饵,太过冒险,陛下却道:“锄奸平叛,大清朝堂,将士们皆拿命在拼,朕的命怎么就拼不得?为了彻底洗清朝堂,朕才太极殿让出来,一旦辨明忠奸,朕就不能让人再死了。让史云涛和杨禹成把人都护送出宫,朕就在陵园等着何少楷,倘若江上失手,汴州大军来迟,朕就亲手取下何少楷的首级。” 以何少楷的性子,如若发现宫中有诈,他必不敢久留,定会一面纵兵搜宫,一面率部以追杀禁军为由离宫,一旦他上了山来,陛下亲自出手,万军之中取他首级只怕如探囊取物一般。 取了何少楷的首级,一样能扼住江南水师,其实章兄不必非得去江上冒险,但陛下还是命他去了,因为杀何少楷容易,何家覆灭之后,何人统御江南水师却是个问题。 江南水师建营江上,乃是横在天子身边之剑,需得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人。 陛下属意章兄,但章兄一非名将,二无奇功,年纪尚轻,资历尚浅,此前因他与皇后娘娘有同伍之谊,深受娘娘器重,在军中又是从陌长一步步升到军侯的,他接任江北水师都督时,将士们都当他是自己人,但江南水师的将士们可就不会这么亲近他了。江南水师本就排斥江北水师,兵力又是江北水师的数倍,倘若两军合并,章兄接手水师,只怕难以服众,所以他必须要立军功,忠义智勇,无论哪一样,要能堪当表率,慑得住军心,日后的路才好走。 陛下是在给章兄建功的机会,章兄,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 韩其初又面东远眺,直觉得这一刻比盛京变天那一夜还难熬,于是忍不住问道:“陛下,天色已然大亮了,江上的消息还没有来,是不是……” 他想问,是不是该派人去打探打探,话还没问完,就听步惜欢笑了笑。 “韩爱卿也有心神不定的时候啊,朕还当你老成持重,万事从容呢。”这等紧迫的时候,步惜欢依旧笑得懒散,仿佛大浪滔天,灭顶之灾,也只不过是轻舟一覆,何足为惧?他背东而坐,老树枝杈割碎了晨霞,细碎地洒在那紫貂大氅上,似披一身星月,叫人不敢久视。他仍然望着面前的那口锈锅,头都没回,只道,“你仔细听听,这不是来了吗?” 来了? 韩其初猛地回身,只见树高林密,并无异声,心中正疑,忽见树梢掠过一道黑影,未待他定睛细看,那黑影便盘旋而下,落在了李朝荣的手臂上。 李朝荣解下绑在黑鹰脚上的密奏速速看罢,面色一凛,禀奏道:“启奏陛下,江上已然得手,章都督身受重伤,汴州军的军医已上船诊治。徐总兵已率汴州军攻破城门,斩敌万余,此时正率军围堵宫门,恭请御驾平叛!” 汴州军攻破城门毫无悬念,江上得手却称得上是大捷,陈有良和傅民生闻奏皆露出喜色,但一听章同重伤,心又双双沉了下来。 韩其初道:“陛下,朝臣被逼入宫,其中肯定没有御医。而今城中正乱,章都督身受重伤,何不命徐总兵拨些兵马将御医院的圣手们从府中救出,护送出城,与军医一同登船问诊?” “准奏。”步惜欢抬袖一拂,拂去身上的落叶,终于起了身。他负手望向皇宫的方向,说道,“命徐锐调拨兵马杀进神武门,把人给朕救到山上来。” “遵旨!”李朝荣扫了眼身后,树影里立即有人影一掠,往山下去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神武门方向杀声大起,又约莫过了大半炷香的时辰,山下才渐渐传来了脚步声。 史云涛和杨禹成率禁军在前,汴州军在后,保护着未降的文武一同上了陵园。 “啊?陛下!”众臣相互搀扶着,见到步惜欢,无不纷纷叩拜,喜极而泣。 “启奏陛下,末将二人幸不辱命,护送诸位大人前来面圣!”史云涛和杨禹成齐声复命。 “二位爱卿平身!”步惜欢亲手将二人扶了起来,目光缓缓地从龙武卫和禁卫被血糊着的眉眼上扫过,最后才看向了后头跪着的文武朝臣。当他在人群里看见工曹尚书黄渊和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时,眸底似有明波涌起,渐渐暖若春阳。许久后,他才道,“朕知道这一夜诸位爱卿受惊了,此刻必定惊魂未定,但朕身上可没带定心丹。朕想问一句,诸位爱卿刚从宫中死里逃生,可有胆量随朕再回宫一趟?” 众臣震惊地仰起头来,见天子负手而立,晨光斑驳,洒在貂毫上,那银亮之色若隆冬雪融,早春已至。 只听步惜欢道:“这一回,诸位爱卿还走午门,朕领着你们!” 山风穿过陵园,众臣呐呐地望着帝颜,心头皆似有热浪在涌。 不知过了多久,王瑞率先叩首,众臣齐声道:“臣等誓死追随陛下!” “好!”步惜欢噙起笑来,转身拍了拍马鬃,叹道,“她不在,只有你陪朕了,走吧,咱们下山,进宫。” 卿卿爱答不理,性子真跟暮青似的,马尾一甩,自己先往山下去了。 * 这天,宫门被兵围了两次,一回是江南水师,一回是汴州大军。 当何少楷发现太极殿中无人之后,马上便命人搜宫,他担心宫中有诈,见禁军趁他闯入太极殿之际,竟护着未降的朝臣杀出了一条血路,往后宫方向撤去,于是急点一支兵马,亲自率军追赶。 禁军边战边退,经冷宫方向撤往神武门,神武门外是一座皇家陵园,葬的是高祖尚未迁都盛京之前亡故的妃嫔,而今荒废已久,少有人前去祭拜。 那座废陵山高林密,倒是个躲藏的好去处。 何少楷暗嘶一声,高声喝道:“射杀禁军!速往废陵!” 可是,宫巷幽长,墙高三丈,弓手难以列阵,又上不去高墙,极难发挥作用,只能与禁军刀枪相拼。禁卫无一不是高手,水师兵力虽多,却难以近身,大军行进缓慢,生生在冷宫禁苑前的这条幽巷里耗到了天色大亮。 何少楷怒火中烧,扬鞭催马,却被大军挤在中间,眼睁睁地看着禁军退到了神武门门口。 然而,未待禁军开启宫门,宫门便被撞开,何少楷高居马上,隐约看见水师军中一个都尉正率人往宫里钻,边钻边喊:“快!快退进宫中!” 这都尉率军把守着神武门,本该与宫中的水师一同夹击禁军,怎么反倒想往宫里逃? 何少楷心里咯噔一声,急忙抬手惊喊:“撤!快往后撤!” 前头正与禁军拼杀的水师视线不及何少楷的高,忽闻撤兵之令,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而那都尉也没想到,他麾下的兵马被汴州军杀得抱头鼠窜,正想退进宫中躲避,却不料一开门就撞上了禁军!前有汴州军,后有禁军,一营的水师兵力一会儿工夫就被围杀了个七七八八,禁军和朝臣被接出宫门,宫门口一空出来,顿时露出了黑压压的州军和战车强弩。 何少楷一见那弩,顿时色变,高喊道:“撤!撤!快撤!” 然而宫巷里挤满了人,要退谈何容易? “放!”神武门外,汴州军将领一声令下,粗如人臂的铁弩射出,所经之处,劈山分海,血泼宫墙! 何少楷身下的战马被铁弩迎面掀翻,马尸擦着青砖撞上后头的兵潮,巷子里顿时人伏如草。 “退!退!”何少楷失了战马,落入人群,听着弩声怒啸,心下发了狠,咬着牙纵身而起,踩着人头乱尸当先掠出了宫巷。 太极殿前的广场上,以御史大夫严令轩和殿阁大学士秋儒茂为首的降臣听说太极殿中无人,早就慌了心神,看着水师搜宫许久都没搜见圣驾,众臣聚在一起,急得团团转。 正在此时,忽见何少楷率兵而回,丢盔弃甲,面色狼狈。 严老大夫大惊,急忙上前问道:“少都督,这是……” 何少楷脸色难看,顾不上理这些碍手碍脚的老臣,招来一个小将便命令道:“命大军关上宫门,坚守不出,快!” “报——”话音刚落,一骑快马从崇华门外驰来,不待驰近,传令兵就跃下马来,在地上骨碌一滚,起身时灰着张脸,急报道,“禀少都督,汴州军重兵围宫,午门已破!” “什么?!”众臣大惊。 何少楷一把揪住那传令兵的衣领,面色狰狞,怒声问道:“汴州军何时破的城门?为何不见来报!” 传令兵道:“末将不知!末将没有收到城门的军报,兴许是、兴许是……” 兴许是人都死了,或是被俘了。 这话传令兵没敢说出口,但任谁都懂。 “兴许是什么?你敢乱我军心?”何少楷大怒,拔剑要斩此人,身旁的将领见了急忙阻止。 “少都督不可!军情紧迫,传令要紧!”那将领按住何少楷,给传令兵使了个眼色,催促道,“快去传令,命前方将士死守崇文门,待少都督搜出圣驾,必定论功行赏!” 圣上不在太极殿中,而皇宫御苑又有宫殿院阁四五十所,仅屋子就数千间有余,其中还不知是否藏有密道。莫说圣上可能不在宫里,就算藏在宫中某处,要查遍皇宫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但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传令,若不令将士们以为少都督大事将成,军心必乱! 传令兵死里逃生,呐呐地点了点头,刚要爬上马背,忽听何少楷道:“慢着!” 传令兵两腿发软,险些跪倒在马蹄下,以为何少楷必斩自己,却没想到他转身进了太极殿,少顷,手里拿着只玉冠走了出来。 “你拿着此物前去传令,告诉徐锐,圣上已在我手中,如若他不鸣金收兵,下一回看见的就会是圣上的头颅!”何少楷将玉冠塞给传令兵,目光阴沉诡诈。 “好计策!”何少楷身边的将领目光一亮,暗道少都督还不算失了心智,竟能想出诈徐锐收兵之计来,料想徐锐见了圣上的玉冠也不敢莽撞,“还不快去?” “是!是!”传令兵抱着玉冠上马离去。 何少楷又命人将太极殿中的那套龙袍取出送往神武门,止住攻进宫来的汴州军,而后命人继续搜宫。 殿前广场上静悄悄的,一众降臣见何少楷刚刚差点斩了传令兵,谁也不敢在此刻去触他的霉头,只好闭嘴,静观其变。 眼下众人已在一条船上,这时才想起圣上亲政大半年以来显示出的手段谋略已经晚了,众臣只能祈祷水师搜宫有所收获,祈祷太极殿中的衣冠不是圣上撒的饵,祈祷圣上千万别在宫外。 但世上之事,许多时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崇文门外,徐锐道:“陛下,臣这就率军攻入宫门,把何少楷的头颅提来献上!” 步惜欢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端量着手中的玉冠,慢悠悠地道:“这传令兵倒是个不怕死的,敢出来传要朕脑袋的话,人在何处?给朕唤来。” 少顷,两个精兵押着个水师的传令兵走进了军阵之中,那兵步子迈得小心翼翼,头都不敢抬。 步惜欢见了笑道:“刚刚朕还夸你胆子大,怎么才一会儿,这胆子就缩回去了?” 什么? 朕? 传令兵听得一怔,而后猛地抬头,只见面前一匹神驹,通体雪白,耳蹄乌黑,神态倨傲,仿佛极通人性。而马上之人披着身紫貂大氅,月袖迎风舒卷,晨光之下似有金龙腾跃。 “啊?陛、陛下!”传令兵面色煞白,两膝一软,当即就跪了下来。 陛下不应该在宫里吗?怎么会在汴州军中? “朕听说何少楷扬言要取朕的脑袋?朕这儿凑巧也有人头,还是两颗!你帮朕提过去。”步惜欢说罢,徐锐便将人头往地上一扔,两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传令兵面前。 传令兵仔细一瞧,惊叫一声,连忙退避,“冯冯冯、冯老将军?吴副将?” “顺道给朕传句话,就说江北水师都督章同率死士混入江上,斩冯吴二将于船首,江上水师已降,汴都城门已破。朕念及江南水师乃听将令行事,故赦其罪,即刻起,凡弃兵甲者,赦!开启宫门者,赏!抗旨不降者,满门皆诛!” “啊?”传令兵忽闻江上军情,惊得心胆俱颤。他想说这旨意传不得,刚刚他报了宫门被围的军情,少都督便迁怒于他,险些以惑乱军心之罪斩了他!他要是提着冯、吴二位将军的人头驰过宫门,叫将士们看见,真把军心给乱了,少都督还不得活剐了他? 但当他仰头望向马上,却见天子抚着马鬃,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那眸波凛如严冬,刹那之间,连晨光都被逼退了三分。 他忽然间便明白了,他根本就没有选择。 …… 仿佛要打何少楷的脸似的,他刚命人将天子的朝冠送出宫门,以为暂时稳住了军心,可搜宫还没搜上一刻,马蹄声就又踏破了宫门。 “报——”一声长报,惊得朝中老臣们险些发了心病,众人纷纷回头,见传令兵手上提着什么正策马而来,还未驰过崇华门就报道,“报少都督!江上军报!江北水师都督章同率死士混入江上,斩冯吴二将于船首,江上水师已降,圣上现身汴州军中!” 什么?! 谁降了? 圣上……在哪儿? 不待朝臣们回过神儿来,传令兵便扬手一抛,两颗带血的头颅从朝臣靴边滚过,滚到了何少楷脚下。 “啊?这、这不是……冯老将军?!”就算有人不识得吴副将,朝中也无人不识冯老将军。 何少楷低头盯着冯吴二将的头颅,抬眼之时双目血红,见那传令兵竟然连马都没下,不由拔剑怒道:“你……你果然是汴州军的奸细!” 传令兵急忙辩白道:“少都督,末将冤枉啊!末将出去传令,在汴州军中见到了圣上,圣上有旨……” “闭嘴!”何少楷挥剑便斩! 传令兵料到会是如此,故而方才从老远处就开始传报,到了跟前儿也不敢下马,此刻见何少楷果然要斩他,于是掉转马头,扬鞭便逃。 何少楷大怒,抢过弓来,张弓就射! 传令兵肩头中箭,险些坠马,咬牙死死地抓着缰绳,心中愤恨,边逃边高声道:“圣上有旨!念及江南水师乃听将令行事,故赦其罪,即刻起,凡弃兵甲者,赦!开启宫门者,赏!抗旨不降者,满门皆诛!” “奸细!奸细!”何少楷怒极,竟一连射失数箭,眼见着传令兵驰远了,他还想要张弓。 “少都督!”一旁的将领一把按住何少楷的手,急呼道,“想对策要紧!” “报——”仿佛嫌乱得不够,这时又传来一声长报,是从后宫方向而来,“禀报少都督,不好了!龙袍递去神武门之后,州军竟不收兵,将士们敌不过角弓强弩,伤亡惨重!州军眼看着就杀出后宫,往这边来了!” 何少楷挽着弓,缓缓地转过头来,沐着晨光,脸色终于显出了几分苍白。 “这、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降臣们慌了,有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六神无主地问,“严大人,秋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严令轩和秋儒茂皆非善于用兵之臣,别说主意了,两人此刻也是面比纸白,汗如雨下。 “少都督,末将领兵去拖住后方的州军,前头儿需得少都督前往,将士们唯有见到少都督,方有可能稳住军心!”将领说罢便点了兵马,急匆匆地往后方去了。 何少楷没有阻拦,他知道,眼下只能如此了。 但一切还是晚了。 何少楷快马驰到崇文门,路上所见皆是军心动摇之景,将士们惊惶无措,那目光仿佛在问为何刚刚还说擒住了圣上,圣上就出现在了汴州军中?为何誓师时说兵谏必成,如今大军却被围堵在宫中?冯老将军是否已死,江上是否有变,如今大军是否已经无援? 这些问题何少楷都不能答,何家赌上了满门,他唯有死斗到底。 “将士们!徐锐奸诈,那是他乱我军心之策,切莫受他蛊惑!打起精神来!今日我与将士们同生共死,共守宫门!”何少楷举剑高喝。 崇文门内静悄悄的,半晌,忽然有人怯怯地问道:“少都督,圣上真被您擒住了?” 何少楷循声望去,见吭声的是个陌长,于是淡淡地道:“自然。” “那、那为何您不叫圣上来宫门前?汴州军总不会不顾圣上的安危,强攻城门吧?”陌长越说声音越小,话还没说完,就已把头低下了。 周围越发的静,静得熬人。 何少楷盯着那陌长,忽然从马上跃下,提着剑缓缓地走了过去。人群呼啦一声散开,那陌长觉出不对来,抬头之时,何少楷已在他面前,目光沉郁,“方才军中混入了奸细,我就在想会不会还有同党,你莫非就是那奸细的同党?” “啊?”陌长大惊,连忙摆手,“不!少都督,末将……” 噗! 那陌长的胸膛猛地被长剑刺透,他喷出口血来,未待争辩,人就死了。 “陌长!”几个伍长两眼发红,要扑过去,被同伍之人给拉了回去。 何少楷拿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举着染血的长剑,高声道:“圣上被看守在太极殿中,军中混入了奸细,万一圣上被救走,诸位将士今日的血岂不白淌了?望将士们莫要中徐锐之计,与我一同死守宫门!倘若再有听信蛊惑之言,乱我军心者,军法论处!” 何少楷被奉为少都督多年,军中威望颇高,水师的将士们看着地上未冷的尸身,看着长剑上淌下的血珠,慢慢地往宫门处涌去。 就在这时,忽听轰的一声! 冲撞车撞在宫门上,巨响声如春雷天降,万壑石破! 一击惊破万人胆,水师纷纷后退,没人不记得午门是如何被破的。 水师只在江上作战,军中并无冲撞车,这种冲撞车是专门攻城用的,车上装有巨大的木桩,木桩前头装有铁头,莫说宫门了,就连城墙都能撞破。且州军有战车强弩,宫门一破,铁弩先发,寒鸦箭后至,所到之处,遍地伏尸。此战不在江上,水师军中又无重兵械,劣势显而易见,不说遭遇州军只能坐等被屠,可也差不多了。 “不准退!不准退!死守城门!此乃军令!”何少楷的呼喝声被淹没在轰隆声中,他想斩杀几个逃兵以正军纪,却被大军挤得连连后退。 接下来的事犹如大梦一场,生死两回。 巳时三刻,崇文门破。 午时初,崇武门破。 午时二刻,崇华门破。 此时,后方战事已休,何少楷的副将中箭身亡,所有宫门皆被州军围住,宫墙之下遍布弓弩,皇宫如同一口大瓮,将水师前后两路败军一同逼进了太极殿四周。 太极殿四周人如黑潮,军心惶然,数万残兵败将一同注视着崇华门外。 日高云淡,血洗宫道,两旁精骑驰列,有人远远行来。 ------题外话------ 还有一万来字,我晚上赶个结尾,明天上午更。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御驾平叛 神驹踏血如踏天霞,御马之人氅衣已去,大袖舒卷若万里祥云,气势浩荡,风华万古。 帝王归来,大军列道,文武相随。冬风卷过马蹄,血气乘风而起,贯了日月长空。 不到一日夜,朝中半数文武竟从午门至崇华门的宫道上走了两回。这一回,仍是踏血而行,却无人畏惧,文武列班,面色肃穆,犹如上朝。 只是今日今时,百官不以左相为首,御马行在群臣前方的乃是当今天子。 半日前,他说:“这一回还走午门,朕领着你们!” 而今,他行在前方,未宣护从,只身在崇华门处面对水师败军。 败军退无可退,仰头望着崇华门处的一人一马,目光难移。陛下胡闹的那些年里,江上年年大兴龙舟,水师年年奉旨护驾,却无人登过龙船见过龙颜,今日一睹,真当是一眼万古,风华永存。 只见圣上勒着马,意态散漫,仿佛全然不惧军中会从哪儿突然窜出一支冷箭将他射落马下,他扫视着军中,似检阅军容,竟慢慢悠悠地巡视了几个来回,而后才问道:“朕曾命水师军中一个传令兵传过旨意,此人现今何在?可还活着?” 皇帝腔调懒散,话音里含了内力,大殿飞檐下的玉铃儿都颤了几颤。 气氛默然,数万将士望着皇帝,皆以为听错了。 难道圣上方才不是在寻少都督和朝中叛臣?大军面前,头一句话,问的竟是军中一个区区的传令兵? 广场上一时间只闻玉铃儿响,半晌,汴州总兵徐锐打马上前,禀道:“启奏陛下,人找到了,在后面。” “嗯?”步惜欢回望身后,见那传令兵被两个州兵从崇文门方向搀了过来,背上插着支箭。 这传令兵从何少楷箭下死里逃生之后,知道宫门关着,自己逃不出去,于是驰到崇文门附近时佯装慌不择路,打马一转,便驰进了宫巷深处。巷子里都是人,他怕被斩杀,便又佯装伤重,跌下马去,此后便一直趴在地上装死。因军心大乱,无人顾及他,这才捡了一条命。方才听见圣上问及自己,震惊之下动了动,被州军发现,便被搀过来见驾了。 步惜欢一见传令兵过来的方向,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即笑道:“好小子,是个机灵的!你传旨有功,赐纹银千两,封水师突击校尉吧。” “啊?”传令兵傻了眼,差点以为自己伤得重,一脚踏进了阎王殿,所以幻听了。 水师突击校尉,那是掌一营之冲锋舟的实职,江上剿匪也好,平乱也罢,时常是先出动冲锋舟警戒、刺探、搜索、追击,突击校尉虽然涉险多,但也最易立功,向来是军中争抢的职司!这职缺一贯是士族子弟的,就算是花银钱打点也得挤破头,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传了个旨,大难不死,会有这等后福! “啊什么?不想领旨?”步惜欢笑问。 “想!想!”传令兵喜得忘了伤疼,急忙叩拜道,“末将领旨!谢陛下隆恩!” “去吧,先叫他们扶你下去治伤,可别落下病根儿。” “谢陛下!” 水师大军眼睁睁地看着传令兵被扶了下去,而后见步惜欢转过头来,又扫视了一眼人潮。 “朕听说有人恨朕亲信寒门?这是谁在冤枉朕?朕要的是人才,文治武功,忠义智勇,凡有才学、有胆识之循吏能将,不问出身,朕一概用之!朝廷用人之际,正是尔等建立功业的大好良机,可瞧瞧你们,有劲儿不往外敌身上使,反倒兴兵内伐!你们受人挑唆之时,可曾想过,赡军的粮饷俸禄是国库出的,不是襄国侯府的私库出的?国库的钱粮哪儿来的?百姓身上来的!如今岭南王与淮州叛党兴兵谋反,各地百姓眼看要受兵灾祸乱之苦,尔等不思保家卫国,反倒跟朕兵谏,瞧瞧你们这点儿出息!逞凶斗狠,匹夫行径,半点儿当兵的样子都没有。”就算是训斥,步惜欢的语气也跟闲话家常似的,“以后长点儿记性,记住了,你们不跟朕姓,也不姓何,你们是江南水师,守的是家国百姓。” 广场上依旧静悄悄的,水师大军望着崇华门前的天子,用近乎仰望的目光。许多人自参军起就以为水师姓何,因久无战事,军中操练散漫,狎妓赌博之风盛行,除了士族门路,少有人能凭军功混个一官半职,大家伙儿从军都权当混口饭吃。从来没有人在军中说过这番话,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当兵该守什么。 “行了!”步惜欢摆了摆手,那倦态就仿佛是自家子弟意气用事胡闹了一场,训斥过了也就罢了。他瞥了眼太极殿,问道,“何氏党从可在殿内躲着?你们一个个的杵在这儿,可是要跟朕兵谏到底?” “不!”大多数人还愣着的时候,军中有人高喊一声,“末将愿降!” 人潮闻声转头,只见那人是个伍长,正是那个在崇文门口被冤杀的陌长麾下的伍长。 “末将也愿降!” “末将也愿!” 几个伍长什长接连跪下,接着便是那一陌的百来个兵。 人潮好似塌了个洞,渐渐的,这洞越塌越大,数万大军没一会儿就都跪了下来。 “末将愿降!”万军山呼,声势震天,回荡不绝。 步惜欢身后,群臣面露激越之色,虽然直到此时众人也没闹明白圣上昨夜为何不在宫中,而在废陵,也不明白何少楷突然兵谏,江北水师的章都督怎么就能反应那么快,不但以少胜多,还斩了冯老将军!但眼下形势逆转却是事实,哪怕平定岭南和淮州之乱仍然迫在眉睫,但只要江南水师归心,陆上有汴关两州大军,江上有江南江北两路水师,四路大军同心协力,朝廷就有与叛军一战之力!圣上英明善谋,兵谏之险都能化解,岭南和淮州之乱未必不能平之! 群臣激动不已,却在此时,只听嗖的一声! 箭从太极殿中射来,趁着人潮跪降,山呼震天之时,射过万军头顶,直向步惜欢的心口而去! “陛下小心!”李朝荣和徐锐离御驾不远,急忙拔剑飞挑! 剑气未至,步惜欢在马背上抬了抬手,华袖一荡,离崇华门最近的将士竟没觉出风来,只见冷箭擦过步惜欢的袖口,竟似鸿毛掠过月河天池,明波一送,暗箭当空一折,从万军头顶又射了回去! 噗! 大殿窗后溅开血花,飞血染了宫窗,窗纸上却未添新洞——那箭竟原路射回大殿,未偏分毫! 殿前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徐锐点兵围向太极殿,水师让出路来,竟无一人阻拦。州军围住太极殿,徐锐亲率精兵攻入殿中,少顷,身受箭伤的何少楷被押了出来,以御史大夫严令轩和殿阁大学士秋儒茂为首的党从也被押出,一干人等还没走过广场腿就软了,待到了御前,已是跪都跪不稳了。 何少楷伤在肩膀,离心脉只偏半寸,虽未被一箭射死,但这箭射回时内力雄厚,竟穿肩而过,生生地在他左肩上穿出个血洞!此刻他被押跪在地,血汩汩地冒着,脸色已然青白。 步惜欢慢声道:“爱卿啊,朕记得前几日刚跟你说过,男儿志在报国是好事,可也得分时候,你想建功立业,日后有的是机会,怎么就急成这样?你蛊惑军心,纵兵谋逆,方才又欲刺驾,而今被擒,还有何话讲?” 日晕刺眼,何少楷吃力地仰着头,像是跪在尘埃里,连龙颜都看不清。年少相识,他一贯看不惯皇帝的散漫,仿佛天塌了也乾坤在握,天下间无一事配让他惊惧。城府、心性,祖父总拿这些训诫于他,哪怕圣上尚未建势之时,连与何家联姻的筹码都没有,祖父仍然认为他不及圣上。今日一败涂地,他真想放声大笑! “成王败寇,有何话讲?臣到了黄泉路上,会记得看着陛下的,看陛下能得意到几时,看宫门被岭南和淮州大军攻破之日,陛下还能不能再像今日这般风光!”何少楷目光如豺,扫了眼身后的水师,讥讽道,“何家三代戍江,我自幼被他们奉为少都督,今日他们都能背叛我,陛下以为他们降了,能有多忠君?不过是怕死罢了!臣就等着看岭南王破城那日,陛下也尝尝被人阵前背叛的滋味儿!” 水师将士闻言纷纷低头,说无愧意,那是假的,可少都督要兵谏,他们军令也领了,皇宫也闯了,赔了不少兄弟的性命,最后事败被围。州军的兵力两倍于水师,前后有角弓强弩相逼,不降难道要活活被射杀在殿前吗?谁不惜命?谁家没有妻儿老小? 可少都督恨他们临阵投降,这一番话说给了圣上听,圣上日后必疑江南水师,将士们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羞愧,愤恨,担忧…… 水师将士低着头,人各心中有杆秤,只是没有人吭声。 这时,忽听圣上笑了一声,气定神闲地道:“看来爱卿败得并不心服,君臣一场,朕就再教教你。爱卿口口声声地说叛军破城,可朕似乎从来就没说过大患未平啊。” “……”什么?! 何少楷仰着头,严、秋等党从也猛然之间仰起头来,就连王瑞、黄渊等文武也都望向步惜欢,谁也听不明白皇帝此话何意。 什么叫从未说过大患未平? 难道还能平了不成? 步惜欢没有明示,而是瞥了严令轩等人一眼,说道:“卿等不是要请朕上朝吗?那朕就如卿等之愿,叫你们再上一回朝!” 上朝? 严令轩等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大内太监总管范通的唱报声已然传来。 “上朝——”老太监的声音尖利肃杀,在隆冬正午时分像一把剔骨之刀,听得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是南兴史上时辰最晚的一次早朝,也是气氛最为肃杀的一次早朝。 皇帝坐在御座之上,文武列班分立金殿两旁,一干叛臣由大内禁卫押在殿中,殿外跪着水师败军,宫门宫墙四周由汴州军奉旨戒严,角弓强弩列阵待发。 金銮殿内,皇帝斜倚在御座里,眼眸似开半阖,淡声道:“念!” 话音落下,太监捧折入殿,奏折极厚,皆是奏事专用的白折。 范通取来一本,满朝文武不论站着的还是跪着的,皆不约而同地盯住范通手上的那本折子,心中猜度,屏息细听。 范通扬声念道:“臣淮州刺史刘振跪奏,为淮州叛臣作乱一事,仰祈圣鉴:今日辰时,淮阳文武遵奉懿旨州衙候驾,听候问政。衙内宫毯为道,凤屏为帘,凡州臣所奏之筑固江堤、重建村镇、两仓亏空、银粮紧缺等赈灾要情,皇后皆无一言一策。别驾曲肃怒责南巡无用,延误州政,接驾之耗,劳民伤财,责皇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凤驾震怒,叛臣趁机作乱,挟持污辱皇后,逼取文印兵符,私放江洋大盗,血洗刺史府,以家眷之名节性命逼降州臣。叛臣为淮州都督许仲堂、长史吴庄、录事王英、把总刘大勇……降臣为……” 范通念着名单,文武百官听在耳中,诧异在心。 这折子里言道的皇后应当是何氏,且不提淮州别驾曲肃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敢怒责凤驾,只说这本奏折。淮州不是落入了叛党手中吗?刺史刘大人的奏折怎么会到了宫里? 啪! 百官正诧异,只听范通念罢,啪的一声合上,接着又取来一本,念! “臣淮南道总兵邱安跪奏,为皇后平叛一事,仰祈圣鉴:今日皇后替子于州衙问政,淮州叛党倾巢而出,挟持替子,谋夺淮州,事皆如圣上所料。臣交出兵符,隐忍而待,终将叛臣尽数网罗,得其名单,幸不辱命!然为逼降州臣,叛臣私放江洋大盗,血洗刺史府,羞辱妇人,抛杀孩童,行径卑劣,令人发指。淮州刺史刘振大人忠正不阿,誓死不降,叛党欲辱其妻女杀其幼子,刘大人之妻周氏贞烈,欲以死以保名节,臣心不忍,正待平叛,不料凤驾忽至州衙!皇后仅率神甲侍卫八名,救刘大人妻女庶子,斩江阳帮代帮主曹敬义,审淮州都督许仲堂!现已查明,北燕帝欲谋江南,命岭南王勾结南图大皇子,策反林党余孽,欲先挟持替子谋夺淮州,再杀替子嫁祸朝廷,激反江南水师,置陛下于险地,可谓用心险恶!皇后察知此险,命臣接管刺史府,赐臣便宜行事之权,命臣不可使一人迈出州衙,不可使一封密信传出,不可使城中乱党察觉起事之情有变,意在瞒天过海,借机肃清朝中奸佞。目前,臣已奉懿旨点人混入灾民之中,监察城中情形,叛党仍然以为事成,淮州文武聚于一堂同寝同食,无敢擅离……” “……”什么? 折子还没念完,百官已按捺不住,连声抽气! 什么叫“事皆如圣上所料”、“幸不辱命”?难不成,南巡的真意在于以凤驾为饵,引淮州叛党倾巢而出,一网打尽?淮州的叛乱与其说如圣上所料,不如说是淮州叛党落入了圣上撒好的网里? 什么叫“凤驾忽至州衙”、“皇后率神甲侍卫八名”?南巡用的是替子,那皇后不应该在宫中吗?怎么会突然到了淮州,侍从又怎会是神甲侍卫?神甲军不是领命护送巫瑾回国了吗? 什么叫“意在瞒天过海”、“肃清朝中奸佞”?莫非是淮州之叛明明已平,皇后却故意封锁风声,瞒住朝中,让朝中以为淮州沦陷,帝位有危,好借机肃清朝堂? 这岂不是说,淮州之乱和宫变是帝后联手撒下的一张大网? 怪不得太极殿中只有圣上的衣冠,原来太极殿是个饵,而禁宫御苑是只大瓮,江南水师及朝廷反臣被一起瓮中捉了鳖! 怪不得水师兵谏事发突然,章都督竟能那么快就率人混上战船斩了冯老将军,原来圣上对宫变早有防备! 回想前几日,圣上连夜召见近臣之举,只怕是一场做给百官看的戏码而已! 王瑞、黄渊等人禁不住后怕,他们之所以未降,有人是出于忠君报国之心,有人是与圣上利益与共,有人两者皆有,但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他们无不庆幸自己未降,不然此刻他们就会与严、秋等人一样被押在禁卫刀下了。 此时,严令轩等人早就面如霜色,抖似风中残叶了。 唯有何少楷摇着头,脑中有个念头疯狂地在喊:淮州之乱已平?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皇后应在神甲军中,护送巫瑾回国事关南兴江山,她怎有胆量抛下一切折返淮州?这是谎言!必是圣上安定朝局之计! 然而,范通没有给他质疑的机会,他手里的折子还没念完。 “……皇后夜审叛臣,查明叛臣与岭南联络的信道两条。岭南王唆使曹敬义伙同林党谋劫赈灾粮,曹敬义事败被俘之后,与其联络的信道已被废用。然,皇后命许仲堂书密信一封,谎称事成,禀知岭南,询问后事;命臣寻人递送书信,跟踪埋伏,拦截所有非我方传出之密信;命臣派人盯住废道,如有密信传出,依样行事!臣斗胆猜测,皇后欲图岭南,故加急奏事,叩请圣夺。臣淮南道总兵邱安跪封,嘉康初年十二月初二。” 啪! 念罢,不管百官的神情是何等的精彩绝伦,范通面无表情地又取来一本折子,接着念! “臣淮州别驾曲肃跪奏,为皇后问政一事,仰祈圣鉴:淮州水灾发于八月,退于十月,多数灾民已返回原籍,但被水冲淹的四百一十二村尚待重建,城中尚余灾民三万,赈灾粮仅够三月之用。臣愧对圣上,愧对百姓,因林党私取两仓钱粮赡军,又私贩仓粮,致使两仓亏空,臣为补亏空、为防富户囤积居奇抬高米价,故出低价收购富户存粮之下策,致使商户损失,从而在重建村镇一事上盘剥仓司,致重建之事迁延日久,灾民无家可归,赈灾粮消耗日重,钱粮告急,治灾紧迫!” “州僚商议之对策有二,一策主张以灾民为先,用重典震慑商户,日后再思安抚之策。一策主张效法高祖及仁宗时期的劝粜之制,劝有力之家无偿赈济灾民,给予爵赏。此二策各有利弊,一恐伤及漕运赋税,一恐州政难以监管,皆积弊深远。此二策各有附议者,争执难下,本应上书朝中恭请圣裁,因奏折来去颇需时日,皇后恰至淮州问政,臣遂斗胆先请凤裁。” “皇后曰,朝廷救灾之策单一,蠲免、赈给、赈粜三策皆有依赖储粮之弊,应加行赈贷新策。皇后曰,以财投长曰贷,所谓赈贷,即大灾之年,官府可借粮种于非重灾户,收取息粮,待民度过艰厄,大丰之年还粟于仓。且朝廷可与民以契约之,准民分期还粟。例如,民借粟一斗,三年还清,年需还粟五升;五年还清,年需还粟四升;十年还清,年需还粟三升。看似契约越久,年还之粟越少,实则契约越久,所还之总粮越多。纵观古今,凡赋税之策,无不日久累民,然分期之策却无此弊,民还粟之年越久,负累越轻,而朝廷所得之总粮越多,可谓利国利民!臣以为,此策可救民而不伤民,可补仓而又富仓,假以时日,两仓必丰,战时亦有余力赈军,可谓万全之策,利在粮仓,功在社稷!臣盼朝廷早议此策,跪请以淮州为试!” 老太监向来板着死人脸,然而念着这本折子,腔调里竟听出几分激越来。 金銮殿上尖声回荡,百官如遭大浪击身,已不知惊为何物。 然而这折子长得很,还没念完。 “重建村镇一事,皇后以为无需决断,只需等着,看谁会反。此前刺史大人曾上书朝中,林党与绿林草莽及漕商勾结私挪私贩两仓储粮,奏请朝廷严查,后因治灾,严查之务便搁置至今。皇后以为,不法漕商若知叛党事成,必定追随,故而只需静待,谁反拿谁,查抄之银可从正经商户之处足价买料雇工,既不伤无辜商户,又可重建村镇,还可将不法漕商一网打尽,一举三得!” “皇后问政淮州,赐赈贷之策,解建村之困,收民心之失,除不法漕商。淮州何其有幸,臣等心悦诚服,祈盼朝中肃清奸党,建久安之势,成吾皇长治之业。臣淮州别驾曲肃跪封,嘉康初年十二月初二。” 啪! 折子合上,范通手边竟然还有两本。 “臣神甲军大将军越慈跪奏,为何氏行刺凤驾一事,仰祈圣鉴:皇后忽至淮州,何氏见驾惊慌,经审,南图大皇子得一女幕僚,江南人士,身份不明,游说何氏自荐为替子,伺机被擒,以图后位。何氏蠢钝,信以为真,落入叛党彀中,险酿祸国殃民之灾。皇后平淮州之叛,欲清朝中奸党,何氏图谋落空,遂行刺驾之举,现已被拿下,严加看禁,恭请圣裁!臣神甲军大将军越慈跪封,嘉康初年十二月初二。” 百官齐刷刷地看向何少楷,目光如刀! 水师兵围朝臣府邸时,递来的信里可不是这么说的!信里说何氏因痴情圣上而甘愿替皇后冒险,半个字都没提受人游说、图谋后位之事由! 啪! 范通合上折子,取来最后一本。 “属臣南图国巫瑾请皇上圣躬万安,臣奉旨回国,归途危机四伏,幸赖皇后亲率神甲军随行,设法引蛇出洞,查明臣之大皇兄勾结岭南王,欲以水蛊攻破神甲军。臣得此先机,早设防备,于淮州大莽山中溃敌,神甲军斩岭南军一万精锐,俘淮州叛将两人、岭南将领一人、幕僚一人及擅使水蛊的图鄂神使端木虺。皇后因察知淮州有变,提前折返,现应已至淮州,臣在州界祈盼凤驾万安归来,祈盼皇上肃清奸佞,帝业永祚。” 所有折子念罢,金殿之内暗潮汹涌! 至此,所有的疑问都闹清楚了,但百官心头之惊却难以消解半分。 皇后竟亲率神甲军护送瑾王回国,并折返淮州平叛,不仅意图肃清朝堂,还想图谋岭南?这都是多大的事?!帝后竟然瞒着百官!当然,如若此前朝议护送巫瑾回国之事,群臣必定反对,毕竟皇后身份尊贵,岂能屈尊降贵去当护卫的差?且自古就没有哪个女子入了宫还能随意出宫的,更何况是位主中宫,远涉属国。当今皇后提点刑狱就已足够蔑视纲常了,折中所奏之事随意挑出哪一件来都足以称得上是女子当中的千古第一人了。 圣上也不遑多让,久经朝堂风雨历练出来的城府和魄力,使之用起机谋来不声不响,算之深远,动若雷霆,真可谓是谋略大家! 如此帝后,岂能不叫忠臣折服、佞臣胆寒? 相比起百官的惶然,陈有良、韩其初等近臣则面色无波。其实南巡之计,帝后并非算无遗漏,南图大皇子府里那位神秘的女谋士竟然料到皇后会前往南图,此事算是意料之外,所以皇后此行已然暴露,这也是圣上不忌讳将此事公之于众的原因。 步惜欢瞧着百官的神色,目光乏淡,冷不丁地开了金口,问道:“何爱卿啊,何家毁在你们兄妹手里,你祖父醒来之后,朕该怎么跟他说呢?” 何少楷已跪不稳,血与虚汗湿了军袍,似被人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半死不活。听罢这些折子,他已无癫狂之态,只是无声地笑了笑,讥讽道:“陛下何必假惺惺?你本来就忌惮何家,怕何家拥兵自重,成为第二个元家!臣兵谏不过是遂了陛下之愿,陛下龙心大悦着,又何必惺惺作态?” “江南水师是朝廷之师,何家儿郎是领兵之将,三代戍江,而今把持兵权,视江南水师为何家私军,这难道不是拥兵自重?你年轻气盛,激进妄为,自朕亲政起,屡屡刺探朕的底限,叫朕如何能不忌惮何家?”步惜欢托着腮,言辞坦荡,却也犀利,“但若说朕怕何家成为第二个元家,朕还真不怕。就凭你?离元修差远了!” 此话如同掌掴,而且打在实处。 远的不提,只说此番岭南用兵、淮州叛乱和水师兵谏,看似桩桩是大事,可究其背后也不过是二帝关于江山的一次博弈。论雄才大略,深谋远虑,何少楷离二帝差得远,他若有北燕帝元修一半的机谋胆略,就不会冒然兵谏。 “何家拥兵自重,但有迎驾渡江之功,朕刚亲政,求贤若渴,没打算担那过河拆桥的骂名,为除何家而失天下贤士。朕忌惮何家,只需徐徐图之,待你祖父百年之后,水师兵权收归朝廷之时,你自袭你的侯爵,朕亦会指你个美差,何家子孙自有朝廷养着!可你偏偏要兵谏自绝,叫朕如何赦你!”步惜欢斥道。 那句离元修差远了之言,本叫何少楷倍觉羞辱,听罢后话,他又笑了,“陛下此话听来可真如施舍一般,朝廷养着何家子孙,也不过是给个虚职,纵有爵位可袭,也只是个闲散侯爵,难道臣看着何家日渐没落,荣华不再,也只能谢恩吗?” 步惜欢闻言,好生看了何少楷一会儿,问道:“莫非爱卿还想着何家荣华万代不成?” 何少楷反唇相讥,“难道陛下就不想帝业永祚,千秋万代?” “此事是朕想就能成的?朕若想步家帝业永祚,千秋万代,不仅朕得勤政爱民,朕的皇子皇孙,乃至子子孙孙都得是个明君!出一个不肖子孙都恐怕都会奸党当道,民怨四起,各地揭竿,改朝换代。帝王之家,坐拥四海,尚且难求千秋,你何氏一族不过是手握水师之权,难道还想握他个千秋万代不成?!”自兵谏事发至今,步惜欢一直气定神闲,此刻却忽然龙颜大怒,随手掷了本折子下去,宫纸哗啦啦的响,似刀光晃过,寒彻入骨。 百官急忙屏息垂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朕是君,你是臣,你可以罗列朕专宠皇后、纵其干政、宠信寒门、独听近臣之罪,你可以杀城门守将,屠北门戍军,围朝臣府邸,闯皇家禁宫,行兵谏之举!朕却不能忌惮你何家拥兵自重,不能收回水师兵权?你骂朕‘置三纲五常于不顾,置天下耻笑于不闻,士族臣谏无路,忠将救国无门!’朕倒想问问你,你是忠将吗?三纲之首,君为臣纲,你守过吗?三纲之二,父为子纲,你祖父那日刚领了布防的旨意,回府就病重不起,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当朕还不知情?要朕宣那府医和丫鬟到金銮殿上与你御前对质吗?” 啊? 群臣俱惊,睃了眼皇帝,又看向何少楷,见他目光闪躲,似有慌态。 莫非…… “传!”步惜欢道。 “传——襄国侯府府医与大丫鬟兰香觐见——”范通的声音传出大殿,殿外的司门太监、司阶太监依次唱报,旨意传出金殿、广场,经重重宫门,一直传到了午门外。 午门外,襄国侯府的府医和丫鬟兰香已跪候圣旨多时了。 汴州军一进城就围了襄国侯府,进府拿下了府医,大军攻着宫门的时候,府医就在军中面圣过了,并供出了丫鬟兰香。之后,两人被押在午门外,此时已跪了近两个时辰了。 禁卫奉旨提人时,两人已跪得双腿没了知觉,禁卫叉起人来就走,两人的腿脚拖在青砖上,待过了重重宫门,鞋面儿已然磨破,脚趾血肉模糊,在地上拖着四行血痕,触目惊心。 两人身份卑微,进不得金銮殿,便被押在殿阶之下,跪在水师大军前方,面朝金殿,叩禀己罪。 府医道:“启禀圣上,自从……自从小姐走后,小人就受少都督指使,减了老都督日常服用的汤药用量,致老都督近半月来忧思不宁。前两日,少都督……少都督又命小人下重药,老都督身子虚弱经受不住,吐血昏迷!药方藏在小人的药箱底层暗格里,月前所得之银两拿去置了一座新宅,前两日所得的赏银交给小人之妻保管了。小人全是受了少都督的威逼利诱,求陛下开恩!” 丫鬟道:“启禀陛下,少都督命奴婢处置药渣,奴婢将药渣埋在了后花园东湖石旁的树下。奴婢不敢谋害老都督,都是少都督命奴婢煎的药!陛下饶了奴婢性命吧!” 两人此前已在军中招供过了,此时不过是再招一遍,很快就将事由说明白了,只是有伤在身,惊惶不已,口齿不甚清晰。太监从旁听着,听一句传一句,传入金銮殿上,传进水师军中,百官色变,大军哗然! 朝中皆知何少楷之所以能登船领兵,是几位老将进宫面圣,齐荐作保玉成的,这几位老将只怕是不知实情!而论情分,水师将何少楷奉为少都督,皆因他是老都督的亲孙。军中以为圣上欺老都督年迈病重,打压少都督,背弃孙小姐,这才哗变!可到头来,这一夜冒死兵谏,竟是遭人蒙骗? “少都督!府中下人所言可是实情?您谋害老都督,欺瞒将士们?”一个将领不顾御前失仪之罪,起身朝金銮殿中高声喊道。 过了半晌,金銮殿里传来何少楷癫狂的话音,“圣上害我!圣上害我!” “朕害你?”步惜欢冷笑一声,“就凭你昨夜干的那些事儿,朕就能诛你九族!还需宣侯府的两个下人进宫来害你?” 何少楷大笑,神态癫狂,好似已经失心疯了。 步惜欢眸光凉薄,波澜不兴,淡淡地道:“朝廷设江南水师都督一职,却从未设过少都督一职,二十万将士捧着你,把你捧得都不知自己的斤两了!朕乃一国之君,择贤任能乃天子之责,水师将士可以捧着你,只管把你捧高兴了,朕却不能不考虑以你的心性能耐,朕把江防重务交给你,你能守几天!汴江之防实为国防,乃朝廷第一紧要之务,如若砸在你手里,朕岂不有任人偏失之大过?朕准你袭爵,赐你闲差,你说你怕何家日渐没落,你怎知何家日后不会出几个好儿郎,文能治世,武能安邦?你怎知后世子孙就无光宗耀祖的能耐?说到底,是朕不准你领兵,你这少都督当不成都督,心有不平,怕人耻笑,便把一切因由都推说成是朕忌惮你们何家罢了。” 此话犹如棍棒,鞭笞在身,何少楷笑声渐止,仿佛醒了几分心智。 “你当真想过后世子孙?朕瞧你成天想着的不过是自己的那点儿脸面。朕赐你闲差,你瞧不上,今日之后就算你想让朝廷养着,朝廷都不能养你了。”步惜欢看着何少楷,叹了一声,终是道,“江南水师军侯何少楷谋害将帅,煽动兵变,屠杀戍军,闯宫行刺,罪当凌迟,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然朕念及襄国侯有助朕渡江之功,怜其年迈丧亲之痛,故免其孙极刑之苦,判斩立决;禁襄国侯于侯府,一应用度遵照爵制,不得苛减;何氏九族流放黔西,永入奴籍,纵逢恩赦,不得量移。” 殿上禁卫闻旨,叉起何少楷就往殿外去,何少楷竟无挣扎狂态,只是仰头望着御阶之上。凌迟之刑改判斩,株连九族改流放,满门抄斩赦一人。他原本想为祖父求得一命,但求这个字眼,他终究没能说得出口,可那人还是赦了祖父……他望着那御座上的九五之尊,没有哭笑怒骂,没有毒咒叫屈,他一败涂地,唯有报之以沉默,任凭禁卫将他拖出了金銮殿。 丫鬟兰香哭丧似的,将士们缓缓地让出路来,一条幽长的路,两旁仿佛耸立着黑山,冬风如刀,唯见一线青天,日高云白。 今日天儿不错,可惜见不着来年春至了。 金銮殿上,人虽已去,血痕尚留。 “严爱卿。”步惜欢的话音淡如止水,听在严令轩等老臣耳中却如春雷。 “老臣在!”严令轩猛地打了个颤,花白的胡须触在宫砖上,乱如荒草。 “卿等那日死谏,说过什么来着?朕没宣你们,没听见,今儿忽然想听,准卿等奏来!” “这……老臣、老臣……”严令轩口齿结巴,几个老臣纷纷抬袖抹汗。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是长本事了,抗旨拒奏?”皇帝的语气听来未怒,但任谁都听得出来,那句长本事了,指的是太极殿前请君上朝之事。 若是承认年纪大了,皇帝下一句怕不得是告老归田。若是抗旨拒奏,那便是杀头之罪!更别提还有今晨太极殿前的事了。 这话不好接,怎么接都是错,严令轩挣扎半晌,索性把眼一闭,把心一横,说道:“老臣说,皇后既已被叛党所擒,理应自裁以保名节,不可使自己成为叛党要挟朝廷的筹码!” 一帮老臣大惊,没想到阶下罪臣,性命难保,严老大人竟还敢言! 但皇帝闻言似乎未怒,只问道:“那爱卿告诉朕,皇后可被叛党所擒?可成了叛党要挟朝廷的筹码?可还需自裁?” 严令轩道:“陛下,老臣不知皇后娘娘已平淮州之叛,那日全然是因忠君忧国,才有此谏!” “哦?这可就稀奇了。”步惜欢反倒笑了声,“爱卿一贯迂腐,听罢那些奏报,难道不该是向朕弹劾皇后护送巫瑾回国乃屈尊降贵、有辱国体之举,州衙问政有牝鸡司晨之嫌,隐瞒平叛捷报有肃清异己之心吗?” 一帮老臣颤了颤,无不眼神飘忽。 严令轩头抵宫砖,仿佛豁出去了,“启奏陛下,若依纲常,的确如此。” “那依纲常,爱卿说说,南图诸皇子夺位之战一触即发,谁即君位,关乎国家安危,巫瑾回国凶险重重,朝中谁能替朕解忧,把巫瑾给朕安全护送回国,排除万难助他登基?淮州大灾,谁能为朕出一富仓之策,既利国又不伤民,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谁能看出赈灾三策之弊,解重建村镇之困,收商户民心之失,除不法漕商之害?朝中有谁能当此任,爱卿荐来给朕听听!” “呃,这……” 莫说严令轩荐不出来,满朝文武,无人能荐出一人。 淮州八月大灾,至今朝议过数次,不是无人提过富仓之策,可提来提去,都是些旧法子,无非是出减税之政,增赋税名目,明减暗涨。不是无人道破过赈灾三策之弊,只是苦无两全之策。那赈贷及分期还粟之策可真真是新策,破除旧法,另辟新径!不论皇后涉险前往南图、瞒报平叛捷报之举能叫朝中不喜皇后的老臣揪出多少错来,只此一策,无错可挑! 严令轩心知肚明,只能强辩,“老臣以为,我泱泱大国,能人贤才辈出,未必无人能为陛下分忧……” “嗯,这话朕倒是信。”步惜欢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却忽然话锋一转,从宫人手上捞来那本赈灾的奏事折子就掷了下去,摔在一干老臣面前,风平地而起,刮得人须发乱摇,“但你们告诉朕,朕上哪儿找能人贤才去?朕要取仕改革,你们一个个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动不动就跟朕提祖制、提旧例,改革之事举步维艰!现在朝廷要用人了,你们跟朕说泱泱大国,能人贤才辈出!能人贤才何在,朕是找不见,朕只知现在拿着朝廷俸禄的人是你们,你们却不能为朝廷分忧,朕要你们何用?!” 一帮老臣伏了伏身子,开始哭了起来。 严令轩嚅了嚅嘴皮子,接不上话了。 “你们以为朕愿让皇后出宫涉险?朕曾问皇后,何时才能长相厮守,皇后说,国泰民安时。”步惜欢长叹一声,眉宇间痛色深沉,“朕与皇后心系社稷,而你们不为社稷分忧,反倒处处为朕添忧,默守陈规,迂腐不化,见天儿的在朝堂上奏着那些于社稷无用的陈词滥调,朕看你们是真的老了,再不去朝,换一批新血上来,朝廷就该从里头儿开始烂了!” 百官闻言心头咯噔一声,这才惊觉皇帝肃清朝堂,其目的竟是为了清出一些职缺,好为取仕改革新纳的人才铺路! 帝王心术惊了百官,金殿之上又生暗涌。 这时,步惜欢拂袖道:“你们不是常将纲常祖制挂在嘴边吗?朕今日就成全你们!你们那日在宫外跟朕死谏,今晨又在太极殿外跟朕兵谏,朕就全你们一个忠臣之名!革御史大夫严令轩及其党从官职,除其乌纱朝服,偏殿赐死!” “啊?陛下!”一帮老臣纷纷仰头,惊慌痛哭。 严令轩呼道:“陛下!老臣真的是忠君忧国啊!” “朕不疑爱卿,但死谏是卿等自个儿说的,信义不可失,朕也是无可奈何,更遑论兵谏乃大逆之举。”步惜欢目光凉薄,说罢拂了拂衣袖。 禁卫上前,摘冠去袍,叉起人来就走! 宫人随行,已去备白绫毒酒了。 “陛下!陛下……”一群老臣被拖出大殿,哭声渐远。 殿内一下子又空出一大片地方来,唯剩秋儒茂几人还跪着。 “陛、陛下……”秋儒茂战战兢兢,声如蚊蝇。 步惜欢道:“秋爱卿,朕跟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此前八府之事,朕已在太极殿中警示过你了,今日黄爱卿、王爱卿皆未叫朕失望,独独你让朕失望了。你称左相、傅爱卿和韩爱卿皆是祸国奸臣,朕实在不知你狎妓好色,德行有亏,怎么有脸弹劾别人。禁卫!” 禁卫闻令上前! “殿阁大学士秋儒茂狎妓成癖,德行有亏,污蔑忠良,大逆不道,革其及党从乌纱朝服,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流放三族,永不录用!” “遵旨!”禁卫领旨而动! 秋儒茂等人疾呼饶命,却被禁卫不由分说的拖出金殿,下了殿阶,行过广场,一路往午门去了。 金殿之上,反臣尽去,众臣这才跪了下来,齐声道:“陛下英明,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金殿之外,万军山呼。 群臣跪伏在殿中,瞥见地上躺着的两本折子,想起方才所奏之事里,皇后有谋岭南的打算,此事大险,理当急议。但见皇帝眉宇间似有倦色,于是谁也没敢立即吭声。 这时,却听步惜欢道:“查抄襄国侯府,所没之银用于抚恤阵亡的将士。襄国侯之孙女何氏勾结外邦,叛国谋逆,行刺皇后,传旨淮州,即刻将其押送回都!” ------题外话------ 我是个数字废,之前青青提赈贷之策的时候,举的例子数字不大对,改了一下,不在意这些的小伙伴们就不用回去看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天下共睹 嘉康初年十二月十一日,夜。襄国侯嫡孙,江南水师军侯何少楷大行兵谏,以禀报军情为由靠岸,杀城门守将,屠北门戍军,率八万水师攻入都城,围朝臣府邸,闯皇家禁宫,于太极殿前罗列皇帝专宠皇后、纵其干政、宠信寒门、独听近臣之罪,逼百官请君上朝,欲以清君侧为名废后摄政。 十二月十二日,晨。江北水师都督章同率死士六人登船,靠一营尖兵江中策应,险中求胜,擒杀冯、吴二将,与及时赶到的汴州军合力逼降江南水师两万余众。汴州总兵徐锐率军攻入都城,屠江南水师一万,重围宫门,迎驾平叛。 同日午时,帝率百官入宫,江南水师败军降于太极殿前,何少楷明正典刑,十余叛臣皆赐死枭首,连坐其族。 汴都城的百姓一宿没敢睡,没人亲眼看见皇宫一日夜间被血洗了两回,没人看见正东门内外铺满长街和官道的尸体,也没人看见午门外被斩落的头颅,只听见杀声一夜不绝,听见破晓时分宫里传来的请君上朝之声。那呼声山崩海啸一般,百姓在家中听着,险些要被吓破胆,可只过了半日,约莫正午时分,宫里又传来了大军愿降的呼声,百姓在家中听着,皆有身在梦中之感。 这日午时过后,杀声、呼声就都歇了,唯有马蹄声不停地来去,叩着青石,杀机仍在。 这天午门前被斩落的十余颗头颅被提上了战船,战船驶往江心,在江心待命的十万江南水师仍不知事败,见到战船还以为是来传捷报的,却不想船上扔过了来几口布袋,打开一看,全是头颅——冯、吴二将的头颅、朝中大员的头颅,除此之外,其中竟还有少都督的头颅! 江南水师大惊之时,战船上有人宣读了圣旨,诏何少楷毒害祖父、欺骗军心、兵谏谋逆、冤杀将领等不忠不孝不义之罪,诏其妹何氏勾结属国、图谋后位、行刺凤驾、祸国殃民之罪,诏襄国侯府抄家恤军、何少楷明正典刑、坐其九族、流配为奴之罚,诏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革职圈禁、养老善终之圣意,亦将水师兵谏事败受降之诸事昭告全军,并宣了降者赦罪的旨意。 没人怀疑有诈,只是很难相信少都督会毒害祖父、欺骗军心,很难相信孙小姐会勾结属国、刺驾祸国,更难相信的是仅仅一日夜,兵谏事败,何氏满门病的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江南大族,三代戍江,说没落就没落了,简直像听戏文一样。 一道圣旨,几布袋的人头,动摇了十万水师的军心。 曾陪何少楷进宫面圣的几位老将难以相信受其诓骗煽动,更有两人不满何善其被革职,当场率部哗变! 却不料,江上忽然战鼓雷动,江北水师竟奉旨出兵拦路。 与此同时,战船之上探子齐动,顿时酿成大乱。 自从淮南道的兵权收归朝廷,几位老将也曾怀疑水师军中有圣上之人,可大军二十万,一不能明查,暗查又如同大海捞针,反把自己闹得疑神疑鬼的,那段时间看谁都像探子。今日,安插在军中的探子们一齐动了手,老将们才知,原来皆是些不起眼的兵。 没有那个身在高位的将领对这些兵有印象,唯独经常厮混在一起的同伍之人认得他们,那个老实巴交、总受欺负的周子,那个成天耍懒、喝酒赌钱的大刘,那个巴结上官、见风使舵的王全,那个发了饷银就逛妓船的李麻子,那个一心想立军功,却因出身寒门而不得志的小于…… 周子平时被兵痞欺负,总默默挨打不敢吭声,今日却徒手捏断了人的脖子,惊了同伍的弟兄。 李麻子成日赖在女人被窝里,身子被掏得瘦干干的,下了江向来游不了多远,今日却一刀扎穿了两人! 这些人太多太多,皆在军中毫不起眼,唯有一人是个都尉,趁一个老将分神不备之际,从身后将其袭杀,其副将跳入江中欲逃,却被江北水师营中的一群水鬼活捉。剩下老将率部鏖战,约莫千余人被射杀在甲板之上。 从哗变到平乱,仅半个来时辰。 这十万江南水师原就是何少楷给自己留的退路,算计着万一事败,可由停靠在堤口的战船接应逃往江心,随后下淮水,投靠淮州叛党,与岭南、淮州叛军合成一股,回攻汴都。 但何少楷事败身死,江北水师拦路,两位老将率部哗变又遭大败,眼看着岸上的大军都降了,江上纵然还有不甘之人,也不敢再莽撞搏命。 这天傍晚,捷报传入宫中,江南水师返回军营,上缴兵甲舟船,等待兵乱平息。 江北水师都督章同伤得重,江浪又大,军医们不敢拔刀,费了好些时辰才把那把虎刀给锯断。州军紧急在堤上清出条路来,赶来辆宽敞的马车,将人送回了都督府。 刀是军医们取的,论医治刀箭伤,军医比御医院的圣手们还有经验,刀取出之后,几位军医直道万幸,章同挨这一刀时,刀在甲板上擦得热,入肉之后封了血脉,故而出血不多。刀拔出来之后,御医们把御药当白药使,又幸亏此前圣驾遇刺时,皇后曾教过御医缝合伤口之法,事后御医院奉旨打造医疗器械,没少在猪羊皮上练手,这才为章同缝伤止血,敷药开方,轮流守在榻前,按时诊脉施针,如此折腾了三日,烧热才有了退下去的迹象。 三日之后,百姓走出家门,都城已然是旧时模样,唯有长街上青石缝里的血、北城墙上粗如人臂的深坑、官道上密密麻麻的箭孔和城东那些封了的朝官府邸在提醒着人们肃清朝堂的惨烈。 此时已临近年关,街市上却冷冷清清的,明明叛乱已平,肃杀之气却仍未消弭。百姓出门采买年货,无不行色匆匆,莫敢高声喧哗。 往年总是往来热闹的襄国侯府,今年被禁军严守着,街口连辆车马都不让过。 离除夕仅余十来天的时候,傍晚时分,一辆华车停在了侯府门前。 大门敞开,禁军跪迎,来人缓步进了侯府,晨光洒在腰佩之上,云龙吐瑞,玉气清冽。 府库已被抄空,哪怕庭前院后洒扫得干净,也掩不住破败之相。东苑暖阁里,汤药味隔着老远就能闻见,没进院子就听得见咳嗽声。 现如今,襄国侯府里只留了几个伺候膳食、汤药和洒扫的下人,加上管家,统共七八个人。 管家慌慌张张地跪迎帝驾,“老奴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暖阁里,丫鬟正在榻前侍药,听见帝驾到了,手一哆嗦,半碗药泼在了地上。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抬眼就瞥见了一双华靴,半幅衣袂,似如水月华,天霜淡云,入了人间楼阁。 “奴婢叩见陛下!”丫鬟伏在地上,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儿。 “汤药都服侍不好,还不下去重新煎来?”步惜欢瞥了眼地上,话音淡如秋风。 丫鬟仅听这散漫的语调就能想象得出年轻帝王的雍容风华来,可她不敢抬头,连收拾只药碗都慌慌张张的,根本不敢有片刻的逗留。 丫鬟退下之后,暖阁里只剩君臣二人。 “陛下……” “爱卿身染重疾,不必拘礼了。” 几日不见,何善其的头发已然全白了,瘦得脱了相。步惜欢看着这副油尽灯枯之相,缓步到了窗前,望着后园子里的冬景,问道:“爱卿可知今儿是什么日子?” 何善其伏在榻边,苍发遮着脸,身子颤得厉害,悲哭道:“今日……是罪臣孙儿的头七……” “你可恨朕?”步惜欢望着窗外的晚霞出神。 晚霞透过窗棂染红了床帐一角,许久过后,何善其才吭声,“难道陛下就不恨罪臣?” “恨?”步惜欢回过身来,目光无波,“你孙儿觉得朕怕何家,你觉得朕恨何家,你们可真是一家子。” 何善其吃力地抬了抬头,想要看清皇帝的神情,却只看见窗棂割碎了晚霞,残红似血。 “朕这辈子,只恨过一人,怨过一人。你们祖孙比之先帝的元贵妃和朕的父王如何?何至于朕恨?爱卿把朕的心眼儿看得也太小了。”步惜欢叹了一声,“朕六岁登基,踽踽独行,要活命,要亲政,摆在面前的从来就没有一件容易事儿。不就是联姻没成吗?在朕这儿还算不上挫折。何况爱卿当年虽然没答应追随朕,可也没碍着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朕在这江南成了势,这已然是襄助之功了,所以朕才封爱卿为襄国侯,何家之功朕可都记着呢。” “可何家还是成了今天这副破落模样。”何善其的笑声苍哑,也不知讥嘲的是谁。 “爱卿怨朕薄情寡恩?”步惜欢听着那笑声,眸底添了凉意,痛声道,“朕若不是念着当年之功,你何家连今天这副模样都没有,早就罪及九族了!你可知你孙儿那夜兵谏,水师、戍军、禁卫、州军,死伤了多少人?整整三万余众!年关将近,不知多少人家门前挂丧,你以为痛失儿郎的只有你何家?” “可老臣只有这一个孙儿啊!”何善其伏在榻上,笑声已换作了哭声。 “那朕呢?那些追随朕的人呢?哪个不是压上了身家性命?你孙儿败了,你责朕杀他心狠,他若是兵谏事成,今日只怕就是朕之近臣的头七!爱卿还会怜惜他们哪个是家中单传吗?”步惜欢瞅着榻上,眸中波澜已平,“朕还当你中年丧子,不忍管教孙儿,这才把他纵容成了这副性子,闹了半天,他是承了家风。” 何善其使尽气力,似乎想仰起头来说些什么,喉中却痰涎壅塞,咕声哑沉。 “爱卿啊,当年朕自身难保,而你要顾全何氏一族,朕不怨你。可你不愿一博,朕亲政之后,就不该来沾这天子近臣的荣宠。你以为朕不知道那往临江茶楼里安插学子,宣扬皇后专宠祸国之论的事儿是谁授意的?你暗中所行之事未成,就与朝臣联名奏请选妃,你一贯不言立场,这事儿上却明明白白地出了回风头,你以为朕不知你在谋算什么?你是拿不准朕对何家的心思,想刺探朕,看看朕对你何家有几分忌惮、几分容忍,所以朕就处置给你看了,朕等于是拿对八府的处置告诉你了,朕不会动何家,但也不惧何家!你懂了,可你孙儿、孙女却想与朕一博,他们一个大行兵谏,要清朕之侧,一个勾结岭南,要害朕发妻,如今事败,爱卿怪朕心狠?” “朕早有一言,想问问爱卿,江南水师乃朝廷之师,水师都督乃武职而非爵位,何来世袭之说?不是你见朕势微,生了割据一方,独霸水师之心,为何由着军中将士将孙儿拥为少都督?他自幼把朝廷之师当成他的囊中私物,朝廷要收回兵权,他岂能不跟朕拼命?还有,若不是爱卿当年既不想冒从龙之险,又想沾朕亲政后的荣宠,为何不明明白白的拒绝婚事?你孙女自幼就觉得后位该是她的,有此执念,是谁之过?” 步惜欢一口气问罢,何善其僵在榻上,枯槁之态形如老尸。 窗外起了风,枝影摇乱了人影,半晌,步惜欢道:“若非念及当年爱卿不曾落井下石,朕今日绝不会来此探望。” 说罢,他从窗前走来,经过榻旁未停,径直往外屋去了。 “陛下!”何善其猛咳了一声,一口血喷在了榻脚上,“陛下,罪臣的孙女……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朕已下旨将她押解回京,上元节前后应该能归。爱卿好好养病,兴许朕能恩准你们祖孙见上最后一面。”步惜欢住了脚步,却未回身,说罢便出了暖阁。 悠长的起驾之声在院中扬起,隐约可闻屋里传来悲哭之声,丫鬟端着新煎的药回来,见帝驾已然去得远了。 * 这年是嘉康初年,皇帝亲政的头一年,按祖制理应大庆,皇帝却以哀悼阵亡将士为由免了大庆之礼,如此一来,都城更没了年节的气氛,百姓不敢张灯结彩,坊市不敢大开庙会,连花街柳巷里都冷清得很,唯一一处敢高声喧哗的地方便是临江茶楼。 时局紧迫,许多学子没有回乡,他们一面为肃清朝堂叫好,一面担忧淮州和岭南的叛乱,担忧淮州的灾情和身陷叛党手中的凤驾安危。 然而叛乱的消息就跟断了似的,再未传入都城。 直到小年这天,清晨时分,城门刚开,一匹战马驰入了都城,马背上的小将高举捷报,一路高喝:“淮州捷报——十二月初二,皇后平淮州之叛,除不法漕商,淮州大安!” 临江茶楼刚开市,掌柜的拆下一扇门板,还没收好,听见捷报,咣的一声仰倒,被门板砸了个结结实实。 有几个学子衣衫还没穿好就从客栈里奔了出来,逢人便问:“刚刚捷报说什么?” 但凡能沿街喝报的捷报皆是已经奏过朝中的,得了圣旨恩准才敢布告于民,按规矩即刻便会有诏书张贴于四门,于是被捷报声惊醒的百姓无不涌向城门。 这是兵谏之后汴都城里最热闹的一天,自这天起,茶楼、酒肆里的人日渐多了起来,有些人从淮州回来,带了不少消息。 听说早先替凤驾南巡的是何家之女。 听说英睿皇后早在初二那天就平了淮州之叛,却一直压着消息,莫说朝中不知情,就连淮阳百姓和州衙外的叛党都不知情。 听说叛党大肆逼降商户,好些不法商户以钱粮助叛党招兵买马,所幸叛党因怕激起民变而未动赈灾粮,故而未曾伤及三万灾民。 听说前些日子关州军压近淮州,淮阳城戒严,城中人心惶惶,皆以为要起战事,却不料中旬过后,本该已经落入叛党手中的淮州军却忽然围城平叛,将城中的叛党和不法漕商一网打尽之后,州衙大开,刺史和别驾等州臣都好好的。刺史府张贴了告示,百姓这才知道皇后娘娘初二那天就亲手平了叛乱,因要引出不法漕商和朝中奸佞,便下了懿旨,封了州衙,假作被俘,瞒了天下半个月之久! 原来,淮州之险早就化了! 原来,诱出淮州叛党、肃清朝堂是帝后联手为之! 原来,这才是凤驾南巡的真意! 满城学子无不震惊! 当今圣上,也就是那曾经在临江茶楼里与学子们论政的白卿,其风采学子们已然瞻仰过了,可英睿皇后,这名扬天下已久的女子,却无人得见真容。 眼看着就要大年三十了,汴都城中一扫冷清,沿街的茶楼酒肆开始张灯结彩,百姓也出门贴上了大红对子,学子们日日聚在茶楼里,等着恭迎凤驾回宫,好一睹皇后的风采。 可百姓望眼欲穿,一直盼到了大年三十这天都没能等来凤驾,只在这天一早等来了又一道捷报。 那马背上的小将穿的是岭南驿的军袍,高举捷报,声音高亢,“岭南捷报——十二月十八午时,皇后俘岭南王于仙人峡,傍晚斩岭南王于南霞县城楼之上!仙人峡大捷,南霞县已下!” 咣! “我的……亲娘啊!”掌柜又被门板给砸了。 学子们又着急忙慌地奔出客栈,逢人就问:“哪儿大捷了?” 人群又开始涌向四门,汴都城里一大早就炸了锅! 原以为皇后平了淮州之叛就会回来,可她竟冒大险去了岭南,还斩了岭南王! 那可是岭南王,割据一方二十年的岭南王啊! 没人知道皇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成别人所不能成之事,只是有细心的学子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以淮州到岭南之间的路程来算,十八日仙人峡大捷,皇后离开淮州的时间一定在中旬之前,那时候淮阳城还被叛党把持着,皇后竟然就敢动身前往岭南,这是何等的胆魄! 有学子琢磨了过来,皇后动身前往岭南并不只是胆量过人,而是她有谋岭南之意,就不得不及早动身!皇后下懿旨封锁叛乱的消息,只怕不仅仅是为了瞒住朝中,还为了瞒住岭南,她必是让岭南王以为她已被擒,以自己为饵将岭南王诱入仙人峡,而后出其不意将其擒杀的! 岭南地势险恶,易守难攻,朝廷想平岭南,原本有场硬仗要打,可皇后竟能借淮州叛乱觅得良机,当机立断,亲身涉险,为朝廷除了一个大患! 此等智勇胆魄,真乃须眉不及,无愧于英睿之号! 其实,这道捷报早在几日前就传到了朝中,在百姓还在为皇后的一番功绩而赞叹叫绝之时,前线报至朝中的军报更为详尽。由于圣旨下得早,皇后斩了岭南王当天,淮州军就奉旨赶到了南霞县城下。镇守南霞县的岭南军因亲眼目睹岭南王被斩及诸将被擒,群龙无首,军心大溃,当晚就卸甲缴兵,降了朝廷。而后,皇后手提岭南王的人头,率淮州大军三日之内连下三城! 捷报频传,百官已不知惊喜为何物,只觉得如若国丈尚在人世,只怕天下间无人不想登门问上一句,他究竟是怎么养大皇后的。 前线战事正紧,纵然有捷报来朝,皇帝仍未大宴群臣,百官看得出,圣上没大有过年的兴致,大抵是因为皇后不在宫中之故。好在朝堂肃清之后,言官皆非迂腐之辈,没以诸如祖制、天家威严之类的理由奏请大庆,天子以淮州大灾、岭南正兴战事为由下旨宴庆从简,言官也就由着他了。 宫里宴庆从简,百官府上自不敢铺张,加之兵谏刚过,朝堂刚刚肃清,那些被查抄的府邸门上封条还新,百官心有余悸,谁也不敢忘形,故而这年除夕,宫里和朝臣府上都过得有些冷清,倒是民间张灯结彩,耍狮舞龙,炮仗声一夜未绝。 过了除夕便是嘉康二年,正月里祭天祭祖,百官跟随皇帝为皇后、前线将士及淮州灾民祈福,一连三日,仪式之隆重,远胜除夕宴庆。 当今圣上勤政,除去休沐,每日必朝。民间还在津津乐道皇后的事迹时,朝中已开始商讨社稷要事。 此番肃清朝堂,朝中所去之臣将近半数,按说职缺都该补上,圣意却是宁缺毋滥,宁可朝廷里少一些大员,不可地方上缺一个能吏。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安定地方乃重中之重,故而圣意是不急着调能吏入朝,待观其治理民生之效,再行调任不迟。 要解决朝廷用人之需,取仕改革势在必行。韩尚书等人久经思虑,上书奏请以分科取士之法选拔人才,所谓分科,即经史论策,农工水利,医算刑律等诸要,取之所长,人尽其用。此前因有阻力,每逢朝议,总有一帮老臣对新策大加贬斥,吵到最后,每每成了新老之争,而新策反倒没能好好的议过一回。 年前肃清朝堂之后,皇帝没提过新策,年后朝会一开,议的第一件事就是新策。 今时今日,朝中文武皆是浪里淘金留下来的,多少能猜得出圣意。圣上求才若渴,年前不提新策,大抵是希望新年新气象,正月里开个好头儿,因此尽管士族文武有些心慌,但谁也不敢无端贬斥,说来也有几分讽刺,如今朝中大员仅余半数,反倒能好好的议事了。 寒门学子众多,分科取士的确是个好办法,可农工水利、刑律诸要需要经验,这经验无一不是为官之后经过多年治理民生、审讼断狱积累而成的,那些学子年纪轻轻,又无为官的经验,考农工水利、刑律诸要,他们能答到点子上吗?经史策论倒是可考,可又怎能保证取录之人有真才实学,而非迂腐之辈,亦或空谈之士呢? 行了三日朝议,韩其初等人就新策的实施细法进行了详述,但仍不能打消黄渊等人的顾虑,群臣只好恭请圣裁。 圣上这几日似乎心情好了些,但又似乎还那样儿,话音懒洋洋的,犯着春困似的,“卿等之虑有些道理,不知爱卿们可还记得临江茶楼里的那些学子?” “回陛下,臣等记得。”群臣垂首敛神,甚是恭谨,谁也不敢真认为皇帝正犯困。 “朕去年曾微服去过几回茶楼,跟那些学子论过时政,里头有几个人有那么两把刷子。朕听说他们年前担心淮州和岭南之乱,皆未返乡过年,有的人盘缠用尽了,这几日借宿到庙里去了。单凭这份儿忧国忧民的赤子忠心,朕就打算给他们个机会。分科取士之策可不可行,不妨一试,就在汴都城里试!考时政,朕亲自出题,就以淮州大灾、建村之困为题,考赈灾之策!” “……啊?”群臣懵了。 赈灾之策不是已经有了吗?论赈灾新策,只怕天底下难有一策能与皇后的赈贷之策相提并论吧? 步惜欢笑道:“那赈贷之策除了卿等,就只有淮州官吏知晓,朕已传旨淮州,命刘振等人严守此策,爱卿们也暂且严守,不得使此策传入市井。朕倒要看看,那些成日里高谈政事的学子胸中有几分真才实学,能为朕一解淮州灾患!” “……”群臣更懵了。 好半天才有人回过神来,总算明白了为何小年那天的捷报中只字未提赈灾之策。当时,百官猜测圣意,以为赈贷新策试行之前尚需详加调研淮田,细算贷率,在朝廷定出切实可行的细则之前,圣上不希望民间过多的议论,故而未提。哪里有人想到,圣上是存了试行取仕新策、考校寒门学子的心思? 那些学子忧国忧民,自负才学,听说其中有几人傲气得很,圣上以淮州大灾为题,怕是要挫挫那些学子的锐气。不然的话,圣上刚刚还说其中几人有两把刷子,可见那几人确有真才实学,那朝中用人的地方多了,为何不考别的,偏考赈灾?赈灾已有万全之策,何需再求新策?除非圣上想借此题敲打敲打那些学子。 寒门学子以往求仕无路,一旦为官,必定急着大展才学、报效社稷。这虽是好事,可高谈阔论与治理民生之间尚有好长的一段路,倘若自负才学,过于心急,盲目施政,必会闹出乱子来。 圣上以赈灾为题,必以赈贷之策解之,借以压学子们的策论一头,以示棒喝。此举可谓用心良苦,不仅恩威并施,而且思虑深远。 从圣上不知何时传旨淮州和小年那天的捷报之事上可以猜测出,这事儿老早就在圣上心里了,只不过今日才提出来罢了。 一道考题,既能一试取仕新策,又能恩威并施,防患于未然,群臣算是不服都不行。都说人有七窍玲珑心,当今圣上的心也不知生了多少个窍。 “陛下圣明,臣等领旨!”百官皆无异议。 “那就上元节后吧!”步惜欢定了个日子,“卿等拟诏,于上元节昭告都城,不拘士族寒门,想一试科考的皆可到国子监中报名,二月初三于翰林院中大考。” 二月初三春日宴,金殿之上,群臣之中,除了韩其初,无人知道这天的意义。当年在盛京,陛下曾微服至都督府中,化名白卿与崔远等学子论政三日,定了远走江南、声讨元党、谋取江南学子之心、替君洗刷污名之策。崔远等人从此改名换姓,在江南历经百险锤炼,而今皆已在为官地方,从县官县吏做起,磨练施政之能。圣上将试考定于二月初三,兴许是希望临江茶楼里的那些学子也能早日成为国之栋梁吧? 这天,百官领了旨,早朝就退了。 上元节一晃就到了,当四门、州衙和国子监门口都贴上了诏书时,寒门学子们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等幸事!圣上不拘门第,亲选人才,这等幸事说百年难遇都不夸张!早在得知白卿就是当今圣上之后,学子们就料到会有这一日,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这天,汴都城中凡有学子的人家莫不欢欣鼓舞,一些外乡来的学子疯了似的奔进庙里,遍告友人。 晌午时分,一支州军押着辆马车进了城,许多人看见了,但没人在意。自兵谏之后,都城里时常有兵马出入,百姓已经习惯了,知道那些小将军们所办的差事是普通百姓打听不着的,故而百姓更关心捷报,关心圣上亲选人才的大事。 满城皆是欢庆的气氛,没人留意那支州军进城之后就直奔襄国侯府,马车在侯府里待了半日,日暮时分又从府中出来,由禁军押着进了宫去。 * 合欢殿。 香汤氤氲,水音淙淙。九重华帐之后,隐约见龙戏泉池,帝王沐浴。 吱呀一声,小太监推开殿门,垂首而入,伏在玉阶下奏道:“启奏陛下,罪臣之女何氏已在西配殿跪候圣驾。” 泉池里久未传来声息,小太监不敢抬眼,也不敢吭声儿,就这么候着。 浴台子上,范通一扬拂尘,风拂下玉阶,扫过小太监的头顶,小太监绷着身子一拜,屏息而退。 步惜欢睁开眼,懒洋洋地舒了舒筋骨,范通捧了龙袍来,步惜欢挑了身月白的穿上,慢步下了九龙浴台。墨发还湿,他没擦拭,也没束冠,只拿发带松松地系了系,便出了大殿。 西配殿的门敞着,宫烛照引,皓月随行,男子缓步而来,寒夜风凉,墨发间生了层薄雾,若落入人间的瑶池上人。 何初心跪在门旁,步惜欢入了殿,径直到了西窗边,窗外满树花灯,装点得越是热闹,越显得宫里冷清。 “跟你祖父好生别过了吧?”步惜欢望着窗外的灯景,声音不比寒夜暖和多少。 何初心转身面窗而跪,她穿着身素裳,去尽簪钗,面容苍白。出府之前,她曾在闺房里独坐了半柱香的时辰,本应好好的跟那间承载了闺中记忆的屋子作别,她却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画眉,薄施脂粉,只是因为不想让他看见她憔悴不堪的容颜。 他囚她祖父,斩她兄长,抄她家宅,流配她的族亲,她却还是如此渴盼见他一面,她用情至此,他却不肯看她一眼。 何初心望着西窗前的人,泪如雨下,心似刀剜,“……陛下,臣女从未想过要害陛下,如若早知这是一场阴谋,臣女就是死也不会想要危及陛下的江山帝业。” 步惜欢闻言回身,眸光凉薄,“可你想谋害皇后,朕与皇后夫妻同体,你谋害皇后与谋害朕有何两样?” “陛下的皇后本该是我!”被那句夫妻同体之言刺着,何初心歇斯底里地哭喊,“陛下什么都不知道!当年你初登何府之门,我虽年纪小,可我知道你是来求亲的,我记得那年陛下就如今夜一般,穿着身月白的龙袍,少年君子,意气风发。从那年起,我就知道我会嫁给陛下,我年年盼着陛下南下,年年盼你再来府上,我知道你大兴龙舟、广纳男色、纵乐无道都是假的,我甚至买通了小厮,夜里偷偷跑去戏园子,只为了见陛下一面!我记得那晚在小路上撞见陛下,月色就如今夜一般,陛下一身的寂寞风霜就像摧着我的心肝一样,我回府为陛下熬了碗醒酒汤,可奶娘不许我出府,她说男子为成大业可以不惜名声,女子却不能不顾名节,我若名节有损,日后受天下耻笑的必是夫家,是陛下!陛下已然背负骂名,我怎能再让陛下因我而受天下人的耻笑呢?那碗醒酒汤没能送进宫去,我那夜有多煎熬,陛下不会知道!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那夜为何要顾虑那么多……” 何初心捶着心口,哭得喉口腥甜,“我一直都坚信陛下能铲除奸相、亲政治国,一直都希望自己能配得上陛下,所以这些年来,我严习宫规,谨守女德,广交贵女,隔三差五的就组织诗会、茶会、游园会,十年如一日,只盼陛下亲政之后,我有手段和睦六宫,宣见命妇,施恩布德,母仪天下,助陛下心无旁骛的治国理政。可我等的却是陛下军前立后,另宠新人!那人与陛下相识几年?怎有我待陛下情长?她一介贱籍女子,竟把陛下半路夺了去,她难道不该死吗?!” 女子含着口血,风自西窗扑进殿来,卷得男子华袖飞扬,迎面就将那涌起的腥风给扫了回去。 “你跟皇后比待朕之情?”步惜欢远远地瞧着何初心,听罢一番表露心意之言,眸底依旧波澜不兴,话音淡得要借着风力才能传进何初心耳中,“元隆十八年六月,刺史府里死了个文书,丢了封密信。事涉奸党,皇后扮作男儿夜审州臣,怕人听出她是女子,给朕惹祸,就拿灶底的柴烟熏哑了嗓子。” “同年八月,西北葛州,隐卫杀了匪寨里的大小头目和下俞村中的马匪弓手,此乃密旨,皇后不知,却在验尸时看了出来,为了不叫朕损失布置在西北的暗桩,她硬是违了仵作行的操守,将此事给瞒了过去。” “十一月,朕在西北军中,朝中传来议和旨意,大军哗怒,朕身边只有千余御林卫,眼看就要有险,是皇后舌战钦差,还朕清白,解了此险。” “次年正月,朕在盛京长春院里杀了大内太监总管安鹤,因妄动内力险致功力尽废,皇后一夜之内奔走内外城三回,为求一副镇痛之方,把脚底磨得遍是血泡!” “二月,恒王世子逼庶长兄服毒自尽,意图诬其通敌叛国,以期元党废帝,立他为新帝。皇后仅凭一封遗书就断出事有蹊跷,相府、盛京府衙和五城巡捕司的人尚未赶到宣武将军府,皇后便察知了阴谋,与朕的长嫂共谋于佛堂之中,宁愿亲手冤杀一人,也要将案子审成他杀!她以天下无冤为志,那夜自绝志向,不惧背负人命之重,也要为朕化那一场废帝之险!” “去年十二月,借南巡之机引出淮州叛党并肃清朝堂乃朕之机谋,皇后看出朕意,先一步对州臣声称肃清朝堂是她的旨意,还让邱安劝着朕些,说朕欲广纳四海贤士,不可留猜忌之名,而天下迂腐之士的口诛笔伐于她无碍,不过是牝鸡司晨、专宠善妒、不堪为后。这对女子而言绝非善名,你也说女子的名节要紧,可她从没在乎过,她甚至连性命都不顾,假扮成你前往岭南,以身犯险,擒杀岭南王!你说朕的皇后本该是你,朕倒想问问你,南巡路上你也当了回皇后,这皇后可好当?” 这些事皆为密事,一桩桩的道尽了帝后相识以来的艰难险阻,风雨同舟。 有些事,何初心从未听闻过,例如匪首之死、安鹤之死。 有些事,她听说过,例如刺史府文书被害一案,最终查出别驾是元党,有许多消息传进了何府。事关圣上,她特意寻兄长打听过,得知案子是由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审的,连兄长都不知他的底细。她本以为这少年应是圣上招纳的人才,今夜才知那人竟是皇后! 还有宣武将军之死,事涉圣上的本家,兄长说圣上那夜险些有废帝之危,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还庆幸过此案是他杀,今夜才知宣武将军竟然真的是自尽? 还有肃清朝堂之事…… “肃清朝堂是陛下之意?”何初心忽然觉得身子发冷,夜风如浪,击得她几乎跪不稳。 “没错。”步惜欢走了过来,往殿门上一倚,跟何初心面对面,“听说你咒骂皇后行刺凤驾,而今朕在你面前,你可敢刺驾?” 何初心仰头望着步惜欢,他就倚在门边,那神态闲散得仿佛在与她闲话家常,夜风送来发香,清雅得醉人。她忽然便有些恍惚,下意识的就摇了摇头。 而后,她看见他的目光凉了下来,比那夜她在西园的小路上见到的目光还要霜寒。 “姑且不论你兄长之罪,既是朕下旨斩的他,朕便是你的仇人。你行刺皇后,却不刺朕,这族亲之仇还分人不成?敢情那日你行刺皇后就是借报族亲之仇行谋害之实,说到底不是为了族亲,还是为了后位!这后位就这么要紧?你若是为了你祖父和你兄长,朕还当你是将门之后,有几分血性。” “那是因为臣女不忍心伤害陛下!臣女待陛下之心,陛下怎么就是不懂呢?!”何初心含血哭喊,目光痛极,“臣女是闺中女子,没那断案杀敌的能耐,臣女唯有打听陛下的喜好,知道陛下不喜那瑰丽之色,臣女就连平日里绣个帕子荷包都要寻那月白的料子。听闻陛下对膳食无甚偏好,臣女便寻厨子学了许多风味儿点心,只盼有朝一日服侍陛下,兴许其中能有陛下喜爱的。这份心意,何曾输于他人?不过是皇后有襄助陛下之能,陛下就宠她罢了!” 何初心咳出口血来,话已至此,她竟渐渐笑出声来,神态有些癫狂,“江山帝业是陛下的,皇后军功赫赫,来日羽翼渐丰,早晚会如何家一样成为陛下的心头大患。亦或待到国泰民安之时,陛下不再需要皇后,定会厌弃于她,到时陛下就会想要一个可心的人儿,温言软语,知冷知热,只管服侍陛下,不问家国大事。到时,陛下就会知道臣女的好,就会知道臣女的好……” 此话似毒咒,一时间,女子的笑声充斥着大殿,凄幽之调,似厉鬼呢喃。 许久过后,笑声渐歇,何初心仰头望向步惜欢,见他正望着殿外的月色出神。 “陛下的心事被臣女说中了吧?”何初心笑了笑,竟有些快意。 却听步惜欢笑了声,仿佛听见了笑话,“朕可不敢……” 何初心以为听错了,一时有些错愕。 “她早就跟朕明言过,她可以依靠朕,但不可以依附朕。她与朕这一生必定风雨不歇,她不想每逢风雨都要朕庇护,她不愿享乐,愿与朕比肩,同舟共济。她是个心比天骄的奇女子,不以男子为尊,不以后位为荣,谋权是为朕,也是为她自己。若有一日,群臣相逼,朕可不畏,帝位无危。若有一日,朕有二心,她必远走,无人能拦。初闻此话时,朕真是被她给惊着了,恼她绝情,却又无可奈何。她擅长察人于微,朕欺不了她,这心就这么一直吊着,此生只怕是放不下了。”步惜欢叹了一声,笑意微涩,似六月烟雨,凄凄迷迷,愁煞了人。 宫灯煌煌,何初心跪在门旁,任夜风吹着,神情依旧那么错愕,仿佛失了魂儿。 男子抬了抬手,瞥了眼月白的华袖,殿外月光满园,竟不及那一眸柔波溺人,“朕是不爱那妖艳之色,早些年甚至厌恶得很,可遇上她之后,每把她撩拨得恼了,朕就爱极了那分妖艳。世间诸色本无优劣,爱之憎之,不过是情之所致罢了,如今她不在,那妖艳之色穿来何用?” “她此生之愿唯有断案平冤,自从遇见朕,练兵谋权,问政平叛,不爱干的事儿都干了,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朕厌弃她?朕还怕她哪天厌烦这为后的日子呢!” “朕初见她时,她待人疏离,不解儿女情长,朕像捂着块儿石头一样,总算把她给捂热了,还想着跟她白头偕老,而你却想谋害她,就因为你心悦朕,而朕的皇后不是你?” 自从男子进了殿来,一直淡言淡语,此时终于动了真怒。 “你心悦朕,倾尽情意,朕就得娶你,不然你就害朕发妻?朕看这江山不如姓何,好叫你贵为公主,想尚谁就尚谁!” “你祖父避害趋利,你兄长拥兵自大,你谋夺后位,何家尽是些野心勃勃之辈,怎敢与皇后相提并论?她是朕的发妻,是未来太子的母亲,朕与她所谋的一切将来皆由太子承袭,何患之有?且以皇后的志向心性,她稀罕弄权营私?若不是因为她嫁的是朕,她巴不得天天在义庄里摆弄那些尸骨!” “朕为帝王,自有宫人服侍,何需皇后屈尊?朕娶妻,是让她给这江山当女主子的,不是给朕当臣做妾的。” “朕自幼孤立无援,自知真情可贵,并非瞧不上你的心意,只是朕有朕的骄傲,不愿被人强逼,更不喜被人算计。当年你那一碗醒酒汤就算送来,朕也不敢喝,里头下了太多东西。” 何初心静静地听着,听罢这些话,已然不哭不闹,身如僵死。 “朕今夜宣见你,本是想着,你若是为了族亲而行刺皇后,朕就念在你祖父的份儿上免你一死,准你在祖父跟前尽孝,送他终老。而今看来,没这必要了。”步惜欢的神情也淡了下来,眸底再未兴起波澜,说罢,人已出了殿去,“传朕旨意,襄国侯孙女何氏勾结叛党,行刺皇后,罪同谋逆,宫外赐死。” 禁卫领旨,皓月当空,殿外的青石上仿佛落了层霜。 跪在殿内的女子惊颤而醒,仿佛不堪被秋风凌打的瘦枝。 宫外赐死…… 就连死,他都不想让她死在宫里。 “陛下!”眼看禁卫进了殿来,何初心冲着殿外发了疯似的问道,“如若当年祖父应了婚事,臣女会是陛下的妻子吗?” “……朕会立你为后,但也只是皇后而已。”步惜欢脚步微顿,说罢,人已去得远了。 禁卫上前,何初心再无挣扎哭闹,任人将她拖出大殿,口中呢喃道:“只是皇后……只是皇后……” 只是皇后,而非发妻,她是何家之女,而何家有外戚之患,他或许会与她恩爱几年,但那只是帝王恩宠,意在牵系前朝。他不会拒纳妃嫔,不会越徽号之制,不会以年号为她祈福,不会只因她生一场病就昭告天下以九五之尊为她冲喜,更不会弃那半壁江山。抛开帝后君臣,一个男子对女子的宠爱,她不可能得到。 这一生,究竟是被谁误了? * 乾方宫。 上元佳节,宫中遍挂花灯,唯独乾方宫里未挂。 皇后离宫后,圣上就下了旨意,乾方宫里的一应摆设不得挪动,尤其是承乾殿里的物什。宫人领旨之后,洒扫时无不小心翼翼,莫说挪动殿内的摆设,就是帝庭里的花草该修剪了,都要请过旨意才敢动。 皇后不在,圣上没兴致过节,哪个宫人也不敢在乾方宫里张灯结彩,生怕圣上触景生情。如今圣上虽不说如同胡闹的那些年里那么喜怒不定、动辄杀罚,可宫人们服侍时无不陪着小心,总觉得皇后娘娘一离宫,这宫里喘口气儿都得提着胆儿。 直到今夜,小安子和彩娥回了宫,承乾殿内才有了欢声。 南巡的仪仗尚在后头,小安子和彩娥是随州军一起回来的,两人晌午就回宫复了命。彩娥本就是乾方宫的管事宫女,小安子却在太极殿当差,今夜是奉旨而来。 承乾殿内梨木生香,华毯瑰丽,步惜欢席地坐于花梨案旁,乌发未干,大袖华袍,人间月华皆入了殿中一般。他面前摊着一沓家书,家书上皱皱巴巴的折痕已被抚平,这是他与她成亲后在皇宫里过的第一个年,陪着他的只有这一沓家书。 家书里的一字一句他早已铭记在心,却还是忍不住问她那时的神态,问她在淮州那几日的饮食起居,茶食可用得惯?夜里可睡得安稳?离宫之后可有爱惜自己的身子? 彩娥一一细禀,小安子倒把那日暮青写家书时望纸发呆、提笔情怯、纠结恼怒之态说了个神似。 步惜欢对着家书,边听边翻,边翻边笑,听小安子回禀着暮青特意要来朱砂,仔细晕染最后一封家书字后的小画时,不由对画思索。 家书上只有“想你”二字,而同样内容的家书还有一封,不同之处只在于字后的小画。这一封她想传给他的家书之后所画的是以朱砂染过的古怪图形,而上一封揉了的书信之后画的是那古怪图形上穿着支箭。 他那夜初看家书时,起初太过惊喜,后又急着翻阅密奏,便不曾留意过这两幅小画。后来,他再次翻看,没少猜测她画的究竟是何物,直到今夜也不得其解。 听小安子之言,这小画她画得甚是用心,那一定有特殊的含义。 可他实在猜不出…… 这不是她一贯的画风,他曾不止一次见过她作画,她的画风虽不似宫廷工笔那般细腻,但也是写实派的,可这两幅小画极简,与她以往的画风相差甚大。 究竟是何物? 步惜欢将两封家书摆开,指尖轻轻地在那小画上勾画着,托腮沉思。 画着画着,指尖忽然顿住,连带着笑意都滞住,露出几分惊色来。 小安子和彩娥互瞄了一眼,皆不知圣上为何而惊,小安子急忙敛笑垂首,再没敢吭声。 步惜欢的指尖抵在画上,宫烛下隐隐有些发白,他不知猜得对不对,只是方才勾画时想着从前看过的那些画,忽然觉得像一物。那是元修自戕那夜,她为取刀,曾把人心画图给巫瑾看过。 这小画虽简,但其形颇似人心! 若真是人心,这封家书之意倒也说得通,应该是说心中思念。 可…… 步惜欢又瞥了眼那一箭穿心的画,只觉得心慌了下,似真被那箭扎着了,不知不觉间已将家书收起,起身出了大殿,“摆驾太极殿!” 自暮青离宫南下,步惜欢的起居皆在太极殿,一进殿,他便问道:“可有消息了?” 殿门关着,殿内无一宫随,西南角的一片窗影里却跪着一人。 月影。 “回主子,依时日来算,这两日刺卫们就该到岭南了。”月影道,月杀统领神甲军后,刺部暂无首领,现由他统调。 步惜欢沉默了片刻,算算时日,青青也该收到他的书信了,“记住,不惜代价。” “是!”月影领旨,话音落下,殿内窗影依旧,人已不见了。 步惜欢没宣人进殿,独自坐了半晌,又从怀里把家书取了出来。 岭南的战事一起,军报一日一奏,快马加鞭的往朝中送,可关山路遥,纵是八百里加急,奏的也是十天半个月之前的事儿。 岭南王割据一方二十余年,忽被擒杀,军心大乱,这才连连失守。可岭南王虽死,其亲信部众仍在,半个月前,捷报就没那么频繁了。平定岭南绝非朝夕之事,而神甲军不可在岭南久耗,只能动用非常手段助大军早日过境。 那气势威凛的二字家书在烛光下泛着微黄,步惜欢瞧着那颗朱砂心,气得牙痒。这上元佳节,百姓都在闹花灯,他没那猜灯谜的兴致,倒解了回画谜,谜底还把自个儿给惊着了。 她成日摆弄尸骨,倾诉思念之情还要画颗人心给他,虽知她不是想吓他,可他瞧着那一箭穿心之画,还是觉得心慌,总算知道那封家书她为何揉了,应是怕惊着他吧?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步惜欢走到窗边,远眺大殿飞檐,长天皓月。 世间有情人,谁不愿朝朝暮暮?谁又愿受相思离苦? 这离愁别恨刚尝了两月有余,他便觉得人间夜长,渴盼佳期。当年,如若他与何家定了婚约,只怕此生连佳期都没得盼,原来,上苍从那时起就已待他不薄。 “来人。”步惜欢唤了声。 小安子领着宫人入了殿来,“陛下。” “研墨吧,朕批会儿折子。” “是。”小安子来到御案旁,边研磨边察着步惜欢的神色,“陛下,已经三更了,明早是大朝。” “嗯。”步惜欢阅着折子,头也没抬。 淮州叛乱刚平,州城仍在赈灾,降臣叛党和不法漕商虽已拿下,但审诘止乱、安定民心及此前积压的州务甚多,淮州奏事的折子多得都快赶上岭南的军报了。 朝中已在调阅淮田近二十年来的丰欠赋收,淮州辖下四城二十一县,田亩良贫分布、晴雨粮价录事、岁纳蠲免之数,皆需细查实勘。仓曹里专擅农事仓赋的诸臣组成了专门的班子,这几日忙翻了天,早朝之后不仅要进太极殿奏事,过些日子还要去淮州实地勘察一遭。 此番肃清朝堂,流放之众甚多,为防生乱,各路州县沿途皆有奏报。 魏卓之奉旨在星罗兴练海防,清剿海寇,每隔半个月也有奏报来朝。督察院御史王瑞家的那个小子在军中吃了几个月的苦头,年前刚刚老实了。此番动用刺部,他和魏卓之还要通口气,以谋后事。 岭南战事正紧,待攻下州城,需重组军政班子。平定岭南只不过是个开始,治理岭南才是难事,朝廷需派些能吏去,既得有狠辣的手段,又得有与岭南的大姓豪族周旋博弈的精明,得镇得住军中,压得住叛乱,慑得住那些根植于岭南的蠢蠢欲动的势力,还得安抚得了一方百姓。 江南水师军中定然还有何家的势力,章同此番立了大功,伤势刚刚稳住,养伤尚需时日。水师军中无帅,军心不定,一定还会有人滋事,正巧趁此机会再查一批人出来,也好为日后两军合并肃清一些阻力。 还有,再过半个来月就要试行取士新策,今日新诏刚发,近日早朝都少不了要议此事。 另外,北燕、南图的探子近日来都有密奏入朝。 社稷民生、军机治要、朝制改革,哪哪儿都是事儿。过了个年,地方上的贺岁及请安折子跟雪片儿似的,他翻都没翻,净处置军政机要了。 亲政之初,百废待兴,他倒不觉得累,反正她不在,日理万机正好打发时日。只盼早日收拾了这堆烂摊子,也好早日与她夫妻团聚。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计取州城 嘉康二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岭南州城滇州城三十里外。 朝廷大军驻扎在此已十日有余,年前皇后在南霞县斩了岭南王后,手提岭南王的头颅,三日之内连下三城。之后,又下三城,一城比一城难攻,实打实是朝廷用兵打下来的。大年初三,朝廷大军兵临滇州城下,却在州城三十里外扎了营,十余日来一兵未出。 岭南军已做好了死守州城的准备,却不料朝廷按兵不动。谁都知道巫瑾奉旨回国,耗不起时间,可朝廷大军却在州城下干耗了起来,岭南王的亲信们一番合计,皆认为此事有诈。 于是,岭南军派出了小股骑兵,不分昼夜地袭扰朝廷军大营,或骂营,或放箭,或擂鼓,或叫阵,意图逼朝廷出兵,逼不出来也要挫一挫朝廷大军的士气,扰得军中不得安宁。 但朝廷大军就是坚守不出,且士气非但不见低落,镇守辕门的小将还跟前来叫阵的岭南军对骂了起来。 “嘿!你们这些败军之将当爷爷们都是傻子吗?谁不知道滇州城乃天下险关?我们强攻州城,那不是上赶子找死去的吗?皇后殿下可不愿叫将士们白白送命,这几日正和将军们在商议怎么拿下州城呢!甭急,早晚有你们求饶的时候,回去等着吧!等不及就带大军来,咱们两军堂堂正正的干一架!没这胆量就别来叫阵,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谁没胆量? 岭南军的将领气得鼻子都歪了,从没见过怕死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这回也算长了见识。 更恼人的是,小将摆了摆手,跟赶苍蝇似的,临了还嘱咐了一句,“哎,回去的路上小心点啊!当心伏击!” 这话竟不是威胁,次日夜里,岭南军的一队斥候被神甲军在官道旁的林子里全给擒了,随后前来叫阵的一支骑兵遭了伏击,俘虏被押进了朝廷大军的军营。 人没杀,也没打,第二天就挑了两人给送了回去。 押送俘虏是一队神甲军,领兵之人却是乌雅阿吉。 乌雅阿吉把从月杀身上借来的神甲穿在外头,故意任神甲在日头底下晃人的眼,态度嚣张得很,“哎!我说,都提醒过你们了,怎么不长记性?姜靳老贼当初策反淮州,左挑右挑,挑了许仲堂和曹敬义那么一帮人,眼光差得很!你们怎么也跟他似的?派那么点儿人去叫阵倒也罢了,还不舍得挑些身手好的。” 他的语气恨铁不成钢,训斥罢了,指了指跪在马蹄旁瑟瑟发抖的两个俘虏,笑道:“本王是来传懿旨的,皇后殿下口谕,为了叫你们长点儿记性,打今日起,每天给你们送俩俘虏来,这俩是今天的,明天还有。” 说罢,神甲军便弃了俘虏,打道回营。 州城的守将陈飞气得脸色铁青,怕放箭伤了自家兵将,于是便下令放弩,结果神甲卫个个武艺高强,白白耗费了一阵儿军械之后,岭南军眼睁睁地看着神甲军绝尘而去。 神甲军走后,城门大开,一队精骑驰出,将两个俘虏救回了城中。 这回岭南军算是知道了,只要英睿皇后坐镇于军中,朝廷大军是绝不会军心大乱的,反倒是被朝廷这么天天的往城下送俘虏,自家军中一片请战之声。 岭南王的幕僚们认为此乃皇后扰乱军心之计,于是命州军坚守不出,倒要看看谁能耗的过谁! 俘虏一直送到了上元节这天,这天,乌雅阿吉来时多带了一人。 陈飞正觉得奇怪,就听乌雅阿吉在城下扬声道:“陈将军,今儿过节,多给你送一人来!皇后殿下口谕,这叫买二赠一,不必谢恩!” ?陈飞登时气得肺都要炸了,副将请命出战,他却没准,“不可出兵,此乃军令!” 副将恼了,“去他娘的军令!一群文人懂个屁的用兵之道,凭什么号令大军?再不出城一战,军心都要憋散了!” “那就好好安抚军心!你看不出来朝廷就是想乱我军的军心吗?州城依山而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朝廷知道硬攻必定伤亡惨重,就想以奸计逼我大军出城一战!你想中计吗?” “中他娘的什么计?将军看看城下有几个人?末将率一支精骑出城跟他们战个痛快,好过天天被人这般羞辱,让将士们都跟着窝火!” “那可是神甲军!武艺高强,刀枪不入!出城送死对军心有何助益?” 主副将就这么在城楼上吵了起来,乌雅阿吉仰头看了一阵儿热闹,讥诮地笑了笑,随即率人策马而回。 * 一行人回到军营时,已是傍晚时分。 乌雅阿吉一进中军大帐就将神甲一抛,“越大将军,谢了啊!” 月杀脸色青黑,“说过多少遍了?不准抛!” 乌雅阿吉只当没听见,冲上首抱了抱军拳,吊儿郎当地笑道:“启禀殿下,今儿的差事办完了,人都进城去了。一听说买二赠一,岭南军的主副将气炸了,那脸色比越大将军的还难看!” 暮青正伏案研看两国边界的地图,听闻此话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眼月杀的脸色,点头道:“嗯,那他们应该忍不了几天了。” 月杀瞥向暮青,目光冷飕飕的。 乌雅阿吉道:“滇州城的主副将今天在城楼上都吵起来了,末将估摸着他们至多还能忍三天。” 暮青嗯了一声,又低头研看地图了,“你去传邱安来一趟。” 乌雅阿吉在她面前从不自称本王,她也就不去提他的身份,且将一切留待打下岭南后再说。 “得令!”乌雅阿吉转身就走了,半炷香的时辰后,邱安随他进了中军大帐。 暮青这才又从地图中抬起头来问道:“还有多少人没到?需要几天?” 邱安道:“回娘娘,还有八九人,要个两三天。到咱们军营里的就这么多了,其他刺卫会从南图那边儿摸进岭南后方,只待州城火起,他们就一齐动手。” “好!”暮青看向乌雅阿吉,吩咐道,“俘虏继续送,明天买二赠二,后天买二赠三!告诉他们,人在军中养着,白费朝廷的粮饷,我们要清仓。” 清仓这词儿有点儿新鲜,但也好懂,邱安抽搐着嘴角,忍了又忍。乌雅阿吉却没他那么顾忌尊卑,直把腮帮子都笑酸了。 滇州城依山而建,山势崇峨峻拔,城池藏于险关之内,地势高耸,易守难攻。若不用奇策,只靠强攻,就是打个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打下来。可南图的老皇帝等不了这么久,眼下的时局也容不得大耗兵力,于是圣上就下旨招集了散布于南兴和南图的刺卫,欲以刺杀之计速定岭南。 可自打战事一起,州城的城门就关了,刺卫们进不了城,皇后就想出了这么个损招儿。 她料定如若强攻,岭南军必定依凭天险坚守不出,只是城楼上那十二架强弩和巨石乱箭就够朝廷大军受的,强攻只会叫将士们白白送命,于是她便命大军扎营歇整。 她擒杀了岭南王,如今岭南军畏她如虎狼,朝廷按兵不动,岭南王的幕僚们果然认为此事有诈,于是派出斥候精骑频频刺探叫阵,自动把人送进了朝廷的军营里。 前三天,为防岭南军严查,送回去的俘虏都是真的,后几日送进城去的都是刺卫。皇后亲自审的俘虏,就差把人祖上十八代是干啥的都审出来了,刺卫们经验老道,扮成俘虏在军中呆几日问题不大。只待余下的刺卫都到了,大军就会进行下一步行动。 但下一步的用兵之计,皇后至今尚未明示。 “好了,你们回去吧,今日是上元节,夜里记得加强戒备。”暮青说罢,又看地图去了。 邱安和乌雅阿吉道声遵旨,一齐走了。 但刚走没多久,也就一更时分,邱安又来了中军大帐,这一回,他的形色显得有些匆忙。 暮青神色一凛,沉声问道:“出了何事?” 邱安气还没喘匀,瞧见暮青的神色,赶紧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来,咧嘴笑道:“好事好事!” 月杀接过书信递了上去,暮青一瞧,见书信封在明黄的锦缎里,竟不是军情,而是一封家书! 暮青捧着家书许久没动,一时竟有些失神。 邱安见了,笑着挠了挠头,随即悄悄地退了出去。 月杀到暮青身后站定,将目光定在了大帐门口。 中军大帐里静了下来,军案上仍然铺着地图,明黄的锦缎放在上头,似墨色山河里的一抹天光,烛影跃动着,叫人的心也跟着狂跳。 ?这些日子,朝中的消息也时常传入军中。她知道何少楷兵谏事败,江南水师全军皆降;知道章同勇斩叛将,负伤立功;知道朝中肃清了半数大员,知道何初心这两日就能被押回都城……她知道他日理万机,兴许起居都搬到了太极殿,故而理性上她并不希望他百忙之中回什么家书,可当她看到邱安捧着这封明黄的锦缎进来时,她才知道,她心里有多盼。 哪怕信中是对她那二字家书的怨怪之言,她都想要看——看看他的字,哪怕睹信思人。 直到此时,她才理解了为何她远在他乡时,步惜欢总那么盼信如盼人。 她屏息着将信展开,当看到那熟悉的笔迹时,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一刻,桌案上的灯烛似乎放得有些近,火苗儿炙烤着她的脸颊,有些发烫。 暮青深吸一口气,怀着迫切的心情匆匆地扫了眼家书,恨不能一目十行,一眼就看尽信中之言,却不料这一眼扫下去,她的眉尖儿忽然不受控制地颤了颤,随即猛地将信往桌上一拍! 啪! 月杀闻声看来,见纸风扑得烛火摇动,火光在女子的眉心间跃动着,那脸色真称得上是瞬息百变。 中军大帐外,邱安尚未走远,听见声响不由回头,正琢磨着那声响是何由来,就见暮青挑开帘子走了出来。 “请瑾王前来议事,你和乌雅阿吉也来。”暮青负手而立,神色如常。 邱安一听暮青宣的只有他们这几个人,顿时猜到所议之事应与计取州城有关,于是急忙去了。 刺月门乃江湖门派,专司情报及暗杀之事,门主的身份如若被世人知晓,难免会惹人诟病。当暮青知道动用刺卫实属无奈之举后,她就有意将参与此事的人缩减到了最少。 巫瑾、邱安、乌雅阿吉、月杀,都是信得过的人。 四人齐聚于中军大帐之后,神甲卫便在外把守,十丈之内无人能进。每当此时,军中就知道皇后娘娘又与将军们商议军机要事了。 这夜,直到三更时分,邱安和乌雅阿吉才从大帐里出来。 没走多远,邱安便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山月。 “邱总兵担心此计会败?”乌雅阿吉笑道。 邱安愣了愣,摇头道;“那倒没有!这可是皇后娘娘的计策,老子亲眼在淮州见过她赈灾平叛,岭南王都被她擒杀了,她的计策,咋能不信?我就是挺好奇的,娘娘此前说陈飞顶多盘查三天俘虏,目前来看果真如此!本来我担心刺卫们即便进了城,但想行刺杀之计,也需先想法子从瓮城的军营之中溜进城中,这期间万一出了岔子,攻城之计便会功亏一篑,可皇后娘娘却说陈飞一定会将俘虏调入城中!你说这又是何缘由?王爷跟随娘娘的时日长些,要是能参透,不妨说来听听。” 乌雅阿吉哈哈一笑,“娘娘不是说了,待大军进城之日,你自会知晓吗?” 一听这话,邱安反倒更纳闷儿,“你说为啥非得等到大军进城之日?” 乌雅阿吉似笑非笑地道:“这本王怎么知道?邱总兵既然一肚子的疑问,刚刚在凤驾面前为何不问?” “我、我这不是……”邱安咳了一声,硬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半年之前,如果有人说他邱安会怕个女人,他非拿刀把那人给砍了不成!他行走江湖半辈子了,倒也不是真怕皇后娘娘那清冷的性子,只是每当她决断诸事之时,那气度总叫他发怵,就跟……就跟见了圣上似的。 “邱总兵想想皇后娘娘审人时的手段就该知道,娘娘通晓之术世间难见,本王也不解她的心思。只是她的话,你只管信就是了。” “信是信……”邱安望着月色,再开口时,话锋已经转开了,“滇州城乃天下险关,倘若咱们真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岭南的州城,天下间那些自诩熟读兵书之人还不得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一想到这事儿,老子就他娘的激动,今儿夜里怕是睡不着觉了。” 乌雅阿吉闻言又哈哈一笑,笑罢神色稍淡,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似真似假地道:“是啊,自从进了岭南,小爷就没睡着过……” 山月寒凉,夜风微寒,两人再未说话,只是同行而去。 这时候,中军大帐里却传出了话音。 巫瑾道:“百姓信奉阴司之事,此计只怕有损你的名声。” “我只在意这场仗打下来会有多少伤亡,这是伤亡最小的法子,就是费些时日。”暮青起身走出大帐,也仰头望向山月。此月照着南疆的山河,此刻也必定照着汴都的宫墙,自爹过世之后,她习惯了漂泊,从未像今夜这般盼着早归,“只要攻下州城,后方的城池就好过了,希望一个月内我们能走出岭南。” “这一路上辛苦妹妹了。”巫瑾也走了出来,与暮青一同望着月色。 “大哥也出过力,将士们也皆在用命相助,如非大家同心协力,我一人如何能成事?倒是这一路走得慢,对不住大哥。”出来两个多月了,还没走出岭南,一路上她又是折道淮州平叛,又是助朝廷平定岭南的,巫瑾一句牢骚也没发,他父皇病重,他想必比谁都急着回去。 “二十年都等过来了,还差两个月?”巫瑾仰着头,山月当空,广袖迎风,眸底添了几分惆怅。他离开故国太久了,久到已经记不起故国的明月了。说来也是讽刺,离两国的边境越近,他越发不知道到底哪一边才是自己的故国了。 暮青回过头来,看见巫瑾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罢了,待攻下州城再说吧。 * 次日,朝廷大军继续往滇州城下送俘虏,而且一送就送了四人,说是买二赠二,还说俘虏养在军中白费朝廷的粮饷,明天要买二赠三。 这简直是侮辱与挑衅,岭南军中怨气重重,眼看就要压不住了,那些俘虏就跟引火绳似的,主将陈飞为稳军心,一面称俘虏在朝廷军营里受了惊,以休养为名把他们遣入城中安置,一面去王府请命出兵。 廖先生死了,南图的人早在听说岭南王被擒杀后就急匆匆地撤了,如今的岭南由刺史李献主政,由岭南王生前的亲信们调度大军。 一番商议,王府里终于同意出兵。 嘉康二年正月十八,这天凑巧是岭南王被擒杀满一个月的日子,岭南军出动了两个营精锐弓兵埋伏于州城十里外,打算在神甲军押送俘虏到州城的路上拼死一战,为岭南王报仇雪恨。 可从清晨等到傍晚,埋伏好的弓手们都没能等来神甲军。眼看着天色已晚,陈飞担心朝廷有何诡计,于是命大军撤回,并急命斥候前去打探,果见朝廷的军营里有动兵之相! 陈飞急命岭南军备战,二更时分,只见官道之上火把绵延,朝廷大军发兵十万到了滇州城下。 只见险道崎岖,山关峻拔,滇州城如同坐落在黑天之上,巍巍城楼,火光煌煌,若黑崖之巅生着天火,令人望之生畏。 陈飞居高临下地睨着朝廷大军,冷笑着喊道:“邱总兵,怎么俘虏不送了,要改攻城了?该不是粮饷真不足了吧?要是粮饷不足,总兵大人就说一声,岭南的将士不打乘人之危的仗!我们军中喂马的草料多得很,可以分朝廷一些,吃饱了再来攻城,你们也好做个饱死鬼。” 此话损得很,城楼上的岭南守军顿时哄笑成一片。 邱安也跟着笑了声,“陈将军说笑了,朝廷打下来的那六座城池的粮仓可丰得很,将士们这几日吃得饱睡得香,养足了精神就是为了今夜攻城的。不过,话说回来,咱们都吃着岭南的粮饷,说来也是自家兄弟,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陈将军不妨打开城门,叫兄弟们进去得了!” 此话无耻,岭南军的哄笑声顿时变成了一片骂声。 陈飞怒问:“既然是自家兄弟,那朝廷何不撤兵?” 邱安道:“那是因为岭南王割据一方,暗降北燕,勾结属国,策反叛臣!岭南王现已伏诛,难道你们还要不臣不成?” “我只知道王爷爱兵如子,王爷死于朝廷之手,岭南军誓要擒杀英睿皇后,为王爷报仇!” “去你娘的爱兵如子!姜靳老贼在仙人峡时为擒皇后殿下,竟将亲信当做垫背!爱兵如子?做个样子收揽人心谁他娘的不会?你把城门打开,老子也能爱兵如子!” 仙人峡一战岭南军大败,南霞县当日就降了朝廷,岭南军中只能猜想此战之惨烈,却不知其中竟有这等详情。 英睿皇后智勇无双,朝廷大军一贯诡计多端,陈飞不敢轻信邱安之言,斥道:“休想乱我军心!朝廷害死王爷,还想辱他身后之名,我陈飞今日必与滇州城共存亡!闲话少说,邱总兵不是要率兵攻城吗?那就叫我岭南将士看看朝廷之师究竟有多少能耐,能从强弩长弓、巨石火油之下活命!” “好!这可是你要看的!”邱安一抬手,“来人,把给陈将军的礼送来!” 阵前送礼,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礼。 陈飞定睛望着城下,只见火把自邱安身后分开,一队神甲侍卫行出,肩上扛着重物,到了阵前,往地上一放,砰的一声! 一队精兵拿火把一照,照见地上放着的赫然是一口黑棺! 陈飞嘶了声,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邱安扬声道:“陈将军,若说爱兵如子,我邱某人手下的兄弟也是爹生娘养的,就这么往你的强弩长弓、巨石火油之下送,老子也心疼。今夜不妨就让姜靳老贼的尸骨开道,有什么杀招儿尽管招呼,我让姜靳老贼先替兄弟们接着!” 岭南军一听黑棺里装着的真是岭南王的尸骨,顿时哗怒! 陈飞双目血红,怒道:“邱安!你们以朝廷之师自居,却做此辱人尸骨的不道之事,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邱安冷笑道:“难道为了保住我邱某人的这张脸面,我就得明知滇州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还非得把将士们的性命往城下送?若是这样,老子这脸还真不要了!你们既然自诩忠义之师,口口声声的要为姜靳老贼报仇,那老子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毁他尸骨!” “你!”陈飞怒不可遏,身后的将士们却都在问他怎么办,他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尸骨能毁不能毁岂由他说了算?于是他急忙命人去王府禀报军情,自己在城楼上和邱安耗着时间。 “你说那棺中的尸骨是王爷,本将就信?说不定棺中是空的,有本事你开棺!” “开棺你就不怕惊扰死者?老子可告诉你,姜靳老贼死了一个月了,尸骨早就烂得面目全非了,开棺你也认不出来了。管你他娘的信不信,老子就把话撂在这儿了,今夜如要攻城,老子就地开棺,把姜靳老贼的尸骨千刀万剐,一个将士分一片肉,我看你们敢不敢杀老子的兵!” ?“你!”陈飞发现,他跟江湖草莽出身的邱安吵嘴,根本就吵不赢。于是他干脆闭嘴,就在城楼上耗着,一面做出挣扎之态,一面心急火燎的等着王府和刺史府方面的决断。 可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去禀报军情的亲兵不见回来,陈飞又命人持红符前去催促,一个时辰内催了三次,眼看着三更的梆子敲过了两回,邱安在城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问了几次要战要降,陈飞急得两眼发红,只得把副将差遣了回去。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快!” “是!” 副将即刻下了城楼,快马出了瓮城,往王府驰去。 * 城中宵禁,三更时分恍若黑城。 副将一路疾驰,到了王府门口,马未勒稳就跳了下来,三两步上了石阶,抬手就去拍门,“开……” 吱呀…… 门虚掩着,副将猛地撞进门去,脚下一绊,登时扑倒在地。 一股子血腥味儿直冲口鼻,副将一抬眼,瞅见一具无头尸,血淋淋的腔子正对着他,黑血淌了三尺,掌下一片黏糊。 王府里没掌灯,冷月森白,照见庭前残尸为路,树影如刀。 副将惊跳起来,抽刀四顾,“……诸位先生?侍卫何在!” 庭前无人回话,唯有枝叶飒飒作响。 副将迟疑了片刻,提着刀往花厅奔去。 花厅的门关着,门外死了七八个人,喉前皆有极细的血痕,且神态惊恐,仿佛死前经历了十分恐怖的事。 副将认出这些人皆是陈飞的亲卫,握刀的手心里不由出了汗。他压低身子,警惕地睃寻着,四周仍旧只有他一个活人,门缝儿里涌着黑血,他使刀尖儿推了推门,门缓缓而开,月光洒进厅中,照见两排阔椅,一屋无头尸。 死尸们坐在椅子里,头颅皆被人割了去,却仍保留着议事的举止。副将跌跌撞撞地进了花厅,踩着地上的血仔仔细细地辨认着衣袍。然而,文人的衣袍大同小异,没了头颅,仅凭衣袍身量还真辨不出谁来,倒是上首之人朱袍锦带,挂玉牌,登官靴,穿的赫然是当朝刺史的行头! “李大人?!”副将啊了一声,死寂的厅里仿佛平地炸起一道春雷。 副将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忽见门外晃过一道黑影! “谁?!”副将高喝一声,提着刀就奔了出去。 门外无人,唯有风卷着丧绫,翻飞若舞,影如鬼魅。 副将仰头看了眼挂在檐下的丧绫,又低头看了眼门前石阶上时不时晃过的黑影,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吁尽,便忽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将摸到的东西对着月光捻了捻,竟是一层灰白的木头渣子。 副将愣了愣,仰头望向屋檐,见檐下漆黑,木渣随风簌簌而下,若片片梨花零落,不知何时起,门旁的廊柱下已覆了层薄雪般,于这岭南初春的夜里在人眼前铺开一道奇景。 副将不以为奇,只觉得此景诡异,他面色悚然,仿佛觉察出了杀机,拔腿就跑! 冷月高悬,满园横尸,副将仓惶而逃,身后厅门大敞,廊下无人,唯见丧绫翻飞,月下忽有一缕寒光掠过! 副将仍在逃着,喉前却慢慢地渗出了几颗血珠儿,他仰头抬手,一摸喉咙,头颅却顺着后背滚了下去。他看见自己的身子提着刀仍在往前跑,腔子里喷出的血染红了月色;他看见一缕寒丝上挂着几颗血珠儿从月下掠回,在廊柱上弹出一声铮音;他看见朱雕的柱顶崩出一道白渣,断木似箭,扯断了丧绫。 花厅轰然倒塌,丧绫覆在人头上,远处提刀奔跑的身子渐渐倒了下来。 …… 岭南王府塌了,一声轰隆巨响引来了巡逻兵。 巡逻兵冲进府中,见到惨象无不惊惶,急忙驰报城门。 快马刚驰到长街口,领兵的小将就勒马急停,只见长街路口赫然摆放着一排人头!小将胆战心惊地下马来探,一看清这排人头的相貌,顿时啊了一声! “快!叫开瓮城!刺史大人及先生们遇刺身亡!” 陈飞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遇刺的消息,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经瓮城抱上城楼,大军的惊惶之声如巨浪般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海啸山崩一般。陈飞立在城楼之巅,迎着凛凛寒风,仿佛觉出脚下城池的基石都在晃动,自古就有天下险关之称的滇州城在这一夜仿佛从根基上被人生生地凿出了一道裂隙。 城中守卫森严,王府里更偶遇府兵千余,刺史李献和王府的一干幕僚怎会系数遇刺?为何现在才有人来报?他的亲兵们和副将军又在何处? 陈飞揪着传信之人的衣领,话到喉口却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直憋得青筋暴起,面色狰狞。 这时,一个小将忽然喊道:“将军!快看那边!” 陈飞循声望去,见小将所指之处升起滚滚狼烟,须臾之间便火光冲天! “报——”传令兵奔上城楼,几乎扑跪在陈飞脚下,“报将军!我军粮草被烧!奸细武艺高强,放火烧粮之后,杀了我们不少将士,逃出屯所之后便不知去向!” 陈飞连退两步,身子一晃,险些跌下城楼。他扶着冰凉的城砖,双眼似被狼烟所熏,血红一片。 偏在此时,城楼下传来了邱安的叫战声,“我说,陈将军,是战是降给句痛快话!这大正月的,在城下干等着,冻死个人了!” 陈飞心头杀意一涌,夺过一把长弓来,开弓就射! 箭矢破空而来,邱安在马背上坐得稳当,只把长刀一翻,对月一挑! 嗖! 杀箭登时化作流矢,一头扎进护城河里,水花溅了老高。 陈飞怒道:“邱安!别以为你烧我粮草,岭南军就会投降!告诉你,岭南还剩半境,皆是富庶之地,我岭南大军有的是粮草跟你周旋!” 邱安一听就乐了,“我说陈将军,你该不是脑子不灵光了吧?滇州城乃天下险关,李献那些人都能被取走首级,你以为后头那几座城池里的逆臣贼子还有命活吗?” “什么?!”陈飞惊住。 邱安道:“行,那咱们就周旋周旋看看!岭南富庶,烧了军粮,尚有仓粮,本大帅倒要看看,岭南军会不会豪夺仓粮!” 说罢,邱安一声令下,朝廷大军后退十里,就这么跟岭南军耗上了。 当夜,陈飞下令搜城,可那些刺客显然是大内高手,州城颇大,刺客有心躲藏,岭南军搜到天亮也没搜到个人影儿。 刺史李献和岭南王府里的一干幕僚被人一夜之间取走了首级,陈飞自然知道此事该下令瞒住,可王府塌了,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天一亮,城中的富商大贾和平民百姓见到塌了的王府和冒着白烟的屯所,人心前所未有的慌乱了起来。 城中没了主事之人,陈飞一边命大军死守州城,一边命人快马加鞭去后方求粮,可得到的却是后方城池的文官武将接连遇害的消息。 后方几座城池的守将也纷纷派人来州城问计,听说王府塌了之后,无不回城,闭门观望。 岭南无主,州城将破,谁也不肯在自身难保之际还往州城调粮。 陈飞悲愤之下,拿剑划破手指,以血为书,细数唇亡齿寒之理,呼吁后方同僚齐心协力保卫州城。 可接到血书之后,就在覃县知县等人密谋的当天夜里,知县于卫全、守将李晏、监察官、主簿及城中的几名富商皆被斩杀于一间官邸别院之中,头颅被悬在了一座忠义牌坊底下。 陈飞得知消息后在城楼上吐了一口鲜血,此后,州城果然不曾接到一石援粮。 军中只能开始减灶,可军粮被烧当夜,被抢下来的粮草在三天之后仍旧吃空了。陈飞只能劝将士们忍耐,承诺一定会筹借到粮饷,他一面在修书后方求粮,一面挨家挨户的到富商府中借粮。可富商们听说州城之中混进了大内刺客,凡是襄助州军反抗朝廷的都被杀了,且谁都知道,州城如今孤立无援,大军要吃粮,这就是个无底洞,纵是倾家荡产也没有填满之期,因此无人愿意借粮,也无人敢借。 镇守州城的岭南大军生生饿了三天,陈飞仍然没有借到粮饷,军中渐渐生出了不满之声,有人主张杀马,有人主张开仓。 陈飞严词拒绝了开仓之请,“两仓之粮乃是灾荒之年用于赈济灾民的,眼下正值战事,那些富商囤积居奇,一直在抬高粮价,有两仓之粮在,便可平抑粮价,稳定民生!我军若夺储粮,粮价一旦过高,必定民怨四起,到时我军必失民心,此乃皇后的奸计,万万不可上当!” 当天,陈飞含泪斩了跟随自己多年的战马,命军中斩杀老弱马匹,让军中将士喝了一顿肉汤。可大敌当前,仍在服役的精壮马匹却杀不得,没过两日,州军又挨了饿。 偏偏邱安欠打,明明命朝廷大军撤退十里,却又时常命大军到城外开伙。他们贼得很,专挑城楼上看得见、弓弩又射不到的地儿,开灶时吃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仅仅是一道城门之隔,城外大军粮饷充足,城内大军忍饥挨饿。 二月初三这天,朝廷大军烹猪宰羊,大摆春日宴,饭菜的香气飘入城中,已经饿了七八日的岭南军终于发生了暴动。 ?一个军侯率领几个都尉煽动麾下将士开仓抢粮,陈飞率兵阻止,以兵符为令,抢夺仓粮者斩。大军哗怒,两军斗杀于街上,死伤不计其数。 饿红了眼的岭南军开始不听军令,两仓屯所前的长街上成了战场,一些州兵挤不进去,就窜进了百姓家中,抢夺口粮,凶恶如匪,甚至有因记恨富商不肯借粮而闯入商户府中见人就杀的。 陈飞率部苦战半日之后,望着血流成河的长街,满城抢掠的惨象,颓然地闭上了眼。随后,他回到府中,摘盔卸甲,沐浴更衣,于午时上了城楼。 陈飞披头散发,白衣赤足,亲手取下了城楼上的王旗,挂上了一面白旗。 未时,吊桥放,城门开,陈飞率部卸甲,上缴刀兵战马,迎朝廷大军入了城。 一进城,邱安就亲自率部止乱,乌雅阿吉则请命领了一队人马进了岭南王府,一番搜抄之后,一把火将岭南王府给烧了。 熊熊大火仿佛把岭南的天给烧出了个窟窿,傍晚时分,白烟遮了半城晚霞,街上遍是尸首刀盔。劫掠之乱已止,杀人抢粮的州兵被朝廷大军拿下,绑赴法场,依军规问斩。 这天,哭嚎声响彻法场,人头堆成了山,凤驾亲自监斩,法场戒备森严,百姓挤不进去,也不敢靠近,只看见日暮时分,一顶皇家车轿从法场里行出,朝廷大军引路,神甲军护从,一路往刺史府去了。 到了刺史府门口,车轿里下来一个女子,一袭白衣,束袖簪冠。巷深天低,烧云将退,刺史府门前尚未泼洗,青石阶上的血沾在女子的裙裾上,她也不嫌,只是回头望了眼长街。 这一回头,日暮霞云远,晚风御柳斜,满街肃杀之气忽清,万千儿郎堆里,女子那一身的风姿竟比世间男儿还骄。那容颜,明明脂粉未施,却叫人忽然想起今日时节,碧树新芽,杏花满头,眨眼又是一年春了。 这一天是嘉康二年二月初三,春日宴。皇帝在汴都以赈灾之策为题,考问天下学子,以试取士新策。皇后在岭南计取州城,耗时仅仅一月,未伤一兵一卒。 ------题外话------ 这个月外出开会,有一个多星期没写稿子,中间有一段卡了几天,所以这章有点少。我把结尾截了一部分放到下章去,感觉内容上放在下章会比较合适,下一章六月中旬更吧。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全境平定 汴都城,翰林院。 举世瞩目的恩科开考! 此番科考可谓匆忙,明眼人一看就猜出了圣意——分科取士应是新策,报考的时日仅有半个月,圣上显然只想以汴州学子为试,观新策之效,查漏补缺,去虚存实,以定日后推行之策。 但即便如此,圣上不拘门第,亲选人才,也足以令学子们挤破国子监的大门。 上元节次日,朝廷贴出诏书之后,寒门学子纷寄家书,都城百姓遍告亲邻,皇城热闹了半个月,直至春日宴前一天傍晚,城门关上的前一刻,还有刚刚从家乡赶来的学子奔进国子监中报名。 所谓科,即经史论策,农工水利,医算刑律等科。 所谓科考,即分科考试,经史论策为必考之科,农工水利、医算刑律为选考之科,如若考生自认为在选考科目上有专才,可报国子监加试,试题由仓、户、刑、士诸曹及御医院点选,取士时会择优录用。 经史论策先考,为期三日,其中时策一题由当今圣上钦点。 开考当天,翰林台前,千余学子跪闻圣训,平身时有人偷偷瞄了眼翰林台,隐约瞥见了一幅明黄的衣袂。 吉时一到,翰林院中文钟长鸣,千余学子进入考房,等待开试。 试卷发下的一刻,无一学子翻看经史题,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翻出了时策的卷子,一看之下,无人不喜! ——圣上钦点之题,考的竟是赈灾之策! 去年八月,淮州大灾,学子们聚在临江茶楼里,辩论最多的莫过于赈灾之策。那时,圣上化名白卿,时常微服至茶楼与学子们畅论赈灾之策,凡桑田水利、仓储之法乃至吏治积弊,皆有议及。那时,不少学子慕名而来,恭闻畅论,好不痛快!不料好景不长,白卿遇刺,身份大白,圣驾就再未到过茶楼。 眼下淮州的水灾虽然已退,但听说淮阳城中仍有灾民三万亟待安置,显然是圣上急于求一赈灾安民的良策,故出此题。 此题对于当初与圣上畅论过赈灾之策的学子而言着实易答,有人至今还记得一些才子当时的高论,于是欣喜作答,落笔飞快。 唯有个别学子看着试题,久未动笔——此题看似是圣上眷顾寒门学子,可实际上并不易答。当初圣上与学子们畅论赈灾之策时,正值灾情迅猛之时,倘若学子们所提之策于赈灾有助,圣上何不采纳?朝廷何不施行?淮州至今未将灾民安置妥当,足以说明当初无一务实之策,学子们之策皆难解赈灾之需。 今日答题,倘若仍是高谈阔论,只怕会白白浪费良机。 于是,几个学子静坐沉思,桌上的墨研了又干,笔提了又放,整整一日未答一字,不知不觉间,晚霞压城,天已傍晚了。 * 傍晚时分,岭南刺史府。 别驾、长史等官吏哆哆嗦嗦地跪在州衙外恭迎凤驾,暮青未宣平身,径自迈进州衙,直登公堂! 神甲卫随驾而入,披风猎猎,翻如黑云。 暮青到了上首坐定,抬眼望出公衙,未宣任何州吏,只宣了降将陈飞。 陈飞披头散发地跪到堂下,不见驾,不抬头,也不吭声。 暮青开口便问道:“你想求死?” 陈飞依旧不肯抬头,声音沉若死水,“望娘娘成全。” 暮青未置可否,只是问道:“你为保仓粮而开城投降,可见你心怀百姓,乃一代良将。而今朝廷收复滇州城,岭南后方溃不成军,不日就将权归朝廷,你可担心朝廷日后会治理不好岭南?” “败军之将,连故主的城池都守不住,有何资格担心社稷?” “败军之将?那你可知败在何处?”暮青问。 陈飞没有吭声,仿佛已万念俱灰,只待一死。 暮青也不恼,自顾自地问道:“你盘查过那些送回来的俘虏,但只盘查过三天,是吗?” 这话不疾不徐的,陈飞却忽然显出了几分僵态。 朝廷军不打不杀的就把俘虏给放了回来,此事反常,他以为有诈,于是严加盘问过那些回来的将士,问他们被俘之后可有遭过刑讯、可有卖过军机、被关押在何处、朝廷军营是何布防等等,结果无一人身上有虐打之痕,他只能推断皇后此举用意有二——其一是使他生疑,干扰他身为主将的决断。其二是州城易守难攻,朝廷深知攻城必定伤亡惨重,故而想以此计煽怒军心,逼岭南军放下吊桥出城一战。 那时,军中一片请战之声,一日比一日难压,他实有心力交瘁之感。那些俘虏在军中就跟引火绳似的,他为稳军心,只能称他们在朝廷大军的军营里受了惊,以休养为名把他们遣入了城中安置。 难不成是这批人里出了问题,那些大内刺客就混在其中? 难不成朝廷释放俘虏的用意除了其一其二,还有其三? 难不成是他大意失了州城? “州城之失绝非是你大意之过,而是你即便想查,军中的声势也容不得你再查。”暮青仿佛知道陈飞在想什么,嗓音清亮得如水似剑,字字穿心,“军心是很容易操控的,岭南王已死,其亲信部下、幕僚乃至州官儿都各司其职、各怀鬼胎,朝廷要平定岭南虽仍然抗力不少,但岭南已无领袖,此乃事实。人是群体生物,领袖在集体心理中拥有绝对的重要性,而群体感情是易变的,失了领袖,群体就会如同乌合之众,情感缺乏约束,变得犹疑不定、无推理能力、缺乏判断力和情感夸张。这时,出于本能,群体会迫切地寻找一个共同目标来加深凝聚力,以获得缺失的安全感。本宫把俘虏放了回去,这对岭南军而言不是羞辱,而是雪中送炭!正是那些俘虏让他们找到了同仇敌忾之感。” “你仔细回想一番,自从岭南王死后,军心是否从未像请战那几日那么齐过?”暮青问,却不需要陈飞回答,“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在送还俘虏这件事上,却等于是一而再的往军心上点火,一而生,再而升,三而盛!你的谨慎虽无过错,可在全军请战的关头,你的谨慎只会把你推到军心的对立面,你如同孤身立于洪流之中,请战之声打压不住,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把俘虏调离瓮城——三天是极限,否则暴动会来得更早。” 暮青淡淡地说着,一番跨越时空的言辞陈飞听不懂,却也听得懂。 他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乱发望着上首,乱发割碎了视线,女子的容颜在高堂之巅有些模糊破碎。 原来,从朝廷兵临城下的那一天起,岭南的军心就都在皇后的手心儿里攥着了。她何止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素有天下险关之称的滇州城?她把岭南大军逼得暴动,强抢仓粮,掳掠百姓,自失民心。她把他逼得开城投降,朝廷大军入城止乱,不仅一举收了民心,她还亲自到法场监斩,以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威慑了城中的豪强。 英睿皇后…… “州城之失非你之过,而你为保仓粮、为救百姓开城投降,却有大功。如此,你还要求死吗?”暮青问。 直到此时,陈飞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凤驾到了州衙,却不召见州吏,独独宣见他这一介降将,还与他费了一番口舌,原来有劝他归顺之意。他讥笑道:“末将效忠王爷,而非朝廷,难道末将不死,朝廷还敢用我领兵不成?” “若朝廷敢用你,你可有背负背主投降的骂名苟活于世之勇?”暮青反问道。 “……” “匹夫不可夺其志,你若一心求死,本宫绝不拦着。你死之后,本宫会上奏朝廷,以开城之功保你族亲。” “……谢娘娘。” “不必言谢!尽管你的忠心不过尔尔,但本宫依旧敬佩心怀百姓之人,故而愿意帮你安顿族亲。”说罢,暮青露出几分疲态来,道声乏了,便有移驾之意。 “且慢!”陈飞出声拦驾,诧异地问道,“何谓不过尔尔,还望娘娘指教。” 暮青已然起了身,听闻此话停下脚步,反问道:“这还需问?滇州是岭南王的封地,他虽已死,但封地的百姓尚在,不问滇州谁主,不畏世俗骂言,即便旧主已故,也会替他守好一方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谓大忠大勇。而你一心求死,求身后忠义两全之名,比起忠义而言,你把名声看得更重些,这虽不算错,但比起大忠大勇之士来,你的确不过尔尔,不是吗?” 说罢,暮青再未多言,起身便下了公堂,往二堂去了。 一队神甲侍卫上前,将僵愣失态的陈飞带出了州衙,押回将军府看禁。 暮青避在二堂,听见脚步声远去后才又返了回来,对邱安道:“此乃忠义之人,希望本宫方才那一番口舌没有白费。你传捷报入朝时,记得上本密奏,跟圣上提一提此人,如何用人,看他的了。” “是!微臣今夜就传捷报!”邱安抱拳领旨,脸色却隐隐有些发苦。 此前,皇后娘娘断言陈飞只会盘查三天俘虏,并断言他会将俘虏调离瓮城,这疑惑在他肚子里憋了好些日子,险些没憋出毛病来。他就等着大军破城之日把这其中的关窍儿弄明白呢,哪知道听皇后娘娘解惑就跟听天书似的,他一个大老粗,听得是迷迷糊糊的,更要命的是,那番话他没记住!这密奏要咋写? “大军刚进州城,城中还乱着,你去忙吧。” “是!” “命州吏还家,本宫不见。” “是!” 邱安满心愁苦的却退而出,但刚走没两步,就听见暮青的话音从后头传来,话却不是对他说的。 “掌灯!备文房四宝,素宣丹青,你到外头守着。”暮青对月杀道。 这时辰掌灯稍显早了些,暮青要的东西也叫人起疑,月杀却什么也不问,率人出了公堂,点了个侍卫去备笔墨,自己则门神似的守在了公堂门口。 邱安见了,三两步折返回来,神神秘秘地把月杀请到了一边。 “何事?”月杀冷着张脸,眉头微锁。 邱安跟月杀是老相识了,刺卫都这德性,他也不计较,只是睃了眼公堂内,悄声问道:“咳!越大首领,那啥……皇后娘娘刚才的话,你记住了没?就是那什么……操控、领袖啥的……” “记得。”他从皇后从军时就跟着她了,古怪话听得多了,刚才之言算不上什么。 “太好了!那密奏的差事就交给你了!兄弟实在记不住,帮帮忙!改天请你喝酒!”邱安狠狠地拍了月杀两下,也不管月杀答不答应,借口要去办差,一溜烟儿就跑了。 “……”月杀抿着唇,面色青黑,有时他真怀念在刺月门中的日子,可以不与人废话,看不惯就杀了。 公堂里,灯烛掌了起来,暮青从怀里取出一只明黄的锦袋,锦袋中有信纸两页。暮青拿起上面那页凑近烛火,月杀将笔墨送进来时,袖风催得火舌一卷,隐约可见信上有“刺卫”二字被火舌吞没,化作了灰烬。 此番计取州城,动用刺卫实属万不得已,岭南王的一干亲信及衙署叛臣皆遭暗杀,而刺月门的暗杀手法江湖独一,难保不会被人看出端倪来。自古绿林少涉朝堂,江湖人士多不愿与朝廷有干系,暮青此前一直担心一旦刺月门助朝廷平定岭南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刺卫们难免会被骂作朝廷鹰爪,而那些曾与刺月门结怨的门派恐会将仇恨转嫁到朝廷甚至皇帝身上,这不得不防。 但她没想到,步惜欢对刺月门的后路竟早有安排。 信中说,这些年来,朝廷党争不断,无心监管江湖,江湖之中门派林立,匪帮横行。名门正派多闭门自修,以武会友,不与官府牵扯。可那些匪帮多与赃官勾结,蛀食朝廷盐矿水利及赈灾钱粮,中饱私囊,祸患甚大。去年,朝廷借着清剿林党余孽和赈灾之事将江阳帮一网打尽,但江湖上仍有许多这样的大小匪帮,尤以星罗为甚。 星罗遍地海岛,海寇猖獗,早有江湖门派勾结海寇,鱼肉渔民,腐蛀海防。这些年来,刺月门搜罗了不少消息,名单罪证皆已罗列清楚,魏卓之奉旨兴建海师之后,又暗中查出一批与海寇匪帮牵连的赃官,名单年前就已上书朝中,只等着朝廷处置。 步惜欢已下了道密旨,命魏卓之接到密旨后立刻率海师清剿匪帮,拿下赃官,并押往朝中受审。而被朝廷清剿的匪帮之中,除了名单上罗列的,还有刺月门。 刺月门会被以勾结海寇、暗杀朝廷命官等罪名予以清剿,从此以后,江湖上不会再有刺月门。但朝廷不久之后会设立监察院,刺卫们会借机改换身份,以大内密探的身份混迹于市井江湖,继续搜罗情报。 如此安排不得不说巧妙。 朝廷剿灭了刺月门,即便刺月门助朝廷平定岭南的风声传到了江湖上,那些与刺月门有仇的门派也未必会信,即便信了,朝廷武力剿灭匪帮,也足以起到震慑之效。 而当初步惜欢建立江湖势力实属剑走偏锋,如今他已亲政,刺卫们仍是江湖身份,这也说不过去。他们武艺高强,擅于刺探情报,大内密探的职司再合适不过。 暮青怀疑步惜欢早有安置刺卫之策,他一直没动,只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年前,星罗的密奏传入朝中时,朝廷正在岭南用兵,步惜欢应是料到了她过岭南不易,于是才将清剿之事留到了现在。 这人明明身在汴都,岭南却好像在他眼皮子底下似的。仙人峡大捷那日,她本以为岭南王虽已被擒,但要拿下岭南的门户要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却没想到乌雅阿吉先夺了城楼。而后,她斩了岭南王的首级,命人请求朝廷出兵,本以为淮州大军要过些日子才能到,没想到邱安早就领了密旨,当夜就赶到了南霞县,这才有了一夜之间连下三城的大捷。待到了州城之下,她以为有场硬仗要打,没想到步惜欢早有所料,派了刺卫前来相助。 所有人都来得正好,所有事都无需她善后。 这人也就在谋定乾坤之时才有个帝王的样子,瞧瞧他那家书,像什么话! 暮青将目光落在桌上,密信已化作灰烬,唯剩家书上的情话扎着她的眼——淡淡青山两点春,娇羞一点口儿樱。一梭儿玉一窝云,不曾真个也销魂。 这诗乍一看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眉目唇齿之言,可最后一句着实流氓!她在家书里是说想他,可说的想不是那个想!论起曲解人意来,这人可真是祖宗! 他千里寄首艳诗来撩拨她,也不怕她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混账! 暮青越思量越恼,忽然提笔蘸墨——叫你不曾真个也销魂! 她落笔飞快,月杀在门外回头往公堂里看了一眼,见地上没有扔出来的废纸团子,不由有些意外。 但更叫他意外的是,这封家书暮青回的时间颇久,从日暮深深到夜色沉沉,一更的梆子声敲过了三遍,她才从公堂里走了出来。 家书已经收进了明黄的锦袋里,暮青将锦袋递给月杀,吩咐道:“交给邱安,与捷报同传。” 月杀将锦袋接到手中时却明显一愣——好厚! “偷看者斩!”暮青看见月杀的神色,杀气森森地撂下句狠话,又回了公堂。 刺史李献已死,其家眷被州兵看禁在后院,暮青就在公堂里用了晚膳,而后听着朝廷军接管岭南军部和州城治安的奏报,直到四更天才歇。 这天,岭南王府里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蒙蒙亮时,乌雅阿吉带着查抄出来的密信到了刺史府。 岭南王谨慎,书房里并未留下密信,乌雅阿吉知道王府里必有密室,他没有搜,也没有找,只亲手点了把火,把岭南王府给烧了。大火烧了一夜,他在王府里站了一夜,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只是漠然地看着那把火将岭南王府烧了个干净。五更时分,房倒墙塌,密室显了出来,乌雅阿吉进入暗室,搜出一只机关木盒,取出的密信足有一沓,皆是近年来岭南王与南图、图鄂勾结往来的密信,其中不乏南兴朝廷及地方官吏与岭南勾连的书信、账目和名单,甚至有三封密旨来自北燕。 天刚破晓,刺史府公堂上掌着灯,暮青坐在上首看着北燕密旨,烛光交映,风声摇作,恍惚间公堂外刮起的是一阵西风,风里带着黄土味儿,送来声声意气之言。 你是周二蛋? 你小子,怎么哪儿都细?这身子也太单薄了些。 我欠你小子一条命! 如果将来有一日,你爹的仇报了,你可愿……可愿嫁我?我们去西北戍边,大漠关山,自由自在,不在这盛京过拘束日子。 我与他的君臣之约里没有你,你未嫁,他未娶,你的名字一日未写进他步家的玉牒里,我如何走我的路都不过是各凭手段! 阿青,后日我就要回西北了。边关久无主帅不行,我回去坐镇,能保边关无事。你放心,一年后狄部与朝廷和亲时我会回来,水师阅兵时我会在,不会让你出事。 …… 可她还是出了事,自那以后,金瓯缺,北燕立。过往种种,皆如黄沙,随风散了。 元修…… 暮青看着北燕密旨上那熟悉的字迹、陌生的言词,也不知看了多久,回过神来时,指尖已捏得觉不出疼来,“去瞧瞧王爷起身了没?传景子春一同前来议事。” 城中虽有驿馆,但朝廷刚刚接管州城,为防有乱,南图使节团一行便宿在刺史府中。 景子春随巫瑾来到公堂时,暮青正闭目养神。堂威肃穆,女子的倦容在烛影里少了几分清冷疏离,添了几分女儿娇弱。 “……”娇弱?景子春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想起那日暮青在南霞县城楼上斩人首级的利落、昨日法场监斩的铁面,不由屏息入了公堂,“微臣叩见皇后殿下!” “妹妹脸色不好,可是昨夜没歇好?”巫瑾问话时已到了暮青身边。 “嗯,昨夜听奏报,四更才歇。”暮青睁开眼,没让巫瑾把脉,而是顺手将几封密信和名单递给了他,“大哥看看吧,这些都是从岭南王府里搜出来的。” 密信里不仅事涉图鄂神官和南图大皇子一派,还事涉大图复国大业。 巫瑾虽自幼在盛京为质,但图鄂圣女一直与他有密信往来,他对图鄂族中的势力和南图朝堂的党争早已了熟于心,一封封密信在手中翻过,男子的眸中并无惊涛,只如晚秋萧寒,生了凉意。 “若果真如密信之中所言,南图国内此番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暮青此前以为岭南王策反淮州叛党、唆使何氏自荐,并意图计反江南水师,这一切皆是遵从北燕帝的密旨行事,而北燕帝的目的是谋夺南兴的江山。至于南图方面,应是因皇位之争才与岭南王联手的。而今从这些密信上看来,她并未料错北燕帝的意图,只是小看了南图的目的。 当年,大图国一分为二,南图沦落为大兴的属国,朝中一直都有复大图国业的声音,奈何大兴兵多将广,图鄂神权强势,南图皇室羸弱,也就一直没能如愿。如今大兴也一分为二,南兴帝刚刚亲政根基不稳,北燕帝意图谋夺南兴江山,又恰逢图鄂族内神官、圣女大选,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于是,大皇子一派便与岭南王联手,想以蛊毒大败神甲军,刺杀巫瑾于淮州地界,借此嫁祸南兴。 图鄂圣女一直盼子回国,如若得知爱子死于南兴内乱,势必问罪南兴朝廷,一旦图鄂对南兴用兵,南图便会坐收渔翁之利,甚至有可能平定图鄂,复兴大图国。 有趣的是,与岭南王来往的密信中,除了南图大皇子一派,竟还有图鄂神官和长老院的人。 图鄂圣女手握重权,已引得神官和长老院的不满,神官想借巫瑾之死逼圣女出兵,再借南图大皇子之手除掉圣女。他身为神官,未必不知南图皇族平定图鄂的野心,但他仍然不惜冒险。或许除掉圣女之后,他另有与南图皇室周旋之策,但密信中并未提及后策,能看得出来的只是南图朝廷和图鄂族内的纷争颇为复杂。 “这盘棋下砸了,他们不会甘心,必有后策。”暮青断言道。 “……嗯。”巫瑾看着那封图鄂神官的手书,许久后才应了一声,“那黑袍女子在教唆何氏时已然料到了妹妹在神甲军中,即是说大皇子早已知道此事了。” 说话间,他把密信递给了景子春,随即寻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暮青道:“没错,所以他们有何后策,我大概能猜到——他们应该会点齐兵马、摆开仪仗,到两国边境迎接大哥回国!” 此话一出,巫瑾微微垂眸,神色晦暗难明。 正速阅密信的景子春猛地抬头望向暮青。 暮青道:“江南水师已降,淮州之叛已平,岭南也不日就将平定,南兴非但没有内乱,朝中反而一派新气象。这种时候,大皇子一派绝不敢再触碰南兴国威,他们知道我在神甲军中,一定会摆开仪仗恭迎,也一定会将大哥风风光光地迎回朝中,到时群狼环伺,大哥只怕凶多吉少。” “皇后殿下言之有理。”景子春满面忧色地道,“皇上病重之后,巫谷皇后干政,谷家把持宫禁,最久时,百官有半年都见不到皇上,南兴陛下亲政的国书是几位老臣强闯宫门,硬是呈到御前的!皇上拖着重病之身上了朝,钦点微臣为使臣迎殿下回国。皇上知道巫谷皇后、左相及大皇子一党定会想尽办法阻挠殿下回国,故而在臣等出使之前,宫中就已经安排好了人。您一进入国内,使节团便会摆开皇子的仪仗,大张旗鼓地开道,而您则乔装经暗路赶回都城,只要您能顺利进宫面圣,替皇上医治重疾,令皇上能主持朝政,皇上便会清算后党。可如若朝中命大军和仪仗前来接驾,您四周都是眼线,只怕非但见不到皇上,还会凶多吉少!” “那景大人之意是?”巫瑾问着,面色平静得看不出情绪来。 “……微臣一时也没有主意。”景子春垂首而立,不敢看巫瑾,却瞄了眼公堂上首。 暮青把景子春的言行看在眼里,漠然地提议道:“本宫倒有个主意——圣女手握重权,神官和长老院很显然想趁新神官大选和新圣女继任的机会夺权,万一事成,兄长在图鄂族和南图国内都将会失去立足之地,所以眼下理应改道图鄂,先杀神官、铲除长老院、接掌图鄂大权,再回南图。” 景子春不是没有主意,而是不敢献策,他是臣子,奉旨迎巫瑾回国,怎敢劝皇子弃重病的父皇于不顾? 其实,当暮青得知行踪被黑袍女子看破之时,她就想提议改道图鄂了,但一直没能开得了口。她总是想起当年去汴河城寻爹的时候,百里的路途走得那样煎熬,而大哥离家二十余年,归国之路何止千里,她怎忍心劝他以夺位为重? 可拖来拖去拖到今日,见了密信才知上苍留给他的是诛心之题。 爹娘皆身陷险境,救父还是救母? 回南图面见父皇,则娘亲有被害之险。而回图鄂襄助娘亲,则当他回到南图时,极有可能见到的是一座帝陵。 世间最残酷的取舍莫过于此,暮青忽然有些恼自己的理智,“大哥,我可以命一队神甲侍卫前往图鄂保护圣女,而后我们尽快走出岭南,赶在南图朝廷接驾的仪仗到达之前先进入国内,然后依原计划行事!” 图鄂族人擅蛊,神甲侍卫未必保护得了圣女,这暮青心知肚明,她只是在赌,赌圣女已察知杀机,赌她未必会败!这是唯一的求全之法。 景子春默然地听着,心中忧忡。三殿下因是南图皇族和图鄂神族的血脉,故而朝中一些盼着复兴大图国业的老臣对三殿下继承大统抱有极高的期望,图鄂之权是三殿下的倚仗,倘若圣女遇刺,三殿下失了倚仗,左相等人便不会再对他有所忌惮,到时莫说复兴大图,就连即位都不可能。景家此番请旨出使南兴,已然是把对抗巫谷皇后、大皇子及左相一党的希望全都押在了三殿下身上,成则权倾朝堂,败则满门覆灭,景家赌不起也输不起。 景子春瞄向巫瑾,见他竟淡淡地笑了笑,随即起身离去。 天光如雪,青阶无尘,男子缓步而去,背影被天光勾勒得飘虚不定,仿佛要踏入天光里,就此绝尘而去一般。 暮青没有出言阻拦,她知道巫瑾需要时间。 但正当她以为巫瑾要考虑一些时日再做定夺之时,却见他在庭院中住了脚步,平静的话音随晨风入了公堂。 “改道图鄂。” * 要改道图鄂需得赶在南图的大军和仪仗到达边境之前,邱安立了军令状,发誓不出二月,必可平定岭南! 随即,朝廷发兵岭南后方,所到之处,凡遇抵抗,不出三日,城中定有腥风血雨。一时间,后方城池军心大溃,守城兵马畏英睿皇后之名如畏虎狼,朝廷大军所到之处一片降声。 嘉康二年二月十八日,一封捷报传入了汴都! 这天大朝,天刚破晓,百官已候在金殿前的广场上,听宣觐见,奏报国事。水师兵谏之乱已过去了两个多月,广场上的青砖早已洗净,闻不到一丝血腥气,唯独在这金乌破晓的时辰能从砖缝儿里察见隐隐的血色。每当此时,百官的眼神儿总是发飘,宁可将目光定在自己的朝靴上,也不敢多看一眼金殿前的青砖。 何家兄妹死后,老襄国侯仍然吊着口气,半死不活的在侯府里圈禁着。 江北水师都督章同的伤势日渐好转,圣上对江北水师尚未有所封赏,但谁都知道,封赏有功将士之日就是章同统领两军之时。 近日朝廷忙着科考之事,圣上钦点了翰林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翰林及国子监中各官学的博士入宫审卷,众人这些日子吃住都在太极殿偏殿,连早朝都不必上,圣上下了早朝去太极殿批折子,常至偏殿钦点策论,可谓求贤若渴。 自过了年,朝中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忙得很,都城之中也一派新气象,只是自上元节后,岭南的战事就没什么消息了,算算已有一个多月了,谁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事,毕竟岭南州城乃天下险关,易守难攻。 百官的心天天提着,却没人敢在御前提岭南的战事,只好在每天早朝听宣的时辰里望着宫门,盼着岭南的军情奏报。 这天,天色灰蒙,春雨将至,金殿里的煌煌灯火暖着御阶,范通出殿宣旨的时候,一骑战马驰入了宫门。铁蹄声叩着宫砖,却似踏在百官心头,老太监眯缝着眼眺望宫门,百官一齐回头,殿前的灯光在脸上掠过,眼底似都烧了团火。 非有紧急军情,宫中不得骑马,定是岭南的军报到了! 到了崇华门,小将翻身下马,手捧军报一路飞奔,上了殿阶,急往殿门外一跪,高声道:“启奏陛下!岭南大捷!” 广场上哗的一声,百官面露喜色,见范通将捷报接入手中快步进了金殿,过了片刻,又捧着捷报出来,冲着广场上高声念道:“臣淮南道总兵邱安跪奏,为皇后计取州城一事,仰祈圣鉴:正月初三,朝廷大军于滇州城三十里外扎营,坚守不出。岭南军连日叫阵未果,以为朝廷畏惧险关不敢强攻,遂生大意之心。正月初八,朝廷军埋伏于路,俘获岭南骑兵一支,奉懿旨每日赦归二人,岭南军不堪羞辱,请战之声日盛。守将陈飞以为此乃朝廷引岭南兵马出城一战之计,故不肯出兵,正月十三,为稳军心,陈飞将俘虏调离瓮城,却不知此后送入城中的俘虏皆是神甲侍卫。” “正月十八日夜,岭南王满月忌日,臣奉皇后之命携岭南王的尸骨兵至滇州城下,陈飞不敢毁尸,遂派人至王府求策。神甲侍卫趁刺史李献及岭南幕僚聚于一堂之际,将一干叛党全数斩杀,并火烧粮草,致岭南军中大乱,致后方城池自危。陈飞借粮不成,杀马犒军于事无补,终致州军哗变!二月初三,岭南军抢夺仓粮,劫掠百姓,屠杀商户,自失民心,守将陈飞止乱不成,开城投降!臣率兵马入城止乱,皇后亲临法场监斩,安定民心,震慑豪强,现凤驾已至刺史府,滇州城已下!” “此一役自正月初三至今,历时一个月,仰赖皇后殿下智计无双,朝廷大军无一人伤亡,平定岭南指日可期!嘉康二年二月初三,臣淮南道总兵邱安跪封。” 捷报之中将刺卫谎称为神甲侍卫,却无人生疑,听罢捷报,群臣耳中只剩下“皇后殿下智计无双,朝廷大军无一人伤亡”之言! 那可是岭南的州城,朝廷大军竟无一人伤亡! 此前朝中估计,朝廷大军纵可仰赖皇后之智、邱安之勇,欲破滇州城少说也得三个月,且定有一场惨烈战事,谁曾想这仗还有这么个打法儿?真是好一个坚守不出,诱敌大意!好一个俘获骑兵,每日赦归!好一个斩杀叛党,火烧粮草!好一个州军哗变,自失民心!皇后娘娘智计无双,真非邱安逢迎之言。 “圣上有旨,此战大捷,当普天同庆!捷报即刻发往各州县,布告于民,共贺皇后及前线将士!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天,群臣齐跪于殿前广场之上,山呼叩首,声势浩荡,久久不绝。 清晨时分,城门一开,捷报便震醒了都城。市井热闹起来的时候,宫里早朝刚下,宫人们随驾前往太极殿,一路迈着碎步,几个小太监偷偷地瞄了眼圣驾的背影。 圣上每日下了朝都会往太极殿去,这条宫道不知走了多少遍,一路上能迈多少步子,用多少时辰,心里都是有数儿的。可今儿……总觉得圣上走得急了些。 果然,一进太极殿,就听圣上道:“今儿阅卷的奏报待会儿再说!” “奴才领旨。”小安子随即便却退而出,往偏殿传口谕去了。 太极殿里,步惜欢从怀中取出只明黄的锦袋,含笑打了开来。 这家书可有些厚,谁知道里头儿又装了些什么?就算是十八般刀枪,他都接着! 但信一取出,步惜欢就愣了——这似乎不是家书。 锦袋里装着的不是信笺,而是宣纸。纸幅颇大,叠有数层,故而入手感觉颇厚,且纸背墨色晕透颇浅,乃是宫廷画师常用的素宣。 这是……画? 她的画可从来都不同寻常…… 步惜欢的心都不由提了起来,他开得颇慢,一层一层,像面对自己内心的期许,心中默盼着这画可莫再惊着他,不然他就要考虑科考放榜之后去趟岭南,好好跟她说道说道了。 可千盼万盼,当画入眼的刹那,他还是被惊着了,且少见的显出几分慌乱之态。 那慌态在男子的眉宇间刹那间生灭,随即他抬袖一覆,遮了那画之时,回头瞥了眼身后。 老太监垂着眼皮子,跟睡着了似的,嘴上却道:“老奴老眼昏花,什么也看不见。” 步惜欢顿时气笑了,刚要斥这老奴,范通已躬身而退,走时把佛尘一甩,将殿内的宫人全都领了出去。 殿门关了起来,步惜欢在御桌后坐了一阵儿,待内心的波澜平息了些许,这才将袖子拂开,看向了那画。只见画有二尺,素宣作布,小笔勾画,画中一对璧偶,正行夫妻之礼。男子雌伏在下,红袍似火,眼媚如丝,由着女子骑于仙杵之上,平原纵马,桃源寻途。许是驰到了春关处,女子脸儿微仰,三千青丝飞扬,隐约可见琵琶如玉,仙峰梅开,怎一个销魂了得? 画中璧偶姿容栩栩,见画宛若见人,男子之眸似开半阖,情到浓时,慵懒入骨,而女子微微仰面,眉似淡淡青山,齿似一梭儿玉,纵是情到浓烈时,亦不肯改倔强清冷之姿。 这绝非寻常的风月春图,画里之人分明就是他与她! 画旁还提了行字,盖了私章,字只有一句——不曾真个也销魂! 步惜欢伏案笑出了声来,好个一语双关! 让他雌伏的念头几乎已成她的执念,他一直吊着她的胃口,从没让她真正如愿过,可瞧瞧这画儿,好像她已遥思此事千百回,就算不曾真赴巫山,也足以销魂了。 就算他的心再多生十个窍儿,也想不到他艳诗寄情,她会还以春宫!她性子冷,他怕她离开的时日久了,成天想着军机要务,好不容易捂热了的心再凉了,故而寄诗撩拨,以解相思。哪知她恼了,竟寄幅画来骂他,以他之言还施他身。 “……混账。”步惜欢低低地笑骂了一句,殿窗开着,花瓶里一支海棠占尽春色,却不及那画那人春态撩人。 她可真没白验那些尸身,瞧瞧这画儿,眉目栩栩,肌骨如生,真可羞死宫廷画师! 叫他夜里可怎么睡? 步惜欢含斥带笑地瞅着画中女子的明肌玉骨、情浓之态,一大清早的,丹关之处竟生出一股子浊气,不由恼得抬袖遮了画,静坐着调息了片刻,随即起身望向窗外。 烟云空蒙,青瓦如墨,又是一年江南春时,又是一年孤身赏春。再过十日,科考就该放榜了,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去岭南寻她的,朝中文武也好,边关将士也罢,如今无一不在为了社稷鞠躬尽瘁,他身为一国之君,倘若抛开重任前去寻她,她才会真恼了他。 且依眼下战事的情形,等他到了岭南,她必定已走出岭南了。 …… 步惜欢没有估摸错,嘉康二年二月二十八日,这一天是载入后来的《大齐史记》的日子。 这天,恩科放榜,朝廷分三等取士,于千余考生之中点录四十九人,其中甲榜八人,为圣上钦点。 考生一千零七十三位,甲榜仅仅八人,这八人才冠汴州,足可傲视众学子了。 这天,八人朱袍加身,进宫陛见,与百官同行,与宰相同列,一朝得志,意气风发。 天子上朝,矜贵懒散,风华依旧,却已不再是那位临江茶楼里的白卿。 八位学子随百官一同见驾,随即再叩谢天子钦点之恩,平身之后,宫人捧着玉盘来到学子们面前,玉盘上覆着明黄的宫锦,揭开之后,只见盘中放着一份考卷,正是学子们那天的时策题答卷。答卷上有朱笔御批,策论下皆有一问,问御笔圈点之处当如何实施。 学子们捧着考卷不由心惊,这莫非是要殿试? 殿试可不同于科考,那几日有充裕的时间思量策论,今日身在金殿上,上有天子,下有百官,即问即答,可谓极难。 这八位学子无一不是科考时没有轻易作答的才子,当日既能猜出圣意,自然对自己策论中的利弊也知之甚深,御笔圈点出来的无一不是不易实施之处,论治国方略,圣上的眼比谁都毒。 金殿之上静了下来,八位学子苦思难得其解,又因面圣紧张,没半柱香的工夫,额上就见了汗。 最终,甲榜头名的学子跪奏道:“启奏陛下,学生以为,天下没有万全之策,赈灾济民,赋税伤民,自古就难以两全。朝廷既然要赈灾,那自当以济民为本。淮州两仓亏空,罪责重在贪官私挪偷贩,而不在于仓储之策过于陈旧。故而朝廷想于赈灾与仓储之间求一两全之策,学生认为其根本不在于赈灾新策,而在于吏治改革!” 其余学子虽有不同看法,但皆认为没有两全之策。 “嗯,吏治清明才是根本,此话不错。可朕这儿若是有个两全之策呢?”天子问得漫不经心,却惊了八位学子。 又一拨宫人捧着玉盘来到学子们面前,学子们跪接策论,一看之下,惊为奇策! 这新策既能赈灾,又可丰仓,既可富国,又不伤民,赈贷之说闻所未闻,分期还粟真乃奇思! 此策万全,利在千秋! 学子们如获至宝,竟不顾身在金銮殿上,就这么跪在御阶下评说了起来。直至御前宫人咳了一声,学子们才觉察出御前失仪,急忙请罪。 甲榜头名的学子情绪激越地问道:“敢问陛下,此策出自哪位大贤之手?” 天子闻言笑了一声,“可别夸她是什么大贤,传到她耳朵里,又该说朕一高兴就寻个名号褒美自家婆娘了。” 这话里的滋味儿不知是斥还是宠,可这话着实听着耳熟,似乎是白卿初至临江茶楼那日,一位周姓的白衣少年说的。 白衣,姓周,敢将皇后说成婆娘…… 八位学子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一时间皆怔在御阶下,呆若木鸡。 只听天子道:“赈贷之策出自一女子——当今皇后。” “……!” 这天,八位学子金殿面圣,意气风发而去,面带愧色而回,一道赈贷新策之论,叫天下学子败得心服口服。 同样是这一天,二十万石仓粮自岭南运抵淮州! 淮州文武同至城门前接收仓粮,别驾曲肃欣喜若狂,不顾官仪扯着刺史刘振的官袖问道:“刺史大人,下官没做梦吧?仓粮到了?二十万石啊!” 刘振苦笑道:“是是是,快接粮吧!” 哪知这话刚说完,曲肃就一回身,背对城门,冲着岭南方向高声拜谢道:“谢皇后娘娘赐粮!” 那天皇后娘娘说要去会一会岭南王,顺道替淮州谋一谋仓粮,本以为此事万难,没想到这才三个月,岭南王死了,仓粮到了,二十万石,一斤不少! 他算是服了! 曲肃癫狂地大笑一声,起身就往城中奔去。 一干州吏愣了愣,刘振在后头喊道:“你去何处?不接仓粮了?” “刺史大人接吧!下官给商户们请罪去!”曲肃头也不回,话音落下,人已奔得远了。 这天,曲肃回到官邸,脱去官袍,身背荆条,三步一叩,到商户府上还粮请罪。自古民不与官斗,从没听说过官府强收去的粮还有再还回来的,更没听说过州官跪民之事。商户们受宠若惊,看着曲肃赤着的上身清瘦见骨,想起他为官清廉,灾后捐尽家财,八十老娘都跟着吃糠咽菜,再想想去年八月至今淮阳城中所经历的大事,不由感慨。 当天,众商户收下官府还回的粮食,傍晚便齐聚到州衙请愿,愿助官府重建村镇,安置灾民。 淮州大灾至今将近半年,这天终于官民一心,齐力赈灾。 还是这一天,岭南最后一座城池的守将开城献降,岭南全境平定! 是夜,神甲侍卫驰出县城,护卫着凤驾和南图使节团一路往两国边境线而去。 ------题外话------ 小伙伴们端午安康! emmmmm仵作写到这里,才发现作者的好处了,俺绝对不会说载入齐史的日子是俺的生日,作者奏是可以这么任性o(* ̄︶ ̄*)o ps:注解一下,本章中出现的诗句原作者是【南宋】詹天游,原诗里还有两句:“白藉香中见西子,玉梅花下遇昭君。”由于西施和昭君都不存在于本书的历史中,所以就把这两句省去了。所以,平仄如果读着奇怪,大家就多包涵吧,毕竟我的水平和脸皮,实在写不出这种诗来。 正文 第二十六章 鄂族圣器 嘉康二年三月初一,鸡鸣时分,紧邻国界的山坡上,神甲侍卫们骑着战马迎风远眺,仿佛一道连绵起伏的黑峰。 山坳里,荒草随风伏摆,宛若一条黑河,天边一道鱼肚白压得极低,遥遥望去,恍若天地倒置。 “下面就是了。”乌雅阿吉说了一句,率先策马下了山坡。 暮青扬鞭跟上,神甲军紧随其后,势如决堤一般进了山坳。 山坳里是烧得青黑的残道,残道两旁的荒草里掩着的房屋皆被大火焚塌,腐木压着焦尸,朽箭残刀随地可见。乌雅阿吉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像伫立在荒寨上的石人,面南而望。 暮青下马步行,往南而去。 寨子只剩一座遗址,但沿着残道而行,仍可见族寨的布局。寨子南高北低,越往南,房屋的结构越复杂。到了缓坡尽头,暮青拾阶而上,眼前豁然开阔,圆形的祭祀广场上刻着蟾蜍图腾,面朝南面。南面高处,一座王殿背山而建,殿高七层,呈半月形,虽已有塌败之相,但未遭大火焚尽,远远望去,仍能见其宏大瑰美。 暮青径直穿过广场,上了高坡,进了王殿。 月杀紧随其后,对大殿中央摆着的几具尸骨视而不见,只扫视着焦黑的殿柱、大梁和殿窗,防备着万一。 暮青并未深入王殿,只是远远地看了几具摆得整整齐齐的尸骨一眼,目光在其中一具尸骨的王冠上定了定,又环顾了一眼烧得焦黑的殿柱和地上的零星残布,随即便转身走了出去。 乌雅阿吉立在祭祀广场上,只是远远地望着王殿,看起来并没有进殿的打算。 南图使节团候在广场下坡,后头押着几辆铁皮囚车,卫哨于四周戒备着,巫瑾上了祭台,身后跟着云老、景子春和方子敬。 南图使节八人,左相党羽皆被暮青揪出,关押在铁皮囚车之中,巫瑾身边可以信任的只剩这三人了。 三人跟随巫瑾来到祭坛中央,见暮青从高坡上下来,纷纷躬身行礼。 暮青一到乌雅阿吉面前就问道:“火烧寨子的不是图鄂神殿的鬼军,而是你吧?” 云老三人闻言一愣,一齐看向乌雅阿吉。 暮青道:“村道上有打斗的迹象,说明当年外敌屠寨之时,乌雅族人曾抵抗过。那么,路上该有乌雅族人的尸体才是,可我在路上只看到了残留的刀箭,所有族人都被埋于倒塌的房屋之下,这很反常,屠寨之人行事极端,皆为狠辣之徒,怎会特意将战死之人抬回家中,再点火烧屋?而王殿里的情形更为反常,殿柱共有三十六根,上头挂着的宫帐被一一点燃,尸体被整整齐齐地摆于大殿中央,从现场看来,与其说是纵火焚殿,不如说是火葬仪式。纵火之人似乎对乌雅族人颇有感情,极有可能是族中之人,而乌雅族据说只剩下你一人了。” “……这世间可有哪桩案子是皇后殿下解不开的?”乌雅阿吉扯了扯嘴角,面色苍白得像戏台上的伶人。 “你自称本王,是乌雅王还是乌雅王子?”暮青问。 王殿内有具尸骨头戴王冠,但未必就是乌雅王,也有可能是替子。 乌雅阿吉自嘲地笑了笑,望着王殿的目光幽沉得仿佛一潭死水,“什么乌雅王、乌雅王子的,一介小族,我父王充其量就是个族长罢了。” 风荡进山坳,呜呜之声里仿佛捎着乡音,勾人回忆。 “乌雅族是大图内乱那年,从争执地界上被划入大兴的。此后,因圣器在战乱中不知所踪,神殿开始了对众族的监察刺探,两百余年间,唯有乌雅族从未被滋扰过。可自从二十多年前,先帝暴毙、幼帝即位起,大兴国力日微,乌雅族人便再没过过安宁的日子。” “族寨里先是常有探子潜入,之后神官又多番遣使造访,以祭祀祖神为由胁迫父王前往神殿。父王知道,他一旦去了就再难回来了,于是想方设法的与神殿周旋,为防神殿打我的主意,我自幼就被关在王殿,冬去春来,整整十五年,从未迈出殿门一步。” “我常与父王争吵,出走那年曾质问他,乌雅族为何要守护圣器?圣器乃古鄂族秘宝之钥,这不过是个传说,即便真有其事,既不夺宝,留之何用?祸端罢了!要么奉还,要么砸毁,要么夺宝,好过将一把钥匙奉为圣器,滑天下之大稽!父王大怒,动了族法,我受刑之后,有天夜里制住王卫逃出宗祠,悄悄地离开了寨子。” “我孤身浪迹江湖,狠狠地逍遥了两年,后来无意间听见了鬼军屠杀小族的风声。我急忙回来报信,却不料姜靳老贼与神殿勾结,岭南戒严,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潜回寨子,却终是晚了一步。族中百姓遭屠,妇孺皆未幸免,我父王、阿娘和两个妹妹都死在王殿里,死前受了极大的拷问折磨……我一怒之下把整座寨子都烧了,用一把大火把神殿的鬼军和岭南兵马给引了回来,那天……也是这个时辰,我就在这祭坛上大开杀戒……” 乌雅阿吉低头看了眼脚下,曙光笼罩着祭坛,黄尘败叶覆住了祭坛上的图腾,却盖不住斑斑黑血,就像那夜的记忆,永生难以磨灭。 云老三人却相互之间对视了一眼,眼底皆有惊涛涌现——神殿追查了两百余年的圣器,如此说来真在乌雅族中?! 乌雅族被屠之后,听说神殿并未寻到圣器,圣器至今仍是下落不明的,莫非会在乌雅王子身上?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天要助三殿下! 云老目光矍铄,刚要询问,便听乌雅阿吉又开了口。 “那夜,我本想战死,拿我的血和仇族之血一并祭奠族人,可杀着杀着,就觉得这么死了实在太便宜姜靳老贼和图鄂神官,于是便负伤杀出重围,一路逃到汴河城,正巧碰上西北军在江南征兵,为了躲避追杀,我就入了伍。当时后有追兵,我身上仅有一份游历江湖时用的身份文牒,迫不得已才用乌雅族人的身份参了军。” “我从军本无意出头之意,没想到碰上了皇后殿下夜袭军营。那晚,因不想暴露,我便由着亲兵将我打晕,本以为能蒙混过去,没想到事后会被传去中军大帐问话。后来,殿下遇伏,我回水师大营报信途中宰了几个埋伏于林边的杀手,事后惹了魏少主的怀疑,但族寨被焚,他查无实据,也就没再盘问过我,直到这回南图使节团出了都城,我从章都督处听说殿下已秘密前往南图,这才急忙出营回城,自请陛见。” 身份文牒的事,乌雅阿吉所说的倒是跟暮青当初猜测的相差无几,只是没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 “你的族名是?”暮青问道。 “……乌雅喆。”山风吹进空荡荡的山坳,这名字就像荒废的族寨一般,仿佛已入土多年了。 他不想一生都被困在王殿里,为此常跟父王争吵,早有出走之心。在他浪迹江湖的那两年里,王族的侍卫找到过他,兴许他们曾想禀告族中之事,但他一发现被人跟踪就溜了,所以从不知族中有险,直到神殿把风声闹大了,他才赶回,却已经晚了。 这些年,他一直不知这族仇到底该算谁的,或许到了阎王殿,他的罪孽并不比神殿轻多少。从他离开族寨的那天起,世间就没有乌雅喆了,有的只是一个浪荡子罢了。 半晌,乌雅阿吉将目光从王殿的方向转到了暮青身上,问道:“我有一事不解,此行机密,殿下在事前宣召了章都督和刘军侯,连西北军出身的两位军侯都知道了此事,为何独独瞒着我?莫非生死之交抵不过身份之疑?” 暮青愣了愣,随即将目光转开,淡淡地道:“此行艰险,要入南图,必过岭南,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料想必有一场殊死博弈。你有族仇在身,若事先告诉你,你必请命一同前来,如若有个三长两短,乌雅族岂不是连仅存的血脉都保不住?” 当她知道乌雅阿吉武艺超群之时,便知道他绝非普通的乌雅族人,但他不愿提灭族之事,她也就没去打听。这世间人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只要他的军籍在水师,他就水师的兵,这就够了。只是没想到,任她如何处心积虑地隐瞒,乌雅阿吉最终还是来了岭南。 此事应该是步惜欢的机谋,乌雅阿吉武艺高强,身份成谜,性情又有些乖张,她信任他,步惜欢却未必放心她身边有难以掌控的人存在。魏卓之查过乌雅族的事,乌雅阿吉不肯实言,以步惜欢的城府,必定知道将他逼急了会得不偿失,所以便静待良机,使计让他自己坦明身份。 这次她秘密前往南图便是一次良机,如非领了圣旨,章同绝不会将她的行踪告知任何人,而步惜欢应是根据对乌雅阿吉身份的怀疑,猜测他与岭南王有仇,故而命章同将消息透露了出去,然后就在宫里等着他自请陛见,心甘情愿地坦明身份,请命襄助朝廷平定岭南。 “……您比当都督那会儿爱操闲心了。”乌雅阿吉低头笑了声,有那么一瞬,那笑似乎褪了乖张不驯,却又如同孤星独火,转瞬间便被阴云所吞,不可复见。 半晌之后,乌雅阿吉望着国境线南边道:“我在御前坦明身份,请旨潜入岭南,还好不负此行。如今姜靳老贼已死,只剩神殿未灭了。” 暮青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么说,鬼军屠寨受的是神官之命?” 乌雅阿吉道:“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觊觎秘宝,所图必定不小。” “鄂族当真有秘宝?”暮青问。 “只是传言,有几分可信,我也不敢说,毕竟乌雅族只是古鄂族的分支。”乌雅阿吉说罢,转身看向巫瑾,“王爷幼时在图鄂,可有听过圣器之说?” 暮青回头,见巫瑾在祭坛中央立着,雪袖迎风舒展,似立在白雪皑皑的仙山上人。 “本王只知圣器本就是鄂族之物,两百多年前,大图国内战,鄂族的两件秘宝——圣典和圣器在战乱之中不知所踪。圣典乃古鄂族圣书,凡神族之说、宗规戒律、治国纲法,皆出自此典,而圣器乃秘宝之钥,传说宝藏之丰厚,足以建国。这两百余年间,不仅神殿,连皇族都一直在寻找两件秘宝的下落。皇族有复大图国业之心,圣典是神典,亦是法典,乃立国教民之基,故有掌圣典者掌天下之说。可圣典之踪难觅,倒是听闻圣器所守护的秘宝就深埋于古神庙之下,恰逢近年来天下局势多变,神殿和皇族都在备战,自然就急于先寻圣器了。” “古神庙?” “就是那座遭山崩地裂损毁,后用来镇压先代圣女的神庙。” “……”暮青愣了愣,一时默然。此去南图,她本是抱着助兄长夺位的心思,对身世倒并无究根问底的迫切之心,只觉得顺其自然便好,没想到前些日子临时决定改道图鄂,今日又听到了与先代圣女有关的事,这世间大抵真有注定之说吧。 “那敢问殿下,圣器可在乌雅族中?”云老见暮青和巫瑾说来问去,都没问圣器何在,于是开了口。 乌雅阿吉看了云老一眼,随即望向巫瑾,目光讥诮,“怎么?王爷也有夺宝之心?” 巫瑾迎着那目光,漠然地道:“本王在朝中的根基不比其他皇子,我娘也并非独揽图鄂大权,此番回国夺位,料想必有战事,若古神庙下真有秘宝,而王子殿下肯赐圣器,那自是求之不得。” 况且,古神庙下还镇压着先代圣女,事关暮青的身世,既然圣器就在乌雅族内,自然没有不求之理。 但这话巫瑾没提,云老三人在此,此事还是不提为好。毕竟先代圣女有罪在身,暮青此去图鄂本就有险,若被人知晓此事,只怕会险上加险。 “正是。”云老朝乌雅阿吉打了个恭,说道,“事关两国帝位,王子殿下既已效忠大兴朝廷,还望赐还圣器,他日报仇之时,便是建功之日!” “好一个建功报仇!”乌雅阿吉讥笑一声,抬眼望了望泛白的天,话音轻飘飘的,“可惜啊,我跟我父王不一样,他眼里的圣器在本王眼里一直都个祸害之物,为保一件死物,他连妻女族人都不救,本王怎能容得此物?那晚,本王放火烧寨,将那祸害之物从王族密室里取出,一并毁了!” “什么?!”景子春和方子敬惊得怔住。 “毁了?”云老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不由震怒,“圣器乃是鄂族圣物,乌雅族乃鄂族之后,竟出了你这么个自毁祖神圣物的大逆不道之徒!” 乌雅阿吉嗤笑一声,目光如迎风出鞘的雪刀,“本王大逆不道?祖神留个遗物在世上,叫后人自相残杀,他难道就安了什么好心?我看他本就是个恶徒,所以才会有本王这大逆不道的后人。” “你!”云老气了个倒仰。 “恩师!”景子春眼疾手快地将其扶住,望向乌雅阿吉的目光里颇有那么几分惊异的神采。这话莫说在图鄂,就是在南图国内都属亵渎之言,要处以火刑的。 “本王不但毁了圣器,还打算杀上神殿,把祖神灵碑也一起毁了!只可惜这趟出来领了君命,去不成了。” “混账!真是混账!你可知若按族法,你该当何罪?!” “族法?”乌雅阿吉听见笑话一般,转头看向暮青,装模作样地施了一礼,“敢问皇后殿下,朝廷何时割地了?乌雅族又归南图了?不然,怎么由得属臣在微臣面前论族法了?” 云老一愣,景子春心里咯噔一下,二人一同望向暮青,只见曙色东来,暮青定定地看着乌雅阿吉,眸如星子,衣袂随山风荡着,似墨泼去,不怒自威。 景子春琢磨不透暮青的心思,只是心头一紧,急忙解释道:“启奏皇后殿下,恩师乃大学之士,一生苦修古鄂族之学,一贯守规,今日乍闻圣器被毁,痛心疾首之下才失了礼数,并非有意指摘贵国臣子,还望皇后殿下宽宥。” 云老面色威沉,虽怒意正盛,却仍理了理衣袍,朝暮青施了一礼。 暮青沉默地受了此礼,而后便将此事揭过,问乌雅阿吉道:“你领了什么旨意?” 不问这话还好,一问乌雅阿吉更恼,磨着牙道:“来之前因为着急,一不留神就着了圣上的道儿,就被戴了顶官帽!当时圣上说,皇后殿下要是偷偷过了岭南也就罢了,要是打过来的,我就得留下任节度使,节制岭南。” 当时,他为求出京,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后来才明白这他娘的是个套儿!那姜靳老贼要擒皇后,把使节团的行踪盯得死死的,怎么可能偷偷地溜出国界?八成要靠打的!能打到这地儿来,那还不表示岭南全境平定了?可平定是一回事儿,安定是另一回事儿,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他一贯不爱受束缚,可就这么被圣上给绑在岭南了! 暮青无语,按大兴的官制,边州才有节度使,形同地方军政长官。朝廷吃过一次地方割据的大亏,姜靳死后,步惜欢不可能再封一个岭南王,但眼下岭南乱着,的确需要一个主事之人,这个主事之人得熟知岭南的风土人情,得能有与大姓豪族周旋博弈的精明,还得有狠辣的手段,得慑得住根植于岭南的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岭南如今就是个龙潭虎穴,暗地里不知多少势力瞅着朝廷钦差呢,一个不小心就能连骨头都不剩,人若是轻易地死了,不但朝廷会颜面尽失,治理岭南还会难上加难,乌雅阿吉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步惜欢把人留在岭南,怕是还担心乌雅阿吉背负着灭族之仇,以他的性子,一旦去了图鄂,未必能理智行事。 “既然你不同去,那我们就该走了,天色已然大亮,再拖延下去,撞上南图迎驾的大军就走不了了。”暮青起先以为乌雅阿吉会同去,听说乌雅族人死得蹊跷,这才陪他来族寨里一趟,既然此事并非无头公案,而他领了节制岭南的差事,那她就该带大军走了。 两个时辰前,探子来报,南图大军离国境线只有七八十里了,此刻看着国境线,看着春草迎着曙光,她仿佛已经听见了马踏山河的疾啸声。 “走!”暮青行事一贯干脆,说罢便将手一挥,一句也未提圣器之事,当即就往祭坛下走去。 “慢!”乌雅阿吉喊住暮青,在她回身看来时,有些不自在地扭头望向国境线,“国境线那边是一片山丘,往南十里便是神脉山。侍卫们虽可骑马翻过山丘,可进了神脉山中就得弃马而行,加上此行押着囚车,拖累脚程,即便神甲军在此撞不上南图兵马,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南图大军追上。乌雅族中有条密道,是当年先祖带着族人躲避战乱时所建,直通神脉山脚下,跟我来吧。” 乌雅族中竟有直通神脉山的密道,这叫暮青都愣了愣,见乌雅阿吉往王殿方向走去,她毫不迟疑地下令跟了上去。 密道在王殿后方,王殿依山而建,密道口就在一块镇山石后,拨开密密麻麻的棘藤才见了石门。 石门一开,尘土扑面而来,里头幽深狭窄,只能容二人并行,容不得战马和囚车进入。 “这密道直通神脉山下,没有岔口,也没有机关。殿下只管带着人走这密道,把战马和囚车留下,我来善后。”乌雅阿吉站在石门旁道。 这密道看起来经年未启,且从此地到神脉山下有一段路途,谁也不敢保证密道里毫无杀机险情,倘若有险,在如此逼仄之处即便是神甲侍卫也难以施展武艺,那岂不是要被活埋在里头? 方子敬看着密道,心中迟疑,不由瞥了眼周围,却见巫瑾和景子春都默不作声,就连对乌雅阿吉心存成见的云老都无作声之意,似乎在决断一事上,三人都信得过英睿皇后。 方子敬有些心惊,转而看向暮青,见她毫不迟疑地抬手下了令。 “下马!卸车!” 神甲侍卫闻旨而动,纵身下马,落地无声!一队人马去卸囚车,一队人马去寻火把,其余侍卫或掠入殿顶,或隐于树端,或散开成哨,或护卫驾前,大将军越慈一句号令未发,神甲军却行动迅捷,宛如铁军。 乌雅阿吉倚着山壁,风摇着棘树,晨光细碎,恍惚间叫人想起暮青遇刺那夜,漫天星光,少年抢了战友回营报信的机会,有人疑他贪生怕死,唯有一人指向断崖山,用坚定的声音告诉他撤退的路线。而今,一条密道面前,他不带路,只说善后,谁也不敢说密道之内无险,那人却依旧敢进。 火把没多久便点了起来,月杀命百名侍卫先行入内探路,木彦生等左相党羽眼蒙黑布跟随在后,负责押解的侍卫、使节团的护从等依序进入密道。 暮青在密道口道:“我走了,岭南治理之初必有险事,你凡事要小心,切不可太使性子。” “您先看看您以前干的那些事儿,再来嘱咐微臣吧!”乌雅阿吉哭笑不得,随即看向月杀,“我说越大将军,皇后殿下的安危可全在你肩上,人要是再在你眼皮子底下丢了,当心江北水师那些小子一人宰你一刀。” “不劳费心,节度使大人还是想想如何治理岭南吧,岭南平定不易,如若浪费了帝后的心血,当心刺卫和淮州二十万兵马的刀子。”月杀冷声说罢,懒得再与乌雅阿吉多费口舌,转身便对巫瑾道,“事不宜迟,请殿下入内吧。” 巫瑾颔首,与云老三人入了密道,留暮青在后头与乌雅阿吉道别,亦是与南兴的疆土道别。 “眼下百废待兴,岭南就托付给你了!”时间紧迫,暮青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说这一句了。 乌雅阿吉却一改吊儿郎当之态,郑重地抱拳一跪,“殿下放心!” 暮青将他扶起,看了月杀一眼,便打算进入密道。哪知刚要放手,忽觉掌心里一凉! 暮青一愣,抬头看向乌雅阿吉时,大风忽然迎面而来,暮青猝不及防,踉跄了两步便退入了密道!她一进密道,月杀便如黑风般追随进来,刚伸手将暮青扶稳,一回头便听见轰隆一声。 石门缓缓地关上,晨光被挤成一线,乌雅阿吉欠揍的笑脸在石门外慢慢地消失不见,密道里只剩下了火把的光亮。 暮青面向石门而立,袖口垂着,手微微握紧,感觉掌心里握着的是一块寒凉之物。 她没有低头去看,但她能猜到这是何物。 ——鄂族圣器。 ------题外话------ 仵作写了这么多章,这算是最不满意的一章了,从一万删到六千,又删到三千,再写回七千,已经不知道大大小小改了多少遍,换了个新地图,卡得想哭,以后修稿的时候再回头改吧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神权之国 嘉康二年三月初一,清晨。 赶往边境迎驾的南图军在国境线附近的山坡下发现了千余战马、数辆囚车和遍地的刀兵。马有死伤,刀有折损,囚车空了,就是没有一具人尸。 南图军在战马的蹄铁和刀兵的柄首上皆发现了“神甲”的官烙,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钦差急忙命一队礼兵奉国书越过国境线,到南兴的边境小城泰安县报信。 新上任的岭南节度使还在泰安县督监边防,见到国书和使节顿时惊跳上马,马不停蹄地赶回国境线上,一看见山坡下的情景就揪着南图钦差的衣领子问道:“这他娘的怎么回事?!你说!” 南图的钦差被骂懵了,“节度使大人,我等刚到,怎知出了何事?贵国英睿皇后殿下要出国境,难道贵国未派大军护驾?” 乌雅阿吉骂道:“放屁!小爷亲自率兵护送的,出国境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出事?” 南图的钦差着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觉得这遇刺的场面古怪得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支千余精锐总不会凭空消失了吧? 他有心与南兴的节度使互透一下口风,好速速判断出两国贵人的生死去向,却不料乌雅阿吉是个阴沉多疑的性子,竟盘问起他来。 “南图国君病重,这国书不会有假吧?上回遣使送来的国书里可没说会派兵马仪仗迎驾,时隔数月才想迎接,这其中该不会有啥阴谋吧?不然怎么你们事先不递国书,要来了才递?而且我们皇后殿下偏在此时遇刺,战场又显得如此古怪?” 南图的钦差一听这话差点吐血,可又有苦不能言。没错,迎驾的事按规矩的确应该先递国书,可提前递交,岂不是给三殿下应对此事的机会?且皇上病重,国书还真是出自左相大人之手。 但阴谋归阴谋,嘴上自不能承认,于是南图的钦差把脸色一沉,义正辞严地表示这是诬蔑!是泼脏水!是最严重的挑衅! 乌雅阿吉蔑笑一声,态度张狂地问候了左相盘川的祖宗十八代,并表示我们皇后殿下是在南图境内失踪的,你们推卸不了责任,奉劝你们在事情传到我国朝中之前,把我们皇后殿下完好无损地找出来,如若不然,那就等着天子一怒,血染河山! 南图和图鄂都在权力更替的紧要时期,禁不住边线战事,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南图的钦差怒不可遏,但尚未理智尽失,起先他只是觉得战场古怪,如今倒觉得南兴官员的态度也很古怪了。按说英睿皇后失踪了,南兴人应该更急才是,可这位新上任的岭南节度使竟只责令南图寻人,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这其中莫非有何隐情? 莫非……嘶! 这钦差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是啊!英睿皇后是何许人也,这战场如此古怪,莫非是她事先料到左相大人会派兵马前来迎驾,故施此计,意欲骗过南图大军? 假若如此,那神甲军能藏匿的地方只有两处——南兴境内亦或神脉山中! 假如神甲军已进入了神脉山,那岭南节度使应该怕南图大军寻人才是,可现在却催促他们寻人,这于理不合,只能说明英睿皇后和三殿下不在神脉山中,而是尚在南兴境内!这定是调虎离山之策,神甲军假作遇刺失踪,意图诱骗南图兵马折回,沿路搜寻,待南图大军离去之后,神甲军便不必再担心后有追兵,而是可以尾随他们前往都城,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岭南节度使不急了。英睿皇后并非失踪,而是待在南兴国境内,在南兴大军的保护之下藏了起来,岭南节度使心知凤驾安全无虞,自然不急。 呵!真是好一出遇刺的戏! 南图钦差心里冷笑,又暗暗庆幸乌雅阿吉不擅使诈,不然可真要中计了! “谷将军,你看此事……”南图钦差假装要于领兵的将领商议,于是将人拉去远处,一番嘀咕,忽然将话音一扬,“将军说的是,那就有劳将军率将士们四处搜寻了!” 那姓谷的将领拱了拱手,随即懒洋洋地跨上了马,手一挥,带着千余人拖拖拉拉地走了。 南图钦差回到坡上,皮笑肉不笑地道:“节度使大人,谷将军已率大军速去搜寻了,请节度使大人放心,贵国皇后殿下是在我南图国内遇刺失踪的,我国朝廷绝不推脱责任,下官这就命余下的大军在此扎营,寻不到皇后殿下的下落,绝不班师回朝!” 皇上病重,三殿下奉旨回国,已在岭南耽误了好些时日,他想藏那就藏着,倒要看看熬到最后是谁沉不住气! 或许,就这么耗着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耗到皇上驾崩,大殿下登基,岂不更妙?总比迎英睿皇后和三殿下回朝搅动风雨要好得多。 方才,谷将军已率人回都城报信了,在左相大人的手谕传回来之前,他就在此扎营静待,不走了。 南图钦差得意地看着乌雅阿吉,果见乌雅阿吉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乌雅阿吉目藏凶光,内心却骂了一句! ——傻帽儿! 神脉山蜿蜒千里,形如卧龙,大图国人自古便将此山视为龙脉,故得此名。 而今,神脉山却如一把巨大的镰刀将大图国拦腰斩断,成为了南图和图鄂的国界山,以此山为界,皇族、神殿各治其国。 日似盘盂,草木葳蕤,神脉山脚下的老林里,一块山石轰隆而开,青苔震落,群鸟惊飞,石间沙土簌簌落下,数道黑影自洞内纵出,掠入树端,少顷,几道咕声传来,洞内这才陆陆续续地走出人来。 云老一出来就环顾了四周一眼,见洞旁立有一块神碑,这才松了口气。密道内幽长逼仄,墓道似的,行走其中,憋闷之感着实熬人,所幸洞内真无岔路机关。 “慢些。”这时,巫瑾的声音传来,云老转过身来,见巫瑾和暮青结伴从密道中出来,行至密道口,巫瑾一抬衣袖,遮了暮青头顶的日光。 日光细碎,公子如玉,暮青一身乌袍负手而出,立在斑驳的袖影里,凛凛英气,锋锐逼人。 一名侍卫从树端跃下,就地跪禀道:“启禀皇后殿下,大军此刻身在神脉山脚下的老林里,林外未见南图兵马。” “大军急行,你们小队戒备后方,一个时辰一报。”暮青说罢,转头问巫瑾,“大哥,使节团中可有向导?” 巫瑾见暮青已适应了山中的光线,便将袖子放了下来,转身看向景子春。 景子春禀道:“回殿下,子敬识路。” “哦?”巫瑾有些意外。 “启禀三殿下,下官是猎户人家出身,年少时家住神山脚下,熟知山路。”方子敬恭敬地禀道。 巫瑾随即了然,使节团里云老德高望重,景子春、木彦生等人皆是豪族子弟,这一路走来,方子敬谦卑寡言,的确显得无足轻重。他若是士族出身,即便官位比人低几品,处事上也无需如此作低,原来是寒门子弟。想来如非他熟知山路,这出使的差事也落不到他身上。 “那就有劳方大人了。”巫瑾温和地朝方子敬施了一礼。 方子敬吓了一跳,急忙避让回礼,“不敢当!下官自当尽力!” 说罢,他便匆匆地头前带路去了,步伐快得跟身后有虎狼追他似的。 …… 时值阳春,神脉山中闷热潮湿,古木参天。方子敬率领一队神甲侍卫在前驱虫开路,暮青、巫瑾及南图使节团众人跟随在后,木彦生、端木虺等左相党羽被押在后方,因几人眼前蒙着黑布,故而大军在山中行进得并不快。 奉命侦查的神甲侍卫每个时辰前来奏报一回军情,直至傍晚,后方也没有南图追兵进山的迹象。 天擦黑时,方子敬将大军带到了一条溪边,溪水清浅,前有石滩,侧有崖壁,崖下立有一块神碑。 方子敬道:“启禀皇后殿下,三殿下,天色已晚,大军今夜可在此露宿,明日过河而上,以今日行军的脚程而言,微臣估摸再走五日才能见到人烟。” 大军虽然弃了车马,但神甲侍卫们身上都背着干粮,撑个四五日不成问题。因前后三五里皆有卫哨,暮青便命人生了火,众人围火而坐,就着干粮清水就是一顿。 此前,使节团出使南兴的路上一直由地方州县的驿馆盛情接待,就是随军平定岭南的日子里,三餐规格也不曾降过多少,像今夜这般啃干粮还真是头一遭。 军中的烙饼干硬得很,但胜在充饥,暮青从军西北的路上就吃这烙饼,她习惯了,却苦了使节团众人。 云老年迈,牙口不好,景子春也是锦衣玉食惯了,啃了两口烙饼就脸色发苦。倒是巫瑾无甚嫌弃之色,细嚼慢咽,仿佛嚼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琼浆玉露。 暮青率先吃罢,目光在使节团众人手里那些没啃两口的烙饼上扫过,淡淡地吩咐道:“伐竹为器,煮饼吃吧。” 使臣们一听,无不松了口气,仿佛早就盼着这话了,只是暮青没发话,愣是一直无人敢提。 云老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不由隔着篝火打量暮青,苍老的眼里仿佛藏着一团野火,炎盛灼人。 也不怪他们畏惧凤威,一路走来,步步是险,这女子的奇智大勇使臣们亲眼所见,怎能不敬不畏?就连他自己,当初得知那计审敌策的神甲少年竟是闻名四海的英睿皇后时,也是吓了一跳。 如此大事,三殿下竟瞒了他半路,直到大莽山一役之后,神甲军要前往仙人峡与英睿皇后里应外合擒杀岭南王,三殿下才道出了实情。 三殿下不信任他,即便对子春也不见得信重不疑,英睿皇后的容貌与圣女颇为相像一事,三殿下对子春都一直说是巧合。 可……当真只是巧合? 三殿下此番回国,非用奇谋难成大事,而英睿皇后恰恰智勇无匹,擅出奇谋,有她相陪,三殿下理应如得神助才是,可为何越是这么看着英睿皇后那颇似圣女的眉眼,他心里越有隐隐的不安呢? “云老大人可是有何话说?”暮青往篝火里添了根树枝,淡淡地问道。 云老醒过神来,急忙咳了一声,搪塞道:“哦,倒也没什么,老臣只是在想……为何没有兵马追来。” 暮青心知此话不实,拨弄着篝火眼也没抬,“有人善后,自然不见追兵。” 乌雅阿吉说他来善后,暮青虽然没问他会使何手段牵制住南图的兵马,但他若连此事都办不好,那她就该担心他能不能节制住一潭浑水的岭南了。 没有追兵,恰恰说明步惜欢和她没看错人。 暮青垂着眼帘,篝火熊熊,夜风暖人,她心口处却有一块寒凉之物,隔着神甲都能感觉到沁凉。 云老没再接话,一提起乌雅阿吉来,他便想起了已被毁了的圣器,顿时觉得先前咬的那口烙饼在腹中作祟,割得喉肠都疼。 巫瑾看出云老的心思来,便把话锋一转,不疾不徐地道:“没有追兵倒是好事,说明迎驾的兵马尚不知本王在神脉山中。神殿大权更替在即,我娘身边必有眼线,我担心改道的消息会走漏,故而未传密信给她。现今,朝中和神殿皆以为本王要回国,谁也不知本王会改道图鄂,倘若大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神殿,必能打神官一个措手不及!可大军孤入图鄂,无人接应,这千余人在边镇十分显眼,如何能神鬼不觉地抵达神殿才是眼下应当商议的。” 这的确是当务之急,景子春下意识地瞄向暮青,方子敬啃了一半的烙饼也放了下来。 云老代众人问道:“不知皇后殿下可有奇策?” 这话问到了众人的心坎儿里,一时间无人不竖直了耳朵。 却见暮青拿着根树枝挑弄着火堆,脸颊被火烤得生了几许明霞色,一开口,嗓音却清冷如旧,“奇策在于出其不意,既然要出其不意,那岂能事先计划?这一路上,本宫事先没料到淮州会反,是折道去的淮州,也没事先计划在仙人峡擒杀岭南王,是临机做的决断,而今改道,更与原先的行军路线相悖,可见军情千变万化,事先计划难以周全,待大军到了边镇附近,本宫自会临机决断。” 这…… 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可…… 方子敬瞄了眼景子春,景子春手里的烙饼差点儿掉了!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意思吧? 火堆里噼啪一声脆响,火星儿四溅,使臣们都跟被烫着似的抖了个激灵。 巫瑾哑然失笑,尚无对策还能说得人无法反驳的,也就只有她了。 云老心有微词,却的确无话可驳,事实胜于雄辩,前有平叛淮州、平定岭南之事可鉴,质疑暮青临机决断的能力,任何言语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只是一句临机决断,叫气氛静了下来,不一会儿,侍卫们便伐竹而归。 暮青一看,侍卫们伐的竹木竟然不少,怕是把一小片林子都给砍了。煮饼只需竹筒,哪需这么多竹子?不用想也知道是月杀的命令,这些竹子八成是用来扎竹榻的。 果然,侍卫们给使臣们一人塞了一只竹筒后就到林间空地上拿剥来的树皮藤蔓扎起了竹榻。竹榻足有五六张,除了暮青和巫瑾之外,云老和景子春等人都有。这些使臣身娇体贵,时值阳春,夜里寒凉,万一哪个病在途中,白日行军还得他们背着走,还不如扎张竹榻省力。 但竹榻归竹榻,只有暮青的竹榻上铺有竹叶,叶子必须是新叶,不可带枝,不可有虫,层层铺罢,覆以小毯,榻脚处再生一堆小火,温火烘着竹叶,气味清香,清热除烦,息风健脾。 侍卫们在竹林里进进出出、窜上蹿下,暮青转头面向清溪,月光如水,粼粼波光映在脸上,忽阴忽明,好不精彩! 但她愣是忍着一言没发,等侍卫们忙活完了,她便起身来到竹榻旁,和衣而卧,把紫貂大氅往身上一盖,阖眸睡了。 夜里有侍卫轮班守着,使臣们围着大堆的篝火睡,暮青和巫瑾在三丈外各守着一堆小火。夜深无更声,也不知是何时辰了,暮青睁开眼时,朗月偏西,春虫争鸣,四周静无人声。 她悄悄地起了身,月杀盘膝坐在榻脚处闭目养神,听见声响便睁眼看来,见暮青绕过南图使臣,到了篝火那边,停在了巫瑾榻旁。 “大哥。”暮青悄悄地唤了声巫瑾。 巫瑾闻声坐起,火光照进眸底,隐约有惊波涌落。 “嘘!”暮青披着大氅立在林间空地上,示意巫瑾噤声,而后转身往西边的崖壁走去。 巫瑾怔了怔,随即起身理了理衣袍,跟随暮青往西崖走去。 月朗星稀,暮青在林地上行走竟踏枝不响,体轻如羽。巫瑾在后头微露诧色,细一思量便得其缘由,不由眸光渐亮。 西崖不高,崖间有松斜生,一道细瀑飞入谭中,水声呤咚,如奏高乐。 崖旁有片松林,暮青入了林中,一回身便见巫瑾正含笑看着她,不由问道:“大哥笑什么?” “笑妹妹因祸得福。” “……此话怎讲?” “难道妹妹没发现自己的身子比从前轻快许多吗?你如今步履轻盈,踏枝不响,虽不说身轻如燕,却也差不许多了。想来南下之后,妹夫还是时常以内力为你养护经脉吧?” 暮青愣了愣,这倒是有。步惜欢亲政之后,她提点刑狱,立政殿里天天摆着看不完的卷宗,他怕她熬神,夜里的确常为她调息。 “南下路上,为兄为妹妹施针,妹夫以内力相助,有洗经祛毒之效。而往后那大半年,妹夫如若还常为你养护经脉,那便是固本培元了。”巫瑾释疑道。 “培元?大哥是说,我如今身上也有内力了?”暮青听糊涂了,这行军路上,巫瑾常为她诊脉,怎么就没诊出来? 巫瑾摇头失笑,“这倒不是,你不懂得运功之法,倘若体内真有内力积存,反倒于你有害。我想妹夫为你调息时必不敢过力刚猛,只是缓缓培固,使你气血清畅,脏腑康固,经年累月,可驻颜益寿。眼下,你自然还觉察不出这些来,但你应该能觉出五识清明、体轻灵便来,这虽不能让你成为绝世高手,但也是助益匪浅。” 也怪他近日忧思过重,没留意此事,直到今夜才忽有所觉。 今夜他并未睡着,却没听见有人近身的脚步声,心中惊疑之下才觉察了出来。 “……哦。”暮青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经巫瑾这么一提,再一细想,她的身手的确是比以前敏捷了些。年前折道淮州平叛,刺史刘振之妻不堪羞辱意图自尽之时,她刚进州衙,当时千钧一发,没时间考虑刀掷出去会不会射偏,事后顺利将人救下,她以为是运气。后来,仙人峡一战,她使寒蚕冰丝断了岭南王一臂,也以为是运气,如今想来兴许都不是,而是她的五识和身手的确比从前灵敏了。 “多谢大哥告知,不过我把大哥唤来此处,不是为了此事。”暮青缓了缓神儿,言归正传。 此地有飞瀑松林遮掩,方便密谋,巫瑾自然知道暮青深夜不眠,唤他来此必有要事,却猜不出是何事来。 只见暮青将手探入怀中,少顷,摸出一块玉佩递了过来,问道:“大哥可识得此物?” “……这是?”巫瑾借着月色定睛一瞧,见手中之物是一块乌黑的玉佩,外镶金翠,内刻阴雕,仅有巴掌大小,下方缀有彩络,华美至极,颇似贵族男子的随身佩物。 “此物是?”巫瑾看向暮青,眸中尽是茫然之色。 “大哥不识得此物?”暮青颇为意外,随即说道,“这是进密道前,乌雅阿吉塞进我手里的。” “你是说此乃圣器?!”巫瑾听出暮青之意来,不由惊了一惊,复又低头仔细端量起了手中的玉佩。 暮青道:“他在那种情形下给我的,除了圣器,难作他想。” 巫瑾却摇了摇头,“可……可圣器绝非这个模样。当年我虽年幼,但事关鄂族圣物,我还是有些记忆的。圣典和圣器虽已遗失已久,但族中仍保有两件圣物之图,我记得圣器是由乌玉所制,形似钩月,雕有开天宝纹。那开天宝纹是何样子,我已有些记不清了,但绝非此佩上所雕的登高图,且此佩乃是圆佩,形也不同,唯有这玉质像些。” 巫瑾摩挲着玉佩,只觉得玉质凉润,如非玉佩下配有厚重的金托,拿在手里怕是真会有寒凉入骨之感。 “听我娘说,乌玉取自神山北麓圣泉之下的神石,此石自上古时起,经熔火淬炼,寒泉冰封,乃成宝玉。此玉眼观色如幽潭,透光色如烈火……”巫瑾边说边提起玉佩对着月光瞧了瞧,奈何松林遮挡,月光细碎,玉下的金托又华美厚重,几缕薄光实难照透玉身。 暮青的目光随着玉佩而动,见巫瑾提着玉佩往松林边儿上走了几步。 正在他挪步时,玉佩随之晃了晃,月光照来,顶珠上似乎有异光亮了一亮! 巫瑾的心思在玉佩上,未曾留意顶珠,暮青在他身后正巧看了个正着,不由出声:“大哥!顶珠!” 巫瑾一愣,回身之时,暮青已将玉佩取回手中,对着月光仔细查看顶珠。 顶珠是颗小巧精致的金葫芦,上雕五只蝙蝠,蝙蝠拱卫之处恰似珠形,而那异光正是由此珠四周而生——这珠子四周有细如发丝般的缝隙,是颗活珠! 暮青心神一凛,当机立断,对准那颗活珠便按了下去! 只听咔哒一声,活珠推入葫芦身中,向下一坠,顶珠忽然裂作两半! 顶珠一裂,连带着金托都向两边开裂了半寸,玉佩猛不丁地从中掉了出来! 暮青正把玉佩提在半空中,见玉佩掉出,急忙去接,却不料那玉佩落入掌中竟也裂成两半,一半被她抓住,另一半翻下掌心,掉进了枯叶松针之中。 暮青的心也跟着坠了下去,仿佛跌入万丈深崖,好半天都没缓过神儿来,直到听见巫瑾嘶了一声,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心。只见她的手心里躺着的残佩形似鹅蛋,边缘光滑,根本就不像是碎裂的,而像是事先打磨好的,而由她手心里的这块残佩的形状推断,缺失的那小半块…… 嘶! 暮青面色一凛,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拨开覆在那小半块残佩上的枯叶松针,一缕月光照来,只见残佩乌黑寒润,形似钩月,雕纹横川叠嶂,刀法凌厉,混若开天之势。 “圣器……”暮青轻轻地拈起圣器一角,对月一瞧,只见月光如缕,层叠的松林里似生了一弯血月,噬人心魄。 暮青不由望向巫瑾,见明月照在松间,飞瀑潭上生了薄雾,雾似流匹,男子立在其间,两袖堆雪,明明不似红尘之人,隔着圣器,双眸却仿佛蒙了层妖色,显出几分疏狂来。 “没错,是鄂族圣器。怪不得神殿找不到,原来是改头换面了。”巫瑾从圣器后走出,拾起落在地上的金托,摆在了暮青面前。 一块金托,两块玉佩,夜风穿过松林,仿佛诉说着久远的故事。 当年,神殿四处滋扰小族,搜查圣器的下落,而大兴国力渐弱,岭南王割据一方,乌雅王预感到大兴国威恐怕保护不了族寨多久,便费尽心思寻得了一块与圣器极为相似的乌玉。族里的匠师拼尽毕生的技艺将两玉拼作一块,苦经一番镶金嵌翠,使得鄂族圣器改头换面,佩戴在了年幼的乌雅族王子身上。 知子莫若父,乌雅王岂能不知幼子无继承王位之心?可事实是,乌雅一族未必能长存于世,王位未必能有传给他的那一日了。族寨里已有神殿的密探混入,王族早已被密探监视起来,为防幼子遭遇不测,乌雅王只能将其禁足于王殿之内,苦熬一十五载,终致父子成仇。 灭族那夜,乌雅族人奋力抵抗,却终究没能敌得过内外勾结、两军围剿。乌雅王被擒于王殿之内,神殿鬼军在他面前一个一个地剜去了乌雅族人的眼睛,严刑拷打他的妻女,逼问他圣器的下落,却不知纵是掘地三尺,他们也不会找到圣器,因为圣器根本就不在寨子里。 当乌雅阿吉赶回寨子时,所见已是全族遭屠的惨象,他闯入王族密室,想要找出圣器,毁了这块祸害,却没想到发现的是圣器竟一直佩戴在自己身上的秘密。 那一刻,或许许多记忆都曾涌上心头,比如他出走那夜,王族侍卫为何那么顺利地被他打晕,山中一向有探子潜伏,却为何没人发现他出走。 那一刻,他或许悔恨过,想过倘若当年他和圣器都在族中,是否能改变族人的命运。答案显然是不能,神殿行事一贯狠辣,得到圣器之后一样会屠寨灭口。他父王早知乌雅族族小力微,在被神殿盯上那一天就注定逃脱不了噩运,所以有意让他离开,让乌雅族最后的血脉带着圣器远走高飞。 以乌雅阿吉的性情,暮青本以为他即便被步惜欢用计套在了岭南,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替朝廷办差,应该会想尽办法跟她前往神殿。可他只字未提此事,偷偷地把圣器塞给她,而后留在了岭南。 他大概是想在最近的地方守着族寨吧…… 而细想起来,当年乌雅族被屠之时正逢西北军在江南征兵,岭南王在那时候与神殿勾结谋夺古鄂族秘宝极有可能是奉了元家之命,意在江北水师练成之后与岭南兵马里应外合拿下江南。 当年元家未能如愿分得秘宝,如今北燕帝之谋又被她破了,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宿命。 想到元修,暮青不由深吸了一口山风,凉意入腑,她醒了醒神儿,随即将圣器归入金托之内,重新拼回了玉佩之貌,而后起身递给了巫瑾。 巫瑾负手立着,没接,“乌雅王子只信任妹妹,此物自然归妹妹。” “他信我,我信大哥!”暮青摊着掌心,圣器幽光逼人,却不及那双直视着人的星眸慑人心神。 巫瑾的心头仿佛被那目光撞了一下,不由急忙避开,随即温和地朝暮青礼了礼,“那妹妹就权当是替为兄收着吧。” “……为何?” “其实神殿一直不能确定圣器是否真在乌雅族手中,而今乌雅王子亲口承认了,虽然他说圣器已毁,可神殿未必会信。哪怕有使臣们能为你我作证,神殿恐怕也会怀疑乌雅王子早就将圣器献给了你我,而族寨里的那番话不过是一场戏罢了。倘若如此,那你我到了神殿之后,免不了要遭受刺探,妹妹贵为南兴皇后,除非两国开战,否则南图和图鄂就会将妹妹奉若上宾,我则不同,他们会除我而后快,我不通晓武艺,圣器由我保管反倒有遗失之险。” 暮青倒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她到神殿可不是去当上宾的,也不会给谁刺探她的机会,她是要去杀人夺权的。但眼下她对图鄂族的事知之甚少,尚未定策,也说不准会以何种姿态出现在神殿,故而不能说巫瑾之虑没有道理。 “那好吧!那就我来保管。”暮青向来干脆,一想通了就不再推脱,当即就将圣器收回了怀中。 巫瑾道:“切记隔着神甲,勿要贴身收存,以免寒气伤身。” “知道了。”暮青应了下来,抬头望了望天,见山月又向西沉了一块,于是抓紧时间问道,“大哥可有睡意?若是睡不着,不妨跟我说说图鄂的事。” 巫瑾闻言低笑一声,“你这么说,我就是想睡也得陪着。” 暮青浅浅地扬了扬嘴角,“你刚看过圣器,一时半刻哪会有睡意?还是说说图鄂吧。” 不远处有棵倒下的老松,暮青走了过去,撩开大氅一拂,扫开树干上的松针落叶,干脆地坐了下来。 巫瑾跟了过来,却不肯就坐,只是立在月光下笑问:“想听什么?” “所有的。”暮青道。 这可就多了…… 巫瑾摇头苦笑,他还真不擅长给人讲故事,其实,在盛京的那些年里,除了问诊之时,素日里,他也是个寡言的。 头疼了一阵儿,见暮青裹着大氅耐心地坐等着,巫瑾才叹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信鬼神,可鄂族信奉神权,你若想了解图鄂之事,大抵还是要听一听鬼神之说的。” 暮青扬了扬眉,“好啊,夜半三更的,听听鬼神之说,也许提神醒脑。” “你一贯胆大,一些创世轮回之说恐怕吓不着你。”巫瑾笑了声,而后娓娓道来,“我在乌雅族寨里曾说过,当年战乱之时,鄂族遗失了两件圣物——圣典和圣器。而今,圣器已然寻到,还缺圣典。圣典乃古鄂族圣书,凡神族之说、宗规戒律、治国纲法,皆出自此典,传说此典乃祖神之谕,祖神乃天帝之子,而大图国的疆域则是天帝赐予祖神的,祖神在此称帝,繁衍后人,乃古鄂族的宗祖。他创立了神殿,创立了鄂族的宗规戒律,国法纲要,神殿内的《神说》、《祭书》、《咒文》、《法类》四书皆脱胎于圣典。传说,祖神功德圆满返回天界之际,留给后世子孙两件圣物,即圣典和圣器,圣典可使后人明天理、知法理、禁人欲、得永生,而圣器能使后世子孙永享富足、强盛不衰。” “大图尚未祸起战乱之前,国内神权至上,皇室立储需诸皇子同至神殿,由神官卜问国运,占点天命之子,而新帝即位亦需驾临神殿祭祀祖神,由神官占赐国号。册封皇后亦是同理,唯有经过神殿占选之人方能被百姓视为皇族正统。” “百姓奉神殿为天,莫说祈丰求雨、求财求子,便是遇上盗抢之事,也是问神裁断,求天罚恶。各地的神殿替地方官衙行了断讼决狱之权,一面向百姓征收钱粮供奉,一面代天传谕命朝廷轻赋税重农桑,仁政爱民。可朝廷轻赋税的结果便是国库缺钱缺粮,不提宫中用度,便是官员的俸禄、办学的经费,乃至筑堤修道、赈灾济民、护城赡军、打造兵械,哪样不得用钱?每逢灾年,灾民都骂朝廷筑堤不力,赈灾钱粮紧缺也骂朝廷,最终灾民涌入神殿寻求庇护,神殿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百姓便对神殿歌功颂德,此后,钱粮供奉又如流水般被进献给神殿,而国库穷困,朝廷挨骂,皇族与神殿之间岂能不生嫌隙?加之神殿权大,多番在立储立后之事上与皇子朝臣勾结,意图控制朝廷,控制皇室,终致两权刀兵相见,战乱七年,以大图一分为二,皇族、神殿各治其国而告终。” “而今,在南图,都城及地方州县虽仍设有神殿,但只供百姓求签问卜,如大兴的寺庙道观一般。但在图鄂,神殿便是官府。” “图鄂掌庆、平、中、延四州之权,神殿在中州鄂都,由神官掌权,长老院辅政。其余州县下设神庙,称为州庙、县庙,主政者为州祭、县祭等大小祭司,以神权治民,戒律森严。” “神官并非世袭罔替,而是二十年一大选,由各地祭司参选,经卷考、州试、殿试和天选,择为神官。卷考涉及《神说》、《祭书》、《咒文》、《法类》四书,州试考决疑断讼,殿试考治国策论,而天选是由天择定掌管神殿之人,即为神官,此过程颇为凶险,每回大选,总有丧命之人。” “而圣女……圣女通常会在神官大选之后,由上任神官的嫡女继任,而后择吉日与新神官成婚。成婚之后,圣女终生居于神殿,占星、预言、驱祸、祈福,养育下任圣女。倘若圣女未能诞下女儿,一般会从神官的宗族里过继一女亦或两女,而后经由天选,择定新圣女。” “现如今,图鄂正在举行神官大选,新圣女尚未继任。我娘在送我到盛京为质之后才嫁给了现在的神官,后来与之育有一女,即是下任圣女,但我从未见过这同母异父的妹妹,只听我娘在信中说,她性情外冷内戾,自幼就盼着继任圣女,母女之间早有不睦。” 说到家事,巫瑾的神色黯了几许,再想开口时竟咳了起来。 久未说这么些话,他嗓子竟有些哑了。 暮青见了,起身便往松林外走,“水!” 尚未走到松林边,树影里便伸出只胳膊,手里提着水囊。 暮青接过水囊问道:“那些使臣睡得可踏实?没人醒过来吧?” 月杀避在树影里,人没走出,唯有话音传来,“都点了睡穴,醒不了。” “干得漂亮!”暮青赞扬了一句,提着水走了回去,递给巫瑾之后,又坐了回去,“那些祭司都是何出身?长老院的长老们又由何人担任?所谓的天选是当真由天择定,还是借天选之便行内定之择?” 巫瑾润了润喉,笑道:“自然是内定的。图鄂等级森严,州祭、县祭们皆是贵族嫡出的子弟,长老也无一例外由大姓豪族之中有名望的长者担任,大族之间难免有利益之争,最终能通过殿试的,无一不是各族保荐的后生,加之大选相当于神官为女择婿,故而可谓是各怀鬼胎。每到天选之时,必有一番厮杀。” 果然如此! 暮青毫不意外,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所谓的天选,不过是让贵族间明着厮杀的一块遮羞布而已。” 巫瑾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暮青抬眼看向松林外,望着雾色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才问道:“今日进了神脉山,出密道时,我瞧见密道旁有块石碑,傍晚大军露宿时见西崖下也有一块,这石碑是何物?” 巫瑾往松林外看了一眼,说道:“那是神碑,大图建国时所立,经年日久,已被风侵雨打得看不清碑文了。听说神碑上刻画的祖灵受封下界、创立大图及赐予人间两件圣物的故事。” “神碑?”暮青听着耳熟,随即想了起来,“我听步惜欢说,神碑上刻的是圣女为质生子之事,宣颂的是你们母子的止战之功。” 巫瑾闻言笑了笑,眸中隐约有抹柔色,“那些神碑立在两国的神庙里,神脉山里的神碑是颂扬祖神功绩的,自大图建国起便立着了,即便我娘有心要宣扬她的止战之功,也是不敢动祖神之碑的。” 暮青点了点头,心道这也是不易了,需知神庙内日日有百姓进香朝拜,神碑立在两国神庙内,可比立在这深山老林里管用得多,圣女必是个颇有智慧的女子。 “哦,对了,说起神碑,为兄倒是想起个传言来。这传言是从两件圣物遗失之后才在民间传开的,至今也有两百余年了,说是……战乱触怒了祖神,故而将圣物收回了天庭,两件圣物重现之日,便是祖神转世重新下界,复大图国业之期。”巫瑾笑着看向暮青,目光揶揄。 暮青嗤笑一声,“收回天庭?那我们今夜看见的是何物?民间传说要么狰狞可怖,要么愿景美好,只可一听,不可轻信。” 巫瑾道:“可百姓信得很,神殿四处搜寻两件圣物的下落,甚至不惜屠灭小族,也跟这传说不无关系。谁不愿成为那转世之子,复国称帝呢?” 暮青没吭声,她不信民间传说,但她相信民谣之力,或者说是民心之力。当年,步惜欢背负昏君之名,被民间童谣骂了好些年,后来洗清污名不也正是靠江南学子的诗作、童谣乃至流传于茶馆酒楼里的话本子?步惜欢亲政之后,那些流传于各州县的讲她从军的话本子别以为她不知道是从何处传出去的,那些事毫无编造,事事皆是她亲身所历,如非是步惜欢命隐卫散播的,还能有谁?他做此事的用意不过是替她谋民心罢了。 神殿搜寻两件圣物的下落,其用心暮青可以理解,但找圣典要时间和机缘,而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 暮青抬头看了看月色,见明月已沉入崖后,这才起身说道:“再有个把时辰天就亮了,大哥回去再歇会儿吧,一早还要赶路。” “好,反正离走出神脉山尚有四五日,妹妹若还想知道何事,只管来问就是。” “嗯。” 两人说罢,再无余话,当下便结伴出了松林,各自回到竹榻旁,躺下歇了。 值夜的侍卫看着篝火,暮青榻脚的火堆还烧得好好的,月杀闷不吭声地回到榻脚盘膝入定,仿佛刚才什么话都没听见,暮青躺了下来,听着西崖飞瀑的水声,望着西沉的明月,直到天明也未曾合眼。 天明时分,在竹榻上将就了一晚的使臣们起身时无不觉得腰酸背痛。云老捶着老腰,心下诧异,山中露宿,竹榻简陋,昨夜理应睡得浅才是,怎么一觉到天明了? 罢了罢了,许是年纪大了,行军一日,劳累之故吧! 早餐仍是干硬的烙饼,侍卫们伐了新竹来,使臣们各自烧了一竹筒的溪水,煮了块烙饼,凑合了一顿,随即便灭了火堆,整军出发了。 一队神甲侍卫依旧陪着方子敬在前头开路,因大军进山前身上都佩戴了驱虫的荷包,故而一路上莫说蚊虫侵扰,就是连条蛇鼠都没见着。暮青带兵如子,除了行军,从不差使侍卫们干诸如打猎一类的耗费体力的差事,南图的使臣们算是看出来了,要不是怕他们席地而睡会染风寒,她恐怕连竹榻都不会让侍卫们扎。 一连四五日下来,使臣们无不被那烙饼折磨得叫苦连天,行军第五日的傍晚,大军站在神脉山北麓的半山坡上眺望山脚下的村子时,使臣们灰头土脸地相互扶携着,仿佛打胜了一场苦仗。 村子临水而建,村头一棵老柳,几亩古茶,淡淡晚霞,昏昏如画。 暮青迎风立在山岗上,乌发如旗,人似青松,挺拔之姿直叫一干使臣汗颜。 “此地是何处?”暮青望着山下问。 “回皇后殿下,是庆州大安县小柳村。”方子敬禀道。 咕噜…… 后头传来一声肚子叫,景子春尴尬地捂了捂,恨不得立马冲下山岗,直奔保正家中,唤一声:“给本大人把鸡鸭猪狗能宰的都宰了,能上的饭菜都上来,除了烙饼!” 可暮青没说进村,谁也不敢往山下挪腿。 刚进山那夜,她说会临机决断,而今总算望见了人烟,也不知她有何打算。需知山中行军再苦累也不算什么,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神甲军欲往中州神殿去,要么摆开仪仗叫神殿来迎,要么潜入中州。神甲军刚刚骗过了南图兵马,英睿皇后显然不会跳出来告诉南图朝廷她已改道,她显然是想潜入中州,给神殿来一个措手不及。 既然要潜入,那就得乔装改扮,可这么多人,这么多身份文牒和官凭路引,要怎么办?总不能趁夜洗劫大安县周围的村庄吧?千余村民丢了身份文牒,大安县祭看不出有鬼才怪! 景子春正思忖着,暮青眺望着小柳村,冷不丁地问道:“可是鄂族风俗有所不同?为何村中不见炊烟?” 方子敬道:“回殿下,兴许……是有待嫁之女。” “嗯?”暮青回身看向方子敬。 方子敬把身子不由自主地躬低了些,“皇后殿下有所不知,按鄂族戒律,待嫁之女需行净法,此前一日,族人需诵经斋戒,不得有违。” “只是诵经斋戒?”暮青看着方子敬的避忌之举,声音寒了几分。 方子敬被一眼看穿,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后背一时之间竟起了层毛汗。 景子春想起暮青在军中计审木彦生等人时的情形,不由笑了声,说道:“子敬,你何需藏着掖着?你出身寒门,不是一贯最恨这些族规陋习?” “……有伤国体。”方子敬抿着唇,憋了半晌憋出这么句话来。 景子春闻言,摇头失笑,“那也是伤图鄂的颜面,与我南图何干?我朝已废除净法百余年了。” “胡言!”云老斥道,“同出一族,怎可讲两家之言?” 景子春提了口气,这才发觉失言,心里不由叫苦。复兴大图国业乃恩师一生之志,如非三殿下既是皇族血脉,又是神族血脉,叫恩师看见了一条复国之路,族出三代帝师、在朝中地位超然的云家怎么也不会支持三殿下继承大宝的。 “学生失言,恩师恕罪。”景子春急忙赔礼。 眼见着几人说来说去,都没说到要事上,巫瑾叹了一声,对暮青道:“《神说》中言,人生而不净,一生需受净三次,诞生时、成婚时和离世时。诞生时结带洗身,谓之净婴灵,可使婴孩不带恶念来到世间;成婚时入庙斋戒,谓之净肉身,可使女子洗净污浊;离世时祭火焚化,谓之净欲,可焚除在世时的一切欲念,以便干干净净的再入轮回。” “……入庙净肉身?”暮青被这话扎了一下,直觉得触碰到了什么黑不见底的东西。 果见巫瑾把眼帘一垂,说道:“能行祭祀、净法的唯有神殿、州庙、县庙的神官、祭司、庙祝、宗正那些人。《神说》中言,神官之灵可通六界,可听祖灵之谕,传达世间,教化黎民;而祭司则是祖神座下圣仙。《祭书》中言,诱使男子堕落乃女子天性,女子可使贤士背离正道,使明君背离仁道,唯行净法,可除污浊。” “……怎么个行法?” “那要看这女子降生在世间,祸轻还是祸重了,轻者诵经可除,重者需于圣火前承欢于神官祭司,经感受仙体来行净法。” “……哦,那如何知晓祸轻祸重?” “既是仙体,自有圣目,罪孽轻重,一观便知。”巫瑾见暮青眸底分明有两团焚天怒火,却偏偏极度冷静,不由忍笑言之,故意把话说得好听些。 果然,话音刚落,暮青便冷声斥道:“说得好听!不就是以姿色论之?女子既是祸水,想来姿色平平的女子还不足以将男子迷惑得神魂颠倒,故而罪孽轻些,而能惑君惑主的倾国倾城之色自然罪孽深重。说什么行净法,不过是以神说宗法之名迫使待嫁少女入神庙待选,姿色平平的打发回去,稍有姿色的留下泄欲!真是好一个神权治国!大兴皇权为大,还没听说过哪个刺史县官敢这么选姬妾的!” 不必多问,贵族少女婚前入神殿行净法必是不会遭人奸污的,毕竟贵族女子生来尊贵,怎会是罪孽之身呢?受害的只会是平民少女! 如此暴政,竟无人揭竿,图鄂百姓也是麻木得很了。 “咳!”景子春低头咳了一声,使臣们无不面色尴尬。 常闻英睿皇后性子直,可毕竟是女子,这泄欲之言说得也太无遮无掩了。 “妹妹骂的是。”巫瑾竟丝毫不觉得暮青之言有何不妥似的,非但笑意和如春风,还正儿八经地朝暮青作了一揖。 “……”暮青发泄了一通,心绪稍定,言归正传,“这么说,村中的待嫁女子会被送往县庙?” 方子敬禀道:“回殿下,按宗规族法,待嫁的姑娘会夜里出村,由保正和村中的青壮年送往神庙。” “那好!”暮青就地盘膝坐了下来,“那就等吧!待到入夜,见机行事!” ------题外话------ 本来打算把后面那段故事写完,但是写下去的话,今天更不了了,就先更了吧。 有关神权治国这段设定,我就不说是依据的哪本法典了,反正我几乎是内心咆哮着看完的,虽然不否认其文学价值,但槽点太多了……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神庙屠恶 入夜。 阴云吞月,山风飒飒,一场春雨将至。 一乘小轿从小柳村头上了官道,数支火把迎着山风,火星儿飘入茶园,远观似萤火成群。 “快些快些!务必赶在其他村子前头把人送到!” “您也太难为人了,咱们村子离得远,怎么能赶上其他村子的人?” “那就抬着轿子跑呀!县祭大人要待选神官,再过三日就要去州城了,没听说神殿的接引使明日傍晚就会抵达县庙了吗?咱们村里的姑娘要是能由神殿来行净法,那可是光宗耀祖之事!你们还不赶紧的?” “是是!” 轿子吱嘎吱嘎地摇着,几个庄稼汉子举着火把跑了起来,仿佛未到神庙,人人便能预料到轿中少女罪孽深重,巴不得献与神殿来使了。 火光流缎般的淌向后方,后方的官道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黑影。 破风之声自后方而来,刹那之间,一颗人头飞起,七八个人倒下,轿子咣当一声落了地,里头传出一声娇呼。 嗖! 一颗飞石射入轿内,呼声立止。 官道上一静下来,暮青便从茶园的矮坡后走出,上了官道之后瞥了眼轿前的无头尸身,顺着血泼洒的方向望去,见保正的头颅正提在月杀手里。 “面具何时能做好?”暮青问。 “主子只管先行一步,不出半个时辰,面具自会送到主子手里。”月杀将人头递给了身后的侍卫。 “不必送我手里,送他手里。”暮青指向一个个头儿不高、身形跟保正有几分相似的侍卫,随即便绕到轿前,撩开了帘子。 轿中歪坐着个少女,身穿雪罗裙,头戴白纱笠,山风灌入轿中,白纱飘起,隐约可见少女容貌秀丽,颇得几分娇媚姿色。 暮青的目光寒了下来,随即钻入轿子里,刷的放了帘子。片刻之后,她从轿中出来,身上已换上了轿中少女的衣裙。 月杀立刻打了声暗哨,茶园坡后又现出约莫百人来。 神甲军并未全部下山,天黑之后,暮青只点了百名侍卫下山蹲守。轿子从小柳村里抬出来后,她忽然下令动手,随后命众人原地待命,自己一人上了官道。 巫瑾和景子春都在这百人里,两人皆不知暮青意欲何为,只是巫瑾在暮青起身时瞥见官道上有血溅出,因而猜测侍卫杀了人,于是一听见暗哨便当先现身往官道走去。 但还没走上官道,他就忽然住了脚步! 只见官道上立着个白衣女子,深山叠树,腥风拂衣,她兀自面南而立。今夜无明月,那白纱下恰似故人的容颜却比山间明月动人。 景子春险些撞上巫瑾,一句“圣女殿下”差点儿喊出口。 巫瑾因此回过神来,一上官道就神色忧忡地问道:“妹妹这身衣装……莫非要扮作斋戒之女混入神庙?” 暮青道:“不然呢?” 巫瑾皱了皱眉,少见的有些强硬,“不可!你若只想混入城中,使何计策为兄都不拦你,万万不可进神庙!” “混进城中有何用处?此番改道图鄂,若只是我与大哥带着几个侍卫,那自然有的是法子潜入中州,可我们带了大军千人,身份文牒都不好弄到手,更别说去往中州的路引了。路引可是官凭,唯有官府能盖发,那何不找大安县祭来替我们办?” 找大安县祭…… 景子春刚上官道,听见此话心头猛地一跳,险些以为自己年纪轻轻就患了心疾。他往地上看了一眼,默默地数了数人数,好言好语地问道:“皇后殿下就打算带这几个人去见大安县祭?算上您也不过十人。” “哪有十人?”巫瑾回头淡淡地看了景子春一眼,眸光凉似严冬寒月,叫人肌骨生寒。 景子春心头一惊,不由急忙垂首,心道自打见了三殿下起,似乎还没见他恼过。 巫瑾道:“神殿的接引使明日傍晚抵达大安县庙,你一向聪慧,岂能不知这些少女此时被送去,即是供人淫乐的?侍卫们乔装成村民只能将你送入县庙,却逗留不得!到时你孤身一人在那淫窟里,万一有险,营救不及,你可想过后果?” 暮青却道:“神殿之人明日傍晚抵达,县祭自要盛情款待一番,酒足饭饱过后再行淫乐之事,故而侍卫进城后有整整一日的时间来备身份文牒,他们会接应些人进城,入夜后潜入神庙助我成事。” 图鄂国内其实早有朝廷安插的密探,但考虑到在他国安插密探不易,如若命密探动用潜伏的势力掩护神甲军潜入中州,万一被神殿察觉,步惜欢苦心经营的暗子便会暴露,故而暮青一直没命月杀联络密探。况且,此番随军的还有南图使臣,暮青怎会毫不设防的把底牌全都亮明给人看? 在听说小柳村中有待嫁少女要前往县庙斋戒时,她就在盘算此计了。 鄂族戒律森严,待嫁少女入了神庙之后,村人不可能在内久留,这看起来虽险,却正是她所需要的。这一路走来,很少有机会撇开南图使臣单独行事,今夜刚好有此良机。今夜,她亲点下山的这百人都是信得过的,且第一批护送她进城的都是神甲侍卫,如此一来,侍卫们从神庙离开之后,月杀便可以立即与密探联络,而不必担心联络网会暴露在他国之人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探子只接应百来人进城的话,暴露的风险也会小许多。 神殿的人傍晚才到,白天她孤身待在县庙里危险不会太大,关键要看夜里。 “妹妹有所不知,依鄂族惯例,凡是待选神官,神殿皆会派人护送,而护卫队正是神殿鬼军。鬼军皆是神殿豢养的蛊人,自身奇毒无比,个个狠辣无情。明日抵达的神殿接引使必定带着鬼军,哪怕只有三五十人,侍卫要对付他们也很棘手。”巫瑾摇了摇头,依旧不赞成此计。 “所以说,这回若想成事,需得大哥出手襄助!我要今夜随我下山的百人一同前往大安县,天亮之前于县城附近寻一处藏身之地,等待接应!”暮青显然已经考虑过应对蛊毒之法了。 巫瑾怔了怔,“你想要为兄对付蛊人?” “不,我想请大哥放倒神庙内的所有人。”暮青望着巫瑾,山风疾涌,火舌翻狂,似要把天烧个窟窿,“我要拿下大安县庙,而且要不声不响地拿下,不可使一人听见异响,不可使半丝风声传出,恳请大哥助我!” 暮青抱起军拳,冲巫瑾认认真真地恭身一礼。 巫瑾默然良久,几番想要开口,却被那弯折的腰身给逼了回去,半晌过后,终是一叹,“助你,也是助我,妹妹何需如此客气?” “不客气些,大哥哪能答应?再在这官道上争执下去,天都要亮了。”暮青直起身来,眸中盛着淡淡的笑意。 “……你!”得知中计,巫瑾一时语塞,摇着头低低地道,“难怪他总拿你没办法……” 此话声音颇低,转眼便被呜咽的山风所吞,巫瑾抬眼时神色已然如常,从怀中摸出只玉瓶递给了暮青,“此乃迷香,药性颇烈,你带在身上,倘若有险不可逞强,知道了吗?” “知道了。”暮青将药瓶接来手中,见瓶身小巧,握在手心里刚好,便将其收入了袖中,而后转头唤道,“景子春!” 景子春正心惊着,听见暮青唤他,急忙吱声,“臣下在!” 暮青问:“大安县祭可识得圣女之貌?” 景子春道:“回皇后殿下,应当不识得。大安县偏远,县祭是木家旁支的一个子弟,名叫木兆吉,算是木彦生的远房堂弟,无甚学识大志,只因他是嫡子,他爹当年在大族倾轧之时替嫡支顶罪而被处死,族中念此功劳,便将他安置到了大安县这偏远之地,任他荒唐纵乐,只要不惹出麻烦来,一概不理会他。” “哦?那可就怪了,他既无大志,为何要参选神官?”暮青问。 “皇后殿下圣明。”景子春暗道一声敏锐,说道,“臣下之前也不知晓此事,方才听见那保正之言也很意外,不过一想木家暗中投靠了左相一党,此事也就说得通了。” 暮青闻言挑了挑眉,示意景子春接着说。 景子春道:“皇后殿下有所不知,神官大选虽说是由各地祭司参选,但实际上各大族一般只举荐一名德才兼备的子弟,举一族之力保这名子弟进入天选,争夺神官之位!木家乃是大族,在南图及图鄂皆地位显赫,因而决不可能举一族之力保一个木兆吉,木家很可能是要放弃神官大选。” 话到此处,不必再说下去,暮青已然明白了。 巫瑾淡淡地道:“景家在长老会里一贯支持我娘,木家本与景家结盟,如今却转投盘川一党。神官和盘川等人自有属意的继位人选,木家为表诚意,自然会指一个毫无夺位之能的子弟参选。” 景子春讥嘲地道:“殿下说的是,这木兆吉一旦进入天选,只有死路一条。他一死,不但空出个大安县祭的位子,还除了个惹事的祸根,木家总归是不亏。” 巫瑾淡淡地笑了笑,没接话。 暮青接着问道:“那神殿的接引使呢?可识得圣女之貌?” 景子春道:“接引使和鬼军常在神殿行走,理应识得圣女之貌。” 暮青点了点头,诸事皆心中有数之后便看向那假扮保正的侍卫,对景子春道:“你路上跟他讲讲县庙里各级官员的服制以及神庙的规矩,也跟本宫说说入庙斋戒的规矩,免得出错,惹人疑窦。” “……是,臣下领旨。”景子春朝暮青一礼,姿态恭敬,心中却不免起了惊意。 且不说英睿皇后远涉敌国,一进敌国边境就想取一县官衙的想法有多胆大,只说此计,神殿来使在即,大安县必定戒严,她若不想惊动县庙,至多能接应百人进城,而她今夜下山前点了百人,人数刚刚好,且都各有用处,即是说,她在下山之前就已有决策了,只是不说罢了。 为何不说,景子春大抵能猜度一二,许是此计奇险,英睿皇后料到反对之人必定不少,以她的性子,除了三殿下,怕是懒得跟别人多费口舌。 “事不宜迟,动身吧!”暮青一声令下,一名侍卫便掀开轿帘儿,把那待嫁的少女给抱了出来。少女身上盖着大氅,暮青扫了眼地上被打晕的村民,对侍卫们道,“安置好这些人,清扫好现场。” “是!”侍卫领了旨意,暮青便上了轿子。 月杀点了几个擅于乔装的侍卫,几人换上了小柳村村民的衣裳,揣上身份文牒,便举起火把抬起了轿子。 月杀留下一队侍卫善后,余下的人都跟在轿后一同动身赶往大安县。 景子春回头望了神脉山一眼,不由苦笑,希望恩师等人在山上苦等他们不回,后知后觉猜出英睿皇后之计时,莫要犯了心疾才好。 庆州大安县。 烟雨绵绵,曲道空蒙,城门口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队,打眼一瞧,都是各村送待嫁少女斋戒的轿子。烧尽的火把在轿旁冒着黑烟,活似谁家坟头儿上插着的青香。 城门守尉早已识得各村的保正,今早却查得颇严,查到小柳村的轿子时,守尉点了下人数,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保正堆笑着道:“小的村儿离得远,听说接引使大人今日驾临神庙,多喊几人轮流抬轿才能来得快些不是?” 守尉一听,顿时了然,撩开轿帘儿往里一瞅,见轿中少女垂首端坐着,白纱笠遮了容颜,云袖外微露的指尖儿却慑人心神。南国素来无严冬,这手却叫人见之思春冰,虽寒也俏。 只是一截指尖儿罢了,竟有这般好颜色…… 守尉不由生了轻蔑之色,放下帘子之后随意翻检了几张身份文牒就放了人。 此等妖女,还是速速让神庙收了的好。 …… 阳春三月,南国已是姹紫嫣红。 不同于大兴国东贵西贱南富北贫的街市格局,鄂族以中为贵,神庙屹立于城央之巅,由箭楼围墙拱卫,下建官邸,层级相递,从城门望去,仿佛烟火缭绕的市井之中坐落着一座高城,青石古道,锦树繁花,烟雨一拢,就将那高城拢在了轻云淡雾里,明明是人间官邸,却幻如云阙仙府。 天青古道,春雨如丝,十几顶小轿沿路上行,默如朝圣。 百鸟啼林,花开成海,一顶顶轿子停在箭楼下时,抬轿的汉子们无不气喘吁吁,可谁也不敢扇风抹汗,四处张望。 箭楼上没人出声喝问,也无人出来盘查,少顷之后,神道之门就开了。 门一开,花海石梯入得眼帘,一人行来,雪袍广袖,衣袂袖口皆绣有咒文,身后跟着两个少年门子。 “叩见庙祝大人!”各村保正见了来人,纷纷领着村人伏跪叩首。 庙祝立在神道门内,并未行出,只是拢着袖说道:“今日神殿来使,县祭大人要清修,尔等不得叨扰,斋戒之女入庙,送行者返回静待。” “谨遵庙祝大人法旨。”今日连保正都不得入内,众人却齐声宣喝,无敢不从。 领命之后,众人皆未起身,依旧伏跪在地。 只听门子宣道:“斋戒之女入神道门——” 少年嗓音清亮,话音落下,帘风拂起,十几名待嫁少女下了轿子,规规矩矩地立在神道门前,直到庙祝带着门子拾阶而上,少女们才排着长队进了神道门。 暮青走在队伍后头,一直没有回头,只听见厚重的门声在身后拖起了长调儿,而后轰然而闭。 各村的人这才起身,抬起轿子,默然而归。 人群里,小柳村的队伍看起来甚是平常,进入市井之后,一行人跟随其他村的空轿一同到了驿馆。 小柳村的人多,九个人分住在一间通铺陋舍里,房门一关,月杀便脸色一寒,给其余侍卫使了个眼色,命众人且先待命,自己打开后窗翻了出去。 神道门内。 暮青隔着面纱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沿途的布局,只见繁花拥着神道,烟雨流雾遮着人眼,神庙如在奇门幻阵之中,难窥布局全貌,就只见乱花零落在青石梯上,少女们同着雪罗裙拾阶而上,风拂来,面纱飘摇花也飘摇,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一群仙子初登瑶台。 石梯有一百零八级,望见神庙前门时,少女们周围已是雨雾缭绕,回头俯瞰,已然只见重重花海,不见凡尘街市了。 暮青忽然想起巫瑾那句钱粮供奉流入神殿之言,料想此言应当不虚。平地筑高庙,耗费之大可谓劳民伤财,如非百姓信奉神权,而神殿神庙又供奉万足,怎能筑得起这人间仙境般的高城? 这只是区区县庙,若往中州去,还不知会是何等的富丽景象。 “斋戒之女入神庙——”这时,少年门子清亮的嗓音将暮青的思绪扯了回来,少女们纷纷回头站好,跟随庙祝和门子进了神庙。 一入神庙,视野立刻开阔了起来,石道抱廊,秀殿雁塔,翘脊飞檐,南国清雅秀逸之风扑面而来,鄂族自治两百余年,神庙已然成为官府,看起来却仍是庙宇的风貌布局。 前庙名曰神见,殿内正壁塑有祖神金身宝像,四壁设有壁窟,供放着鄂族历代神官牌位,祖神像左侧立有神碑,与祖神及历代神官同受香火供奉。 大殿中央摆着织锦蒲团,暮青在后方左侧跪了下来,面朝神碑,回忆着景子春路上口头教授的规矩,学着身旁少女们的举止顶礼而拜。 礼毕,少女们顶礼不起,听庙祝训示。 “《祭书》曰:‘女子愚,诱人堕落乃其天性,明君背离仁道,贤士背离正道,无不为女子之祸。唯行净法,可除污浊’……” 暮青听着,左耳进,右耳出,余光一直落在神碑上。可惜她不能抬头,看不见碑文,只得耐着性子等。 可庙祝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正当暮青怀疑他要把《祭书》里的糟粕之言都背完时,少女们纷纷直起腰身,双手交叠,垂首听颂。 暮青有样学样,听庙祝又诵起了咒文,便隔着面纱瞥起了碑文。 只见神碑高约七尺,飞凤头,盘云座,上刻金文:“永盛初年,兵争再起,庆州生灵涂炭。圣女亲临庆州为民祈福,时逢南图新君即位,御驾亲征,兵锋所向披靡,庆州遍地伏尸。圣女素衣赤足,孤入敌营,自请为质,以止战乱。南图帝囚圣女于洛都神殿,圣女身在敌国心在神都,因察知南图伐我之心不死,不得已计怀圣胎。永盛三年春,圣女诞下一子,以皇嗣为质,逼南图议和。永盛五年春,两国议和,圣女归国,携子为质,居于神殿。圣女爱民,宁毁圣洁之身,不弃护佑万民之责,实为功德无量。稚子无辜,半为神族,半为皇族,生而为人,唯为止战,百姓安乐,无此子之功乎?止战之功,恩被万民,立此神碑,布告世人,此后万世,永受香火。” 碑文不长,所记之事却比步惜欢言道的详细许多,但也不是那么记之甚详。 暮青阅罢之后,只觉得仍有疑点。 比如,当年南图新君御驾亲征,既然兵锋所向披靡,庆州遍地伏尸,说明南图胜算颇大,至少有可能夺取庆州,那么南图皇帝为何要在自己有胜算的时候答应圣女的求和之请呢? 又比如,碑文上说,圣女生子是为了以子为质,逼南图议和。可巫瑾在南图诸皇子中排行老三,即是说,南图皇帝当时并不是苦无皇嗣,那为何会因一个鄂族圣女所出的孩子束手就范,答应议和呢? 这些在碑文中被含糊过去的事,兴许才是当年的真相。 暮青思量着碑文的事,不知不觉间走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殿中一片死寂,四周目光如针。 暮青将目光从神碑上收了回来,只见庙祝目光威严,前头身旁跪着的少女们也都在看着她,少女们的面纱已然撩开,都已露出了容貌。 暮青这才知道,原来是那该死的咒文念完了,选秀……不,是斋戒进行到看脸的阶段了。而她恰在此时职业病犯了,一碰上疑点就推敲了起来,愣是引了人的注目。 但这点儿状况并不足以令暮青慌张,她见惯了风浪,心中连层波澜都没兴起,只是淡定地把面纱一撩,搭在了斗笠两旁。 大殿上顿时生出了嘶嘶抽气之声。 南国秀丽,女子婀娜,柔婉也好,俏艳也罢,都不过是那巷陌里花儿,纵然好看,亦不过是百花姿色。 女子之色,千娇百媚易得,孤清之姿难觅,大安神庙里的花海开了一年又一年,从未生出过一枝迎霜之竹傲雪之松,以至于乍然得见,庙祝和门子一时间皆失了神。 半晌,殿内骚乱了起来,少女们纷纷挪开,唯恐挨着暮青。 庙祝回过神来,立刻给一个门子使了个眼色,少年疾步走到暮青身旁,摘了她的腰牌。 另一个门子手中端着玉盘,腰牌被放了进去,只见上头写着:小柳村,柳媚儿。 这名字与姿容甚不般配,但进了神庙的女子叫什么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今夜侍奉接引使大人的人选有着落了。县祭大人为了此事严选多日,一直对送来的姿色不甚满意,没想到最后一日竟能寻见这等天人之姿,但望县祭大人到时莫要不舍得把此女献与旁人才好。 庙祝心里嘀咕着,面儿上平静无波,收了暮青的腰牌之后便从前排少女们面前一一走过,停在谁面前,门子就摘谁的腰牌,腰牌被摘的少女无不面如纸白。 一行十几个少女,被摘了腰牌的有五人,按斋戒之礼,需入后庙祭坛行净法,而那些被留在神见殿内的少女则只需在祖神金身宝像前静思一日,日落前就可以回家婚配了。 一时间,有人喜有人悲,唯独暮青面色清冷,无悲无喜,只是抬手放下了面纱。 这在庙祝看来再寻常不过,这般清冷的女子自然是有些心气儿的,她定然自知会被留牌子,心中早有准备,故而不愿在人前显露那卑微乞怜之态罢了。 庙祝给门子使了个眼色,门子意会其意,命留了腰牌的五名斋戒之女依腰牌被留的顺序站到他身后,随他前往后庙。 暮青是最先被留了腰牌的,神庙如此安排无非是想把她看得紧些,暮青心中冷笑,她可没想逃,她就是为了见一见神殿的接引使和县祭而来的。 后庙离神见殿不远,暮青跟在那少年门子身后从殿侧行出,路上留意着各所的布局和护卫的班值岗哨。那门子带着她们绕过三道曲廊,过了一座飞桥之后就进了后庙。 一下飞桥,视野就被海棠林所遮,只隐约可见红海绿林之外有座雁塔,门子并未立刻带她们去祭坛,而是到了雁塔门外。 门外守有披甲护卫,门子道:“尔等白日需在塔内面壁斋戒,夜里到了吉时方可前往祭坛。” 说罢,门子打开塔门,紧盯着暮青和其他四名少女入了塔,而后关门上锁,转身走了。 暮青一进塔内就扬了扬眉,只见塔底还关着一些少女,加上她们这几个新来的,足有三十多人。 见此情形,一个少女倚着塔门滑坐下来,抱紧双膝哭了起来。其他三人也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成了一团。 那些早被关入塔底的少女们沉默地看着新人,不一会儿,所有人的目光就聚到了暮青身上——整个塔里,只有她一人站着。 暮青打量着塔内,见塔有七层,底层供有祖神金身宝像,四壁绘有色彩斑斓的壁画,东侧有座楼梯。 暮青转身便上了楼梯,到了二层,发现上面也是四壁绘有壁画,画的是祖神下界建国的景象。暮青对神说没兴趣,见塔内有窗,她便径直上了七层,从塔顶小窗向外眺望,只见雁塔东边立有七柱神像,神道之后隐约可见一座阔大的高台,烟雨天里火都未熄。 依景子春之言,祭坛之火终年不灭,那里应当就是祭坛了。 暮青记住了方位,而后下了塔楼,一到塔底,就见哭的人也不哭了,所有人都在盯着木梯口。 “你、你该不会想寻短见吧?听说此前有个姑娘从塔顶的高窗跳了下去,后来……满门被诛了。”一个少女仰头望着站在木梯口的暮青,嗓音甜软。 暮青见这少女倚着塔门,认出她是刚刚那个最先哭鼻子的,听她话里有关切之意,于是答道:“我没想寻短见。” “那你去塔顶做甚?” “初来乍到,随便逛逛。” “……” 塔底顿时静悄悄的,少女们盯着暮青,隔着面纱都能叫暮青感觉出她们目光里的古怪。暮青本打算到人堆里坐着,见此态势索性就地坐在了楼梯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早劝你们别哭了嘛!咱们就该像这位姑娘一样,不就是行那净法吗?有何可怕的?” “……不可怕吗?我听说,前阵子我们邻村郭家村的一个姐姐从神庙回家后人已不行了,她原是定了亲的,夫家得知此事,说她罪孽深重,连夜去把婚事退了。她含恨而死,族里却说她已经许了人,不许她葬在郭家的坟地里,可夫家又不肯认她,她爹娘只好寻了个乱葬岗把她给埋了,可怜得很。”那倚着塔门的少女怯生生地说道。 “我也听说过……这些事儿总能听见,我们村里人都说自打县祭大人被荐入神官大选后,事儿就越来越……” “嘘!”一个少女赶紧打断此言,低声呵斥道,“你不想活了?也不想叫你爹娘活了?” 那少女吓了一跳,抱紧双膝缩了起来,话音里带了哭腔,“我想我娘……我娘总说,都怪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个女儿出来遭这份儿罪,我只希望回到家中时还能有口气见见我娘……” 一听这话,其他少女也哭了起来。 “我也想我爹娘……” “我也想……” 塔底渐渐的又传出了呜咽之声,暮青坐在木梯上听着,一言不发。 女子无才便是德也好,无貌便是德也罢,病根在哪儿,多说无益。 等吧! 等到夜里,拿刀说话! 傍晚,大安县城门大开,一辆华车慢慢悠悠地进了城门。马车飞篷朱门,雕窗半敞,里头丝竹绕耳,四周战马高骏。 护军约有五十来人,皆头戴黑斗笠,裹着黑披风,他们的相貌从无人见过,只知他们的披风上绣着血红的咒文,咒文形如锁链,将人死死缚住,像捆着阎罗殿里的恶鬼。 大安百姓伏跪于路,任车轮马蹄踏起的泥水溅在身上,谁也不敢挪动,只听着车轮声慢慢悠悠地往城央而去,上了青石古道后就渐渐的听不见了。 而就在这一时间,神庙内,雁塔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子入塔唤道:“柳媚儿。” 暮青从木梯上起了身。 “随我来。”门子未叫别人,只唤暮青出塔。 少女们缩在一起,目光在暮青和门子身上来回睃着,谁也不知为何有人能单独出塔,也不知被留在塔内的人命运终将如何。 暮青也没头绪,只是晨时在神见殿内看那庙祝的神色,她猜自己八成会被安排去侍奉神殿的接引使。此刻看这天色,接引使也该到了,莫非是侍奉神殿之人有单独的安排? 心中猜测着,暮青跟着门子就出了雁塔。 夕辉似火,烧红了半片海棠林,林道西边通着一座幽殿,细瀑峻石,朱梁花窗,一木一瓦都透着秀雅之美。 殿开三间,门子将暮青引进了西殿,吩咐道:“在此候着即可。” 此殿挨着飞瀑潭水,西窗开着,窗台上摆着盆石景,飞瀑水溅在其上,石窟生烟,灵逸秀美。而殿内的墙上挂的却是三十六幅春宫秘戏图,梨木云榻的春帐后摆着玉势、骨鞭、红烛、银针等物,锦枕上放有《素女经》一本。 这座幽殿显然是囚禁禁脔之地。 暮青环视着殿内,心中刚有计较,却忽听见咔哒一声。 门子出了大殿,把殿门锁了。 一线余辉堕入西山时,神见殿后殿里掌起了兰灯。 仙乐声声,华席美酒,县祭木兆吉端起玉杯朝接引使遥遥地敬了敬,似乎尚未畅饮已有醉意,“大安县乃偏远之地,大人远道而来,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接引使笑道:“公子谦虚了,大安县的茶食远近闻名,本官难得来此一趟,自要尝个新鲜。” 他手里端着酒杯,口中却赞着茶食,说罢便将酒一饮而尽。 木兆吉笑了笑,陪着将酒饮尽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客气话,酒过三巡,接引使已然微醺,见木兆吉仍不提神官大选的事,心中不由讶异。 听说木兆吉不学无术,今日一见,见此人眼下青黑,骨瘦如柴,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病弱之态,还以为他是个草包,倒没想到他能如此沉得住气。 眼看着无话可谈,气氛渐渐的有些尴尬,接引使只好主动说起了正事,“过两日就要去州城了,公子放心,一切事宜皆已打点妥当。” 木兆吉扬了扬眉,转着玉杯玩味地问道:“哦?族长真打算保我争神官之位?” 接引使道:“公子为何有此一问?本官不是都来了吗?州试、殿试之事都已安排妥当,路都为公子铺好了,公子还有何可疑的?” 木兆吉笑道:“大人误会了,我受族长之恩得以在这大安县庙里安身立命,怎会疑他老人家?只是我素来知道自己的斤两,若无人铺路,纵是州试也过不得。” 接引使笑道:“公子何需妄自菲薄?如今不是有人铺路了吗?莫说是州试,便是殿试,公子也过得。” “那殿试之后呢?”木兆吉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接引使愣了一愣,随即干笑道:“公子不必担心,这回不同以往。这二十年来,圣女掌有大权,我们木族向来以圣女为尊。此番神官大选,圣女殿下心目中的人选自然在景木二族,景家择定的人选是景少宗,而我木族择定的公子,可想而知天选之时,各族必定轻视公子,而将杀招冲准景少宗。正所谓蚌埠相争,公子就等着渔翁得利吧!” “……族长高明。” “自然!族长一直记着公子生父之功,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公子谋个好前程,而今机会来了,还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公子大选得势,不但族长能了却夙愿,木族也能春秋鼎盛,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的确是好事,那这杯酒就敬族长他老人家吧。”木兆吉笑着举杯。 接引使忙举杯一饮而尽,却未见到木兆吉的眼底有戾气涌起,待他将酒杯放下,木兆吉已是一副醉醺醺的神色了。 “没想到族长如此器重于我,过两日就要启程了,想来这大安县日后是回不来了,可那雁塔下还有些斋戒之女等着行净法,临行之前,凭我一人只怕难以把这差事了了,既然大人来了,不妨帮下官个忙,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木兆吉满脸诚意地问道。 “这……不大妥当吧?”接引使分明眼神一亮,却又故作推脱。 木兆吉笑道:“有何不妥?这大安城中的百姓早知大人要来,专挑这几日送女前来斋戒,本就是想沾沾大人的贵气,大人只当笑纳,就算是给那些女子添添福气。” 接引使闻言好生沉吟了一阵儿,为难地道:“这……既是百姓有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下官多谢大人体恤。” “公子言重了。” 两人相视一眼,而后仰头大笑。 …… 夜幕初降,细雨方歇,神柱前点起了祭火,祭坛四方挂起了祭幡,中央铺上了华贵如云的驼毯。 一列十余名待嫁少女似初入瑶台的仙子,缓步上了祭台,盈盈一跪,轿音化骨,“叩见县祭大人、接引使大人。” 木兆吉道:“抬起头来。” “是!”少女们依言仰起头来,面纱随风轻舞,一张张俏丽的容颜若隐若现,月光下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接引使负手而立,熊熊祭火映在眼底,一跃一跃的。 木兆吉将接引使的神色看在眼里,淡淡地笑道:“合心意的,大人尽管挑,挑剩的……” 木兆吉扫了一眼列于祭坛两侧护卫的神殿鬼军,意味显而易见。 接引使却诧异了,“怎么?公子无意这些女子?” 木兆吉道:“今夜大人驾临神庙,下官着实开怀,不免多饮了几杯,眼下不胜酒力,恐怕难以奉陪了,还望大人莫要介怀,今夜务必尽兴才好。” 接引使更为诧异地打量了一眼木兆吉,他明明换上了赤咒祭袍,竟说不胜酒力,不奉陪了? “大人放心,雁塔下还有一批斋戒之女,明晚下官一定奉陪。”木兆吉朝接引使打了个恭,才不管他是否生疑,吃定主家这回用得上自己,接引使不会为难他,于是不由分说地下了祭坛,一步三晃地走了。 出了祭坛,一入海棠林,木兆吉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圣女殿下心目中的人选在景木二族?把他当傻子蒙呢! 大安县虽然偏远,可他也听说了圣子奉旨回南图的事。圣女筹谋多年,为的不就是她儿子?她心目中的神官除了圣子怎会有旁人?只怕是因为圣子要回南图,赶不回中州夺位,景木两家才与圣女定下了此计,想先保一个无名无势的旁支子弟上位,待圣子回来再行禅让! 就算他木兆吉此去中州得了神官之位,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傀儡,圣子归来之日,就是他的死期! 木兆吉冷笑一声,悲凉愤恨揉在心头无处宣泄,于是顺着林荫小路望去,快步向西而去。 幽殿外守有一队披甲侍卫,一见木兆吉,侍卫急忙行礼,“县祭大人!” “滚开!”木兆吉一脚将那侍卫踹倒,胡乱踢了两脚,“滚滚滚!都滚!都滚!” 侍卫自认倒霉,爬起来就要招呼左右退下。 “回来!”木兆吉却又把那侍卫给唤了回来,“开门!” 侍卫悻悻而回,把门开了,这才带人走了。 木兆吉进了殿内,把殿门一关,顺手插上了。只见殿内掌了灯,一名女子立在墙角一架鹤足铜灯旁,见他来了,既不叩首,也不言语。 木兆吉想起庙祝的话,心道:果真是个冷性子的人儿。 这女子本该进献给神殿的接引使,可他留了个心眼儿,就想看看那人值不值得他献上如此姿色的美人。果不出所料,木家保举他去中州神殿就是让他送死的,既如此,这等姿色的美人献给那谋害他的狗辈还不如自己享用了,死前做个风流鬼,好过憋屈死! “本官乃本县县祭,是特地来为你行净法的。”木兆吉展开双臂,给暮青看了看他那身赤咒祭袍,而后猛地向前一扑,“过来吧!” 暮青早有所料,闪身一避便到了大殿中央。 木兆吉只觉得一截柔软的云袖从自己的指尖儿擦过,撩得他心神荡漾,不由耐着性子道:“本官知道你怕,可怕有何用?人各有命!你出身低微,本官又何尝不是?本官不过是木族一个无名无势的旁支子弟,来此地当个县祭靠的是祖荫和施舍,生不由己,死不由己。” 说话间,他逼近了一步。 暮青盯着他的步伐,往窗边退了一步。 “当然,对你而言,本官已是位高权重,所以本官可以玩弄你的生死,就像本官的生死任由族老玩弄一样。” “你看,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之人,唯有这身子上的快活可以由己,那何不能快活时且快活?” “你放心,本官一向怜香惜玉,保管叫你食髓知味,不思还家。” 木兆吉一边说着一边逼近,暮青一退再退,已然退到了窗边,背靠着飞瀑石景,轻烟淡拢,宛在云中。 木兆吉心驰神往,忍不住再近一步,终于到了暮青面前。他见暮青没再退避,便抬手去拨她的面纱,边拨边道:“实话告诉你,本官此番前往中州参选神官,十之八九能夺大位。你今夜若肯侍奉本官,兴许本官会带你前往中州,待本官成了神官,就立你为圣女……” 圣女岂由神官来立?此话连木兆吉自己都不信,一说出口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里藏着说不尽的悲凉、讽刺,也不知悲的是谁,讽的是谁,直把自己笑岔了气,正呼哧呼哧喘气时,他的笑容忽然诡异地一僵! 他仍然看着暮青,暮青也仍在窗边,夜风把柔软的面纱送来他指间,也送来一丝香甜的气味,叫他忽然间想睡。 他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看见风撩起面纱,听见自己的脖子咔嚓一响。 骨断声被窗外的飞瀑声掩盖住,有那么一瞬间,木兆吉忽然明白了暮青退向窗边并非想躲,而是蓄意刺杀,可荒唐的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果真是天人之姿! 咚! 人倒在地上,死了。 暮青收起药瓶,迈过尸体,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儿往外看了一眼,见殿外果真没了护卫,于是又回到了尸旁。 她本以为今夜会被带到祭坛,却没想到县祭竟见色起意,将她独禁了起来。在来大安县的路上,她已与众人约好入夜之后祭坛相见,以杀接引使为号,一齐动手拿下县庙,救下那些斋戒的少女。可木兆吉这么一闹,月杀等人在祭坛上寻不见她,今夜只怕要生乱! 得速去祭坛! 暮青麻利的把木兆吉身上的祭袍脱了下来,套在了自己身上。 这祭袍是件风袍,后头连了只风帽,暮青摘下斗笠,将风帽戴上,打开殿门走了出去,匆匆进了海棠林。 来时的路和卫哨所在暮青皆已熟记在心,她却没有避开卫哨,速往祭坛,而是专门朝卫哨摸了过去。 林子里起了风,落花拂着草尖儿,沙沙的响。片刻后,暮青避在树后往林荫道上看了一眼,只见道旁落花满地,不见一个护卫身影。 守在殿外的护卫被撤走了,没道理这里的护卫也被撤走…… 不见卫哨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大哥等人已到,要么是祭坛生乱,惊动了护卫。可若是祭坛生乱,护卫理应急报县祭才是,不见急报,县庙里又如此安静,莫非是…… 暮青正思量着,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身旁细碎的树影黑了一块,不由就地一滚,起身之时抬手就射! 就在她抬手的一瞬,那人已率人跪了下来,“主子!” 暮青看清来人,急忙收手,“你们来了?” “是。”月杀回话时将暮青打量了一遍,目光在她穿着的祭袍上定了定。 暮青心道这人管家婆的毛病又犯了,于是解释道:“木兆吉死了,我没事!现在是何情况?” 月杀道:“回主子,神庙里的人都药倒了,祭坛那边的情形还不清楚。入夜之后,侍卫们得王爷相助药倒了神道门的岗哨,潜入神庙后便分头行事。属下到了祭坛时,净法仪式已经开始,因未见到主子,属下便退出来寻找。为防迟则生变,王爷与侍卫们先行动了手,眼下未有回禀,不知情形如何。” 这县庙其实不算大,并不难找人,抓个人一打听就能问出斋戒之女关在何处。他赶到雁塔,与侍卫们解决了守塔的岗哨,进塔一问才知柳媚儿早在傍晚就被门子带走了,他便与侍卫们分头打探,没多久就发现了雁塔西边的幽殿。殿内死了个男人,尸体还温热着,旁边扔了只白纱笠,显然人刚死,主子不可能走太远,那幽殿附近唯有这林子可掩人,他便入林找寻,果然见到了她。 “神殿鬼军来了多少人?”这时,暮青问。 “五十人。”月杀道。 “蛊人不好对付,倘若大哥失了手,祭坛那边必有一场死斗,没听见声响即是好事。走!去看看!”暮青说罢就走,却不料刚踏上林荫道就见有人长掠而来! 月杀飞身护到暮青身前,两名侍卫殿后,三人刚刚站定,那人就急急地落了下来。 “头儿!”来者是个神甲侍卫,瞥见暮青在月杀身后站着,顿时如见救星,急忙禀道,“主子,祭坛出事了!” 暮青心一沉,寒声问道:“出了何事?” 侍卫道:“回主子,瑾王爷不谙内力,以蛊王制住众多蛊人费了些时辰,属下等下手前被那接引使察觉,那厮挟持了一名少女为质,眼下正僵持着!王爷动用蛊王颇耗精血,恐怕撑不了多少时辰!恳请主子决断,杀不杀那女子?” 今夜举事干系重大,一介平民少女的性命完全可以弃之不顾,只要人质一死,侍卫们立刻便可以诛杀鬼军和接引使,接手大安县庙,布局后事。倘若以前遇上此等情形,侍卫们定会毫不迟疑地将那少女与接引使一同诛杀,可皇后殿下一向看重百姓的性命,故而突生变故之后没人敢杀那少女,就连瑾王都宁肯强撑着,可看他的样子应当撑不了多久,此事必须尽快决断! “尔等速去换上神庙护卫的衣袍!”暮青断事果真果决,撂下句话转身就走。 侍卫们不明就里,却不敢迁延,立刻领命而去。 月杀跟了上去,见暮青出了海棠林,竟又回到了那座幽殿,一进殿就把门关了,将他挡在了门外。 暮青一关门就将祭袍一脱,往梳妆台前一坐! 此殿是县祭豢养禁脔所用,脂粉簪钗一应俱全,暮青未施脂粉,只是麻利地将长发披散了下来,稍加额饰,眉心画朱,然后起身来到衣柜前,打开了衣柜。 衣柜内罗尽百色云衣亵裳,暮青挑了身月色襦裙换上,而后来到尸旁解下斗笠上的面纱蒙了面,又拾起祭袍重新披上,将风帽一戴,在铜镜前一照,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月杀愣了愣,暮青大步下了殿阶,进了海棠林。 暮青去得快来得也快,那两名侍卫回来时身后又带了几人,众人看见暮青时险些没认出来! 只见暮青一副图鄂圣女的衣装,唯有行路时衣袂仍如往常那般凌厉生风,“走!速去祭坛!” 夜黑风高,祭火狂摇,十二神柱上绑着几名少女,衣不蔽体,宛如腐尸,几条蜈蚣从尸身上游动下来,爬入一个鬼军袖中,又从领口游出,钻入了那人的耳中。 那人的黑斗笠已然翻落在地,一张面孔青黑狰狞,皮下似有百虫蠕动。蛊虫咂食之痛随时会令他暴毙身亡,他却走火入魔一般难以动弹。 前方,目光所及之处遍是惨毒光景,十几名少女横陈于祭坛之下,无不身中蛊毒,惨遭凌虐。神殿鬼军散布于尸旁,死死地盯着空地中央的男子,传闻中狠辣无情的恶鬼们此刻竟满面惊恐之色。 空地中央,遍地毒虫黑血,男子面色苍白地立在其中,云雪拥着,出尘似仙,指端却托着只蛊王。那是只金蚕,身子圆胖,头生触角,口中吐着一缕金丝,那金丝与其说连着男子的指尖,倒不如说正刺入其中,因久食精血,其触角已化作了血红色。 男子明润修长的手指已然青黑,乍看之下枯如老树,细一观之可见手背上生着几缕黑气,黑气已隐入袖中,由经脉蔓延而上,逼至何处,不得而知。 祭坛上,暖白的驼毯上殷红点点,一名少女赤身跪着,玉雪般的身子上鞭痕累累,失了魂儿一般。她身后避着个赤身男子,手里抓着条马鞭,鞭身缠在少女的脖子上,拉扯之下已然磨出了血痕。 刺客闯入时,接引使正与人交欢,见鬼军受制,情急之下便将身下的少女当做了挡箭牌,本以为这可笑之举并不会为自己的性命争取多少时间,却没料到区区斋戒之女竟真的挡住了刺客。 双方僵持着,接引使却打起了哆嗦。时值三月,图鄂虽已春暖花开,但夜里仍有几分凉意,加之神庙建在高处,夜风愈发寒凛,寻欢作乐时不觉得冷,出了身冷汗,再被夜风一吹,接引使就哆嗦了起来。 “你、你究竟是何人!”这话他已不知问了多少遍,却从未得到过回应,他不敢探看,只能猜心,却就是猜不透那白衣男子为何既不杀他,也不搭理他,他和他身后的侍卫们都似乎在等着什么。 等什么?等他活活冻死在祭坛上? 这念头着实可笑,接引使神色癫狂,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究竟是何人?究竟是何人!你他娘的倒是说呀!” 这一嗓子,音都破了,巫瑾却仍不吭声,只是脸色又苍白了些许,月光下如一尊玉人,一触即碎似的。 神甲侍卫们面色肃然,两个小将相互间使了个眼色——看样子只能杀那女子以保瑾王了! 两人竖起掌心,侍卫们得令,不由盯住祭坛,握紧了长刀。 杀机骤然而生! 恰在此时,忽听一道清音由远而至,春雷一般,喝破长风,“你说他是何人!” 侍卫们循声望去,尚未喜上眉梢,就纷纷一愣! 接引使不敢探头,只是听出那是道女子的声音,心中不由惊疑,于是从身前少女的腋下偷偷地瞄了出去。 只见一名女子踏着神道而来,身沐月华,赤袍月裙,行止之间衣袂生风,行经白衣男子身旁时竟半步也不停,径直往祭坛而来! 女子戴着面纱,那眉那眼,那眉心间的一点朱砂都惊了接引使。 “……圣女殿下?!”接引使如遭雷劈,霎时懵了! 圣女殿下不是该在神殿吗?怎么会到了大安县? 看她身后跟着大安县庙的护卫,莫非今夜木兆吉借不胜酒力之故离去是与圣女殿下做的局?若真如此,岂不表明圣女殿下早已知道木族叛投神官了? 还有,圣女殿下那句“你说他是何人”是何意思?那白衣男子能降住蛊人,莫非…… 接引使此前一直不敢探头张望,直至此时受了大惊才不知不觉的从人质后头冒了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巫瑾身上,这才看见他手指上停着只金身蛊虫!纵然看得不甚清晰,他却仍有撞破惊天密事之感! 那蛊虫莫非就是蛊王?! 可蛊王不该在圣女殿下身上吗?为何会在一个男子手中,且此人还能驭使蛊王? 那男子莫非是……莫非是…… 不!绝不可能!他理该在前往洛都的路上才是,怎会出现在庆州大安县? 此时此刻,接引使心头可谓百事盘绕,绕成了一团乱麻。而就在他震惊失神的短暂工夫里,暮青已然上了祭坛的青石阶。 青石阶上横着一具尸身,一滩鲜血与浊白之物里滚着只吸足了血的蚂蟥,被踏上来的白靴碾了个稀烂,虫浆血污溅上驼毯,接引使倏地醒过了神来! 这一醒神儿,他的目光正巧平视着暮青的衣裙,只见那裙是身月裙不假,却非神殿供锦,那袍是赤袍也不假,襟边所绣的咒文却不对劲! 嘶! 这是县祭的祭袍! 接引使猛地仰起头来,正对上一双寒眸,那眸颇像圣女,却像在形上而非神似。圣女殿下柔美神秘,藏而不露,眼前的女子却风姿清卓,锐气如刀。 “你、你不是……”接引使指着暮青,话未说完,双眼便忽然被一道寒光照亮! 那寒光起于暮青指间,瞬发而至,势如天雷! 接引使跪在祭坛上,杀招自高处落来,欲避已然不及,只听咚的一声,好似瓜破,接引使惨叫一声,向后一跌,颅顶赫然插着把解剖刀,鲜血淌下,霎时糊了眼! 就在他眨眼的一瞬,一道寒光又至,自他喉头划下,血线哧的冒出,泼在驼毯上,仿佛开了一地梅花。 接引使用手捂住喉咙,血汩汩的从指缝儿里冒了出来,淌在胸膛肚腹上,俨然被一个开膛破肚的祭品。他张着嘴,口中吐着鲜血,眼里却忽现明光,仿佛已然悟出了暮青的身份。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他的眼中终于被死气蒙住,慢慢地倒了下去。 尸体摔在驼毯上,无声无息,却仿佛巨石崩塌。 那斋戒少女的魂识飘回了一缕似的,慢慢地仰起头,看向暮青。 暮青解下祭袍扔下了祭坛,赤红的祭袍落在血污里,她的目光从神殿鬼军身上缓缓地扫过,扬声厉喝:“杀!一个不留!” …… 嘉康二年三月初六,在国境线上失踪的英睿皇后忽然出现在图鄂庆州的大安县庙里,借瑾王之力杀神殿接引使、县祭木兆吉及神殿鬼军五十余人,接管了大安县庙。 此事机密,尚不为天下所知,就连大安百姓也没听见风声,只知道次日清晨,神庙就放回了十余名斋戒少女,文书上写着:“无罪还家,择良婚配。” 自古以来,鄂族女子貌美多是祸,从没听过无罪之说,有人猜测是县祭大人要去州城应试了,为图吉庆,故而赦了些人。但不论出于何种因由,神庙的文书都不会有假,而这一纸官文对少女们的族亲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各族欢喜来迎,爆竹开路,城中热闹得如同年时。 就在这一片热闹的气氛里,一些不起眼的人分散着进了城,身份文牒、官凭路引皆由县庙签发,丝毫没有引人注意。 三月初八夜里,城门一关,几顶轿子就悄悄地上了青石古道,过神道门,入神庙,一路畅行无阻。 轿子落在神见殿前,云老一下轿就领着南图使臣一行人匆匆地进了后殿。 后殿上首,暮青喝着茶,景子春在下首苦哈哈的伏案疾书。 这两天,他是又当县祭又当书吏的,为防雁塔底下那些少女回乡后说起见闻惹人起疑,英睿皇后命人连夜洒扫了祭坛,黎明时分,命他扮作县祭在祭坛上为那些少女斋戒,颂念祭文直到天明,而后签发了文书,赦众女子无罪还家。 这两天两夜,他连个整觉都没睡,大安县庙里的所有官凭都是他一手签发的,差点儿没把手给累断,一度怀疑英睿皇后把他点进这一百名先进城的卫从里,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干这签发公文的苦差的,害得他这两日总怀疑自己是犯了大过,被朝廷贬官贬到大安县当书吏来了。如若不是三殿下前夜受了内伤,正静养着,他一定前去哭诉一番。 “面具还有多久做好?”这时,暮青问道。 “回主子,快了。”月杀道。 “景家的人呢?”暮青转头看向景子春。 景子春急忙起身回道:“回皇后殿下,明早一定到。” 这话刚落,一名侍卫就进了殿来,“启禀主子,云老大人到了。” 景子春一听,理了理衣袍便从桌后走了出来。 云老由人搀进殿来,一入内就率使臣们行了礼,听见平身之后抬眼望向上首,云老及使臣们眼里仍有惊波未平。 前夜,本以为英睿皇后只是率人下山探察,没想到她竟把大军撂在山上,乘着斋戒的轿子进城去了!当在山上瞧见火把的光亮逐渐远去时,众人差点儿没惊厥过去!那些神甲侍卫却司空见惯了似的,任凭他们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肯听受差使,硬是盯着他们在山中熬了一夜。 昨日清晨,捷报传来,直到今夜,他们的心都仿佛还在心口跳着,若非此刻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一县官府竟能在一夜之间就换了主子! 要是神殿得知神甲军进入图鄂的路引是官府发的,不知脸色会如何? “皇后殿下,听说三殿下受了内伤,不知伤势如何?”事情既已做成了,再把那些忧虑之言宣讲一遍显然已经无用了,云老只能问一问巫瑾的伤势。 暮青道:“静养了两日,好些了,眼下天色已晚,大哥已经歇下了,老大人明日再去拜见吧。” “是!”云老应下,略微顿了顿,终究是意难平,干脆直言道,“皇后殿下英明睿智,素怀奇谋大勇,老臣钦佩之至,可事关三殿下的安危,皇后殿下日后再出险策是否能不再瞒着老臣?” “可以,如果老大人能信任本宫,不会多加阻拦的话。”暮青淡淡地道。 云老一听,差点儿没气得吹胡子瞪眼,这究竟是谁不信任谁啊?他承认他年纪大了,是有那么一些唠叨,可在朝中还没这么被人嫌弃过! “不知皇后殿下今后有何谋算?”经过这回的事,云老也算吃一堑长一智,既然自己这把老骨头被嫌弃了,那与其等人告知后策,还不如自己主动问,“老臣听说娘娘前夜假扮圣女殿下伺机杀了接引使,那往后呢?娘娘不会想一直假扮圣女吧?” 以英睿皇后的胆量而言,云老以为这种事情她绝对做得出来。 却没想到暮青尚未接话,侍卫就进了殿来,“启禀主子,面具做好了。” 月杀接过来察看了一眼,而后呈了上去,暮青接来手中,使臣们纷纷瞄向那张面具,不知那是何人的脸,又有何用处。就只见暮青捏了捏那张人皮面具,又在脸上比了比,而后扬眉望了下来。 使臣们迎着那目光,忽然就觉得心尖子颤了颤! 暮青的嘴角少见地扬了扬,眉眼间的意气如青云盖日,大雪封霜,刹那间刺了人的眼! 只听她道:“本宫对假扮圣女没有兴趣,倒是有兴趣假扮一下大安县祭,去选一选那……图鄂大神官!” ------题外话------ 我最近魔怔了,某天做了个梦,被萌了一脸,就忽然想写神棍的二代故事,但是神棍还被关在小黑屋里,不知何年何月能见天日,于是我只能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冷静一定要TNND冷静!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神官大选 三月初九清晨,几声清脆的玉铃铛声叫醒了沉睡的长街,大安县祭启程前往州城参选神官,除了神殿的接引仪仗,同行的尚有大小华车三辆,亲随护卫百人。 仪仗缓缓地出了南门,大安百姓夹道叩送,却无人知道叩送的已非大安县祭,而是闻名四海的南兴英睿皇后。 从大安县到庆州城约莫要十来日,沿途有驿馆接待,每日走多少路程都已事先定好。晌午时分,仪仗停在官道上歇整,暮青从县祭的马车里下来,上了前头接引使的华车。 车内甚是宽敞,四角置有斗柜繁花,中间焚着药炉,巫瑾盘膝坐在锦垫里,手中握着本古卷,抬头望来时,面容在花前香后显得有些苍白。 暮青问道:“大哥好些了吗?路上可觉得颠簸?” 巫瑾打趣道:“总比跟着妹妹行军舒适。” 暮青闻言,把头一低,咳了一声。 “县庙里都安排好了?”巫瑾这才问起了正事。 “嗯。”前两日巫瑾闭门养伤概不见人,暮青便没拿这些事扰他,而今听他问起,她才回道,“此番借参选神官之由前往中州神殿,带着俘虏累赘,我已命人将木彦生和端木虺等人关押在了雁塔内。神道门和县庙里的护卫全都换成了神甲侍卫,庙祝等职司由景家人接手,其余侍卫化整为零,乔装前往中州。我们的随行仪仗不足两百人,挑的侍卫全都各有所长,考虑到沿途需与各州县官吏接洽,接引使就交给景子春假扮了。云老年迈,我本打算把他安置在大安县庙里,可他担心大哥,一意随行,我只好让他假扮老家院,待到了驿馆,恐怕还得有劳大哥屈尊假扮县祭的长随。” 今早一随仪仗出城时,巫瑾就猜出了暮青之计,此刻看她穿着县祭的官袍,说着要去参选神官,他心中竟毫无波澜,甚至忍不住摇头失笑,“这天下间敢在图鄂搅动风雨的女子,除了我娘,也就只有你了。” 暮青低着头,一板一眼地道:“我们本就不是来做客的,这风雨自是搅得越大越好。” 说罢,暮青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只面具双手呈给了巫瑾。 巫瑾愣了愣,眼瞅着暮青,手接着面具,竟一时忘了看。 暮青仍旧低着头,说道:“衣袍傍晚会有人送进来。” 说罢,就有下车离去之意。 巫瑾一时无言,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暮青从进了马车就坐在门边。她一贯不是拘谨的人,今儿却规规矩矩地坐着,再回想方才那番话,事无巨细,倒有几分禀事的意味。 “妹妹这是怎么了?”巫瑾抢在暮青告辞前问道。 听巫瑾的声音仍旧中气不足,语气里却有关切之意,暮青不由垂首说道:“此番我一心拿下大安县庙以图后事,乃致大哥祭坛苦熬身受内伤,是我思虑不周,对不住大哥。” 巫瑾默然,恍惚间想起暮青从前也有过这么小心翼翼的时候,那是她自刎那回,因自知对不住那人,醒来后很是乖巧了一阵子。那时,也是在马车里,只不过如今病中之人已换成了他。 原来,他也有让人珍视之时…… 巫瑾的眸底渐渐生了暖意,却又被愧色蚀去,垂眸说道:“怎能怪你?若无妹妹,使节团连岭南都过不得,哪能走到此处?这一路上妹妹殚精竭虑,只这一回需借为兄之力,我却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说来是我无用。” “是我不晓得用蛊之道,以为有蛊王在,轻易便能降住蛊人,却不知要损耗精血,这才将大哥陷入险地。大哥身无内力,那夜能以一己之力慑住数十蛊人,又何必妄自菲薄?”暮青一向不会宽慰人,自觉得此话不过是事实。 却不料巫瑾听后笑了笑,笑容在药炉的袅袅香丝后显得有些苍白而苦涩,“是啊,若有武艺护身就好了……” 此言话音颇低,亏得暮青耳力聪敏,竟听了个清楚,不由皱了眉头。她本不打算在马车内久留,以免扰人清净,而今听闻此话,不得不打消告辞的念头,问道:“大哥,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那《蓬莱心经》乃是古鄂族的无上秘籍,大哥为何自己不练,反将其赠给了阿欢?” 这个疑惑在她心里存在很久了,以前时机不对,今日话赶话说到了武艺一事上,暮青见巫瑾对习武一事耿耿于怀,索性便问出了口。 却见巫瑾听闻此言竟僵如猝死,唯有那捏着古卷的手尚存着几分力道生气。 马车里忽然就静了下来,撕开半页的纸声仿佛寒刀割开了久远的记忆,窗外的人声马声刹那间化作无数鞭声、淫语、辱言、恣笑,连身前身后的香丝花影都仿佛无数粉面脏手,从四面八方聚来,撕扯不休。 巫瑾猛地抬袖,大力一拂! 啪! 药炉登时翻倒,带着火星儿的香灰泼出,古卷的残页从半空中飘下来,眼看着就要落进香灰里,暮青眼疾手快,一手去捞书页,一手从身后的花罐子里拔了插花!花被扔出车门之时,暮青已捞住书页往身旁一拍,从怀里摸出块帕子往花罐子里一浸,往香灰上一扔! 噗! 香灰扑腾而起,帕子下滋啦一声,火星儿灭了的那一刻,暮青伸手关上了车门。 车门外传来了月杀的声音,“主子,出何事了?” 暮青道:“没事,我不慎碰翻了药炉,你去打盆水来。” “是!”月杀应了一声,脚步声随即便远去了。 马车里静了下来,巫瑾垂眸坐在香灰后,面色苍白,额上见了汗,声音比暮青来时虚弱了许多,“叫妹妹见笑了。” 暮青道:“我当初从郑家庄里出来时也是狼狈至极,也没见大哥笑话我。” 巫瑾淡淡地牵了牵嘴角,没吭声。 暮青接着道:“是我莽撞了,那些旧事大哥不想提就算了,切莫伤着身子。” 巫瑾依旧没抬眼,只是含糊地道:“一些腌臜事罢了,说出来污了妹妹的耳朵,不提也罢。” 暮青是何等聪慧,见巫瑾的应激之态,再一听此话,也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她曾听说巫瑾初入盛京为质那些年里很是受了些欺辱,直到后来他一心钻研医术药理,得了圣手之名,京中的贵人们才渐渐的以礼待他了。但医道一途岂是数年就能有大成的?可想而知在那之前,他一个既不被南图皇族接纳又不受图鄂神殿待见的质子,生得这般姿容,在盛京会遭受何等的对待。 蓬莱心经大成之前须是童子之身,怪不得他不练,怪不得他好洁成癖! 真恨当初杀那安鹤老贼时,没让他受尽折磨! 暮青目光萧寒,唇抿得刀子似的,直到月杀把水打来了,她才脸色稍霁。 巫瑾好洁,不近生人,暮青没命护从进来洒扫,自己亲自收拾了药炉香灰,又把马车四角摆的繁花全撤了下去。 摆设一撤,马车里顿时空荡了许多,巫瑾坐在窗旁,似玉雪堆的人,越发显得孤单冷清。 暮青心中自责,命人呈了新的被褥锦垫来,一边铺换,一边没话找话,“对了,大哥,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阿欢有旧疾,说药在图鄂,可有此事?” 暮青挑此时问起此事,一来是想转移巫瑾的注意力,二来也是心中一直记挂着。此番出来,本以为会先到南图,没想到中途改道,既然来了图鄂,那药方之事不妨问上一问。 巫瑾过了会儿才道:“……哦,是。” 暮青听此话颇简,不由停了手里的活儿,望住巫瑾问道:“是何旧疾?怎么落下的?” 巫瑾垂着眸,话音轻飘飘的,“哦,是他初练功时急于求成落下的,后来因江湖争斗,他妄动神功,累下了病灶。发病时看似是心脉沉痛之症,实则发于经脉,有些复杂。我从前制了一味香药,他常年熏着,如今神功大成,已能自行调息将养。妹妹放心,待此间之事了了,为兄寻来那味药,自会为妹夫根治痼疾。” 这话跟步惜欢当初之言一模一样,暮青却定定地看着巫瑾,半晌没接话。 她该信的,可若此话属实,大哥为何不敢看她? “……好,那就有劳大哥了。”看着巫瑾苍白的脸色,暮青终是没忍戳穿逼问,甚至连久视都不忍,生怕自己审视的目光会让巫瑾有压力,对他养伤不利。 暮青接着铺起了被褥,而后将药炉重新燃上,置在了车门旁的角落里。下车前,她端了身干爽的衣袍来,说道:“大哥先歇着吧,我过会儿再送午膳来。” 巫瑾已有脱力之态,靠着窗子强撑着笑道:“好,有劳妹妹。” 暮青下了马车,迎面就见景子春和云老朝她施礼,想来是方才的忙乱惊动了二人,于是不待二人询问,她便说道:“没事,药炉碰倒了,已经洒扫干净了。大哥现下乏了,不必去问安了。” 说罢,暮青便去了县祭的马车旁,上车前望了眼前方,只见春日高照,巫瑾的马车停在蜿蜒无尽的官道上,风卷过,尘土没了车轮,马车似悬于路中,上不着天,下不及地,叫人眼瞅着,心里竟也跟着没着没落的。 暮青蹙了蹙眉头,把目光一收,上了马车。 大哥的话里虽有不实之言,但他既然说了会寻药,她终究还是信的。 只盼此去神殿能速战速决。 庆州城乃图鄂四州之一,傍晚时分,晚霞烧红了半城。古道两旁,红英遍开,马蹄踏着落花缓缓地进了州城。 神庙矗立在城央,红日在上,无山与齐,举头望去,如见仙府。 驿馆在古道下方,车队上了古道,盘行不久就到了驿馆。 大安县的车马是最后抵达庆州的,其他县的应试生早就到了,连日来诗会酒会不断,拉拢试探不绝,已将各族保举的人摸了个底。明天就是州试之日,大安县祭今日傍晚才到,一些贵族子弟估摸着车马随从已然安顿下来了,便纷纷命人前去递送名帖,请暮青夜饮茶酒,畅论国政。 却不料,所有递送名帖的亲随都没能进得去大安县祭下榻的院子,看门的随从倨傲得很,不论相邀之人是何身份,回绝之言都一样,“明日州试,县祭大人舟车劳顿,今夜歇息,恕不见客!” 说罢就将门一关,有几个亲随退避得慢了,鼻子险些没撞上门板,夹个包出来! 众亲随回去将事情添油加醋地回禀了一番,一干贵族子弟心生恼意,夜里不由聚在一处议论。 “听说此人沉迷酒色,胸无大志,他爹当年对木族立下了大功,木老家主才叫他在大安县当了个县祭。” “我也听说了,此人被打发到那偏远之地安身立命,本不该有出头之日才是,也不知木老家主打什么主意,竟举全族之力推举一个草包。” “诸位也知当今时局险迫,以往景木二族虽有盟姻之好,可暗地里也不乏争斗,莫非是时局所迫,景木两家终于同心,木家故意弃选,以保景少宗夺那尊位?” “若果真如此,各族也不是傻子,到了天选之时,群起合攻景少宗,景少宗岂不更险?若真想保他,木家何不举荐个像样的子弟,与景家同担天选之险?” “这……” “莫非景木两家已然离心,木家此举意在移祸?使景少宗成为众矢之的,坐看众族相互残杀,好借此渔翁得利?” “这倒像是木老家主的做派,不过……木家若真有这心思,举荐一个平庸的子弟倒也罢了,举荐一个草包,纵然为他铺平了州试之路,他又如何能过得了殿试,进入天选?” 这话倒有些道理,众人一时默然,皆暗忖木家之举有自相矛盾之处,三言两语之间还真猜不透。 这时,忽听一人道:“诸位兄台怎知大安县祭定是草包?众口相传之言未必可信,南兴帝亲政前不也被天下人骂做昏庸?而今如何?天下人都看走了眼!诸位怎知大安县祭不是在韬光养晦?”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竟是藤泽! 当年,盘、景、木、谷皆为大图的大姓豪族,后来,盘、谷二族把持南图,景、木二族虽然声势稍逊,但二族在鄂族仍旧势如老树盘根。在当今的长老会中,除了景、木二族,便数姬、藤二族势大了。神官大人出身姬家,故而姬家不会争夺这届的神官大位。此番神官大选,数景少宗和藤泽最有可能夺得大位,而此前有传闻称,神官大人早有属意的继位人,那人便是藤泽。 藤泽竟把木兆吉比做南兴帝,这未免过于高看他了,可细一思量,他的话不无道理。若果真如此,倒也能解释木老家主为何要择定木兆吉参选神官。 “可今日傍晚之事,看得出此人狂得很,不像是个心机深沉之辈。”一人道。 “你又怎知他今夜不来赴宴,不是意在防备我等的试探?”藤泽笑了笑,抬头望出长厅,眼底幽光似剑,刹那间明灭,“他想藏也藏不了多久,明日州试,有无才学,一试便知。” …… 神官大选乃图鄂二十年一遇的盛事,州试的场所设在城东的官衙,那是大图朝所建的州衙,后经大改,前衙平阔,中设高台,四面围有看台,看台上方建有阁廊,可容纳看客三五千余,与其说是官衙,倒不如说像极了演武场。 庆州城的百姓一大清早就涌进了官衙,携家带口,你争我挤,没半个时辰,四方看台上就挤满了人,放眼一瞧,乌泱泱的。 州试的主考官来自长老会三司,由州祭监理、各县接引使观考,为期五日,择录三人。 庆州此番入选州试的共有十人,十中取三,名额历来是世家子弟的囊中之物,众考生对此心知肚明,许多人只求一个在三司长老面前展露才学的机会,以期神官大选之后,新神官招贤纳士,自己能为人所用,一展抱负。 县试为卷考,州试考的则是断讼决疑,一桩疑案,每人仅有半日的时间审断。 断讼决疑不同于提笔论策,纵是偷鸡摸狗的小案,也不见得半日就能审结,更别提杀人命案了,故而州试所考的皆是已经查察过,人证、物证、验状、供状俱全或稍缺,疑犯数人,皆未认罪的案子,有偷拿盗抢、杀人害命的,也有嫁娶通奸、继承之争的,哪日州试、抽到哪桩案子,全凭运气。 吉时一到,州祭陪同三司长老于东阁入座,十位接引使坐于左右,阁廊四周皆是望族看客。下方高台之后是原先州衙的公堂,十位考生就坐于堂内,一个少年门子捧着只签筒到了考生们面前。 在场的十位州试生中只有两位县祭,一是木兆吉,一是藤泽,二人皆是世族出身,官职相当,因木兆吉非木族主家嫡脉,血统不及藤泽尊贵,故而坐于其下。 门子先到了藤泽面前,将签筒呈上前时,那手看似是扶着签筒的,实则是稍抬衣袖,挡了外头看客们的视线。 藤泽抽了一签,随即递给了门子身后的门童。 门子看了一眼,高声报道:“藤县祭,第十签——” 看台上哗的一声,庆州百姓议论纷纷,藤泽面色如常,转头看向了下首。 门子将签筒捧到了暮青面前,同样是扶筒抬袖,巧妙地遮了遮,只见签筒之中赫然有支签子稍稍高出了半寸! 暮青不动声色地将其抽出,同样递给了门童。 门子高声报道:“木县祭,第九签——” 看台上人声鼓动,百姓议论得更热切了些。 州试抽签里的猫腻,景子春早在路上就对暮青言讲过了,签号为应考的顺序,第一签是第一日上午,以此类推,第九签是第五日上午,第十签是第五日下午。 神官大选乃二十年一遇的盛事,可想而知百姓对开试日会抱有怎样的热情,案子审得不好必有嘘声,就算审得精彩,后几日也难免会被人遗忘。图鄂以神权治国,百姓视官如神,州试准百姓观审显然意在为一些权贵子弟造势,例如藤泽。 藤泽最后一场应试可谓占尽好处,因为按规矩,州试生应试之后便不必再来州衙,神官既然属意藤泽为继任人,他最后应试,不仅可以观看所有考生应试时的表现,为日后招贤纳士做准备,还可以在自己应试时审一场漂亮的案子,精彩收官,大获民心。 藤泽要审的案子必是事先安排好的,而木家安排木兆吉与藤泽同日应试,也是为了投靠神官,脸都不要了! 众所周知,木兆吉是个草包,木家为他安排的必是偷鸡摸狗的小案,这种鸡毛蒜皮的案子就算审明白了也不会夺了藤泽的光彩。十位州试生中,唯有木兆吉与藤泽同日应试才能最大限度地显出藤泽的才学来。木家堂堂世族,为了投靠神官,真可说是极尽逢迎了。 暮青心中冷笑,面儿上却神色如常,由那门子捧着签筒去她下首,继续让人抽签。 报喝声接着响起,藤泽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暮青身上,见她毫无与人寒暄之意,不由先声笑道:“木兄与在下同为县祭,竟同日应考,说来真巧。” 暮青看向藤泽,见他含笑扬眉,身子微微倾向自己,举止神态都在诉说着他对自己有兴趣,这让暮青不由生疑——藤泽要是知道木家已经投靠了神官,以及木兆吉在此次大选中扮演的角色,那他绝不会把她放在眼里,而今如此试探,只能说明木家倒戈一事极为机密,连藤泽都尚不知情。 这等机密要事,不知圣女是否知情,可有防备? 诸般念头在暮青心中一掠而过,面对藤泽的试探,她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嗯过之后,就没后话了。 藤泽倒能没话找话,“那就期待拜学木兄之才了。” “嗯。” “那……先祈祝木兄得中州试。” “好。” “……你我最后一日应考,这几日闲来也是无事,不知木兄有无空闲,一同把酒夜话?” “没空。” “……” 藤泽出身世族,一向善于攀谈,自认为阅人无数,却没想到今日会碰个钉子。这木兆吉哪怕多说个一言半语的,他都能顺梯而上,可此人寡言至极,每每都能把话茬儿给堵死,叫人聊不下去!此人好歹也是木家子弟,怎的如此孤僻?莫非是因其幼年丧父,又被发配到边县之故? 正当藤泽一肚子困惑之时,抽签已经完毕,首日首位州试生起身理了理衣袍,走向了公堂门口。 看台上人声鼎沸,那州试生冲阁楼上打了个深恭,高声道:“学生周县尹礼,恭请案卷!” 话音落下,一个门子从旁厅出来,捧着案卷上了高台。高台上已经摆下了法案,惊堂木、令签、文房四宝等皆已备齐,门子将案卷放到了法案上,而后尹礼便上台入座,审阅起了案卷。 人声渐消,公堂里更静,尽管从公堂往外看,只能望见尹礼的背影,暮青仍然对以神权治国的图鄂官员如何审案有着浓厚的兴趣。 一桩陌生的案子,从审阅案卷、熟记口供、翻看物证、洞察疑点到开堂审理、断凶定罪只有半日时间,这不可谓不苛刻,但尹礼从审阅案卷到开堂审案只用了半个时辰。 告人、被告及人证被带上高台之后,经尹礼一番询问,暮青在公堂内就已对大致的案情了然于心了。 案子并不复杂,说的是庆州皋县有户周姓人家,娶了个新妇赵氏,婚后不久便腹大如鼓,周家恼赵氏失节,将赵氏休弃之后,又将赵家告上了县庙,不但要求赵家返还聘银,还想请县庙将赵氏沉塘处死。不料此案尚未判决,赵氏便在家中自缢身亡,赵家又反将周家告上了县庙。 赵家称,赵氏并未失节,而是患了肿病,周家起初为赵氏请过郎中,因得知赵氏患的是恶疾,命不久矣,便心疼聘银及请医问药之耗,于是不仅狠心将赵氏休弃,还栽赃其失节,致赵氏不堪羞辱自缢身亡。 如此,两家各执一词。 赵家有个证人——稳婆李氏,据李氏说,赵氏被休回娘家之后,她受赵家之请曾去看过赵氏的肚子,赵氏虽然腹大,却非有孕之相。 周家也有个证人——稳婆王氏,王氏称,她受周家之托看过赵氏的肚子,她成婚刚刚三个月,却有五六个月的身子了。 两个稳婆同样各执一词,而赵氏已死,万万没有剖其腹验其身之理,于是,赵氏究竟是有孕还是有疾,关键供词就落在了郎中身上。 可郎中说他从未去周家为赵氏问诊过,并说赵家是误信了坊间传言。 赵家喊冤,疑郎中被周家收买,郎中也喊起了冤,这桩案子就这么扯起了皮。 尹礼将周、赵两家人及三名证人都询问了一遍,比对过供词之后,便沉吟了起来。 看台上的百姓听明了案情,不由议论纷纷。 这时,郎中道:“大人,小人的确没去周家问过诊,周家人不曾到小人的药铺子里抓过药,此事药铺里的两个伙计都可以作证!偷奸养汉素来是坊间爱传之事,这事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小人不怪赵家听信传言,可……可小人也实在是冤啊!” 周父道:“是啊,大人,儿媳起初肚大之时,小人家中都以为是喜得双胎,故而请了稳婆来。稳婆说不是双胎,但的确是有了身孕。既然人是有孕而非有疾,小人怎还会去请郎中?” 这话的确有道理,前排的百姓往后头传着话,不久,看台上就发出阵阵附和之声。 赵父耳闻声势,面色悲愤,指着王婆子对周父道:“你们周家连郎中都买通了,买通个婆子算什么稀奇事?” 周父不乐意了,“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你我两家都请过稳婆,一说有孕,一说无孕,怎就一口咬定是我们周家买通了人?你们赵家养出个水性杨花的女儿来,事发了才知要脸,买通个婆子就想抵赖?” “我我我……你!我杀了你!”赵父口说不过,竟起身就朝周父扑了过去! 高台之上顿时大乱! 尹礼怒拍惊堂木,喝道:“休得放肆!将他二人拉开!” 皂吏闻令而上,叉开赵父就按在了地上! 赵父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女儿哟!新婚遭弃,死不瞑目啊!夫家嫌你身染恶疾,为了聘银,要辱你名声,害你性命,连你死了都要在人前辱你啊!” 赵父哭得肝肠寸断,看台上静了下来,此前以为周父言之有理的百姓也都摇摆不定了起来,谁也不敢断言到底哪家人在说谎。 尹礼一直等到赵父哭得脱了力,才示意皂吏将其放开,说道:“你们两家各执一词,而赵氏已死,难以据其是否产子来验断真相,为今之计,只有恭请神证了。” 神证? 暮青在公堂内扬了扬眉头。 只见尹礼起了身,恭敬地朝州庙的方向说道:“学生周县尹礼,恭请圣谷!” 看台上哗的一声,百姓面色激动! 神证显然是神庙常用之法,圣谷早已备好,少顷,一个门子端着个托盘回来,自公堂前经过,而后上了高台。 托盘上放着五只茶碗,每只茶碗里都盛有稻、黍、稷、麦、菽这五谷,另有线香一扎,油灯一盏。 尹礼道:“此乃在祖神像前供奉的圣谷,尔等敬香叩拜!” 门子将五碗圣谷分别放在了周父、赵父、郎中、王婆子和李婆子面前,一人赐了三炷香,命五人焚香之后,将香插在了谷碗里。 尹礼道:“周父,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周家休弃儿媳是因其失节,而无任何贪惜钱财之心、构陷栽赃之举?” 暮青在公堂内看不见涉案众人,只听得出周父答话时言语结巴,说不准是敬畏神明还是心里有鬼。 周父道:“小人发、发誓!” 尹礼又道:“赵父,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你替女伸冤是因其有冤,而非因你爱惜颜面,唆使稳婆谎供?” 赵父有气无力地道:“小人发誓……” 尹礼又问证人:“郎中,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没去周家诊过赵氏?” 郎中道:“回大人,草民发发、发誓!” 尹礼又问:“稳婆王氏,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赵氏有孕?” 王婆子也结结巴巴地道:“回大人,民妇发、发誓!” 尹礼再问:“稳婆李氏,圣谷面前,你可敢发誓赵氏非孕,而是有疾?” 李婆子怯怯地道:“回大人,民妇发誓。” 尹礼道:“好!待香焚尽,尔等便将圣谷吃进腹中看看吧!” 线香燃得快,也就片刻工夫,门子便上前将五碗圣谷中的残香一一取出,让到了一旁。 这五碗圣谷不知在神像前供奉了多久,上头还落了层香灰,任谁吃这东西都下不去嘴,赵父却端起茶碗来,当先将一碗谷子连同香灰倒入口中吞了下去! 接着,李婆子、王婆子、郎中也依次端起谷子吞了起来,周父见了,也不得不抓了把谷子塞进了口中。 五谷硬如砂石,混着香灰的糊涩味儿,其中也不知是不是掺进了麦麸,周父吞咽之时竟觉得嗓子刺痒,还没咽下就猛地咳了起来,半嘴的谷子喷在青石上,滚到门子靴下,惹得门子大怒! “放肆!”门子怒声呵斥! 啪! 尹礼怒拍惊堂木,斥道:“还不拾起来!” 二人同时出声,惊堂木声伴着呵斥声,犹如惊雷叠降,吓得周父一颤! 说来也巧,郎中口中塞着谷子,正往下咽,猛不丁地被惊堂木声一吓,当即便掐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看台上的百姓见此情形纷纷站了起来,暮青凭耳力判断着高台上的情形,心道莫非是有人呛着了? 正想着,州试生们便议论了起来。 “怎么回事?” “应是神迹显现,哪个谎供之人自食恶果了吧?” “像是……郎中呛着了。”一个坐在末位、靠近的州试生竖着耳朵听了会儿,说道。 “这么说,是那周家人诬陷儿媳了?啧啧!真是不明白,为了那点儿聘银和区区请医问药的钱财,竟至于诬陷儿媳失节。赵氏失节,难道损的只是赵家的颜面,就丝毫不丢周家的脸?”一个州试生摇头失笑,啧啧称奇。 暮青瞥了这人一眼,心道此人真不知民间疾苦,对平常百姓之家而言,婚丧嫁娶之耗向来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请医问药?周家因钱财而诬陷儿媳,从动机上来说足以成立。 且此时此刻,郎中的气道呛入了异物,如不施救,必定丧命。可高台之上,尹礼并没有命人施救,门子、皂吏漠然观望,像杵在法案旁的石人。 公堂内,一个学子起身礼道:“市井刁民,让司徒兄见笑了。” 那复姓司徒的州试生愣了愣,随即笑着宽慰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于兄正是皋县人。这虽是皋县的案子,却与于兄无关,无需介怀。” 于姓学子一脸愧色,叹道:“如此同乡,实在羞见诸位。” 藤泽笑道:“司徒说的是,我等绝不会低看于兄,于兄无需介怀。” 于姓学子受宠若惊,急忙朝藤泽一礼,藤泽含笑受了此礼。 高台上,有人正在生死关头,公堂内,州试生们却忙于攀附结交。暮青手握成拳,掌心里传来的疼痛刺着心,她应该出去施救,郎中即便有罪,也该活其性命,判定其罪,交由国法处置。可她不能出去,她假扮木兆吉,目的是前往中州神殿,在抵达神殿之前,绝不可出风头,一旦救那郎中,施救之法定会令人起疑。 正当人神交战之时,暮青又感觉到藤泽的目光有意无意间从她身上掠过,她面沉如水,紧握的拳慢慢松开,终将自己的心与那高台上的人一般,慢慢化作铁石。 这时,看台上忽然间静了下来,不知是谁指着台上喊了一句:“看!那、那郎中不动了!” 藤泽闻言与公堂内的州试生们一同望向高台,他的目光一离开,暮青便手握成拳,目光沉如铁石。 台上,皂吏禀道:“禀大人,郎中确已身亡。” “啊?!”周父和王婆子的茶碗翻在地上,二人面色煞白。 尹礼怒拍惊堂木,喝道:“神迹已现,郎中自食恶果!你二人还不从实招来?!” 王婆子惊得鬼叫一声,连哭带嚎地叩头禀道:“大人,民妇招供!这这这、这事情原本不关民妇的事,赵家姑娘腹大,周家原是怀疑她失节,请民妇到家中问诊,好坐实其罪。可民妇左看右看,赵姑娘都不是有孕之相,民妇告知周家人之后就走了。原以为周家会为儿媳请医问药,哪想到没过几日就听说了周家休弃儿媳之事!民妇正纳闷儿呢,周家人找到民妇,塞了些好处,叫民妇保守秘密……民妇发誓,当时真不知他们会告到县庙里去,后来知道了,因为已经收了好处,怕担罪过,就、就……一错再错了。” 尹礼闻言冷笑一声,问周父道:“你买通了稳婆,如此说来,郎中也是你买通的吧?” 周父自知瞒不住了,想起自己方才被圣谷噎住嗓子一事,心中畏惧神明,也不敢再瞒,这才说道:“大人,这也不能怪小人啊!谁家娶个媳妇回来不是传宗接代的?可鸡还没下蛋就先得了病,小人家中买鸡的钱还没赚回来,就得先给鸡花钱看病,这买卖摊在谁身上都不划算吧?且这病是恶疾,人兴许治不好就死了,到时丧葬钱还得小人家里出!这还不算,按十里八乡的风俗,小人的儿子需得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再娶新妇,且不说家中何时才能添丁,这再娶的聘财还是得我们周家出!这是招谁惹谁了?他赵家的女儿一过门,没给夫家添喜,反倒添了丧事,还冲走了夫家的钱财,这等克夫之女难道不该沉塘?” “胡言乱语!”尹礼怒斥道,“我问你,赵氏嫁入周家,可有三媒六聘?” 周父小声答道:“有是有……” 尹礼不待其辩解,又问:“可拜过天地,宴过宾客?” 周父道:“这是自然,但……” “既然如此,她便是周家明媒正娶之妇!莫说是赵氏成婚三个月便身染恶疾,便是只成婚一日,也该由夫家生养死葬!岂可因其染疾,便生休弃之心?人既已娶,且位正室,既非妾宠,岂可视为买卖?且人非禽畜,岂可比作生蛋之鸡?你上有高堂,这番言语可敢对令慈言讲?!”尹礼厉声反问,直问得周父哑口无言。 直到听见赵父的哭声,周父才醒过神来,又想起辩解之由,说道:“大人,赵氏生的是恶疾,在嫁人前兴许就已经有疾了,赵家会不知情?分明是知道女儿将死,贪图聘财!小人也是气不过赵家人,这才犯了糊涂……” “我呸!”冤情大白,赵父正老泪纵横,听闻此言,张口就呸了周父一脸唾沫星子,“我只此一女,要知道她有疾,何苦叫她嫁去夫家受人白眼?” “你女儿已死,死无对证,你当然要装慈父!可谁又知道你当初嫁女时是何盘算?” “你!” “住口!”尹礼打断了二人的争执,冷笑着问周父,“方才命你等吞食圣谷,你可还记得谁先谁后?” 问罢,不待周父答话便接着说道:“想必你当时心中恐惧,无暇留意他人,我可以告诉你,是赵父、李氏、王氏、郎中,最后是你!赵父当先端起圣谷仰头吞尽,其举如同饮水,其态悲愤决然!若非含冤,何至于此?而稳婆李氏因未说谎,自然敢随赵父吞食圣谷!反观稳婆王氏、郎中和你,你们三人因心中有鬼,食起圣谷来挑拈拣抓,迁延犹豫,不提神罚,都足以看出说谎的是你们三人!” 此话一出,周父瞠目结舌。 看台上,议论纷纷,这才知道圣谷审案竟还有此妙用! 尹礼懒得再听周父胡搅蛮缠,当即执起惊堂木来重重一落,结案陈词,“赵家有女,嫁周家子为妻,新婚三月忽发恶疾,人既已娶,木即成舟,无下堂之条,非七出之例,周家却以市侩手段、贸易心肠污赵氏失节,将其休弃!事后因怕赵氏‘怀胎’足月而不临盆,自证染疾而非失节,竟至于贿赂人证,告上县庙,意图借神庙之手行灭口之事!如此歹毒,令人生寒,亵渎祖神,更罪不容诛!按律,当判磔刑,以儆效尤!” 磔刑,即剐,割肉离骨,断其肢体。 周父啊了一声,登时瘫坐在地。 尹礼又道:“稳婆王氏,受贿在先,假供在后,眼见赵氏无辜受辱,仍助周家将其逼死,与郎中实为从犯!判王氏割扯谎之舌以祭神明,断受贿之手以慰冤魂!而郎中已受神罚,判其曝尸七日,以儆效尤!” “……啊?大人饶命!民妇一时糊涂,民妇再也不敢了!”王婆子这才知道犯了重罪,可叩头求饶为时已晚。 “判得好!”看台上有人喊了一嗓子,喝彩之声顿时响彻州衙。 赵父顶礼叩拜道:“苍天有眼,祖神有灵,草民多谢大人替小女平冤!” “此为州试,我非官身,此案尚需三司裁断,你归家静候官文便可。”尹礼说罢便起身朝阁楼上一礼,高声道,“学生周县尹礼,业已结案,恭请三司裁审。” 所谓裁审,是依旧州试生审案时的表现裁决其断讼是否公明,策略是否出众,判罚是否得当,据其综合表现,择定前三甲前往神殿殿试。 当然,这只是所谓的明规,明规之下尚有暗规,尹礼首日首试,足可见其出身小族,难入三甲。他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待门子将案卷捧走之后,便面色平静地下了高台,进了公堂。 藤泽率州试生们起身恭贺,众人对尹礼一番吹捧,尹礼恭敬回之,倒算得上不卑不亢。 暮青默然旁观,心中已有计较,且不提图鄂的刑典是否为重典,那神证之法倒有几分意思。所谓神证,通俗地讲,即是请神断案,这在她前世的古代时期的确时有发生。 例如,古代法国有一种面包奶酪审法,即官府要求嫌犯在规定的时间内吞下约一盎司的大麦面包和奶酪,且不可饮水,若嫌犯吞下了,即表明其无罪,反之有罪。此法听来可笑,实则有一定的科学性,因为大麦面包是粗纤维食物,而吞咽干奶酪也十分困难,两者都需要口腔分泌唾液,而人在恐惧不安的情况下唾液分泌会减少,嫌犯口干舌燥,自然吃不下。 圣谷审案实则同理,那五谷也不知在神庙里供奉了多长时间了,上头还有香灰,任谁吃进腹中都会略感不适,而图鄂人信奉神明,嫌犯眼见要请神断案,心中自会感到恐惧不安,这种心理会放大身体的不适,审案者便可以借此查明真相。 让暮青意外的是,图鄂笃信神权,尹礼断案却并没有全然依靠神迹,而是凭细心观察断定周父三人有罪,且从判词来看,此人颇有几分正气,可惜这等人才难进殿试。 州试是半日一场,首桩案子审结之后已近晌午,晌午衙署戒食,众人只能坐等。干等着未免无聊,一些州试生巴不得有与藤泽同堂的机会,故而不停地与其攀谈。也有几个学子想与木家子弟结交,却因听说木兆吉不学无术而有所迟疑,倒是藤泽显得与暮青甚是熟稔,连出个恭都不忘邀她一起。 “看这时辰,下场州试就快开始了,木兄可要出恭?”藤泽转头问暮青。 “不要。”暮青依旧惜言如金,只是说话时把自己的茶碗盖子掀开,放到了一旁。 此举没头没脑的,许多学子不明其意,藤泽却看懂了。这茶碗里还剩着大半盏浓茶,茶汤已冷,而他和许多学子茶碗里的茶都还冒着热气,且茶色已淡。这半日,众人闲谈,茶何止换了三轮?唯有木兆吉的茶是早晨那盏,这一上午,他连半盏茶都没喝下。 这……只是在解释他为何无意出恭?可他怎么觉得这木兆吉是在骂人呢?既骂学子们攀附权贵,又讥讽他多费口舌? 若真如此,那此人可绝非草包,毕竟嘴上无骂言,掀个茶盖子就能把满堂人给骂了的妙人,怎么看都不该是蠢辈。 可藤泽不敢断言这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于是,他佯装不懂,起身笑道:“午后尚有一场州试,半途可出不得这公堂,木兄还是一道儿去吧。” 此话看似和气,实则不容拒绝。学子们的目光在暮青和藤泽之间睃着,木、藤两家子弟之间暗潮涌动的闲谈,谁也不敢插嘴。 暮青愣是坐得稳当,只是抬头把藤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道:“免了,藤兄想与人比大小,有的是人乐意奉陪,在下无此癖好。” 藤泽:“……” 众学子:“……” 公堂里着实安静了片刻,随即有几个学子咳了起来,暗道人言木兆吉好色张狂,而今看来果真如此。今日这般场合,口出此言,委实荒唐。 藤泽的脸色跟开了染坊似的,一时间也精彩得很,过了半晌才似恼非恼地道:“木兄果真是个妙人。” 说罢,就径自出了公堂。 经暮青那么一说,那些原打算与藤泽同去的学子不好跟出去,只能乖乖地坐了回来,甚至于藤泽回来之后,众学子都不好意思结伴出恭,只能排队。 恭房在后衙,排在后头的几个学子憋得难受,那坐立不安之态让公堂里的气氛尴尬得很,而始作俑者暮青却乐得清静,一直闭目养神,等到了午后。 州试的梆子声一响起,不少学子松了口气,下午的应考生正是那皋县的于姓学子,其名于自忠。 这也是一桩命案,永定县刘庄的族人刘大顺在县城里开了家布庄,家境殷实,他的族兄刘大运好赌成性,为还赌债,曾三番五次向刘大顺借银,又常赖着不还。三个月前,刘大运再次来到布庄借钱,刘大顺拒绝再借,二人起了争执,刘大顺将堂兄赶出了铺子,却没想到次日清晨,发现堂兄吊死在了自家铺子门前。 因两人曾约定,若刘大运还不清欠银,将以祖屋抵债,故而刘大运死后,他的妻儿便将刘大顺告上了县庙,称其为图祖屋,逼死堂兄。 刘大顺则称堂兄吊死在自家铺子门前是为报复,望县庙能做主为他洗刷恶名。 这又是一桩两家扯皮的案子,于自忠的审案之法与尹礼的如出一辙,也是先将案发的前因后果问了一遍,比对供词,而后就请了圣谷。 焚香过后,于自忠问话之前对刘大顺和刘大运的妻儿道:“容我提醒你们,上午那桩案子,郎中因假供而遭受神罚,暴毙当场!你们之中倘若有人撒谎,是否罪当暴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圣谷面前说谎罪加一等!你们可要想仔细了再答。” 这话果真有用,这案子没像上一桩案子那么折腾,刘大运的儿子没等到吞食圣谷,就都招了。 原来,刘大运那天夜里回到家中后曾对妻儿说,他要吊死在刘大顺的铺子门口,叫妻儿为他收尸之后一定要到县庙状告刘大顺逼人还债致死,如此一来,他所有的债主就会因为怕担逼死人的闲话而不敢上门讨债,不仅祖屋能保住,倘若告赢了刘大顺,兴许还能得些抚恤银两,就算没有抚恤银,他也要给刘大顺找些晦气,叫他那门前死过人的铺子开不下去。 此举虽说是为保妻儿的生计,可用心也实在阴毒。于自忠判刘大运的妻儿各五十大板,并将祖屋判给刘大顺,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暮青在公堂里听审听得直皱眉头,焚香之后,问话之前,于自忠那番提醒之言虽然算得上机灵,可这案子破得着实靠着几分运气。 那刘大运生前曾在家中将他的计划告知了妻儿,所以他的妻儿在面对神证时才会害怕,那倘若他吊死之前什么都没对妻儿言讲呢?他白天曾与堂弟起过争执,夜里就吊死在了他的铺子门前,倘若他什么都没对妻儿交代,他的妻儿极有可能也会认为他是被人逼上了绝路,乃至于在人门前愤然自尽!那么,今日在面对神证时,他的妻儿还会害怕吗? 倘若原被告双方都认为自己是如实供述,那吃下圣谷的结果会如何?圣谷被供奉已久,且上头洒有香灰,万一哪个吃了之后闹了肚子,岂不是谁先闹肚子,谁就成了谎供之人?如此一来,岂不含冤莫白? 这神证之法,倘若活用,的确有助于断讼决疑,可若是生搬硬套,必会酿成冤案! 州试首日合共就两桩案子,两桩都请了圣谷,暮青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图鄂以神权治国,官府不会每桩案子都请神证疑吧? ——这还真让她猜对了。 从州试次日起,暮青把图鄂的各类神证之法见识了个遍! 州试次日上午,一桩劫财案,应试生同样先对了一遍供词,而后便恭请神证,只是这回请的不是圣谷,而是圣火。 下午,一桩虐打继母案,同样是神证法,请的是热油。 州试第三日上午,一桩医人致死案,请神证疑,请的竟是蛊毒。 每桩案子都离不开神证,且所请之物一样比一样毒辣,审法也越来越离奇。 到了第三日下午,一桩通奸案,那州试生用的竟是水审法,即请上一口巨缸来,缸中倒满水,将通奸女子用绳子系住腰身,像施沉塘之刑一般慢慢将人沉入水中,倘若女子的身子与绳结一同沉入水中,则证明她是清白的,若绳结飘起则证明其有罪,因为圣水不容恶人。 那缸之深,足够同时淹死三五人,绳结得有多重才能飘不起来? 暮青在公堂里忍了又忍,忍到州试第四日,险些忍出内伤来! 州试第四日上午,一桩祖产分割案,那州试生竟叫兄弟二人以抽签的方式来分割祖产,因签子是从神庙里请来的,故而掉落出来的签子即是神明之意。 到了下午,轮到那复姓司徒的大族子弟应试,此人名叫司徒峰,审的是一桩江洋大盗案。一伙流窜于庆州的匪盗被州庙发榜通缉了数年,匪首仍然逃窜在外,近日,那匪首在一山中被一个猎户擒杀,猎户找同村的一人帮忙赶来一辆牛车,拉着匪首的尸体到县庙里领赏钱,却不料同村的那人竟然冒功,说这匪首是自己杀死的。因两人都能说出擒杀匪首时的情形,又都没有人证,是谁杀了匪首就成了说不清的事。 司徒峰竟命人寻来了一个与匪首的身量块头差不多的护卫,命那猎户和村民轮流与护卫决斗,打不赢的就是冒功之人。 身量块头相似,不代表身手相近,这种以决斗来审案的做法实在儿戏! 暮青面无表情地观着审,心里烧起一把火来,越烧越旺。 景子春假扮着接引使在阁楼上看得瑟瑟发抖,生怕暮青会拍案而起,走上高台,一脚把司徒峰给踹下去。 但暮青硬是忍了下来,终于忍到了州试第五日。 ——州试第五日上午,应试者,木兆吉。 ------题外话------ 圣谷审、火审法、毒审法、圣水审、圣谷审、热油审、抽签审是古印度历史上出现过的,水审法来自古巴比伦,决斗审来自中世纪欧洲国家,感兴趣的小伙伴们可以查阅一下。 正文 第三十章 县祭审案 州试第五日,两位应试者皆出身望族、官居县祭,庆州百姓的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天刚破晓,州衙外的长街上就已挤满了人。 辰时一到,百姓挤进看台,庆州州祭与本州大族权贵及神殿众接引使陪同三司长老于阁楼上入座,三声鼓后,公堂内行出个青年男子来。 男子面庞削瘦,眼下见青,拱手作揖之间袍子在身上直晃,看起来像个病秧子,“下官大安县县祭木兆吉,恭请案卷。” 话音落下,就见门子将案卷捧上了高台,下来相请之时,态度比前几日请那些州试生时要恭谨得多。 木兆吉上台落座,一翻开案卷,州衙内就静了下来。 县祭可不同于那些无甚官职在身的州试生,想来应考的必是要案,故而无一看客胆敢出声,生怕闲言搅扰了县祭大人审阅案卷。 然而,正当众人都以为这案卷一时半刻看不完的时候,忽见木兆吉将案卷一合,冷声喝道:“带告人及嫌犯!” 看台上顿时哗的一声! 这么快?! 这怕是连半盏茶的时辰都不到吧? 正当众看客惊奇之时,皂吏上台来禀,称告人及嫌犯已经带到。 众看客急忙定睛一看,随即又炸了锅!只见一堆人陆陆续续的上了高台,往那儿一跪,乌泱泱的!有好事者挨个儿一数,好家伙,竟有十七人之多! 莫说州试,便是往日,也少见哪桩案子有这么多的涉案之人。 庆州百姓的胃口顿时被调得老高,都想知道这是桩什么奇案,于是在听闻惊堂木响之后纷纷止住议论,无不竖直了耳朵——听审! 只听木兆吉问道:“告人何在?” 这一问,答话的竟有十几张嘴,“小人在!” 一个牵头的老汉道:“小人是济县张庄的农户张大,后头的是张三、张五、张小六、张春子、张狗子……” 这一连串儿的人名儿叫下来,数了数,告人竟有十五人! 木兆吉看向余下那二人,问道:“这么说,你们二人就是嫌犯张大年和张麻子了?” 张大年点头道:“回县祭大人,小人是张大年。” 张麻子道:“回县祭大人,小人是张麻子,可小人不是嫌犯,小人没偷他们的鸡!” 张大年顿时把眼一瞪,“嘿!怎么着?这意思是说偷鸡贼是我呗?” 张麻子眼朝天看,“是谁我不知道,反正我没偷鸡!” 张老汉道:“不是你还能是谁?那鸡毛是在你家门前发现的,鸡骨头也是从你家院子里掘出来的。” 张麻子道:“谁看见我偷了?谁又看见我吃了?谁敢断言不是哪个王八羔子跟我有仇,故意栽赃害我的?” “你少血口喷人!咱们庄子里多是老实人,哪个会栽赃你?” “哪个?多了!”张麻子嗤笑着往人堆里一指,开始数,“张小六,我欠他三十文钱,他天天要债!张狗子,那天聚赌我出老千,他非要逼我把以前赢的银子都还回去!张五,我就从他家田里顺了块白薯,他就小气兮兮的要我给钱!张春子,我摸了他媳妇屁股一下,他拿砍柴刀追了我半日!就没可能是他们报复我?还有张大年,咱庄里好吃懒做的又不止我一人,我俩打小儿就互瞧不顺眼,兴许是这王八羔子想吃鸡了,偷了你们的鸡,栽赃陷害我呢?” 张大年听得直撸袖子,“我想吃鸡?庄子里前前后后丢了十好几只鸡,我吃得下这么多么我!反正鸡骨头是在你家院子里掘出来的,你别想赖我!” “就是!”众口驳斥道,“谁想报复你?我们犯得着偷自家的鸡报复你?” 张老汉道:“反正不是你就是张大年,庄子里好吃懒做的就你们俩!” 张麻子和张大年一听此言,争相辩解。 高台上十七张嘴,你一言我一语,乱如菜市。 看台上,庆州百姓的下巴掉了一地。 “啊?偷鸡案?” “嗯!听着像!” “神官大选,本州州试,考……考偷鸡案哪?” 原以为是桩奇案,闹了半天竟是一桩偷鸡摸狗的案子,这、这是不是太简单了? 尽管神官大选二十年一回,可就算是从老人们口中,庆州百姓也从未听说州试考过这等芝麻大小的案子。 而阁楼上,庆州权贵们相互打着眼底官司,暗潮涌动。这几日,众人都想看一看木兆吉的深浅,以便推测木家的意图,故而今日之试,虽说重头戏在藤泽身上,但众族实际上更想看的是木兆吉审案,只是谁都没想到木家会安排这么一桩简单的案子,这岂不是在说,木兆吉的确是个草包? 贵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木家的接引使,却见那人听着审,面儿上看不出丝毫端倪来。 景子春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放下时使劲捏着盖碗才没让那碗抖起来——忍住!他不能在此时破了功。 偷鸡案!偷鸡案!可真有木家的! 这案子给木兆吉来审的确不稀奇,但那高台上坐着的人可不是木兆吉,那是英睿皇后!闻名四海,断案如神的主儿!从西北到盛京,凡是这位娘娘断的案子哪一桩不是惊天诡案?今儿让她审一桩村野偷鸡案?如非此刻不好离席,他非躲去没人的地儿大笑一场去。 景子春极力地忍着,待忍下了笑意,再往台上看去时,这才露出了些许疑色。 济县张庄的村民仍然吵得不可开交,暮青竟由着他们,一直没有出言喝止。 村民们吵了几个来回,直吵得没了新词儿,嗓子也哑了,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县祭大人一直没吭过声儿。也不知是谁先住了口,众村民抬眼瞄去,只见县祭目光清寒,气度不怒自威。 张老汉率村民胆战心惊地跪了下来,叩头说道:“草民们无状!请、请县祭大人做主!” 此时,庆州百姓仍在议论。 “此案还不好审?请圣谷来,一证便知!” “这偷鸡摸狗的案子,也用得着请圣谷?” “嘘!请不请神证也是你们做得了主的?” 阁楼上,景子春摇头暗笑,英睿皇后可不是个信鬼神的主儿,几天州试下来,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每日回到驿馆,三殿下问起,她都会痛批神证之弊,他敢打赌,她绝不会请神断案!但她会如何断案,他也猜不透。 图鄂锁国已久,百姓虽对诸国之事知之甚少,但士族贵胄的耳目都通着天,英睿皇后名扬四海,她的那套断案奇法不少人耳闻过,今日她显然不能用擅长之法断案,否则必有暴露身份之险。 英睿皇后虽然行事雷厉,实则性情坚忍,她对神证深恶痛绝,这几日却隐忍未发,他相信她今日审案必定会以大局为重。 正想着,忽听暮青问那些告状的村民道:“你们都与张麻子有过节,他说是你们当中有人栽赃陷害于他,可有人现在想悔过认罪?” “啊?”村民们面面相觑,少顷,争相喊冤,“县祭大人,草民们没有栽赃,草民们冤枉啊!” 暮青不动声色,又问张大年:“张大年,你与张麻子不睦已久,鸡可是你偷的?” 张大年也急忙喊冤:“大人,那鸡骨头可是在张麻子家的院子里掘出来的,怎么可能会是小人偷的?” 张麻子道:“大人,小人是真不知那些鸡骨头是谁偷偷埋在小人家的院子里的!再说了,那些鸡骨头上又没刻着谁家的名姓,他们凭啥说那就是他们家的鸡骨头?” “你你你、你简直是个无赖!”张老汉指着张麻子,气得浑身哆嗦,眼看着又要吵起来。 暮青睨着众村民道:“这么说,无人认罪了?” 一听此话,庆州百姓顿时来了精神——听这意思是要请神证了?这偷鸡案虽然扫了大家伙儿一大早的兴致,可若请神证,倒也没那么无聊。 快!快点儿请! 景子春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他刚刚还相信暮青绝不会锋芒毕露,此刻便有些怀疑自己了——他听过一些关于英睿皇后的话本子,怎么听着她方才所问之言颇有素日之风呢?别是要以惯常之法审案吧? 别!千万别! 这时,只听暮青冷冷地道:“既然无人认罪,那就都跪着吧!” 啊? 一听此言,不仅张庄的村民们愣了,州衙内上上下下的看客们也都纳了闷儿。 这是什么断案之法? 村民们不敢问,只能乖乖地跪直了。 阁楼上,景子春松了口气,其余人的胃口却都被吊了起来。 而公堂里,今日只剩藤泽坐在堂内待考,他定定地锁着暮青的背影,也陷入了深思。州试以来,没有比此案更容易审的了,恭请圣谷,必见分晓,这么叫人跪着意欲何为?本想借今日应试看一看木兆吉的深浅,可他如此不按常理行事,倒叫人看不透了。 高台上,暮青跟门子要了壶茶自斟自品了起来,此举大为古怪,谁也不知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司长老大皱眉头,庆州权贵们耐着性子等着,看台东面的日晷指向辰时二刻,距离午时还有一个半时辰。 庆州百姓没有士族贵胄们那么稳的定力,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木县祭这壶茶要喝到啥时候。 正当闲言碎语越来越多时,暮青的茶壶见了底儿。 见茶倒不出茶了,百姓们跟盼到了大年似的,无不欣喜雀跃,心道:这回该审案了吧? 却见暮青将空茶壶往桌上一搁,壶声不大,脾气倒大得很,“吵什么!” 议论声顿时如潮去一般低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暮青招来皂吏,吩咐道:“本县审案,不喜吵扰,命尔等巡视看台,见有吵扰者,一律撵出去!” 啊? 皂吏们从未在州试时领过此等法令,可木兆吉毕竟是县祭官身,又得了木族家主的青眼,皂吏们不敢有违,只好手持长杖到看台下传令。 庆州百姓闻令生怯,纷纷闭口,州衙内很快就陷入了死寂,上上下下的人都瞅着高台,心焦地等着暮青继续审案。 可暮青仍无审案之意,只是百无聊赖地坐着。阳春三月,南国已暖,和风里尽是百花香,四周静谧,身沐春辉,没一会儿,她就被日头晒得有些犯困,于是索性把茶壶往旁一推,把案卷一收,人往法桌上一趴,把头一埋——睡觉! 众人瞠目,无不绝倒! 阁楼上嗡的一声,三司长老登时黑了脸,一人转头问景子春:“贾接引,这怎么回事!” 景子春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回萧长老,这……下官不知啊!” 萧长老斥道:“州试大考,喝茶睡觉,成何体统?!” 姜长老笑道:“我鄂族自有神官大选以来,此等见闻只怕是头一遭吧?依我看,木县祭兴许是不想考。” 萧长老冷笑道:“神官大选乃保举制,木族既然保荐了他,他就得考!由得他想不想?” 姜长老道:“可木县祭如此轻慢,理该革其资格,永不荐用才是。” 萧长老毫不示弱,“哦?老夫倒是不知姜长老何时握此大权了。” 二人唇枪舌战,州祭面色尴尬,居中的殷长老皱着眉道:“行了!木县祭既已应考,如何断讼决疑自当看他的,眼下时辰未到,一切尚不可知,且看再说。” 萧、姜二人闻言顺梯而下,都住了口。 景子春重新入座,面儿上松了口气,心中却无甚波澜。木兆吉好歹是木家子弟,又有神殿所封的官职在身,半途把人撵下去,打的可不仅仅是木族的脸,故而革其应试资格一事绝不会发生,除非案子没审出结果来。 思及此处,景子春苦着脸看向下方,他不担心案子审而无果,只是不知这姑奶奶是在闹哪样儿。 不止景子春,看客们都在纳闷儿,谁都不信木兆吉堂堂县祭,面对芝麻大点儿的案子会在州试上弃考,连个州试生都不如。 此举必有用意! 可庆州权贵们如此作想,暮青却有意跟他们作对似的,只管埋头大睡,管谁不耐心焦! 一刻的时辰过去了,人没动。 两刻的时辰过去了,人没动。 一个时辰过去了,人还睡着…… 庆州百姓心里直犯嘀咕,却因噤声令而不敢吭声,阁楼上的庆州权贵们却坐不住了! “怎么着?真睡了?” “案子不审了?可就剩半个时辰了!” “你们说……木县祭是不是心有不忿,才行事如此荒诞?” “若真如此,那木老家主保荐他参选神官,必有他图。” 萧长老脸色铁青,唤道:“贾接引!” 景子春急忙起身,苦哈哈地安抚,“长老稍安,还有半个时辰!呵呵,半个时辰!” 可半个时辰说快也快,眼看着日晷上的时辰指向巳时三刻,再过一刻就要到午时了。 张庄的村民们已然跪得双膝肿痛、额上见汗,全都有些跪不住了,可县祭不喜吵扰,他们又不敢吭声,只能心中叫苦,继续熬着。 姜长老笑岔了气,指着下方道:“还以为木县祭真是审案时不喜吵扰,闹了半天,他命百姓噤声是为了好眠?” “贾接引!这这……老夫不管了,回到中州,你去跟木家主解释吧!”萧长老盛怒之下撒手不管了。 “是是!”景子春一边儿装孙子,一边儿瞅向暮青,恨不能随手抓个物什扔下去把她给砸醒,可又不敢,直把自己给急得五内欲焚。 距午时已剩不足一刻了,这姑奶奶怎么还不肯起?再不起,此案还审得完吗? 然而,就在众皆以为暮青要睡过头的关头,忽见其动了动。 这一动,真可谓如盼星月一般,阁楼上的窃窃之声霎时间止住,四面八方无数目光一齐定住了高台。 “……嗯?什么时辰了?”暮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展了展双臂,伸了个懒腰。 “回县祭大人,离午时还、还剩小半刻。”门子心惊胆颤地回着话,头都不敢抬。 州衙内前所未有的安静,怜悯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此时已没人认为案子能审结了,只等着看暮青惊觉睡过头后的懊悔无措之态。 “哦。”暮青并未无措,也未懊悔,她看起来还没睡醒,瞧见张庄的村民时似是愣了一愣,仿佛这才想起法桌前还跪着一群人,随口问道,“怎么还跪着?都起来吧。” 村民们险些绝倒,心道:不是您让我们跪着的吗?命人跪着之后,大人您就睡大觉了,没您的恩赦,谁敢起身? 但这一肚子的嘀咕没人真敢说出来,村民们揉着双腿艰难地站了起来,到了这时辰,谁也不想丢鸡的事了,只想着先救自个儿的腿。 可谁料想,就在众人谢恩起身之际,暮青忽然执起惊堂木来重重地往法桌上一砸! 啪! 州衙内静得太久了,之前落根儿针都能听见,此时惊堂木这么一响,当真如一道天雷炸开,其威惊魂慑魄! 暮青厉喝道:“偷鸡贼也敢起来?!” 噗通! 话音方落,只闻一道闷声,人堆里仿佛塌了个洞,有一人下意识地跪了下来。 村民们呼啦一下子散开,那下跪之人登时便被显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张大年! 张大年懵着张脸,看客们也同样懵着,不待众人琢磨过味儿来,张大年便已崩了心防,开始叩头招供了。 “县祭大人饶命!小人是一时糊涂,小人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光棍儿一条,家里老娘逼得紧,可又没钱娶媳妇儿,小人就动了歪主意,想着偷几只鸡去卖点儿钱。村人丢鸡之后,起先都怀疑是张麻子偷的,小人索性就趁着张麻子外出与人赌钱的机会溜进他家,把鸡骨头埋到院子里,又在他家门口洒上了鸡毛……小人做了错事,小人知道,可卖鸡的银钱小人都没动,用布包着藏在家中的房梁上,小人愿意归还银钱,还望大人开恩,轻判小人!小人家中尚有老娘,如若断手,下半辈子岂不是要让老娘伺候小人?”张大年连连叩头求饶。 暮青面色甚淡,冷笑道:“你既知窃人财物要斩断双手,嫁祸于人之时怎无不忍之心?本县早时给过你机会,可你不肯悔改,仍在嫁祸他人,而今自现原形方知求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张大年哑口无言,心道听这意思,县祭大人莫非早知鸡是他偷的了? 这时,暮青张口判道:“案犯张大年,偷鸡谋财在先,嫁祸于人在后,不知悔改,其心可诛!念其肯归还赃银,偷窃之罪便酌情从轻!但斩手之刑可免,嫁祸之罪难饶,理当依律判处,以儆效尤!同村之人张麻子,虽与偷鸡案无关,但其好赌成性,欠债不还,非礼妇人,为祸一村,不罚不足以平民怨!判其拘役一年,待偿清张五一块白薯、张小六三十文钱及其他欠债之后,再依律追其非礼之责!” “……啊?”这下子换张麻子傻了眼,“县祭大人,这这这……怎么连小人也……” 这审的不是偷鸡案吗?偷鸡贼又不是他,凭啥他也被判了? 梆! 这时,梆声响起,午时已到,州试结束。 暮青起身理了理衣袍,朝阁楼上一礼,“下官大安县县祭木兆吉,业已结案,恭请三司裁审。” 说罢,不待三司回话,她就头也不回地下了高台。 张老汉直至此刻才回过神来,激动地领着张春子等村民叩头相送:“草民们谢县祭大人为民做主!” 看台上,人声激越如雷! “奇了!这案子竟审结了?” “木县祭早知偷鸡贼是张大年?怪不得敢睡大觉!可怜我这一把汗哟,捏了大半日!” “哎哎哎,你们发现了没?木县祭审案没请神证!头一回听闻案子还能这么审的,真绝了!” “木县祭竟把那张麻子也给判了,一桩偷鸡案,罚了俩无赖,张庄的村民真是好福气,头一回听闻民不告,官自给做主的。” “谁说不是呢!” 要说无赖,市井百姓哪个没碰上过?今儿丢一块白薯、明儿丢一把谷子的事谁家都遇见过,且不说有没有那精力天天去告,就说像张五丢了块白薯这等芝麻大点儿的事,书铺压根儿就不给写状子,也不敢拿这点儿事去麻烦县庙,故而吃了亏,多数时候只能自认倒霉,谁能想到会有位县祭如此有心,把无赖自招己罪的事儿都听在心里,判了偷鸡贼,又回头来判无赖,把本非应考的案子都给判了,连区区小事都肯为民做主。 偷鸡案原是再小不过的案子,起初没人愿意看,甚至盼着早些审结,而今案子审结了,却又觉得精彩至极,回味无穷。 而此时的阁楼上仍然无声,风穿廊而过,廊中似有暗潮涌动。 木兆吉果非草包,但其深浅仍叫人看不透,比如他何时看穿张大年就是偷鸡贼的,又比如他为何以巧计断案而不请神证? 萧、姜两位长老分出了高下,却没了争吵的闲情,二人望着木兆吉走入公堂的背影,各有所思。 众人之中,唯有景子春恨不能叫好!他虽不知这姑奶奶是怎么看出案犯是张大年的,但英睿皇后不愧是英睿皇后,偷鸡案都能审得如此精彩,想不服都不行。 这时,暮青进了公堂,藤泽起身相迎,抚掌赞道:“木兄巧审偷鸡案,真令人拍案叫绝!” “过奖。”暮青入座,门子奉了茶来,她端起茶来就喝,毫无闲谈之意。 藤泽对她的冷淡已经习惯了,于是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木兄解惑。木兄似乎早知那贼人是谁,不知是如何看出来的?” 话虽问了,暮青却不一定答,藤泽抱着撞运气的心态等着,没想到暮青竟开了金口。 “打一开始。”暮青头也没抬地道。 “打一开始?”藤泽回想了一番问案时的情形,却仍想不通其中的关窍,见暮青没有多言之意,不由一笑,起身作了个揖,诚心问道,“在下愚钝,还望木兄赐教。” 暮青心如明镜,此人赐教是假,试探才是真,他是看她审了一场案子,仍然摸不透她的深浅,故而明着来问了。 “一开始,我问那二人可是嫌犯,张大年点头说:‘小人是张大年。’而张麻子说:‘小人是张麻子,可小人不是嫌犯。’”破天荒的,暮青竟未拒答,只是懒得言尽,仅复述了审案之初的一番言语,叫藤泽自己思量。 藤泽细一思量,茅塞顿开,望向暮青时,眼中的明光忽似剑芒一挑,复又一收,作揖叹道:“木兄心细如发,在下佩服!” 暮青低头喝茶,不搭理恭维之言。 藤泽的目光却深深地锁着她,接着道:“即是如此,在下就又有一事不明了。木兄既然断讼公明,为何量刑时却又那般含糊?嫁祸和非礼之罪,木兄只道依律判处,为何如此含糊?” “刑统律例繁杂,背不上来。”暮青自认为这是句大实话,故而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藤泽却愣了半晌,回神之后放声大笑,笑罢摇头说道:“木兄可真是……在下对木兄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如非眼下不是时候,真想与你义结金兰!” 嘴上说着这话,藤泽的目光却似深潭——州试这等场合,小案比大案难审,审不清楚必取其辱,审清楚了理所应当,故而算得上吃力不讨好。可这一桩偷鸡案,愣是叫木兆吉讨了好彩,从一开始法眼识贼,到州试上公然大睡,再到那令人叫绝的拍案一怒,若说此人是个草包,他绝不相信!可此案审得精彩,却判得含糊,此人智计过人,却又糊涂过人,那不熟刑统之说也不知可不可信。他方才本想借那几问之机刺探木兆吉的深浅,却发现他不答话还好,答了反倒叫人看不透了。 藤泽审视了暮青一阵儿,见她稳稳当当地喝着茶,忽然便欺近她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木兄方才当真睡着了?” 暮青抬起眼来,似真似假地道:“不养足精神,怎么看藤兄审案?” 藤泽一怔,随即笑意深了些许,颔首应道:“好!定不负木兄所望!” …… 一个时辰说快也快,午时一过,庆州最后一场州试开考。 藤泽信步行出公堂,天青云淡,画柱朱瓦,真真儿衬得人如玉树,丰神俊朗。 藤泽乃藤族族长的嫡长孙,图鄂当今的两大才子之一,不仅出身尊贵,他担任永定县县祭的这几年里更是颇得民心。此番神官大选,藤泽掌权的呼声颇高,一入座,州衙内就静了下来。 公堂内,暮青把茶盏搁去一旁,等着听藤泽审的会是桩什么案子。 藤泽审阅案卷同样颇快,也就一刻的工夫,他便将案卷一合! 庆州百姓把心一提!这么快?不会又是桩偷鸡摸狗的案子吧? 这时,却听藤泽沉声道:“尸体何在?抬上前来!” 尸体? 看客们无不怔住,州试择选的案子皆为疑案,发于数月之前,纵有命案,死者也早已安葬,哪能见到尸体? 可皂吏竟应是而去,少顷,果然抬来了一具尸体! 尸上盖着白布,打公堂前经过时,一只黑紫的手从白布下露了出来,那手紧握成拳,手臂上花纹密布,打眼一瞧,颇似篆文! “……”雷击纹? 论验尸,暮青的经验是何等的过人,一眼就认出了尸身上的雷击纹,但正因如此,她反倒生了些许疑色。 这时,看台上已经骚动了起来,庆州百姓虽不解为何此案有尸可验,但无人不爱瞧这热闹,一时间,后方不乏起身张望的,人潮往前推了推,又推了推。 只见皂吏将白布一揭,一具赤身男尸赫然现于人前!男尸头发散乱,面目灰黑,一时间看不出是谁,只见其遍体焦黄,喉咙至前胸上花纹密布,似藤非藤,似字非字,鬼雕神刻一般! “……啊?那那那、那是……天、天书!” “神罚!神罚呀!” 看台前方的百姓忽然指着尸体惶恐地喊了出来,人潮顷刻间便低了下去,山呼祖神之声,声声震天。 藤泽来到尸旁,面色肃穆,提袍而跪,九叩之后缓缓平身,竟然当众验看起了尸体。验尸乃是贱役,神庙里有验官专门负责此事,贵人们从不近尸身,藤泽竟亲自验尸,见者无不诧异。只见他沿着尸体的颈部、前胸和手臂逐一察看,这些部位皆有天书文字,与其说他在验尸,倒更像是在研看天书。 萧长老面色一变,阁楼上起了窃议之声。 “你们瞧,藤县祭可是在研看天书?” “天书出自圣典,圣典遗失已久,藤县祭怎能参透天书之文?” 这时,忽见藤泽把头一抬,稍加深思,便面色沉肃地起身回到了法桌后。 一入座,藤泽便拍响了惊堂木,“带涉案众人!” 人声霎时归寂,天书降世,百姓跪着观审,只见皂吏领来了四个身穿囚衣的老者、一个疯癫妇人和四个灰衫下人。 “那不是马家的族长、族公吗?” “藤县祭审的竟是马家窑案?!” 看台上骚动再起,马家窑案是庆州新发的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马家乃庆州的富商大贾,族里不仅做着绸缎庄、茶铺、酒楼和客栈的生意,还在城外办有窑场,烧陶制瓷,可谓家大业大。 三年前,马家窑里烧制出了新瓷,轻细如玉,釉色如霞,珍美无比。马家将新瓷献入了州庙,州祭遂命马家烧制出一套珍瓷进贡给中州神殿,后得名庆瓷。 这庆字可不仅仅有庆州之意,亦有喜庆祥瑞之意,庆瓷成了贡瓷,马家一时间风光无两。 因神官大选将至,去年底,马家奉神殿旨意烧制庆瓷,贺新神官与新圣女的大婚之禧,却不料腊月底的一天夜里,一口大窑忽然之间塌了! 一只绘有祖神飞升图的落地瓷瓶被砸毁,事故惊动了州祭,州祭亲至马家窑察看,不料吏人不仅从坍塌的窑里挖出了被砸毁的瓷瓶,还发现了一具烧成黑炭的尸体。 马家窑里并无窑工失踪,尸体身份不明,州祭一怒之下将马家窑里的人全都下了大狱。 州祭审案不同于今日州试,百姓旁听不得,只知案发次日,州祭就再次到了马家窑,皂吏们从一处废弃的老窑底下掘出了成堆的焦尸! 尸骨多已焚毁不全,断肢碎骨在坑中一层层地码放着,皂吏足足挖了七八尺,才把尸骨都起了出来。验官苦苦看验也验不出这些受害之人被焚时是死是活,也数不清死了多少人,更辨不出死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有人想起城外这几年总有良家少女失踪,起初大家伙儿都猜测是匪帮所为,直到马家窑案发,才有流言说那废窑底下的人都是这些年里失踪的良家少女,足有上百条冤魂。 州祭下令拘拿了马家族长、族公和掌管马家窑的二少爷马海,差重兵将马家族人囚禁在府邸,而后不仅封了马家窑,连马家族人开的绸缎庄、茶庄和客栈等铺子都一并查封了!贡瓷出了这等事,众人都说马家怕是要株连九族,可谁也没想到,这么一桩骇人听闻的案子,竟然就此没了消息。 莫非是此案不吉,要等到神官大选过后再审? 正当庆州城的百姓都这么议论之时,这案子竟然出现在了州试上! 公审! 看台上顿时掀起一阵声浪,庆州百姓兴奋地伸长了脖子,连惊见神罚的惶恐都被抛到了脑后。 “你们瞧,那疯疯癫癫的妇人是谁?” “看不出来了?马家的大夫人啊!听说她被禁足在庄子上的庵堂里,没关多久就疯了。” “唉!她也是自作自受,要不是她害死亲夫,马家窑能落到二房手里?要是当初不落到二房手里,兴许就不会有这桩案子了。” “马家也算仁义了,别家娶了这等恶妇,定将她家法处死了,马家只将人关在庵堂里,供吃供喝,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谁说不是呢?娶妻当娶贤,娶个恶婆娘,真是能害夫家一族!” “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马家大夫人被关在庵堂里,案发时,马家窑早就是二房在掌事了,藤县祭要审此案,为啥要传唤大夫人?她能与这案子有啥干系?” 众人一听,的确是这么回事儿,不由都纳着闷儿望向高台。 这时,马家的族长、族公们已相互搀扶着向藤泽叩了头,几人皆已年迈,又在州牢里羁押了数月之久,今日重见天日,精神已大不如前。 马家族长不待藤泽开口,便先禀道:“县祭大人明鉴,庆瓷是二房烧造出来的,自那之后,窑场就由二房管着,二房因怕秘方泄露于人,素日里连族长、族公们都防着,草民很少去窑场,委实不知那窑为何塌了,更不知废窑底下的事啊!庆瓷乃贡瓷,就是借草民一百个胆子,草民也不敢玷污神殿,将族人们的性命视如儿戏啊!望县祭大人明察!” 三位族公纷纷叩头称是,附和之声尚未落下,便听一道刺耳的笑声传来。 马家大夫人发髻散乱,神态疯癫,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不顾此时的场合。 族长回头斥道:“你笑什么?你害死亲夫,马家好心留你一命,而今见到马家落难,你心里竟还高兴?真是恶妇!恶妇!” 一位族公也骂道:“你过门不到半年,马兴就暴病身亡,扔下窑场的烂摊子,叫二房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来!要不是你,马家会遭此大难?扫把星!” 妇人听闻骂言,笑声愈发刺耳,双眼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人,青天白日,那目光竟鬼气森森的,“呸!老不死的!我恨老天无眼,竟只劈死了马海,没把你们一起劈死!” 那族公被唾沫星子呸个正着,一顿猛咳,看台上嗡的一声! “啊?那遭雷劈的是马家二少爷?” “他不是被关在州牢里吗?啥时死的?” “他遭了天打雷劈,那……那就是说,马家窑里的那些焦尸真是他做的恶?” 就在百姓窃议之时,忽听藤泽道:“说得好!天降雷罚,自古罚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本县传唤尔等之时,既然说‘带涉案之人’,尔等就皆在罪人之列!可知三日之前,雷罚为何只惩戒了马海一人?” 此话犹如春雷,不仅惊了马家上下,就连疯疯癫癫的大夫人都止了笑声。 藤泽一没问案,二没请神证,言外之意却已知晓案情,百姓皆看不破,阁楼上的贵人们却隐约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萧长老铁沉着张老脸,目光慑人。 景子春不着痕迹的往公堂里瞄了一眼,暮青稳稳当当地坐在公堂里,面不改色,心中对藤泽今日要耍的把戏已然有数。 果然,藤泽义正辞严地道:“正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身受雷罚,魂不超生,自悔赎罪,方入轮回!上苍怜惜万民,哪怕是作恶之徒也会给予百日恩赦,令其思过自悔,尔等却罔顾上苍怜恤,百日已过,仍不肯悔罪!上苍降下天雷,惩戒罪首以儆效尤,之后再宽限三日,尔等却还在罔顾上苍恩德!既然你们死咬着不招,那就由本县替你们说!” 说罢,不待人琢磨,藤泽便执起惊堂木来重重一落,喝问道:“马家族公三人!马海乃纨绔子弟,其堂兄马兴死后,他欲夺窑,便给你三人各使了千两银票,你们便在族里为其说尽好话,求族长将马家窑交给他代管,是也不是?” 马家族长显然不知此事,听闻此话下意识地看向族公三人,却见藤泽目光如铁,往他身上一落! “马家族长!庆瓷的烧造秘方压根儿就不是马海钻研出来的,而是马兴!是也不是?马兴生前刚钻研出烧造新瓷之方便暴病而亡,方子也就此成了秘密。你怀疑马兴之妻覃氏知此秘方,又知马海手段狠辣,便将覃氏关去庄子里,又将窑场交给马海代管,任由他对覃氏用尽手段,而你却故作不知!你身为族长,何人掌管家窑对你而言并不紧要,紧要的是谁能为马氏一族谋得荣华富贵!” 族长登时惊住。 藤泽目光一转,扫向下人当中,话音陡然一沉,“长随长富、长贵!你二人跟随马海多年,他是如何折磨寡嫂的,为了烧造庆瓷,又是如何唆使你二人劫杀良家少女祭窑的,还不从实招来!” 两个长随啊的一声,惊声却被淹没在了看客们的骚动声里。 “那废窑底下埋着的真是那些失踪的女子?” “祭窑是咋回事?” “藤县祭咋知道这些事的?” “嘘!都别吵吵!听不见藤县祭说话了!” 这时,藤泽道:“举头三尺有神明,马海恶事做尽,罪孽已书于天书之上!雷罚当夜,本县夜梦圣典,今奉神谕公审此案,方才所言是不是实情,尔等心中各自有数!剩下的,你等是自己招,还是要本官代天传谕?” 此话和着内力,若鼓击春雷,直破沧溟,惊得四方之声刹那间退去,闻者如遭雷轰! 萧长老猛地起身,凭栏下望,面色大变! 景子春故作愕然之态,与身旁的接引使们低声议论着,眼底却浮起几分讥诮神色。 圣典与圣器重现之日便是转世之子复国之时,此乃图鄂民间流传已久之言,可两百余年来,任神殿如何苦寻,两件圣器都没有现世的迹象,更别说什么转世之子了。可值此神官大选之际,藤泽竟公然说自己夜梦圣典,得了天书秘传。 按神话传说,这虽不足以说明藤泽便是转世之子,但尚在州试,他便夜梦圣典,奉神谕行事,这岂不是在暗示自己便是天选之子,是下任神官? 这些年来,眼见着两件圣物难以寻回,圣女便未雨绸缪,早早就开始借景家之力在南图朝中和图鄂国内散布圣子之说,说三殿下是神族与皇族之后,乃天定的复国血脉。轮回转世毕竟是神话之说,血脉之子却真有其人,故而对两国朝廷当中的复国派而言,奉三殿下为主更为务实些。 想来是岭南的刺杀计划失败之后,神官怕三殿下一旦回国,两国朝中日渐壮大的复国派就会成为三殿下的根基,所以他心急之下才等不到天选,便命藤泽以夜梦之言暗示百姓他是天选之子。 至于马家窑案,事涉恭贺新神官圣女大婚之禧的贡瓷,如非神官授意,庆州州祭有几个胆子敢拖延不办?而案发至今已百日有余,想撬开嫌犯的嘴有的是手段,今日才公之于众的案情未必就是今日刚审清的。 但朝事岂是马家人能想得通透的?马家上下被内力震得肝胆俱颤,三个族公心防大溃,当即就招了。 三人争抢着道:“县祭大人明察,草民……草民三人是收了二房一千两银票,帮其在族长面前说好话,可庆瓷之事真是半点儿也不知情啊!” 族长叩了几个响头,也招了,“回县祭大人,草民身为族长,自然以一族昌盛为己任,覃氏气死亲夫,按族法本就不该苟活于世,容她活命,自是想从她口中问出秘方。草民起初也有恻隐之心,心想马兴夫妻不和,他未必会将秘方告诉覃氏,可……可总得试一试吧?覃氏刚烈,明明是她气死了亲夫,却死咬着不认,还怀疑马兴被人下了蛊,闹到州庙去替夫伸冤,后来验官在尸身内没引出蛊虫来,又说马兴面色黄白、遍体无伤,确是暴病身亡,这才定了她的罪。因为此事,覃氏与族人势同水火,草民把好赖话都说尽了,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秘方。正巧此时族里议事,族公们都提议由二房代管窑场,草民知道马海手段多,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可没想到马海狼子野心,问出秘方后竟没报知族里,偷偷摸摸地烧制出了一批新瓷献入了州庙。州祭大人命马海监窑督造新瓷,新瓷得赐庆瓷之名后,马海就成了族里的大功之人,族窑由他掌管着,纵是草民这个族长也不能多问窑中之事,所以祭窑的事草民是真不知晓啊!望县祭大人明察!” 马海的长随长富也磕磕巴巴地道:“禀县祭的大人,小的二人不敢不听少爷的吩咐啊!少爷毒辣,曾把大夫人的陪嫁丫鬟给、给活活地祭了窑,小的二人跟在少爷身边,知道的太多,怕遭他毒手,只能听他吩咐,扮成山匪劫杀良家少女。那庆瓷……那庆瓷釉色艳红,全是因为人血呀!那些少女都是先被割喉放干了血,再扔进坑里祭窑,她们的血泼在那瓷坯上,那气味儿真是……这些年里,死了足有百来人,小的夜里梦见冤魂索命,那些姑娘的脸哟,全都惨白惨白的……” 长富话没说完就嚎啕大哭,看台上静悄悄的,午后日暖天青,州衙内却似有风回荡,叫人脊骨生寒。 “覃氏。”半晌,藤泽打破了沉寂,问道,“你的陪嫁丫鬟可是被马海所害?” “县祭大人不是夜梦神谕了吗?是与不是,天书里没写?”覃氏痴痴地笑着,眼神如一潭死水,幽幽地问道,“大人可知民妇之夫是怎么死的?” “你丈夫是被人谋害,并非暴病身亡。”藤泽面色悲悯,道出之言令马家人错愕不已,“长福、长友!你二人身为大房的小厮,却受二房唆使,在马兴的饭中下了蒙汗药,待其昏睡之后,将其淹杀于石灰水中,而后又栽赃嫁祸!其中因由,还不如实供来!” 马家共被传唤了四个下人来,藤泽先前只道出了马海的长随之罪,众人被马家窑案的真相所惊,一时间都忘了仍有两人罪名未定,此时经藤泽提醒,众人非但没回过神来,反倒懵了。 此时,大房的两个小厮已然全无侥幸之心,听见藤泽点唤,便倒豆子似的招了。 长福道:“县祭大人明察,小人……小人的确受了二少爷的唆使,他给了小人五十两银子,教小人用石灰水淹杀大少爷!小人起初不敢,他说……说这法子是豆腐坊的掌柜口传的,那人姓……姓吴!对!是姓吴!吴掌柜的说,用石灰水淹杀人,人死之后会面色黄白,跟暴毙一样,验官查验不出!大少爷和夫人不和,时常争吵,夫人隔三差五的往娘家跑,二少爷就教小人在夫人回娘家后动手,说只要趁此时机,族里就会认定大少爷是因与夫人争吵而被气死的,不会怀疑旁人!那天,大少爷和夫人又争吵了起来,夫人哭着回了娘家,大人爷心情不好就打骂小人,小人就、就……就一时冲动,听从了二少爷的吩咐。” 长友道:“大人,大少爷是个暴躁脾气,莫说下人们动不动就挨他打骂,就连夫人也时常受气。他醉心于制瓷手艺,常将夫人冷落在府中,二少爷偏又是个好色的,那日趁大少爷不在,竟想对夫人不轨,幸亏小的听见了夫人的叫喊声,闯进去救下了夫人。可大少爷回来后,非但没给小人赏钱,反怪小人撞破了家丑,自那以后,每与夫人争吵,小的二人都会遭殃。小人们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昏了头,犯下了杀人之事。” “……什么?马兴竟是你们杀的?”马家族长族公等人错愕不已。 覃氏也惊愕地看着两个救过自己的下人,喃喃地道:“是你们……竟是你们……” 长福、长友不敢看覃氏,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大夫人,小的二人对不住您,可……可我俩一时冲动杀了人,事后实在不敢认罪,您背了杀夫之名,我们也知道您受苦了,望您看在小的二人曾经救过您的份儿上,别太怨恨……” “我不怨,不怨……”覃氏噙着泪,失了魂儿般。 “谢夫人大人大量!”长福二人大喜,好言哄道,“夫人慈悲心肠,望夫人念在小人们救过您的份儿上,帮小人们求求情……小人们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我不怨,我不怨……”覃氏口中喃喃着,竟还是这话。 长福二人抬头瞄去,见覃氏披头散发,面黄肌瘦,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往日的神采,那眼里噙着泪,却攒了万剑似的,利可穿心! 长福二人一惊,覃氏抡起巴掌便扇了过去,长福的脸上登时添了五道血痕! “我不怨?我如何能不怨!你们可还记得萍儿?可听说过她是怎么死的?她是被二房那畜生扔进窑坑里活活烧死的!我自打过门就受尽冷落,夫君痴心旁事,连我险被欺辱,他都因怕颜面有失而不肯告去族里,他在外头要脸,在屋里却拿我撒气,还不如一个丫头知心!我好后悔,我该放了萍儿的,却因贪图有个说话的人而把她带到了庄子上,一念之差,她死得那么惨……那畜生好色成性,在府里就敢欺辱我,到了庄子上更肆无忌惮,他打萍儿的主意,萍儿抵死不从,一头撞在桌角上,他竟命人将她扔进了窑坑里!我以为她死了……以为她撞死了,没想到她只是晕了过去……她在窑坑里醒了过来,她叫我夫人,求我救她,可我被那些个爪牙按在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往外爬,浑身都是火,听着她在火里喊我夫人……”覃氏捶着心口,泣不成声,惨烈之言如刀,刀刀戳人心窝。 州衙上下静悄悄的。 半晌,藤泽悲悯地问道:“所以,你就报复马海,告诉他烧造庆瓷需活人之血,诱他杀人害命?” 覃氏仰天大笑,恨声说道:“我不仅要报复马海,我还要马家一族陪葬!我告诉马海,马兴早就钻研出烧造新瓷之方了,之所以久未开窑,是因为那釉色要想艳红夺目,得泼未嫁少女之血,所以他才犹豫不决。马海信以为真,他命长随劫了个女子回来,当他按方子成功烧造出新瓷之后,就对我再无半点儿怀疑。这三年来,我任他霸占,帮他出主意,把我自己和他捆在一根绳上,他慢慢地对我放下戒心,以为我后半生只能依附于他,却不知我一直等,等那窑坑下的尸骨越埋越多,等马家为新神官即位大典进贡庆瓷的机会!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等到了!那天夜里,我把马海灌醉,趁他熟睡偷了钥匙溜进窑场,在窑工们喝的水里偷偷地下了药,寻机会砸了那窑!果然,此事惊动了州祭大人,马家上下都成了阶下囚,就算一切都是我指使的,可我又没逼马海去杀人害命,仅他欺骗神殿之罪就足以株连马家一族!” 覃氏笑得欢畅,惹得马家族长大怒,得知真相时的一丝愧疚也随之烟消云散。 “你真是个疯子!疯子!” “我是疯了!从萍儿被害的那一天,我就疯了!我是被你们马家人给逼疯的,所以我就叫你们也尝尝万劫不复的滋味儿!这是马家欠我的!” “可那些被祭窑的女子却不欠你的,她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于心何忍?”藤泽问道。 覃氏闻言竟笑了声,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嘲弄与决绝,“县祭大人身为男子,又出身尊贵,怎知女子之不幸?鄂族女子生来就苦,我是欠那些姑娘,可她们死了也好,早早投胎,再世为人,也许来世不会再为女子。县祭大人既然怜惜她们,又能夜梦神谕,何不在祖神面前替她们请个愿?愿她们来世做个男儿,若为女子,莫再生于鄂族。至于我,我宁愿永不超生,也不愿再受这人间之苦。” 覃氏全无悔意,更有辱国之言,求死之意已再明了不过。 藤泽与其相视半晌,悲悯之态渐渐淡去,寒声道:“马家窑掌事马兴,弑兄辱嫂,背离人伦,劫杀无辜,泯灭人性,为图荣华,亵渎神殿,罪当鞭尸焚首,挫骨扬灰,坐其九族,以儆世人!马家大妇覃氏,本是不幸之人,却为报私仇,欺人害命,公然辱国,毫无悔意,判其剐刑,曝尸祭窑,以慰冤魂!马家仆从四人,劫杀无辜,图财弑主,判斩示众!另拘拿豆腐坊吴掌柜,查其是否有过害命之事,若无,判其教唆杀人之罪,若有,二罪并罚!” 啪! 一声惊堂木响,马家窑案就此审结。 公堂里,暮青喝着茶,眉头都没抬。 这案子尚有疑点,覃氏被囚禁在庄子里,下到窑工们饮水里的药是从何处得来的?且烧制贡瓷不容有失,即使假设那夜干活儿的窑工们同时饮水、药效同时发作,给了覃氏动手的机会,她一纤弱女子,抡锤砸窑岂是轻易之事?窑场夜里定有巡逻的,都没听见声响?竟然直至窑塌都没赶来,真是怪事一桩。 覃氏必有同党,藤泽未必看不出来,但他很聪明的没问,不是因为他怜惜覃氏,而是因为他不能问。他说他夜梦神谕,能解天书文字,那他就该知道一切的案情真相,倘若他追问同党,而覃氏宁死不供,那夜梦一事岂不自露破绽? 夜梦神谕自然是无稽之谈,所谓的天书也不过是雷击纹罢了,人在遭受雷击时,皮下血管麻痹扩张,伴有血液渗出,所以会在颈、胸、肩、臂、腋下、肋腹侧、腹股沟和大腿等处形成形似篆文的痕迹,即雷击纹。 但马海并不是死于雷击,也不是死在三天前。 雷击死者,皮肤发黑,肌肉松弛,十指张开,目鼓口开,头发焦黄,且雷击时因空气压缩,会导致机体机械性损伤,如颅骨粉碎、脑、肝肺破裂,甚至手掌皮肤与肌肉分离,皮肤紫红而肌肉无损。可皂吏抬着马海的尸首从公堂前经过时,白布下的那手死死地握着,皮肤观之也无发硬紧缩之感,最要紧的是,雷击纹在尸身上存留的时间通常只有一日左右,而藤泽却说人是死在三天前的。 所以,压根儿就没什么天雷罚恶,案发至今百日有余,州祭有的是时间查察此案,马海极有可能早就招了,只是今日之前才被秘密处死,尸身上的雷击纹是作伪画上去的。 看来,神官的胜算并不如料想中的那么大,不然他不会急成这样。 算算时日,边境上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入神殿了,不知神官会有何对策。 暮青正想着,公堂侧厅的门开了,一群贫苦百姓悲哭着走出,结伴上了高台,一看见覃氏就口喊毒妇,叫打叫骂,场面顿时大乱! 皂吏们急忙拉开愤怒的苦主们,藤泽缓缓地起了身,苦主们见了纷纷大礼叩拜,“草民们谢县祭大人做主!” 藤泽温和地道:“苍天在上,本官何德何能受此谢意?众乡邻当谢苍天有眼,祖神庇佑!” “要是县祭大人无德无能,咋能代传神谕?” “大人就是祖神转世,普济万民来了!” “真凶是大人审出来的,大人就是草民们的恩人!望大人受草民们一拜,盼大人天选得胜!” 苦主们七嘴八舌的说罢就一窝蜂的叩拜,不待藤泽吭声,人群里就有人开始起哄。 “天选得胜!天选得胜!天选得胜!”声音起初不高,三五声后,看台上也起了附和之声。 一时间,百姓高呼得胜,声浪大如雷霆,势极雄豪,颇有吞天沃日之气! 阁楼上,有人抬头望了望天,见云聚于东,乘风奔涌,斜阳尚未西落,就已有风悄起了。 暮青饮尽杯中冷茶,抬手抚了抚衣襟,神甲之上,衣襟之下,图鄂圣器妥善地收放在她的心口。一道梆声响起,州试结束的声响被掩盖在了呼啸的得胜声中,她站起身来,行出公堂,率先出了州衙。 …… 三日后,州试放榜,不出所料,藤泽位居榜首,木兆吉居次,司徒峰居末。 这州榜一放,庆州城的大街小巷里又热议起了州试时的十桩案子。 最大的案子莫过于马家窑案,鄂族自有神官大选以来,代天审案的事儿还是头一回见,藤县祭摘得榜首实至名归。 最小的案子莫过于张庄偷鸡案,鄂族自有神官大选以来,在州试上公然睡大觉的人也是头一回见,埋头睡了一觉,还能把一桩偷鸡案审得那么精彩,木县祭居次也在意料之中。 只不过,坊间这几日都在传,说藤县祭既已夜梦神谕,定是天选之人,新任神官非他莫属了。 自各县学子来到州城起至今已有小半个月,明日一早,三位高中州榜的州试生会同三司长老及接引使等人启程前往神殿参加殿试,落榜的学子或各自返乡,或自行前往中州与各地学子相聚,辩议当今朝局,等待殿试放榜。 二十年一遇的盛事就此在州城落下了帷幕,接下来,该轮到中州热闹一些日子了。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次日清晨,殿试生的仪仗在庆州百姓的欢送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城,一路向南,走了四五日,越走越偏离官道。 ——仪仗所去的方向根本就不是中州神殿!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十里圣谷 三月汴都烟雨空濛,巍巍行宫,市井人家,皆入花红柳绿里。 傍晚时分,江北水师都督府里,章同一入花厅便叩拜道:“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步惜欢负手而立,赏着窗外那颇似盛京江北都督府里的景致,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道:“平身吧,瞧爱卿腿脚灵便,嗓音也内含中气,看来是伤养得不错。” 章同谢恩而起,恭谨地答道:“承蒙陛下恩旨,御医院上下尽心尽力,微臣福大命大,如今除了左肩尚在将养不能使枪以外,行动无碍。” “嗯。”步惜欢只是嗯了一声。 章同沉默以对,气氛有些尴尬。 少顷,步惜欢笑了声,“朕今日微服去临江茶楼里坐了会儿,回宫途中路过都督府,就进来探望爱卿一眼,没别的事。” “承蒙陛下挂念,微臣也盼着早日伤愈,好为朝廷效力。”章同抱着拳,言行举止恭谨客套。 这三个月多来,他虽在府里养伤,但朝中之事都听说了。 上个月恩科放榜,朝廷分三等取士,点录四十九人,圣上钦点甲榜八人,皆放往淮州、关州和星罗各县为吏。此三州皆是从龙要臣主事,既能防备士族党羽迫害寒门新吏,又能将这些寒门学子施政的一言一策尽收眼底,可谓煞费苦心。 近来,汴都城中的寒门学子人数不减,反有越聚越多的趋势。恩科放榜后,一些落选的学子并未返乡,而是聚到刺史府外联名请愿,望州衙能签发暂住文书,准他们留在都城求学。这些学子当中,除了恩科落选的,还有一些是刚从其他州县赶来的,尽管知道今年不可能再开恩科,但当今圣上曾在茶楼里与众学子辩议朝政的事已是天下皆知,难免有人想在州城待着,碰碰运气。 听说,刺史陆笙被雪片子般的请愿书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前几日扛不住了,进宫恭请圣意去了。 又听说,圣上对学子们的意愿甚是重视,次日就在早朝上询问百官有何良策。 各地学子聚集在都城,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京畿治安,长住都不是现实之事。再说国家尚未久安,都城里人多又杂,万一混进刺客来,谁也担待不起,故而百官一致反对各地学子在都城久留。 但各地学子乃国之栋梁,请愿之声不可置若罔闻,于是左相陈有良提请,刑曹尚书傅民生、兵曹尚书韩其初、工曹尚书黄渊和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等人附议,请旨于各州县及汴都城设学,设县学、府学、太学,各学设四学、书学、律学、算学、农学、医学,不拘门第,以试招录。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亲政之初,提出要取士改革时,兴学就在新政之列。南兴之前,寒门学子在拜入士族门下当门生之前,多求学于私塾,朝廷仅设有国子监一学,学生多是七品以上士族子弟,并无寒门书院,可既然要改革取士,自然要有取士之径。上个月的恩科不过是朝廷以汴州为试点试行改革之策,若要举国推行,自然要先筛选人才,不然朝廷一开恩科,各州县成千上万的学子就都涌向都城来,那还得了? 这不?解决之策来了! 先兴学,后设考,层层录忧,再以恩科取士。 章同自认为是个武夫,可此事连他都看明白了。瞧瞧提议附议的那些人就知道了,圣上怕是早就等着这一天呢!圣上之谋向来深远,他下旨开放恩科,不可能料不到各州县学子的反应,他极有可能早就在等各地学子涌入汴都的这一天,等刺史府焦头烂额,逼百官不得不想法子安置学子,最后顺理成章地由近臣们提出兴学设考,为举国推行取士新政铺路。 只是,圣上是从何时起就算到这一步的就不好猜了,这人行棋布局深不可测,每当你惊于他的深谋远虑之时,过一阵子再看那局,就会发现他的谋算仍然未到尽头。 回想南下之初,朝中一堆的烂摊子,而今不过一年,岭南平定,淮州大安,赈灾已有新策,江南水师已降,朝堂也已洗清,兴学取士等新政正一步步地推行,民心鼓舞,百官勤政,举国上下一派新气象,只除了……皇后未归。 而今皇后问政淮州、平定岭南的丰功伟绩已成了汴都百姓和各地学子热议之事,可她决定改道图鄂后就没了消息,图鄂锁国已久,国人擅蛊,素来神秘,她此去凶险极大,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章同走着神儿,不知过了多久,回神之时,步惜欢已迎面走了下来。 “天色不早了,朕该回宫了,爱卿不必急着舞刀弄枪,先把伤养利索了,莫要落下病根儿,朝廷日后还指着爱卿挑大梁呢。”步惜欢到了花厅门口,略微顿了顿脚步。 章同知道步惜欢所指何事,见他说罢就要离去,下意识地喊道:“陛下!” “嗯?爱卿有事要禀?”步惜欢回身问道。 章同垂首盯着花厅门外被晚霞染红了的石阶,眼中有挣扎之色。 有事要禀?不,并没有。 他是有事想问,想问…… “是,微臣……有事要禀。”章同艰难地闭了闭眼,跪下之后从怀里取出一物来,高举过头顶时,神色已然如常,“启禀陛下,皇后娘娘临行之前曾将凤佩赐予微臣,下过一道便宜行事的密旨,称陛下如若有险,可准微臣执此凤佩斩杀乱臣!宁可因负祸乱朝政之罪而废后,也要陛下平安无事。” 他其实想问,她在图鄂可有消息传来,是平安还是有险,可他还是不能问。她已嫁作人妇,由不得别的男子挂念,自古君心多疑,纵然圣上待她极好,他也不该显露对她的心迹,以免圣上疑她。他能做的唯有盼着,盼她恩宠永固,盼她平安归来。 章同高举着凤佩,暖玉承着晚霞,玉身之上,飞凤抬首,凤眸所望之处正是当今天子。 男子定定地望着那忽然得见的凤佩,似望着久未相逢之人,庭前无树亦无花,清风晚霞却分外动人,而最动人的莫过于那眸波深处,说不尽,似海情深。 半晌后,男子淡淡一笑,转身离去,章同诧异地抬起头来,见天子信步而去,云袖拢着红霞,随风舒卷,势若飞花,话音仍是那么懒慢,“凤佩乃皇后之物,赐予爱卿乃她的意愿,待她回来若想收回,自会到爱卿府上来取,朕就不代她处置了。” “……”章同怔怔地目送着步惜欢出了都督府,连恭送帝驾的礼节都忘了,脑中只剩下一句话——待她回来。 圣上知道他想问何事,甚至……知道他对皇后的心意,可凤佩他还留在都督府了。 或许他错了,圣上并不以恩宠待她,而是待之以尊重。 章同缓缓地将凤佩收了回来,入怀的那一刻,他竟觉得绷着的心神松开了,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定。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确信,圣上不会让她有事,无论她身在何方。 …… 日暮西斜,雨燕归巢,一驾孤车驶入宫门。 太极殿前已掌了灯,小安子见到车驾,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禀道:“启奏陛下,李将军在殿内候驾,已有半个时辰了。” 话音刚落,步惜欢就亲手推门下了车来,未更衣袍便进了大殿。 李朝荣见驾之后二话不说便呈上了奏报,“启奏陛下,图鄂的密奏!” 不待范通接呈,步惜欢便取来手中,就地拆阅! 这封密信来之不易,南图接驾的大军在国境线那边儿扎着营,上万双眼盯着,密奏难以传出,而暮青改道时所走的密道信使又不知晓,乌雅阿吉只能亲自往返密道将密奏接入国境。因族寨离国境线颇近,紧挨着南图军中的瞭望哨,朝廷大军找茬儿与南图军发生了一夜的冲突,乌雅阿吉才得以趁乱潜入了族寨之中。 接获密奏之后,信使们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一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才将密信奏入了汴都。 殿窗关着,华室无风,鹤足铜灯上的兰膏烛火却无风自摇,晃得阅信的男子眸生惊波,几度明灭。 “传旨乌雅阿吉!”许久过后,步惜欢将密奏一合,说道,“叫他告诉南图使臣,就说朕限一月之期给南图,若再找不到朕的皇后,朕就亲自到洛都跟南图皇帝讨要个公道!” “……是!”皇后娘娘已潜入图鄂国内,只是朝中咬定她于南图境内遇袭失踪,责令南图寻人。圣上明知实情,却久不揭破,反倒下旨逼迫南图,想来必有用意。但究竟有何用意,李朝荣没问,更不问皇后在图鄂又有何惊世之举,他领了旨便办差去了。 殿门开了又掩上,步惜欢转到御桌后,一入座便提笔疾书,口中唤道:“月影。” 殿内不见月影,只闻人声从西屏后传来,“属下在。” “那老毒痴如今何在?” “回主子,据例报,周老还在圣庙废址附近采生练毒。” “传旨给他,说朕用他之时到了。” “是!” “将这封密旨传入图鄂,速命门中之人依计行事。”步惜欢将密旨折起,随手一送,那密旨便飞入了屏风后。 “是!”月影接了密旨,屏风下的黑影一晃便不复见。 殿内静了下来,步惜欢起身来到窗前推开了半扇殿窗,月色朦胧,孤鸿长鸣,窗台上玉兰斜生,向着南方。 步惜欢也望着南方,轻抚着怀中那新收入的密奏,似压着惊,眉宇间的神情也不知是叹还是恼。 这人啊……素来是不长记性,去年这时候还梦魇缠身,今年就敢把自个儿当作待嫁之女送入神庙斋戒了。 拿下大安县庙,假扮县祭参选图鄂大神官,这可真是她的作风! 不得不说,假扮参选之人大摇大摆地去往中州的确是个省事之法,但今年不同往届,政局诡秘,她潜入图鄂仅率有千余精锐,而今随身的护卫不过百人,在敌国久留太险。他远在千里之外,要想护她,唯有把南图和图鄂朝堂上的水搅得浑些,才好叫她浑水摸鱼。 眼下,南图以为巫瑾还在岭南待时而出,故而接驾的大军驻扎在国境线南端,口称要寻人,却寻得拖拖拉拉的,看样子想这么一直耗下去。此前为了打掩护,他乐见南图这么耗着,如今也该叫他们紧张紧张了。 南图大皇子的党从在岭南事败之后,南图就全境戒严,尤其是洛都皇宫里,自从南图皇帝下旨命巫瑾回国之后就再没上过朝,是死是活没人说得清。 在他看来,南图皇帝应该尚在人世,朝政由左相一党把持着,倘若皇帝驾崩,而巫瑾尚未回国,那么大皇子乃嫡长子,即位名正言顺。 而有趣的也正在于此,左相一党既有把持朝政的势力,巫谷皇后又把持着宫闱,那南图皇帝病重,性命岂不是攥在权臣手中?自古老皇帝死得不明不白,权臣假拟遗诏的事又不少见,巫谷皇后等人为何非要等南图皇寿终正寝再动手?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们一党还没到那只手遮天的份儿上,毕竟圣女和景家这些年来一直在为巫瑾谋权,加上其他皇子的势力,左相党羽纵然势大,南图朝堂上恐怕也乱成一锅粥了。 既如此,何不再乱些? 以眼下南图朝堂上的局势而言,他放出话去要到洛都去见见南图皇帝,不知这个消息会在那一潭浑水中击出何等响声来。 还有图鄂,木彦生、端木虺等人同巫瑾一起失踪了,神官和圣女不可能不急,不论他们猜测使节团身在何方,岭南事败之后使臣们久未传信出去,巫瑾也迟迟不到洛都面圣,神官和圣女必定各有各的急恼。 既如此,也不防叫他们再急些。 神官大选这么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要好些时日,而且并非好事,中州神殿、长老院、圣女及各族势力庞杂,某人一贯不喜朝堂争斗,她当初在盛京可是个连太皇太后都不跪的硬茬子,到了中州为了殿试向人屈膝? 论济世之策,她可无需跪人。 月淡花低,男子的指尖在花瓶上绘着的雁归图上轻轻地描画着,手比玉瓷明润,意态比秋凉薄。 少顷,凉意淡去,笑入眸来。 得让神官和圣女早日操戈,把战场转移到中州之外,才好叫某人大展拳脚闹一场! 闹完了,早日回来。 四月时节,漫山花黄,浩浩荡荡的车马仪仗行进在崎岖的山道上,漫漫黄尘里,隐约见道旁立着块山碑,青苔满身,字影斑驳——武牢。 武牢山地处州、中州、延州三州交界地带,乃鄂族禁山,因山阴地带有道峡谷,终年山雾缭绕,纵是绝世高人踏入其中也难以脱困,故名武牢。 而那道峡谷名曰十里圣谷,正是闻名天下的天选大阵的入口。 没错,本该去往中州的殿试生队伍忽然中途改道,来了武牢山。 殷长老冠冕堂皇地说,神官夜观天象,近日翼星不利,主见瘟惶,凡事牵缠,相克忧煎,为大凶之相,疑殿试生中有克国运之星,而禄存之宿在北,实乃上天指引众生入神脉山北麓大阵。故而神殿奉天降诏,四州之殿试生十二人即刻改道武牢山,入天选大阵,诛除灾厄,择选贤能。 这番说词没一个字儿能信,可信的原因应当是时局所迫,不得不提前天选。 暮青虽不知她潜入图鄂之后,外头又生了什么事端,但神官与圣女的权力之争显然到了生死关头,加之南图使节团和巫瑾已失踪月余,的确有可能使得两人焦躁不安,决定速速决一胜负。 这番变故对暮青而言是好也是坏,好在进山入阵之后,脱离了众多眼线,她便可以大展拳脚,坏在神甲军在大安县已化散前往中州,如今她突然随殿试的队伍来了武牢山,身边仅有护从百余人,而神官和圣女既要一决胜负,神官大选必然只是夺权的其中一环,无论胜出天选的是谁的人,在出阵的那一刻,等待着的都必然不是迎接,而是险恶的杀机!而这百余护从里只能有九人随她进入天选大阵,此战会万分险恶。 据闻,天选阵中有九阵,乃上古时期所布,杀机奇诡,至今有守阵高人在。至于九阵是何阵法,如何破解,就连神官也无法尽数知晓。 这些都是途中露宿之时,暮青从藤泽和司徒峰的闲谈里听来的,而这天日暮时分,队伍翻过武牢山,抵达山阴半腰时,隐约见山下雾吞险峰,气象如云。此时日已西沉,山雾竟不见消散,反倒染了几分霞色,显出些许妖异之美来。 “下方便是十里圣谷,仪仗止步此处,不得再往山下行进。”队伍停好之后,殷长老便对刚下车驾的暮青、藤泽和司徒峰三人道,“你三人即刻点选好护从,老夫引你们到谷口。” “今夜便要入阵?”司徒峰一脸惊诧之色,圣谷之中大雾连绵,十里不见人烟,白天入内都容易走散,夜里进去不是找死?“长老,何必急于这一夜?今夜歇整,明日一早入阵又有何妨?” “半炷香后,老夫引尔等入阵,若有人不想入阵,老夫自会禀明神官大人。”殷长老说罢便转身走开了。 司徒峰吃了记老拳,转而看向藤泽,藤泽跟他打了个眼底官司,他这才识相地闭了嘴。 入天选大阵时可带九名护卫,这在图鄂并非秘事,故而士族门第之中,凡是有望入阵的子弟无不提早数年甚至十数年就开始招纳武林高手,藤泽和司徒峰的护卫队早就安排好了,根本无需点选,于是二人都看向了暮青。 早在途中得知此事后,暮青就将挑选护卫的差事交给了月杀,她只点了一人——巫瑾。 巫瑾在大安县庙中受的内伤已养得差不多了,他坚持陪同暮青入阵,云老和景子春自是不同意,但因途中人多眼杂,二人不便力劝,而暮青见巫瑾甚是坚持,考虑到阵中兴许有蛊毒之险,便同意了此事。 巫瑾这一路上扮的是暮青的长随而非护卫,故而当月杀率七名神甲侍卫来到暮青身后时,一身小厮打扮的巫瑾便显得甚是扎眼。 藤泽和司徒峰都愣了愣,司徒峰以为撞见了奇事,指着巫瑾噗嗤噗嗤地笑问道:“不是吧?木县祭要带家仆入阵?” 暮青道:“先生并非我的家仆,只是不喜奢靡,望司徒公子莫要以貌取人。” “先生?”司徒峰打量了巫瑾一眼,这才看出他虽然衣着质朴,相貌平平,但目中有清辉,风姿具傲骨,的确不像是为仆之人。 除了武林高人,望族府中自也极力招揽谋士,尤其是精于纵横捭阖、行兵布阵的高人。但文武全才者天下间少有,故而如非破阵奇人,一般不会点选文人谋士入阵,毕竟能带入天选大阵的名额只有九个,入阵之后保命要紧,能带武夫谁也不会带文人。 木兆吉要带一介文人入阵,此人必定精于破阵,如此高人,各族必定争抢,怎么会甘愿辅佐木兆吉? 正当司徒峰狐疑之时,藤泽温和有礼地道:“原来是先生,失礼了。司徒兄性情直率,方才并无恶意,望先生莫怪。” 凡是高人,大多脾性古怪,此人即便不是木家所派,而是自愿辅佐木兆吉的,那也没什么可疑的,兴许只是木兆吉哪里对了他的脾性。 巫瑾未与藤泽客套,只是一笑,淡而疏离。 藤泽见了,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不虚,于是朝巫瑾施了一礼便不再叨扰了。 山腰上静了下来,风啸而来,雾色无际,这下山前最后的时辰里,各家高手无不相互拿眼估量着对手的实力,半炷香的时辰,星火纷飞间似见狼烟。 景子春和云老心焦如焚,奈何两人假扮着神殿接引使和木族的老家院,此时都不宜吭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炷香在山风中燃烧过半。 殷长老独自行来,说道:“时辰到,上路吧!” 雾霭荡于山间,老者拾路而去,脚下似实似虚,真如黄泉路上的引路人一般,司徒峰眼神儿发飘,见藤泽率九名侍卫当先下了山道,这才率人跟在了后头。暮青和巫瑾走在最后,二人临行前皆未与云老和景子春有眼神交流,就这么下山往谷口去了。 …… 峡谷谷口伫立着两尊石像,众人到达谷口时天色已黑,月悬东南,朦胧雾色里,两尊石像形如巨石,山鸟咕叫,雾沉谷口,阴气森森如鬼门关开。 “到了。”殷长老回身说道,“此处便是圣谷的谷口,亦是阵口,行出十里便可入阵。莫要耽搁,尔等入谷吧!” “有劳长老引路,那便就此别过了!”藤泽拱手称谢,而后便要当先入阵。 这时,却听暮青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不是说四州之殿试生十二人皆改道武牢山吗?怎么只有我们?其他人呢?” 殷长老循声望去,喜怒不露地道:“到了即可入谷,四州距武牢山远近有别,自然不会同日抵达。或许有人已经到了,还有人未到,这可不好说。” 天选是最先出阵者为胜,倘若有人先到,那便占了先机,这并不公平。可天时地利人和,此六字已道尽所谓胜算本无公平,于是暮青并未纠结于此,她释疑之后便拱手道谢,准备入谷。 殷长老道:“但望今夜谷口一别,他日还能再见诸位。” 说罢便负手望着众人,示意众人可以入谷了。 “承蒙长老吉言,别过。”藤泽再未耽搁,当先率护卫入了圣谷,司徒峰后脚跟上,暮青仍然走在最后。 谷中雾大,很快的,谷口内外便如隔云海。暮青回头望去,见殷长老的身影在雾色里狰狞扭曲,不似人样。再看谷中,黑崖崔嵬,势如削铁,月悬雾上,人在雾中,如行走在云盖倒扣的牢笼之中,叫人心头升起不祥之感。 出了圣谷才可入阵,而圣谷绵延十里,即是说十里之内,尚无杀机。但各家护卫皆是高手,五感敏锐,觉出圣谷地势凶险,便不约而同地摆开梭阵,将主子护入阵中,借着月色小心探行。 走了一会儿,司徒峰停下回头张望了两眼,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那殷老头儿的嘴可真损!上路!上什么路?” 藤泽只得住了脚步,回身笑道:“殷长老曾入过天选大阵,他的话总是没错的,阵中杀机诡秘,死伤乃寻常之事,倘若你我破不了阵,今夜入谷也就算是上路了。” “……”司徒峰噎了下,一时间无言以对。 藤泽往司徒峰后头看了眼,扬声对暮青道:“木兄,虽说你我各为其主,但天选乃先出阵者为胜,不到最后关头,你我是友非敌,不妨联手,齐力破阵,如何?” 司徒峰愣了一愣,但随即便明白过来,藤泽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刻,他们二人皆被护卫护在阵心,唯有木兆吉的阵心之中有两人——他和那谋士。 看来,那谋士果真是破阵高人! 好不容易招揽到了高人,木兆吉未必乐意为他人作嫁衣裳,但眼下的形势由不得他不答应。若他拒绝,那便是与他们为敌,动起武来,敌众他寡,吃亏的必定是他木兆吉。再说了,尚未入阵就杀个你死我活,这对谁都没好处,木兆吉理应知道何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他不懂,那也不妨用逼的。 司徒峰早在州试时就看暮青不顺眼了,趁此机会给护卫们使了个眼色,阵后的数名高手立刻转身面向了暮青一行人,未亮兵刃,杀气已露。 神甲侍卫们无令未动,但在司徒峰的护卫们露出杀气的一瞬,森冷的目光便锁住了他们的眉心、喉咙、心窝和腕脉,不仅杀气更胜一筹,军纪般的自律更是令人心惊。 藤泽和司徒峰都惊了惊,还未等二人有时间琢磨,暮青就开了口。 她问藤泽:“如要结盟,我可以助你破阵,你有什么能助我的?” 司徒峰道:“我们人多,破阵之时,出的力自然比木县祭多,这难道还不够?” 暮青道:“未必,人多死的也多。” “你!”司徒峰气得血气直往头顶上涌!怎么着?殷老头嘴毒,木兆吉也嘴毒,今夜没个会说吉利话的人是吧? 暮青又道:“我为智囊,力自然要你们出,若我既要出破阵之策,又要出破阵之力,那结盟何用?” “你为智囊?我看你是皮囊,皮还厚得很!”司徒峰讥讽道。 “司徒兄。”藤泽淡淡地看了司徒峰一眼。 司徒峰一惊,实在不知木兆吉有何过人之处,不就是州试时巧破了一桩偷鸡案吗?藤泽实在是高看他了。 藤泽笑问道:“不知木兄需要什么?” “我需要知道有关天选大阵的事,包括神官私下告知你的。”暮青直言道,好像提的是再寻常不过的要求。 司徒峰却又惊了一把,神官大人属意藤泽为继任人,他作为上届天选的得胜者,必定将阵中之事告知藤泽了,但此事连司徒家都没敢问过。司徒家入阵只是为了助藤泽得胜的,阵中秘事问得多了,万一被藤家疑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司徒家尚不敢问,木兆吉打听此事无异于引火焚身! 可正当司徒峰如此作想之时,却听藤泽笑道:“人人皆对问及阵中之事避如蛇蝎,唯独木兄敢问,好胆量!” 司徒峰猛地转头,差点儿把脖子拧了! 藤泽看起来颇为开怀,称赞之言也不像是虚伪客套,他朝暮青招了招手,说道:“在我们之前,兴许已经有人入阵了,时间耽搁不得,木兄不防上前来,你我边走边谈,叫司徒兄殿后。” 说罢,便对司徒峰道:“司徒兄,有劳了。” 司徒峰的脸顿时就跟谷中的景致似的——不知是何颜色。他不敢忤逆藤泽,只得把手一挥,招呼人往后头去了。 暮青带人走上前来,侍卫们相互之间有所提防,故而未改阵型,她便和藤泽隔着双方的侍卫,边走边话阵事。 藤泽道:“神官大人的确将他的经验倾囊相授,但他也说过,这对破阵助益不大。传闻天选大阵乃祖神下界之路,百步一阵,变幻莫测。传闻有几分可信另当别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阵中至今有守阵高人在。” 这正是暮青所疑之事,“那些高人从何而来?总不会是长生不老之身,从创阵起活到至今吧?” 藤泽笑道:“自然不是。据说,当年创阵之后,一些高人不愿入世,自愿留下守阵,后经繁衍生息,代代相传,便成了如今的守阵人。这些人身怀绝世武艺,且深谙阵法精髓,他们生来就在阵中,其中有不少阵痴。天选大阵自创阵至今已被大大小小的完善过无数回,上回神官大选是二十年前,这二十年间,那些阵痴不可能不动大阵,故而神官大人的经验于我等而言未必有用。” 暮青走在藤泽后头,不见其神色,但此话她倒以为有几分可信。神官大选自古有之,天选大阵虽诡,但只要有人能出阵,阵局就不可能丝毫不流传出来,历经千百年,何阵能无解?除非阵局常变。 藤泽又道:“我从神官大人口中倒是得知了一些别的事,据说阵中除了守阵高人,尚有一些武林人士在。” “哦?” “武牢山虽是禁地,但素日里并无重兵把守,天选大阵杀名在外,寻常百姓根本不敢靠近,但有一些武林人士会来闯阵。十里圣谷无门,谁都可以进来,这些人或是武痴,或是阵痴,或为世间名利,或为突破武学境界,还有一些是被仇家追杀到无路可逃而躲入天选大阵的。入阵之后,有人死于阵中,有人困于阵中,也有留在阵中不愿走的。约莫两百年前,也就是大图分而治之的时候,大阵西南出现了一座恶人镇,镇中之人不是性情古怪,就是穷凶极恶之徒。” “……”这倒是出乎暮青的意料,她曾在大漠破过暹兰大帝陵墓中的机关,想象中的天选大阵应该与那大同小异,却没想到阵中竟还有村镇。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如此说来,天选大阵的确是难破。可这么多武林高人都破不了的阵局,为何每到神官大选,总有人能从中走出去?”暮青又问。 “木兄真是敏锐,先出阵者为胜,而非先破阵者为胜啊,木兄。”藤泽的语气听着有些嘲讽,“我等又非武痴,入阵本就不为破阵,久居阵中的高人无不深谙阵局,其中必有能破阵之人,我们何需自己蹚那些杀阵?” “你要去恶人镇寻访高人带你出阵?”暮青这才明白了藤泽的意图。 藤泽道:“没错,但恶人镇在大阵西南,要抵达镇子,途中仍有杀阵要破,还望能与木兄联手。待抵达恶人镇后,能否寻访到愿意出山的高人,咱们再各凭本事吧。” 暮青默然,心中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各凭本事!恶人镇中高手如云,谁是破阵高人,谁又愿出手相助?且那些高人性情古怪,想来不会轻易帮人,很有可能有何条件,这恐怕才是神官告知藤泽的秘事。 暮青很聪明地没再问下去,再问下去这同盟就结不成了。藤泽方才之言虽然可信,但他从一开始就在防着她,他让她近前说话,说得好听点儿是近些说话方便赶路,实质上,她居中行路,前有藤泽,后有司徒峰,又何尝不是被人包夹着?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藤泽的心思,不过是与他各有所图,故而没有揭破罢了。 暮青和藤泽很有默契地都沉默了下来,结束了谈话,谷中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脚步声。 司徒峰在后头听两人说了这会儿话,心头已经冷静了下来。藤泽的心思虽然一贯令人难以琢磨,但他绝对不是一个仅因欣赏就能对人推心置腹之人,他对木兆吉实言阵中之事,恐怕多半是说给那谋士听的,毕竟出了圣谷之后要多仰仗此人。 众人入谷之时约莫是戌时,十里路本无多远,但谷中大雾,众人行路又倍加小心,故而脚程不快,约莫半个时辰后,只见谷中地势渐渐开阔,两旁高崖依旧在,雾中却已形如远山了。 渐渐的,独石矮丛、零星树木出现在谷中,众人绕行,又探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的路,见前方老树丛生,俨然出现了一片林子。 藤泽停下脚步说道:“总算快到了!出了此林,再过一条狭道,便可出谷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武者率领藤泽的队伍长矛般插进了林子,林中树木高直,举目望去,如万剑葬于大地,雾色交辉,如人间虚境。 侍卫们不约而同地收紧了阵型,将各家主子护得紧了些。 藤泽道:“尚未入阵,小心行路即可,不必过于紧张。林中有片湖泊,形如钩月,见湖绕行,往湖心所向之处去,即可出林。” 那络腮胡武者按着藤泽的指示探路,但此林颇深,雾色障目,众人寻了一阵子并未见到湖泊,只见大雾吞月,似云盖倒扣,树木参天,如天牢地笼。 那武者问道:“少主可知湖泊在何方向?” 藤泽道:“这我也不甚清楚,神官大人并未提及,听他的语气,寻湖并未费多大周折。” 那武者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拔出匕首就近在一棵树身上挑下块树皮,说道:“那就再往前走走看吧!” 于是,众人又往前,可这回没走多久,那人便嘶的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藤泽问。 “少主,果然不大对劲!我们在原地打转,您看!”武者闪身让开,只见他身旁的树身上赫然少了块树皮! 藤泽上前一看,面色凝重地道:“上去看看!” 武者会意,纵身便上了树!众人仰头望去,见那人腿风刚猛,踢得树上鸟群惊飞,大雾都散出个洞来!他顺势上了高处,雾色渐渐回笼,人便不见了身影。 过了片刻,那人踏着树身鹞跃而下,沉声禀道:“回少主,雾太大,在上头仅见一些树冠,不见湖在何方。” 藤泽闻言默然良久,随即转头看向了巫瑾。 暮青和巫瑾一同走了过来,巫瑾一言不发,倒是暮青看了看树上的刀痕,忽然皱起了眉头,只见刀痕斜下方长着块老疤,形如梭子,已然生了青苔。 “这树上有节瘤!”暮青回头看向藤泽,藤泽被她那寒剑般的目光刺得一愣,尚未吭声,暮青便绕过他往前头去了。 月杀率神甲侍卫们紧紧跟上,藤泽和司徒峰尾随在后,见暮青停在前头的一棵树旁敲了敲树干,说道:“这棵树上也有!” 说罢,不待众人近前细看,她又往前头去了。 如此察看了一圈儿,方圆五十步内,有十几棵老瘤树。 司徒峰无头苍蝇似的跟着暮青乱转,早就恼了,不耐烦地问道:“树上有瘤又能说明什么?” 暮青没搭理他,问那蓄着络腮胡的武者道:“你方才做记号,为何不是在树上划一刀,而要挑下块树皮?” 那武者道:“林中大雾,又是夜里,划一刀哪有挑块树皮显眼?” “这就是了。”暮青转头对藤泽道,“树皮被剥之后,有机物输送阻断,聚集在被剥的树皮上,就会形成节瘤,刚才那十几棵树都是从前被剥过皮的。” 暮青用词生僻,藤泽足足愣了半晌,却没时间思考闻所未闻之词,他的心神系在暮青的最后一句话上! “木兄之意是……从前也有人像我们今夜这般被困在了此林中?” “没错。” “可神官大人从前并未在此遇上迷阵。” “但你也说过天选大阵常有改动,神官二十年前没遇到迷阵,不代表从前没人遇到过,从这些树上的节瘤来看,已经形成很长时间了。” “……”藤泽沉默了。 司徒峰插嘴道:“我看是木县祭被吓破了胆才疑神疑鬼的,此地可是圣谷,咱们还未入阵!” 未入阵?暮青冷笑了一声,那可未必! 此时再回想殷长老入谷之前的话,她才发现那话里有矛盾之处,当时他说:“此处是圣谷的谷口,亦是阵口,行出十里便可入阵。”可既然要行出十里才可入阵,谷口又何来阵口之说? 他们很有可能被那姓殷的老头儿给摆了一道——并不是过了十里圣谷才可入阵,而是在踏入谷口的那一刻就已在阵中了! 但此中蹊跷暮青当时在谷口时疏忽了,此刻便觉得再提已无意义,她不想和藤泽讨论为何殷长老知道林中有阵却未禀知神官,她只想出阵。 于是,暮青对藤泽道:“我们是身在圣谷还是在天选大阵中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此刻困在阵中,破阵才是当务之急。” “……木兄所言极是!”藤泽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那些阵痴性情古怪,绝非循规蹈矩之人,把阵布来林中也不无可能。于是,他看向巫瑾,意味再明显不过。 巫瑾知道藤泽和司徒峰皆把他当做了破阵高人,他并不在乎两人如何看他,只是低头看向暮青,说道:“莫急,刚被困住,不妨再走走看,兴许……会有所获呢?” 这是一路上藤泽等人头一回听见巫瑾说话,只觉得那嗓音干净得让人想起圣山上的雪,落在尘世,却不染尘诟,淡漠高洁,拒人千里。唯有那双低垂着的眸中含着和暖的笑意,皎如月光,仿佛连林中雾色都被逼退了几分。 暮青和巫瑾对视了一眼,稳了稳心神,点头道:“好,再走走看。” 两人之言听在众人耳中皆以为是巫瑾这破阵高人要再探探此阵,于是藤泽给护卫首领使了个眼色,那武者又使匕首就近在树上挑下块树皮来,而后带队探阵了。 此阵并无杀机,似乎只是迷阵,叫众人在林中徘徊,明知天选大阵就在前头,却不得其门而入。 片刻之后,众人果然又绕了回来! “啧!还是在绕圈子!”那武者瞥了眼缺了块树皮的树身,皱起了眉头。 藤泽朝巫瑾施了一礼,问道:“不知先生可有所获?还望不吝赐教。” 巫瑾没吭声,他看向暮青,暮青已经走到了那棵树前,正看着树身。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随着巫瑾聚到了暮青身上,那棵树上可没有节瘤,只有侍卫做的记号,谁也不知暮青又在看什么。 “你确定我们在绕圈子?”暮青看向藤泽的护卫首领,说出的话叫人脊背发凉,“这不是你做的那个记号!” “……什么?!”那首领懵了。 “这的确非常像你做的那个记号,但下刀的力道不同,确切的说,是兵刃不同。”暮青学着那首领下刀的手势虚虚地往树皮上一扎,说道,“你是从此处下刀将树皮挑下来的,因匕首乃是双刃,故而下刀之处,树皮的上下两端都应该有刀割的痕迹,而这个记号,下刀的位置与你相同,但只有下方有刀割痕迹,上方没有!上方树皮的纹理顺长自然,无断处,乃是顺着树皮的生长纹理被揭下来的,故而做此记号的兵刃是单刃,也就是说……是一把刀!” 在场的多是武功高强之人,不难理解暮青之言,但仍被此言所惊,惊的不仅仅是暮青言中之事,还惊于她敏锐的眼力! 众人被困于阵中,所有人的心思都在破阵上,有谁此时会去留意树上的记号有哪些细微的不同之处?此人敏锐的何止是眼力?这处变不惊的冷静只怕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木兆吉…… 藤泽和司徒峰一面审视着树上的记号,一面审视着暮青,见她在树皮的断处摸了摸,又蹲下在那块被挑下来的树皮上同样摸了一把,而后对着朦胧的月色搓了搓指腹。 “嗯,树身上的树皮断面尚且湿润,揭下来的这块尚无灰尘,说明记号是刚做的。”暮青扔了树皮,起身睃着林中,所说之言比刚才的话还叫人头皮发麻,“这林子里有一个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题外话------ 以为这章会卡,结果意外的顺,双手合十,祈祷下章不卡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天选大阵 夜雾空蒙,月迷老林,暮青的话叫司徒峰觉得头皮都要炸了。 “你怎知那人跟着我们?又怎知是一个人?”司徒峰一边戒备地扫视着林子,一边说道,“我们之前兴许已经有人入谷了,这林中既然布有迷阵,兴许是那些人跟我们一样被困住了。” “可能性不大。”暮青没回身,面对着林子快速地道,“我们此行带的都是高手,倘若林中还有其他人马被困住,他们一定会如我们一般四处乱撞,并且会谈论破阵之法,那么,他们的谈话声和脚步声就不可能逃得过护卫们的耳力,但护卫们什么都没听到,这很不正常。” “那就没可能只是个被困在阵中的武林人士?他寻他的路,未必是跟着我们!” “他若只是寻他的路,割树皮做记号时便会随意为之,不可能与我们的记号相似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还是那句话,护卫们都是高手,如若记号差别很大,定会有所察觉,可这棵树上的记号从下刀的位置到被割下的那块树皮的形态大小,都跟我们的极为相像,我不知道巧合的可能性有多高,但我知道对方的武学造诣一定极高。” “……”司徒峰动了动嘴皮子,却说不出反驳之言来了。 藤泽走到暮青身边,跟她一起睃着林中,问道:“那人为何要跟着我们?” “不知道。”暮青道。高手也谓之天才、奇才、怪才,不论哪一种称谓,代表的皆是某领域中的佼佼者,越是天赋绝顶的人越往往有些性格缺失和怪癖,这其中也包括犯罪者中的变态。所以,仅凭一块树皮,可供推断对方心理的线索太少,对方的目的现在还不好下定论。 刚刚还句句皆是精彩推论的人忽然说不知道,藤泽着实愣了愣,转头看向暮青时,竟有些心惊。不过是听了这一会儿,他竟对木兆吉的推论生出些许信赖感了,这人比州试那日还难叫人琢磨得透。 藤泽回头看向树上的记号,那被剥了皮的树身森白光洁,一如他寒彻的目光,“比起那位高人跟着我们的目的,我更想知道,这树上的记号既然不是我们留下的,那我们是依旧在原地打转呢?还是已经走出来了?” 司徒峰眼神儿一亮,醍醐灌顶一般,抚掌道:“对啊!兴许咱们已经出阵了呢?那人模仿我们的记号,是为了让我们误以为自己还在阵中!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 问此话时,司徒峰睨了暮青一眼,就差没说她才在危言耸听。 “不好说。”暮青也不辩解,说罢就当先往前去了,“走走看不就知道了?” 巫瑾跟随在后,月杀与神甲侍卫们随之护驾,藤泽和司徒峰此时自不愿与暮青走散,于是也各自率护卫紧跟了上去。 这一回,因知身后有人暗随,护卫们探路时无不屏息凝神,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走出约莫百步,藤泽的护卫首领又在一棵树上挑了块树皮下来,众人都盼着能出阵,没人希望再见到这记号。 然而,百步之后,他们还是见到了这记号。 但,与先前一样,记号并非他们所留。 暮青立在树前,摸了摸树皮的断处,说道:“嗯,是刀留下的,就在刚刚。” “他娘的!”司徒峰一脚踹在了树上,林中顿时百鸟惊飞,枝叶簌簌地落下,片影乱刀般的打在护卫们的脸上,司徒峰指着鼻子骂道:“为何没人听见声响?!” 护卫们皆不吭声,只是面色凝重。 “我要是你,就不会问这种毫无意义的蠢问题。”暮青仍然盯着那被剥了皮的树身,淡淡地道,“换成我,我会更想知道,这记号既然不是我们留的,那么……我们留的记号去哪儿了?” “嘶!”司徒峰本被暮青的前半句话惹恼了,却因后半句话又生了希冀,“我们兴许更接近那湖了,那人只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走!再往前探!” 这回是司徒峰带人头前探路了,可事情并未如他所愿,很快的,他们就陷入了诡异的境地。 百步之后,他们又回到了方才的树下,这说明他们仍在原地打转。可当他们另择新树标记,百步之后,他们就会来到那人新标记的树下,而他们此前所留下的记号全都不知所踪。 他们仿佛是一群在阵中乱窜的鼠辈,被人牵住了尾巴,怎么逃都是在打转儿。 没人知道绕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亦或更久,当再次回到那人标记的树下时,司徒峰已显出了颓态。 藤泽看向巫瑾,却见这破阵高人仍然一副云淡风轻之态,仿佛只是在林中踏春,毫无身陷困阵的焦态,也毫无破阵之意。 倒是暮青走到一片空地上,盘膝坐了下来。 “木兄这是……”藤泽问道。 “不走了。”暮青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正当藤泽要问缘由之时,她仰头看了看月色,接着道,“天亮再走。” “天亮?”司徒峰猜测道,“木县祭该不会以为天亮之后雾气便会消散吧?十里圣谷终年大雾,从来就没散过,劝你还是死心吧!” “你不死心,可以继续绕圈子,希望天亮之前你能绕出去。反正我不走了,我等天亮,天亮之后,自见分晓!”暮青盘膝坐得稳当,说罢就吩咐自家侍卫,“大家围着我坐成一圈,背向我,面朝外。” 巫瑾笑了笑,眸中流露出些好奇之色,却不问缘由,走到暮青身边就与她背靠背的盘膝而坐了。 月杀曾跟着暮青西北大漠的折腾过一遭,自然更不问缘由,只管从命。 眼见着暮青的人都坐下了,藤泽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也好,走了许久,大家都累了,再说入了天选大阵之后尚有苦战,大家不妨坐下休整一夜,待天明再闯阵。” 说罢,藤泽也寻了块空地坐下了,护卫们围着他坐下时不自觉地遵照了暮青的吩咐,背对自家主子,面朝外。 司徒峰见此情形,虽颇有微词,却不敢独自闯阵,只好从众行事了。 月沉西天,林子里虫鸣阵阵,暮青闭着眼,却没真睡着。 那人在戏耍他们。 连神甲侍卫们都发现不了他的踪迹,足可见其武艺之高,他若存心大开杀戒,谁也奈何不了他,可他未下杀手,此阵也并无杀招,只是将他们困在了其中。从记号一事来看,那人被发现之后非但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诸般行为仿佛是在告诉他们,他能掌控此阵,掌控他们在阵中踏出的每一步。 所以,她方才之言其实是说给那人听的。 那人对此阵了若指掌,是不是守阵之人尚不好说,但他视他们为阵中困兽,看他们四处乱撞却逃不出他的掌控,显然在以此为乐,所以她敢保证,她说了天亮之后自见分晓,那人必定会好奇,所以即使今夜他们就地休整不再破阵,也不必担心那人会因等得无聊而下杀手。 今夜是安全的,但以防万一,她还是命侍卫们围坐成一圈,面朝八方,提防有袭。 这一夜难熬得很。 图鄂四月已非寒时,山中雾重,潮湿之气却叫人不好消受。暮青曾在呼查草原上孤坐过五日夜,这一夜于她而言不过是闭目养神的事儿,但这一身气度却叫人为之侧目。 藤泽从不远处望来,目光在雾色里意味不明。 暮青感觉到那目光,却未作理会,只管坐等天明。 月沉于西边地平线时,林子里黑如潭渊,虫声窃窃,低风拂草,万物蠢蠢欲动。 司徒峰坐卧不安,伸长脖子看向暮青的方向,黎明前夕最黑暗的一刻,林间的空地上,暮青盘膝坐着,只显出一个清瘦的轮廓来。 司徒峰压低嗓子唤道:“哎!” “嘘!”暮青睁开眼,望向林子上空,道,“听!” 听? 听什么? 熬了一夜的护卫们纷纷仰头,却见破晓前夕连大雾都难分辨,林子上空混沌一片,似乎从暮青发话时起,林中万籁俱寂,连虫鸣声都止了。 一线曙色东来之时,林中的雾色薄了几分,树上只鸟展翅腾起,咕声西去。 暮青未动,依旧望着天。 天色渐明,林子上空皆是鸟鸣声,越是运力听辨,越觉得吵闹。 司徒峰耐性耗尽,起身道:“我说你……” “闭嘴!”暮青冷斥一声! 恰在此时,月杀忽然转头,护卫们也有所感,陆续仰头望向林子西边。 藤泽起身负手西望,只听西林空中有拍翅声传来,顷刻工夫,忽有鸟群低空飞来,翅风刮开大雾,死气沉沉的林中忽然灌入生风! “往西!速去!”暮青喊话时已起身看向月杀。 月杀刹那间领会其意,足尖一点,带着暮青便凌空掠出!一名神甲侍卫带着巫瑾紧随两人,其余侍卫也如寒鸦般腾起掠出,向西疾奔! 谁也没时间琢磨,藤泽和司徒峰的护卫纷纷效仿,两队人马皆尾随着暮青向西掠去!几息之后,鸟群迎面飞来,众人低头避之,待长风削过,把头一抬,忽闻林中又生奋翅之声! 那西林之中不知藏了多少鸟雀,藤泽躲避之时不忘盯牢前方,这才惊觉暮青是被侍卫带着在林中掠行的,看起来竟像是不懂武艺之人! 藤泽心下一惊,却在此时,惊鸟之声乍起! 鸟雀齐鸣之声响哨一般,刺得人耳鼓生疼,有人气息不匀急坠而下,一仰头,只见鸟群黑水般涌出西林,四散惊飞,那景象在白雾笼罩的林子里真如雪中泼墨一般,墨尽山归寂,唯余雾茫茫。 那人出手了?! 此乃迷阵,鸟雀飞尽,生机已散,西边是否仍是生门? 众人的心头难免茫然起来,却见暮青的侍卫们半步未停,那侍卫首领带着人凌空运力竟久无疲态,而暮青人在半空中,却一直低着头,目光似乎一直落在低处。 树木参天,树身西面发了嫩绿新枝,她道:“往前!” 大雾里,几堆硕大的蚁窝在树下若隐若现,她道:“往前!” 晨风拂面,捎来阵阵的泥腥气里夹杂着淡淡的草香,她道:“往前!” 往前、往前、往前…… 前头儿的雾气眼见着渐渐浓了,举目望去,山嶂一般。 藤泽心头咯噔一声,急忙喊道:“木兄!林雾忽大,飘忽障目,恐有杀机,不可再进!” 话音刚落,就听暮青喝道:“就是那儿!冲进去!” 月杀足跟儿在树上一踢,带着暮青长掠而入,几乎同时,两名神甲侍卫化作黑影从旁擦过,头前探路,率先冲进了大雾之中! 只见雾漫空林,镜湖生烟,湖心生着几丛茂草浮萍,长风拂过,草尖儿轻摇,点晃之处雾淡烟波散,山林尽处赫然可见一道峡口。 呼啦! 噗通! 藤泽和司徒峰两队人马从后头跟了出来,有人没料到浓雾之中会是此景,不慎之下一头扎进了湖里。 “此地不宜久留,速出峡道!”暮青不待藤泽等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撂下句话,与侍卫们往峡口而去。 峡口的雾气已淡,只见上空有两座险峰靠生在一起,草木繁茂,遮云蔽日。其下峡道不长,碎石为路,蜿蜒逼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晨风灌来,暮青立在峡口皱紧了眉头。 血腥气! 月杀显然也闻见了,他给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侍卫便先一步入了峡口。两人一前一后,一人提防空中,一人提防脚下,如此谨慎探行,无惊无险地出了峡道。 一出峡道,二人就怔在当场,所幸心志坚定,这才稳住心神,面色凝重地回头朝峡道那边点了点头。 于是,月杀在前,暮青、巫瑾和其余侍卫在后,依序走入了峡道。 百步之后,迷雾尽散,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广袤的草地上矗立着巍峨的石墙,墙高三丈,外生青藤,内列环阵,晨辉之下仿佛遗迹。 “这便是天选大阵的外阵,名为千机阵。”这时,藤泽也从峡道中走出,望着眼前的石阵对暮青道,“此阵墙内有墙,列有九环,形如迷宫。木兄瞧见那些兽雕了吧?” 暮青当然看见了,兽雕共有九座,首座就立在大阵外墙的石柱上,头生龙角,身似豺狼,口衔宝剑,怒目含威,似是龙之二子睚眦。 “此阵无门,神兽所在之处便是阵门,除阵心立有一只神兽石雕外,其余神兽按八卦阵位矗立于八方,分守八阵。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千机阵之九阵,杀招也各不相同,内里机关重重,稍有行差踏错,便会将此身祭阵,可谓凶险万分。”藤泽见暮青不吭声便接着说道。 “有何杀机?”暮青这才问道。 “刀枪箭弩、水火毒虫,应有尽有,杀机如同天罗地网,千百年来无人能破。” “鄂族历代神官还不是闯过去了?” “木兄也说是闯,而非破。”藤泽苦笑道,见暮青又不吭声了,这才回看了一眼峡道方向,说道,“那人没追出来,莫非是守阵人?” 暮青没接话,只是望着千机阵,不知在想什么。 藤泽迎着晨辉看来,问道:“木兄怎知那湖泊在西,又怎知雾中无杀机?” 藤泽有率先出阵之急,昨天在林中熬了一整夜乃是迫不得已,此刻来到千机阵前,阵中有血腥气传出,显然是有人先一步入阵了,他不急着去追,倒有心闲谈了。 暮青转头看来,见藤泽目藏精光,心中不由冷笑,这人显然是想求稳妥,想在入阵前估算清楚她的实力。 于是她道:“藤县祭昨夜入谷后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见到水源,只有林中有片湖泊,所以那片湖泊必是鸟兽的水源地。根据鸟类的习性,要么是清晨向水而飞,要么是黄昏向水飞,清晨背水飞,故而清晨时分,鸟类飞向飞出之地必定有水。而眼下的时节,早晚天凉,水面生雾,雾自然要比林中其他地方大些,并不是因为杀机,就这么简单。” 至于其他判断方法,暮青懒得一一提及。前世,她学习人类学时,曾陪同教授去北美大草原对一个印第安人古部落进行过考古发掘,也曾深入沼泽地,研究过尸体在潮湿环境下的尸解情况,故而野外的经验她自然掌握了一些。 “……”藤泽却怔在阵前,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这么简单? 可这简单之理需得了解山中气候、鸟兽习性,木兆吉是贵族子弟,又非村野猎户,这些事是师从何人习来的?且说起猎户的本事来,他的护卫之中就有猎户出身的,可昨夜身困阵中,任人思量起破阵之法来,心头盘桓的都会是八门阵位、死生机括,谁会抛开这些另辟蹊径,从鸟兽习性上破阵? 这木兆吉从昨夜遇事起就处变不惊,他察事敏锐,断事果决,行事别有一套章法,木老家主是心盲还是眼瞎了,竟将这样的族中子弟发配到边县多年,又让不晓武艺的他来闯天选大阵? 藤泽心中疑窦重重,也有些失望。他本期望木兆吉是通过八门阵位破的阵,可他破阵并不是因为精通阵法,加之其不晓武艺,入阵之后只怕很难再有大助。 而那谋士…… 藤泽瞥了巫瑾一眼,此刻已不能确定他是否真是破阵高人了。 唉! 藤泽无声一叹,心中正似有重石压着,就见暮青抬脚往阵柱方向走去。 月杀率侍卫们紧随而去,那两名负责探路的侍卫掠上前去,又要先暮青一步入阵。 “慢!”暮青在后面喊住二人,在二人回头之际走到上了前去。 “主子!”两名侍卫一惊,却见暮青在阵柱前停住了脚步。 那阵柱与石墙筑在一起,一旁便是入口。暮青就站在入口前,并未踏入半步,只是从阵外望了进去。 只见第二道石墙与第一道石墙之间约莫三丈宽,阵道呈环形,夯泥为路,路上不见尸体,亦不见机关,只有血迹和密密麻麻的箭孔。 血迹离得远,但有个箭孔就挨着入口,暮青蹲下身去看了眼,而后仰头梭着大阵上空,若有所思。 “看来,阵中已被打扫过了。”藤泽走到暮青身后,往阵中看了一眼,仿佛知道暮青在想什么,“地面、墙壁,甚至兽雕上都有机关,但不知触发消息之所在。从前,神殿曾暗中招募武林人士闯阵,意图画下千机阵中的消息图,折损了众多人马之后,却发现再闯阵之时,守阵人已将消息变动过了,故而神官大人二十年前在阵中遭遇,而今已做不得准,我们入阵之后只能倍加小心。” “嗯,那就入阵吧。”暮青往旁边一让,一副纳凉之态。 藤泽愣了愣。 司徒峰恼了,上前问道:“木县祭何意?!” 暮青连眉头都懒得动,只是淡淡地道:“司徒公子莫不是健忘?我昨夜就说过了,破阵之策既要我出,那你们就要出力,否则结盟何用?谷中迷阵是我破的,千机阵该不会还想让我打头阵吧?” 司徒峰道:“我看健忘的是木县祭,我若没记错,咱们结盟说的可是天选大阵,那谷中迷阵也算?” 暮青懒得多费口舌解释十里圣谷也在天选阵中之事,只道:“就算从千机阵起才算结盟,那也是我出破阵之策,你们出破阵之力。” “你出破阵之策?”司徒峰听见笑话一般,嗤笑道,“木县祭若是通晓奇门之术,破谷中迷阵还需靠那些鸟雀?在下之言虽然难听了些,但入了千机阵看的才是真本事!木县祭一不通晓奇门之术,二不通晓武艺,随行的谋士根本不像破阵高人,反倒像个废物般毫无建言!而今,木县祭叫我等打头阵送死,自己则以出破阵之策为名龟缩在后偷生,莫非把我们当傻子?” 暮青见司徒峰讥诮地瞥了巫瑾一眼,顿时面若寒霜,颔首道:“好!那这盟就不结了!” 她抬手指向阵中,寒声道:“进了此阵,你我各走一边!各自破阵,死生由己,阵中如若撞见,皆可见死不救!” 说罢,暮青道一声走,便要踏入阵中! “且慢!”藤泽适时地唤住暮青,见暮青回头看来,不由赔礼道,“木兄莫恼,你我于圣谷之中结盟,自是从说定时起作数,岂有毁约之理?况且,若无木兄,我等只怕此刻还被困在迷阵当中,如若千机阵前罢盟,在下岂不是那过河拆桥的小人?就依木兄之言,我等在前蹚阵,还望木兄守望相助!” 藤泽朝暮青打了个深恭,暮青也不矫情,点头应道:“好!那我与藤县祭走一边,司徒公子走另一边。” 司徒峰差点儿吐血! 藤泽尴尬地咳了一声,咳罢斥责司徒峰道:“出言不逊,还不给木县祭赔礼道歉?” 暮青道:“出言不逊倒是非罪,侮辱于人实该掌嘴!” 这一声掌嘴,声若金石相击,叫藤泽和司徒峰双双一惊,显然两人皆没料到,木兆吉恼的竟是司徒峰辱了他的门下谋士。 巫瑾低头一笑,抬眼望向暮青时,那眸迎着晨光,似高山雪融,别样和煦,“浅薄之言难成刀,县祭大人又何必恼它?在下以为,掌嘴就不必了,破阵要紧,不如省些工夫叫司徒公子赶紧探阵吧。” “你!”司徒峰一腔气血直冲脑门儿,真有抽刀杀人的冲动! 好一个他走另一边!好一个破阵要紧! 木兆吉和他的谋士一个赛一个心黑! 司徒峰有苦说不出,其实不论木兆吉的谋士提不提议由他探阵,在藤泽决定依旧与木兆吉结盟的那一刻,他就必须要探阵了,毕竟司徒家入阵本就是为保藤泽的。 “好!我探就我探!但愿木县祭跟在后头无风无雨,一路走好。”司徒峰图嘴上痛快,把手一招,便命护卫们入阵。 说是由他探阵,到底还是由护卫们先拿命去蹚。 护卫们皆是死士,早由司徒府安排好了家眷后半生的生计,得令之后便由首领率队踏入了阵中。 阵道呈环形,左右皆有血迹,右道的血迹稍远些,那首领便择右而入,五人在前,司徒峰在中,四人在后。而后是藤泽的队伍,暮青的人走在最后。 因怕踩中机关,护卫们未再列阵,而是踩着前人的脚印前行,不敢踏错半寸。那首领因不知机关消息埋在何处而走得颇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儿上,没走几丈,额上就见了汗。 天青云淡,万里寂寂,大阵上空鸟雀无踪,青藤遍生的石墙上有图腾若隐若现,人在阵中仿佛踏入了远古遗迹一般,晨风过阵,后背森凉。 “停!”暮青忽然在后头喊了一声。 那首领刚抬起只脚来,被这一嗓子惊得毛发尽竖,颤着腿肚子把脚收了回来,回头望去时,见长长的队伍后方有人蹲了下来。 那人正是暮青。 藤泽探着头问道:“木兄在看什么?” “箭孔。”此时已非阵柱前,暮青脚下遍是箭孔,她从靴中取了把短刀出来,小心地掘开几个箭孔周围的土层,观察了一番箭道之后说道,“这些箭不是从一个方向射来的,箭身粗细不一,箭道斜度也不尽相同,细箭斜度小,粗箭斜度大,说明发射机关有近有远。阵道约莫三丈宽,若是石墙上装有机关箭,射空的箭应当直接钉入对面的墙上,而非斜着扎入阵道,从箭道的斜度看来,发射机关只可能在高处。” 暮青仰头看向高处,千机阵中比石墙高的只有九根阵柱和蹲坐其上的神兽石雕,“你方才说兽雕上也有机关,可是机关箭?” 藤泽道:“的确是机关箭,不过……据神官大人之言,九只神兽各守其阵,我等既在睚眦阵中,理应只有此阵的机关箭对我们有威胁才是。” 暮青道:“可脚下的箭孔并不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藤泽闻言陷入了沉默,他不敢肯定二十年来阵中毫无变化,却见识过木兆吉的察事之能,倘若真如他所言,他们面对的考验将会更加严峻。 “多谢木兄告知,大家多加提防。”藤泽吩咐了下去,众护卫只点头不出声,精神已如绷紧的弓弦。 “继续探阵吧。”暮青起身道。 这话对那护卫首领而言与阎王令无异,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小心地迈动脚步。 暮青也知如此行事未免冷酷,但对她而言,人命虽无贵贱之分,却有亲疏之别。神甲侍卫是步惜欢的心血,大哥又不懂武艺,在这杀机重重的阵中,少蹚阵一回,便能多一分生机。事到如今,只能祈祷那首领运气好些,越晚触发机关,她便可以根据残留的痕迹多推断出一些杀阵的信息来,好叫大家多些应战准备。 那首领的运气着实不错,又挪了百步,仍然没有触动机关。 “停!”暮青又喊停时已来到了一滩血迹面前。 血泊四周围满了蚂蚁,有苍蝇在疑似碎肉的血块上飞上飞下,暮青使匕首的刀尖儿将那肉块儿挑起,对光看了看,说道,“半块儿腰子。” 护卫们齐刷刷地看向刀尖儿上,唯独巫瑾在暮青身后把袖子抬了抬,掩了掩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只见暮青从腰间解下水囊来,将那半块儿腰子上的泥血冲洗了几下,说道:“切口呈直线,创缘平顺,创底平整,两壁之间无组织间桥,说明此人是被腰斩的,且刀斧是平着砍入的。这就很值得探究了,因为如若人是被腰斩的,血应该会泼出去,可眼前的这滩血迹并无喷溅之态。” 暮青沉吟着把那半块儿腰子放下,又将刀尖儿扎入土里,掘了几下,“血渗得很深,可见人死之后,尸体便陈于此处了。可人被腰斩后往往不会立即死亡,半截儿身子仍可爬行,从地上并无拖拽痕迹来看,说明这人很有可能被腰斩的时候就死了。” 说罢这些,暮青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起身扫视着阵道,忽然之间便把目光定在了对面的石墙上。 “墙上有青藤断了!”暮青面色一沉,倏地回身看向背后的石墙,只见这墙上也有青藤断了!断处沿着石墙,呈两道弧线,分别在她头上三尺及脚踝的位置。 这时,没人在意暮青先前话中的生僻之词,也没人有心情去琢磨堂堂县祭为何会跟个验官似的,众人看向石墙,背后无不爬满凉意。 暮青道:“杀人的刀斧不止一把,且不是从一个方向来的。阵中应有刀车,沿着石墙两面夹击,这人被斩成数段,当场死亡,尸体被夹在刀车之中,故而无血泼出。刀阵退去后,尸块散落在地,有人打扫战场时遗落了那半块腰子。” “……”众人只听不吭声,阵中静悄悄的,晨风拂来,好似阴风。 有人在睃了两道石墙一眼,有人仰头望了望阵柱上的神兽石雕。 倘若下有刀阵夹击,上有飞箭封空,那可真是棘手得很。 众人面色凝重,唯有司徒峰冷哼道:“仅凭几个箭孔、半块儿腰子和几根断藤,木县祭就敢断言阵中机关?这是否武断了些?” “我倒是希望猜的不对,不然就棘手了。”暮青说罢,对那首领道,“继续探路吧,小心些,我们正处在刀阵之中,而你入阵后已行出三十丈了。” 那人明白暮青的意思,他入阵三十丈都未踏中机关,好运气不可能持续到出阵,更何况他们正身处刀阵之中,此刻脚下必定步步是险。 入阵之后,他走的并不是直线,而是直行几步,偏行几步,纯靠撞运气。暮青叫停之前,他已偏行了十步,接下来是正走,亦或继续偏行? 他拿不定主意,焦躁之下便把眼一闭,胡乱往前一迈,听天由命! 脚下静悄悄的,他提着心等了片刻,感觉脚下无甚动静之后,这才吐出一口长气,准备把另一只脚也挪上来。 然而,就在他身子前倾的一瞬,只听脚下咔嚓一声,阵道上刺出把刀,血淋淋的从靴面儿上冒了出来! 那首领咬着牙未吭一声,吃痛之下却下意识地将脚一拔! 这一拔,血哧溜地冒了出来,刀退地陷,石墙上的青藤哗啦啦一响! 地震石吼,众人前后方的墙上缓缓地推出两辆刀车,刀刃成排,寒光胜雪,迎着晨光望去,刀山压顶一般,晃得人眼都睁不开!只闻墙内传出铁索搅动之声,阵柱上忽然异响连连! 众人循声望去,见阵柱上的石砖成片地凹了下去,箭孔成阵,寒星似雪,更叫人头皮发麻的是,兽雕上的石鳞应声而展,鳞下黑如蚁虫,那叫一个密密麻麻! 而就在睚眦的兽鳞展开之后,机关牵动的巨响声从阵柱内传出,阵内的其余八根阵柱和神兽石雕上的机关依序打开,前后刀车开始逼近时,箭矢如雨点般的攒射而下! “小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喊声霎时间便被过耳的呼啸声填埋,只见箭矢如蝗,遮天蔽目,护卫们抽刀挑箭,列阵护主,心中无不震惊。 这阵中的杀招竟全被言中了! 几息之内,万箭封空,任护卫们武艺高强,也不敢妄图腾挪点掠。可若不设法翻过刀车,待会儿就算不被乱箭射死,也会被刀车斩成数段。 “少主,得速定出阵之策!”络腮胡首领抬刀劈开一支流箭,箭身断作两截,携着刀风?开山分水般扫开一片乱箭。 “莫慌!刀车尚在十丈开外,向其奔去易中流箭,不妨原地防守,待刀车来了,再择一死士掩护我等出阵!”藤泽说话间,袖下探出条黑鞭,看似轻易一拨,面前便如黑蛇翻动,箭射不入,风穿不进! “是!”络腮胡应了一声便专心应战。 藤泽瞥了眼队伍后方,这千机阵中的杀招果然被改动过,幸亏木兆吉事先看了出来,而今机关已然牵动,他就不指望木兆吉还能有计可施了,毕竟他和他的谋士皆手无缚鸡之力,此等险境下自保尚且难求,何谈破阵? 但藤泽却未料到,这一瞥竟叫自己吃了一惊!只见木兆吉和他的谋士袖手立在后方,乱箭攒射而来,风狂扑人,劲大如石,纵是高手出招劈挑也颇耗气力,可那些侍卫出招断箭竟如吹毛断发!他们有人使剑,有人使刀,兵刃看起来分明甚是寻常…… 藤泽不敢分神久看,正当漫天乱箭逼得他不得不收心应战时,月杀退到了暮青身前。 “主子,要不要将刀车劈开?”月杀问,那语气仿佛是在问要不要劈了自家后院儿里堆着的柴禾。 暮青道:“不到万不得已,莫要锋芒尽露。” 侍卫们有神甲护身,又有寒蚕冰丝在手,削这刀车理应不在话下,但正所谓怀璧其罪,阵中人多眼杂,显露神兵很可能会引来追杀,故而她才命侍卫们以擅长的兵刃作为掩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张狂破阵。 巫瑾打趣道:“这还不算显露锋芒?只怕藤泽这会儿对妹妹已经疑得不能再疑了。” 暮青面无表情地道:“这又不是我一人之过,倘若大哥这一路上不是一副踏青的样子,此刻又能适时地表现出一些慌张畏死的神态来,至少藤县祭不会觉得你我都很可疑。” 巫瑾闻言失笑,暮青耸了耸肩,刀林箭雨之中,两人竟有心思斗嘴,仿佛眼前的险境还不值一提。 远处,司徒峰奋力拨着箭,恰巧将两人的闲谈之态瞥进眼中,心里不由烧起把火来。木兆吉只是推测出了阵中的杀招,也能算出破阵之策?千机阵千年不破,一介不通六艺之辈竟敢口出狂言,分明是凭着几分小聪明想要坐享其成! 这等关头,司徒峰深知求人不如求己,听着刀车前后逼来之声,他退了几步,扫视起了阵道。此时距离机关发动已有些时候了,地上遍是残箭,司徒峰这一细看,竟发现乱箭多射在阵道那大半边和对面的墙根儿下。他怔了怔,随即仰头看向坐落于高处的阵柱和兽雕,又猛地看向身后的石墙根儿下…… 这一看,他的眼中顿时迸出了喜色! “死角!死角!墙下无箭!”司徒峰一边大喊一边往身后的石墙上靠,心中按捺不住狂喜之情。 只要避在墙根儿下,待那刀车行来,纵身翻过,此阵可破! “公子不可鲁莽!”却在此时,有人喊了一声。 司徒峰循声望去时已触及墙面,袖甲扯动了青藤,藤后的图腾缝隙突然之间陷入了半寸! 嗖! 嗖嗖嗖嗖! 破风之声被漫天的箭啸声所掩盖,司徒峰感知到杀机之时,欲避已迟。他刚侧身抬刀,血花便从刀柄上溅开,长刀铿然落地,三根白花花的手指骨碌碌地滚出了老远!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掌风扑来,司徒峰惨叫时被那大风扫得仰面疾退,空中乱箭如雨,一个护卫飞退来救,刚将司徒峰扶住,肩膀便被一支流箭扎透,顿时血染甲胄。 而这时,司徒峰的护卫首领拄着长刀立在石墙前,七把刀刃扎在身上,其中一把插在喉口。血汩汩地冒着,他瞥了眼司徒峰和那受伤的护卫,似乎有话想说,喉咙却咕噜咕噜地冒着血,嘴张了几下,眼中便失了神采,就这么拄着长刀死在了墙前。 与此同时,藤泽的一个护卫踉跄着退了两步。 这护卫本在前方掠阵,后方的一个护卫听闻司徒峰之言靠墙避箭,察知杀机后险险避开,数把飞刀却射向了藤泽的后心!藤泽背后长了眼似的,身形鬼魅般的飘开,黑鞭一打,飞刀噗噗地钉入阵道,却不料其中一把被一支乱箭当空弹开,登时埋入一个护卫的后心! 这护卫也就踉跄了几步,远空中一支长弩呼啸而来,破腹而入,斜着就将他钉在了阵道上。他仰面朝天,张着双臂,仿佛一个扎在田间地头的草人,迎接着万箭穿身。 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能扎多少支箭,没人去数,只记得护卫倒下时已然尸身不全,阵道上泼满了鲜血碎肉,前后刀车隆隆行来,长风驰撞,景象骇人。 藤泽缓缓地看向司徒峰,目光寒沉,犹如剐骨之刀。 司徒峰半跪在地,脸色苍白,残手正冒着血。 他把千机阵看得太简单了,阵中高人代代守阵,比任何人都熟知此阵,更何况他们之中还有阵痴,岂能不知箭矢的射程范围有死角?上有万箭封空,中有刀车杀阵,死角亦埋有杀招,这样的杀名才名副其实。 天选大阵历经千百年,凡是闯阵之人使过的破阵招法,守阵人皆已料到了,他们封死了破阵的门路,要出阵唯有豁出性命硬闯。 但暮青不想硬闯,她铁沉着脸看着阵中的景象,目光一转,落在了刀车上。 刀车此刻离她仅余五丈。 这时,众人已被前后两辆刀车逼到了一起,快要挥不开刀了。 那络腮胡首领看向藤泽,见藤泽点了点头,便对一个护卫道:“兄弟,你掩护少主!” 掩护之意,那护卫自然懂得,看着前后逼近的刀车,说不惧是假的,但既然跟着主子闯阵,就早有赴死的准备,于是他在漫天箭雨之中冲众人抱了抱拳,就算作别。 却在此时,忽听有人道:“用箭卡入索轨!” “……”什么? 护卫们仍在挡箭,不敢分神,藤泽和脸色惨白的司徒峰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竟是暮青。 暮青语速极快地道:“刀阵先被触发,而后箭阵才启动的!石墙内当时有铁索声,应是刀车引动了睚眦箭阵,当时阵柱内也有响声,而后其余阵柱和兽雕上的机关才依序启动。此乃连环杀阵,需得设法先破刀阵,只有刀车停下,箭阵才会停止,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将刀车卡住!” 早不说此计是因为那时刀车尚远,在乱箭之中驰掠必有伤亡,而今时机已到,话音落下,前后刀车已逼近三丈之内! 众人挤作一堆,半数护卫已挥不开刀,没有迟疑的时间,甚至没有等藤泽发号施令的时间,护卫们自发的分作四拨儿扑向了刀车!那架势跟找死差不许多,带着那么一丝赌徒般的疯狂。这一刻,乱箭悬于晴空,刀车止于三丈,诸般动静皆无,唯有那些奋力扑向刀车的身影能留在眼中,如一道道泼出的墨色,飞身扫箭,力奔墙下,竭尽内力鹰击索道! 噗! 成捆的箭矢被内力推入索轨,又被行进中的刀车压得噼啪断裂,石墙内的铁索发出一道沉重的摩擦声,大阵的骨骼仿佛被扯了起来,发出一阵震地嘶吼,噬人心魄! 刀车缓缓停下,乱箭渐渐稀疏,出阵就在这一刻! 众人一刻也不耽搁,纷纷纵身而起,像自峭壁缝隙里飞出生天的鸟雀,掠过刀车,却未落地,而是点着石墙,乘风鹞跃,向着内阵掠去——这大阵瘫痪的宝贵时机实在千载难逢,谁循规蹈矩的逐一闯阵,谁就是傻子! 向前! 向前! 奋力向前! 究竟横穿了几阵,没人去数,只听见箭矢被轧断的声响逐渐在身后远去,听见体内的血液仿佛在沸腾,在咆哮。 一声轰响,刀车终于轧断了箭矢撞在一起时,众人刚刚掠过不知第几道石墙,当再次听见大阵沉闷的嘶吼时,众人从墙头跃下,落在了阵道上。 风声寂寂,阵道像一条荒芜了经年的古道,鸟雀无踪,人也屏息着,直到片刻过后,大阵恢复了安静,而脚下无甚异动,众人才缓出了一口长气,一齐看向了暮青。 千机阵自创阵至今从未有闯阵之人使它瘫痪过,哪怕只有片刻! 这哪里是闯阵破阵? 这简直是大考作弊! 藤泽目光灼灼,人生中第一次脱序的体验让他的血液仍在沸腾,他压抑着大笑的冲动,对暮青道:“木兄,你真乃福星也!” 巫瑾闻言在暮青身后垂眸一笑,似嘲非嘲。如若藤泽知道他的福星是他最大的敌人,不知会是何等心境。 “是吗?”暮青扫了一眼阵道两旁,面无表情地道,“那么,福星要告诉你,我们有大麻烦了。” “少主!”就在暮青的话音刚刚落下时,络腮胡口唤藤泽,用眼神指了指石墙。 阵道两旁的青藤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可见石墙上的图腾缝隙里涌出了汩汩黑水,淌下墙面,朝着人群爬来。 司徒峰捂着残缺了三指的手,目光惊骇,咬牙问道:“这……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 ------题外话------ 最近流感盛行,我也不幸被家里的小朋友给传染上,开始咳嗽了。如果小朋友咳嗽,宝妈们就要留意了,近期的流感一开始只是喉咙不舒服,大人很容易以为是小朋友吃上火了,一旦咳嗽起来很快会发烧,容易高热,不易退烧,容易反复,而且传染很厉害。 这鬼天气,大人都扛不住。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大卸机关 那东西似虫非虫,似蛊非蛊,扭动时发着咔咔咔咔的声响,像极了木偶戏时听见的那牵线木偶的骨节声儿。 就在司徒峰发问时,黑水般的爬虫已逼近了众人脚下,众人纷纷后退,退着退着,忽听后头咔嚓一声! 众人回头望去,见一个护卫僵在那儿,他的脚下没有刀刃冒出,却显然踩中了机关。 就在众人吸气之时,脚下忽然地动山摇!阵道塌出个巨洞,众人脚下踏空,断线风筝般坠入了洞内! 下坠的一瞬,月杀眼疾手快地抓住暮青,落地时,伴着咣当一声巨响,两人竟双双脚下一滑! 随即,一个侍卫带着巫瑾落下,一沾地,两人脚下也打了个滑! 这时,洞口大风呼啸,坠下来的人眼看要砸中巫瑾,电光石火间,月杀和侍卫盘膝运力阻挡,暮青则一把揪住巫瑾就地滚开! 洞底似是铜铁所制,却不寒凉,反倒有些温热。巫瑾也说不清这温热感是来自于洞底还是怀中之人,只觉得洞顶天光如柱,这在洞底翻滚的一刻好似一生里做的一场梦,五采争胜,流漫陆离。 恍惚间,又回到那忍辱泣血的岁月,恍惚间,此刻面前晃过的脸孔也像极了那些肮脏之人。有那么一瞬,他险些将她推离,可怀中柔软的肌骨却逼他留有一分理智,为防洞底暗藏杀机,他被她带着翻滚时紧紧地护着她周身的要害,直到他感觉自己撞上了坡道。 坡道陡得很,巫瑾下意识的用手撑住,不料这一撑,掌下竟油腻腻的,滑溜得很!他失手一滑,竟和暮青又顺着坡滑了回去,与坠下来的其余人撞作了一团! “嘶!没长眼啊?”司徒峰的手尚未包扎,经不得撞,疼得龇牙咧嘴,也不管骂的是谁。 巫瑾闷不吭声,稳住身子后便慌忙放开了暮青,天光投来,他低着头,面色看似如常,面具之下却已汗湿。 恰在此时,忽闻洞窟上方传来叫人头皮发麻的骨节声,众人仰头一看,只见数不清的爬虫竟围住了洞口,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下! 这下糟了!阵道上虽然埋有机关,但好歹能站着接招,这洞底滑得很,站都站不稳,如何御敌? 尚无对策,虫群便墨一般的泼了下来,护卫们只得将主子们团团围起,以人为墙,拔剑抽刀,劈砍蜂拥而来的虫群! 洞底太滑,护卫们使力便倒,御敌极难。一时间,噗通声接连传来,一旦有人倒下,虫群便蜂拥而上,几个护卫的双腿眨眼间便臃肿得跟虫巢似的,任刀剑如何刮挑,虫腿上生着的倒钩都死死地将人缠住不放。 这些虫子也不知是何来头,非但虫甲硬得很,被砍之后不流虫液,将人缠住后还不蜇不咬,只是把人裹得跟虫窝似的,直到人动弹不得。 也就片刻工夫,就有三四个护卫被虫群缠住,其中便有一名神甲侍卫。因见虫群暂无大害,这侍卫便按捺住了动用独门兵刃解围的冲动,任虫群缠着,且观事态。 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如他这般镇定自若。 司徒峰身在内圈儿,看着护卫们身上臃肿的虫群,发疯似的问道:“这什么鬼东西?什么鬼地方?什么鬼味儿?!” “火油味儿。”藤泽道。 “烤肉味儿。”暮青补充道。 藤泽看向暮青,眼里仍有灼亮的神采,“木兄,我们在第七阵!” 换言之,在刚刚大阵瘫痪的时机里,他们越过了五阵! 千机阵共有九阵,他们竟避过了半数杀阵,且不说这能救下多少护卫的性命,只在出阵的时间上,他们就占了大便宜!难怪此刻身陷险境,藤泽依然心潮激越。 暮青道:“看来藤县祭知道此阵的情形。” “这些东西非虫非蛊,而是木制的机关虫,久泡于火油之中,一个火星儿就能点着!木兄方才所言极是,我们的确有麻烦了。”藤泽仰头望向洞口,速速说道,“天选大阵的守阵人中有一脉能造鸟兽,或木或铁,外形惟妙惟肖,内里机关暗藏。此为火阵,阵道上有只机关蜈蚣守阵,火石为甲,刀刃为足,兼有尾镰,甚是棘手。” “……机关兽?”暮青也仰头望向洞口,竟在刀剑声和骨节儿声里清晰的听见了阵道远处传来的异响,那声音似抽刀,又似磨刀,听得人毛骨悚然。 司徒峰虽然受了伤,但耳力尚存,听见洞顶的声音,不由骂道:“杀人还管挖坑,那王八羔子这么厚道,老子见了他,非得好好谢谢他不可!” “你错了,这不是坑,而是一口铁锅。此坑四壁铸铁,底部有陡坡,根本就是一口精心锻造的大锅。”暮青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纠正道。 “……”锅?! 闻者却无不震惊,连巫瑾都愣了愣,回想起方才撞到坡道时那陡滑之感,再一思量这铁窟的形态,可不有此可能? “我们乃锅中之肉,虫群乃烹肉之柴,至于烹肉之油,我想锅底原本是没有油的,烹的肉多了也就有了油。”暮青看向司徒峰,一本正经地问道,“难道司徒公子没感觉到身下温热吗?这铁窟中有股子烧烤味儿,想来在此之前,有人刚被此锅烹过。现在轮到我们了,肉已下锅,柴已添好,就差火了,那火正在赶来的途中。” “……怎么?那些守阵人还、还吃人不成?”司徒峰的脸色白了一分,说话头一回舌头打了结儿。 “那倒不会,这些机关虫泡的是火油又不是菜油,人是不会吃火油烹的肉的,不过……狗就不一定了。”暮青正儿八经地分析道。 “木兄……”这生死攸关的一刻,见司徒峰的脸色又白了一分,藤泽竟有些想笑。 他敢保证,木兆吉绝对是故意的,他应该是为了报方才那一言之仇吧? “咳!木兄,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得在机关蜈蚣入洞前想办法上去。”藤泽咳了一声,提醒暮青。 “怎么上去?”暮青盘膝坐在铁窟中央,问这话时又一副纳凉之态。 此洞颇深,四壁上满是油渍,想借轻功踏壁而出简直是天方夜谭。此刻,下有机关虫群蜂拥纠缠,上有机关蜈蚣步步逼近,他们除了凭借人多的优势搭人梯出去不可能再有他法。 暮青不信藤泽连这个法子都想不到,可他不说,却来问她,这就耐人寻味了。 搭人梯当然简单,难的是谁在下面。 就洞高而言,少说要六七人成梯,不说上去之后有没有时间再倒挂回来救搭梯之人,即便有,在搭梯之时,虫群必定蜂拥而上,届时护卫们无法反抗,位于下方的人一定会被虫群吞噬,一旦倒下,出去的人将很难再将他们救上来。 按同盟协议,搭梯之力要由藤泽和司徒峰的人出,那么一旦这些人救不上去,这个损失对藤泽而言将是难以承受的,所以他才向她问策,他问的根本不是出去之策,而是借问出去之策来探问她的心迹。 暮青心知肚明,故而装傻充愣。 藤泽见了,心知暮青已看穿了他的盘算,于是长叹一声,说道:“木兄,杀机迫在眉睫,容不得你我二人打机锋了,在下就明言吧!要出去只能搭人梯,你我有盟约在前,可终究各为其主,如若皆由我与司徒兄的人搭梯,出此火阵,我们怕要损失过半,此等损失恕在下难以承受。木兄是聪明人,想必知道拖延下去的后果,故而在下厚颜提议,我们各自点选两名护卫搭梯,谁上谁下,划拳来定,如何?” 巫瑾闻言看向暮青,让她抛下侍卫偷生只怕很难,但藤泽此前之所以放心与她结盟,是因为他人多势众,即便看不透她,也可以控制局势。可她这一路上锋芒毕露的,倘若藤泽势力大损,只怕很难再那么放心她,这盟可就结不下去了,所以眼下她恐怕要适当让步。 “主子!”月杀趁着剑气扫开虫群的工夫回头瞥了暮青一眼,阵道上的声响越发近了,再耗下去就来不及了。 月杀给先前负责探路的那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二人点了点头,显然打算如若暮青不肯决断,就将她强行带离。 就在这时,暮青忽然问道:“上去之后,洞口可会关上?” “不会。” “何时会关?” “不太清楚,当年,神官大人一行与那机关蜈蚣鏖战数百回合,杀出一条血路才得以出阵。” 这话说得隐晦,实际上就是神官抛下洞中的护卫离开了。 想来这洞是要留着给机关蜈蚣的,蜈蚣不入洞就不会关上。 “好!就这么办!”暮青略作思量,竟然点了头。 藤泽松了口气,他的护卫首领和司徒峰早就选定了搭梯之人,就等暮青的护卫了。 说要划拳定次序,可眼下根本没那时间,这洞窟是口大锅,锅底油滑得很,虫群被护卫们的刀风剑气扫出,撞上锅壁便会顺势滑回,棘手得很,一名神甲侍卫干脆盘膝坐下,喊道:“划个屁!主子要紧,速速上来!” 话音未落,另一名神甲侍卫已飞身而上,叠坐于他的肩头! 虫群疯了似的朝两名侍卫爬去,几息间便将一人吞噬,铜铁锻制、满是倒钩的虫腿刺进裸露的皮肤里,那侍卫的手背和脸上顿时鲜血直流! 暮青两眼发红,月杀一把将她按住,对藤泽和司徒峰的护卫们道:“还在磨蹭?!” 藤泽的两名护卫之一便是那个在刀阵中被选出来断后的人,他逃过了刀阵,却未逃过火阵,心中已然看破了生死,知道即便又逃过这一回,下回仍然是他,于是二话不说飞身而上,叠坐在了神甲侍卫的肩头。 他一叠好,另一名护卫也只好飞身而上,最终由司徒峰的两名护卫居于人梯最上首,六人一搭好,藤泽便道一声:“走!” 众人各自带着之前被虫群裹住的同伴飞身而起,踏着六名护卫的肩背向洞口掠去! 暮青看向那两名已被虫群吞噬的侍卫,说道:“暂且忍耐!等我救你们出去!” 三人已眨不动眼,咧嘴笑时,皮肉被铁钩撕扯着,一口白牙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风从洞顶上灌来,血腥气刺得人眼眶发疼,暮青道:“等我!” “走!”月杀握住暮青的手臂就提气而起,踏背而去。 两名侍卫仰头目送着暮青拥抱长空,底下那名侍卫闭上眼,故作无力地晃了晃,随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这一倒,藤泽和司徒峰的护卫纷纷跌下,人梯轰然倒塌——若不如此,待上头的人倒挂下来,少说能救三四人上去,人梯上头的可都是藤泽和司徒峰的人,这些人是主子的绊脚石,与其叫他们被救上去,不如留下来陪他们一起做锅中烤肉! 洞口,藤泽见暮青上来,刚想命人回救人梯上的护卫,一回头就见人梯塌了,心中顿时一惊! 司徒峰骂道:“故意的!他们一定是故意的!” 藤泽看向暮青,却见暮青一上来,目光就盯住了前方。 前方,一只巨大的红头蜈蚣已过了弯道。这蜈蚣之貌果真如藤泽所言,火石为甲,刀刃为足,乍一看,似怪石嶙峋的山丘成了精,正在荒芜的古道上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它的身子几乎塞满了阵道,足刀在阵道上扎进拔出,漫天黄尘里,尾部的黑镰敲打着背上耸起的火石,火花飞溅,若昏昏天地中绚烂的烟火。 机关兽,这仅存于想象中的古代机械造物,如此壮美,却没有激起暮青对那精通机关术的高人的一丝敬意,她的眸底只有寒意。 当初,暹兰大帝陵寝内的机关是为了择选大智大勇之人继承神甲,这千机阵中的机关却透着股杀人取乐的意味,刀阵也好,火阵也罢,无不步步相逼,叫人仓惶胆寒、计枯力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此等恶阵,不闹何为? “你们三个!”暮青身后仅剩六名侍卫,她点了月杀和两名身形精瘦的侍卫,说道,“听我吩咐,剩下的人原地保护先生。” 巫瑾一惊,“你这是要……” 话没说完,藤泽便插嘴问道:“怎么?木兄不打算走?” “要走你们走!”暮青未跟藤泽借人,她只把月杀三人招来身边,说道,“我不通晓机关术,但你们无需被那机关蜈蚣给唬住。机关兽并不神秘,它的本质就是能够运动的机械兽,而机械运动的本质是物体位置的移动,那就逃不过空间、结构和力学!我无法详说,你们需要相信我,待会儿按我的吩咐行事!” 暮青和月杀并肩作战过多次,与侍卫们合作却是头一遭,故而多此一言。 侍卫们听得云里雾里的,却没人不信,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你想让那机关蜈蚣停住?”巫瑾听多了暮青的新鲜词儿,虽不解那些词的出处,倒也能猜出其意。 “不,我想宰了它!”暮青给了巫瑾一个莫要担心的眼神,而后便率侍卫朝那机关蜈蚣走去,日头在那病恹恹的背影上蒙上一层辉光,叫人看得发怔。 洞窟前就这么安静了下来,巫瑾忘了劝阻,藤泽也失了应有的决断,竟没命护卫驰援。 倒是司徒峰冷哼道:“不自量力!破了回刀阵就忘了自己不懂武艺了。” 藤泽惊醒过来,这才想起暮青不懂武艺,于是急忙喝止,“木兄!不可……” 鲁莽二字尚未冲口而出,就见暮青拔腿向那机关蜈蚣冲去! 那机关蜈蚣高似山丘,光足刀就有一人多高,人在足刀面前形同面对铡刀,且那铡刀不是一把,而是数百把,堪称刀林!可暮青竟在铡刀三尺前急停仰倒,身子擦着阵道,顺势滑入了刀林之中! 月杀率两名侍卫紧随其后,眨眼间也钻入了机关蜈蚣的腹下,只给阵道上留下了几溜黄尘。 巫瑾的心揪了起来,却穷其目力也难以看得清蜈蚣腹下的情形。 而机关蜈蚣的腹下,暮青眼前同样蒙着黄沙。这蜈蚣行路如同移山,数百足刀在阵道上扎入拔出,腹下飞石扬尘,被刀风一刮,沙尘暴般,连擦身而过的足刀都只能看见个影子。 月杀三人紧紧地将暮青护住,生怕她有个闪失。 暮青道:“不必紧张,这蜈蚣有弱点,它的致命弱点在于体型,体型越大,承重越要紧,击毁它的承重点,我们就能废了它!” “承重点?”月杀扫了眼四周,“在何处?” 暮青也在扫视四周,她记得飞出洞窟时曾在空中俯瞰过这条蜈蚣,它身长数丈,动若灵蛇,身上一定有条脊骨,不然不足以事先如此灵活的行动。因其背上遍是火石,故而除了脊骨,承重还应该落在腹下的足刀上,当它扭动时,脊骨转点下的足刀应该承重最大。 当它扭动时…… 暮青的目光在机关蜈蚣的腹下睃着,蜈蚣仍然在前行着,她必须得让它停在洞窟前。正因为时间不多,而对付这蜈蚣又需要配合默契,所以她才没有差使藤泽和司徒峰的人,此事不容有失,只能亲力亲为! 眼前刀影重重,飞沙莽莽,暮青适应起来竟没耗多少时辰,侍卫们紧紧地围在她身边,谁也没有催促,只是防备着擦身而过的刀足和飞沙走石。 月杀扬剑扫开一颗斗大的石子儿,暮青听见铿的一声,耳中几乎能分辨出那铿声起于何方、落于何方。她循声望去,见那飞石将滚滚黄尘砸出个洞来,洞的那一边,蜈蚣的那半边刀足清晰可见。 “就是这样!”暮青忽然大声道,“朝对面击石!对面!后方!越远越好!” 月杀和侍卫们也不问缘由,立即从命行事,一时间,石破黄风之声从机关蜈蚣的腹下频频传出,巫瑾和藤泽等人不知内情,只闻数声后,蜈蚣的腹下忽然传出暮青的大喊声! “那儿!”暮青喊话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奔出! “主子!”月杀的惊声从身后传来,暮青却未缓速,她的目光在漫漫黄尘中胜似星子,一瞬不错地盯着阵道那边。 阵道那边,几把足刀插在地上,其中一把在将拔未拔的一瞬稍稍倾斜,地面的黄土裂了道半寸长的缝儿。 暮青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身手敏捷的妙处,阵道之中暗风四伏,她却能敏锐地感觉到风的来去之处,听见石子儿射来的微响,看见足刀从她面前擦过的轨迹……当她在阵道那边的足刀面前停下时,她仰头望去,见足刀迈起时与蜈蚣下腹的接缝儿一显! 就是这儿! 暮青目光一定,解剖刀贴着掌心滑入指间,抬手就朝那接缝儿掷去! 这机关蜈蚣的足刀有一人高,那接缝更在暮青头顶三尺之高,且眨眼间就要隐去,这一掷犹如雷霆万钧,只听咔的一声,足刀被卡在阵道中,被蜈蚣沉重的身子拖出,将地面斩出一道深沟! 这时,月杀赶到! 暮青道:“废了它!” 怎么废,月杀没问,却把剑一收,抬脚往那足刀上猛地一踹! 他们在那洞窟下沾了一身的火油,此刻自是不敢见火星儿,月杀当然不会蠢到以剑击之,他这一脚所含的内力甚是霸道,又巧妙的借了机关的拖行之力,一道铮声过后,足刀轰然断裂! 仅仅断了一条腿,对百足之虫而言无关痛痒,却令人心神为之一振! 侍卫们在蜈蚣断足之时仍在击石,而暮青将那条蜈蚣足交给月杀之后便专心看向了后方,在后方黄尘被破开的一瞬,她道:“那儿!” 话音未落,她已奔去,住步之时解剖刀已在指间,看准时机二话不说就抬手一掷! 又是咔的一声,月杀赶到,这回没等暮青下令便一脚废了这把足刀。 足刀擦着阵道滑出老远,撞上石墙,砍得青藤哗啦啦的成片断落! 洞窟前方,司徒峰惊得忘了手上的疼痛,瞠目结舌地道:“他们、他们在卸机关蜈蚣的腿……” 那络腮胡首领道:“卸不完的。” “显然不是冲着卸完去的。”藤泽目光如炬,莽莽黄尘中不见人影,他就数着话音。 七声,一共七声! 每当话音传来,三五息后,必有刀断之声。足刀不是挨着断的,谁也看不出其中的诀窍来,只是见每断一足都隔着数尺,而七声过后,暮青的解剖刀用尽,人已在蜈蚣的后腹之下。 侍卫们已和暮青配合出了默契,在她停下之前,一个侍卫就已提好匕首蓄势待发。暮青先前已做足了示范,侍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准时机,抬手就射! 匕首比解剖刀大得多,侍卫掷刀时又揉着刚猛的内力,只听笃的一声,刀身入骨浑似削泥,刹那之间,蜈蚣的步伐滞了滞,巨大的骨骼仿佛被拉动,发出一声撕扯的悲鸣。 恰在此时,月杀一脚踹上足刀,刀身应声而裂,被骨骼的拉力生生扯断!黄尘腾起,吞人蔽目,机关蜈蚣的身子晃了一晃。承重轴被卡,又接连失去了八足,机关的运行力撕扯着蜈蚣巨大的身子继续迈向前方,暮青却敏锐地听见了一连串的断裂声。 这些声响或起于机关足刀,或起于蜈蚣腹内,皆在人头顶传来,恍若天崩! “小心!”月杀拽住暮青便飞身疾退! 恰在此时,足刀忽然成排崩断,飞劈而来! 机关蜈蚣的身子忽如山崩般塌下,月杀扫了眼身后,见离蜈蚣尾部竟还有丈许之遥,情急之下带着暮青便挺身迎向了劈来的足刀! 大风劲劈山河一般,刀未至,风已扫来,月杀将暮青挡在身后,扛着风势借风而退!二人落叶般擦着阵道向蜈蚣尾部疾退,就在刀身将要劈来的瞬间,两名侍卫飞身插入,横刀一挡! 两人的刀都未出鞘,鞘身顷刻之间便被轧碎,刀折恍如银电,木屑飞似白针!二人拼足了内力,口吐鲜血齐喝一声,足身受力旋起,与后方滚来的足刀撞在一起,巨响声震得人气血翻涌五脏俱颤,两名侍卫飞退,撞上月杀和暮青,四人一齐跌出了机关蜈蚣的尾部。 而此刻,洞窟前方,大风卷起黄尘,护卫们将各自的主子牢牢护住,见机关蜈蚣如同惨遭大刑一般,腹部被连串的足刀破开,身子翻倒,背部的火石山擦着石墙向前滑来,蜈蚣的头颅顶着碎石尘土哗啦啦的落进洞中,众人退了又退,脚后跟儿已经踩在了洞窟边缘,眼看着那头颅就要撞来! 巫瑾道:“能否设法使其改道?” 没人回答能不能,如若不能,一旦火石入了洞窟,非但下面的人死定了,连他们这些身上沾满了火油的人都未必能幸免。 生死一线之间,藤泽率护卫们一齐掠去!这机关蜈蚣已经快要散架了,十几名高手拼尽内力向其逼去,蜈蚣的头颅登时便被逼向石墙,身子横甩着卡入阵道当中,滑行了片刻之后终于慢慢的停了下来…… 众人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两眼发直的盯着阵道后方。 这阵……破了? 司徒峰咕咚咽了口唾沫,呆木的往前走了两步。 “别动!”这时,阵道后方忽然有人道,“不许动它,它是我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机关蜈蚣横陈于阵道当中,石墙上冒着黑烟,有人从滚滚黑烟与尘土中行来,脚下踏着散了架的机关,刺眼的日辉洒在那人清瘦的肩头,那一身的风姿似刚从狼烟热土的战场上披甲凯旋。 木兆吉…… 木家到底…… 藤泽虚了虚眼,随着那人越走越近,疑团一个接一个的敲在心窝子里,终究揉成了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暮青边走边巡视着,机关虽已散了架,但承重的足刀位于何处,她早已牢记在心,一路走来,顺道将解剖刀拔出收好,这才到了巫瑾面前,似模似样的打了个深恭,说道:“两名侍卫受了内伤,还要有劳先生。” 藤泽一愣,尽管早已怀疑巫瑾并非破阵高人,但委实没想到他会是位医者! 巫瑾将暮青打量了一遍,见她满是油污的衣袍上沾满了灰扑扑的黄土,乍一看无明显外伤,声音听起来也不像受了内伤,但还是问道:“县祭大人如何?” “好得很。”暮青说罢,朝洞窟底下喊道,“底下的人怎么样?” 底下的人全都被虫群裹成了粽子,两名神甲侍卫顾不上脸上撕扯的疼痛,喊道:“好得很!” 暮青道:“这就救你们上来!” 机关蜈蚣被毁,虽然为洞底的人解了烈火焚身之险,可洞窟颇深,除了搭人梯上下,别无他法。而方才搭梯的人都已困在了洞里,再派人下去,又该如何上来? 众人正不解,暮青已带着巫瑾和侍卫们往阵道后方走去,两个受了内伤的侍卫正就地调息,巫瑾前去为二人医治,暮青吩咐月杀和三名侍卫道:“打扫阵道,把骨架留下。” 骨架? 藤泽嘶了一声! 机关蜈蚣的腹部已遭足刀剖开,只见暮青一脚踩在机关残骸上,一手探入蜈蚣腹中,抓住脊骨就用力一扯! 脊骨是木雕的,远远瞧着白森森的,尽管明知机关蜈蚣并非活物,但看着暮青这抽骨的架势,众人的后背还是生出了阵阵寒意。 这时,不知多少人回想起了那句冲阵前的话——我想宰了它! 这叫宰了? 这他娘的叫大卸八块,破腹抽骨! “去帮忙!”这时,藤泽回过神来,下了命令。 暮青未道不可,这蜈蚣的骨架大得很,有人出力,她当然不会拒绝。 护卫们忙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将机关蜈蚣的骨架给拖了出来,只见这骨架颇似鱼骨,俨然一架早已备好的骨梯! “妙!”那络腮胡首领忍不住赞叹,“真亏木县祭想得出来!” 机关兽乃世间罕见之物,寻常人见到如此巨大的机关蜈蚣,头一个念头准是避其锋芒,率人冲阵,卸其足,剖其腹,取其骨,将其大卸八块,如此智勇彪悍,实非常人! “把骨梯放下去,救人上来!”暮青吩咐道。 洞窟底下除了两名神甲侍卫,还有藤泽和司徒峰的四名护卫,直到此时,藤泽的疑心才放了下来——看来是他多疑了,倘若木兆吉有坑害之心,大可以弃下洞底的护卫闯阵而去,何需如此大费周章的破阵救人?把人都救上来,说到底是他们占便宜。 有了骨梯,救人轻而易举,众护卫下了洞窟,扶起自己人,忍着虫群的纠缠登梯而上,少顷便将人救出了生天。 一上来,护卫们便纷纷震开身上的虫群,合力将虫群逼入了洞窟。 “谢主子搭救之恩!” “谢木县祭搭救之恩!” 护卫们满脸是血,纷纷随两名神甲侍卫跪下谢恩。藤泽的护卫委实没想到自己会再度死里逃生,他看了暮青一眼,心中百味杂陈,两次捡回一条命,竟然都是因为此人…… “起来吧,你们的伤可需医治?”暮青问着两名神甲侍卫,眼却扫视着阵道,似乎在防备着什么。 “皮肉伤,不碍事!”虫群腿上的倒钩锋利得很,纵是皮肉伤,也伤得颇深,两人却打了个眼底官司,说话时已起身将暮青护在了当中。 自从离开都城,这一路上跟着主子的时日虽说不久,但干的都是大事,也算了解主子的脾性了。她察事如神,从不故弄玄虚,但凡有此刻这等神情,必是有险事临头! “木兄可是又察知了何事?”这时,藤泽也看出了暮青神色有异,不由顺着她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阵道。 “下一阵是什么?”暮青不答反问。 藤泽道:“水阵!阵中有绞车,水下暗流汹涌,颇为凶险。” 暮青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终是问道:“此为火阵,倘若火没有烧起来,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藤泽道:“……火没烧起来,即是机关蜈蚣已败,此阵遭破。据神殿的消息,火阵从未被破过,故而木兄的问题我也回答不了。” 神殿的消息应该可靠,毕竟千机阵共九阵,而火阵在第七阵,寻常闯阵到此,无不是九死一生,困顿疲乏,故而见到机关蜈蚣守阵,很少有人会与之一战,皆是能避则避,故而这阵中之火恐怕今日是头一遭没烧起来,会发生何事,他也无法预料。 藤泽道:“那些守阵高人未必事事都料得到,比如我们跳过五阵之事,只怕历代守阵人都不会想到。” 暮青却没这么乐观,“你说的是守阵人,而我说的是阵痴。布阵与破阵就像执棋博弈、抚琴听音,旗鼓相当方能谱就绝世名局,没有闯阵高人,何来布阵高人?那些阵痴不可能不去设想阵破之后该如何回敬对手,按这千机阵中步步紧逼、玩弄对手的风格而言,这阵中的火没烧起来,下一阵一定比原先的水局更为凶险。” 众人身上都沾了火油,谁也不敢点个火折子扔进洞里试试看能否骗得过守阵人,故而只能往前走了。 “但愿是我草木皆兵。”暮青说罢就朝巫瑾走去,看那两名侍卫去了。 两名侍卫挡那足刀之时伤了筋脉,手腕肿得跟萝卜似的,巫瑾正为二人施针,见暮青过来,说道:“脏腑倒无大碍,但伤了手,幸亏他二人有默契,各使了一臂之力,若是两手的筋脉皆伤了,那可就麻烦了。” 一人笑道:“主子放心,我俩只废了半身,还能帮得上忙。” 废这个字眼甚是刺耳,旁边的侍卫把剑眉一皱,冷笑道:“我只是伤了左臂,还有右臂能使,没废!不知你废的是哪半身?” 这话算是话里有话,那侍卫也被挤兑笑了,骂道:“要你管!反正老子废的不是下半身……嗷!” 话没说完,这侍卫就觉得手臂奇痛,一道奇力自腕脉游冲而上,手臂的筋骨跟被人剐了一刀似的,疼得冷汗直流!他低头一看,正对上巫瑾淡凉的目光。 月杀斥道:“主子面前,休得胡言!” 这侍卫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说了荤话,急忙请罪:“属下口无遮拦,主子恕罪。” “无妨。”暮青松了口气。这两个侍卫经验丰富,方才应是看出她和月杀欲借风势而退,这才临机决断,没使全力,而是借足刀的撞力助他们退离了险地,两人也因此因祸得福,不然伤的就是双手了,若真如此,自责的就该是她了。 “两位兄弟受累了。”那两个被从铁窟里救出来的侍卫倒是颇为自责,抱拳说道,“让二位废了半身,实在过意不去。” “嘿!”那两名侍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暮青闻言都不禁摇头失笑,她一直以为刺部精于暗杀,皆是冷面儿郎,闹了半天没一个像是江湖传闻中的冷面杀手,如非此刻身在杀阵之中,她毫不怀疑他们会打闹起来。 然而,饶是几句拌嘴,仍叫紧迫的气氛为之稍缓。 藤泽等人被晾在一旁,有些尴尬,藤泽心中的疑团又深了些许。 瞧木兆吉与护卫们之间颇有主仆情谊,显然这些护卫不是临时招募来的,一介被放逐在外的远房子弟,为何敢私下豢养死士? 疑团太多,探究内情并不是眼下的要务,故而藤泽很快定了心神,见巫瑾收了针,又让受伤的护卫们服了药,这才领着司徒峰上前说道:“不知先生是位圣手,路上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司徒峰的手已在暮青破阵之时由护卫们撕了块衣布包扎上了,入阵之前,他们身上都带有止血救命的良药,司徒峰的手虽残了三指,但无性命之忧,并不需要诊治,但前路凶险,谁也不会与医者交恶。 司徒峰朝巫瑾拱了拱手,脸上火辣辣的,入谷至今,他的脸算是在木兆吉和他的人身上丢尽了。 巫瑾和善地笑了笑,“司徒公子受的是外伤,虽无性命之忧,但十指连心,前路凶险,为防公子痛极耗神,再生险情,还是内服些封血止痛的良药为好。在下身上刚好带有,如若公子肯信在下,不妨服下此药再行探阵。” 说罢,他从身上取出两只小巧的玉瓶来,各倒了一颗丸药递了过去。 “呃……”司徒峰看着巫瑾的掌心,面色迟疑。他们和木兆吉之间终究是敌非友,这药自不敢乱服,再说了,他已经服过药了。 正当司徒峰要拒绝之时,忽听藤泽笑道:“先生说的是,前路凶险,我等尚需相互倚仗,那就多谢先生赐药了。” 说罢,藤泽看了司徒峰一眼,这一眼看似温和,实则凉薄。 司徒峰惊怒过后,心头悲凉。藤泽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前路尚需相互倚仗,所以即便药中有毒,中毒的也不过是他司徒峰一人,而藤泽绝不会为一人而不顾大局。 真不愧是神官看重之人。 “谢先生赐药!”司徒峰笑了笑,心头被悲凉和嘲讽占据着,随即接过巫瑾递来的药,仰头吞了下去。 他没有权利选择,其实藤泽也没有,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不过一场赌博罢了。 “继续探阵吧。”暮青说道,却只说不动。 藤泽意会,看了司徒峰一眼,司徒峰冷着脸率护卫们头前探阵,藤泽居中,暮青断后,三队人马又恢复了入阵之初的队形。 日头高照,天色已近晌午,阵道上到处是散落的机关残骸,黄尘已散,唯剩石墙上冒着缕缕黑烟,乘风逐日,熏得日晕有些不详之色。 可一行人再未遇到杀招,一路畅行无阻的来到了第八阵的阵柱之前。 如同先前探阵那般,护卫们小心翼翼地踏入阵中,希望尽可能晚的触发机关,却未料到,一行人刚刚入阵,身后便忽然传来一阵轰鸣声! 暮青闻声回头之时,脚下隆隆一颤,只见阵柱下方升起一道石门,死死地封住了阵口! 千机阵中从来无门,此刻竟然出现了一道石门。 不详之感涌上心头,暮青脚下的颤动越发激壮,而就在阵口被石门封死的一瞬,阔大的阵道忽然像苏醒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 众人脚下踏空,悉数失重落入了阵道下方涌动的黑河水中。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峰回路转 暮青在滔滔河波中沉浮着,刚踩着水稳住身子,就四下寻找巫瑾,她担心巫瑾不识水性。只见巫瑾在她身后不远处,水面已没过了他的喉咙,湿发贴在脸庞上,甚是狼狈。 暮青立刻游了过去! 察觉到暮青游来,巫瑾抬头冲她苦笑一声,说道:“儿时习过泅渡,倒是多年未下水了,恐怕得适应一阵子。” 说话间,一个侍卫已从后头搀住了巫瑾。 暮青刚要说话,忽听头顶上隆隆作响,仰头一看,只见上方的阵道竟缓缓地推了出来! “不好!阵道要封!”藤泽大喊时将鞭一扬,鞭子却根本够不到阵道,只在石墙上扫下一道白印! 长鞭落回水中,白浪惊涌,石屑坠打,众人踩水稳住身子的工夫,河道中的光亮渐被挤作一线,最终全然不见。 阵道封起,众人被困在了河道中。 四周一片黑暗,藤泽沉郁的声音传来,“怕是真要如木兄所言了。” “保护好先生!”暮青吩咐了一声,随即便凝神分辨起了四周的声音,她记得藤泽说过水阵中有绞车! 恰在这时,河道前方忽然亮起了一点幽光,似黄泉路上点起的一盏引路孤灯,无声的朝人招着手。 这光远看似河灯,又似流萤,着实诡异,众人却还是松了口气。且不管这幽光是何来头,被困在封闭的河道中,有光亮自然比伸手不见五指要强。 然而,这口气刚松,就见那幽光顺着水飘了过来! 众人脊背生寒,因为这河道里的水并非地下活水,而是一条死水河,方才汹涌的水波是众人落水所致,此刻河面已趋于平静,河水既不流动,那幽光又是怎么飘过来的? “……不对!那光在往我们这边游!” “什么东西?” 水中不便使长兵,护卫们纷纷取出匕首,却见水波沉浮了几下,那一抹幽光忽然就变得细碎了起来,霎时间,幽长的河道灿若天河,万千繁星流泻而来,势吞人间万象一般! 河道前方忽然隆隆作响,水面掀起巨浪,隐约可见那些细碎的幽光后升起了一架巨大的水车! “还是来了!”藤泽沉声道,“小心河底的暗流!” “先小心河面上吧。”暮青提醒道。 话音刚落,随着水车绞动,只见水波扬起,巨浪般凌空打来,浪中夹杂着点点幽光,似雨打浮萍,噼里啪啦的就射了过来! 听着嗖嗖的破浪之声,护卫们的心头无不沉了一下——这东西听着可有些分量,莫非不是河灯流萤之物? “火!他娘的!是火!”这时,前头的护卫看清了浪中的幽光,心惊之下抬刀就挑!却见那些幽火随浪越过头顶,带着股子火油味儿和咔咔的骨节扭动声。 “去他娘的火!”没人比被困在铁窟内的护卫们更熟悉这声响和气味,两个神甲侍卫挑开飞来的机关虫,喊道,“虫群!是虫群!” 在前阵中被驱进洞窟的机关虫群竟然出现在了河道中,暮青废了那机关蜈蚣就是为了阻止虫群被点着,可此刻,这棘手的虫群不仅又来了,竟还烧了起来。 “他奶奶的!阴魂不散!”一个侍卫劈着火虫,满脸是血的模样在昏暗的河道里倒瞧着更像是缕阴魂。 这时,河道底下暗流已聚,缠拽着人的腿脚,护卫们驱避火虫越发不便。 漫天流火中,暮青一边留意着巫瑾的安危,一边念头飞转。前阵之火没能烧起来,此刻竟水火同阵,机关虫群事先浸透了火油,故而能在水中燃烧,可水火不容,虫群终究是木造机关,这火烧不了太久。 既然烧不久,火虫借水车之力成拨袭来又显得有些零星,那么这杀机作为守阵人对他们的回敬,是否不太够格? 正思忖着,几只火虫坠来,暮青踩着水流借力一旋,将在河道中费力沉浮的巫瑾死死挡住,月杀和巫瑾身后的那名侍卫看准火虫坠落的时机抬刀一挑,火虫从暮青和巫瑾的顶心擦过,刺目的火光和浓重的火油味儿叫暮青皱了皱眉,心头忽然咯噔一声! 不对! 曾破过大漠地宫机关的经验让暮青对阵中的杀机有着过人的敏锐,在觉察出不对的一瞬间,她脚下奋力一踩,借势旋身向后! 巫瑾就在暮青身后,暮青这猛的一转,带起的水波险些将巫瑾撞沉!她眼疾手快地扯住巫瑾的衣襟,两人在水中撞了个正着。流火在天,波光绚烂,巫瑾能清晰地看见暮青眼睫上颤动的水珠儿,那水珠儿晶莹玉润,颤了两下落入水中,被游鱼般的波光吞入,波光都仿佛明澈了几许。 巫瑾晃了个神儿,直到暮青眼中迸出惊光,他才猛的惊醒过来,发现暮青正盯着他身后,不由转头望向后方。 后方只有一名侍卫,而侍卫身后是幽暗的河道,河道那边并无水车,亦无虫群,黑暗中却似乎有什么在涌动。 几只被挑落到后方的机关虫在河波中沉浮着,火光忽明忽暗,隐约可见河面上飘起道道黑波,似密密麻麻的黑蛇。 但,不是蛇。 “火油!”暮青高喊一声,她确信那是火油! “什么?”藤泽闻声回头之际,鞭头使力一偏,一只火虫凌空划过长长的河道,撞上石墙之后飞弹而去,正落在那段黑波幽幽的河面上,大火顷刻间便烧了起来! 火光冲上阵道顶端,照亮了好长一段河道,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后面河道两旁的石墙缝隙中正汩汩地涌出油墨般厚重的火油,大火烧得极快,眨眼间便逼近了众人。 “快!快游!”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急忙向水车游去。 那架水车是河底暗流的源头,此前众人不愿游向它,此刻火蛇逼来,不得不游向险处。但越靠近水车,水波的推阻和暗流的纠缠就越发的大,加之机关虫群之扰,众人的游速终不及火油烧来之势,就在大火烧身前的一刻,暮青喊道:“入水!” 她当先深吸了一口气,给了巫瑾一个鼓励的眼神,便扯住他的衣襟将他带入了水下! 河面上火光冲天,一道道人影沉入了白浪中,火势很快殃及水车,木轮翻动着河水,白浪带着火焰被抛向空中,这火水银花人间奇景对河面下的人而言却无异于灭顶的杀机。 水底暗流陷人,水车巨大的绞力生生把人往车轴上吸,而河面上被大火所封,冒头是烧死,闷着会淹死,死后怕是还要被那水车分尸,众人潜在水底奋力抗击着暗流,心中无不大骂创此杀阵之人,这可真是怕人不死,极尽杀戮之能事! 生死只在须臾之间,暮青看向月杀,竖掌成刀,冲水车做了个劈斩的手势! 水车那边还有一段河道,若在大火烧过水车前游到那边浮出水面,尚有一线生机。巫瑾不熟水性,坚持不了多久,来不及细思破这机关水车之法了,只能动用冰丝将其劈毁。眼下身在河底,视线模糊,即便动用神兵也不易被人看出来路,倒是个速速破阵的时机。 月杀点了点头,与身旁的一名侍卫交换神色之时,暮青冲藤泽做了个划水的手势,示意他命人向两边散开。 藤泽虽不知暮青有何破阵良策,但此时此刻容不得多问,他示意护卫们散开。在暗流汹涌的河底游动不易,护卫们相互挽起组成人墙,以防被暗流卷入水车。 这时,被护卫左右架住的司徒峰忽然在滔滔水声中听见了异响,那是铁索绞动之声,就像他们初入阵时大阵启动的声响。他心头一惊,却发现护卫们一心后退,竟无人发觉杀机。他不知木兆吉究竟有何破阵之策,但此刻的情形太像刀阵那时,他以为墙下是死角,退至墙下等来的却是杀机。木兆吉纵有破阵之才,也难保其破阵之策不会被洞悉,万一这一散开,等待他们的是杀招呢? 此念一生,如同着魔一般,司徒峰猛的回头,只见石墙在河底汹涌的波涛中扭曲着,墙缝儿里隐隐约约推出一排兵刃,似千年幽潭下生出的寒冰。 刀! 墙上有刀! 水中开不得口,眼见着护卫们仍在叉着他后退,司徒峰一个猛子向前扎去! 护卫们猝不及防,队形忽然被带着俯冲向河底,司徒峰奋力甩开左右护卫,一落单,暗流就将他扯向水车!后方的护卫急忙下潜,险之又险地扯住了司徒峰的衣领,后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前捞,而那两个被司徒峰甩开的护卫却遭暗流扯住,生生被拖向了水车! 一个护卫情急之下拔刀插向河底,刀尖儿触及的却是坚硬的青石,这护卫心道完了的一瞬,身体被暗流扯起,双腿当先被绞入水车,鲜血和碎肉顿时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另一个护卫眼见求生无望,当即运力于掌,在被扯进水车的一瞬,一掌击向车轴! 水波激涌,河道下仿佛化生出一张蛟龙大口,含着血肉撞向水车,但闻咔嚓一声,不知是车裂了还是骨裂了,只见水车的绞速慢了半拍,但那护卫依旧被绞入了水车之中,河中的血色顿时又浓了几分,待那护卫被抛出河面,再砸入水中时已然只剩半截儿。 见者无不胆寒,而就众人在的目光聚在那半截儿的尸身上时,河道中央忽然弹出一物! 藤泽和那络腮胡首领察觉到杀机,却被血水模糊了视线,只觉知那杀气的收放仅在须臾之间,护卫们尚未来得及策应,一切便已消于无形,而水车竟忽然无声无息的从中断裂,水浪压顶而来,重若千斤巨石! 众人此刻闭气已到极限,大浪之下谁都不知自己灌了几口血水,暮青往旁一摸,发觉巫瑾已在抽搐,于是不待大浪平息便带着他泅渡而去,头一个游过水车,冒出了水面。 一出水,巫瑾就咳出一口血水,隔着人皮面具都能看出苍白的面色。 神甲侍卫们和藤泽等人紧跟着冒出头来,四下一看,只见尸体飘在那边的河面上,已经烧了起来,而水车一毁,火油就荡了过来。 他们并没有脱险。 前方河道尚未烧着,水车断裂之事虽是众人心头的疑窦,但此刻由不得盘问,众人只能向前游去。 没了暗流的牵制,众人游得颇快,边游边提防着河道中的杀招。可游了半晌,除了大火一直追逐在后,河中再无杀机。这虽是一桩幸事,可却没人庆幸,因为游着游着,众人便在前方看见了火光——他们已环着阵道游了一圈,看见了火起之处。 “可有人看见阵门?”那络腮胡首领看了一眼护卫们,眼中满是焦色。 “没有!”护卫们纷纷摇头,停了下来。 怪不得河道中再无杀机,没有通往下一阵的阵门,这比任何新的杀机都叫人绝望——这河道是条死路! 众人挤在一起,望着身前身后的火光,正回想一路游来可有看漏之处,司徒峰忽然发疯般的大笑起来,指着暮青道:“是你!祸害!你要不逞能破那火阵,我们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若当初只管闯过机关蜈蚣腹下的刀林,此刻我们便会在上方阵道破阵,那里好歹有通往下一阵的阵口,而这河道中却无出路,那创阵之人显然是要我们死!” 司徒峰眼底血丝如网,神色癫狂,暮青面对指责充耳不闻,只是望着河道一头儿若有所思。 巫瑾仍咳着,得空儿说道:“司徒公子莫言他人祸害,公子惹下的伤亡也不少。” 司徒峰道:“你!” “未必。”这时,暮青打断了二人之言,说道,“这河道绝非死路,倘若没有通往下一阵的阵门,那只剩下回头路了。” “回头路?”藤泽一愣。 暮青不答反问:“倘若我们身处的河道是条死路,那机关虫群是从何处来的?” 藤泽嘶了一声,“木兄之意是……那火阵中的铁窟?!” 的确!当时,机关虫群皆被赶入了洞窟中,那洞窟里四壁是油,滑得很,虫群不可能爬得上去,只可能是那洞窟连着河道! 藤泽仰头看了眼阵道,欣喜地道:“没错!这河道之深与那洞窟之深相差无几,应当是通着的!” “所以,还记得虫群刚刚出现的地方吗?”暮青看向来处,河面已被熊熊大伙吞噬,她的目光却坚定不移,“看来,我们要游回去了。” 游回去? 这话说得容易,可来路已被大火吞噬,所谓的游回去即是说要再次入水潜回去。 机关虫群出现之处在水车附近,需潜游颇久,倘若中途水下遇险,亦或游回原处寻不到出路,到时大火封着河面,他们不能冒头,只能憋死在水下! 潜回去凶险无比,可不回潜,待火烧来一样是死,藤泽当机立断,说道:“回!” 却没料到,话音刚落,司徒峰竟反驳道:“不!不能入水!” 藤泽闻言面色沉郁,世间事若真能占算,他定会叫司徒家换个稳重的人来! 而司徒峰仿佛受了刺激,竟看不出藤泽面色沉郁,疯疯癫癫地道:“刀!刀阵!” 他边说边看向水下,神态惊慌。 “刀阵何在?”藤泽恼了,方才若不是司徒峰在河底忽然发疯,何至于失那两名护卫? 司徒峰指着水下喊道:“墙!石墙!” 护卫们纷纷凝神细听,可谁也没听见刀车的声响。 巫瑾边咳边看了眼司徒峰,无力地道:“看来,司徒公子应是此前在刀阵中失血颇多,乃至气虚不摄、情志过极,故而见了幻象。” “……幻象?”藤泽看向司徒峰,司徒峰却没听见此言似的,大火快要烧来了,他却只盯着河面下,仿佛那下面真有刀车。 “公子?公子!”一个护卫唤着司徒峰,看他那着了魔般的神态,心道不会是真疯了吧? 巫瑾道:“此疾需戒忧思,宜卧榻静养,眼下怕是不成了……只能速速离开这幽暗逼仄之地,若能见天日,司徒公子许会好些,在下也可为他施针救急。” 暮青担忧地问道:“这一路潜回去,先生可撑得住?” 巫瑾笑了笑,波影如幻,晃着他那虚弱的笑容,颇有几分云淡风轻,“如若撑不住,那便是天要亡我,违不得。” 啧! 暮青狠狠地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来路,当机立断,对月杀道:“我把先生交给你,必要之时,为先生封穴闭气。” 巫瑾穿有神甲,为他封穴闭气需得避人耳目,唯有在河底有行此事的机会。当初出大漠地宫时,她曾昏迷不醒,也是被封穴闭气才出去的,当时月杀在,相信他懂她的意思。 暮青不由分说就点了两名侍卫,“我大概能猜到出口在何处,你二人随我先行探路,其余人待火烧来再入水!” 以防万一,她需要为大哥争取些时间,万一月杀找不到适宜的时机,那么,少在水中待一刻,大哥就多一分生机! 说罢,暮青不待月杀反对便闷头扎入水中,先行回潜而去! 就此阵的杀招而言,出口在何处不难推断。创此阵之人颇通谋略,当时,阵道封住后,河道中一片黑暗,此时但凡有抹微光就会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当他们发现那光实乃阴魂不散的机关虫群时,惊慌使得他们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对付虫群上,加之当时河底有暗流搅扰,根本没人会分心留意身后。厉害的是,虫群身上的火油味很好的掩饰住了后方河道的火油气味,倘若不是她觉察出水车和虫群的杀机不够凌厉,又嗅出了火油味儿变浓了,怕是再过一会儿,一个火星儿就能叫他们成为火人。 那人步步为营,心思缜密,河道与前阵洞窟之间的通道他定会设在隐蔽处,思来想去,除了那架水车的所在之处,她不做他想。一来,水车巨大,容易掩饰住通道口。二来,如侍卫们未带神兵,按寻常之法,要破水车的确棘手,好不容易过了杀阵,任谁都会立刻远离,谁也不会在水车附近逗留,也就更难发现那通道。故而,以那人善于揣摩人心的手法而言,他极有可能把通道设在水车附近! 大火烧着河面,水中流光似霞,暮青如一尾剑鱼般向水车游去,隐约见到那巨大的轮廓时,一个侍卫先她一步潜了下去。 水车已被劈作两半,斜靠在河道两边的石墙上,中间的豁口看起来像一道闸门,侍卫游进游出的察看了一圈儿后才游回暮青身边,冲她点了点头。 暮青直奔靠近前阵的石墙,水下模糊,她靠着一番摸索,摸到了一根铁索。这铁索足有手臂粗细,是用来牵引水车的,而承接铁索的这块墙砖也是石墙上唯一一块不同的。 暮青对侍卫比了个斩的手势,随即退开。 此刻藤泽等人不在,侍卫行事倒也方便,一道细微的水波弹过之后,铁索应声而断,半架水车擦着墙面倒下。血浪吞人,暮青身旁的侍卫运力拽住她,二人潜往河底,直待大浪平息后才抬头看向石墙。 石墙前,侍卫已将整条铁索斩下绕在了手臂及掌中,奋力往墙石上砸去! 一拳,两拳,三拳! 月杀此前斩断水车时,因水车尚在转动,铁索将墙面扯裂了一道缝隙,侍卫三拳过后,墙上的裂缝即刻蔓延开来。 河底昏暗浑浊,暮青看不清裂缝,却眼见着那墙忽然塌出个洞来,河水猛地灌入洞中,连带着侍卫一并卷了进去! 暮青心头一惊! 为何会有水涌入? 这堵墙必是连着前阵的洞窟无疑,在虫群游入河道之前,也就是墙面上的机关通道打开时,河水就应该灌进去了,在两个空间的水位齐平之后,虫群才能够游入河道。那么,方机关通道再次打开,不该再有水涌入才是! 侍卫砸开的是什么地方? 暮青没有细思的时间,一来墙壁是她命侍卫砸开的,侍卫被卷走,她必须去看看,二来她此刻闭气已到了极限,河道中毫无生路,只能一赌!于是她脚下一蹬,借着水势就钻入了洞内! 一过石墙,暮青就坠了下去,刺眼的光从高处洒来,她仰头一看,看见的竟是铁壁和青天。 这就是那洞窟! 但洞窟底下竟然又开了个洞! 暮青心中半是气恼半是佩服,忽然对那创阵之人有些兴趣了,这人的花样儿可真是层出不穷,也不知坠下去又要落到哪里。 暮青掌心一翻,两把解剖刀滑入手中,凌空抛出一把,左手一接,奋力往通道上一插!这地道是条土道,河水的冲力颇大,暮青试了数回都没能停下,而前方已经看见了光亮。 暮青眼睁睁的看着侍卫滑了出去,少顷,听见他喊道:“主子!” 这时,暮青借住双刀,滑势已缓,听出侍卫的语气不慌不忙,不由将刀一收,任河水将自己冲了下去。 天光刺目,暮青闭了闭眼,只闻耳边水音潺潺,掌下遍是石子儿,触之圆润凉滑。 溪水? 这时,后方又有侍卫滑了下来,暮青让开时把眼一睁,只见山风徐徐,溪水西流,她与侍卫身在溪间,岸上沙石青幽老林茂密,他们竟已入了山中。 “……出阵了?”逃出生天本该喜悦,两名侍卫却都愣了,水阵乃千机阵第八阵,他们尚有一阵未破才是,怎就出阵了? 暮青环顾四周,这才看见大阵的出口开在山下,此山山势低缓,前有玉带环腰,后有阔林远峰,洞口隐在山石杂草间,乍一看,似山中野兽挖的洞穴。 恰在此时,洞中又有嘈杂声传出,少顷,月杀带着巫瑾当先滑了出来,不待眼睛适应光线便唤道:“主子?” “这儿呢!没事。”暮青回应时上前扶住了巫瑾,巫瑾咳得近乎脱力,暮青委实没想到他会撑过来,心中不由惊讶,抬头问道,“可需为先生调息?” 不问还好,这话一问,月杀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方才入水后,他不是不想为瑾王封穴闭气,可他刚想把手探入他的襟内,他便跟被毒虫咬了似的,宁肯冒着溺毙之险争渡而去,也不肯解衣封穴,这人看似秀弱,实则对自己颇狠。幸亏主子先一步寻到了出口,瑾王在极限时呛的那两口水才来得及拍出来,不然他现在哪能醒着? “是否需要调息,这得问先生。”月杀黑着脸道,他可不敢碰瑾王,天知道他衣中不是药便是蛊,探他的衣襟,他才是那个需要勇气的人,结果却闹得跟他好男风似的! “……无需!”巫瑾不等暮青发话便抢先拒绝。 暮青一听便猜出是怎么回事来,只好扶着巫瑾往岸上去,叫他稍事歇息。巫瑾虽叫暮青搀扶着,却不肯把身子的重量依托在她身上,愣是一步一摔的上了岸。 这时,藤泽等人也都出来了,待看清了周遭,同样愣了。 “这是何处?”藤泽心中惊诧,木兆吉先行探路,他们争渡到水车前面时,发现出口竟已被寻到,而木兆吉已不在河道中。他们急忙顺着水势钻过了石墙,本以为会落进前阵那铁窟中,没想到竟顺着水流被冲了下来,此地乃是山间,绝非千机阵中! 事出反常,神殿的消息中从未有过关于此地的记载。 “看样子,像是出阵了。”那络腮胡首领环顾着四周说道。 藤泽道:“千机大阵尚有一阵未破,提前出阵可是闻所未闻!” 络腮胡首领苦笑着瞥了眼暮青,一路上跟着这位,闻所未闻之事见的还少吗? 暮青盘膝坐在岸上,见藤泽不知此山是何处,便索性不想了,千机阵的最后一阵必定更险,既已出阵,未必是坏事,纵然身后的老林中许有新阵在等着他们,但天选大阵中本就没有安全之处,身在哪里又有何妨? 对护卫们来说,身在此山中可比在那暗无天日的河道中要惬意得多,自踏入千机阵中,众人一路奔逃,谁都没有歇过,此刻都乏了,见暮青有歇息之意,便纷纷上了岸,就地调息。 巫瑾还赶不了路,司徒峰的伤势也不容乐观。 方才在那河道中,司徒峰喊着刀车拒不入水,护卫只好趁其不备将其打晕,封了大穴,将他给一路带了出来,眼下人还晕着。 一个护卫盘膝坐下,解了司徒峰的穴道,司徒峰一醒便就地弹起,大喊道:“不可入水!不可入水!” 护卫道:“公子醒醒!我等已出阵,正在山溪边!” “山溪?山溪……”司徒峰喃喃自语,四下一顾,见到溪流一愣,正当护卫以为他总算看清了身处何方时,他竟指着溪水大叫道,“水!水!” 司徒峰的护卫只剩六人,六人见他疯疯癫癫,无不惊慌。 这时,巫瑾费力地抬头看了眼司徒峰,而后从怀中摸出只药瓶,倒出颗药来服下,又递给暮青说道:“河道中血水不净,大人若喝过那水便服一颗此药,小心驶得万年船,眼下可病不得。” 暮青点头接过,服药过后顺手将药瓶递给了月杀,月杀和侍卫们都服过药后,巫瑾却无收回之意,又问藤泽:“藤县祭可需服用?” 藤泽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此前虽叫司徒峰服过此人之药,但那不过是为了拉拢试探,不代表他自己会服用来路不明之药。且司徒峰服过药后便失心疯了,虽说此人所言的病因有些道理,可也不敢尽信。 “多谢先生好意,我等身上皆带有些跌打内服之药,故而非到救命之时,不敢劳烦先生。”藤泽看似谦逊,却不给巫瑾劝说的机会,说话间便从怀中取出药来服了下去。 巫瑾道:“藤县祭客气了,既如此,那就听凭县祭大人之意了。在下此时无力,怕是尚不能为司徒公子施针了。” 藤泽道:“好说,能劳先生记挂,已是司徒兄之福了。眼下,先生还是先歇会儿吧。” 斜日挂在林子上空,藤泽背水而坐,望林忧思。他们要往大阵西南去,看样子是必入林中了。神殿中并无此地山间的记载,不知林中是否布有杀机,而看天色,至多再有两个时辰便要入夜了。即刻入林赶路,兴许天黑前能走出去,再晚些就要在林中过夜了,倘若林中布有杀机,夜晚破阵甚是凶险,若在溪边坐上一夜,岂不白白浪费破那千机阵时省下的时间? 藤泽看向暮青,见她面溪而坐,正闭目养神,湿袍裹在身上,那身子瞧着比往常更清瘦几分,却少了些病弱感,更显出几分风骨来。 实话说,直至此刻他还如在梦中,不知怎么就出了千机阵。 藤泽出着神,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才醒过神来,发现看着他的人竟是巫瑾。 林风荡飏而来,藤泽迎着那目光,竟忽有天凉之感。 巫瑾淡淡地道:“一路破阵,想必藤县祭也乏了,不妨调息一番,好过闲坐费神。” 藤泽愣了愣,心中好生古怪,他不就是看着木兆吉出了会儿神?这天底下哪有男人怕看的? “不瞒先生,在下倒想调息,奈何静不下心啊。”藤泽心中疑着,面儿上却笑了笑,而后顺着此话说道,“没想到千机阵中竟然阵下有阵,阵门之外还设有阵门。这阵口不知是我等误打误撞,还是那创阵高人有意指引。” “不是误打误撞。”暮青这才睁开了眼,慢条斯理地说道,“这阵口上方就是火阵的洞窟,想来应是破墙之时牵动了机关才致洞底大开,倘若无此阵口,那我们回到洞窟中,只能顺着骨梯而上重返火阵,到时还要再入水阵,岂不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此地应当就是那地下河道的出口。” 藤泽闻言,顿觉心情沉重,“若真如此,林中十有八九埋有杀机,我从未听说过天选大阵中有这等地方,想来我们是头一波破阵到此的。倘若提前出阵是那创阵高人给我们的奖赏倒也罢了,怕就怕连破他两阵,他会视我们为对手,往后的路走起来会难上加难。” 藤泽苦笑了一声,原本和木兆吉联手只想多些破阵之力,没想到这破阵之力太强,竟成了一把双刃剑。 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藤泽只能问道:“不知以木兄之见,我们该……” 他想问的是该立刻动身,还是该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可就在这话将问未问之际,忽闻林风送来一道幽幽的笑声。 “这山中的确许多年未见生人了,有一甲子了吧……”声音苍老空幽,似万里传音,高远不可及。 暮青一惊,侍卫们如临大敌,眨眼间便将她和巫瑾围护在内,月杀提着剑挡在暮青身前,杀气凛凛地扫视着山间。 藤泽及其护卫队背对着暮青等人面溪而立,同样扫视着山间。 “后生可畏,可也别目无前辈,这世间哪,人外有人哩。”这一回,话音如春风拂柳,近在耳畔。 “当年那二位到此时,可不似你们这般狼狈。”林中千树万树飒飒齐响,人似藏身在林中。 藤泽等人急忙转身盯住林子! “啧啧!瞧你们的样子,真像落水狗。”溪岸微风徐徐话音飘忽,人又似在山溪对岸。 众人又猛地转身望向对岸,只见山溪对岸绿草茵茵,野花漫山,丘上老石孤树,石如卧僧,树枝稀疏,皆非藏人之处。 众人如临大敌,唯有司徒峰疯疯癫癫的盯着溪水,看着看着,忽然惊慌地大叫道:“鬼!鬼!”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低头一看,顿时惊得汗毛倒竖!只见水面上赫然倒映着一张人面,山风吹皱了水面,人脸狰狞扭曲。 众人立即仰头,见山丘那棵孤树上刚刚还没人,现在竟蹲着个老妇,老妇披着头稀疏的白发,半张脸被火烧过,皮肉模糊,甚是丑陋。她穿着身黑衫,青天白日的蹲在枝杈上,那幽幽的笑容真如酆都鬼差一般。 藤泽面色一凛,冲老妇人施了一礼,问道:“见过前辈,晚辈这厢有礼了。敢问前辈可是此地的守阵高人?” 老妇人嗤笑道:“这片山林的确是我占着的,我却懒得守这鬼阵!你们是神殿的人,要往西南去?” 占着山林,却不守阵,那此人究竟是不是守阵人? 藤泽心里琢磨着,嘴上恭敬地答道:“回前辈,晚辈庆州永定县县祭藤泽,为天选而来,正要往西南去,误打误撞入了此山,不想却惊扰了前辈。” “破了阵却道误打误撞,虚伪!我问你,水火二阵可是你破的?”老妇人蹲在树上,佝偻的身子融在斑驳的日光里,两袖迎风轻荡,风里添了一丝杀气。 藤泽没料到他为表谦恭,只是那么一说,竟惹了老妇人的不快,人道天选大阵中的高人皆是性情古怪之辈,此言果真不假。他摸不准老妇人的心思,不知她是恼他谦恭,还是恼他们破了阵,于是他下意识的往后瞥了一眼。 侍卫们顿时将暮青又围得紧了些,月杀看向藤泽,目光寒厉,如剔骨之刀。 暮青拍了拍月杀的肩,拨开他走了出去,冲老妇人抱了抱拳,说道:“阵是晚辈破的,前辈要打还是要杀?劳烦划个道儿!晚辈等人要赶路,要打恕不奉陪,要杀可干群架,毕竟论单打独斗,晚辈们不是您的对手。” 老妇人一愣,仰天大笑,“果然是你这有趣的小子!你破阵还真有两把刷子!” 这话听起来像是她见过暮青似的,闻者无不吃惊。 暮青审视着老妇人,忽有所获之时,老妇人又开了口。 “由此往西南去,路可不好走,你们能不能一路披荆斩棘姑且不论,即便到了恶人镇上,也未必能活着出去,恶人镇上现在可是乱成一团了。” 众人一愣!此话何意? 老妇人的目光幽幽地落在藤泽身上,问道:“你说是吗?藤家小子。” 暮青转头看向藤泽,见他眼底乍现惊色,心中不由一沉。 恰当此时,一道大浪忽然迎面而来! 那浪起于溪底,迎着日光,雪亮刺目!众人皆被白浪晃得虚了虚眼,一息之间,无数溪石破浪而出,乱箭般射来,一道灰影从暮青头顶掠过,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那五指铁钩似的,登时便将暮青给提了起来! “跟我走!”老妇人的步法神鬼莫测,抓着暮青便如鬼影一般往老林中飘去! “哪里去!”月杀率侍卫们飞身急追,巫瑾大袖一扬,袖口有道金丝一晃而断。 暮青回头一看,见一些护卫如瘦石般立在溪边,像是被那乱石打中时封了穴道,而月杀等人因穿有神甲,皆未中招,此刻正紧追不舍,情急之下竟把巫瑾忘在了岸边。 “保护好先生!”暮青大喊。 月杀头都没回,只向身后比出个手势,侍卫们在半空中一折,黑鸦般掠回巫瑾身边,唯有两人跟随月杀入林而去。 溪边,藤泽及那首领已将护卫们的穴道解开,见暮青的侍卫无一人中招,想起河道底下那架神秘断裂的水车,心头不由笼上一层阴霾。 巫瑾望着林子,目光之凉若寒山化雪,森冷入骨。他转过身来,对藤泽道:“既已解了穴,那事不宜迟,入林吧。” 护卫们见巫瑾温和不再,纷纷戒备,藤泽疏离地笑道:“先生救主心切,在下本不该拦着,可那林中许有杀阵。我等之中唯有木兄擅于破阵,他被人劫走,我们想天黑前出那林子怕是难上加难,何不等上一夜,待明早再动身?想必先生也看得出来,那老妇人若有杀心,方才便可动手,她既然将木兄劫走,自然别有目的,木兄暂无性命之险,望先生稍安,万万不可莽撞。” 巫瑾淡淡地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此生还从未莽撞过,今日莽撞一回未尝不是幸事,纵有大险亦无怨无悔,望藤县祭成全,万万不可推拒。” 此话客气全无,藤泽也随之收起谦恭之态,冷笑道:“哦?我若推拒呢?” 巫瑾道:“只怕由不得县祭。” 话音落下,巫瑾的衣袖微微一动,袖下的金蚕蠕动了两下,藤泽与巫瑾四目相对并未察觉,却忽觉喉口有异物滚了一滚! 霎时间,筋脉痛麻,藤泽手中的黑鞭啪的落在溪边,四周同时响起数道兵刃落地的声响,他及司徒峰的护卫无一幸免,全都口中咳血,倒在了岸上! “你……下蛊?!”藤泽几乎口不能言,说话时那蛊虫已肿如囊包,封了咽喉,憋得人难以入气。护卫们抓挠着嗓子,无不面色通红,双目充血。 藤泽心中骇然,鄂族擅蛊,养蛊需练毒,乃伤身之技,故而世家望族中多只择一支后人习蛊,称为蛊脉,世代位居长老,以护族亲安危。而族中其余子弟需自幼识药辨蛊,身上皆常年带有驱蛊之药。入阵前,他身上明明带有驱蛊的荷包,也不曾有来历不明之物入口,怎就…… 嘶! 正想着,藤泽心中忽然一惊,死死地盯住了巫瑾。 水!是那地下河水! 方才在那地下河道中,水车被劈开之时,因受巨浪拍打,他们皆喝过几口河水!可当时在河底的人除了他们,还有木兆吉及其护卫…… 莫非…… 藤泽忽然想起上岸后的事,巫瑾曾借河中血水不洁之由叫暮青等人服过药,那药应是解药无疑了! “你……”藤泽嗓音嘶哑,咬牙含笑,欲食人血肉一般,面色狰狞。 好!极好!他看走了眼,此人竟是个颇有城府的狠角色! 如今想来,司徒峰的疯癫只怕也是此人的手段,司徒峰的手废了,已然是个累赘,此人怕是看出他绝不会为了司徒峰与他生出嫌隙,于是便假意赐药,司徒峰服药没多久便在河底生了幻象,致使两名护卫死于水车之下。 此人的目的应当就是想叫司徒峰制造混乱,好叫他们灌几口河水,吞蛊入喉。且司徒峰一疯,护卫们必定救主,阵中杀机重重,极易有所伤亡。此人的目的不仅仅是下蛊,他还意在削减他们的战力,一箭双雕! 而当时,他们身上带着的药包被河水冲湿失了药性,木兆吉及其护卫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中了蛊毒,上岸之后,此人假惺惺的对他劝药,心中应当早就料到他不会服他的药,那解药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他眼前被木兆吉等人服了下去,而他和他的护卫们却身中蛊毒而不自知。 此人这一路上真是藏得好深,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栽在他手里! 藤泽的神色说不出是自嘲,是不甘,还是恼怒,巫瑾看着那挣扎之态,却如看着蚍蜉蝼蚁,凉薄至极地道:“劳烦县祭探阵,竭力寻人,若寻不到,那便与蛊为食,埋骨大阵好了。” ------题外话------ 本章已修,抱抱深夜等更的美人们。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命定之地 林中遍地毒沼,老妇人熟路,手中抓个人,仍然脚下生风,半步不错。 暮青的肩膀钻心的疼,语气却平淡得出奇,“前辈。” “闭嘴!”老妇人一心行路,口中喝斥。 “我的肩要是伤着了,就不能帮您破阵了。”暮青丝毫不惧其威,心中对老妇人的身份和目的已能猜知一二。 方才在溪边,当她告诉老妇人她就是破阵之人时,她曾说:“果然是你这有趣的小子!你破阵还真有两把刷子!”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见过她破阵似的,她不可能藏在千机阵中目睹她破阵,那就只能是在圣谷的林子里了,她破那雾阵用的并非奇门之法,所以老妇人才说有趣——此人就是那个在林中戏耍他们的神秘人!她劫走她的目的,除了要她破阵不做他想,毕竟此人并未见过她别的本事。 “凭你这身三脚猫的功夫,婆婆我还用不着你出力,你只需出谋划策。”老妇人冷笑一声,抓着暮青忽然往一棵老树上一踏,树上的枯枝老叶、蛇蚁虫群雨点儿般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一条花斑毒蛇擦着暮青的面颊掉进了下方的毒沼里,那毒牙只差半寸就能刮到她的鼻子。 老妇人恶劣地笑道:“收起你那点儿小算计,再敢吵闹,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暮青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嫌她话多。于是,她真就话多了起来,“您拔了我的舌头,我就没法出谋划策了,若肩再伤着,那就连字都不能写了。容晚辈提醒前辈一句,疼痛是会扰乱思维的,到时晚辈破不了阵,耽误的可是前辈的大事。” “……嘁!”老妇人恼了,猛不丁的把手一松! 暮青急坠而下,下方是块山石,石上生着青苔,暮青一踩上去,脚下便打了个滑,登时仰面而倒!石后有洼冒着毒泡儿的沼泽,一棵断木杵在其中,如沼泽里冒出的乱刀丛,栽入其中必死无疑,暮青却毫不挣扎,只是适当地露出惊色,就像是被人封了穴道一般。 老妇人将她劫持进林中后曾点过她的穴道,她身上穿有软甲,故未完全受制于人,之所以假装受制,与其说是不想暴露神甲,倒不如说……她对老妇人打算带她去的地方很感兴趣。恶人镇上出了什么事,从藤泽的神情上来看,他显然知道镇上会出乱子,但他隐瞒着此事,此事极有可能与神殿有关。 老妇人与藤泽显然不是一路人,虽不知她要破什么阵,但天选阵中处处是险山恶水,有个熟路之人带着她走,何乐而不为?只是月杀和大哥必定会来寻她,她需要留下线索,为他们指路,所以刚刚脚下一滑时,她故意将重心压在一侧,仰倒时狠狠地用脚面擦了下石上的青苔。 青苔被踢起来一块,暮青有把握老妇人不会察觉,因为此刻她正心系她的生死。她当然不会真想杀她,不过是脾气差,想要吓她一吓罢了。 果然,就在暮青的后颈离沼泽中的断木只差寸许时,她的衣襟忽然被一只枯瘦的手揪住。 老妇人把暮青提了回来,看着她眼里的惊意,嘲讽道:“既然怕死,那就安静点儿!婆婆我最讨厌多嘴多舌之人,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的是,不过是急着赶路,不想在你这小子身上浪费时间,不然真会拔了你的舌头,你该庆幸婆婆我用的着你。” 说罢,老妇人不给暮青回嘴的机会,抬指往她喉口一弹。 暮青喉咙一紧,她被封了哑穴,这回是真的。 老妇人没再抓她的肩膀,而是干脆像扛麻袋似的把她往肩上一扛,继续赶路了。 暮青面朝老妇人身后,看着那石上的青苔脚印渐渐远去,目光沉静无波。她的手臂自然地垂着,手心里藏着抹雪光。 这沼泽林从外面看是片密林,可越往深处走,树木越稀疏歪斜,老妇人扛着暮青在一棵怪树身上一踏,枝叶飒飒作响,暮青手中的雪光趁机落下,掉落在树下厚积的落叶堆里,落叶飒飒一响,如同树枝茂叶的摆动声。 老妇人出沼泽林时已是日暮时分,日落西山,一线余晖勾勒出连绵无尽的黑山,老妇人看了那黑山一眼,未往西南去,而是转身向北奔去。 沼泽林里,红云层叠,枝影枯瘦,仰头望去像一片死气森森的焦树林。 一块山石前,月杀抬剑挑起那块被踢起的青苔看了看,说道:“无泥,是主子留下的,前面兴许还有,找找看!” 两个侍卫点了点头,若非那妇人年事已高,又带着个人,要寻她的踪迹绝无可能。可即便她留下了一些踪迹,那些脚印也浅得很,一片落叶便可覆住。这一路上,他们是靠着树皮上一星半点儿的泥迹和些微剐蹭的苔痕寻到此处的,正心急这么搜索太慢,就发现了主子留下的记号,真是太及时了! 事不宜迟,一个侍卫当即以刀作笔,在身旁老树的树皮上划下几个密字,而后一脚踹上树干,老树应声而倒,毒虫蛇蚁雨点儿般落了下来!侍卫懒得躲,横刀一挥,大风平地扬起,泼得蛇虫黑云般一团,噼里啪啦的砸入了沼泽,老树轰然倒下,巨弩般指向他们将去的方向,那一行密字则被压在了下面。 “走!”月杀一声令下,三人便化作黑风长掠而去。 …… 夤夜时分,月光烛地,沼泽林外的地上仿佛落了层白霜。 虫鸣忽止,三道人影从林中窜出,一出林子便分散开来。少顷,北面传来一阵咕声,两道人影掠了回来,一个侍卫将刀交给月杀,说道:“头儿,主子的刀!” “北边?”另一个侍卫疑惑地远眺,只见北山峻拔,夜色下黑如龙爪,爪中似乎囚困着什么,说不出的诡异。 “那老妇抓走主子自有目的,她未必要去恶人镇,但她的目的八成是要逼主子破阵。”月杀把手中的刀子一错,语气沉了几分,“这已经是第六把了,主子的这套独门兵刃只有七把。倘若那老妇的目的真是逼她破阵,那最后一把刀很有可能会留在阵门附近。” 两个侍卫闻言不由摩拳擦掌,阵门何在,距此多远,谁也不知。在找到阵门之前,主子八成不会再留下什么记号,由此向北,他们只能找寻那老妇的留下踪迹了。尽管那老妇的踪迹不易辨察,此时又是夜里,但他们本就是行走在暗处之人,这算不上什么。这一路上,破阵多仰赖于主子之智,他们因不便暴露身份,动起武来束手束脚,早就盼着大展拳脚了。 “此处向北,地势平阔,难说有无杀机,不可掉以轻心,不可察之疏漏,破晓之前必须寻到阵门,能办到吗?”月杀问。 两个侍卫嗤笑了一声,一人叹了口长气,说道:“头儿,你跟着主子从军了几年,真的变得婆妈了。” 月杀抿了抿唇,那侍卫逃命似的向后掠去,退到林子边缘地带,抽刀刻字,飞腿断树,一番动作浑如行云流水,丝毫不带含糊的。树倒下时,那密文照样被压在了下方。 “这儿!”这时,另一个侍卫已在距离拾刀不远处发现了一小片新鲜折断的草尖儿。 月杀看了两人一眼,没再废话,道一声走,三人便顺着老妇人留下的踪迹往北摸去。 此时,沼泽林里,鸟雀惊飞而起,片云般掠过明月,一名侍卫蹲在翻过来的树旁看着密文说道:“主子留下了记号,往那边去。” 藤泽循着侍卫所指的方位看去时,目光从那密文上一扫而过。他虽中了蛊,但功力未废,借着林间朦胧的月色,仍能看得出那些文字应是某种密文! 造一套密文甚是不易,大姓豪族之间的密信往来多将心思花在信道和接头地点上,至多在书信中采用只字片言的暗语,至今为止,他只知神殿的军情密奏会一概以密文书之,木兆吉的护卫们之间竟用密文传递消息? 不仅如此,这些人行事非常谨慎,密文无不压在树身之下,且树冠所指的方向皆与密文一致。既然伐木指路,那为何还要刻密文?这不难理解,倘若在他们之前,有敌手先发现了此木,很有可能会移木改向,故而树标不能尽信,唯有密文可信。且倘若树标与密文不一致,亦或密文被毁,那就说明林中藏有敌手——此法倘若在圣谷林中用之,只怕那老妇人武艺再高,也骗不了他们。 木兆吉的护卫们留了一手,他们一直在隐藏实力! 藤泽瞥向巫瑾,他正立在石前,抚着石上那块被踢起的青苔。那青苔几乎被踢翻过来,如此大的力气,人当时必定冒着跌倒之险,而石后便是一片沼泽。巫瑾的目光落在沼泽里,转身时,月光从沉静的眉宇间淌过,眸光似出鞘之剑,寒寂胜雪。 藤泽的喉咙隐隐作痛,抬手便将长鞭弹出,缠住一棵老树就借力而去。 也罢!受制于人未必是坏事,这些人越肆无忌惮就越会显山露水,他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来头! 林中毒沼虽多,但众人高来高去,又有前人指路,按说赶路本该不难,奈何入夜之后,毒虫倾巢而动,藤泽等人身上带着的驱虫药又在地下河水中失了药性,而今纵有一身武艺,也不敢小觑时不时从枝叶间窜出的毒虫。地人迹罕至,毒虫之大甚是鲜见,不说蜈蚣蛇蚁,便是蚊子都扰人得很。这林中的蚊子一团一团的,见人就扑,被叮一口奇痒无比,每每落地察看路标,藤泽等人身上都要添几个大如拳头的毒包,真真是苦不堪言,故而一旦赶起路来,护卫们无不铆足了劲儿,恨不能踏月乘风。 月光如水,洒入林间,似黑河里荡起的片缕波光,藤泽无心察看林地,却越走心越沉。风里混着酸臭的气味儿,也不知木兆吉的护卫首领三人在前探路时斩杀了多少毒虫,需知他们三人一边探查那老妇的踪迹,一边伐木指路,不但有余力斩杀毒虫,就连脚程都不误。他们如此急行,竟一直追不上那三人。 藤泽的心头愈觉寒沉,待察觉出风里的酸臭味儿越发浓烈时,树木已在不知不觉间稀疏了起来。 护卫们举目远眺,只见前头的枯木多了起来,月光之下犹如树妖,树身焦黑,枯瘦诡怪,明明是片叶不生的死树,树枝上却垂着万千藤蔓。 藤泽沉声道:“慢些!有古怪!” 但护卫们一路疾掠已然成势,岂是说慢就能慢下来的?且前方是片死树林,地上八成有毒沼,加之树木稀疏,一旦去势稍慢,跌入沼泽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护卫们身不由己,打头阵的人甚至来不及抉择,便顺着去势扎进了死树林里。树枝上垂下的藤蔓遮人视线,两个护卫抬刀便拨,可刀风刚到,绿藤便忽然向后一曲! 二人心头一惊,霎时间头皮发麻,那些绿藤弯曲的姿态根本不是藤蔓迎风舒展之态,而是纠缠拧动,看起来就像是…… “蛇!”一个护卫大喊出声,张口时已迎面撞了上去! 这些小蛇只有小指粗细,挂在树上长如柳条,人踏枝行路,极难避过,那护卫迎面撞来,头上顿时被泼了一锅长寿面似的,耳鼻面颊如遭蚁噬,一条小蛇钻入口中滑入了喉咙,皮肉下涌入股股寒流,一凉一热只在瞬息之间,待觉出麻时,他已遍体僵木,扯着毒蛇从树上跌了下去。 紧随在后的护卫目睹惨象,急停不住,一头撞上树身,失足便栽了下去!离地丈许,他跌到地上竟连个声响儿也无,只觉得身下一陷,灼痛感随之袭遍半身。护卫凄厉地一叫,定睛一看,自己泡在黑沼中的双手活似腐尸般,已遍布紫斑。 咔嚓! 就在这时,树木的断裂声传来,护卫仰头望去,只见那络腮胡首领一刀扎进了树身,在将要扑上蛇群时,双腿往树上奋力一蹬! 这一蹬,真气荡飏,极尽霸道,近在咫尺的蛇群顿遭千刀万剐,血肉横飞,眨眼成骨!树身被蹬出两个脚窝,木屑黑针般爆射开来,那人飞退之际将刀一抽,老树崩断,带着血淋淋的蛇群当头压了下来。 身陷毒沼中的护卫露出了绝望的目光,而那络腮胡首领已与后头的人撞作一团,队伍被逼停,他起身时横刀一割,一片袍布落在手里,就地抓了把黑泥往胡须上一擦,把上头沾着的毒蛇血肉擦干抹净,使刀掘开树下的土,就地便将那布给埋了。这手法干净利落,甚是老练,蛇之毒多不在血肉中,但他并未大意,可见谨慎。 藤泽扬鞭缠住高枝,借力腾向夜空,只见死树林广袤千丈,树上万蛇缠枝,地上毒沼成泽,而那两名陷入沼泽的护卫早已被吞得尸骨无存。 这时,巫瑾和侍卫们已落在了后方的树冠上。树下,藤泽和司徒峰的人马在死树林的边缘停了下来,众人纷纷对那络腮胡首领抱拳道谢。 络腮胡道:“前路不好走,树上有毒蛇,树下是毒沼,林子又大,很难一步不错,得商量个法子!要是不得其法,过这林子怕是要伤亡惨重。” 一人问道:“木县祭的人在前探路,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一人道:“毒沼千丈,蚀骨无踪,你怎知他们一定过去了?” 众人默然,心中皆道不妙。 司徒峰摇头晃脑的,全然不知护卫们心中之忧。木兆吉的人马至今未损一员,而众人的性命此刻又捏在那蛊医圣手的手中,此人看似温和无害,实则狠辣绝情,他恐怕不会给他们时间商量对策,就这么逼迫他们硬闯,踏着他们的尸体赶路,既可节省时间,又能削减他们的人马,岂不一举两得? 络腮胡头疼地抓了抓胡子,仰头看了眼树冠。 却听巫瑾对侍卫们道:“有劳诸位了。” 侍卫们颔首应是,须臾也不耽搁,一人留下,四人立即纵身而去! 四道黑影自月下掠过,众护卫纷纷仰头,面露惊色! 怎么会?! 藤泽也大感意外,却无心琢磨巫瑾的用意,他的目光锁在那四道黑影身上,一瞬不移。 风起空林,薄云半遮着明月,四道人影黑风般泼入死树林,两人一队,化影为镰,影过之处,树断蛇舞! 树断得诡异至极,四人沾都没沾过树身,只是成双掠出,所经之处,死木便如遭神力腰斩,待一纵之力将老之时,两名侍卫忽然错身而回,踏住木桩,仰头出手!枯枝蛇群雨泼而落,侍卫们运臂之快,月色下仿佛化出道道残影,刹那之间,举头三尺,血肉横飞!侍卫们周身真气荡飏,顶心三尺之上仿佛张着厉网,千枝压不断,血水泼不入,死林千丈,竟不消片刻便被削尽,残枝蛇影零落成泥,尽归沼泽。 月光照着光秃秃的死树林,四名侍卫披挂月光而回,周身如戴银甲,脚一沾地便遥遥的冲着巫瑾抱了抱拳。 林荫道上,藤泽和司徒峰的人马僵木如尸,犹在梦中。谁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几人是在那千机阵中与众人一同被困在铁窟下的那拨儿,这些人在千机阵中怕是连三成之力都未使出!他们隐藏实力不足为奇,奇的是他们个个身藏神兵! 那神兵是何来路? 方才有树荫遮挡,几人出招快如风电,叫人眼花缭乱,故而众人并未看清,唯有藤泽身在高处,视野广阔,借着月光隐约看见血雾之下的厉网如千丝织就,如银胜雪。 藤泽不在江湖,但府中招揽江湖人士无数,耳目一向通达,江湖之中绝没有一门武艺能化真气为实刃,这几人使的必是兵刃无疑!可神兵利器又非柴刀,哪能人手一把?纵观天下,门人以神兵威慑武林,兵刃又削铁如泥细如发丝的,能是哪个门派? 刺月门! 刺月门乃大兴武林门派,前阵子刚被南兴帝以勾结海寇、暗杀朝廷命官等罪名下旨清剿,怎会出现在图鄂? 他们绝非是流窜进国境,近日才被木兆吉招揽到的。但凡能人异士,无不傲气难驯,更何况这些江湖刺客还擅使神兵?当初天下武林人士为夺寒蚕冰丝血流成河,倘若这些人潜入图鄂只是为了寻人庇护,那世家望族必定重金求之,且即便重金为聘,想要这些冷血刺客俯首甘为族中死士也绝非易事,但这一路上,他们不但称木兆吉为主子,还对其恭敬信重言听计从,对其安危珍视有加,俨然死士! 莫非江湖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刺月门主是……木兆吉? 藤泽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惊,又想到大安县地处国境,而木族子弟与大兴武林门派干系匪浅,那木家岂不是与大兴早有勾结? 藤泽并不知自己想岔了,且岔得极远,他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巫瑾由侍卫带着乘风而去,踏着木桩往死泽对岸去了。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虽不必再为穿过死泽而头疼,却没人有如释重负之感,望着毒沼中断面齐整的死木桩子,刻在众人心头的只有悚然。 如非需人探阵,只怕木县祭早就对他们下格杀令了吧? 藤泽目光寒沉地望了会儿巫瑾等人的背影,足下一点,也往死泽对岸而去。且不论他的猜测有几分是真,这些刺客身上仍有秘密,午后在那溪边,他们为何身中飞石而穴道未封 他有预感,木兆吉身上藏有惊天之秘,或许已离撞破不远了。 “都愣着干什么?跟上跟上!”那络腮胡首领看了眼藤泽的背影,抓了抓胡子,当先跟了上了上去。 死泽对岸,一棵倒下的老树指向北面,侍卫查看着密文,巫瑾仰头望向夜空。风吼老林,老枝茂叶飒飒作响,枝影刺破了人影,势劲成狂,像他眼中的焦色。 他等不及那些人想对策,侍卫们动手要快得多,哪怕只快上须臾,他也想尽早寻到她。至于削减敌手,那老妇劫走她必为破阵,留着这些人头前探阵未尝不可。 “走吧。”待侍卫毁去密文,巫瑾转头看了看西边。 漫漫黑云自西压来,一场夜雨将至。 仍是这时辰,大阵北面,崇山峻岭之巅,一座坍塌的神庙像一堆远古巨石般守望着山河,山已崩裂,历经数十载光阴,五道山缝已遭长草掩盖,唯有山风吹过之时方可见那山缝起于地底,似自九幽之下伸出的地龙之爪,凶戾的将神庙捏了个粉碎。 庙门已塌,一根斜柱支撑着庙顶,青苔野蔓遮了图腾。暮青迎风立在神庙前的石阶上,似崇山之巅傲立的青松,巍然不动。 老妇坐在石阶下方,半人高的野草随风扑来,几乎将她埋住。她佝偻着腰,目光如隼般穿过野草摇摆的缝隙,一瞬不错地盯着山下。 她在等什么。 风卷着黑云自西边涌来,漫山草伏,层叠如浪,雨点儿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时,月隐入云,山下黑如深海。 平地一声惊雷作响,青电裂空而下,山下有无数灰白的人影晃了一晃! 青电忽明忽灭,白影灰影缠斗如画,黑雨拍林,刀剑击磨,羯鼓般激切。风荡着泥血气腾涌而来,几道灰影似天地间泼出的淡墨,先往山顶来了。 老妇人起了身,未候多时,几道灰影便鬼魅般的到了山顶,毫不费力的寻到了只比野草高出一头的佝偻老妇。 “梅姑!”几人收刀抱拳,大雨冲尽了刀上的血,却冲不散身上的血腥气。 “人带出来了吗?”梅姑问。 “别提了!盛老三和万十娘把咱们给卖了!人落在黑白二老手里了,咱们中了圈套,白老鬼的人追得紧,就快杀上来了!”灰衫汉子声音似鼓,在风雨声里嗡嗡作响。 梅姑似惊非惊,默然地望着茫茫山林,听着风声雨声厮杀声,平静地道:“看来只有一条退路了。” 灰衫人道:“那是死路,不是退路。” 梅姑嗤道:“怕死就别进来!省得吵扰先圣!” 说罢,她飞退入殿,倾塌的殿柱挡了大半的庙门,她却进出了无数回似的,背对着庙门都能随意入内。在经过庙门口时,她伸手一抓,揪住暮青便将她一同带进了神庙。 暮青仍然假装被点着穴,心中飞快地缕着方才的见闻,目光左右扫着,借着忽明忽暗的青光环顾着神庙中的景象。 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来了这里,镇压先代圣女之地。 这时,两路人马的厮杀已到了半山坡上,灰衫汉子等人无路可退,只能退入神庙,于是向山下打了声响哨,哨声刺破雨幕,缠斗的人群向神庙涌来。 而山脚下,月杀和两名侍卫正屏息绝气地伏在草中,望着山腰上的厮杀。 直到见两路人马先后上了山顶,一个侍卫才问道:“主子必在山顶!头儿,等什么呢?” “等他们入阵。”月杀盯着山顶,竟不急了,“这些人看样子是恶人镇中的武林人士,那老妇被人追杀,想让主子破阵,就一定会全力保她,我们与其贸然杀入,不如跟随在后出其不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侍卫笑了笑,伏在草中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这时,沼泽林外,侍卫借着青光看了眼密文,说道:“北边!” “北边?”巫瑾愣了愣,转头北望。大雨瓢泼,北山黑如墨色,连轮廓都看不清,他心中却自有一幅山河图。 天远大阵东起十里圣谷,北依神脉山北麓,北边是…… 古神庙! ------题外话------ 年关忙,更的不多,聊表心意,祝小伙伴们新春快乐,猪年行大运,心想事成! 正文 第三十六章 身世之谜 古神庙内遍地枯草尘土,祖神像的头颅被倒塌的庙梁压得粉碎,雨水顺梁淌下,一道紫电惊雷落来,无头神像的衣襟仿佛染了血。 神像的一只手自然的垂着,一只手五指并拢抚在心口。梅姑像只灰头雀般蹲在那屈着的手臂上,指头往那手掌下一戳,只听咔嚓一声,伴随着一阵沉重的石音,神像缓缓地往前推行了三尺,后方座下赫然露出一条暗道来。 “走!”梅姑凌空跃下,揪着暮青一起下了暗道。 神庙的地上铺着玉砖,此刻没有雷声,一帮武林人士已跟了进来,暮青只好将最后一把解剖刀按在掌心,没有冒险出手。 神像之下是一条石道,光滑寒凉,似冰如玉。暮青默数着,不过十数息,她便滑到了底部。 底下漆黑一片,随着不断的有人滑下来,下方荡起阵阵湿风。梅姑取出只火折子,借着零星光亮往前走了几步,点亮了一盏油灯。 眼前渐渐明亮了起来,众人身在一条墓道之中,墓门古朴,两旁立有墓灯,梅姑将两盏墓灯都点燃之后,墓门便自动开了。 煌煌烛光透了出来,墓室里竟是亮着的! 梅姑并未踏入墓室,只是望着墓室之中,像一个孤独的朝圣者。 暮青被梅姑挡着,只觉出墓室里有风吹来,风里带着雨气和淡淡的花香。 这时,墓道上头隐约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道:“地上有泥水,在这儿断了!墓道在神像下面!” 一个老者冷笑道:“天意!机关十有八九在神像上,找!” “是!”听应声的话音,来的人不少。 暮青身后,一群武林人士手握兵刃紧盯着墓道上头,灰衫汉子说道:“他们人多,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杀下来。梅姑,圣女墓室的机关可是天下无解!” 一名紫衣妇人淡淡地道:“无解又如何?上去硬拼也是凶多吉少,与其死在外面,我倒乐意在此给圣女殿下当个殉葬人。” 灰衫汉子呸了一口,“瞎说!要祭圣女殿下,也该拿那些宵小的血!待会儿老子下头刀,谁也别抢!” 说罢,他杀气腾腾地挤过人堆,横刀挡住了暗道口。 梅姑对此视而不见,她回身将暮青提到墓室口,抬手在她后背一拂,冷冷地说道:“小子,别耍花样,你要是能过了这墓室,婆婆就放你一条生路,要是过不去,那就只能陪我们这些老怪物在此殉葬了。” 一群武林人士不是没看见暮青,只是今夜情势紧迫,谁都没顾得上问,此刻见梅姑竟将众人的生死系在一个陌生的晚辈身上,不由惊诧地看向暮青。 暮青浑然不觉背后那一道道芒刺般的目光,她怔在墓室门前。关山之远,庙堂之高,她这些年来久经风浪,早已处变不惊,从未想过先代圣女墓室中的机关会如此的出乎意料。 只见墓室阔大,四墙绘有壁画,墙上嵌有三十六盏长明灯,灯呈四方排列,恰好围成方阵,阵中赫然是一方巨大的棋盘! 墓室的地面裂隙交错,纵横如网的棋路皆以钨铁打制,悬于万丈深渊之上,大风自地底扑啸而来,棋子大如斗石,气势磅礴。 暮青的腿脚顿时铁石般重,煌煌灯火照得墓室通明如昼,棋盘的边角都尽收眼底,盘面上的残局她早已烂熟于心! 当年,空相大师赠给她的那本棋谱,最后一局是个残局,她与人多番对弈皆未参破,没想到会在先代圣女的墓室中得见! 梅姑道:“墓室那边有间内室,其下有条密道可通往大阵之外,但要入内室,需先过此阵。此阵以人为棋,九步定生死,自布局至今无人能解。你也看见了,这棋盘嵌在万丈深崖之上,稍有行差踏错,棋盘便会塌毁,行棋之人便会坠入地缝粉身碎骨。我看你破阵有两把刷子,要想活命,就把能耐都使出来吧。” 话音刚落,忽听墓道上方有人喊道:“神像的胳膊上有泥水,像是鞋印!” “梅姑不会无缘无故地踩踏神像,机关一定就在她的落脚处附近!一寸一寸的探查!不信找不到!” “是!” 听着这话,墓道中的武林人士纷纷屏息凝神,盯紧了墓道口。没有人催促暮青,甚至没有人分心往墓室门前瞥上一眼。 这棋阵中的残局可非浪得虚名,恶人镇中的人苦苦钻研了数十年,纵是精于棋道的高手也没有能在九步之内破此残局的,一介后生,初观此局,何以解之?纵有奇智,也绝不可能在白老鬼的人杀下来之前破局,今夜既已被人逼入墓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果然,也就片刻,墓道上方便有人惊道:“神像掌下是空的!似乎有门道儿!” 话音刚落,厚重的石音传来,神像一移开,大笑声便夹杂着雷雨声传了下来,“今夜这场雨真乃神助!下!” 大风自墓道上方扑来,灰衫汉子在墓道口默默地举起了刀。十数息后,一个白衣人滑了下来,下半身刚出墓道口,刀光落下,血溅墓道,那白衣人登时被砍作两截儿,上半截拖着肚肠冲入了埋伏圈,下半截被后头的一名白衣人踢了出来。 那白衣人从漆黑的暗道中滑出,尚未适应墓道中的光亮,便先闻见了一股子血腥气!他倏地睁开眼,烛光刺目,电光火石的一刻,他尚不能辨物,身子已敏锐地蜷起,举刀便挡! 铮! 带血的铁环大刀撞上虎刀,火星儿一绽即灭,几滴血沫子被震落在白衣人的脸上,他将虎刀一格,借力从刀下滑出,双腿一蹬,弹起之时,刀风顺势泼出! 这时,墓道中的景象已显现在眼前。只见墓道狭长,一群本该如丧家之犬般逃散的人分列在墓道两旁,目光森冷寒寂,似守卫墓室的兵俑,等着格杀擅闯禁地之人。而那最先闯入墓室的白衣人,下半截横陈于墓道中央,墓砖被鲜血所泼洗,烛光下,那幽红的光泽似泼了一坛陈年花雕,祭奠着墓室的主人。 长长的血迹尽头,几个“兵俑”直起身来,那人的上半身显了出来,口鼻被人捂着,已被开了喉。 人死得如此惨烈,竟连半声惨叫都没能发出,白衣人心胆俱寒,刚想往墓道口退,就见墓道前头立着个紫衣妇人,一道紫绫迎面打来!白衣人仰头躲避时急忙屏息,柳寡妇擅毒,一身子媚功,那紫绫上浸着烈毒,但经鼻窍,必死无疑! 但鼻息刚闭,墓道口扑来一阵大风,白衣人觉出风向,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对!这风向如若用毒,理应对柳寡妇自己不利才是!但他明白过来时已然迟了,那长绫自他面前飘开,杀入眼帘的是数不清的刀光,白衣人怒目圆睁,此时旧招已老,新招未出,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喉前飘出一线血光。 须臾之间,刀丛落下,墓道地上又添了一堆尸块。 “我说柳妹,你出招前不会知会一声啊?”灰衫汉子咕哝了一声,这风势下用毒,她莫不是白老鬼那边儿的奸细? “谁是你妹子?我夫家人已故,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谁死谁活与我何干?”柳寡妇收起毒绫,远远的盯着黑洞洞的墓道口,心头生忧。 恶人镇上的阴毒之辈不少,黑白二老也是毒中高手,今夜这风向怕是…… 就在此念生出之时,暗道口忽然涌出一团白烟! 白老鬼老鸹般的笑声暗道上头传来,“梅姑!原来你真不知残局何解,那无为先生布下此局后便不知所踪,留你在此守墓,从青春少艾到白发苍苍,到头来还要死在这里,你悔也不悔?” 话虽如此问,白老鬼却并未给梅姑张口的机会,风灌进暗道,送着那团白烟扑向墓道中人! 众人急忙闭气,但闭气并非长久之计,好在墓室之下是神山的裂隙,大风呼啸而上,唯有此风可能吹散毒烟,于是众人不约而同的闭着气往墓室口退去。 墓道幽深逼仄,一群人退来,墓室门口越发拥挤,就在这时,暮青忽然下了棋阵。 谁也说不清她是被挤下去的,还是自个儿跃下去的,连梅姑在毒烟逼近的一刻都稍稍分了神,没料想稍不留意,暮青已下了阵! 暮青立在棋阵边缘,地风自脚下吹来,风劲之大可摧树,她独自迎着啸风往前迈了一步。 咔! 棋盘的交错点上嵌有机关消息,三百六十一道,道道相扣,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梅姑盯着暮青脚下,见她抬脚向前迈了一步,而脚下的棋盘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灯火飘摇,梅姑苍老的眼底隐约涌起惊波! 头一步竟然对了! 棋线如梁,仅有足宽,人在其上行走如同过独木桥,暮青继续向前,又遇到落子处时却没有踩下,而是抬脚迈了过去。 她并不知此局何解,因为此局有解无解根本就不重要。 此局子子牵连,动一子则全局动,处处是软劲,此处死,那处生,极像两位内家高手过招,不争胜负,亦非大势,连步惜欢都说高明,她几经琢磨都没能参悟其中深意。直到今日,在看见棋阵那的一刻,她才忽然间明白了。 这棋阵中的局面与棋谱中的那页残局相比刚好相差了九步!即是说,空相大师当年赠她的根本就不是棋谱,而是一张破阵图! 当年,空相大师赠她棋谱时特意告知最后一页乃是残局,她以为空相大师是望她能够参破棋局,却没想到空相大师的真正用意是要她熟记棋谱,因为棋谱的用处远在图鄂神山,在先代圣女的墓室之中。 暮青仰起头来,目光穿过棋阵对面的长明灯火定在内室那扇厚重的玄铁门上,尘封了数十年的秘密就在门后,她的目光回到阵中,横挪数步,果断地踩了下去! 咔! 棋阵纹丝不动,依旧稳如磐石。 第二步也对了! 梅姑心中泛起惊涛,险些破了闭气之功。人虽是她抓来的,却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实未料到有人真能在棋阵中走对两步。如果说这小子刚入阵时身在棋阵边缘,因试探之心作祟,随便踩了一下,不料蒙对了,这倒有可能,可接连蒙对两步绝无可能! 先生之才学冠绝天下,莫非世间真有人能在片刻之间便参破他苦心布下的棋局? 暮青自然不是参破了棋局,而是心中有一幅破阵图,拜空相大师所赐,她虽未日日钻研棋谱,但每每尝试破局都用心之至,故而每一步都熟记在心。 背后有道目光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暮青不受干扰,只管一心向前。墓室之下黑风空吼,扯着衣袂猎猎作响,机关消息扳动的咔咔声似弩机上匣,声声直迫人心。 不知从何时起,戒备着墓道口的武林人士纷纷转过身来,众人惊怔地望着暮青的背影,此刻屏息着,已不知是因墓道中的毒烟还是因棋阵中人。 这时,暮青已在棋阵中央,山风自地底掀来,她蹲了下来,在等待风势收缓的时间里,撩起衣袂系在了腰间。今夜她虽未淋雨,但在地下河道中湿了的衣袍并未干透,在山风中行走了这片刻工夫,她的腿已有些僵木了。 面前一只磨盘大的黑棋在长明灯火下泛着幽光,暮青避在棋后,听风声渐收,撑住棋子儿便从上头翻了过去!刚落地,大风自幽深的地底掀来,她伏着身,双腿死死地绞住棋梁,伸手往前一拍! 咔! 机关扳动声在墓室中回荡,风声呼啸,久久不绝。 墓室门口,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早已有人忘了数暮青走对了几步,唯有梅姑知道,还剩三步!只剩三步! 数十年来,天下棋痴都参悟不透的棋阵,竟不稍片刻便离破阵仅余三步! 梅姑忽然纵身掠入阵中,暮青一抬头,面前的棋子上已蹲了个人。梅姑扬手一拂,掌风震得山风一散,她飘忽而下,将暮青揪了起来,说道:“小子,你指路!婆婆带着你走!” 众人闭气已有多时,白老鬼不知何时会下墓道,绝不能让他们过此棋阵,既然这小子有破阵的能耐,那就得快! 墓室门口,眼见着梅姑下了阵,众人却不敢尾随,生怕人多踏错亦或扰乱暮青,毁了眼前的生路,于是只能在墓室门口紧盯着阵中二人的身影。 这时,墓道上方有人道:“白老,下边儿没声响了,人应该都毒倒了吧?要不要下去看看?” 白老鬼冷笑道:“这点儿时辰他们还能闭得住气,非到万不得已,梅姑不会去破无为布下的棋阵。再等上片刻,待她闭气不住,自会入阵。我不信她守墓多年,真不知破阵之策。” 说话的工夫,梅姑带着暮青在棋阵中腾挪点掠,踏下两道机关,只差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在阵角,棋子密布,阵下水声潺潺,棋子寒凉湿滑,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九幽地窟之中。角阵中杂乱无章,目之所及棋如乱石,处处可见生机,却又处处是杀机。 对则生,错则死,梅姑生怕功亏一篑,提醒暮青道:“小子,你可要想好了,错一步全盘皆输,输即是死!” 暮青不吭声,只用一道机关扳动声回答了梅姑。 这一声仍如弓弩上匣,却有雷霆之威,霎时间,地风休住,九幽之下,沉睡的巨兽仿佛被这一声惊醒,大阵的根基忽然间晃了晃。 这一晃,众人皆被晃醒,梅姑看向脚下,听见幽深的地缝中隐隐有沉重的铁链在绞动,而她脚下的棋盘大梁正受力弯曲,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嘎声! 铁石将断,棋阵将毁,最后一步竟然错了?! “梅姑快回!”灰衫汉子惊急之下在墓室门口喊了一嗓子,这一张口,一缕毒烟入窍,他登时捂住心口,口吐黑血,面色青黑地倒了下去。 柳寡妇急忙扶住他,心中骂了声蠢,指风已封住灰衫汉子的心脉,就地盘膝而坐,为其运功逼毒。 这时,墓道上方,白老鬼听见棋阵响动,嘶声喝令道:“下墓道!” 墓室门口,众人闻声纷纷转身面向墓道,把柳寡妇和灰衫汉子挡在了身后! 少顷,数道白影滑出暗道,墓道中遍地血肉,白老鬼踏着尸血长掠而来,人未至,掌风已到!这掌法诡异得很,烛光里仿佛幻化出百道掌影,刹那间,幽长的墓道中只见掌影不见人影。众武林人士坚守在墓室门口,寸步不退,前头一人不待掌影逼近,提剑便刺! 剑吟声里一声叮音,那人心惊之时,掌影飘忽一散,一张枯老如鬼的面庞忽然现出,像黄泉路上的食魂恶鬼,惊得那人慌忙收剑,这才发现剑身上拈着两根老树般的铁指,竟收招不得! 那人大惊,心中发了狠意,干脆运剑猛地刺出!却不料这一刺,他身子前倾,飘忽的掌影下方忽然现出一只实掌,一掌震在了他的心口!他口吐鲜血,腾空撞向后方,人群顿时塌出个洞来! 白老鬼趁此机会望入阵中,一见之下,惊喜交加,大笑道:“梅姑,你果然知道破阵之法!” 棋阵中,棋盘的大梁已崩断数根,千斤重的棋石坠入地缝,砸得山崩石断,地底生雷,大阵摇摇欲坠。梅姑正要返回,听见白老鬼之言,猛地转身望向内室,只见内室那扇厚重的玄铁门正被缓缓吊起,因室中无光,她又以为破阵有失,便没注意到门开了。 这阵……竟破了?! 阵既破了,为何会毁?梅姑心中一时无解,也没有时间琢磨,她伸手便去抓暮青。 暮青攀着根大梁正往下滑,棋石一颗颗的从她头顶上滚落地缝,棋阵崩断之力震得她手臂发麻,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手腕忽然被梅姑抓住! 梅姑扯起暮青便向内室掠去! 白老鬼道:“追!” 众人岂能由他们过去?双方人马在墓道中拼杀了起来,眼看着棋阵正在崩塌,棋石所剩无几,白老鬼虚晃一招,一记毒掌打出,前头挡路之人被毒烟扑个正着,登时被毒瞎了双目! 白老鬼趁机纵身而起,离弦之箭般往棋阵掠去。 柳寡妇坐在墓室门口,正为灰衫汉子逼毒,此刻拦他不得,其余人又被白老鬼的人马缠住,不由心生绝望。 前有强敌,后无退路,今夜怕是真要葬身于此了。 正当此时,两颗人头忽然飞起,撞上墓道的穹顶,咚地砸了下来! 白老鬼闻声回头,见后方血喷三尺,墓道里不知何时多出一帮人马来! “来者何人?!”白老鬼心中惊疑,这帮人马这么快就下了墓道,必是路上尾随着他们,今夜虽然雨大,但他的人马中也不乏高手,竟然没人察觉身后跟了人,连这帮人马出手时的杀气都未觉察到,这些人绝对是高手! “杀人之人。”月杀面色冷峻,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棋阵中,梅姑已掠出角阵到了边阵,内室就在眼前! 暮青听见月杀的声音时已在半空中,眼看着就要被梅姑拽入内室,她生怕月杀等人寻不见她,会杀伤梅姑的人,于是高声喊道:“诛杀白衣人!余者勿伤!” 话音落下,山崩巨响传来,棋阵崩塌零落,终于坠入了千岩万壑之中。 狂风刮过,长明灯灭,仅余的零星灯火照入幽暗的内室,暮青背靠墙壁,喉口抵着把寒凉的柳叶刀。 梅姑问道:“你是何人?” 暮青道:“我也想知道。” “……什么?”梅姑一愣,随即将刀抵得深了些,“别耍花样!你那九步根本未破局面的生死,棋阵却破了,是谁在背后指点过你?” 所谓的九步定生死,未必是定棋局的生死,她也是在棋阵破了的那一瞬才悟出来的,此理数十年来无人参透,竟被一个后生在须臾之间看破了,且他不仅猜出了先生的心思,还做到了一步不错,可以说这比破局还难,因为棋至中盘,行棋之策颇多,要与先生之策一步不差,谈何容易?若说背后无人指点,她绝不相信! “如果我说,指点我的人正是无为道长,婆婆信吗?”暮青问道,趁着梅姑吃惊之时拨开了喉前的刀,“恳请婆婆稍安,在我弄清楚身世之前莫要逼问。” 此话令梅姑更为吃惊,回过神来时,暮青已在内室中央。 “有劳婆婆掌灯。”暮青背对着梅姑,忽然不再低沉着嗓音。 嗓音这一变,更把梅姑惊得神魂游离,她借着薄光看向暮青,墓道那边拼杀声正烈,暮青面棺而立,那风霜不惊之姿好生眼熟…… 梅姑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时,手颤抖得似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内室中一亮起来,梅姑就急忙借着烛光再次审视暮青,暮青则环视了一眼内室,见与气势恢宏的棋阵相比,内室仅三丈见方,略显狭小。墓室的规格与圣女的身份相比着实不符,但想到先代圣女背负着叛族之罪,此等规格的墓室倒也不意外。 内室中陈列简单,四角立有如意凤头灯,中间陈放着一口石棺,棺椁前方摆有供桌,桌上摆有器物,墙上也似乎有什么东西。 暮青绕过棺椁走了过去,梅姑紧随其后,待内墙墙角的两盏灯烛被点亮之后,暮青眼前这才明朗了起来。 只见供桌上立有一块神位,上书叛族罪女轩辕玉之魂位,牌位上缚满锁链,锁链上铸有符文,金水浇铸,密密麻麻。供桌两旁立有铜柱,柱子上同样绑有锁链,一只黑陶罐子被悬空锁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罐子后头的墙壁上刻有字两行——焚香叩首,歃血祭棺! 这两行字似是以指力刻上去的,深达寸许,苍劲有力,转折处隐约可见黑斑,凭经验,暮青觉得那很有可能是血迹。 香烛就摆在供桌上,暮青取来三支香,走到油灯前点燃,回到供桌前郑重地上了香,而后整了整衣袍跪了下来。 叩头声被墓室中的拼杀声掩了去,暮青起身时听见一声异响,隐约是从石棺上传来的。她闻声转身,烛光在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上掠过,可见额头隐隐见红。 梅姑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暮青的额头,若有所悟。 暮青的目光落在石棺上,只见棺首推出一只暗格来,暗格里放着只玉匣子,锁头是只玳瑁扣子,她轻叩了一下,只听啪嗒一声,玉匣子的盖子便弹开了。 暮青借着烛光往匣子里看去,大为意外!只见匣子里盛着半匣腥臭的黑水,里头养着只白胖的虫子,虫皮薄如蝉翼,肉眼竟可见皮下的血丝脉络。 暮青皱了皱眉头,这石棺中必有机关,不是凭力气就能开的,既然开不得,那所谓的“歃血入棺”指的该不是要把血滴入玉匣子里吧? 这时,梅姑总算出声指点,“此乃血蛊,匣子里的血是无为先生用自己的心头血融以奇药炼制的。此蛊在药血里长眠了数十年,你得把你的手指头给它咬上一口,让它喝饱血,此棺就会开了。” “然后,我就会因为细菌感染而死?”暮青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但玉匣子里的血在棺中存放了几十年,虫子又在血中泡了几十年,她嫌命长才会把手指给虫子咬!所以,她没有开玩笑,而是想确定梅姑有没有在开玩笑。 梅姑一瞬不错地盯着暮青那张易容过的脸,问道:“怎么?你怕死?还是心虚?” “嗯。”暮青认真地点了点头,眸中的暖意刹那间胜过人间灯烛,“我不能死,有人在等我回去。” 她浅淡地笑了笑,心中却生了疑,梅姑问她怕不怕死倒也罢了,为何会问她有没有心虚? 她为何要心虚? 无为道长将棋谱托付给空相大师,有心指引后人破阵来到这间墓室,棺中有以他的心头血为引子炼制的虫蛊,而开棺需要歃血祭棺,显然他只希望开棺之人是他的后人,否则何必用自己的血炼蛊?也就是说,假如有人侥幸破阵,不是无为道长的后人,即便进了这间内室也是徒劳一场空,开不了棺。 既然开棺的条件是血脉,那只要有血就够了,何必非要被蛊虫咬上一口? 她方才已告知梅姑,她的身世与此墓室有关,梅姑也已知道她易着容,但她身为守墓人,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她。假如她是存心诓骗梅姑的,目的是想从她口中诈取开棺之法,那么在得知要以血喂蛊时自然会心虚。 也就是说,方才之言是梅姑在诈她,她想知道她是否在骗她,而开棺只需要血,并不需要被蛊虫咬指吸血。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暮青垂手就将剩下的那把解剖刀取了出来,刀刃薄而锋利,在指腹上一划,血哧的就冒了出来! 暮青把手抬得高高的,抬到蛊虫即便跳起来都不可能够到的高度,这才将血滴进了玉匣子里。 梅姑见解剖刀的样式古怪,先是审视了片刻,随后见到暮青之举不由哼笑了一声,不知是恼还是赞赏。 这小子……这丫头没因她是守墓人而信从于她,头脑灵慧,行事果决,倒真有几分无为先生与圣女殿下的遗风。 见暮青已将血滴入了玉匣子里,梅姑并没有阻止她,而匣子中的景象却叫暮青吃了一惊。 只见那沉睡了数十年的蛊虫闻见新鲜的血腥气就像蚂蟥见了血,口器吸住玉匣子的内沿,渴饮着淌下来的鲜血,虫体内的毛细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膨胀着,血管将虫身填满的那一刻,虫身通体血红润泽,暮青终于明白了此虫为何名为血蛊。 血蛊吸饱了鲜血之后便将口器收了回来,慢慢悠悠地蠕回了原地,窝着不动了。 暮青屏息看着血蛊,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何事,面前忽然伸来一只苍老的手,将玉匣子盖上,推入了棺内。 暮青看向梅姑,见她一瞬不错地盯着棺椁,竟比她还要紧张渴盼。 少顷,只听棺内传来一连排的咔嚓声,沉重的石棺盖子缓缓地推出了一寸! 仅仅一寸,天地都为之一静,墓道中的打杀声渐远,耳畔唯余隆隆之音。 棺盖重达千斤,梅姑连出数掌,灯烛急摇,室内光影走若鬼手,一切声色归寂之后,棺中的景象才显了出来。 这石棺原来不是棺,而是石椁,椁中有薄棺一口,棺椁之间架着一排机关大锤,锤身乌黑,似是玄铁所造。刚刚倘若石椁未开,怕是要和那棋阵一样被毁,以这石椁的重量,可想而知砸在薄棺上会有何后果。 这棺中究竟放了何物,无为道长宁可毁棺也不外传? 棺未封钉,梅姑颤着双手将棺盖一抬便揭了下来,只见棺中陈放着一套衣冠,衣裙已不见艳丽的色彩,唯有那头朱雀盘丝玉钗大冠宝气仍存,岁月无侵。 “殿下……”梅姑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毫无初见时的高人之态,就像一个风烛残年之人哭拜自己的故主。 暮青没有出声打扰,此刻她的内心也不平静。棺开了,即是说,她真是无为道长和先代圣女的后人? 正想着,梅姑忽然就地转身,朝她郑重一拜,“少主人,老奴总算等到您了!” “婆婆请起!”暮青急忙把梅姑扶了起来,虽然以血蛊辨别血脉不知有何医理可寻,又有几分可信,但当年她初到大寒寺那晚易着容,空相大师一眼便识破了她和步惜欢的身份,并称已在寺中等候无为道长的后人多年,此事无解,只能说她既能再世为人,便不敢咬定世间绝无天机之说。无为道长既将棋谱托付给了空相大师,空相大师乃得道高僧,既将友人的遗物传给了她,她又与圣女的容貌相像,而今又打开了棺椁,如此多的巧合皆在一件事里出现,那此事就很有可能不是巧合。 梅姑道:“老奴是圣女殿下身边的掌事女官,在此守墓,没想到真有能见到少主人的一天!” 暮青对梅姑的身份并不意外,她点了点头,随即便摘下了面具。 梅姑一见暮青的容貌,果真如见故人。 “……像!太像了!”梅姑眼圈泛红,情不自禁地想摸摸暮青的脸,那颤着的双手却终究没真抚上去,反倒跪了下来,“老奴不知少主人到来,致少主人于险地,老奴有罪!” “不知者不罪,婆婆请看。”暮青从怀中把棋谱取了出来,此次出来,经书和棋谱她一直带在身上,因贴身收存着,外有神甲庇护,水火不侵,故而未被打湿。方才破阵时,因人多眼杂,情势紧迫,她又已熟记棋谱在心,也就没拿出来,而今只有她与梅姑在墓室中,将棋谱示人倒也无妨了。 “这是?”梅姑起身时,暮青已将棋谱拿了出来,她并未看见这棋谱是从哪儿拿出来的,只是看见棋谱上的《寒山弈谱》四个字,急忙接了过来,“此乃先生的字迹!不会错!” 暮青道:“婆婆请看末页。” 梅姑闻言急忙翻看,一看之下嘶了一声,“这……有些眼熟……” 话未说完,她忽然瞠目,下意识地望了眼棋阵的方向,而后又惊疑不定地看向了暮青。 暮青道:“三年多前,我偶至大寒寺,得见空相大师,此谱正是空相大师赠与我的。大师说,他在寺中等候无为道长的后人已有多年,谱中所记皆是他与道长的弈局,最后一局乃是残局。我得到此谱之后,百思不得破局之法,直到今日得见婆婆,被婆婆带至墓室中,看到棋阵之时,我才有所参悟,说来还要多谢婆婆。” 暮青朝梅姑施了一礼,梅姑若有所思,半晌过后才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先生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这阵是为了等待少主人才布的……” 说罢,梅姑又陷入了沉思,暮青知道她想起了往事,便未打扰她,只在一旁静待。 过了一会儿,梅姑道:“当年,先生布下此阵之后便带着年仅三岁的小姐离开了,从那以后,再未相见。恶人阵中时有武林人士前来投奔,老奴久经打听,得知先生带着小姐回到了大兴,在盛京城外开了家书院,深得天下学子仰慕。再后来,听说大兴老皇暴毙,武平侯一族受了牵连,先生亡故,小姐不知所踪。盛京离此太远,远在天边一样……这些年来,老奴苦苦打听,却始终没有小姐的消息。” 话到此处,梅姑看向暮青,眼中那希冀之光叫人不忍久视,“敢问少主人,小姐可还安好?” 暮青神色黯然,摇了摇头,“我娘被发落为奴,到了汴州古水县,生下我后便过世了。” “……”梅姑眼中的神采被暮青之言浇灭,望着棺中的衣冠悲恸地道,“小姐竟和殿下一样命苦!” 暮青也看向棺中,想起方才心中的疑惑,刚想询问,梅姑便问道:“那少主人呢?少主人应是大兴人才是,缘何要闯天选大阵?还这身打扮?” 梅姑知道,不论暮青如今是北燕人还是南兴人,她身为官奴之女,必然落在贱籍。小姐被发落到了江南,她却在盛京见到了空相大师,加之她年纪轻轻聪慧果敢,随身的那些护卫又尊她为主,可见这些年来,她必定际遇不凡。 暮青道:“说来话长,请婆婆容我日后再详说。我既来闯阵,自然是要大闹一场,原要去往恶人镇,却没想到镇上出了事。婆婆等人今夜被人逼至墓中是何缘由,还望告知,我好决断。” 梅姑道:“此事也是说来话长,既然少主人有大事在身,老奴自然知无不言。黑白老鬼是神殿的爪牙,因先生在圣女殿下的墓室中布下了棋阵,外头传言说墓中可能藏有圣典,故而大举来犯。” “圣典?”暮青大为意外,即便她猜出外公用尽机关护着棺椁,棺中必有要紧之物,也没猜出会是圣典,毕竟圣典乃是书籍,放在棺中岂不易腐? 暮青看了眼那已腐烂的衣裙,问道:“圣典真在棺中?” 梅姑摇头说道:“圣典易腐,先生并未放入棺中,而是带走了……” 话至此处,梅姑忽然嘶了一声,暮青心中也咯噔一下,二人对视一眼,想到了同一件事上! 梅姑颤声问道:“少主人,您……除了棋谱,空相大师可还交给过您别的物什?” 暮青默然无言,只将手探入甲衣内,将那本经书取出翻开,向梅姑递了过去。 梅姑盯着经书内页的古文字半晌,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五体伏地而拜! 这一拜,暮青心中便笃定经书必是圣典无疑了!真没想到,神族遗失了两百余年的圣典竟然一直在她身上!不,应该说,一直藏于大兴国寺之中,经住持高僧之手传到了她手上。 墓道那边的打斗声仍然未歇,暮青的耳畔却仿佛传来老僧当年之言。 ——女施主与我佛有缘,定有一日能看得懂。 原来一切都应在今日! “苍天有眼!真乃苍天有眼!”梅姑起身后便激动地来到棺旁,对暮青道,“少主人请看!” 暮青循声望去,见梅姑俯身探入棺中,将那朱雀盘丝玉钗大冠捧开,把冠下的玉枕取了出来。那玉枕两端雕有如意翘头,其下藏有暗扣,梅姑将那暗扣打开,将如意翘头向外一拉,玉枕内里竟藏有暗屉! 屉中藏有一物,金玉为制,方圆四寸,上雕五龙,周刻篆文! 此物汴河宫太极殿中就有,暮青太熟悉了,她接来仔细一看,前后刻着:“大图天子,奉天之宝!” 翻手再看,玺下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此乃传国玉玺! 大图传国玉玺! 梅姑道:“这传国玉玺与圣典是一起被找到的。当年,殿下和先生为逃避神殿的追杀,躲入了司命大神官的墓中。神族就是在司命大神官的主张之下与皇族兴战,终致大图分裂的。神殿将其奉为皇天佑土司国命大神官,大修其墓,图鄂历代神官皆将其奉为开国大神官。圣女殿下和无为先生也没想到会在司命大神官的棺中会得见传国玉玺和圣典,当时,两件秘宝同藏于陪葬的玉枕之中,两人因为躲入棺中,不小心撞到玉枕,听出声响不对,才发现内有玄机的。” 暮青只听说大图国战乱之时遗失了神族的两件秘宝,倒不知道连皇族的传国玉玺都丢失了,圣器被乌雅族所得,圣典和传国玉玺竟然藏在神官的墓中!这两件秘宝不太可能是司命大神官生前所藏,他主张神族自治,藏大图国玺倒说得过去,藏神族圣物就说不过去了。虽然不知两件秘宝是何人所藏,但藏在大神官的墓中的确高明!司命大神官格外受神殿尊崇,神殿挖地三尺也绝不会掘他的墓,而大图分裂之后,南图皇室想要派人探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发现两件宝物之后,殿下和先生并没有将其带走。”听墓道中打杀声未歇,梅姑便接着说了起来,“老奴是流民之后,自幼被拘入神殿药作司,本该作为蛊童,日后炼为蛊人替神殿效力,却有幸被殿下所救。殿下救过不少像老奴一样的人,她反对斋戒净法,心怀改革之志,常对老奴说,待她继任圣女,必叫药作司再无蛊童,叫鄂族女子不再受斋戒之苦。可她还未继任圣女,便在一次乔装游玩时遇见了无为先生……” “大兴男子雅韵风流,先生才学冠绝天下,殿下对先生一见倾心,后来常与先生相见,讨教大兴的朝政民生、风土人情,先生对殿下之志颇为钦佩,却无从政之心,亦无久居图鄂之意。二人虽有情,却都未说破。殿下挣扎过,可终是放不下自幼立下的志向,神官大选落定那日,殿下继任圣女大典,听说先生要离去,便托老奴传密信给先生,约他再见最后一面,算是为先生践行。可那天夜里,殿下刚与先生碰面,神殿的宗法司长老便率兵赶到,称殿下与人私奔,要拘回宗法司问罪,并要拿下先生按神规戒律处置。殿下为护先生,与宗礼司动了手,先生与殿下齐力杀出重围,躲入了司命大神官的墓中。” 经年往事就如今夜的风雨,听着坍塌的大阵下传来的风声和墓道那边的刀剑声,暮青仿佛看见了当年浴血拼杀,她问道:“我也听说外婆是与人私奔的,可听婆婆之言,她竟是遭人暗算?” 两人刚碰面,宗法司的人就到了,事情怎会这么巧?再说了,就算被抓个正着,罪名也该是幽会,而不该是私奔。若再深思下去,新神官圣女刚刚继任,正当政权交替之时,幽会丑事可大可小,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可私奔就不同了,圣女如若逃亡,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这不是暗算,是政变! 暮青接触政事虽然不久,可政治敏感已然觉醒,细思之下,如坠寒窟。 有人发动政变,意图逼走圣女,圣女走后必然要有人继位,那个人会是谁? 梅姑冷笑道:“史官的笔也能信?不过是食谁俸禄,替执笔为刀罢了。圣女殿下并非天真之人,她深知千百年来,上至长老院,下至各神庙,掌权的都是些顽固派,改革不易,一旦她过早显露抱负,必遭疯狂反对,故而她一直很谨慎,就连从药作司救下蛊童,亦或赦免一些斋戒少女,她都假装是心血来潮、随兴而为,为此她常受到母亲的斥责,但她从来不以为然,下回依旧如故。久而久之,神殿上下都以为殿下只是年少贪玩,骄纵些罢了。只有一个人,那人是她一母所出的胞妹,从小跟在她身后唤着她阿姊,姐妹二人形影不离,经年累月,旁的人或许窥看不出,她的胞妹总是能发现些端倪的。” 话至此处,梅姑神色冷厉,半张烧伤的面容狰狞如鬼,“那夜是她告的密,她竟还有脸哭诉,说是因为害怕阿姊触犯族规!呵,自古为了权力,虽净是些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事,可一旦给了女子机会,争权夺利的丑态也不比天下间的男子好看多少!” “……”暮青虽已猜到,但还是心情沉重,已经走到这里了,却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的不堪,当年的真相怕是大哥也不知道。 “殿下和先生虽在司命大神官的墓中发现了两件秘宝,但殿下深知私奔之罪已然坐实,回不去了。这两件秘宝任何一件现世,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天下只会纷争不断,黎民百姓只会更苦,于是便将秘宝原样封存,没有带走。从墓中出来后,他们乔装进入了武牢山,经十里圣谷入了天选大阵。” “……婆婆在溪边时曾说过当年有人也曾破过千机阵,说的莫非就是外公外婆?”暮青问道。 梅姑淡淡地笑了笑,点头道:“没错!真没想到多年之后还能见到有人破阵,而那人竟是少主人。天选大阵西起武牢山,北至神脉山北麓,地域甚广,那些阵痴在千机阵下埋了那水火牢阵,出了那阵就到了死泽林外,过了死泽向北便是神庙,也就算是出阵了,这是那些阵痴给破阵之人的奖赏。当年,天降大灾之前,神庙山下建有护城河和高墙,内外有重兵镇守,而杀机重重的天选大阵就像神庙的后防,从无刺客能闯入。殿下和先生也没想到会来到离神庙那么近的地方,而神殿大抵也不会想到他们要找的人竟然没有逃往大兴国境,就在山下的死泽林外。殿下和先生索性在山溪上游那座开遍山花的小山后择地建起了一座木屋,此后三年,一直生活在那里。因那附近需得破了千机阵方能到达,故而三年来一直没有外人闯入,殿下和先生也算是过了三年与世隔绝的恩爱日子,小姐就是在第三年的暑月里出生的。” “可小姐出生后没多久,殿下夜观星云,卜知将有山崩地裂之大灾。神殿里有她的娘亲、她的族亲,城镇中还有那么多黎民百姓,她终究是放不下。那天,趁先生外出狩猎,殿下将小姐交给老奴,自投罗网,回了神殿。先生得知后,将小姐托付给老奴,自己前去搭救殿下。当天夜里,炎魔罗吼,山崩地裂,木屋被山火烧毁,老奴为护小姐,半边脸被火石击中,就此毁了,幸而小姐安然无事。” “山火烧了好些日子,老奴抱着小姐四处躲避山火和山中的机关,那阵子漫天山灰,到处是火,老奴也不知躲了多少个日夜,更无法得知外头发生了何事,只记得天色放晴的那一日,先生回来了,却孤身一人,那一刻,老奴就知道与殿下天人永隔了……” “神殿那些厚颜无耻之辈,得殿下报险才能撤离,撤离之前他们说却她叛族,是她惹怒了祖神才招致此祸,于是将她围攻生擒,绑在殿柱上祭奠神庙。他们走了,留下殿下一人面对那地动山摇、山火焚城的景象,先生赶到时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根殿柱崩塌坠入地缝,被山火所焚。那坛子里装着的根本就不是殿下的骨灰,那是神殿后来用来欺瞒世人的,殿下留在世上的唯有这一副衣冠和一点血脉而已。”梅姑看向暮青,涕泪纵横之态不像个老人,倒像个三岁孩童。 暮青这才明白为何见到骨灰坛梅姑毫无反应,直到见到棺中的衣冠才那般悲痛。 “先生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带着小姐和老奴去了恶人镇,结识了一些武林人士,并与千机阵的守阵人雷老怪成了至交好友,二人常坐谈论阵,棋阵的机关秘要就是先生与雷老怪论阵时得的启发,而炼蛊之法是先生向老奴请教的。棋阵耗时三年,竣工前夕,先生夜探司命大神官的墓室,将两件秘宝取了出来,传国玉玺被收放在了殿下的棺椁中,圣典则由先生带在了身上。因棋阵浩大,非一人之力能筑成,当年镇上不少武林人士襄助过先生,这些人里,有些已经过世了,有些熬成了老家伙,今夜一起进了墓道。” “棋阵建成后,先生就将阵图张贴在了恶人镇上,并放出话去,九步定生死,破解棋局者可得墓中秘宝,之后就带着小姐离开了。他本想带着老奴一起走,是老奴自愿留下为殿下守墓的,今日能见到少主人,老奴死也瞑目了。”梅姑看着暮青,悲愤地道,“老奴虽不知少主人为何要闯天选大阵,但少主人若有机会,定要杀尽仇人,为殿下报仇雪恨!” 暮青转头看向墙上那以指力刻下的血字,沉默不语。 她有种直觉,外公下了一盘很大的棋。 他可以不把阵图张贴出去的,若真如此,好事者必定会在他走后想尽办法探墓。因墓中之物是外公留给后人的,墓道中未布杀机,故而不能抵挡探墓者。当时墓道已封,机关已设,倘若探墓之辈不择手段,轻则破坏墓道,重则随意入阵,造成棋阵崩塌,这些都将影响后人进入墓室。 外公把阵图张贴出去,好事者的兴趣便会转到棋局上,而他那句“九步定生死”之言误导了世人数十年。因听说墓室中藏有秘宝,那些好事之人因怕破坏棋阵无法取宝,故而没有解出棋局,谁也不敢轻易入阵,棋阵才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外公之志本不在政,却把大图的传国玉玺留给了后人,神殿费尽心机才夺下四州之权,复国派至今心不死,倘若传国玉玺现世,天下纷争再起,神殿的美梦恐怕要毁于一旦。 以外公的家世才学,回到盛京之后,想要在朝堂上立足并不难,可他却远离朝堂,到城外开了家书院,广收寒门学子。遥想当年的大兴,北有五胡滋扰,南有岭南拥兵,国库之力皆用在西北,朝堂绝不会在南疆无外族滋扰的情况下主动去侵扰图鄂。外公的政治抱负难以实现,所以才远离朝堂,在天下寒士中谋求声望。 空相大师乃得道高僧,不知外公有没有在他那里得到过点拨,但他留下来的东西和声望皆对她有大助! 外公仿佛用一生在下一盘棋,等一个毁去神殿两百年基业的弈局…… 暮青没有回应梅姑,神殿的人自是要杀的,可她绝不会伤及大哥和圣女,该如何决断,她自有打算。 墓道那边的打斗声停了有一阵儿了,暮青在内室之中隐约能听见几声话音,猜测应是巫瑾在为伤者施针。以侍卫们的耳力,必定听见她与梅姑有事在谈,故而一直无人出声打扰。 当年的真相弄清了,但暮青仍然有事要问,“我在神庙门前听婆婆与人说话,说中了圈套,人落在黑白二老手里了,是什么人?” 梅姑这才想起此事来,说道:“哦,回少主人,是景家小子那帮人。” “……景少宗?”暮青原以为是梅姑的人,没想到会是景少宗等人,“恶人镇上的人抓他们干什么?” 暮青不是图鄂人,竟然知道景少宗,还直呼其名,梅姑心中越发确信她的身份不一般,于是答道:“少主人有所不知,恶人镇上并非如外头传言那般。这镇子起先的确是由那些武林人士建起来的,可那些人中不乏恶徒,既身怀绝技,又容易收买,神殿没少往镇子里安插探子,要免罪的大赦其罪,要金银的许以金银,贪恋姿色的许以美人。金银倒也罢了,折成银票由人冒死带入镇子里就是,要美色的……每回带人入阵,半途都不知要死多少妙龄女子。恶人镇上就是个法外之地,尤其是这二十年,神官和圣女各有图谋,各自在恶人镇上囤积势力,这三五年来,镇上的人分成几派,斗得你死我活。” “几派?” “神官一派,圣女一派,那些阵痴一派,他们只管守阵,不理闲事。因神官大选需过大阵,故而神殿对那些阵痴礼遇有加,从不招惹他们。镇上还有一些不想卷入纷争的人,他们常到神庙来寻求庇护,里头有些老家伙是当年追随先生之人,老奴就收留了他们。原本因怕破坏棋阵,镇上的人从不来犯,可这三五年,神官和圣女都急了,没少想方设法从老奴身上逼问破阵之策。前阵子,黑白老鬼杀了老奴好些人,扬言再不交出破阵之策便要杀上神庙,片甲不留。神官和圣女已经争红了眼,老奴怕他们会玉石俱焚,索性毁阵,谁也别想得到墓室中的秘宝,于是便决定先下手为强。老奴得知黑白老鬼想在镇上擒住景家小子,便想先他一步把景家小子抢到手,而后押出阵去,和那贱人的后人做个了断,没想到出了内鬼,反被白老鬼逼进了墓道。” 不必问,那贱人指的必是巫瑾的外祖母,那她的后人指的岂不是…… “婆婆之意是,圣女就在大阵外头?”暮青问。 “没错!”梅姑道,“山那边有座祭坛,当年虽已遭大灾损毁,但祭坛上有口千年传声宝钟,天选之子出阵,需鸣钟祭告天地,故而每当天选开试,神官、圣女及长老院的人都会到那祭坛去。这次的天选大试比往年来的早,听镇上的人说,是南图三皇子和南兴皇后在国境附近神秘失踪了,南兴帝龙颜震怒,昭告南图,说限期一个月,找不到人便要御驾亲征,到洛都去找南图皇帝说理去。神官和圣女怕是谁都不想招惹上那位据说有乾坤之谋的主儿,故而想要速战速决。” “……”御驾亲征个鬼! 暮青心里骂了句,却忍不住噙起笑意来。怪不得殿试取消了,幕后推手总算找到了,那人远在汴都,倒是把南图和图鄂的当家人的心思看得透彻。南兴如今正值新政推行初期,朝中新老政权交替,步惜欢哪里走得开?想来南图和图鄂不是不知御驾亲征只是威胁,但步惜欢名声在外,南图和图鄂怕是更担心他借皇后失踪一事背地里别有图谋,所以才急忙速战速决。步惜欢应是连人家这些心思都猜到了,他这么一闹,倒是帮她省了不少工夫。 “那我们该如何出阵?”暮青问。 梅姑道:“这内室中有条通往山那边的密道。山后是断崖,要出阵要么走密道,要么翻过一座山阵,我们走这密道兴许能赶在黑老鬼等人前头!” “好!”暮青点了点头,对梅姑道,“劳烦婆婆把玉玺带好。” 说罢,她便收起圣典,把面具重新戴上,走到了内室门口。 内室与墓道之间此时隔着万丈黑洞,稍不留神便会被风扯入其中,暮青立在内室门口,远远地问道:“你们如何?” 墓道中横尸遍地,巫瑾正为重伤者施针,伤得轻的正运功疗伤,听见暮青的声音传来,月杀疾步走到墓道口禀道:“回主子,白老鬼在内,所有白衣人皆已诛杀!两个护卫中了毒,已经逼出来了。” 暮青问:“可能想法子过来?” 棋阵塌了,除非插上翅膀,没个踏脚的地儿过不去。幸而柳寡妇身上有条毒绫,此时巫瑾已为灰衫汉子施罢了针,柳寡妇起身将毒绫一端系了把柳刀,运力打出,连试了几次,终于听见叮的一声,那刀扎进了对面的墙缝里! 月杀冲柳寡妇抱了抱拳,说道:“多谢!” 柳寡妇道:“生死之交,何必言谢?” 月杀再未多言,带上巫瑾便当先踏着毒绫进了内室。 内室中没墓道里那呛人的血腥气,巫瑾一落地就松了口气,见到暮青就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笑道:“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月杀将路上拾回的解剖刀呈给暮青,仍不忘防备梅姑。 暮青道:“这是梅婆婆,自己人。” “自己人?”巫瑾一愣,随即看向暮青,眸中有惊喜之色。 此乃先代圣女的墓室,听那些武林人士说,老婆婆是守墓人,那……自己人岂不是说…… “说来话长,景少宗落在黑老鬼手里了,我们先出阵再说!”暮青道。 这话果然让巫瑾神色微凛,这时,侍卫们和武林人士们陆陆续续的进了内室,藤泽和司徒峰等人在后,待众人都过来了,柳寡妇收回毒绫,抛给一个侍卫,侍卫将她接了过来。 一聚齐,众人就看向了暮青,所有人都想知道她究竟为何能破棋阵,以及墓中的密宝究竟是不是圣典,有没有被她所得。 然而,回答众人的只有一道密道开启的声音。 暮青:“走!出阵!” ------题外话------ 大家久等了,下章写阵外的事了,阵内的事拆不成两章,所以我就写写写,写完才发,久等啦,么么哒。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神殿之亡 神脉山北麓,古神庙后断石枯松,千丈崖下盘着一座祭坛。 黑云蔽月,怒风骤雨,祭火已被浇灭,唯有祭坛四周的营帐中透着烛光。营帐星罗棋布,拱卫着东西两座大帐,雨声掩盖了东大帐中的谈话声。 帐中华毯雕案,锦帐明灯,神官姬长廷坐在瑞云螭纹案后阅着军奏,一名红衣少女正徘徊踱步。 “这么多天了,阵中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少女一开口,清冷的嗓音便如冷箭离弦般刺破了夤夜的雨声,那嗓音竟与暮青的有几分相似。少女望向上首,明烛照亮了她的眉眼,其貌竟也似暮青五分,只是其神凌厉更甚。 此人正是神官姬长廷之女,姬瑶。 见父亲一言不发,姬瑶索性走上前去将那军报覆住,说道:“爹,别看了!军中您都布置许多年了,这关头谅他们也不敢出差池,倒是阵中毫无消息,您就不急?” 姬长廷叹了一声,笑道:“瑶儿,爹说你多少回了,要沉稳些,多学学你娘。” “学她?”姬瑶仿佛听见了笑话,冷笑道,“自从她那孽子失踪后,我看她也急得很,西大帐中的密信这几日可是多如雪片!” 姬长廷面色淡了些,避提此事,说回阵中,“泽儿入阵晚,应是景少宗先到恶人镇,算算日子,黑白老鬼也该动手了。” 姬瑶道:“阵中凶险,泽哥刚入阵两日,还到不了镇上,今夜风急雨骤,身处阵中必定倍加凶险,女儿今夜心神不宁,担心要生变数。” “成王败寇,在此一搏,各路人马自然会使出浑身解数,有变数也不奇怪。”姬长廷将军报从女儿的掌下挪出,淡淡地道,“大军已动,除非他死在阵中,只要他能活着出来,无论是不是第一个出阵,他都会继神官之位。” 姬瑶皱了皱眉头,烛光映入眸中,似烧着团火,“他定会第一个出阵!” 姬长廷看着女儿眸中的那团火,笑着宽慰道:“我的女儿,自然会许给我族智勇无双的男儿。好了,去给你娘请个安,回帐歇息吧。” 姬瑶眉心紧锁,默然良久,低低地道:“爹待她的情意天地可鉴,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姬长廷埋首军报之中,一边提笔批复,一边淡淡地道:“她明白,她只是放不下。” “放不下那奸夫?”姬瑶讥笑一声,话语如刀。 砰! 神官大印盖在军报上,殷红如血。 姬长廷抬眼瞥来,国玺的朱色映在眸底,如血似火,他望着女儿半晌,长吁道:“瑶儿,你不懂你娘。为父要你与你娘多亲近,多学学她的权术心志,日后继任圣女,才能扛得住政事……” “我自幼跟在爹爹身边,莫非学爹爹的权术心志,就扛不住政事?”姬瑶冷冷地打断父亲之言。 “爹是男子,你是女子。女子用权有别于男子,有得天独厚之利,是男子望尘莫及的。” “我不屑!” “你!”姬长廷摇头长叹,苦口婆心地道,“你心骄气烈,不缺洞察政事之心智、杀伐决断之果敢,缺的是容人之量、待时之性。当今天下之局势,比爹娘继位那时更为复杂险恶,日前在岭南的一番较量你也看到了,南兴帝年轻老谋、雄韬伟略,皇后睿智果敢英勇无双,丝毫不输你娘当年哪!这二人联手革新除弊、平叛安邦,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与泽儿日后面对这样的对手,夜里能安眠吗?若无待时之性,一切政事皆用快刀,行吗?你与泽儿尚且年青、治国未专,继位之初少不得要依靠长老院,你眼里揉不得沙子,行吗?凡事不屑圆滑、不思图谋、不待时利,只靠一腔锐意去进取……行吗?” “爹忧思过重了,南兴帝后纵然能励精图治,可强国却绝非朝夕之事。北燕帝也是个雄才伟略的主儿,他图谋南兴之心一日不死,南兴帝后就没那闲工夫把手伸到我们图鄂来。” “可他们已经把手伸到了南图,南兴皇后和巫瑾的失踪必是一场阴谋,倘若南图的皇位真被巫瑾所得,你娘再从中使力,你可想过图鄂会如何?” “所以我们要赢下神官大选这一仗,越快越好!此仗一赢,我们便可以叛国之罪铲除异端,卸去娘的权柄,令大权尽归神殿!此便是杀伐决断之时,切勿待时!” 姬长廷岂能不知此理?但他方才所嘱之言并不针对眼下的局势,而是说日后。可瑶儿自幼就想成为圣女,而她母亲却一心废除旧制,母女二人不睦已久,眼下胜负将定,她心里只想赢她娘,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进去。 姬长廷叹道:“你的固执,真的很像你娘。” 姬瑶狠狠地皱了皱眉头,寒声道:“我绝不像她!我姓姬,脱胎于她,非我所愿!” 说罢便拂袖离去。 姬长廷望着女儿绝然离去的背影,看她打开帐帘走入风雨夜色里,恍惚间想起了当年那夜。那夜,她娘孤身闯入南图军营,临走时也是这般决绝,时隔经年,世事真似轮回一般,恩恩怨怨,终于到了该有个了断的时候了。 大雨滂沱,祭坛北,十里外。 当年的古都只剩残垣断壁,唯有护城河水流淌不息。豆大的雨点儿扑打在河面上,倒在河道中央的一座石雕后冒起一串水泡儿,少顷,钻出几只人头。 一队侍卫先出了河道,四散探查过后,一人入水将暮青等人接了出来。 暮青上岸之后环顾四周,看清身处之地后,不由心生敬佩之意。当初,大漠地宫的出口也设在河道中,她大概能猜出暹兰大帝和外公有此安排的原因。草原上一望无际,百姓放马牧羊,各部族又常年征战,地宫的出口唯有通着河道才不易被人发觉。而神脉山中遍地是林,能埋密道的地方多的是,可离祭坛如此近、又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就只有护城河底。 “主子,城中布有重兵,恐难硬闯。”这时,一名侍卫从废弃的城墙那头翻了出来。 “自然不会硬闯。”暮青看向护城河中,说话的工夫,众人已陆续上了岸,看清身处何地之后,惊的惊,喜的喜。 梅姑笑道:“先生真是在掌神殿的脸,只怕神殿做梦都不会想到,当年护卫着古都的王河,今夜会将断送图鄂基业的人送来。” 这断送图鄂基业之言叫藤泽震惊地看向了暮青。 暮青问道:“婆婆,黑老鬼等人会从哪个方向进城?” “北面。”梅姑指北言道,“那边是神脉山北麓的月牙山,大阵的出口就在山窝子里。黑老鬼他们此刻定在阵中,今夜雨大,闯阵凶险,他们再能耐也得明早才能出来。” 暮青举目北望,天地混沌,她虽看不见月牙山之所在,却看见护城河北有座飞桥,于是说道:“那好!我们就等他们出来!那边有座飞桥,今夜且到桥下暂避,不知婆婆意下如何?” 梅姑道:“老奴听凭少主人决断。” 少主人?! 这话惊了不少人,不仅藤泽惊疑更甚,连跟随梅姑的一群武林人士也打量起了暮青。 一个驼背老者问道:“什么少主人?” 梅姑道:“苍天有眼,叫我们这些老家伙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殿下与先生的骨血。” “……什么?!”老者睁圆了眼,陀螺似的围着暮青转了几圈儿,问道,“你是说……这小子是圣女殿下和无为先生的后人?我说……你老眼昏花了吧?” 老者把梅姑拉到一旁,嘀嘀咕咕,“你个老婆子唬人是吧?我虽没见过圣女殿下,可我见过无为先生!先生可是英俊倜傥玉树临风,你再瞧瞧那小子,生着一张纵欲无度、不久于人世的面孔,怎可能是先生的后人?我不信!就算他破了棋阵,我也不信!” 这话倒提醒了藤泽,他看向暮青的脸,忽然生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他一直觉得木兆吉与传闻中相差太大,莫非眼前之人根本就不是木兆吉? “越老越糊涂,枉你在江湖上混迹了一辈子!”梅姑骂了一句,话里有话。 正当众人细品此言时,暮青道:“此地不宜久留,速去桥下吧。” 话音落下,月杀和侍卫便带起暮青和巫瑾掠河而去,其余人只好跟上。藤泽等人身中蛊毒,眼看着大军就在城内,却只能被神甲侍卫们挟持着过河而去。 古都外的飞桥气势宏伟,若平地拔起的虹路,桥下的青石缝里已杂草丛生。墓道中一战,不少武林人士受了伤,跟到此处已是精疲力尽,桥下遮风挡雨,甚是宽敞,众人盘膝而坐,调息的调息,歇脚的歇脚。 暮青淋了雨,巫瑾极怕她受寒,给了她一颗驱寒除湿的丸药服下,月杀便坐到暮青背后为她运功调息。 藤泽等人一到桥下便被封了穴道,他的目光一直定在暮青身上,有一件事是他不敢深思的,那便是木兆吉乃大安县县祭,掌一县政事,他是怎么被人调了包的?现今又在何处? 驼背老者等人也在打量暮青,梅姑之言,众人稍稍深思便琢磨出味儿来,不由打量着暮青的面庞,心中好奇。先代圣女和无为先生的后人这些年都身在何处、是何身份?此番乔装改扮闯入天选大阵又是为何而来? 暮青在四面八方的目光里一言不发泰然自若,只管闭目养神,静待天亮。 天蒙蒙亮时,风停雨歇,古道上生了大雾。 清晨时分,大雾茫茫,举目望去如见云涛。 “来了!”飞桥下,不知谁吭了个声,话音落下许久,才听见官道北面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杂乱急迫,踉踉跄跄的,梅姑伸出一掌,知会暮青来者只有五人。 暮青盘膝坐着,未发指令。 五人奔上飞桥,其中四人身穿黑衣,两人在前,两人踞后,押着中间一名青袍公子。快到桥顶时,只听噗通一声,一人跪倒在石阶上,口吐黑血,肩头埋着支毒箭。同伴闻声望来,黑老鬼道:“箭毒已攻入心脉,他活不了了,我们进城!” 其余二人点头,即刻弃下那人,拽住青袍公子便往桥下奔去。 桥下,众人望向暮青,焦急不解——这位少主人在桥下坐了一夜,不就是要等黑老鬼出阵?如今人来了,他怎么倒不动手了? 连梅姑都以为暮青想在此劫杀黑老鬼,救下景少宗,再扮作黑老鬼等人进城,实未想到她会放人过桥。 谁也不知暮青作何打算,只听见须臾间,黑老鬼等人已下了飞桥,掠过护城河,往城中去了。 城中屋塌地陷,遍地杂草,荒芜之象笼于雾中,萧瑟肃杀。 蓦地,黑风破雾,数十人将黑老鬼四人团团围住,人在雾中,黑影似虚似实,杀气却自八方而来。 黑老鬼急忙抛出令牌,高声道:“在下黑老鬼,奉神殿差遣,幸不辱命,现求见神官大人!” 令牌将大雾扑出个洞来,一只手将令牌接住,那手上戴着手甲,五指利如鹰爪。 此人是个头目,看过令牌之后,不言不语,只用那鹰爪般的手指朝黑老鬼勾了勾,随后转身就走。 数十道黑影随之退入大雾之中,眼看着便要失去踪影,黑老鬼道声跟上便追入了雾中,几个急纵后才又看见了那些黑影。那些黑影在雾中若实若虚,看似脚步不快,却始终难以跟近,黑老鬼尾随在后,心中正忐忑着,忽觉有风荡来。 那风起于低处,拂着靴面而来,黑老鬼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见靴前一洼雨水泛起了水波。那水波似梭如箭,倏地向脚下刺来! 黑老鬼暗嘶一口凉气,连出声示警都来不及,他飞身急避的一瞬,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黑老鬼人在半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属下的靴子上扎着数根银白细长的飞针,针是平着扎进去的,怕是把脚趾都给刺穿了,他那属下蹬蹬蹬的连退数步,而他落地时循着杀机的来处睃去,只见一件黑披风在雾中扬起,披风之下,乱针破雾而出! 黑老鬼骇然叫道:“他们不是神官大人的人!” 话音未落,那脚趾受伤的黑衣人已被飞针刺瞎双目,仰头惨叫之时,一根长针刺入喉咙,惨叫声戛然而止,那人双目淌血倒地而亡。 后头一人揪住景少宗便退,数十道黑影如荒城中盘踞的黑鸦,凌空掠来,杀机四起! 黑老鬼暗怪自己大意,蛊人虽听命于神殿,但神殿中除了神官大人,圣女也权柄颇重,鬼军之中自然有效忠于她的人,没想到运气这么不好,一进城就撞上了圣女的人! 黑老鬼抽刀应战,刀风破开大雾,只见四周遍是残宅,他灵机一动,从同伴手中揪来景少宗,一面拿景少宗抵挡杀招,一面横刀劈向四面的屋宅! 一声巨响传出,一座残阁轰然倒塌,腐木四射,飞雨漫天,响声惊动了驻扎在城中的大军。 “什么人?!”大军闻声而来。 “在下黑老鬼!奉神官大人差遣,已生擒景少宗!求见神官大人!求见神官大人!”黑老鬼冲着铁蹄声传来的方向高喊,他心知来人未必一定是神官的人,这一喊是在赌命,要么生,要么死。 只听铁蹄声愈急,马上之人喝道:“快!救人!” 黑老鬼昨夜闯阵,而今负伤在身,已是筋疲力乏,听闻话音顿时松了口长气。 却不料,这口气刚松,远处倏地传来一声惨叫! 战马长嘶,铁蹄扑散了大雾,一名将领从马背上洒血坠下,大军顿时大乱! 刀箭声传来,大军未到便生了内乱,两方人马当街杀了起来。 杀声传出城外,暮青在桥下起了身,说道:“嗯,现在可以进城了。” 姬瑶挑开帐帘走了出来,见长老们已登上祭坛举目远眺,望着杀声的来处,面色肃穆。 杀声起于城北,北边正是月牙山之所在,藤泽入阵晚,今日还出不来,那就必是黑白老鬼得手了! 姬瑶瞥了眼东西大帐,两座大帐里静悄悄的,爹娘坐镇其中,都没有出来。 没有亲信入帐奏报,没有奴官执令而出,他们都只是在等待结果。 姬瑶讥嘲地冷笑一声,唤来奴官吩咐道:“悄悄点几队精锐去城北,不必理会黑白老鬼,但必须要把景少宗活着带来祭坛!倘若有失,你就不用回来了。” 奴官领命,即刻去了。 姬瑶看着奴官的身影没入了雾色里,转身进帐入座,望着杀声的来处,等。 这一等,等到日出雾散、晷影居中,等到杀声渐盛渐近,等到在大帐中闻见了血腥气,姬瑶起了身。 风里有掠空之声传来。 姬瑶疾步而出,仰头看去,见长空远处扑来一道黑影,似伤了羽翅的鸟雀般洒血坠下,扑在帐前的旗杆下,一口黑血溅脏了她的锦靴。 姬瑶的面色冷若寒霜,盯着脚下之人,眸中迸出杀意——这人是她派出去的奴官。 奴官印堂青黑,身中剧毒,认出眼前的靴子,奋力地仰起头来禀奏道:“禀……殿下,幸不……辱……命!” 禀罢,奴官气绝身亡,姬瑶的眼底焕发出光彩,猛地仰头望向长空。 又见一道黑影踉跄着坠下,黑老鬼披头散发、满脸是血,手中提着一人,身上插着三刀,冲着大帐中喊道:“神官大人何在?黑老鬼前来复命!” 黑老鬼嗓音粗哑,神态癫狂,像极了杀红了眼的疯子。 殿前侍卫拔刀亮剑,弓弩手满弦而待,刀箭如林如海,杀意凛冽。 姬长廷自东大帐中行出,目光先落在黑老鬼手中提着的那人身上。那人一身泥血,腿上插着支断箭,血流不止,但仍活着。 那人正是景少宗。 姬长廷展颜一笑,呼唤左右,“快为黑老先生医伤!” 话音落下,姬长廷将手一伸,大风平地而起,墨袖飞扬,旌旗拔地,人海倒伏! 黑老鬼一惊,身上插着的三把长刀猛地被大风撕扯而出,鲜血泼溅,腥气四涌!他眼前一黑,脚步踉跄,手不觉一松,景少宗登时乘风而去,“自投”入姬长廷的手中! 断箭逼出,鲜血直涌,姬长廷挟着景少宗一路洒血上了祭坛,祭坛上的八位长老纷纷后退,半数长老退下祭坛,往西大帐方向退去。 姬长廷立在祭坛上,看向了西大帐。 帐中有一女子缓缓行出,时值正午,春日当空,女子望向祭坛,眸波淡若秋水,崖风拂起月裙红裳,叫人恍惚间如觉日月斗转,青天白日,得见月下神女。 “离儿,一切都结束了。”姬长廷见到圣女景离,神情略有恍惚,语气近乎平静。 圣女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姬长廷。 姬长廷迎着那目光,不无疼惜地道:“你我夫妻一场,你放开手中的一切,我绝不会伤你。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可你我争了二十年,可以没有成王败寇,但恩恩怨怨总要有个了结。” 圣女仍旧一言不发,目光平静无波,却足以刺痛姬长廷。 “放下吧,你我不会永居高位,今日把一切都交给后生,我们就永居神殿,亦或去这世间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再不理政事纷扰,可好?”姬长廷近乎恳求地道。 圣女终于笑了,那笑淡漠疏离,隔着半座祭坛,却似远隔千山。她望着千丈崖石,声音空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真耳熟啊……这话在哪儿听过呢?好像二十多年前,有个女子对你说过,你竟然还记得她。可我早就不记得了……” 姬长廷微微蹙眉,眸底生出痛意——那女子是她景离,可那夜他没能放下,她绝然离去,从那以后,世间再无他所熟悉的那个青梅竹马的离儿。 “我这一生经历过两个丈夫,经历过忍辱求全、杀人夺政、幼子生离、生女成仇、励精图谋、翻云覆雨,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我接受不了的。接受不了的人是你,长廷,你我之间早就不会再有闲云野鹤,只有成王败寇。”圣女摇着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这笑比那平静的目光更刺痛姬长廷,他道:“你不是放不下这一切,你是放不下瑾儿。你觉得亏欠他太多,他为质二十年,而今失踪了,你想补偿他,把世间人人想要的无上权势给他……无妨,只要你今日放手,我陪你找瑾儿,助他登上南图皇位!到时,南图皇帝是你的儿子,图鄂圣女是你的女儿,儿女各掌一国之政,你乃两国国母,岂不羡煞世人?” “羡煞世人?”圣女笑出声来,无关喜悲,只是笑道,“儿女皆是人中龙凤,听来的确打动人,我若在瑶儿那般年纪里听见此话,只怕真会心动。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了。” “好!你心不动,事到如今,依旧要做铁石,与我玉石俱焚。”姬长廷痛心疾首,自嘲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你抉择吧,你的侄儿在我手中,你是要用束手就擒换他的性命,还是要我杀了他,咱们在此刀兵相见,不死不休?” 姬瑶上了祭坛,站在父亲身旁,一同与母亲对峙。她知道,父亲手中握着的并不是景少宗的性命,而是母亲与景家之谋。景家要复大图国业,做那千古之臣,母亲更要把的大图的帝位和复国大帝的美名给她的儿子,今日她若顾及景少宗,那么失去大权之后,大厦倾覆,依附于她的人将会被尽数诛杀,到时南图的景氏一族失去了在鄂族的权势,会立刻遭左相一党扑咬,下场可想而知,而巫瑾也别想坐上南图皇位。可若不顾及景少宗…… “你不会杀他的。”姬瑶尚在思忖,圣女便开了口,“你会以他为筹码策反他爹,老宗主病重,景家如今是我堂兄在主事,他博学多才,以诗文著称于世,校书编史他是把好手,当官主事他就是个半吊子。他膝下只有少宗一子,少宗敏悟沉稳,他视若爱子,你若拿少宗的性命要挟他,再以你的雄辩之才稍加鼓动瑾儿失踪之说,我那兄长十有八九会反我。同宗倒戈,南图的景家必受重创,瑾儿夺位的可能微乎其微。长廷,你让我抉择,其实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无论我怎么选,结果都是一样的。” 姬长廷闻言默然良久,终未否认,淡淡地笑叹道:“还是你我最心意相通。” 圣女自嘲地笑道:“说来,这也算是我种下的因吧。当年,我图谋权势,最先拿娘家试刀,独揽景家大权,夺了我那兄长的主事机会,把他逼成了一个胸无主见的文人,成日寄情于诗文杂记。他心中对我有怨,你是知道的,而今他代宗主,你终于等到了机会。” 姬长廷道:“离儿,你我走到今日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与你相争非我所愿,但我为了瑶儿,正如同你为了瑾儿。” 圣女听闻此话,目光终于冷了下来,“你若真为瑶儿着想,就不该让她继任圣女。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你难道想让女儿再尝一遍?” “今时不同当年,有你我在,凭南图那些个皇子,还没本事叫瑶儿受苦遭难。你不想让瑶儿继任,难道存的不是断神殿宗嗣、复大图国业之心?存的不是将苦心图谋的一切都传给你儿子的心?” “姬长廷!我为何要断神殿基业,瑶儿年少无知,不知当年旧事,你难道不知?!” “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你若恨我,冲着我来便是,何故牵累女儿?她亦是你的骨血,自幼立志,你为一己私怨而断其志,何忍?!” “徒有雄心伟志又有何用?你是她爹,你劝了她多少年,她可曾与我亲近过?她连在我面前做做戏、哄我教她的忍劲儿都没有,只凭杀伐果敢,她充其量能当一把上阵杀敌的刀,想当那用刀之人,你瞧她是那块料吗?!” 大战当前,两军已杀到了祭坛外,神官和圣女竟吵起了嘴。圣女戟指姬瑶,一番看法着实与姬长廷不谋而合。姬长廷被戳中忧思要害,当下怔了怔神儿,而姬瑶也因父母当年的恩怨而疑、因娘亲的批评而怒。 就在这父女二人同生杂绪的须臾间,圣女那戟指女儿的掌心下忽然射出一根飞针! 即便母女不睦,姬瑶也从未想过母亲忍心对她痛下杀手,她怔在祭坛上,这一刻竟似空有一身武艺,全不知该作何反应,眼看着要死于针下,身旁忽然逼来一道掌风! 姬长廷情急之下出掌,不觉间松开了景少宗,一阵邪风趁势卷来,景少宗登时被卷下了祭坛! 姬长廷猛地抬眼,圣女景隔空收回飞针,景长老飞身去接景少宗,姬长廷疾电般出手劫人,两股真力凌空绞杀之际,他往圣女身后瞥了一眼。 那一眼,目光含威含厉,如山如雷,圣女身后忽然间现出一抹刀光! 圣女觉知杀机,转身看清那长老,一惊之际,刀光已在腹前! 千钧一发,命在旦夕,西大帐前忽然人仰马翻!一人迎着乱箭掠入弓弩阵中,凌空抓住一支羽箭朝那刀掷去! 铿! 刀箭相撞之声被乱箭声所吞,火星儿被圣女的裙袖扫灭,刀被击偏的一瞬,她抬指便射!木长老旋身急避,飞针擦着他的胡须钉入了西大帐的柱骨上,他蹬柱而起,便要逃往祭坛,一支羽箭凌空掷来,圣女抬袖一送,那箭噗的扎进木长老的后脊,将他活生生钉在了柱身上! 两名长老匆忙将圣女护在身后,景长老将景少宗救下,圣女望向弓弩营外,圣令伴着真力放出,“住手!” 羽箭渐疏,那人飞身踏弩,折往营外,乱箭过身而不入,一番来去竟毫发无伤! “来者何人?”圣女望向营外,那里立着四五十人,皆作神殿鬼军打扮,但她知道,来者绝非神殿之人,神殿卫使的身上可没有刀箭不入的宝甲,也绝不会奉两个下级侍卫为主。 那两个下级侍卫被拱卫在人群中央,其中一人负手行出,面对山海般的弓弩阵,步伐不慌不乱,到了阵前将黑披风上的风貌一摘。 “……大安县县祭,木兆吉?”圣女露出诧异之色,她并未见过木兆吉,但凡是入阵待选之人,神殿皆有其画像。 “……木兆吉?!”祭坛上,姬瑶看了父亲姬长廷一眼,父女二人一同瞥了眼那被钉在西大帐柱子上的木长老,心头蒙上一团迷雾。木家暗中倒戈,故而选了一个纨绔子弟入阵,即便木兆吉在州试上的一番言行有异于传闻,但他入阵方才两日,怎可能出现在此处? 这时,木兆吉道:“圣女殿下不妨看看,何人来了。” 说罢,他负手转身,望向来处。 人群里走出个下级侍卫来,他的身量比木兆吉高出大半个头,步伐颇缓,衣袂上舒卷的火焰纹仿佛纷飞的战火、泼洒的热血,他踏着血火而来,隔着箭山弩海,遥遥地望着西大帐前的女子。 他缓缓地摘下风帽,风帽之下是一张貌不惊人的面孔,圣女看着那张陌生的脸,目光却难以从那双眼眸上移开。 那眸皎若明月,蒙着层泪,叫她想起遥远的洛都,想起年轻时最美的那段日子。 圣女怔怔地凝望着那双眼眸,一时间竟忘了身处何地,只见那人抬起手来,缓缓地揭下了一张面具,对她说道:“娘,一别二十一个寒暑,孩儿回来了。” “……”圣女摇了摇头,似乎难以相信,却忽然大步奔向阵外! 她忘了自己身怀绝学,纵身掠出卫阵远比跑要快,她只是奋力地拨开碍事的侍卫、冰冷的弓弩,脚步踉跄,一意向前,风从耳畔拂过,送来的都是那思念经年的名字。 瑾儿! 瑾儿! 她的孩儿! “娘!”巫瑾撩起衣袍,双膝一屈,重重地跪了下来。 圣女扑到巫瑾面前,一把将他拥住,放声痛哭,“瑾儿!我苦命的孩儿!我们母子此生竟还能相见……还能相见……” 祭坛远处,杀声渐歇,天地间静得只有哭声。 任谁都想不到,在神殿内斗、不死不休的这一日,祭坛之下会出现母子重逢的一幕。那是南图三皇子巫瑾,在大兴为质整整二十年的巫瑾,奉诏回国却失踪于南图国境的巫瑾,他怎么会出现在图鄂,出现在这废都的古祭坛下? 这一刻,谁都一头雾水,就连见惯了风云诡秘的神官姬长廷都仿佛被施了定身之术,生生地定在了祭坛上。 所有人都呆怔地看着那对抱头痛哭的母子,不知多久过后,又将呆怔的目光移到了母子身后的那人身上。 所有人都在思忖:大安县县祭木兆吉怎会与圣女之子一同前来?护送巫瑾回国的人不是英睿皇后和她的神甲军吗?巫瑾到了,英睿皇后在何处? 梅姑盯着暮青的背影,自圣谷林中初见至今,许多她无暇多思的事情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上心头,渐起惊涛骇浪之势:小姐当年被发落到了汴州古水县为奴,少主人是个女子,汴州古水县人士,去过盛京,能到图鄂,有破阵之奇智、闯阵之果敢,一队封穴不住、刀箭不入的侍卫尊她为主子,她身边还跟着南图三皇子巫瑾! 藤泽也盯着暮青的背影,目不能移,许多传闻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传闻英睿皇后待人疏离,冷淡寡言,木兆吉如是;传闻英睿皇后有阴司判官之名,验尸断案有别于人,木兆吉如是;传闻英睿皇后出入过暹兰大帝的地宫,擅解迷阵,擅破机关,木兆吉如是! 木兆吉!英睿皇后! 这两个名字在藤泽心中交替着,近乎狂乱之时,那人终于揭了面具。她面向祭坛,藤泽看不见真容,却能看得见神官、圣女及长老院众震惊的神色。 圣女离暮青最近,看着那与她年少时颇像的眉眼,问道:“你……你是?” “暮青。”暮青未唤姨母,只道出了名姓。 当今天下,提起一个女子的闺名,没有比暮青这个名字更广为人知的。即便图鄂锁国,祭坛下对峙的两军将士尚不知暮青是何许人也,但参知政事的长老院、手握大权的圣女、神官及消息通达的江湖人士却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驼背老者指着暮青,结结巴巴地道:“她、她……少主人是、是……” 那徽号仿佛噎住了老者的喉咙,他结巴了半天也没能说出来。 这时,姬长廷在祭坛上扬声道:“南兴皇后凤驾亲临,有失远迎。不知皇后殿下驾临我国,何故不报殿司?何故易容?何故闯阵?我国大安县县祭现今何在?南图使节团现今何在?” 话语一落,军中嗡的一声! 长老们心中生寒,细思恐极:事到如今,已经无需问凤驾是如何潜入图鄂的了,莫说神官大人和长老院,就连圣女殿下这当娘的都没料到巫瑾奉旨回国,敢以失踪掩人耳目,冒险折道图鄂,大安县祭又怎么可能料得到?木兆吉是死是活姑且不说,只说大安县,如今是何人在主政?那可是图鄂的疆土,国之门户啊!城池落入敌手,官吏遭人冒充,事发月余,竟未走漏丝毫风声,岂能不令人胆寒? 姬长廷却有更深的不安:他昨夜刚跟女儿谈及南兴帝后,今日人就忽然现身,忧思成真,实乃凶兆啊!南兴帝的这位皇后胸有奇谋、胆识傲人,行事难以常理揣测,他日若回到南兴帝身边,必是大患!看她带的侍卫不多,今日能一同除之吗? 姬长廷一连五问,暮青一语不发,只是看着巫瑾。 巫瑾站起身来,将娘亲挡在身后,隔着弓弩阵望向祭坛,云淡风轻地道:“使官乃南图臣子,神官大人问的过多了,与其忧心他国臣子,不如着眼当下吧。方才,神官大人逼我娘抉择之事甚是有趣,本王以为,神官大人也不妨来抉择一回。” 说罢,巫瑾转身望向藤泽,暮青也随之回身。 身后众人望见二人的容貌,无不目瞪口呆。 藤泽从得见暮青真容的那一刻,目光就再难移开。她貌似瑶儿,其神却孤清卓拔,其骨傲雪凌霜,生是女子,却如石如竹,难怪披挂一身战袍毫不违和,难怪徽号英睿,难怪二帝相争,为夺江山为夺她。这文能赈灾断案、武能领兵平叛,贵为一国之后,却冒充敌国官吏参试闯阵的奇女子,怕是世间独一。 “少主人?”梅姑朝暮青递来了询问的目光,少主人此番冒险潜入图鄂是为了帮仇人之后?! “婆婆稍安,待今日事了,我再给婆婆一个交代。”暮青说罢看了侍卫一眼,侍卫立刻将被封了穴道的藤泽提出人群,扯下了风帽。 “……泽儿?!”姬长廷大惊! “泽哥哥!”姬瑶方才一直惊于巫瑾的出现和暮青的容貌,直到看见藤泽,她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巫瑾听出暮青与梅姑之间似乎有些秘事,但眼下不是问的时候,于是说道:“神官大人的爱婿在此,是要束手就擒换他的性命,还是要本王杀了他,咱们刀兵相见,不死不休?” 这话是姬长廷说过的,他还不至于这么一会儿就忘了,他看了眼已被救下的景少宗,又看了眼被巫瑾挡在身后的圣女景离,怒极反笑道:“刀兵相见?就凭你这二三十人?狂妄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姬瑶冷笑道:“好一个刀兵相见!既然想要杀人,何不放开泽哥哥,杀了我?” 姬长廷看向女儿,她背衬着悬崖荒壁,立在破败的祭坛上,红裙迎风扬起,似泼向青天的血。 她道:“自从兄长去往盛京为质,这些年来,娘所争所谋无不是为了兄长,而我……不过是她当年为了固位而生的筹码。在娘心里,唯有兄长才是宗嗣。反正娘刚刚也想杀了我,兄长何不放开泽哥哥,要杀就杀我这多余之人?” 说罢,她纵身而起,向着阵外掠去! “瑶儿!”姬长廷大惊,急忙纵身急追! 姬瑶人在半空,寒声说道:“兄长不敢过来,我自过去,看你的刀敢不敢沾我的血!” 话音落下,她已在巫瑾身前三丈! 巫瑾看着那张颇似娘亲和暮青的面庞逼近,不由蹙了蹙眉,就在这稍稍失神之时,姬瑶已经落了下来。 丈许之遥,裙风卷起黄尘,巫瑾虚了虚眼,姬瑶的袖下忽然滚出一物,往地上一掷,砰的炸开,迷烟四散! 圣女一惊,急忙将巫瑾拽向身后! 这时,迷烟中已伸出两只手,一只抓向巫瑾,一只抓向暮青! 暮青就在巫瑾身后数步之处,姬瑶屈指成爪,刹那间将迷雾掏出个洞来,洞后,一双眼眸正看着她,一把精巧的薄刀正等着她。 那双眼眸冷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了她的心计——她根本就不想救藤泽,救他难决成败,救之何用?倒不如寻个借口掠到阵前,出其不意,擒贼擒王! 她与娘亲不睦,自幼反感巫瑾,从不称其为兄,她相信爹定能听出她话里不同以往之处,明白她的心计。爹果然懂她,可南兴皇后又是如何识破她是真情还是假意的? 姬瑶惊诧之际忙将这手一收,那只手心里同时滑出一把柳叶刀!而就在她收手换刀之际,暮青手上那把薄刀一抬,袖下也有杀机刺出! 迷雾未散,那袖下不知藏着什么兵刃,竟寒光不露,唯有杀气凌人! 那杀气厉极,姬瑶不敢轻视,下意识地旋身急避!这一避,她背后大敞,而在她背后的正是神官姬长廷! 姬长廷正抓向巫瑾,圣女护子,裙袖一拂,送退巫瑾之时,抬手便是一掌!这一掌尽了全力,姬长廷与她双掌相撞,二人的真力迫得迷雾霎时消散,就在这殊死相较的一刻,冷不防一道杀机从旁逼来,那兵刃有实无形,不待姬长廷分辨,就听噗的一声! 一条断臂凌空飞起,姬长廷真力大溃,胸前被掌力一贯,登时口吐鲜血,飞向弓弩阵中! “爹!”姬瑶凄厉地大喊一声,纵身追入了阵中。 营阵上空,一道身影却比她快,在姬长廷撞上断崖前将他接住,落在了祭坛上。 “长廷!”圣女跪坐下来,拥着姬长廷问道,“你怎么样?” “爹!”姬瑶扑过来,将圣女一推,“你滚开!” “瑶儿,不可对你娘无礼……”姬长廷一开口便咳出口血来,他仰头看向圣女景离,看着那双忍痛关切的眼眸,笑道,“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我死……” 圣女不吭声,眼中含了泪。 姬长廷问道:“你没想过要杀瑶儿,是吗?” 圣女仍旧不吭声,含泪的神情带着几分倔强。 姬长廷虚弱地笑道:“你对瑶儿出手是为了逼我救她,好趁机救下你侄儿,你早就算计好了出手的时机,就算我来不及救下瑶儿,你也能收回暗针。你……你之前与我争吵也是故意为之吧?不过是为了制造出手的时机……” 姬瑶闻言,怔怔地看向圣女。 姬长廷道:“瑶儿,爹总劝你跟你娘多学学,凡事要学会待时,莫要急功近利……你总是听不进去,日后……爹怕是没有机会再叨念这些话了。” “爹,别说了,您先治伤好不好?”姬瑶在姬长廷的心脉上急点了几下,可那条断臂就是止不住血,她慌了神儿,冲圣女磕头求道,“娘,您医术高明,救救爹好不好?女儿求您了!日后一定什么都听娘的!” 圣女含泪别过脸去,刚刚她怕瑾儿被擒,那一掌使了全力,心脉重伤之人即便是大罗神仙再世也难起死回生了。 姬长廷费力地抬起手来,抚了抚女儿的脸颊,说道:“傻孩子,哭什么?我和你娘早晚有这一日,你不是早就知道?当年……是爹对不住你娘,她那时正如你这般年纪,乃待选圣女之尊,而我……亦有望继任大位,我们青梅竹马,本该是一对佳偶,奈何……两国交兵,神殿有战败之危,南图新帝年轻,长老院便商议出了一计美人计,牺牲你娘,保全四州。你娘……她来求过我,可我放不下就要得到的大权,我那夜没带她走,我……是我一手把她推到了军营,推到了南图新君面前,推到了今日这步境地……” 崖风呜咽,好似那夜凄苦的风声,圣女斥道:“事到如今,你提这些做甚!” 姬长廷对女儿道:“爹一直不敢告诉你,你和你娘的性子太像了,你娘恨毒了我,爹怕你得知当年之事,也会恨我……” 姬瑶握着父亲的手,摇头哭道:“我不恨爹,我不恨!” 姬长廷笑了笑,声音虚弱得仿佛被崖风一吹便要散了,“虎毒不食子,你日后要听你娘的话……” 这是遗言,姬瑶听得出来,她痛不能言,只哭着握紧父亲的手,仿佛只要抓住他,他就不会走。 “离儿……”姬长廷的目光已经涣散,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将手从女儿手里抽了出来,而后高举起来指向青天,对着大军做了一个手势。 那手势乃收兵之意! “你我走到今日,这结局……其实挺好……”这话被崖风吹散,也不知景离听见了没,姬长廷缓缓地闭上眼,手颓然地落了下来。 “爹!”姬瑶悲凄的喊声冲破云霄,祭坛之外,对峙的两军将士中有一半人马面朝祭坛跪了下来。 祭坛上,四位长老面色惊惶,东大帐外,弓弩阵中气氛惴惴。 圣女看了眼伏在姬长廷身上痛哭的女儿,起身冷冷地环顾了一眼祭坛之下,厉声说道:“绑下长老院宗法督监四位长老,神殿将士卸甲收兵,敢有负隅顽抗之人,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南图内乱 这天,神殿大军卸甲跪降,监察司姜长老和宗事司贺长老趁乱欲逃,被围追于城中,傍晚时分,一人被诛,一人受缚,零星的拼杀声终于落下了。 残阳如血,彤云万里,圣女掌印,于祭坛之上发令:命延、平二州发兵,诏令庆州、中都两军速降。 不料圣令刚发,密探便从庆州传来了一个消息:庆州军中突发时疫,现已大乱! 这消息叫人匪夷所思,酷暑时节未至,时疫从何而来?庆州乃是边州,国境与中州的兵权一向握于神官手中,大选在即,军中对粮饷一事向来谨慎,饮水饭食皆有军医盯着,病从何来?为何来得这么巧? 密信中称,庆州军主帅雷雱、副将张恕等高阶将领皆未染病,役症发传于兵士之中,军医尚无良方,将领无兵可御,军中现已大乱。 圣女阅罢密奏,即刻又发两道圣令:一者,严控药材,使其流入庆州军中者,皆以叛逆论处!二者,告庆州军,卸甲归降则疫病可医,否则十万大军病亡之日便是将帅被擒之时,届时株连满门,莫悲莫呼! 随后,圣女去西大帐见了暮青。 暮青贵为南兴皇后,圣女当日便让出了西大帐,自移往东大帐理政。她本以为庆州军中之事是暮青的手笔,毕竟她曾不声不响地夺了大安县政,而大安县离庆州军大营不远,顺道算计庆州军也不无可能。可暮青听说了事情之后也神色古怪,圣女一时猜不出谁会在此时出手襄助,便将疑惑搁置,一心理政。 暮青不是没有想到一个人,但她和侍卫们身在祭坛,与外界断了联系,一切猜测都只能留待出去之后方能解开。 暮青既已将巫瑾护送到了圣女身边,图鄂的国事便不再方便插手,于是在东大帐内圣令、军奏频频进出之时,她屏退了侍卫,独将梅姑请进了西大帐。 这些年来,暮青少有这么闲的时候,于是便将生父何人、为何遇害、西北从军、庙堂查案、南渡之由和护送巫瑾及改道图鄂的因由一一道来,她一向寡言,一番恩怨情仇详说罢,嗓子疼得厉害。 但有些话仍要说,“若不是大哥,我怕是至今还在受寒毒之苦,且兴许已经死在郑家庄了。除此恩情需报,国事上来说,北燕与南图联手欲谋江南,如不助大哥夺位,不仅南兴帝位有危,战事一起,更是生灵涂炭,不知多少人要家破人亡。” 梅姑听着暮青的所经所历,一直没有吭声,直到听罢此话才诘问道:“那殿下之冤、先生之恨呢?不报了?先生为报大仇一生都在经营,他把寒门声望、鄂族圣典乃至大图国玺都传给了少主人,少主人却要将先生的心血赠予仇人之后,如此作为,可对得起先人?!” “对得起!”暮青面色肃然,掷地有声地道,“婆婆那日在墓室之中说起当年之事,当先提及的可不是什么爱恨情仇,而是外公之才、外婆之志!我不敢与先人比才学,但论起此生志向,敢说不输先人!婆婆乃外婆的心腹女官,理应清楚她当年为何要弃情爱而继任圣女,又为何抛下夫君幼女而救圣都百姓,她心怀安民济世之志,国家兴衰重于个人爱恨,百姓生死重于个人生死,我敬佩她。而今,我面临的抉择与她当年一样,是先安国事大局还是先报私人仇怨,我的选择也与她当年一样!我身在后位,食民血汗,若只顾私利,与蛆虫何异?在其位,谋其政,我暮青承先人之血、先人之志,自认为无愧于国、无愧于民,亦无愧于先人!” 梅姑怔在席间,如遭当头一棒,那被火烧过的半边脸上仿佛满布着岁月的沧桑,她呆怔地看着暮青,似乎陷入了回忆里。 暮青道:“我有天下无冤之志,当年外婆之事实为冤案,必平之!外婆有革除淫权旧俗之志,外公有断神殿基业之心,我助巫瑾登基复国,废旧立新,到时世间再无图鄂,也算是为二老完成遗愿吧。” 说罢,暮青出了西大帐,独留梅姑在帐中呆坐沉思。 …… 景离在位二十年,理政娴熟,势力遍布国内,图鄂很快便陷入了一场血洗之中。 神官姬长廷事败殒命,庆州军中时疫横行,中州王军无援,死守州城一个月后,被延、平二军连连逼退,终于在五月十八日傍晚退进了王都。 延、平二军兵临城下,以三司长老、藤泽及司徒峰的性命为要挟,命王军献城投降。 五月十九日晨,两军斩监察司姜长老于城下。 五月二十日晨,斩督造司方长老于城下。 五月二十一日晨,斩司徒峰于城下。 是日深夜,律法司殷长老之兄殷氏族长秘入藤家,向藤泽之父献策,坦明殷长老乃圣女埋于神官身边的密使,又道圣女乃姬瑶生母,而姬瑶对藤泽有情,若藤家肯开城献降,有姬瑶求情,圣女必会为了抚慰女儿的丧父之痛而赦藤氏一族活命。 藤氏大宅的书房里,烛火一夜未熄。 次日破晓时分,殷、藤二族的族长族公相扶相携着登上了王都的城楼,誓与都城共存亡!王军主帅申晋卿大为感动,牵着殷、藤族长的手慷慨陈词,却不料二人突然发难,刺杀申晋卿于城楼之上,又杀左右副将王、谢二人,王军遂乱! 两人亲自开了城门,迎延、平二军入城。两军一入都城便血洗了木、方、姜、贺四族及神官近臣,围藤氏族人于族宅之内。 同日深夜,粮草耗尽、陷于无药困境的庆州军中,在染病将士的苦苦哀求下,主帅雷雱去信各城,命驻军打开城门,而后亲率左右副将出营投降。 历时仅月余,图鄂全境便落入了圣女手中。 五月二十六日清晨,驻扎在祭坛下的大军奉命拔营,启程回中州都城。 大军刚出山,一上官道就碰到了等候多时的云老、景子春和神甲侍卫们,在大安县时,为了方便潜入中州,暮青只留下百余侍卫,其余人皆乔装分散前往中州,不料州试过后忽然提前入阵,侍卫们得知消息后纷纷赶回,而今已然集齐,同云老等人在武牢山中等候多时了。见暮青无事归来,侍卫军插入了神殿大军之中,随着辇车护卫在了暮青左右,而暮青却在侍卫军当中看见了一个不该见到的熟面孔。 那是位年过花甲的老者,褐袍白须,身形精瘦,略显佝偻。老者跟在云老等人身后,到了御辇前叩拜见驾,不住地低声询问景子春,“哪个哪个?哪个是凤驾?” “这儿呢!”暮青从辇上下来,走到老者面前,淡淡地笑道,“周院判,好久不见。” 老者名叫周鸿禄,当年御药局的院判,暮青在盛京任江北水师都督时,因查连环人偶案,在巫瑾的王府中结识了周鸿禄。此人是个毒痴,因那凶手所用的迷药出自他手,他便受了牵连,破案后被罢了官,离开盛京之后不知所踪。 暮青委实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他,略一思忖便了然于心。此人是个毒痴,图鄂遍地毒虫毒草,他向往此地也在情理之中,但图鄂锁国,且他离京之时岭南尚未平定,两国的国境岂是他想出入便能出入的?其中必有人襄助,而那人定是步惜欢无疑了。 不必多问,庆州军中的时疫必是周鸿禄所为。 当年周鸿禄与暮青相识时,她还扮着周二蛋,今日未易容,容貌声音皆与当年不同,以至于人就在眼前,他竟不敢认。 就在这时,巫瑾在辇中望见故人,也下来相见了,“盛京一别,竟在此重逢。还以为你这老毒物只认毒,没想到也有认主的一天?” 这话不知是调侃还是讥讽,巫瑾淡淡地笑着,眸光似暖还凉。 暮青看着巫瑾,心道看来此事步惜欢瞒着他。 周鸿禄笑道:“老朽可不是为了五斗米折的腰,为的是来图鄂!虽是认了主,可主子也不拘着老朽,这几年与毒虫毒草为伴,也就上个月领了一回密令,跟在御药局时相比,这几年过的那叫一个神仙日子!” 说罢,周鸿禄朝巫瑾拱了拱手,“许久不见王爷,您王府里那药园子就那么扔了实在可惜,不过在此见到您,老朽还是替您高兴,望王爷回国也一路顺畅!” 当年在盛京,巫瑾虽然待周鸿禄颇为冷淡疏离,但周鸿禄到底是少数几个能出入王府药园子的人,周鸿禄视巫瑾为忘年交,他一生痴迷毒理,向来不与人寒暄,今日见到故友,不由动了真感情。 巫瑾的面色也终于和暖了些,问道:“你呢?要回去了?” “是,特来见见王爷,并献解药方子的。”周鸿禄说着话,从怀中取出药方呈给了巫瑾。 他身为南图的探子,身份暴露了,自然不宜再留在图鄂。圣上要设立监察院,诏他回去领个职司,监察院只听命于圣上,而他领的差事也与毒有关。圣上命他练一支精于用毒的密探,他一生未娶,膝下无子,而今年迈,还真有收徒之意,所以就领命回国了。但监察院的事在此不能宣讲,故而他只献了方子。 巫瑾打开方子看了一眼,笑道:“精进不少。” 周鸿禄顿时跟被夫子夸奖了似的,笑得像个稚子。 两人说话间,圣女也下了辇,她来到巫瑾身边,瞥了眼那张方子,对周鸿禄笑道:“先生要回南兴?那就有劳先生先替我们母子多谢南兴陛下,千里之外施以援手,此恩永世不敢相忘!待国事安定,必遣使相谢,建两国千秋之好。” 周鸿禄从前是江湖游医,不大拘于礼节,对圣女抱了抱拳就算是应下了。 “皇后殿下何时回国?”周鸿禄问暮青。 “待兄长抵达洛都我就回去,转告阿欢,莫要担心我,勿再耗心血。”这话不是说给周鸿禄听的,而是说给圣女听的。 什么千里之外施以援手,明摆着话里有话。 步惜欢身在汴都宫中,却能把手伸到图鄂军中,加上她先前不声不响地夺了大安县政,他们夫妻联手,图鄂的边州险些失陷,圣女岂能不惊不疑?纵然结盟,也没有不防着的道理。圣女简直就是让周鸿禄带话给步惜欢,日后切莫把手伸得太长。 站在一国之后的角度,暮青理解圣女的疑心病,倘若哪日邻国在南兴搅风布雨,她也会防着。但站在为人妻子的角度,她不喜欢圣女对步惜欢的警告,所以她也借命周鸿禄传话回了一句——步惜欢动庆州军,目的是化她之险!虽然南兴在图鄂安插了密探,但这根本就不叫事儿,要掌握各国朝堂上的风向必须要派密探,她不信图鄂在南图、南兴乃至北燕没有安插密探,若无探子探听并传递消息,各国的掌权者如何掌握四海局势,如何调整国防时策?如何应外敌之变?探子即是耳目,安插探子不代表有觊觎之心,若有,趁火打劫就是,谁会费力雪中送炭?谁会将雷霆手段示人?帮了人,还惹一身猜忌,蠢材才干! 暮青甩手回了辇中,圣女回身望去,见暮青撩帐落帐浑似抽刀挥剑,好一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娘!”巫瑾见暮青恼了,说娘亲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圣女轻叹:“老了,心病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这么重的,一时怕是无药可医。” 巫瑾也怜惜娘亲不易,本想去寻暮青赔罪,奈何方才与周鸿禄叙旧,尚未理会云老和景子春,于是忙将二人扶起,寒暄问候了数语。 云老和景子春自从巫瑾入了圣谷便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一颗心揪着,生怕他在阵中有个三长两短,没想到才过了两天就传出了神官身亡、圣女掌权、母子相见的消息!那天,两人如在梦中,真不知南兴帝的这位皇后究竟是哪路神将下凡,两日便破阵而出,不仅安然无恙的将三殿下送到了圣女身边,还使圣女反败为胜,一举夺权。 按说,圣女既已夺权,巫瑾理应立即回国,但权虽已夺,图鄂却尚未安定、庆州尚未安定,巫瑾最快也要等圣女回到神殿坐镇理政,将他回国路上的护卫事宜安排妥当之后方能启程。 云老和景子春身为南图臣子,比谁都急着回国,于是见礼过后便不再啰嗦,上了马车,只等大军动身前往都城。 巫瑾这才匆匆来到暮青的辇车旁,冲辇中作了一揖,唤道:“妹妹。” 暮青未撩帐,只道:“意气之争,争过便过了,兄长上辇吧,也好叫你我都早日回国。” 此言如刀,扎得巫瑾心头刺痛,他苦笑一声,这叫哪门子的争过便过了啊?分明恼着呢!他这妹妹啊,也就在与那人有关的事上才会闹脾气…… 回想自汴都出来至今,暮青一路上数次洞悉决断、几番亲身犯险,而今大事成了一半,竟受了委屈,巫瑾不由心中怜惜,暗道这阵子娘忙于政务,为防她分心,他许多事都没有说,而今看来是该和娘谈一谈了。 武牢山在庆、延、中三州交界地带,大军急行,这日夜里便进了中州,众驾歇于县庙之中。 晚膳后,暮青命月杀将入阵至今的事写下奏入汴都,自己则将棋谱之谜和身世之说书写成信,信成之后已是二更时分,暮青将信交给月杀便打算歇息。 恰在此时,圣女和巫瑾来了。 圣女一进上厅便借着昏昏的烛光将暮青好生端量了一番,而后说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竟能忍住,一句也不跟姨母提?” 暮青一听就知道巫瑾把她的身世告知圣女了,她请圣女上坐,礼数周全,却仍旧淡漠疏离,“至亲皆故,无验亲之法,并不能断言我定是先代圣女的后人。” 圣女笑道:“哪会那么巧?偏偏你我相貌相似,偏偏是你破了棋阵,又偏偏是你开了石椁?” 暮青也不问圣女是怎么知道墓室中有石椁的,她只问道:“圣女殿下既然知道石椁中的血蛊机关,那可知当年的恩怨?” “恩怨?”圣女愣了一愣,试探着问道,“你说的是你外祖母与宗法二司的恩怨?我听说……姨母当年乃有志之人,立志革除旧俗,故而为宗法二司所不容。她继任之前虽倍加小心,奈何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二司正将她盯得紧时,她竟私会无为先生……唉!我也听说姨母那夜也未必是要与人私奔,她若有此心,为何早不走,偏要在继任当夜与人私奔?宗法二司一贯霸道,又防着姨母,撞见她与人私会必然要擒住先生以挟制姨母。听我娘说,姨母那夜正是因为此事才与二司动了手,最终一场私会演变成了私奔。” 圣女边说边察着暮青的神色,见她面色无波,唯一双眸子至清如水,能洞悉人心似的,与其四目相接,她不但有被人审视之感,且竟感觉不到二人之间年纪阅历上的差距。回国路上的事,她已听瑾儿详说了,诸如计诱叛臣、夜审使节、改道图鄂、县庙夺政、圣谷迷阵及大破千机阵这些探子探听不到的事,无不叫人拍案惊叹。江山代有才人出,瑶儿只比人小两岁,却差得远啊…… 这时,暮青道:“可先代圣女的贴身女官梅姑不是这么说的。” 圣女并无谎态,此事只有两个可能性,要么是圣女的娘对女儿隐瞒了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要么是梅姑护主,对当年之事的揣测有些偏激。 圣女显然知道梅姑此人,问道:“哦?梅婆婆是如何说的?” “她说,当年宗法二司前来捉奸,一张口定的就是私奔之罪。”暮青没有详叙,只拎出紧要之言说了,她相信圣女听得懂一字之差当中的利害。 圣女果然暗嘶一声,眸中惊波乍起,一涌即落,似乎也在思忖梅姑之言的可信度。 巫瑾也听出话中的利害,不由看向圣女,圣女陷在思索里一言不发。 暮青道:“兼听则明,我想起一人来,不知律法司殷长老是否知道当年之事?” 圣女醒过神来,立刻命人传唤殷长老。 约莫等了一刻,殷长老踏进上厅,目不斜视地见了礼。 圣女直截了当地问:“本宫记得当年先圣女轩辕玉继任之时,长老在律法司任录事,可知事发当夜宗法二司兴师问罪,问的是私会之罪还是私奔之罪?” 殷长老一愣,瞥了暮青一眼,而后垂首说道:“老臣不知。” 圣女面色威寒,斥道:“你身为录事,此事是你录案封存的,竟言不知?” 殷长老道:“兹事体大,老臣官职微小,那夜并未一同前往。” “当年的人都死光了吗?你竟敢跟本宫说你没去?”圣女的面色淡了下来,再兴不起一丝波澜,夜风灌入上厅,帘飞烛摇,四面杀机,“录事官职虽小,可你是魏家子弟,你伯父当年执政律法司,如此大的事会不带你见见场面?” 殷长老垂首不答,这不同寻常的缄默抗拒叫巫瑾神情忧悒起来。 “说吧,政变是谁挑的头?”圣女平静的话音如平地而生的一道惊雷,降在殷长老头顶,终于使他蓦地抬眼上观! 这一眼,燎原之火在其中,骤风急浪亦在其中,但皆在刹那之间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殷长老缄默着跪下,顶礼伏拜,长久不起。 巫瑾忽觉寒意侵体,他懂了。 圣女看着殷长老,目光如一潭死水,许久不动不言,直到听见打更的梆子声才道:“退下吧。” 梆声消了,殷长老走了,圣女在厅中笑了起来,笑声幽幽如泣,悲极厉极! “报应!真是报应!好一个夺权害命,苍天饶过谁啊……我这一生如此悲苦,原来是报应……”圣女看向巫瑾,见爱子雪袍苍颜,人似月上之仙,却偏受着人间的悲苦折磨,不由含泪说道,“一念之差,贻害后人,苦了你和瑶儿啊……” 巫瑾默然以对,起身来到暮青面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暮青伸手扶住巫瑾,说道:“兄长无需拜我,若无当年的恩怨,何来今日的你我?你我身为后生,无左右先人之力,却可匡正先人之过。先圣有革新除旧之志、救一城百姓之功,却换来地火焚身、锁魂毒咒、私奔之名、叛族之罪!此乃千古冤案,理当昭雪于世,毁锁立碑,正颂其名,不知兄长和圣女殿下意下如何?” 当年之事若昭告于天下,无异于将圣女的先人钉在耻辱柱上,她自己也难免要受当今乃至后世的指戳。 圣女却嗤笑着行至院中,满园琼花,星光筛落,她立在满地的落花碎影里,话音虚无缥缈,“有何不可?图鄂国祚二百余年,将要亡于我手,我生时不惧骂言,死后何惧众口?” 女子背影纤弱,似披一身荆棘,纵然身许二夫、与子生离、与女不睦,但她一生都在抗争,从未屈服。 暮青望着那倔强不屈的背影,竟仿佛看见了自己,她心头终于生出些许敬意、些许理解,起身朝圣女景离拱手一拜,说道:“多谢姨母!” 六月十六,仪仗浩浩荡荡地进了都城。四月时仪仗从都城离开时百花争放,双驾并行,百姓夹道,热腾欢闹。而今春花已败,万家阖门,街道萧瑟,肃杀如秋。城楼上的血尚未遭风雨侵洗,四族府邸里的血腥气也未散尽,等了两个月,都城百姓等来的不是神石的钟声,不是继位的盛典,而是圣女、圣子和南兴皇后的辇车,是神官的灵柩。 国运将变,百姓闭门不出,整座都城都沉浸在惶然肃杀的气氛中。 圣女一回到神殿,即认命亲信补长老院八司职缺,以维持朝政的运转;命宗事司将姬长廷按大神官礼制厚葬于神陵;命律法司翻查先圣女轩辕玉一案的宗卷,彻查尚在人世的知情者,准备翻案事宜;命药监司采办药草,止庆州军中时疫;命执宰近臣等人速定巫瑾回国之策。 别的事都好办,唯独巫瑾回国不容易。 巫瑾失踪后,南图朝中和神殿皆猜测他根本就没出南兴国境,而今他突然现身与圣女团聚,消息必定已由探子传入南图了。现在猜也猜出来,左相一党必定会扣巫瑾一个抗旨不尊、大逆不孝之罪,连云家、景家这些皇帝钦点的使臣怕是也会遭到弹劾。倘若当初没有改道,巫瑾尚可随大军前往洛都,如今想进南图国境,只怕是不打不行了。 南图皇帝钦点了使臣之后就再未临朝过,听说时昏时醒,御医已经束手无策,后宫和前朝都在积极准备。此时寄希望于南图皇帝忽然清醒过来,下旨命巫瑾和使臣回朝似乎不大可能。 可一旦兴战,巫瑾就真的要坐实大逆之罪了,就算圣女不在乎,可这仗图鄂打得起吗?打得赢吗? 圣女刚夺大权,庆州、中都军中不稳,尚待换将、安抚、收服,即便有延、平二州的大军可调,却也不敢尽调,总得留些兵力固守二州、以防叛乱。东拼西凑的算一算,国内可调之兵至多十万,想打到洛都简直是天方夜谭! 怎么办?借兵吗?跟谁借?南兴吗? 南兴举国上下的确一派新气象,莫说南图和图鄂不能与之相比,就连因循守旧的北燕也有所不及,可南兴帝毕竟亲政不久啊!江南水师归降不久,岭南平定不久,朝中是绝不会同意冒岭南内乱之险、费国用之耗、担黎庶之怨借兵给邻国打仗的。 朝政不稳,兵力不足,巫瑾还回得去吗? 就在神殿一干执宰近臣焦头烂额、悲观无策之时,一日朝会,英睿皇后忽至奉神殿,神甲侍卫开道,先圣女官随行,凤袍加身,英姿凛然。 天刚破晓,殿上灯火煌煌,殿外天宇混沌,英睿皇后踏阶而来,势若开天,入得殿内,肃穆不语。 英睿皇后身后,一个身着内殿四品掌事女官官袍的丑陋老妇手捧一物,高声宣道:“大图神皇二族子孙接玺!” 玺? 什么玺? 执宰近臣们惊傻呆木地看向巫瑾,大图神皇二族子孙,天下唯此一人。 巫瑾茫然地看向肃穆不语的暮青,自从他与娘亲团聚之后,她就没再插手过图鄂内政,今日临朝,必有要事。 他又看向那女官,梅姑重新穿上了女官衣袍,手捧之物包裹在一面皇绸中。 巫瑾尚在茫然,圣女坐在神座上,琢磨着梅姑之言,又端量着梅姑手捧之物的方寸、皇绸之下显出的形态,心倏地揪紧,神情骤变,唤道:“瑾儿!” 巫瑾醒过神来,缓步行至女官面前,双膝跪下,高举双手——接玺! 金乌乍升,晨光破晓,夏风拂进殿内,男子大袖舒卷,手臂白皙清俊,接住沉甸甸的皇绸当殿一开! 晨光沐玉,宝光加玺,五龙威严,篆文雷凿! 大图天子,奉天之宝! 八个金字在晨光中晃晕了奉神殿上的众臣,圣女雷惊而起,急急切切地道:“快!拿来我看!” 巫瑾起身,如在梦中、如踏云般深一步浅一步地将玉玺捧给娘亲,圣女接到手中对着宫烛四面看罢,将玺一翻,当殿念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此乃……大图传国玉玺!” 圣女极力地压抑着颤音,她猛地望向暮青,眼底仿佛掀着滔天巨浪,嗓中噎气,欲问无声。 暮青仍旧肃穆不语,维持着自圣女与巫瑾母子相见后,又或者说是那日与圣女意气之争后的一贯作风——不言图鄂政事。 梅姑道:“此乃当年先圣女殿下被逼逃亡当夜,于司命大神官的墓中发现的,无为先生后将此玺作为陪葬物安放于先圣的衣冠椁内。” 寥寥数语,言之未尽,却冷冽如朔风。 无为先生的遗愿是将大图的传国玉玺传给何人,梅姑没有说,说罢此话,她便挺直腰板,昂首转身,大步走出了奉神殿。 暮青也转身离去,她盛装而来,利落而去,只言片语未留,却留下了神皇二族苦寻二百余年的大图传国玉玺! 行至御花园飞桥上,暮青跟上梅姑,朝她郑重一礼,说道:“多谢婆婆!” 梅姑临高远眺,飞桥下花开成海,曲河如虹,景象一如当年,身边之人已非。 少主人虽非圣女殿下,却太像圣女殿下了…… 自从在墓室中取出传国玉玺,少主人就将国玺交给她保管,神官圣女相争时没命她拿出来,圣女允诺为先圣洗冤立碑后没命她拿出来,回到中都神殿后还是没命她拿出来,直到那些蠢臣实在没法子了,少主人才来询问她,少主人一直在顾念她的感情啊!心怀大志,体恤下人,和圣女殿下何其相像啊…… “国玺是无为先生留给少主人的,如何处置,自然听凭少主人之意,老奴一介下人,不敢置喙。”梅姑说罢,回身还礼,请命求去,“老奴追随先圣,先圣故去后便是一个守墓人,此生能得见少主人一面已经无憾,老奴想回去守墓,等待神殿来起棺砸锁、厚葬先圣、立碑扬功!行囊已经收拾好了,老奴今日就走,望少主人恩准!” 暮青并不意外,梅姑对外祖母忠心耿耿,将传国玉玺赐给仇人之后,心中必然是有疙瘩的,她既已将行囊收拾好了,强留也留不住,她只好问道:“婆婆要如何回去?我们出密道时,护城河水灌入,密道已封,潜回墓室是不可能的,难道要从圣谷回去,再闯一回大阵?” 梅姑道:“再闯一回有何可怕的?那千机阵被少主人毁得厉害,一两个月的很难大修大改,不过是往年的老路数,老奴应付得来!” 暮青却不放心,“那些武林人士随婆婆一同回去吗?” 梅姑道:“随便他们,愿回的随老奴回去,不愿回的各谋去处。他们都是自由惯了的,怕是难以受人差遣。” 言外之意是即便不回恶人镇,那些武林人士也不想留下谋职。这些人当年闯阵多有苦衷,而今好不容易出来了,想再入江湖自在游历也在情理之中。 匹夫不可夺志,暮青只好应允,但仍然担心梅姑,于是问道:“我记得婆婆曾说过,我外公与千机阵的守阵人雷老怪交情颇深,不知此人可还在世?” “他?他要是死了就不叫老怪物了。”梅姑看出了暮青之意,说道,“少主人别打套交情的主意了,雷老怪是个阵痴,他认阵不认人,先生博古通今,能与那雷老怪谈机关话阵事,故能与其结交,老奴可没这本事,唯有闯阵了。” 暮青听后倒是沉吟了片刻,说道:“婆婆可否再留一日,明早再走?容我为婆婆准备一物。” 梅姑琢磨不出暮青要备何物,但自己要走也的确不差这一日,于是便答应了。 次日一早,暮青将一本册子交给了梅姑,梅姑粗略翻看之下大为惊异,只见册子里有图十余幅,有暹兰大帝古墓中的机关机要,有一些看不懂的云雨风雷、地动山火的发因图,还有一些更看不懂的光学、物理学、动力学的纪要图。 暮青道:“婆婆执此册子入阵,性命攸关之时,或许能与那雷老怪一谈。他若感兴趣,婆婆就告诉他,像这样的东西,本宫有一脑袋一肚子,想要就别动您的人。” 梅姑呆木地合上册子,总算知道暮青昨日闭殿不出、挑灯熬夜所为何故了,原来竟是为她这老婆子赶出了一道保命符。 “多谢少主人!”梅姑垂首拜别暮青,倔强地不肯流露感动之色。 这天,在战乱之中消失的大图传国玉玺像一道惊雷般轰响了中都,在朝中群臣震动、市井议论蜂起的喧闹中,梅姑带着从阵中出来的武林人士们离开了神殿,消失在了市井之中。 一个月后,大图传国玉玺现世的消息同样震响了南图朝廷,相党大叫玉玺是假的,是圣贼、巫瑾大逆,是卑劣的仿冒品!于是,巫瑾在被扣以抗旨不尊、大逆不孝的罪名之后,又被扣上了伪造国玺、野心滔天的大罪。 可传国玉玺真是假的吗?探子的消息有鼻子有眼,说是先圣女轩辕玉与无为道长被逼逃亡那夜在司命大神官的墓中发现的。神族将司命大神官奉为开国神官,可在皇族眼中,此人实为祸国之罪首,千古之罪臣,传国玉玺藏于此人墓中,虽然离奇,可也不正是藏玺之人的高明之处吗? 再说巫瑾,他真的敢伪造传国玉玺吗?他之所以敢与大皇子一决储位,仰赖的不正是生母之权和两国复国派的势力吗?传国玉玺的消息一出,复国派必定欣喜若狂尊其为主,倘若日后发现玉玺是赝品,巫瑾岂不是自失臣心吗? 左相一党尚未琢磨出玉玺的真伪,复国派就真的欢腾而起了。连月以来,被攻讦得蔫头耷脑的复国派一夜之间活过来了,他们开始集结上书,在朝的请求陛见,请旨大开国境,迎传国玉玺回朝。在野的张贴文章,散播复国之论,鼓动民间情绪,巫瑾这个曾因血统而不为两族所容的皇子一夜之间成了上天垂赐的复国皇子。 相党慌了,他们深知复国派在这两百余年间积蓄的势力,于是连夜聚议密谈,终于在七月二十九日这夜,左相盘川入宫面见巫谷皇后,呈上了立储禅位诏书。 巫谷皇后惊起于帘后,她知道此乃假诏,但圣女和三皇子既然能伪造传国玉玺,她和大皇子又为何不能伪造禅位诏书? 于是,次日早朝,由巫谷皇后垂帘、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执诏,当殿宣读了皇帝所谓的“积病日久、疏于朝事、有愧祖宗臣民”,故而禅位于嫡长子,命其承继帝位,并“勤政治国、广纳谏言、讨逆平叛,早日使国泰民安。” 讨逆平叛?谁是叛逆,自不必多问。 相党高呼领旨,复国党震惊愤怒,余者惶然无措。 诏书的真伪群臣皆疑,也都听出了其中言辞的厉害,尤其是那句“早日使国泰民安”,简直就是在说,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兴战,谁就是祸国殃民的罪臣。 御史中丞曹顺当殿怒骂,骂相党大逆当诛,骂皇后毒害皇帝,骂大皇子奉假诏即位,与弑君弑父无异,必留污名于史,受后世唾骂!他振臂高呼,要同僚们一齐去面圣,以辨诏书真伪,保护皇帝安危,却被殿外早就调值好的大内侍卫叉出金銮殿,以抗旨之罪斩于午门之前。 巫谷皇后、大皇子和相党疯了,以殊死一搏的架势率先挥下了南图内战的第一刀。 这天,天色未明,京畿兵马的铁蹄声惊醒了熟睡中的洛都百姓,大内卫军的火把、长刀惊动了百官的府邸。 早在相党日夜密谋时,以云、景二族为首的复国党就闻出了风雨骤至的血腥气,于是急传密信给在各州县要津任职的族亲、密友、门生,命党从做好准备。当左相深夜进宫一事传入云、景二族府上时,二族已经悄然而动。 这天,高举左右执宰相令的两路京畿兵马在洛都城中拼杀了起来,云、景二族及多数复国派官吏、志士被接出城去,奔往地方州县,主持对抗相党,并迎接三皇子。 图鄂还一兵未点一兵未发,南图就陷入了内乱之中。 直到此时,中都的官吏们才真正看清了英睿皇后挑此时机不声不响地抛出传国玉玺的威力,她虽坚持不言政事,但至今为止两次出手,一次将瑾王带回圣女身边,一次抛出传国玉玺,都为圣女夺权、巫瑾回国制造了大好时机。 八月初六,南图大皇子巫旻即位。 八月初八,图鄂发兵十万护送巫瑾前往两国边境,暮青随行,圣女暂时坐镇神殿。 一大早,大军于城外待命,仪仗刚刚出城,市井人群里就出来个丑老太太。 老太太身旁跟着个驼背老者,牢骚道:“我说,你这老婆子不是要回去?” 老太太骂道:“你懂个屁!殿下和先生就这么一个后人,少主人又那么心善,不跟着能放心吗?” “那干嘛跟在少主人身边不就成了?干嘛说要走,又偷偷摸摸地跟在后头?” “我乐意独来独往,你管得着吗?” “……” 梅姑挤出人群,跟着仪仗往城外去了,驼背老者跟在后头嘀嘀咕咕、牢牢骚骚。 二人走后,人群里又走出一男一女。 灰衫汉子挠着头问:“柳妹,你不是要重出江湖吗?” “谁是你妹子!”柳寡妇每每都是这话,而后望着仪仗和梅姑二人的背影说道,“这不就是江湖吗?” “……” 两人也出了城,尾随着仪仗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九月初五,大军急行至庆州大安县,在大安县庙中等了将近半年的使节团终于归入了军中。 九月初十一,大军出了神脉山,于三国边境地带扎营。南兴以保护凤驾为由兵压国境,向南图施压。 九月十二,传令官诏令南图军出城相迎,云州镇阳县的城楼上,主帅捧着盖有大图传国玺印的诏令急急切切地传来幕僚,幕僚捻须细看,口若悬河,说了一堆的方寸、字形、风骨,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看着像,但也可能是伪造者高明。主帅只好命人将诏令加急奏入洛都,可诏令刚出城三日,信官就急奔而回,叛军攻入云州,复国派已在四处响应了! 九月二十五日,镇阳县受内外夹攻,终告失守!图鄂兵马入镇阳县,复国派官吏参拜传国玉玺,在镇阳县衙奉巫瑾为帝。 十月二十日,两军联合攻下云州各县。 十月二十四日,两军攻入钦州,仅月余,便夺下了钦州各县。 十二月初二,数路复国派兵马会和于钦州,并图鄂大军,以大图传国玉玺开路,势如破竹,攻破芳州,洛都在望。雪片般的军奏飞入皇宫,险把刚即位数月的新帝给埋了,永和殿内的烛火夜夜不熄,中枢重臣出入如流,朝堂上人心惶惶,只能频频调兵守卫京畿,奈何西南二州也深陷于内战之中自顾不暇,朝廷数次催调皆如石沉大海,新帝和相党在煎熬中度过了除夕。 正月二十日,复国派大军和图鄂大军兵临洛都城下,京畿兵马苦守一个多月,从未被攻破的洛都城门被撞开,洛都城破,巫瑾入宫。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复国丧钟 这天,阴云如盖,覆住了富丽的洛都皇宫。洛都乃千年古都,历经六次翻新,庄严绚丽,气魄宏伟,今日却金瓦竖箭,群殿生烟,遍地弃甲,血浸玉阶。 半年前撤离洛都的复国派文武回来了,追随一人,登阶入殿。 那人身披雪氅,自滚滚狼烟中走入昏暗无光的大殿,手捧国玺,眉宇生光。 大图传国玉玺在战火中遗失,在战火中归来,时隔两百余年,皇宫的光景一如当年,唯有金殿上的人换了几代。 金殿上,侍卫伏尸,龙灯翻倒,华帐扯落,宫人已经跑光了,只有一个老太监和几个殿内侍卫护着新帝、太后、皇后和权相等执宰近臣们退守在御座旁。 太后霞披残破,皇后凤冠欲坠,新帝龙袍染血,权臣朝服不整。 而巫瑾的衣袂上滴血未沾,前有神甲侍卫护驾,后有复国重臣相随,左有暮青披甲相陪,右有圣女执剑相护。 这半年来,圣女坐镇神殿理政,直至联军攻破芳州,她才赶来洛都会和。近两个月的跋涉急行,她的面容上难掩疲态,但华裳美饰在身,姿容一如当年。 “七郎何在?” “父皇何在?” 圣女和巫瑾同声相询,母子二人问的是同一个人。 新帝巫旻讥嘲道:“好一个父皇何在!你手持传国玉玺闯殿,是以儿臣的身份拜见父皇,还是以传国大君的身份命父皇来拜见你?父皇前年七月钦点使臣诏你回国,至今已过一年半!你心中何曾记挂父皇?你记挂的只是父皇的江山,是图鄂的江山,是大图的传国宝玺,是你复国大帝的权力威名!” 怒责之言隔着金殿荡来,九尺华帐飞舞,腥风戾气如刀扑面! 巫瑾露出遥思之色,淡漠地道:“一年半……是啊,本王前年十一月十二出的汴都,如今已一年两个月了……” 暮青闻言两眉微低,神绪渐远,一年两个月,竟才一年多吗?而今大势已定,待大哥登基大典之后制出药来,她快马加鞭返回汴都时,算算时日,怕也恰巧与阿欢分别一年半吧? 一年半…… 可她怎么觉得汴都一别,已有十年八载了呢? 这一年半,若在汴都,兴许能平许多桩刑狱冤案,能见到取士改革的盛景,能看到章同统领水师的盛况,能为呼延查烈那孩子的成长多费些心;兴许逢节庆时能易容出宫,与阿欢在御街上逛逛庙会;兴许清明时能回趟古水县为爹娘祭扫陵墓,看看崔远的知县当得如何;又兴许……该把国事稍稍放一放,把身子养一养了,阿欢今年二十有八,该为人父了,他应该会很喜欢孩儿…… 暮青这才发现,她从未像此刻那么盼着事了归国去,哪怕只是在这金殿上听个三言两语都让她觉得甚是厌烦,她知道巫瑾不是爱争辩的人,于是斥道:“这一年零两个月,不知是谁与北燕帝和岭南王勾结,欲以蛊毒败神甲军于大莽山中,杀三皇子于南兴境内,再借三皇子之死兴兵问罪,联合岭南谋夺南兴江山?你绞尽脑汁地阻挠人回国,而今又责人回国之路绕得远、走得久,真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他父皇病重,生母有险,爹娘皆是至亲,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责人不孝倒是容易,别人的抉择之难你又可懂?你就不爱江山皇位?你若不爱,何故阻挠兄弟回国?何故借假诏即位?你可以不顾君臣纲常、父子之恩,他人却该顾全忠孝、高洁无争?这金殿之上找不着镜子,刀却遍地皆是,何不拾起一把来,照照自己的脸?” 这一番话骂出了暮青心头的烦躁憋闷,骂得巫瑾心头的苍凉为之一散,徒留想笑的念头,更听得一干复国重臣连声惊叹。 这哪是要人拾刀为镜啊?这分明是要骂得人拾刀自刎! 早就听闻英睿皇后言谈犀利,曾在盛京痛骂权相百官,在望山楼中舌辩寒门学子,在淮州府衙中坐堂问政,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哪! 巫旻隔着遍地刀箭看向暮青,这个破沈先生之谋、破岭南王之谋、破北燕帝之谋的女子,今日终于见到了! 这时,太后厉声大笑,指着巫瑾身后的臣子们问道:“本宫乃太上皇的嫡妻!皇上乃太上皇的嫡长子!尔等拥立庶皇子,废嫡长之俗,以假玺诓骗诸军,攻入都城,杀进金殿,与叛臣贼子何异?!” 云老道:“禀太后,传国宝玺乃真品,‘大图天子,奉天之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十六字二书体,均出于大图高祖皇帝晚年之御笔,老臣等人已鉴过真伪了。” 太后踉跄着退了一步,眼底刹那间涌起的惊惧之色很快便被讥嘲吞噬,“卿乃当代大学,真也好,假也罢,不全凭卿的一张嘴?传国宝玺未现世时,卿就以年迈之躯亲自远赴南兴接他回国,卿自然用尽手段护着他!而皇上乃本宫所出,他身为嫡长子,却要因卿等的复国伟愿而与一介在外为质的庶子争位,本宫身为他的母后,用尽手段护着他何错之有?” 云老怒问:“这岂能是太后收买阉人、蛊惑国君,令其痴迷丹术,伤及龙体,不事朝政的理由?!” “这种事儿,纵观青史又不少见,有何大惊小怪的。”暮青接过话来,语气嘲讽,“各为理想,各为政见,各凭手段,各图己利。在政言政,赢则拥江山御座,败则废位身死,自古有为君之志的人,哪个不是拼上身家性命在夺在守?凭什么你们争时无错,输则满口贵贱高低?矫情!” 此行她一为报大哥之恩,二为保南兴帝位,一年零两个月,南征北战,奔走三国,殚精竭虑,马不停蹄,难道没拼过命?步惜欢远在汴都守着江山,让出皇宫,瓮中捉鳖,行的难道不是险事,博的难道不是性命?巫瑾不懂武艺,水性生疏,却一同入阵,择机制敌,难道没搏过命?在江山之争上,谁坐享其成过?南图太后和新帝的一番斥责讥嘲委实矫情! 巫谷太后被这犀利之言激得面也红耳也赤,喉头腥甜,目光似剑,恨不能提剑斩了暮青!若不是她,未必有今日之败! 这时,圣女淡淡地道:“嫡妻?嫡长子?你的后位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你乃继后,他的原配皇后和那未出世的孩子是怎么死的,你以为七郎不知道?” 此言一出,群臣俱惊,巫谷太后面色煞白!她盯着圣女,目光在昏暗的大殿中幽幽的,许久之后,她忽然笑了,“原来他知道,怪不得……可那又如何?他有复国之志,欲征讨图鄂,就不能没有我谷家军,所以无论他愿不愿意,他的皇后都必须是我!可自从你出现了……他就再不提复国,满朝皆道我是毒后,可你才是那个蛊惑君心的妖女!” 圣女不恼不怨,只是淡淡地笑道:“你不懂七郎。” 巫谷太后痛声大笑,“我不懂他,你懂?那又如何?你还是得不到后位,还是不得不滚回神殿,不得不委身神官,更不得不把这孽子送去大兴为质!有情人难成眷属,母子分离,你这辈子可比我难熬多了!而我,母仪天下,后位稳固,他待我再冷淡,这一生都是我在陪着他!我看着他登基为帝,我看着他御驾出征,看着他从锐意进取到沉迷丹术,看着他从气宇轩昂到形容枯槁……你不是想见他吗?你看看,可还认得出他?” 说罢,巫谷太后大步走到御座后,推出一架轮车来,车上坐着的人披着明黄的雪貂大氅,脸埋在貂毛里,难见其容颜,却见其须发皆白,手似枯木,未过花甲之年,已如耄耋之人。 “……陛下!”云老等重臣见到南图老皇,急忙痛哭叩拜。 巫瑾一动也没动,他怔怔地望着那轮车上的老皇帝,耳畔仿佛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那是父皇的笑声,他随娘亲返回图鄂时还小,远离故国,早已忘记了父皇的眉宇相貌,只记得幼时洛都神殿外遍地盛开的繁花、父皇的笑声和那时节一望无云的青天。 而今,青天被阴云狼烟所遮,百花凋敝,父皇病入膏肓,那年爽朗的笑声怕是再也听不见了…… “父皇!”巫瑾疾步行出护从圈,锦靴踏在碎瓷上,破碎声仿佛刺破了嗓音,那嗓音颤抖得变了调儿。 “……七郎!”圣女被巫瑾的举动惊醒,也推开护从,疾奔上前。 “站住!”巫谷太后的厉喝声伴着一道铮音,寒光晃过,一把刀架在了老皇帝的喉前。 老臣们大惊! 巫谷太后笑道:“我说过,他这一生是我在陪着,今日要死,他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云老颤巍巍地喊道:“太后弑君弑夫,不怕遗臭万年吗!” 巫谷太后骂道:“住口!事到如今,本宫还怕吗?该怕的是尔等!是景离这贱人和她的孽子!” 圣女和巫瑾早已停住脚步,巫瑾问道:“你待如何?” 巫谷太后道:“把传国宝玺呈来!你一个人送过来!” “啊?”老臣们惊慌地望向巫瑾。 巫谷太后笑道:“怎么?你父皇的命比不上帝位要紧,是吗?本宫就知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孝子忠臣?都是伪君子罢了!” 话音刚落,巫瑾讥嘲地一笑,执着传国玉玺便走了过去。 云老等人惊急交加,景子春瞥了圣女和暮青一眼,二人不动不劝,皆任由巫瑾行事。 金殿阔大,巫瑾缓步而行,踩过碎瓷灯盏,跨过弃甲长刀,殿前侍卫们缓缓后退,太后和新帝紧紧地盯着玉玺。 那是大图的传国玉玺!是经当代大学鉴过的真品!它近在眼前,离御座仅余数步之遥。 “站住!”巫谷太后喝住巫瑾,拖着轮车退了退,对殿前侍卫长道,“你去呈来!” 侍卫长领旨上前,巫瑾面色淡漠,单手将玉玺递了过去。 侍卫长给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上前刀指巫瑾,侍卫长双手去捧玉玺,然而,他的手刚触及玺身,便倏地睁圆了双目,猛地将玺一扔! 玉玺滚落在龙行江山毯上,数不清的蛊虫从玺下散开,扑向侍卫们脚下! 侍卫们蹬蹬蹬的疾退,大惊之下谁也没留意巫瑾的那只手还擎着,说时迟那时快,巫瑾的袖口内忽然涌出潮水般的黑虫,蜂拥着扑面而去! 殿前侍卫长的七窍里涌出血来,人一倒地,老皇帝和巫谷太后便暴露在了虫群面前! 巫谷太后大惊,生死一瞬,她一把将刀掷向巫瑾,将轮车猛地推下御阶,而后拽着惊呆的巫旻躲进了御座后。 只听铛的一声,长刀不知被何人击落,而轮车却带着老皇帝冲向了虫群! 虫群忽然逃散,仿佛惧怕轮车上的人一般,绕开人便扑上御阶上的侍卫宫人、太后新帝。 巫谷太后拔下凤簪胡乱挥舞着,一边踢着虫群一边后退,口中大叫道:“护驾!护驾!怀禄!给本宫杀了那孽……” 噗! 话音未落,一把长刀忽然从巫谷太后身前刺出,刀光森寒,血染凤衣。 蛊虫闻血涌来,噬咬着巫谷太后的血肉,她诧异地转过头去,循着长刀的来处望向了身后那人。密密麻麻的蛊虫爬上了她的脖子、面颊,她的双眼在群虫之间的缝隙倏地睁大! 怀禄?! 怎么会…… 虫噬如千刀剐身,记忆似暗潮涌来,一波一波,击得人五内翻腾,神昏血涌! 献策暗投、进献方士、控制皇上、把持宫闱…… 巫谷太后忽然转过头去,隔着大殿上的刀光剑影看向一人,她的七窍里淌出血来,那刀从她胸前抽出,她却没有倒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人,至死未能合眼。 总管大太监怀禄突如其来的一刀惊呆了群臣,一队神甲侍卫掠到巫瑾身后紧盯着御座左右惨烈的场面,防备着可能出现的暗招。巫瑾却跪在老皇帝面前专心地探着脉,仿佛刀光剑影、哀号惨毒皆与他无关。 这是他为人诊脉诊得最久的一次,也是最无力的一次。 他脱下氅衣铺在沾满鞋泥与血迹的龙毯上,以风帽为枕,小心翼翼地让父皇躺了下来。他从袖中取出针来,老皇帝周围细如白毛的蛊虫快速地游回了他的袖中。 这些蛊虫是他送出玉玺时暗中放出的,当时他单手执玺,毒蛊经腕心聚在了玺下,谷氏等人的心神皆在玺上,自然无人留意到从他垂着的那只衣袖里偷偷游出护住父皇的医蛊。 父皇精气空尽,脏象泻浊,已无回天的余地。他自幼研习医理,早已看惯生死,少有与阎王夺命之时,今日却知夺也夺不过……可他仍盼着父皇醒来,父子相见,哪怕是最后一面。 巫瑾下针时手竟有些抖,九根金针刺入那行将就木的削瘦身体里,他的额上竟出了层薄汗。刀光剑影离他远去,哀嚎叫骂离他远去,母亲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拼杀声不知何时落下了。 大殿上掌了灯,黑云压着殿宇,一道冬雷凌空劈下时,巫瑾收了针。 御座两旁,巫谷太后、左相盘川、皇后及殿前侍卫等人皆中蛊毒而亡,新帝巫旻在生死一瞬将皇后推出,自己保得一命,被神甲侍卫生擒。 朔风灌入大殿,腥风四荡。巫旻在尸堆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众臣跪在殿门口张望着,谁也不知太上皇还能不能醒来,何时会醒。 暮青仍在原地立着,没有近前打扰,但她的目光并未落在老皇帝身上,而是落在巫谷太后身上。人死虫散,但巫谷太后死前那震惊怨毒的目光却留在了眼中,她暴毙前的那一眼让暮青甚是在意。 这时,一声咳音在空阔的大殿上显得那么苍老悠长,仿佛一道自幽冥地底传来的还阳之声。 “父皇!” 暮青看不见巫瑾的神情,却听得出他的声音亦悲亦喜,他待人疏离,少露喜怒,纵是那日诛心之择时,他也是缓步而去,改道之言近乎平静,而今他跪在父皇面前,终于难再压抑七情。 老皇帝久未应声,他睁着空浊的双眼望着声音的来处,眼中有人,却也无人。 巫瑾的又一声父皇卡在喉咙里,朔风残烛,人影飘摇,他忽然似一个无依之人,怆然地弯下僵木的脊背,以额抵地,久不能起。 父皇不认得他了…… 一年零两个月前,父皇拖着病体上朝钦点使臣诏他回国,而他却决定改道……当初若未改道,今日父子相见,是否有不同的光景? 父皇! 巫瑾伏跪在地,碎瓷刺入掌心,他却觉不出痛来。 “七郎。”这时,圣女唤了一声。 这一声七郎如当年定情时的娇唤,老皇帝空浊的眼底终于涌出了些许神采,他已经看不见了,只是循着声音的来处偏了偏头,道了声:“你来了……” 当年一别,再未相见,这一声你来了时隔二十余年,圣女极力忍耐,却仍旧涌出泪来,握住老皇帝的手,应道:“我来了。” 老皇帝神情恍惚,过了半晌才想起早前的那一声父皇,他颤巍巍地问:“瑾儿?” 巫瑾抬起头来,不顾此刻满手鲜血,握住老皇帝的手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回来了……”老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许欢欣的笑容,虚弱地道,“好!回来就好……扶我起来,去金銮殿上,宣百官上朝……” 大殿上静了静。 这就是金銮殿,群臣就在大殿门口。 他久病未醒,根本不知国内之变,甚至不知自己已经是太上皇了。 “……陛下!”云老等老臣伏地痛哭,这些年来,左相一党把持朝政,老臣们每回陛见都抱着必死的信念,想想这些年来朝堂上泼的口水、宫门外跪垮的双腿和午门外淌的血,真是一场浩劫啊! 老皇帝听见哭声愣了愣,问道:“此乃何处?” 巫瑾痛不能言,圣女答道:“七郎,你就在金殿之上。” “是吗?那我为何躺着?”老皇帝嘴上问着,却并未究根问底,他急切地道,“快!扶我起来,坐到御座上去。” 圣女迟疑地道:“七郎,你现如今的身子怕是……” 话未说完,巫瑾忽然抱起了老皇帝,他望着御阶上的人尸虫尸、刀剑俘虏,默不作声。 暮青看了眼侍卫们,侍卫们会意,立刻将巫旻押下御阶,将满地的狼藉清理了出来。 巫瑾抱着老皇帝一步一步地踏上御阶,来到御座前,将瘦弱的老父慢慢地放在了御座上。 御座阔大,老皇帝难以坐稳,巫瑾从旁扶着,见他的手摸索着要扶那金雕嵌玉的龙首扶手,于是急忙将他的手放了上去。 “上朝——”怀禄被神甲侍卫们拿下押着,却喊了一嗓子,嗓音清亮,如同当年皇帝初登基时。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云老和景相率百官高呼,声音传出大殿,狼烟逐着寒风,说不尽的凄凉。 暮青率神甲侍卫们退到一旁,把这满地狼藉的金殿让给年迈的帝王,尽管他看不见。 老皇帝极力地坐直身子,枯瘦的手抚着龙首扶手,仿佛抚摸的是往年亲决国事的记忆。没有人打扰他,老臣们悲戚的哭腔好似夜里的风声,圣女遥遥地望着御座上的人,也似乎陷入了回忆里,唯有暮青看见老皇帝的那只手抚着龙首,抚着抚着,手指忽然探入龙口之内,将那金龙口中嵌着的夜明珠向内一推! 只听咔的一声,声音被老臣们的哭声所遮,却未逃过圣女聪敏的耳力。 圣女猛地回神,那夜明珠已滚入了扶手深处,留下一串骨碌碌的声响。 不待群臣听出声音不对来,那扶手便忽然向后推去,赫然露出一道暗格! 巫瑾就立在老皇帝的身旁,唯有他能看清那暗格里藏着东西,那是一轴明黄的圣旨! 老皇帝摸着圣旨,颤巍巍地将其拿出举了起来,唤道:“怀禄。” 怀禄道:“老奴在!” 老臣们议论蜂起,巫旻目放异光,可见谁也不知御座的扶手下有道暗格,也不知这道圣旨是何时被放进去的。 老皇帝道:“宣诵!” “遵旨!”怀禄口中应着,若有似无地瞥了圣女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暮青身上。 暮青见到怀禄的神色心中一沉,轻轻颔首,神甲侍卫便押着怀禄上了御阶。 侍卫接过圣旨递给怀禄,怀禄在侍卫的刀下将圣旨当殿展开,高声念道:“自古帝王继天立极,必建元储,懋隆国本。朕自登基以来,仰祖宗昭垂,以复国为志,夙夜兢兢,励图大业。然,社稷贫弱,国力枯竭,积重百年,唯存空簿,唯有先治内政,专于吏治,富国强兵,留待后人复祖宗基业。朕之三子瑾,承神皇血脉,天意所属,当授以册宝,立为太子,迎其归国,正位东宫,以告天地、宗庙、社稷,继万年之统。泰庆十五年三月十五日。” 圣旨诵罢,满殿皆静。 泰庆十五年?那不是五年前? 皇帝正是从五年前开始痴迷丹术的,那年上元节,皇后以贺帝业万载无疆之由进献祖州方士高运,皇帝封之为国师,起初令其祭天祈福,化厄昌国,后来常与其论仙谈道,服用丹药,谏臣上奏劝责,皇帝充耳不闻,不过两三年的时日,便神昏力衰,不事朝政。 泰庆十五年三月十五日正是皇帝开始服用丹药的日子,诏书就是那天立的。那天,皇帝初服丹药,还不至于神昏力衰,立储一事应该没有受人胁迫,那他为何偏偏择那日秘密立储?莫非知道丹药会伤龙体?那他又为何要服? 群臣心中疑窦重重,暮青却独独留意着圣女,见她听闻诏书,脊背僵木,形同尸人。 疾电裂空而来,长空似被幽爪撕开,化作狰狞的光影映入大殿,暮青忽然觉得有些冷。 这时,老皇帝道:“朕痼疾难愈,而国事不可一日无决,今太子既已归国,朕当退位宽闲,优游岁月,盼见大业告成,以慰列祖列宗,以慰复国志士。瑾儿……” “儿臣在!”巫瑾跪在御座前,悲情难以自抑,父皇的气神已将耗尽,哪还有岁月可以悠游? 老皇帝伸出手,怀禄急忙将诏书递给侍卫,经侍卫转手呈给了老皇帝。 老皇帝亲手将诏书交给巫瑾,正待嘱咐,大殿上忽然响起一阵大笑! 巫旻又哭又笑,大声质问:“同是皇子,儿臣是嫡长子,父皇竟道一介庶子是天意所属,如此偏心,就不怕世人耻笑吗?当年父皇御驾亲征,兵锋所向披靡,明明可以收复庆州,却因迷恋妖女而废复国大业,父皇当真无愧于列祖列宗吗?” 老皇帝怔了怔,神色茫然,显然不知长子为何会在殿上。 这时,咻的一声,圣女冷不防地出手封住巫旻的口舌,而后纵身掠去,似一只飞入金殿的血燕,落在了御座前。 “七郎……”圣女跪在御座前,扶着那双枯瘦的腿,仰头望着那双空浊的双眼,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那双眼里空洞无物,老皇帝却笑了笑,伸手抚上圣女的脸颊,摸着那记忆中的眉眼说道:“你没变,还是当年的模样。” 圣女的心忽似被针扎住,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大殿上的烛光变成了军帐中的灯光,眼前的人还是当年初见时的英俊模样。 那夜,她身披白袍,散发赤足,孤身走入了南图军营的御帐。世人皆以为新帝惊艳于她的美貌,在军中临幸了她,并被她妖惑而弃志回朝,从此安于内政,再不言复国。 但其实那夜什么都没发生。 七郎与她秉烛长谈,夜话天下,一聊便是一夜。 她问七郎:“大图八百年基业,神殿恃权积富,而国库空虚日重,以至于两权分国而治后,南图贫弱,两百年间,官吏因循守旧、固权谋私,致使积重难返,复国谈何容易?” 七郎问她:“如若复国不易,神殿何至于将失庆州?何至于献你前来?” 她道:“因循守旧、固权谋私,亦是图鄂吏治之瘤。神官大选在即,内争日益激烈,边线战事耗兵耗财,神殿无心久战乃是其一。陛下英明天纵,御驾亲征,兵锋极厉乃是其二,图鄂治四州,一旦庆州失守,兵锋便会直指中都,神殿慌了,所以我来了。” 七郎笑道:“那朕就收复庆州,直指中都!朕有胜算,为何要收兵议和?” 她道:“陛下没有。神殿不想耗损国力而保庆州,所以我来了,我是神殿不战而和的底线,是最后的手段,若我失败了,为保江山大权,各族会同仇敌忾,掷举国之力以保庆州。届时,两国战事旷日持久,国力之耗能拼多久,以陛下之英明想必比谁都清楚。届时,前线将士伤亡惨重,民间凄怨沸腾,叛乱的隐患有多重,想必陛下也清楚。且陛下初登大位,兄党未清,执政未稳,御驾亲征已属冒险之举,陛下又能有多少时日留在前线?” 七郎并未龙颜大怒,反倒定定地审视了她许久,问道:“朕一定会输吗?” 她答:“赢亦是输!陛下若得庆州,图鄂必来争夺,届时,边关战事旷日持久,国力之耗无止无休,局面并不会好多少。除非陛下能一举夺下四州,否则边事只会虚耗国力,使国库钱粮流之如水,使兵马之数缩如寒衣,使陛下的宏图伟愿更难实现。复国之机尚未成熟,专治内政、富国强兵才是陛下应行之道。” 七郎又审视了她许久,深沉莫测地问她:“既然朕如此没有胜算,那又为何要御驾亲征?” 她答:“陛下有此举,必是有所需。” 七郎究竟为何要打这场看似有胜算,实则必败的仗,她并未看透。她只看透了一件事,那就是七郎心知复国之机未到,此战必败。世人皆道他年轻气盛,锐意进取,实则不然。见她自献,他不急不淫,以礼相待,闻她之言,他不惊不恼,处之泰然,他是个清醒自持、胸有韬略的皇帝。 七郎问:“你能看透这场战事,你爹和长老院就看不透吗?” 她笑答:“他们看得透,只是不愿拖到那种局面,男人在想要兵不血刃的保全利益之时,总是最先想到女人,历朝历代的和亲是如此,我今夜自献也是如此。” 七郎起身望着御案后挂着的大图疆图,负手说道:“你既然来了,朕就不会放你回去,朕需要将你囚入洛都神殿为质,从此你将会置身于险恶之中,福祸难料,你会恨朕吗?” 她忽然问:“陛下今夜会让我侍寝吗?” 七郎愣了愣,转过身来时眸底有未掩饰殆尽的悲色,他摇头说道:“朕尚无纵乐之心。” 她起身一福,笑道:“那……感谢陛下!” 到了洛都许久之后,她才明白了七郎那夜眼中的悲色是为何故,他年少成婚,与发妻感情深厚,却因他登基为帝,发妻和未出世的孩儿便成了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七郎初登大宝,帝位不稳,而谷家手握兵权,七郎不能处置谷氏,索性便将谷氏立为皇后,而后以锐意进取之态御驾亲征,发动了讨伐神族的战争。 当时,谷氏刚继后位,谷家为壮其声威、稳其后位、固其帝宠而站在了主战派一方,七郎授古氏父兄帅印,跟随御驾奔赴边关。庆州一战,谷家军伤亡十万余众,谷氏长兄战死边关,七郎兴兵北伐根本不是为了复国,他是在削谷家之势,在血祭发妻和他那未出世的孩儿。他心知北伐没有胜算,可他不惧,因为即便御驾亲征大败而归,谷氏一党也会用尽全力保他,他帝位无忧。 谷氏一党一直觉得他们将七郎攥在手里,却不知被谋算着的人从来都是他们。七郎隐忍,却从不为了忍而忍,但有所忍,必有所图! 南图积弱已久,吏治难治,国难富兵难强,七郎治政殚精竭虑,倦乏之时总爱到神殿见她,与她畅谈时政,如那夜在军帐中时。她与七郎政见相同,性情相投,相交相知,日久生情。瑾儿是在七郎与她两心相知、情之所至的情形下怀上的,他降生那日,她与七郎看着这个有着神皇二族血脉的孩子,忽然间看到了复国的时机。 世人皆以为她以瑾儿威逼七郎才得以返回图鄂,而实情是此乃她与七郎的决定,她返回图鄂谋权,而七郎专治南图内政,他们愿意夫妻分离,为瑾儿谋一个复国的时机。 可瑾儿太小了,她刚回到图鄂的那几年形势万分险恶,神殿各族容不下瑾儿,正如同洛都皇族也容不下瑾儿,她夙夜心惊,不知如何才能提防来自四面八方的暗害,不知这孩子能否成人。恰在此时,大兴朝中有变,七郎和她决定插手大兴政事,借大兴朝廷之手将瑾儿送入盛京,为质虽乃屈辱之事,但幸能保命! 她料想瑾儿年幼,为质不易,便将《蓬莱心经》,将蛊王,将神殿中的医毒典籍都给了他,盼他能在艰险中保命,在艰难中成才,他日归来,废除神权,复国称帝。 她料想瑾儿一旦为质,归期难料,却没想到要这么久。 眼看着再过几年便又要神官大选了,大兴迟迟没有放瑾儿归国之意,她急了。她传信七郎,盼他能寻个理由遣使大兴,诏瑾儿回国,可瑾儿已有神医之名,深得大兴贵胄的倚重,而七郎康健,又未至大寿,大兴相党接到国书推诿搪塞,不肯放瑾儿回来,事情超出了她和七郎的控制,她寝食难安心焦如焚,终被一把心火焚尽了理智七情,密令怀禄搜罗方士计献谷氏…… 七郎说她没变,还是当年的模样,其实她变了。何时变了,她不知道,或许是夫妻分离太久,感情疏淡了;或许是隐忍谋权多年,心如铁石了;或许是从得知瑾儿为质受辱,功力尽废,险亡于他国时,她就疯了!瑾儿是她的命,承载着神皇二族的血脉,承载着七郎复国之志,亦承载着她废除神权之志,他必须回来!只要他能回来,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包括七郎。 事情一直在她的掌控中,她唯一没料到的就是七郎竟然知情! 七郎,你既然知情,为何还要走入我设好的杀局里?你一向隐忍,可你这一回的隐忍,又是图什么啊? 圣女望着爱人,巫瑾却望着娘亲,他听出母亲话中之意,心生猜测,不由惊愕失语。 百官亦被圣女之言所惊,大殿上顿时嘈嘈切切! 皇帝笑而不语,只是抚着圣女的面庞,仿佛想起了那短暂几年的恩爱时光。 圣女的泪水滂沱而下,大声斥问:“你说话!七郎!你傻吗?!你明知……” 话未冲口而出,一只枯瘦的手指抚在了圣女的红唇上。 皇帝用那双空浊的双眼望着大殿,缓缓地说道:“皇后谷氏,专横善妒,谋害先皇后及皇子在先,进献妖道弑君篡位在后,罪当废后,贬为庶人,宫外赐死,九族皆诛。” 老臣们忽闻旨意,无不愕然呆木,不知是因为乍闻先皇后的死因还是因为弑君之事。 皇帝继续道:“大皇子巫旻,性承其母,专横狭隘,好大喜功,结党营私,不堪为君,禁于宁福宫,死生不得出。” “罢盘川宰相、丁平参知政事、吴子昌兵曹尚书、甄惠道钦州总兵之职,同问结党谋逆大罪,株连十族。” “工曹侍郎钱顺,贬知英州。” “殿中侍御史刘凯,贬甘州通判。” “翰林学士兼侍读陆公琛免职,以本官致仕。” 幽禁、问斩、贬黜、致仕,皇帝不问朝政之后头一回手段如此雷霆。他并没有神昏智衰,这几年朝中人员变动频繁,但他方才钦点之名姓官职无一有错。如此大规模地问罪重臣一向是取乱之道,稍有不慎便会生逼反之祸,但他毫无忧色,他心中定然知道,妻儿一同来到说明了什么,长子当殿遭人封口又说明了什么。 巫旻是头一回听闻先皇后之死与自己的母后有关,他被数道雷霆旨意震呆了,哪怕此时手脚未被人所缚、口舌未被人所封,他也说不出话来。 老臣们也缄口不言,没有人问进献妖道弑君篡位的疑团,皇帝下旨降罪谷氏,那就是将此事盖棺定论了。也没有人呼谏株连十族罪及太广,皇帝连盘川、丁平、吴子昌等人的门生都不放过,是要借这场浩劫将废后及左相一党连根拔除,给新帝一个能够任命近臣、推行新政的新朝廷。大图复国,新帝即位,此乃千古盛事,新帝清算废后党羽不宜过广,以免被世人诟病为狭隘暴虐。太上皇是要把这个污名带进自己的陵墓里啊!此乃为帝之决绝、为父之大爱,呼之无用,谏亦无用啊! “你……”圣女握住皇帝的手,两行泪水滚烫不绝。 “瑾儿。”老皇帝唤了声巫瑾。 巫瑾闻声回过神来,发现父皇气息已弱,急忙去袖中取针,他的手却被父皇握住了! 老皇帝的眼已经睁不开了,他将圣女的手交到巫瑾手中,时断时续地道:“日后……好好孝敬你娘亲,她这半生苦多不易,父皇将她……交给你了,勿使你娘……再尝人间离悲……之苦……” 话音渐消,老皇帝的头缓缓地低了下去,手慢慢地撒开了。 最后的嘱托,不是勤政爱民虚怀纳谏的为君之道,只是承欢膝下孝敬生母的殷殷嘱咐。 圣女轻轻地唤了声七郎,轻得像是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巫瑾泪涌而出,跪在父皇脚下,深深地拜了下去。 大殿上响起悲哭之声,云老、景相等老臣口唤皇上,痛哭而拜。 冬雷阵阵,新春的第一场雨瓢泼而下,浇出了圣女一声凄厉的七郎,浇响了南图末代皇帝驾崩的丧钟。 大图是在一场冬雨、一阵丧钟和一片痛哭声中复的国,大雨未歇,血洗便开始了。 夷灭九族,株连十族,南图皇临死前的旨意令五州大地染血,哭嚎连月不绝。 废后谷氏一党被大部分肃清,但仍有少部分残余望风而逃,遁入民间,踪迹难寻。 巫旻被囚于深宫之内,暮青到宁福宫中见了他一面,她没有忘记大皇子府中那个蛊惑何氏图谋后位、欲乱南兴江山的神秘女谋士。 但令暮青惊讶的是,她从巫旻口中听到了一个老熟人的名字——沈问玉。 此前,暮青最后一次听闻沈问玉的消息是三年前,她奉命和亲大辽,仪仗抵达西北葛州时,驿馆夤夜失火,沈问玉和丫鬟兰儿被烧死,仵作称两具尸体已成焦炭,无凭验看,此案便成了一桩谜案。 当初听到奏报时,暮青并不太相信沈问玉死了,她知道沈问玉必定不愿和亲大辽,以她的手段,使计逃脱是极有可能的,尤其当她听说失火那夜有个救火的奴婢神秘失踪时,对沈问玉之死的怀疑就更深了,只是她没想到沈问玉能辗转来到南图。 当时,汴江已封,沈问玉是不可能渡江经南兴进入南图的,她唯一能走的唯有海路。大兴国土一分为二后,北燕只剩一个海港,那便是沂东港。而南图境内有个英州港,环海绕行,大船可达。但市舶港口向来盘查甚严,一个大兴女子能远渡入港,其背后必有人相助。 “那个人是谁?”暮青问巫旻,沈问玉前来投靠,如不盘问清楚她的来历,巫旻是绝不敢用她的,所以沈问玉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巫旻极有可能知道。 巫旻道:“北燕帝,元修。”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答案。 元修一贯主战,他下令和亲应该是想借和亲的仪仗引出呼延昊而杀之,那么……他会在计败之后命沈问玉假死,将她送入南图大皇子府中,与她联手谋夺南兴江山吗? 巫旻道:“当时,沈先生去信北燕帝献计,促成了本王与岭南王的会谋,本王亲眼见她将书信传递了出去,不会有错。” 暮青听后反倒更疑,岭南王本就受制于元修,元修若有与巫旻联手之意,差岭南王与巫旻联系便可,需要沈问玉从中促成吗? “皇后殿下怎不问本王为何愿意告诉你这些?”见暮青自从听见北燕帝后就异常沉默,巫旻忍不住问道。 暮青的思绪被打断,漠然地看向巫旻。 巫旻倾身靠向暮青,被月杀横刀逼住,他毫无惧色,不怀好意地笑道:“她恨你入骨,你要小心些,被鬼盯上的人,早晚要入鬼门关的。” 说罢,巫旻仰头大笑,喉咙在刀刃上磨得血淋淋的,他却笑得快意。 暮青未加理会,带着侍卫便离开了宁福宫。 巫旻登基后,沈问玉仍然住在王府里,不出所料,王府里人去屋空,沈问玉不知所踪,她再次逃了。 日子一晃便进了三月,遍及五州的血洗声势渐渐落下了,先帝大葬于帝陵,圣女此行已带来了图鄂的降书和神殿的宝玺,百官正忙着准备隆重的复国大典。 大图复国,此乃盛事,洛都街头百花争艳,百姓喜气洋溢,两个月前重兵破城的景象仿佛只是梦一场。 暮青在驿馆里忙自己的事,她画了沈问玉的画像,又传来了巫旻府里的侍从,从侍从们口中询问出了于先生等人的身形相貌,一一画了画像,交由大图朝廷张榜缉拿,尽管她知道这些人很可能会易容,但除了这些事,她也无事可做——她在等登基大典,也在等那副能治步惜欢旧疾的药。 在神殿交出传国玉玺的那一日,暮青心中就已萌生去意,只因求药心切才留到今日。药乃入口之物,除非她亲自带回去,否则经谁之手她都不放心。且那日问起此药,大哥言之未尽,暮青每每回想,总有不安之感,故而坚持不见药不归国。 登基大典定在四月初八,巫瑾刚刚痛失父皇,又成日被一群老臣围着,肃清后党、战后军务、民生重建等要事堆积成山,暮青不便打扰,只好耐着性子等着,却没料到离登基大典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宫里忽然来了人。 暮青刚到花厅,传旨太监便率宫人们伏礼而拜,山呼千岁,甚是恭谨。 暮青问道:“何事?” 传旨太监道:“回殿下,奴才等人奉旨接您进宫叙话。” 辇车就停在驿馆外头,暮青上了辇车,月杀率一队侍卫护驾,浩浩荡荡地往洛都皇宫而去。 到了宫门前,无人敢命暮青下辇步行,辇车畅行无阻地入了后宫禁苑,停在了御花园外。 阳春时节,洛都已暖,御苑里金雀齐鸣百花争放,一阵女子的欢笑声从御花园深处传来。 暮青一愣,循声望去,见一株玉兰树下立着对璧人,男子玉带白袍,龙纹广袖迎风舒卷,若祥龙腾云,谪仙临世。女子月裙红裳,鬓边垂来一枝白玉兰,好似簪花,面如花娇。 女子道:“七郎,大图复国,神殿覆灭,你我此生之愿已了,日后总算能卸下身上的担子了。” 男子道:“嗯。” 女子道:“待瑾儿即位,朝政稳当了,你我便出宫去,游历天下山川,遍看四海民情,可好?” 男子道:“好。” 暮青愣在御苑外,太监宫女们低着头,仿佛聋哑之人。 半晌过后,巫瑾觉出有人,不由转身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云天高远,日朗风清,人间已是阳春天,他的神魂却仿佛仍留在冬雷阵阵的那一日。 暮青快步走了过去,看着圣女问道:“大哥,姨母她……” 巫瑾神色凄黯,说道:“失心之症。” 暮青问:“何时之事?” 巫瑾道:“父皇大葬那日夜里。那夜我在大殿决事,宫人前来急禀,我赶到时,娘亲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大葬后的那几日暮青忙于画像之事,想来正因如此,巫瑾才没告诉她。 暮青问道:“以大哥的医术也无能为力吗?” 巫瑾黯然摇头,“我娘被心魔所困,她心有恋盼,自困其中,我也无能为力。” 心魔的可怕暮青领教过,只是没想到姨母弄权半生心如铁石,竟也会被心魔所困。 暮青看向圣女,圣女也正看着暮青,她似乎不认得她了,神色茫然无害。 巫瑾柔声哄道:“娘,表妹来了,孩儿有些话要与她说,娘先回宫歇着,待会儿孩儿再去陪娘可好?” “晚辈给姨母请安。”暮青福了福身,尽量收敛着自己的冷硬之气。 “……表妹?”圣女仍旧认不出暮青来,只是端量着她,越看眼底越浮现出欢喜之色来,随即慈爱地道,“陪我作甚?还不如你们年轻人在一块儿多说说话!好了,不讨你们嫌了,我寻你父皇去,他八成又侍弄那些花草去了。” 圣女笑盈盈地走了,宫女太监们一步不离地跟在后头,暮青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心头忽然有说不出的滋味儿。这个曾孤身走入敌营的女子,曾带着南图皇子嫁给神官的女子,曾逼神殿立碑扬功的女子,谋权半生,终掌神殿,这一生又何尝不是步步传奇?可谁能料到结局竟是这般…… 这时,巫瑾在暮青身后深深一揖,歉意地道:“妹妹勿怪。” “无妨,大哥叫我来所为何事?”暮青回身问道,她原以为巫瑾今日叫她入宫为的是圣女的事,可听他之意,似乎另有要事。 巫瑾看了眼候在远处的宫人侍卫们,将暮青引入御花园深处,进了一座御亭。亭外有湖,巫瑾面湖而立,两袖迎风荡来,犹若寒雪扑面。 暮青在亭外住了脚步,心头忽生不祥不感。 “妹妹也看见了,我自幼研习医道,却难医治百疾,实乃空有圣手之名。”巫瑾语气萧索,回到故国,龙袍加身,他反倒比在盛京时更郁结难抒了。 “大哥有话不妨直言。”暮青盯着巫瑾,开口时声音已沉。 巫瑾回过身来,见暮青立在亭外,飞檐兽影拢在身上,似披甲佩剑,风姿凌人。他面露苦色,深深一揖,说道:“自那日庆州官道上撒下谎言,愚兄没有一日不觉得愧对妹妹,我……我知道妹妹在等什么,可……妹夫其实没有旧疾,那非病症,无药可医。” 正文 第四十章 三年之约 无药可医! 暮青仿佛被箭穿胸而过,湖风吹来,遍体僵寒。 既非病症,理当无需药医,又何谓“无药可医”? 暮青心下疑惑,却没有问,她迎着湖风踏入亭中,背风坐下,说道:“看来大哥有许多陈年旧事要跟我说。” 巫瑾看着暮青眉心的坚毅神态,垂着眸喃喃地道:“陈年旧事……的确是陈年旧事了。妹夫之症其实非疾,而是……蛊。” 蛊? 暮青猛地盯住巫瑾,巫瑾面带愧色,亦有挣扎之态。自从庆州官道上一问,在他心中如同病灶般扎根了一年,越临近登基大典,他越难安,即便父皇大葬、娘亲失心、众臣围绕、国事繁重,此事仍未从他的心头消淡半分,他终是羞于等她问药,决定实言相告。 “我种的蛊,蛊主在我体内,乃是一种……血蛊。”巫瑾看着暮青,话音被湖风扑散,听着轻飘飘的,“我将心经交给他那年乃是元隆六年,我与他皆年少无依,隐忍偷生,权势未建,前路多艰。当时除了他,我别无选择,可他处境艰难,我并不知道他有没有能力建立权势、铲除相党,也不知道他亲政后会不会过河拆桥、毁约弃诺,我需要一个能够控制他的筹码,故而在将心经交给他时提出了一个条件:我可以施针赐药助他打通经脉修炼心经,但我必须在他的心脉中种下一只血蛊,蛊主寄于我的心脉之中,有朝一日,我若殒命,他也不能独活。他答应了,初练神功那几年,他镇不住蛊毒,便常年熏着药,后来功力渐深,也就熏得少了。如今他神功大成,蛊毒平日里已于他无害,只是无药可解。他不告诉妹妹此事,应是怕你担忧,而我……” 我独在异国,孤苦寂寥,终得一真心结交之人,委实怕你厌弃啊! 此话在巫瑾的喉头滚了滚,却终是咽下了。交友理当坦直不欺,可这一年来,他欺瞒沉默,直至避不过了才实言相告,心已不诚,还谈什么真心? 巫瑾朝暮青一揖,已做好了接受诘问的准备。 却在这时,忽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巫瑾回身望向御亭外,一个近侍太监跪在花径前,高声禀道:“启禀陛下,景少卿有军机要事求见。” 这些日子,巫瑾理政皆在顺天殿,景子春本该在顺天殿内侯驾,竟来了御花园,想必要禀之事定然十万火急。 见暮青仍在沉默,巫瑾便道了声:“宣!” 景子春官拜大理寺少卿,因近日肃清左相党羽,朝中人手紧缺,故而巫瑾将他暂调至秘阁,专司各地的奏报诸事。 景子春匆匆地到了御亭外,叩拜道:“微臣叩见吾皇!叩见殿下!” 巫瑾道:“平身!爱卿有何急情要奏?” 景子春起身瞄了暮青一眼,见她背湖而坐,粼粼波光晃得面色阴晴不定,他急忙把“军情紧迫,容臣密禀”的话给咽了回去。英睿皇后虽然已经久不言他国政事了,可护送陛下回国路上的事至今还历历在目,他是看见这位皇后殿下就心里犯怵,比看见自己的那位岳母大人都怕。 眼见着巫瑾没有避着暮青的意思,景子春很识时务地没讨人嫌,开口禀道:“启禀陛下,神殿的余孽在庆州发动叛乱!二月十九夜里,庆州军新任主帅杜勇在熟睡时被其亲卫所杀,那人与参将赵大舜、中郎将魏远和都尉四人号令部众反出庆州军,与散布于庆州的余孽呼应,攻占了大安县、褚县和永定县,消息传出,神殿的余孽在其余三州频频滋事,搅扰治安,煽惑民心,民情军情皆万分紧急,还望陛下早决安定四州之策!” 巫瑾听闻奏报并无意外之色,娘离开中州已有小半年了,神官一派的余孽也该有所动作了。娘离开时带了降书,四州的州祭及军中主帅都已换上了可靠的人,只待登基大典那日下旨废除神权,令图鄂四州从南图五州的官制,复大图国业。从前,那些州祭、县祭依仗神权妄为惯了,改制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叛乱实属平常。原本娘亲打算在复国之后返回中州神殿坐镇几年,助朝廷平稳地渡过改制的叛乱时期,可如今娘患了心疾,中州是回不去了,朝廷只能另议安定四州之策。 可在此事上,老臣们政见不同,各不相让。 景相奏请从辅佐圣女的长老院近臣中择一人总领四州之务,镇压叛乱、肃清余孽。 云老却担心总领四州公事之权过重,有专权之忧、割据之害、自立之患。朝廷好不容易收复四州,岂能大意让权于外臣? 可若从朝中派一钦差前去,钦差不及长老院众臣了解四州的风土人情,空有大权,却无人脉,如何能总领好安定之事?如何能不被长老院众臣架空? 可朝中若不派钦差大臣前往,仅靠旨意督命四州,圣旨、奏报一来一去要不少日子,军情瞬息万变,哪里来得及? 这世上除了娘亲,没人镇得住鄂族四州,可她病了,朝中一要对天下瞒着此事,以防四州生事,二要商议安定之策,近来真可谓吵扰不休。 复国不易,巫瑾不敢也不能怠政,只好说道:“知道了,你先去传云老先生和景相到顺天殿侯驾,朕待会儿便到。” 景子春领了旨意,却退而去。 人走之后,巫瑾回身看向暮青。 暮青面色如常,冷静依旧,开口问道:“血蛊无药可医,即是说,大哥安好,阿欢便安好。大哥有难,阿欢也命劫难逃?” 巫瑾道:“是。但他神功大成,已能压制血蛊,我若有难,他倒未必暴毙,但他能撑多久,我也不清楚,毕竟……此功我未练成过。” 暮青沉默了片刻,起身说道:“知道了,多谢大哥告知。” 她太冷静,眉眼间连一丝波澜也未兴起过,巫瑾反倒不安了起来,待要说话,暮青一声不吭地出了御亭,风荡起她湖青裙带,似长剑出鞘,劈天而下,落花被裙风扫开,她踏着青石大步离去了。 暮青回到驿馆就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这一关,整整三日。 月杀那日在远处护卫,不知暮青和巫瑾在亭子里谈了什么,竟至于她如此反应。若是从前,他必定进屋问问这女人在想什么,可如今她是他的主子,故而他谨守本分,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往房门前一坐,也是整整三日。 第四日,天刚破晓,房门就开了。暮青凤袍加身,目光锐气,月杀回头一看,起身跪到了院中。 暮青道:“进宫。” 早朝未下,凤驾进了宫,直奔顺天殿。一个时辰后,巫瑾下了朝,依惯例由几位重臣到顺天殿伴驾理政,巫瑾听了宦值的禀奏后便屏退了一干老臣,独自进了顺天殿。 他一进大殿,殿门就关上了,一关就是一日,没人知道二人在密谈何事。 暮青对大图政事旁观已久,但没人敢轻视她,老臣们知道,她既有所动,必有大事。可究竟是何大事,谁也不敢妄加猜议。傍晚时分,暮青一出宫,几位老臣便请求陛见,但顺天殿的门关着,巫瑾谁也没见。 次日下了早朝,几位大臣照旧到顺天殿伴驾,一进大殿,就见殿内无一宫侍,唯有御案旁坐着一人,云裳画帛,简髻翠簪,身无繁坠,却令百花失色,令众臣失色。正值阳春时节,众臣一见暮青,竟陡然生出置身于严冬腊月之感,正心惊着,忽听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众臣回首望向殿门,见金辉染了窗纸,殿前侍卫们披甲执刀的影子斜映在殿砖上,森寒肃杀。 众臣心中疑窦重生,嘴上噤若寒蝉,见礼过后便垂首立到了一旁。 巫瑾坐到御案后,温和地道:“近日四州叛乱频生,朕与皇妹有一决策,望卿等听之。复国大典将至,朕打算封皇妹为大图神官,坐镇中州神殿,平四州之乱,理四州之政。” 什么?! 老臣们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景相和云老互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惶之色。皇帝说“听之”,却未言“议之”,莫非是君心已决? 云老急忙禀道:“老臣斗胆,敢问皇上为何要封神官?神殿夺我皇权,占我四州,致我大图失地分裂达两百余年,而今皇上好不容易复祖宗基业,复国大典之日便是昭告天下废除神权之时!届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乃皇上根除神权的大好时机,为何还要再封神官?这岂不是斩草不除根,为神权复燃留下祸端吗?” 景相也禀道:“启奏陛下,英睿殿下贵为南兴皇后,不辞辛劳、不畏艰险,不仅将陛下安然无恙地护送回国,还寻还我大图宝玺,臣等感激涕零,皆愿万死以谢殿下之恩,岂敢再以国事叨扰,使殿下再赴险境?微臣以为,复国大典之后,陛下当昭告天下,建庙立碑、遣使护送,使南兴帝后早日夫妻团聚,使后世万代颂扬殿下之功绩。” 话说的好听,其实就是不想让暮青插手大图内政的意思。 护送途中的事情,景相已听儿子详说过了,就算英睿皇后是皇帝的表妹,也不可让她干政,难道本朝出了一次女祸还不够吗?且英睿皇后是南兴帝的皇后,岂有让她掌大图之权的道理?更可怕的是,那四州是大图的半壁江山,而南兴与大图接壤,一旦英睿皇后的势力根植四州,再与南兴帝联手,大图岂不腹背受敌,有灭国之险?陛下毕竟年轻,处置政事的经验尚浅,四州之乱虽然紧迫,可也不能病急乱投医! 看来,昨日皇帝和英睿皇后在殿内长谈的正是此事,此事若是皇帝之意,那便是昏聩之策,荒唐可笑,若是英睿皇后之意,那便是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云老和景相在安定四州之策上,近日政见分歧颇大,但今日倒是意见一致。 其余人等纷纷附议。 巫瑾早已料到群臣会反对,他转头看向暮青。 暮青处之泰然,问道:“老大人说复国大典之日便是废除神权之时,敢问怎么个废除法?” 云老看向暮青,这不是皇帝回国途中,而是在洛都皇宫的顺天殿上,他无需再听命于暮青。他打定主意复国大典之后就上奏皇帝,封她郡主之位,兴建功德庙宇,遣使相随,国礼相送,将她风风光光地护送回南兴汴都去,从此两国交好,百世流芳。 英睿皇后可敬,亦可畏,当以礼待之,亦当用心防之。 于是,为了使暮青死了干涉大图内政之心,云老说道:“我大图曾受神权之害,所谓废除,即是根除。庆、延、中、平四州大建神庙而废弃官衙,百姓信奉祭司神官而不敬州官县官,大图既已复国,理当夷平神殿神庙,使黎庶沐浴皇恩,信守朝廷律法,使九州同法度、同风俗,使我大图永除神权复燃之患!” 暮青目光无波,又问:“眼下四州之乱,老大人以为症结何在?” “症结?”云老诧异了,觉得这个问题从暮青口中问出实在不该,她不该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看不明白,“神殿刚败不久,自然心有不甘,作乱乃意料中的事。况且,太后离开中州已有半年,神殿余孽自然无所顾忌。” 暮青再问:“神殿余孽作乱尚在意料之中,可民间又为何人心惶惶?” 云老更诧异了,英睿皇后出身民间,连民心都不懂了吗?他耐着性子作答:“神权根植四州已久,一朝废除,百姓无所适从乃是其一。神殿余孽善于蛊惑人心,四处作乱,煽动民心乃是其二。其三,战事方停,肃清未歇,民心求安,见乱党作祟,自然人心惶惶。” 暮青继续问:“既然老大人知道症结之所在,那为何还要使九州同法度、同风俗?” 云老微怔,心中不悦,肃然答道:“老臣说过了,是为了使我大图永除神权复燃之患!” “大图神皇二权共治时,百姓就信奉神权,神殿自治后,四州百姓信奉神权更甚以往,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婚丧嫁娶、鸣冤告诉、春耕秋收、节庆祈愿,事事离不开拜神,早已成为风俗。风俗即习性,乃民族的传统,血脉相融的文化,岂是一道政令便能根除的?打个比方,今日朝廷便下一道政令,上至官宦,下至黎庶,嫁娶不可拜天地,丧葬不可供魂灯,如何?”暮青问。 “这……”云老大为不解,“这是为何?” “为使普天之下沐浴皇恩啊。”暮青轻描淡写地道,“除了天子,百官百姓另有信仰岂非不忠?理当令天下不可吃斋供佛,不可求签祷告,夷平寺院道观,家有佛堂者罪之,祭告鬼神者亦罪之!古有文字狱,今兴一场神佛狱又有何不可?” “这、这……”老臣们低声议论,皆认为这是胡搅蛮缠之言。 景相道:“启禀殿下,老臣以为此喻失当。婚丧嫁娶乃民间之风俗,拜佛问道皆乃黎庶之寄托,与治国无害,敕令禁止岂不令百姓无所适从?民怨沸腾,于国何益?” 此言一出,老臣们纷纷侧目,都觉得这番辩言耳熟得很,似乎刚刚才听过。 暮青终于沉了脸色,反问道:“那景相可知,神权之于四州百姓亦是民间之风俗、黎庶之寄托?景相认为本宫方才之言有多可笑,如今在四州百姓心中,朝廷之法令就有多荒唐!夷平神殿神庙与毁民之寄托何异?民心惶惶,岂能不被人煽惑?民怨沸腾,即便朝廷肃清叛逆,四州就真能安定?” 景相哑然,云老失语,众臣止议,殿内终于安静了。 暮青看向云老,说道:“为政必先究风俗,此乃历代君王治国之训,老大人乃当代大学,不必本宫训讲此理。可为何施政起来,老大人就忘了‘为政必先究风俗’之训,忘了‘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之古语,而强令‘九州同法度、同风俗’?在本宫看来,老大人不是忘了,而是九州同法度、同风俗在你心中代表着国家一统,所以,是复国的理想在你心中占了上风。你不是不知道移风易俗会给民间带来怎样的震荡,但百姓无权无势,怎有反抗朝廷之力?他们只能接受,所以姑且欺民一回吧!你的人生已至暮年,何其有幸能实现数代复国志士的理想?移风易俗对百姓造成的不适与皇帝的复国大业和自己的理想相比,太微不足道了。” 暮青一针见血,不仅扎得云老僵如枯木,也扎得一干重臣心惊肉跳。 云老乃三朝老臣,翰林院侍讲,先帝的老师,朝臣及天下学子无不敬重他,向来都是他匡正皇帝的过失,还从来没人能指出他的过失。 “老大人不仅错了,而且错得离谱,因为百姓虽无反抗朝廷之力,但神殿有。神殿刚败,民心尚在,而朝廷在移风易俗决策上的荒唐无异于将民心推给了神殿,四州百姓本就信奉神权,岂能不听神殿煽惑?四州岂能安定?眼下,废后一党尚未肃清,五州城池急需战后重建,百姓正待休养生息,四州之乱岂是半壁江山之乱?稍有不慎,便会祸及九州,遍地火起!本宫敬重爱国志士们维护统一之心,也并非反对移风易俗,但民族融合需要时间,心急只会适得其反,最终危及的恰恰是一统,是君王。”暮青言辞犀利,语气并不严厉。 巫瑾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昨日他们已就安定之策长谈过了,她那令人惊艳的治国策论尚未言及,此刻不过是在说服这些老臣,故而他有些走神儿。他想起了在盛京的那段日子,那时她骂百官口舌如刀,不知饶人。而今犀利之风仍在,却已知言之有度。老臣们顽固,当头一棒可震慑人心,斥责过严却易使群臣怨怼反感,拧成一股与她作对。她今日要以南兴皇后的身份说服大图的朝廷重臣,不仅需要言之有物,还需要言之有度。 她成长了,只是并不是为了守护大图的江山。 暮青善知人心,她太清楚这些自诩爱国忠君的老臣了,他们给皇帝讲读时满嘴的体察民情、顺应民心,可谁的官靴也不会真去沾民间的土,真到了危难之时,他们一定会先顾全君王的帝业安危,以成全自己的忠臣之道、身后之名。所以,当她把事态分析上升到统一大业、君王安危上时,老臣们终于暂时放下了提防反对之心。 云老对暮青一礼,三朝老臣,先帝之师,终于不顾颜面低下了头,“那依殿下之见,四州当如何安定?” 他并未松口御封神官之事,只是开口请教。 暮青心如明镜,但没有说破,她道:“保留神殿、神庙,保留神官、祭司等神权职司,神职官吏由朝廷钦派,并废其宗教外的一切职权,官府之设同其余五州。” 大图国从前是神权至上,皇室立储、新帝即位、册封皇后、卜问国运,甚至连年号都是由神殿占定的。百姓奉神殿为天,有官衙而不入,问神裁断,求天罚恶,致使神殿之权日重,终酿分裂之祸。 暮青的提议乍听起来似乎是在劝新朝廷走大图建国之初的老路,但实则不然。 大图建国之初,神权至上,皇族依附于神权,而今不同了,两权势同水火,胜负已分。神殿几乎覆灭,生杀大权在朝廷手中。神职官吏由朝廷钦派,既不侵害民间祭祀祷告、斋戒净洗之风俗,又可将神权握于朝廷手中!而且,一旦朝廷钦派的神职官吏占据了州庙、县庙,成为百姓眼中的州祭、县祭,那些流窜在外的神殿余孽就只能是反贼了。 高明! 众臣有喜有惊,亦有诧异,此计虽然高明,但也不算奇策,为何朝中无一人想得到? 他们忘了,大图好不容易复国,他们一心永绝后患,个个把自己看做是匡扶皇室的复国元老,等着名垂青史,哪个会有将神权留为己用的念头?而圣女深受神权之害,立志废除神权,自然也不会用怀柔之策,所以才导致了四州今日之乱。 “天下之以急躁自败,正所谓‘欲速则不达’,千百年之病岂一朝可愈?神权不可废,只可缓治,把民族融合交予岁月,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为使九州一统,一个国家只能施行两制。”大图的历史遗留问题颇为复杂,暮青恰好有此见闻,她前世祖国的国情虽与大图的不尽相同,但在历史遗留问题上,此策确是一剂良药。 “……一个国家施行两制?”云老喃喃自品,景相凝神细思,几位老臣交头低语。他们之中不乏史学大家,对于此策却闻所未闻。‘一国两制’不过是一个精确概括,实施方略已尽在英睿皇后方才的安定四州之策里了。 殿内皆是老臣重臣,终日论策,优劣自在心间,故而稍作琢磨,心中俱惊——这哪里是治理四州之策,这是治国之策啊! 时至今日,英睿皇后在淮州州衙中的问政之言早已传入大图朝堂,近来五州战后重建,早朝时还有人说起赈贷之策,提议实施此策安定民生。谁料想没过几日,英睿皇后就又提出一项国策,这回是专为安定大图九州。 众臣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惊该叹,该喜该忧,该遵令施行还是该防患未然。这毕竟是南兴的皇后啊!泱泱大国,满朝元老重臣,九州士子大贤,难道都还不及一个出身民间的女子吗?这国策如若施行,大图的颜面往哪儿搁?若不施行,安定四州还有别的良策吗?英睿皇后生于民间长于民间,要于民间觅得这样的奇女子无异于大海捞针,南兴帝何其有幸啊!当年皇上在盛京为质时,英睿皇后还是江北水师都督,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就没能觅得这桩良缘? 他们又忘了,大图有圣女和谷后之祸,即便暮青当年看上的是巫瑾,今日成了大图皇后,为自家国事殚精竭虑,老臣们防她也必定如防虎狼。后宫不得干政、后权之害祸国之声在朝堂上也必定不绝于耳。 但暮青毕竟不是大图皇后,所以众臣很快就从复杂的情绪中清醒了过来。英睿皇后的治国之策固然高明,但正如她所言,神殿刚败,民心尚存,眼下正四处煽动民怨,朝廷钦派的神职官吏能尽快体察民情、顺应民俗、安定民心吗?有神殿余孽的蛊惑煽动,四州的百姓能信服朝廷钦派的官吏吗?怕是没那么容易啊…… 众臣的脸垮了下来,神色转忧,殿内安静了下来。 恰在此时,忽听啪的一声! 众臣回神,循声望去,只见御案上放着本经书模样的古籍,书上压着块乌玉,形似钩月! 云老的目光当先大变! 巫瑾见暮青要开口,先她一步说道:“这两件便是鄂族当年遗失的秘宝。” 群臣呆木,若神魂出窍,一时间都没回过神儿来。 景子春立在一群老臣之末,斜着眼瞅着御桌上的圣器,差点儿拧伤了脖子!今日众臣之中,只有云老大人和他当初在那使节团中,那乌雅王子不是说圣器已经毁了吗?怎么…… 景相也听儿子说过此事,不由望着御桌,惊疑不定。 这时,云老道:“老臣斗胆,请皇上赐臣两件宝物一观。” 殿内的宦值都遣了出去,巫瑾瞥了眼御桌,云老谢恩,恭恭敬敬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圣器捧了起来。 一入手,寒气侵人,云老嘶了一声,快步走到窗前,借光细看刀法纹样,越看越惊,对光一瞧,面色大变! 老臣们见那乌玉见光如血,同样目瞪口呆,未待细看,云老便急匆匆地返回御桌前,小心翼翼地放下圣器,又颤巍巍地捧起圣典。一时间,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书页翻动的声响如风刀穿堂而过,云老的手颤得厉害,没翻几页,那泛黄的薄纸便仿佛一页重过一页,捧在掌中,重若千斤。 云老没有看完便将圣典合上还回,却退三步,伏地而拜,高呼道:“感谢上苍垂怜,还我大图国玺,鄂族秘宝!传国玉玺现世,九州一统!鄂族秘宝现世,神官天定!此乃天命,赐吾皇祖宗之基业,转世祖神之尊号,四州必将民心所向,大图必将万世隆昌!” 这即是说,两件秘宝皆是真品?! 众臣大喜,纷纷叩首高呼:“民心所向!万世隆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充斥大殿,众臣心潮澎湃,欣喜若狂,谁也没问秘宝是如何得来的,只道两件秘宝此刻现世正是时候,若四州百姓奉皇上为祖神,那朝廷钦派的神职官员自然能得民心,四州可久安矣! 但山呼过后,殿内却寂静如死。 众臣心中咯噔一声,云老诧异地仰起头来,只见殿窗明净,新帝的眉宇间似覆了层霜雪,神色讥诮。 “朕何时说过要以鄂族秘宝收复四州民心了?”巫瑾淡漠地问众臣,“秘宝自战乱中遗失,圣器流落于乌雅族中,乌雅王举全族之力护得一子一器,乌雅王子将圣器献予皇妹。而圣典与传国玉玺同藏于司命大神官墓中,被先圣女与无为先生所得,先圣女被害之后,无为先生将圣典带回大兴都城盛京,经空相大师托付给皇妹,实为祖传之物,朕岂能夺之?” “……啊?”众臣大惊! 云老慌忙说道:“陛下,鄂族秘宝乃我大图之物,因战乱流落在外,虽机缘巧合被英睿殿下所得,但陛下得之乃属物归原主,岂可称之为‘夺’?” 巫瑾道:“既然朕是原主,那这两件秘宝朕就赠予皇妹了。朕能复国,全赖皇妹以身犯险、以命相护,不计先圣被害之嫌赐还传国玉玺。当年,先圣女心怀除旧革新的治世之志,却被害逃亡,以身殉国,此乃朕之外祖母之过,亦是一桩憾事。若当年先圣女未遭迫害,必能一展抱负,而今先圣已去,两件秘宝归其后人,朕托皇妹治四州之政,就算是告慰先人吧。” 众臣闻言,无不色变!皇上这哪是托英睿皇后安定四州?这分明是将图鄂封给英睿皇后了! “陛下!万万不可呀!”云老高呼而拜,也顾不得暮青在场了,呼谏道,“那乌雅王子当日分明说圣器已毁,却偷偷地将圣器献给英睿殿下,而殿下隐瞒此事至今,用心不得不防!她贵为南兴皇后,却不思居安,反冒大险护送陛下回国!原本过了岭南便可直奔洛都,她却劝陛下改道图鄂,到了图鄂,她又忽然成了先圣女之后!而今,太后夺下四州,刚失去心智,英睿殿下借四州之乱,以献策为名要陛下将四州封给她,陛下思量思量,这一步一步,步步是谋算,陛下难道还看不出贼人窃国的野心吗?” 话音落下,殿内议论蜂起,老臣们审视着暮青,景相待要开口,被景子春一把拉住。 这时,一道怒斥声自御案后传来! “放肆!”巫瑾抬袖一拂,雪袖上龙威怒目,似自九天之上落来,御案上堆着的奏折噼里啪啦地砸了下去! 云老伏在殿中,被一堆奏折砸个正着,景相闭口,众臣噤声。 巫瑾怒道:“爱卿有此疑心,为何早不禀奏?皇妹救朕于大莽山时,爱卿不奏;改道图鄂时,爱卿不奏;归还国玺时,爱卿不奏;刚刚求教平定四州之策时,爱卿不奏!而今为了鄂族秘宝,不辞辛劳、不畏艰险就成了步步谋算、野心窃国,恩人就成了贼人?爱卿乃当世大学,这便是学士之德吗?” 云老身为帝师,被问及德行,无异于最严厉的斥责。 云老悲呼道:“陛下明鉴,老臣为的不是鄂族秘宝,而是鄂族秘宝关乎大图国业,关乎陛下的江山啊!” 巫瑾冷笑道:“江山帝业靠两件秘宝便能守住?爱卿未免把朕看得太轻了!治国兴邦,重在吏治,似‘九州同风俗’这等急于求成之策,朝中再献几回,朕纵然揽尽天下秘宝,大图也得亡国!大图复国仰赖的是父皇、娘亲及志士们的奋斗牺牲,而朕能安然回国仰赖的是皇妹的智勇无畏,今朕已称帝,若在治国上还谋求捷径,不思自立,那岂不辱没先人志士?倒不如老死盛京,永不归国!” 巫瑾回国的时日尚短,莫说朝中重臣对他的秉性不太了解,就连使节团众臣在回国路上伴驾一年有余都看不透巫瑾。他待人温和有礼,却与谁都不深交,哪怕面对帝师大贤,他也只是礼待有加,而不亲近拉拢。除了与暮青私交甚好,他与谁都保持着距离。哪怕在审问左相党羽时、在决定改道时,他都不曾显露过几分喜怒,今日这般震怒,还是头一次见。 景相又待开口,景子春仍然暗中拦住了父亲。眼下朝中百官以父亲和恩师为首,今日恩师已经触怒龙颜,若父亲也进谏言,封地之事只怕会在陛下的盛怒之下发端,这于解决此事无益,故而不可逆着龙鳞行事。 于是,他自己跪到云老身后说道:“启奏陛下,臣等能安然回国仰赖于殿下之智勇无畏,老师并非不念殿下之恩,只因事涉朝政理当公私分明,望陛下念在老师忠君忧国的份儿上,恕其失言之罪。” 云老方才之言岂止是失言?景子春心知肚明,却只能避重就轻,以期圣上和恩师能借此台阶下了。 哪知话音刚落,就听云老道:“陛下有此志气自是臣民之幸,但封地一事事关大图基业,望陛下三思!” 说罢,不待巫瑾开口,云老就地一转,朝暮青伏礼而拜,悲呼道:“殿下身份尊贵,却不畏艰险护送兄长回国,又赐玺赐策,两救我大图于危难之时,此事本该传为当世佳话,可殿下若受此封,必遭天下之人疑心诟病,老臣恭请殿下三思!请殿下赐还秘宝,拒受封地,早日回国,全两国之谊,受万世讴歌!” 云老以头撞地,咚声似雷! 景子春一个头两个大,不敢再看龙颜。恩师之虑不无道理,可他错就错在不该在英睿皇后面前禀奏此事,英睿皇后对大图有恩,莫说圣上独待皇妹亲厚,不忍心叫她受这等委屈,就连英睿皇后本人也不是个能惹的主儿啊! 殿内一片死寂,晨光洒来,犹似刀光。景子春忽然便想起了南霞县城楼上,万军阵前,暮青手持长刀,一刀斩了岭南王头颅的场面……他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却听暮青问道:“本宫听说神脉山古祭坛上有座石钟,圣器嵌入其中可使钟石齐鸣。皇兄若得秘宝,朝中可有周全之法能护驾前往古祭坛,受洗鸣钟,遍告天下?” 暮青没有回应窃国的指责,话音里甚至未带怒意,这极度理智的反应反而令人更加不安。 巫瑾看向暮青,见她的目光静如死水,不露惊涛怒浪,不见人间热闹。 巫瑾的心揪了起来,这时,众臣已经议论开了。 眼下九州一片乱象,圣女一离开,鄂族四州就乱了起来的,新帝若深入神脉山前往古祭坛受洗,废后一党再趁机作乱五州可如何是好?帝驾远行,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出不得丁点儿差池,万一遇刺又该如何是好? 时局尚乱,朝中不可一日无君,帝驾远行的风险对于刚刚复国的大图而言实在是承担不起!皇帝根本就不能离宫! “给本宫三年时日,定叫四州民生安定,本宫希望三年内,诸位大人能尽心尽力辅佐皇兄,重建五州,安定社稷。三年之后,本宫会回洛都交还鄂族秘宝,而后回国,死生再不入大图。”暮青说罢,缓缓地起了身。 此话如针一般地扎进巫瑾的心窝,也如惊雷般降在了众臣头顶。 云老猛地抬起头来,景相目光闪动。 三年? 众臣尚在权衡三年之约的利弊,暮青已穿过大殿,拉开殿门,带着月杀走远了。 …… 这天,一回到驿馆,暮青又将自己关在了房中。 月杀看着紧闭的房门,心中忧焚。记忆中,这女人上一回这么消沉是在主子助她杀了安鹤之后,她回到都督府便将自己锁进了阁楼,称病不朝,也不见客,那时主子因擅动神功而在瑾王府里养伤,不在她身边,而今主子又不在…… 月杀本想还在房门外坐着,这回却没坐得住,他命侍卫们守好房门,自己回了屋。 傍晚时分,侍卫端着晚膳到了门前,正巧撞上月杀回来。 侍卫凑到月杀耳旁禀道:“头儿,殿下午膳照常用的,与平日里没啥两样,可又跟平日里不大一样,这……咋办啊?” 听说女人使性子时,不是哭闹,就是砸东西,要么就是跳井上吊。可皇后殿下一不哭二不闹,寝食照常,政事照理,就是异常沉默,比她往日雷厉风行时还叫人害怕。 “给我吧。”月杀从侍卫手里接过晚膳,刚要叫门,门就开了。 暮青出屋时面色如常,只是手里多了封信,“交给你家主子。” 我家主子如今是你! 月杀没好气地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嘴上却没吭声,只是把信接了过来。一接到手中,他就愣了愣——好厚! 这不是暮青头一回写这么厚的家书了,月杀自然没意见,将晚膳奉入屋中后就将家书带走了。 房门关上,屋中重归寂静,暮青来到窗边。 青瓦遮天,犹胜牢笼,她不能回去了…… 阿欢,我披过铁甲,斩过荆棘,心能作铁石,刀头能饮血,群臣猜疑我不在乎,世人诟病我不畏惧,这世间能让我怕的人只有你了。 我怕兄长刚刚登基,废后一党生乱,神殿余孽滋事,兄长帝位不稳,万一有险,祸及你的安危。 我怕政局瞬息万变,三年之后又是三年,此去难返,你我此生难再相见。 我怕皇权会让人面目全非,我会在漫长的日子里熬得失了心志,如姨母那般。 可我还是决定留下,你那二十年的隐忍不易,我终于能够体会,所以我必须留下,尽我所能,护你无虞。 你我远隔千里,唯有此天与共,愿你安好,愿能再见。 嘉康三年,四月十六,大图复国大典。 洛都城御街两旁,百花盈道,万民山呼,百姓挤满了酒楼茶肆、雅座高台,学子们赋诗斗词,武夫们擂鼓叫喝,女子们簪花熏香,孩童们嬉戏念唱,盼着一睹复国大帝的威仪。 吉时一到,卤簿行来,由洛都刺史、太常寺卿、御史大夫、兵曹尚书等六引居前,十二面大纛紧随,旗后跟有四马牵引的车队导驾。导驾仪仗之后为十二重手执刀箭的卫队引驾,文武百官尽列其中。鼓吹乐队阵势浩荡,幡阵旗阵之中穿插着手持兵器的骑兵和步甲兵,威仪浩荡地行过御街之后,才见到皇帝乘坐的玉辂。 玉辂由太仆卿驾驭,八十驾士簇拥,宦官宫娥相随,左、右卫大将军率禁军护驾,骑兵步卒皆配弓刀,扇麾仪仗壮势,属车八十一乘,备车千乘,护卫仪仗两万余人。 这般声势之下,百姓难见天子容颜,只见车驾四面黄帷,春风拂来,人影如仙。 巫瑾经神殿入太庙,祭天告祖之后,经正东上安门,进了洛都皇宫。 金銮殿上,百官叩拜,金銮殿外,万军山呼。 太监奉圣旨而出,高声诵念,大封功臣,御旨平冤。 先圣女轩辕玉,志高爱民,却遭人构陷,逃亡三载,以身殉国。叛族之罪加身,救民之功被夺,实乃千古奇冤。理当熔断咒锁,复其神位,以圣女之礼大葬,并立碑于殿庙,扬其功德,受万世香火。 英睿皇后暮青,祖神转世之女,轩辕圣女之后,南兴天子之妻,大图天子之妹,护驾回国,赐还国玺,建功奇伟,当世女杰!封镇国郡主、大图神官,封庆、平、中、延四州,摄四州之政。 两道圣旨在这天传遍了洛都,“祖神转世,摄政四州”八字如雷般炸响了街巷,而受人议论的英睿皇后本人却早已不在洛都。 四州局势紧迫,暮青在四月初六就启程奔赴前线,急行军一个多月,于五月初八傍晚出了云州镇阳县。 云州外,神脉山如弯月般横亘在百里之外,西边沃野晚霞漫天。暮青悬缰勒马,举目西望,见山坡上青草连绵,霞染草尖,宛若金河。 那道山坡是大图与南兴的国界,翻过山坡便是南兴。 晚风拂着青草,似在温柔地招手,暮青坐在战马背上,金河映在眼底,眸波如梦如幻,这般动人的神采是近日来第一次流露在她脸上,却终究随着夕阳西沉而黯淡了下去。 这天,最后一线霞光沉到草坡之下时,暮青的身影在沃野上似一道孤影,墨黑挺拔,坚稳如石。 她转头看向神脉山,忽然扬鞭一打,鞭声似天雷降于沃野,黑压压的大军闻得一声军令,过南兴国境而不入,策马奔向了神脉山。 ------题外话------ 这章卡得我想撞墙,当初在写仵作大纲的时候,我就预感到大图复国这几章会是难关,果不其然。现在写完这几章,我终于有种打通了一关的感觉。 想了想,离完结还有两关要打。 两关啊,不是两章。 正文 第四十一章 神女降世 神脉山上本无官道,当初两国开战,为了方便大军通行,圣女景离不顾神规戒律,命大军伐木而行,硬是在山中开出了一条官道来。 月白星稀,铁蹄踏着山路,鸟飞虫避,万籁俱寂。 子夜时分,月落西山,一阵铁蹄声急踏而至,斥候小将下马奏道:“启奏殿下,前方三十里未见埋伏!” 暮青道:“再探!” 斥候道:“是!” 话音落下,斥候翻身上马,铁蹄声远去,暮青挥指前方,下令行军。 官道上行军比翻山越岭要快上许多,大军急行,三日可过神山。大安县已落入神殿残余势力之手,由庆州叛叛将赵大舜领兵镇守,暮青为了执政而来,除了神甲军外,还率有精兵三万,战马不可弃,必走官道,神殿在半路设伏的可能性很大。 暮青命斥候军头前探路,三十里一报,大军入山的头一日未见埋伏,第二日未见埋伏,第三日仍然不见埋伏。 五月十一日傍晚,暮青率大图朝廷兵马抵达大安县外,只见两岸茶山碧绿,一池河水幽红,护城河上架着吊桥,城门大开,不见人烟。 一队斥候驰入城中,半个时辰后策马驰出,下了飞桥,下马禀道:“启禀殿下,末将等人遍查四门、县庙、街巷,未见叛军一兵一卒!据城中百姓说,叛军三日前便弃城而去,不知所踪。” 月杀道:“三日前,我们刚好进山。” 言外之意是,事情太巧必是阴谋。 暮青冷笑道:“他们应该也一并弃了褚县和永定县,明早点两个营的兵马,兵分两路前往二县,若二县与大安县的情形如出一辙,立刻通知庆州军点兵镇守。” 暮青未道明原因,传令兵领命退入军中,暮青扬鞭喝道:“进城!” 三万铁骑踏入城中,见县庙矗立在城央,夕阳斜照,彤云万里,宛若仙府。街道上市铺打烊,家家阖门闭户,晚风卷起黄尘,铺屋破败萧索,宛若一座空城。 然而,沿街的门后、窗后却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领兵入城之人,那人是个女子,雪披风,银铠甲,双十年华,容颜惊世。她迎着红云策马而来,夕阳照不化眉眼间的清霜,黄尘遮不住凌风傲世的脊背,生是闺中女儿身,风姿却胜过万千男儿。 她是南兴英睿皇后,是大图镇国郡主,更是传闻中的转世之女! 鄂族千百年来女子卑微命贱,神官向来由男子担任,两百多年间民间盛传的转世之子当真会是个女子吗? 百姓不知政事,更不解神意,只知神殿兵马弃城三日,庆州军疑城中有诈,一兵一卒也未敢踏入。三日来,第一个敢率军入城的人就是这个女子,她踏入了数万军中儿郎不敢踏入的大安县,踏入了千百年来纷争不断的鄂族土地,似一道出云之雷、一柄出鞘之剑,斩过山河,锐气直破九霄。 大安百姓注视着女子的身影,直至目送她远去…… 一年前,大安县庙曾被暮青秘密夺占,这日傍晚,她光明正大地驰过长街,登上高城,入主县庙。 次日清晨,两营兵马出了城,兵分两路,往褚县和永定县而去。如暮青所料,两县内的神殿兵马同样弃城而去,不知所踪。 庆州军闻讯赶来收复城池,自从新主帅杜勇在军中被刺杀之后,庆州军中的主帅人选一直未定。军中无主帅,各副将对神殿兵马弃城之事看法不一,故而一直按兵未动。 暮青一面命人传收复三城的捷报回洛都朝中,一面去信庆州、中州和延州,各点了一军的精锐弓弩手,发兵武牢山。 月杀问:“主子怀疑神殿的兵马埋伏在武牢山?” 暮青道:“很显然。” 圣典和圣器现世,神殿必有抢夺之心,可他们既没有在神脉山中设伏,又突然弃城而去,所为何故?除了意图在古祭坛上决一死战外,还有别的可能吗?武牢山常年由禁军把守,神殿的兵马对武牢山的地形和废都祭坛一带很熟悉,在那里设伏,一可占据地利,二可保证能见到两件秘宝。 若想让鄂族百姓相信转世祖神降世,必须要持两件秘宝鸣响神钟,只要神钟一响,是谁鸣响神钟的并不要紧,只要能持两件秘宝回到中都神殿,谁就是鄂族百姓心目中的转世之人,所以与其把兵马耗费在守城上,不如在武牢山中决一死战。 此乃孤注一掷之计,神殿的残兵吃定她欲执政必先前往祭坛受洗,就算是刀山火海,也会闯进去的。 暮青冷笑一声,她有阵子未理事,有人怕是觉得她蠢了! 暮青只在大安县停留了三日,待庆州兵马接手城池,她便立刻率军往武牢山而去。 安定四州并非易事,为防三年又三年,她一天都不想耽搁。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武牢山下,三州兵马会和,四司长老也率神殿鬼军从中都赶到了。除殷长老外,其余三司长老皆是圣女景离夺权之后委任的。景离失心一事,百姓尚不知情,唯有四司长老知晓。 大军就地扎营,四位长老到中军大帐中叩见执政时都显得心事重重。 追随圣女多年,原本圣女将复国后的要事都安排好了,如今新帝忽然敕封神官,四州改换执政,身份敏感,政见不明,执政时日仅仅三年,岂能不令人忧心? 当初,殷长老曾奉命督监庆州州试,当时可真没想到,在州试上公然睡大觉的木家小子今日会成为四州的执政。 轩辕圣女之后……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是命中注定吧。 暮青将四位老者的忧色看在眼里,却只说道:“进山之后,祭坛受洗之事有劳四位长老了。” 殷长老深深一揖,说道:“殿下放心。” …… 次日一早,暮青下了一道很古怪的军令——命三军拔营,返回庆、中、延三州,围武牢山界。 既然要兵围武牢山,为何还要将两军兵马调来,再调回去? 四位长老不解其意,待三军拔营离去后,暮青方命斥候进山,十里一报。 古祭坛在阵北,过了十里圣谷,再翻过一座山岭方可抵达。若有兵马藏于山中,也该在那座山上或废都附近,十里一报未免过于小心。但四位长老商量好了似的,皆未多嘴,只在一旁看着。 只见暮青命令斥候在前,辎重在后,每报十里,辎重车马便行进十里。圣谷这边果然没有发现敌情,斥候十里一报,一连报了一日夜,而辎重押运则耗了两天时日。 第二日夜里,斥候来报,说辎重已经押运过了圣谷。 时值子夜,山风荡飏,暮青一声军令,响箭破空而去,十里一传,惊了神山圣谷。 四位长老本已歇下,听闻响箭声慌忙下了军榻,一撩帐帘儿,面色大变!只见武牢山北隐隐泛红,几息之后便火光冲天! “……火!火!这……”三位长老指着连天的大火看向殷长老,殷长老的脸被火光映得忽青忽赤。 那可是神山啊! 武牢山乃神族禁山,圣谷那边的山岭更连着神脉山,翻过山岭便是古都和祭坛!居然有人胆敢放火烧山! 而那个有此胆量的人望着山那边,面色漠然,声音清寒,“敌有刀山,我有火海,哪个厉害,明日自见分晓。” 说罢,她便进了中军大帐。 殷长老望着那挥刀般落下的帐子,如鲠在喉。 没错,藏兵于山最忌火攻,若此山非武牢山,神官的兵马必不敢设伏于山中,可此乃神山禁地,且英睿皇后是到祭坛上去受洗的,好歹该敬一敬神山吧?哪个能想到她会未上祭坛、未敲神钟,先一把火把神山给烧了? 说句犯上之言,这与新帝登基前一把火将天坛给烧了何异?就算是大图新帝驾临武牢山也不敢渎神,天下间敢行此事的怕是只有一个英睿皇后了。 根本用不着明日,今夜就能见分晓,神官的那些残部必遭大败! 果然让殷长老给猜着了。 神官的兵马于武牢山后岭设伏,事前探子留意着朝廷大军的动向,见三军弓弩手前往武牢山会合,还以为要暮青增兵布防,此乃寻常举措,哪知三军刚刚会合,暮青又命大军返回,神官的残部这才觉出了非同寻常之处。 探子急忙出山频探,发现朝廷兵马尚未进山,倒是辎重车辆跟在斥候身后先押送进了山。辎重先行也很反常,但英睿皇后非泛泛之辈,她必然察觉了己方弃城的用意,也许是为防山中设有陷阱伏兵,故而命辎重兵马先行探路。那些辎重车马很古怪,车身用黑布罩着,车辙印子不重,可见车上载着的绝非军械,也绝不可能是粮草,粮草乃大军之命脉,英睿皇后绝不可能命粮草军进山探路。 辎重车马有三百余辆,沿着山道行进,排布紧密,探子为防暴露行踪不敢靠近,眼见着两天一夜之后,辎重车马行进到了后岭山下。 时值深夜,车马停在了山下,庆州军叛将赵大舜、魏远等人以为此乃谨慎之举,朝廷兵马必然在等天明,不料子夜时分,十里一传的响哨声惊了山林。 伴随着哨音,车马上的兵丁一跃而起!那些驾车的兵丁竟是神甲侍卫所扮,黑布一揭,车上放着的竟是一只只黑陶罐子。神甲侍卫凌空跃起,将陶罐踢入后岭山中,陶罐炸开,里头装的不是火油,而是浸饱了火油的藤球。日值月尾,天上无月,老枝茂叶遮了星辰,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声辩位,可藤球不大,一个罐子里装着好几只,或在空中四散,或落地时滚开,色如枯枝烂叶,根本就看不清,辨不准! 当山中的兵马闻出火油味儿时,山林上空已落下无数长箭,箭矢上抹着油点着火,若万星陨落,一些穿住藤球落入林中,一些扎进树干、落叶堆里,武牢山后岭至废都祭坛的必经之路上顿时成了一片火海! “撤!快撤!”几名叛将急忙下令撤离,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溃了军心,山里顿时乱了起来。 子夜风大,这时节刮的是西南风,火舌乘着风势蔓延极快,神官的残部被火势驱赶着往山上逃去,但兵马拥挤,翻山的脚程远不及火势蔓延的速度,于是慌乱的兵马只能冒死从山岭两侧寻求突围。 黎明前夕,残月血红,丢盔弃甲、衣袍褴褛的残兵败将逃至武牢山下,等待他们的却是森冷的长弓强弩…… 嘉康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夜,暮青下令火烧武牢山,叛军奔逃一夜,被兵围武牢山三军合剿于山下,死伤数以万计。 山火烧了三天三夜,直至烧到神脉山北麓,烧到古都祭坛,灭于神庙崖下。 五月二十九日,一场大雨浇灭了山里的火星儿,朝廷兵马冒雨进山,过了圣谷,进入后岭,只见草木枯黑,遍地焦尸,宛若炼狱。山路被伏木草灰掩埋,大军移木为路,翻山越岭,行至古都护城河外时已是六月初一。 曾经遭受过天火焚城的鄂族古都又经历了一次山火焚烧,城中遍地山灰,祭坛上崖壁青黑,一年前神殿兵马驻扎的痕迹尚存,今日再至祭坛,四位长老竟有隔世之感。 说要受洗,暮青却未上坛祭拜天地鬼神,她命神甲军围了坐落于祭坛东面破败的楼阁,径直到了神钟前。 钟楼已遭焚毁,唯有雁柱飞梁残存,只见神钟雄峻,似黑峰拔起,高约九丈,以天池神石打造,未设钟杵,内有钟锤,重达万斤,人力难驱。唯有将圣器嵌入钟纽之内,方可触动机关,鸣钟告世。 月杀带着暮青踏钟而上,落在了钟笠之上。钟笠上方便是钟纽,两端雕有龙凤二首,尾羽相接,日月相承,月形似钩,与圣器颇像。 暮青取出圣器,伸手便将圣器嵌了进去! 神钟下方,大军肃立,四位长老仰头望着神钟,风似虎啸魈号,却越发显得威凛肃杀。 神钟二百年未鸣,两度历火,浮金剥落,雕画生苔,机关扳动的一刻,地面轻震,音似狮吼。 那是一种悠远的石音,非铜钟之震耳,非玉钟之清脆,低缓悠长。暮青立在钟上举目远眺,银甲辉同日月,钟声涤荡周身,山河尽览,龙脊伏吟,她忽然明白了何谓受洗。 “叩见神官!”长老们伏于钟下,万军伏于坛下,山呼肃穆,久久不绝。 暮青临风而立,目光放远,投向了神脉山。她听不见神脉山上的石音,却看见了山中惊飞的百鸟。 山中一座座青苔斑驳的神碑忽然发出颤音,那是一种属于特殊石质间的共鸣。当初,鄂族的领袖无意间发现了天池石的神异之处后,即命工匠采石打造石钟,并于神脉山和官道上设立石碑,州县村庄,遍立钟楼,乃至于神钟一响,山石共鸣,钟声递传,遍及境内。 自圣器遗失之后,神钟二百年未鸣,鄂族百姓数代未闻钟音,乃至于钟鸣告世之说已经成为祖辈相传之言。 这天,坐落于古都祭坛的神钟忽然鸣动,一百零八道钟音,厚重悠远,半日不绝,昭示着祖神降世,新元纪始,万象更新,普天大庆。 四州州县村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叩拜神钟,遥祭神山。 鄂族就此迎来了新的时代。 这一日,鄂族祭坛崖下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汴都皇宫承乾殿的殿门关上了。 当今天子勤政,三更就寝,五更上朝,下了朝即往太极殿批阅奏章,召见要臣,日理万机,白天少有回寝殿的时候。 而这一日,文武百官商量好了似的,纷纷无本可奏,天子早早地回了寝宫。乾方宫外,禁卫们披甲肃立面色如铁,承乾殿外,宫人噤声,满面忧容。 小安子和彩娥互相递着眼神儿,连一向板着张死人脸的老太监范通都往殿门上瞥了好几眼。 殿门关着,步惜欢坐在凤案前,这是暮青平日里看医书记手札的地儿,而今医书和手札皆在原位,桌案上却多了一封家书。 家书摊开着,晚霞从那风骨清卓的字迹间溜走,晨光又将那坚毅刻骨的言语照亮,天光这一灭一明间,恨不得便是寒来暑往,一晃三年。 可才一夜啊…… 这一夜之漫长,胜过了她离宫那日。 这一夜,他在凤案前坐过,以往她夜里看书,他总怕她熬坏了眼,而今桌案上终于不再有烛光,他却盼着烛光亮起来。 这一夜,他在龙床边儿上坐过,衾寒枕凉,孤寂夜长。他欠她一场大婚之礼,曾不理言官劝谏,下旨命将作监择良木巧匠雕造一丈宽的黄花梨龙床,将作监穷极巧技终于雕成,新床未暖,便要锁入国库了。 青青,你曾说过不惧千难万险,如今竟知怕了。 或许是为夫错了,自从母妃故去,我孤苦无依,遇见你,终觉得一生的欢喜有了安放之处,故而执意纠缠,终于与你结发。我以为,你我两情相悦,日子虽苦也甜,可成婚至今,你为国事奔波,又为为夫操劳,兴许当初放你回民间,终日摆弄尸骨,方能简单安乐。你若一生不尝儿女之情,或许不必识这怕之滋味。 青青,你可知为夫此刻有多想抛下国事前去寻你?可是你听,江上正传来船号声,那是水师在操练。江南、江北两军水师今已合并,章同已任水师都督,他治军严明,带兵如子,是个将才。可他老成持重,少与同僚交际,上任以来,与江南水师那些久浸官场的将领格格不入,多有摩擦。江南水师虽降,但何家的影响力仍在,章同练兵勤苦,疏于操练的江南水师吃不消,近来军中叫苦连天。襄国侯何善其上个月病死了,朝廷为其上了谥号,下旨厚葬,如今七七未过,正是军心哀恸、易发事端之际。为夫若走,恐有人会伺机挑唆水师对新帅的不满,引发两军大动干戈,朝政必将会之动荡,水师也会有所伤亡。军中有你的兵,你的战友,你不在,为夫如何能不守好他们? 你看,自汴都至岭南,从西关到星罗,百姓欢欣,童谣遍地。取士改革已经推行,明年乡试,各州县皆在兴学,各地主试官的荐举已经展开,朝中正逐决此事。主试之人的德行才学干系重大,朝廷借此机会设立了监察院,院子里的人已奔赴各地暗中查探,近日多有奏报。 眼下已进了六月,雨季将至,汴河、淮水已入汛期,赈贷之策将于今年在两州试行,淮州的晴雨表及防汛的折子三日一递,皆是六百里加急。 近来,北燕和大辽明面儿上都各自安于国事,暗地里的小动作稍不留神便会酿成风雨。 记得当年,你在大漠遇险,为夫安排替子应急,驰往关外寻你,可如今为夫亲政,这一桩桩的国事岂是替子决得了的? 为夫甚至曾有过弃这江山帝位,与你江湖逍遥的念头,可这些年来,跟着你我的文臣武将早已将荣辱抱负系在一处,你我若退,众人的身家性命不难安置,此生的抱负又该何处安放?众人追随你我多年,到头来空付了年华抱负,你我逍遥江湖,此生如何心安? 可不能去寻你,慰你于艰难之时,为夫亦难心安…… 天色已然大亮,步惜欢看了眼殿窗,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家书上,那墨迹仿佛生着金辉,书信触手可及,日月之辉却难一握,连窗棂上那童子戏莲的雕花落在家书上都成了一触即乱的影子。 步惜欢看着桌案出神,不知在看书信还是看那窗影,许久之后,他忽然抬首,晨光照亮了眉宇,眸中的神采刹那间夺了日光。 “来人!”步惜欢拉开殿门,范通已领着小安子和彩娥等宫人跪候在门外了。 步惜欢道:“传狄王至太极殿见朕!” 六月初四清晨,暮青的神官仪仗出了武牢山,官道两旁跪满了三州交界村县里的百姓。仪仗前往中州城的路上,沿路皆有百姓夹道叩拜,急行军数日的路程整整走了半个多月,六月二十日方才进了州城。 城外百花盈道,城内市铺结彩,香丝缭绕如生白云,黎庶伏拜如迎新春。神甲侍卫在前,朝廷兵马在后,四司长老执缰引驾,三万余众浩浩荡荡地行入中州城,仪仗的阵势竟不输大图新帝登基的卤簿。 神殿建于州城中央,占地为园,高约百丈,举目观之,气魄恢弘,远胜县庙。园中灵壁洞湖,花木成岭,锦石缠道,柳锁虹桥。宫殿台榭之美,奇珍异草之多,可谓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入殿登高,见殿内朱漆玉阑,金碧熀耀,殿外云雾缭绕,如临天宫。 六月二十八日,暮青宽下凤袍,着神官衮服,祭祀天地神庙,接敕封圣旨,正式成为了大图神官、四州执政。 民间信奉暮青为转世神女,谁也不在意她火烧武牢之举,也无人提及神官残部之败,民间甚至连对洛都朝廷的怨言都平息了些许,黎庶的眼睛都望着中州神殿,盼星月似的等着看神女降世会带来什么。 暮青却未急着颁布政令,她先传来了一个人——庆州州试学子,周县尹礼。 尹礼当初未中州试,已还家一年有余,这期间圣女夺权、大图复国、神女降世、神官即位,国事之变可谓天翻地覆。他没料到那日一同州试木县祭竟是英睿皇后所扮,更没料到她即位神官后第一个召见的会是他这个无名之辈。 “那日州试,本宫见你审案并未全然依赖神证,而是凭细心观察断定了有罪之人。鄂族信奉神明,你却并未迷信,可愿告之本宫这是何故?”暮青开门见山地问道。 此话若是别人问起,尹礼必定认为自己要被问以渎神之罪,但当今神官虽是神女之身,却生长在南兴,且曾火烧武牢山,可见她也并非迷信鬼神之人,于是他才敢如实言道:“回神官殿下,学生之父曾任周县书吏,那年发一入户盗抢案,老妪告到县庙,称贼人是同村的一个无赖,那贼人抢夺财物时曾殴打辱骂于她,她听出了贼人的声音。无赖拒不认罪,反告老妪诬告,县祭大人以圣谷审之,最终老妪腹痛难忍,被判诬告,处以割舌之刑。受刑当日,老妪就死了,无赖无罪归家,半年后因酒后狂言,自述罪行,经人告发,方才伏法。家父说,老妪护财那夜曾遭贼人殴打,她年迈体弱,而无赖身强力壮,二人同食圣谷,自然是老妪当先腹痛。可怜无辜之人遭受酷刑而亡,可见神证之法不可盲用。可惜家父位卑言轻,难正官场风气,心灰意冷之下毅然辞了官。学生蒙家父教诲,自幼便将此事记在心中,故而断案之时不敢轻忽。” 暮青问道:“那如若本宫要正官场风气,命你知县事,你可愿弃用神证,重检验,重证据,详勘查,慎决狱?” 尹礼乍闻恩旨懵了片刻,回神之后急忙叩首:“此乃学生平生所求!只是……只是神证断案沿用已久,四州少有重勘查检验的官吏,学生一无经验二无专才,恐难胜任。” 暮青道:“有志者事竟成,本宫正有为四州培养一批刑吏之意,望卿举荐一些有志学子,前来神殿觐见。” 所谓人以群分,尹礼颇有正气,州试那日,她观他与那些士族子弟不大热络,无曲意逢迎之举,故而料定他平日里交往的必是志趣相投之人,这才是她先召见他的原因。 天降大任,尹礼如在梦中,办差却很麻利。很快,殿值们便依据名单前往各州县,将尹礼举荐的学子带来了中州神殿。与此同时,洛都朝廷委派的一批州县官吏也抵达了神殿。 暮青没有急着差遣众人上任,而是将众人留下,一同翻阅近年来中州的刑案卷宗,问疑查证,三个月决辟百余件!她仅靠翻阅案卷就能指出诸多错漏之处,从枯骨上都能验出死因。查及州城或临近县村的案子时,她带着众人走村串户、上山入林,实地查证,还原现场,追查蛛丝马迹,问讯巧施智计,有些案子就地重审,当日即结! 三个月,众人跟随暮青办案,亲眼见识了何谓刑事侦查,何谓众证定罪。五听之法,搜证之要,问讯之道,犯罪现场的逻辑推理,地理环境与罪案之间的干系等等,断讼决狱需要大量的经验积累,暮青并不指望百日即能培养出一批专吏,只希望三个月的办案经历能给众官吏留下不灭的印象,问案之时不至于一头雾水、毫无章法。 三个月来,百姓没等来一纸政令,倒听说神女殿下时常驾临民间,决久积之要案,闻黎庶之诉求,有些邻里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神女殿下只需问个三言两语便能决断,甚至有人尚未开口,她便能知孰是孰非,百姓无不敬若神明。从前,莫说神官圣女,就是县祭大人的官靴都不沾民间的地,更别说沾一沾田间的泥了。而神女殿下常为了一桩民案带着洛都朝廷派来的官吏和一些学子到村庄查访,轻车简从,体察民情,中州百姓无不对神女爱戴有加,就连看朝廷官吏都顺眼了许多。 三个月后,暮青任命了一批学子,命尹礼等人与朝廷官吏一同走马上任。 随着新官的上任,政令终于下发到了四州,张榜于城门口。 第一张榜文与其说是政令,不如说是案情公示。百姓对于案子的好奇心从无国界之分,百余桩命案审结的告示为四州百姓茶余饭后添了丰富的谈资,正当百姓热议之时,次日清晨,城门口又张贴出了一张榜文。 第二张榜文上说,州庙、县庙乃敬神斋戒之清净宝地,不当受尘世俗事之扰,故而即日起,神庙专司侍奉祖神、斋戒净洗、祈愿祷告、占吉问凶诸事,婚丧嫁娶、田宅户籍、民间告诉、农经百事等俗务移交官衙理事。总而言之一句话,神庙不理俗事了,治事之权移交官府,以后要告官去衙门。 大图从前也是如此,奈何百姓乐意向神问凶、求天罚恶,官府屡禁不止。如今,神权虽已收归朝廷,可分权理事的政令,百姓能听从吗? 上至洛都朝廷,下至州县官吏,无不有此忧虑。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政令一发,要告状的百姓就涌向了衙门。原因无他,只因听说衙门里坐堂的官老爷跟随神女殿下断过案! 这天,一夜未眠的州县官吏们听着衙门外的登闻鼓声,看着案前递满的状子,不由又喜又叹! 四州官衙荒废已久,忽然重开,无论是因为旧习还是因为成见,百姓都必然依旧会上神庙告状,官府门前冷清,朝廷颜面尽失,都是可以预见的。上任前,朝廷以为神官会用重典,没想到众人一到神殿就被留下了,什么政务都未理,只是跟着神官决了三个月的狱事!这三个月,她决的看似是狱事,得的却是民心,不仅化解了百姓对朝廷官吏的成见,保住了朝廷的颜面,还使他们在断案之道上得益良多,可谓一举数得。 人言英睿皇后雷厉风行,倒没想到她能使出如此不动声色的计策来。 但暮青签发的政令并不都如此温和,紧接着,两道针对旧神权的政令发出,其中就透着血气刀光。 一道是禁止神职官吏以行净法为名奸子的政令,政令中说,诸祭司入庙修行侍奉祖神,化去肉身之前皆为圣者凡胎,有为信徒斋戒净洗之职责,无开圣目断人罪孽之神力。即日起,待嫁之女入庙斋戒,只可举火诵经,凡妄开圣目,言人罪孽者,以僭越渎神之罪论处,除其神籍,子孙后世永不入籍! 另一道是裁撤神殿药作司的政令,即日起,严禁豢养蛊童,凡遗弃、贩卖、虐待乃至残杀孩童者,士庶不论,罪加一等!药作司中已在修炼的蛊童皆可作为最后一代鬼兵入神殿效力。 令鄂族女子不再受斋戒之辱,令药作司再无蛊童,此乃轩辕圣女之志。当年,此志不为宗法所容,而今旧神权已败,时机到来,暮青不仅下令改革,还减免了四州多项苛捐重税,并下拨钱粮,令各州开设养济院,济老慈幼。 政令下达的那日,民间有待嫁之女的人家无不遥拜神殿,而神殿之中,暮青望着古神庙的方向,遥遥一拜。 外婆的遗体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古神庙下的地缝深处,只有一座衣冠冢建在神庙下的墓室里,洛都朝廷下旨按圣女之礼厚葬外婆于神陵,而今陵园已在修建,功德碑也已在建造。对此,她没有反对,外婆之志在国在民,当年若不是发生那场政变,她会选择生属神殿、死归神陵,她与外公终究是情深缘浅,从今往后,一人魂在盛京,一人魂归中州,关山万里,只能求得来世再见了。 而她自己与步惜欢…… 眼下已是九月时节,四月时她在洛都写的那封家书应该早就送入汴都了,可步惜欢至今没有回信。 她担心他会像她自刎时那般自责过深,可又不知该以何言语来宽慰他,只好埋头理政,给他时间。 神权之弊已成沉疴,政令虽下,治理却非一日之事,各州县的公文奏报堆在案头,越是尝着日理万机的滋味儿,暮青越常想起汴都。当初她在立政殿内提点刑狱,只是每日早朝后召见刑曹班子,复核卷宗,讨论案情,闲时读读医书,写写手札。步惜欢处置国事,究竟是怎么做到隔三差五的出宫去和学子们论政,时常陪她用膳,回寝宫后还有精力陪她谈笑的?看他处事总一副得心应手的样子,可直到她执四州之政的时候,才知道日理万机有多耗神。 阿欢,已是季冬时节了,汴都临江,冬日湿寒,你在宫中可还安好? 今年是大图复国的元年,新帝即位,神女降世,除夕和上元节皆要大庆,一进了腊月,长老院就拟定了礼庆的章程,暮青准了,只是越临近新年,越沉默寡言。 按旧制,腊八这天,神殿会设宴慰劳殿前众臣,暮青以贫者之家尚无衣食为由,一改旧制,将往年腊八宴的耗费在民间施放腊八粥和御寒衣,民间一片欢庆气象,神殿内却寂寞冷清。 瀛春殿是神官的寝殿,殿内华帐锦毯,画屏雕案,案上摆着一桌锦食。日暮时分,晚霞暗淡,窗影花影映入殿内,意趣热闹,却越发将案后那对食独坐的人显出几分落寞来。 这桌子菜是洛都皇宫御膳房里一个专司江南风味菜肴的御厨做的,人是巫瑾差遣来的,怕暮青吃不惯中州的风味。暮青对吃食一贯不挑,今日看着桌上精致的御菜,却怀念起了在盛京的时候。那年除夕夜,步惜欢偷偷到都督府里陪她守岁,一碗香喷喷的五谷饭和一盅甘甜的梅酒,配上几碟杨氏做的小菜,听着大寒寺的钟声,那才是年味儿。 不知不觉间,饭菜已冷,暮青没胃口,她起身走出大殿,正望着南兴的方向出神,忽闻脚步声穿庭而来。 月杀脚步匆忙,一贯冷淡的眼底竟生着几分神采。 “怎么了?”暮青问。 月杀道:“主子,您看谁来了?” ------题外话------ 悲了个催的,我要哭诉!我的坚持啊…… 我本来坚持把三年的故事放到一章里,所以直到写完了才发,结果上传的时候才发现每章限制字数两万……以前潇湘后台是每章限五万字,前阵子潇湘后台和阅文后台合并,新后台的字数限制改了,我哭!因为我这章刚好写了两万一……于是,我不得不把一章拆成两章,强迫症表示简直难以忍受! 所以,今天小伙伴们会看到两章,算是系统强行我双更吧……笑哭 正文 第四十二章 遥寄相思 说话间,月杀侧身一让,庭前已传来了人声。 “慢点儿!慢点儿!这些物什一路上翻山越岭的,可经不起磕碰了。”说话的是个妇人,语气带着股子泼辣劲儿,声音太过耳熟,耳熟到暮青以为听岔了。 她怔在大殿门口,见殿值们鱼贯而出,手里捧着些盒子罐子,后头走出个壮实妇人和一个青年男子,妇人褐衣皂裙,精气爽朗,男子青衫疤面,神情激动。母子二人一入庭院便往大殿望去,见暮青孤零零地立在门口,妇人登时便红了眼,含泪叩拜道:“妾身杨氏叩见殿下!” 男子也叩拜道:“草民崔远叩见殿下!” “……你们怎么来了?”暮青疾步下了殿阶,来到杨氏面前就将她扶了起来。 杨氏眼中含泪,面儿上含笑,说道:“不止妾身,许多人都来了,殿下快看!” 杨氏往身后看去,这时,殿值们已捧着东西让到了两旁,后头的人显了出来,当先见到的便是两个宫人,小安子和彩娥。 二人见到暮青同样喜极而泣,急呼叩拜。 这一拜,将后头站着的孩子显了出来,孩子穿着身藏蓝胡袍,小辫子上坠着珠络,长高了,也长俊了。 孩子身旁跪着一对男女,正是血影和香儿。 暮青看着呼延查烈,怔了半晌才问:“你怎么也来了?” 她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言词匮乏到了极致,似乎只会问这一句了。 呼延查烈把脸转开,晚霞穿过玉树枝头,照得彩珠五彩光耀,孩子的眉宇间却仿佛罩着层阴云。 暮青来到呼延查烈面前蹲下,发现蹲着看他,已经需要仰着头了。她淡淡地笑了笑,说道:“长高了。” 呼延查烈看向暮青,蓝眼睛里寒光似刀,嗤笑道:“你说要到南图走一趟,会尽早回来,本王也算长了见识,你们中原人管三年五载叫‘尽早’!” 暮青这一趟南图之行整整耗了一年半,加上三年之约和回国路上的日子,可不要五年? “抱歉,是我食言了。”尽管暮青与巫瑾定下这三年之约是有内情的,可此乃机密,暮青不能说。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食言就是食言。 “你食言的何止这一事?你答应要将公主嫁给本王的,等你回到汴都,本王都十岁了,何时才能迎娶公主?”呼延查烈一本正经地问,好像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暮青却足足愣了半晌,不明白刚刚见面,话题怎么就突然转到公主上了?再说了,她有答应过这件事吗? 暮青的神态把众人看乐了,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小安子机灵地转开话题,笑着禀道:“启禀娘娘,陛下担心娘娘久居神殿寂寞,左右又没个称心的宫人,故而将奴才和彩娥姐姐差遣来服侍娘娘。” 杨氏笑道:“陛下知道比起御菜,娘娘更爱家常吃食,于是就召妾身进宫,问妾身可愿来神殿服侍娘娘三年。妾身还真过不惯在那县衙里当老夫人的日子,能再服侍娘娘,妾身求之不得。” “……那你呢?你不在古水县当你的知县,怎么也跟来了?”暮青看向崔远,她没听漏,崔远刚刚自称草民而非微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崔远惭愧地道:“草民为官之后方知当官难,当一个好官更难。县政大到农事商事,小到家长里短,事务繁杂,却干系百姓对朝廷的民心。草民深感知县事之难,深感有负于圣上寄予的厚望,故而听闻娘亲要前来神殿服侍娘娘,便斗胆辞官,求圣上恩准微臣一同前来,跟随娘娘研习狱事,圣上准奏了。” 暮青闻言默然良久,她没看错人,这崔远真有一身傲骨!古水县是她的娘家,知县一职乃是肥差,他人要抢破头,他竟说辞官就辞官。他任知县已有两年了,明年六月任满三年,若政声颇佳,朝廷就会将他升调,眼看着要升官了,这人竟把官给辞了。如今南兴已开设科举取士,他回到白身,再想当官就得科考了,那一耽误可就不是眼下这三两年。 好志气!好风骨! 暮青道:“志气可嘉,平身吧!本宫在神殿执政还有两年半,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崔远大喜,杨氏忙与儿子一同叩谢暮青。 暮青问道:“崔灵崔秀呢?” 杨氏道:“回娘娘,妾身本想带着她们两个,可陛下说她们到了学规矩的年纪,于是便托了老王妃帮忙照看两年。” 老王妃说的是步惜晟的发妻高氏。 暮青点了点头,汴都至中州有数千里之遥,大图尚未安定,崔家人的确不宜都来涉险,步惜欢如此安排是对的。 了解了众人突然扎堆儿到来的缘由,暮青这才看向了殿值们捧着的东西。 彩娥忙将锦盒一一打开,小安子禀道:“启禀娘娘,这些是娘娘在宫中常看的医书、手札,还有咱们朝廷刊行的《无冤录》,陛下知道您执政必治狱事,少不得此书,故而命奴才带来了。” “……” “这几坛子是宫酿的梅酒,陛下说娘娘虽不好饮酒,但这两年守岁时总会喝一盅,中州神殿里纵然有这梅酒,也定然和咱们宫里酿的风味不同,故而命奴才带了几坛子来。” “……” “这是四季衣裳各一十六套,陛下钦点的纹样,保准娘娘喜爱。” “……” “这是陛下写给娘娘的书信,望娘娘亲启。”小安子从殿值手中捧来一只明黄的锦盒,尚未呈稳,暮青就接了过去。 这一封家书她等得太久,可家书甚薄,只有宫笺一张,诗句两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熟悉的字迹,运笔收锋却力道沉缓,他是在何种心境下写下这封家书的,她见信即知,故而许久未动。晚霞照着那字句,日月之辉竟有山海之重,让她执着信笺竟觉得沉甸甸的。 “奴才等人出京时正逢雨季,官道泥泞,车马难行,故而走了近半年才到,娘娘久等了!”小安子说罢,率众再次叩拜。 暮青看向庭院里这些熟悉的人,再将那些物件儿一一看过,许久过后才对殿值道:“命司膳房加菜,做些中州风味的膳食。” 殿值闻旨鱼贯入殿,将膳案上已冷的菜食撤走,忙去传膳了。 众人入殿后,香儿掌灯,彩娥归放四季衣裳,小安子将医书手札摆上案头,位置皆按照暮青在汴都宫中的习惯,一样未错。 这夜,暮青为众人接风洗尘,不拘尊卑,尽皆赐坐。她命人开了一坛子梅酒,往年只在除夕夜里才饮一盅,今夜竟喝了不少。小安子和彩娥禀着步惜欢的起居琐事,血影和香儿说着呼延查烈练功读书、饮食起居等事,崔远说起了一路上行经各州时那些可喜的见闻,杨氏捡着崔远为官这两年的糗事说给暮青听,瀛春殿里热热闹闹的,活似今夜便是除夕。 暮青且饮且听,唇边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此生她都不曾如此开怀过。杯中酒,殿中人,她想念的都来了,只除了一个人…… 如若今夜醉去,兴许梦里能够相见。 这夜,暮青头一回醉酒,怎么入帐睡去的都记不清了。次日醒来,小安子和彩娥捧着新衣和醒酒汤笑盈盈地候在帐外,外殿的膳案上,杨氏已摆上了一桌家常粥菜,呼延查烈盘膝坐在案前已经吃起来了,他还恼着,看见暮青把头一转,小辫子上的珠络哗啦啦的响。 神殿就这么热闹起来了。 呼延查烈每日跟着月杀和血影两位师父练功,余下的时间跟在暮青身旁。他是异族王子,在汴都时,步惜欢不便教导他政事,他来到中州神殿,在学习政事上倒没了那些顾忌,毕竟大辽远在关外,与大图之间隔着北燕、南兴,两国之间一无宿仇,二无战事之忧,故而群臣不会对暮青教导外族王子政事而反应过激。 暮青索性在理政时将呼延查烈带在了身边,他已经七岁了,该接触政务了。关于政事,暮青也在边执政边学习,长老院为她请了三位侍讲,皆是颇有名望的学士。每到侍讲日,暮青总会带着呼延查烈一起听,除此以外,她也会亲自教导他,与他说说她记忆中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和她个人的执政领悟。 那些属于前世记忆的历史事件和风流人物,暮青从前只当作知识储备,如今却有了政治层面的领悟。 南兴在施行新政,大图四州也在改革除旧,故而暮青常与呼延查烈说起变法。从秦之商鞅、汉之桑弘羊、宋之范仲淹、王安石到清之康梁,皆有提及。 “你认为王安石变法为何会失败?”这天午后,春花娇媚,暮青带着呼延查烈到水榭小坐,草木交掩,飞瀑势壮,二人的谈话除了在亭外护卫的月杀,谁也听不见。 呼延查烈倚着亭栏,眉峰眼角挂满了鄙夷,“宋神宗徒有富国强兵之志,却魄力不足,心志不坚,遇事即慌,朝令夕改,变法能成功就怪了!” 暮青听后心中甚慰,不是因为这番见地有多高明。她独独把王安石变法挑出来问,一是因为当时北宋在西北边事中屡屡失地赔款,这虽与当年大兴和五胡的边事情形不同,但同是中原国与少数民族间的战事,同在西北边关,可以与当今做一番比较。二是因为呼延查烈并非中原人,他背着家仇国恨,痛恨呼延昊,也痛恨大兴人,那颗幼小的心曾被复仇和杀戮所占据,自从见到他的那日起,她就在干预他的心理,希望能治疗他的创伤。今日有此一问,实是想听听这孩子会从哪个角度看待问题,倘若从狄人的身份、仇恨的角度,他对神宗的富国强兵之志一定会抱有轻蔑心态,对变法失败会抱有幸灾乐祸之心。但他没有,他只是从一国之君的角度评价了神宗的过失,这说明这些年来,周围人的付出没有白费,他很好地成长了。 “我倒觉得变法的失败绝非神宗一人之过,而错在君臣二人都急于求成。为了提高变法的效率,先是设置了一个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机构,剥夺了朝臣们的职权,后又为了铲除反对派,疯狂罢黜御史谏官达三十多人,使得朝廷成了新党的一言堂。后来又因监管不力,地方官吏借新法盘剥百姓,新党内部因政见利益等原因反目,本为富国强兵而施行的改革最终演变成了党争,背离了初衷,岂能不败?”暮青谈了自己的看法,借机说道,“你可记得我曾讲过贞观之治的故事?明君皆善于纳谏,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天子身边只有一种声音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会被蒙蔽吗?”呼延查烈嘴上问着这话,神态却不以为然,“我以前见过那些王臣奏事,他们各怀政见,终日高谈阔论,一旦谁的策论为王上所用,与其政见相左的人就会进谏批判,四处纠察执政的过失,大做文章,大加诋毁,甚至构陷于人,王帐里整日吵扰,烦人不休。本王倒是以为,为君不可优柔寡断,一旦择定治国之策,当意志坚定,贯彻不移,经年累月,必有良效。那些整日叫嚷的人既然不能与君王同心,留在身边何用?” 暮青闻言沉默了,她没急着辩论,而是忽然将话锋一转,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只鹿,瞎了一只眼睛。有一天,它逃到了海边,发现海上一望无际,而海滩那边是一片树林,它很高兴,心想:‘我只有一只眼睛,海里不会有猛兽上岸捕食我,若在此生活,我只需要用一只眼睛盯住树林即可。’于是,它在海滩上住了下来,终日用那只瞎了的眼睛对着大海,用那只看得见的眼睛盯着树林,它果然过上了舒心的日子。可是有一天,有个猎人乘船从海上而来,猎人看见了鹿,而鹿面向大海的那只眼睛却是瞎的……猎人张弓搭箭,一箭将鹿射死,而鹿临死前却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一则寓言故事,与塞翁失马不同,这则故事听来有些可笑,鹿非人,岂会有人的心思?但呼延查烈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他看着暮青,皱起了眉头。 暮青道:“诋毁构陷于人者乃德行有亏,自当贬黜问罪,可朝廷百官,政见与天子不同者难道皆是奸吏?你听老师们讲读,他们对治世之道各有见解,政见不同,却皆是忧国忧民的学者,岂能仅因政见不同、谏言犀利而指责其与天子不同心?明君治国求一盛世,国富兵强、国泰民安,与天下忧国忧民之士所求的有何不同?不过是政见不同,大道相同罢了。为君者,可以择选治世之臣,却不可堵塞言路,否则便会缺乏监督,滋生权臣,轻则不能及时匡正缺失,重则大患当前大意失察,实是百害而无一利!你记住,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百官乃天子的耳目,耳闻百声,目观百态,方能看得见全局,你若日后为君,切不可让自己成为那只瞎眼的鹿。” 这天午后,有关政事的讨论就在一番警言中结束了,暮青出了水榭,呼延查烈沉默地跟在后头,飞瀑声远去时,孩子仰头看了看天。天青无云,春日照着孩子的脸庞,那双眼眸湛蓝如洗,胜似天河。 …… 鄂族四州盛产稻谷、茶叶、蚕丝、花果和草药,因以往锁国,故而商路不通,百姓农耕养蚕,多自给自足。 暮青执政后,下令打通丝茶之路,鼓励通商,并一边上奏洛都朝廷,一边上奏汴都朝廷,请两国之旨开通边境贸易。 在神殿内,暮青遍查四州舆图,翻看晴雨表,了解地势气候,发现中州南部至延州地带非常适合发展桑基鱼塘的模式,但她并未盲目施政,她先上奏洛都朝廷,请调农事、水利方面的能吏,又命长老院举荐了四州兴农治水方面的官吏学者,而后同至流经中州南部和延州的江河下游实地考察,最终决定由朝廷拨款先在中州南部试行这一集种桑、养蚕、植果、养鱼为一体,既能兴农又可治涝的新农政。 除了打通商路、推行农政、治理水涝,暮青还下令刊行《无冤录》,指导官府仵作验尸和官吏办案。 但由于从前神庙多用神证断案,不重验尸,四州仵作的技法和经验远不及南兴的仵作,暮青只好命四州州县官衙中的仵作分批前来中州进修,凡中州发了命案,亦或复核刑案时需要开棺验骨,暮青都会带上崔远、四州官衙的仵作们和案发地的官吏一同前去,以期将平生所学授予众人,待她卸任后,仵作们可以收徒教子,将经验技术传承下去。 嘉康四年孟夏,连日的大雨过后,中州城外的河道里飘起了一具浮尸。暮青带着崔远和呼延查烈来到河边时,州衙的官吏和仵作们已在现场候着了。 刺史道:“启禀殿下,男尸浮在江心,打捞船现已待命。” 暮青望着江心问:“尸体浮在江心,距此甚远,你怎知是男尸?” 刺史道:“回殿下,仵作说的。” 暮青看向仵作,仵作急忙跪禀:“回殿下,小吏也是凭经验推断的。每年雨后涨水,河里便能见到浮尸,通常是男俯女仰,小吏以为此应是阴阳和合之理。” 暮青未置一词,只命仵作平身,命衙役随船夫撑船到江心打捞尸体。 尸体打捞上岸后,果然是一具男尸。 仵作松了口气,暗自窃喜。 暮青蹲下身子,亲自解开了死者的衣袍,露出了死者健壮的胸肌和鼓胀的腹部,而后起身问道:“浮尸通常是男俯女仰,那你们可知尸体为何会浮出水面?” 众官吏仵作皆露出不解之色。 暮青道:“因为人腹中有肠,肠道不洁,尸体的腐败通常是从腹部开始的,肠道胀气会使腹部膨胀,所以尸体浮出时是上身浮在水面上,下身沉于水下。” 为了能让众人理解透彻,暮青有意将“肠道细菌”一类的词换了种说法,而后接着说道:“至于男俯女仰,并不是因为阴阳之理,而是因为男女的肌骨比重不同。男子的胸部肌骨比女子的重,而女子的臀部肌骨比男子的大,即是说,女子背面重,故而面朝上,而男子正面重,故而面朝下。但浮尸呈男俯女仰之态只是通常的情况,并不绝对,有时也会有相反的情形出现。” 这番话不难理解,只是对信奉神明的鄂族人来说是头一回听说,在众官吏和仵作还在琢磨这番话时,崔远已将暮青之言默默地记在了心里。自从来到神殿跟随暮青学习验尸断案,他养成了写日录的习惯,以便时常翻看,温故知新。 但没过多久,崔远就发现了何谓学海无涯,欲为刑吏,他需要勤学苦练的还有很多。 嘉康四年秋,庆州发一大案,一队前往两国边境贩丝的商人在途中被匪盗所杀,财物被抢劫一空。命案发生在丝茶之路上,一经传出,两国商队无不自危,暮青震怒,亲自督办此案,当她赶到庆州,看见官府依旧一个幸存者的口述画出的匪盗画像时,即刻命人将那画像从城门口揭了下来。 “嫌犯画像如此写意,怕是人从你府衙门前走过去,你都未必认得出!”暮青一进州衙就将画像拍在了刺史的案头上,命人立刻去传那幸存者前来,并准备一张厚皮纸,一根细木炭和一块干馒头。 纸必然是用来画像的,可官府画像用的多是普通的黄白麻纸,庆州刺史一头雾水,实在猜不透暮青为何要用厚皮纸,更不知细木炭和干馒头有何用处,但执政之令,谁也不敢迁延,刺史急忙命人置办。 很快的,人传来了公堂,东西也都备齐了。 那商队的幸存者见坐堂之人竟是神女殿下,紧张到口齿不清。 暮青道:“此乃大案,性质恶劣,唯有尽早抓获那伙匪贼,才能使商路安定,使其他商队免遭其害。本宫传你到堂不是因为怀疑你与匪贼暗通,而是此前官府的画像不甚清晰,本宫希望你再回忆一下那匪首的模样。” 此话听着是安抚之言,实则意在试探。 那幸存者只是哦了一声,木讷地点了点头。 暮青见其神态,排除了此人暗通匪贼的嫌疑,于是开始一边问一边画像。 呼延查烈陪在暮青身旁,刺史和崔远立在暮青身后,见她铺纸于案上,弃笔弃墨,以炭为笔,一边询问一边在纸上作画。她初时下笔极轻,所问之言极尽详细,如:匪贼的脸型是圆是方、额头是宽是扁、颧骨是高是低,下巴是宽是尖。问及五官时则更为详细,如:眉势是扬是平还是八字,眉毛是长是短是浓密还是稀疏,有无断、疤、痣等特征;眼皮是单是双,眼睛是羊目蟹目还是三角目,眼瞳较之眼白是大是小;鼻子是长是短,鼻头鼻翼是何形态;人中之长短宽窄;嘴唇之大小厚薄…… 许多细节,幸存者记得并不清楚,那天,他半夜到林子里解手,侥幸逃过一劫,至今惊魂未定,匪贼的相貌像噩梦一般印在他的脑海里,但那只是一个画面,他很难用语言描述准确。 暮青并不着急,她画一会儿,便命人将画递给幸存者看。画是图像,记忆亦是图像,比语言更为直观,画得像不像,幸存者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不像之处,暮青就命他指出来,而后对画像进行修改。改画时,她不命人备纸重画,而是用那干馒头渣将炭迹摩擦去,随后就在原纸上接着画! 在橡皮擦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的时候,西方人用干面包屑当橡皮擦,暮青找不到干面包,只能用干馒头屑,虽然比不上橡皮擦好用,但注意作画的力度和技法便可。 此举此技令旁观者啧啧称奇,屏息静气,眼都舍不得眨! 暮青却只管作画,她边问边画,边画边改,由粗入细,逐层加深。一个时辰后,画纸上出现了一个头戴布巾,飞眉怒目,尖嘴龅牙的中年男子。 暮青命人将画拿给目击者看,那人见画之后脸色煞白,指着画喊道:“是此人!就是此人!” 暮青即刻又命人拿来一摞纸,照画临摹,只用了半日就画好了所有的画像,随后命人将画像紧急发往各县,张贴于城门,以便照画缉凶。 前往案发现场勘察前,暮青对庆州刺史道:“日后画像缉凶,须尽量写实,再画出那等张牙舞爪的画来,不必张贴于城门,贴去庙门便是,保准能镇魑魅魍魉,能止小儿夜啼!” 刺史一边擦汗,一边苦哈哈地应是。 随后,暮青通过勘察现场和验尸,确定了匪贼所用的兵器和行凶的手法,推断出这伙匪贼胆大狠辣,手法娴熟,绝非初次作案,于是命四州翻查近年来未决之匪案卷宗,通过比较作案手法,怀疑这是一伙自平州流窜来的匪贼,打劫商队是事先计划好的。 疑点随之显现,这伙匪贼犯案后将商队的财物洗劫一空,这其中不仅包括银两、票据,还有八车丝茶。这伙匪贼既是惯犯,理应知道打劫货物不仅撤离时麻烦,事后还要冒销赃的风险,没有只打劫钱财方便。且暮青执政,断案如神,丝茶之路上发了大案,她一定会亲自督查,这些亡命徒理应懂得权衡风险才是,为何还要做险上加险之事? 幸存者称,匪贼们将装载货物的车马赶下了林子,而后不知所踪。案发后,刺史府的捕快们在林子深处找到了被弃的车马,而货物不知所踪。 暮青勘察了林子里的现场,发现现场只有进入林子的脚印,却没有离开的,就像人与货物凭空消失了一般。 八车货物颇重,人搬动货物,怎可能不留脚印? 暮青心中起疑,仔细摸查现场周边,终于在枯枝落叶底下发现了车辙和脚印! 这伙匪贼甚是狡猾,他们早就在林子里准备了车马,撤离时凭借人多,用枯枝落叶仔细掩盖了踪迹。顺着踪迹摸查,发现这伙匪贼赶着车马往庆州方向而去,在林子里走了约莫两三里路,随后上了官道。 刺史道:“下官这就命人盘查城门守尉,依近日车马入城的记录,定能顺藤摸瓜,查到那伙恶徒!” 暮青冷笑了一声,望着庆州的方向问:“那八车丝茶是运往边境贩卖的,若未卖而返,不会惹城门的守卫起疑吗?” 刺史愣了,正琢磨此话之意,暮青又问道:“本宫问你,案发之后,你都做了哪些应急处置?” 刺史道:“下官命人张贴画像于州县城门,命捕快严加搜查案发路段周围的山林村庄,又命各县严加盘查过往行人,也到各钱庄和当铺下了协查公文,一旦发现有人持被害商队的票据前去兑换银两亦或典当贵重丝茶,立刻禀报官府。” “这就是了,你的处置全都针对你庆州治下,而庆州之外……”暮青回身望向了边境的方向。 刺史忽明其意,不由嘶了一声,脸色青白。 暮青道:“这伙人很狡猾,他们怕掩盖的踪迹被官府发现,故而从州城方向上了官道,想要二次误导官府,让官府以为他们乔装成商队进城了。他们是惯犯,清楚官府办案的手段,从掩盖行踪的举动上来看,他们的反侦察意识很强,不太可能在犯下大案后回城自投罗网,唯一合理的去处便是两国边境开放的贸易市镇。” 刺史恍然大悟,“是啊!他们乔装成商队进入边贸市镇,销赃就变得轻而易举,且不会惹人起疑。待将丝茶贩卖掉之后,他们兴许还能改头换面,从匪贼变成商贾,从此改换身份,重新生活。” “孺子可教!”暮青欣慰地笑了笑,对月杀下令时面色已寒,“立刻发函岭南,命乌雅阿吉协查此案,决不可使这伙恶徒为祸我大兴!” “是!”当日,月杀即派出一队神甲侍卫持皇后手谕和嫌犯画像前往岭南。 事情不出暮青所料,十天后,那伙匪贼果然在边贸市镇上被乌雅阿吉亲率的岭南兵马擒住,一个不落地锁入囚车,由两国兵马交接押送回了庆州州城。 游街过巷那日,匪首的相貌和城门上贴着的画像一比对,说九成像都是谦虚,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是绝了! 鄂族百姓越发认定暮青是神女下凡,两国则趁此机会联手剿匪,在商路和边贸市镇上增派军队镇守,以保护商队的安全。 丝茶之路上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和热闹,鄂族的商队进入南兴的边镇贩卖丝茶时谈起神女殿下,无不神情自豪。 对此,南兴的商队却嗤之以鼻,你国神女殿下?那是我国皇后殿下! 据说,曾有两个商队因争论此事险些大打出手,惊动了衙门,知县一问缘由,顿时哭笑不得,此事一时间传为民间笑谈。 这桩案子破获之后,崔远对画人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想学,暮青就叫他先从神殿里的摆设画起,一杯一盏,一瓜一果,进而画山石树木,画行人百态。崔远常常逮着个殿值就画,惹得殿值们叫苦连天。 嘉康五年夏,暮青驾临中州南部考察农事,偶然在乡间的一座木桥下发现了一具浑身是血的女尸。桥下潮湿炎热,尸体周围已经聚集了成百上千只雌蝇,崔远想要钻进桥下验尸,被暮青拦住了。 暮青道:“记住,眼下这时节气候,只需要半盏茶的工夫,一具血尸的周围就能聚集数百只苍蝇,两三个时辰后,就会有数千只雌蝇在尸体的眼耳口鼻里产下虫卵,再过两三个时辰,虫卵就会孵化成蛆。它们喜欢在黑暗潮湿的地方产卵,而桥下遮光,正在暗处,你莫说接近尸体,在离尸体一两尺开外就会遭到蝇虫的滋扰,对它们而言,你的眼耳口鼻同样适合产卵,如果你不想自己的七窍里出现虫卵的话,就得先用纱笠将自己罩住,隔绝蝇虫,方能靠近尸体。” 衙役急忙去附近村庄里寻来了几只纱笠,暮青、崔远和呼延查烈都戴了一只。 香儿掩嘴笑道:“王爷戴这纱笠,活脱脱一个小姑娘!” 呼延查烈一心跟在暮青后头去那桥下,没空理会这碎嘴的丫头,只是在滑下田坡时故意甩了甩小袖子,一股子扬尘呼啸着朝香儿扑了过去! 血影气得牙痒,心道这小子的功力日渐精进,明日是不是该加练了? 香儿却毫不在意,尘土未散尽,她就探头探脑地往桥下看去。 血影没好气地道:“看什么看?” 香儿道:“看看都不行?要不是担心娘娘又执政又授徒的太过操劳了,我也跟着学学验尸去!” “你学验尸?”血影笑了,“你一个小丫头,学验尸做什么?” “丫鬟就不能学验尸了?你没听人说,技多不压身吗?你看皇后娘娘,能执政能断案,能兴农能治水,连画都画那么好!你能比吗?” “……”行吧!血影已经看开了,反正这丫头就是憧憬皇后娘娘,憧憬个女子总比憧憬个男子好吧? 俩人在田坡上斗着嘴,暮青在桥下看着崔远验尸,以往这等场合,她必定会斥责一句死者为大,命二人严肃些,今日却只当没听见。 香儿这丫头看似叽叽喳喳没心没肺,实则心事很重。五年了,姚惠青仍被困于盛京,香儿从焦急到绝望,越发自责当初没能留在密道里陪她家小姐共患难,她心中积压着的情绪需要排解,故而血影常跟她斗嘴,她到了神殿后,也常跟杨氏和御厨学菜式。她需要找些事做,才不会让一些情绪将自己吞噬。 这种状态,暮青两年前经历过,所以理解。她没有香儿这么乐观的性子,能自娱解压,这两年,若不是步惜欢将这些熟悉的人送来她身边,难以想象她会不会在孤独与思念里熬出心病来。 这两年,吃着杨氏做的膳食,看着身边的崔远,听着血影和香儿斗嘴,她有时会有一种还在都督府里的错觉,只是起居多了彩娥和小安子的照顾,身边又多了一个孩子。 日子热热闹闹的,眨眼就过了两年。 这两年,她与步惜欢常通家书。在教导呼延查烈时,除了月杀,身边一向不留人侍候。月杀会将她和呼延查烈的言谈记录成书信发往汴都,这是她的意思。那年,她曾答应过步惜欢,他们之间不可藏事,无论她做何事,都要让他知道她的心思,苦乐同担。而今他们虽然远隔两地,但此诺绝不毁弃。 记得就是从那时起,步惜欢的家书总是一寄两封,一封谈情说爱话相思,一封谈军论政话国事。 南兴朝中的事,大到新政改革,小到人事调迁,步惜欢也从不瞒着她,常在信中谈及他制衡朝堂、处理国事时的心术和对大局的远见。这人从没问过她跟呼延查烈说的那些史事从何而来,但他总会在家书中参与他们的辩题,以帝王的身份谈他的看法,每阅家书,她都能获益良多。 她知道,他在教她政事。如同当年她不懂儿女情长,他便耐着性子教她懂得,而今她身居神殿执政四州,他远在汴都,仍千里传信,教她政事。 家事也好,国事也罢,他总是教她等她,不惧岁月漫长。 阿欢,你把所有的热闹都送来了我身边,守着我的初心……那你呢?这两年,你是怎么熬的? 每每想起此事,暮青都心疼不忍,也就再不像从前那般写那三言两语的家书。可她是个寡言之人,尤其在说情话上实在不及某人,每每看信,读着他那些变着花样儿的撩拨之言,她都恨得牙痒,怀疑这人是不是借朝廷科举取士之便网罗了一批擅作闺怨诗词的酸秀才,不然哪来的那许多艳诗春词、哀婉之调?数数这两年家书中的诗词,都可以刊集成册了! 于是,她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就开始以画回敬,就像在岭南时那般,只要他的家书中作有艳诗春词,她就回以春宫秘图。两年来,她画的春宫图也多到可以出本《素女经》的地步了! 有时她会想,似他们这样的帝后,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哪日家书秘画若流落到民间,怕是要把天下人的眼珠子给惊掉了。 想当年,她初学画时,若有人告诉她,有一日她苦练出来的画技会用来画春宫,她是死也不会信的。 可如今,她不仅画了春宫,还常尝试着以憨拙的画法画些日常琐事。呼延查烈练功时,她画;血影和香儿斗嘴时,她画;崔远把殿值追得四处躲避时,她也画。连去年丝茶之路上发了大案,她回到中州后都画了一幅神殿图,殿门上贴的是张牙舞爪的凶犯画像,不但魑魅魍魉见之四处逃散,连坐在大殿飞檐上的神兽都被吓回天庭了…… 他把热闹都给了她,她便换了个方式,将热闹又送回了他身边。 他们就这么相互守护着,等着三年期满,夫妻团聚。 为实现安定四州的约定,暮青一日也不曾懈怠,寒来暑往,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三年来,丝茶之路热闹了起来,两国的贸易往来如火如荼;兴农治涝之新政在中州南部试行之后,朝廷已下令在延州正式施行;鄂族法典严酷,每至祖神生辰,暮青必借大庆之机废除酷法,而今九州之法度虽然尚有不同,但鄂族割鼻割舌、剜眼断肢之致残酷刑已遭废尽;神官的残部在武牢山一役后元气大损,三年来遭神殿鬼军和神甲军的联手追查围剿,已销声匿迹一年有余。 三年来,暮青提点刑狱,时常亲自侦办大案要案,体察民情,考察农田水利诸事,政绩斐然,百姓爱戴。如今,百姓告状已能自觉地前去衙门击鼓,而非前往神庙。官吏断案、仵作验尸,方法经验虽然都还有待提高,但相比暮青执政之初已有很大的进步,《无冤录》已成为官府办案的指导书籍。 三年来,鄂族的女子和孩童皆已不再受旧神权之害,四州的治理和鄂族百姓观念的改变虽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新政的实施皆已步入正轨,洛都朝廷接手之后,只要沿着前政治理下去,四州之长治久安就能实现。 一进六月,暮青就开始着手交接政务,日子变得难熬了起来,看着小安子和彩娥高高兴兴地准备回汴都的事,暮青竟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心中担忧了起来。她怕在这节骨眼儿上突然间出桩什么事,绊住了腿脚,她又走不了了。 但这一回,她多心了。 六月初八,离月底还早着,洛都的传旨宫人们就带着浩浩荡荡的接引仪仗来神殿道喜,说四月十八,大图复国三年庆礼那日,南兴的使节团就到了洛都,向大图朝廷递上了求亲国书,巫瑾已经准了。 只是…… 求亲国书不止一封,而是两封。 ------题外话------ 伪二更来了,容我笑一会儿去…… 正文 第四十三章 两国婚书 一封求亲国书来自南兴,而另一封来自北燕。 暮青听闻此事时足足愣了半晌。 元修称帝六年了,后宫至今空无一人,听说朝中文武曾联名上奏过数回,元修不是南下下陵巡视水师,就是驾临沂东巡视海防,更有一回心疾大作,御医院众圣手数夜未眠,大寒寺的高僧诵经九日,御体方才告安。此后,文武百官改用怀柔之策,忽然不再声讨姚惠青,而是众口一致地请元修纳姚惠青入宫为妃。 北燕群臣以为皇帝时常驾临都督府,必定喜爱姚惠青,以为投君之所好,一旦皇帝开始纳妃,往后的事就容易了,却没想到奏章皆被留中,没了下文。 此后,北燕群臣就对立后选妃一事没了辙。 这三年,大辽正向西扩张疆域,西北无战事,北燕专于内政,与南兴一直相安无事,暮青实在不懂,元修这突来的一封求亲国书究竟在想什么! 听洛都皇宫的掌事宫人说,北燕的求亲使臣从沂东经海路抵达了大图英州港,本着不斩来使的规矩,大图朝廷虽不同意北燕的求亲,却也只能将使臣队伍迎入洛都,以礼相待。如今,北燕使臣就在洛都驿馆里住着,大图朝廷表面上以礼相待,暗地里监视得紧,可北燕使臣并无可疑之举,只是在参加前阵子的大庆时,在宫宴上与南图使臣有过几句口角。 知道暮青要回洛都,两国使臣都在等她。 离开的日子终于到了。 临走前,暮青以大图神官的身份向四州发布了一则告令,隐瞒了自己任期已满将要卸任归国的事,而是说自己近年来为大图复国、鄂族民生操劳,夫妻关山远隔,分离已近五载。而今鄂族民生安定,她决定回洛都向皇兄回禀政务,此后将回国与夫君团聚一段日子,望离开后,四州百姓能顺应朝廷,谨遵政令,勤耕精营,安居乐业。 执政三年,暮青苦习国事,懂得了大局之重,因此她很清楚,即便她卸任回国,即便再也不回大图,大图也不可能另立神官。鄂族百姓视她为转世神女,大图神官只能是她,妄改另立,四州必乱。 就算她离开鄂族的土地,神官的尊号也将跟随她一生。 …… 暮青离开那天是六月初十,只带走了神甲军和南兴的侍从,算得上是轻车简从了。 这天清晨,金辉盈道,万民相送,百姓携老扶幼,哭拜于长街道旁。道旁维持秩序的殿军不多,百姓自发地保持着秩序,哭送声、祝愿声、盼归声混杂着,听得人不忍离去。每行百余步,就有几位耄耋老者相互搀扶着走上长街,奉上万民伞,伞上有百家姓氏、有经文祈符、有颂诗祝词,甚至有学子画师将丝茶之路、兴农治涝、民间诉讼、少女斋戒、稚童欢闹的景象绘成长卷奉上,以感恩暮青执政三年来带给鄂族的新气象。 这送别的景象震惊了洛都朝廷的接驾官吏,仪仗尚未出城,官吏和宫侍们接递贡物就把胳膊给递酸了。 辇车内,呼延查烈坐在暮青身旁,晨光在窗棂间掠过,让他想起了幼时在草原上陪额布巡视部族的情景。草原人敬畏王就像敬畏天鹰大神,可他从未见过今日这样的景象,百姓诚心祝愿挽留,就像对待真正的天神,叫人心头莫名血热。 仪仗出城整整走了大半日,官吏们总算意识到摆开仪仗回朝怕是要年底,于是当日傍晚便请求弃车用马,以便早日回朝。暮青早有此意,动用仪仗出城不过是为了给百姓送别的机会,以慰民心罢了。 次日一早,暮青下令弃车上马,众人沿官道策马急行,终于在七月中旬出了庆州地界。 如今,因两国通商,神脉山外已不再是一片荒野。三年来,这里出现了草市,后由洛都朝廷钦派兵马建起了屋舍街铺,现今之规模已颇似市镇。这座市镇连接着神脉山和云州镇阳县,如同一条纽带,在两百余年的纷争后将大图的疆域连接了起来,与岭南大边县一同成为了两国通商的贸易重镇。 镇子里已有商队常住,街道上牛骡马车,鱼龙混杂。傍晚时分,暮青率军进入市镇,两国的商队早就听说了凤驾要归国的事儿,往日总爱吵嚷几句的商贩们今日也不吵了,纷纷跪在街市两旁,你瞻仰你的神女殿下,我叩拜我的皇后娘娘。 只见一名女子率军策马而来,官吏和宫侍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追得甚是辛苦。女子策马当先,似刀尖箭矢,破风逐日而去,披风乘风扬起,遮了斜日飞檐。那容颜风姿,连街市上的妇人都看呆了,回过神来时,一骑战马已去得远了。 暮青并未在镇上过夜,她率军出了市镇直奔云州,赶在天刚擦黑时抵达了镇阳县。众人在镇阳县歇整了一夜,次日一早继续赶路,如此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在八月下旬望见了洛都城。 到了洛都城三十里外,接引官请暮青下马入辇,重新摆开了仪仗。 这天一早,城门刚开,大图文武百官就和南兴使节团一同出了城,在炎炎烈日下候到傍晚,才见仪仗上了飞桥。 礼象长鸣,鼓乐齐奏,四门立旌,百官呼拜,文武群臣以国礼迎仪仗入了城。 洛都城内,长街两旁列满了禁卫,百姓夹道相迎,伸着脖子踮着脚尖,交口谈颂着近年来从边贸市镇上传来的有关英睿皇后和鄂族神女的传说,无不想要一睹当世奇女子的风采。 辇车内,暮青忽然转头往街上看了一眼。 街上百姓如潮,人声沸扬,禁卫的弓刀指着晚霞,恍若染血,黎庶张望着仪仗,面庞红润,神采飞扬。 一切如常,没什么不对劲。 “有刺客?”呼延查烈察觉出了暮青的异样,也跟着望向街上,神色戒备。 “没什么。”暮青将目光收了回来。方才在城门外没见到北燕的使臣,应是大图朝廷未准他们出城,但今夜宫中设宴,该见的人终是要见。或许是对北燕的国书勾起了她太多的回忆,或许是马不停蹄地赶路让她有些疲惫,方才竟觉得人群中有道熟悉的目光。 暮青捏了捏眉心,闭着眼对呼延查烈道:“我先歇会儿,停辇了再唤我。” 呼延查烈看着暮青的倦态,皱着眉头骂道:“大图皇帝真不知体贴!何必赶着今夜设宴?” 暮青闭着眼道:“北燕使臣来了小半年了,大哥这一切从快的决策是对的,我们应当尽早回国,以免夜长梦多。” 呼延查烈这两年跟着她学习政事,这么浅显的事定然看得透,责骂巫瑾不过是心疼她罢了。遥想当年初见这孩子时,他才四岁,眨眼就十岁了。这些年看着他读书习武,观政研兵,到如今竟也知道体贴人了,她有种孩儿长成了的欣慰感。 暮青唇边挂着笑意,继续闭目养神。 呼延查烈果然没再吭声,辇车就这么慢悠悠地在长街上行驶着,天快黑时才到了郡主府。 当年,暮青未受封就离开了洛都,登基大典后,巫瑾下旨赐了一座镇国郡主府,在洛都城东,占地为园,秀丽雄奇。 暮青没睡着,辇车一停,不待呼延查烈唤她,她便醒了。 大图文武进宫复命,侍卫宫人护驾进府,一进花厅,南兴的使臣八人就急忙见驾。 “微臣等叩见皇后殿下!”众臣齐呼,大礼叩拜。 暮青在上首坐着,看不见八名使臣的脸,只是看着众人的官袍乌纱,便有如见亲人之感,于是一开口,连一贯似雪清寒的嗓音都和柔了许多,“卿等远道而来辛苦了,平身吧。” “谢皇后殿下!”众臣谢恩,腔调激越,竟比暮青还要心潮澎湃。 待众人起身,暮青才看清了八人,为首之人竟是熟人——当年督察院的左督御史王瑞。 当年,八府联名奏请废后选妃,王瑞便是其中之一。后来,步惜欢将王瑞那不成器的儿子差遣到了星罗军中,何家兵变时王瑞未降,自那以后便一直忠心事君。年前,步惜欢来信说,王家小子奉命随军侯戍岛,夜遇海寇屠岛,一战杀出了血性,还立了大功。大帅魏卓之上奏朝廷请旨嘉奖,王瑞谢恩时又哭又笑,疯癫失态,以致于步惜欢当殿宣了御医。事后,王瑞被朝中同僚笑话了好些日子。 如今前嫌尽释,暮青见到王瑞倍感亲切,于是问道:“这几年,陛下身子可好?” 步惜欢虽与暮青常通家书,但暮青知道他有个头疼脑热的定不会告诉她,故而一见到这些从汴都来的臣子便忍不住想问,即便她知道这些人不敢报忧。 王瑞恭恭敬敬地禀道:“回娘娘,圣躬甚安!自从皇后娘娘离京,圣上无一日不思念娘娘。如今,听闻凤驾即将回国,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帝驾已启程前往岭南行宫,相信不日便可与娘娘团聚。” 有关岭南行宫,说来话长。 这些年来,圣上下旨改六曹为六部,废除旧制,改以科举取士,不拘门第,广纳人才。圣上不仅下诏提升官吏的俸禄添给,以养廉洁,还减免了诸项元党摄政时期的苛捐重税,与民休养。朝廷一面在江上操练水师加强国防,一面在海上兴建海军严剿海寇,除了在岭南边境开放贸易市镇之外,去年朝廷已与大图商议开放了海港,互通市泊。 这些年,朝中已平定内患,废旧革新,练兵勤严,漕运通达,民间一派喜气洋洋,学子个个儿朝气蓬勃,举国上下都显露着一派盛世气象。 朝中君臣齐心,上令下效,无一昏策,只有一件事在朝中激起过反对声浪,那便是修建岭南行宫。 皇后殿下执政鄂族不久,陛下就下旨在滇州城岭南王府的旧址上修建行宫。对此,朝臣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左相陈有良大人为首,认为修建行宫劳民伤财,国库虽富盈,但钱要花在刀刃上,比如择址迁都一事。左相大人认为,南兴北燕仅一江之隔,日后若有战事,岂不危及都城?故而当另择都城,修建宫苑,以便迁都。而另一派则以兵部尚书韩其初为首,认为鄂族四州已尊皇后殿下为转世神女,日后即便殿下回国,大图也不敢另立神官,日后四州若有机要政务需决亦或再生事端,大图怕是还得请殿下出马。汴都离国境太远,殿下决事不便,也总不能为了鄂族的政事总与陛下远隔两地,故而在岭南修建行宫是必要的。 韩尚书其实也赞成迁都,只是理解陛下下旨修建岭南行宫的用心,这些年,帝后不得相见,陛下实在思念皇后,自然不希望再与她分离。 这些事,暮青都知道,帝驾是六月启程的,挑在雨季,意在顺路巡视关淮和岭南一带。她料想帝驾要巡视地方,不会走得太快,算算时日,她抵达国境前后,帝驾差不多刚好能进岭南。 今夜巫瑾要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和两国使节,为暮青接风洗尘。眼看着天色将黑,暮青想在晚宴开始前先入宫探望一下姨母,故而只与王瑞等人闲谈了几句便吩咐他们且回驿馆准备。 呼延查烈虽是草原儿郎,三岁学骑,但毕竟年纪不大,连着赶了小半年的路,暮青怕他累出病来,本想留他在府里歇息,奈何这孩子倔得很,非要跟着,说怕她被北燕使臣欺负。 暮青无奈,只好带着呼延查烈坐上了辇车,由宫侍们驾车进了洛都皇宫。 宫里掌了灯,辇车前挂着“镇国郡主府”字样的灯笼,一路畅行无阻,直奔后宫禁苑。 太后寝宫在延福宫,暮青下了辇,一进宫门就见一人立在殿外,白衣广袖,乌发锦带,背衬着殿内煌煌的灯火,刹那间叫人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盛京宫宴上。只是今夜无风亦无雪,当年那风华出尘的男子今夜被人间绚烂的灯火拥着,两袖舒卷,云涌龙腾,却比当年初见时添了些许寂寞风霜。 “大哥。”暮青朝巫瑾走去,一声称呼如同当年。 巫瑾定定地看着暮青,她一身皇后冠袍迎面而来,宫灯一寸一寸地将那云墨般的裙裾照亮,凤羽一寸一寸地染上金辉,最是深宫入梦时,犹见神女落人间。 可惜…… 上苍将神女赐给了大图,却未将她赐入洛都皇宫。 “妹妹。”一声旧时称呼,击破了灯火交织的幻景,巫瑾的眉宇暖得有些虚幻。 三年不见,二人容颜依旧,只是皆比当年添了些许沉稳气度。 “大哥看起来气色不错。”暮青笑着问候。 “三年不见,妹妹的医术也精进不少,都能观色断诊了。”巫瑾打趣道。 两人相视一笑,三年寒暑,倒不曾叫二人之间萌生一丝疏离。 呼延查烈对巫瑾见过礼后,暮青道:“我来看看姨母,姨母近日身子可好?” 巫瑾闻言神色一黯,尚未开口,便听见后殿传来了一声呼唤。 “七郎……” 巫瑾转身望入殿内,暮青抬眼看去,见几个太监宫女口唤太后追在圣女景离身后,景离笑着从后殿出来,看见暮青身穿皇后衣袍、领着个孩子立在巫瑾身边时顿时一愣。 “你们是何人?”景离目露寒光,缓缓地看向巫瑾,问道,“七郎,你负我?” 巫瑾叹道:“娘,她是……” 话未说完,景离指间杀机忽露,一根飞针迎面射去,直指暮青心口! “娘!”电光石火间,巫瑾一把握住暮青的手腕,将她往身后一护! 几乎同时,呼延查烈抬手就是一记飞刀,大殿内外也窜出三道人影,叮当两声,火星一绽即灭,呼延查烈的飞刀落地,长针穿庭入树,隐卫单膝跪在巫瑾身前,神情痛苦。 巫瑾问:“伤得可重?” 隐卫回身答道:“回陛下,应无大碍。” 太后内力深厚,飞针虽小,却威力惊人,他怕狄王伤到太后,击落飞刀的同时企图将那一针之力卸开,却被震伤了手腕。 巫瑾道:“退下疗伤吧。” “谢陛下。”隐卫拾刀起身,退至树后取下飞针便隐入了黑夜之中。 这时,暮青早已被月杀带着退到了宫门旁,她隔着庭院望向殿内,见圣女景离也已被人拦住,但拦住她的人却非侍卫,而是神官姬长廷与景离之女,姬瑶。 姬瑶不看人也不说话,将娘亲拦下后转身就走了,可谓来得快,去得干脆。 巫瑾回头看了眼暮青,对娘亲道:“娘,您不记得了?她是南兴的英睿皇后,儿臣的表妹啊。” “……南兴的皇后?”景离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端量着暮青,少顷,眼神一亮,笑着唤道,“青青?” 暮青见景离认出了自己,便从月杀身后走出,来到殿前拜道:“见过姨母。” 景离忙将暮青扶了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为了庆典之事?南兴到此山迢路远的,朝廷养的文臣武将是干什么的?何需你亲自来贺?姨母瞧瞧……你看你,还是这么清瘦。” 这几年,暮青两国征战,执政四州,殚精竭虑,自是清瘦。而且,庆典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看来景离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她知道,但神智忽昏忽醒,此刻全然不记得了。 暮青也就没有解释,顺着话道:“回姨母,晚辈刚到,今夜兄长设宴为我接风洗尘,宫宴时辰未到,晚辈便先来看望姨母了。” 景离瞥着巫瑾斥道:“你表妹刚到,你就急着设宴,真是不知体贴!娘叫你立后选妃,你总以国事为由拖着,再拖几年,你当皇帝当得心肠都硬了,岂不是更不知体贴后妃家眷了?” 巫瑾忙垂首作揖,说道:“儿子知错,娘亲息怒。可宫宴已经赐下了,不便改期,明日定叫妹妹好生歇息。” 景离叹了口气,对掌事太监道:“行了,你们记得提醒皇上,宫宴的时辰莫要太久。” 掌事太监急忙应诺,景离又笑着对暮青道:“姨母老了,就不去宫宴上凑热闹了,你好生歇息几日,再进宫来陪姨母说话。” “是。”暮青应承下来,景离这才由宫女扶着往后殿去了。 殿前静了下来,巫瑾和暮青望着空荡荡的大殿,谁也没说话。少顷,銮车停到了延福宫外,暮青随巫瑾一同坐进了銮车里,呼延查烈自己进了辇车,宫人驾着车往紫宸殿而去。 车内,灯光与窗影从二人身上掠过,瑰丽华美,却也昏暗压抑。 半晌后,暮青问:“大哥登基至今都未立后,与姨母有关吧?” 巫瑾抿着唇,过了半晌才疲惫地道:“妹妹今夜也看到了,这两年,我娘时常狂性大发,连我身边的宫女都已死了数人,谈何立后之事?” 暮青道:“我原以为以大哥的医术,这几年为姨母慢慢调理身子,总会有些好转,没想到竟越发重了……” 巫瑾叹道:“心病需得心药医,可心药已不在这世间。我曾试过在娘清醒时为她施针,可有一回,针到半途,她忽然不记得我为何要为她施针了,失心惊怒之下将针逼出,误杀了几个宫人,连自己的经脉都险些伤着。自那以后,我便不敢再为她施针,只能缓缓用药,可惜药力不及症疾蚀心之力。” 暮青问:“天下之大,难道真无一方一药能治此疾了吗?” 巫瑾闻言又沉默了,灯影从眉宇间掠过,晃得那温润的眉宇有些苍白,过了许久才艰难地道:“我……眼下只能顺着她,尽量不叫她受刺激。” 暮青皱着眉问:“你叫姬瑶服侍姨母,当真不会刺激她?” 圣女夺权后,姬瑶就被软禁了。圣女启程前来洛都时,因担心神官残部营救姬瑶趁机作乱,故而将她带来了洛都,一同被押解进京的还有藤泽。这几年,姬瑶被软禁在冷宫之中,藤泽则被看押在天牢内。暮青委实没想到今夜会在延福宫中看到姬瑶,看她来去自由的样子,服侍圣女的日子必定不短了。 巫瑾淡淡地道:“我娘失心的事原本没告诉她,直到前年除夕,我娘去看她,二人生了口角,我娘有些疯癫,被她看了出来……毕竟是母女,就如同我娘平日里总斥责她,可仍旧担心她一样,她看出娘病了之后,时常向宫人打听,后来请命到延福宫中服侍娘亲。我想着,若她们母女二人能够和解,对我娘而言未必不是一剂心药,便准了此事,命隐卫和宫人监看着。这两年,她还算尽心,只是性子一直那样。” “比仇恨心更难消除的是偏执心,我理解大哥身为人子和医者的心情,只望大哥切莫大意。”暮青今夜与姬瑶只见了短短一面,很难断定她内心的改变究竟有多大,但她出手之后未看人,并且转身就走了,这种阻断视觉拉开距离的行为表明她内心并未真正接纳自己的母亲和兄长。放下过往需要时间,两年寒暑实不算长,在将要离开之际,暮青认为有必要提醒兄长。 巫瑾笑了笑,温言细语地道:“好,妹妹放心。” 话音刚落,銮车就停了下来。 宫人道:“启禀陛下,紫宸殿到了。” 紫宸殿位于皇帝理政的宣政殿后,大图历代皇帝设宴皆在此殿。 戌时正,大图文武和南兴、北燕两国使臣入殿列席。 戌时二刻,宫人唱报道: “大图皇帝陛下驾到——” “南兴英睿皇后殿下、大图神官大人、镇国郡主殿下驾到——” “大辽狄王到——” 百官和两国使臣急忙起身,只见百余宫侍提灯引路,远远望去,骏马拉着銮车仿佛踏着星河而来,銮驾停在殿外阶下,大图天子和英睿皇后一同走了下来,如不知情,还以为是大图帝后驾临了。 当今的大图天子不尚奢华之风,今夜宴请使节,天子之服却依旧素简,举止间广袖舒卷,尽显南国风雅。 倒是传闻中一贯喜爱素服的英睿皇后今夜华衣大冠,尽显威严。 殿内上首置着龙案,左侧置有一张凤案,右侧的则是呼延查烈的席位。 暮青带着呼延查烈在两国使臣灼灼的目光中进了大殿。 大图文武列于龙案下首两侧,其下是两国使臣,南兴使臣居左,北燕使臣居右。暮青从北燕使臣面前走过,面色清寒,目不斜视,刚到上首,忽觉殿上有道不同寻常的目光跟随着自己,不由猛地转身望去! 这一转身,袖风扫得灯架上的烛火都摇了摇,暮青立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见大图百官恭立,两国使臣垂首,大殿之上除了文武百官,席后还跪满了宫女太监、舞伎乐师和佩刀侍卫,暮青扫视大殿之时,那目光已然无影无踪。 这时,宫人开始宣唱,百官闻乐见礼,一番繁文缛节之后,众臣归了座,巫瑾说道:“今日皇妹还朝,朕设宴为她接风洗尘。朕自汴都回国至今已近五年,皇妹助朕登基复国在先,执政鄂族四州在后,功绩天下共睹,无需朕再多言。这些年来,朕每每想起皇妹为国事与夫婿关山远隔,便觉得亏欠皇妹甚多。日前,南兴来使传递国书,望接皇妹回国,朕准了。钦天监已择定了吉日,下月初八,由龙武卫大将军万嵩率卫队护送皇妹回国。” 万嵩闻旨离席而出,跪呼领旨。 大图文武也一齐离席,叩拜高呼:“臣等叩谢郡主殿下复国安邦之功!” 暮青身为大图郡主、南兴皇后,按礼制,大图百官对她本不该行全礼,但今夜上至权相公卿,下至文武朝臣,乌泱泱地跪在大殿中央,山呼之声震耳绕梁。暮青仍在意着方才之事,面儿上波澜不兴,南兴的使臣们却都心潮澎湃。 遥想当年,当百官得知凤驾南巡的真正目的是要护送瑾王回国夺位时无不震惊,后来,因皇后殿下治政淮州,平定岭南,屡建奇功,百官对她亲身涉险就没那么大惊小怪了。只是那时谁也没想到,皇后殿下不仅助瑾王登了基,还助大图复了国!更没想到的是,她会就任大图神官,执政鄂族四州,与陛下一分离就是五年。 皇后殿下执政鄂族四州,对南兴而言自然有莫大的好处,但对大图而言,鄂族四州的安定无异于半壁江山的安定,得益于此,新朝廷才能在三年内清剿叛党,稳定朝局。 大图百官这一拜,皇后殿下受之无愧! “今日宴饮,是朕为皇妹接风洗尘,也是朕为皇妹送嫁践行,望众卿同乐。”巫瑾说罢,宫人高唱一声开宴,百官起身入席,宫人捧宴入殿,礼乐声奏起,宫宴就这么开始了。 南兴和北燕两国使臣面对面坐着,王瑞等人一坐下就往对面看了一眼,面色讥诮,目光挑衅。 这小半年,两国使臣同在驿馆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少唇枪舌剑。北燕使节团此番前来求亲简直是自取其辱,南兴帝后已成夫妻,天底下岂有一女嫁二夫之理?方才大图皇帝虽未提及北燕的婚书,但话说得很明白了,但望这能让北燕的使臣们能多些自知之明,莫要惹人不快。 但王瑞等人的目光刚收回来,北燕使臣那边儿就有人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那人紫袍玉冠,相貌堂堂,执着酒盅朝暮青遥遥一祝,说道:“下官太常寺少卿华鸿道,见过殿下。殿下智勇冠绝天下,下官钦佩已久,今日有缘得见,仅以此酒祝殿下福宁安康。” 话音一落,大殿上就静了。 南兴使臣们恼怒地盯着对面,王瑞暗暗地在膳案下撸袖子,心道倘若这群窃国贼子敢当殿拿帝后未行成婚之礼的事儿为由劝皇后殿下改嫁,那今夜这紫宸殿上少不得要上演一出文臣武斗的闹剧了。 大图文武暗暗地瞄着上首,这些年,南兴北燕二帝相争,争的是天下,也是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以其功绩而言,本不该以桃色事意淫之,奈何好窥私事乃天下人的劣根性,英睿皇后当年是北燕帝的爱将,曾两救他于危难之中,谁不想知道她会如何对待北燕使臣,对待这封叫天下瞠目的求亲国书? 暮青坐在凤案后,感受着众臣窥视的目光,面色清寒依旧。她看向华鸿道,这是她今夜入殿之后头一回正眼端量北燕使臣,但开口之言却令所有人都没想到,她只问了一个字,“华?” 暮青清冷寡言,天下皆知,她在盛京朝廷为官时,华鸿道虽未见过她,但对英睿都督之名可谓如雷贯耳,故而一听此问,便明白了暮青之意,答道:“回殿下,家父华廷文。” 华廷文,元修的舅舅。 元修有两个舅舅,华廷文和华廷武。前年夏天,下陵大灾,华廷武因赈灾不力之罪被革了职,半年内,他的几个儿子也因一些小错遭贬,如今皆居闲职。据说,华廷武被打压另有缘由,他一直将老父和妹妹之死归咎于元修,政见也属强硬派,在朝堂上常与天子近臣争执,久而久之,招致了此祸。这也就能理解为何华鸿道身为华家子弟,本应对暮青有恨,却依旧领了这桩求亲的差事,如不识时务,谁知能否善终? “那你帮本宫带句话回去。”暮青之言叫华鸿道愣了愣,随即彬彬有礼地俯首一揖,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暮青道:“你祖父之死有疑,并非阿欢下旨所杀,也很可能不是死于流箭。” 话刚说到一半,华鸿道就猛的把头一抬! 北燕使臣俱惊,殿内嗡的一声,大图百官窃窃私语,连乐声都停顿了片刻。 众臣皆以为英睿皇后命使臣传给北燕帝的话会是“恩断义绝”、“死生不见”之言,谁也没想到她会提及北燕帝外祖父之死。 英睿皇后是南兴帝之妻,二人情深,天下皆知,她说此话本应有为夫君开脱之嫌,但二帝之间隔着国仇家恨,可谓不共戴天,已无化解的可能,即便澄清了这件事,也不可能改变什么。正因为如此,英睿皇后之言反倒可信了。 可……若真如此,燕帝外公的死又是怎么一回事? 百官惊的惊,猜议的猜议,殿内众人百态俱显,暮青高居上首,目光如电地审视着群臣的神态。只见大图群臣皆在议论,北燕使臣或震惊、或猜疑,侍卫宫人皆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殿内并无可疑之人。 暮青微微皱眉,心道莫非真是自己多心了? 这时,华鸿道朝暮青打了个深恭,说道:“下官定将此话带到。” 暮青将目光一收,待华鸿道直起身来时,她已端起酒盅,抬袖一遮,凤羽的缕缕金辉将殿上的煌煌灯光都逼退了几分。 暮青将酒一饮而尽,落盅之时面色冷淡,而后就再不多言了。 华鸿道看着暮青,忽然明白了她今夜为何身着华衣大冠而来,应是料到他们会敬酒,这身南兴凤袍恐怕才是她给燕帝陛下的回答。而她方才提及祖父之死,怕是另有深意,至于有何深意,他一时之间竟琢磨不透。 英睿皇后女扮男装在盛京任江北水师都督时,朝中文武皆道她是冷面阎王,丝毫不通人情世故,没想到这才几年,心思竟这般深不可测了。 这些年来,英睿皇后的作为传入北燕,朝中文武大为惊诧,其中不乏对其政策倍加推崇之人。对于燕帝陛下遣使前来大图求亲,朝臣分作两派,一派以老臣为主,坚持女子不得干政的祖制,对英睿皇后大加贬斥,称其已是有夫之妇,若位主中宫,北燕必遭天下人耻笑。且以英睿皇后的性情,绝非安居后宫的女子,女子干政,必乱朝纲。而另一派则认为英睿皇后为大图新帝献上的一国两制之策是大图朝廷能够安稳度过复国初期的根本所在,且她在淮州提出的赈贷之策、在鄂族实施的兴农治涝之策,皆足以证明此女并非祸乱朝纲的妖女。对北燕最为有利的是,鄂族百姓奉她为转世神女,她若嫁入北燕,焉知北燕不能先谋南兴,再取鄂族? 两派吵吵嚷嚷,后来,燕帝陛下当殿讥讽一干老臣,诘问他们可是担心英睿皇后断案如神,查出他们昔日贪赃枉法之事?随后,当日即以此为由查办了几个老臣,朝中的争论之声这才消停了。 可……这趟出使虽然成行了,但不出所料,此行根本不会有结果。 华鸿道往身旁看了一眼,他下首坐着个武官,是沂东大将军的侄子,名叫陈镇,极熟水性,海战勇猛,为人狠辣,陛下巡视沂东海防时对此人赞赏有加,此人此行担任使节团的副使,也担任使节团的卫队长。说白了,他才是使节团里的实权人物。可他自英睿皇后进殿之后就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地用他那阴沉审视的目光端量着上首,如此不作为,回朝之后如何交差? 华鸿道满腹猜疑,此时大图百官已向巫瑾和暮青祝了数回酒,暮青以不擅饮酒为由以茶代之,她唯一喝过的那盅酒就是北燕使臣敬的。 酒过三巡之后,巫瑾对暮青道:“听说妹夫要驾临国境亲自接妹妹回去,为兄为妹妹备足了嫁妆,日后他若生二心,妹妹只管回来,这儿是你的娘家。” 暮青的眉眼在灯火下暖得有些朦胧,点头道:“好。” 兄妹二人话着临别之语,大图百官却各怀忧思。 南兴帝后之情深,天下有目共睹,堪称古今一奇。当年新婚燕尔,南兴帝专宠皇后也倒罢了,可这些年皇后身在神殿,南兴帝独居宫中,竟也未纳一妃一嫔,听说连个宫女都不曾宠幸过。他下旨修建岭南行宫时,朝中文武见他思念皇后,便有人又上书重提选妃之事,不料惹得龙颜大怒,上书之臣皆贬黜,至今未能还朝。自那以后,朝中就安静了,百官都把心思放在了社稷上,连个以社稷为由提皇嗣的人都没有。 说起子嗣来,大图皇帝因太后而难以立后,子嗣也就无从谈起,而南兴、北燕二帝心在英睿皇后,皆不肯选纳妃嫔开枝散叶。倒是听说辽帝身边妃嫔、女奴众多,只是多年无嗣,不知何故。 四帝皆年富力强,却皆无子嗣,也算当今怪事。 叫大图百官忧心的是,英睿皇后回国后,南兴的皇嗣想必无忧,北燕帝娶不到心上人,总不能此生都不立后选妃,可大图怎么办哪?太后只是心智失常,身子倒无大碍,大图刚刚复国,皇嗣关乎江山大计,这该如何是好? 这顿宫宴吃得暗潮涌动,大图百官和北燕使节各怀心思,直到三更过半,夜宴才休。 散宴之际,暮青唤小安子进殿,手捧神官大印和鄂族两件秘宝奉还给了巫瑾。 巫瑾命掌事太监接了,说道:“妹妹辛苦了。” 掌事太监小心翼翼地将印宝高高捧起示众,大图百官急忙离席而出,再次叩谢暮青。 宫宴在山呼声中开始,在山呼声中结束,古怪的是,北燕使臣四月入京,在洛都城中等了暮青小半年,宫宴上竟只敬了一盅酒。 …… 百官离去后,巫瑾、暮青和呼延查烈三人到了宣政殿,一进大殿,掌事太监就将神官大印和鄂族秘宝放在了御桌上,随后却退而出,关上了殿门。 巫瑾看了眼殿窗,又看了眼内殿,暮青意会,带着呼延查烈绕过屏风进了内殿之后,巫瑾才低声道:“待会儿妹妹出宫,把印宝都带走。” 暮青并不意外,其实,她和大哥都清楚,神女之于鄂族如同定海神针,故而执政不能换,只不过大图百官对她防备颇深,尤其是云老,他年事已高,去年就身子不太好,今年本已很少上朝了,今晚拖着病体前来,当众交还印宝,为的不过是安抚他罢了。 只是…… 暮青瞥了眼外殿,看来大哥今夜当众收下印宝,除了安抚百官,还另有所谋。 巫瑾道:“这些年,朝中清剿废后一党,每每查到踪迹,他们总能提前望风而逃。为兄怀疑朝中乃至地方官吏里仍有叛党,如今已有眉目了。妹妹一走,叛党及朝中盯着鄂族之权的人必会出来兴风搅雨,宫里自有假印宝等着他们。” 暮青扬了扬眉,“看来大哥打算引蛇出洞。” 巫瑾笑而不语。 暮青道:“除了叛党,还有一事我不放心。今夜宫宴,大哥也看到了,北燕使臣毫无纠缠之举。元修既然遣使送了求亲国书,使节团又等了这么久,绝不会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我担心他们暗地里会另有动作。” 巫瑾闻言又将嗓音压低了些,说道:“所以,妹妹今夜回府早做准备,明晨城门一开,妹妹即与亲信乔装离开,余下的卫队下月初八与使臣们一道离京。” 暮青看向巫瑾,见他避在屏风的阴影里,目光深邃得有些幽暗。 过了半晌,暮青问道:“大哥可有地方叛党的名单?” 巫瑾愣了愣,没有答话,而是转身回到外殿,绕进御桌后,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下来。 暮青来到一旁,看着在纸上逐一列下的名单,心中一动,也绕进御桌后,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数语。 巫瑾一惊,另铺新纸,落笔飞快,字迹甚是潦草。 除了呼延查烈,没人知道二人谈了些什么,只见二人抽纸如挥剑,人影映在窗上,袖风过处,枝动花摇。 呼延查烈只看不说话,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在他面前以笔交锋,他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看着。 过了许久,御桌上的纸摞了一尺高,巫瑾停笔,神色不知是忧还是恼,长叹道:“你决定的事,总是无人能改。” 暮青默然以对。 巫瑾将纸执起,凑近火烛,任纸上龙飞凤舞的墨迹被火舌吞噬,一张一张地化作灰烬,最终散落在冰凉的宫砖上。 “让为兄再为妹妹诊一次脉吧。”许久后,巫瑾叹息一声,坐了下来。 呼延查烈搬了把椅子来,暮青默默地在对面坐下,把手伸了过去。 “回去之后记得常来书信,若哪年到岭南行宫小住,记得告知为兄,兴许为兄能去看看妹妹。”巫瑾一边诊脉一边话着临别之言,烛光昏黄,男子那温润的眉宇,如雪的衣袖,像极了从前。 “嗯。”暮青应了一声,越到这种时候,她越不擅言辞。这些年,她虽在政事上精进不少,但性子依旧那样儿。 不知是否因为临别在即,这一回,巫瑾诊脉的时辰尤为久些,直到梆鼓声传入殿内,巫瑾才收了手,温声细语地道:“妹妹的身子养好了,只是因连月赶路有些疲乏,回国之后歇上一阵子即可,切莫一回去就……急着操劳。” 暮青听笑了,“大哥说话还是这么含蓄。” 什么操劳!不就是提醒她房事要适度吗? “咳!”巫瑾咳了一声,烛光在眉宇间一跃一跃的,目光躲闪。 暮青道:“我会注意身子的,大哥也要珍重。” 巫瑾看着暮青,话到嘴边,似有千言万语,但千言万语终须一别,他最终只是点头道:“好。” 梆子声再次传入殿内,四更天了。 暮青想说谢,谢这一路知己相护,却怕谢多了生分,想嘱咐兄长寻个心仪的女子方能使他少受洁癖之苦,又怕此话成为一把枷锁,令他在大图复杂的朝局里更加辛苦,最终发现千言万语都在那一声珍重里了。 于是,她揣上印宝,唤小安子驾来辇车,就这么带着呼延查烈出了殿门,上了辇车。 关山路遥,远行不便,这一别,难说再见会是何年何月了。 辇车缓缓地动了起来,暮青透过轩窗看向巫瑾,见他立在殿外廊下,披着浅白的月光,辇车渐行渐远,人越来越小,周身似笼着层云海薄雾,终于慢慢地不见了…… ------题外话------ 听说大家想看发糖,emmm,只能说,人生不易啊…… 我曾说仵作还有两个关卡要过,现在开始了。 正文 第四十四章 螳螂捕蝉 四更时分,淮州刺史府里,暮青问政时住过的东苑屋中点着盏灯。 步惜欢阖眸倚卧在围榻上,窗风拂来,袖影翻动。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灯架上的烛火摇了一摇,待火苗儿扶正,屋里已多了个人。 “主子,监察院密奏。”月影边说边将密奏呈过了头顶。 范通取走密奏呈到了榻几上,步惜欢坐直了翻阅密奏之时,月影已禀奏了起来。 “启禀主子,如您所料,北燕使节团此番出使果然不止带了国书。探子们经多方刺探,查知大图帝曾微服出宫,在风月楼里见过北燕副使陈镇,二人所谈之事难知其详,刺卫们费尽手段才从北燕使节团的官船上刺探到了些许消息。据查,北燕的官船在沂东港开船前曾接触过一艘戍守远岛海域的战船,并从船上卸下一只箱子,里头放的是珍稀药材。” 明知求亲必被大图拒绝而为之,主子认为元修绝不会做无用之事,既然为之,必有胜算在手,故而命监察院详查。可大图新帝即位后借清剿废后一党为名清洗大内,这三年来,随侍的宫人、暗卫皆是亲信,刺卫们很难从洛都宫中探听到消息,只能从北燕的官船上下手。官船停在英州港,远离洛都,守卫较之洛都皇宫和驿馆松懈许多,这才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可是,查探到的消息叫人甚是不安。 眼下,大图急需珍稀药材的人只有皇太后,而北燕的药材必定不是白给的。 大图帝会不会…… 月影不敢将猜测说出口,他相信主子自有决断。 步惜欢阅罢密奏,手一握一松,密信化作齑粉,窗风一送,如霜遮面。 “魏卓之到哪儿了?”步惜欢倚回榻上,阖着眸漫不经心地问。 “回主子,魏大将军半个月前出了鬼风湾,这几日如海上风浪不高,也该抵达两国海域线了。” “北边儿呢?” “北燕帝驾应该下月初会抵达沂东。” “战船呢?” “也快抵达两国海域线了。” 北燕帝要遣使向大图递送求亲国书的事在朝中引发了动荡,消息一传过来,主子就命魏大将军亲率战船出海,以海上演武的名义穿过星罗诸岛进入东海,在南兴和大图的领海线上待命。雨季海上风急浪高,战船前两个月时常靠岛避风,故而航行了半年才抵达两国海域线。 北燕使节团抵达大图英州港后,战船忽然奉旨出海,也朝两国海域线而来,名义同样是演武。与此同时,北燕帝下旨巡视江防,六月抵达了下陵江边。正巧,主子要六月出京,朝臣们对此颇为担忧,有人猜测北燕帝此番到下陵巡视江防,怕是料到了主子会前往岭南接皇后殿下回国,故而只等主子离开汴都,北燕便会兴兵渡江。但也有人认为六月正值雨季,江上风浪大作,北燕的水师还没有在雨季水战的能力,燕帝巡视江防很有可能是想将主子牵制在汴都,以便令使节团伺机谋夺皇后殿下。 最终,主子命章都督严守江防,按原定计划出京南巡了。 不久,江北传来了消息,北燕帝果然没有兴兵渡江,但却忽然下旨前往沂东巡视海防。朝中担心这只是借口,元修的目的很可能与求亲一事有关。 这些天,来自朝中的奏折,以及来自北燕、大图和海上的密奏雪片子般,在皇后娘娘回国的这当口,局势忽然浑不见底,很难看清元修和巫瑾在图谋什么。 月影窥视了一眼围榻,步惜欢仍然阖眸卧着,睡着了似的,唯有烛光在眉宇间跃着,时明时灭。 “传朕旨意,明早起驾前往岭南,诸事依照行程,无需变动。” “是!”月影虽然不解,但他一贯不多嘴,领了旨意便要退下。 步惜欢却忽然道:“传替子来。” 月影刚要退下,听闻此话步伐一乱,下意识地窥去一眼。 步惜欢起了身,目光落在榻几上,轻轻地抚着桌面,五年前那人留下的气息仿佛化作月光窗影,近在眼前,却穿指而过。 月影敛目垂首,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同是这时辰,辇车出了洛都宫门,巫瑾回到了延福宫。 太后已经安歇,大殿门口却立着个人,红裙迎风而舞,如夜里盛开的火莲。 “她走了?”姬瑶问。 “嗯。”巫瑾淡淡地应了一声,走进大殿经过姬瑶身旁时并未停步,只是边走边道,“下月初八启程,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姬瑶回身看向巫瑾,嗤笑道:“然后呢?我就在这深宫里被幽禁着,虚度一生,直至终老?” 巫瑾停下脚步,却未回头,“你若去了,一旦事败,兴许会死。” “死?”姬瑶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讥嘲,望着夜空幽幽地道,“我生为鄂族女子,自幼立志,却遭幽禁,至今一事无成。死?死有何惧?自古能留名天下的女子寥寥无几,我姬瑶就算赴死,也要死而有声!” 九月初七,送嫁仪仗启程前日,一队茶商进了钦州石沟子镇。 这镇子是大图的铁矿重镇,镇西面有座石山,盛产铁矿,山后有条山沟子,建有一座关押重刑犯的苦牢。官府常年驱使重刑犯和雇佣役夫开山采矿,石沟子镇上住的多是役夫的家眷,干着脚店、打铁的营生。 傍晚时分,黄风遮着晚霞,镇子上空蒙着层风沙,街上混杂着一股子铁腥、汗臭、马粪味儿和酒食香。店家在街上招徕着顾客,见有商队运着货物行来,急忙上前抢客。 商队规模不小,有马二十来匹,车五辆,东家、随从、护院及镖师等五十余人。东家是个白衣少年,相貌平平却气度不凡,镖师们在马背上提刀冷顾,任店家们如何争抢拉扯,连那白衣东家的衣角儿都碰不着。 这冷森森的架势惊了镇上的店家,街上很快静了下来,许多人出来看热闹,都想知道这东家什么来头,竟比矿上的监军还牛气。 镖头冷冷地道:“我们东家不喜吵嚷,镇上哪家客栈宽敞,能容得下我们的人马货物,带路就是!” 镇子上的客栈比不得大城的,最大的客栈也没有门楼雅设,只是后院儿宽敞些,能拴马停车,且有几间大屋,里头儿是通铺,一间屋子挤一挤能睡十几二十人。 店家小心翼翼地将商队的人马货物安顿了下来,天刚黑,商队的人来到客栈大堂用饭,大堂里摆的是老旧的方桌长凳,众人围桌而坐,小二忙活着上菜。 掌柜的到主桌前敬酒,堆笑着打听道:“这位东家好气度,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问话间,掌柜的窥了眼白衣东家身旁,他身边坐着个锦衣孩童,孩童低着头,腼腆得很。 自边镇贸易开通之后,镇子上常有商队往来,可从未见过带孩子的商队。 “洛都。”白衣东家道。 “哟!原来是都城来的贵客,失敬失敬!”掌柜的急忙拱手,心道怪不得!都城遍地达官贵人,这东家必定是有来头的,于是套起了近乎,“近来都城的盛事可是一桩接着一桩,听说明日就是神女殿下回南兴的日子了。上个月,殿下率军路过镇上,就是打小人客栈前的这条街上过的,东家歇在小人店里只管放心,店里的酒菜虽然比不得都城的精细,但保准肉香酒醇,姑娘热辣!不是小人吹捧,这镇子上的姑娘啊,身段儿不比人差!不知东家可需解乏?” 不料东家尚未开口,镖头便道:“我们东家成婚了,夫人有命,不得在外沾花惹草。” 东家被抢了话竟然不恼,反倒淡淡地笑了笑,咬着“夫人”二字道:“夫人之命不敢不从,回头给你在夫人面前请赏。不过,话说回来,我成婚了,你又没成婚,你可需姑娘解乏?” 镖头听见那“夫人”二字,先是面容一僵,继而脸色铁青,话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必!” “你不需要,兄弟们需要。”东家自顾自地说罢,对掌柜的道,“把姑娘们唤来吧。” 掌柜的顿时眉开眼笑,赶忙唤人去了。 过了片刻,酒菜刚上齐,一二十个姑娘就从街上涌进了客栈,人满为患的大堂里忽然就亮堂了起来。 姑娘们显然得了提点,一进大堂就绕开主桌,直奔镖师们去了。 到了桌前,姑娘们散开,往镖师们腿上一坐,斟酒布菜,陪聊逗乐,气氛霎时热闹了起来。 大堂里越是热闹,越显得主桌气氛冷清,一个粉衣姑娘往一个镖师怀里偎去,娇声道:“镖爷,你们镖头好臭的一张脸,奴家怕……” 镖师哈哈大笑,“我们镖头又不是豺狼虎豹,能吃了你不成?” …… 这顿饭吃了约莫半个来时辰,酒足饭饱之后,掌柜的搓着手道:“各位镖爷,要是想快活,小店有上房。” 砰! 镖头闻言将筷子往桌上一搁,寒声道:“行了!酒也喝了,乏也解了,明早还要赶路,今夜早些歇息。” 姑娘们顿时哀怨了起来,粉衣姑娘泪眼涟涟地道:“镖爷,您舍得奴家吗?” 镖师尴尬地笑了笑,“对不住了,姑娘,我们镖头发话了,这趟镖是大活儿,不敢纵乐太过,等运完镖回来再找姑娘快活。” 说罢,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粉衣姑娘顿时眉开眼笑,拿了银子就招呼姐妹们走了。 东家带着孩童径自回了上房,镖头安排人守夜,随从们忙着为东家打水沐浴,其余人等皆回房中歇息了。 二更时分,客站打烊,大堂后院儿都安静了下来,掌柜的回房睡了,小二在柜台后打着盹儿,上房屋里,一道黑影从西窗跃入,轻如黑风,落地无声。 屋里,东家未眠,镖头也在,而跃进屋中的人正是今夜被粉衣姑娘缠住的那名镖师。 “主子。”侍卫一落地就跪了下来。 “嗯。”暮青未更衣,也未摘面具,仍是一副少年东家的模样,问道,“如何?” 侍卫道:“是探子,手段没新意,也就手法还算老练。” “看来就是今夜了。”暮青倒了杯茶,却没有品茶之意,只将茶水搁在桌子上,从怀里取出本医书来,说道,“那就等着吧。” “传令下去,今夜都打起精神来。”月杀吩咐道。 “是!”侍卫领命之后就自西窗跃了出去。 月杀来到窗边倚墙而立,将房门、窗子和屋里的一人一物皆纳入了眼中。 呼延查烈把腿一盘,坐在圆凳上打坐了起来。 夜静如水,夏虫争鸣,梆鼓从二声敲到三声,茶水从热气腾腾到茶釉暗结,屋中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子夜时分,三更的梆鼓刚敲过两遍,虫鸣声未止,桌上的茶水却忽然泛起了若有似无的涟漪。 “怕吗?”暮青问着,眼却未从医书中移开。 “会比王族政变那夜可怕?”呼延查烈连眼都懒得睁。 暮青浅浅地扬了扬嘴角,她不该带这孩子同行的,但还是带上了他。他是个想成大事的孩子,一生都要与凶险博弈,带他经历凶险才是更长远的保护。 说话间,茶水泛起的涟漪已大了起来,虫鸣声止住时,街上传来了马蹄声。 小二被惊醒,揉着发涩的眼睛往外望去,见火把的光亮从门缝儿里透了进来,门外却没人叫门,只有森冷的铁甲声。 “怎么回事?”掌柜的披着件外袍从后院匆匆地进了大堂,一边问一边往外看。 小二傻站在柜台后,不敢答话,只知摇头。 “门外的可是官爷?”掌柜问了一句,但没有得到答音,于是提心吊胆地往门口走去。 手还没碰上门闩,大堂内忽然掠来两道人影,揪住二人就退进了后院儿。 侍卫将受惊的掌柜和小二推入柴房,冷声道:“安静待着!想活命的话,听见任何声响都不要出来!” 说罢,就将房门关上了。 柴房的门关上的一刻,客栈的门轰然倒塌,弓手们闯入大堂,张弓搭箭,淬了毒的箭矢泛着幽光,齐指上房。 一个将领率兵涌入大堂,还未下令上楼,上房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神甲侍卫们执刀而出,凭栏护驾,暮青领着呼延查烈从屋中走出,立在楼梯口看向了大堂。她面色波澜不惊,目光所及之处,弓手们却不由自主地拉紧了弓弦。 “来者何人?”暮青当先发问。 将领暗暗地握紧了长刀,他率兵闯入客栈在先,气势占据上风,本以为暮青会闭门不出,由神甲侍卫拼死护驾,却不料她打开房门,镇定行出,先声夺人,也夺了他们的气势。 这女子果真名不虚传! 将领先发制人却输了气势,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回话,气氛就这么陷入了死寂,紧绷的弓弦声仿佛双方的拉锯之音。 这时,一道答音忽然从客栈外传来,“都督的老熟人。”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话音落下时,围住客栈的铁骑已让出条路来,两个黑袍人走进了大堂,风帽一摘,露出两张面孔来。一人鹤发白须,仙风道骨,是个老者,而另一人花信年华,眉目之韵叫人一见便能想起江南的云烟弱柳,那眉那眼,还真是熟人。 沈问玉! 沈问玉的目光顺梯而上,落在暮青那张粗眉细眼的脸上,烛光昏黄,往事如烟,她经常想起那年三月盛京的雨和那年六月葛州的火,那雨是一场浩劫,那火却是涅槃。上苍施加在她身上的所有的苦痛都源自一人,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与这人再见的场景,今夜总算得偿所愿了。 “都督没想到吧?你我今生能在此相见,而且还是这等场面。”沈问玉笑着问道,气色红润,全然不似病弱之人。 暮青并不意外,沈问玉在大皇子府出任谋士时深得宠信,南图自古就多神医圣手,巫旻命御医院的圣手们为她诊疾解毒也在情理之中。 “是没想到你当年竟能远渡重洋,来到大图。”暮青说话间将面具摘了下来,说道,“你我数次交锋,的确算是老熟人了,不过,以此面貌相见似乎还是第一次。” 沈问玉道:“是啊,当年在古水县时,是我怕见都督,后来在盛京时,是都督怕见我,你我数次交手,不是隐于幕后便是对面不识,今夜相见还真是第一次。” 二人隔着大堂叙旧,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如果不看这满堂刀箭的话。 “不过……今夜只怕也是我与都督最后一次交手了。”沈问玉忽然将话锋一转。 暮青扬眉不语,毫无惧色。 沈问玉道:“想当年,我三次败于都督之手,屡折不挠,忍辱负重,终成今日之事。这一回,是都督败了。” “哦?你凭什么认为是我败了?”暮青问。 “就凭我们的人马已经将客栈包围了,凭这石沟子镇早已在我们手中,凭都督身边这区区五十护卫就算杀出客栈,也杀不出镇子。”沈问玉笑吟吟地扫视了一眼凭栏戒备的侍卫们,说道,“神甲军,身披神甲,袖藏冰丝,刀枪不入,削铁如泥。可你们终究是肉身凡胎,我不信你们个个儿铁臂铜颅,百毒不侵。” 侍卫们听闻此言,面色如铁,无动于衷。 沈问玉看向暮青,接着道:“说起来,我们能掌控此镇,还得多谢都督。大图皇帝即位之初血洗大皇子党羽,我们无处安身,苦无对策,不料都督执政鄂族后下令开通丝茶之路,得两国通商之便,这镇上常有商队往来,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我们在镇子上开了青楼,慰劳监军和来往的商队,矿山上的将士们成日对着一群囚徒役夫,没半年就被温柔乡给拿下了……上了大皇子的船就是大皇子的人,不止这镇子,那矿山、那苦牢,也早就是我们的了。多亏了那座矿山,我们积蓄钱粮兵马,招买来往行商,这些年,我们的人不仅掌控了许多矿商要镇,连朝中都有我们的眼线。这一切,都督功不可没。” 听着这番话,暮青漠然不语。 沈问玉忍俊不禁,轻笑道:“都督或许不知,你从离开洛都的那天就被我们的眼线盯上了,你以为你易着容,就无人识得你?都督这张脸啊……我可是日夜都不敢忘呢!想当年,你一介贱籍只身从军是何等的孤勇无畏,而今你身份尊贵,南兴皇后、大图神官、镇国郡主……呵!侍卫们紧张你的安危,一路上岂能不露破绽?就像今日傍晚你们刚进城时,店家们连你的衣角都摸不着,哪个商队如此戒备森严?都督眼里越是装着天下朝局,就越是看不到贩夫走卒,越是习惯了有人护驾,就越是习以为常,乔装出行,人人都能看出你是贵人,唯有你察觉不出。说到底,贵人的日子过久了,人就容易忘了自己的出身,遗憾的是,都督也没能免俗。” 暮青依旧不出声。 沈问玉朝暮青盈盈一福,说道:“你我相识已久,我今夜也算是让都督输个明白了,还望都督莫要嫌我聒噪,更莫要后悔。” “后悔什么?”暮青睨着沈问玉,眸光依旧淡然无波,“悔不该开通两国贸易,让你们得了钻营之机?我也望你莫要太看重自己。你对你自己而言固然重要,但你若认为对朝廷而言,你们重得过国家安定,百姓安居,那就是你们太看重自己了。开放贸易市镇,惠及两国百姓,朝廷岂会为了杜绝蝇营狗苟而废利民之政?农有其兴,水得其治,商路通达,民富国安,何悔之有?” 大堂内烛光昏黄,老旧的楼梯竟恍若御阶,女子一袭白衣负手立于高处,目光睥睨,气度卓然。 沈问玉幽幽地一笑,目光终于寒了下来,“这就是我最厌恶你的地方,满口天理公义、天下万民,世间就你一个忠义之士,旁人皆是奸佞宵小。” 暮青道:“错!古往今来,世间从不乏忧国忧民的治世贤士,也不乏舍身忘死的忠义之士,我只是一个在其位谋其政的人,不敢食民脂而不为民,更不敢妄称忠义。人当生而有志,生而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是心怀志向,并与天下间那些忧国忧民、舍身忘死的贤人义士同一信仰罢了。” “信仰?”沈问玉听见笑话一般,嗤笑着问道,“信天理公义吗?我要信天理,早死在江南沈府里了!天理不曾助我,我信天理何用?天下万民于我无助,我何必怀那为民之心?” 暮青缄默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的就是她和沈问玉了。 沈问玉道:“人当生而有志,生而有所为……我的确生而有志,只不过,人生际遇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志向。如今,我志在更高处。” “哦?”暮青扬了扬眉,问道,“那你擒住我后,打算如何用我达成你的志向?” 沈问玉也不问暮青怎么就笃定她要擒她而非杀她,只是笑了笑,神情既盼且怨,“擒住你,我就能见到我想见的人,雪我从前之恨,成我今后之业。” “你想见的人?元修?你想用我威胁元修?”暮青问。 沈问玉道:“我只是想让他来见我,我发过誓,终有一日,无需我求见,要他来见我!此誓我可是一日未忘。不瞒都督,早在北燕使臣抵达英州港时,我就传信给他,告诉他我一定能擒住都督,若他不来见我,都督被别人抢了去,亦或死伤在我手上,可莫要怪我。他会来的,为了你。” 沈问玉幽幽地看着暮青,这话她本可以不告诉她的,可她觉得说出来快意,“你可知我为何早就知道能擒住你?因为你我再聪慧也终究是个女子,心有所属,便会方寸有失。当年,我被情所迷做下蠢事,将自己蹈入险境。而你……你与南兴帝分离数载,夫妻相见在即,却半路杀出个北燕使节团搅局,你岂能不担忧他们坏事?岂敢置身明处,由送嫁的仪仗护送你回南兴?你一定会乔装先行!所以,在他下旨遣使来大图递送求亲国书的时候,我就知道机会已至,不论他有何图谋,你今夜败于此镇,都算是他把你送到我手上的。” 暮青轻微地蹙了蹙眉,这是她今夜遭围后初露喜怒,眉心里仿佛锁着缕缕烛光,似杂乱无章的心绪。 沈问玉看着暮青的神情,目光幽沉,冷冷地问道:“都督是打算束手就擒还是刀剑相见?” 暮青转头看向客栈窗外,似乎在估算着能否杀出重围,谈天般地道:“对你有用的人只有我,一旦我束手就擒,除了我和查烈,其余人都得死。这些年,侍卫们跟着我出生入死,我是绝不会把他们的性命白白送给你的。刀剑相见吧,能不能生擒我,看你的能耐,能不能保住首级,看你的命!” 沈问玉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杀得出镇子?” “你们也不一定杀得出去。”此话颇有深意,暮青睨着大堂中的弓兵们,问道,“张了这么久的弓,手臂可酸?” 弓兵们岂止手臂酸,连腿都跪麻了。 那将领转头看向弓兵们,见众人满头大汗,手脚颤抖,弓已经张不开了,不由心头一惊,这才意识到暮青和沈问玉聊得太久了。 他猛地仰头看向暮青,眼中惊涛翻涌——人言英睿皇后清冷寡言,她和沈先生聊这么久,莫非不是因为宿敌相见,而是有意为之? “闲话无用!还不动手?”于先生急声催促,此乃英睿皇后,纵有重兵围之,也要防她逃脱! 迟则生变! 沈问玉冷笑道:“你眼下能使的也只有这些雕虫小技了,既然你不愿束手就擒,那就让我看看你狼狈的样子吧!” 说罢,她手刀一落,急忙后退! “放箭!”将领一声令下,毒箭嗖嗖射出,却像被风吹打了似的,歪斜无力,连上房外的栏杆都没碰着。 弓兵们张弓太久,这箭一放,手筋顿时如同被弓弦拉断了一般剧痛难忍,加之腿已跪麻,后退补箭自然慢了一步。 就在这稍慢之际,将领扬刀喝道:“杀上去!” 百十精兵黑水般涌上了楼梯,月杀率一队侍卫护住暮青和呼延查烈,其余人杀下了楼梯。 区区百十精兵岂是神甲军的对手?眨眼的工夫,人头齐飞,血泼大堂,屠杀吓破了弓兵们的胆,纷纷丢弓弃箭,往客栈外逃去。 沈问玉和于先生已在长街上,二人坐在马上临高望去,见几个弓兵从客栈飞出,街上的铁骑兵刚打马避开,一颗人头就从大堂里飞了出来,砸在于先生的马下,鲜血泼红了马蹄。 战马扬蹄长嘶,于先生急忙安抚马匹,这时,街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报——”斥候小将尚未驰到客栈门口,慌乱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沈问玉回头望去,见街上让出条路来,一个小将策马疾驰而来,盔帽已失,甲衣染血,肩头扎着支箭。 沈问玉惊问道:“出了何事?” 小将到了跟前儿,翻身下马,高声禀道:“报沈先生!大事不好!矿山上出事了!汪监军忽遭黄参将和苦牢监守刘戍所杀,矿山上现已大乱!末将赶来禀报军情的路上发现了朝廷兵马的踪迹,一路拼死奔驰,随行的斥候军已遭朝廷兵马剿灭!” “什么?!”于先生刚安抚好马匹,听闻此话险些从马背上仰下去! 轰! 仿佛雷音天降,南门方向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报——”一个小将从街北策马而来,人未到,已高声喊道,“东门发现朝廷兵马,大军现已攻城!” 于先生和沈问玉望向东门,街上出现了慌乱之声,铁骑兵们举着火把来回望着东西二门,脸色煞白。 石沟子镇是座小镇,只有东西二门,矿山在西,西面发现了朝廷兵马,东门又遭突袭,岂不是说镇子被朝廷大军包围了吗? 小镇驻军不足千人,城墙低矮,年久失修,能扛多久? “朝廷兵马怎会突然出现?”于先生望着杀声震天的东门,忽然转头望进客栈,“不好!中计的是我们!” 朝廷兵马不可能来得这么及时,除非一切早有计划! 这石沟子镇是大图朝廷和英睿皇后联手设下的圈套! 沈问玉一声不吭,夜风穿街而过,火光飘摇,人影重叠,滚滚黑烟熏得她双目刺痛,攻城声、厮杀声都仿佛从她耳畔远去,只留下一句冷淡的话语——你们也不一定杀得出去。 她缓缓地望进客栈,屠杀的惨烈景象映入眼中,她看见的却仿佛是自己方才轻慢得意的笑。屈辱感涌上心头,她回头怒道:“慌什么!暮青在此,镇子里还有千户贱民,拿下暮青,绑出老弱妇孺!我就不信,朝廷敢逼我们屠城!” “沈问玉!”伴随着一声怒喝,一道寒光从客栈内射出! 这时,围困客栈的兵马已乱,正望着东西二门的方向不知所措。街道狭长,客栈门口横着一地尸首,战马不能近前,沈问玉面前不知何时已无人防守,那寒光从客栈内射出,向着她的喉咙而来! 沈问玉大惊,命悬一线的瞬间,一把将身旁并骑的于先生扯了过来! 于先生冷不丁地遭人一扯,登时就要堕马,那寒光恰在此时刺破火把的光亮而来,咚的一声钉入了他的天灵!他睁着惊恐的双眼,缓缓地跌下马背,连声儿都没来得及吭就断了气,尸体堕下马背,惊了二人的战马。 沈问玉惊魂未定,身下的战马一扬前蹄,登时就将她给掀了下去!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而起飘摇而落,沈问玉却没能起来。她堕下马背,后身着地,五脏受震,登时绝了气息! 气息虽绝,五感仍在,她睁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看见一颗颗带血的人头冲散了弥漫在夜空中的狼烟,星河烂漫,却带着血的气息。 兵马退如潮水,人声缈若风烟,她被弓兵们扶了起来,一个骑兵握住她的手腕,刚要将她拉上马,一道寒光泼来,那骑兵的手臂忽然被斩,血泼了她一脸。 弓兵们急忙扶住她撤退,前头的人却在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暮青手执剖尸刀杀入弓兵阵中,一刀废一人,人倒如墙塌。 沈问玉明明已听不清人声,耳畔却偏偏传来了清晰的童谣声。那些童谣、话本,一声声如同刀子般割人血肉。 从军西北,智救新军,披甲还朝,断案练兵,一朝昭告女儿身,二帝争雄两国立。 凤驾南巡,问政平叛,护兄回国,国复民安,神女降世兆祥瑞,两国婚书再争锋。 呵! 听听! 世间聪慧有志之女何止暮青一人,上苍却独独待她亲厚,生是一介贱民,却是凤命神尊。 而她,生是侯府贵女,命却坎坷漂泊。 她名问玉,生而有问鼎凤位之志,却因情失智,身中奇毒,远走葛州。幸而她命不该绝,九死一生来到南图,取信大皇子,出任女谋士。 女谋士啊…… 古往今来,世间有几个女子能任皇子幕僚,在诡秘莫测的三国政争中指点风云变幻? 她走上了政治舞台,暮青却沦为后宫女子,正当她为此感到愉悦之时,暮青竟然突然折道淮州,平叛问政,不仅破了北燕和南图联手的大计,还助巫瑾登基复国,敕封神官,执政四州! 什么阴司判官,转世神女! 上苍不公! 同朝生人,生而有志,为何命运竟有云泥之别? 她恨! 沈问玉猛地盯住前方,一口气冲上喉咙,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竟一把取出身旁弓兵箭筒中的毒箭,推开左右,手持毒箭就朝暮青扑了过去! 暮青杀出重围,脚下踏着血路,眉目被血水糊住,一抬眼见一支毒箭刺来,仰避之际抬指一刺! 沈问玉毫无痛楚,只感觉到手肘忽麻,手掌一松,毒箭落地,不过一息之间。 这一息之间,暮青已蹬地而起,身子尚未站起,刀已借势而出! 噗! 沈问玉的大腿被划开一道血口,鲜血汩汩涌出,她踉跄一下,跪了下来。 这一跪,跪在暮青面前,刹那间,多年来百折不挠的隐忍骄傲、苦心经营的心血大志都仿佛毁在这一跪上,沈问玉喉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嚎,奋力拾起毒箭,含血喊道:“为何你要与我生于同朝?!你贵为皇后,贵为神女,权力美誉该蚀你之心,荣华富贵该蒙你之目,你今夜该败给我!该败给我!” 呼延查烈执着染血的弯刀跟在暮青身旁,看着沈问玉癫狂的神态,目光讥诮。 的确,世上有许多人身居高位之后便会纵情声色,渐丧大志,他的父王也不例外。但暮青自律甚严,这些年来,习政习武,未有半日松懈,心志之坚,刀锋之利,更胜于从前。这是沈问玉不知道的,也或许是她不愿知道的。 “贱人!妖女!拿命来!”沈问玉双目血红,高举毒箭朝暮青刺去! 就在她举起毒箭的一瞬,长街尽头忽然传来隆隆的马蹄声! 铁蹄飞踏,黄尘漫天,地平线上,一弯弦月将沉,一队铁骑披星踏月而来,为首之人脚踏马镫,身悬于马侧,夺过箭筒,跨马挽弓! 一弓开三箭,罡风过处,人仰马翻! 此时此刻,神甲侍卫们已将围困客栈的叛军骑兵杀退了半条街,暮青面前遍地伏尸,而沈问玉跪着举箭,并不遮挡她的视线。她放眼望去,见那三箭破开人群,气吞万里,力拔山河,见那挽弓之人自血海中驰来,身披黑甲战袍,眉宇深如冥渊。当年那一双日月朗朗的眼眸,时隔经年再见,已星河不再,只余狼烟。 暮青怔在街上,眼睁睁地看着当中一箭刺入沈问玉的胸腹,带血穿出!另两箭则射向了她身旁的侍卫们! 暮青猛地惊醒,扑向呼延查烈,一把将他护在了怀里! 呼延查烈呆住,脑中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电光石火间,一道剑风疾刺而来,只听噗的一声!月杀正面迎战,剑力逼得那箭一偏,手臂却遭罡风一绞,袖甲崩裂,口中喷出口血来,与那箭一同撞进了客栈大堂。 同时,侍卫们也遭箭气罡风逼离了暮青左右! 沈问玉仰面倒了下去,看见一人策马而来,马蹄从她身上踏过,踏得她口吐鲜血,五脏尽碎,百骨尽折,她却睁着眼,死死地盯着策马之人。 那人未看她一眼,经过暮青身旁时大风一卷,便将人点住,卷上了马背。 精骑队随那人策马驰出了长街,乱蹄从她身上踏过,将骨肉皆碎的她踢卷向街旁,任黄尘蒙住双眼,火把烧了尸身。 曾经的问玉之志在任幕僚的岁月里萌发成了参天伟树,却最终在铁蹄下零落成泥了。 …… 而那人率精骑队驰过长街后直奔东门,东门已被朝廷兵马攻破,精骑队迎面遇上率军入城的将领,勒马扬声道:“西门已破!逆贼于、沈二人皆已伏诛,逆党正在绑杀妇孺,殿下命侍卫们清剿逆党,我等先护殿下撤离,尔等速去平叛止乱!” 那将领看向暮青,见她坐在马背上,脊背挺直,面色冷沉,不由被那威严所慑,急忙拜过,率兵止乱去了。 精骑队到了城门口,取出朝廷令符来,畅行无阻地出了城。 石沟子镇向东十余里,一道岔路口,精骑队弃马入了山林。 林中草木幽深,星光细碎,暮青立在空地上冷冷地望着那人。 那人回过身来,星光从眉宇间照过,点亮了那双深沉的眼眸。 刹那间,一切仿佛还在当年,又早已不是当年。 风过山林,飒飒萧瑟,许久后,他道:“多年不见,阿青。” ------题外话------ 昨晚七点多开始停电,一直停到早上,修了一下赶紧发上来,然后……我要去哀悼我冰箱里化掉的雪糕们了。 算了算,至多还有个七八章吧,预感到接下来我将要收到一大波刀片,打个商量,换成冰块,谢谢!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再见元修 元修…… 暮青穴道受制,口不能言,只能定定地望着元修,任昔日挚友的名字从喉头滚过又咽下,割得五脏六腑都疼。 元修看着暮青那被血糊住的眉眼和那清冷如霜的目光,一时失了神。这夜这风,让他想起了在上俞村中初见她的情景,那眉眼被血糊住、口口声声说着孤僻的少年…… “你还是当年模样。”元修走到暮青面前,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就像当年那喜欢拍爱将肩膀的大将军。 可他终究已不再是西北军的大将军,而是北燕帝。 暮青觉出身子骨儿一松,知道穴道已解,一声不吭地从袖中弹出把解剖刀来,抬手就朝元修刺去! 侍卫们大惊,正要出手,元修已经制住了暮青。 仿佛早就料到暮青会上来就动手,在她抬手的一瞬,元修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怕伤着她,他的力道很轻,暮青却觉得经脉中似有内力在游走,浑身麻软无力,只能任由元修将她拥入了怀中。 甲胄冷寒,男子怀里的温度却烫得灼人,他笑了起来,一股烈阳般的气味侵入她的鼻间,连声音都是初次离她这么近,“你这脾气也还是老样子。” 元修声音带笑,听不出苦涩意味,他是真的很开怀。 侍卫们戒备着山林四周,听见笑声无不侧目。陛下心性深沉,不苟言笑,纵然是笑,笑意也从不达眼底,他们侍驾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陛下开怀的样子。 暮青紧锁眉头,极力压抑着情绪,她已能开口,却还是不发一言。 元修放开暮青,望着她眸底涌动的情绪,眉宇间的不忍之色稍显即灭,抬手拍了下她的肩,将她的穴道重新封上了。 “你我稍后再叙旧,有客人到了。”元修说话间瞥了眼月落的方向。 侍卫们大惊,刚抽刀转身,元修就朝那方向凭空挥出一拳,拳风如雷,刮得老树繁枝飒飒一摇! 枝断叶落,树上却没有人。 树上无人,林子里却传来一阵桀桀怪笑,笑声似近似远,若实若虚,苍哑枯老,不似人声。 侍卫们急忙护驾,将元修和暮青围在中间,仰头望向山林上空。 山林上空星光细碎,苍老之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小子,放下我家少主人,婆婆我让你死个痛快。” “原来是梅前辈。”元修负手而立,显然知道少主人称呼的由来,也知道梅姑。于是就在说话之时,他负在身后的手忽然掌心一张,大风卷起弃在地上的长弓,长弓入手之际,箭已在弦! 弓箭是从镇上的弓兵手中夺来的,箭上淬了毒,离弦之时捎着罡风,嗖地朝方才那棵老树射去! 眨眼间,箭从树身穿过,留下一个手臂粗的洞,洞后无人,毒箭却去势未停,所经之处,穿树之音犹如雷声,木屑纷飞如同星坠! 山林里被一箭开出条路来,歪歪斜斜的树后被逼出两道人影,一男一女,正是那灰衫汉子和柳寡妇。 侍卫们一见到人便纵身掠去,与二人缠斗在了一起。 拼杀声响彻山林,元修立在暮青身边没动,依旧看着那树。 树后传来一阵怪笑,一张狰狞的面孔隔着树洞与元修对视着,梅姑抚掌赞道:“好!好!能觉察出我的踪迹的人,很久没有见到了,看来当今江湖上的后生也不全是草包。” 暮青身不能动,看不到梅姑,心中却不犯疑。梅婆婆等人没回天选大阵,这些年来,一直在暗处跟着她。侍卫们起初毫无觉察,后来是因为神殿御膳房里总丢膳食,这顿丢只鸡,那顿丢只鸭,御厨起初以为是谁偷嘴,严厉盘问之下一无所获,这才报告了殿监。 殿监不敢拿小事扰她,就点了几个殿值侍卫夜围御膳房,企图抓住蟊贼,不料御膳还是丢了,侍卫们连蟊贼的影子都没见着。殿监这才惊觉此贼是个高手,慌忙将事情禀告了月杀。月杀命两名神甲侍卫避在御膳房暗处查察此贼,不料依旧是贼影未见,御膳照丢。 她得知怪事后命殿监清点了殿库等要所,发现珍宝器物未有遗失。神殿宫殿阁楼一百一十八座,内藏奇珍异宝、御药典籍无数,遗失的却只有御膳。 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藏身神殿不为行刺、不为盗宝,只为了偷吃御膳? 她心里有了数,毕竟这世上能在神甲侍卫眼前盗走东西而不被察觉的高人没多少,顿顿偷吃,连吃数月的古怪人就更少了。 既然梅姑不愿露面,暮青也不说破,只命御膳房每日多备几道例膳,并列下少了的膳食单子,十日一奏。三个月后,她阅过食单,勾了几道常被偷吃的菜,命御膳房多做这些菜,尤其是节庆的日子。 就这么着,御膳房里的吃食顿顿被偷,一直被偷了三年。 可自她起驾离开神殿那日起,就再也察觉不到梅姑的踪迹了。她猜测,仪仗沿途歇在驿馆,梅姑应是混入了市井当中,但这只是猜测,这位脾气古怪的老人究竟有没有跟上来、离仪仗多远,她都一无所知。 今夜,梅姑来得这么快,着实在暮青的意料之外。这次先行出京是她和大哥密谋的,目的是为了借隐藏在朝中的逆党之口将她的行踪泄露给沈问玉等人,以便将大皇子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这次奉旨行动的是虎贲军,大图的精锐骑军,战马之精良,不输边塞马匹。元修扮作虎贲军入城,他本就善骑,坐骑又精良,出了城奔驰十余里也就一刻的时辰,暮青料想梅姑若在,定会跟上来,却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 拼杀声正急,暮青的思绪却飘远了,回过神来时,心头咯噔了一下——太静了。 不是杀声停了,那灰衫汉子和柳寡妇正与侍卫们缠斗,静的是元修和梅姑,二人隔着树洞对望着,这么久的时间里,谁都没动。 忽然之间,林子里起了风,暮青看不见那棵树,却觉察出了起于那方向的一丝微风,听见了树叶轻微的响动声。 梅姑毫无预兆的从树后闪出,灰白的发和老袍在微风里扬起,地上的树叶乘风而聚,朝元修卷去。 这些落叶都是元修方才用箭震落的,此刻聚起,铺天盖地,仿佛残墙。 元修在梅姑动时也跟着动了,他取箭开弓只在眨眼之间,树叶卷来时,箭已离弦。 箭破树墙如穿豆腐,轻而易举地破洞而去,洞后却猛然飞来一片老树皮! 那只是一块树皮,却有刀斧之力,与元修内力刚猛的一箭迎面撞上,箭的去势竟然一停,箭身咔嚓一声从中爆裂成两半,如同两支长针般向左右射去,一支穿入树身,一支朝混战的人群而去。 一个侍卫正与灰衫汉子厮杀,猛的惊觉身后有杀气逼来,旋身欲避,却怎敌得过元修和梅姑一同逼出的杀招? 噗的一声,半支长箭从侍卫后腰刺入,自腹前穿出,带着一串血珠扎进了一块山石中! 侍卫闷声跪倒,头顶铁环声哗啦啦一响,还没来得及抬头,大环刀已经落了下来。 一颗人头滚入山林深处,灰衫汉子踏住尸身跃起,挥着带血的大刀与余下的侍卫厮杀在了一起。 树叶已散,梅姑又不见了踪迹。 元修搭箭开弓,毫无迟疑,十余箭后,林中树木倒伏,风荡尘扬,百步之内,无一完木。 梅姑远远地蹲在一棵倒下的老树桩上,把玩着一缕灰白的枯发,笑道:“了不起!年纪轻轻就有此内力,后生可畏。你要是活到我这把年纪,功力定比我深,可惜呀……我看你的气色,似有心疾,怕是活不到我这把年纪。今夜你大动功力,少说折寿三载。” 元修挽弓而立,静默不语。 梅姑问道:“小子,你是何人?为何要劫我家少主人?难得婆婆我惜才,你要是放了我家少主人,今夜兴许我能放你活命。” 元修抬了抬眉峰,眼底显出一丝讥嘲,自报家门道:“晚辈,元修。” “……元?”梅姑一听,目光顿时冷厉了起来,但让她生出戾气的似乎并不是元修这个当今天下如雷贯耳的名字,而是那个元姓。 当年,武平侯一族因皇子党争获罪,无为道长虽已出家,却未能幸免,下令诛杀他的人正是元修的姑母元敏,而无为道长与轩辕圣女之女也因此为奴,流落江南,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元家小子,偿命来!”梅姑猛地从树桩上跃起,不再虚张声势,张开五指就朝元修的心口抓去! 元修显然知晓当年的恩怨,故而才在梅姑说出放他活命之言时露出了讥嘲的神色。 生是元家人,乃他的宿命,曾经为之挣扎痛苦,而今已然无所畏惧。 元修忽然弃弓掷箭,退至暮青身边,说道:“借神兵一用!” 话音未落,暮青便觉出袖甲一松,寒蚕冰丝已落入了元修手中! 元修初驭神兵,却像是个老手,腕力一放即运丝而出!月已西沉,杀势太疾,星光根本照不出冰丝所在,梅姑仅凭感知杀气在林中腾挪掠跃,数息之后,她移入混战的人群中,五指如鹰爪,一手抓住一个侍卫就朝元修扔了过去。 生死一瞬,元修收兵,一脚将扔在地上的长弓踢向侍卫。 那侍卫被长弓砸中胸口,吐血飞退,撞上后面的侍卫,二人连同长弓一同跌落在地。树叶扑起,人群被星光树影割得细碎,血沫子扬在半空尚未落下,一片树叶忽然从中裂成了两半。 漫天树叶当中,这片树叶裂得无声无息,没人察觉,只有梅姑耳廓一动,双目猛张,飞指疾弹! 这一弹,一缕真气射出,灰衫汉子正与一个侍卫杀得你死我活,冷不丁遭那缕真气捅住腰窝,身子猛然一斜。 一斜之际,神兵穿过他的腋下,血花绽开,一条壮硕的手臂凌空飞起,在山林上空划出一道血弧,手里还握着一柄大环刀。 “昆哥!”柳寡妇脸色煞白,急忙飞身接人。 而就在梅姑分心救人之际,元修带起暮青纵身而去,“撤!” 柳寡妇接住人时,侍卫们已跟随元修撤向官道。 梅姑要追,刚运力而起,忽然仰身一折,几缕灰发飘散在空中,但她落地之前仍弹指射出,远处绽开两道血花,两名侍卫被震碎后心,吐血落下,其余人上了官道,战马嘶鸣几声,马蹄奔起,几息的工夫就去得远了。 梅姑骂道:“元家小辈真是奸猾!” 和她交手,元家小子一直没有离开少主人身边,对付那神兵需出厉招,她怕波及少主人,出手颇有顾忌,只能把侍卫们扔出去,想迫使元家小子收兵,不料他只是作势收兵,借踢弓之举隐藏了杀气,将那神兵藏于弓下,稍偏寸毫,朝着赵昆去了。 当时,侍卫、长弓、血沫、飞叶,所有的事物都挡着元家小子的视线,他竟能拿捏得准赵昆身处的位置。 赵昆使的是大环刀,刀背有环,运刀而响,能扰敌耳目,也易暴露招法路数,非用刀高手不能驾驭。那元家小子定是凭听声辨位埋的杀招,这小子身在敌国遭遇强敌,竟还能如此镇定,真是棘手! “啧!”梅姑听着远去的马蹄声,怒从心头起,迁怒步惜欢道,“麻烦死了!南兴帝简直昏聩!少主人身无内力,又使不出神兵一二分之力来,给她神兵作甚?!” “昆哥!”这时,柳寡妇为赵昆点穴止血不住,忙将毒绫当绳子紧紧地扎在了他的腋下。 “麻烦死了!”梅姑又骂了一句,走到赵昆面前将他点住,捏开他的下颌,不知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赵昆吞了下去,脸色没好看多少,血却慢慢止住了。 “多谢婆婆。”柳寡妇道。 “待会儿我去追少主人,你们两人不必跟来,设法联络我们散布在江湖中的那些老人,让他们跟着我留下的记号来。”梅姑一贯不爱与人客气,吩咐罢了就往石沟子镇的方向望去。 柳寡妇应声时也往镇子的方向望去,那边蹄声隆隆,正往这边赶来。 片刻后,一队骑兵过岔路而未停,往元修撤走的方向驰去。一队人马则在官道上停下,往林子里来了。 林子里的树木倒了一片,山风将血腥气送上了官道,想留意不到都难。元修不可能还在林子里,月杀率人进来只是想摸清林子里出了何事,没想到一进林子就看见了梅姑。 林中有三具尸体和一条断臂,现场像被一场飓风摧残过似的,凭月杀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树木因何兵器而折,手臂因何兵器而断。 月杀脸色苍白,嘴角还挂着血迹,环顾了一眼林中情形后,对梅姑抱拳说道:“见过梅前辈,末将……” “我认得你。”梅姑打断月杀,心头怒气未消,一并迁怒道,“你就是那个教了少主人三年,还没教会她把那神兵运用自如的笨蛋侍卫。” 月杀:“……” 梅姑把手一伸,“笨蛋小子,把你的神兵交出来。” 柳寡妇一愣,这才明白为何梅姑刚刚不立刻去追少主人,反倒说待会儿,原来是料到侍卫们会追来,在等神兵。 月杀片刻也未迟疑,解下袖甲交给梅姑之后,把外袍一脱,将神甲也一并脱给了梅姑。 元修内力刚猛,月杀硬生生接下那一箭,被震断了手臂,受了内伤,神甲一脱,里头的衣衫已经湿透了,也不知他是怎么从镇子里策马追出来的。 梅姑见月杀干脆,脸色稍霁,说道:“就凭你们,不是那元家小子的对手,别跟来添乱。” 说话间,她跃至一棵树下,凭指力在树身上画下了一个记号,“我这就去追少主人,沿途会留下记号,把你们能联络到的人都找来。记住,只找你们的人,不要相信大图的兵马,不要擅自行动,谁给婆婆我添乱,我杀谁!” 说罢,梅姑提着神兵神甲,灰雁般纵身而去。 梅姑一去,月杀身旁的一个侍卫就问:“头儿,真不知会大图兵马?” 月杀盘膝坐下,冷冷地道:“用不着我们知会,主子被劫,虎贲军自会禀知朝中,大图兵马必动。这种关头,水越浑反倒越好,传信我们跟随仪仗的人,依令行事。” “是!” 此刻,天刚四更。 洛都朝廷已经忙碌了起来,大军整装,仪仗列队,等待天明。 天一亮,大图就要送英睿皇后和南图使节团回国。 天一亮,北燕使节团也将要离开洛都,前往英州港登船回国。 镇国郡主府外,一辆华车慢慢悠悠地驶向洛都皇宫,这是郡主要进宫拜别姨母和皇兄。然而,伴驾之人虽是小安子和彩娥,车内的人却不是暮青,而是香儿。 大内,延福宫正殿。 重重宫墙在夜色中恍若远山,巫瑾立在大殿门口,姬瑶身穿嫁衣从后殿走来,凤冠霞帔,竟是皇后嫁服。 “准备好了?”巫瑾望着宫墙淡淡地问道。 姬瑶沉默地走到巫瑾身边,与他一同望着那道囚了她三年的宫墙。宫灯照着她的侧脸,那精心描画的眉眼像极了暮青。 巫瑾转头看着妹妹的容颜,看了许久才说道:“很像,但你不可能骗得了他。” “那又如何?我们的目的是那箱西洋珍药,药能到手就行。”姬瑶嗤笑着道。 巫瑾看着她,似乎想从那神情中寻找出一丝畏惧亦或怨恨,直到箭在弦上的这一刻,他依然不够信任她。 姬瑶看向巫瑾,讥讽道:“怎么?这世上难道只有兄长是娘亲的孩儿,我不是?” 巫瑾没吭声。 姬瑶道:“或许我真不是吧……娘的心里只有兄长,兄长是她与心爱之人所生的孩儿,而我……” 她看着宫墙,仿佛想起了鄂族的山,那是她儿时的记忆,“娘虽有止战之功,可她一生二嫁,有违族法。我自晓事起就觉得那些人看我的眼光不一样,他们当面称我殿下,背地里却多有轻视之言,好像我是污秽之物,不该生于神族。我自幼立志,要继圣女之位,活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可娘痛恨神族,一心要废神权……我起初以为,神族为止战牺牲了她,她委身南图皇帝,备受屈辱,故而对神族有恨,换作是我,我也会恨。可后来我才明白,她爱上了南图天子,那颗要废除神权的心里,装的是对神族的恨意、对南图天子的情意,还有对爱子此生伟业的期许。” 姬瑶看向巫瑾,宫灯的光将那像极了暮青的眉眼照得有些幽红,“娘为兄长筹谋,二十年如一日,盼你回国即位,复大图国业,成万世之名,只因你是她的爱子,因你自幼为质尝尽屈辱,她便要把这世间人人渴求的帝位给你,而我呢?我也是她的孩儿,她却从没问过我想要什么,从不理会我志在何处,只因我的志向会妨碍兄长复国称帝,她便毫不犹豫地毁了我想走的那条路。同是脱胎于她的孩儿,何以厚此薄彼?我难道不该恨她吗?” 泪水滚滚而落,似两行血泪一般,姬瑶望着庭中,极力地压抑着情绪,“可是,就算我恨她,就算她杀了我爹,我看到她疯了的那一刻,我还是……” 姬瑶哽咽失声,缓缓地蹲到了地上。她蹲在大殿门口,抱着双膝,埋首哭出了声,“她毕竟是我娘啊……我也希望自己能有孤入敌营之勇,有为族止战之谋,有与男儿争权夺利之力……我也希望生而有为,死而留芳,希望不负此生,就像娘一样……” 所有的怨恨,源头不过是憧憬。 巫瑾看着埋头呜咽的妹妹,她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纪,穿的却不是公主嫁服,没有驸马来迎,等待她的只有一驾车马,一趟有去无回的凶险之旅。他在回国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妹妹,相见时的形势已是你死我活,他时常想,娘若能早生妹妹几年,兴许他能略尽兄长之责,不至于叫妹妹年幼时惶然无助,他们兄妹间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日日相见,却难交心。 “其实,娘是在意妹妹的。”巫瑾坐在了殿阶上,坐在妹妹身旁,儿时没机会尽的责任,在将要分离的这一天,终于有了机会,“正因为她深受神权之害,所以才不愿你继圣女之位,她不希望女儿步自己的后尘。她希望你受封公主,在洛都城中建府成婚,与驸马生儿育女,恩爱白首。你是大图公主,唯一的公主,上有娘亲和兄长,你不必蹈入政争,亦不会受人欺辱。”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姬瑶猛然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哭花了妆的眼睛瞪着巫瑾,“难道就因为我生是女子,就必须相夫教子,不得有志,一生安于后宅吗?娘从来没问过我想不想过这种日子!” “是,娘没问过你,即便问过,她大抵还是会为你安排公主的人生吧。”巫瑾笑了笑,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河,神情向往地道,“你可知道,我幼时随娘亲回到鄂族后,娘最常说起的便是洛都城的繁华?洛都的民风、四时、节庆、繁花……她那时被软禁于都城的神殿内,其实并未逛过几回街市,可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年华,有她最美的记忆。她想把女儿家最好最美的日子给你,就像她想把男儿至高至伟的功业给我。” “……真的吗?”姬瑶呆望着巫瑾,脸颊上挂着两行胭脂泪。 “真的。”巫瑾温和地笑答,天上无月,他坐在妹妹身旁,雪袖随风轻摆,仿佛上苍赐予人间的一抹白月光。 “可是我回不来了,我再也看不到洛都了。”热泪从姬瑶眼中涌出,滚落脸颊,洗去了脸上的脏污。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露出了怕的神色。 “你能回来。”巫瑾道。 这话无异于安慰,但姬瑶看起来并无反悔之意,只是问道:“兄长不会让我白死的,是吗?我去之后,我们定能得到我们想要的,是吗?” “你不会死。”巫瑾看着妹妹那张哭花的脸,忽然唤道,“来人!” 话音落下,数名暗卫现了出来,跪下听旨。 “你们跟着公主,一旦有险,不惜代价,务必保护公主周全。”巫瑾对暗卫们说罢,又对姬瑶道,“一旦东西到手,为兄会立刻命大军将妹妹追回,不惜两国开战,妹妹放心。” 姬瑶闻言,眸中隐约生出希冀之光,却一亮即灭。她看了眼暗卫们,理智尚存,“车轿四周把守重重,一旦事败,对方不会对我有丝毫怜惜,若被逼急,很可能会杀我雪恨,何必再白送几条命去?我一人之死足矣,娘亲日后就拜托哥哥了。”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哥哥,说罢,她已站起身来,望着天色平静地道:“时辰将至,我去补妆。” “妹妹。”巫瑾却忽然唤住姬瑶,姬瑶一回首就怔住了,随即慌忙转开了目光。 巫瑾解开衣带,宽去龙袍,将神甲脱下,朝姬瑶走了过去。 姬瑶垂首避视,身僵如石,直到神甲披在了她身上。 “妹妹穿上此甲,一旦有险,旁事勿理,保命为上,可记下了?”巫瑾边说边整了整神甲,最后嘱咐,“万一事败,无需顾及我们所需之物,即便拿不到,也不值得无需用命去换。人在,比什么都好。” 姬瑶抬起头来,泪水夺眶而出的一瞬,她的眼底似乎涌起了挣扎和迟疑的情绪,似幻似真,一绽即灭。 “大哥。”她道,“对不住……” 这一声极轻,轻得像极了拂过大殿飞檐的风,被清脆的风铃声所遮。 巫瑾微怔之时,姬瑶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噗! 匕首埋入胸口,血腥气尚未溢出,杀气便惊了殿外的侍卫。侍卫们疾电般掠入大殿,姬瑶拽住巫瑾便退进了内殿。 宦值们惊叫着散开,待看清楚情形,无不呆在了当场。 那匕首埋在巫瑾胸口,姬瑶每每移步,他都承受着剜心之痛,但他仍然强留着一分神智,手往胸口一摸,摸了一掌的心头血,以血催蛊,刚要发动,姬瑶将那匕首狠狠一拔! 血哧的冒出,巫瑾踉跄一步,口吐鲜血。 这时,一道红影掠来,直逼姬瑶后心。姬瑶早有所料,提住巫瑾挡在身前,那红影猛地收掌,生生将自己逼退了数步。 “瑾儿!”景离痛呼,目光似烧得赤红的利剑一般刺向姬瑶。 姬瑶讥笑道:“瑾儿?你不唤他七郎了?” 宦值们此时已退出内殿,侍卫们把守住了大殿门窗,御林卫们已闻声赶来护驾。姬瑶却满不在乎,眼中只有复仇的快意,“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每当听你唤他七郎,我就想起谁吗?我想起我爹!” 景离含泪怒斥:“杀你爹的人是我!你替父报仇,手刃为娘即可,何故弑兄?!” 姬瑶听见笑话一般大笑,“何故?为了让你也尝尝痛失至亲的滋味儿!” 她描画精致的妆容早已洇开,脸颊上像挂着两行血泪,狰狞狠厉,“你知道我等今夜之机等了多久吗?你和爹都说我只图锐意进取,不懂隐忍待时,那这回如何?说起来,这还得多谢娘亲的教导,是你说我凭杀伐果敢只能当一把上阵杀敌的刀,是你说我连做戏哄人的忍劲儿都没有……这一回,这场戏,我演了三年,可还入眼?现在,娘觉得我是那用刀之人的料吗?这把刀用在你儿子身上,你可痛?!” 这一问,带着内力,厉声绕梁,似针穿耳! 厉声未绝,姬瑶忽然将巫瑾推向娘亲,掌风一震,殿窗猛然敞开! 巫瑾扑向娘亲之时,衣袖一震,蛊王朝着姬瑶后心飞去。 姬瑶飞身跃起,殿窗外早已布满了弓卫,箭矢如蝗,她挥舞神甲一挡,踏上窗台,正要跃出,忽觉身后杀气袭来。此时,窗外是刀林箭雨,她顾不得回头,只能挥动匕首一斩! 一记盲斩,斩了个空,姬瑶的手背冷不防传来奇痛,不用看都知道中了蛊王的招儿。她心下发狠,跃出殿窗之时一脚踢向一个侍卫的手腕,长刀扬向空中,姬瑶接住长刀,挥刀一斩! 啪嗒一声,一只黑紫的断手落在了地上。 姬瑶以神甲为盾,杀出重围,一路洒着血往北去了。 那是冷宫的方向,圈禁着一人——废帝巫旻。 …… 殿外杀声远去,殿内传出一道声嘶力竭的喊声:“瑾儿!瑾儿!快传御医!传御医!” 宫侍们早传御医去了,但御医尚未赶到。 景离封住巫瑾的穴道,撕开他的衣襟,将侍卫长奉上的止血圣药当浆糊往那血窟窿里填。 巫瑾动了动苍白的唇,声音弱不可闻,景离俯身细听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侍卫长——他唤的是近侍。 侍卫长急忙俯身听旨,听了许久,叩头道:“微臣领旨!” 说罢,他直起身,恭恭敬敬地取下巫瑾随身佩戴的龙佩,奉旨出了延福宫。 “娘……”巫瑾又动了动唇,声音依旧弱不可闻。 景离却看懂了,这一声娘,她绝不会看错。她再次俯身细听,片刻之后,泪涌而出,她僵硬地直起身来,看向了守住殿门的侍卫们。 这一眼,带着沧桑与决绝,侍卫们尚未明白其中之意,忽见景离抬袖一拂!袖风带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侍卫们被扫下殿阶,尚未站稳,就听咣的一声,殿门关上,大风刮倒了角落的祥凤铜灯,火烛烧着了华帐,火苗顷刻间窜起,照亮了宫侍们惊恐的面容。 “陛下!太后!”太监宫女们跪了下来,哭嚎声像瘟疫般传开。 殿内却传来了悠扬的歌声,“芳草亭,芙蓉波,鱼儿游游到河坡。小船儿,嫩童儿,桨儿悠悠荡水波。阿婆呼,阿娘呼,童儿童儿靠岸哟。晚霞照,炊烟升,童儿童儿归家哟……” 一曲鄂族的民间小调,唱的本是孩童撑船戏鱼,阿婆阿娘唤其归家的民间和乐之景,此时此刻,在熊熊的火光和满园的哭声中唱起,却仿佛惊天的不祥之兆。 大火封了殿门,景离哼着小调儿,那是爱子儿时,她夜里哄他入睡的歌,是他远赴盛京那天,她为他唱的歌。 “娘错了,娘害了你……”曲调儿转悲,歌声不知何时变成了哭声。 “娘……”巫瑾瞥了眼围榻的方向。 景离低头看着爱子,火光将他的眉宇照得明润如雪,他是上苍送来世间的万千婴灵中至纯至净的一个,历经屈辱磨难,内心却始终保有着净地。 今夜无月,上苍要将这月光般的孩子召回天庭了吗? 景离含泪而笑,她知道爱子欲为何事,却并不阻止他。 “好,娘带你去。”她将爱子抱了起来,缓缓地走向围榻,一边走一边呢喃道,“不管你想去哪儿,娘都带你去,咱们母子再也不分开了……” 延福宫内殿的围榻是巫氏皇朝历代太后召见皇后、公主时的坐榻,皇子、妃嫔请安只能在外殿。但即便是居于此殿的历代太后,知道榻脚埋有机关的也在极少数。 榻脚以珍珠铺饰,赤足其上,有舒筋解乏之效。 景离将巫瑾放到榻上,扶着他坐稳。 巫瑾已无余力去低头,幸知宝珠以星图为列,而他这些年来时常在此侍奉汤药,早对星图序列默熟于心。他凭着感知踏上一颗不起眼的小珠,用尽此生余力决绝地碾了下去! 珠碎榻陷,歌声复起,掩盖了一声惊天的玉碎之音。 南兴嘉康六年九月初八,四更末。 大图帝于洛都宫中遇刺,延福宫失火。 大图传国玉玺——碎! 暮青被封了睡穴,一路上昏昏沉沉的,醒来时在一条船上。 她躺在床上,还穿着那身白衣,但毫无意外,神甲、袖甲、面具和随身携带多年的解剖刀皆不在身边。暮青没急着起身,而是先审视了一眼身处的环境。 床上的被褥虽新,但床铺无帐无围,床板硬实。船舱不大,漆色剥落,桌凳陈旧,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咸腥味儿,舱外有吆喝声。 片刻之间,暮青心中便已有数——她不在海上,而在江上,船是盐船。 大图乌江水系通达,地位堪比南兴之汴江,江水流经五州,汇通入海。元修要回北燕,必至英州港登船,从钦州到英州,沿途州县必有重兵盘查,唯有水路方便通行。 乌江漕运发达,盐酒茶果、河鲜时蔬、文房百货,皆可以船运之。江上行船如织,夹杂着歌楼画舫,可谓鱼龙混杂。 这是条盐船,盐乃官营,江上盘查得再严,有人疏通接应的话,官船容易混过去,且元修此行带着侍卫,盐船上有护卫把守也不惹眼。 乌江水流入英州地界之后,在周山岛以东入海,欲往周山岛,需在余女镇登岸换船,故而此行的目的地应该在余女镇,只是不知此时到哪儿了。 暮青这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先推了推门,门锁着,窗倒是一推即开,外头正值傍晚,盐船正在交接货物,役夫们光着膀子喊着号子,有些乌篷船围在官船四周,船家挑着茶食正往船上送,画舫也靠了过来,姑娘们正挥着帕子招揽恩客。晚风吹来,汗味儿里夹杂着饭菜香和脂粉香,人间的热闹景象让暮青晃了晃神儿。 窗外站着两名乔装过的侍卫,一人回头看了暮青一眼,而后就走了。 过了片刻,门锁被打开,侍卫端着饭菜走了进来。他垂首缄语,甚是恭谨,将饭菜摆到桌上后就却退而出。 门没关,但门外有人把守。 暮青没入座,只是淡淡地看着桌面,桌上摆了两副碗筷。 少顷,元修提着坛酒走了进来,“醒了?” 他穿着身盐运校尉的将袍,窄衫革带,背衬着江水云霞,身形在低矮的船舱内显得格外傲气英武。 论傲气英武,暮青一向不输男儿,她负手而立,两道英眉紧紧地拢着,似将要出鞘的刀,不见刀锋,已知其锐。 这神情竟把元修看乐了,他摇头失笑,抬眼望向窗外,云霞漫天,染了一江之水,也染了男子的眉宇。有那么一刹,那眉宇叫人想起黄沙漫天的西北,想起那爽朗忠纯的戍边儿郎。 但一串儿船号子声打破了昔日的回忆,窗外江水滔滔,哪有黄沙漫漫? 元修兀自坐了下来,拔去坛塞,就着坛子仰头灌了几口酒,见暮青还站着,不由皱起眉来,恼道:“不说话也不吃饭?睡了三天了,不饿?” 暮青的确饿了,她没有绝食的打算,一直不肯入座就是在等这句话。 三天…… 算算石沟子镇到乌江的路程,以及江上行船的速度,这时候应该快出钦州了。出了钦州,过了芳州,便是英州。水路不同于陆路,不必走官道,只需沿江而下,因而比走陆路快得多。至多半个月,船就能行至英州。 只有半个月…… 暮青心念频转,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执筷,吃饭。 船上的菜式没那么精致,却皆是时鲜,清蒸江蟹、白灼青虾、鱼子羹、乌米饭,佐以几样蜜饯点心之类的茶食。暮青胃口不错,吃了碗饭,喝了碗羹,江蟹青虾一样不落,连不怎么爱吃的蜜饯都尝了几块。 元修面前也摆了副碗筷,他却一筷未动,只是看着暮青吃饭,偶尔仰头喝酒。 晚霞沉江,月上南楼,江风也吹不散船舱里的酒气,暮青微微地皱了皱眉,瞥了眼元修的心口,有话要说,却终是咽下了。 元修独自饮着酒,当年在西北拿空酒坛子打水喝,曾经说过回到盛京后要与谁一醉方休,却因种种事由未能如愿。今夜,那人恰在,而他有酒,却始终没有邀她共饮。 两人就这么对坐无言着,暮青放下碗筷之后,元修仰头饮尽坛中之酒。 “天色已晚,歇着吧。”元修提着空坛子起了身,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住,背对着暮青道,“我知道你水性好,但船上的侍卫都是在海里练出来的好手。阿青,我谋今日多年,不会放手,也不会失手。” 元修走了,侍卫进来将碗筷收拾了下去,没多久,捧进来一套女子的衣裙,又搬了只浴桶进来,打好水后就退了出去,将门窗都关上了。 咔哒一声,房门落了锁,船上再没了动静儿。 暮青沉默了半晌,终把灯烛一吹,和衣入了水。水温温热,却没为她解去多少疲乏,一闭眼,眼里就是石沟子镇上的血火风沙。 不知月杀伤势如何,梅姑可有跟来,事情传入两国朝中会引发怎样的动荡…… 大哥和阿欢可千万不要亲自来救她,不出所料的话,镇上必有杀机。 她被劫的消息一旦传入洛都朝廷,停留在英州港的北燕使船就会遭到扣押,连北燕使节团也会被拘捕。这些情况,元修不可能料不到,他绝不会去英州港自投罗网,他会从余女镇登岸,到周山岛换海船回北燕。 元修能想到的事,阿欢定然也能想到,她担心的是,这条路线不是元修临时决定的,而是早就安排好了,不然,他也不会从乔装虎贲军入镇劫人到乔装成盐运校尉下江行船,一路上如此顺利。盐船不同于民船,不会独艘行船,一趟差事少说要十余艘乃至二三十艘的船队一同出发,这说明不止她此刻身处之船,而是周围的整个船队上都是元修的人。要想在敌国做成此事,没有内应是绝不可能的,大哥不可能掌握了朝中和地方上所有废帝党羽的名单,其中必有漏网之鱼,而那些漏网之鱼和沈问玉等人显然不是一路的,不然他们不可能对元修筹划此事毫不知情。 元修筹谋此事多年,一朝冒险前来大图,谋的真的只是她一人? 元修对她的执念已成心魔,他此行自然是要带她回北燕,但他毕竟已称帝多年,心性早非当年,目光亦不只在边关战事,此行另有远大图谋才符合那个铁血北燕帝的手腕——她怀疑余女镇上早已混入了北燕刺客,而她既是元修此行的目标,也是他手中的诱饵。元修很可能不单单想带她回北燕,还想以她为饵诱使阿欢前来,取他性命。 暮青认为,这不算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元修,而是基于他北燕帝的身份和近年来两国博弈的事实作出的合理推测。这些年来,论政局上的眼光谋略,她也早非当年之人。 江上灯月交辉,笙歌悠悠,暮青坐在黑暗中,眸光在氤氲的水雾中清寒如霜。过了会儿,她在水中宽了衣袍,麻利地将擦了擦身,洗去一身的血腥气后,捞起衣裙搭在了浴桶边上。裙子入手柔软凉滑,是上好的丝罗料子,暮青懒得看是何样式,在水里把束胸带一解,摸来肚兜就套在了身上。 她不知道的是,这舱室简陋,中间安了块隔板,把一间底舱分成了两间,隔壁未点灯烛,但是有人。 元修躺在床板上,以臂为枕,望着那块隔板。 隔板甚薄,几条板缝儿拼出了一幅佳人出水图。 暮青虽然吹灭了灯烛,但江上的月色灯火仍将屋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胭脂色。她面朝西窗立在水中,青丝如锻,玉骨冰肌,宛若嵯峨神山之女,初入人间,月下出水。她穿起肚兜,将青丝一撩,水汽激荡,如烟泼散,秀颈纤腰乍然一现!这一现,万千青丝如墨泼去,墨下纤腰笼着水影,玉肌背着江月。那墨色一泼的凌厉,同那如月似水的娇柔,交织成这世间最惊心动魄的风景,刺入眼帘,落在心头,便成了这一生难忘的记忆。 元修枕臂卧在榻上,目光深邃如渊,黑暗之中,身形如一道横卧于海上的孤山。 暮青提来亵裤看了看,裤腿颇长,大约及膝,水中穿不得,她只好踩住坐凳,打算迈出浴桶。 这一踩,身子猛然抬高,水汽荡开,春光将露的刹那,忽闻一声低哑的咳音传来。 元修咳了一声,闭着眼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一响。 暮青寻声望去,听见隔板那边传来吱呀声,心头顿时一怒,捞起裙子往腰身上一系,踩住小凳就跃了出去。 怪她疏忽了,醒来时只顾着寻思身在何处,竟没留意隔板那边还有个房间。 暮青退到木板床和隔板间的角落处,确定此处无光,亦无缝隙,这才动手穿衣。 衣衫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到隔壁,偶尔可闻几阵裙带扫动的风声,不必眼观,都能猜到穿衣之人此刻的怒意。 元修闭着眼笑了笑,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她此刻拿罗裙撒气的模样和那蹙眉抿唇的恼怒神态。恼他也好,恨他也罢,总是因他而生的情绪,好过不言不语,形同陌路。 片刻后,窸窣声停了,两间舱室里都静了下来。 元修知道暮青还在原地恼着,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问她:“阿青,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隔壁没有答音,他也似乎不期待什么回答,只是想找个说话的人,“这些年,每当想起在西北的日子,总觉得是几辈子以前的事儿了。每回听见你执政之事,我都在想,你志在平冤,我志在戍边,怎么就都走到这一步了?” 他面壁而卧,屋里无光,面前只有灰暗的墙壁,就像寻不见出口的人生。 “这些年,你可曾后悔过?”他问,以为以她的倔脾气,这一路会与他沉默对抗到底,却没想到她竟开了口。 “无悔。”暮青背对着隔板赤足而立,毫不迟疑,语气平静。 经年不见,料到她会见面伤人,果不其然。 元修嘲讽道:“他给你吃什么迷魂药了?” “那我给你吃什么迷魂药了?”暮青反问。 “嘶!”元修被这话气得心肝儿肺都疼,干脆翻身坐起,对着隔板那边没好气地道,“多年不见,你说话还是这么气人!” “多年不见,你执念还是这么重。”那边人的语气淡淡的,记忆中的清冷嗓音,听起来似乎已经不恼了。随即,脚步声传来,墙缝儿里拼出一道倩影,人绕到浴桶后,弯腰在水里捞起了东西。 她此前和衣入水,贴身的衣物都在水里,依她的性子,自然想要自己处置,而不是交给侍卫收走。 她背对着隔板,用身子挡着浴桶,显然不想让他看见她贴身的衣物。可这么一挡,她在江月之辉里,一袭罗裙如烟胜云,倒衬出几分江南女子的清瘦婉柔来。她挽着裙袖,皓腕凝着霜雪似的,一举一动都叫人移不开眼。 元修的目光暗沉了几分,定定地望着那背影道:“你跟了他这么多年,又是平叛,又是执政,可曾过过一天你想过的日子?阿青,你说我执念深,你对他的执念又何尝不深?” “我对他没有执念,只是他一心待我,我便一心待他,如此而已。有件事,你理解错了,我从来不是跟着他,我的观念里没有出嫁从夫,只有彼此忠诚,患难与共,不欺不弃,尊重平等。这些年,我虽为他奔波劳苦,他却也成就了更好的我,这就是我想要的婚姻,彼此守护,彼此成就,互为优质伴侣。”暮青边说边在水里捞着衣物,她其实并不是在捞衣物,而是在身体的遮挡下把一样东西按进了水里——一双靴子。 那是她换下来的靴子,一双白色的云头锦靴,这是洛都权贵子弟流行穿的靴样,只是她的这双靴子底儿比寻常靴子厚些。这不仅仅是为了让她穿上之后显得更为高挑,还因为靴底与云头的夹缝中藏有暗器,那是一把梭子刀。 刀长而薄,出刀的机关在靴子内侧,若不拔出,可做暗器使,马背上刺敌腹、割绳索,都颇为好用。若将其拔出,则刚好有一掌长,形态贴着掌心,当短刀用也颇为顺手。 这是她执政鄂族四州后,月杀命人为她量身锻打的暗器,专门陪她练过,防的就是极端状况,没想到真有用到的一天。 而这,才是她今夜沐浴的原因——机关一触,梭刀即出,很难不发出声响,除非在水里取刀。 暮青将靴子按在水中,摸到暗扣,向内一推!梭刀嗖地刺出云头,无声无息。她捏住刀尖儿将刀抽出,归入掌下,随后把外袍捞出铺在地上,又起身去捞其他衣物。 元修看着暮青有条不紊的举止,沉浸在她的一番话里。这些所谓的观念,除了她,他从未听任何一个女子说过,她总能语出惊人,以前就常说些让人费解的话,现在还如当年一样。 他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就给不了你想要的婚姻?我曾说过,你若嫁我,我也可以此生不纳妾,我做到了,哪怕你已嫁作他人。” “原来你知道我已经嫁人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暮青将靴子翻了个个儿,摸到了靴底。 “那你的大婚之礼呢?”元修忽然下了床,大步朝隔板走了过来。 暮青身子一绷,看起来就像是因为在意这句话。 元修走到隔板前,看着暮青那死不回头的背影,问:“就凭那军前一句立后之言,凭那南渡途中一封仓促的诏书,你就算是与他成婚了?就在那辆马车里?” 此事是他此生至痛,这些年来,他甚至不能想起。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郑当归如今已在御医院中奉职,元修从他口中应该得知了当年之事,但他无从得知她梦魇之事,自然也就不知道阿欢与她匆匆成婚的真正原因。 这是私事,她无需解释,只是用刀尖儿在靴底一刀一刀地划着。从背影看去,似是在拿衣物撒气,看似浑不在乎,实则还是在乎。 元修生生被气笑了,眼底涌动着的不知是痛还是疼惜,“你说的对,你的事,我一向不知道。从我与他定下君臣之约那日起,你我就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你何时与人义结金兰,何时与人拜堂成亲,何时又有鄂族血脉了,我都不知道。你我生死之交,你的事,我却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有的时候我也怀疑,对于你,我究竟知道什么?” “你知道那条密道!”暮青忽然撂下靴子,转身面对元修,隔着隔板,眸中的那团火都仿佛能将人烧成灰烬,“正因为你我是生死之交,我才带你走那条密道!而你用那条密道干了些什么?我与谁义结金兰,与谁拜堂成亲,是谁的后人,有哪族的血脉,那都是我的私事。我不说,不代表疏远你,而是我需要隐私,我需要尊重!我的隐私我有权利不说,但那条密道是阿欢的心血,我没有权利说!但我说了,因为你我是生死之交!结果呢?无数义士葬身密道,无名无碑,我的朋友重伤被俘,遭囚数年!元修,那些人命不是葬你手上的,而是葬在我手上的,你知道吗?!” 暮青一拳砸在隔板上,尘屑横飞,光影破碎,她忽然转身弯腰,从浴桶中把所有的衣物都捞了出来,团成一团,抱到外袍上,将袍子包起,打上个死结,拎着包袱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奋力将包袱砸进了江中! 噗通一声,声音被画舫里的歌舞声所掩盖,连水花都被船影所覆。 侍卫们看出扔进江中的是只包袱,但未闻旨意,谁也不敢挪动——神仙吵架,凡人还是装死为妙。 船舱内一片死寂,元修始终没有谕示,那包袱渐渐地沉入了江中。 过了许久,元修默不作声地出了屋。 少顷,暮青的房门被打开,侍卫将浴桶抬了出去,清理了地板上的水渍,重新点上了灯烛。 元修负手进了屋,暮青面窗而立,青丝未束,云袖霞裾乘风而起,江上仿佛生了薄雾,而人宛若在水中央。 元修有些失神,这身罗裙是下江之前,他在钦州义水城的成衣铺子里亲手挑的。当时城中大索,此举颇为冒险,可他还是冒了险,只因想一睹她身着红妆的风采。 说来讽刺,相识多年,这竟是他头一回见她换下将袍。 元修走到桌旁坐下,压着眉峰沉默了许久,冷不丁地问道:“你说我外祖之死有疑,此话可有依据?” 这话问得突然,仿佛刚才的争执没有发生。 暮青回过头来,那天在洛都,她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盯着她,莫非元修就藏在北燕使节团中? 但转念一想,人都见到了,再究问这些又有何用? 于是她道:“我猜的。华老将军活着对阿欢更为有利,他没有理由杀人。” 当时,她在堤下为老熊的亲兵缝尸,没有亲眼看到事发的经过,也许阿欢知道,但当时渡江在即,形势迫在眉睫,她身心俱疲,只想带那五万儿郎回乡,没心情问此事。后来,阿欢亲政,她提点刑狱,朝中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这事也就被忘到了脑后。 那天宫宴上,她提起此事是为了试探北燕使臣们的反应,查探那道可疑目光的来源,没想到元修会当面问她。 元修道:“那也有可能是死于流箭,为何你会觉得不是?” 暮青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只是觉得可疑。我当时在江边,分明听见岸上杀声停了,这说明三千禁军已败,那么流箭是从何而来?” 三千禁军死于神甲军之手,而神甲军出手向来不留全尸,就算有个别漏网之人奋起补箭,当时禁军已败,箭雨已歇,侍卫们理应有能力抵挡零星的箭矢,那箭怎么就成了流箭射中了华老将军,还将人一箭射杀了? “你是说,我外公并非死于两军交战之时?”元修问,声音异常平静,夜风吹进窗来,江上仿佛大浪将起。 这话有意思,暮青知道,当年江堤上一战,活着回去的只有沈明启一人。元修会这么问,一定是沈明启如此回禀的。 他为何要说谎? 暮青心里咯噔一下,目光忽厉,问道:“你见到遗体时,伤在何处?” 元修道:“胸口。” “胸前中箭还是后心中箭?” “一箭穿胸,我见到遗体时,遗体虽在冰棺内,但两个月的长途颠簸,遗体已腐,伤口坏烂,只能看出是一箭穿胸。” “拿纸来!”暮青忽然对窗外道。 侍卫不懂暮青为何只要纸,不要笔墨,但他不敢迁延,忙去隔壁屋将元修桌上的文房四宝端了进来。 暮青没动笔墨,只取了张纸递给元修,说道:“拿好,展平!” 元修晃了晃神儿,这景象,这语气,真像是当年陪她一起办案的时候。 这一怔的工夫,元修反应稍慢,侍卫刚要退下,见主子未动,忙回来搭手。没想到手还没抬起来,主子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与往常一样,不见雷云,不见晴日,唯有摸不着底的深沉慑人。 侍卫垂下手,屏息而退。 元修把纸接了过来,依暮青之言展平,而后看向了她。 暮青以指为箭,猛地戳向那张纸,纸张应声破出个洞!她的手指如葱似玉,烛光之下,指尖粉白,煞是可爱。元修吸了口江风,敛住心神,强令自己将心思放在暮青的话上。 暮青道:“如果你愿意开棺,可以亲自验一验骨,看箭是从胸前而入,还是从后心而入。如你所见,我将纸刺穿,破开那一面的洞口看起来要比刺入一面的洞口大。人骨虽然比纸硬得多,但弩箭之威也比我的指力大得多,且有武者的内力加持,华老将军胸骨上的伤口一定比寻常箭伤重得多。你仔细验看,定有收获。” 至于为何要查明箭是从胸前还是后心射入,暮青没说,元修一定明白。 人若死于两军对战之时,箭应该是从胸口射入。但若是从后心射入的,则说明人死于禁军战败之后,因为依照常理,渡江时机紧迫,禁军一败,侍卫们就会将华老将军押下江堤登船,那时所有人都是背对战场的,所以后心中箭即说明沈明启撒了谎。 战事分出胜败之后,禁军之中只活了沈明启一人,他又对华老将军的死撒了谎,那么他就有很大的嫌疑。 至于他为何敢行此事,其实不难理解。此人本就是个阴险毒辣之徒,当时战败,人未救回,又全军覆没,若回去复命,他难逃一死,但若护送华老将军的灵柩回京,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后来的事实证明,元修的确因此没有杀他。 但若这事真是沈明启所为,元修多年来用的这把刀可一直都是他的仇人…… 但若真是沈明启所为,江边那一战,老熊那亲兵的仇便能报了! “当然,箭拔出时扭转或撬压,刺创可能会扩大或有附加损伤,但刺骨而出的箭有多难拔,你最清楚。拔箭之人一般先会卸去箭头,这种情况下,伤口因武者的内力破口较大,拔出箭身一般不会太费力,所以二次损伤较小,胸骨上应该还是会留下可供验看的证据。”暮青补充了一句,撤回手指,再没别的话可说了。 “……多谢。”元修说话间将纸叠起,收进了衣袍里,妥善地贴放在了心口处。 “不用谢,我有条件。”暮青直视着元修,冷淡,坦然。 元修一怔,那纸仿佛突然在心口焚起把火来,痛不能言。他笑了笑,苦涩过后,艰难地道:“好!你说!” “放了姚惠青,把人安全地护送过江。” “好。”元修一口答应,却定定地看着暮青。他不知道这个条件是她临时起意,还是刚刚提起他当年密道失信于她时,就已有此盘算。 若是从前,他绝不会疑她,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与她已阔别六载,她成长了太多。她为南兴赈灾和大图长治提出的两项策论,他至今还记得在盛京宫中听见奏报时有多惊艳。岭南王割据一方已有二十多年,被她用计擒获斩了头颅;大图复国的可能性原本微乎其微,被她用一方传国玉玺将巫瑾送上了帝位;鄂族女子之地位卑微至极,她硬是以神女之名、女子之身执政三年……如今的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孤僻的西北军小将,也不再是那个混不吝的江北水师都督,今夜与她面对着面,他能够感觉得到她的分量,那种与他比肩的分量。 “还有。”暮青丝毫不懂得适可而止。 “说!”元修依旧干脆。 “把老熊的家眷和族人也一并送过江来。”此二事在暮青心里悬了多年,有机会谈判,她是不会放过的。 元修闻言却锁住眉头,看了暮青许久,问道:“他是我的旧部,在你心里,我会因为他跟随了你,而苛待他的家眷?” “你如果真念旧部之情,就该让他和族亲团聚。这些年,他虽然不说,但不可能不挂念妻儿老娘?你带出来的兵有多重情义,你知道,我怕他久念成疾。” “……好!”元修答应了,又问,“要把老卢的家眷也一并送过江吗?” “不用。你应该知道他的事,他一直觉得愧对你,渡江之后便闭门不出,拒不受封。我离京前,托他去古水县帮我照看宅院,他答应了,我想他不会希望家眷过江,他会希望他们生在西北,死在西北。”暮青回到窗边,江风却捎不走心头的愁绪。 元修知道暮青的愁,唯有此事,他与她的心是连着的。戍边十年,老卢跟随他的时日最长,他的性子他了解,莫说下旨准他回西北,就是他亲自来请,老卢都不会回去的。他羞于过江,过不了是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 人人心里都横着一道坎儿,他自己也一样。 元修默不作声地出了屋,吩咐侍卫传信回盛京和西北,立刻护送姚惠青和老熊的族亲家眷过江,不得迁延。 回来后,见暮青仍然立在窗边,元修不由走到窗边与她并肩望着江景,说道:“阿青,这世间有些事是难求圆满的,如同我求不得忠孝两全一样。” 暮青默不作声,裙袖一舒,便拢住了一江的月色秋波。 元修望着暮青道:“密道一事,是我负了你,我无话可说。但若叫我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他杀了我姑母。” 时隔六年,杀字从元修喉头逼出,仍然带着血腥气。 “不,你姑母是自绝而亡的。”暮青望着江上,觉出元修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一刹那的寒厉,但她还是说了出来,“当时在密室之门已落,你姑母本想困住阿欢,不料机关被阿欢所破。就在密室之门升起时,你恰巧赶到,你姑母便持匕首自绝而亡。” 元敏为何挑那时机自绝,这不需要说,元修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屋里一片死寂,画舫上的笙箫声忽然变得有些凄厉,元修扶住窗台,那曾在边关张弓扬枪磨得满是厚茧的手指霎时苍白,如同落了层霜。 江月之辉如梦如幻,刹那间将他送回当年永寿宫外大雪纷飞的那一夜。 “你可记得当初走时,姑母说的话?” “姑母说,朝局诡秘,容不下坦荡男儿。此去戍边,望归来时,心如战刀!” “心如战刀,如今你的心可磨成了刀?姑母瞧着你心里的刀还未沾过血,刀锋不利!” “我就是要逼你!成大事者,善知取舍,帝王之家,情义是不需要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需要!” “你只有弃了那些情义,才能心如铁石,才能在这世道里披荆斩棘!” 姑母…… “元修。”暮青的话音将元修从那经年前的雪夜里唤了回来,看见他那双手,那双称帝六年也消不掉老茧的手,她就忍不住想起西北、想起大漠、想起她敬佩过的大将军,痛那精忠坦荡的儿郎再也回不来了。她放下密道之事,放下岭南之事,推心置腹地问,“当年,你们定下的君臣之约里没有你姑母和你爹,尤其是你姑母。杀母之仇不共戴天,阿欢亲政之后必定替母报仇。你可有想过,到那时你该怎么办?你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姑母死,你有对策吗?” 元修不说话,他想过,但没有。交还西北帅印,求姑母活命吗?可一旦失了帅印,元家将毫无自保的筹码,拿什么保证皇帝能信守诺言?以西北之军和边关之重逼皇帝大赦吗?那便是逆臣,有违忠良之道。 “你想过,但没有两全之策。”元修能想到的办法,暮青都能猜到,她毕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对政事毫无经验的人了,“所以,你们成为敌人是迟早的事。” “那我该怎么办?我是该谋朝篡位,还是该大义灭亲?阿青,换作是你,你会如何抉择?”元修问。 “我抉择不了,但无论如何抉择,我都会在其位谋其政。”暮青看着元修,这才是她最痛心的,“换作是我,我当年绝不会一计不施,一兵不用。你那时手握帅印,将士视你为信仰,百姓敬你为战神,你却眼睁睁地看着呼延昊建辽称帝。你能告诉我,当年是怎么了吗?” 元修闻言垂着眼帘,没有回答。 暮青道:“你不说,我替你说,因为你那时就决定要与阿欢一争高下了,所以你不想在边关战事上耗费兵力。你手握帅印,心却已不在保家卫国上了。” 这话切中了要害,元修扶着窗台,讥诮地笑了一声,“保家卫国……我是能保得住元家,还是生来就该替步氏皇族戍守江山?我戍边十年,建功无数,上不负天恩,下不负己志,自认为对得起家国百姓!可我精忠报国,得到的是什么?是至亲相逼,天子夺爱!我戍守边疆,他夺我所爱,我为何不能与他一争高下?我元修也算得上这世间顶天立地的男儿,究竟哪儿比他差?” “你不比他差,你只是……从未尝过挫折的滋味。”暮青道。 元修扬了扬眉,讥诮的神情尚未淡去,眉宇间又添了几分诧异的神色,仿佛不解此意。 暮青道:“我的话有错吗?我敬佩你精忠报国之志,也承认你的赫赫功绩,可你若非生在元家,当年离家从军,军营又岂是你说进就能进的?不论你家中在你身上打什么主意,你总归是因为生在元家才能如此由着性子。你的战功靠的的确是一身真本事,但以朝堂当时的政争局势而言,你若不是元修,任你有战神之能,边关帅印岂容你掌?” “西北戍边,艰险苦累你甘愿,渴饮胡血你快意,你虽与家中政见不合,但当时废帝之机尚不成熟,家中逼你不紧,到底是由着你过了十年想过的日子。直至两国议和,你班师回朝,生父利用,伤了你的骄傲;姑母逼迫,使你苦闷煎熬;情场失意,令你不甘戍边;兄长暗害,叫你心痛欲绝。你人生前二十年没受过的挫折,一股脑儿全尝了,这世间有越挫越勇之人,也有一蹶不振之辈,你两者皆不是,你只是遭遇变故,改变了报国安邦之志罢了。” “元修,这世间没人能够选择出身,你生在元家,身陷于两难的境地,怎么抉择都在情理之中。我的选择,你的选择,都不过是各有缘由罢了,哪怕你我为敌,我也不会怪你。让我失望的是你身为一军主帅的不作为和身为朋友的背叛,就算你能把我带回盛京,你我也回不到从前了。” 一番话说罢,暮青转身就走,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 暮青回头,冷厉的目光撞上元修炽烈的眼神,那眼神太复杂,似混沌中坠来的铁石,焚着烈火,势欲吞人。 暮青捏紧掌下的梭刀,眸中怒意一绽,仿佛满江灯火齐放,摄人心魄的绚烂。 元修发力将暮青扯向自己,二人猛地撞向窗台,两名侍卫不敢回头,只是挪近两步,将窗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舱室里暗了下来,江上的灯火从侍卫之间的缝隙里透了进来,一缕一缕,流漫陆离。元修拥着暮青,当年马背上教骑,地宫中拔箭,都督府中宽衣受检,中军帐中负气争吵,少女的眼眸、玉手、话语乃至方才出水时那一幕惊心动魄的画面,皆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交替着,如梦似幻,刻骨铭心。 “阿青。”元修嗓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悲痛,“当年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我不想回到从前,不想回到失去所有的那一天!那一天,连你都走了……” 暮青说不出话,元修太谨慎,明明收走了她的刀甲,近她身时仍然封了她的穴道。幸运的是,梭刀被她紧紧地捏在掌中,不至于掉落,但也经不得大晃…… 就在暮青担心时,元修克制地放开她,走向了门口。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指一弹,解了她的穴道。 暮青的身子骨儿猛然一松,急忙收掌,梭刀滑落的瞬间,被她死死地捏住了尾尖。刀尖儿从袖下露出,寒光一点,惊心的雪亮。 元修拉开房门,眉头一蹙,刚要转身,江上忽然传来骚乱声! 元修循声望去,暮青手指一勾,梭刀瞬时归于掌下。 这时,侍卫已将门窗阖紧,江上人声消寂,灯火层层灭去,一道呼喝声从下游的水师船队中传来。 “禁令!江上宵禁,画舫休歌,民船靠岸,官船受检,凭文通行!即日起,聚赌喧闹者杖,夜聚晓散者斩!” 元修守在门外,侍卫过来唤了声主子,同时呈上了一封密奏。 元修展开一看,看那身影似乎愣了一愣!随即,房门打开,元修又进了屋。 暮青仍在窗边,她没问出了何事,只是看着元修。 元修也没有说话,只是将密奏递给了暮青。 暮青接过来一看,纸上只有三两行字: 奏:九月初八,四更时分,延福宫失火,大图帝及太后驾崩。 ------题外话------ 好险好险,两万以内写完这章了,差点儿又要被后台强行双更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猜心博弈 这一夜注定漫长。 船灯尽灭,江上一片漆黑,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画舫和民船借着月色依序往岸边靠拢,幽波荡漾,那游动之物激起的水波丝毫不惹人注目。 在盐运船队上游不远处,缀着一艘乌篷小船,船夫是个驼背老翁,撑杆摇桨,行动缓慢。船尾的背阴处,江面下缓缓地冒出颗头颅来,鹤发覆面,貌若水鬼。 那人出水一跃,若一片孤叶飘来,落船无声,驼背老翁却有所察觉,回头看了一眼。 梅姑空着手钻进篷子,坐下之后绕动手腕,江面上隐约有一缕寒光晃了晃,少顷,一只包袱凭空出水,滑入了船中。 驼背老翁一边撑船一边暗啐:世上把神兵当鱼钩使的人,怕是只有这梅老婆子了。 “何物?”驼背老者问。 不料话音刚落,梅姑就骂了一声,“混账登徒子!我宰了他!” 梅姑撂下包袱就走,刚转身就咦了一声,旋即又转了回来。这包袱是少主人此前在镇子上穿的那件袍子,里头包的是女儿家贴身的衣物,衣物上头压着双靴子,靴头朝上,开了道口子。这口子开得很不寻常,且很眼熟。 梅姑在神殿藏了三年,知道暮青的靴中藏有梭刀,一瞥见这道口子,便将靴子提起来捏了一捏。此举本是想确认梭刀已被取出,不料靴子刚入手,靴底异样的触感就令她一愣,猛然将靴子翻了过来! 靴底刻着三个字——余女镇。 而另一只靴底也刻着三个字——再动手。 余女镇再动手? 梅姑抬头望向江心,神色疑惑而茫然。 为何? 这时辰,钦州义水城西,一间破庙的角落里围坐着一队人马,月光从残梁破瓦间洒进来,照亮了众人围坐的空地。 空地上放着一张刚收到的密信,气氛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呼延查烈盘膝坐在月杀身旁,脸色沉肃。 “大图要乱!”眼下这种时刻,究问事情的原委已然于事无补,呼延查烈道,“那位姬长公主是个野心家,不论她打算挟废帝以令天下,还是助废帝重掌朝政,自夺鄂族圣女之位,朝堂乃至神殿都会遭受血洗。” “不至于太快。”月杀看着那张密信,面色苍白,气息虚浮,“当年保瑾王登基之人如今都身居要津,凭一个失势多年的废帝和一个从无实权的长公主,还不至于有立刻血洗朝堂的能耐,那些重臣应该能撑一阵子。” “师父之意是,不理会大图之乱?”呼延查烈狠狠地皱了皱英气的小眉头,“我看过那份废帝党羽的名单,朝中和大内的人虽然不多,但地方上着实不少。当年,巫谷太后一党权倾朝野,其势力绝非新帝即位三年便可剿清的,那份名单之外定有漏网之鱼,加之此番我们刚刚诱剿了于、沈及其党从,新帝就遇刺了,朝中忙于处置急情,未必能及时收网,地方上的逆党定会望风而动,鄂族四州的旧权势力也会兴风作浪,大图必将很快陷入内乱之中,师父当真打算置之不理?” “我们只负责营救主子,大图的内政不在职责之内。”月杀淡漠地道。 “可皇后殿下已执大图四州之政,她总说自己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这话师父真信?当年在郑家庄时,她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妇人,差点儿把命搭上,如若心中无国无民,她会怀那天下无冤之志?师父真信这三年来,她只是为了襄助兄长和夫君,丝毫未存改变鄂族、惠及黎庶的念头?国之变革,三年尚短,内乱必将致使新政废弛、商路无存、民不聊生!她曾说,那些施政地方的年轻官吏乃国之基石,国家一旦内乱,乱党必将大肆暗杀新吏,我们只有竭尽力量保护政要,把守重镇,死守州关,才能守护鄂族。师父……从我遇到她的那天起,她就是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比起她个人的生死,我想她更愿意看到我们为国家民族之大义而战。”呼延查烈改坐为跪,竭力恳求。他是狄部的王子,是草原上尊贵的神鹰,曾将大兴人视为死仇,离草原万里之遥的鄂族人更与他毫无瓜葛,但今夜他心中没有国界之隔、民族之分,因为将他视如己出的那个女子从来不是如此狭隘之人。承蒙她教导多年,今夜他不能对大图的局势视而不见。 月杀看着呼延查烈,那个桀骜不驯的狄部小王子跪在他的面前,他眼前见到的却仿佛是数年前的那个夜晚,一个同样跪着的身影,一句烙入心头的嘱托。 “此去南图,朕把她的安危交给神甲军,交给你了。记住,如遇大险,不惜一切代价,带她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必无余力处置大图内乱。若不处置内乱,则数年来的心血必将毁于一旦。 如何抉择…… 月杀闭上眼,呼延查烈跪着不动,侍卫们一声不吭,秋风从残梁破瓦间的缝隙里吹来,煞喉穿肠,刺骨诛心。 破庙中死寂熬人,唯有密信在蛛网结尘的空地上翻动着,哗啦啦的响。 猛不丁的,一只手突然按住了密信!响声忽消,虫鸣亦止,侍卫们看向月杀。 月杀的一只手臂吊在胸前,那只压住密信的手因连日来马不停蹄地赶路,手掌心已被马缰磨出了血,鲜血染红了密信,他孤身跪在月光里,像一个罪徒。 “传令!” 侍卫们皆未吭声,只是一齐面向月杀跪了下来。 “传令神甲军,留下必要的人马护卫使节团和我们在郡主府里的人,其余人等速往鄂族四州保护政要,命庆州军严守州关重镇,撤离百姓。” “传信梅婆婆,恳请她老人家赐还当年主子画的册子,如若四州形势严峻,命我们的人退入天选大阵,等待主子归来。” 两道军令下达,侍卫们沉默一拜,飞身掠出破庙,寒鸦般遮了月色。 风声灌来,仿佛又捎着当年之言。 朕还能信你吗? 月杀将密信攥入手心,以额触地,长叩南兴。 属下食言,此间事了,自裁谢罪! 运盐船上,月光烛地,人影瘦长。暮青维持着低头阅信的姿态,人在窗边,魂却仿佛已散。 江上传来喝令声,命船队凭文受检,元修看着暮青,眸中露出不忍之色,但还是抬手封了她的穴道,取回密信,戴上面具,而后出了船舱。 门一掩上,元修就看了侍卫一眼,侍卫领会其意,转身走了。 船队官凭文书齐全,原本明早出钦州河口时才会上岸递交官凭,加盖过路官印。今夜事发突然,水师要搜查江面上的所有船只,查无问题之后,民船才可靠岸,官船才可放行。 “把船都靠过来!”元修从水师小将手中接回官凭,打了个手势,命船队靠前,方便水师搜查。 江面上的船太多了,突然接到宵禁令,水师上下一个头两个大。朝中出了什么事,军中一无所知,奉命办差的将领们却感觉出了一丝焦虑不安的气氛,故而今夜出营,众人心头都蒙着层阴霾,隐隐有些急燥,生怕闹出乱子,酿出什么泼天大祸来。在这节骨眼上,素日里腰肥胆壮、黑白通吃的盐官竟然极好说话,水师小将不由松了口气,甚至有些感激。 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儿一松,他也就没注意到船只纷纷靠拢过来时,将那艘被护卫在中央的官船挤到了最后头。 二三十个水师兵丁跃上盐船,分头查验。他们不查盐,那不在水师的职权范围内,他们领的是严查乱党的军令。自从复了国,搜查乱党的差事就没停过,对于船上何处能藏人,何处能藏兵械,这些兵都熟得很,上了船遇舱即进、遇箱即开,水密隔舱、甲板壳板查了个遍,连舱壁之间有无隔隙都仔细敲打过,一连查了十余艘船,皆未发现暗舱、活板等可疑之处,眼看着要查到最后一艘官船,不远处的画舫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众人闻声看去,恰见一道黄烟从船头升起,江风刮得烟柱飘摇一散,烟后一道刀光乍现,那示警的水兵脖子上血光一冒,便连人带烟一并坠入了江中,水花还没翻起来,画舫上就传来了打杀声。 “乱党?”小将反应过来,急忙挥旗,示意增援。 画舫四周停着几艘民船,皆是乌篷小船,船尾摆着食灶,是专门给舫上供酒食的。搜查小船用不着多少人,一艘船上只上了一个人,黄烟一起,搜查民船的兵就想设法登船,不料刚转身,前一刻还满脸堆笑的船夫就从船桨里拔出刀来,出手杀人,干净利落! 与此同时,画舫上的几个兵在数招之内就被乱党杀入了江中,小舟上的乱党纷纷飞身登船,船手打舵,撞开四周的民船,意欲靠堤上岸。 水师小将率兵查船,还是头一回搜到乱党,见这些狂徒武艺高强,行事猖獗,不由望了眼盐船的队伍。只剩一艘盐船没查,但眼下显然已经顾不上了。 “竟真碰上乱党了,可需帮忙?”这时,元修问道。 这一问,小将更不好意思查了,他冲元修抱了抱拳,说道:“今夜查江,我们人多,这些贼子跑不了!大人公务在身,不敢劳烦,末将这就率人去追!” 说罢,他挥手喊了声放行,旁边一个兵将一张放行文书递给元修,盐船从水师舰船周围退开,小将当即指挥战船紧追乱党而去。他根本没有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比如今夜宵禁,船只都在往岸边靠,此刻江面上拥挤不堪,这群乱党既然武艺高强,踏船为路、飞身求退岂不更快?为何要驾船逃离?民间舟舫岂能与军中的冲锋舟比快? 画舫横冲直撞,江面上惊叫连连乱成一团,水师被引走了,元修负手望着江上,目光寂寒,波澜不兴。他将放行文书给了身后的侍卫,便转身回到了船上。 一进舱室,元修就解了暮青的穴道。 但暮青没动。 元修愣了愣,“阿青?” 暮青一声不吭,甚至没有气息,她依旧维持着阅信的神情姿态,不动,也不说话。 元修一惊,急忙蹲身,仰头一看,只见暮青眼底血丝狰狞,嘴唇已显紫红。 元修瞳眸骤缩,几乎是飞身掠到暮青身后的,衣袂刮起的风一荡,烛火噗的灭了! 屋里一黑,元修的手却精准地拍在了暮青的后心上。 这一掌,连一成的功力都没使上,暮青却猛地一颤,一口血从喉中喷出,泼向窗台,染了窗纸。 “阿青!”元修将暮青抱起来放到床上,盘膝坐到她身后,急忙为她运功调息。 巫瑾和她虽是表兄妹,却是半路结识,他知道他们之间共过生死,自有情义在,却没料到深成这般!他知道她看罢密信情绪必有波动,却没料到她会气息阻滞,生生将自己闷出口血来!他若晚回来一步,她怕是有性命之险! 元修眉头深锁,锁尽懊恼自责,他不该封她穴道的…… 心中焦急如焚,元修掌下却不敢运力过猛,他内力刚猛,当年为她驱寒尚且不敢图快,今夜更是不敢。 江上骚乱未止,呼喝声、惊哭声传进船舱里,像魑魅魍魉在窗外游走,勾人魂魄。 侍卫们看着窗上的血,不知暮青出了何事,也不敢擅自进屋点灯,只能守着船舱,觉得今夜格外漫长。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元修道:“打水来!” 侍卫急忙端水进屋,顺道把灯掌上了。 元修浸湿帕子,拧了拧,回到床前,怔怔地望着床上之人。那人儿正沉沉地睡着,青丝贴面,气息如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衣裙已被汗浸透了。他从未见她如此虚弱过,当年在大漠,她身中寒毒,回关途中高热不退昏迷不醒,都似乎没有今夜吐的这一口血破神伤身。 元修坐到床边,轻轻地拨开暮青脸上的湿发,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当年在地宫中揭开面具的那一刻,那一眼,烙入了心里,从此午夜梦回,回回都是此景。 那夜至今八年了,他似这般凝望她的睡颜,却只有两回。 烛光昏昏,袖影深深,男子眉宇间的光影交织明灭,不辨喜悲。 许久后,他为她擦起了汗。从前,这差事在军中是医童的,在家中是丫鬟的,他从没沾过手,今夜沾了手才知竟不容易。她的发丝柔软如缎,拨开它们竟比开弓还难,他提在手里怕扯疼了她,拨开又怕手指上的茧子刮着她,才为她擦了擦额面,他的背上就起了一层毛汗。 她的眉眼依旧是当年模样,只是睡着时少了几分清冷,添了几分娇弱。他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眉,这眉对着他时总是刀子似的,此刻寒刀入鞘,眉似竹叶,竟有些可爱。她睡得很不安稳,眼睫颤着,剪影如羽,越发衬得容颜如玉胜雪。 元修抚着暮青的脸,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唇,她的嘴角还有一丝血迹,正是这丝血迹逼退了男子眼底涌动的暗潮,他轻轻拭去那血,血沾在他的指腹上,仿佛是从他的身体里淌出的血,钝痛的滋味儿。 他起身走到木盆旁,把帕子洗了洗,回到床前时看了眼暮青的衣裙。她的衣裙已经汗湿了,这汗捂在身上,恐要生病,可画舫开走了,船上连个女子都没有…… 迟疑了片刻,元修坐在床边解开了暮青身上的裙带,哪知裙带刚松,暮青就皱紧了眉头,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 “阿青?”元修唤了两声,见暮青不醒,急忙将她扶起,抚住她的后心,想要帮她护住心脉。不料刚将人扶起,暮青忽然双目一睁,抬指就朝他刺来! 元修仰头急避,他不敢再封暮青的穴道,出手却快如疾电,一把将暮青的手腕握入掌中,目光顺势一扫,扫见暮青指间的梭刀,诧异过后,怒似涛生! 他另一只手还抚在暮青的后心上,方才怕猛地松手会摔着她,他的手一直护在她身后,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逼怒,他扯住暮青的后衫就将她按在了床上,手腕往墙上一撞,梭刀嗖的飞出,死死地钉在了门上! 门外的侍卫闻声回头,脸上露出惊色,却不敢破门而入,只听见元修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你想杀我?”元修压着暮青,与她四目相对,她眼中血丝未褪,目光像染血之剑,杀意有多寒厉,他眼中的痛意就有多深沉。 她的本事他知道,所以事先收走了她的兵刃,这把梭刀是从何处而来?他不蠢,稍加思量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衣内未藏兵刃的话,兵刃只能藏在靴中。她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取了刀,又堂而皇之地把那双靴子扔进了江里。 元修纵声大笑,不知是该为她骄傲,还是该恼她,倒是苦涩悲戚的滋味儿涌在心头,在喉口逼出一股子血腥气。 “你真是好本事……”他为她调息时的确探知她体内的寒毒已解,身子康固了许多,可吐血伤身,她刚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他实在不知是多么强烈的念头才能驱使她这么快就醒过来,又是怎样的毅力才能让她挺着虚弱的身子假装昏睡、静待时机乃至暴起杀人,但他知道一件事,“你以为巫瑾遇刺是我下的杀手?” 元修俯下身,贴耳说道:“阿青,你的理智呢?你这么看重你们之间的兄妹情义,他却未必如你一样看重。” 此言话里有话,暮青竭力压抑着悲痛忧焚,强迫自己去思索此话之意,忽见元修将手探入衣襟,取出一物,递到了她面前。 那是一封奏折,却不是普通的奏折,明黄锦面,九龙绣图——这是一封国书! “这是大燕向大图朝廷递交的求亲国书,你好好看看!”元修一手撑住床板,一手将国书打开,摊在暮青眼前,让她看。 暮青只看了一眼,她无心看那求亲之辞,只把目光落在了国书之末,那里赫然盖着一块玺印。这玺是她从外祖母的衣冠冢里亲自捧出来的,三年来,她执政四州,与朝廷文书往来频繁,玺印的方寸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你以为这封国书荒唐,巫瑾不可能答应?你错了,他答应了。”元修收回国书,握住暮青的手腕,直直地看进她眼里。直到此时,他还在担心她猝然得知此事会怒火攻心,越是如此,他越是痛难自已,“我问你,让你提前离京可是他提出来的?你真以为他是为防大燕劫亲?他是为了把你从神甲军中调离,是他把你送到我手上的!” 暮青愣住,那怔怔的神情比锋芒毕露时更戳人心窝。 元修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疼得有些气短,却仍旧说道:“阿青,他舍了你,选了救母。兄妹之义,母子之情,到底是亲疏有别,你可懂?” 暮青一声不吭,仍然怔怔地看着元修。 “你擅察色于微,我的话是真是假,相信你看得出。”元修毫不躲闪,与暮青对视了片刻才松开她下了床。 他走到窗边,披着月光负手而立,窗上血迹未干,男子的话语透过背影传来时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你想知道是谁对巫瑾下的杀手,何不猜猜大图无主,对谁有利?阿青,你是鄂族神女,算得上大图半个主子,一旦大图陷入无主的境地,你割据鄂族四州轻而易举,剩下那五州,要取很难吗?” “……你想说是南兴朝廷趁机作乱洛都?”暮青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锋锐逼人。 元修转过身来看着暮青,“我在大图传递消息颇为不易,眼下只收到这一封密奏,但他不一样,他设立监察院以来,密探散布诸国,你以为巫瑾暗地里的动作能瞒住他多久?还是你认为大图朝中对你就任神官一事的担忧毫无道理?利欲熏心,人心易变,你与他同样多年未见了,焉知他还是当年的他?” 暮青没作答,她只是坐在床边看着元修,眸底的锋锐渐渐散去,终变成死水般的寂。她本就清瘦,拖着病弱的身子硬撑的倔强模样令人忍不住想起寂寂春深、淡花瘦玉的景象。此时的元修,尚未看懂暮青的神色,也不懂她这般神情是因谁而生,他只是忽然有些不忍。 “眼下只有这一封密奏,所以我的话只是猜测,过几日兴许会再有消息。”元修说罢就向外走去,到了门边望见梭刀,目光沉郁了几许,取下梭刀便拂袖而去。 一出房门,一个侍卫就从船队前方过来,停在了前头的船上。元修飞身掠去船尾,听侍卫回禀了画舫那边的情形之后,低头看了眼躺在掌心里的梭刀。 船早已开动了,此时下水必是寻不着那包袱了,元修望着空阔幽静的江面,想着密奏中的消息,抬手招来侍卫,吩咐道:“既然他们上了岸,命他们联络陈镇,办一件事。” 侍卫附耳听罢旨意,匆匆办差去了。 元修又招来一个侍卫,吩咐他打盆温水送进暮青屋里,再送身干爽的衣裙过去。 半个时辰后,侍卫进屋将木盆和汗湿的衣裙端出来时,江上已泛起了鱼肚白。 因朝廷禁令,清晨时分,行驶在乌江上的只剩下了官船,江面上开阔了起来,也安静了下来,而岸上却陷入了混乱。 大图的内乱比想象中来得快。 九月初八凌晨,天子猝然遇刺,殿前侍卫长手持龙佩出宫传旨,命龙武卫大将军万嵩立即率卫队护送南兴使臣及郡主仪仗回国,不得延误! 而当重臣们赶到延福宫外时,大火已经烧红了大内的天,老臣们从宫人手中夺过木桶,亲自往殿内泼水,却无济于事。 殿前侍卫长传旨回宫后,老臣们将其围在当中,情绪激动地询问天子和太后是否当真遇刺、是否真在殿内、可有别的旨意……得到的却是令人绝望的答复。 天子遇刺,危难关头竟未下旨钦定继位之人,却只下了一道于国无用的旨意,老臣们顿时感到了绝望。 这时,禁军来报,称姬瑶逃入了废帝宫中,挟持废帝前往天牢,以废帝性命为要挟命令禁军释放被关押了三年之久的藤泽。禁军不敢轻举妄动,故而前来恭请相令。 景相意识到,救出未婚夫婿之后,姬瑶要么会挟废帝命朝廷交出国玺和鄂族圣物,篡权夺位,要么会劫持废帝出宫,返回鄂族,集结旧部势力,图谋大业。 废帝与复国重臣们之间早已结仇,姬瑶又犯下谋逆大罪,按说二人的性命皆可不顾,但若不顾,又该由谁来继帝位? 先帝膝下有四位皇子和两位公主,二皇子夭折,四皇子乃贤妃所出,幼时天资聪颖,颇得先帝喜爱,哪知年少时却因受一宫女引诱伤了身子,自此就变得喜怒无常。有传言说那宫女是巫谷皇后的人,故而此后四皇子才疯了似的与大皇子作对。当年废帝趁内乱登基,将四皇子贬为庶民,囚禁于王府中,大图复国后,四皇子虽然被赦,却因抑郁成疾薨于去年三月。 废帝膝下倒有二子,但一脉相承,废帝血脉若继帝位,岂有复国派的活路? 难不成要从宗室子弟中择选一人?可当年神皇二权相争,使得皇族元气大伤,此后每逢储争,皇子们总要标榜复国之志以争取复国派的支持,从而斗得你死我活,以至于宗室人丁也不旺盛。 但……倒也不至于选不出人来。 可此乃干系国家兴亡的大事,继承大统的人选绝非立刻就能择定的,而大难就在眼前,景相只好命景子春前去天牢,设法拖住姬瑶,自己则劝一干重臣前往紫宸殿,一连签发数道相令,封锁天子遇刺的消息,并紧急收网,凡是名单中在列的官吏、宫侍、商号,无需拘拿,就地处决! 这番处置不可谓不快,但还是慢了一步。 这天恰是暮青回国的日子,仪仗阵势浩大,洛都城内,上至官宦人家,下至平民百姓,皆不想错过这等盛事,故而沿街铺子老早就被抢订一空,许多人天不亮就起来了,只等城门一开,宵禁一解,就到街上看热闹去。大内的火烧起来后,看到的人不在少数,加之龙武卫领旨之后,忽然弃开仪仗,同神甲军一起,只带了使节团和皇后的一众亲随快马轻装疾驰出城,这古怪的举动无异于打草惊蛇。 原本打算同日离开洛都的北燕使节团也立刻弃了仪仗,只由卫队护送出城。而当城防司衙门的人来到几个官吏府邸和一些商铺门前时,已经有人望风潜逃了。 宫内,姬瑶挟废帝救出藤泽之后,果然命人交出传国玉玺、鄂族圣物和神官大印,景子春虽是天子近臣,却不可能知道这些干系重大之物收藏于何处,他甚至连鄂族圣物和神官印玺仍在暮青手中都不知道。姬瑶明白这个道理,故而没有过多纠缠,她命禁军撤去弓弩手,打开宫门,挟持着废帝退出大内,一路退至了永安大道街口,这条大道切割着官宅和坊市,入市过两条巷子就是永安渠,这条吃水渠是洛都的命脉所在,四通八达,交织如网。 景子春立刻明白了姬瑶的意图,他负手立在禁军之中,用手势和眼神示警,不料目光刚转开,藤泽就忽然拎起废帝,与姬瑶一起纵身掠向坊市。 景子春立刻下令放箭,弓箭刚对准二人的后心,藤泽就凌空一折,飞起一脚,将废帝踹向禁军,弓手纷纷收箭,待接下废帝,藤泽和姬瑶已掠过巷子,一同跳入了永安渠中。 此时天空尚未破晓,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两国的使节团刚刚出城,景子春立刻命令阖城大搜! 本是喜庆热闹的一天,却变得混乱而肃杀,洛都阖城闭户,百姓惶惶不已,不知出了何事。 延福宫的大火直到辰时才熄,景相率执宰重臣们入殿,在烧黑了的围榻上见到了两具相拥的焦尸。 老臣们跪在冒着白烟的废殿中央嚎啕大哭,但国难当头的严峻形势却容不得群臣沉浸在悲痛中太久。很快,尸体被陈放到了偏殿,暂时秘不发丧,延福宫来不及清理就上了锁,禁卫、宫人皆被严令留在宫中,擅出大内者,满门皆斩! 朝廷在运转,大内、都城尚在掌控之中,地方上却乱了起来。 逃出都城的乱党将消息传了出去,致使地方官府奉命拿人时扑了个空,一些乱党在军中起事,他们尚不知大内出了何事,为了煽惑军心民心,便四处造谣生事,说皇帝爱慕神女,不愿其回国与夫君团聚,强留不成,二人反目,致使宫中失火,天子驾崩,神女出逃,南兴帝御驾亲征,现已重兵压境,欲亡大图,开疆拓土。 这谣言说得煞有其事,地方官吏纷纷上表请安,请求朝廷辟谣平乱,安抚民心。 而朝中却在为另一件事头疼——钦州传来加急军报,称石沟子镇一役大捷,废帝谋士于、沈二人伏诛,但英睿皇后遭北燕帝元修劫走,现今下落不明。 英睿皇后竟然被劫? 北燕帝何时来了大图? 这两个消息将原本就焦头烂额的朝廷搅得更加混乱,以景相为首的朝廷面临着一个抉择——救不救人。 乱党四处造谣煽惑民心,却正戳中了大图重臣们最为担忧的局面,那就是天子猝然遇刺,新皇固然可以从宗室子弟中挑选,但大图势必会乱上一阵子,南兴会不会趁大图无主的时机来插一脚? 暮青虽已卸任大图神官,但鄂族四州仍尊她为神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旦她安然回国,先割裂鄂族四州,再与南兴帝并举南兴和鄂族兵马夺下内战之中的五州,可以说绝非难事,所以救人对大图而言将需冒着亡国的风险。但暮青于国有功,如若不救,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怕是会淹了大图,南兴帝若龙颜震怒,大图又是否承担得起后果? 景相率执宰班子连夜商讨对策,最终决定救人,但只是官面儿上的——朝廷下令搜救,但眼下逆党作乱,官府行事必将受阻,双方战事一起,搜救必定延误,这不能怪大图,朝廷在内乱的关头还愿意搜救,已经仁至义尽了。 这个决策令景子春隐隐有些担忧,但究竟在担忧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偏偏在这个时候,云家传来消息,说云老病重,请景相入府一见。 云老病重已久,有日子不上朝了,延福宫失火,云家对他谎称是值夜的宫人贪睡,碰倒了烛台,致使后宫一座宫苑失火。但历经三朝的老人还是感觉出了府中不同寻常的气氛,他坚持进宫问安,被家眷拦了下来,怒极攻心之下,已经昏迷了数日,这时突然转醒,怕是回光返照,时辰不多了。 景相父子急忙去了云家,云老已经得知了宫中变故的原委,见到景相就嚎啕痛哭,“仲言啊!老夫曾劝过皇上,百善孝为先,可忠孝自古难两全,为君者当以社稷为重……皇上若肯听劝,何至于遭此横祸?皇上如此年轻,正值大有可为之年,怎么就……” 景相见云老竟有痛哭的力气,越发确信这是回光返照,不由悲上心头,叹道:“皇上自幼被迫离开先帝和太后,回国之路历经千难万险,却只来得及见父皇一面,就连好端端的生母也疯了,他怎能心无执念啊?您也看见了,这些年,国事之外,皇上几乎把心思都扑在了太后身上。” 云老道:“大图复国才三载,遭此变故,叫老夫如何瞑目啊……” 景相只能劝道:“朝中打算从宗室子弟中择选一人承继大统,但人选尚有争议,您老好生休养,到时还要请您定夺。”、 云老摇了摇头,“老夫怕是熬不过今夜了……听说英睿殿下也出事了,老夫有一策,愿下九泉之前能再助我大图一回。” 景相闻言,急忙俯身恭听。 云老看了眼屋里,遣退了家眷下人,低声道:“自英睿殿下执政鄂族以来,老夫时常夙夜难眠,忧我大图疆土终有一日会被他人窃夺。如今,她落在北燕人手里,实属天不亡我大图!听闻相爷想以搜救为名行平叛之实,这不失为一计良策,但老夫担心的是……当年,老夫到南兴接皇上回国,一路上亲眼见识过此女力挽狂澜的能耐,故而担心她会半路逃脱。一旦她回到南兴,则我大图仍旧有亡国之险,所以相爷需得狠下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以搜救之名与南兴联手,套取英睿皇后的下落,然后……” 云老话没说完,根本无需说完,景相已然意会。 然后,暗中下绊子,助北燕帝将英睿皇后劫夺回国。一旦事成,南兴与北燕必有一战,自然无力插手大图的内政,朝廷图得此喘息的时机,兴许能渡过这次国难。 “多谢老大人赐计,您乃当之无愧的国之大贤!”景相立在榻前,朝云老郑重一礼。 景子春垂首缄语,神色凝重,他终于明白自己在担忧什么了。恩师和父亲此番临危救国,对手是四海闻名的南兴帝后啊!能赢吗?赢则能解亡国之危,但若输了呢?他与南兴帝有一面之缘,那人绝非好大喜功之辈,而英睿皇后是个心怀万民的女子,这二人皆非好战之辈,南兴未必会趁火打劫,窃夺大图疆土。 这正是恩师和父亲此计最为致命的地方——一切都出于假想。 赢,自然万事无虞,可若输,假想敌岂不是要变成真敌人?岂不是要真把大图往亡国的绝路上推? 但这忧虑景子春并未说出口,他瞄了眼一向顽固的恩师,他已油尽灯枯,何必让他担着救国亦或亡国的重负离世呢?况且,即便说了也无济于事,因为南兴帝后的心思,他也仅仅是猜测罢了,他担保不起,而亡国的后果他同样无法承担。 那么,就只能赌了。 九月十二日夜,景相签发相令,命地方官府“搜救”暮青。 九月十三日凌晨,三朝老臣、当世大贤云老卒于府中,享年八十二岁,临终遗命秘不发丧,要待天子大葬之后才肯下葬。 此后,朝中欲从宗室子弟中择选承继大统之人,却产生了分歧。 而地方上,加急军报不时传来,搜救如预期中的缓慢。 九月十八日夜,一封密信放在了景相的桌案上,密信出自已离开洛都的北燕副使陈镇之手,信中之言令景相喜忧参半,喜的是北燕对大图内忧外困的局势分析及解决之策与朝廷一致,忧的是北燕请求将正在海上演武战舰驶入周山海峡。北燕使船就停靠在英州港,命使船接驾即可,为何要将演武的战舰驶入港口?北燕在打什么主意?眼下大图正乱着,如若答应,会不会引狼入室? 执宰班子猜疑不定,不敢轻易答复,但仅仅七日后,他们就明白了北燕为何会有此请了。 九月二十五日,英州急奏,称南兴镇南大将军魏卓之亲率远洋宝舰三十八艘、护洋舰六十八艘、巡洋战船百余艘等硬闯明洲岛,大图海师不敌,连战连败,现南兴海师已朝英州而来,军情紧急,奏请朝廷速速定夺! 景相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心中一算时日,他们在这儿看此奏报的时候,南兴海师怕不是就快到英州港了! 奏报上称,南兴来犯的理由竟是听闻北燕海师正在两国海域演武,怀疑北燕使节团会伺机劫亲,而北燕海师会借演武之名行接应之实,故而前来襄助。 都硬闯了还自称襄助,这简直欺人太甚! 论疆域,大图堪比当年的大兴,可论国力,大图因两族争端,朝廷贫弱,实在难与南兴抗衡。尤其是海上的实力,英州港小,一向太平,朝廷便极少重视海防。反观星罗十八岛,因常年受海寇滋扰,大兴朝廷对海防一向重视,南兴帝渡江亲政之后,将魏家少主封为二品镇南大将军,命其奉旨回星罗练兵造船,大有荡平海寇、发展海上贸易、富国强兵的雄心。经过数年的励精图治,而今,南兴的海上贸易已经兴起,星罗足有海船两千余艘,其中战船八百、巡船千艘,远洋宝船两百余艘,更有护洋船、传令船不计其数,此等雄厚的实力,不怪大图海师连战连败,那些建造已久、船型老旧的战船没被撞沉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老臣们气愤不已,却也心惊胆颤,南兴海师来犯的时间无论怎么推算,南兴帝下旨之时,英睿皇后都应该尚未出事,这只可能是南兴帝在北燕的种种动作里洞察出了事端,以防万一,及时做了部署。 老臣们不由担心,大图朝廷打的算盘真能瞒得住南兴帝吗?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人提议,当立刻签发相令,准北燕战船驶入英州港,以牵制南兴海师。 景相却将北燕的密信烧成了灰,他不是后悔了,而是久经政坛风雨,尚未慌到六神无主——英睿皇后有功于大图,如若不救,大图必遭天下人指责,下令“搜救”一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二来,即便南兴帝识破此计,没有证据,他也只能吃个哑巴亏。但倘若签发相令,准了北燕之请,那岂不是把证据亮给人看,生怕南兴帝没有大举兴兵借口吗? 景相决定耗着北燕,他知道北燕帝跟大图客气只是因为想要争取盟友,但他等不了太久,如未得到答复,他一定会命海师进犯大图海域,到时大图既不会落人口实,又能达到牵制南兴的目的,一举两得。 景相没有猜错,就在他做出这个决定之时,北燕海师忽然进犯大图海域。 九月二十六日凌晨,南兴海师过英州港而不入,直奔周山海峡,停在海口,遥望余女镇。 九月三十日,北燕海师驶入周山海峡,两国战船隔岛相望,战事一触即发!大图海师奉命避战远观,看着海上连绵如山、气势雄壮的两国战船,连声号子都不敢吹。 十月初二,盐运船队驶出乌江,抵达了余女镇。 ------题外话------ 这章状态不好,大家久等了 正文 第四十七章 血战边镇 余女镇的名字有个由来。 据说,上古时期,镇上有一余姓老汉之女,相貌丑陋,体壮如男,长到及笄,竟高如山丘,宛如山怪。当时,海上风浪遮天,镇上民不聊生,百姓每三年都要挑选一个少女祭海,以求龙王保佑出海的渔船。余女自荐祭海,镇上百姓打造一艘周天大船将她载到海上,连船带人沉入了海底。不料七七四十九日后,海上忽生巨震,一座岛屿从海底升起,形如周天大船,中间有道海峡,海岛与峡湾挡住了英州港,从此港口风平浪静,灾事甚少。镇上的百姓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余女是海上的山神,自愿献祭凡身,以保一方平安。于是,百姓将岛屿和峡湾取名周山,将小镇取名为余女镇。从此,英州的渔民出海从不拜龙王,家家户户皆拜山神余女,镇上建有山神娘娘庙,香火鼎盛,千年不衰。 时值傍晚,岸上无一行人,一队兵马跪在堤边,正是北燕使节团一行。 “恭迎陛下!”大使华鸿道和副使陈镇率众臣面江高呼。 元修负手立在船首,问道:“战事如何?” 华鸿道垂首禀道:“启禀陛下,我军叫战两日,南兴海师一直按兵不动,大帅魏卓之似乎看穿了我们的意图,一直在养精蓄锐。所幸近日海上大雾频生,陈将军今晨已传信军中,命我海师将士日落时分全力攻打南兴舰船,助使船趁战乱和雾色驶过峡湾。使船现已停靠在入海口,只待陛下登船!” 元修听着华鸿道的回禀,目光却落在陈镇身上。 陈镇意会,默不作声地将密奏取出呈过头顶,一名侍卫上岸接过密奏呈至船头,元修打开一看,眉峰压了压。 堤上静悄悄的,这封密奏是由沿途探听到的消息汇总而成的,谁也猜不出是哪一条令皇上这般神色。 陈镇看了眼被晚霞染红的江面,说道:“就快日落了,还请陛下更衣登岸。” 说罢,两名使臣从陈镇身后行出,手捧帝后华服,躬身而拜。 元修瞥了眼凤冠,目光落在密奏上,忽然将掌心一握,一把齑粉散入江中,他转身而回,风动衣袂,墨发扬起,江影忽如墨色一泼。 两名侍卫上岸将喜服捧进了船舱,片刻后,元修走出舱室,打开了暮青的房门。 暮青正闭目养神,听见声响睁眼看去,只见一人立在门口,江风荡着衣袂,华袖拢着霞辉,金冠玉带,气度雍华。 阿欢…… 暮青有一刹那的恍惚,却又在一刹那里夺回理智,看向了来人手中端着的凤冠袆服。那是北燕皇后最高形制的礼服,是祭祖、登朝、册封和大婚的吉服。 元修走进屋里,自当年卸甲,多年来他从未碰过红袍,今日喜服加身,却不能扫除他眉宇间的郁气。他将冠服放到了桌上,说道:“靠岸了,更衣吧。” 暮青不看那凤冠袆服,只看着人,问道:“有洛都的消息吗?” “没有。这一路上,大图有多乱你也看见了,消息很难往来。”元修神情自若地说罢,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堤上的情形尽入眼帘,他道,“陈镇等人已在岸上候着了,他们从洛都出来,应该有听到一些消息,登船之后叫他们来拜见你,你有何事要问,问就是了。” 身后许久没有回音,元修回身看去,见暮青正望着滔滔江水出神,仿佛察觉出他的目光,她冷冷地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元修眉头微锁,欲言又止,却终把话咽了下去,大步出了舱室。 房门一关上,暮青眼中的神采便忽然一凛,毫无方才的恍惚涣散之色。她起身关上窗子,回头看向了凤冠。冠上之龙凤以金丝穿缠而成,饰以珠花、云叶及博鬓,其形庄重,其工精美,花丝、镶嵌、錾雕、点翠、穿系,可谓穷极匠作工艺。 暮青捧起凤冠端量了起来,只见凤身点翠,凤口衔珠,凤目嵌以血红宝石,整顶凤冠上的宝石珠翠有数千计,捧在手中沉甸甸的。她摇了摇冠上的龙凤宝钗,目光一动——凤冠宝饰繁多,不可能由一位匠人独立制成,那么,采用整体雕嵌的可能性就很小,最可能的就是将各部件单独制就,而后插嵌而成。 她将凤冠放回桌上,逐一摇了摇冠上的簪钗博鬓,珠光宝气在眼底辉映着,仿佛寒潭之下忽现剑光,杀意凛然。 片刻后,暮青拿起凤袍披在了身上。 当她打开房门走出去时,元修正负手立在船首,他闻声回头,见落霞沉江,暮青面江而立,大风荡飏而来,凤袖凌空扬去,一江秋水忽如万里彤云,排排小舟胜似九天宫阙,初见她时那被泥血糊住的眉眼,而今凤冠作衬,气势凌云。遥想当初,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和她会有这一日的。 元修深深地看了暮青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记在心里。 这时,岸上传来山呼,“臣等恭迎皇上、皇后娘娘!” 暮青转身走向堤岸,凤口衔着的宝串一扫,晚霞照在凤冠上,瑞凤腾云,宝光夺目。她径自上了岸,皇后袆服在堤上铺开,金凤翚雉彩羽齐绽,所到之处群臣跪避,无人敢拦。 暮青过了堤岸,出了柳林,上了长街,只见街上无一行人,铺子门窗紧闭。镇上房屋低矮,皆是岩石所砌,放眼望去,石屋在晚霞下泛着青幽色,仿佛一座被遗弃了多年的镇子,不见人迹炊烟。 “别看了,你的消息一定早就传到洛都朝中了,大图再乱,使节离京,沿途也定有探子跟着。陈镇等人直奔余女镇而来,使船也早就开过来了,洛都朝廷若有心救你,此刻大军早就该把镇子给围了。他们希望你能顺利出海,希望燕兴两国因此开战,以保大图苟延残喘之机。”元修走到暮青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定在了远方的城门上,“你的侍卫军也没来,你应该能猜出他们为何没来。” 暮青默默地望着城门,晚霞似火,烧红了城门,也烧红了她的眼眸,“他们没来,我反倒欣慰。” 可他们没来,说明大哥是真出事了,那夜宫中一别……竟是诀别吗? 元修看着暮青的神情,不知是恼,还是心疼,皱着眉道:“你就死撑吧!就算他们是为了保住你在鄂族的心血,那也是舍弃了你,与大图朝廷何异?你醒醒吧!他们称你一声主子,那是他们真正的主子恩准的,他们守护鄂族并不只是为了守护你的心血,也是在助他们真正的主子开疆拓土!大图复国的这几年,能够两族相安、不动干戈,你居功甚伟,可到头来呢?巫瑾为了他娘舍弃了你,大图朝臣为了国业舍弃了你,就连神甲军都为了鄂族的利益舍弃了你,这就是你所得到的。” 暮青沉默以对,凤冠沐着霞辉,似有千钧之重,她却在长街上立得笔直,孤清傲然,坚韧不折。 元修的语气忍不住和缓了些,“我知道你不在意自身得失,可你在意的事在大燕也可以做,而我绝不会舍弃你。阿青,跟我走吧,此地不值得你留恋。” 暮青不搭话,依旧望着城门。自从得知巫瑾遇刺,她就越发寡言,除了询问洛都的消息,一路上甚少吭声。 “好!你要等,我就陪你等!”元修说罢,当街盘膝一坐,大红龙袍随风荡开,大有当年之风。 “陛下!”使节团众臣吓了一跳,纷纷望向城门,夕阳已被门楼所遮,唯剩余晖万丈,至多再有两刻的时辰就要落山了。 华鸿道刚想上前,瞥见陈镇镇定的神色,心里打了个突,刚迈出的脚不由收了回来。他看了眼元修的背影,正琢磨时,忽听一道枯老的声音传来! “不用等了,老婆子在此等候多日了!”话音自长街上空而来,似天降雷音,震得堤岸柳动,众人耳鸣目眩。 “护驾!”华鸿道强压住内腑翻涌的血气,大喊一声,却见层云叠染,霞光刺目,天上不见人影,唯有堤边的柳丝随风荡着,万条丝影纠缠如蛇。 杀气似虚还实,从四面涌来! 元修坐在街上冷笑一声,人未起,袖一扬,寒光弹去,飞扬的柳丝无声齐断! 侍卫们立刻寒鸦般向堤边掠去,晚霞的余晖被成片的人影一挡,又忽然裂开一线,残肢鲜血后现出半张烧疤老脸,梅姑狰狞一笑,迎着血雨从侍卫们的尸体中杀出,五指成爪,带着腥风,直逼元修咽喉! 元修挥臂一扫,势如拔剑,手中无剑,却逼得梅姑的血爪猛然一收,凌空踢开半截尸身,借力一旋! 半空中忽有电光四绽,血泼到使节团众臣脚下,众臣一边后退,一边高呼护驾。 此番出使大图,随船而至的卫军有三千余众,此刻已登岸赶来,奈何元修四周罡风霸烈,一干侍卫都近身不得,护卫军只能穿街过巷,将长街前后团团围住,几番尝试,皆难以杀入。 元修身旁,唯有暮青半步不退,她迎着罡风,任血雨污打红妆,风刀撕扯裙袖,丈许凤摆随风荡起,似滔滔红河水,要将她扯入吞噬,她却铁石般立住,宁肯在这罡风里骨肉成泥,也不肯随风摇摆半步。 梅姑也分寸不让,她似乎根本不惧伤着少主,神兵在她手中,路数奸滑狠辣,元修与其缠斗之际瞥了暮青一眼,目光刚转开,忽觉杀机逼面而来,电光之下隐约有什么一跃而来! 那是个活物,身小如蚁,速度如电,又藏于暗处,猝然发难,高手也未必躲得过,可元修身经百战,反应是何等的惊人?他借收兵之力凌空一旋,大袖一扬,狂风驰荡,顺势将暮青从身旁推向了街边。 他不该推开暮青,即便他这一避,那毒蛊会扑向暮青。但蛊是梅姑的,她有能力收回杀招,收招之时一刹那的破绽对他而言是制胜之机,即便梅姑来不及收招,令蛊虫伤及暮青,她也一定有解蛊之法。 但千钧一发之时,元修本能的反应快过了思绪,在将暮青推离身边的一瞬,他大喊一声:“陈镇!” 暮青乘风退往街边,听见风声掠来,抬手就将凤簪一拔!凤冠上的簪钗在船舱里就被她摇动过了,方才又经罡风摧动,一拔即出,毫不费力。凤簪入手之际,风声迫近,暮青一抬头,见陈镇迎面掠来,扬手就将凤簪当面扫去。 这簪子,凤口中衔着珠串,颗颗大如眼珠,带着厉风扫向陈镇的双目,陈镇只是轻蔑地嗤了一声,仰面急避之际握住珠串一扯!他本想将暮青扯过来制住,不料这珠串不经扯,一扯之下,宝珠飞溅,他登时仰面跌倒,倒下的一瞬,忽然有个念头钻了出来——英睿皇后擅长近战,听陛下说,她通晓人之筋脉肌理,独有一套杀敌之术,能一步废一人,作战之效用,胜于天下武林功法。既如此,方才她出手时就该用尖锐如刺的簪尾,而非华而不实的簪头。莫非……她早知他会如何接招,为的就是设法摆脱他? 果然,他隐约瞥见裙裾飘然远去,暮青在珠断人倒的瞬间,转身杀入了卫军之中。 侍卫们和护卫军纷纷拔刀围来,想将暮青逼入死角,不料她一冲进大军之中,就将凤袍脱去扬手一抛! 红袍舒展,遮了晚霞,袍下的人影刀光都被染上了一层血色。侍卫们正仰头望去,暮青迎面就朝一个燕兵的刀刃上撞了过去! 那燕兵被吓得魂飞魄散,匆忙收刀后退之时,忽觉外膝眼下一痛,腿脚登时失灵!他扑通跪倒,对上暮青寒寂的目光,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暮青却压根儿不费那杀人的力气,她从冠上又拔下一支凤簪,左右冲撞,两手齐开,凤袍扬起落下,不过数息工夫,她杀出袍下时,地上已倒了一片燕兵。 暮青望向城门,目之所及处是黑潮般的北燕大军。这里是大图最东边的国门,这条回国的路她走得太远太累,但仍然想要拼尽全力奔向那座被晚霞照耀着的城门。 江风吹上柳堤,暮青身穿嫁衣立在长街中央,头戴凤冠,手持血簪,大军注视着她,而她注视着城门,片刻的寂静后,她迈开脚步闯入了大军之中,孤身向着城门杀去。 陈镇纵身直追,看着前头墙塌般倒下的人群,只能在后头紧紧地坠着,正想伺机制住暮青,一道炽光忽然冲破漫天红霞而来! 那光似陨星流石,疾而刺目,陈镇觉出杀气朝着自己的眉心而来,忙旋身急避,那光擦着他的冠头飞射而过,只听咔的一声,簪断冠裂,他披头散发地转头望去,见身后一个燕兵的前额上多了个血洞,那光的杀势却丝毫未停,一连射穿数人,血泼了一地,一颗血珠骨碌碌地滚了出去,陈镇定睛一看,才惊觉暗器是从凤簪上散落出去的一颗宝珠! 何人?! 陈镇正待喝问,忽见柳堤后掠来一人,人未到,风已狂,街上的大军被刮得东倒西歪,那人落在地上,抓起暮青就走! 梅姑与元修缠斗正紧,趁出招之机扬声骂道:“混账!现在才出手,你个糟老头子是睡死了吗?” 驼背老翁讪讪地笑道:“这不是……少主人的功夫路数没见过,忍不住多看了会儿吗?” 说话时,老翁已握住暮青的手腕,将她带上了房顶,“少主人,老奴护您出城!” 暮青在天选阵中见过这老翁,知道他与自己的外公无为道长有些交情,只是没想到还能再见。此刻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暮青压下意外之情,冲老翁点了点头,便跟随他在沿街铺子的房顶上向城门奔去。 北燕军中虽有弓兵,却不敢放箭,只能一同往城门口涌去。 元修虚晃一招,袖中一支响哨放出,黄烟在空中弥漫开,街上一间石铺的门窗忽然被撞开,几名黑衣人掠上房顶,为首之人手持一对金瓜大锤,机关一放,瓜头带着铁链脱柄而出,咚地砸在老翁的后脚跟下,石砌的房顶顿时塌了个洞,落石轰鸣,碎石四溅! 老翁耳廓一动,听出声响有异,回头一看,见碎石中竟夹藏着暗镖,不由将暮青往远处一推,一边回身应战,一边喊道:“老奴拖住这些人,少主人快走!” 暮青回头望去,见那几个黑衣人目光森冷,使的刀兵暗器无不色泽青幽,身手非一般侍卫可比,很有可能就是北燕事先潜入大图的刺客了。 老翁以一敌众,很难预料能拖多久,暮青毫不废话,转身就走,可没多久,前头就出现了一条窄巷。 巷子有丈余宽,不使轻功根本跳不过去,而街上巷里早已围满了北燕大军。 暮青回头深深地看了眼竭力挡住刺客的老翁,而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房顶,再次跃入了潮水般的大军之中。 北燕大军本以为她会在房顶上踌躇不决,没想到她如此果决,一个燕兵懵了一下,被暮青当头踹倒,鼻梁断裂的声音被掩盖在了刀风中,周围的燕兵纷纷反转长刀,以刀背压向暮青,企图将她擒住,暮青抽出身下那兵的腰刀,就地一滚,举刀便格! 长刀山一般的向她压来,她的目光比山石更坚,高举的刀刃向天扬去,烈火般红灿的霞光在刀刃上淌过,艳若流匹,刺人双目! 几个燕兵被刀光晃得虚了虚眼,眼皮子刚眨了下,暮青将刀刃一转,抽刀一划!几个燕兵的手腕上登时开了道口子,长刀落地,血洒如雨。 暮青的眉眼被血染红,她趁机翻身而起,将刀朝城门方向掷去,大军呼啦一声让出条山缝儿般的路来,她眨着被血模糊了的眼,手握凤簪杀入了那条路中。 她不能在房顶上待着,一旦有刺客绕过老翁,她必被擒住,届时梅姑二人必受牵制,而元修绝不会留二人性命。 她不能往城内去,尽管县衙就在几条街后,但大图的官府已经靠不住了。 她只有出城这一条路,道阻且长,唯有杀出条血路来。 晚霞愈渐西落,暮青在北燕大军之中,霞辉离她远去,江风也离她远去,目之所及是刀光铁甲,簪刀所触是血肉肌骨。 北燕大军身上穿有皮甲,以皮革为甲片,上覆薄铜,寻甲片的缝隙下手制敌需眼疾手快,且簪刀远不及解剖刀锋利,出手甚是费力。簪头的凤羽以金片打制,薄如刀刃,提在手中,伤敌之时难免伤己。 暮青满手鲜血,却觉不出这血是自己的还是燕兵的,渐渐的,她甚至听不见四周山呼海啸般的人声,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战场,是西北马寨,是大漠狄部,是武牢废都,还是东海小镇。 自爹故去已有八年,她却仿佛走过了半生,这半生,征战四方,颠沛流离。荡马匪,杀胡人,保家卫国,她不累;复大图,守鄂族,为护至亲,她无悔;可挚友成仇,刀剑相向,今日这一战忽然让她觉得倦了,渐渐的,连胳膊都累得抬不起来了。 暮青脚步沉重,抬头看了眼城门,晚霞仅余一线,近在咫尺的大军已变得影影绰绰,连刀风都仿佛缓了许多。暮青脚下踉跄了一步,眼前一黑,噗通一声跪在了长街上。她能感觉到扑来的人影,却累得眼皮子都掀不开了。 这一生,究竟还要抗争多久? 阿欢,你我还有再见之期吗? 我从不惧怕抗争,只怕此去北燕,归来之日,你我已阴阳两隔。若上苍许我这一世,是为了让我亲眼看见至亲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最终仍是孤身一人,那我宁愿从未来过。 刀风逼来,一柄柄长刀压在暮青背上,她用尽气力将手撑在青砖上,昂首远望,不愿低头。 而就在她昂首的一瞬,忽觉腥风扑面,血光向后一泼!几颗人头从她身旁飞过,城门楼上飞来数道黑影,像从夕阳余烬里飞出的踆乌。 暮青虚了虚眼,想看清来人,却视线模糊,只听见一阵马蹄声踏来,劈山分水一般,人和血都向两旁泼去,战马尚未驰到面前,一人就从马上掠来,将她从燕兵的包围中救起,踏住马背凌空一跃,向着城楼掠去。 暮色将阑,江风萧萧,暮青仰头望向微云残照的长空,忽觉气清拔郁,胸中闷意一舒,头脑霎时清明了几分。 那人将她带上了城楼,而后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声音里藏着难以掩饰的激动,说道:“主子,属下来迟!” ------题外话------ 抱歉啊大家,这章内容不多,因为被我拆开了,后半段信息量很杂,总写不到感觉上,所以先拆开发这些,剩下的内容容我再斟酌斟酌,明晚更。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重逢之期 月杀? 暮青一张口才发现喉咙疼得厉害,月杀立刻唤侍卫解下水囊递来。 暮青仰头就灌,水清凉甘甜,一入喉就激得五识一醒,她听见一溜儿马蹄声从城楼下驰过,城中杀声激荡,其中夹杂着人声。 “保护少主!挡住城门!” “前去县衙拿住狗官,告诉他再龟缩不出就宰了他!” “押那狗官来关城门,敢推脱半句,宰他全家!” 月杀也放声喝道:“知县听着,大兴英睿皇后、大图镇国郡主驾临城楼,命你县速遣精兵强将抗敌护驾,不得迁延!” 暮青把头一仰,将水当头浇下,抹了把粘住眉眼的血水,低头看向城中。只见数十神甲侍卫杀入了北燕大军之中,其中混着些武林人士,除了柳氏,其余皆是生面孔,却一边喊着保护少主,一边死守住了城楼两侧。 远处,几名侍卫策马杀出巷子,朝着县衙去了。 此刻,城楼上也列满了侍卫,呼延查烈站在暮青面前,见她终于看见了他,嘴巴一瘪,张开双臂就抱住了她! 暮青懵了一下,心中积压已久的忧焚、悲愤、苍凉、倦意,都似乎被孩子的一抱化去了。 洛都宫中遭逢变故,以月杀的行事作风,必然只在乎救驾,绝不会多管闲事,稳定鄂族一策定是呼延查烈提出来的。他才十岁,能有此大局观,她心中除了有种孩儿长成了的欣慰感,也难免心疼。将神甲军调往鄂族,意味着削减营救她的胜算,这孩子在说服月杀之时,内心必定承受着重压,加上大图朝廷这段时日的作为,赶来的路上,这孩子的内心一定比谁都煎熬,否则他一向内敛,今日与她重逢,情感绝不会如此外放。 暮青浅淡地笑了笑,千言万语在心头滚过,到了嘴边就只化作一句,“你们来了……” “我们当然会来!你难道以为我们会舍弃你?”呼延查烈从暮青怀里退了出来,漂亮的蓝眸刚被泪洗过,就烧起了一把小火苗儿,指着暮青骂道,“你你……你是不是想气死本王,好为公主另择驸马?” 暮青:“……” “混账!”呼延查烈回身一脚踹在了城墙上,口中骂道,“混账大图!早知道他们疑心病如此重,如此不讲道义,鬼才去管鄂族!我们就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借口兴兵!灭他基业!” 呼延查烈骂一句就往城墙上踹一脚,他的靴子上沾满了黄泥尘土,这段日子日夜兼程,他肩上的重担直到此刻才终于卸下了。 暮青默不作声,纵然有急事需决,她仍然想给这孩子留出发泄情绪的时间。 呼延查烈并没有失控多久,大战当前,他骂完大图朝廷就冷静了下来,而后眺望着黑漆漆的镇子说道:“镇上的守军呢?人影不见一个,连城门都不关,弃城了吗?” 他们赛逐日月星辉,一路马不停蹄,怕的就是日落后抵达镇子会被关在城外,而叫开城门的时间会延误时机,没想到城门非但大敞着,连个守城的人都没有。 就算大图朝廷一直以搜救之名干着平叛的事儿,但凤驾既已出现,他们就不好再装聋作哑,可这余女镇竟跟座空城似的,莫不是弃城了? 暮青也有些意外,她当时在长街上遥望城门时未见守军,心知大图想要装聋作哑,于是奋力向城门杀去——此乃边镇,是大图国的东大门,不可能一兵不留。街上有三千燕兵,杀声震天,官府不可能装聋子,所以她制造事端,希望逼官府出面,希望杀入瓮城,逼守军出面,但没想到至今不见一官一兵,瓮城里头竟是空的。 神甲侍卫已杀去县衙提拿官吏了,此事稍后就能见分晓,暮青并不把时间浪费在思索此事上,她抓紧要的问:“你们刚刚喊着要关城门,莫非后有追兵?” 月杀闻言冷笑一声,“有!一路上都有。各地叛军一路上都坠在我们后头,为了赶路,我们未与他们缠战,只是告知了大图官府,望他们出兵平叛。可兵是出了,就是平叛平不干净,没多久,叛军又能缠上来,这一路上,我们身后的人就没断过。” 暮青皱起了眉,转头望向城外,只见日头已落,远山如墨,官道已被夜色所吞,唯有零星星辰指路。 “叛军一路上只是坠在后头,就没别的举动?”沉默了片刻,她问。 “没有。”月杀答,此举的确古怪,但赶路要紧,他们没顾上理会这些。 暮青抿了抿唇,转头望向城内,目光落在长街远处正与梅姑缠斗的元修身上,忽然问道:“我大哥……真遇刺了?” 她不再问叛军之事,也只字不提大图朝廷的做派,只是忽然问起了巫瑾的消息。 月杀见暮青望着战场的目光疲乏不堪,却又坚毅如铁,忍不住斟酌了一番才说道:“据小安子的消息,那天凤车前往宫中,他们亲眼见到延福宫起了大火。随后,御前侍卫长手持龙佩前来传旨,说公主姬瑶刺驾,他奉皇帝口谕命龙武卫大将军万嵩立即率卫队护送凤驾回国。当时,御前侍卫长并未亲眼见到皇帝驾崩,只说伤势颇重。” 从他们沿途所见的乱象和大图朝廷的作为来看,天子驾崩一事极有可能是真的,但这话月杀没说。他是侍卫,只禀事,不断事,更不能以自己的揣测影响主子。他发誓他所禀奏的话一句也没掺假,的确没人亲眼见到大图皇帝驾崩。 但这番话并没能使暮青得到一丝安慰,她听见姬瑶的名字时,脑中嗡的一声,伸手扶住了城墙,掌心中割裂的痛楚连着心窝,夜风吹来,血仿佛是从心头涌出来的。 沿江而下以来,不足一个月的时日里,她有太多的事想问:姨母和大哥遇刺之事可是真的,阿欢可还安好,鄂族情形如何……此时此刻,终有一问之机,没想到刚问了一事,消息就如此锥心刺骨。 “你受伤了?”呼延查烈见暮青略有摇晃,刚扶住她,瞥见她手心下淌出的血,不由一惊! 月杀也惊了,暮青喝水时手上有血,众人都看见了,但都以为她手上沾的是燕兵的血,没想到竟是她受了伤! “拿药来!”月杀将暮青手里的水囊夺了过来,吩咐侍卫取药。 暮青精气神儿大泄,倚着城墙坐了下来,阖眸问道:“还有什么消息?一并说来听听。” “师父,我来。”呼延查烈将水囊和药从月杀和侍卫手里接了过来,盘膝坐在暮青面前,翻开她的手心,小心翼翼地用清水为她洗起了伤口。 月杀看着暮青的神色,知道她关心何事,于是回道:“回主子,我们没有陛下的消息,因沿路有大图官府和叛军盯着,为防暗桩暴露,神甲军停了与探子们的密信往来。” “公主姬瑶刺驾一事,大图朝廷至今秘不外宣。只在延福宫失火后下令各地拘杀叛党,可有些州县扑了个空,一些叛党在军中起事,导致了如今的乱局。” “得知主子出事后,大图朝廷命地方官府严加搜查,但因叛军生事,地方官府苦于滋扰、疲于平叛,根本就顾不上搜查。他们派遣了一支精军护送我们,正因为有这些人跟着,我们只能停了与暗桩的联络,路上跟他们打听朝中之事,他们口风甚紧。” “我们沿路看到叛党四处生事蛊惑民心,谣言更是不堪入耳,传得最广的是……是大图皇帝爱慕神女,强留不成,二人反目,致使宫中失火,天子驾崩,神女出逃。还有谣言说,陛下御驾亲征,现已重兵压境,欲亡大图,开疆拓土。” “护送我们的那支精军在抵达镇子之前提出要去拖住叛军,我们就先来了。” 他们并不信任大图的兵马,所以一抵达镇子,见城门大开,瓮城空置,就立刻决定前去官衙索人来关城门。 边城重镇的城门素来以乌铁锻造,重达万斤,上下埋有铁索,锁有官铸重锁。那铁索粗如壮臂,就算使冰丝也难以切断,必须拿到城门大钥。 暮青听罢奏报,不吭声,也不睁眼,只是等着——等那队去官衙的侍卫。 城下杀声愈烈,燕军见暮青上了城楼,便下令向神甲军放箭。箭声呼啸,似漫天星雨,暮青披着星光倚墙而坐,不论清洗伤口还是上药包扎,都连眉头都没皱过。 朔月无光,她的伤势其实瞧不太清,只能依稀看出掌心里密布着纵横的割痕,至于深浅,虽看不见,但闻着在清水化开的血腥气就能猜知一二了。 呼延查烈大皱眉头,脸色铁沉,但这一回,他半句骂言也未说,脑海里总是浮起那个画面,那个猛箭射来,暮青将他拥在怀里,以身挡箭的画面。那一刻很短暂,那怀抱却很温暖,让他想起草原,想起阿妈。 阿妈早已不在人世,这世间却仍然有人以命相护。 呼延查烈从怀里摸出帕子来,为暮青包扎时手有些颤抖,连打结都不敢使力。 暮青闭目养神,感受着帕子的凉滑和传来掌心的小小的力道,暖意一寸一寸地渗入心窝,淌过血脉。城墙染血,长街伏尸,她却能在这刀光剑影的时刻寻得片刻的歇整之机,这方寸的安坐之地真胜过人间庙堂伟殿。 城楼两侧被那些素不相识的义士守得死死的,燕军一直难以攻破,城楼上暂时安全。呼延查烈将暮青的双手都包扎好了时,街上隐约传来了马蹄声。 前去县衙的几名侍卫策马杀回,马背上劫持着一人,月杀给身旁的侍卫使了个手势,两名侍卫立刻纵身掠下了城楼。 霎时间,人头齐飞,血洒雨巷,一名侍卫在掩护下从马背上纵身而起,提着一人迎着飞蝗般的箭矢上了城楼。 那人高瘦身材,身穿官袍,被侍卫一脚踹在暮青面前,急忙伏首高呼道:“下官余女镇知县叩见殿下!不知殿下驾临,下官有罪!” 暮青这才睁眼,眼帘一掀,眸中倦意已去,唯余寒意慑人。她懒得揭破谎话,直接问道:“守城的将士们何在?” 知县口齿不清地道:“回、回殿下,叛军攻打历山县,午时末,大军……大军被借走了。” “借走了?”暮青冷笑一声,“此乃东海边城,大图的东大门,两国海师压境,大军不严守边城重镇,竟去助历山县平叛,真是好大的心啊!” 知县连连擦汗,“上峰急令,下官也没办法呀……” “哪个上峰?” “节度使大人。” “……英州节度使把你镇上的兵将全都调空了,两国海师大军压境,他愣是没给你留一兵一卒?” “传令的说,那是海军,只在海上拼杀,不会登岸,再说了,就算想登岸,还有我大图海师挡着呢。”提起这事来,知县也想骂娘,大图海师?大图海师是在海上呢,可躲得远远的,连声船号都不敢吹一声,两国海师真打上岸来,就凭那些旧船惰兵,守个屁的城池!可他一介芝麻官儿,人微言轻啊! 这些牢骚,知县不敢发,只求说清事由,保命要紧,“两国海师压境数日,镇上本就人心惶惶,今日百姓看见大军被调走了,都说朝廷打算弃城,于是躲的躲,逃的逃,镇子上空了大半,只剩县衙吏役们怕被朝廷问罪而不敢逃,一齐躲进了官衙里。下官不是不想救驾,实在是有心无力啊!镇子上的老人们逃不了,一齐到衙门口请求庇护,今夜都在后衙呢,衙门里统共三五十吏役,自保都难啊。” 那将知县绑来的侍卫冲暮青点了点头,示意此事属实。 “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属实,求殿下饶命!下官家中尚有老母……”知县两眼瞄着左右森冷的靴甲,不由叩头痛哭。 “你乃大图官吏,而本宫是南兴皇后,无权降罪于你。”暮青淡淡地道,话里的悲凉只有她自己懂。若大哥不在人世了,这山河就与她毫无瓜葛了,除了外祖母以命相护的鄂族,大图的这半壁江山是兴是亡,从今往后与她无关了。 月杀道:“主子,节度使如此作为,大图的兵马是靠不住了,今夜叛军必来,既然城门关不上,这城楼之上也就不宜久留了。” “自然靠不住。”暮青嘲弄地扬了扬嘴角,目光落向城外,闲谈般地道,“你看,这不是来了吗?” 月杀猛地回头望去,只见官道远处隐约可见火光万点,夹杂着漫天扬尘,宛若狼烟化龙,奔腾而来! 月杀回身望了眼海上,沉声道:“眼下天色已黑,海上战事必然已起,虽不知魏大将军何时才能率战船赶到,但我们杀过去也要时间,只能马上动身了。” 说话时,知县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地爬到城楼那头儿,扒着城墙往官道上探看了一眼,回头说道:“殿下,既是叛军来了,何需冒险杀去海上?殿下就在此安坐,让燕军和叛军相互残杀岂不妙哉?” 知县久闻暮青之名,头一回亲眼得见其容,只见她背倚城墙而坐,身穿喜服,头戴凤冠,凤冠失了珠簪,歪歪斜斜,却丝毫不令那身清卓风姿失色,尤其是那双眸子,清冷明澈,可比寒泉,敢较日月,仿佛能一眼洞悉人心世情,叫人不敢久视。 知县慌忙俯首,心跳如鼓,竟有种心思被看穿了的亏心感。他提此计自然是存有私心的,英睿皇后一走,燕军必追,镇上没有一兵一卒,岂不是要被叛军所占?一旦叛军入城,必先杀入县衙逼降,不降者死,可若降了,万一朝廷日后收复此镇,同样得死!唯有将英睿皇后留于城楼之上,令燕军与叛军厮杀,方能救这一城官吏性命。 “你以为叛军此来是想擒住本宫?你错了。”暮青没有戳穿知县的心思,甚至已无悲愤苍凉之情,她摇了摇头,波澜不惊地道,“他们与燕军是一伙儿的。” “什么?!”知县大惊,难以置信地看向暮青。 暮青未作解释,她拔下凤冠弃去一旁,回头望向了海上。她知道南兴海师就在海上,但也知道,为了保存战力,两军一定会在她和元修登岸之后才会开战,战事和航行都需要时间,所以她一开始才往城门的方向杀,而非往海上去。北燕的使船就停在港口,在南兴战船抵达之前,她即便杀到海边也是自投罗网。 但此刻战事应该已起,出海的时机已到,是时候离开了。 “主子,事不宜迟!”月杀从旁催促,而后看了一个侍卫一眼。 那侍卫点了点头,本想就地脱衣,手刚放到腰带上就瞥了暮青一眼,而后退向了城楼尽头。片刻后,他捧着身神甲回来呈到了暮青面前,似乎料到暮青会拒绝,抢先道:“主子,刀剑无眼,您想想陛下,想想鄂族。” 暮青一愣,刚到嘴边的话忽然哽在喉口,伸出去推拒的手顿在半空,半晌,郑重地落在了神甲上。 这件神甲是刚从侍卫身上脱下的,还带着体温,只是温热罢了,却烫人手心,激人热血。 暮青并未多言,只是将手重重地拍在了那侍卫的肩膀上。 侍卫咧嘴一笑,也无赘言。 城外的火光越发近了,暮青没时间躲远穿衣,反正她的外袍被弃在长街上了,此刻只穿着中衣,于是干脆将神甲穿在了外头,而后猛地起身,双手一撑,率先站在了城垛上。 她面海而立,夜风扯动青丝,如墨如旗,流箭射在她脚下,她的目光只遥望着东海,那是她回家的方向。 月杀和呼延查烈跃上城垛,伴在暮青左右,侍卫们护在三人两侧,远远望去,像余女镇的城楼上竖着一排笔直的旗杆。 月杀扬手一射,一道烟哨放出,在夜空中炸开,亮若明月。 长街上的杀声停顿了一刻,在燕军中拼杀的侍卫和义士们仰头望向城楼,听见暮青立在城垛上对他们高喊:“走!我们回国!” 话音随夜风送远,月杀揽住暮青就要跃下城楼。 正当此时,忽听一声战马长嘶传来! 侍卫们赶来时都骑着马匹,护着暮青上了城楼后,许多马匹就地弃在了长街上。方才月杀一放烟哨,就有武林义士将战马牵到了城楼下,等待月杀带着暮青跃上马背杀出长街,可这声马鸣不是城楼下的战马发出的。 它来自城外。 这道嘶鸣异常响亮,有惊山海之雄壮,震山河之气魄,如箭啸长空,雷击莽原,乃烈马之喉,非寻常战马能有! 这嘶鸣太耳熟,侍卫们纷纷收住内力,暮青猛地回身望向了城外。 那支举着火把的兵马已经到了护城河外,火光照亮了半池河水,也照着领兵之人。 那人御着匹神驹,神驹浑身浴血,那人的如云红袍也似乎在血里浸过,风拂来,铁甲森寒,满城腥风,他却仿佛从云霞翠轩中、烟波画楼里来。 这东海边城,异国小镇,实不该迎来这般谪仙人物,可他来了,跋涉山河万里,血染烈马红袍。 那身红袍,那身风华,皆如五年寒暑,梦里所见。 可暮青不敢认,她呆在了城楼上。 见她这般神情,男子骑马上了吊桥。 这马本是西北关外的野马王,素来桀骜,经年不见,竟学了主子的懒骨似的,慢悠悠地踏着步子,可每踏一步,桥上都会留下两趟血蹄印。 马颈已被血染红,远远瞧着,像扎着朵红绸牡丹,而男子御马而来,任袖风腥烈,剑寒气锐,像极了骑马佩剑前来城下迎亲的新郎官儿。 步惜欢到了城下,仰头望向城楼,漫天星光映入眸底,笑意刹那间胜过了三春韶光,他道:“五年未见,天地未老,莫不是为夫老了,竟至于城下重逢,娘子不识亲夫了?”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不欺不弃 这嗓音慵懒醉人,城楼仿佛已非城楼,而是小楼闺阁,他御马来到窗下,在烂漫星光里迎她还家。 夜桥星云,无一不美,美得像幻梦一场。 暮青却忽然跳下城垛,奔过过道,往外侧城垛上奋力一撑,纵身就跃下了城楼,“阿欢!” 城楼雄伟,护城水深,她皆不惧。 若是梦,今夜唯有粉身碎骨,方能使她醒来。 步惜欢一笑,看似不惊不慌,从马背上跃起的身姿却如一道红电,快而急! 夜风起兮,云袍飞扬,巍巍城墙恍若苍崖。暮青被一团彤云挽住,仿佛坠入了缱绻旧梦里,见衣袂与夜风齐舞,红霞与繁星共天。这景象,一生难见几回,暮青稍一失神,下一刻已落入了一人的胸膛臂弯间。 一支流箭从城中射来,步惜欢踏箭借力,抱着暮青凌空跃向一旁时,云袖漫不经心地一拂,那流箭登时乘着袖风而回,过城门,入长街,所至之处,一地血光! 腥风灌出城门之时,二人已稳稳地落在了城门一侧,前是护城河水,后是巍巍城墙。 月杀与侍卫们带着呼延查烈和知县赶出城门,见到骁骑大军无不惊喜,却并未上前见驾,而是退至城门两旁,守住了吊桥。 河波粼粼,青石幽幽,暮青紧紧地抱着步惜欢,直到此刻,她仍不敢抬头,怕一抬头见到的会是纤云飞星,一场幻景。 日思夜想之人就在怀中,步惜欢却感觉不到暮青的气息,她屏着气,闷着自己,连颤抖都克制而压抑。 但压抑的并非她一人。 五年之期,五年之盼,他追星逐月而来,生怕如同当年一般,赶到城下时看到的会是她愤然自刎的景象。苍天怜见,此刻她安然无恙,夫妻重聚,得偿所愿,他亦欢喜成狂,畏惧梦幻泡影。 当年一别,他们都盼得太久太苦了…… “青青,我来了。”步惜欢拥着暮青,此刻他不能畏惧,甚至不能与她紧紧相拥,一解相思之苦。她太压抑了,相拥太紧会令她气窒伤身。他只能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在她的督脉上缓缓地过着内力,免她自抑之苦,“我来了,余下之事交给我,莫惊,莫忧。” 这话似有仙魔之力,伴着夜色清风,与瀚海轻波一同入了五脏六腑。 “……真的是你?”许久之后,暮青的声音闷在那重织锦绣的衣襟里,话音低得几不可闻,“你没事……你没事……” “嗯,没事。”步惜欢笑答,笑声低柔,抚人心神。 暮青的心绪稍安,却不肯撒手,今夜尽管有血雨腥风,大战当前,可也有清风河波,良人相伴,若是就此老去,也未尝不好。 城外,没人打扰二人。 城内,暮青方才明明站在了城垛上,却又返回去了,而月杀明明放了烟哨,却率侍卫们杀出了城门。武林义士们都知道城外有变,却不知出了何事,也一时杀不出去。 驼背老翁在刺客们的包围中奋力喊道:“老婆子,别打了!城外有变,保护少主人要紧!” 梅姑一心想取元修的性命,那夜在林中看出他有心疾,料想他在她手下斗不了多久,没想到元修身经百战,取他的性命并不如预想中容易。眼看着缠斗了这些时候,元修已显疲态,听见老翁的喊声,梅姑不由啧了一声,手上虚晃一招,趁元修接招之时,足尖一点,人在空中一折,灰雁般向驼背老翁掠去,二人联手破开重围,带着武林义士们一同往城外杀去。 城墙下,步惜欢耳闻着杀声,感觉着暮青的气息,觉出她的情绪愈渐平稳了下来,这才将她稍稍拥紧了些。 岂料这一拥,暗香浮动,暮青忽然僵住! 步惜欢身上有股熏香味儿,极淡,混在浓烈的血腥气里,若非她气息已通,他又将她拥紧了些,她根本不易察觉。但这松木香气她绝不会闻错,因为太熟悉了。 “不对……”暮青猛然抬头,步惜欢被她看得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她就急急忙忙地翻起了他的袖口。 袖口之下,男子的手腕骨骼清俊,肌色明润,仍如记忆中那般好看。但此时此刻,暮青无心欣赏,她在袖下未见端倪,放下步惜欢的袖口就去扒拉他的衣襟。 这一扒,步惜欢猛地醒过神来,他一把握住暮青的手,眸底涌起百般惊意、万丈波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护城河外的大军。 将士们在马背上坐得笔直,似乎没人望向这边。 “娘子……”步惜欢苦笑着将目光从护城河外收了回来,纵然从前领教过太多回,可今夜她给他的惊吓绝不比南渡途中直言要圆房时少。 “少废话!我要看!”暮青深知步惜欢的德性,她丝毫不给他东拉西扯的机会,揪住他的衣襟将他一推,两人原地一转,步惜欢被她推到城墙根儿下,尚未立稳,她便去抽他的玉带。 “娘子!娘子……”步惜欢一手按着玉带,一手捂着衣襟,闻名天下惊才绝艳的南兴帝此刻就像个被恶人欺辱的小媳妇儿。 护城河对岸,黑水般的大军中隐约可见有些身影在马背上摇了下,险些坠马! 城楼上方,驼背老翁凌空跃来,瞥见城墙根儿下有人影,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气息一毁,一头扎进了护城河里。 梅姑紧随其后,踏着飞溅的水花掠至河岸,抓住一棵小树才勉强落了地。 幽幽的河面上咕咚冒出个泡儿来,老翁纵身出水,一上岸就吐了几口河水,咧嘴笑道:“嘿!这一点上,少主人可比先圣女殿下强!强他娘的太多了!” “啊呸!”梅姑啐了他一口,却没词儿反驳,只是负手背向了河面。 城墙根儿下,步惜欢低头笑了起来,仿佛要笑到日换星移,山河老去。她离开的这些年,他从未如此开怀过,他时常想象与她重逢的情形,却从未想到会是今夜这般。 她这性子啊……莫说五年,就是来生再见,怕也难移。 “娘子有此兴致,为夫甚喜,不过……大战当前,你我还是先见见故人,待到了海上再如娘子所愿,可好?”步惜欢笑罢看向暮青,抬眼时貌似不经意的从她那双裹着帕子的手上瞥过,直起身来时笑意已敛,眸中添了几分秋寒之意。 他往城门口瞥了一眼,武林义士们和侍卫军此刻皆已退至城门外。 燕军的弓手们在城门内列阵,两军隔着城门过道蓄势戒备。 城内,陈镇来到元修身旁跪禀道:“启奏陛下,南兴帝亲率兵马而来,城外约有精骑五千。方才一战,我军死伤数百。” 使节团的护卫军随船而来,未骑战马,眼下仅剩两千余人,而南兴的兵马乃是骑兵,且兵力是燕军的两倍,如若交战,侍卫们虽能护驾离开,但两千将士怕是只有被屠的下场——这话陈镇没说,皇上久经战事,无需他多嘴。 “陛下。”华鸿道从使臣当中走出,方才大战,使臣们都退到了街后,此刻见战事稍停,这才赶来禀奏,“启奏陛下,海上战事已起,探船来报,雾中已能看到战舰的影子,但与约定的数目有异。” 魏卓之操练海防、清剿海寇多年,夜间交战,又是大雾天,不可能不防备敌船偷渡,那些战船中很可能有南兴战舰——这话华鸿道也没说,皇上自登基后便喜怒难测,今夜的心情更不可能好,还是莫要多嘴为妙。 元修听着奏报,望着城门,目光深如沉渊,听罢之后纵身而起,跃上一匹被弃在长街上的战马就扬鞭策马,往城门口驰去。 燕军见驾让出条路来,元修驰近城门,见神甲侍卫和一群武林人士守在吊桥口,桥后是黑压压的南兴骑兵,吊桥当中有着匹战马,浑身浴血,神骏倨傲。 马儿背上无人,两军对峙的肃杀气氛并未吓退它半步,它见城中有人驰来,灵耳一动,忽然扬蹄一踏,长嘶一声! 嘶鸣声传进城门,元修座下的战马闻声受惊,调头就往回奔。元修冷笑一声,弃马掠向城门,人在半空,袖下杀气一纵,携着劈长空星河之势,朝吊桥而去! 城墙根儿下,暮青见步惜欢尚无病弱之态,只好压下担忧,与他一同往城门口看去。 此时,守住吊桥的侍卫们已联手迎战!敌未至,杀气先至,大风荡起侍卫们的衣袂,武林义士们护着呼延查烈退往吊桥。 人流之中,卿卿傲立不动,能将它牵下战场的只有一个人。 “故人到了,我们走。”步惜欢揽住暮青朝城门掠去,人未到,袖风已扬。他手中不知何时拈了片草叶,飞叶入阵,遇风而折,看似无害,侍卫们却急忙收手而退。 梅姑和老翁赶来助阵,瞥见步惜欢出手,二人同时惊住,“蓬莱心经?!” 只见星光之下,草叶无踪,城门过道之内却忽然石裂飞沙!尘雾遮目,雾中似有虬龙乘云,迎着狂风疾电,当面一撞!刹那间,沙石走地,飞龙搏电,胶戾激转,挺拔争回!风沙逼得人睁不开眼,一时间难分是龙爪撕裂了风电,还是风电击碎了龙骨,只听惨声一片,血气激涌,风沙平歇之时,步惜欢与暮青落在了战马前。 二人放眼望去,见过道那头儿断弓折矢,尸伏如草,燕军弓兵死伤惨重。 元修傲立在尸堆血泊里,大袖飞扬,衣袂残破,浑似浴血而生。他望着暮青,目光似山重海深,许久之后,才缓缓地看向了步惜欢。 步惜欢从容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襟玉带,面含笑意,不紧不慢。 元修的喉口涌出阵阵腥甜,却身如山石,不动不摇。他面似沉铁,目光又缓缓地转到暮青身上,她袆服已去,凤冠已弃,立在那人身旁,昂首挺胸,不躲不闪,任他看! 元修看笑了,笑出了满嘴腥甜,却生生将那腔血气咽了下去。 这时,步惜欢才问候道:“当年盛京城下一别,燕帝陛下可还安好?” 元修嘲弄地扬了扬嘴角,倒也坦荡,“算不上好。国破家亡,百废待兴,朝政积病,重振艰难。纵是勤政,也叹山河重整不易,复振之路遥遥。” 步惜欢笑道:“燕帝陛下谦虚了,据朕所知,陛下登基以来,在朝用重典,与民以轻赋,南建水师,东兴海防。朝政虽积病已久,但短短数年,举国上下能有此气象,实属雄才。” 元修道:“陛下过誉了,若比国之气象,陛下才属雄才。我时常会想,若当年我往西北,陛下亲政,今日之燕国可能有南兴之气象?” 步惜欢道:“难。老臣迂腐不化,豪族势力盘错,革新谈何容易?朕也时常想,若非当年南渡,江南难有今日气象,可见世间之事皆在因果之中,经曰舍得,实乃哲理。不舍,难得。” 二帝隔着大图东海小镇的城门谈论国事,当真有几分故友叙旧之意,可话里的机锋,又岂为外人所知? 当年二人虽有君臣之约,可元修之父与姑母不在约定之中,元修很清楚他不可能为了报国之志而舍弃至亲之命,当年立此誓约,是他尚不愿因家事与暮青站在敌对阵营上,后来终有此觉悟,却要执意夺爱。 忠孝也好,权爱也罢,世间难有两全事,难舍,又岂能易得? 这么多年了,元修仍然舍不下执念,从今往后,当年的战友情义怕也难得了。 步惜欢叹了声,转头看向暮青,元修想要的并不是战友情义,故而这世间最为这段情义伤心之人只有她了。 暮青望着元修,对步惜欢道:“我有话想跟他说。” “好。”步惜欢揽着暮青就掠出了吊桥,在此喊话太耗力气,不如到近处说,有他陪着,无妨。 暮青被步惜欢带到了城门口,梅姑和老翁跟来左右,月杀率侍卫们守在过道两侧,所有人都严防着元修和燕军,唯有步惜欢后退了一步,让出了些许空间给她。 元修看着暮青,只是看着,不言也不语。 三年前,她执政鄂族之时,他命尚宫局依她的身量裁绣了皇后袆服,倾盛京名匠打造了凤冠。一身冠服三年才成,而今袆服已遭兵马所踏,凤冠亦弃在了城楼上。 他其实早就料到她会拆冠为刃,以她的性子,若不是这个缘故,北燕的后服她又怎会肯穿?明知把凤冠端到她面前无异于予虎獠牙,很有可能会造成眼前的局面,他还是给她了,只是因为……他想看她穿一回喜服。 而今……此愿已了。 “元修。”暮青隔着城门过道与元修对望着,星光洒在肩头,冷辉细碎,胜似寒冰,“我最后问你一遍,有洛都的消息吗?” 元修沉默了半晌,平静地道:“你看出来了。” “你觉得我不该看出来。”暮青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已尽是失望,“我留在都督府里的手札,你看过了,是吗?” 元修没回话,面色平静如水。 暮青摇着头道:“你真是学以致用,话里真假掺杂,神情控制精准,极具欺骗性,的确算得上高手。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本手札只能算是半册,另半册在我古水县的家中,记于从军之前,开篇之言是:‘长时间利用虚假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来隐藏自己是十分困难的事,违反本能需要大脑下达特殊指令,而大脑下达指令、身体服从执行需要时间,即使是经过残酷训练的人也只能减少时间差,而不能使之完全消除。’” 看着元修怔住,暮青失望至极。 “那夜,若不是在你的神情里看出了破绽,仅凭那封盖了大图国玺的求亲文书和你的一番话,我真的会怀疑大哥舍弃了我。这正是我痛心之处,你知道我在意什么,可仍然诛我真心……”暮青握拳抵住自己的心窝,缓缓地道,“当年大哥与我从你心口上取下的那把刀,你还得好!” 元修猛然一震,他望向暮青的心窝,那里不见刀光,风里却弥漫着血腥气。她与他隔着一条城门过道,却仿佛已远隔千山万水。 “你那夜只说了一句真话,就是南兴朝廷作乱洛都只是你依据密奏所做出的猜测。但这番话是基于你一时的不忍,还是为了使你自己看起来更可信,我已经不敢断言了。人心易变,这话是你说的。” “我给过你机会,那夜之后,我曾不止一次问过你,可有洛都的消息,可直到靠岸,你的回答都是没有。我信你途中不知各路消息,可靠岸时呢?你身在敌国,冒险行事,数日耳目不通,船一靠岸,群臣会不立即禀奏消息?我心寒的是,你已知晓是何人行刺我兄长,却仍言不知,你想让我继续怀疑此事是阿欢所为,使我对他心生怨怼,从而愤然登船,与你前往北燕。” “你早与大图废帝一党串谋,以我为饵诱阿欢前来,不仅企图在半路伏杀他,还在镇上埋下了刺客!你以为你杀的只是他?不,你杀的是我!” 暮青看着元修,话到此时终于显露出了怒意,她将拳头拿开,像将一把带血的匕首从心口拔出,指着吊桥问道:“你看看吊桥上!你看见查烈了吗?你知道我与他情同母子,可在石沟子镇,你仍然将箭对准了他!你知道月杀自从军时就在保护我,我视他为友,可你仍然伤他!你知道卿卿来自关外草原,我喜爱它并不仅仅因为它是阿欢的马,可你出手杀马毫无迟疑!你杀我夫,杀我子,杀我友人,杀我爱马,你问我为何不跟你回北燕?我倒想问问你,是我当年取刀时,失手杀了那个一心报国的大好儿郎吗?如若不然,你何以如此恨我,处心积虑地杀我亲朋,毁我信念,不使我饱经你当年之痛,誓不罢休?!” 质问之言穿过甬道,如同一柄利剑刺中元修,刺得他五脏俱破,几乎不能站稳。他一把推开了想来搀扶他的人,拄剑而立,血涌上喉口,无声地滴落在脚下的尸堆里。 长风灌来,血气熏心,这夜色像极了石沟子镇上重逢那夜…… 那夜,他三箭齐发,其中一箭射向呼延查烈,因知她必保此子,而月杀必护驾,故而那一箭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逼退月杀。月杀有神甲护身,那一箭根本不足以取他性命,因为他惧那一箭有所偏失,会伤到她,故而出手时未使全力。 月杀的主子从来就不是她,她却一直把他当作自己人。呼延查烈是胡人,她也有保护他的理由。人言她待人疏离,实则不然,她心中有一处柔软之地,只是容人甚少。从他们相遇的那天起,她待他就界限清楚,那条名曰战友的界线隔着他们,她不曾越界而出,亦不接受他越界而入。那条线仿佛是上苍之意,他站在一端,任凭试探、撕扯亦或挥刀相向,始终靠近不得,反而越用力越远离,时至今日,数丈之隔,她已与他形同陌路。 这一生,他最怨的应该还是天地命数吧…… 元修低头一笑,一口淤血冲喉而出,星月山河颠倒崩离,人语风声尽皆远去,唯有一道女子的声音从甬道那头儿传来,仿佛越过山海时光,永远明晰如昨。 “我此生敬佩过一个人,一个壮怀激烈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可惜时至今日,壮志已埋于尘土,那人只余皮囊了……” 那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落寞悲伤,元修竭力抬起头来,想要看清暮青的眉眼,却只看到一个背影从甬道前远去了。 暮青转身走向吊桥,人群让出条路来,唯有神驹依旧立在吊桥中央。 暮青来到马前,抬头笑了笑,护城河幽幽的波光映在她的眉眼上,笑容暖柔,柔得有些苍白,仿佛风一吹,这笑这人便会随风而散了。 “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暮青笑着问,像问候一个老朋友。 一人一马对视着,互相闻着对方身上的血腥气,吊桥上安静得能够听见夜风拂过水面的幽响,许久后,卿卿低下头冲暮青打了个响鼻。 这声响鼻不似从前那般不可一世,似是能感受到人的悲伤,马儿走到暮青面前,低下头蹭了蹭她。它鬃毛上的血水尚未被夜风吹干,暮青抬手摸了摸,闻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和尘泥味儿,忽然眼眶刺痛,有些想哭。 她与马儿碰了碰额头,拍了拍它的鬃毛,听见马儿低低地打了个响鼻,而后将头伏得更低了些——它在催促她上马。 暮青笑了笑,扶住马鞍就跃上了马背,山河城池尽在脚下,城门内的人却被夜色所吞,看不真切了。 “元修!”暮青望着城门放声道,“我此生所求,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说罢,她抬手往唇上一抹!她掌心的伤口早已裂开,血渗出帕子,指上沾着的血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战马的。她将那血抹于唇上,歃血于口,扬鞭一打!鞭声在夜空中炸响,声势如雷,她于这江海共拥的城池之前立誓歃辞,过往恩义,断绝于此,万人共证,天地为鉴! 鞭声散去,暮青道一声走,战马在桥上一转,载着她便往精骑军中驰去。 大军让出条路来,滚滚铁蹄声淹没了城中一道撕心惶恐的叫喊声。 “陛下!” 元修口吐黑血,仰面而倒,耳畔是惊惶的喊声,臣子、侍卫和将士们向他团团围来,他的眼中却只有桥上的那抹人影。那人一袭烈衣卷入了千军万马之中,人似黑潮,尘起如云,他忽然间明白,这一生缝住了他的心的那个女子已策马腾云而去,去向是远海仙山,是茫茫人海,今生来世,再不复见了。 阿青…… 风卷起残破的衣袖,漫天星光透来,恍若黄沙洒落,龙化为马,云幻成沙。这是这一生,他唯一一次败绩,耳畔却传来鼓震角鸣,仿佛梦回西北,突营射将,百战不归,血染黄沙…… “放箭!快放箭!” “护驾!护驾!” 身旁果然传来箭令之声,护驾之言却将元修的思绪从遥远的漠北撕扯了回来,铁甲声、脚步声、弓弦声传入耳中,他眼中的精光猛然一聚,一把握住了身旁之人的手。 陈镇和华鸿道看向元修,见他缓缓地做了个手势。 那是个收兵的手势。 二人惊了惊,南兴帝就在城门那头儿,旁有侍卫高人,后有精骑大军,若不放箭,如何御敌? 正焦灼不安,只见南兴帝转身离去,一上吊桥就纵身掠入了大军之中。 元修看着那身影离去,方费力道出一句:“……撤!” “撤!”陈镇一声令下,侍卫们扶起元修,大内高手们挡在御前,弓兵们沿街列阵,大军潮水般向后退去。 弓兵们虽未放箭,却未收弓,铁弩长弓冷森森地指着城门,弦声吱嘎作响,稍有风吹草动,便可离弦而出,破风穿云,杀人碎骨。 梅姑几番意欲出手,皆被驼背老翁压了下来。 老翁道:“此事还是交给少主人决断吧。” 军中,暮青被御林卫和骁骑军护在中路,身旁已备好了一匹战马。步惜欢落在马背上,转头看向暮青。 暮青望着城中,目光如一潭死水,寒寂无波。 步惜欢叹了一声,缓缓地做了个攻城的手势。 “攻城!”李朝荣举剑向天,剑光裂空而下,若劈桥分水,直指燕军! 五千精骑高声呼应,铁蹄踏上吊桥,声势如雷,震得河波动荡,山城影碎!放眼望去,那层碎影仿佛是护城河面上浮起的一层黑箭,密密麻麻,与铁骑大军一同破入了城门! 城中杀声再起,步惜欢和暮青策马上了吊桥,在血气与尘土里并肩望着城内。 神甲侍卫、武林义士和一队御林卫护在吊桥前后,人群之中,余女知县颇为显眼,步惜欢睨了知县一眼,淡淡地问道:“你是此地知县?” 知县正听着城内的杀声,心中估摸着今夜的形势,冷不防地被叫到,不由吓了一跳,一时忘了自个儿是大图的臣子,不宜行全礼,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答道:“正是微臣……求陛下开恩,微臣不救凤驾,实有苦衷……” “你乃大图臣子,朕是大兴皇帝,怎有权降罪于你?”此话与暮青在城楼上的一番说词如出一辙,知县本该松一口气,却总觉得南兴帝那懒洋洋的语气似乎话里有话,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只听步惜欢接着道,“再说了,你若死了,谁替朕传话去?” 知县一愣,抬头瞄去,只见那举世闻名的南兴天子勒马于桥上,黄尘遮了马蹄,那人近在三丈之外,却似远在山岚海雾之间,气度矜贵,一开口漫不经心的,却叫人如闻天音。 “替朕往洛都传句话,朕这一路上替贵国剿杀了不少叛党,今夜驱逐燕军,又保下了贵国的东大门,贵国借道的人情,朕可还清了。” “……啊?”知县虽够不着朝中事务,但他不蠢,猜也能猜出一二来。眼下国事大乱,朝中答应借道,八成有从南兴谋取大利的盘算,而南兴帝所给还的……很可能并不是朝中想要的。他传此话,虽不至于丢了性命,可丢官去职怕是难免。倘若朝中把吃瘪的恼火发泄到他身上,降个罪名也是有可能的,这活罪可比死罪难熬啊! 知县心里叫苦,忍不住看向吊桥。 步惜欢已转头望向暮青,目光落在她执缰的手上,笑吟吟地道:“路上几经恶战,卿卿疲惫不堪,为夫不能去与娘子共骑,不知娘子可愿来与为夫共骑?” 暮青懒得与人磨嘴皮子,只把手往步惜欢手中一搁。 步惜欢舒心地一笑,握住暮青的手腕,使巧劲儿轻轻一带,便使她移驾换马,坐来了他的怀里。她仍如当年那般清瘦,玉肩越发的薄骨玲珑,只是任秋风摧侵,风骨始终未移。 暮青一坐稳,步惜欢就将她裹入了龙袍里,而后小心地将她的手翻了过来,让她掌心朝上放好。 多年不见,这人还是这么心细。 暮青笑了笑,神驹在侧,繁星当空,除了今夜无月,此情此景竟颇似当年圆房之夜。她很想如当年那般靠在他怀里,不管驾马,不管行路,只管一路睡回江边。可她不敢,他借道而来,一路浴血,不仅疲累,身上的熏香气更令她忧心。 “不是说了吗?余下之事交给为夫,莫惊,莫忧。” 耳畔传来的声音好听得让人想睡,男子的手抚来她的腹前,揽着她轻轻地靠在了他怀里。他怀里暖炉似的,华袍重锦阻隔了凉瑟的秋风,暮青感觉着背后那沉而有力的心搏,闻着衣袍内的松木香,眼眶一热,艰难地道:“我忍不了多久,你不想让我在马上动手的话,最好快些上船。” 这话着实令人想入非非,侍卫们望着城中,武林义士们盯着后路,所有人都摆出一副“杀声太大,臣等耳背”的架势,唯有呼延查烈瞅着战马,巴不得暮青就地动手。 步惜欢笑了声,以往听见这样的话,他定会与她调笑几句,今夜却只抬头望了望夜空。漫天星光落入男子眸中,那眸波远比星河烂漫,恰似夜色温柔。 半晌,他只柔声道了一句:“好,咱们进城。” 说罢,他轻夹马腹,驾着马下了吊桥。战马从余女镇知县身旁经过,步惜欢未再看他,呼延查烈上了一匹战马,侍卫在前,义士殿后,一行人进了城门,最终只留下知县跪在原地,听着马蹄声和脚步声远去了…… 暮青手上有伤,许是不想颠着她,又许是防备流箭伤着她,步惜欢骑着马走得很慢,街上遍地伏尸弃箭,他却像带着爱妻踏郊秋游一般,马蹄踏着血,似踏着京郊二月的霜梅,夜风迎面,繁星在天,风景一江独好。 暮青偎在步惜欢怀里,仰头望着星空,耳畔的杀声渐渐地幻化成山间虫鸣,恍惚间,她又回到了渡江前夕与他圆房那夜,时势杀机重重,她却内心安宁。不知不觉的,抵不住困倦之意,她闭上眼,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一声长报之音入耳,睁开眼时,她闻见夜风捎来了一股腥涩气。 ——是海风。 一个骁骑跪在马前禀道:“启奏陛下,燕帝方才率数百残兵登船离岸,船上弩箭齐发,我军将士近不得岸,但北燕使船离港前已遭重创!现在,海上雾大,两军海师交战激烈,据灯火来看,战舰已离海岸颇近了。” 话音刚落,长报声再传,“报——启奏陛下,方才海上传来灯语,魏大帅命舰船袭击北燕使船,引开了北燕舰队,我军帅舰即刻抵达港口!” 暮青闻言举目望去,只见海天相连,漆黑如墨,船影在茫茫大雾里连绵如山。北燕使船刚驶离港口,黑雨般的弩箭压得精骑们靠不得岸,围向使船的舰队在雾色之中好似林立的怪石暗礁,四面杀机,凶险重重。 大军前方传来梅姑的骂声,“悔不该听你的!若在城门口动手,元家小子岂能上得了船!” 老翁道:“拦着你,你不也动手了吗?使船的桅杆都折了,船身怕是挨不住你那抽刀断水的一招,这船我看驶不远,八成要进水。” 那元家小子患有多年的心疾,今夜受的内伤又不轻,如若落入海里,只怕凶多吉少。 但这话,老翁咽在了肚子里。他转头望向大军后方,目光落在气定神闲的步惜欢身上,又瞥了眼身旁兀自气恼的梅姑,摇头长吁道:“这人世间的情义啊……似海深情非一日累就,过往恩义也不是一句话就能斩断的,你都是快迈进棺材的人了,这道理还是没懂啊……” 既已歃血断义,元家小子就这么离开,少主人余生反倒能心安坦荡。可昔日挚友若真死在她面前,那才会成为她心头的一道伤疤,此生难愈。这道理,南兴帝一定懂,所以他在城外时才未对宿敌痛下杀手,此刻也不下旨命海师截沉使船。这城府气度,不得不说,少主人看人的眼光不错。 梅姑负手望着灰蒙蒙的海面,海风吹起枯发,半张脸狰狞可怖,半张脸眉目平静。老翁之言,不知她听懂了几分,只是再无骂言了。 箭渐渐的坠入了海里,北燕使船驶入雾中,两军的拼杀声掩盖了船上的一道嘶喊声:“进水了!” 一个舵手从底舱撞出来,顶着风浪和流箭喊道:“启奏陛下,底舱进水了!船身破漏,难扛风浪,至多能撑半个时辰!” 使臣们已避入船舱,听闻奏报无不惊慌。起航时,船身遭受重创,折断的桅杆压低了船头,海浪不住地往船里扑,难说船会先沉还是先翻。 上舱内,元修盘膝而坐,陈镇助其运功调息,华鸿道在门外道:“发灯语!命舰队勿再理会南兴帅舰,只需挡住敌船,助头舰突出重围,速来接驾!” “是!” “命弓弩停发!大军立刻前往船尾!” “是!” 随着传令人的脚步声远去,机括声一停,船上立刻陷入了寂静。紧接着,铁靴踏在船板上的声响如浪般移到了船尾,船身稍平,船头便调转方向躲避浪劲。 华鸿道望向港口,见追击南兴帅舰的几艘鸟船见令而返,朝着这边战场破浪驰冲而来。而这边战场杀声激壮,茫茫大雾之中,船影如山,斗风倒海,驽箭乘风,喷筒破雾,远远望去,黑梭铁石齐飞,生风掀浪,力如山崩! 使船随波摇晃,倾覆之险惊得北燕使臣们连呼不止,陈镇一边在倒塌的桅杆后躲避飞丸流箭,一边又望向了港口方向。 港口方向,南兴帅舰抵岸,副将朱运山率亲卫下船赶到御前,跪呼道:“微臣朱运山叩迎帝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战船之上,将士山呼,声势震天。只见战船高阔如城,上平似衡,立有九桅十二帆,下如铡刀,犁敌破浪,震人胆魄。人在岸上观仰而去,真有身如蝼蚁、星云俱渺之感。 大图海师战船陈旧破败,江船更难与海船一较气势,朝廷重漕运而轻海防乃自古之事,南兴帝一亲政就下旨兴建战船、操练海师,天下人都以为是星罗海寇猖獗之故,直至去年南兴帝下旨扶持海上贸易,天下人才看出了这位年轻帝王的雄才远略。 而他此刻坐在战马上,面朝海上战事,背朝一街伏尸,怀里拥着爱妻,仍然一副闲看光景的神态,谈天般地问:“魏卓之呢?” 朱运山低着头禀道:“回陛下,大帅正……呃,率军抗敌。” 步惜欢闻言望向海上,倒是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淡淡地斥道:“胡闹!传朕旨意,即刻返航,不得恋战。” “陛下英明!微臣遵旨!”朱运山大喜过望。 这番君臣对话,旁人都没听懂,就只见朱运山领旨之后便匆忙上了战船。片刻后,船尾打出灯语,跟随在后的十余艘梭子船和鹰船一艘接一艘的传旨而去,灯语在大雾中连成一线,远远望去,如繁星坠海。 北燕使船上,哨兵望见灯语疾奔来报,华鸿道听后惊疑不定! 撤兵? 二帝之间可有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如今皇上身受内伤,使船又遭重创,此乃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南兴竟要撤兵? 是真要撤兵还是诱敌之计? 华鸿道正迟疑不定,忽听轰的一声,北燕帅船终于突出重围,从大雾之中驶了出来。二船一接近,副将就匆忙顺梯而下,率亲卫跃了下来。 众臣大喜,副将在上舱门前叩呼道:“微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华鸿道问:“战况如何?” 副将道:“回大人,我军已缠住敌军战船,只待圣上登船,便可先行离去!敌舰要护南兴帝驾回国,绝不会紧随太久。” 华鸿道闻言心神稍安,这才在门前跪禀道:“启奏陛下,南兴帝下旨撤兵,臣恐有诈,望陛下速登帅舰!” 屋里没人应声,华鸿道唤了几声,心中咯噔一声,急忙去推房门! 房门一开,只见元修面色青暗,陈镇汗湿面额,二人皆双目紧闭,一看即知是到了运功调息的关键时刻。 华鸿道立刻噤声,他心急如焚地望了眼驶近的南兴传令战船,却又不敢催促。为防流箭,不得不轻掩房门,却不料手刚搭到门上,忽听身后嗖的一声! 四周都是箭石之声,这声响并无奇特之处,只是华鸿道谨小慎微,听见声响时本能地往旁边避去!刚躲开,三支袖箭从他的袖下射过,一齐破门而入! 门后正是元修,华鸿道惊得肝胆俱裂,一声“陛下”破嗓而出,喊声未落,就见房间角落里掠来两道黑影,三声响过,袖箭落地,侍卫们已护着元修退至墙角,元修口吐黑血,尚未站稳,就听噗的一声! 陈镇盘膝坐着,心口插着根黑针,面色青紫,双目暴突,死死地盯着门外。 门外,副将猛然回头望向身后,目光刚落在跪在亲卫队末,一只掌心弹就骨碌碌地滚来,在门前砰的爆开! 霎时间,浓烟涌起,遮人蔽目,那副将隐约看见队末有个亲卫腾空而起。漫天流箭飞石,那人丝毫无惧,身影在大雾中飘摇不定,犹如鬼魅,连话音都似雾似风,唯有杀意森寒刺骨。 “沂东陈氏,卖帅求荣,今夜血债血偿,海祭萧家军魂!” “……萧家?魏卓之?!”华鸿道大惊,惊的不是魏卓之身为大帅竟亲身涉险,而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方才的杀招根本不是冲着元修去的,只是杀招来袭的一瞬,侍卫们自然而然地以为刺客要刺杀的是圣驾,岂能不疏忽陈镇?这魏卓之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取陈镇性命,为他岳父报仇! 可怜陈镇一身武艺,胆识过人,竟命丧于此! “放箭!”华鸿道怒道。 “来!”几乎同时,魏卓之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他坠下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停了一艘梭船,此船极小,形如梭子,竹桅木帆,吃水仅七八寸,容纳兵力仅四人,战时多为二三百船蜂聚蚁附,单艘趁着夜色雾气出海,停靠于大船下方很难被发现。船上的兵勇听声为号,点起火把就掷向了高空。魏卓之在半空力道已老,踏住船身一旋,喷筒内铁石齐飞之时,他已腾空而起,勾住火把上套着的草环就往船上一抛! 大雾茫茫,白烟蔽目,那将领见到光亮冷嗤一声开弓就射,长箭穿着火把呼啸着离船而去时,却听啪的一声! 一只罐子砸在倒塌的桅杆上,当空碎裂,火油如雨泼来,闻见气味儿的人无不面色大变! 众人下意识地顺着罐子的来处望去,只见一个南兴海兵攀在船栏杆外,只露出半截脑袋,见人望来,冲人一笑,一撒手就坠入了海中。 而就在众人转头的一瞬,魏卓之屈指一弹,火折子的光亮在烟雾中微若星光,无声无息地落在船头甲板上,火登时从桅杆底下窜了起来。 与杀陈镇之策一样,那支火把不过是个诱敌的幌子。 华鸿道等人明白中计时已晚,火势很快封了舱门,而元修还在舱内。 众臣口呼陛下,哀叫哭嚎,护卫们从漏水的底舱下提水救火,甲板上乱作一团,使船摇摆不定,烧断的船帆绳索滑向栏杆,少顷,船上火势四起,浓烟滚滚。 “带人先走!”华鸿道对那副将喊了一声,从一个经过的兵勇手里夺过桶便将水往自己身上一浇,随后闷着头就想往舱内冲。 恰在此时,房顶忽然一掀,两名侍卫护着元修纵身而出,拨矢破雾,径直落在了帅船上。 群臣大喜,山呼万岁,元修凭栏望向火海,手指舱室,口吐黑血。 这时,南兴的传令船只已到,南兴海师闻令撤退,两军交战,飞弩生风,铁石击浪,海上风急浪高,使船摇摆得厉害,群臣和将士们挤到了一侧等待上船,船随时有倾覆之险,而火势已经吞了半艘使船,陈镇的尸体救不回来了…… 军医们已久候多时,匆忙见驾之后一齐上前诊脉,元修却一直望着船上的大火,望着火光那头儿渐行渐远的南兴海师,望着模模糊糊的小镇港口。 这是他与她此生最后一次相见,隔着船山大雾、茫茫火海,这火烧得海天昏黄,好似黄沙遮目的大漠,而那似幻似真的小港仿佛也如大漠之中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一般,她住的那一方是山水,四海难觅,遥不可及,以为苦苦追寻终能抵达,看到的却只能是那景那人消散殆尽,此后余生,再难相见。 “阿青——”元修忽然运息提气,凭栏大喊! 这一喊,把军医们吓得面色煞白,急忙劝止——陛下脉象细缓无力,气血阴阳皆大不足,此等关头大耗元气,无异于自毁。 元修却不顾劝阻,破力喊道:“当心大辽——” 喊罢,一口淤血冲喉而出,元修仰面倒下,四周顿时大乱! 海岸上,暮青正望着熊熊大火出神,听见喊声不由一惊! 大辽? 呼延昊也在此? 这不可能!呼延昊自建辽称帝之后便大举西征,而今帝国疆域急剧扩张,各族纷争不断,可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辽不同北燕,元修此番远涉大图是有倚仗的,一是北燕朝局稳定,二有废帝党羽接应,三有北燕海师可仗,呼延昊无此便利,大辽的局势更不允许他入关渡海,久不在位。这人野心勃勃,绝不可能冒着失去帝位之险来大图见她的。 这念头只是在暮青的脑中一闪而过,念头尚未消逝,她已转头往长街上看去。 就在她转头之际,长街上忽然有几具尸体窜了起来!那几人穿着燕兵的甲胄,满脸是血,难辨容貌,掷来的兵刃在空中划出道道雪弧,亮如明月! 弯刀! “护驾!”侍卫们守住帝后四周,数人纵身迎战。 这时,忽听一声呼啸,一道套索从道旁飞来,冷不防地套住了呼延查烈! 呼延查烈在帝后马后,四周护有侍卫和武林义士,但乍然发现辽兵,众人都防备着暮青被劫,委实没料到这几个辽兵要劫的人竟是呼延查烈。这套索是草原上套马使的,一旦被套住,牛马之力都挣脱不开,莫说是个孩子了。 呼延查烈一被套住就被拽向道旁,步惜欢瞅准套索,屈指要弹,忽见呼延查烈回头看来,手中弯刀一扬,挡开侍卫射来的兵刃,任由那辽兵将他套上马背,拿绳索一捆,驾马而去。 步惜欢若有所思地收回手,一边拦住想要跳马的暮青,一边给侍卫们使了个眼色。月杀立刻率一队侍卫紧追而去。 “别追,这是那孩子的意思,你应该知道他的心思。”步惜欢打马回头,让暮青望着呼延查烈远去的方向,轻声道,“听说呼延昊豢养了一批狼卫,那几个人八成就是了。只凭这几个人,应该没有在此动手的计划。大图离大辽太远,呼延昊的手伸不到这儿,估计也就是派了几个探子来,假如你到了北燕,他们在北燕动手的可能性倒是大些。只是元修让他们提早暴露了,他们知道劫不走你,便对那孩子下了手,希望能将你引去。那孩子不希望你追去,他想借机回大辽,也想保护你。” 暮青眺望着呼延查烈远去的方向,眼含热泪,一言不发。她知道不能追,只是孩儿远走的一瞬,她没能忍住不追。到头来,与其下马去追,竟还不如坐在马背高处目送,至少能多看见他的背影一会儿。 “凭这几个狼卫,侍卫们很快就会追上的,但……那孩子未必愿意回来。”步惜欢将暮青拥得紧了些,她已不是孤身一人,这一场离别,他会陪她一起面对。 半柱香的时辰后,镇南大将军魏卓之率远洋宝舰三十八艘、护洋舰六十八艘、巡洋战船等百余艘战舰抵港,大军如鸦,战船如山,万众山呼,帝后却没有上船。步惜欢一直陪暮青望着呼延查烈离去的方向,耐心地等。 雾散星移,夜过子时,一匹快马从城外驰来,月杀仅率了侍卫二三人回来报信,侍卫们在城外的山林里截住了大辽狼卫,但呼延查烈不愿回来,只托他带回了一条编着彩络的发辫。 暮青将发辫接到手中,许久无言。在胡人的信仰中,五色彩络代表着黑鹰、白驼、灰狼、赤马和金蛇,他们相信将在寺庙中供奉过的彩络编入发中,便可使灵魂与神明相通,受神庇护,受赐勇者意志。胡人从不割断发辫,他们相信一缕发辫就是一缕灵魂,死后要灵魂完整才能回到天神座下。这孩子把他的一缕灵魂留在她身边了…… 暮青握着发辫,强忍泪意,许久后,缓缓地将发辫收入了衣襟里。 步惜欢道:“命一队侍卫跟在后头,务必确保狄王安全回国。” “遵旨!”月杀领旨,却未起身,而是垂首道,“启奏陛下,罪臣护驾不力,有负圣托,愿戴罪护送狄王回国,归来之日,再于御前谢罪!” 岸上忽然静了,大军和众义士齐刷刷地望向高坐在马背上的天子,见他望着马下,目光淡漠,喜怒难测。 “朕当年说过,从此以后朕不再是你的主子,你该问皇后。” 此话听着凉薄,月杀却猛然一震,仰头望向步惜欢时,一向冷漠的眼中刹那间仿佛盛满了星光。 皇后重情,一向仁慈,这事儿问她的话,她不但不会赐死他,甚至会顾念他有伤在身,不会允许他远走大辽。 果然,暮青问道:“让神甲军前往鄂族止叛防乱的主意是查烈出的吧?” 月杀道:“回主子,是。” 暮青道:“但大将军是你,你不答应,事也难成。” “……”月杀没有吭声,他几乎能猜到主子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做得对,终于有点大将军的样子了。”暮青果然这么说,只是说罢望着城门笑了笑,她此生从未展露过这样的笑颜,明亮和暖,至净至柔,“我得知此事时是欣慰的,查烈长大了,你也像个朝廷的大将军了。所以,在这城门前,我孤身奋战之时,曾真的以为你们不会来了……见到你们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期盼见到你们……谢谢,你们来了,对我有多重要,或许超乎你们的想象。” 说罢,暮青转头看向海面,使船的火仍在燃烧,大火那边,北燕海师已经起航。狼卫混入了镇子,元修曾经不仅想以她为饵刺杀阿欢,还想在带她回到北燕后顺手解决呼延昊吧? 她无从知晓元修的伤势如何,只是回忆起海上的那一声小心,总觉得想起了当年在狄部和地宫并肩作战的情景。 “走吧,一起上船。我在此镇海边送别了我的战友和孩儿,不想再送任何人远行了。”暮青将目光收了回来,往步惜欢怀里一倚,闭上了眼。 …… 嘉康六年十月初三凌晨,燕帝大败,狄王远走,南兴帝后登船,海师舰队浩浩荡荡地驶离了余女镇的海港。 两国海师的离去留下了一方惨烈的战场、一座空荡荡的边镇和一个内乱不堪的大图。 ------题外话------ 推荐好友沧海明珠的书——《太子有疾奴家有药》 这是一个“独宠+咸鱼翻身=儿女双全的幸福生活”的故事 出生在医药世家的忘忧因为一场宫廷权谋成为炮灰,辗转沦落到宰相府为奴。 善良的她只为求一安身之所,然而命运之手终究还是把她推入权势争斗的漩涡之中。 既然要折腾,那咱就全力以赴! 不然怎对得起那些人处心积虑排演的大戏? 正文 第五十章 至爱不渝 “宽衣!让我看看。” “……娘子先让为夫瞧瞧,可好?” “好。” 风推高帆,浪移船山。海面上,百余战船拱卫着壮阔如楼的宝船迎着繁星东行,华舱外,神甲侍卫们面海而立,个个赛礁石。 侍卫们瞅着海面,跟随大帅魏卓之来请安的海师将领们却不知眼往哪儿瞅,个个恨不得风浪再大些,好把不该听见的从耳旁吹开,可越是这种时候,人的耳力就越是邪门的灵敏。 衣裙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门缝儿里传了出来,同时传出的还有圣上低哑窘迫的咳声。 “咳!为夫想瞧的是娘子的手伤,娘子且慢宽衣……” “哦。”窸窣声未止,皇后道,“无妨,宽都宽了,一起瞧吧。” 海师将领们面红耳赤,一齐把魏卓之拽到一旁,低声道:“大帅,咱明日再来请安不成吗?帝后久别重逢,正忙着呢……” 魏卓之倚着栏杆笑道:“明日再来岂不无礼?” “那在此听墙脚就有礼了?” “这可是偷听帝后的墙脚,闹不好要杀头的!” “是啊,大帅!这可跟咱们当年偷听您和夫人……” 啪! 话没说完,魏卓之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扇子来,抬手就往那将领的脑门儿上敲了一记。 副将朱运山回过味儿来,问道:“我说大帅,你不会还记恨当年末将等人闹洞房的事吧?” 夫人乃萧大帅的遗孤,当年大帅和夫人成亲,将士们甚是雀跃,洞房就闹得狠了些。事后夫人恼了,罚大帅睡了三个月的厢房。那三个月,大帅练兵可狠了,使的是当年皇后娘娘操练江北水师的法子,故而海师将士们虽未见过凤驾,但对凤威可都畏惧得很,听皇后娘娘的墙脚谁知道会惨成啥样?早知道大帅会这么报复他们,当年打死也不凑那闹洞房的热闹。 “大帅,末将几个可都上有老下有小,您行行好……” “就是就是,按朝规礼制,末将等人官职低微,无召不得觐见。您是大帅,您先请安,若有宣召,再传末将等人。” “末将等人就在下面候着,随传随到!” 众将领边说边退,退了几步,逃下楼梯,往甲板上去了。 魏卓之倒没拦着,麾下将领退下之后,他摇着扇子瞥了眼屋里,丹凤眼中的笑意慢慢敛去,添了几分忧色。 海雾散尽,夜浪渐高,屋里,珠帘轻撞,撞碎了西窗烛影,锦帐华榻、梨木地板、雕案驼毯、珊瑚玉杯,皆被水波般的珠光拢着,明波潋滟,幻若龙宫。 榻前,脚凳上搁着铜盆,水已微微见红。一件喜服被弃在地上,上头扔了两块血帕。 暮青裹着龙袍坐在榻边,宽大的红袖显得手腕格外白细。步惜欢坐在一旁,低头为她涂抹着药膏,烛影珠光映在他的眉宇和指尖,窗外是寂寂深秋,屋里却似落入了人间阳春天儿里。 暮青看着步惜欢,看着看着,就出了神。一别五年,此刻如若醒来,觉知一切是梦,她也是信的。 “可疼?”这时,他的声音传来,告诉她所见非梦。 “疼。”暮青的手心里满是纵横交错的割伤,几道颇深的伤口红肿可怖。她疼,却没有当年剃肉疗伤时疼,她能忍,却不愿忍,因为此刻有人疼惜。 步惜欢的力道果然又轻了几分,指尖触及她的伤口,似雪羽挠着掌心。 “还是疼。”暮青的眉头明明舒展开了,嘴上却道,“看样子我的手要废几日,所以你就别劳我动手了,自己宽衣如何?” “伤口虽深,万幸未伤着筋骨,娘子能不能不咒自己?”步惜欢低着头涂抹药膏,语气颇淡。她的手曾烫伤过,虽经用心养护,掌心仍留了一片浅淡的疤,而今伤上加伤,看着这伤,他忽然有些恼悔,恼当年答应她离开,悔今夜放元修离去。 男子的眉心锁着,锁住了烛光珠影,也锁住了苦悲忧愁,待抬眸时,恼意敛去,眸中已盈满笑意,“娘子替夫宽衣别有一番情趣,既然有伤在身,不妨养伤为先,待伤养好了,一切花样儿任由娘子,可好?” “……”暮青语塞,一口气险些闷在胸口,论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她还是不及这厮。 然而,越是看着他眼中克制的情意,听着他百般推拒的言辞,她越是明白他有事。他这么了解她,一定知道他越是如此,她越能猜出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可他宁肯如此也要拦着她,只能说明他更担心她看见那衣衫之下的景象。 那景象,一定是她难以承受的。 “阿欢……”暮青的目光落在步惜欢手上的那盒三花止血膏上,艰难地问道,“大哥真的遇刺了,是吗?” 事发至今尚不足月,她在江上度日如年,这个问题已问过无数遍,她在元修口中听不到真话,而今开口再问,却已不需要答案。 暮青看着止血膏,眼前浮光掠影,恍惚间回到了她离开洛都皇宫的那夜,又恍惚回到了当年到义庄寻父的那夜,爹爹身上盖着的草席和、草席下露出的那双脚和大哥那夜在殿外廊下朦胧的笑容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当年今日,是幻是真。 正当暮青陷在回忆中不能自拔,忽觉有人将她拥入了怀里。 步惜欢轻轻地抚着暮青的背,慢条斯理地道:“大图长公主刺驾弑兄一事是延福宫宫人和御林卫亲眼所见,事后姬瑶负伤闯入废帝宫中,挟持废帝前往天牢营救藤泽,这一路上皆有禁卫跟着,应是不假的。听说是景子春负责处置此事,却不慎被二人双双逃入了永安渠中。二人是否寻获,至今尚无消息。据监察院传回来的消息,姬瑶刺驾,巫瑾遇刺,此二事皆可信,但驾崩一说尚且存疑。” “……存疑?”暮青一愣,猛地抬头看向步惜欢。他的话,她信,只是这段日子以来,种种迹象皆表明朝廷无主,此刻听见存疑之说,着实令她意外,“宫人、侍卫皆亲眼见到天子遇刺,为何驾崩一事会存疑?莫非……没人亲眼看见天子驾崩?” “的确如此。”步惜欢重新把暮青揽了回来,一边抚着一边说道,“据说,延福宫火起之后太后便封了门窗。即是说,宫侍们只见到了天子遇刺重伤,而未见到天子驾崩。待火扑灭后,殿内的两具尸体已经是焦尸了。” “……” “既无人亲眼目睹太后与天子驾崩,尸体也面目不清,驾崩一事很难说毫无疑点。你断案无数,理应知道,这世间之事即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为实,何况是未见之事?” “……但你的蛊毒发作了。”暮青枕在步惜欢胸口,听着他时沉时虚的心跳声,把满腔悲痛都掩在了低垂的眼底。 若事情果真如阿欢所言,单从证据上来讲,的确不足以断定姨母和大哥已然身故。但朝廷无主、大图内乱、阿欢蛊毒发作,皆是事实。如果说无人亲眼见到天子驾崩,延福殿内的两具焦尸就有可能不是姨母和大哥,那么宫侍亲眼见到天子重伤和阿欢蛊毒发作的事实也同样能说明两具焦尸就是姨母和大哥,且后者作为佐证更为有力一些。 阿欢不可能不明白哪个可能性更大些,只不过是存心安慰她罢了。 “巫瑾重伤,蛊主是他,他伤得重,我蛊毒发作也不足为奇。监察院已尽力在洛都搜罗可靠消息,大图内乱当头,院子里的人容易行事,延福宫中的消息不日定有奏报。娘子莫要忧思过重,事情尚有出现转机的可能,你我历经大风大浪无数,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步惜欢顺着暮青的青丝抚着她的背,柔而缓,像是要将她的每一根青丝、每一寸肌骨都印入掌心,永刻心头。 暮青闻言,泪水夺眶而出,“天无绝人之路?我不知道你竟信天了。” 他六岁登基,外戚摄政,母妃被害,父王懦弱,六亲无靠,十七岁起就背负昏君的骂名,隐忍筹谋二十一载,何时信过天?这一回竟要信天命了,可见所谓的转机是多么渺茫。 “若无转机呢?你能压制蛊毒多久?”暮青问。 步惜欢未答话,只是把暮青拥得紧了些。暮青听着他陡然沉急的心跳声,不敢相逼,只是等着。等了许久,听见一声长叹,他近乎平静地道:“三年五载总是能撑得住的。” 三年五载? 暮青本已有心理准备,在得知兄长遇刺之时,她就知道她失去的不只兄长,终将失去的还有此生至爱。只因当年大哥说过,阿欢的功法可压制蛊毒,她便一直存着侥幸的心思。直到夫妻重逢,直到闻见那熏香,直到阿欢百般推拒,她知道该是面对的时候了。可回想阿欢在城门外尚能用武,此刻亦谈笑自若,她难免有些期待,想着若上苍不肯许他们一生相守,纵是半生也无怨,却没想到他的时日竟然只剩三年五载? 暮青脑中一片空白,待她回过神来时,她已坐了起来,不顾步惜欢的阻拦强行扯开了他的衣襟。只见衣襟下,那明润如玉的胸膛上密布着青黑的脉络,如同以活人的血肉织了张网,网中有块肉瘤,许是步惜欢的情绪陡然生变,那肉瘤忽然动了动,顺网而上,向着心脉钻去! 步惜欢的面色倏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婆婆!婆婆可在?”暮青跳下床榻,不顾披发赤足衣衫不整,一边呼唤梅姑一边往外奔。 步惜欢要拦,奈何蛊毒发作,情急之下,心脉奇痛,不由闷哼一声。 “阿欢!”暮青闻声折返! 万幸的是,这时屋外传来了魏卓之的声音,“微臣即刻去请!” …… 此前登船时,暮青因担心襄助她回国的武林义士们会遭大图朝廷迫害,故而说服众人随军前往南兴,日后观大图局势再做打算。梅姑本有回鄂族之意,奈何暮青亲自下马礼拜,说有要事相求,她这才上了船。 有何事相求,暮青并未当众明言,梅姑本以为帝后重逢,近日必定腻在房中,不会宣见臣属,不料夤夜时分,大帅魏卓之便来匆匆来请,口称十万火急。 梅姑没问缘由,更目无军法禁令,一出房门就纵身而去,灰雁般自重重禁卫的头顶上掠过,人未到,风已起,房门一敞一合不过眨眼工夫,门掩上时,房中已传来梅姑急切的询问声:“少主人?” 暮青拨开珠帘行来,嗓音压得极低,“婆婆,请随我来。” 暮青在梨木地板上赤足行走,脚步放得极轻,到了榻前,拢开半面锦帐,转头看向了梅姑。 步惜欢正调息着,那蛊受内息压制,已经安分了些,但与此前相比,已离心脉近了寸许,也大了些许。 看着那跳动的肉瘤,暮青就像看着自己的心,她半句解释也无,相信梅姑一看即晓。 梅姑大惊,“血蛊?!这……这是鄂族密传的血蛊!少主人,陛下怎会……” 话未问完,梅姑就已思量过来,口中骂了句混账,匆忙道:“少主人,先容老奴助陛下疗治!” “有劳婆婆。”暮青朝梅姑深深一礼,她担心自己杵在榻前会令二人分心,于是垂下锦帐退至帘外,盘膝坐下,对帐枯等。 这一生,似这样煎熬的夜晚她已历经数回,可时间从不会因此走得快些。暮青坐在暖白绵软的驼毯上,沐着珠帘莹白细碎的光,随着海浪沉沉浮浮,好似此生仍是羁旅之客,幼时安稳,几年欢愉,不过是前生羡而不得的大梦罢了。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锦帐上移到窗上,朱窗未启,星月云海皆不可见,暮青却仍然望着天,她要一直看着这天,看它会不会一直黑着,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可她等来的终究不是海枯石烂,不过是日月斗转,夜尽天明。 天终究还是亮了,一丝熹微的晨光从海上照来,照亮了暮青的眼眸。那眸明澈无波,不见悲怨,能见到的唯有山石般的坚毅。 她转头看向锦帐,帐子恰巧掀开了。 梅姑下了榻,鹤发汗湿,满身狼狈。暮青从未见过梅姑如此疲惫的样子,她起身迎上,将梅姑扶到几案旁坐下,而后隔着房门命人备茶水衣袍。 梅姑摆了摆手,“老身无碍,倒是陛下,蛊毒虽暂且压住了,但只可缓一时……” 暮青问:“婆婆可知解蛊之法?” 大哥虽然说过血蛊无药可解,但梅姑身为外祖母的贴身女官,或许知晓一些不传之秘。 梅姑的眼中生出几分怜悯之色,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半晌,她眼皮一耷,将诸般神色掩去,决然摇头道:“没有。” 暮青请梅姑上船时的确对解蛊抱有一丝希望,但梅姑见到步惜欢身中血蛊时并未立刻言及解蛊,她就明白希望渺茫。这一夜,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句“没有”早在意料之中,本不意外,没想到梅姑的神色倒令她为之一振。 暮青当即往梅姑面前一跪,她还穿着天子龙袍,这一跪是代步惜欢,代朝廷百官,代南兴万民,“请婆婆莫要瞒我,无论是何酷法,有多难求,都请如实告知!我愿一试,不惜己命!” 暮青长叩不起,梅姑看着她那弯折却仿佛永不可摧的脊背,想起故主,不由悲从中来。 她疲惫地离席,同跪不起,悲悯地道:“少主人,并非老奴诓您,血蛊的确无法可解,欲除此毒,唯有移蛊!” “何意?”暮青抬头看向梅姑,梅姑性情怪戾,她从未在她眼中见过如此悲悯的神情。 梅姑道:“意为……需择一人,将蛊虫引出陛下体内,移入那人体内。此法虽谓之移蛊,却实为替命之法,残酷至极。您还记得当初在先圣墓室中开棺时的情形吗?那守棺之蛊便是血蛊,乃先生以心头精血豢养而成,唯其后人之血方能饲唤血蛊,开棺取玺。陛下体内之蛊亦是同理,当年,陛下答应种入此蛊时必是以心头精血饲炼的蛊虫,故而替命之人须是陛下的血脉至亲。据老奴所知,陛下与少主人尚未育有一儿半女,即便日后有了,血浓于水,你们能忍心舍了这孩儿吗?” “……” “血蛊是神殿豢养死士的手段,其残酷之处就在于死士如若叛主,需献祭至亲之命。” “……” “老奴所言的‘没有’,说的并不是无法,而是无解。无解,少主人可懂?” 暮青跪在梅姑面前,有那么一瞬,她险些脱力,却稳住了自己。过了半晌,她缓慢而郑重地朝梅姑一拜,说道:“谢婆婆告知。” “唉!”梅姑悲叹一声,颤巍巍地扶起暮青,“老奴昨夜见陛下使的是蓬莱心经的功法,少主人可知,此功秘籍原非神族之物,而是先生之物?当年,先圣女殿下决定舍弃儿女情长,将一生献给鄂族,先生早已料到,于是将此功秘籍赠予殿下,本意是保护殿下,谁料不久后便突发事端,二人那夜被迫私奔,殿下未将秘籍带在身上,秘籍便落入了那贱人之手,成了神族之物。老奴此生最恨贼老天,恨造化弄人,今日倒信了轮回之说,世事轮回,万物有灵,先生之灵兴许一直在天上保佑着少主人。如非陛下因缘习得心经,少主人与夫婿绝无再见之期,而今既能相见,便是上苍怜恤。少主人放心,老奴会随少主人回汴都,尽余生之力为陛下延寿!路尚未绝,望少主人万万打起精神来。” “我会的,谢婆婆。”暮青淡淡地笑了笑。 梅姑看着这笑,忽然有些恍惚,恍惚见到了当年决意继位的故主。她想再说些什么,就像当年她想宽慰故主那般,可如同当年那般,话到嘴边,挑挑拣拣,皆觉得苍白无力,最终只能哽在喉头。 二十三岁…… 少主人才二十三岁,经历与背负的也太多太重了。 “陛下每日需调息三个时辰,戒大喜大悲,勿操劳过重。每月朔日,血蛊躁动,老奴自会为陛下护法。这几日,陛下的身子会虚弱些,还望少主人吩咐宫侍,膳食清淡,切勿大补。”最终,梅姑只嘱咐了些务实之言,而后便叩安告退。 起身时,梅姑瞥了眼锦帐,自责地摇了摇头。在城门外,她竟未看出南兴皇帝身中蛊毒,他毒发已近一个月,竟能日夜驱驰,率军血战,还能与人交手,谈笑风生,这人的风华气度真像当年的先生……只可惜天妒英才,这贼老天惯爱捉弄人,从古到今,一直未改。 梅姑叹了口气,一开房门,见帝后的衣袍和茶食都已搁在了门口,她一一端进屋中,为暮青倒了杯水,这才走了。 暮青未更衣梳妆,她到榻前轻轻拨开锦帐,见步惜欢睡得正沉,虚弱的模样更甚当年在瑾王府中养伤之时。 她出了会儿神,拢了帐子,转身从衣袍上拿了块帕子来到榻前,挨坐在了边儿上。她的手沾不得水,只能拿干帕子为步惜欢擦汗,不料帕子刚沾上他的额头,她的手腕便被握住了。 “你的手伤着,怎么就是不当回事儿?”步惜欢睁开眼,嗓音干哑,语气疼惜。 “你醒了?”暮青见步惜欢眸中只有倦意,却不见睡意,不由愣了愣,不知方才梅姑之言他听见了多少。 “我拿杯水来。” “娘子……” “我只是伤了手,做点事死不了。” 步惜欢叹了声,暮青把水端了回来,步惜欢撑着喝了几口便躺了回去。见他这副倦态,暮青不由自责。昨夜刚登船时,他还为她抹药,陪她说话宽慰她,她竟一点儿也没看出他在强撑。 “我为你擦擦汗,换身衣裳,可好?”暮青问,用她这几年从未用过的柔软语气问。 步惜欢一听擦汗,似乎想起了那年的窘事,瞧着竟有些窘迫,低着头道:“换身衣裳就好,娘子这些日子甚是奔波劳苦,昨夜也未歇息,为夫怎忍心劳累娘子?不如……娘子宽衣上榻,你我共枕同眠,可好?” 这话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暮青心软了,点头道:“好。” 她把衣衫放到榻上,褪下龙袍,垂下帐子,上了榻。 锦帐遮了晨光,帐中昏昏如夜,暮青缓缓地为步惜欢褪下汗湿的衣衫,男子的肌骨清俊明润,暖玉雕砌的一般,暮青看得失了神,一时间竟忘了更衣的事。步惜欢由着她看,只是耳根愈渐发烫,过了半晌,他苦笑着把脸转去一旁,窘迫之态终于令暮青回神,她急忙取衣,步惜欢苦撑着半坐起来,暮青挨过来为他披上衣衫,她只穿着肚兜亵裤,步惜欢尽力转开目光,可披衫入袖间,两人难免肌肤相触。她肌肤微凉,他的却微烫,肌肤相触的刹那,仿佛春冰与温泉相逢,寒翠与暖玉相撞,那激烈战栗之感令两人都吸了口气,双双屏住了气息。 不知不觉间,步惜欢身上又渗出了一层细汗,他苦笑着撇开脸,肌肤显出几分春粉颜色,倒衬得气色好了许多。 暮青看着步惜欢彤红的耳根,不由轻笑了一声。 嗯,看来这些年,这人没背着她偷腥过——这话只她在心头嘀咕了一声,没敢当玩笑话说出来,她怕气着他。婆婆说了,他需戒大喜大悲。 暮青麻利地为步惜欢系上衣带,免他折磨之苦,在他躺下后,她才入了锦被。但她没敢靠近步惜欢,更个衣她都担心他蛊毒发作,更别提依偎而眠。 被红帐暖,两人同衾共枕,却隔着距离,想亲近,却避着,像极了洞房羞怯的新婚夫妻。 许久后,步惜欢伸手将暮青揽入了怀里,肌肤相亲的那一刹那,两人闭着眼,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和各自的苦痛。 谁也没说话,就这么相拥着,紧紧地,战栗着,仿佛这一刻便是千古。 青鸟在海上盘旋,啼声传入晨光和暖的屋里,和着潮涌声,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半晌后,暮青道:“阿欢。” “嗯?”步惜欢阖眸而应,声音慵懒得让人听了想睡。 暮青浅笑道:“待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些了,我们要个孩儿可好?我们说好的,等我回来,我们就生个孩儿。” 步惜欢身子一僵,暮青睁开眼,心知梅姑之言他一定听到了。 “青青。”步惜欢缓缓睁开眼,望着精雕美饰的榻顶,像望着万里无云的青空,目光清明,无风无波,平静地问道,“待驶出大图海域,命魏卓之率船队出使西洋,你随船西行,可好?” 暮青一愣,笑意从唇边消失,问道:“西行?” 步惜欢道:“《祖州十志》中记载:‘西边有海,无望无际,尽处有异人国。’太祖时期时,曾有渔民出海时打捞到一具浮尸,金色卷发,高鼻深目,渔民以为是妖怪,报与海师,海师奏报朝廷,朝臣猜测是西洋人,只是自那以后再未遇见过。大洋浩渺,行船难至,朝廷的海船难以抵达西海尽处。这些年,魏卓之督造战船,操练海防,宝船战舰已具备了远洋之力。你不是说过,你那察色于微的本事是英国的一位威廉教授传授的吗?那英国可是西洋国?那位威廉教授可还在世?送你去投奔他可好?为夫……时日无多,即便孩儿出世,我也难尽为父之责,不过是徒享几年天伦之乐,而后留你们孤儿寡母在宫中面对政事沉浮,阅尽党争丑恶,尝尽人世酸楚罢了。” “你是担心我教导不好孩儿,还是担心孩儿年幼时,我扛不住社稷的重担?”暮青坐了起来,她只字不提西洋,只是如此问道。 步惜欢抬手抚上暮青的脸庞,眸中流露出的眷恋之情像刀子般割着暮青的心,“只要你想,定是能做好的,为夫从不疑你之能,可你志不在此。自从蛊毒发作,我常悔当初贪恋儿女情长,将你痴缠在帝王之家,令你无时无刻不在涉险……这些年来,你所尝的苦皆因我而起,如今,我既知自己时日无多,何忍你诞下孩儿,此后余生,空守深宫,抚育幼子,肩负江山,孤苦白头?与其如此,我宁愿护你远走,放你去那大洋彼岸寻你的志向去。” 步惜欢笑着,晨光洒在锦帐上,光影如幻,笑亦如幻。 泪意盈满眼眶,暮青强忍住,问道:“你怎知那大洋彼岸能成全我的志向?” 步惜欢笑道:“那套学说非本朝之学,你的恩师既肯将学识授予女子,想来那大洋彼岸的国度必定是思潮开明、国力昌盛的,以你的才学,在那里必定大有可为,兴许……你还能再遇见一人,相知相惜,共度余生。” “不可能再有那样一个人了。”暮青躺下,眼泪滚落在步惜欢的心窝上,她闷在他怀里,倔强得像个孩子,“我不去,也去不了,况且语言早就生疏了。” 步惜欢闻言愣了愣,随即笑着呢喃道:“你果然会说西洋话……” 这回换暮青愣了愣,却没吭声。 步惜欢沉默了半晌,玩笑般的问道:“娘子可还记得,曾说要给为夫讲个鬼故事?如今莫说百日,便是千日之期也过了,可能求娘子讲来解乏?莫怕为夫吓着,为夫可是将要做鬼的人了。” 暮青听闻此话呼的一声仰起头来,皱着眉瞪向步惜欢,显然被这玩笑话给惹恼了。 步惜欢一向不惧暮青的眼刀,他笑着凝望着她,耐着性子等。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又呼的一声窝了回去,闷声闷气地道:“当年不是说了吗?你自己半信半疑,我可从未瞒过你。” 暮青的气息闷在步惜欢的心口,灼得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是,她当年的确说过。 死后化魂,再世为人,犹记得前世之事…… 她的确不曾瞒过他,这些年,她与他往来的诗信中,她提及的典故、名迹,乃至教导查烈时所列举的朝代君王,史学经集之中皆不可考。这些年,他常回想她当年之言,从将信将疑到愈发深信,可再深信也不及听她再谈此事给他的冲击强烈。 “那……”步惜欢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失语的一天,他委实不知从何问起。 暮青也不知从何说起,那一生虽年华短暂,却也不是寥寥几语说得清的。 步惜欢也不催促,只是抚着那锦缎般的青丝,像抚着一把人间难寻的瑶琴,奏着一曲无声的红尘曲,网罗起诸般心绪。 许久后,暮青的气息愈渐缓长,正当步惜欢以为她睡了,她道:“法医,我从前的职业。” “……嗯。”步惜欢的手顿了顿,斟酌着问,“娘子的手札之中有此记述,只是语焉不详,为夫不甚明了,所谓法医,是……仵作行还是医药行?“ 他记得手札中写的是:法律医学鉴定。 法律应指律法,何谓医学鉴定,他亦能猜度一二,但国律与医道毫不相干,一职缘何能司两行? 当初,他细品此说,觉得这称谓倒不能说不贴切,只是法医之谓未免太大,当今之仵作行,怕是尚且当不起这令人肃然起敬的称谓。 当时,他有心问她,但她固守百日之约,不肯相告,他也就只能等着了。 等着等着,便等到了今日。 “法医学是医学,但不属于临床医学,故而若要成为医师,需深造临床医学相关专业,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暮青略微顿了顿,等待步惜欢琢磨意会。 “……唔。”步惜欢只应了声,临床一词虽然生涩,他倒也不是不能猜知其意,即便有不甚明了之处,他也不会打断她。 “法医职业是公职,需参加国考,入职后即为国家司法鉴定人员,从事法律医学鉴定。职司主要有:现场医学勘察、医疗跟踪取证、活体伤情医检、尸体解剖、症状分析、测试比对、观察审讯、遗物鉴定等等。”暮青又顿了顿。 步惜欢笑了笑,把暮青拥得紧了些,她从前说话可不在意旁人听不听得懂,而今为了他一顿再顿,这等待的心意真乃世间最暖人的珍宝。 “娘子接着说。” “法医鉴定是刑事侦查取证的核心,故而法医生既要学医也要学法,学业繁重,诸如:法医人类学、人体解剖学、法医骨学、内科学、外科学、法医病理学、法医毒理学、法医毒物分析学、临床法医学、法医物证学、精神病学、法医法学、刑事侦察学等等。” “嗯。” “相对于临床医生专注于活体医学,法医是把活体医学和死亡医学都作为研究对象。即是说,法医学是非常复杂的学科,是一门循证医学,可以看成是沟通法学与医学的桥梁学科,故有法医之称。” “……原来如此。”步惜欢的神情有些恍惚,试探着问道,“在那边……女子可任公职?” 暮青道:“可以,虽然不能说在就业上完全消除了性别歧视,但女子可以读书、工作,可以从教、从商、参军,甚至从政为官。” 步惜欢愣了愣,眸中显露出几分惊奇之色,随即释然一笑。听她说法医之事,即可猜知她所在的国家必定思潮开明,国力强盛,兴许强盛到远超他的想象,女子任公职又岂能是稀奇事儿?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只在意司法公正,自幼便立志要成为法医。”暮青道。 “为何有此志向?”步惜欢问。从前,他以为她自幼跟随爹爹出入义庄,见惯了冤案,故有天下无冤之志,如今看来,怕是另有缘由。 “我六岁那年夏天,家中失火,爸妈双双身故。警方勘察现场,发现有被盗痕迹,怀疑是一宗因入室盗窃而引发的杀人纵火案。尸检称,我爸的死因是锐器伤造成的大出血,而我妈……腹部有刺创三处,致命伤在颈部。厨房少了一把菜刀,但我爸妈身上未见砍创,警方怀疑菜刀被凶手带走了,原因可能是我爸发现有人入室行窃后奔到厨房拿刀自卫,与凶手发生过搏斗,凶手受了伤,才带走了那把刀。但现场被大火毁坏得十分严重,当年的检验技术不够成熟,现场根本提取不到有价值的物证,有限的几类物证因为技术水平的限制、送检材料的差异,导致结果偏差极大。当时,天网监控系统尚未建立,警方派出警犬查遍了周遭,却没能到那把菜刀。警方推测凶手有前科,反侦察意识很强,他们查遍了当地犯有盗抢前科的人员,没能在其中找到受伤的人,案子就一直没能破获。” “案发时我在外婆家,侥幸躲过一劫,外婆伤心过度,半年后就离世了。姨妈和舅舅争家产时,我在外婆的一堆旧衣物中发现了一张被火烧过的照片,猜测是她去打扫房屋时发现的,照片很脏,虽然爸妈的模样已经模糊泛黄,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的遗物。从那以后,我就把这张照片带在了身上,发誓要成为法医,亲手检测封存的证物,破获此案,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我当时还小,根本不知道避嫌原则,只是以此鞭策自己。初等教育九年,中等教育三年,我越级三次,十五岁就上了大学。法医本科学制五年,最后一年时,学校成立了一个交流项目,我取得了唯一的保送资格,获得了去国外名校交流深造的机会,也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恩师威廉教授。交流期满后,我在教授的推荐下申请留学,两年半修完了四年的课程,获得了犯罪现场调查硕士学位后,一边跟随教授在他的私人法医实验室实习,一边参与法医病理学和犯罪心理学的研究项目,完成了博士学业,那年,我二十五岁。我拒绝了教授的邀请,决定回国。” “我一回国就参加了国考,而后受到了好友的邀请,协助他们审讯了几个危害国家安全的重要嫌犯,之后就作为犯罪心理学专家调入了一局,负责审讯和审核人员。一局又名机要局,隶属管理处,因工作性质特殊,涉及国家机要,故而工作人员的身份多不对外公开。我对外的身份是检察院的法医,负责尸检和重大伤亡案件的现场调查,审查法医鉴定书,必要时进行复检,出具复检鉴定书。” “我工作期间,为父母的案子申请了重检程序,时隔二十年,鉴定器材早已更新数代,检验技术也成熟了很多,但由于管理疏漏,当年的物证存储失当,开柜时发现有些损坏,给重检造成了不小的难度。同行用了多种技术手段修复检验,耗时半年,终于在一小块衣物残片上检测出了两种DNA。经过大量比对,发现与一个在押服刑的犯人一致,这人被控多起抢劫罪,已入狱十几年,因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获得过一次减刑,当时就快刑满释放了。他不肯承认杀人罪行,警方只好从他当年的居住地、工作单位和亲朋好友入手,查出当年案发前,他因偷窃财物被单位开除了,一个亲戚曾好心为他介绍工作,而这亲戚刚好家住案发地。据亲戚回忆,原本说好了那天要带他去介绍人处,可一大早的,竟发现他穿了件长袖衬衫,当时是夏天,亲戚觉得奇怪,他称自己感冒了,却不肯去卫生所,后又嫌在外地吃住不惯,推了工作,当天就回家了。警方以此推断,他的手臂受了伤,于是找到他的妻子求证,证实了他的左手臂有道刀疤,他称是自己在饭馆喝酒时被当地的痞子给砍的,为了哄当时还是女友的妻子开心,还说给她从外地买了条项链。幸运的是,她还保存着那条项链,而那项链正是我妈的,我一直保存着的那张照片,虽然父母的模样已在大火中模糊泛黄,但我妈脖子上正巧戴着那条项链。” “天网恢恢,真相大白,那人被判了死刑。从我申请重检,到程序启动、检验比对、审讯排查,到公诉审理、量罪判决,再执行死刑,历时三年有余,而这条申请重检的路,我整整走了二十三年。” “罪犯被执行死刑那天,我驱车赶往墓地,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那场车祸……我怀疑未必是意外。车祸大约半年前,霓裳曾对我说,他们行动处怀疑我们部门藏有内奸,名单遭到了泄露,而当时我刚巧以罪案专家的身份配合国际刑警端掉了一个跨国犯罪组织,这个组织据说是某国在某地区的暗中合作伙伴,霓裳担心我有危险,那段时间,她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形影不离地保护我,可就在我出事前一天,她突然接到命令,要动身去国外执行任务,临走前,她将我托付给了行动处的两个同事。” “那天下着雨,我们在盘山公路上行驶,正下坡,旁边有辆蒙着雨布的运输车擦肩而过,没多久,开车的同事忽然急打方向,我隐约从后视镜上看见那辆运输车上的货物滚落了下来,像是一捆捆圆木桩子。那条路往上走是公墓,而后有座林场,路上有运输车本不稀奇,但运输车载着木头去林场就有古怪了。我当时心知不对,可事故发生得太快,车子翻了,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这些都已是前世往事了,暮青不知那两位同事是生是死,也没有对步惜欢讲述她寄人篱下求学时期的艰难,这些往事足够他消化许久了,说多了也是徒添心疼罢了。 步惜欢怔着,纵然早有猜测,但这故事还是惊着他了。可即便出着神,他依旧将暮青拥得很紧,有些事,她不说,他也想得到。 “阿欢,就算远洋船能将我送至大洋彼岸,那里也不是我曾经到过的西洋,这世上没有任何一艘船只的航线是千年的时光,所以我回不去。即便我能,我也不会走。”暮青再次坐了起来,认真地道,“我曾经以为我此生会与罪案为伴,不论身在何处,不论前世今生,姻缘从未让我期盼过,也不在我的人生规划中。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来到这儿,也没在乎过,但现在我明白了,上苍让我穿越千年的时光是为了寻一个人,一个浩瀚时空中唯一与我契合的灵魂。” 这是暮青此生说过的最动人的情话,步惜欢望着她,眸波也似星辰也似海,潮波将要涌出之际,他将她揽了回来,问她:“我们相遇已是千古幸事,故而上苍不肯许我们执手白头吗?” “或许吧。”暮青含泪笑答,“我已知足,你呢?” 步惜欢道:“我曾说过,遇见你,是上苍待我不薄。可上苍许给你我的日子太过短暂,我会担心你和孩儿……” “那你不担心天下黎民吗?我若出使西洋,一去不回,你只能立瑞王为储君。瑞王像他父亲,孝义勇武,你在信中曾说他正直有余,可在政事上的资质稍显平庸,那么……北燕虎视,大图内争,天下正逢乱世,他能坐得稳江山吗?会是北燕的对手吗?况且,我若远渡重洋,元修必将因为我的失踪而迁怒南兴,到时生灵涂炭,你忍心吗?” 她知道,他不可能想不到那时的局势,但他今夜还是放走了元修,为了不让她承受挚友死于面前的痛苦。他劝她远走西洋,若她答应了,可想而知他回到汴都后会如何行事——他会命监察院刺杀元修,策乱大图,并将瑞王召入宫中教导政事,尽力令北燕和大图陷入内争,绝除战事之患,而后遴选辅政班子,为南兴国祚的存续耗尽他最后的时日。 他劝她远渡西洋,她走后,夫妻之情,君民之义,他都想独自扛着。这人用情之深沉,为君之恩义,是她平生仅见,她其实最想问的是上天,捉弄这样的人,于心何忍?对这世道又有何好处? “阿欢,你做得够多够好了,日后换我为你,可好?你的责任,由我来守。”暮青道。 “我不忍心。”步惜欢闭上眼,也不知答的是此问,还是前一问。 “但我愿意,你一向尊重我的选择,不是吗?”暮青问,尽管她不想在此时气人,但还是把他气着了。 步惜欢笑了声,有气无力地道:“你这是吃定我了。” 暮青扬了扬嘴角,声音闷在男子心口,咕咕哝哝的,“也不知谁被谁吃定了……” 步惜欢阖着眸,默不作声。 暮青也未再作声,两人共枕相拥,听着海上的风浪声,呼吸渐沉渐长。 他们都累了,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暮青迷迷糊糊地转醒时,听见的是呼啸的风声。 海风拍打着窗子,珠帘摇撞,声如雨打屋檐,乘风破浪稳如平地驱车的远洋宝船竟然上下如飞,暮青被晃得醒了过来,步惜欢却还睡得沉,他的呼吸时沉时浮,心口被蛊虫盘寄的那块肌肤像被灼了似的,红紫妖异。 暮青神情一凛,抬手一探步惜欢的额头,顿时一惊,掀开锦被就跳下了床榻! “传梅婆婆!传军医!”暮青边喊边穿衣裙,一拉开房门,就见海天一色,漆黑如墨,巨浪翻天倒海而来,倾盆暴雨扑进屋来,泼天的雨幕里,一人顶着风浪而来,正是梅姑! “少主人,海上起了大风浪,今夜有险,莫出房门!”说话时,梅姑已运力抵上房门,归入了门闩。 “阿欢发烧了,劳婆婆看看,那蛊毒不对劲!”暮青顾不上询问险情,她边说边快步回到榻边,拢起了半边帐子。 梅姑到榻前凝神一看,沉声道:“陛下病重,压不住这蛊,眼下风急浪高,不敢施针,老身先为陛下渡些功力,少主人速命军医开方煎药,为今之计,散热祛惊才是上策。” “已传军医了,有劳婆婆。”暮青让到一旁,船身倾晃得厉害,她盘膝坐下,扶着榻脚稳住了身子。 没坐多久,就听门外有人高声禀道:“启奏皇后娘娘,魏大帅和军医已到,静候传召!” 暮青立刻起身前去开门,魏卓之几乎是带着军医撞进来的,两人被大雨浇了个透,甚是狼狈。暮青见二人要见礼,急忙免了,梅姑正在榻上为步惜欢运功压制蛊毒,那军医见这阵势竟不惊慌,一到榻前就立刻跪下诊脉,诊完脉也不开方,禀了句要去煎药便匆匆退了下去。 暮青见这军医面额有疤,身形壮实,不似医者,倒像海寇,想来也是个有来历的人。步惜欢身中蛊毒是绝密之事,魏卓之既然带了他来,暮青自然信得过,也就没盘问,只问魏卓之道:“舰船和人员可都安好?顶得住这风浪吗?” 魏卓之正神色凝重地望着榻上,听见暮青之言,急忙将敛住神色,正正经经地回道:“启禀殿下,这风浪的确不容小觑,不过咱们的战船也不是烂泥糊的,将士们都是久经风浪的老手。起风时,微臣就下令将鹰船小舰收了上来,命全军收帆进舱躲避风浪。此次出海,航线远,时日长,遇上急风大浪是必然的,微臣点的都是坚船勇将,一路上历经风浪数十次,经验本事都是过硬的,还请殿下放宽心。只是……看这风浪的势头,今夜很难消停,难挨的怕是陛下……” 暮青闻言望向榻上,沉声问道:“附近可有海岛能够避风?” 魏卓之苦笑,“是有座岛群,但在风头上,船靠不过去。风浪太大,逆风破浪太险,只能是顺风而行。原本再过十天就能行出大图海域,可这场风浪怕是会让咱们偏离航线,至于偏去何方,偏离多远,眼下都还不好说,得等风浪停了再看。” 暮青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是大帅,航行之事就交给你了,陛下跟前有婆婆和军医守着,你也放宽心,若有急情,我再传你,先忙去吧。”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魏卓之走后,暮青守在榻边,目光一刻也不敢从步惜欢身上移开。 军医煎药颇快,远洋船上空间宝贵,为了节省地方,随船的药品大多磨成了药粉,军医们早在起航前就按常见病症配好了药包,药包煎煮颇快,也就两刻的工夫,军医就怀抱食盒顶风冒雨地回来了。 药盛在将军罐中,暮青盘膝坐在榻前,将罐子牢牢地护在腿间,任船身如何倾晃,她始终死死地按着罐子,掌心的伤再次撕开,血染了罐身,她觉不出疼,也觉不出烫,只是守着罐子,没使汤药洒出一滴来。 梅姑收功之时,步惜欢心口那妖异之色褪了几分,船身依旧晃得厉害,他昏睡着,无法喝药,暮青便索性将汤药含入口中,缓缓的给他渡了下去。 药香弥漫在帐中,苦意入喉,暮青坐在榻边握着步惜欢的手,望着他苍白的眉宇,轻声道:“阿欢,说好三五年的,你可不能骗我。” 梅姑不忍,叹了一声,转头望向西窗,她又想骂贼老天了,可日月斗转,亘古不改,老天早就看惯了人世间的生死悲欢,岂会有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今夜大浪滔天,吞日蔽月,莫不是地上的生灵苦苍天已久,要把这天给翻了不成? 暮青面色不改,目光不移,就这么守在榻边,握着步惜欢的手,犹如一个在海上漂泊的孤独旅人,等待着天塌船倾,亦或风停浪歇。 天不会塌,船也未倾,风浪在大作了数个时辰后,终于停歇了。 暮青手心里的血几乎将她和步惜欢的手粘在一起,她站起身来,迈着麻木的双腿走出了屋子。 海天一色,灰蒙蒙的,风浪不知把船带向了何方,放眼望去仿佛身处混沌之中。少顷,宝船四周点起了灯火,仿佛星辰落入了凡间。 暮青下了楼梯,缓缓地走上了甲板。风浪过后的海平静得连一丝风也感觉不到,唯有被海水浸过的甲板透着腥涩的寒意。暮青在甲板上跪了下来,仰头望着混沌的天,她曾对元修说自己没有执念,但她撒了谎,她有。 若世间有时空灵魂,她盼世间也有天地神明,能够听见她的祷告——她愿将余生的岁月分一半给阿欢,与他携手此生,不求长生共白首,但求作伴赴黄泉。 暮青向天一叩,长跪不起,雨后的寒意冷剑般刺着她的额心,一道金光忽然从海面上升起,照亮了半寸甲板。 暮青一愣,抬头望去,只见金乌东升,茫茫海面之上,万丈金光勾勒出一座岛屿,那岛横卧在远方,形似一尊卧佛。 一道佛偈声自岛上而来,越过茫茫汪洋,穿过日光洪流,洪亮如钟,震人心神。 “阿弥陀佛——” 正文 第五十一章 血浓于水 暮青猛地抬起头来! 山金海阔,一叶小舟自漫漫金辉中摇来。 魏卓之闻声而出,率众将匆忙赶来,正撞见暮青从甲板上奔来,她一向冷静,从未这般失态,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快迎!是空相大师!” 空相大师?! 魏卓之一惊,空相大师带着太上皇出海云游列国仙山,一去五载,杳无音信,怎会在这片不知名的海域出现? 这稍一愣神儿的工夫,暮青已奔至船梯处,显然要亲自相迎。 魏卓之急忙拦驾,“殿下且慢!昨夜风浪大作,不知将咱们卷到了何处,来者只闻其声,尚难辨身份,还是命探船前去较为稳妥。” “……好。”暮青应了,她有多确信那是空相大师的声音,就有多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当年,生父出家,步惜欢放心不下,命一队侍卫暗中保护,侍卫们缀在空相大师和恒王后头,一路跟到了星罗。 出海那日,魏卓之点海船物资相赠,空相大师请魏卓之转告在暗处的侍卫们莫再跟随,并托魏卓之呈上了一封奏疏。侍卫们不敢自作主张,依旧乘船远远地随护在后,奏疏倒是加急递入了宫中。 信中只有一言: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未尽,自再会。 步惜欢见信后在承乾殿内坐了一夜,破晓时分下了旨,召侍卫们回了京。自此之后,山海迢迢,空相大师和恒王便一去无踪,二人云游到了何方,路上有何见闻,是否尚在人世,一切皆杳无音信。 五年了,暮青从未想过与二人还有再会之期,更别提在这等生死关头再会。 这也太巧了。 魏卓之命一艘巡洋舰并二三十艘鹰船迎着那一叶小舟而去,暮青又回到了船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海面,仿佛注视着内心渺茫的希冀。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期望世间有奇迹存在,从未觉得时间流逝如此漫长,她迎着海风眺望着汪洋,一度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站在船首,直到老去。 但奏报终究来了。 巡洋舰队与小船在漫漫晨辉中相会后,一艘信船扬帆急返,报声一路高奏! “报——”小将奔至甲板,高声跪禀,“启奏皇后娘娘,来者是太上皇和空相大师!” 小将腔调激昂,他并不知这奏报对帝后意味着什么,对南兴意味着什么,他只因偶遇太上皇和高僧而喜。 这奏报惊了魏卓之和麾下众将,船队尚未驶近,将士们已纷纷跪下迎驾,山呼道:“恭迎太上皇——” 暮青扶住栏杆,几乎热泪盈眶,她在如浪的呼声中奔向船梯,唤来一艘快船,迎上船队,上了巡洋舰。 空相大师和恒王果然已在舰上,一照面,来不及寒暄,暮青将二人请入上房,拜道:“陛下身中蛊毒,命在旦夕,恳请大师相救!” 宝船舱内,满室药香。 步惜欢邪热未退,昏睡的面容在晨光帐影里显得苍白孱弱,破晓时分才被压制住的蛊虫此刻瞧着又有些异相。 “阿弥陀佛……”空相大师立在榻前,一声佛号格外悠长。 恒王立在空相身后,手持佛珠,一身僧袍,青灰的僧帽下鬓发霜白,显然尚未剃度。他低眉敛目,似乎未看榻上之人,唯有捻动佛珠的指尖微微泛白。 暮青道:“我早知阿欢有痼疾在身,原以为是练功落下的,药到可除,直到大图复国,我才从兄长口中得知,当年阿欢以性命为筹码换取结盟,在心头种下了一只血蛊。我执政鄂族三年,本以为能助兄长稳固帝位,不料兄长被胞妹所刺,如今凶多吉少。阿欢蛊毒发作,连外祖母的掌事女官梅婆婆都无解蛊之法,我正束手无策,不料昨夜一场暴风雨将船队推离了航线,今晨有幸与大师在海上重逢。大师乃得道高僧,可知这世间何处有解蛊救命之法?望您指点迷津!” 空相叹道:“万发缘生,皆是缘分,天意如此……老僧曾听无为道友提起过,血蛊乃宿主心头之精血炼制而成,世间解蛊之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殿下不该问老僧啊……” 暮青愣了愣,随即瞥向恒王,见恒王垂首捻珠念念有词,不由问道:“别无他法吗?” 恒王出家云游已有五年,梅姑说起替命之法时,暮青还真没想起步惜欢尚有至亲在世,即便想起,恒王下落不明,人海茫茫,寻也无从寻起。暮青承认,重逢的那一刻,她的确大喜过望,可冷静下来,又觉得此事不可行,不说恒王愿不愿舍身救子,即便他愿,阿欢也不会答应的,恒王毕竟是他爹。 “阿弥陀佛……”空相双手合十,僧目一闭,摇了摇头。 屋中静了下来。 恒王捻着佛珠,口中念着的经说含混不清,伴着过珠之声,急如风打雨落。半晌之后,声响骤然一停,恒王闷不吭声地转身而去。 “哎……”梅姑大为诧异,她从前在天选大阵中守墓,只知帝后尚无子嗣,不知南兴帝竟有生父在世,且已出家为僧。本以为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命在旦夕之人又是亲生儿子,移蛊一事必是水到渠成,可这人怎么就这么走了? 暮青与空相大师出了屋,见恒王下了船梯,上了来时的那艘小船,径自摇着橹往岛上去了。 这座岛屿形似卧佛,却是座无名岛,岛上有民百余户,因岛屿地处大图远海,官船罕至,且岛周遍是暗礁,寇船难登,故而岛上世代安宁,民风淳朴,民以打渔耕种为生,自给自足,知世间有大图国,却不知两族分治,经数百年而复国,更不知当今天子何人,年号为何。 岛上,一座座石屋掩映在山林间,晨光如缕,苔长藤绕,俨然世外之地。 岛西南坐落着一座石庙,庙里箬竹丛生,竹下置着只草团子,恒王盘膝而坐,正闭目诵经。 空相大师推开搭着茅顶的庙门,步入院内,诵了一声佛号,没有说话。 恒王浑然不觉外事一般,只顾闭目诵经。日头东升而起,挂上枝头时,经声渐歇,恒王闭着眼问道:“当年师父说我有佛缘,可是早知有今日?” 空相大师站了半日竟无疲态,只是双手合十,悲悯地道:“半年前,为师与你云游而归,途径此岛时遇上了风浪,船不慎触礁,岛民又无大船,方才滞留在了岛上。今日你们父子重逢实乃天意,入得涅槃,方可成佛,你法号了尘,可你尘缘未了,尚有孽债未偿。” 恒王闻言睁开双目,目光在斑驳的竹影里晦暗不明,唯有嘴边噙起的笑意透着嘲讽,“本王孽债累累,只成得了鬼,成不了佛,大师莫道天意,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怎到了本王这儿就成了尘缘未了?莫非诸佛也看人下菜碟儿?” 这声本王,他已有三年没启口过,如今竟觉得有些陌生了,但前半生阅尽政坛风雨、人心叵测,他对人性从未放下戒心。 相伴云游五载,他知道这老僧颇有未卜先知之能,所谓的佛缘,谁知是不是一场早有准备的献命的阴谋? “阿弥陀佛。”空相大师道,“庆德六年元月十五,你可记得此日?” 恒王不明空相之意,却答道:“本王生辰之日,怎能不记得?” 空相大师道:“此日正是为师任国寺方丈之日。” 恒王一愣,嗤道:“凑巧罢了,世间同年同月同日生者多了,莫非皆有佛缘?” 空相道:“国寺辰时鸣钟诵经,而你正逢辰时降生,世间同年同月同日生者虽多,可闻钟降世,听经初啼之子,唯你一人。你我的师徒之缘乃是佛前注定,并非为师胡言。” “……呵!”恒王怔了半晌,置之一笑,“照这么说,当年大师乃国寺方丈,本王乃一国皇子,年年伴驾入寺祈福斋戒,若有佛缘,大师怎不早度化本王,叫本王在尘世中苦熬半生,这便是佛家所奉行的善法?” “当年你因缘不成熟,不堪僧众清寂。” “本王如今也不堪僧众清寂。” “……看来王爷有还俗之念。”空相大师沉吟片刻,说道,“既如此,老僧备了条船,停靠在岛东,王爷若想离去,可趁夜色远行,此间之事交予老僧周旋。” “就凭那一叶小船?”恒王有些意外,却讥嘲道,“小船若扛得住风浪,大师与本王何苦滞留在岛上?夜里风急浪高,海上暗礁密布,本王乘那一叶小舟出海与送死何异?” 空相大师道:“老僧已向皇后殿下求得一艘护洋船。” 恒王嗤笑:“那女子在盛京时人称活阎王,这些年来复国执政,岂是天真女子?她手里就本王这一根儿救命稻草,岂能不设防?本王哪儿也不去,就在此处等着,看这对名满天下的帝后何时前来弑父。” 说罢,他将僧帽摘下,弃在竹下,满头白发在日光里格外刺眼。 空相大师双手合十,说道:“明晚亥时大雾,乃离岛的绝佳时机,时不再来,施主三思。” 说罢,空相大师进了屋,留下了一扇敞开的庙门。 恒王望着门,半晌,抬头望起了天。 …… 日光清浅,云淡风轻,上舱旁的东屋里,暮青立在窗前眺望着海岛。 身后,魏卓之道:“臣称观今日风云,明夜海上应有大雾,正是行事之机。” 暮青默不作声,只是望着海岛。 魏卓之道:“臣知道,父子至亲,替命是情分,不替亦断无子求父死之理,但天家父子非寻常百姓,天子之命关乎社稷,殿下向来看重人命,太上皇一人之命与天下民生孰轻孰重,望求殿下三思。” 魏卓之说罢顶礼而叩,屏息长待。 风声寂寂,几声鸟鸣入窗而来,音如刀剑出鞘,尖锐肃杀。 暮青的手搭着窗台,浅白的日光落在指尖,苍白如雪,她的话音却平静无波,“今日且点暗船水鬼盯着岛上,明夜秘密行事。” “臣领旨!”魏卓之三拜而起,临走时深深地看了暮青一眼,女子的背影在日光里薄而淡,当年初见之时,他从未想过这样单薄的肩膀有朝一日能担得起社稷重任,如今,她已不再是一县仵作之女,而是令人敬佩的一国之后了。 魏卓之带着一腔敬意离去了,却不知暮青尚有一言难讲。 她想说,为她准备一叶小舟,事了她便离去。可这话哽在喉头,尚未出口,已觉血气。 天子之命关乎社稷,这一抉择无愧于期盼安定富足的南兴百姓,无愧于寒窗苦读的学子贤士,无愧于从龙多年的文臣武将,却独独愧对阿欢。 他虽对父亲有怨,可世上哪有不曾景仰过父亲的孩儿?当年,每见他为恒王大闹之事伤神,她都越发确信他对父亲感情尚存,只是深埋于心,因怨而不自知。 他不会弑父求生,今日的抉择无异于她亲手杀他父亲。她相信阿欢终会理解她的苦心,可此事也许也会成为他们深埋于心的一块疙瘩,与其后半生装作若无其事,她宁愿事了乘船去,此生不复见。 明明说好不走的…… 可是,阿欢,我做不到明知可为而不为,做不到放弃你生的希望,哪怕要与你分离。 今后余生,无论我在何方,只要你安好,我便安好…… 吱呀—— 房门被人推开,梅姑在门口面带喜色地道:“少主人,陛下醒了!” 暮青闻声望去,日光照过她的侧颜,鬓发忽如霜色。 梅姑一怔,直到暮青走到门口,才觉知方才所见不过是错觉罢了。她的心稍稍放了下来,松了口气的工夫,暮青已走出房门,往上房去了。 步惜欢醒了,看着暮青拨开珠帘走来,不由怔了许久。这一觉像是睡了几个春秋,梦里兜兜转转,无处不是她。 他笑道:“为夫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娘子讲了个好长的故事……” “那不是梦。” 步惜欢显然记得那非梦境,可那眸波依旧如梦般斑斓,其中深藏的缱绻情意那么醉人,看着这样的目光,暮青忽然动摇了——分离之后,他们真的能各自安好吗? 她不惜一切想救阿欢,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解蛊续命换来的是父死妻离,这样的余生他真的会欢喜吗? 可若不救,又将社稷置于何地?天子之命关乎的岂止是社稷,还有太多忠臣良将的命运。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朝中的殿前班子、地方的布政循吏、边关的治军良将,哪个不是多年来淘选出来的?文臣武将们忠君勤王多年,与天子早已抱负相系、利益相连,天子若言弃命,岂不令群臣寒心? 一面是爱人的心愿,一面是社稷的责任,究竟如何抉择才是对的? “让娘子担心了,为夫这一觉睡得可久?”这时,步惜欢的话打断了暮青的思绪。 “……有一日夜了,昨夜风雨大作,风浪将咱们带离了航线,所幸清晨时发现了一座无名岛,魏卓之已命人上岛打探过了,眼下正与将领们绘制返航路线。”尽管心中挣扎,但今晨之所遇,暮青依旧只字未提,何时返航,也未明言。 步惜欢丝毫不疑,他体内的邪热虽然退了,但身子尚且虚弱,只醒了一会儿,连半碗粥水都未喝罢就又睡了。 暮青睡不着,也不敢睡,她甚至连抉择的事都无法思考,只是坐在榻边看着步惜欢的睡颜,一看就是一夜。 清晨时分,步惜欢醒来时,暮青仍坐在他昨日睡时的地儿,清瘦的脸庞上添了几分憔悴。 “昨夜没睡?”他问。 “睡了,刚醒不久。”她答,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瞎说,她连地儿都没挪过,眼都熬红了。 步惜欢心如明镜,却未说破,只是笑了笑,说道:“为夫饿了。” 暮青愣了愣,憔悴的脸庞上终于浮起几分神采来,起身道:“我去传膳!” 军医煎药去了,梅姑年事已高,这两日数次动用功力,暮青担心她的身子,昨夜便劝她去隔壁屋歇息了。门外有侍卫,暮青吩咐一声即可,但她不放心,亲自到门口絮絮叨叨地吩咐了好一阵儿,粥里该放何物,菜食添几许味料,连果品都吩咐要蒸的,不可端生冷的来。待侍卫领旨去了,暮青回到榻前,步惜欢已经自己坐起来了。 他倚着靠枕,笑看着她,瞧着像要大好了的样子。 暮青不知这人是为了安慰她而装样子还是真好多了,她转身去端水。屋里置了只小铜炉,埋着白炭,壶子一直以暗火温着,暮青将水端到了榻前,步惜欢瞥了眼暮青的手,未与她争,由她端着茶盏,喂他一口一口的轻啜慢饮。 自打帝后登了船,船上的膳食就常备着,早膳没多久就端来了。 清粥煨得久,早已十分香软,里头添了些性温之物,单是闻着粥香便令人食欲大动。步惜欢依旧由着暮青喂他,他喝了一整碗粥,用了半碟小菜,连蒸果子都吃了一碟。 瞅着暮青安心了的神色,步惜欢暗自一笑,这才问道:“航路图可绘制妥了?魏卓之可有来报何时起航?” 暮青正放碗筷,听闻此话丝毫不乱,回道:“他说观海上风云,今夜恐有大雾,奏请明早起航,我准了。” 此话不假,只是有所隐瞒,暮青深谙掩饰之法,步惜欢自然不觉有疑,他坐了会儿,便道乏了,“为夫想再歇会儿,娘子可愿作陪?” 他看她的目光笑吟吟的,藏着掩不住的忧色,唯独不见乏了的样子,不过是想让她歇着罢了。暮青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只道:“好。” 不论他有何所求,她都愿意应好。 暮青揣着重重心事,难以安睡,只是累得狠了,抵不住步惜欢的轻拍慢抚,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睡多久,也就两个时辰,醒来时,日光正好,恰是午后。步惜欢正低头望着她,就像她守在榻前望着他一样。 这一刻,暮青恨不得时光就此停住,今夜永不来临。 “那岛形似卧佛,瞧着是处灵地,娘子可愿陪为夫上岛走走?”步惜欢笑问。 暮青心里咯噔一声,却未失智,立刻问道:“你下过床了?” 步惜欢笑道:“躺了几日了,再不松松筋骨,人都躺乏了。” “……” “只要这蛊不折腾,为夫身子没大碍,你瞧,这会儿不是好多了?总在船上待着也不好受,瞧今日风平浪静,去岛上走走可好?” “那岛虽形似卧佛,却是座无名岛,没什么可看的。” “至少腿脚能沾沾地,如若不然,待明早起航,恐要有些日子挨不得岸了。” 以为暮青担心他的身子,步惜欢说罢就下了床,他早在她熟睡时就更衣过了,此刻除了面色苍白些,倒也瞧不出刚病过一场。 暮青见步惜欢兴致颇高,怕硬是反对会扫了他的兴,又怕惹他起疑,思量再三,只好默许。 日头晴好,波光如镜,步惜欢走出房门,凭栏远眺了片刻,回头笑道:“卧病几日,真辜负了这美景。” 魏卓之听说帝后要上岛,匆忙赶了过来。 暮青递给魏卓之一个稍安的眼色,说道:“陛下躺乏了,想上岛走走,点精兵百人随船护驾即可,切勿驱舰围岛,以免惊扰渔民。” 魏卓之听着此话似无暗示,料想龙体欠安,不会闲游太久,至迟日落,必定归来,而行动在今夜,只要舰船不在岛西南登岸,帝驾撞不见太上皇,倒也无妨。于是,他道声遵旨,即刻点了舰船精兵。 今夜举事干系重大,魏卓之有秘密部署,便未随驾,御船上只跟了梅姑、老翁、疤面军医和百十侍卫精兵。 岛屿四周暗礁林立,护洋船驱入不得,驶至礁石林外,暮青又陪步惜欢换乘鸟船,这才登了岛。 登岛之地偏北,山阴地带,藤蕨葳蕤,银滩似河,男子身披日光,与和风山海为伴,宛若伫立在星河尽头的谪仙人。 “果真是钟灵毓秀之地。”步惜欢眺望着被日色勾勒出一道金边儿的岛屿,赞了一声。 “没你好看。”暮青一本正经地答。 步惜欢闻声看来,眸波溺人,“娘子日后若总这么说话,为夫必可延寿几年。” 暮青把脸一撇,步惜欢以为她不自在了,却不知是那句日后之言戳心。 “那边似乎有人家。”步惜欢指着山那边飘起的炊烟道。 暮青道:“你身子刚好些,别翻山越岭了。” 步惜欢却兴致不减,“渔民世代安居于此,山中必有通径,娘子如若不信,不妨走着瞧?” 暮青头一回知道“走着瞧”是这么用的,她没好气地道:“岛民连当今年号都不晓得,可见鲜见外人。你跟个神仙似的,别去惊扰人了。” 步惜欢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没听说过神仙扰人的,这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他笑着牵起暮青的手,慢悠悠地道:“无妨,你我同往,岛民瞧见娘子,即知为夫是红尘中人了。” 说罢便往山中去。 暮青拦不住,只好往东一指,“那边山势低些,走那边吧。” 空相大师说,半年前,他们的船触礁后便上了岛,渔民们对僧人甚是信敬,恰巧岛西南有座石庙,他们便借住在了庙内。往东去,应该碰不上恒王。 一队精兵在前探路,不一会儿,小将便奔回来禀说前面有条石径通往山间。暮青翻了个白眼,步惜欢笑了声,拉着她上了山。 石径藏在几株老树的缠枝后,石上青苔遍生,暮青担心路滑,刚想牵紧步惜欢的手,便被他握住了手腕。 她的手伤未愈,他担心牵着她的手上山会扯裂她的伤口。 两人就这么慢慢走着,行至半山腰,绕出一片散竹林,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小村藏在山林间,青石为屋,幽木作径,好一派安宁景象。 村中有人,却家家阖门闭户,侍卫们并未扰民,只是远远地跟着帝后。二人漫步于古道上,山风拂来,月袖与日光共舞,青裙同山峦一色,两人携手走过绿藤青胎遍布的屋前柳下,若一对闲游凡间的瑶池上仙。 村民们鲜见外人,前夜风浪大作,清晨出门查看渔船的人回来喊说海上有神船,村人们聚在山上一看,见神船高大如山,便七嘴八舌地说世间有大恶,神船天兵下凡收恶人来了。可村中邻里和睦,连吵嘴的事儿都少有,哪来的恶人?村长急忙前去石庙寻空相大师求问吉凶,大师乘船而去,回来后说,来者是大兴帝后,乘风浪而来,不日即去,切勿忧惧。 村民只从老人们那儿听说过大图国,不知世间还有个大兴国,这两日,大家伙儿没少凑在山头偷望那些神船,议论皇帝皇后长了几只鼻子几只眼。老人们说,皇帝是牛鼻大眼,皇后是细眉小口,帝后威风凛凛,谁敢瞅一眼,立刻就会被杀头。今日一见,村人们不疑老人之言,倒疑起了石庙里的高僧——凡人哪有这般好看,分明是神仙下凡来了,后头还跟着面目可怖的雷公电母和披甲挎刀的天兵天将呢!这怕不是天帝天后驾临凡间了吧? 只听天后道:“果真很美。” 天帝道:“不及娘子。” 天后哼道:“那你在宝船上看我就是了,何必登岛扰民?” 天帝笑了声,“好,不扰民,此路瞧着通向东边海滩,咱们顺路下山,去海滩上坐会儿可好?” 天后嗯了声,两人便携手而去了,风姿绝代的背影渐被兵将们遮住,连一丝话音也随山风散去,二人的音容风华却留在了古村中人的记忆中,从此世代相传。 …… 古村看着不大,下山的路却颇长,暮青担心步惜欢累着,路上时不时地邀他闲坐赏景,两人望见海滩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累吗?返航可好?”问话时,暮青探了探步惜欢的额温。 步惜欢失笑,“累倒是不累,只是方才闻着村中的烟火气,甚是想喝娘子煮的粥。” 暮青愣了愣,“在此?” 船上为了防火,炉灶四周糊着厚泥,因而导热不佳,为了便于料理,军中所食之米皆是行军前就炒熟了的。步惜欢想喝的粥得使大柴旺火,自是不能在船上。 暮青看着步惜欢怀念的神色,不忍心拒绝,又担心误了天色,这迟疑之态让步惜欢犯了疑,她性子冷直,一向不喜藏着掖着,凡事若有顾虑,必定直言,怎么今日事事迟疑? “怎么了?”步惜欢关切地问。 “……没事。”暮青回过神来,转身便命侍卫们去村中借锅买米、拾柴搭灶去了。 兴许,今日是她最后一次为他煮粥,如他所愿吧。 这时辰在海滩上待久了仍有些晒,步惜欢邪热刚退,暮青担心他经不得久晒,又担心傍晚起风,海滩上风大,他会染上风寒,于是在海滩和树林的边界处寻了个避风遮阳的地方,命侍卫们在此搭灶。 步惜欢望着暮青忙碌的背影,回头望了眼海上,心有所感似的,莫名有些心慌。他来到暮青身旁,牵住她的手,将她拥进了怀里,“青青,你没事瞒着我,是吗?” 暮青的心漏跳了一拍,沉默了片刻才道:“没有,只是岛外遍是暗礁,今夜又有大雾,我担心返航迟了会遇险。不过……眼下也不算太晚。” “……”是吗?既然不算太晚,何必如此迟疑? 步惜欢心知暮青没说实话,却道:“下回我早些告诉你,让你早做准备,可好?” “好。”她的答音很轻,闷在他胸口,灼得却不只是他的心。 日暖风轻,海浪淘沙,两人就这么在海滨的树下相拥着,舍不得分开一刻。 柴火生好了不久,去村中借锅买米的侍卫们就回来了,步惜欢择了上风处坐下,看着暮青围着锅子添柴烧水,不由失笑。 暮青瞧见,问道:“笑什么?” 步惜欢道:“上回与娘子围锅而坐,锅里煮的是腐尸,万幸这回煮的是吃食。” “……你想点儿别的,待会儿喝粥喝出别的味儿来,别赖我。”暮青说罢,低头忙活了。 步惜欢忌荤腥,侍卫们带了些青菜瓜果回来,暮青用大柴旺火将锅中的水煮开后便下了米,盯了一盏茶的工夫,下了勺冷水,水沸后熬煮一盏茶的工夫再下冷水,如此反复三回,锅里的米便软糯润亮,粥香四溢了。暮青这才抽去几根木柴,下了青菜瓜果,小火熬煮了一会儿,而后下盐提味,点油增色,一锅素粥熬好,她抬头望向步惜欢,见他正出着神。 已是傍晚时分,晚霞似火,海天一色,步惜欢坐在银滩上,眉宇隐在腾腾热气后,似虚如幻。察觉到暮青关切的目光,步惜欢笑了笑,慢悠悠地道:“这烟火气……我儿时在王府中时曾见过一回。那年腊月,围场射猎,父王射中了一头鹿,在兄弟中搏了头彩,先帝龙颜大悦,破天荒地夸了他几句,将那头鹿赏给了王府。父王回府后兴致大起,命厨子在后园子里生火造架,要亲自料理鹿肉。我从未进过厨院儿,也从未见人料理过烤肉,只觉得新鲜,父王见我一直围着烤架转悠,便割了块鹿腿肉给我,手把手地教我烤……那晚,园子里烟熏火燎的,我一直记得那烤肉的味儿,直到母妃被害,我看见棺中的景象,自那以后,仿佛时时能闻见棺中的味儿,再也记不起那烤肉的味儿了。” 暮青没想到步惜欢会提起恒王,看着他伤怀的神情,她忍不住说道:“日后,我陪你烤。” 这话一出口,暮青就后悔了,看着步惜欢眸中浮起的笑意,她执起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粥,像搅动着自己矛盾的心绪。 许是晚霞太美,又许是这烟火气太勾人回忆,步惜欢接着道:“他与母妃不曾争吵过,只是连几句家常的话也少说,府里常添新人,母妃终日冷若冰霜。为了让他常去看看母妃,我勤习六艺,甚是用功,在堂兄弟中搏了个早慧之名,甚得皇祖父宠爱。皇祖父看重我,对父王的训斥便少了许多,每当我在皇祖父那儿得了奖赏,都以为能换来父王的嘉许,可每回望见的都是他冷淡的眉眼……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暮青正取碗盛粥,听闻此话手上一顿,心里竟生出个古怪的猜测来,但想起恒王昨日离去的背影,她又摇了摇头,说道:“我从前以为他是个庸人,直到当年宁寿宫中那一闹,才看出他并非愚辈。他生是皇子,把帝王家都看得太透彻,荒唐乃是保命之道,当年应是不希望你太出挑。” “他是怕我木秀于林,给他惹祸。”步惜欢冷笑一声,嘲讽道,“别人隐忍是为了成全大志,他荒唐只是怕死罢了,与其死在政争上,不如醉生梦死安享富贵。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从未像个男儿那样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说着,步惜欢咳了起来,暮青急忙放下碗筷,一边抚着他的胸口,一边叹气,“你也真是,每回提起他都生气,却偏爱提他。” 步惜欢苦笑道:“我是意难平,正如你所说,我虽怨他,却也只是怨他罢了……我盼有朝一日再见,他能活得像个人样儿些,可只怕到我死的那天,这人还是老样子。” 暮青愣了愣,当年她与恒王在宁寿宫中的话,他果然听见了…… “你想见他吗?”暮青问,她忽然觉得今日是当局者迷,她和魏卓之的顾虑或许是错的,也许该让阿欢和恒王见上一面。 步惜欢愣了愣,不由猜测起了此话之意。 暮青认真地道:“阿欢,有件事我不该瞒着你,他其实……” “本王其实在岛上!” 话未说完,一道人声忽然从山中传来,犹如一声霹雳,惊得暮青猛地站了起来! 只见恒王身穿僧袍从林中走来,晚风入林,直吹得那僧袖舒卷,白发飞扬,昔年醉生梦死之人,竟有几分疏狂气势。 暮青扫了一眼四周,见梅姑、老翁和侍卫们皆无意外之色,显然早知恒王到了,只是未禀。 “……父王?”步惜欢怔在当场,一声父王轻如晚风拂柳,拂于耳畔,却入心头。 恒王脚步微顿,自他登基后,儿为君,父为臣,这声父王便再也不曾听过了。此刻他惊怔未醒,仰头呼父之态倒像极了儿时的样子。 “何谓堂堂正正?譬如父替子命吗?”恒王一怔即醒,不无嘲讽地问。 步惜欢未答,他看向暮青,仍然一副愣愣之态。 暮青道:“前夜船队被风浪带到了此地,巧的是空相大师半年前也因风浪滞留在了岛上,重逢乃是喜事,本不该瞒你,但……” 但因何故,暮青未讲,听着恒王之言,步惜欢便已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眸中的恍惚之色散去,缓缓地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坐着答道:“恒王过虑了,世子已故,何人需你替命?” 恒王世子曾有两人,一人登基为帝,一人被斩于盛京城楼,这句已故,话外说的是步惜尘,话里是在说谁,谁又知道呢? 恒王嗤笑一声,往海上一指,“陛下与皇后殿下一唱一和的功力炉火纯青,若不是空相和尚借来的船就停在那儿,本王还真信了你们。” 步惜欢和暮青望向海上,双双一怔——海上停了艘护洋船,两人眼又不瞎,早在下山时就瞧见了,但都以为是来时乘坐的那艘护洋船从北岸跟过来了,故而都没放在心上,连暮青都没想到这是送给空相大师的那艘,毕竟同是护洋船,外观一个样儿。 恒王显然以为他们是故意在此演戏,这误会闹得…… 步惜欢望着船,许久后才转头看向恒王,惨然一笑。他没有问恒王为何而来,船已赠予空相大师,而今夜海上有雾,暮色将尽之时他独自一人前来,是为何故再显然不过。 步惜欢站起时身子有些晃,眸中的波澜却已敛尽,唯余淡凉嘲讽,“你不信便不信,莫要赖在朕身上。你扪心自问,这辈子信过谁?” 恒王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立在林子里,与步惜欢遥遥对视着。 步惜欢道:“你没信过,朕信过。当年,当朕不得不荒唐欺世、隐忍谋生时,朕曾想过你,想你半生荒唐是否也是逼不得已,想朕儿时每受皇祖父的赏赐,你总会闹出些荒唐事来,叫朕在宫里受些冷落,此举是否存有护子之意。你与朕父子一场,朕的命是你给的,你再荒唐也不欠朕的,朕怨你只是因为母妃!有时朕想起当年,宁愿你不那么懦弱,跟那些刽子手拼了,纵然是个死,好歹死得像个人,好过你装聋作哑,醉卧美人窟,致她在府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死得如那般望屈辱……人命固然可贵,可你若担不起成家的责任,自个儿苟且偷生也就罢了,何必娶妻生子呢?你……就继续这么苟活着吧,日后上了黄泉路,撞不见母妃,也撞不见我,我们母子早已投胎,来世与你不再相见,也是上苍垂怜。” 说罢,步惜欢对侍卫道:“传朕旨意,命魏卓之撤了那些暗船水鬼,恒王要走,有阻拦者,以抗旨论!” 他虽不知魏卓之有何部署,但猜也能猜得到。 侍卫高呼接旨,即刻纵身而去。 恒王立在林中斑驳的树影里,神色晦暗不明,话音轻飘飘的,“而后本王一走,暗船便趁雾色截下本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本王押上宝船,陛下既可续命,又可得一个孝子之名,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你!”步惜欢猛地回身看向恒王,残霞余晖掠过眼眸,眸光如血剑出鞘,却仿佛刺在自己心头,一股甜腥入喉,他硬是将那口血吞了下去。 暮青急忙来扶,却抓了个空,眼看着步惜欢倒了下去。 侍卫们大惊,想要上前救驾,却见皇后和两位武林高人皆未动,三人一齐望着林中,海浪淘沙,枝叶飒飒,杀气如弦,弹指可出。 “少主人。”梅姑望着恒王冷冷一笑,中蛊之人忌大喜大悲,这位太上皇却偏要招惹儿子,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找死的。她之所以不提醒少主人劝着陛下,就是在等这一刻,陛下不省人事,事儿才好办。他们不是南兴人,只遵少主人之命,不管什么圣旨,只要少主人一声令下,就算是太上皇也照绑不误。 暮青却未下令,只是淡淡地道:“王爷如愿了。” 梅姑和老翁双双一怔,二人看向暮青,皆不知此话何意。 恒王嘲弄地一笑,“应该是皇后殿下如愿了。” 暮青道:“这非他所愿。” 恒王嗤笑道:“人生在世,谁能事事如愿?本王生他时就没问过他的意愿,死这事儿上自然也由不得他。” 说罢,他走出林子,走向海边,望着一线残霞,负着手喝问道:“鸟舟呢?再不来,等着发国丧呢!” 世间最说不清的莫过于情分二字。 恒王忽然改了主意,其中缘由谁也猜不透,暮青也是在他出言激怒步惜欢的那一刻才察知其意的。 恒王并非愚辈,圣旨已下,即便他怀疑其中有诈,也不该直言犯上。他生在帝王家,明明深谙进退之道,却句句夹枪带棒,这找死之举与他一贯偷生的做派相差甚远,不由得暮青不疑。 暮青不知恒王是何时、因何故改了主意,她只知以步惜欢的性子,无论恒王愿或不愿,他都不会答应移蛊。欲移蛊,唯有趁他不省人事时方能成事,只能说知子莫若父。 恒王登上鸟船的那一刻,暮青望着他的背影,从未想过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残阳西沉,黑夜明明将至,却又似乎永不会来临了。 最后一抹晚霞沉入海平面时,恒王登上了宝船。 梅姑请暮青别屋等候,只留老翁进屋护法。步惜欢蛊毒发作,时辰延误不起,暮青未争半句,也未进别屋,只是坐在房门外守着,闻着门缝儿里传出的血腥气,看着魏卓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看着海上的大雾腾起又散去,看着金乌从无名小岛那头升起。 这是她一生当中最忐忑的一夜,也是最安心的一夜。 晨辉洒落在门前栏杆上的一刻,海上传来一道佛偈声,空相大师再次乘舟而来。 魏卓之将空相大师请上了船,二人来到门口时,房门恰巧开了。 梅姑与老翁走了出来,两人皆面带疲色,梅姑见到空相大师,恭敬地见了个礼,对暮青说道:“太上皇的功力远不及陛下,老奴不得已施针镇住了血蛊,但只怕……太上皇很难撑得过今日。” 暮青一听,忙请空相大师进了屋。屋里充斥着一股子血腥和汗味儿,珠帘前置了面座屏,暮青刚走近,便听见内室传来了步惜欢虚弱的话音。 “父王……” 恒王含混不清地应了声,紧接着便咳了起来。 暮青顿住脚步,担忧地看着内室,思量再三,终与空相大师又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日头跃海而出,慢慢悠悠地升到头顶的时候,月影开了房门,恭敬地道:“太上皇请皇后殿下入屋一见。” 暮青疾步进了屋,绕过屏风,拨开珠帘,一望见床榻便吃了一惊!步惜欢跪在榻前,墨发披散着,衬得月袍苍白如雪,如披孝衣。恒王躺在榻上,心前结着针丛,血蛊的虫囊大如老拳,触目狰狞。 步惜欢大病初愈,正是虚弱之时,却握着恒王的手腕,试图渡气给他。 暮青急忙取了件外袍给步惜欢披上,恒王听见声响,掀开眼皮,正与暮青的目光相撞,他嚅了嚅嘴皮子,虚弱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给我见个礼吗?” 暮青望着恒王,脑中竟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步惜欢的话——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荒唐,恒王出生在宫中,在宫墙之内生存必定比在王府艰难,聪慧之人本该有志,却变成了懦弱之辈,这期间定然发生过什么事。一个孩儿不停地荒唐胡闹,惹怒父亲,先帝与恒王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不知又有何故事? 先帝已故多年,恒王也将西去,旧年之事早已埋入尘埃里,很难为人知晓了。 暮青心头涌起一阵悲意,恩是恩,过是过,此间之恩虽非一个谢字说得,但当谢还是要谢。她看了步惜欢一眼,与他一同跪在了榻前,垂首见礼道:“媳妇见过父王。” 恒王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眉心缓缓地舒展开,问道:“我问你,若我不答应替命,你待如何?” 暮青闻言一僵,但未扯谎,实言道:“我前日命魏卓之点水鬼暗船盯着岛上,早已做好了趁昨夜大雾动手的准备。” 步惜欢看向暮青,见她面色坚毅如铁。 恒王问:“你该知道他的秉性,他绝不会答应移蛊,你杀他父王,就不怕他与你生了嫌隙?” 暮青默然良久,道:“我走。” 走之一字说出口,比她当面承认部署艰难得多,她不惧隐瞒,只是不敢与步惜欢对视,怕看见他那沉痛的神情,但即便她避着,仍能感觉到那目光锁着她,深沉似海,如山不移。 步惜欢知道魏卓之如若有所部署,不可能不禀奏暮青,却不知她存着远走的心思。怪不得她昨日那么迟疑,这一日的煎熬,她是怎么扛下来的? 恒王哼笑了一声,轻嘲道:“本王总算知道他一个帝尊,怎么在婚事上如此任性,宁弃半壁祖宗江山,也非你不可。你们真是……一样的执拗,坦途不走,偏向荆棘,倒是……般配……” 暮青愣了愣,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你的性子……和他母妃有些像,但他母妃出身书香门第,柔弱了些……你不一样,你担得住事……”说话间,恒王费力地将手从步惜欢的手中脱出,握住暮青的手腕,把她的手交到了步惜欢手中。他已睁不开眼了,话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咕咕哝哝,但还是费尽气力把话说清了,“好好……过日子……” 步惜欢没作声,唯有暮青觉出他的手微微一颤,他只是跪在榻前望着父亲,安静的深处是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的心绪。 过了许久,见恒王闭着眼,气息渐短,步惜欢才唤了声,“父王?” 恒王咕哝着咳了几声,问道:“空相大师……可来了?” 暮青急忙起身:“我去请!” 空相大师就在门外,一会儿便随暮青到了榻前,见到恒王受苦之态,不由悲悯地吟了声佛号。 恒王掀了掀眼帘,说道:“请师父为徒儿剃度。” 步惜欢一愣,“父王!” “善哉善哉。”空相大师出言打断了步惜欢,对他礼道,“了尘五年前受老僧点化,虽烦恼未除、六根未净,但带发修行仍属皈依佛门。了尘乃是佛门弟子,而今尘缘已了,发愿落发,还请贵人回避。” 步惜欢当年就不愿生父出家,而今更无此愿,但父王命不久矣,剃度乃他所愿,步惜欢只好依了,却不肯出去,暮青只好将他扶到了一张小榻上,让他隔帘观礼。 屋中焚上了香案,空相大师运力令恒王坐起,封穴为助,助其受戒。恒王盘膝而坐,闭目诵经,仪规漫长,恒王汗出如雨,却眉目平静。 珠帘半遮半掩着内室的人影,经唱法语之音响起,空相大师以指代刀,指刀过处,发落如尘去。 暮青陪在步惜欢身旁,望着那飘落于地的缕缕白发,忽然明白了何谓落发——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去尘牢不净身,圆顶方袍僧像显,法王座下又添孙。从此,世间多了一位皈依之人,有关恒王的种种,皆随此发去了…… “谢恩师。”恒王身难动,只能口头上拜谢师恩。 空相大师双手合十诵持经文,恒王耐心恭听,法音如水,徐徐而逝的一瞬,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父王?”步惜欢在帘外唤了一声,便想起身。 “阿弥陀佛!”这时,一声佛号响起,若平地一声雷音,震得珠帘哗啦啦一响! 法音绕梁,窗棂暗动,步惜欢竟被震得坐回榻上,尚未坐稳,便听见嗖嗖数声! 空相大师的手拍在恒王肩头,看似要为其解穴,掌力却将恒王推得原地一转,转身的刹那,金针飞出,嗖的钉在了床柱上! 针上带着黑血,腥臭无比,金针一失,血蛊大动,恒王双目暴睁,眼中血丝如网,心如刀绞之时,忽觉后心有雄浑之力涌入,如山似海,绵厚不绝。 暮青立在帘外,只见空相大师盘膝坐在恒王身后,似是在运功助其压制蛊毒。 却听步惜欢道:“……大师在为父王传功。” 暮青一惊,心头涌起的却不是庆幸之感,而是忧焚之情——空相大师年事已高,失了功力,还能安好吗? 只见锦帐翻飞,珠帘震荡,屋中罡风四起,暮青立在帘外,愈渐有赤身立于雪地之感。这时,忽见一幅广袖拂来,捎着月色和风,将那罡风一挡,步惜欢不知打哪儿生出的力气,竟起身揽住暮青,运力退至了门外。 回想方才,暮青原以为空相大师要求回避是担心步惜欢阻拦恒王剃度,现在看来,他是早有传功救徒之念。 传功既已开始,谁也阻拦不了,两人只能望着紧闭的门扉,煎熬地等着。 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后,屋中传来了恒王悲急的声音,“恩师!” 暮青与步惜欢相携而入,只见空相大师倒在榻上,布满皱纹的面庞泛着青灰,形如枯槁。恒王跪在一旁,面虽苍白,蛊囊却受佛功压制,瞧着干瘪了许多。 “大师?”暮青心中悲痛,这世间与外公相识的人已所剩不多,空相大师不仅是外公的挚友,还是她与阿欢的恩人,今日莫非要圆寂在此吗? “殿下……”空相大师话音苍哑,说道,“殿下乃异星降世,七杀入命,主司生死,命局主……离出生之地,方可起运,且一生当中,于问志路上,必遇一次极大的波折。殿下年少离家,运起军中,怀的是天下无冤之志,却终问鼎神女尊位,成执政大业……而今,命局皆已应验,殿下余生已无大险。而陛下……陛下紫薇入命,乃天降帝星,布政四海,多得贤助,心念苍生,必可成千古一帝。老僧仍是当年之言,以黎庶为念,定得天道相助,逢凶化吉。” 一番嘱咐说罢,步惜欢和暮青都愣了,暮青为的是那句“异星降世”之言,步惜欢则心中犯疑,紫薇斗数不是道家之学吗? “了尘。”空相大师道,“你同为师云游五载,为师已将佛法度于你心,又将百年功力渡于你身,虽不能除此恶蛊,却可延你之寿……如今,你已了却俗世之缘,日后当潜心修佛,普度众生。切记……人人皆有如来智慧德能,但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念是执着,成是妄想,佛魔是分别……执着,妄想,分别,皆放下,即成佛。” “弟子谨遵恩师教诲。”恒王深深一拜,许久不起。 “送为师上岛吧。”空相大师道。 岛上有座古庙,任谁都明白空相大师之意,步惜欢立刻下旨备船,恒王已能下地行走,他拒绝了侍卫的帮搀,执意将空相大师背出了房门。 “请二位贵人留步。”临走前,恒王朝步惜欢和暮青施了一礼,说道,“陛下大病初愈,望以龙体为重。” “父王……”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了尘。”恒王背脊弯着,眉目低垂,说道,“二位贵人若想上岛,还请三日之后。” 说罢,便背着空相大师乘船而去。 …… 嘉康六年十月初七,当世高僧空相大师坐化于无名岛,弟子了尘于石庙中鸣钟诵经,钟声响彻岛屿,经音三日不绝。 十月初十晨,南兴帝后率海师诸将登岛,辰时一至,帝后亲自将灵龛扶入荼毗所,虔诚念佛,礼祭空相大师。 傍晚,晚霞映红了青苔石阶,石庙里的经声停了,话音伴着木鱼声传出:“化身窑七日后方可开启,二位贵人国事在身,宜早归。” 帝后素衣坐于佛像前,相互看了一眼。 步惜欢问:“大师日后有何打算?” 了尘和尚道:“为师诵经,闭关潜修,云游列国,四海为家。” 步惜欢又问:“此生还能再见否?” 了尘和尚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未尽,自再会。” 青石缝儿里,一株青草在晚风里摇摆,晚霞映着草尖儿,也柔也韧。 了尘和尚敲着木鱼坐在青灯佛影里,佛香袅袅,模糊了僧袍,那青灰的背影几乎与生着青苔的石佛融在了一起。 帝后再未多言,只是郑重三叩,相携而起。 庙内经声复起,帝后离岛而去了。 十月十一日清晨,一声船号鸣于海上,步惜欢和暮青遥叩海岛,舰船扬帆起航,驶向了归国的航路。 正文 第五十二章 大结局(上)帝后归来 舰队启航后全速航行,遇风靠岛,逢港补给,终于在十二月底驶入琼海,望见了星罗。 星罗一州十八岛,因地处大兴最南端,气候湿热,夏长冬短,海上终年通航,无飓风大浪不休市贸。 舰队驶入星罗港口这日是十二月二十二,灶王节将至,海上船舶相接,物货浩瀚,往来交接,络绎不绝。 巳时一至,海上响起一串号角声,号声高亢嘹亮,乃铜角独有之音。铜角是官号,民船禁用,一闻号声,海市上便知有官令到了。 官府昨日在港口贴出了告示,今日帝后大驾乘宝船入港,巳时至午时,海上休市。 此事早已有迹可循。 三日前,龙武卫、左右骁卫、勋卫、武卫、威卫、虎贲等兵仗羽卫、禁宫侍从浩浩荡荡地抵达星罗,驻于广林苑。广林苑乃宣宗时期所建,规制虽略低于行宫,但苑内也是宫室台榭极多,玉阑宝柱、柳锁飞桥,锦石缠道,林壑茂密,宣宗皇帝南巡后,此苑便设作官家园林,民不可入。皇家仪仗入驻广林苑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帝后大驾将至。 三月的时候,魏大帅奉旨率舰队出海演武,朝廷与大图正在商议的贸易航路因此暂时禁行,这一禁就禁了大半年,前阵子从岭南来的商队称洛都宫中失火,天子驾崩,叛军生事,连通云州镇阳县、鄂族庆州及岭南大边县的贸易市镇已空,年底这批物货怕是最后一批了。又说因大图内乱,凤驾有险,圣上御驾亲征大图,前线至今未闻捷报。 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亲征百日有余,一去杳无音信,民间岂能不慌?加之海师演武大半年了不见归期,年关将至,坊间难免有些流言蜚语,闹得人心惶惶。 就在这关头,兵仗羽卫忽于三日前抵达星罗,官府贴出告示,证实帝后大驾今日将乘海师宝船从海路归来! 前线大捷,帝后归来!一时间,流言散尽,星罗百姓奔走相告! 自宣宗后,星罗已有三百余年未接驾过了,海港至广林苑路上的客栈食肆、茶楼香铺、戏院歌楼一日之间被抢占一空,今日天刚破晓,海港附近的长街上就挤满了百姓。 当今圣上幼年登基,权相摄政,外戚专权,忍辱筹谋二十余年,一朝亲政,先治军权,后革士风,广开言路,励精图治!短短数年,士门臣服,学子拥护,贤者称道,百姓安居。当年,谁也没想到,昏君竟是明君,大兴国祚六百余年,江山一分为二之后,还能迎来一位兴国明主。 当今皇后更是位奇女子,从仵作之女到一国之后,当世人皆叹她已立于荣华之癫时,她竟再征属国,复国执政,以女子之身入主神殿,任一国神官,掌半国之政,可谓千古第一人! 帝后分离长达五年之久,而今夫妻重聚,携手归来,谁人不想一睹风采? 铜号声一鸣,兵仗清道,马踏长街,星罗骑军策马而来,战马披甲护额高骏威凛,精兵面容冷肃甲胄森寒,驰骋之势如龙入港,所到之处喧声消寂。仪仗紧随兵仗之后,由星罗刺史、总兵为引,大纛华车导驾,星罗文武尽列其中,旗阵中穿插着身披重甲精兵角士,帝后乘坐的玉辂由出使大图迎接凤驾的使节团驾引,驾士簇拥,宫人相随,御林十六卫护驾,阵势浩大如海。 仪仗行入港口的同时,海上鼓号声起,八十一艘战舰扬帆出海,舰船高如城墙,白帆相接,海上顿时辟出一条帆路来,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半个时辰后,海面上有舰队现出,初如鸟群聚于苍穹,再似岛屿坐落一方,当舰队如崇峰高楼般驶入眼帘时,海上号角齐奏,战鼓雷动,万千将士呼声震天,“恭迎陛下,吾皇万岁!恭迎皇后,娘娘千岁!” 宝船上以号声为应,海港上,百官宫侍、兵仗羽卫闻声而跪,叩首山呼。 海市船上凭栏眺望的商贾船手、挑夫背夫,岸上翘首张望的星罗百姓,闻此声势亦纷纷叩首。 这一跪,谁也瞅不见帝后大驾了,只是有好事者偷偷瞄着驶过的舰队帆旗,当初魏大帅出海时,点的是远洋宝舰三十八艘、护洋舰六十八艘、巡洋战船百余艘,而今归来,似乎少了一艘护洋舰…… 谁也不知这是看花眼数岔了,还是出了何事,就只见众舰护着宝船自迎驾帆道上驶过,依次靠了岸。 船一靠岸,宫人们便引华毯而来,自玉辂前一路引至艞板、舷梯,而后跪于栈桥两旁,高呼迎驾。 日高风清,帝后相携而来,星罗刺史、总兵率一州文武跪候多时,只见华毯之上山河锦绣,帝后自山河中来,衣袂如霞染尽万里河山,裙裾青青远胜天高海阔。 一声平身,慵懒矜贵,星罗文武高呼谢恩,却无人敢起——帝后未登玉辂,平身不合礼制,且跪了个把时辰,腿已麻了,平身只怕会御前失仪,但不平身又有抗旨不尊之嫌,究竟是该起还是不该起? 正当星罗文武急出满头大汗时,忽听皇后开了口。 “刚下船,又要乘车,能骑马吗?”皇后嗓音清冽,携霜捎雪,侵人肌骨。 “年后回京路上再骑,可好?”帝音懒散,却消了几分矜贵,添了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和煦化寒,挠人心脾,“娘子昨夜操劳,怕是骑不住马,为夫以为,乘车好些。” 此话压得低,偏偏风也低人也静,入得四方耳中,众臣顿时身子一绷。 气氛沉寂了半晌,皇后冷哼一声,恼道:“骑不住马便骑不住,骑得住你就是!” 说罢,云袖拂过,人径自朝着玉辂去了。 刺史、总兵伏于驾前,身子紧绷,大汗淋漓,闭着眼默念——听不见!听不懂! 噗! 不知是谁不怕死,竟笑了声,有耳尖的听着像是魏大帅的声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圣上淡淡地瞥了眼魏大帅,似恼未恼,紧随皇后而去的步伐甚急。 玉辂前,使节团众臣高呼:“臣等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凤驾启程当天洛都宫中忽生变故,王瑞等人几乎是被大图龙武卫半遣半护着回国的,三个月来,听说凤驾遭北燕帝所劫,听说神甲军不救凤驾反奔鄂族,听说御驾亲征涉险,听说帝后登船而返……由惊转怒,由怒转忧,由忧转喜,其中心情实难言说。一收到海上传来的圣旨,众臣就弃车骑马,马不停蹄,赶到星罗那天,马跑死了几批,骑马的人腿都磨破了皮。 此番随行的人中还有小安子和彩娥,二人见到帝后皆喜极而泣。 这一路太坎坷,暮青几度以为回不来了,今日重逢,倍感亲切,不由目光一暖,问道:“其他人可安好?” 小安子道:“回娘娘,崔老夫人前阵子病了一场,驾不得快马,只能乘车慢行,约莫要晚些日子才到。” 暮青一听杨氏病了,面色登时一沉,问道:“病了怎不养着?可好些了?” 彩娥答:“回娘娘,郎中说是忧思所致,一听闻娘娘平安,老夫人就大好了。娘娘放心,车驾有骆小爷护卫,老夫人身边还有崔公子和香儿姑娘服侍,应无大碍。” 杨氏在盛京都督府时就服侍暮青的饮食起居,一路相伴,已有六七年了,不说亲如母女,也是亲如家眷。杨氏的性子,暮青是知道的,她要来,哪是彩娥等人劝得住的?人没事就好,这些人在神殿陪她度过了三年寂寞的日子,今日虽未能齐聚,得知人都安好,她便安心了。 只除了…… 暮青神色一黯,那只编着彩络的发辫一直在她怀里揣着,查烈离去已近三个月,也不知这孩子走到哪儿了,可还安好?年节将至,今年没人为他添衣编发,陪他打猎守岁了。 暮青沉浸在忧思里,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掌心传来暖意,她一转头,便望进了一双含笑带忧的眸里。 步惜欢也不问暮青在忧思何事,只是含笑相伴,将她的手牵得紧。 所谓病去如抽丝,这两个月在海上,他们朝夕相对,她尽心为他调养身子,他也想方设法地抚慰她这段时日饱受煎熬的心。他着实被那日那句“我走”惊着了,总怕她担着事不说,日日察着她的神色,生怕一转身,她便会不见了似的。这段相互治愈的日子仿佛是上苍给他们的补偿,而今,他们的一喜一怒都牵动着彼此,无需言语都能察知对方的心意。 暮青不希望太多人知晓呼延查烈回大辽一事,以免消息传扬出去,路上节外生枝。她将眼帘一垂,喜怒忧思谁也难测,步惜欢便懂了,说道:“岸上传信比海上便捷,会有消息的。” 是何消息,谁的消息,话里只字未提。 “嗯。”笑意重回暮青眼底,她瞥了眼王瑞等人,瞅了步惜欢一眼——使节团众臣见驾,他也不宣起,打算晾人多久?石沟子镇一事,是大哥与她的决议,不怪王瑞等人不劝诫。 步惜欢随之望去,目光转凉。 王瑞等人察觉气氛有变,急忙伏低请罪,“臣等疏于劝谏,致凤驾涉险,有负圣命,罪该万死!” 暮青未求情,她知道步惜欢不会降罪众臣,他若有此心,怎会准王瑞等人驾引玉辂? 果然,步惜欢懒洋洋地道:“你是有罪,你儿子倒是好样儿的。此番出海演武,他勇攀北燕使船,助魏卓之烧了船,令北燕名将陈镇葬身海底,替萧大帅和五万萧家军报了血仇,算是立了大功。朕可不愿当着有功将士的面儿问罪其父,你就沾一回你儿子的光吧!” 王瑞愣了愣,随即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大帅魏卓之身后跟着个小将,面颊黑黢黢的,眼神藏锐,神采英拔,不细看,都快认不出来了。 时隔五年,父子重聚,因隔着帝后大驾而不便相认,只能遥遥相望,各自噙泪。 王瑞耳畔忽然便萦绕起天子当年之言——朕就不信,跟在一群忠义之士身边,会磨不去纨绔之气,练不出儿郎血性来!说不定他日归来,他真能给你光宗耀祖。 他膝下只得这一子,年少时欺霸市井,甚不成器,实未料到,从军五载,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王瑞几乎止不住热泪,颤巍巍地呼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步惜欢未应声,只是扫向王瑞身后那一干长叩不起的臣子,倦倦地道:“今日乃是皇后回国的大喜日子,朕为皇后讨个吉利,都平身吧!” 此话即是赦免之意,众臣喜出望外,急忙谢恩,“臣等谢主隆恩!谢皇后娘娘福泽!” 暮青心中发笑,这人本就没有问罪臣子之意,偏要当众恩威并施。王家父子一文一武,父乃朝廷言官,子乃军中后生,虽品职尚低,但乃可造之才,再历练个十来年,待其而立,或至不惑,必成朝廷中坚力量。今日与其说是笼络王瑞,倒不如说是施恩其子,步惜欢的眼光一向放得远,至于笼络群臣之心,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今日星罗文武、百姓皆在,四面是眼耳口舌,他妥妥地得个仁君之名,还往她脸上贴了层金,论权术,这人真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娘子请入辇。”这时,步惜欢的声音传来,暮青望去,见他已入了玉辂,正伸手过来,自车内笑吟吟地望着她。 忽然,一阵鸟鸣传来,穿云破风,瑞气袭人。 暮青仰头望去,见青空万里,海鸥盘旋,日色清风皆使人醉。 她展颜一笑。 五年了,终于回来了。 凤驾归来乃举国盛世,年关将至,帝后驾临星罗,召见星罗文武诰命自是难免。翌日便是小年,召见之事便择定在了这天。 小年这天,五更时分,广林苑外便落满了轿子。星罗刺史齐居简、总兵王靖、镇南大将军魏卓之率六品以上文武百人自东门而入,往宝箓宫侯驾。各府的诰命、敕命则自西门而入,入集芳宫侯驾。 延祥宫中,小安子和彩娥率太监宫女们服侍帝后晨起,步惜欢一转身,见暮青盛装坐在妆台前,彩娥领着宫女们正为她正冠,那铜镜里的容颜只略施脂粉,便似霏霏霜雪中孤放的一朵寒梅,天地皆寂色,独此一枝香。 她不喜脂粉,偶施薄黛,总令人移不开眼。看着朦胧的天光和铜镜中那泛黄的容颜,他不禁有些恍神儿,她真的回来了吗?此后岁岁年年,再不分离,就这么晨昏相伴,白首不离吗? 暮青感觉到步惜欢的目光,转头望去,只见他立在窗前,两袖拢着天光,腾云相绕,瑞龙护从,矜贵无匹。他本不爱瑰丽之色,却偏爱为她披这身红袍,仿佛披了这身红袍,便会被红尘网罗在凡间,求一世执手,相伴不离。 当初在海上,她真的以为要失去他了,这些天,每当晨起时看见他,她都无比感激那些逝去的亦或远行的人。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不知看了多久,步惜欢笑道:“美。” 暮青道:“你抢了我的话。” 步惜欢笑了声,随即走到妆台前接过了彩娥的差事。 彩娥笑着领宫女们退去了一旁,小安子抱着拂尘守在殿外,眼睛端量着天光,却不提醒时辰。 步惜欢一边帮暮青正冠一边叹道:“这才刚下船,为夫就开始怀念在船上的日子了,真想此生日日都与娘子弈棋作画,游历河山。” 暮青道:“退休之后倒可成行。” 步惜欢苦笑,那可还有好些年呢,“今日晌午设宴,晚上无事,你我共度佳节可好?” “好。” “为夫想念娘子的手艺,娘子可愿下厨?”步惜欢笑问,暮青待会儿要召见命妇,晌午还要同臣属用膳,他舍不得她操劳,不过是看她答应得痛快,忍不住逗她罢了。 “好。” “听说今夜有庙会,不如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行。” “那不如把替子宣来,召见之事由他去,你我这就去市井走走可好?” “也可。”暮青笑了笑,她自然看得出这都是戏言,也就陪着他演。 步惜欢果然笑了声,“娘子从前甚严,如今事事纵着为夫,倒叫为夫受宠若惊了。” 暮青道:“此后余生,我都会宠着你。” 这话可不像戏言,宫女们低着头,无不觉得面颊发烫,连步惜欢都愣了愣,随即吟吟一笑,眸波之柔胜过了初生的晨光。 “那回宫后,朝事改作三日一开可好?这些年为夫勤政,着实疲累,如今娘子回来了,你我也该过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步惜欢得寸进尺,毫无去意。 暮青见这人没完了,瞥了眼大亮的天,脸色一沉,说道:“望陛下莫要恃宠而骄。” 步惜欢长笑一声,愉悦至极,这才道:“晚上无事,把下船前那盘残局摆一摆吧。” 这句才是真的。 “好。”暮青应了。 步惜欢这才心满意足地出门,往宝箓宫召见星罗文武去了。 彩娥领着宫女们重新来到暮青身旁,一番整衣正冠之后,暮青也起身出宫,前往集芳宫召见命妇。 帝后之间的小日子,就在这晨时的几句闲话间,细水流长。 星罗冬短夏长,冬日温暖如春,从无严霜。集芳宫外遍植天下名花,琼林幽翠,姹紫嫣红,宫内玉梁雕栋,鲜霞堆锦。 辰时一到,凤尊驾临,从天刚破晓就在宫中侯驾的诰命、夫人们急忙离席叩迎。 宫里遍铺梨木地板,上覆盘金织毯,皇后自锦绣团花中行来,雪裙玉带,云袖锦帛,行路间裙裾锦帛覆于毯上,若繁花堆雪,从无严冬的星罗忽然便添了几分清冽寒意。 命妇们纷纷伏得更低了些,少顷,凤尊入座,内侍宣唱,命妇们依品级见礼。今日是节庆日子,又逢凤尊回国,地方官妇能觐见皇后乃是难得的荣宠,故而参拜之礼甚是繁复,百十来个人,人人一番“妾身某氏,几品诰命、敕命,父兄、夫君官职及族氏分支,请皇后娘娘安”的话,便费了一个多时辰。 礼毕之后,上首传来一道清音,“平身吧。” 皇后嗓音清冷,令人闻之不由心神一醒。 命妇们谢了恩,依序入席,坐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望向上首。 只见皇后盛装而坐,云堆雪簇,金冠为冕,此冠不及凤冠华美,不及珠冠秀丽,不见翠玉堆锦,不见团花锦蹙,只以鎏金步摇为缀,天光洒来,金光耀目,端的是尊贵冷肃,风姿拔群。这等风姿气度着实不似女儿家,偏那容颜是多少女儿家争比不得的。 今日命妇觐见,又逢节庆日子,皇后这一身行头未免清素了些,但谁也不觉得不衬场合时节——天下之大,能加冕的女子,当今皇后可是千古第一人。她不单单是南兴皇后,她是大图神官,是鄂族神女,执掌半国之政,提点一国刑狱,她做了这世间多少女子不敢想、敢想也不敢为的事? 这些年,岭南商队运来了大图的丝茶百货,带来了不少从大图商人口中听到的消息,皇后娘娘在大图执政的这三年,废黜酷法,兴农治涝、拓通商路、督办诉讼,临行那日,万民相送,百姓携老扶幼,哭拜于长街道旁,那场面可谓千古难见,真给女子长了脸面。 命妇们一边畏惧着凤尊威仪,一边怀着好奇之心,宫中气氛暗涌,皇后端起玉盏,云袖遮了半张容颜,袖上若隐若现的金凤昂首一展,步摇在垂首之间一撞,金辉逼目,冷声慑人。 气氛一窒,宫人们鱼贯而入,为命妇们换上了新茶,众人急忙谢恩,垂首品茶。 暮青趁此间隙望向下首,目光落在一人身上——萧芳。 两人已有多年未见,昨日一到广林苑,暮青便想去镇国大将军府见见萧芳,奈何步惜欢担心她舟车劳顿,魏卓之又急着回府见媳妇儿,昨日便未成行。 今日一见,萧芳一身二品诰命的行头,花团锦簇,倒将一身霜冷之气掩去了几分,人也比当年圆润了些。 感受到暮青的目光,萧芳抬头望来,二人目光一接,眸中皆带着笑意。 暮青道:“看样子,你在魏家过得不错。” 命妇们循声望去,见皇后正与魏夫人说话,两人之间的情谊,众人也是耳闻过的。听说当年皇后扮作男儿入朝为官,官拜江北水师都督,曾闯入官妓所,把魏夫人强赎回府,拜堂成亲,此事也是惊世骇俗。 正因为魏夫人与皇后交情匪浅,又是萧大帅之后,颇得将士们与星罗百姓的敬重,在府里又有魏大帅宠着,日子过得羡煞人,只除了……无子。 “劳娘娘挂念,妾身一切都好。”萧芳欠着身答道。 “嗯。”暮青应了声,望着外头道,“前些日子在海上,脚不沾地的,好不容易靠了岸,坐着甚乏。听闻广林苑乃宣宗时期所建,景致不俗,不妨出去走走。” 此话听着寻常,却暗含体贴之意。 这一殿命妇今日皆盛装而来,三更梳妆,五更方能到广林苑,候驾候了一个时辰,见礼又是一个时辰,午时有大宴,少说也要一个时辰,若是一直这么坐到午后,怕是谁也受不了。萧芳不良于行,今日到场的人中还有几位年事已高的老诰命,出去赏景,谁有内急,可悄悄退下,谁想松口气,也可寻人闲谈几句,比在殿内谨守着礼数要好得多。 官家妇人皆是精明人,一听便解皇后之意,心中不由惊奇:见皇后是个清冷的人儿,以为性情必然孤傲,不料竟如此心细。 午膳摆在玉津园内,从集芳宫中过去,沿路有藏春门、灵嬉园、柳锁飞虹、碧水洞天等景致。此时已过巳时,命妇们伴着凤驾漫步园中,几位老诰命为皇后说着景致与苑中旧事,凤驾虽只是应几声,瞧神态倒也听了进去。 逛了片刻,众人一抬眼,只见前头垂柳成林,一座仙桥自红花绿柳中拔地跃起,雁柱阑楯,形似驼峰,气势峻拔。皇后走上飞桥临高远眺,雪带云袖乘风而起,青空澹澹,日高风清,这柳锁飞虹之景忽然便生了灵气,命妇们立在桥尾不敢扰驾,却见桥头奔上来一个小太监。 宫人禀道:“启禀皇后娘娘,星罗文武已伴驾往玉津园去了。” 暮青闻言淡淡一笑,说好了午时开宴,到了时辰她自会过去,有人是怕她不擅交际,这半日难熬还是怎的?竟差人来禀,让她早早过去。 玉津园内蓄泉为湖,垒石为山,建有山廊水殿,殿广百丈,上砌观楼,下阚湖光,乃当年宣宗皇帝钟爱之所。 凤驾到来时,星罗文武已于山廊内入座,听见唱报,文武纷纷叩迎凤驾,伴驾前来的妇人们也纷纷叩见帝王,唯独皇后见驾未拜,径直行过山廊,入了水殿。 少顷,殿内传出一道慵懒含笑的声音,“平身吧,今日,朕与皇后同诸位爱卿及家眷共度佳节,朕心甚欢,盼众卿同乐。” 星罗文武同命妇们谢恩入座,众人望入殿内,只见殿门大开,一枝茶花置于几旁,帝后伴花而坐,红尘网着清风,枫色染了清霜,真真如诗如画,神仙眷侣。 帝后经海路回国一事的内情,百姓不知,官场中却已闻风声。听说,北燕帝混入大图劫持了凤驾,圣上察知后向大图朝廷借道入境,御驾亲征,一路浴血,在英州余女镇大败北燕兵马,两国海师激战于海上,北燕名将陈镇被魏大帅所杀,北燕帝重伤,生死不明。若北燕帝驾崩,江北是否有收复之机? 听海师将领们说,大图天子遇刺乃长公主所为,如今叛军遍地生事,国内一片大乱。皇后娘娘虽已回国,手中却握着大图半壁江山之权,帝后眼下似乎是想好好过个年,但年后……这四海局势怕是会很有看头。 “酸。”正当星罗文武的心思飘到了国事上时,忽听一道清音传出,皇后从果盘中拿了只青枣尝了一口,眉心微蹙,随手放下了。 星罗刺史的心顿时提了起来,贡果是刺史府备的,皇后不喜,这家商号日后不用倒也罢了,但……罚还是不罚? 这时,只见圣上瞅了桌上一眼,慢悠悠地将青枣拿了起来,就着皇后品过的地方尝了一口,美滋滋地道:“甜。” 刺史愣了愣,皇后言酸,圣上道甜,这枣子究竟是酸是甜? 皇后哼道:“有本事你都吃了。” 圣上当真又尝了一口,眸波含笑,与在宝箓宫中问政时那喜怒难测的矜贵气度别有不同。 “哎!”皇后急了,欲夺却被躲过,不由瞪了圣上一眼,从果盘中挑了只梨子尝了一口递了过去,说道,“这个甜。” 圣上瞅着那只梨子,笑意却淡了几分,“分梨谓之分离,这可是娘子说的,忘了?” 暮青一愣,她是说过,在船上。那天,侍卫端来几只梨子,远航途中,新鲜蔬果难得,步惜欢正养身子,她想都留给他,就以此为说辞,一口未尝,没想到他当真了。 “此后余生,惟愿朝朝暮暮,白首不离。”步惜欢望着暮青,眉宇间锁着的缱绻深情,似那青枣的滋味,是酸也甜,久而不散。 山廊上,湖光潋滟,映红了人面繁花。 水殿内,帝后彼此凝望了许久,皇后剥了只柑橘递了过去。 “许你甜蜜吉祥,这总行了吧?”皇后的嗓音依旧清冷,只是添了几许哄人的无奈。 圣上默不作声,眸底却浮起几分笑意,把那柑橘接到手中一分为二,一半又递给了皇后。 皇后接了,两人一瓣一瓣地剥着橘络品着柑橘,山青水绿,日暖花红,两情久长,莫过于此。 “启奏陛下,午时了。”小安子待帝后品罢柑橘才禀奏时辰,一声开宴传出殿廊,惊醒了无数艳羡的目光。 礼乐声起,宫人们捧着珍馐而来,宴一摆齐,歌舞名伎便翩翩而至,一时间,云高乐和,君臣同乐,酒过三巡,老诰命们悄声话着家常,命妇们陪在夫君身旁,时不时地瞥向殿内,舞姬们的云裙水袖遮掩了殿内的光景,依稀可见帝后为彼此布着菜,圣上举箸落勺间优雅矜贵,他只在皇后身旁笑着,皇后那一身清霜就跟融了似的。 凤尊远居神殿的这些年里,圣上专于社稷,未纳一妃半嫔,不知令多少人匪夷所思。可今日见了凤尊其人才忽然看明白了——人世间最好的姻缘莫过于夫妻相配,白首成约。 这一往情深,岂能不羡煞了人? 今日乃灶王节,按习俗要祭拜灶君,午宴后,帝后便未留星罗文武及其家眷,待人走宴散,二人便相携回宫。 步惜欢离开汴都已有半年之久,如今天下间谣言四起,难说南兴就不会乱,他本该一登岸便快马加鞭赶回宫中,却执意在星罗逗留,半点儿也不着急。 “你御驾亲征,四海皆知,咱们刚回来,消息尚未传遍天下。在天下人眼中,帝驾离去已一旬有余,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就不怕有人动什么心思?”刚用过午膳,暮青睡不着,一回到延祥宫中便将船上未下完的棋局摆上了,一边对弈一边问道。 步惜欢一察觉北燕的意图便命替子留在岭南行宫,自己率隐卫暗中潜入了大图,路上得知她被劫后,立刻命替子向大图朝廷借道。他蛊毒发作,知道大图必乱,洛都朝廷在此国难关头必不敢明着与南兴为敌,定然应允此事,卖南兴个顺水人情。于是,替子扮作帝驾率军入了大图,步惜欢在半路上与大军汇合,这才赶到了余女镇。 自替子离开行宫,御驾亲征的事儿就传出去了,这几个月,朝政是陈有良带着执宰班子在处理。这几年虽然国泰民安,但朝中文武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地方官吏也难说都拥护新政,虽然有人趁此时机作乱的可能性不太大,但也不得不防。 “如此岂不更好?”步惜欢望着棋局,气定神闲,“这几年,朝中文武齐心社稷,虽是好气象,亦当居安思危。盛世之下,必有腐蛀,此番大张旗鼓地亲征,若不掀几只蛀巢出来,岂不可惜?” 暮青翻了个白眼落子,一副果然之态。 上回瓮中捉鳖扳倒了何氏一党,这回又该谁哭了? 不用猜,潜入大图之前,步惜欢一定命监察院撒了网,这人就算涉险,也绝不会莽撞,他将背后留给人看,那背后多半有局。 步惜欢应了一手,笑道:“娘子似乎不以为然。” 暮青道:“何家兵谏、林党覆灭才几年?百官的忘性不至于这么大。只怕你人不在金銮殿,君威仍存,没人敢造次,这回你未必能如愿。” 此话听着是泼冷水,实则与褒扬无异。 步惜欢愉悦地笑了声,打趣道:“怎是为夫之威?应是你我联手之威。” “所以说,此番亲征,有些人未必会倾巢而出,很可能只是暗中走动,闹不出太大动静儿来。”暮青推出一子,攻势雷厉。 “足矣!”步惜欢慢条斯理地应手,“外事纷争大起,内事不宜用兵,动静小正合我意。这几年,改革施政如火如荼,朝中文武虽齐心社稷,但政见之别已显。此番亲征,权柄放给执宰班子,陈有良那耿直性子压不住争执,朝臣之间必有政争,监察院都盯着呢,我倒想瞧瞧他们的手段。明年开春儿便是春闱,各州举子进京赶考,恰逢我亲征在外,地方与礼部之间会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往来,我亦殷切盼之。” 暮青浅浅地扬了扬嘴角,说来说去,动静大亦或小,都是有人要倒霉。 监察院的奏报尚在路上,但她有预感,这人比别人多长了个心窍,此番部署遍布朝廷地方,也许能左右朝廷未来数年乃至十余年的局势。 “将军。”这时,步惜欢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暮青抬眼望去,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 她低头看棋,面前摆着的不是一副围棋,而是九竖十横,中书“楚河汉界”——一副象棋。 这副棋是她在船上所画,当时舰队启程不久,步惜欢晨昏时分常立在窗前遥望,她知道他牵挂父王,忧他伤神,便画了这副棋陪他解闷儿。船上无甚名贵木料,棋子乃船工依照图纸所雕,工拙粗简,却不妨碍有人上瘾。 初时,她教授了规则术语,不过三五局棋,步惜欢便开了窍,在船上与她悠悠地下了两个多月,如今已然棋力颇高。 “拆炮挡子,神来之笔,弃车取帅,石破天惊。”暮青不吝赞扬,赞的却不知是棋局,还是政事。 步惜欢一笑,眸波盈盈如一湖秋水,波心映着她,倩影独好。 “可乏了?歇会儿可好?”他问。 “嗯。”她答,话音刚落,面前便伸来了一只清俊如玉的手。 二人携手起身,同往帐中去了。 彩娥和小安子互看了一眼,会心一笑,便双双领着太监宫女们退了出去,掩上了殿门。 帝后归来,星罗这个年格外热闹,街上张灯结彩,一入夜,从庙市街口望去,人群熙攘,火树银花。 早些年,因海寇猖獗,星罗常年夜禁,这些年海师强盛,贼寇四散,州城的夜禁逐渐松弛,官府于灶王节至上元节大开庙市,准百姓欢闹游玩。 庙市上店肆大开,字画珍玩、胭脂头面、果子酒茶、泥孩窗花、春联画灯、嘌唱算卦、说书搏戏,无一不有,旗面林立。吆喝声不绝于耳,几个孩童唱着送灶的童谣挤过熙攘的人群,结伴奔着一家卖糖的铺子跑去,铺子里,刚熬好的灶糖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糖香。 “起锅拔丝喽——挂灶糖——”一个老翁唱着调子吆喝了一声,铺子里出来个笑容慈祥的老婆婆,夫妻一起将热气腾腾的糖饴挂上撑架抻扭扣拉。 孩童们拍着手,想挤到撑架跟前儿去,却被爹娘们拽住——糖铺门前立着一对神仙男女。 男子玉冠博带,月袖拢着灯火,半张容颜惊世,风华雍容绝代。女子面覆薄纱,风姿清卓,男子陪在一旁,将一袖月色、如萤灯火皆送与她为伴,铺子里飘出的热气里拢着两人,这热闹人间忽然便好似天上宫阙。 两人观摩着老夫妇做灶糖的手艺,四周无敢近前打扰之人,过了一会儿,老翁拉好糖条,剪下一段红绳儿,用红绳儿把糖条绞成段,一块块儿灶糖便做好了。 老婆婆取来一张麻油纸,将灶糖包好,奉给女子,笑道:“这位姑娘久等了,这是您要的灶糖。” “婆婆客气。”女子接过纸包,回身望见眼巴巴地望着糖的孩童们,不由一笑,随即将纸包打开,蹲下身来问道,“有谁要吃糖?” 孩童们早馋了,一听有糖吃,不顾爹娘们拦着,纷纷跑到女子面前讨糖。新出锅的灶糖像一颗颗小瓜,热热乎乎,糖香扑鼻,铺子里飘出的热气模糊了女子清冷的眉眼,亦令男子的笑意愈发缱绻。 待孩童们散去,女子手里的灶糖不多不少,恰巧剩了两块。她起身看向男子,两人相视而笑。而后,女子将糖重新包好扎起,像系荷包般用红绳儿系在了腰间。男子在铺摊上搁下一只银元宝,不待老夫妻惊呼找兑不出,两人便相携而去,走入了流萤般的灯火里,一路去得远了。 两人虽遮掩着面容,但气度非凡,着实惹眼,庙市上卖胭脂头面的、字画珍玩的,见到两人无不高声招徕,盼求一顾。但两人只在小摊子上流连,买了对子,挑了窗花,而后走出庙市最繁华的地段,往一家铁匠铺去了。 这家铁匠铺是星罗的老字号,铺子里灯火通明,十几个伙计光着膀子捶打着铁器,正忙得热火朝天。 两人径直朝一个老铁匠走去,女子道:“掌柜的,可否打个物件?” “不打不打,年关了,二位想打,年后请早。”老铁匠抡着锤子,眼皮子抬了一下,虽被来者的容貌气度惊了一惊,却未放在心上。 星罗遍地富商大贾,这二人瞧着眼生,听口音也非星罗人士,八成是哪个外地商队的少东家,听说帝后驾临,便打算留在星罗过年,沾沾贵气。这样的商队今年多着,哪能伺候得过来? 老铁匠也不怕得罪人,寻常外乡人进了铺子,大多以为他只是个铁匠,这二人一进铺子就直呼他为掌柜,显然来之前就打听过了,那就应该知道这家铺子官匪通吃,识相的就别惹事。 “此物急用,劳烦掌柜行个方便。”男子语气温和,说话间一抬手,指间隐约有枚金叶子一显,但尚未出手,便被女子瞪了一眼,眼神刀子似的在男子的腕间抹了抹,不见血光,但觉寒意,男子愣了愣,虽不惧那眼刀,却将金叶子收了回去。 老铁匠眼神毒辣,仅凭一瞥便看出男子手中那枚金叶子的工、色皆是市面儿上难得一见的上上之品,只怕放在魏家都算稀罕物儿。他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正待细细打量二人,就见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递到了他面前。 女子道:“劳烦掌柜的先看图样。” 老铁匠下意识地接入手中,打开一看,目光登时一亮!只见图上画着个炉架,瞧着像烤架,却非寻常泥炉铁架。此物甚是精巧方便,上有盖帽、旁有搁板、下可置物、底有四轮,更为精巧的是,那烤网可滑动,盖帽也并非只有防尘挡风之效,其平放后亦可为炉,两旁的搁板可收可放,机关、接窍、滑道以及刀铲针夹等物,皆有图样明示,甚是详尽。 “年前可能打好?”女子直截了当地问,笃定店家会接这笔生意。 “呃……敢问姑娘,此图乃何人所画?”老铁匠未给准话,只是试探道。 女子道:“近在眼前。” 老铁匠闻言一愣,又打量了女子一番,这才换上一副笑脸,说道:“姑娘才高,失敬失敬。” “年前可能打好?”女子又问。 老铁匠道:“姑娘放心,至多五日,一定打好,供您查验!只是不知……” 他搓着手,眼底藏着黠光,这才显露出了几分掌柜的精明。 “不知可否准贵铺依图样多打些,货与别家,是吧?”女子心如明镜。 “姑娘通透!”老铁匠眉开眼笑,却暗自松了口气。方才瞧见那枚金叶子,他还猜疑这二人是官家贵人,但几番试探下来,瞧此女独具匠心,且谙商道,可见应是行商之人,那这生意就可谈了,“图中之物甚是精巧,姑娘若准小铺多打,此物小铺分文不取,如何?” 老铁匠看得出女子不喜寒暄虚礼,也就不言那“此前多有怠慢,烦请雅堂上坐,烹茶赔罪”的客套话,就在这儿谈,开门见山,绝不啰嗦。 不料女子听后嘴角微扬,面色甚淡,“听闻贵铺是老字号了,掌柜的如此谈生意,怕是不厚道。此物精巧,一旦面市,富贵之家竞相争买,贵铺获利必丰,只想免费交付一件成品,胃口是否大了些?” 听闻此言,老铁匠越发确信女子是到星罗行商之人,于是笑道:“姑娘此言差矣,既然姑娘也是生意人,那就理应知道,图中之物虽然精巧,却非难以匠造之物,一旦面市,仿品必多,小铺也就能赚一茬儿的银子,小利可获,却难生巨财啊……” “未必吧?利薄利丰要看数目,掌柜的只道多打,却只字不提数目,心里未必没打算盘吧?眼下临近年关,即便闭门赶工也造不出多少,不如且造且等,待来年节时,一并面市。星罗遍地富贾,奇货可居,物贵利丰,纵然只赚一茬银子,也是巨财了。” “……”未料到心思会被看穿,老铁匠不由一愣。 女子道:“看来,掌柜的欺我是外乡人,并无诚心谈这桩生意,既如此,那就罢了。” 说话间,她抽回图纸,冷声道:“此图掌柜的已然过目,我走之后,若星罗市面儿上出现此物,咱们就刺史府公堂见!” 说罢,她转身就走,袖风凌厉,势若白雷! “哎!姑娘留步!”老铁匠赶忙从打铁台后绕了出来,他口中唤着留步,眼却瞥向男子,只见男子不言也不语,对此事态含笑静观,颇有纳凉看戏之意。 此人气度着实尊贵,老铁匠心里又没底了——这二人既然知道这铺子在星罗地头儿上是老字号,却敢说州衙见,怕不是在官府里有人?毕竟这女子虽然像是个行商之人,但这男子却怎么瞧都不像,可别是哪位官家贵人……如今,帝后就在星罗,临近年关,闹出事儿来,刺史大人脸上无光不说,怕也不敢徇私,眼下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思及此处,老铁匠越发和善地道:“鄙人思量不周,姑娘见谅,这桩生意姑娘想怎么谈尽管说,生意本就在于谈嘛。” 女子顿住脚步,回身说道:“贵铺要么按账分利,要么买断图样。若买断,锻造多少,获利几何,我概不过问。若分利,需立文契,一式两份,供我们随时验账。” 嗬! 老铁匠再三打量起了女子,对其身份再无半分怀疑,“不知姑娘是哪家商号的东家?” “岭南。” “那贵商号此番前来星罗是打算开办分号,在此久居,还是……” “有此打算,尚在考察,年后还需回趟岭南。” “哦……”老铁匠点了点头,岭南那边儿因与大图开通商路,近年来冒出许多富商大贾,怪不得这女子面生,“既然贵商号事忙,那为了一茬子买卖操心账目岂不麻烦?鄙人愿买下姑娘手中的图样,姑娘以为如何?” 做生意的,谁家没有本暗帐?账目自然是不好拿给外人查验,买下图样要方便得多。 老铁匠心里打着算盘,没瞧见男子闲倚门扉,眼帘微垂,内藏笑意。 只听女子道:“那就如此吧。” “好!姑娘请随我来。”老铁匠将女子引至柜台,拨弄了几下算盘,推至女子面前,殷勤地笑道,“这个数儿,姑娘以为如何?不瞒姑娘,鄙人诚心想与贵商号交个朋友,这个数目可是友谊价,只盼日后贵商号在本地开办了分号,姑娘再有巧思,咱们再合作。” 女子看了眼算盘,未再讨价,很干脆地点了头,“好。” 老铁匠大喜,即命账房去取银票,自己取来笔墨,写了文契,一式两份,一手交银票,一手交图样,一桩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老铁匠想请二人入后院儿雅堂用茶,女子无意,就此告辞。 “敢问姑娘雅舍何处?物件打好了,鄙店遣人送去。”老铁匠问,不乏打探之意。 “不必了,二十八日一早,自会有人来取。”女子说罢,便与男子出了铺子,走入了熙攘的人群。 庙市街尾的一条巷子里候着辆马车,两人上了马车,帘子一放下,步惜欢就摘下面具,笑了起来。 今夜出宫逛庙会本是句玩笑话,可她傍晚时画了幅图样,执意要自己来铁匠铺看看,他便陪她来了,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 暮青由着步惜欢笑,把那三千两银票从袖中取出,递了过去,“喏,上交国库了。” 步惜欢瞧见银票,笑声愈发恣意。 暮青道:“我知道没必要,可你难得出来一回,总得叫你体验一回民间的日子。” 步惜欢止住笑声,荧荧灯火斜照进窗来,人间儿女的绵绵情意仿佛都在男子的一双眸底,化不开,道不尽。她执意要来铁匠铺,他还以为她是担心侍卫们与店家说不明白图中的一些关窍,没想到是存了这般心思。 “那等退休,咱们就以行商的名号游历四海,可好?”他为她揭下面纱,定定地望着她笑问。 马车行驶了起来,马蹄踏着青砖,二人的话音伴着慢慢悠悠的车轱辘声传了出来。 “嗯,这主意倒是可行,游历四海总得花银子,咱们自力更生,不耗国库钱粮。” “……不仅如此,商号开办起来,还能缴纳赋税,充实国库?” “当然。” “路上顺道再体察体察吏治民情,密报朝廷?” “不错。” “若路遇冤情,顺手办几桩案子就更好了,然否?” “甚好。” 马车驶出巷子进了街市,喧声入耳,仍掩不住车里的笑声。这笑声低沉好听,醉人至极,惹得庙市上路过的少女纷纷侧目,却见马车载着笑声驶入了画灯人影中,风拂开小窗锦帘,有路人隐约瞧见车里坐着一对俊俏男女,女子解开红绳打开荷包,取出两块灶糖,与男子一人一块,两人吃着糖瞧着夜景坐着马车,慢慢悠悠地归家去了。 腊月二十八。 一大清早,一辆马车就停在了铁匠铺后门,伙计抬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物件儿放进了马车里。马车驶上街市后,三拐两绕,没往广林苑去,而是停在了镇南大将军府后门。 海师护驾回国是大功一件,任谁都知道帝后回京后必有封赏,魏府这几日宾客盈门,门槛儿都快被踏破了。都年尾了,一大清早,仍有不少官商府第的下人前来递帖子送年货,不料全都吃了闭门羹,府丁传话说夫人昨夜偶染风寒,今日不见客。 而府里,内宅的门紧闭着,府丁丫鬟们捧膳奉茶,步伐匆匆,气氛如弓在弦,甚是紧张。 揽远居乃大将军魏卓之与夫人萧芳成婚后的居所,园中之景不似其名般气象旷达,倒是秀色幽雅,清芬闲净。 挹翠堂内,堂门大敞,茶果飘香,桌上摆满了星罗风味的早茶,暮青一边用着早膳一边说道:“几拨儿了?” 召见命妇那日,人多不便,她没能与萧芳闲聊,这几日在广林苑中翻阅星罗积压的案卷,召见推官仵作,教示办案方要,着实没闲着,今日趁着出宫验货才有时间来趟魏府,本以为萧芳的性子是不喜见人的,魏卓之应会知会同僚,少些不必要的走动,没想到一大早就见到这样的热闹景象。 “都是冲着圣眷来的。”萧芳伴着凤驾一同用膳,身上穿着燕居服,脂粉未施,比起那日在广林苑中觐见时,少了礼数的拘谨,倒似当年在都督府时那般。 对萧芳而言,此生的苦难是从离开玉春楼那天才结束的,而那对她有恩的女子今日就坐在面前,即便不拘礼数,她也依旧满怀敬意,“您放心,我在此一切都好。家翁为人宽厚,府中下人和善,这么多年了,星罗百姓仍念着当年萧家军抗击海寇之恩,待我甚是热络,将士们也都敬重我。成婚那日我曾想,兴许这辈子的苦难都在盛京遭尽了。” 暮青点了点头,夹了只虾珍包子尝了口。 “只是我这身子难孕,对不住魏家。”萧芳叹了一声,堂外日照庭花,她的神情却落寞如秋,“原想着为他纳房良妾,奈何他不肯,三月初奉旨出海前,还因此事争执过。” “那你现在还有此念头吗?”暮青问。 萧芳缓缓摇头,苦涩地笑了笑,“他出海,一走就是大半年,我终日眺望海上,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回来后,说可从族里过继一子,家翁也有此意。” “……也好。”暮青垂着眼帘道,萧芳不是难孕,而是不宜有孕,否则会有险。 此事暮青也是近日才知晓的,小年次日,她本想来魏府看望萧芳,顺道请梅婆婆为她诊诊脉,不料步惜欢拦着她,这才告诉了她魏府的实情。 比起子嗣,魏卓之更看重发妻之命,虽说瞒着萧芳不对,但也能理解。若萧芳知道实情,只怕拼上性命也要给魏家留个后人,而魏卓之并不想让爱妻冒险。此事谁也当不了判官,唯能看出魏卓之与萧芳彼此有情,那她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她的闺中友人不多,只姚惠青与萧芳二人,如今萧芳安好,唯有姚惠青让人牵挂了。 萧芳也挂念姚惠青,盛京之变那日,若无姚惠青之计,她出不了城。这些年,她也盼着她回来,但她没提——海上之事她听说了,真是步步艰险,如今拨云见日,实不忍心为皇后添忧。最操心姚姑娘渡江一事的人莫过于皇后,又何必多言? 暮青和萧芳皆是寡言之人,两人同桌用了一顿早膳,话无三两句,但知彼此皆好,也就放了心。 早膳过后,萧芳只陪暮青在后花园里走了走,不敢留她太久。帝后大驾年后启程,这几日皇后提点星罗刑狱,政务甚是繁忙,能在魏府见上一面实属不易,岂敢久留? 暮青果然没有久留,尽管知道这一面之后,再见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了,但她还是离开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友人安好,知此足矣! 途经海港时,暮青挑开帘子望了眼海上,往来的楼船巨帆遮了她想眺望的那片海,而那个人……此生应当不会再见了,他大败而去,姚惠青过江一事不知会不会有变数,一切的一切只能交给时间,消息总有一日会来的。 北燕离星罗山海迢迢,消息不会那么快就传来,腊月三十一早,监察院有关地方上的一些密奏先到了广林苑。 大过年的,步惜欢反倒忙了起来,他六月离京,已有半年之久,朝政积压在所难免,尤其是御驾亲征之后,上至朝廷,下至地方,总会有些人、有些动作值得注意。 暮青出了大殿,留步惜欢独自理政,今日除夕,她很忙。 晌午,几盘家常小菜端入殿内,为挤时间给步惜欢批折子,午膳菜式简单,却是暮青亲自下的厨。用过午膳,步惜欢又埋首奏折之中,暮青则命宫人们将新打好的架子抬到揽月亭下,亭子在延祥宫西南角,松石为掩,花木为伴,步惜欢在殿内批折子,一抬眼便能瞧见亭外人,亭外的人声却不会扰到他。 暮青命太监们抱来木柴,在假山后掘地为坑,就地炼炭,又指导宫女们研磨香辛料,亲自调制配料、腌制食材,诸事准备妥当时,已是日暮时分了。 步惜欢合上最后一封密奏,转头望向窗外,见云霞漫天,繁花如火,暮青立在帝家宫苑的亭廊中央,立在朦朦胧胧的烟火气里,飞檐下挂满了画灯,隔着殿窗望去,天上红灿,人间热闹,天上人间今夕仿佛是同年。 这景象,这些年不知梦里见了多少回,今日终于愿景成真。 “严办。”步惜欢起身绕出御案,话音落下,人已出了大殿。 小安子抱着拂尘立在御案旁,未敢瞥朱批一眼。少顷,御案前多了个人,捧起朱批便纵身离去。小安子恭了恭身,从前的刺卫、影卫头子们,如今可都是监察院的大人们了。 殿外,步惜欢笑道:“好香。” 太监宫女们闻声急忙见驾,暮青一回身,见步惜欢眉宇间无风也无雨,便知诸事已决,于是淡淡地笑道:“日色未落,来得正好,把对子和窗花贴了。” “谨遵娘子之命。”步惜欢一笑,拨开树下的一串儿宫灯,红袖一舒,若云霞落了人间。 对子和窗花是两人小年夜在庙会上亲自挑选的,浆糊是暮青今日亲手熬的,彩娥领着宫女们将一应物什端来,步惜欢和暮青来到延祥宫外,同封对子,共贴窗花,齐掌灯烛,满园灯火亮起来时,日色方尽,灯似繁星,山石后烟雾朦胧,半亭花廊如置仙境。 暮青到了亭下,开炉布炭,步惜欢伴在一旁看了眼食材,未见到御宴上常见的熊掌鹿腿、乳猪羊羔、鹰雁野雉,多的是海虾鱼贝、菌蔬珍丸,及已腌制好的鸡鸭翅掌、猪羊肉串儿,样数之多,令人意外。 皇宫、王府宴席上的烤品皆是大菜,步惜欢记得儿时在王府里架炉烤鹿肉时使的是三叉大架,鹿腿架于其间,需两个厨子左右协力方可转动,而今夜的食材多以铁针串之,甚是精巧,不知下手有何规矩。 暮青见步惜欢想尝试却又有所顾忌,不由打趣道:“陛下华袍博带的,怎食得人间烟火?待会儿炭火星子飞起来,仔细点着龙袍。” 她边说边拨弄着炭火,眸底的笑意被火点亮,温暖绚烂。 步惜欢看得有些失神,回过神来后,耳根已被火烤得有些发红,他转身离去,走过那挂满画灯的庭道,红袖乘着夜风荡起,满树灯火如上九霄。 暮青望着步惜欢略显窘迫的步伐,低头一笑,架网烧热后便取了些串好的五花肉烤了起来。这肉是她精心挑选的,脂肪均匀,红白分明,经果木炭火一熏,肉香四溢,再经秘制香料一激,太监宫女们的目光纷纷飘了过来。 “好香。”这时,步惜欢的声音传来。 暮青循声望去,不由一怔,只见男子立在廊檐下的灯火里,一身戎衣,墨玉冠,赤襟袍,玄甲袖,长靿靴,素日里那慵懒入骨的气质忽然便添了几分飒爽英拔。 头一回见步惜欢穿戎装,暮青呆了片刻,烤肉油香四溢,滴入炭槽,火苗蹭的冒了起来。 “当心!”步惜欢黑风般掠来,话音落下,人已在暮青身旁,并接过了她手中的差事。烤针上装着木把手,烫不着人,步惜欢翻烤了两下,笑问,“什么料这么香?” 暮青道:“胡椒、花椒、大小茴香、山柰、豆蔻、玉桂、砂仁、木香、丁子香、芝麻、盐。” 步惜欢转头看来,目光讶异。 “差不多了。”暮青适时提醒,一个眼神便制止了捧盘前来的宫女,说道,“试试看?” “……在此?” “在炉子边儿上现烤现吃最香,试试?” 步惜欢一笑,小心地试了试温,待觉得不烫口了才递了一支给暮青,两人一起尝了一口。食材和香料皆是暮青精心选制的,一入口,外酥里嫩,香而不腻,步惜欢扬了扬眉,神色惊艳,“果真与王府里的滋味儿不同。” 暮青笑了笑,胡椒和小茴香是从关外传入的,价比黄金,唯有皇亲权臣用得起,当年的恒王府里必然是有的,只是大兴的辛料以葱、姜、花椒等物为主,香料则以八角、玉桂、陈皮等物为主,后世一些常见的香料如今还只是当作药材用,药膳中可见,日常膳食中则难寻,滋味儿自然与王府里的不同。 趁步惜欢尝着,暮青绕到烤架另一边,夹了几只生蚝扇贝放在了架子上。星罗海产丰富,但气候湿热,膳食清淡,以水煮清蒸为主,御膳中虽时有烤鱼,但鲜虾贝类以烤烹制则甚是少见。 步惜欢好奇心起,目不转睛地观摩着,只见没一会儿,炭火便将蚝贝出了汁水,浓郁的蒜香味儿飘起,夹杂在果木炭香中,伴着焦黄的色泽、咕嘟咕嘟的声响,似山与海于烈火中相逢,未尝便已觉其中滋味儿。 “盘子!”暮青吩咐宫女捧来一只粉瓷大盘,将蚝贝盛入盘中,对步惜欢道,“小心烫。” 小安子麻溜儿地取了只玉碟,从大盘里盛入一只生蚝,而后就犯了难,不知该呈筷子还是汤勺。 步惜欢直接拈起一只来,就着壳儿尝了一只,眼眸顿时被点亮了似的,笑道:“人间真味,莫过于此。” 暮青扬了扬嘴角,又取来鱼虾烤了起来。 观摩了这一会儿,步惜欢早已心痒难耐,他将此前烤好的五花肉放进了盘子里,取了一把羊肉烤了起来,儿时在王府里学的手艺早就生疏了,好在有人示范,他也不算愚钝,不一会儿便摸到了章法,烤罢这样烤那样,兴致极高。 宫人们将帝后烤好的菜品一一端入亭中,揽月亭八面飞檐,檐角各挂着一串儿宫灯,繁光缀天,犹似星落。一把玉壶,两盏酒杯,满桌烤品不及御菜色鲜,却是人间真味。 今夜备的食材甚多,步惜欢和暮青烤足了两人份的,余下的赐给了宫人,今夜守岁,上下同乐。 小安子和彩娥笑盈盈地领着太监宫女们谢了恩,而后便扎堆围到了烤架前,一齐动手尝鲜去了。 步惜欢和暮青在亭中入座,执杯对望,默默无言。 今朝此刻,盼了五年了。 “我……我还熬了粥,去给你端来。”暮青受不住这场面,寻了个借口就避开了。 步惜欢失笑,却没拦着,只是耐着性子等。过了会儿,暮青回来,粥一端到他面前,他就愣了愣,随即抬眸看向她,眸底仿佛住着一座仙洲红楼,她在其间,独得温柔。 “呃,待会儿腻了,这粥……解腻。”暮青干巴巴地解释,却让男子的笑意越发缱绻。 这是碗素粥,下的是青菜瓜果,软糯润亮,粥香四溢,闻着像极了她在无名岛上熬的那碗粥。 他知道她为何要忙活这一顿,为的是岛上那一句“日后,我陪你烤”的诺言,是那一碗他没喝成的粥。 步惜欢未多言,只是起身牵了暮青的手,与她一同坐下,浅斟慢品,这良辰美景眨个眼都觉得是辜负,直等到烛残星移,两人才相携出了揽月亭,一齐在宫苑中散步消食,一路慢悠悠地步行到了回春宫。 据说当年修建广林苑时,工匠偶然凿出一眼泉水,暄暖宜人,故建此宫,初时无名,宣宗皇帝沐浴后,觉得泉水有祛风舒神之效,便赐名回春宫。 暮青远居神殿的这些年里,步惜欢从不准宫人服侍更衣,太监宫女们捧衣入了汤宫,搁至山池边儿上便却退而出,候在了殿外。 回春宫依山而建,青壁白泉,锦帐飘香。殿门掩着,帝后的话音传出,隐隐约约,时断时续。 “……明儿一早就要启程,你出了城不是还想骑马?” “也是,那罢了。” “别罢……”帝音含着笑意,慵懒哑沉,说不出的勾人夺魄,“这些年,娘子寄归的素女经,你我参详参详?” 皇后久未搭话。 “龙翻虎步?” “……” “蝉附凤翔?” “……” “娘子若无明示,为夫可就自择一式了。”帝音里的笑意越发明盛。 皇后依旧未搭话。 殿内水声叮咚,回音如雨如露,夜风拂过庭廊,吹入殿门,青壁红帐醉了夜色。 半晌,皇后道:“混账!你就不能……挑个简单的?” 这骂声说娇也娇,说柔也柔,总归不似素日清冷。 回应这声嗔骂的唯有笑声,慵懒低沉,如奏夜弦。 夜沉烛红,繁星当空,小安子一甩拂尘,领着宫人们悄悄下了宫阶,站得远了些。 除夕的钟声自远山寺间传来时,回春宫的宫门开了,步惜欢缓步而出,衣袂随风荡起,天上如现明月。 宫人们见暮青在步惜欢的臂弯中熟睡着,未敢高贺新年,只行了跪叩礼,待平身时,步惜欢已抱着暮青往偏殿去了。 …… 嘉康七年正月初一,星罗百姓涌上街头,兵仗羽卫、禁宫侍从护卫着帝后大驾从广林苑行出,浩浩荡荡地上了长街要道。 玉辂居中缓缓而行,百姓挤在长街两旁,难见帝后真容,只见城门大开,一骑快马从城外疾驰而来,小将满身风尘,一手策马,一手高举奏报,急声道:“报——前线急奏——” 鼓乐声骤停,大驾缓缓停下,奏报层层递至玉辂前,掌事太监接到手中,奉至一侧,在窗边低声道:“陛下。” 窗子应声而开,一只清俊如玉的手伸出,太监将奏报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华车内,步惜欢展开急奏掠了一眼,眸光微凝,转手便递给了暮青,“大图的。”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大结局之二 秋后清算 暮青离开洛都至今已百日有余,自从在余女镇登船离去的那日起,她就再未过问大图国事,如今密奏就在眼前,她还是接了过来。 不出所料,洛都朝廷果然出事了。 天子遇刺之后,复国重臣们在朝中秘密遴选新帝,而后在人选上发生了分歧——与其说是分歧,不如说是私争。 景相属意的惠恩郡王与其岳家有姻亲,朝中几位重臣以为此事理当避嫌,改择昌平郡王承继大统。然而,昌平郡王之父武亲王生前的幕僚亦不乏有在朝中和地方上为官的。大图神皇二族争斗已久,大姓门阀之间的姻亲关系、朝廷重臣间的朋党关系早已盘根错节,谁也摘不干净。景相以此为由坚持择贤任能,另一派亦无退让之意,从前在图谋复国大业时同心共济的复国派重臣日渐离心。 十月初六,也就是暮青登船离去的三天后,余女镇急呈入朝的奏折半路遭劫,信使被杀。 十月初八,流窜至英州昌平地界的废帝一党被昌平郡王府的兵马擒获,奏折失而复得。 十月十五,洛都朝廷忽然颁布了一道圣旨,称龙体不豫,工部尚书、吏部侍郎、平远将军等文武五人为臣不忠,勾结昌平郡王,图谋弑君谋反,罪不容诛。五人被禁卫当殿拿下押入死牢,府邸亦被查抄血洗,京畿兵马中爆发小规模的骚乱,不足半日便被镇压平息。随后,朝廷颁布圣旨,褫夺昌平郡王封号,命英州总兵率军缉拿反贼,就地诛杀。 同日,昌平城外贴出一张告示和一纸檄文。 告示乃废帝党羽的口供,檄文为讨相书。 废帝党羽供称,禁宫失火当日,天子与太后便遇刺驾崩,朝中秘不发丧,以景相为首的权臣有谋朝篡位之心。 昌平郡王以此口供和余女镇的奏文为引,五问朝廷:事发至今,朝中所发之令皆为相令,圣旨一道未下,口供之言是否属实?如若属实,丞相意欲何为?据闻镇国郡主被北燕帝所掳,事发之后,神甲军不思救主,反奔鄂族四州,神女野心昭然若揭,朝廷为何借道南兴,放虎归山?南兴、北燕两国海师强闯大图海域,交战数日,朝廷置若罔闻,大图国威何在,颜面何存?丞相掌承天子,助理万机,然而事发至今,逆党作乱,兵灾四起,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是执政不力,还是居心叵测? 檄文中,昌平郡王振臂高呼,邀天下忠义之士共伐奸相,救国救民。 当日,圣旨尚且未到,英州副总兵便率参将五人领五万兵马哗变响应,英州军中内乱爆发。 大图国内叛乱四起,檄文很快传遍五州,十月二十三日清晨,朝廷发布国丧,称九月初八凌晨,天子遇刺伤重,废帝党羽作乱。百日来,御医不离御前,龙体本已见安,因闻昌平郡王谋逆,龙颜震怒,病重难返,于二十二日夜里召见太傅云正与翰林侍讲、国史馆纂修史长进二人,赐下遗诏,诏惠恩郡王承继大统,讨逆平叛,安民昌国。 天刚破晓,满城挂白,龙武卫大将军万嵩领着兵马踏着天子驾崩的丧钟声出了城,往钦州惠恩县而去。 与此同时,封闭了四十余日、散发着腐臭气的延福宫宫门终于开启,停放在偏殿中的两具遗体总算被移入棺中。而后,宫人们奉相令清扫大殿时,在烧塌的榻脚下发现了碎成数块的传国宝玺和一条密道! “密道?!”暮青看至此处,猛地抬头望向了步惜欢。 步惜欢看着她眸中的神采,于心不忍,却更不忍让她心生虚妄之念,日后再受失望之苦,于是叹道:“有密道不代表他出了宫,出了宫也不代表人还活着。” 巫瑾重伤垂死,此事应当不假,不然他不会砸碎传国玉玺,他的血蛊之毒也不会发作。依常理而言,除非突发逼宫急情或生亡国之险,禁宫中的密道不会启用。以当日的情形而言,宫中一有禁卫,二有御医,巫瑾根本无需出宫。当然,圣女疯癫失智,行为很难依常理推测,巫瑾的确有被带出宫的可能。若他出了宫,身负重伤,其中凶险反而要比留在宫中大得多。 他也希望巫瑾尚在人世,如此一来,父王的凶险就少一分。 可……此事并不乐观。 暮青未作声,只是眸中的神采慢慢淡了下来,最终一言不发地低头接着看起了密奏。 景相闻知此事后赶到延福宫中,宫门再次封闭,半日之后,宫人、侍卫皆被诛杀于宫内。 而洛都外,废帝兵马作乱,龙武卫一路血战,终于在十一月初九抵达了惠恩县,与钦州兵马一同护送惠恩郡王前往洛都,途径钦州望天山南麓隘口时,遭遇昌平军与废帝兵马的夹击,战事惨烈。钦州兵马断后,龙武卫大将军万嵩率军冒雨突出重围,马不停蹄,踏入京畿地界时,两军五万兵马仅余不足万众。 十一月二十日,惠恩郡王抵达洛都。 十一月二十二日,惠恩郡王于洛都宫宣政殿中奉遗诏登基为新帝,改年征和,并主持大葬先帝,礼部议上谥号曰:成。 次日,新帝下诏,以谋逆祸国之罪名赐死废帝及其二子,并下诏征兵讨逆。 “赐死?”暮青冷笑着合上密奏,“这是谁献的好计!” 留着废帝,废帝兵马与昌平军各为其主,尚可从中离间,牵制敌党,削其兵力。废帝一死,党从无主,岂不是要把其幕僚与兵马往昌平军中推?如此浅显的道理,洛都朝中一干重臣不可能不懂,如此献策,必有所谋。 离间需用机谋,谋事需要时间,而时间恰恰是新朝廷拖延不起的。 国玺碎,国祚亡,发现传国宝玺碎了的宫人未必不知大祸临头,在禀事的途中,事情未必不会走漏风声。且宫门封闭了半日之后,延福宫的宫侍才被灭口,这半日里,景相应该命宫侍们下过密道。兹事体大,他早有灭口之心,若一早就杀了这些宫侍,另派一批禁卫探察密道探察,事后难免要再将这批人灭口,不如将延福宫的宫人侍卫人尽其用,探察完密道再杀。但这半日里人多口杂,那些负责灭口的禁卫以及景相身边的信从,世上总有知晓此事之人,事情既然能传来南兴,就能传遍天下。 传国玉玺一碎,大图即成无主之地,到时野心之辈群起,招兵买马,割据一方,可想而知朝廷能征到多少兵马! 新朝廷想平定五州之乱,唯有一途可走——调鄂族四州的兵力平叛!但调鄂族兵马需圣旨与神官谕旨齐下,此时此刻,想必新帝和景相等人已经发现了,宫中根本就寻不着神官大印和鄂族秘宝。不论他们是猜疑大印和秘宝被收放在宫中某个不为人知的密室中,还是怀疑这些权柄之物仍在她手中,在火烧眉毛的局势下,新朝廷都没有时间寻找真相,他们只能遣使向南兴请援。 但她被北燕掳走之后,洛都朝廷的作为令两国之间生了嫌隙,他们应该能料到南兴未必肯援。且传国玉玺碎了的消息一旦传出,遗诏的真假不辨自明,新帝即位名不正言不顺,南兴即便想扶植新帝,也不必非惠恩郡王不可,所以他们赐死了废帝,把其党从推给了昌平郡王。当年废帝曾与北燕和岭南王联手欲乱南兴,天下皆知她与废帝势不两立,如此一来,南兴一定不会扶植昌平郡王。 此计看似愚蠢,实则借刀杀人,算计颇深。 “莫恼,为夫的刀岂是那么好借的?”步惜欢抚了抚暮青攥紧密奏的手,目光落在那邹巴巴的“征兵”二字上,唇边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那位姬长公主遁逃无踪,至今没有消息,她若得知传国宝玺已碎,必以神族之名宣扬皇族气数已尽,召集旧部,谋夺江山。眼下的大图,还没到最乱的时候。” 暮青冷笑一声,没接话,只是忽然扬声对外头道:“备笔墨!” 玉辂之中华帘锦毯,雕几玉柜,一应摆设俱全。话音落下不久,小安子便呈了文房四宝入内,暮青执起笔来,挥墨如舞剑,步惜欢融在锦靠里懒洋洋地瞅着,刚瞅了两眼便失笑出声。 ——各扫自州门前雪,休管朝廷瓦上霜! 一道神官谕旨,只有寥寥两语,暮青一搁笔,步惜欢就笑道:“事儿是该这么办,谕旨却不能这么写。鄂族四州乃大图国土,朝廷有难,袖手旁观,岂不理亏?” “我可没说要这么写。”暮青说话间另铺了张新纸,回头望见步惜欢,一身的杀伐之气便如雪消融,唯余清冷。她道,“本宫不善文辞,有劳陛下照此文意润色一番?” 鄂族四州乃大图国土,朝廷有难,不帮理亏,但若用兵,则恐鄂族兵防有失,一旦被神殿余孽钻了空子,鄂族必乱,百姓刚过上的安稳日子又将毁于兵灾战火之中,流离失所,遗骨于野。这三年,有幸得鄂族新派官吏信从、四州百姓爱戴,洛都朝廷之难可以不管,鄂族官民却不能不救。 可谕旨一下,难免有人会疑她不救朝廷是居心叵测,有分裂大图,窃国之野心。她不怕背此污名,却不想连累阿欢与她同背此名,故而事儿要办得坚决,字面上还不能让人挑出错来。她不善文辞,只能交给他了。 暮青让去一旁,一边为笔濡墨,一边瞥着步惜欢。 步惜欢似笑非笑地迎着她的目光,幽叹着坐了起来——就知道她一唤他陛下,总没好事儿! 当初在盛京时,他总巴望着天下大定,她卸下戎装披上凤袍,他就不必再干那替臣子写奏折,再呈给自个儿看的事了。如今可倒好,是不必呈给自个儿看了,却要呈给大图皇帝看! 那新帝与他并无仇怨,而今倒是瞧着不顺眼了。 步惜欢懒洋洋地坐到几案前,嘴上叹着气,下笔却如行云流水,显然早有腹案。 暮青从旁观摩,渐渐扬起了眉。 “……本宫承祖神恩泽、皇兄信重,助理四州之政。三年改革,废除酷法,提点刑狱,兴农治涝,拓通商路,鞠躬尽瘁,终使四州安定,黎庶安居。岂料人心叵测,姬长公主图谋复辟,刺驾纵火,负伤潜逃,索查无踪。本宫夙夜忧叹,欲发四州之兵救朝廷于危难,又恐正中敌计,兵防有失,四州失陷,九州皆乱,陷大图于危急存亡之地。” “……国难当头,遥忆当年,本宫与皇兄相识于微末之时,志趣相投,义结金兰,皇兄几番救本宫于危难之中,本宫亦倾己之力助皇兄归国,闯天选大阵,成复国大业。然九州一统,法度未同,忧患不除,国难安泰,本宫临危受命,行一国两制之策,忍夫妻分离之苦,执政三年,鞠躬尽瘁。归国之际,临行密谋,深入虎穴,诱擒叛党,岂料天妒仁主,奸凶祸国,叛党伏诛,皇兄却崩殂于至亲之手。万世之基未成,强国之志未竞,本宫痛彻心扉,忧朝廷之危难,思皇兄之遗志,不禁泣血诏谕:着令鄂族将士死守州防,保大图半壁江山之安定,宁背不忠之名,不负先帝之志。” “……天将降大任于是斯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新帝登基于危难之时,上承先帝遗诏,下得忠臣良相,必能继先帝遗志,伐逆平叛,安民昌国。本宫幸为鄂族神女,虽身不能至,神愿往之,此后愿晨昏祈愿,盼奸凶伏法,叛乱平定,国泰民安,帝业永祚。” 暮青越看越钦佩,忍不住嘴角微抽,竟有些心疼洛都朝廷了。 见了此旨,大图君臣不会气出个好歹来吧? 这道谕旨乍一看忧国忧民,壮怀悲愤,细一品通篇黑话,暗含惩戒。 旨意中先言功绩,再道真凶,那句“负伤潜逃,索查无踪”简直是在指着洛都朝廷的鼻子骂废物!而“兵防有失,九州皆乱”的话承接刺客潜逃无踪之言,意思差不多就是——不是鄂族不想发兵,是不见刺客不敢来救,一旦中了敌计,乱的可就不是半壁江山,而是整个大图了。 本宫与皇兄兄妹情深,乃生死之交,连归国之际都在以身涉险,深入虎穴,诱擒叛党,谁料天降噩耗,皇兄遇刺,本宫悲痛至极,却还要操心朝廷危难,忍痛背负污名,保你大图半壁江山——本宫和鄂族将士敢背污名救国,你新朝廷敢负先帝遗志,让鄂族四州冒兵灾人祸之险吗? 至于朝廷之难,不过是天降大任的试炼罢了,朝中有忠臣良辅佐,新帝定能承先帝遗志,披荆斩棘。本宫相信你,为你祈祷,等着看朝廷平定五州之乱,国泰民安的那一天。 单单如此解读,这道谕旨已足够气死新帝老臣了,其中却偏偏还藏有深意。 自宫中失火,废帝党羽就散布谣言,称神女刺驾,纵火潜逃。地方虽然接到了辟谣平乱的相令,相令之中却未言刺驾真凶是何人,直到后来朝廷宣布国丧,对真凶都只字未提。这道谕旨中不仅提到了行凶之人、刺驾动机、现今何处,还道出了大哥与她密谋擒拿叛党的事,挑明天子遇刺时她并不在洛都。这无疑是在提醒大图新帝和百官,想遣使求援,不将遇刺疑案的原委昭告天下,南兴绝不会答应。 鄂族一兵不出,是给大图朝廷的惩戒,而谕旨首尾言及祖神和神女,则是给大图朝廷的警告,告诫新帝与百官莫要忘了她转世神女的身份,更莫要忘了她在鄂族的地位,这道谕旨就是洛都朝廷决策失误的后果。 自登船那日起,她再未过问大图国事,阿欢也未提过洛都,每当她忧兄长,忧查烈,他总劝她等。本以为他让她等的是监察院的密奏,如今看来未必全是,兴许他真正让她等的是四海局势,大图眼下的困局,他也许早就料到了,等的就是这一天!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部署?”暮青问,从这道谕旨上看,这人恼洛都久矣,他向来步步为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不可能只有一计。 “你又想理大图国事了?”步惜欢打趣道。 “不想。”暮青隔着轩窗望向长街道旁长叩山呼的星罗百姓,淡淡地道,“我离开五年了,只想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守着大兴,守着鄂族。你的江山,兄长的嘱托,此生不负,心愿已足。” 步惜欢没搭话,暮青回头望去,两人四目相对,男子坐在晨光窗影里,眸波之柔胜于天地日月。 “那好办。”他噙着笑,另铺新纸,一道圣旨挥笔即成。 这是一道给岭南的圣旨,着令岭南大军兵压国境,严防大图乱兵滋扰鄂族四州,如遇急情,可酌情援救。 暮青一愣,急道:“岭南大军兵压国境,叛党必以此为由诬蔑你有窃夺大图之心!” 要不是担心他陪着她担此污名,何必劳他润色神官谕旨? “为夫何时怕过污名?”步惜欢一副漫不经心之态,见暮青真恼了,这才安抚她道,“神官谕旨上一加盖印玺,天下便会知晓鄂族之权仍在你手中,届时叛党一样会诬你居心,横竖是被人泼一身脏,倒不如命岭南兵压国境,为鄂族加戍一道铁防,把四州保稳。至于名声,何需你我操心?洛都朝廷知道该怎么做。” “道理我懂,但洛都朝廷现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传国玉玺已碎,五州之乱难平,四州之权旁落,还有个姬瑶索查无踪,你再兵压国境,这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恐怕能把新帝和文武百官逼疯,指望他们从一堆烂摊子里挤出余力来替你我的名声操心?” “不出余力,唯余亡国。虽说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可见损方思补救,岂能无痛?当初该操心时,偏要落井下石,如今再想操心,这痛可就不是当初的滋味儿了。” “……”暮青好半天没接上话来,真是大开眼界了。瞅着男子那舒展的眉宇,她的满腔忧愁渐渐地化在他笑吟吟的眸波里,化成一腔无奈。 看来这人是心头之怨难消,铁了心要治洛都朝廷了。 罢了!也不怪他,着实是洛都朝廷手段卑劣,自食恶果。 只不过…… 暮青转头望向长街,窗影自眉眼间掠过,颜面寒峭。她不相信洛都朝廷的能力,绝不会把阿欢的名声交给他们,阿欢想出气,那便由着他,她另想法子保他名声就是。 想着,暮青坐到几案前,誊写起了谕旨。 一旁,步惜欢倚着锦靠,枕臂半卧,眸子似开半阖,一缕晨光洒在几案上,照着女子笔下暗藏的刀光剑影,亦照着男子悠悠叩打着几脚的指尖。 笃,笃。 他不在乎污名,但她的名声却不可凭人诬蔑,鄂族保稳之后,必有好戏可看。 少顷,暮青誊罢谕旨,步惜欢从方柜的暗屉中取出神官大印和大兴玉玺,二人为两道旨意盖了印,交由宫侍传下,随后互看了一眼,各自的心思,谁也没有多言。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相凝一笑间。 一道起驾声自长街上扬起,大驾仪仗缓缓而动,浩浩荡荡地向星罗城门行去。 玉辂中,两人的话音被掩在了送驾的山呼声中。 “密信中所奏诸事只到十一月底,定有消息在途中。大图内乱,院子里的人刺探消息容易,密道之事他们定会留心,莫急,且等。” “嗯。” “既然想看看这大好河山,咱们就边看边等,如何?” “好。” 今年春天来得早,城外十里,青山沃野,山花烂漫,两人下车上马,同骑而行。 卿卿在海上拘束得久了,步惜欢和暮青一坐稳,它便扬蹄而去,李朝荣和月杀各率一队侍卫紧紧追随,却只见黄尘不见人影。 春风袭面,日光山影流漫陆离,这光景无一不是多年来梦中所盼,暮青阖着眸倚在步惜欢怀里,听着春风蹄声,眉心舒展,嘴角微扬。 这一生,生在大兴,长在大兴,唯有与故国久别过的人才懂得此间眷恋,哪怕此刻离江南尚远,她依旧深爱这山河之风,就像深爱身后那人。 这些年,步惜欢一心治国,沿路市镇书院瞩目,民态从容,物货繁杂,百工兴盛,所见所闻,令人欣喜。 正月十五,关州镇阳县。 天刚破晓,城门外就挤满了行贩,挑担的、赶驴的,坐在门下的、聚在墙根儿的、候在驴旁的,都在说着闲话。一支从星罗来的商队排在人群后面,车阔马壮,镖师精悍,却未引起过多的注意。 关州地处中原内陆,漕运不及淮州,更无海港市贸,却因地处淮州、星罗及岭南三州的交汇处,自古便是通商要道,乃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天下承平,国泰民安,关州贸易通达,百货汇集,富商大贾,往来络绎,可谓无所不有。 今儿是上元节,行贩人力们都盼着早早涌入早市,故而一见晨光蒙住了城楼,便纷纷起身往城门前挤。城门如往常一般应时而开,一队衙吏手执火把呼喝而出,展开一张告示贴在了城墙上——明日一早,帝后大驾将抵达镇阳县,关州刺史、别驾要率镇阳县官吏接驾,故而明日闭市,城门戒严。 城门口顿时炸了锅,消息随着行贩人力们的入城,像丛丛烟火般点燃了早市。 署吏们执笔托簿,在早市口查验着行贩们的货物,并记录入册,那支星罗来的商队贩的是珍珠珊瑚,个儿大色美,一开箱就晃花了暑吏们的眼。镇阳县小,纵是县官地霸也用不起如此珍物,老暑吏一查路引,商队果然是往汴都去的。东家姓白,亲自走这趟买卖是为了带爱妻去汴都领略繁华风光的,今日恰逢上元节,又喜闻明日帝后大驾驾临镇阳县,便决定今日在镇上住下,明日看过热闹再走。 老署吏倒是不记得星罗的富商大贾里有个白家,却怕刨根问底得罪于人,毕竟去汴都做买卖的人家,哪有不认识达官显贵的?听着商队逗留的理由合理,便圈画路引,放行了。 商队入了早市,在街市最繁华的地段寻到一家酒楼,掌柜的见有商队投宿,急忙吩咐跑堂去后院儿开门,将车马货物都安顿在了院子里。 商队的东家夫妻未在酒楼门前落驾,而是乘着马车到了后院儿,自后头入了大堂。两人披着件月色织锦风袍,头上戴着风帽,却掩不住一身贵气。 “那可是雅间?”那姓白的东家一进大堂就望向二楼,抬手一指。 大堂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显得男子面容上覆着的半张玉面光泽幽沉,贵气内敛。 掌柜的被这贵气所慑,呐呐地应道:“是是!” “听说明儿有贵人驾临,临街能瞧热闹,那今明两日就包下这间吧。” “……啊?” “嗯?不可?” “呃,这……倒也不是……” “那就这么着吧!”男子瞧见掌柜的支吾迟疑之态,却不甚在意缘由,倦倦地道,“夜半赶路,还真有些饥乏了,待会儿端几样风味早点送去那屋便是。” 说罢,男子便携妻上了楼,天字上房已经开好了,行囊自有丫头小厮收拾,夫妻两人没进屋,径直去了雅间儿。 一进屋,暮青便将风帽摘下,环视起了屋中,墙上的挂画、架上的花瓶、灯台香器、茶酒果盘,无一遗漏。 看罢之后回身,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 步惜欢立在屋里,不吭声,也不走动,连桌椅的边儿都没挨。 暮青打趣道:“凶屋,怕?” 步惜欢一笑,解了风袍搭在手上,意味深长地道:“若论凶宅,人死的最多的地儿莫过于咱家那座老宅。” 暮青顿时翻了个白眼,老宅这事儿算是翻不了篇了,这人能调侃她一辈子。 雅间里的窗关着,光线略显昏暗,暮青一边腹诽一边往窗边走去。 步惜欢仍然不动,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暮青的背影。 这事儿得从五天前说起。 五日前,血影经监察院的信道呈来了一封密信,奏事之人是崔远。 此前,杨氏得知凤驾经海路回国之后,执意要往星罗迎驾,却因忧思成疾而赶不得路,只能由血影率一队侍卫护着他们母子慢行,原本估摸着除夕前后可到,不料行经关州镇阳县时碰上了一桩人命案子,死的是个入围春闱的学子。 此人姓韦名鸿字子高,乃镇阳书院的学生,出身士族,家道中落,但勤奋志高,才德兼优,颇得师长看重。 镇阳县小,今年一下子入围了三名学子,实乃喜事一桩,故而进京赶考前夕,镇阳书院的一群学子便在酒楼设宴,欲为同窗践行。而三名学子当中,仅韦子高是士族出身,另两人皆出身寒门,其中一人名冯彬字文栩,自视甚高,颇有辩才,亦颇得师长看重。 设宴当日,学子们就在这间屋里饮酒赋诗,行令祝唱。宴席过半,冯彬离席而出,欲去后院儿解手,跌跌撞撞行至楼梯口时,与端菜的店小二撞了个正着,被泼了一身油污,便借着酒气呵斥了小二几句。韦子高听见后出来相劝,因二人在书院学辩时常有争执,政见不合,故而冯彬并不领情,二人争执了几句,后被其他学子劝开。 随后,韦子高回到雅间,冯彬下楼解手,返回后,因席间气氛不睦,韦子高便告罪而去。 不料,人行至楼梯口时,竟因踩到先前洒了的油汤而失足滚下楼梯,磕破了后颅,当场死了。 镇阳县的仵作验了尸,知县升堂问讯了赴宴的众学子,以过失致人死命之罪拘拿了店小二,人现已收监,案卷已递至州府,复检也已完成,预备报呈刑部。 此事眼瞅着是个令人惋惜的意外,但巧就巧在案发之时,崔远一行刚好行经镇阳县街市,官府用门板将尸体从大堂里抬出来时,因颠簸之故,韦子高的手自丧布下滑出,崔远瞥见其手心里有血。 这就奇怪了,人是失足跌死的,伤在后颅,当场毙命,手心里怎会有血? 崔远以为此案有疑,却因一介白身,不便插手县务,又恐事关春闱,干系重大,便留在了镇阳县,案子一结,就呈上了密奏。 与密奏一同呈上来的,还有一封监察院秘密截下的信件,是镇阳知县发给关州刺史的急信。 关州刺史李恒与礼部侍郎阎廷尉是同乡,近年来与礼部走得颇近。 这阎廷尉是三年前擢至礼部的,当时,朝廷下旨兴学,亟需果敢实干的人才,于是礼部、工部、户部便从地方上提了几个青壮官吏上来,阎廷尉是当中最年轻的,精明机敏,胆大敢为,极富辩才,只是善于钻营,其志不小。与陈有良的忠实迂腐、韩其初的通慧中庸相比,此人激进果敢,不乏尖锐之见。尽管陈有良屡屡斥其奇言巧辩,奸佞嘴脸,恐其结党弄权,祸乱朝纲,但他还是将此人留在了朝中。 政见不一,利于兼听,臣下不合,利于制衡,此乃为君之道。 从前有他在金銮殿上坐着,百官之间纵有政见不合之时,也皆止于斗辩,不曾闹出出格之事来。去年六月,他起驾离京之前,在翰林院和礼部钦点了几个春闱的主考官,阎廷尉乃其中之一,与此同时,也有道密旨下给了监察院。 大年三十,密奏到了广林苑,朝中的戏还真有些精彩。 他离京之后,陈有良盯春闱盯得甚紧,一些地方考生早早地进了京,有在临江茶楼斗辩搏名的,有揣着诗作往百官府上投献邀名的,几位春闱主考皆闭门避嫌,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亦皆各司其职,朝廷运转井然有序。 但大图内乱,凤驾遇劫,他率五千兵马借道亲征之后,百官闻风而忧,朝中暗潮涌动,礼部侍郎阎廷尉、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学士周镇、史敬平等人齐聚御史中丞王甫府上,议宰相迂腐,进谏不力,而兵部卑躬谄媚,纵君上涉险,致社稷于危难。众人约好次日朝议发难,逼相阁承担帝驾涉险的后果,并迫使兵部向边境增兵救驾。 此计用心深沉,一旦帝后不归,宰相必担祸国之名,兵部亦难辞其咎。依大兴律,国中无君,虽无人可罪相,但社稷存亡之际,谏台有权弹劾宰相,举荐辅政。而倘若帝后归来,谏台亦不过是忧君忧国,恪尽职责罢了。 陈有良虽迂腐严苛,却忠实守正,任相之后鞠躬尽瘁,身子骨儿已大不如前,时常抱病上朝,未有一日迟慢,故而深得百官敬重。正因如此,他在朝中的威望绝非举手可动,而李方亮、周镇之流虽各有才学,却缺乏主见,时常附人之议,不擅争辩。故而原本说好了的事,到了次日朝议,向宰相与兵部发难之人只有王甫和阎廷尉,最终自然败下阵来。 尽管如此,此次弹劾也并非全然未达目的,陈有良近年来本就积劳成疾,外忧前线,内忧政争,又遭弹劾,怒极之下呕血抱恙,病了足足月余。幸亏朝廷的班底好,且历经风浪,基石牢靠,陈有良一病,韩其初就给徐锐所率的京畿卫戍、章同所率的水师和杨禹成所率的禁卫下了兵部密令,命诸军严防朝中生乱。傅民生则以其一贯的圆滑世故与谏台周旋;王瑞虽出使大图,不在朝中,其属从却力辩力抗,使谏院从内分化,吵扰不休,再难扰及相台。工部尚书黄渊亦严责了李方亮,尚书台六官齐力分担宰相政务,朝中的老班底非但未乱,反有拧成一股的劲头儿。 或许正因如此,阎廷尉才明白了自己在朝中根基微薄,只能鼓动李方亮、周镇之流,终将难以成事,难以实现政治抱负,故而在朝中偃旗息鼓,转而把目光放在了地方上。 他在给同乡的信中称:“陈相从龙于微时,纵然迂腐严苛,仍为圣上信重。韩尚书乃皇后谋士,通熟兵家诡道,曾辅佐帝后于危难之时,亦为帝后信重。我能言善辩,激进果敢,不为相台所喜,亦不融于夏官,圣上留用我,乃制衡之道也。而今,朝中文武半数出身寒门,科举兴学以来,寒门子弟众多,新贵集团日益壮大,有违天子制衡之道,三年五载之内,圣上必将起用士子,万勿坐等,当多荐士子,早做准备,方可在风起时乘风而上。” 此人果然极富辩才,信中之言还真有理有据。 关州刺史李恒与阎廷尉有同乡之谊,二人算是忘年交,镇阳县的案子里死的是个士子,事关春闱,案子既然有疑,他们便决定微服走上一趟。 这酒楼乃事发之地,他知道她查案时不喜人擅动现场物件,故而进屋后哪儿都不挨着,她倒好,会打趣人了。 暮青无视身后的目光,来到窗前便拿起棍子支窗,晨光洒入屋里,街市上的叫卖声传来,她探着头往街上看了一眼。镇阳县就这一条街市,街面儿不宽,早市的摊贩多数蹲在街旁的铺面底下,旗面、百货、人群、驴子,挤满了街市,晨风一吹,花旗飘展,人群熙攘。 暮青一边支窗子一边将目光收了回来,恰当此时,窗外的酒旗迎风一展,忽然扯住了她的目光! 步惜欢走过来问道:“怎么?” “你瞧。”暮青的下巴往酒旗方向一抬。 步惜欢凝神一瞧,微微蹙眉,“血?” “可以肯定不是油渍。” “若是血,能肯定与此案有关吗?” “有关无关,问问尸体就知。”暮青望着街市道,“据镇阳知县给刺史李恒的那封密信来看,此案八成有内情,要查不难。窗外就是街市,案发时街市上、大堂里都是人,屋里还有八名学子,想查出端倪根本不难,就看这出查案的戏你想怎么唱。” “唱戏也是明儿的事,今日上元佳节,咱们白天歇歇,夜里去街市上逛逛灯会可好?”步惜欢转头笑问暮青。 暮青无奈摇头,这人逛庙会逛上瘾了。 能怎么办?只能随他了。 少顷,侍卫在门外禀报说,店家送早点来了。 小二进屋时神情怯怯的,步惜欢和暮青当没瞧见,两人坐在桌前用完早点便回屋歇息了,直到入夜后二人才相携出屋,入了灯火如龙的街市。 大驾将至,今年的灯会格外热闹,也格外短暂,二更刚过,官府便清街宵禁,步惜欢和暮青一人提着一只花灯回了酒家,在掌柜和小二的目送中上楼回了屋。 房门关上了,二人一同将一对花灯摆去几架上,相携入帐。 烛火摇红,共照西窗,宛若喜烛,一夜未熄…… 次日,天刚蒙蒙亮,关州刺史李恒率镇阳知县吕荣春等州县官吏齐往城门侯驾,随即,铁骑声踏破了县城的宁静,关州兵马驰入街市,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照在铁甲刀弩上,寒光逼目,军威森然。 酒楼大堂里宾客满座,见此威势,喧闹声顿时低了下来,士人商贾、学子乡绅以及挤在门边窗后凑热闹的百姓,几乎把酒肆大堂给占满了。 暮青下楼时瞧见的正是这样一副景象,她扶着扶手往大堂西南角一瞥,顿时扬起了眉。 西南角的窗旁摆着张方桌,步惜欢面门而坐,对面坐着个娇俏少女,少女执着帕子托着腮,明眸娇如春水,嗓音甜似蜜糖,“公子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啊?” “星罗,汴都。”步惜欢一边漫不经心地答着,一边提壶斟茶。 少女忙道:“我来我来……” 说话间便要搭手,可手刚伸出就忽然顿住,眼底生了怯意。 周围的长随和镖师未动,只是男子瞧了她一眼,他唇边噙着笑意,眸底亦无恼意,可就这么漫不经心的一眼,愣是透着股子慑人的矜贵气度。若不是早知他是岭南一家商号的东家,还以为是哪家士子呢! 少女甚是尴尬,却不死心,没话找话,“公子点的可都是我们镇阳县的名吃,尤其这碗素汤团,别的地儿是上元节夜里吃汤团,我们这儿是正月十六早上吃,口味不甜也不腻,包的是冬笋和春菜,清香爽口,家家户户吃了这碗素汤团,才算是除旧迎新了。” “哦?那是该尝尝,想必内子喜欢。”步惜欢总算起了些兴致,说话间笑着望向了楼梯。 少女一愣,慌忙起身,活被人捉了奸。 暮青下了楼来,她未施粉黛,不饰钗环,衣妆简素,满堂窃窃之音却忽然为之一静。少女愣了愣,亦不觉露出惊艳之色,回过神来时,暮青已来到桌前,镖师纷纷见礼,长随摆好坐凳,丫鬟端碗布筷,男子把已斟好的茶水递了过来,笑道:“茶汤正温,请娘子润喉。” 他依旧是那么懒散矜贵,可天地春色、古今柔情却仿佛都揉在那吟吟笑意里,缱绻醉人。 少女面红耳赤,掩面回了后堂。 暮青品了口茶汤,喉润好了,搁下茶碗淡淡地道:“让你先下楼点菜,怎么点了个大活人?” 步惜欢笑着瞥了眼桌上的早点,瞧着也没酸汤酱菜的,怎么闻着这么酸呢?他道:“店里都坐满了,人手不足,店家把妻女唤了出来,那姑娘是端茶点来的。” “是吗?我怎么瞧着,人家姑娘都把脸盘子当菜端你面前了?” 步惜欢笑了声,什么叫脸盘子当菜,数她能损人。 “你瞧,可是这样?”他慢悠悠地托住腮,就像托着盘儿佳肴往她面前端,眼里笑意如海,仿佛能将人溺毙。 暮青没绷住,嘴角一扬,评道:“嗯,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古人诚不我欺。” “附议。”步惜欢望着暮青那微带笑意的眉眼,本是哄她开怀,这会儿倒是他舍不得移开眼了。 “行了,吃饭吧!免得看饱了,可惜了这一桌子风味早点。”暮青盛了碗银丝羹递给了步惜欢,这羹是以笋丝、鸡丝、蛋清和老汤熬的,滑润清香,昨天点过,挺合他胃口。 “也是,再不吃,待会儿怕就没胃口了。”步惜欢把那碗素汤团儿递给暮青时,淡淡地瞥了眼街上。 街上精骑列道,军威森然,店里无人敢高声喧哗,食客们默声吃喝,气氛紧张,如弓在弦。 一声鼓号响传入街市时,店里顿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声,许多人惊掉了筷子,见街上精骑下马,跪叩迎驾,食客们慌忙离席叩首,士人乡绅、学子平民、富商行贩,携家带口,呼朋携友,大堂里顿时乌泱泱的伏下一片。 掌柜的一家老小端着饭菜从后堂出来,见这架势,慌忙搁下饭菜,刚想跪下,忽然往大堂西南角望去——那儿竟还坐着一桌食客! 那桌食客正是岭南白家商号的东家夫妇,两人莫说跪迎帝后了,就连眼皮子都没往门外抬,依旧相互布着菜,用着茶点。 掌柜吃了一惊,刚想出言提醒,街口便传来了礼乐声,大驾的宫卫仪仗尚不可见,却已闻浩荡声势。天威如雷,掌柜的顾不得旁人,慌忙拽着一家老小跪了下来。 刚跪下,忽听对面汤饼铺里传来咣当一声,有人大喊道:“冤枉——” 这一声冤犹如落雷,惊得大堂里的食客们纷纷抬头!也就在这抬头之际,关州兵马已经反应过来,汤饼铺里的人刚闯出来,便被一举擒下,精骑们张弓开弩,拔鞘举刀,街市两旁的铺子里一片惶惶之声! 与此同时,一班皂吏扑来,从关州兵马刀下接手喊冤之人,拿出铁索便当街捆人! 那喊冤人身穿白衫,头裹白巾,鬓发灰白,年逾五旬,在一班身强力壮的皂吏手下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扯着嗓子奋力向仪仗方向喊道:“草民有冤!圣上——皇后娘娘——” 大驾仪卫浩荡,十二羽卫、禁宫侍从,足有万余人,仪卫虽到了街市口,但玉辂只怕刚进城门,此时喊冤,就算喊破了嗓子,也不可能传入帝后耳中。 班头蔑笑一声,“胆敢惊驾,罪当万死!快快绑走!” 皂吏们应喝一声,手执铁索将老者套住,众目睽睽之下便将人往汤饼铺旁的深巷里拖去。老者扒在地上,黄泥路上擦出的血指印触目惊心,尘土模糊了老者的面容,唯有哭嚎声刺人心扉,“圣上——皇后娘娘——草民有冤!草民有冤!草民的孩儿死得冤哪……” “找死!”班头怒骂一声,从皂吏手中夺过铁索,踩住老汉肩头,使蛮力将那铁索一提,那指头粗的锁链顿时勒住了老汉的喉咙,一个皂吏从地上抓起把黄泥便往老汉嘴里塞! 老汉满脸涨红,却呼不出声,试图拽那铁索,却只在脖颈上留下道道泥血印子。 兵威如铁,食客噤声,一条街市,一头儿是丝竹礼乐,天威浩荡,一头儿是黄土蒙冤,杀气森然。 此时,酒楼大堂里忽然传来一道落筷之音! 啪! 寒脆之音在喧天的礼乐声中几不可闻,却如平地一声春雷落在了店外的精骑们耳中。精骑们纷纷端弓回身,望进大堂。 “何人……”话音未落,问话的关州精骑忽然瞳眸骤缩! 十余人猛然杀出,店里跪满了食客,这些刺客点踏人背如蜻蜓渡水,身轻如燕,步法高强,眨眼间便与他们打上了照面! 精骑们都没看清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更别提有时间上马了,大惊之下急忙退至街市当中,抬弓就射,口中喊道:“刺客!放箭!” 袖箭齐发,破窗入门,食客们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噗噗两声! 然而,中箭之人却不在店里,而在街上。 街上,一个皂吏头插短箭,倒地而亡,正是那方才往老汉口中塞黄泥之人。而班头捂着冒血的喉咙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眼神懵愣,不知这箭怎么会埋进了自己的喉咙。 地上散落着无数残箭,箭是怎么断的,精骑们也没看清,方才只见到店里似乎卷起一道风电,随即便是箭残人亡,战马惊奔,礼乐声止,血染街市。 黄尘散去之后,店门口多了两个镖师,手里扔下两块腰牌,冷冷地开了口。 “御林卫李朝荣。” “神甲军越慈。” “帝后大驾在此,传关州刺史李恒、镇阳知县吕荣春觐见!” 一个精骑跨马扬鞭,正要驰报请援,听见这话猛地勒马回头,脖子差点儿扭了! 啥? 关州兵马也傻了眼,眺望了一眼街市口,又望了眼酒家,没闹明白“帝后大驾在此”是何意。 精骑们不敢轻信,手持袖箭列出守阵,将一个小将护在当中向前挪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捡起了两块腰牌。刚翻看了两眼,小将的手便哆嗦了下,险些将腰牌掉在地上,他急忙搂紧,奔至马旁,塞给那准备请援的精骑,说道:“快!报总兵将军和两位大人!” 马蹄奔踏而去,约莫一刻后,三匹快马疾奔而来。 两个文官是从城门口快马赶来的,到了街市时已是摇摇晃晃,二人下马时两腿发软,地上扎着断箭,险些一头磕死在上头。 瞧见这一地狼藉,二人面白如纸,汗如雨下,下了马就跪倒在酒家门口,高声喊道:“关州刺史李恒,镇阳知县吕荣春,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正文 大结局之三 未来可期 店门敞着,李朝荣和月杀两尊门神挪向一旁,关州总兵心存疑虑,往大堂窥视了一眼,顿时目露惊意,呼拜道:“臣关州总兵马常郡叩见圣上!吾皇万岁!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大帅一跪,精骑们这才确信无疑,纷纷放下刀兵,跪呼:“叩见圣上!吾皇万岁!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三声呼驾,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待声势落下,大堂里却鸦雀无声。 食客们还懵着,官封民口,民怒杀官,天家贵气没沾着,倒先见了血光。乱箭射进来时,众人本以为今儿要给这些莽撞的镖师陪葬,谁料不要命之徒眨眼间就成了天家卫帅? 帝后在此? 在哪儿呢? 掌柜的一家老小傻愣愣地瞥向大堂西南角那张方桌,食客们也偷偷摸摸地回头瞄去。 大堂里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唯有西南角那张方桌前坐着两人。地方文武大员在门外跪着,两人却看都没往外看一眼,依旧用着早茶。 男子的半张脸上覆着面具,天光透窗洒来,清辉朦胧,更衬得那眉宇雍容懒散,贵气天成。女子面窗而坐,仙衣玉骨,背影敢较日月清辉。 男子拿起颗鸡蛋往桌上一磕,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闻声颤了一颤,仿佛此刻被剥着的不是蛋壳,而是两人的皮。 少顷,男子将剥好的蛋递给女子,瞧了眼那剩了两只的汤团碗底儿,问道:“凉了吗?让店家端下去热热可好?” 女子吃着鸡蛋,把碗拨去一旁,淡淡地道:“吃不下了。” 这语气听着不像是吃饱了,倒像是没了胃口。 男子悠长地叹了一声,端起茶盏品了口茶,这才道:“李恒啊……” “微臣在!”关州刺史李恒猛不丁地被唤到,忙高声而应,声音颤抖。 这一声臣令大堂里响起阵阵吸气声,掌柜和食客们这才确信真是帝后微服而至! 步惜欢道:“朕跟皇后说,回京路上带她游览大好山河,这才刚进关州,你就给朕长脸了。” 刺史李恒埋着头,暗暗地瞥了眼镇阳知县吕荣春,应道:“臣有罪!” 吕荣春未经传唤,不敢吭声,只是跟着伏低了些。 “有罪无罪,朕待会儿再跟你算。”步惜欢倦倦地搁下茶盏,道,“传喊冤之人!” 老者被侍卫搀入大堂时,大堂里已搬开了几张桌椅,清出了一块空地。 知县吕荣春下马时只顾见驾,并未看清告御状者是何人,此刻相见,不由一惊!而酒楼大堂内,认出老者的掌柜也嘶了口气。 老者身上铁索已解,苍发凌乱,白衣染尘,手指血肉模糊。冤情在身,他顾不得庆幸今日这绝处逢生的运气,一见驾就从怀里摸出状纸,颤巍巍地举过头顶,喊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草民韦正,乃镇阳县春闱士子韦鸿之父,诉状在此!” 刺史李恒不识韦父之容,听闻此话方才一惊,不禁窥向帝后,只见宫人从韦父手中取过诉状呈了上去。 状纸血迹斑斑,揉得不成样子,一展开,可见墨迹力透纸背,字字如刀刻斧凿。 李恒窥着龙颜,越看越惶恐,忽听砰的一声! 步惜欢将状纸拍到桌上,问道:“李恒!可有此事?” 李恒赶忙道:“启禀陛下,春闱事关重大,镇阳县士子韦鸿韦子高失足意外摔亡一事,知县早在案发当日就命人快马禀知州府,微臣一见到镇阳县的公文,便即刻命仵作前来复检尸身,初检、复检及人证口供都证实韦子高是失足摔亡,案情清楚,其中并无冤情啊!” 知县吕荣春也赶忙附和道:“启奏陛下,正如刺史大人所言。” “朕没问你话。”步惜欢淡淡地瞥了眼镇阳知县,见其伏低而拜,这才道,“卷宗何在?呈来!” 卷宗在县衙,吕荣春忙命皂吏去取,皂吏引路,侍卫骑上淮州军的战马,来去不过两盏茶的工夫,卷宗便被呈到了御前。 步惜欢打开卷宗阅了一眼,便将状纸、堂录、供词及验状都递给了暮青。 卷宗一到暮青手里,李恒和吕荣春就双双绷紧了身子,酒楼内外鸦雀无声,卷宗翻过的声响如刀断风一般,二人面前的地上渐渐被汗打湿了一片,连掌柜的也哆嗦不止。 英睿皇后是仵作出身,验状审阅得格外久些,谁也说不清究竟过了多久,卷宗被撂到桌上时,声响惊得州县官吏和掌柜的一齐打了个激灵。 皇后的嗓音寒如风刀,“把状纸给李刺史和吕知县瞧瞧。” 小安子道声领旨,手捧状纸而出,刺史李恒与知县吕荣春恭恭敬敬地接了诉状,跪着看罢,双双一惊。 李恒道:“启禀皇后娘娘,微臣深知春闱事关重大,故而案发之后屡问案情,事无巨细,敢说对卷宗倒背如流。恕臣直言,诉状中称韦子高掌心有血,可县衙、州衙两次检验皆未有此记录,苦主状告同席,疑有内情,不知可有证据?” 韦父一听,悲愤欲辩,却被打断。 皇后斥道:“好一个可有证据!此乃命案,侦查取证乃官府之责,申诉命案竟还要百姓自行举证,那要州衙何用?要刑部何用?” 李恒噎住。 “与其向人究问证据,何不自己瞧瞧!”皇后抬袖一拂,初检、复检的验状、格目、正背人形图等一股脑儿地散落在了地上。 李恒一惊,尚未琢磨出此言之意来,就见宫人将尸检公文拾起,递出门来。他赶忙接入手中,与吕荣春一齐逐字翻阅,却都没能看出端倪来。 这时,忽闻皇后道:“韦父,你既然诉称亡子掌心有血,即是对县衙和州衙的尸检存疑,本宫乃仵作出身,一向不信人言,只问尸语,能给你的答复唯有四字——开棺再验!你可愿意?” 韦父悲怆地道:“回皇后娘娘,草民决心告御状时就已备好了棺材,现就停放在家中灵堂里,伴着犬子的遗骨。遗骨至今没有下葬,草民一家等的就是今日!” 言罢,老者缓缓叩首,以头抢地,那沉闷之声仿佛敲在人心窝子里,敲出一片死寂,几处暗涌。 “好!命案既然发生在此,今日不妨就在此开棺!”皇后一拍桌案,声势如同惊堂木落,“抬遗骨!传仵作!” …… 朝食刚过,镇阳县的皂吏们引着百十御林卫在韦宅门前下马时,韦家老小五口皆在灵堂,梁上已悬好了白绫。 按律,不论有冤无冤,告御状都是死罪,见百十身披黑甲黄袍的御林卫来到灵堂,一名身披麻衣的老妇颤巍巍地问:“敢问将军们可是来收老身一家性命的?” “奉懿旨前来抬棺!”小将拱手作答,话音响亮,铿锵有力。 韦家老小愣了愣,老妇眼中涌出浊泪来,那位劝说他们告御状的贤士果然没有言错! 老妇当即拜道:“叩谢凤恩!” 一刻钟后,棺材被抬出了韦宅,街坊四邻扒着门缝儿往街上探看,见县衙的差役抬着棺材,皇家羽卫护在左右,韦家老小随在棺后,这阵势不像是押解罪民,倒像极了礼待。 棺材抬入街市时,关州总兵马常郡已奉旨平身,率精骑兵马退远,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仍跪在酒家门口,身后空出块宽敞地儿来,棺材就停在了二人身后。 棺落尘扬,二人脊背发凉,皆有黑云压顶之感。 侍卫复命,韦家老小、仵作行人见驾,沉寂多时的街市上忽然像是搭起了戏台,只不过戏里的帝后州官,今儿全是如假包换的。 镇阳县的仵作年逾五旬,体态敦实,伏在知县身后,几乎瞧不见人。 皇后的声音从大堂里传来,“初检是你验的?” 仵作闻声伏得更低了些,答道:“回皇后娘娘,正是小吏。” 皇后道:“好!那今日开棺再验,仍由你来。” “……啊?”仵作猛地抬起头来,神色惊讶惶恐。 同感意外的还有韦家人,今日冒死告御状,皇后下旨开棺,一家老小皆以为皇后会亲自验尸,不料竟是委以县衙仵作。但转念一想,皇后贵为大兴国母、鄂族神女,已非昔日仵作,岂可再碰贱役?只是……县衙仵作开棺,委实令人难安。 知县吕荣春倒是心中微喜,面颊上渐渐浮起几分活人气色来。 这时,皇后道:“验就是了,本宫信得过你。” 此话一出,欲言又止的韦家人怔住,知县吕荣春脸上的活人气色又被逼了回去,唯有老仵作呐呐地望入大堂,心似动容,受宠若惊。 “开棺吧。”皇后说罢,执盏垂眸,品起了茶。 老仵作领旨起身,退至棺旁,望了眼韦家老小眼中的疑虑、悲苦之色,迟疑了半晌,壮着胆子跪下禀道:“启奏陛下、皇后娘娘,眼下虽是寒时,但……案发半月有余,尸体恐已腐坏,当街开棺,腐气熏发,恐伤贵体,且……且苦主一家,上有老者,下有稚童,当面煮尸取骨,恐伤老幼心魄,是否……是否可别处开棺,从苦主家中择一壮年男子从旁监看?” 皇后闻言眼帘未抬,似有不悦,然而,晨光窗影落在那眉心,那眉心却又似乎微微地舒开了。 圣上瞧着皇后的神色,懒洋洋地道:“准奏。” 老仵作神色一松,急忙叩头谢恩,一边擦着额上渗出的汗,一边起身托差役将棺材抬至街尾。 韦家老小五口,其中并无壮年男子,唯有少年一人,乃韦子高之弟,文弱俊秀,一副书生相,眉间却颇有几分坚毅之气。他自请代爹娘和寡嫂监看验尸,而后便随棺往街尾而去。 不出老仵作所料,棺内尸身果然已腐,颜面肿胀,眼突唇翻,舌出腹鼓,难辨生前容貌。因棺木起落,尸身受震,一开棺,就见尸体口鼻内溢着红绿之物,闻之恶臭,令人作呕。 老仵作托皂吏们搬锅架火、打水备墨,皂吏们如蒙恩赦,逃似的去了。 尸身已腐,不堪再验,唯有煮尸验骨。 老仵作在街尾煮尸,棺前烧有大量苍术、皂角,酒楼在街市中段,仍能闻见腐臭之气。韦家老小在街上抱头哀哭,大堂内,韦父伏在地上,长叩不起,叩拜的却似乎不仅仅是帝后,还有亡子之魂。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老仵作与皂吏们端着一盘盘的人骨前来复命,一行人身上带着股子苍术、皂角、姜片和被炭火熏过的醋味儿,捎着尸臭气,令人闻上一回,足以终生难忘。 韦子高的弟弟面色苍白地回来,娘亲寡嫂见到白骨,捂着一双孩儿的眼,哭作一团。 老仵作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尸身已腐,不堪再验,小吏取骨验之,于死者的手臂和腿骨上共验出三道骨裂,皆非致命伤。与初检、复检一样,致命伤在后颅,颅骨可见塌陷,形态长,且塌陷中央两旁可见骨裂一道,呈线形,长约五寸。此乃验状,恭请娘娘过目。” 禀罢,老仵作将托盘高举呈上,盘上盛着一只白森森的头骨,下面压着一张验状。 帝后桌上的碗筷茶盏早已撤下,侍卫们将老仵作和皂吏们端着的人骨呈至桌上,皇后将浸了墨色的人骨一一看过后,方才端起颅骨对光辨查了一番,而后看着验状道:“与初检一致?不见得吧?” 老仵作闻言望入大堂,神色怔愣,不明皇后之意。 只见皇后指向知县身旁搁着的验状,冷冷地道:“初检的验状就在那儿,你是如何记录的,拿起来,念!” 这一声“念”如同天降霹雳,老仵作胆战心惊,慌忙拾起验状念道:“尸肩甲、肋下、腰背、臂外侧、腿外侧可见青黑十三处,形长不一,触之硬肿,水止不流,为生前淤伤。尸后颅可见流血伤,触之塌陷,乃致命伤之所在……” 皇后问:“今日验状上又是如何记录的,说!” 老仵作道:“尸右肱骨可见骨裂,呈线形,长一寸二;右桡骨线形骨裂长一寸;右股骨线形骨裂长二寸一,皆非致命伤。后颅枕骨处可见塌陷,形长且塌陷中央两旁可见骨裂一道,呈线形,长七寸七。” 皇后道:“看来你熟知验尸的规矩,知道各处伤情需一一记下形态、尺寸,不可遗漏。那为何初检时,十三处淤伤各在何处、形态如何、尺寸几许,皆一概而过?” 老仵作的喉头咕咚一滚,没有答话。 皇后又问:“由你回禀之言与验状所记之词可以看出,你对朝廷刊发的《无冤录》必是精习过的,《无冤录》中对于头颅上的致死伤当如何验看是怎么说的?” 老仵作颤声道:“需……需剃发细检,洗净创口,详检其形态尺寸。如若见疑,需告苦主,以求……割皮见骨,细验骨伤……” 皇后再问:“那你是如何验的?后颅可见流血伤,触之塌陷,如此便定了致命伤?发可剃了?伤可洗了?形态尺寸皆未记录在案,缘何胆敢如此草率!” 皇后怒拍桌案,白森森的一桌人骨乒乓作响,惊得老仵作慌忙伏低叩首。 “回皇后娘娘,因……因死者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全身上下唯有后颅重伤,乃致死伤无疑,故而小吏……” “无疑?你家知县不谙验尸之道,难查你在验状上做的手脚,你当本宫也瞧不见不成!”皇后指着验状冷笑道,“你家知县瞧了半天也没发现初检和复检的验状有何不同,不妨你来告诉他。” 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早已看向老仵作,老仵作若有芒刺在背,瞅着掌下压着的验状,心如乱麻,迟疑不决。 皇后道:“你若说那手脚不是你做的,就当本宫错信了人。” 老仵作身躯一震,那句“本宫信得过你”犹在耳畔,他乃县衙小吏,而皇后贵为凤尊,得此信任之言,令人实难辜负。他闭目挣扎了几轮,终把心一横,叩拜道:“回皇后娘娘,回二位大人,初检的检验正背人形图上比复检中的多了一笔,多在……死者的右掌心中!” “……什么?!”李恒一惊。 吕荣春夺过老仵作掌下的验状,仔细一对,如坠冰窟——图上果然多了一笔墨迹,正点在死者的右掌心! 这检验正背人形图是随《无冤录》的刊行一并发至官衙的,验状上印着人身正背二图,要求仵作验尸后除了填写格目外,还需画记此图,将伤痕、尺寸一一画录其上,断案时凭此图可对死伤者的伤情一目了然。韦子高身上有青黑一十三处,额面、后颅皆有伤,这人形图上勾画得满满当当,不留心细看,谁能发现右掌心处那未加标注的芝麻绿豆大的墨点子?且这老仵作是县衙里的老吏了,一向老实巴交,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一手? 这时,又听皇后问:“这多出来的一笔是何意?” 老仵作答道:“回皇后娘娘,是……是血!死者右手心里是有血的!” 此言一出,街上的哭声戛然而止,身在大堂里的韦父猛地回头看向了老仵作。 吕荣春大惊,斥道:“休要信口雌黄!既然有血,为何未加标示?你究竟有何居心!” 斥罢,不待老仵作辩白,吕荣春便向帝后叩首高呼:“启禀陛下,启禀娘娘,自案发以来,微臣从未听闻此事,不知仵作为何蒙蔽此事,亦或此事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望陛下和娘娘明察!” 皇后淡淡地道:“仵作,你点画一笔,不加标注,知县诉你有心蒙蔽,本宫倒是觉得不算冤枉你,你以为呢?” 老仵作道:“回娘娘,小吏的确是有心隐瞒此事,因为……因为小吏曾禀过知县大人,韦士子掌心有血,失足摔下楼梯之前很可能受过伤,但知县大人说,人既然是摔下楼梯才死的,那就是失足跌死的,与其它伤情无关。可小吏遍检尸身,并未发现在死者身上发现创口,流血伤唯有一处,那便是后颅!于是小吏斗胆猜测,若韦士子掌心的血是自己的,那么他的生前伤很可能就在后颅,他虽然失足摔下了楼梯,但死因很难说与生前伤无关。但知县大人一向专断,小吏位卑言轻,不敢多言,因知此乃命案,死的又是春闱学子,州衙必遣仵作前来复检,故而想着,若是复检时发现疑情,州衙仵作之言必然比小吏之言有分量,届时知县大人应当会听,不料……不料州衙来人后,复检当中只字未提疑情,连初检验状都被以“春闱学子身亡,刑部必查”为由,要求不可与复检有所出入,小吏这才觉察出此案水深,恐难凭微末之力揭露真相,故而在更改验状时偷偷地点画了一笔,以期刑部复核此案时会有所发现,委实没料到陛下和皇后娘娘会驾临镇阳县,还来得这么快……小吏心中惶恐,不知所措,并非有意欺驾,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言罢,大堂内发出阵阵低语,食客们窃窃而议,若非帝后在此,只怕早炸了锅。 韦家人尚且懵着,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便齐声喊冤。 圣上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对皇后道:“你瞧瞧,一桩案子,百姓喊冤,县官喊冤,州官也喊冤,究竟是哪个冤?” 皇后望向龙颜,一身寒锐之气眼瞅着便敛了许多,唯余清冷气韵,“你要纠结哪个冤,可就把自己绕进去了。一桩命案的真相永远不在于活人说了什么,而在于死者经历了什么,而这也是本案的关键所在——韦子高失足摔下楼梯前都经历了些什么?也就是他被同窗劝回屋到他离席告辞的这段时间内,雅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查清此事,真相自现。而对于此事,我想此刻在这酒楼里,有人能告诉我们。” 帝后一问一答,颇似闲话家常,闻者却慌张四顾,神色各异。 只见皇后望向后堂,扬声道:“掌柜!” 掌柜的猛然一颤,结结巴巴地道:“草、草民在……” 皇后问:“案子发生在你店里,你可知内情?” 掌柜的道:“回娘娘,那日门……门关着,草民不……” 砰! “休言不知!”皇后一拍桌案,声如春雷,“昨日清晨,陛下要包那雅间,你支吾迟疑,神色慌张。本宫问你,人是死在楼梯下的,又没死在那雅间里,那屋子既非凶屋,你慌张作甚!此乃命案,知而不报,按律当处杖刑徒役!你可想仔细了再答!” 掌柜的委实没料到皇后察事如此细微,一时抖若筛糠,却仍迟疑不决。 这时,忽闻一道女子的话音传来,“启禀娘娘,民女知情!” 掌柜的一惊,暮青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那寻步惜欢搭讪的少女——掌柜的女儿。 少女已无早上的神采,怯生生地道:“启禀皇后娘娘,那日听见房中声响的是民女,因怕惹上官司,故而隐瞒未报……爹爹怕娘娘降罪民女,这才斗胆欺瞒,望娘娘恕罪!” 暮青淡淡地道:“那要看你所言是否详实了。” 少女忙道:“民女一定知无不言!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店小二不慎将汤水泼到了冯公子身上,爹爹担心小二再去端茶上菜会惹人不快,便遣民女去送,民女到了门外,听见屋里有争吵声,正想偷偷见识见识文人吵架的场面,就听见砰的一声响!随后……随后,门就被撞开了,韦公子捂着头从屋里奔了出来!他急匆匆地要下楼,谁知不慎滚了下去,就……就死了……” “哦?你见他捂着头?” “正是!” 暮青目光寒锐,面露沉吟之色。 这时,掌柜的道:“启禀皇后娘娘,小女尚未出阁,上不得公堂,是草民不让她多事的,您要治就治草民的罪吧!草民那天……那天知道地上洒了汤水,本该叫小二及时打扫,却因大堂里忙,就……就耽误了那么一会儿,谁知……谁知害了韦士子的性命……此事罪在草民,着实与小女无关,望娘娘明察!” “爹!”少女急了眼。 店外,知县吕荣春也急了眼。 韦父望向帝后,高呼道:“求陛下、娘娘做主!” 步惜欢不置一言,只是气定神闲地看向暮青。 暮青沉默片刻,忽然起身上楼,推开房门,进了雅间。她来到窗边,支起窗子,望向了那迎风飘扬的酒旗,少顷,说道:“把旗子摘了!” 话音刚落,在门口充当了半天门神的月杀一跃而起,黑风似的蹿至半空,与暮青隔着窗子打了个照面儿的工夫,那酒旗已被他顺杆儿撸下,而后稳稳当当地落回了原地。 暮青啧了一声,扒着窗台就探头斥道:“胳膊好了?能耐了?” 这厮的胳膊被元修那一箭伤得厉害,事后驱驰劳顿,延误了疗伤治骨的时机,幸亏随船的那些个江湖高人常年打打杀杀,各有各的疗伤门道儿,在海上时,几乎什么法子都在月杀身上试过了。这厮休养至今百日有余,内伤已无大碍,只是伤筋动骨实难痊愈如初。梅婆婆说,这条胳膊没残实属万幸,但想不落下病根儿绝不可能,这一两年需好生养护,日后阴寒时节方能少遭些罪。 当时,她回国心切,急于临走之前助兄长清除内患,故而一意涉险,使元修有机可乘,方致月杀受此重伤。她心中有愧,本想让月杀勿理公务专心养伤,又担心他因赋闲而内疚,故而一踏上南兴国土便准他带伤办差,只是不准他轻易动武。 但这人着实不听劝,方才在店里就与李朝荣一起击杀了恶吏,现又扯酒旗! 自打登船前那一番交心之谈后,月杀似乎回到了当年模样,当年那个护她从军的亲卫长,不拘尊卑,更像友人。 暮青虽然更喜欢如此相处,也乐见月杀不再别别扭扭地称她为主子,但事情总有两面性,这种时候着实恼火。 月杀站在窗下,手臂上搭着酒旗,冷淡地道:“回娘娘,筋骨需要活动,方能康建。” 暮青闻言怒火大盛,一把抄起窗棍,那架势像要抬手砸下去。她却没砸下去,只是咣当一声关了窗子,拎着棍子出了屋,下了楼。 回到桌前坐下,暮青将棍子往桌上一放,说道:“把酒旗给吕知县瞧瞧。” 月杀闻令交旗,似乎忧虑吕荣春看不见验状上的墨点子,也会看不见酒旗上的血点子,他还特意指了指,“知县大人看这儿。” 吕荣春见之大惊,呐呐地望进大堂,“这、这是……” 暮青抄起窗棍就扔了出来,棍子刚巧砸在吕荣春面前和月杀靴旁,“这是凶器和物证。” 月杀看了棍子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吕荣春啊了一声。 暮青道:“仵作!你家知县说人是摔下楼梯才死的,那便是失足跌死的,没准你剃发细检。而今你已验过死者的颅骨,死因究竟为何,说给他听!” 老仵作道声遵旨,说道:“禀知县大人,死者的死因的确是摔亡,但其后颅生前曾遭受重伤,尸检可见骨裂。” 言外之意是,若韦子高生前头颅未受重伤,摔下楼梯未必会死。 吕荣春吸了口凉气,趁伏低而拜掩了惶然之色,说道:“恕微臣愚钝,死者摔亡时后颅已塌,骨裂……似乎不稀奇吧?这骨裂……难说是生前受人击打所致,还是摔的吧?” 暮青未作解释,只是瞥了眼桌上的颅骨。小安子意会,捧着颅骨就送到了门外,搁到了知县吕荣春面前。 老仵作道:“禀大人,器物有异,其致伤形态亦有差异。这酒肆的楼梯是带棱儿的,后颅骨的塌陷之态似舟,正如您眼前所见。而此塌陷两旁,同时可见一道长形骨裂,此为长圆形器物击打所致,例如竹木棍棒。据朝廷刊发的《无冤录》中所记,此类凶器一次打击所造成的线状骨折较为单一,极少形成塌陷骨折,即便有,也是长形的,与此颅骨上所见的舟状骨折绝然不同。故而,死者的后颅生前一定遭受过击打,且这条主骨折线一定与凶器的长轴一致。” 吕荣春伏低未动,双目圆睁。 “量给他看!”暮青扬声喝道。 “遵旨!”皂吏奉上验尸箱,老仵作当众开箱取尺,往知县吕荣春面前的那根木棍上一量,高声道,“经量,棍长七寸有七!” 吕荣春猛然盯住棍子,听见大堂里嗡的一声,人言鼎沸! 食客们不顾帝后大驾在此,交头热议,神色震惊。 春闱士子韦子高竟是遭人谋害的!行凶者是谁似乎不难猜测,但官府查案为何敷衍了事?这其中莫不是有何勾当?莫不是……与科考有关? 自朝廷颁布科考取士的国策以来,举国兴学,文风大盛,不论士庶,天下间不知多少学子寒窗苦读,盼凭科考走入仕途,一展抱负。今年乃首届春闱,天下瞩目,谁能料到尚未开考,镇阳县便出了这等案子?此案若真与科举有关,怕不是惊天丑闻?! 食客们瞄向帝后,见圣上听着审,波澜不兴,喜怒难测。 暮青道:“案发当日,韦子高在窗边遇袭,凶器正是窗棍。行凶者盛怒之下伤人,血溅出窗子,留在了窗外的酒旗上。随后,韦子高负伤奔逃,却不料失足滑倒滚下楼梯,后颅再受重伤,方致当场殒命。而今,尸骨、凶器、验状、人证、物证俱在,吕知县可有话讲?” 吕荣春战战兢兢地道:“微臣疏忽,微臣有罪!” 暮青问:“那冯文栩有重大嫌疑,此人现今何在?” 吕荣春支吾道:“回皇后娘娘,进……进京赶考去了。” 暮青毫无意外之色,只是转头望向了步惜欢。 步惜欢气笑了,下旨道:“即刻拘回!朕听说今年镇阳书院共有三名学子入了春闱,那同冯文栩一同进京赶考的,叫……” 刺史李恒心里咯噔一声,镇阳书院今年有几名春闱学子,圣上竟然知道!他窥了眼龙颜,忽觉惊悸晕眩,冷汗直冒——帝后本该在大驾之中,却忽然提前微服而至,且刚巧下榻在案发的酒楼中,还包了学子聚宴的那间雅间儿,这一切难道是巧合吗?若是巧合,方才帝后阅看案卷时可毫无惊讶之色,难道是…… 李恒正猜测着,暮青道:“王进才。” 步惜欢道:“一并拘回!那日同宴的书院学子还有哪些人?即刻传来!” 这旨意没说是下给谁的,李恒不敢再装哑,战战兢兢地道:“微臣领旨!” “这差事让马常郡去办吧,朕还有别的事儿问你。”步惜欢看了眼关州总兵马常郡,待其领旨而去,才倦倦地问道,“镇阳知县说自个儿罪在疏忽,你呢?你可有何话对朕言讲?” 李恒闻言惶恐至极,却仍存侥幸之心,避重就轻地道:“仵作复检敷衍了事,乃微臣治下不严之过,微臣有罪!” 步惜欢呵了一声,对暮青道:“你听听,一个治下不严,一个办案疏忽,朝廷的俸禄养了一帮懒官蠢吏,他们这哪是请罪,是在当着镇阳百姓的面儿骂为夫识人不清、朝廷用人不明啊。” 暮青哼道:“他们可不蠢,罔顾人命,钻营结党,祸乱春闱,欺君罔上,这哪是蠢材能干出来的事儿?你识人的眼光好着呢!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尽委任了些精干官吏,是他们自个儿没将一身才学用在正途上,岂是你的过错?” 此话包罗甚多,唯有步惜欢仿佛置身蜜罐,余者皆如闻春雷,刺史李恒与知县吕荣春更加如遭万刀穿心! 步惜欢睨了眼街上,眸中的凉意便替了缱绻之色,“李朝荣,把那些物件扔给他们瞧瞧。” 李朝荣就在门边,他修养好,没真扔,只是从怀中取出两封密信递给了李恒和吕荣春。二人接信,莫说打开,刚瞥见封字儿便啊了一声,两手一抖,密信哗啦啦地撒在了地上! 食客们不知所谓的“物件”是何物,也不敢张望,就只见宫人端着茶水呈到了帝后面前,圣上漫不经心地品起了茶,竟再未开口。 时间就这么流逝着,街市上静如死水,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从街尾而来,少顷,关州总兵马常郡前来禀道:“启奏陛下,镇阳书院的学子们带到!” 禀罢,只听一阵呼喝声,五个学子被关州兵押到酒楼门前,慌张见驾。 步惜欢正搁茶盏,听见见驾的声音颇为年轻,手微微一顿,落盏之音便沉了几分。他抬起眼帘望向街市,目光落在州县官吏身上,慵懒的腔调里亦添了几分凉意,“让你们瞧瞧,怎不打开?” “陛下!臣……臣……”李恒和吕荣春颤若筛糠,碰都不敢碰面前撒落的密信。 “朕让你们打开!”步惜欢忽然抬手将茶碗砸了出去! 那茶碗磕在门槛上,啪的一声碎成了渣,热茶溅到李恒和吕荣春身上,二人挪都不敢挪一下。 龙颜震怒,食客们噤若寒蝉,却都把耳朵竖得直直的。 步惜欢望了二人片刻,目光一越,落在镇阳书院的五名学子身上,凉凉地道:“镇阳学子可真叫朕刮目相看,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见着同窗遭人殴打,失足摔亡,竟还能众口一词,串供作伪,这分镇定自若、毒辣心计,怕是令天下多少年少学子自愧不如啊!” 说话间,步惜欢一拂衣袖,供词乘风而起,落叶飞花般削过李恒和吕荣春头顶的乌纱,轻飘飘地落在了五名年轻学子面前。 学子们早在茶碗摔在门口时就被震碎了胆魄,耳闻帝音,眼见供词,霎时心防俱崩,纷纷奏事。 “启奏陛下,学生等人是说了实情的,奈何知县大人恐吓逼迫,不得已……改了口供!” “知县大人说,今年乃首届春闱,朝廷必定视之甚重,此时出了学子斗殴致死的丑事,朝廷恐拿书院开刀,严办此案,以儆效尤,到时必将连累师长同窗。学生等人实未料到庆贺宴上会出人命,害了子高兄已是悔恨不已,岂敢再连累书院的师长同窗?” “学生谎供作伪,自知有愧于子高兄,愿担罪责,叩请陛下莫要降罪书院,此事与书院毫无干系啊!” “学生也愿担罪责!” “学生也愿!” 听着学子们的请罪之言,韦家人怒目望向知县,知县虚软无力,汗如雨下。 暮青问道:“你们方才说斗殴,韦子高与何人斗殴?” 学子们忽闻女子的话音,不由噤了声,稍一思量,也就晓得问话之人的身份了——是皇后娘娘!那位断案如神,问政淮州,提出赈贷之策,平定岭南之乱的英睿皇后殿下,回来了! 一名学子道:“回皇后娘娘,是文栩兄。但……但斗殴是知县大人的说词,其实不是斗殴,事情只是源于几句口角之争。子高兄与文栩兄皆是才学出众之人,平日里在书院辩议时政时便常有政见之争,故而两人常有争执,但皆是文斗,那日兴许是因为喝了酒……文栩兄被言语所激,便拿窗棍砸破了子高兄的头。” 又一名学子道:“正是如此!学生等人当时惊怔住了,尚未有所反应,子高兄便奔出房门,随后就……事发后,文栩兄也甚是惊慌,而后便说子高兄是摔死的,并非他打死的,求学生等人念在同窗的情分上,莫提他行凶一事,当时没人答应,可后来听知县大人说此事会牵连书院和众多同窗,学生等人才……” 话到此处,韦子高遇害的前因后果皆已明了,暮青看向步惜欢,步惜欢道:“镇阳知县,你操弄命案,祸乱春闱,可知该当何罪?” 吕荣春惶恐至极,这才道:“启奏陛下,微臣……微臣……微臣不敢祸乱春闱,都是、都是奉了刺史大人之命!” “你!”李恒大惊,斥道,“休得胡言乱语!难道不是你担心此案会连累你的乌纱,写信给本官求保吗?” “下官是求保,求的是万一朝廷严办此案,问责于下官,还望刺史大人向朝中美言几句,可州衙仵作来传的话却是以意外身亡论。”事到如今,吕荣春只能顾自己了,他高声道,“启奏陛下,微臣绝无半句虚言!案发后,那冯文栩曾蛊惑微臣,称今乃首届春闱,朝廷必严纠风纪,若知学子殴斗之事,恐会问责知县,反正韦子高是意外摔亡,何不将殴斗之事抹去,放他进京赶考,如若高中,必将图报。微臣的确有此担忧,但知春闱干系重大,不敢操弄命案,便急禀刺史大人求保,是刺史大人命人传话说此案要以意外身亡论的,求陛下明察!” “陛下!微臣……微臣……”李恒支吾作态,却难以辩白。往来信件就在眼前,其中勾连明明白白,何从狡辩? 步惜欢道:“李恒啊李恒,你二十五岁为官,从一县书吏干起,而今官至一州刺史,整整三十年!论兴农治地,你是好手,经验老道,政绩斐然,朕本想待你任期满后便调你到朝中司屯田要事,你却在朕亲征的节骨眼儿上暗通礼部,结党弄权!见信之时,你可知朕心之痛?!” 李恒一惊,后脊发凉——圣上竟明言礼部,莫非真要办阎侍郎? 圣上颇爱阎侍郎之才,方才命他宣读密信,他曾琢磨着此并非圣意,琢磨着帝后微服而至,当街公审,兴许只是摆个姿态,并不会一查到底,毕竟阎侍郎在朝中乃是圣上制衡寒门势力的一颗要棋,为了一介春闱士子之命而废此要棋,岂不因小失大? 但如今听来,君心难测,是他猜错了,圣上是起了肃清之心啊…… 正想着,只闻帝音迎面而来。 “大兴与大图,两国为邻,结为盟友,邻国之安定干系重大。当年,皇后离开时,朕曾问她,何日方能长相厮守?皇后答:‘国泰民安时。’那时朕与皇后皆未料到,此一分别,便是五载。这五年寒暑,皇后远居神殿,朕亦勤于政事,为的皆是当年之愿。科举取士乃国之大计,朕临行前夕特意将春闱之事托付给信重之臣,而礼部侍郎,朕钦定的春闱主考,竟趁此时机钻营结党,败坏国策吏风,若非朕与皇后及时归来,撞见尔等丑事,他日叫殴杀同窗之徒入仕为官、钻营弄权之辈入朝治国,岂不是要构陷同僚、结党营私、贿乱朝纲、祸国殃民?!”步惜欢来到门口,睨着门前跪着的州县官吏和众学子,目光沉痛。 学子们痛哭流涕,知县吕荣春伏低噤声,李恒呼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步惜欢长叹一声,对左右道,“摘了他的乌纱,去了他的朱袍,随驾押解进京,交与大理寺与刑部会审,彻查此案。” 李朝荣领旨,即刻率侍卫们执行。 步惜欢淡淡地睨了眼颤若筛糠的吕荣春,“镇阳知县,操弄命案,为官不仁,革职抄家!镇阳县酷吏视人命如草芥,一并革职严办!” 众人在街市上跪了半上午,双腿早已没了知觉,被侍卫们一并拿下时,皆虚脱而倒,连句求饶的话都无力多言了。 人一拖走,街市上便只剩下老仵作、镇阳学子和韦家老小了。 步惜欢望着学子们道:“镇阳书院学子五人,朕念尔等尚知廉耻,只因涉世未深才受奸人蛊惑,故而网开一面,不问刑责。但谎供作伪,混淆视听,终究罪责难恕,革除尔等学籍,永不入仕,尔等可心有不服?” 学子们被押来见驾时就已猜到事情败露,他们皆熟知朝廷律例,在命案当中谎供作伪,罪当发配徒役,此案关乎春闱,已够得上罪加一等了,如今免于刑责,实属圣恩浩荡。只是对于文人而言,革除学籍,永不录用,委实比罪责加身更为残酷。 但又能怪谁呢?一失足成千古恨罢了。 “学生等……心服!”学子们羞于抬头,更耻于辩白求饶,纷纷哭谢圣恩,泪洒街市。 步惜欢听着哭声长叹一声,绝然而回,亲自将韦父搀起,说道:“官吏不仁,令百姓遭难,乃朕之过,朕有愧于民。” 韦父受宠若惊,惶然地道:“陛下,草民……草民冲撞仪仗……” “拦驾鸣冤,何罪之有?取士国策可改,国之旧律又有何不能废的?”步惜欢吩咐宫人赐坐,又赦了韦家老幼,而后命仵作将遗骨归还入棺。 见遗骨被端出,韦家老幼放声悲哭,步惜欢静默地望着长街,暮青亦起了身。 见帝后竟一同目送遗骨,韦家人渐渐止了哭声,呐呐地望入大堂。 大堂里,圣上亦望来街上,问道:“韦家二郎,你可有读书?” 少年扶着母亲,听闻帝音,忙跪下答道:“回陛下,学生三岁启蒙,苦读诗书,而今已当志学之年,正打算明年参加县试。” 圣上闻言勉励道:“你兄长路见不平敢替人言,可见其才德兼优,失此人才,朕心甚痛。你虽年少,但朕见你今日监看验尸,颇有坚忍勇毅之风,必是可造之才,故盼你能承继兄长之德,刚正为人,发愤图强,他日好为国之栋梁。” 得此勉励之言,韦家人和少年皆受宠若惊,少年噙泪叩呼:“学生叩谢帝后之恩,定不负圣望!” 圣上露出几分欣慰神色,环视了一眼酒楼街市,缓缓说道:“国泰民安,祈愿容易治国难。朝臣结党,政争酷烈,吏治腐败,滥溢成风,朕年少时便知国家积弊,非破难立,故而一亲政便整顿吏风,改革取士,不拘士庶,广纳贤才。朕爱贤才,因文臣武将乃国之栋梁,士庶学子乃国之基石,然而,一国之本惟民,本固方可邦宁!朕兼听纳谏,能容政争,却绝不容结党营私!钻营结党,蛀国栋梁;祸乱春闱,毁国基石;酷政欺民,戕害国本!纵有满腹经纶,朕亦不容!一经查实,必一纠到底,永不姑息!” 此言如天降风雷,声传街市,余音不绝,震人心魄。 街市上一片沉寂,半晌后,少年拱手,面色激越,高呼道:“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落下,兵仗跪拜,百姓山呼,万岁之音如山呼海啸,声势浩大,久久未绝。 这天,是嘉康七年正月十六,帝后归来,微服至关州镇阳,查访命案,当街开棺,严办官吏,勉励学子,谈论国策…… 随后,仪仗到来,帝后入辇,大驾入了镇阳县衙。 县衙被查抄,信件、私账等皆被查出,朝中又有一批折子送到,步惜欢忙于政务,暮青也没闲着。 杨氏一行到了县衙,这桩案子多亏崔远心细,正是他告知韦家人此案有疑,说服韦父拦驾告状的。 洛都一别后,众人终于相会,却没有多少时间叙旧。暮青在县衙书房中审阅查抄出来的往来信件和账目时,意外地发现了几封拒盟的信件和退账——关州刺史李恒命镇阳知县联络同乡、挚友,多结党同,其中不乏贿赂之举。但一些人并未受此蛊惑,有回信痛斥拒盟断交者,有畏于天威和监察院而不敢结党弄权者,这令暮青回忆起了当初在淮州平叛时的谋算。 当初,她因身居后位,知道江山难守,明白治国的背后是一场一场君臣较量,当时虽赖于步惜欢早有准备,她也及时察觉,但因担忧世事难料,日后恐有百密一疏之时,便决定趁平叛给朝中文武和地方官吏打一回烙印,期望日后如遇危难,百官能惧于帝后之威,少些见风摇摆的官吏,期望群臣对帝后的忌惮会为应急赢得时间,化险为夷。 此番帝驾离京半年有余,只率五千兵马借道大图,凶险难料,朝中因此人心惶惶,却无敢密谋起兵作乱者,唯有镇阳县这一桩由春闱学子身亡而牵出的结党案,实是万幸,而此幸源于当日的未雨绸缪和多年吏治之功。 关州刺史既然能命镇阳知县招纳党同,必然会命其他亲信同样行事,此时已有侍卫奉旨前往关州城查抄刺史府,暮青阅罢信件和账目后,步惜欢仍在处理政事,她便命人将知县吕荣春在任期间的案卷都搬来,而后翻阅了起来。 这些案子与结党案无关,只是今日公审时,暮青听仵作说知县一向专断,故而猜测卷宗中必有错案,不料没翻阅几宗,便在一些验状上看出了标记! 暮青立刻命人传来老仵作,验状上的手脚果然是他做的,他是县衙老吏,镇阳县验死验伤的案子无不经由他手,凡是弊案,他皆暗中做了标记,且因他是老吏,衙门里的龌龊事儿多有耳闻,连前任知县办的错案,他皆熟记在心。 这日,步惜欢处置完政事踏入书房时已是傍晚,暮青面前搁了一摞案卷,老仵作正在回禀案情。 天子驾到,宫人竟未唱报,老仵作慌忙行礼,却见皇后既不见驾,也不挪座儿,竟就这么稳稳当当地坐在桌案后,眼只瞅着卷宗。 圣上丝毫不恼,懒洋洋地往窗前一倚,伴着暮色晚风,就这么看着皇后复核案卷。 老仵作心中惊奇,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急忙接着禀事。 半晌过后,忽听圣上问道:“你入行多少年了?” 老仵作急忙跪下答道:“回陛下,有三十年了。” “嗯,那的确是老吏了……朕见你经验老道,勤恳刚正,最要紧的是,你熟知案卷里的门道儿,可愿进刑部办差?” “……啊?”老仵作霎时懵了,以为听岔了。 “刺史府刚免了仵作的职,那儿有职缺,但朕不想让你去。你做的事一旦传入刺史府,难免会遭上官忌惮、同僚排挤,调你到州府未必是好事,留你在县衙又屈了这身经验。刑部吏风端正,又由皇后提点,不会有人刁难你,你可愿往,为国效力?” 老仵作一脸木讷,他明知弊案,却不敢言讲,在验状上暗中标注充其量也就是将功补过,圣上今日能赦他的罪已是网开一面了,他委实不敢想升迁的好事,更没料到,圣上会为一介县衙小吏思虑得如此周详。他顿时感动涕零,激动地叩呼道:“小吏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好!朕和皇后明日一早起驾回京,你同行吧!这些案子,朝廷会查的。” 老仵作忙谢恩告退,回家告知家眷,收拾行囊。 人一走,步惜欢就将一封密信递到了暮青眼前,他没说话,只是转头望着窗外,树影在眉宇间摇晃着,时阴时晴。 暮青展开一看,这信是阎廷尉传给李恒的。案发后,镇阳知县吕荣春传信到州衙,禀明案情,问计求保。李恒认为冯文栩虽是寒门子弟,但其狠辣才干颇有阎党之风,如若保之,日后必定大有可用,于是先决后奏,保人之后才去信朝中。 阎廷尉一心拉拢士族,见信后本应反对李恒之举,但回信上尽是些寒暄之言,称春闱将至,公务繁忙,有劳李兄操心庶务。 言外之意,即是默许了此事。 暮青没吭声,步惜欢独独将此信给她看,必有缘由。 步惜欢倚在窗边望着庭中春色,淡淡地道:“你不识此人,他颇有才干心计,虽然政争经验尚且不足,不够隐忍,但心计绝不止于此。一介春闱考生,纵有骄人才学和狠辣心性,亦不过是一介考生罢了,哪怕此番高中,入仕为官,也是从小官小吏做起。宦海沉浮,风浪难测,谁知此人何年何月能官居要职?其用处怎抵得过那些士家门第?” 暮青这才问道:“你的意思是?” 步惜欢望来,晚霞掠过眉间,如染血的刀光一晃,“换作是我,生米既已下锅,那便将错就错,弃之不用。待其日后官居要职,飞黄腾达,揭发当年凶案,连其党同一齐除之,岂不快哉?” 暮青皱了皱眉,这话初闻令人费解,细品令人生寒。冯文栩是寒门出身,若朝中士族集团不用他,他就只能进寒门集团,若真有官居要职的那一日,当年凶案忽被揭发,他本人丢官下狱无妨,但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寒门集团必定受到牵连和打击。这是一盘大棋,这枚棋子若在官场上提前出局,则无甚损失,若能挺入后局,必成杀招。 “所以,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暮青本以为今早这出微服公审的戏为的是正朝廷法纪、纠学风吏风、谋士庶民心,可如今看来,杜绝许多年后的党争之害才是步惜欢的最终目的。 “可惜了……”步惜欢迎着晚风长叹一声。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来到步惜欢身边,同他一起望着春庭暮色,心湖如水。她不识阎廷尉,但了解步惜欢,阎廷尉在朝中根基尚浅,根本就翻不出大浪来,那他临行前何必指给此人一个主考官的差事来试探他?只能说,步惜欢早就看穿此人权欲心重,久用必成祸患,故设此局,想给臣子一个机会,亦或一个说服自己割舍的理由。 他早知今日,当初启用此人,应是心急。她与大图立下三年之约,远赴神殿,夫妻分离,他心中定然自责,所以才把热闹送来她身边,把孤寂留给自己,改革勤政,励精图治,为了富国强兵,不惜启用善于钻营之辈。 而今,国富兵强,夫妻团聚,他却不耻为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于是临行前设下一局,希望臣子能择明路而行,可惜…… 这一声叹息饱含之意,她懂。 “阿欢,那年相识,知你有明君之志,今日你已做到。你知道吗?这桩案子,人皆可有所见,百姓看的是公理热闹,学子看的是国考公正,官吏看的是吏治国策,你着眼于朝廷十年乃至数十年后的党争之祸,而我……看到的却是希望。”暮青望着窗外,老仵作已离去,那青灰的背影却仿佛仍在眼前,那背影像极了爹。 她道:“当年,我爹在古水县当差时,仵作尚在贱籍,屠户亦可验尸,官吏轻之,百姓远之,阴司之风盛行,冤假错案遍地。而今,朝廷早已将仵作纳入官籍,刊行书录验状,规范检验程序。时至今日,大兴有辞官苦学检验的学子,有暗记冤假错案的仵作,有不惧阴司旧俗开棺检验亡子遗骨的百姓……这些人是国本基石,大兴的底子变好了。” 暮青看向步惜欢,望进他盛着晚霞的眸里,两人并肩的身影在春色晚风里,温柔且长。 “我从前是期望,如今是确信——上有明君,下有固基,这个国家未来可期。” 正月十七,帝后大驾离开镇阳县,被革职查办的关州刺史和镇阳知县也被押入囚车,一同离开了镇阳县。 与此同时,一道圣旨被加急传往汴都。 为了赶上春闱,大驾一出镇阳县就折道州渠,乘船北上,改由水路回京。 正月二十五日,船队经关淮河道驶入汴江,龙船已在江上恭候多时,率水师前来迎驾的将领正是江南水师都督章同。 暮青见到章同时险些没认出来,他蓄了胡须,年方二十五,两鬓已泛银丝,面颊被江风烈日吹晒成了麦色,眉宇间铁石般的坚毅已令人忆不起当年那意气少年的模样了。多年的军中和官场上的历练,已将他磨砺成了老成稳重的一军主帅。 老熊和侯天领了江防要务,没能来,但迎驾的将士有一半是当年江北水师的老人。 时值午时,章同率将士们在船首见驾,春日当头,江波如鳞,映得将士们甲胄如雪,面似红日。章同跪在万军之前,高高呈起一物,正是凤佩! “微臣奉懿旨护驾除奸,幸不辱命,今日迎驾还都,特来复命!”章同谨守着君臣之礼,不曾抬首望一眼凤驾,唯有呈着凤佩的掌心在日光下泛着汗光。 暮青的目光落在章同的肩膀上,他的肩在那年兵谏时受了伤,是御医们倾尽医术才保住的,听闻至今仍偶有施针通脉之事。这些年,政事风雨不断,叛乱平定、佞臣伏诛之后,唯有将士们的伤在诉说着昔日种种。 暮青含泪颔首,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辛苦了。” 她寡言依旧,一声辛苦,如当年在军中练兵时勉励将士们那般,而今历尽千帆,人归来,仍如旧年模样。 章同始终没有抬头,一抹微笑收在嘴边,藏在了心里。 她回来了! 二月初一,帝后归来,五更时分,宰相陈有良便率文武百官于江堤之上迎驾。春日刚升,龙船驶来,都城万人空巷,山呼雷动。 离京五载的英睿皇后,回来了! 然而,正当汴都百姓沉浸在帝后归来的喜悦中时,却见帝后登岸后,仪仗后竟坠着囚车,所囚何人,不知其详。 百姓正议论,礼部侍郎、春闱主考官阎廷尉便被当场拿下,革职下狱! 次日,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学士周镇、史敬平等人遭贬。御史中丞王甫去职,以本官致仕。与此同时,几骑快马携着圣旨驰出四门,往地方州县去了…… 汴都百姓被帝后归来的雷霆动作震惊了,二月初三,天下瞩目的科考便在这猜疑肃杀的气氛当中拉开了序幕。 开试的钟声敲响时,立政殿的门开了,监察院正从殿内走了出来。 监察院正是位老者,从前专司刺月门人的训练诸事,算是月杀、月影等人的老师。老者鹤发白眉,仙风道骨,相貌气度颇似隐士高人,实则此人暗杀、刺探、刑讯、用毒,无一不通。老者走出太极殿时,晨曦正照在巍巍宫墙的飞檐上,他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晨光檐影在那双精明矍铄的眼底辉映出几分奇异的神采。 殿内,凤案上摆着两摞军情密奏,一摞来自大图,一摞来自北燕。 大图传国玉玺已碎一事果然走漏了风声,遗诏的真伪不攻自破,新帝颁下的旨意成了伪诏,朝廷政令亦名不正言不顺,地方官府惶然无措。 昌平郡王再发檄文,疑云景二族暗通南兴弑君窃国,疑当年暮青贵为皇后却亲身涉险护送兄长回国是别有所图,而当年奉旨率领使节团出使汴都的人正是云老和景子春,此事因此被指摘成二族暗通南兴的契机和证据。 檄文一发,信者拥护,痛骂弑君卖国的贼人,振臂呼吁天下义士辅佐明主,共伐奸佞。 而野心勃勃之辈则以玺碎即国亡为由,宣扬巫氏气数已尽,大图已亡,天下英杰皆可登极。 亡国之说使得民间人心惶惶,各地兵荒马乱,到处都在强征壮丁、粮饷,大图陷入了割据之争,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虽然尚无姬瑶的消息,但大图的局势与步惜欢和暮青的估计并无出入,算算时日,圣旨已到岭南,而神官谕旨应该也快到洛都了。以眼下的时局来说,大图的新朝廷自顾不暇,显然不能指望他们在替南兴洗清污名的事上做得多好,于是暮青请来了监察院正,授其一法,命其速办。 步惜欢下了早朝,一回太极殿就听了院正的回禀——暮青命监察院潜藏在大图各地的探子尽可能多地收买当地百姓,宣扬大兴的国策吏治、风俗民情,宣扬天子英明、国策利民、学风昌盛、商贸通达,宣扬天子勤政爱民,大兴国富兵强、国泰民安。 此法乍一听之没什么,细思之后却颇有意思。 从前,探子行事虽多混迹民间,目的是掩藏身份、刺探情报,甚少收买当地百姓,更遑论大规模地收买。因寻常百姓未经训教,口风不严,很容易暴露探子的踪迹,大规模地收买行动更易招致当地官府的察觉,无异于引火烧身。但如今局势不同,大图内乱,地方割据,流言四起,到处兵荒马乱,官府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哪有余力防民之口? 此举用于乱世的确可行,她称此举为收买水军,此策为——舆论战! 步惜欢失笑,他本不在意自身污名,如今倒是好奇此策之威了。他准了此事,昭朝臣稍后议事,而后出了太极殿,往乾方宫去了。 这些年,他起居已搬至太极殿,那条去往寝宫的路不知在梦里走过多少个来回,前日携她归来,他今日站在宫门外仍有忐忑之感,怕推开宫门,只见帝庭空寂,不见相思之人。 然而,当他推开立政殿的门,她正立在窗前,一身素衣,一如当年。 帝庭中春色满园,她越过千年的时光来到大兴,与他几度分离,又在这江南最美的时节里,回来了…… 暮青听见推门声,转头望去,展颜一笑。 凤案上搁着一摞来自北燕的密奏,虽然尚无呼延查烈的消息,但末尾一封仍是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仰赖于船上有位从医四十余载的老郎中和一位专于针灸奇方的军医,元修大难不死,去年十二月中旬,北燕海师在沂东登岸,帝驾就地休养。 上元节夜里,宣称在沂东休养的元修忽然出现在了上陵郡外的国公陵,开了其外祖华老将军的墓门,只身一人进入其中,三更方出。 次日一早,也就是步惜欢和暮青在镇阳县公审结党案时,北燕国内,奉旨到沂东见驾的督察院左督御史沈明启在半路被上陵兵马拦截,就地革职下狱,以构陷异己、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祸乱朝纲等数项大罪被判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其党羽亦多数被革职问罪。 此事令北燕朝堂颇为震动,百官不明皇帝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卸磨杀驴,沈明启虽是阴险毒辣之辈,罪当万死,但何至于株连九族? 暮青心如明镜,沈氏一族的覆灭祸起华老将军之死。元修身为北燕皇帝,重用仇人稳固帝位,纵然得知真相,也不会将真相公之于众。自古皇帝手里的刀少有能善终者,暮青早知沈明启会有今日,只是没料到,到头来是她给了元修这卸磨杀驴的机会。 元修战败而归,又查明了当年的真相,暮青难猜他今日心境,但最后一封密奏是她期盼数年的好消息! 元修回国后并未撤销遣送姚惠青和老熊家眷南渡的旨意,如今姚惠青已动身离京,快则一旬,慢则半载,即可过江! 正文 大结局之四 大齐建国 嘉康七年二月初十,神官谕旨下至鄂族,神甲军和庆州军奉旨死守州门。同日,岭南军兵压两国国界。 二月底,大图新帝闻知南兴帝后的旨意,惊郁难眠,连夜召百官殿前议事。 连月来,新朝廷焦头烂额,传国玉玺碎了,神官印玺也失踪了,景相曾献一策,建议新帝直接下旨命鄂族兵马助朝廷平叛。鄂族四州乃大图国土,即便旨意上不见神官大印,谅鄂族兵马也不敢抗旨,毕竟国难当头,不救岂不有失忠义?新帝以为此话有理,哪知刚要下旨,玺碎的风声便走漏了,新皇即位名不正言不顺,鄂族兵马自然不认圣旨。 此计不成,朝廷唯有遣使向南兴求援一途可走,英睿皇后乃大图镇国郡主和鄂族神女,她若肯承认新帝,新朝廷便可名正言顺。但英睿皇后被擒之后,大图在救驾一事上搞砸了,两国同盟名存实亡,南兴不可能答应求援。原本朝廷答应南兴帝借道时防备过今日局势,当时,景相曾担忧朝廷的算计会被南兴帝看破,于是答应借道,卖个人情,假若他日北燕帝事败,朝廷之谋败露,碍于借道的情面,南兴帝也得对大图有求必应。不料机关算计,没算到南兴帝将计就计,在余女镇以救大图国门之危的名义还了人情,自此两不相欠。 景相得知南兴帝后登船离去后曾悔恨不已,悔当初不该听云老之言,可祸已酿成,又能如何?如今南兴兵压国境,借保鄂族行逼迫之实,逼朝廷将真相昭告天下,可天下已知新帝之位来路不正,诏书又有几人会信呢? 朝廷已失去了还英睿皇后清白的时机,可此事做不好,南兴是不会来援的,除非大图有利可献。 所谓献利,要么称臣献贡,要么割让城池。 南兴这些年休养生息,国富兵强,岂能瞧得上贡银?再说大图内乱,征兵平叛,军费之耗颇重,上有百官俸禄要发,下有水涝螟蝗要治,国库里哪还挤得出闲散银子来? 思来算去,欲求南兴来援,唯有割让城池。 但此事遭到了太傅云正的激烈反对,云家出帝师,历代皆以复国兴邦为己任,割让城池,丧权辱国,岂能忍?云正怒骂此乃卖国之策,任景相苦口婆心地劝其先破当下困局,始终难入其耳。 次日早朝,太傅云正率族中子弟八人跪于宫外死谏,称当初英睿皇后分明归还了大印圣物,如今印玺却仍在其手,必是恃着先帝的信重偷梁换柱,窃走了印玺。而今南兴兵压国界,必是想借护鄂族之名行豪夺之实,求援无异于引狼入室!与其割地称臣,苟且偷安,不如死守疆土,以身殉国,名垂万古,盼君三思。 新帝即位实属赶鸭子上架,登基之后荣华富贵没享过一日,倒是日渐落入绝望的境地,地方割据,老臣强势,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如今受尽天下人耻笑,已经够屈辱了,老臣竟还以死胁迫,逼他死守殉国,他岂能不怒? 新帝下了御座出了大殿,一路走到了宫门口,当面痛斥云老当初之策误国,如非自作聪明撕毁同盟,何至于令大图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云正如蒙大辱,哭诉复国不易,为保帝位而弃国土,必遭后世唾骂。 新帝冷笑道:“朕若留青史污名,污名册上必以帝师云家为首。” 云正望着新帝凉薄的眼神和绝然离去的背影,仍固执地跪在宫外,直至日暮时分,一队禁卫行来,关上了宫门。 残阳如血,新帝登基时漆过的宫门分外朱红,夕阳被厚重的宫门关住,一线残红如染血的铡刀般落在云家子弟身上,咔哒的落锁声令云正满腔的愤慨和委屈化作无尽的悲凉。他心如死灰,朝宫门一拜,由自家子弟搀起,迈起失去知觉的双腿往城门而去。 这天夜里,太傅云正率宗族子弟八人自尽于洛都城门,尸首以白绫悬于城楼上,面向满目疮痍的五州,希望以死来唤醒新帝,洗刷云家通敌祸国的污名。 新帝闻知此事,命人解下尸首,追封厚葬,但并无回心转意之言,甚至当日深夜便召景相等重臣进宫商议求援之策。 次日早朝,新帝颁布诏书,向天下昭告姬瑶刺驾之罪,赞颂镇国郡主归国之际亲身涉险清剿乱党之功,字字恳切,感恩之情发于肺腑。然而,诏书并未能布告五州,一些地方州县接到诏书,刚张贴出去便被豪强撕毁。无奈之下,使节团怀揣着诏书,乔装改扮出了洛都,往南兴而去。 芳州乃京畿重地,尚在朝廷的掌控之中,钦州乃龙兴之地,虽遍地乱象却未成气候,但一进云州,使节团便被惨乱之象所惊。 地方官府和豪强争夺壮丁粮饷,致农耕废弛,民无所食,阖门饥死者无数,聚众盗抢者猖獗,兵灾匪祸,流民遍野。官府囤积粮饷,封了济仓,一恐饿殍遍野,尸臭致疫,又恐兵压国境的南兴大军会突然来夺城池,便将大批老弱流民驱赶到了关外,也就是大图云州、鄂族庆州和南兴岭南的交界地带,想用流民绊住南兴的铁骑。 使节团乔装混在流民里,到了关外,却没见到想象中的人间惨象——交界地带上建着贸易市镇,因战乱之故,镇上早已人去屋空。庆州军奉神官谕旨镇守州关,任何人都进不去,流民们也没力气翻越神脉山,便聚集在了市镇上。 岭南节度使乌雅阿吉领着便宜行事之权,见此事态,开了岭南的济仓,按南兴律赈济流民,壮者人日一升,幼者人日半升。市镇上随处可见分派屋舍的干吏、巡逻防乱的兵将、陈设有序的赈济点,城中甚至划出了专门的区域安设医帐,收治病弱之人。镇子虽由岭南军方接管,依照战时法度管制,但贸易官署里仍有文官坐堂,受理小偷小摸、邻里争吵等鸡毛蒜皮的事儿。市镇上秩序井然,流民们拜谢南兴官兵,遥叩汴都,谢镇国郡主当初开通商路、兴建城镇和今日庇护赈济之恩,场面令人动容。 此次出使南兴,使节团的正使仍是景子春,虽然此前洛都朝廷在救驾一事上惹恼了南兴,但新帝仍决定派景子春担当出使大任,因他曾奉旨迎先帝回国,与英睿皇后打过交道。 景子春悔当初没能力劝恩师和父亲,而今自食苦果,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看了。 于是,一身破烂衣衫、乱发灰髯的景子春带着使节团进了官署,递交了官凭文牒。南兴官吏连夜将急情报往岭南,次日一早,一队精骑到了镇上,将使节团带往岭南。使节团一踏入南兴国界,求援国书就被八百里加急送往汴都。 五月初十夜,乾方宫承乾殿内,帝后正要就寝,小安子匆匆见驾,呈入了两封加急军报。 此乃来自大图的求援国书和岭南的军情急奏,谁都不敢等到明儿早朝再呈奏。 步惜欢拆开阅罢,笑了一声,递给暮青道:“你瞧瞧。” 暮青已解了簪束,青丝如缎,素绢裙薄,烛光下平添着几分醉人的女儿娇柔。步惜欢凝神望着她,见她垂眸速览,眉峰一扬,那卓然拔群的英气便为这闷热夏夜添了几缕飒飒凉意。 大图的求援国书里夹着诏书,诏书没什么可瞧的,倒是求援国书里说,想以鄂族四州之税赋求南兴发兵来援。这赋税不是十年八年的,而是以神女在位的时间为期,也就是说,只要暮青在世,鄂族四州的赋税就归南兴。 大图半壁江山数十年的赋税,听起来好大一笔钱! 但问题在于,赋税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暮青身为鄂族神女,神官大印在她手中,鄂族归她执政,赋税收入要用于俸禄军饷、治水修路、兴学铺设、赈灾济民等等所需,到头来能有几个铜子儿进得了南兴的国库? 大图朝廷开的条件也就是瞧着丰厚,实则绕了一圈儿,银子还是会用在大图身上,而南兴发兵助人平叛,用着自家将士的性命,耗费的军械粮饷还得从自家国库里出,怪不得步惜欢阅罢国书就笑了,委实可笑! “这是试探,他们想以此为饵引我们开价,两国谈判。”暮青看出了大图朝廷的心思,但这正是她所恼的,“这都火烧房梁了,他们还想谈判,是真想亡国吗?” 暮青在大图三年,那些复国老臣的迂腐做派,她深有感触,他们八成早就商议出了请援的筹码。至于筹码是什么,猜也猜得出来,以他们眼下的困境,除了割让城池,也没别的筹码拿得出来了。 但同样是割让城池,由谁提出来,可干系青史怎么写——若是大图提出来的,史书里会写:“割地献利,卖国求存。”若是南兴提出来的,史书里会写:“恃强制约,豪夺邻土。” 那些老臣必然知道南兴朝廷不会答应国书里现有的条件,所以这条件只是一句暗语,意思是:若不满意,尽管开口,咱好商量。 他们想让南兴提出割让城池,一保全自己的后世名声,二探探南兴的胃口。打个比方,假如大图的底线是割让三城,而南兴胃口没那么大,只开口要两城呢?那岂不是赚了?所以,不论从哪方面看,由南兴开条件,都对大图有利。 这都什么时候了,洛都朝廷还算计这些! “我看他们是不急!”暮青气得将国书拍到桌上,灌了口冷茶,却丝毫没把心火压下去。 步惜欢凉凉地睨了宫人一眼,宫人忙把茶盏撤了,提着心却退而出,沏热茶去了。 步惜欢这才挪来笔墨,一边执笔濡墨,一边说道:“他们想让咱们开价儿,那就开吧!今夜就将密旨传往岭南,就命乌雅阿吉跟他们谈。他们不急,那就拖些日子,让他们长一长记性。” 暮青正恼着,目光落到纸上,顿时一愣! 旨意上只有一言:护送大图太后与成帝的灵柩来京。 暮青如鲠在喉,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见步惜欢搁了笔,要盖印玺,她才拦住问道:“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打算?” 见步惜欢笑而不语,暮青将岭南的军报往他面前一推,“乌雅在贸易市镇上打着我的名号赈济流民,大图百姓皆‘遥叩汴都,谢镇国郡主庇护之恩。’你命岭南兵压国境,为的不仅是助鄂族镇守州关,更是为了替我谋大图民心吧?” 步惜欢一笑,这才道:“大图上下都靠不住,只能为夫动手。民心所向,谣言不惑,唯有大图百姓信娘子,娘子方能不留冤屈于世。” 暮青默然以对,心头滚烫。 所以,他一早就有替她正名之策,那逼新帝将真相昭告天下,平反冤案,只是为了解他自己心头对大图朝廷的怨气吗? 不,他明知新朝廷自保都难,根本无力解决此事,所以,他等的就是这个局面。 大哥遇刺的事是她的心结,如今他生死成谜,验尸或许能有所获。但若早提出此事,国丧已发,帝陵已封,开陵启棺,翻检帝尸,大图是绝不可能答应的,将灵柩送来南兴更是天方夜谭。所以,阿欢才逼大图平反冤案,他等的就是洛都对此事无能为力,不能以此邀功请援,只能以割让城池为条件来求援的时机。 对大图而言,割地之害不仅有辱国威,有损君臣名节,更贻害无穷。因为一旦要谈割地,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割哪儿的地。鄂族之权在她手中,洛都朝廷能做主割让的唯有与岭南接壤的贸易市镇和云州地界。九州领土,皇权专制之地只有五州,再割让几座城池出去,还剩多大国土?大图本就担心南兴会借神官权柄之便窃夺鄂族,如再割让城池,能不担心此后国力衰弱,终有一日会被南兴所亡吗? 大图君臣必是有此担忧的,只不过目前别无他法,只能先解当下的困局,保住朝廷,再图日后。 所以,当大图君臣决定破釜沉舟求得苟延残喘之时,南兴却不取城池,只要灵柩,这对大图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既能平息内乱保全朝廷,又能保住君臣名节,更无亡国之忧,开帝陵与此相比自然就显得无不足道了。 这才是阿欢逼迫洛都朝廷的真正用意。 华殿烛暖,暮青坐在煌煌烛光里,那动容的神情胜过人间正月最璀璨的烟火。 “大哥的事……”暮青许久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便听见步惜欢长叹了一声。 “这事儿要是不查清楚,你我何日能成亲?”步惜欢幽幽地问,她都回来小半年了,大婚之礼一直拖着,巫瑾的事要是不查清楚,她何日能有心情成亲? 正谈着国事呢,忽然说到了成亲,暮青愣了一愣,随即垂下眼帘,扬起了嘴角。这人对成亲真是念念不忘,明明都成过两回亲了…… 笑了一会儿,暮青执起步惜欢搁下的笔,在密旨上加了一句:军械粮饷之耗由大图兑付。 步惜欢托腮看着,懒懒地道:“让的利越大,才越有可能成事。” “那就让他们迟疑去,反正急的不是我们。”暮青毫无放弃问大图要钱要粮的念头,反而又在密旨上加了一句:若无力付全,可分期兑付,期限利息由两国谈议定之。 步惜欢顿时失笑,火烧眉毛了,大图哪有时间议这些?她是吃定了洛都耗不起,威胁他们别打任何算计,否则两国谈议程序繁琐,能把大图拖亡国。 看样子,她是恼极了洛都朝廷…… 步惜欢摇头笑着,却未阻拦,只见暮青另铺新纸,又给鄂族下了一道谕旨:命四州开仓放粮,赈济流民,并施赈贷之策,准流民于神脉山脚下和贸易市镇周围垦荒耕种。 大图之乱短时日内平息不了,日后流民只会越来越多,南兴再有家底儿,也没道理拿自家国库的钱粮往大图的窟窿里填。那贸易市镇周围有沃野千顷,地势平缓,实乃良田。只因从前二族纷争,才致土地荒废,如今何不令流民垦荒耕种?那里气候湿热,农耕可年收二三回,眼下正是好时节,不出半年就可自给,不足之时可先由鄂族四州开仓赈济,此乃其一。 其二,姬瑶至今没现身,鄂族封关,她进不去,党羽也出不来。若命四州开仓放粮,自然要有人出入州关,这对他们而言是个机会,也许能以此为饵引姬瑶现身。 暮青取玺盖印,步惜欢将月影唤出,将两道密旨连夜传往岭南和庆州。 月影离去后,暮青望着月色出神,阿欢与她各行其事,皆在大图有所部署,这天下局势究竟会变成何种模样,且看吧! 五月底,密旨传入岭南,乌雅阿吉奉旨谈判,一看大图国书上的条件就乐了,顿时明白了密旨之意,于是指着大图使臣的鼻子把洛都朝廷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后便要把使节团撵出南兴,等能商量出个像样儿的筹码后再谈。 使节团哪敢就这么回去复命?再说朝廷的筹码也不是国书里写的那个,于是使臣们赔着笑脸,好言安抚,探问京中见到国书有何旨意,暗示有何条件尽管开,咱们好商量! 乌雅阿吉一听,忽然就和善了,“好商量?行!容本官想想,诸位且等。” 而后,他就忙公务去了。 使臣们等了一日,傍晚见乌雅阿吉回到官邸,忙问他想好了没,乌雅阿吉哎呀一声,一拍脑门子,“抱歉抱歉,公务繁忙,忘了这茬儿,容本官夜里想想……” 使臣们熬了一夜,早晨见到乌雅阿吉,又问想好了没,乌雅阿吉又哎呀一声,“公务繁忙,着实困乏,想着想着,不慎入眠了。抱歉抱歉,本官今日一定想……” 可今日又是公务繁忙,夜里又不慎入眠,如此耗了几日,日子眼看着进了六月。 使节团终于坐不住了,这日一大早就将乌雅阿吉堵在了花厅里,盘问他究竟何时能想好,不料前两日还颇为和善的人忽然就勃然大怒! 乌雅阿吉拍案而起,一脚蹬在了官凳上,凶神恶煞地道:“此乃官署,不是菜市,本官没工夫跟人讨价还价!本官看起来很闲吗?知不知道本官领着助守鄂族的差事?看没看见大图的流民是岭南的钱粮在养着?本官管着军中就够忙的了,平白多了桩赈济的差事,天天要批仓粮药材,都快赶上日理万机了!这还不算完,大图遣使前来求援,条件还得本官替你们想,要不要脸?!告诉你们,要么开个像样儿的价码出来听听,要么就滚回洛都问明白了再来谈,别他娘的让本官想!再敢啰嗦一句,本官今儿就把你们绑了,全都扔出国境!” 大图使臣被骂得面红耳赤,无不震惊于南兴地方大吏的土匪作风,唯有景子春听出了乌雅阿吉的话中之意。 看样子,朝中的算计还是没逃过南兴帝后的法眼啊…… 临行前他曾苦谏过,可众意难违,陛下又刚登基,压不住老臣,如今自食苦果,耽误了这些日子,也不知国内局势如何了。 景子春忧急如焚,朝乌雅阿吉打了个深恭,请他到书房一叙。 乌雅阿吉依言而往,一进书房,景子春就将朝廷割让城池之意和盘托出,并求来笔墨,在地图上划了一笔。 “此乃底线,交与大人知晓,望大人禀知陛下,吾皇亟盼大兴圣意!”景子春说罢,再朝乌雅阿吉一拜。 什么名节众意,顾不得了,救国要紧! 乌雅阿吉默不作声地把地图收好,说道:“大图朝中要都是景大人这样的明白人就好了。” 说罢便从怀中取出密旨递了过去。 景子春见眼前递来一张文书,急忙恭谨地接入手中,打开一看,顿时惊了一下!他从没见过哪个臣子敢把宫中密旨直接递给外国使臣看的,也没见过这么“家常”的旨意,三言两语,两种字迹,就像夫妻闲谈时,你填了一言,我加了一句,商议定了,也没命臣子誊写,就这么盖了皇帝印玺,发往地方了。 更令景子春震惊的是旨意里所列的条件,他难以置信到了极点,竟至于怔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乌雅阿吉摸了摸衣襟里的地图,嘲弄地问:“要不……本官把此图呈往京中,劝帝后三思而定?” 景子春回过神来,他乃大图臣子,不宜行全礼,却面朝汴都大礼而拜,起身后说道:“有劳大人替下官进言,多谢帝后宽宏大量!下官这就上奏吾皇,定尽全力促成此事!” 乌雅阿吉听得发笑,开帝陵的事儿的确不是臣子敢做主的,景子春不敢行便宜之权,要恭请圣裁也在情理之中,但听他的意思,这事儿还得尽力促成? 怎么着?捡了个大便宜,不赶紧接着,大图君臣莫不是能再争论争论? 危急存亡的关头,朝廷风气如此陈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这话乌雅阿吉懒得说,他任凭景子春去了,随后将谈判之事写成折子,连同地图一齐命人急奏汴都了。 六月初三,一队大图侍卫快马加鞭出了南兴,到了云州关外,由内应接应进城,乔装成官府征兵的皂吏,往洛都赶去。 时隔一旬,地方局势更加混乱,民间怨言四起,对朝廷的骂声中夹杂了对南兴帝后的称颂之声。南兴在贸易市镇上赈济流民的事儿已传入云州等地,百姓一边骂官府豪强草菅人命,一边羡慕镇子上的流民,许多无以为生的百姓聚集起来,打算到关外去寻求庇护。 一路上,听着百姓们称颂南兴天子英明、国策利民、学风昌盛、商贸通达,称颂英睿皇后庇护鄂族百姓和流民,称颂南兴有勤政爱民之君,脸上流露着对南兴国策吏治的向往,侍卫们愈发快马加鞭往洛都赶去。 七月初五,奏折呈入洛都皇宫,奏文中不仅一字不差地列明了南兴的条件,景子春还在奏折中列数先帝与英睿皇后的生死之义、兄妹之情,力保南兴别无阴谋,必是皇后想要查明兄长的生死之谜,方有此请。 百官盼消息盼得望眼欲穿,见到奏折,一时间竟无人敢信眼前所见。新帝召侍卫进殿,盘问使节团在南兴的言行际遇,事无巨细,方才确信奏折为真。 天降好事,百官大喜过望,纷纷叩请皇帝准奏。 新帝却心事重重,问道:“开陵启棺,岂不搅扰先帝之灵?且朕听闻镇国郡主验尸之法颇为不道,若先帝的遗体有损,朕岂不愧对先帝,愧对祖宗?” 百官闻言面不改色,大义凛然,你一言,我一语,从历代先帝的复国志向说到先帝的复国功绩,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历代先帝皆视江山社稷为重,而今割据四起,国将不国,若不以救国为先,那才是有愧祖宗。先帝在天有灵,必然也会舍弃人世凡胎,以社稷为重,保百姓安泰,留万事功名,结无量善业。 新帝听得神色阴郁,冷笑连连,心道:那查明之后呢?倘若先帝活着,派人寻其下落,迎回宫中继续为帝吗?那他岂不是要退位? 新帝看向景相,这皇位是景相一手扶着他坐上来的,他也希望先帝回来吗? 景相垂着眼皮子道:“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当以社稷为重。” 传国玉玺已碎,地方割据已然成势,就算先帝还活着,也改变不了内乱的局势,当下自然应当先保住朝廷。 新帝怆然一笑,当下理应先保朝廷,那内乱平定之后呢?若先帝活着,且还能找到,以先帝复国之功绩,以他与英睿皇后的兄妹情义,南兴必定支持先帝复位,到时“理应”退位之人就该是他了吧?他被人赶鸭子上架般的登上了这皇位,有朝一日也会被人这么赶下去吗? 新帝悲愤难平,却又拧不过众意,只怪皇位突然从天而降,自己的根基如浮萍一般,只能任由这些老臣摆布。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局势紧迫,钦天监没来得及择定吉日吉时,就在这天夜里,帝陵被偷偷开启,两具尸体被运出陵寝,用一辆马车偷偷拉走了。 都城外兵荒马乱,饿殍遍野。时已入暑,为防瘟疫,地方官府就地烧埋尸体,棺椁进不了城,侍卫们只能将马车换成了牛车,弃了薄棺,用草席裹住尸体,扮作运尸的小吏,在朝廷内应的帮助下买通各地关卡,避开地方豪强,出关时已是八月下旬了。 关外的贸易市镇上已有数万流民,垦荒耕种如火如荼,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良田长势喜人。庆州军正往市镇的济仓里运粮,岭南的官吏正为新来的流民分派屋舍田地、发放夏衫药包,街市上到处是孩童嬉戏的身影。晌午时分,流民们从地里归来,聚在一起吃着赈济粮,喝着解暑汤,望着城外的良田,说着出关路上兵荒马乱的见闻,盼着良田丰收、内乱平息的一日。 侍卫们再次进了贸易官署,在岭南兵马的护送下越过国境,进了南兴。 两具尸体运入南兴的这一天,大图甘州州衙内,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刺史公堂上坐着一个女子,正是姬瑶。 一名乡绅踩着血泊进了公堂,禀道:“启禀殿下,公子来信了!” “快呈!”姬瑶把手一伸,裙袖下却空荡荡的,她的神色顿时阴郁了几分,换了只手接过藤泽的信,展开看罢,眉心一舒,“事成了!” “恭喜殿下,甘州是殿下和公子的了。”乡绅小心翼翼地贺喜。 谁也说不清姬公主与驸马爷何时到的甘州,两人使了阴损手段,施蛊毒降住了甘州数路豪强和地方官吏,顽抗者无不惨遭屠杀,就如同今日刺史府中的情形…… 一个月前,姬公主父亲的一批旧部从鄂族潜入了甘州,藤公子率这批人马去往京畿地带,命他们四处活动,吸引朝廷兵马的注意,而后率精锐侍从潜回洛都,夜入甘州总兵安置家眷的宅子,施蛊拿下其一家老小,囚入军中为质,今日传来的密信正是甘州总兵的降书。 姬瑶看着降书,闻着州衙公堂里的血腥味儿,阴郁地吩咐道:“传令下去,依计行事。” 八月二十五日夜,钦州永宁、清义两县忽然接到甘州盘水县的求援,称姬瑶率豪强兵马攻占了县衙,盘水县仅有五千兵马,恳请驰援。 两县不疑有他,即遣兵马驰援,不料皆在半路遭到伏杀。 八月二十六日清晨,永宁、清义两县被甘州军轻易攻下,至此,蓄势已久的五州内乱,终于打响了第一战! 姬瑶以神族公主的身份宣扬传国玉玺已碎,大图皇族气数已尽,新帝奉假诏即位,洛都朝廷乃伪政权。她一边以武力攻打钦州,一边以高官厚禄威逼利诱地方豪强,扬言要替天行道,重现神族辉煌。 八月三十日,军情急奏呈入朝,新帝欲拨京畿兵马驰援,却遭到了百官的反对。 百官称灵柩应已运抵南兴,相信南兴不日便可发兵来救,此前应死守京畿,绝不可自削兵防。 新帝愤而质问百官:“你们知道如今是几月吗?八月!南兴汴江、淮水一带正值雨季,江浪滔滔,难以行船,运送灵柩只能走官道!运尸可不比八百里加急呈送文书,何日能到汴都?何日才能发兵?” 百官支支吾吾,猜测先帝与镇国郡主兄妹情深,为了查明先帝的生死之谜不惜放弃谋夺疆土,想来念及情义,会提早发兵。 新帝闻言怒不可遏,指着群臣说道:“你们此时又信人家的兄妹情义了?当初怎么百般不信呢?若没你们两次三番的算计,朕倒是信南兴会提早发兵,但如今不见谈好的条件,大军会动半步?你们当南兴帝后是善男信女,肯拿前线将士的命跟你们以德报怨呢!” 群臣哑然。 新帝冷笑道:“怕不是等南兴大军到了,朕和尔等已被叛军戕杀于这金銮殿上了。” 百官赶忙安抚,称京畿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撑一旬不成问题,至迟十月金秋,援军必到! 听着群臣之言,新帝的一颗心凉透了,也看透了,满朝文武的家眷都在都城,田宅钱粮也在都城,他们怎会容许京畿兵防有失? 新帝起身,拂袖而去。 这天之后,钦州的军报日奏数封,告急求援之言字字皆是前线的狼烟将血。姬瑶和藤泽兵分两路攻取钦州,凡不降之兵,城破之后皆杀,手段残酷,令人胆寒。 九月十日,两路兵马于钦州城外会合,钦州总兵拒降,一面从后方城池调集兵力共守州城,一面派兵向朝廷求援。钦州城久攻不下,藤泽仍命兵马强攻,姬瑶背地里独领一军经山中小路绕至钦州城后方,攻入庐陵县,随后投毒于吃水河中,致钦州城内十万军民受害。 九月十七日,钦州城破,姬瑶纵兵屠城。军情传入洛都宫中,新帝捧着被血染红的奏折,看着当初冒死保他来洛都即位的钦州总兵满门遭屠的消息,悲哭于宣政殿中。 九月二十日,因久不见朝廷来援,钦州诸县官吏乡绅对叛军闻风丧胆,纷纷开城献降,钦州失陷。 当日夤夜,一匹快马从钦州城内驰出,捎着一封书信往英州而去。 九月二十五日,昌平郡王接到姬瑶共伐芳州的邀请后欣然应允。京畿兵马十五万,姬瑶虽坐拥二州,但战事方休,兵疲马乏,凭一己之力很难啃下京畿,只能寻求盟军。昌平郡王知道姬瑶野心勃勃,绝非真心结盟,但他也有盘算——姬瑶既已现身,南兴必然来伐,她死期将至,不借其力岂不可惜?待攻入洛都,杀了新帝,大图能即皇位者唯他一人。 于是,各怀鬼胎的两人于九月二十九日在芳州外会师,兵锋直指京畿! 洛都宫中,新帝天不亮就召见百官于殿内议事,称军中囤积的粮草只够撑到仲冬时节,一旦叛军久攻不下,围城而耗,恐发饥荒。为防援军迟来,诸位爱卿的田宅中所囤之粮可能借与朝廷,作为防患应急之用? 乱世当中,粮食可比金银珍贵,群臣一听皇帝要借粮,顿时面面相觑,在金殿煌煌的灯火底下打着眼底官司。 过了会儿,百官奏道:“算算时日,灵柩也该快到汴都了,料想快则二三十日,南兴大军必到!” 新帝问:“必到?到哪儿?到关外吗?!从关外到京畿,要过云钦二州,退各路豪强兵马,退两路三州联军十八万!万一战事陷入胶着,京畿粮饷耗尽,又当如何应对?” 兵部尚书道:“陛下过虑了,南兴兵强马壮,大军久经操练,又有鄂族兵马襄助,何惧各路豪强?地方豪强的兵马皆是强征而来,操练时日尚短,军械生疏,骑射不精,何足为惧?就连两路联军中也有不少兵丁是强征充数的,十八万兵马并非皆是精兵铁骑,岂能与南兴和我鄂族大军匹敌?” 群臣附议,纷纷提起旧事,说到英睿皇后当年平定岭南曾不费一兵一卒就敲开了滇州城门;说到岭南节度使乃英睿皇后旧部,强将手下无弱兵,南兴大军必能速解京畿之围;说到…… 芳州之外,叛军压城,宣政殿内,百官陈词,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就是只字不提借粮。 新帝孤零零地坐在御座上,望着殿外暗如黑夜的黎明,望着煌煌灯火下的百官,望着那一张张滔滔不绝的嘴,一副副高亢激越的面容…… 猛然间,新帝站起身来,夺过近侍太监怀里抱着的拂尘就奋力掷了下去! 拂尘砸在玉砖上,脆声清越,殿内滔滔之声忽止! 新帝怒道:“南兴!南兴!朕天天都在听你们说南兴!叛军都压城而来了,你们还是只想等南兴来援!既如此,何不去做南兴之臣?!” 新帝面目狰狞,不待被骂懵了的百官回过神来,便拂袖而去! 百官留在宣政殿上,望着空空的御座,骂言犹在耳畔,却没人当真。 不料次日早朝,新帝一上殿,百官就大惊失色! 只见新帝披发去冕,身着素袍,神情肃穆,犹戴国丧! 太监手捧圣旨而出,颤若筛糠,口齿不清地诵罢诏书,噗通一声跪在殿上,口呼陛下,嚎啕大哭。 太监宣诵的是退位降书! 新帝昭告天下,罪己无能,上不能守祖宗基业,下不能保黎民百姓;罪公主姬瑶刺杀先帝,图谋大位,杀俘屠城,暴虐无道;罪昌平郡王利欲熏心,造谣惑民,冤屈神女,欺世盗名;罪地方豪强强征百姓,囤粮居奇,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而后道国玺已碎,大图已亡,五州内乱,生灵涂炭,幸得南兴帝后以德报怨,赈济流民,而英睿皇后乃大图镇国郡主、鄂族神女,有助先帝复国之伟功,故而愿降南兴,奉让疆土,退位称臣,唯盼内乱平定,国泰民安。 百官大惊,皆疑新帝神志不清,纷纷叩拜哭嚎,称亡国之君必背万世骂名,万万不能降! 景相率先表态愿献相府全数存粮,百官附议,然而,群臣此举并未换来新帝的回心转意,反而只换得一声冷笑。 新帝道:“传国玉玺不是朕摔碎的,是先帝为之,大图早亡了,朕苦苦撑了一年,列祖列宗不会怪罪于朕,即便朕要担后世骂名,这骂名也有尔等一份。朕在诏书上未罪地方官吏囤积赈济仓粮,驱赶流民,致五州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亦未罪尔等贪生怕死,先置钦州之难于不顾,后置京畿之危于不理,但大图百姓、钦州军民怕是会世世代代都记着!朕私心给大图朝廷留的最后一点儿脸面,最终留不留得住,很难说。” “别以为朕不知你们的盘算,大图亡了,你们心知肚明,不过是亡国之臣有辱名节,高官厚禄弃之可惜,所以才想方设法求援。你们献策求援,为的是救国吗?为的是保这朝廷,这由你们当官儿做主的朝廷,这能为你们带来名利权势的朝廷!朕动京畿兵马是动你们的身家性命,问你们要粮是动你们的财帛私库,你们自不甘愿,那就留着吧!朕的皇位都不要了,还要你们的钱粮吗?朕只想看着,看改朝换代,南兴帝的朝堂上可否能容你们一席之地!” 新帝大笑而起,心头悲凉,说不清是恨意还是快意,幽幽地道:“你们别以为把朕囚禁起来,藏匿诏书,便能更改此事,待援军到了,假称朕忧思而亡,再请镇国郡主另择新帝,便可继续为官。朕告诉你们,这退位降书昨夜就出宫了!卿等今日下朝便可归家,从今往后……大图无君了。” 说罢,新帝走出宣政大殿,仰头望了望天,只觉得日光如镜,天地倒悬,脚下如踏云雾,身子虚晃一下,便仰面而倒,滚下了殿阶。 因雨季行船不便,运尸要走官道,而官道泥泞,侍卫们担心长途颠簸会损坏尸骨,影响检验,于是一进岭南就将尸体裹上布帛入棺,小心赶路,终于在十月中旬抵达了汴都。 自从皇后归来,刑部依照旧制,下了早朝后会到立政殿点卯,但这日,立政殿内却空无一人,侍卫们守在殿外,暮青从承乾殿内出来,身披白袍,素颜简簪,神情肃穆,犹如戴丧。 她独自走进殿内,关上了殿门。 这天,立政殿的殿门一关就是一日,傍晚时分,晚霞照在大殿的门脚上时,殿门从里面打开了。 步惜欢坐在亭中,正望着暮青。 暮青走出大殿,步子略显虚浮,到了亭外宽下外袍,方才进亭入座。桌上摆满了茶果点心,宫人端了盆子进来,暮青用皂角香露净了手,饮了茶,对着满桌点心却毫无胃口。 步惜欢也没催问,慢悠悠地添了盏茶,挑了几只好看的葡萄搁到了暮青面前。 暮青沉默良久,方道:“那男尸烧得很严重,身量做不得准,但年纪对得上。女尸的年纪身量也都对得上,唯有……耻骨上未见分娩伤疤,即是说,她不曾生育过。” 这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步惜欢并无惊讶之色,他瞥了眼弃在亭外的丧袍,这身袍子是她早就备下的,今早披上此袍开棺验尸,方才宽了下来,他就已猜知结果了。 “死的是替子。”暮青下此断言,却欢喜不起来。正如阿欢那日之言,姨母疯疯癫癫的,很难说她把人带入密道时,人是否还活着。不能排除一个可能,就是当时人已死在延福宫中,而姨母受了刺激,不肯相信爱子已亡,于是杀了替子,神志不清之下将人带入了密道。当然,也有可能人当时还活着,但重伤出宫,待在宫外要比留在宫中凶险得多。 “大图眼下这么乱……”暮青不敢想象巫瑾若尚在人世,眼下的处境该有多艰险。 “发兵吧!”步惜欢道,今早随灵柩一同送来的还有大图朝廷罗列的军械粮草的账目,上头盖了皇帝信玺,今儿朝中已议定此事了,旨意都已备好了。 暮青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自得知密道之事,探子们就已经在大图查探消息了,但正如同验尸都难以断定大哥是否尚在人世,又岂能知道何日能再相见呢? 或许,你若安好,不过是心中祈盼。 或许,终此一生,相见只是余生之念罢了。 眼下能做的,唯有发兵了。 十月底,发兵的圣旨传到岭南,乌雅阿吉立刻点兵,久候多时的大图使臣们大喜,也随大军一齐动身。 这天傍晚,贸易市镇外的稻田正收割,最后一垛稻子运入城中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倒在了城门口。 巡城兵马将人带入官署,急传郎中,发现此人身中数刀,背上插着一支羽箭,箭身已经折去,箭头深嵌在骨肉当中,伤口皮肉红肿,蓄着黄白的脓水,显然已中箭有段日子了。而此人身上的刀伤有新有旧,可见是一路受人追杀至此。 巡城兵马未在此人身上发现行囊,但知道此人非寻常流民,于是遍查其身,果然在伤者衣衫内的夹层当中发现了一封文书。 小将打开文书一看,啊了一声,如遭雷击! 官署文吏诧异地接手过目,神情如出一辙。 “快!快禀军中!”官吏匆忙合上文书,刚要交给小将,又谨慎地收了回来,而后以将伤者抬去救治为由屏退了左右,只把小将留在堂中,耳语道,“此人既然逃入城中,追杀之人必会尾随而至。兹事体大,小将军回军中报信,今夜路上恐会遇伏,文书不能有失,故而留下为好。今夜城门会严加防范,官署亦会由重兵把守,盼小将军能将消息传入军中,带大军来取!” 小将道:“城中皆是流民,鱼龙混杂,难说没有奸细,重兵把守官署,会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 官吏道:“外出信兵,内设重防,何处为虚,何处为实,由他们猜去!不来则好,来也不惧。” 能在贸易市镇上担当赈济差事的官吏都是调集有度、处事周全之人,小将略一思量,点头应允。官吏在堂内假意递交了文书,小将避在暗处作势将手揣入怀中,而后朝官吏抱了抱拳,出了大堂,立刻点出一支精骑,奔出官署,上马而去。 这天傍晚,贸易市镇的城门关了又开,一支精骑军踏着仅余的一线夕阳往国境线上驰去! 辰时,晦月无光,漫天星子笼罩着遥遥可见的云州州关。沃野上,一支精骑翻过山坡驰向山坳,再过两个坡,便是国境线。 山坳里野草繁茂,足有半人高,小将举着火把勒着缰绳放慢了马蹄,说道:“夜黑风高,都小心点儿,仔细被山坳下的碎石绊了马蹄。” “得令!”精骑们齐声应和,话音刚落,忽听嗖的一声! 山坳里,茂密的野草掩映着伏兵,无数袖箭破风而来,扎入坡土中、马蹄下,战马扬蹄长嘶,精骑们顺势下马,人避在马后,顺手扯下马腹上挂着的罐子就朝山坳掷了下去! 碎声传来,山坳里有人大喊:“不好!是火油!” 精骑们森然一笑,纷纷掷出手中火把,无数袖箭从山坳里疾射而来,几支火把被射落,几支坠入山坳,大火吞油而起,霎时化作一道火龙,火里的惨叫声煞是瘆人。 小将道:“掩护我!” 精骑们得令,纷纷避在马后,开弓搭箭,借着火光射向奔逃而出的伏兵。小将趁机率领几名精骑翻身上马,驰下山坡。这时的山坳里已是一片火海,几人见火不停,反一夹马腹,战马扬蹄长嘶,奋力跃过山坳,停在了对面的山坡上。 小将翻身下马,几名精骑与伏兵杀成一团,小将四脚并用上了坡顶。 离国境线仅余一道山坡,矗立在国界上的望楼已隐约可见,按说伏兵应该没本事潜入这道坡下,但小将仍然解下箭筒推下了坡。 坡下静悄悄的,似乎无险。 身后杀声迫近,小将一咬牙,滑下山坡之时,抬手向望楼方向射去,一支响哨窜出,光如疾电,啸声如雷! 坡下无人,但身后有箭声追至,小将头也不回,只管向前,兔子似的这儿蹿一下,那儿蹿一下,流箭追着他的脚后跟儿,扎进他的腹旁颈侧,他眼望着前方,一步不停。 就在望见坡顶之时,觉出身后箭风追至,小将抓住一把草翻身急避,整个人肚皮朝天仰在坡上,还没来得及翻回来,就听一道箭声呼啸而来! 小将暗叫不好,心道命要交待在这儿,不料此念刚生,箭声就从他头顶上呼啸而去,对面一个伏兵被一箭穿心,死死地钉在了山坡上! 国境线后,铁蹄声踏得地动山摇,一军精骑黑水般从小将身旁驰下了山坡,一只手从山坡顶上握住了小将的手腕。 小将仰头一看,心中大定,“节度使大人!” “何故放哨?”乌雅阿吉一把将小将提了上来。 小将正疑惑自己放了个哨,怎么把节度使大人都给惊动了,一被提上山坡,顿时大惊!只见国境线那边的大军已整装拔营,放眼望去,铁甲森冷,如无边黑水,兵马接天连地,多如星辰。 朝廷下令发兵了?! 小将霎时清醒了,立刻跪禀道:“禀大人,大图朝廷的人到了镇上,带着一封……一封退位降书!” “……什么书?!”乌雅阿吉掏了掏耳朵眼儿。 小将道:“那人身受重伤,现在官署内医治,末将正是赶来报信的!” “国书在官署?”乌雅阿吉嘶了一声,回头望了眼军中大图使节团所在的方向。 小将道:“正是!官署今夜由重兵把守,望大人早去!” 话音落下,前去交战的兵马来禀报,称伏兵也就二三百人,现已伏诛!本想留个活口,不料这些人皆是死士,一被俘获便嚼毒自尽,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乌雅阿吉冷笑一声,跃上马背喝道:“走!去镇上!” …… 这夜三更时分,原本要往云州关隘去的岭南大军忽然到了贸易市镇,重兵围城,铁蹄声惊醒了睡梦中的百姓。 乌雅阿吉率麾下将领和大图使臣驰进城门,很快到了官署,一进官衙就问:“国书何在?人何在?” 官署内外由重兵把守着,官吏本以为后半夜会有刺客,不料还未到后半夜,大军就来了!他顾不上见礼,立即引路! 一路上,乌雅阿吉瞥见三四处重兵把守之地,分别是前衙大堂、后衙主舍、东书房与西厢房。 伤者在西厢房内,郎中正守在榻前,而国书就藏在为伤者裹扎伤口的绷布内。 乌雅阿吉激赏地拍了拍官吏的肩膀——这封国书干系重大,既已被查出,要么会被立马送入军中,要么会暂藏于官署内。如若藏在官署内,按寻常想法,人自然会将重要之物收存在自己的地盘儿,而不会放心把东西搁在一个身份不明且被追杀的人身上。很显然,那几处被重兵把守着的地方乃是故布疑阵,用来迷惑和拖住今夜有可能出现的刺客的。 官吏取出国书,郑重地交给乌雅阿吉,大图使臣们尚在屋外焦急等候,乌雅阿吉打开国书,一看果真是封退位降书,血迹斑斑的字迹上盖有皇帝六玺,不似有假,他这才将大图使臣们请了进来。 大图使臣见到国书如见天塌,景子春认出诏书是皇帝亲笔,眼前一阵晕眩,奔至榻前,见到伤者之貌,惊道:“此人是皇上在郡王府时的侍卫长!” 岭南将领们面面相觑,如此看来,诏书是真的了! “王侍卫!醒醒!朝中出了何事?!”景子春明知人伤重昏迷,却顾不得了。 三月奉旨出使,历经艰难波折,终于请到援军回国,眼看着就望见关城了,怎么忽然就亡国了? 他要知道发生了何事! 郎中急忙劝阻,但忽逢剧变,景子春已失去理智,郎中根本拦不住,景子春一把推在侍卫身上,绷带下登时渗出血色,侍卫咳了一声,零星血沫溅了景子春一脸,他的眼却比血色赤红。 “让开!”乌雅阿吉命人把景子春拎了出去,而后便关上了房门。 西厢房的门关到了破晓时分,乌雅阿吉走出房门时,景子春坐在地上,冠发散乱,目光涣散,其余使臣陪在一旁,六神无主。 人醒了,侍卫衣衫汗湿,面色苍白,一见到景子春就哑声悲哭道:“景大人……大图亡了……” 景子春跪到榻前,含泪问道:“朝中出了何事,何以走到这步田地?” 侍卫道:“叛军攻打钦州,百官为保京畿而拒援,致钦州失陷,州军百姓惨遭屠杀,后来……叛军合攻京畿,百官又为保身家不肯借粮……皇上撑不住了,方才下此诏书……末将传诏的路上遭人追杀,护卫军全数战死,只剩……末将一人了……” 说罢,侍卫闭上眼,失声悲哭。 景子春追问道:“何人追杀你们?可是叛军?” 侍卫闭着眼,烛光帐影里,泣泪如血,“是地方官府……是朝廷的人!” 此话如刀,直戳进景子春的心窝,痛得他眼前一黑,生生晕厥了过去。 使臣们震惊悲戚,纷纷叩拜洛都,嚎啕大哭。 将领们面色不忿,男儿从军,保家卫国,不惧战死沙场,只怕朝廷昏庸!将士们死于昏官之手,岂能不恨? “末将传信途中,见有百姓不堪强征之苦,杀了乡绅,攻入县衙,开仓放粮……各地揭竿,因钦州失陷一事,地方官府已不信任朝廷,为求自保,勾结豪强,打压起义……一路所见,民不聊生,望诸位将军发兵相救,再迟……只怕京畿难保,吾皇难保……”侍卫挣扎欲起。 “你放心,我们领的是援救洛都的圣旨,旨意不改,大军不返!”乌雅阿吉说罢便转身离去,到了官署大堂,将此间诸事写成折子,连同退位降书一并交给亲兵,“点兵五千,急奏朝中,恭请圣夺!” 亲兵领命而去,将领们已来到堂前听候差遣。 乌雅阿吉出了大堂,迎着曙光迈出了官署,“走!发兵!” …… 十一月初一清晨,国境线上残火未熄,二十万大军集结在贸易市镇外,目送着五千精骑原路驰返,而后朝着云州关隘进发。 十一月初六,降书尚未传回朝中,一大早,汴都临江道上的钟楼酒肆、茶馆书铺、戏园杂社里又坐满了人,只见江波万里,风吹浪白,两国水师交接于江心之上,战船久峙,军威壮大,鼓声雷动,气氛紧张。 自二帝划江而治,汴水封江,江上从未出现过如此景象。 而今日景象,听说是为了接一个女子过江。 这女子是何人物无人知晓,汴都百姓只见江堤上旌旗猎猎,仪仗浩大,万千兵卫之中,凤舆翠辂面江而停。凤驾亲临江边,自清晨候到正午,怕是使臣进京朝贺都不会有此礼遇。 正午时分,水师战船抵达江边,礼乐声中,凤驾下辇,女子下船,二人再会于青天堤柳下,相视良久,相互一拜! 这一拜,其中藏了怎样的故事,了却了多少年的恩义牵挂,汴都百姓们无从知晓,更听不见英睿皇后与女子之言。 “经年不见,都督别来无恙?”姚蕙青摘下风帽,一双眼眸净若明溪,一声旧时称呼,仿佛将人拽回了盛京岁月。 暮青道:“经年心事,如愿以偿,从今往后,当无心疾了。” 心疾之喻令姚蕙青眉心轻轻一拢,复又一笑,取出两样物件来呈给了暮青,“此乃故人交还之物。” 暮青愣了愣,只见那两样东西是一件袖甲和一只锦袋。 袖甲里藏着机关,收放的是神兵寒蚕冰丝。 锦袋里收放的是一套解剖刀。 暮青从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两样东西,当时她被元修所俘,贴身之物皆被收走,后来登岸前,许是元修知道镇上必有大战,故而将神甲还给了她,但袖甲和解剖刀仍被他收着,后来跟着他兵败而去,没想到会有再回到她手中的一日。 她顿时明白了姚蕙青为何迟至今日才渡江了,原本估摸着她六月就会回来,不料她刚到下陵就病了一场,病养好了却碰上了雨季封江,江上能行船后却又突然被北燕扣下了。当时,她以为元修变卦了,如今看来,是为了托她带这些东西过江。 暮青收下时难说心中滋味,她望向江上,也不知看的是滔滔江水,还是远在江水那头儿的北燕。 这时,水师战船皆已靠岸,老熊带着久别重逢的妻儿老小从船上下来,三跪九叩到了暮青面前,谢恩时嗓音几乎哑得失声,“末将……谢皇后殿下大恩!” “应是我谢你们当年之恩。”暮青将老熊扶起,这事儿她一直瞒着他,因为西北到汴都,关山路远,时日漫长,途中难说不会有何变数,与其空欢喜一场,倒不如先瞒着。 姚蕙青在江边耽搁了不少时日,倒是等到了从西北而来的老熊家眷,于是作伴一同过江来了。 老熊今日奉命去与北燕水师交接,见到妻儿老小时是何等的狂喜,暮青能想象得到。她转头望向仪仗中,香儿未得传召,不敢上前,早已在宫卫仪仗中哭成了泪人。 一别多年,终有今日,至亲也好,主仆也罢,皆有思念之情要诉,暮青不忍久占这相逢的时刻,便邀众人各入车马仪仗,浩浩荡荡地上了临江大道。 车驾内,姚蕙青挑起帘子眺望了一眼汴江,江风吹起裙袖,袖口绣着的一枝雪兰花仿佛随着江风而去,落入江波里,乘着滔滔白浪向遥远的北岸涌去…… 当初圣驾南渡后,众将领论功封赏,老熊等人在都城皆有田宅。半年前,为迎姚蕙青归来,步惜欢将都城里一座曾住过前朝宰相、诗圣大贤的古宅赐为郡主府。 十一月初八,圣旨下到府中,封姚蕙青为大兴郡主,封号建安。依祖制,大兴历代宗室贵女多以郡县名为号,少有赐“建”字为号的,姚蕙青非宗室之女,如此封号算是开了先例。 同日,圣旨也下到了军侯府中,加赐了金银良田,老熊一家老小在都城安家落户,日后过日子也算有了保障。 建安郡主府赐匾之日,都城百姓引以为奇,市井中不乏议论之声,无不好奇这位郡主什么来头,但姚蕙青深居简出,自从入了府,就没出去过。她被软禁在都督府多年,初到汴都,风土人情、身份心境皆需调适,暮青便未前去打扰,本想给姚蕙青一些私人空间和时间,先由香儿陪着,让她们主仆先诉诉这些年来的事,待过些日子再去看她,不料没过几日,前线忽然传来了军情急奏! 一封由岭南精骑专程护送的退位降书呈入了朝中,当时早朝未下,见此国书,百官哗然,无不唏嘘,亦无一不喜! 原本,朝廷出兵助大图平叛止乱只要军械粮饷,朝中就有反对之声,如今帝后对大图仁至义尽,新帝下诏退位乃洛都朝廷自绝国运。 天赐疆土,岂有不受之理? 百官纷纷奏请受降,但天子却未龙颜大悦,亦未置可否,只道再议,便退了朝事,摆驾立政殿。 立政殿内,暮青看罢国书和奏折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步惜欢倚在窗边赏着秋色,耐着性子等。 晨辉从殿角的九雀铜灯上收到窗沿儿上时,暮青问:“你想收吗?” 步惜欢拨弄了下飞落在窗台上的一片秋叶,说道:“大图的江山要不是巫瑾的,自是没有不收之理,但那江山是他的,收与不收,得问你。” 步惜欢转头看向暮青,见她皱起眉来,似乎并不希望他把这难事推给她。 步惜欢叹了口气,有些不忍,“我也不想把这难题抛给你,但此题是巫瑾留给你的,需你来答,我不可代之。” 暮青怔住,这神情令步惜欢心头的不忍又增了几分,但事到如今,他只能点醒她,“巫瑾遇刺,重伤之际毁了传国玉玺,你可有想过他此举何意?玺碎国亡,传国玉玺一碎,大图无论谁即帝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在他砸碎传国玉玺的时候,今日之乱就注定了。他为何要亲手亡了大图,他希望这天下谁主?” 暮青眸中惊涛乍涌,她鲜少有这般震惊之态。 步惜欢道:“他一死,我蛊毒必发。你是鄂族神女,手握大图半壁江山之权,有复国之伟功,又是南兴皇后,功名在外,我若能在余下的时日里助你打下内乱的五州,大图和南兴的江山就都会是你的。” 巫瑾当时重伤,没时间下诏,做下如此绝然之举,多年盟友,他岂能不知他意图何在? 大图朝臣一直忌惮神女之权,两国之君若都驾崩,新帝即位,很可能会与北燕联手吞并南兴,夺回鄂族之权。而青青刚烈,为保南兴,只怕会不惜性命。与其将来三国战乱,不如先亡大图,舍五州而保天下,而后只需借南兴强兵平五州内乱,则天下安。 但青青之志不在江山,故而当初在海上,他曾动了送她远渡西洋的念头。 后来平安归来时,大图内乱已生,新帝也已即位,他知她绝不会图人江山,唯一挂念的不过是兄长。于是,他便将巫瑾碎玺之意深埋于心,她想查兄长的生死之谜便助她查,想守约解洛都之围便下旨发兵。只不过,他料到了等援的日子里洛都朝廷会不好过,倒没料到新帝会愤而退位,将破碎山河拱手让出。 世间之事兴许真有天意,局势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还是回来了。 此乃巫瑾布下局,收与不收,需由她定。 暮青没定,只是一声不吭地走出了立政殿,往寝宫承乾殿去了。 步惜欢知她需要静一静,于是摆驾太极殿理政去了。一整日,他都留在太极殿,直到晚膳时分才回到寝宫。 殿内掌了灯,暮青坐在桌前灯下看书。步惜欢走近瞥了眼那书,还是昨夜睡前那页,今日一天压根儿就没翻动过。 步惜欢叹了声,将医书合上搁去一边,又将灯烛挪远了些。 烛光远去,暮青眉眼间的苍白之色生了几分青幽,“我曾以为,大哥为质多年,忍辱负重,自有万人之上的心,可回想那三年,自复国之后,我似乎从未见他开怀过……他仍记得儿时与爹娘在一起的日子,他一门心思想治好姨母,我提醒他提防姬瑶,他却未放在心上……在他心里,渴望的从来不是江山君权,而是至亲之情,可我……我一心治理鄂族,盼着如期回来与你团聚,那三年竟从未问过他的喜怒哀愁。他遇刺,是我的疏忽……” 冒险救母是巫瑾自己的决定,实不能怪旁人,但这话步惜欢忍下了,只听暮青说——说出来,她会好受些。 “如果大哥还在人世,我想他会代父陪母游历四海,了却爹娘之愿,余生……也许不会再见了。”暮青低下头,忍下眼里的刺痛,说不上是悲是喜。若说悲,大抵比那日见到灵柩时还悲。若说喜,大抵比验出那具女尸非姨母时还喜。 暮青深吸一口气,“我想起一句词。” “嗯?”步惜欢这才应了声。 “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暮青抬眼看向步惜欢,“我希望你不再背负骂名,可这一受降,是功是过,只能留给后人评说了。” …… 十一月十五,大图新帝的退位降书呈至南兴。 十一月十八,南兴朝廷下旨受降。 月底,前线传来捷报,乌雅阿吉率岭南二十万大军和大图皇帝的求援国书抵达云州关,明令如不开城相迎,便以叛军论处,大军入关之日,便是叛将人亡之时。此时云州四地揭竿,内有钦州兵马虎视,外有南兴大军压境,总兵赵东深知云州无割据自治之力,于是解甲出城,迎南兴大军入关,盼两军联手镇压叛乱。 不料,南兴大军一入关就下令开仓,还粮于民,查抄豪强,放归壮丁,广察民怨民言,任命临时官吏。而各地叛乱的百姓听闻是在贸易市镇上赈济流民的岭南大军到了,竟弃械相迎,欢呼而降!南兴大军过云州诸县,一路与民无犯,起义民兵非但与南兴兵马一兵未交,反助南兴将领明辨清官豪强,助临时官府赈济灾民,恢复治安。 与此同时,神甲军在鄂族四州收网,清剿神殿旧势,四州奉神官谕旨发十万联军出关,襄助南兴大军。 半个月后,鄂族兵马与南兴大军抵达钦州关时,云州之乱基本得治。 此时,京畿战事牵制了叛军的兵力,钦州关的留守兵马难抵三十万大军,仅仅两日便告失守。大军破关之日,笼罩在酷政阴影下的钦州百姓走出家门,见到南兴大军和鄂族兵马,无不喜极而泣,遥叩汴都。 两军长驱直入,十一月底,破钦州全境。 此时,两军三州的兵马围困京畿已达两个月,姬瑶、藤泽与昌平郡王皆知联军中有不少壮丁充数,难与京畿兵马硬战,于是只命大军封堵粮饷必经的官道,一边消耗京畿存粮,一边休养联军兵马。 叛军得知南兴大军破关的急报时,正是京畿兵马减灶节粮兵马虚乏之时,决一死战之机已到,姬瑶决意攻城。 昌平郡王问:“攻下都城,我们就是瓮中之鳖,到时强兵围城,只怕减灶待擒的就是我们了。” 姬瑶蔑笑着答:“郡王忘了,当初南兴平定岭南时用的是何计策了?暮青能用岭南王之尸逼人弃战,我们为何不能以成帝之尸逼南兴退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岂不快哉?” 昌平郡王笑称好计,心中却暗忖:岭南王与英睿皇后无亲无故,但成帝可是姬瑶同母之兄,她刺驾乱国在先,开陵起尸在后,那帝陵中可还有她母亲的亡魂啊!这女子真是疯了。 十一月三十日,叛军孤注一掷,分兵三路,昌平郡王率军强攻都城,藤泽率一营弓弩手绕路进山埋伏,欲烧南兴大军粮草于半路。姬瑶则率一路精骑绕洛都而过,往帝陵所在的周山而去。 十二月初二,三十万援军驰经京畿道,藤泽率伏兵放大军而过,待见到粮草辎重后下令动手,不料乌雅阿吉早有防备,粮草车上所装皆是草杆儿,藤泽事败暴露,被围山中。 十二月初三,京畿兵马虽已陷入饥困之境,但人多势众,军械尚足,洛都城久攻不下,昌平郡王不见藤泽的兵马前来报信,心知一旦南兴大军赶来,与京畿兵马形成合围之势,他便是瓮中之鳖,而姬瑶提议他领兵攻城看似是将第一个入城的好事让给了他,实则是拿他的兵马当挡箭牌,为她开陵争取时间。 子夜时分,预感局势不妙的昌平郡王抛下大军,仅带着几名亲信幕僚和侍卫乔装进山,想要逃回英州,乘船出海。 破晓时分,南兴和鄂族联军兵至洛都,寻不见主帅的英州兵马大乱,望着仍未攻破的都城和兵锋已至的强援,叛军不战而降。 这天,周山南麓,挖开帝陵,闯过机关,却看到一副空棺的姬瑶震惊不已,她接着挖开生母的陵寝,但看到的仍是一副空棺。姬瑶猜不透母亲与兄长是诈死还是此事另有缘由,连派两支斥候军前去探听战事消息,斥候兵马皆一去不回。 十二月初六,南兴大军兵围帝陵,乌雅阿吉下令搜山,两日后,大军围叛军于周山北麓,两军激战一夜,姬瑶不敌,欲施蛊术逃脱,奈何乌雅一族出于鄂族,招法失败反被乌雅阿吉生擒。乌雅阿吉也不问朝中如何处置,亲手斩其首级于帝陵,血祭成帝与乌雅族人,乌雅一族与神殿之仇了于此役。 同日,藤泽被困山中多日后,率兵突围事败,于山顶自戕而亡。 十二月十八日,昌平郡王及其幕僚被南兴兵马擒于英州关外。 十二月二十八日,昌平郡王被押解进洛都城时,见城门外悬着姬瑶、藤泽及甘州总兵等叛军将领的首级。 午时后,新帝服丧袍,徒步出宫,行至城门,向南兴大军奉上六玺,乌雅阿吉代朝廷受降——大图,亡。 次年二月十四日,大图皇帝六玺及降书奉至汴都,南兴帝步惜欢下诏,并云、钦、甘、芳、英五州入南兴,建国为齐,年号定安。 ——史称,大齐! 正文 终章 帝后大婚 大齐建国,天下震动,举国欢庆。 谁也没想到,当年英睿皇后亲身涉险,助兄复国登基后,为助兄长稳固帝位,亦为保两国之盟久固,不惜与夫分离,远居神殿,而成帝竟在英睿皇后功成归国之际遇刺驾崩。玺碎国乱,新帝难挽狂澜,退位献降,当初的南图疆土并入南兴,竟成了如今的大齐。 世间事,寻因看果,皆是故事。 二月的汴都,上至官家贵胄,下至民间市井,百家万户,茶余饭后,说的无不是这些故事。 其中有一桩事是许多人猜不透的,百官费解,学子争辩,谁也说不清天子建国号为齐,这“齐”字究竟有何说法? 众所周知,论天下列国之前世今生,北燕和南兴原是一家,若发兵讨燕,收复江北,改国号为齐,倒是说得过去。可大图献降,南兴受降,并五州而建新朝,“齐”为何意? 为解此惑,学子百家翻阅历代先贤著说,寻据争辩,却无一令人信服之说。无人知道,国号之源就在汴都宫,在承乾殿,在那名扬天下、万民景仰的女子身上。 唯有暮青知晓,齐乃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齐,不在于国,而在于家,而这“家”中之人,不只她,还有兄长。 大齐这一建国,政事便繁重了许多,退位之君的安置、洛都朝廷和地方官吏的任免、五州民生秩序的恢复,以及有功将士的封赏等等,步惜欢三更歇五更起,整日在太极殿里与群臣议事,听说陈有良已上折奏请迁都。 当初帝驾南渡,北燕建国,两国隔江相望,汴河城成了边防重地,皇城设于古都本就不合适,只因当时江南只此一座行宫,且襄国侯何家和岭南王皆拥兵自重,南兴国亟待天子亲政改革,没空儿择址兴建皇城,便将都城定在了汴河城。 如今,大齐建国,疆域北起汴河城,南至星罗十八岛,东望神脉诸山,西到英州海域,幅员辽阔,皇城设于边疆显然不合适。 新国都择址一事在朝中并未引起争论,群臣一致认为岭南滇州城最为合适。岭南地处大齐疆域之中路地带,滇州城更是据要塞险关易守难攻,且城中前些年恰巧新建了一座行宫,简直是天赐之选! 步惜欢准了此奏,但迁都乃国之大事,繁琐至极,非短时日内能成,于是他将此事指给礼部和工部,便又将心思放在了五州的军政吏治上。 比起步惜欢的忙碌,暮青倒显得清闲了许多,她只管鄂族政事和刑部要案,得益于这些年朝廷吏风清正,刑部需奏请立政殿提点的要案少了许多,暮青难得清闲,便动了出宫的心思。 她想到建安郡主府上看看姚蕙青。 姚蕙青回来不到半年,从南兴郡主成了大齐郡主,她与暮青年纪相仿,却至今尚未婚嫁。这阵子,瑞王府的老王妃高氏进宫来了两趟,说建安郡主兰心蕙质,两人甚是投缘,想求宫里赐婚,将姚蕙青赐予瑞王为妃。 暮青未准,以瑞王年少为由推了此事。 但她拒绝的真正原因并不在此,而在于当年姚蕙青入侯府而心不动,斩亲缘而意不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嫁”入都督府,她乃当世奇女子,赐婚实属辱没她。她若婚嫁,那男子须得是她情意所钟之人,否则纵是王侯将相来聘,也娶不走她。 但姚蕙青一直深居简出,起初暮青以为她需要调适,可时日过久,她未免有些担忧,故而想去郡主府看看。 郡主府气派古朴,侍卫下人多在外院儿当差,越往内院儿去下人越少,到了三堂花厅门口,唯有姚蕙青一人立在庭中。 玉兰初放,满庭清芳,姚蕙青立在树下,琼衣皎皎,仪容淡冶,望见暮青,展颜笑道:“都督终于来了。” 暮青一愣,“你一直在等我来?” 姚蕙青道:“国事繁重,不敢叨扰,只好静候了。” 暮青瞥了眼花厅,见内外皆无侍从,连香儿都不在,于是进了花厅,径直到上首入座,问道:“何事?直说就好。” 姚蕙青深居简出,引她前来相见,又遣退了所有人,必有要事。 “抬来。”姚蕙青唤了声,只见两个府兵从西厅出来,两人抬着只箱子,搁在花厅地上之后见了礼,随即便却退而出,远远地避开了。 姚蕙青进厅说道:“都督走得急,衣裳书籍皆留在府中,书房里的医书手札,燕帝陛下甚爱,常至府中翻阅,我实在带不出来,倒是那年冬月雪大,我上阁楼打理衣物被褥,无意中发现有只搁亵衣的箱子里埋有暗层,于是便将那暗层中收放之物藏在氅衣之下带了出去,藏于屋中。此番渡江,出府前我将此物压在衣箱底下一同带了回来,那日堤上重逢,人多眼杂,不便呈还,今日总算可以交给都督了。” 暮青一听,走下来开箱一看,只一眼,便啪的一声将箱子给盖上了! 箱中叠放着一幅布帛,墨色丹青透出,不必展开细看,暮青都知道那是何物——是那年步惜欢命画师画的他自个儿的春宫尸画,这画后来被她收在搁亵衣的箱子暗层里,盛京之变时没能带出来,没想到被姚蕙青发现,竟带了回来。 暮青简直难以想象姚蕙青无意中得见此画时是何等心思,此画极具工笔匠气,布幅之大堪比床榻,任谁见了,怕不是都要以为她在军中练兵,孤枕难眠,方作此画聊以慰藉。 “不是我画的,是画师所作。”暮青解释了一句,觉得没解释清楚,于是又补了一句,“不是我命画师作的,是这厮他闲得……” 暮青戳着箱子,像是要把箱子和画中之人戳出个窟窿来,但戳了两下又觉得自己实在有越描越黑之嫌,于是负气地回到上首入座,寻思着回宫后该怎么跟步惜欢算算这笔旧账,回过神来时发现姚蕙青正笑着,笑容如满庭春色,芳华寂寞。 “提起陛下,都督真还如当年一般。”姚蕙青笑道,“此番回来,见友人安好,各有归宿,我已心无牵挂,是该……寻心问路的时候了。” 暮青一听,敛了气急败坏之色,心中却并不诧异。姚蕙青要归还此画,差人送进宫去就是,特意引她前来相见,必不是为了此画。 “看来你对将来已有安排。”暮青道。 姚蕙青朝暮青一礼,款款大方地道:“还请都督准我渡江北上,回北燕。” “……北燕?”暮青诧异而起,端量了姚蕙青许久,猜测道,“元修?” “正是。”姚蕙青颔首而答,坦坦荡荡。 暮青沉默良久,缓缓地坐了回去,问道:“何时之事?” 姚蕙青摇了摇头,笑容里露着些微苦涩,“我也说不清……起初,我以为只是闷久了,图个人对弈闲谈、饮酒作对罢了,哪怕这人亦敌亦友。直到临走时心有不舍,直到途中忧思成疾,我才知道……我不想离开北燕了。可我必须来,为了友人的心意,为了……当面道别。” 暮青望着姚蕙青的神色,又沉默良久,方才道:“何苦今日才说?” “心中有愧。”姚蕙青垂着眸道,“大图之行,我曾劝过他,如若执意走这一趟,当年情义恐将断绝,但他……他其实知道不该来,但是放不下,他心里太苦,太想见你一面,哪怕是做个了断……听说都督在余女镇一役当中受了伤,不知伤得可重?可好利索了?” 姚蕙青望向暮青,目光既忧且愧。 暮青摇了摇头,“他执念太深,与你无关,你何需有愧?我只想问……你既然知道他的执念有多深,还是决定回去讨那苦吃吗?” “心意已决,无怨无悔。”姚蕙青答着,人在厅中,春光作陪,周身显出几分虚无的光影,仿佛人在眼前,心已北去。 暮青坐了会儿,忽然起身走了下去,经过姚蕙青身旁时一言未发,就这么出了花厅过了庭院,直到要上游廊时才停了下来,“我过几日再来。” 姚蕙青望着暮青的背影,深深一礼。 …… 暮青没让姚蕙青等太久,三天后,她再次到了郡主府。姚蕙青依旧是独自相迎,暮青也独自前往相见,她没进花厅,就在庭院里递给了姚蕙青一封信。 “这是我给元修的信,劳烦转交。”此话之意就是答应姚蕙青回北燕了。 姚蕙青见信稍怔,随即接下应道:“一定转交,谢都督。” 暮青道:“礼部择定二十八号启程,你可以带个人一起过江,启程那日,自会有人带他前来与你相见。” 带个人? 姚蕙青愣了愣,正琢磨那人是谁,就见暮青眉眼间的担忧不舍融在春庭玉树的枝影里,明明灭灭,久久难消。 “你记住,你是大齐郡主,这儿是你的娘家。倘若北燕群臣欺你太甚,倘若……有朝一日他伤你太深,大齐的国门永远为你敞开。不论你余生是否还有归来之日,这府邸门额上都将悬着建安郡主府的匾额,面朝北燕,百年不落。”暮青不喜与人道别的场面,说罢便转身离去。 姚蕙青深深一拜,望向暮青的背影时,眸中已含了泪,“我走之后,香儿那丫头就交给都督了。” 暮青闻言住步回身,“她倔得很,认准了的事儿谁也劝不住,你要走的事没瞒她吧?” 姚蕙青淡淡地笑道:“我既是来当面道别的,又岂能瞒她?但为了绝她跟我走的念头,不得已……说了些伤人之言。” 暮青微微蹙眉,猜也知道,八成是些“深宫险恶,你于我无助”之类的话。她来了两回都未见到香儿,想来不仅仅是姚蕙青遣退了下人之故,也许这丫头是真伤心了吧? “你在保她的命,她终会理解你的。”说罢,暮青别无他话,道了声宫里尚有政事要理,便出了郡主府,回宫了。 汴都宫,立政殿内,的确有人在恭候凤驾。 来者一身粗衫布衣,两鬓皆白,相貌苍老得叫人几乎认不出是当年那横刀立马的老将了。 这人是卢景山,当年他为报恩护驾南渡,一直觉得愧对元修,渡江后不肯受封,终日闭门不出。暮青护送巫瑾回南图前,将古水县家中那间院子交给了卢景山看护,这些年,他一直在古水县看家护院,昨日一队禁军奉旨将他接了回来。 “不知殿下召草民觐见,所为何事?”一别多年,再见时江山国号已由南兴改为大齐,卢景山的眼底却寂若死水,与从前别无两样。 暮青问:“建安郡主要渡江北上去往盛京,将军可愿领兵护送?” 卢景山闻言,眼底似有巨石沉湖,波澜激荡,过于猛烈,以至于怔在当场,木讷地问:“建安郡主?” 这些年他在古水县看家护院,依旧是闭门不出,日常所需皆有县衙小吏来送,以至于天下间发生了何事,他并不知晓。帝后渡海归来、大图帝退位献降和大齐建国的事皆是小吏来送吃食时告知的,但建安郡主是哪位,他委实不知。 暮青道:“当年嫁入都督府的姚姑娘,这些年来一直被禁在盛京,去年秋被赦渡江,却因放不下燕帝而自请回燕,过几日就动身。此去路遥,需得护送,郡主府缺个侍卫长,将军可愿领这差事?” 郡主府的侍卫长自然要跟着郡主,主子在哪儿,下人就在哪儿。卢景山知道,皇后将他安排成建安郡主府的人,不仅是想让他跟着郡主回北燕,还想借郡主的身份庇护他,保他回去之后不会被问罪。 卢景山从没想过此生还能再回北燕,他出神了许久,心中波澜始终难平,叩头谢恩时双目通红,声哑身颤,“殿下大恩,无以为报,来世再还!” 暮青走下来,亲手将卢景山扶了起来,“若无当年将军等人护驾南渡,陛下不会亲政,也不会有今日的大齐。我对此恩也无以为报,仅能借此事了却将军之愿,盼将军……余生安好。” 大齐定安初年,二月二十八日,建安郡主远走北燕。 破晓时分,姚蕙青戴钗十二,霞披双佩,着郡主礼服,进殿朝见,拜别帝后。随后,由侍卫长卢景山率卫队护着上了候在宫门外的车驾,吉时一到,礼乐齐奏,仪仗浩浩荡荡地行过长街,往堤边而去。 江上,水师战船已迎候多时,一名男子正凭栏北望,姚蕙青落驾登船,见到男子时端量了许久,差点儿没认出来。 “……季小公爷?” 季延当年被俘,随驾南渡,到了南兴后便被软禁在汴都城中,至今六年寒暑,已磨去了当年的纨绔之气,腮颌上蓄起了胡须,人看起来沉稳了许多。 “见过郡主。”季延端端正正地作揖一礼。 姚蕙青凭栏南望,望着汴都宫的方向,半晌,遥遥一拜! 季延的祖父镇国公乃是燕帝陛下的启蒙恩师,自小公爷被俘,老镇国公忧思成疾,这两年卧病府中,也就是熬着一口气罢了。 姚蕙青原本以为暮青所言之人是卢景山,没料想见到的人会是季延!大齐与北燕两国宿怨颇深,她身为大齐郡主,自愿入燕,处境尴尬,若能将季小公爷带回去,必成北燕的功臣,此功能堵悠悠众口,能结交镇国公一族,甚至能使燕帝陛下感念此恩。 姚蕙青知道,没有北燕的求亲国书,她这大齐郡主自己送上门去,说来是有辱大齐颜面的,朝中文武对此不可能没有异议,但帝后对此只字未提,决事甚快,甚至愿放季延——这是送给她的嫁妆,一份饱含情义的厚礼。 大齐将要迁都,滇州与盛京,江山阻隔,万里之遥,今日一别,余生大抵难再相见了。 姚蕙青跪在船首,与再披战甲的卢景山一同摇拜汴都宫,直至铜号齐鸣,战船拔锚,乘着春风白浪向北而去…… 六月初一,大齐建安郡主抵达盛京,季延随同仪仗一起归来,北燕帝元修亲自扶着恩师镇国公出城相迎,礼象鼓乐开道,文武百官相随,兵卫仪仗浩荡,盛京多年不遇的盛事令百姓议论纷纷。 当年嫁入江北水师都督府的姚府庶女去年被赦离京,一年之后摇身一变,竟从一介阶下囚成了大齐郡主,不由让人感叹人生如戏。 就像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当年领着一群纨绔子弟在玉春楼里和英睿都督对赌,输得只剩一条亵裤,一群人冒着大雪沿着长街奔回府中,一时被引为盛京怪谈。而今,天下早知英睿都督是女儿身,她名扬四海,贵为大齐皇后、鄂族神女,季小公爷却被软禁于汴都城多年,回来时已不见纨绔神气,而当年常动家法的老国公已挥不动棍棒马鞭了。 人生际遇,是命是运,是祸是幸,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这天晚上,皇帝在盛京宫中豪宴群臣,二更末,宴散人去,酒冷烛残。集英殿里,元修扶起季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季延哂然一笑,“受什么苦?华堂美宅,锦衣玉食,要美酒有美酒,要美人有美人,除了不能出府,日子甭提有多逍遥。” “所以你小子是靠着美酒和美人把自个儿给熬稳重了?”元修端量着季延谈笑间依稀流露出的几分当年神采,笑着问道。 “那倒不是。”季延咧嘴一笑,半真半假地答,“这些年我闲得发慌,靠读书习武打发时日,把从前祖父命我熟读的史论兵书都读通了。” 元修扬了扬眉,有些意外。想当年,他们一同上学堂,那些书这小子读不到三句就喊头疼,翻不到三页就得逃学,为此可没少挨罚。 冷不丁的,季延忽然敛了笑意,跪下禀道:“大哥,我想去西北戍边!” 当年他被俘时,大哥尚未称帝,如今他有幸回来,无论路上听见多少铁血治国的风声,大哥还是大哥,在他心里永不会变。 元修怔住,“……戍边?” 季延道:“我路上听郡主说了,这些年辽帝西征,辽国疆域日广,骑军骁勇,虎视西北,野心勃勃。而今,大齐建国,大燕夹在齐辽之间,如不开疆拓土,厉兵秣马,积蓄国力,不出二十年,边关必危。” 元修听笑了,“行啊!看来史论兵书真读进去了。” 季延道:“那您答不答应?不答应的话,我可学您当年一样偷跑了啊。” “胡闹!你祖父这些年一直在盼你回来,他年事已高,你若戍边去,万一恩师有事,你身在军中,可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的,还是先尽孝吧!免得日后见不着了,再生悔意……”元修斥着季延,望着殿外,眉宇在昏黄的烛光里幽深玄虚,仿佛锁着某些陈年旧事。 季延望着元修的神色,沉默良久,抱拳禀道:“大哥,季家人丁单薄,我自幼……祖父就盼我成才,目送我去戍卫边疆才是他平生所愿,小弟以为……这才是尽孝。” 听闻此话,殿内的掌事太监被吓了一跳,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季小公爷今夜是喝傻了吗?哪壶不开提哪壶,跟皇上辩哪门子的孝道! 季延低着头,感觉头顶如悬重剑,那落来的目光沉凛慑人,不怒而威。 许久后,元修一言不发地出了集英殿,夏夜的风荡起墨色的衣袂,如刀影般挥斩在重重叠叠的宫墙殿宇当中,刀影落下,人也远去了。 季延没有起身,殿门敞着,唧唧虫鸣闹着夏夜,为人心头添了些许烦乱。宫人们不敢跟上去,掌事太监忧心忡忡地瞥着殿外,瞥着季延,季延却毫无悔色。 宫里三更的梆子敲响时,殿内三足烛台上的一支宫烛燃尽了。掌事太监忙命宫女去取新烛,无意间瞥见殿外,顿时大惊,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元修上了殿阶,到了门外,冲着季延的背影道:“抬头!” 季延跪着转过身来,把头一抬,顿时怔住——元修立在殿外,手里捧着一件银甲,甲胄上压着一张神臂弓! “到了西北,凡事跟顾老将军多学着些,切莫急于建功而意气用事,如若犯了军规,军棍鞭罚,自个儿扛着!”说罢,元修将战甲神弓往季延面前一递。 季延忽然哽咽,这甲这弓陪伴着曾经的西北战神,十年英雄志,此生报国梦,这一递,便是托付了。 季延郑重地接下弓甲,一时间如鲠在喉,竟说不出半句豪言壮语来。 “去吧!大漠关山,长河落日,去看看!”元修拍了拍季延的肩膀,转身下了殿阶,抬手一挥,背影洒脱,“你比我当年看得透,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建功归来的那日。” 季延依旧一言不发,只是伏身而拜,待元修远去,他起身时,已泪洒脸庞。 …… 次日,早朝一下,命季延去西北戍边的圣旨就下到了镇国公府。元修下朝后未往集英殿理政,而是微服出了宫,往驿馆而去。 姚蕙青归来已是大齐郡主的身份,不适合住在都督府,便下榻在了盛京城的驿馆当中。 元修未叫人通报,来到时,花厅里已摆好了早膳,桌上搁着两副碗筷。姚蕙青料到他一下早朝就会来,正等着他。 元修迈进花厅,径自入席,一坐下就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他穿着身燕居服,面门而坐,夏日的晨光渡着眉宇,往日的幽沉郁气似乎消解了些,当年的爽朗之气依稀复见,只是消瘦了许多。 姚蕙青笑道:“我若不归,何人伴君闲谈古今,饮酒对弈?” 元修笑了,似恼未恼,像是诘问友人,“你哪回让我喝痛快了?我又哪盘棋赢过你?” 姚蕙青笑而不答,盛了碗桂圆粥递了过去,这粥补益心脾,养血安神,是她昨夜就吩咐下去的,他劳伤心脾,思虑过重,当常补之。 元修端起粥来尝了一口,却说不出是何滋味儿,半晌后才道:“多谢你把季延带回来。” 姚蕙青未居此功,“此事陛下当谢都督。” 元修笑了笑,“她是看在你的份儿上才放季延回来的,若不是你要回来,季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 当时在船上,阿青提出放姚蕙青和老熊的家眷过江时,他本该提出放了季延。但盛京之变那日,他有愧于她,她又指明了外公中箭之事有疑,他实在没什么条件能跟她换人了……恩师年事已高,本以为他会抱憾而终,没料想会有今日的转机。 看着男子苦涩的笑意,姚蕙青只是微微一笑,沉默以对。 两人枯坐了会儿,元修冷不丁地道:“被你说中了……” 这话没头没尾,姚蕙青却懂得,回道:“至少试过,陛下也算无悔了。” 元修闻言自嘲地笑了笑,“人这辈子,有些事,不为也悔,为之也悔,一生都将刻在心上,至死方休。” 姚蕙青垂下眼眸,又沉默了。 元修看着她道:“你……何苦回来?儿女情长,我此生难再许人,与其在我这儿蹉跎大好年华,何不寻个良人?这世间的好儿郎大有人在,你值得更好的归宿。” 说罢,他搁下碗筷,起身出了花厅,“回去吧!各安己命,勿再牵挂。” “陛下怎么就知道我问你要的是儿女情长呢?”姚蕙青回身问道。 元修闻言住步,回头望去,见庭花烂漫,朱门四敞,姚蕙青坐在门内,笑中含泪,对他道:“人这辈子,七情六欲,儿女情长只占其一。除却至爱,尚有至亲、挚友、儿女、信随。自入都督府的那天起,我就已无至亲,陛下也无,那你我何不作个伴,余生做彼此的至亲挚友,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元修少见的出了神,晨辉树影洒在肩头,斑斑驳驳,似幻似真。 姚蕙青与元修对望了许久,方才行出花厅,来到庭院,取出封信来递上前去,“此乃临行前,都督嘱咐我代为转交给陛下的书信。” 元修见信猛然回神,眼中刹那间生出的神采说不清是诧异还是欢喜,他下意识地接了信,想要立刻拆阅,却又心有忧惧,于是将信往怀中一揣,疾步出了驿馆,纵身上马,疾驰而去。 晨风扑面,市井热闹,元修并不知要去何方,只是纵着马蹄,一路向南,不知不觉到了城郊。 桦树成林,茂叶成荫,元修勒马,取出信来,信上封着火漆,他拆了几下竟未拆开,不由看了眼满是细汗的掌心,苦笑一声,在马背上干坐了会儿,待心绪平复了些,方才拆了信。 信一展开,元修就怔住了,信笺甚是平常,其上空无一言——一张白纸。 穿林风荡着衣袂,白纸在元修手中哗啦作响,他僵坐在马背上,许久后,仰头望了望天。天远树高,人生而立,此刻除了坐下战马,伴在他身边的竟唯有风声了。 阿青,你我之间,果真是……无话可说了吗? 一阵马蹄声驰进林中,侍卫们终于追了上来。 元修将信随风扬去,打马回头,扬鞭而去,话音随着风声传入侍卫们耳中,“传旨!着礼部起草求亲国书送往大齐,备——立后诏书!” 六月的汴都已入了盛夏,江波如镜,满城芳菲。 黄梅时节刚过,暮青收到了呼延查烈的消息。 他去年年初从北燕沂东港的渔村登岸,趁北燕朝廷清算沈党、皇帝在地方上休养的混乱时机,一路潜至西北边关,八月份才在大辽密探的帮助下出了关。出关前,他不准侍卫们再跟随,侍卫们只好留在关内探听消息。 九月中旬,呼延查烈一回辽都就遭到了囚禁,期间吃了不少苦头。但今年三月,被囚禁了半年之久的呼延查烈忽然遭赦,而后竟被立为大辽太子,与此同时,大辽改年号为:本初。 侍卫们得知此事后,方才回来复命。 暮青对着奏本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日,二更时分,步惜欢忙罢政事回寝宫时,见暮青仍不肯把那奏本搁下,不由打趣道:“盼了这么久,总算有信儿了,怎么反倒魂不守舍起来了?” 暮青道:“福兮祸之所倚,查烈被立为太子自是好事,但呼延昊立查烈为储君,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步惜欢失笑,她这些年理政,尔虞我诈经历得多了,看谁都要琢磨琢磨。大辽立储一事能有什么阴谋?还不是因为她? 呼延昊称帝多年,一直未曾立后,后宫虽嫔妃成群,但嫔妾皆无所出,他安着什么心,不是再明显不过?余女镇一役,元修失手,未将青青带回北燕,而狼卫暴露,最终只将呼延查烈带回了大辽。如今大齐建国,迁都在即,呼延昊自当清楚,齐辽两国关海远隔,谋她之机已失,余生难再相见了。 而查烈自入盛京为质时起,青青就护着他,后来更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视如己出。呼延昊将查烈立为太子,即便明知此子有杀他之心,以他的性情,怕也乐在其中。且这些年来,大辽频频西征,虽疆域日广,但局势不甚稳定,亡部时有叛乱,储君一立,部族旧臣们心向太子,为助太子蓄养实力,定会选择隐忍,以待厚积而发。各部安生几年,对稳定局势有益,呼延昊何乐而不为呢? 步惜欢噙着冷笑,目光淡凉如水,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呵,本初…… 都多少年了,一个个的都还不死心,看来……大婚之礼需得叫礼部抓紧了。 …… 自帝驾南渡亲政起,织造局和将作监就领了织造帝后冠袍和备制大婚器用的差事,一晃数年,差事早已办妥,只是开国帝后大婚,礼制应加一等,故而大齐一建国,各局各司就又忙了起来,改制、查缺、采办、报检,从二月忙到六月,筹备的差事已临近尾声。 随后,钦天监择定吉日良辰,将帝后的大婚之日定在了六月二十八日。 诏书一下,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皆洋溢在大喜的气氛中。汴都宫里,小安子和彩娥恨不得一天来道八次喜,暮青倒也不是不欢喜,但就是提不起劲儿来。 这些年南征北战,一日不得闲,身子累得狠了,如今一闲下来,人就像是歇不够似的,成日懒洋洋的。恰逢盛夏时节,暑气将至,暮青连胃口也不佳,终日只想歇着,午后倚在榻上,听着蝉鸣蛙声便能睡上一觉,夜里睡得更沉,以往步惜欢上早朝时,她便会醒,如今一睁眼,常常是日上三竿了。 朝中和宫里皆在为大婚的事儿忙碌着,唯独暮青游离事外。 日子就这么进了中旬。 一场雨后,暑气稍散,暮青觉得神清气爽了些,于是便微服出了宫。她乘着马车去了趟城西义庄,去了趟春秋赌坊,经过当年背尸出殡的长街,经过废置的内廷美人司,经过兵部职方司衙门——当年的西北军征兵处,最后停在了城南的福记包子铺门口。 时近隅中,小二端着头道蒸屉出来,雨后湿热的夏风捎着香气扑进马车,暮青下车买了四只包子,用荷叶裹着、红绳提着,回宫的路上又去了趟瑾王府、狄王府和建安郡主府,府里主人皆不在,府门却照常开着,面向长街,遥望汴江。 暮青在瑾王府外站了许久,盼诏书将喜讯布告天下,盼江风将祈愿送达四海,盼有朝一日——人海再会。 按汴州一带的礼制风俗,女家成亲之前需择吉日往家堂告祭祖宗,一为作别,二为求安。于是,六月二十二日,帝后大驾离开汴都,启程前往古水县。 此行本来只需暮青独往,但步惜欢执意同去告祭,礼官在朝上直呼此举有违祖制,步惜欢只道:“朕乃开国之君,朕就是祖制。” 礼部官吏登时噎住,因知当今帝王虽在国事上虚怀纳谏,但家事一向不容群臣插手,于是叹了口气,只好由着皇帝了。 当天傍晚,帝后大驾抵达古水县云秋山,步惜欢陪同暮青在山上斋戒了三日。 二十六日一早,夫妻暂别,帝驾启程回宫,凤驾则进了古水县城,回到了城北后柴巷的家中。 暮青当年离家,正是六月时节,如今归来仍是六月,老院子瓦色青幽,竹丛笔直,院儿里砖石缝中杂草未生,屋中一应摆设皆如旧时。 帝后大婚,最欢喜的莫过于古水县百姓,凤驾回乡这天,百姓虽未见到凤尊,后柴巷中亦被重兵把守着,但许多人在晌午时分见到巷尾那间院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吃着家中灶里煮的米粥,暮青恹恹的胃口顿时开了许多,她在家中歇了一日,次日一早,束发戴巾,布衣乔装,走出家门深巷,入了热闹市井。她混在人堆里,到过儿时常去的铺子,听着百姓口中关于自己的故事,重走着家中到县衙的路,最后去了趟古水县义庄。 义庄里的仵作早已换了人,听见敲门声,老仵作开门一瞧,顿时愣住。只见门外站着个年轻人,及冠之年,相貌平平,却有一身说不出的清卓风姿,不似寻常后生。 老仵作问:“尊驾是?” “倒无紧要事,只是来看看。”年轻人朝老仵作作了个揖,随即便进了义庄。 义庄里一具待检尸身也无,唯有几副当年的人骨架子列在偏堂。这些年刑部严核积案弊案,古水县乃都城辖下,命案之看验审断早已无从前那般轻忽罔顾的风气,义庄内无待检之尸也在意料之中。 暮青在偏堂逗留了许久,望着那几副人骨架子失了神。 老仵作一脸诧异之色,心道真是世道不一样了,连义庄都有人当成名胜之地游览来了。他见年轻人颇有气度,却是一介布衣,琢磨着莫不是今年县考未中的学子,心灰意冷,想入仵作行了?于是探问道:“这位后生莫不是想入行?老朽正缺个徒儿,见你胆大,许是块料,不妨入个行?咱们仵作行如今可不在贱籍了,是正儿八经的官籍,后世子孙想科考入仕、从军报国,可都使得哩!你要有本事,当仵作有朝一日也能是一方刑吏,不非得走那条恩科的路!你知道关州镇阳县的仵作吗?调去刑部当差了!这在从前哪敢想啊?你生在好世道,切莫自弃啊!” 年轻人闻言,目光从死人骨头上转到老仵作身上时,眼中依稀有几分笑意,清清淡淡,却熠熠生辉。年轻人未道是否入行,只作揖而拜,淡然笑道:“多谢开解,您是位好师父,定不会缺徒儿的。” 说罢,暮青道声打扰,便离去了。 六月二十八日,帝后大婚! 天刚四更,杨氏就领着宫中女官进了暮家小院儿,叩见凤尊,侍衣侍妆。 杨氏去年二月随驾回京后,因伴驾有功,被特封为三品诰命。因古水县是暮青的家乡,崔远又曾在古水县任过知县,步惜欢便下旨将当初沈府的宅子赐给了崔家,杨氏一家自此在古水县安家落了户。崔远今年二月参加了县试,中了头名,如今正在家中苦读,备考乡试。 暮青已无娘家人,亲近之人唯有杨氏和梅姑。梅姑性情孤僻古怪,跟着暮青回宫后,一直暗中护主,甚少现身。少主人大婚,她倒是跟来了,却道自己是奴,不敢充当娘家人,于是便纵身上房,专心一意地蹲在房顶上瞧热闹。 于是,扮女家人送嫁的差事就落到了杨氏身上。 天还黑着,暮家房檐下遍挂喜灯,大红对烛将西厢照得通明如昼,彩娥领着宫女们服侍凤尊更衣,暮青穿着身绛色中衣坐到了铜镜前。 龙凤宫镜,宫粉香膏,烟黛檀脂,额黄花钿铺满了妆台,暮青望着铜镜中自己泛黄的眉眼,想起当年在家中时,爹用微薄的俸禄为她攒了几盒脂粉,她却从未敷过。那时想着,若有一日,对镜敷妆,怕不得是成婚的时候了。 没成想料准了,只是没想到这桩婚事竟是大婚…… 一身诰命行头的杨氏陪在一旁,见女官为暮青敷着珠粉,眼中不由含了泪。崔家能有今日,皆是托了当年遇见皇后娘娘之福,伴驾多年,今见此景,竟有几分嫁女之感。 门口,彩娥端着只玉盘进来,盛着已摘好洗净的凤仙花瓣,花瓣朱红,珠润如露。一个宫女跟随其后,捧着玉臼小杵、明矾红帕。 彩娥笑吟吟地奏请暮青将手搁到玉盘上,由宫女们为她涂染蔻丹,但暮青未准,理由是此花小毒。 一听有毒,宫人们吓了一跳,纷纷跪下请罪,尽管谁也不知,千层红、凤仙花等皆是女子常用之物,怎会有毒? 杨氏也颇为诧异,她记得从前有段时日身子不适,郎中开的方子里有味药即是此花,有通经活血之效,按说应不伤女子身子才是…… 但谁也不敢忤逆凤意,彩娥立刻领着宫女们将一应物什都端了出去。 暮青又对女官道:“无需浓妆艳抹,略施脂粉即可。” 女官未言礼制宫规,只福身行礼,笑称遵旨,一切都依暮青之意,薄施粉,淡敷妆,远山眉,画朱唇,点花钿,坠东珠,细梳发,绾青丝。 云鬓绾就,淡妆晕成,烛光摇红,镜色昏黄。小院寒舍里,红尘光影网罗着一张清绝容颜,惊艳了夏夜星光。 彩娥领着宫女们捧入凤冠凤袍,大齐皇后凤冠集将作监和尚冠局之能工大匠的毕生造诣,冠上九龙九凤,“龙”谓之天子嫡妻、储君嫡母,“凤”谓之凤凰来仪,达王道,成九德。龙身錾金,凤身嵌翠,龙口衔珠,下垂珠结,凤口含玉,点翠成云。云中牡丹十二、金梧十二、宝叶十二、钿花十二,步摇博鬓左右各六,亦十二数。冠上珍珠之数六千,皆乃东海贡物,珠圆无暇,宝光如镜,更有金玉翡翠、红蓝宝珠、珊瑚玳瑁等宫藏奇珍,凤冠之美冠绝古今,工艺之繁登峰造极。 而凤袍亦集织造府内织女绣娘的织裁绣技,云锦霞披,广袖金坠。裙裾三丈,金绣日月云霞,凤凰于飞。广袖如云,织绣九天天阙,四海山河,缀以九彩霞披,凤佩宝坠,好一派天命玄女、降而生瑞之相! 凤冠霞披穿戴于身,暮青起身之际,恰是破晓之时。金乌吐辉,蒙蒙晨光洒在暮家小院儿的青瓦上,命妇宫侍们齐伏而呼:“叩见凤尊,贺凤尊大婚之禧!” “吉时到——”这时,礼官的唱喝声在院中响起。 暮青走出闺房,迎着初露的晨光朝空荡荡的主屋一拜,朝云秋山一拜,再朝鄂族中州方向外公与外祖母的衣冠冢一拜,而后才在礼官的唱报声中出了暮家小院儿。 民间巷子窄,凤銮车驾进不来,便在巷子口候着。巷子里铺上了红锦,暮青踏着喜毯走出家门,回头望了眼自家的木门铜锁、灰墙青瓦,而后仰望着劲拔的竹梢和浅白的天空,许久后,再朝家门一拜。 今日出嫁,再回乡时,恐不知何年何月了。 宫侍们列于街巷两旁,目视着皇后郑重地拜别家门,而后转身,踏着红毯向凤銮车驾行去。 车驾旁,月杀抬头望了望天。 暮青行至近前,扬眉问道:“越大将军这般神情,似乎有话要讲?” 大喜之日,月杀依旧一脸漠然神色,冷淡地道:“末将这般神情是在说:苍天有眼,您总算嫁出去了。” 这老父亲般的口吻听得杨氏和彩娥等人垂头忍笑,越大将军自皇后娘娘从军时就在替陛下操心这事儿,今日也算是如愿了。 “的确。”暮青扫了眼从鄂族赶回的千名神甲军将士,笑道,“苍天有眼,尔等皆在。” 当年陪她计杀岭南王、勇闯天选阵、县庙屠恶、义保鄂族的将士们,她曾以为今日难全,但今日见之,全员皆在,纵有伤残者,亦是上苍眷顾,理当拜之! 暮青朝天地一拜,朝将士们一拜,礼毕之后,方才踏着玉凳霞阶,入了凤銮车驾。 这一天,整个古水县都醒得很早,城北到南门的长街上满是送嫁的百姓。天色刚明,吉时即到,凤驾大婚的仪仗伴着礼乐丝竹之声,从城北后柴巷外浩浩荡荡地行来。 礼官居前,大纛紧随,十二匹御马牵引着导驾车队,后为十二重禁卫引驾,列于驾后的是当年江北水师的五万儿郎。 今晨四更时分,章都督率水师五万乘船沿江抵达城外,当年皇后麾下的亲卫、军侯和五万将士上岸入城,列入仪仗,为皇后送嫁!将士们齐着青袍银甲,天光泛白,甲色如刀,军容似铁,步姿铿锵。儿郎们的战靴踏在街上,为喜庆的礼乐声添了几分雄壮,四大营依照当年编列,军伍之中隐约可见缺位,那是当年战死江北的将士之位。而章都督的马后,熊泰、侯天、刘黑子三位军侯骑马相随,刘军侯牵着匹空马,那是当年为护凤驾而战死的武义大夫石大海之位。 当年渡江的,未能渡江的,今日都来了。 鼓吹乐队,幡阵旗阵,仪仗威仪浩荡地上了南街之后,古水县百姓才见到了凤銮车驾。 凤车赤木镶翠,顶有金凤,两壁雕画日月神祗、凤凰于飞,谓之神女降世、有凤来仪。车驾四檐坠玉,帘绣云凤,霞旗秀木,威仪万千。凤车由礼官驾驭,八十驾士簇拥,宦官宫娥相随,神甲军护驾。 神甲军乃皇后亲卫军,虽仅千余众,却披戴神甲,身藏神兵,刀枪不入,削铁如泥。神甲之貌神秘,世人鲜见,而今为送皇后出嫁,侍卫军驾御骏马,尽戴神甲,伴驾左右,凤车仿佛行于在万丈金辉之中,威仪之盛,千古难见。 凤銮车驾后,扇麾仪仗壮势,属车八十一乘,备车千乘,送嫁仪仗足有八万余人! 待凤车驶过,百姓们数着属车后的嫁物,花瓶、花烛、香球、百结、交椅、青凉伞、画彩钱果、五男二女花扇等象征着百年好合、七子团圆等民间嫁娶吉件皆有,却不见妆合、照台、奁具、裙箱、衣匣、洗项、珠宝首饰、绫罗锦缎、金银宝器等嫁妆。 皇后并非未备嫁妆,而是那嫁妆仪仗抬不起——皇后的嫁妆乃鄂族四州八十五县城池! 去年大图皇帝退位献降,因降书上未盖鄂族神官大印,故而所献之地实为五州,而非九州。后来,圣上下旨受降,朝廷发兵平定五州,纳五州而建大齐,鄂族仍由皇后执政。今日,帝后大婚,大齐与鄂族结为一家,从今往后,四州依旧由皇后执政,但归入大齐帝国版图。从今往后,皇后掌大齐狱事,执鄂族之政,与圣上共治天下。 这是从古水县走出的女子,走出家乡近十载,归来身负四海名。 她脱胎官奴,生入贱籍,承事贱役,遭人忌避。一朝被迫离乡,从军西北,破奇案、救新军、战马匪、闯敌营。破地宫机关杀阵,立军功金殿受封,军中练兵,京城破案,智揭阴谋,替父报仇。南渡之后,授业传道,提点刑狱,问政淮州,定赈贷奇策,平岭南割据。后又潜入鄂族,闯天选大阵,复大图国业,化神女尊身,执鄂族之政。执政三载,废旧俗,立新法,兴农桑,开商道,建城郭,安民生,政绩斐然。她从一介民间仵作到大兴英睿都督,从南兴皇后到大图神官,一路行来,步步传奇。 而今,天下大定,帝后大婚,她自家乡出嫁,喜毯从后柴巷暮家小院儿的门口一路铺向汴都——圣上以百十里红妆、八万人仪仗相迎,这一场盛世大婚冠绝古今,后世怕也难以企及。 这世间只怕不会再有如此帝后了。 这天,晨阳照在城楼上的时候,古水县百姓山呼贺喜,跪送着凤驾仪仗行出了城门,沿着铺着红毯的官道向汴都古城行去。 这天,天下大赦,汴都城中百花盈道,万民夹迎,宫娥手执盛着五谷、福钱和宫果的花斗从宫门外一路排到了城门口。城门口,礼象披锦,武将护旗,禁宫十二卫自城门一路迎至三十里外,文臣穿戴朝服伴着天子卤簿候在飞桥上,听着御林卫一个时辰一报,直至傍晚,方才望见了凤驾仪仗。 漫天晚霞照着古道城郭,凤銮车驾在徐徐夏风里与天子玉辂相会于虹桥之上,礼象齐鸣,鼓乐大奏,文武朝拜,将士齐贺,宫娥向长街两旁洒下花斗里的五谷、福钱和宫果,孩童争拾,百姓欢呼,龙凤宝车在兵卫仪仗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驶向了宫门。 酉时二刻,吉时到来,天子玉辂迎凤銮车驾自正东午门而入,经崇文门、崇武门、崇华门,过中路六殿三门而至家庙,先告祭祖宗,而后至金銮殿举行成婚大典。 钟鼓大奏,天子在礼官的唱报声中落驾,亲手将皇后扶下凤车,帝后执同心牵巾两头,共登玉阶,同入金殿,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之下叩拜天地,遥拜祖宗,行交拜大礼。 殿内张灯铺锦,帝后立在龙凤好合、琴瑟和鸣的五色织锦喜毯两侧,听着礼唱,三叩三起,博袖佩带在雕梁玉柱上交织出如梦似幻的画影。天子大婚冕冠上的垂旒在步惜欢的眉宇间碰撞出几分恍惚神色,鼓乐礼唱声仿佛从耳畔远去,眼前浮光掠影,晃过当年戏里的嫁衣、提笔写下的婚书和那落款上的日子——元隆十九年三月十六。 多少年了? 今日终如当年所愿,莫不是一场好梦吧? “礼成——”礼官的一声高唱将步惜欢恍惚的心神拽了回来,而后便见礼官呈上了机杼。 步惜欢接过机杼,欲挑盖头,竟觉手颤,不由失笑。他这心这手,博弈天下未怯过,指点江山未颤过,今日此时竟患得患失起来了。 金殿四角立着龙凤灯台,兰烛高照,微香暗侵,盖头被缓缓挑起的一刻,日月龙凤仿佛乘着人间灯火而去,天上阆苑,人间美殿,驰隙流年,一瞬千古。 当步惜欢望见那盖头下的晕晕娇靥,流年霎时倒转,恍若回到当年——薄施粉,淡晕妆,远山眉,点朱唇,一片花钿吹眉心,朱砂描画定其心……这是当年成婚时他为她描的妆。 不论几度寒暑,她与他一样记得那年。 步惜欢望着暮青吟吟一笑,垂旒上的七宝玉珠流光绚影,眸中仿佛映入了一天星河,烂漫醉人。 随即,二人携手登上御阶,同坐于金殿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贺。金殿外,迎亲送嫁的将士们立在殿前广场和四门甬道中,放眼望去人潮如浪,贺喜之音如擂天鼓。 这场盛事,此时不过刚刚开始…… 礼毕,礼官宣旨,赐殿外将士御筵九盏,步惜欢留在殿内大宴群臣,暮青则先还寝宫坐帐。 乾方宫中张灯挂彩,比起金銮殿内的富丽堂皇,承乾殿里处处是旧时记忆。门窗上贴的喜联、窗花皆是当年马车上贴过的,窗上甚至还贴着几对他们在星罗和关州逛庙市时买的窗花,虽不应时节,却令人心暖。 殿内摆着的瓷瓶宝器、百宝如意、玉杯玉盘皆是将作监按当年马车里摆过的器样烧制的,连牡丹花卉、香果糕点都与当年一样不差。 殿内唯有一样摆设换了——龙床。 黄花梨,一丈宽,当年拌嘴时的一句玩笑话,他一直记着,早在她与大图定下三年之约时,这床就雕磨好了。 当时,朝中有谏越制之声,因皇后屡建奇功且帝后正因安定家国而受着夫妻分离之苦,故而言官们口下留了情。如今大婚,这龙床摆入寝宫,言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算是默许了——开国帝后,越制就越制吧。 龙床上叠有喜被,双喜四福,龙凤呈祥,明黄朱绣,寓意吉庆。被上摆着龙凤喜枕,枕旁搁着一柄玉如意,结了喜绸,坠了香囊,依旧如同当年。 女官唱着吉词,瑞王府的老王妃高氏和杨氏作为嫂子和娘家人扶着暮青坐入帐中,一坐下,就听见咔嚓一声! 暮青眉头都没动——老花样儿了。 高氏和杨氏却喜上眉梢,二人恭请暮青起身,伴着女官“天上长生果,地上落花参,见了新人开口笑,儿孙满堂,福多寿长”的唱喝声,从喜被下摸出一只破了壳的花生,打开一数,里头躺着两颗小果,粉白圆胖。 高氏和杨氏互看一眼,意味深长地打了个眼底官司。 “洞房花烛夜,新人共枕眠,今夜榻上行春雨,来年屋里听娃儿笑。”女官边唱贺词边恭恭敬敬地接过两颗花生果,包入喜帕内,搁在了龙凤枕下。 暮青愣着神儿,心道:这一双的数儿怎么也跟当年一样? 直到女官复请坐帐,暮青才回过神来,不由笑自己,莫不是被凤冠压蠢了,不然怎么也信这些了?不过是风俗罢了。 坐了一日的车马,暮青还真乏了,此时若能摘了凤冠,她怕是能倒头就睡,但大婚之禧,步惜欢盼了多年,纵是再累,她也会等着。 步惜欢比意料中回来得早,约莫二更时分,范通的唱报声就传入了承乾殿。 高氏、杨氏及宫人们急忙见礼,步惜欢身后跟着一众宫人,捧着文房四宝、绫罗贡锦、金银美器、脂粉首饰、美酒福果等物,一进殿,步惜欢就下旨厚赏宗亲诰命、阖宫侍从。 高氏、杨氏、女官、小安子及彩娥等人大喜,纷纷谢恩告贺。 步惜欢道:“时辰不早了,都告安吧。” 众人一听就愣了,女官道:“启奏陛下,尚有撒帐、合卺诸礼未行……” 步惜欢望着暮青道:“皇后乏了,那些礼数朕跟皇后关起门来自个儿行一行便罢了,告安吧。” 女官讶然,高氏和杨氏都是过来人了,见帝驾自打进了殿,目光就未从皇后身上移开过,不由露出羡慕神色。 这天下间的男婚女嫁呀,六礼是办给外人瞧的,图的是个明媒正娶的名分。世间多少女子,空有名分,难得情分?两者皆得的好姻缘,岂能不羡煞人? 二人皆是识趣之人,饮了宫人呈上的喜酒,便跪安而去。出了殿门,杨氏偷偷拭了拭眼角,又回头望了眼宫门,老总管范通领着女官和宫人们出来,殿门关上,一双人影映在殿窗上,烛火摇红,夏夜静好。 殿内榻前,步惜欢为暮青解了凤冠,眸中的歉色浓得化不开,柔声道:“这一日,辛苦娘子了。” 她这些年累着了,近来身子乏,这一日折腾下来,他委实担心,于是匆匆散了宫宴赶了回来。那些撒帐之礼,要按皇家婚俗行之,还得闹腾好一阵儿。这凤冠颇重,宗亲宫侍们在,她不便解冠更衣,遣退了众人,她会自在许多。 暮青垂眸一笑,也抬手为眼前人解冕,“这大婚,如你所愿就好。” 她没那么娇气,他盼大婚盼了许多年,能成全他多年心愿,折腾一日有何不可? 从当年遇见他时起,他们就在互相成全,时至今日,终得圆满。 “为夫还有一愿,娘子可愿成全?”步惜欢将冕冠与凤冠摆去桌上,回身端着两只酒盏,笑吟吟地望着暮青。 暮青道:“此生你想为之事,我都会成全。” 此话令男子眸中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他端着酒盏来到龙床前,暮青一接酒盏就愣了。 酒器是温的,闻来无酒香,汤色也不似茶。 步惜欢坐到暮青身旁,举杯作邀,只笑不语。暮青也不问,举盏为应,夫妻二人挽臂交杯,仰头共饮。 温汤入喉,暮青眉心一舒——蜜糖水。 步惜欢一笑,笑意比殿内的烛火还暖柔。她乏了,酒伤身,茶伤眠,温水最宜,添勺蜜糖,盼甜蜜白首,永不生离。 红帐似芙蓉,烛影映帐红,两人端着空酒盏坐在帐内,含笑相凝。龙凤杯盏银光如月,宝石似星,一条红绸同心结绾着盏底,颇似那架在漫漫银河两端的喜桥,牵系着千年岁月,百年姻缘。 暮青望着步惜欢的眉宇,那分明润,日月不及,那分矜贵,可夺天地。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看不够他,当初的三年之约都熬过来了,如今只是小别三日,竟有如隔三秋之感了。 步惜欢由着暮青看,待她自个儿回过神来,耳根微微泛红时,他才笑了声,把龙凤杯盏取回,一仰一覆,安于床下。 合卺礼毕,他又取了方喜帕回来,上头搁着一把金银剪,剪刀一半金制,一半银制,雕龙刻凤,宝气夺目。 暮青瞅着步惜欢坐回自己身旁,郑重其事地从她的云髻右边儿取了一缕青丝,与他发髻左边儿的一缕墨发一同剪下,牢牢地结在一起,而后与一把玉梳一同包入了喜帕。 此礼谓之“合髻”,意为夫妻一体,白头偕老。 喜帕包好后,步惜欢打开衣柜,搬出了一只衣箱。这衣箱是从都督府里带回来的那只,搁在衣柜底下,他将其搬出,盘膝而坐,将喜帕放在了暗层内,压在了那幅画上。 暮青望着步惜欢忙忙叨叨的背影,他那身龙袍上绣着日月星辰、山河火龙、华雉宗彝等天子十二纹章,天之大数皆在其身,这人却跟个凡夫似的,新婚之夜坐在地上捣鼓衣箱。暮青忍着笑,终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不该太懒,这才起身整理被褥,把龙床上铺着的红枣、花生、桂圆、瓜子都包入喜巾,打好包袱拎到衣柜前,一并搁入了衣箱里。 这些东西一直收在衣箱里会生虫,只需按婚俗在新娘子的衣箱中存放三日,讨个早生贵子的吉利即可。 见暮青把喜巾搁了进来,步惜欢顿时愣了愣,随即抬头苦笑,“忘了撒帐了……” 他本以为成过三次亲了,婚俗礼数早已默熟于心,可事到临头还是出了错。看来,这亲不论成几回,他依旧是紧张啊…… 暮青倒无遗憾之色,反倒哼笑一声,把喜巾往衣箱里一搁就倚入帐中,眉眼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要撒你撒,撒完你收拾。 步惜欢笑了声,慢悠悠地把衣箱归入柜中,行至帐中,床边坐定,挨着暮青。她倚靠在喜枕喜被里,眸子似开半合,昏昏欲睡之态别有几分憨趣。他俯身为她捏腿解乏,捏着捏着,手指便绕住了她的裙角,三绕两绕,绕到他的袍角旁,灵巧地一系,便打成了结儿。 当年渡江前匆匆圆房,赶不出两身喜服,他与她便同袍而婚。今夜,这两身喜袍终于系在了一起,龙尾缠着凤羽,金丝相绕,日月与共,再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步惜欢心满意足地往龙床里一仰,托腮侧卧,笑看暮青。他手里没拿谷豆、福钱和同心花果,就这么笑吟吟地念,像是哄人入睡,“撒帐东,瑶池神女下巫峰;撒帐西,月娥仙郎情不移;撒帐南,好合戏情乐且恋;撒帐北,交颈鸳鸯尾并尾。今宵芙蓉帐子暖,来日画堂迎春风,月娥喜遇蟾宫客,百年好合恋香衾。” 暮青听罢,低笑出声,睡意全无。 这厮又来了!听听,这都什么词儿! 步惜欢也忍俊不禁,殿外星繁虫鸣,殿内烛红帐暖,两人躺着傻笑,笑声久未平息。 半晌后,暮青道:“你可知道,即便有幸多得这一世,我也从未信过命数。直到遇见你,我才信了……” “嗯。”步惜欢应了声,眉宇间的欢喜神色胜过了情念爱欲,她的情话可比春宵一刻珍贵,尤其是今夜说的。 她想说,他就听着,听入耳中,揣入心里,此生就这么珍藏着。 只听她接着道:“我觉得,你就没有洞房的命数。” “……嗯?”步惜欢正等着听情话呢,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句,一时间竟不解何意。 暮青扬起嘴角,冲他勾了勾手。 步惜欢愣了片刻,方才附耳过去,只是少顷,便忽然呆住! 那是一种神魂抽离般的呆滞,他此生从未如此傻愣过。仿佛历经半生之久,他才怔怔地望来,木讷、诧异、欢喜……诸般神色生于眸底,若星辰击撞,烂漫动人。 她不再复言,方才之语却萦绕在他耳畔。 她说…… 阿欢,我们有孩儿了。 ——全书,终。 正文 番外:朝朝暮暮 皇后有喜,举朝震动,几位自皇帝渡江亲政时起就在朝的老臣几乎老泪纵横,多少年了?陛下终于有后了! 最喜的莫过于步惜欢,大婚当晚,他三更半夜的从殿内奔出,急传御医!退至宫门外当值的宫侍们从未见过君王如此失态,不由大惊失色,连大内总管范通那一张死人脸都变了颜色,还以为是凤体有恙,于是匆忙领旨而去。 因帝后大婚,这天夜里御医院老提点亲自当值,听闻传召,又见门口候着马车,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进了承乾殿一诊脉,压根儿不是凤体有恙,而是皇后有喜了! 大惊变大喜,老太监范通脸上的褶子往上扬了扬,与蹲在承乾殿飞檐上看热闹的梅姑那半张疤脸上的笑容一样可怖。 经御医问诊,皇后有喜已两月上下。 步惜欢大喜,厚赐了御医,宫人侍卫皆有厚赏。 乾方宫双喜临门,自这天起,御医每日早晚请脉,御药房、生药库、万安堂、典药局四司日夜候旨,连御膳房里都有御医当差,御厨们在膳食上倍加仔细,不敢出分毫差错。小安子从太极殿调到了乾方宫当差,暮青到御花园里走走,他和彩娥都恨不得搀着,这架势哪是伺候皇后,分明是伺候太后。 说来也怪,暮青本不害喜,被人这么一伺候,身子就好像真的金贵起来了,半丝油腥都闻不得,莫说吃口果子,就是喝口水都吐。 眼看着暮青略微圆润了些的脸庞又瘦了下去,步惜欢甚是自责,责自己未能早早察觉,竟因婚事令她受了劳累。 “这跟劳累有何关系?”这天一早,暮青晨吐发作,刚卧榻歇养,步惜欢就匆匆进了承乾殿。大齐建国,政务繁重,他近日下了早朝却总要回来看看她才能安心去理政。见步惜欢守在榻旁,那自责的神情浓得化不开,暮青忍着害喜的不适说道,“女子有孕后,体内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增多,胃酸分泌减少,胃排空时间延长,故而会有头晕乏力、食欲不振、喜酸厌腻、恶心晨呕等害喜之症,此乃妊娠反应,多数一旬即去,莫要忧思过度。” 这人若知道她有喜了,大婚之礼必不会办,那是他多年的心愿,她怎忍心见他此生抱憾?瞒着他,可不是为了看他自责的。 “……多数?”步惜欢眉心微锁,忧色愈浓。她言行素来严谨,无论晦涩之词还是寻常言语,皆言之有据。她说多数,即是说有些女子害喜的日子会很长?那岂不是倍加辛苦? 这么忧思着,步惜欢小心翼翼地抚了抚暮青尚且平坦的小腹,殷殷嘱咐,“母恩重如天地,切莫折腾娘亲。” 暮青被惹笑了,“哪听得见啊?两个月,才这么大,还没个铜板儿重。” 她拿手指捏了个大小给他看,“这么大,手脚刚长出来,眼耳口鼻也就大略像个人罢了。” 步惜欢看着暮青比量出来的那还不足一寸的大小,眉宇间的惊疑之色替了忧色——如此小?孩儿的眼耳手脚不该是一坐胎就生着的吗? 暮青见这人肩戴日月,袖拢乾坤,能谈笑间博弈天下,却被此事给惊着了,不由失笑,眉眼间倒因此添了几分生气。 这时,范通进殿奏说执宰等人在太极殿候驾。 原本朝中择定十月开始迁都,但暮青有孕在身,步惜欢不希望她受颠簸之苦,便下旨改期。这一改期,许多部署要重新调整,国事愈发繁重。 步惜欢听闻奏事敛了神色,只淡淡地应了声,却未着急移驾太极殿。他望着暮青那恹恹之态,守在榻旁牵住她的手,缓缓地为她渡着真气,直到她眉心舒展,阖眸睡去,他才起身理政去了。 许是这真气管用,暮青醒来后觉得神清气爽,便让彩娥备文房四宝,而后坐到桌前,执笔作画,画胎儿图。 彩娥和小安子从旁侍候笔墨丹青,越看越惊异! 这人……打娘胎里最初只是个叫“胚胞”的物什? 女子有喜头一月,腹中之胎也就黄豆大点儿?这倒也罢了,怎么模样儿不像人,还有尾巴似的? 坐胎两月方才像个人,可脸盘子也就是只具其形罢了。 暮青打算每个月画一张,因此这日只画了两张,但着色工细,标注尽详。 晚膳时分,步惜欢回宫一见到画就着魔似的,筷子都不动一下,眸中惊奇之色流转,似那夏夜江波,深邃浩荡,烂漫吞空。 “往后呢?”他问,像讨糖吃的孩子。 “到了月份儿,我自会再画。”暮青卖着关子,离席往榻上去了。她不能在这儿久坐,省得反胃,扰了他的胃口。 步惜欢望着暮青的背影叹了一声,将画妥当地收入怀中,盛了碗粥,布了几样素菜,端到帐外逗问:“为夫服侍娘子用些粥菜可好?” 怕暮青这会儿闻不得味儿,步惜欢避在帐外探问,未敢靠近榻前。 他忙了一天政事,回来连衣袍都未来得及换,端着粥菜立在帐外哄人的样子着实叫人心暖。 暮青望着步惜欢眉宇间难掩的疲色,不忍推拒,坐起来道:“我自己吃,你快去更衣用膳。” 步惜欢当没听见,来到榻前坐下,耐心地调着粥,一边察着暮青的气色,一边喂她喝粥。他先舀了勺清粥喂她喝了一口,见她没有发作,这才试着添菜。 这一碗粥,暮青喝得很慢,要发作时能忍则忍,步惜欢见她忍得辛苦,便搁下碗筷,为她渡气调息,待她好些了,粥也冷了,宫人们忙端着粥菜去小灶房里热。 殿窗下虫鸣唧唧,灯台上烛光暖人,宫人们端着碗碟进进出出,帐内榻前,暮青喝着一碗不知热过几回的粥,这些年花前月下许过的执手白头的誓言仿佛都在这碗清粥里,岁月静好如是。 看出渡气调息有益,这天之后,步惜欢一日三餐都会回承乾殿陪暮青用膳,而后才去理政。被他这么陪护着,暮青的害喜之症略轻,日子一进四个月,她便觉得身子不乏了,胃口也日渐开了。 步惜欢甚是欢喜,依旧三餐作陪,早晚渡气调息,晚膳后,二人会不约而同地放下政事,牵着手在帝庭中散步。 古都行宫,恢弘气魄,宫楼殿宇四五十所,暮青并未都去过,步惜欢陪着她四处赏景,为她讲宫史秘事。 六宫无妃,侍卫宫人们常见傍晚时分,帝后携手走在廊中檐下,从夏末到深秋,花黄叶落,人影成双。 十月的江南仍旧日和风暖,这天傍晚,暮青想到御花园里走走,御花园南苑的秋茉莉开了,花下铺着一道石径,一座飞亭坐落在晚霞深处。步惜欢扶着暮青走过石径,入了飞亭,看暮青倚亭而坐,裙裾帛带飞舞在晚风里,晚霞洒在她隆起的肚腹上,她的眉眼温润柔和,似天池镜湖,令人沉迷。 步惜欢看得失了神,直到听见暮青的话。 “你说……这孩子是儿是女?”她问。 步惜欢回过神来,不由失笑,打趣道:“你怎么也在意此事?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你我的孩儿,是儿是女,皆是人中龙凤,你担心这孩子会担不起这江山社稷?” “我倒不担心此事,只是想起了查烈。”暮青举目西望,喃喃着笑道,“这孩子从小就闹着要公主。” 一听此事,步惜欢笑容微滞,眸中的笑意淡了下来,懒洋洋地道:“为夫当年似乎没答应过此事。” 暮青失笑:“我只是想起从前之事,提这么一句罢了,你倒当真了?你也不想想,查烈十二了,再过三五年就当娶妻了,哪能等得起?他们的年岁终究是差得大了些。” “年岁差得少也不成,远嫁苦多,怎及京城安逸?”步惜欢面色甚淡。 暮青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人刚刚还说女儿也能担得起江山社稷,现又盼着女儿安逸度日了,合着社稷重担给儿子扛着他不心疼,倒心疼女儿吃苦。孩儿还未出世,是儿是女,日后会有何人生经历都还难料,如今只是提提嫁人这茬儿,这人就不乐意了,怕不是个女儿奴? “若是个女儿,生得像你,自是美事。”步惜欢见暮青不说话,怕她恼了,不由凑近了些,笑着抚了抚她的肚腹。 暮青哼了声,“生得像我,性子莫要像我,贴心乖巧,那才是美事。” 步惜欢假模假样地愣了愣,眺望着亭外的花丛问道:“嗯?这满苑花香,哪儿来的酸味儿?” 暮青气笑了,嗔去一眼,步惜欢纵声长笑,甚是欢愉。 暮青也忍俊不禁,两人伴着花香晚霞笑了许久,正笑得起劲儿时,二人双双怔住,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暮青的肚腹上。 “方才是……动了?”步惜欢问,话音轻极,像是身在梦中,怕惊醒了自己。 “嗯。”暮青微笑着应声,这人每个月都盼着胎画,上个月见画上写着胎动,日日想摸,可胎动尚轻,探不出来,没想到今日凑巧被他摸个正着。 步惜欢的眸中顿时绽出人间烟火般烂漫的神采,问道:“孩儿可是听见你我说话了?” 暮青忍着笑泼冷水,“那得八个月。” “八个月?”他倒不失落,反生了盼念,笑道,“快了。” …… 日子确实过得快,秋去冬来,转眼就进了腊月。 年关在望,暮青有喜八月有余,步惜欢本该欢喜,却被这个月的胎画给惊着了。画中胎儿已长成,母体的五脏被挤得移了位,着实令人触目惊心。他坐在烛台下看了许久,不知不觉想起儿时,此后再未提起那隔着肚皮跟孩儿说话的事儿,只是陪着暮青白日散步,夜里捏腿,细心呵护,倍加谨慎。 暮青也很谨慎,她命御膳房多备果蔬,少食多餐,少盐少油,膳食以多样清淡为宜。 年关一过,御医院就挑选了两位登记在册、身家清白、经验丰富的稳婆入宫侍驾,步惜欢担心暮青与两个稳婆不熟,特意命御林卫去古水县将杨氏请来了宫中。杨氏育有一儿两女,女儿还是双生胎,在产事上颇有经验。 老话说:“牛生崽儿锅沿过,女人生孩儿坟前过。” 眼看着皇后临盆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乾方宫上上下下都笼罩在紧张的气氛里,唯独暮青不慌不忙,她命人在西配殿布置了产房,并画了数张图,告诉稳婆如遇脐带绕颈、胎位不正当如何处置,产后出血的常见原因有哪些,当如何处置。尽管知道没人敢在她身上动刀子,但她还是把刀具和解剖图都备好了。她告诉稳婆,如发急情,莫要慌乱,尽人事听天命即可。 两个稳婆在牵拉脐带、复正胎位上都颇有经验,但头一回见到图,心惊之余也算开了眼——头一回见到临盆在即,把样样儿急情与处置对策都想到了,非但不慌乱,还平心静气地宽慰稳婆的新妇。 杨氏见惯不怪,两个稳婆却不由暗道天下传言不虚,皇后娘娘能母仪天下,果真非寻常女子。 万事俱备,但整个正月里,暮青一直没有发动的迹象,御医天天呈奏脉案,稳婆日日回禀宫高胎位,连步惜欢的心都提起来了,暮青却按部就班,甚是镇定——该备都备了,余下的不就是看天命了吗? 随后,日子进了二月,初二这天傍晚,暮青发现自己落了红。 杨氏听闻之后,立刻吩咐稳婆侍驾前往西配殿,吩咐彩娥去请御医,吩咐小安子去太极殿报信。 彩娥和小安子领命而去,暮青却在桌前坐下,吩咐传膳,“临盆之兆而已,还早着呢,都去吃些东西,免得后半夜没力气。” 两个稳婆正要来扶暮青,见她坐得稳当,不由双双望向杨氏。 “哎呦!您可真是……”杨氏又是好笑又是服气,无奈地对稳婆们道,“殿下之言有理,头胎是没那么快,后半夜才是忙的时候,我在这儿侍驾,你们先去垫垫肚子。”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皇后临盆,谁也不敢大意不是? 两个稳婆虽谢恩而去,却不敢耽搁太久,到小厨房里随便吃了几样点心垫了垫肚子,便回到了承乾殿。 刚站定,就见一道红影当空掠下,似天降妖云,携着疾风,摧得庭树枝摇花落,飒飒作响! 稳婆啊的一声,差点儿要喊刺客妖人,却见杨氏笑盈盈地行了个礼,“妾身叩见陛下。” 稳婆们一惊,赶忙跟着行礼,心中不由后怕,暗道险些闯下大祸。 步惜欢疾步进了内殿,却未见到儿时记忆里那些乱糟糟的景象,宫人各司其职,杨氏和稳婆都伴在暮青左右,晚膳已经摆好,暮青正喝着碗银丝羹。 见步惜欢回来,暮青放下碗筷,给他也盛了碗羹汤,说道:“刚刚发动,离临盆还早着,怎么也得五六个时辰。今儿晚膳早了些,你多少吃些吧。” 步惜欢看向杨氏,杨氏禀道:“回陛下,头一胎都慢,五六个时辰算早的,一两日的都有。” 步惜欢闻言,心半点儿也没落回去,反倒愈发悬着了。他没胃口用膳,但面前的羹汤是暮青盛的,心意难舍,便端起碗来喝了。他用膳一贯优雅,骨子里的那股矜贵劲儿今日竟有些持不住,匆匆用罢羹汤,便瞅着暮青用膳,想布菜怕撑着她,不添饭又怕她今夜脱力,正犹豫着,暮青搁了碗筷。 “饱了。”她道,“趁这会儿还不怎么折腾,陪我再散散步去。” “好。”步惜欢将暮青扶起,两人携手出了承乾殿。 两个稳婆望着帝后迎着晚霞在庭中慢悠悠散步的背影,不由面面相觑。 直到日暮西沉,天色渐暗,庭中廊下掌了宫灯,暮青才迎着萤火般的灯光往西配殿而去。 稳婆见步惜欢也要进殿,不由一惊,却没敢拦驾。崔老夫人早就耳提面命过了,万勿在陛下面前提那些“产妇不洁”之言,以免触怒龙颜。崔老夫人说了,帝后情深,娘娘临盆之日,陛下多半会陪着,甭费那劲儿拦驾,拦也拦不住,侍候好产事就是,旁的规矩不必提。 稳婆们跟进殿内,看着帝后相伴的样子,不由感叹,当了半辈子的稳婆,什么样儿的人家都见过,就是没想到帝王家里是这样的。 殿内早已布置妥当,床榻是将作监按图所造,形似交椅,半躺在榻上,比平卧更便于使力。暮青到榻上歇了会儿,阵痛一发作,她就起身下地走动,累了就回榻上歇着,歇好了继续下地走动,如此折腾到了后半夜,阵痛愈发频繁强烈了起来,稳婆们怕暮青临盆时体力撑不住,劝她卧榻歇着。 暮青坚持走动,这样颇费体力,但能加快产程。在一个医学落后的时代,难产无异于赴阎王殿,加快产程不仅能保命,还能减少感染风险,这对她和孩儿都好。 她命彩娥备了糖水和点心,随时补充体力。两个稳婆见她熬了大半夜,非但一声没喊过,还能行动用膳,心中不由服气。 唯有步惜欢清楚暮青的手一回比一回颤得厉害,可任由痛意入骨,她只是吐纳着气息,不曾喊过一声。 “痛就喊出来,没事。”趁暮青卧榻暂歇的工夫,步惜欢坐在榻旁一边缓缓地为她渡着真气,一边温声说道。 这半生历尽风浪,他无能为力之事不多,此事算是一桩。 暮青望着步惜欢那深藏歉意的目光,笑道:“有那力气,我还不如攒着。” 杨氏从旁宽慰道:“娘娘说的是,使劲儿的事还在后头呢。” 说罢,她望了眼殿外黑沉沉的天,问道:“什么时辰了?” 彩娥禀道:“回老夫人,快五更了。” “五更了……”暮青低喃了一声,心中估摸一算,自发作到此时约莫也有六个时辰了。 正想着,忽觉剧痛,伴着温水淌出的感觉,暮青一低头望向裙子,杨氏和两个稳婆就脸色一变,顾不上礼节,三个妇人同至榻前,把步惜欢挤到一旁,撩开裙摆一瞧,杨氏道:“哟!是破水了……” “快!扶娘娘入内室!” “备热水!” 两个稳婆急忙吩咐宫人,随即宫女们跑出西配殿,稳婆们扶着暮青下榻进入内室。 内室里备有抱柱、产凳、双椅、锦垫等物,不论是立坐蹲跪,还是躺卧,凡是临盆能用得上的法子,物什都备齐了。 暮青素日里习武强身,比寻常女子有劲儿,于是抱柱而立,杨氏从后头揽住她,让她靠住借力,一个稳婆专事抚腹运力,另一人则跪在地上端望。 步惜欢想进内室陪着,奈何宫女们端着热水、托盘等物进进出出,殿内除了稳婆的“用力”声,就是宫女们急切的“叩请陛下让步”声。 步惜欢退到一旁,抵窗而立,望着面前来来去去的人、掀起落下的锦帐、忽明忽灭的灯火和内室里若隐若现的苍白面容,觉得像是在做一场流漫陆离的梦,心似潮汐,忽起忽落,不知歇于何时,安放何处。 不知不觉,窗外天光渐白,内室里烛光人影交叠,像被天霜雾色所侵,渐失渐离。 步惜欢心中不安,再顾不得进去会添乱,掀开锦帐就闯了进去,刚迈入内室,就忽听一声啼哭,杨氏和稳婆们大喜,宫女们又开始进进出出。 暮青脱力而倒,却坠入了一团彤云里,她被步惜欢接住抱起,出了人声嘈杂的内室,躺到了干爽洁净的床榻上。 “青青?”步惜欢挨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暮青掀了掀眼帘,虚弱地扬起嘴角,晨曦照入殿门,她微笑的眉眼在熹微的天光里柔和缱绻,于他而言,胜于日月。 少顷,两个稳婆跟在杨氏身后从内室行出,杨氏喜笑颜开地抱着孩子来到帝后面前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喜得公主。” 公主? 步惜欢和暮青相视一眼,其中意味,二人自知。 杨氏将孩子抱给步惜欢,步惜欢急忙要接,手却不知该往哪儿接,只见明黄锦被里包着个娃娃,面若红霞,圆胖可爱,真真儿跟那长生果里剥出来的似的,初初相见,便将人的心给甜化了。 步惜欢望着孩儿,一时间入了神,连接手的事儿都忘了。 杨氏憋着笑把公主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枕旁,暮青转头看去,也失了神。 真不敢相信,她此生竟能有孩儿…… 原以为,此生即便遂爹之愿成家,也难寻一心人,多半会常伴孤独,终老此生。不料那年遇见他,从此被真情相待,他倾尽尊重换她此生相付,而今天下已定,大婚礼成,连孩儿都有了…… 暮青微微一笑,忽觉手被握住,抬眼望去,正对上步惜欢缱绻情深的眸。 他道:“娘子辛苦了。” 大齐定安二年二月初三,公主降生。 这天恰逢春日节,晨辉红灿,层云尽染,钦天监谓之吉兆。随即,汴都宫中颁下诏书,公主赐名朝霞,封号永宁。 五月中旬,朝霞公主百日礼后,大齐正式下诏迁都。 迁都乃国之大事,庞大的朝廷机构调迁、巨额的国库开支,故而一次迁都少则三年五载,多则十年八年方可完事。 新国都岭南滇州城改名望京,自去年十月起,朝廷机构就在有条不紊地往望京调迁,如今下诏迁都不过是帝后移驾望京、六部随迁罢了,此后余下的朝廷机构仍会陆续调迁。 迁都前夕,暮青微服出宫,去了趟武义大夫府上,看了看石大海的遗孀和儿女,又去了趟水师都督府,见了见章同、老熊、侯天和刘黑子等人,他们领兵戍守边防,不能同去望京,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会了。 老熊的家眷渡江后在军侯府中过得很安稳,他媳妇儿吃不惯江南的米食,索性在西市开了间食铺,做的是西北吃食,生意红火,日子别提有多和乐。 侯天前两年成了家,他不喜官家的娇小姐,倒跟江南一家小镖局的二小姐看对了眼,俩人成日比划拳脚,打情骂俏,他媳妇儿年前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这厮如今一提起妻儿,嘴都能咧到耳后去。 连刘黑子都有意中人了,是将作监李监丞之女。监丞是从六品之职,李家三代匠人,皆是老实勤恳之人。李姑娘生得清秀,手巧心善,因李府与武义大夫府为邻,她常到武义大夫府上串门子,教石大海的遗孀周氏做珠钗贴补家用,因此与刘黑子结识。一来二去,俩人看对了眼,只是刘黑子出身渔家,腿脚又有些跛,怕委屈了人家姑娘,一直不敢提亲。后来听闻李府有人上门提亲,又经周氏点拨开解,这才请了官媒,去人家府上求了亲,定了婚事。 如今,终身大事悬而未决之人只剩章同了。 临走前,暮青问:“他们都成家了,你呢?可有打算?” 这些年来,听说都督府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破了。 章同垂着眼帘回道:“武将手握兵权,不便跟朝中重臣结亲。” 侯天嗤笑一声,“鬼话!御医院常老提点到府上为你诊了几年的脉,有意将孙女许给你,这可不算与朝中重臣结亲吧?眼下都要迁都了,御医院也将调迁,常家不知要不要也搬往望京,你要再不答应这门亲事,这辈子甭想再碰上一个心甘情愿等你几年的姑娘了。” 此事暮青已有耳闻,她明白章同的心思,所以才不便明说,因为一旦她开口,章同一定会答应。若他不是自愿的,只会委屈了人家姑娘。 身为友人,章同的婚姻大事,她不可不关切,却也不能过度关切,这其间的分寸需把握得当,方不会适得其反。 “迁都在即,此一别,望再见之日,尔等皆能安好。”暮青点到即止。 章同闻言一笑,并未多言,只是干脆利落地抱拳道:“同盼殿下安好,盼公主安好。” “盼殿下安好,公主安好!”众将起身,一同道贺,就此作别。 三天后,帝后移驾望京,十二禁卫护从,六部、谏台、翰林院、御医院及瑞王府上下随行,万民叩送,礼乐山呼之声掩盖了帝后玉辂内的拨浪鼓声,兵卫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古都,次日行至古水县云秋山下时,大驾稍停,步惜欢和暮青抱着女儿上山祭拜了一番,这才离去。 八月中旬,帝后大驾经过当年计擒岭南王的仙人峡,过一线坡,进入了素有天下险关之称的望京城。这座当年被英睿皇后不费一兵一卒攻下的城池,自此作为大齐帝国的都城,开启了它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 帝后大驾进京那天,已被封为定西侯的乌雅阿吉和滇州刺史率文武出城迎驾,随行的还有德王、巫氏宗亲子弟、前几批调迁至望京的朝廷官吏,以及前来朝贺的神殿祭司和鄂族文武。 德王即是大图哀帝,他献降之后被封为德王,彰的是恤民之德。大图虽亡,巫氏宗亲尚存,大齐建国后,朝中下旨将这些人悉数迁入望京,赐了田宅职俸,而当初洛都朝廷中的重臣多数被革职贬黜,留任者只有景子春等寥寥数人。 这天,臣民迎驾,满城桂香,大驾仪仗浩浩荡荡地行过望京长街,入了内城气魄宏伟、庄严绚丽的望京宫,从此开始了在望京的新生活。 望京的气候比汴都湿热,民俗、吃食多有不同,步惜欢担心暮青思念家乡,迁都前偷偷命御厨到汴都城南的福记包子铺里掷重金学了手艺,以便她在望京也能吃上家乡味道。怕她恋旧,他甚至下旨望京宫内的宫院皆照汴都宫赐名,帝庭中的布局、寝宫内的摆设皆比照乾方宫,这些皆是工部命匠人在迁都前就赶赴望京布置好的。 望京地处大齐腹地,各州的文书奏报都来得颇快,步惜欢依旧是在太极殿理政,暮青则在立政殿提点刑部要案和处理鄂族政事,但望京宫里的日子还是跟在汴都宫中时不大一样,不仅因为每月初一来宫里请安外的王妃命妇多了起来,还因为宫里添了一位小公主。 朝霞公主初到望京时半岁大,眉眼生得像极了娘亲,性子却像极了她爹,不但爱笑,还慢吞吞的,吃奶都不急。 这天傍晚,步惜欢回宫时,小公主正躺在龙床上玩脚丫子,乳母陪在一旁。一见爹爹回来了,小公主立马背叛了心爱的脚丫子,张开肉嘟嘟的小手,笑呵呵地要父皇抱。 步惜欢抱起女儿,拾起枕旁搁着的布老虎逗女儿,小娃儿对着快要怼到脸上的布老虎,非但不怕,反而咯咯地笑着抓住,咬着老虎屁股磨牙。 暮青也刚回来,正由宫娥们服侍着更衣,见父女俩玩儿得起劲,不由说道:“别总抱着,让她坐会儿,该练坐了。” 步惜欢瞅来一眼,一边欣赏着爱妻在霞光窗影里更衣的美景,一边笑看着女儿啃布老虎的憨态,好声好气地跟半岁大的女儿打商量,“娘说让坐会儿,那咱就坐会儿,可好?” 步朝霞听不懂话,看爹爹在笑,自个儿也跟着笑,两颗刚萌出的小乳牙洁白可爱。 步惜欢抱着女儿放到床上,担心摔着,后头还给搁只靠垫,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 步朝霞已经能坐会儿了,只是瞧见爹爹就笑,一笑就倒,吓得她爹急忙去接,也不知是她爹眉宇间那受惊的神色逗乐了她,还是觉得躺在爹爹臂弯里比倒在锦垫子里舒服,这娃竟然玩儿起来了,一坐就倒,一被她爹接住就咯咯笑,父女俩很快就把练坐的事儿抛到了脑后,一个逗,一个笑,玩得不亦乐乎。 望京的天儿比汴都热,步朝霞穿着身儿红肚兜,胖乎乎的小身子像极了不倒翁。暮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国事繁忙,她为了尽快恢复身体,应对迁都的长途跋涉,孩儿一直由乳母哺育,此事令她觉得甚是愧疚,原本想着当个慈母,可照这情形看来,她怕是只能做个严母了,毕竟某个当爹的人在迁都路上没少干抱着女儿批折子的事儿,朝臣陛见奏事,见公主睡着了,说话都得小点声儿。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儿,真真儿是喜爱得紧,那就由他宠着好了,教女之事交给她。 暮青换好衣裙走了过去,“好了,不闹了,瞧这满嘴的口水,当心呛着。” 说着话,她拿出条帕子来,坐到榻旁给女儿擦嘴。 步朝霞一见娘亲来了,也咧开长了两颗小牙的小嘴儿笑,这一笑,把娘亲的心也笑化了。 罢了,今儿就不练了吧,毕竟只是个半岁大的小娃儿,和她爹玩闹了这一阵子也该累了,还是躺下接着啃脚丫子吧。 步惜欢歪到一旁,瞅着暮青眉眼间无奈又柔软的神色,不禁想起当年。当年初见她,她待人清冷疏离,这一日盼了多年,终偿所愿,真有上苍眷顾之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迁都之后,朝廷下旨开通星罗与英州港之间的海上贸易,复通云、滇、庆三州之间的商路,当初逃难至贸易市镇上的许多百姓选择了留下,在神脉山脚下和市镇四周兴建村落、分配良田,农忙时耕种,农闲时在贸易市镇里寻些活计。朝廷削减了此前饱受战乱之苦五州农户的赋税,与民休养生息,劝课农桑,鼓励商贸,兴建书院,改革取士,纠察吏风,举贤任能。 国事虽然繁忙,但看着五州民生渐渐恢复,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步惜欢和暮青倒也不觉得累。 日子一眨眼就是来年,望京的天儿热得早,三月便穿夏裳,六月已入酷暑,暮青偏偏在这时节里又有了喜。 但这胎不同,她除了有些乏以外,别无其它害喜之症。这倒让步惜欢有些不安了,他数次传召御医入宫号脉,听御医说害喜之症因胎而异,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这天傍晚,御医来号请安脉,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回。 御医跟头一回听见这问题似的,把之前的话原模原样地又答了一遍。 御医跪安后,暮青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嘴角挂着抹笑。 步惜欢道:“看样子是个省心的孩子。” 暮青嗤的笑了,睁开眼道:“霞儿那时候折腾,你成日忧心,这孩子不折腾,也没见你安心过。为人爹娘,总归是逃不过操心的命。” 这话在理儿,只不过这一回,操心之人多了一个。每到傍晚,牵着暮青的手在宫中散步的不再只有步惜欢,还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这胎的确是不怎么折腾,暮青怀胎理政两不误,若非有胎动提醒,她时常忘记肚子里还有个娃。 临盆这天仍是二月,午后见红,傍晚发动,落霞时分,皇子降生,得名步朝暮。 这天是定安四年二月十四日,恰是当年大齐建国的日子,百官大喜,齐奏立储,只是立储的声音中夹杂着言官的质疑之声,质疑皇子之名触犯了皇后的名讳,谏议改之。 不料帝后对此毫不避讳,皇后甚至在言官的奏折上亲自提了一句朱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暮之意,非祈愿大齐国祚日月久长,只在于纪念帝后久别的那段岁月罢了。 两个孩儿都还小,步惜欢和暮青皆无太早立储之意,只是与一双儿女一同居住在乾方宫中,同寝同食,同教同育。 三年寒暑,眨眼即过。 望京的夏天甚是炎热,一大清早,炎风阵阵,文华殿外,皇子步朝暮正打着拳,肉乎乎的胳膊腿儿挥劈踢蹬,颇有虎虎生风的架势。 廊下,老太监范通抱着拂尘倚着柱子打盹儿,忽听“喝”的一声,范通睁眼望去,见皇子耍了个漂亮的收势,冲他抱了个拳,稚声问道:“老总管,你看我打得如何?” 范通眯缝着眼,望着那颇似皇帝幼时模样的娃娃,笑出了满脸老褶,“殿下打得极好,颇有长进。” 步朝暮道:“那你的掌法可能教我?” 范通欠身回道:“陛下已为殿下择定了启蒙恩师,老奴不敢僭越。” 他老了,已卸任大内总管多年,也不在这文华殿内当差,只是在宫中养老,闲人一个。前阵子两位小主子在宫里放纸鸢,那断线纸鸢挂到了树上,恰巧被他撞见,就使掌风将纸鸢送了下来,打那之后,皇子殿下就老缠着他教授武艺。 这文华殿就是两位小主子学文习武之所,殿下年纪尚小,现下只宜启蒙,正儿八经地习武,少说也得再过个三年两载,待到那时,陛下自会亲自传授心经之法,故而轮不到他来教。 “恩师教的这套拳法,我三岁就会了。”步朝暮试图说服老顽固。 范通被逗乐了,躬身道:“老奴没记岔的话,您一旬前才刚过三岁生辰。” 步朝暮眨巴着眼问:“一旬?” 范通耷拉着眼皮子解释:“回殿下,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 “回殿下,就是百日。” “对呀!百日嘛!”三岁的小皇子扒拉手指头给范通看,“老总管你看,百日有好久好久了。” 范通愣了愣,这才发现掉进坑里了,殿下由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自教导,岂能不明一旬之意,只不过一旬听起来不久,故而这娃娃设了个套儿给他,把一旬换成百日,听起来就有好久了——对三岁的娃娃而言,百数的确是极大的数了。 望着小皇子红扑扑汗漉漉的面颊和一双天真却认真的漂亮眼眸,老太监走下殿阶,蹲到小皇子面前,用力挤出这一生中最为慈爱的笑容,说道:“回殿下,百日啊……相比人这一生而言犹如白驹过隙,不过是转瞬之间。殿下福多寿长,定能享万万个百日的。” 这一年,步朝霞五岁,步朝暮三岁,两人都到了与爹娘分屋独居的年龄,步惜欢和暮青打算让一双儿女搬去中宫翠微宫的东西殿居住,但两个小家伙都不乐意,一直赖在乾方宫,护着自己的那点儿家当,不允许宫人搬走。 暮青不希望两个孩儿有被爹娘扫地出门的感觉,于是决定缓缓为之,先说服大些的女儿搬去西殿居住,让小儿子暂居于承乾殿内殿。 这天夜里,三更的梆子刚敲了一声,内殿就探出个小脑袋来,先往龙帐处探望了一会儿——帐内无声,看来爹娘没在办要紧事儿,应该睡着了。 过了会儿,步朝暮搬着只小凳子从内殿出来,步子迈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发出一点儿声响。到了门前,他爬上凳子,踮着脚拉开门闩,爬下来后,轻手轻脚地打开殿门溜了出去。 小家伙一溜出门,龙帐便撩开了一角,步惜欢瞥了眼洒进殿来的月光,唇边噙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暮儿去哪儿了?”暮青闭着眼问。 步惜欢笑道:“随他去,有隐卫跟着,无需操心。” 暮青倒是挺好奇的,“何事需要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去做?” 步惜欢笑道:“总归不是坏事。” 这孩子打在娘胎里就没让人操过心,年纪虽小,却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就是有些太自律了,连休沐日都照样去文华殿诵文习武,一日不缺,这自律的性子真是像极了青青,他欣慰归欣慰,却担心这孩子会错失童年之乐,如今见他有自个儿的小心思了,倒是松了口气。 “看来,可以准备让他们搬去翠微宫了。”步惜欢笑道。 “嗯?”暮青睁开眼。 “在自个儿宫里住,夜里方便溜出去不是?”步惜欢笑意浓郁,说罢挨近了些,那目光能把人的骨头给酥化了,“难得孩儿不在,咱们今夜睡晚些?” 暮青气笑了,拍了下他的手。 步惜欢笑了声,随即放下了帐子。 月落幽庭,夏风徐徐,西配殿的后窗外,尚不知自己被父皇算计了的小皇子正扒着窗台低声唤着长姐,“阿姊,阿姊!” “嘘!”窗内传来一道嘘声,随后就没动静儿了。 少顷,永宁公主步朝霞穿着身骑装从宫门里跑出来,两个小家伙在后窗廊下碰头,蹲下来叽叽咕咕了两句,值守的禁卫们配合着两位小主子演着“听不见看不见”的游戏,见两个小娃子密谋了几句,而后牵着手往西边跑去。 西边,那是御膳房的方向…… 御膳房夜里也有御厨当差,厨子今夜没偷懒打盹儿,一见两位小主子来了,急忙行礼。 步朝霞闻着味儿望向灶台,问道:“都备好了吗?” 御厨道:“回公主殿下,刚出炉,喷香流油,您瞧瞧?” 说罢,急忙呈上膳品——一只烧鸡,一只烤鸭,都刚出炉,金黄流油,香气扑鼻。 厨子不知两位小主子三更半夜的点这两道菜是为何故,更不知膳品为何不搁在食盒里,非得用荷叶包起来,反正主子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办差,待包好了,只见两位小主子一人拎着一只荷叶包,你提着鸡,我提着鸭,快快乐乐地走了。 两人出了御膳房,往忘机殿而去。 忘机殿偏僻,乃供奉三清及静思之所,两个小家伙推门进殿时,已是子夜时分。 “婆婆?婆婆?”一进殿,步朝霞就小声唤道。 步朝暮在后头关上殿门,跳了两下没够着门闩,于是作罢回身。刚一转身,一道魅影就自他身后飘忽而过,阴风骤起,草木飒飒,步朝暮后颈一凉,回身时只见门闩诡异地插上了,他身后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鬼? 娘说倘若世间有鬼,那么鬼就是生物死亡后留下的灵体,是一种与人的脑电波类似的波形,是世上存在的许许多多的能量体当中的一种,没什么稀奇可怕的。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三岁的小娃娃还不知怕为何物,倒是对鬼挺好奇的。 步朝暮看天看地的找鬼,一转身,冷不丁儿地抽了口气——那鬼就蹲在他面前瞅着他,灰衫白发,半张人脸,半张鬼面。 “婆婆!”步朝霞惊喜地跑了过来。 “您就是阿姊说的梅婆婆?”步朝暮愣了愣,随即小心翼翼地拨开梅姑的白发,露出那半张恶鬼般的疤面,稚声问道,“是谁伤了婆婆的脸?是宫里的人吗?” 梅姑闻言,那吓唬小孩儿的目光顿时显出几分慈爱来——跟公主初见她那日问的话一样呢,都是好孩子。 “我让公主今夜独自前来,公主怎么把皇子殿下也带来了?”从前的恩恩怨怨,梅姑并未对两个娃娃多言,只是反问道。 “婆婆可以教阿弟一起习武吗?”步朝霞走过来牵住弟弟的手,把手里提着的荷包递给梅姑,“我和阿弟给婆婆带了好吃的。” 前几日,她半夜饿了,溜到御膳房里偷鸡吃,结果偶遇了同样到御膳房里偷鸡吃的梅婆婆,婆婆想教她武艺,让她今夜子时到忘机殿来,恰巧阿弟也想习武,她就把阿弟一起带来啦!爹娘说,拜师要给束脩,婆婆爱吃烧鸡,她和阿弟就带了烧鸡和烤鸭来,以后他们可以每晚都给婆婆带好吃的! “可惜啊……皇子殿下年纪尚小,还不到习武的时候,就算到了年纪,也用不着老奴来教,想来陛下会亲自教导的。”梅姑盘膝坐到地上,打开荷包,撕下只烧鸡腿就啃了起来。 “爹爹?”两个小家伙都愣了。 “爹会武艺吗?”步朝暮问长姐。 “咳!”梅姑正啃鸡腿,听见这话差点儿噎着。 两个小家伙急忙跑到梅姑身后拍背,步朝暮边拍边问:“婆婆,婆婆,我爹真的会武艺吗?比得过侍卫吗?” 步朝霞也很好奇,但听弟弟的话里似乎有爹很差劲的意思,小脸儿顿时气鼓了,叉起腰来教训道:“什么话!爹当然比侍卫厉害啦!” 步朝暮问:“阿姊见过?” “没见过又怎样?反正爹爹最厉害!” “哪里厉害?” “爹会治国啊!” “就是管人?” “爹擅谋略啊!” “就是坑人?” “爹还会陪我们玩儿啊!” “玩乐也叫本事?” 一向好脾气的步朝霞恼了,指着弟弟的鼻子凶巴巴地问:“那你是觉得爹爹什么都不会喽?” “会啊!爹会和我们抢娘亲啊!”步朝暮学着长姐的架势叉起腰来回呛。 噗噗噗! 梅姑在俩娃吵嘴的工夫里啃掉了半只鸡,鸡骨头喷得到处都是。 “婆婆,您教阿弟吧,我找爹爹教去!”步朝霞忿忿不平,下决心一定要证明爹爹最厉害。 “《蓬莱心经》乃武林至高的纯阳绝学,唯末卷之阴阳心法女子可修,但需得有深厚的武学造诣方可参透。老奴会将当年圣女殿下所修炼的素女心法传授给公主,待公主学有所成再问心经之道不迟。”梅姑边啃烧鸡边道。 这番话不知两个小家伙听懂了几分,姐弟俩只是不再吵嘴了,也没再问个不停。过了半晌,步朝霞盘膝坐在了梅姑面前,步朝暮默不作声地把手里的荷包搁到了梅姑面前。 梅姑刚好啃完烧鸡,见到烤鸭不由问道:“怎么?老奴不教皇子殿下习武,这鸭子也给老奴吗?” 步朝暮不太明白梅姑此问何意,只是理所当然地道:“婆婆不是要教阿姊吗?” 梅姑一笑,纵然半张脸犹如鬼面,也遮不住眼底的慈爱目光。 吵嘴归吵嘴,这姐弟俩的感情倒是好得很呢。 …… 从这以后,步朝暮天天盼着长大,长到像阿姊那么大,就能知道爹有没有那么厉害了。 春夏寒暑匆匆而过,眨眼便是定安七年除夕。 自从一双儿女出生,承乾殿里每年除夕都充斥着欢声笑语,暮青那么喜静,看着两个孩儿在殿内嬉闹拌嘴却不觉得吵扰,步惜欢陪在她身旁,桌上摆着五谷和梅酒,就像当年他们在都督府里守岁时那样,唯一添置的就是一盘孩子们喜爱的糖果。 “爹,娘!”步朝霞与弟弟嬉闹乏了,跑入亭中托着腮看爹娘饮酒抚琴,问道,“来年女儿生辰,爹娘会备什么礼物呀?” 二月是她和阿弟最喜欢的月份,因为每到生辰这天,娘都会为他们准备很特别的礼物。 记得去年阿弟生辰前夕,钦州有道折子奏入朝中,说盐井突发地火,死伤惨烈。钦州刺史奏称地下有龙,疑是盐工凿井时不慎触怒地龙所致。 娘说世上没有地龙,引发地火的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易燃气体,叫天然气。娘推测是盐工凿井时,铁凿凿到石块迸出的火星点燃了天然气,从而发生了爆炸。 百官对此存疑,娘就命人备了只粪桶,闷了几日后,带着她和阿弟还有工部的几位大人到了城郊,寻了一片空地,然后把火折子扔进了粪桶…… 那天恰是阿弟的生日,那粪桶炸了的景象、臣工们发绿的脸色和阿弟那一身的臭气,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那天之后,娘提出了铺设管道的构想,将管道与盐井相连,引气入屋,燃气煮盐。而后,朝廷钦派臣工到钦州调研,臣工们回来后制定了以竹筒和木箍制作输气管线的方案,听说明年即可竣工。 爹娘说,竣工时会带他们去钦州参看一番,这将会是他们第一次离京,她甚是期盼。 “想离京游玩去?”知女莫若父,步惜欢慢抚着琴弦笑道,“你生辰时怕是去不成,竣工少说得夏秋之交的时节。” “啊?”步朝霞一听,一张小脸儿顿时垮了。 看着女儿那颇似爱妻的眉眼间满是失望的神色,步惜欢住了琴,慢条斯理地递去一碟儿糖花生,哄道:“去钦州之事已定,早晚成行,何不要个别的?如此岂不是既能成游玩之事,又有生辰之礼可得?” 步朝霞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眸子顿时一亮,跳下凳子跑到爹爹跟前儿蹲下,仰着小脸儿问谪仙似的父皇,“婆婆说爹爹武艺盖世,爹能乘风去那天阙瑶台,摘片云朵给女儿吗?” “……天阙瑶台?”步惜欢着实愣了一愣,随即无奈地笑道,“霞儿想摘云朵,可知天阙高远,远在九万里外?纵是搭座摘云台,怕也摘不到啊。” 小皇子步朝暮换了身干爽的衣袍回来,迈进亭子时刚好听见这番话,不由对着长姐翻了个白眼——看吧?就说爹没那么厉害。 “爹真的摘不到吗?”步朝霞不死心地问。 “摘不到,纵是能摘到,爹也不去。”步惜欢抚着女儿丝缎般的发,柔声道,“天上一日,人间三载,爹可不愿登那天阙瑶台,爹就愿在这红尘里守着你们娘亲,哪儿也不去。” 两个小家伙闻言愣了愣,见爹笑着看向娘,天上星河与人间灯火皆在爹的眸底,许不尽的温柔。娘饮着梅酒,风起裙带,意态微醺。串串灯笼迎风摇曳,繁光缛彩下,爹娘相伴笑饮,瑶琴听风而吟,锦里芳宴,繁星缀天,不在天阙,胜在天阙。 这年这夜,就这么成为了两个孩子童年里最美的记忆。 来年二月初三,望京城里格外热闹,这天是万家春日宴,也是永宁公主的生辰。 宫里从不为公主和皇子的生辰大宴群臣,身为公主和皇子,步朝霞和步朝暮从未收过臣工的贺礼,但他们依旧最爱二月。 两人已搬到了翠微宫居住,这天一大早就结伴跑来了承乾殿,爹娘难得休沐,殿内摆好了丰盛的早膳,两人给爹娘请过安后就四处搜望。 步惜欢和暮青看着一双儿女的神色,只笑不语,待一家人用罢早膳,才命宫人将一应物什端了上来。 姐弟俩皆露出不解之色,只见宫人端来的托盘上放着琉璃瓶、贡纸、玉壶、火烛、小柴、冰袋和浆糊等物,委实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暮青对女儿道:“不是想要云朵?用不着建摘云台,也用不着你爹去天阙瑶台,娘今日就把这云从天上请来人间给你瞧瞧。” “……能吗?”步朝霞瞪大眼,眸子里满是兴奋惊奇。 “简单,瞧好了。”暮青话音一落,两个孩儿就赶忙乖乖坐好,眼睛发亮地瞅着桌上的物什,比在文华殿里听讲还认真。 只见娘亲取来一张事先用墨染黑候干过的贡纸,四周涂上浆糊后,将纸贴到了琉璃瓶上。这琉璃瓶是星罗的贡品,泽润光采,贵比玉器。宫人们备的是一只莹白通透的琉璃瓶,一面贴上纸后,一半墨黑,一半剔透。 而后,娘往瓶中倒了些温水,点燃火烛,烧了根小木棍儿吹熄后,将冒烟的木棍儿扔进瓶中,之后迅速用冰封住了瓶口。 步朝霞见娘住了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瓶中,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神奇的景象。 少顷,姐弟俩瞪大眼,步朝霞呼的跳了起来,“云!云!” 七岁的小公主脸儿红若明霞,兴奋地想抱住瓶子,又恐撞散了云朵,于是小心翼翼地观望着,对待珍宝一般。 宫女太监们也被这奇景所惊,在承乾殿里当差可真长见识,皇后娘娘真乃神人,竟连天上的云都能造出来! 步惜欢托腮笑着,眸光亦比天云奇丽。 “娘,云本该在天上,为何在瓶中也会出现?”步朝霞甚是好奇。 暮青道:“因为天上的云也不是凭空出现的,阳光会使江河湖海中的水蒸发,水蒸气升到高空后遇冷会凝结成微小的水滴,当这些微小的水滴越聚越多,空中就会出现白色的云絮和卷云。此后,云会逐渐增厚增重,聚集成离地面稍近的卷积云,再聚集成离地面更近的积云,最终挡住阳光,云层背后呈现灰黑色,形成仿佛触手可及的雨云,此时的水滴因又大又重而从天空降落,这便是雨。雨落到地面后有的渗入地下水中,有的露出地表形成泉水,有的落入江河湖海。而阳光会使这些水再次蒸发,直至再次成云降雨,所以,降雨是个循环的过程。但有时循环会减慢,会发生偶然性或周期性的降水减少,此时就会发生旱灾——这就是今日娘想告诉你们的,每当大旱,百官都会上折奏请祭天祈雨,但你们要知道,降雨是个自然的过程,祭天对此并无助益。” “也不能说毫无助益。”步惜欢插了句嘴,“祭天虽不能祈雨,但可安臣民之心。” 姐弟俩听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理解爹娘这番话,尚需时日。 “那如遇大旱,该当如何?除了祭天,朝廷就别无他法了吗?”步朝暮皱着眉头稚声稚气地问,似乎认为朝廷很无能。 步惜欢和暮青扬眉对视了一眼,其中意味心中自知。 暮青道:“大旱的成因除了自然因素,也有人为因素,例如植被的破坏导致山林的蓄水作用丧失,从而导致地下水和土壤水减少,又例如农业灌溉不当造成的水资源浪费等等。” 步惜欢道:“大旱一旦成灾,朝廷能做的除了减赋赈灾、安抚民心,别无他法。但此非朝廷无能,而是帝王之过。天灾难躲,人祸可防,仁政之道,非在于灾后济民,而在于防灾祸民,在于丰年之际,禁火可严?农事可修?禁火不严自是疏忽之过,但禁火令严却仍发山火,则是朝廷教化、官吏布政之失,此关乎学政吏风之治,而学政吏风之治非一日之事,需经年累月勤政不懈方可见效。而灌溉改革、水利农事则在于能吏,能吏之任用在于取士之策、用人之明。故而治国之道,在于居安思危,择贤任能,处事周全,计之长远,方可得久安之治。” 听罢爹娘之言,步朝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这是他第一次察觉出爹的道理比娘的道理更难懂,欲明其中之意,似乎需要更久的时日。 …… 时光飞逝,又是半载。 这年十月,盐井气道竣工,帝后带着公主和皇子驾临钦州。只见盐井气田之上,竹筒与木头制作的输气管线绵延二三百里,以火投之,其声如雷,火光通跃,终日不灭。姐弟俩望着气田上的壮观景象,远比沿路见到壮丽河山时所受到的震撼更甚。 回京的路上,姐弟俩都异常安静,回宫后,步朝暮读书更勤勉了些,一向喜欢质疑父皇的小家伙,下了学堂常往太极殿跑,查江山舆图,听治国方略,勤学好问,十万个为什么既令执宰重臣们欣喜,又令臣工们头疼。 步朝霞回宫后则常往娘亲跟前跑,问东问西,问罢就回自己宫里拆砖掀瓦,劲头儿十足。 步惜欢和暮青对此并不意外,女儿除了每夜溜去忘机殿习武,几乎没有提得起兴致的事。爹娘恩爱,六宫无妃,她甚是厌烦那些言行勾心斗角的前朝宗室贵女,望京城里没什么能与她玩儿得到一处的玩伴,故而她总显得有些散漫,因为日子实在是太安逸无趣了。 人这一生,无关聪慧愚钝,寻个愿为之事,方可心悦满足。可国事缠身,不能常常出宫,暮青只能想别的法子,希望能帮助女儿找到她想做的事,不料那年误打误撞,因钦州盐井之事,她带一双儿女见识了所谓的沼气爆炸,之后,女儿就仿佛“活”了过来,她开始对一些事情有所期盼,期盼出宫,期盼生辰,期盼见识新奇事物。 而同一件事,霞儿重因,喜爱探索,暮儿重果,自律克己。 两个孩儿皆天资聪颖,步惜欢不着急立储就是希望未来的道路能由两个孩儿自己选择,时至今日,很显然他们已做出选择了。 …… 定安九年二月十四日,齐高祖步惜欢下诏立储,立皇子为太子,迁往东宫。 这天,步朝暮刚满六岁。 此后,他就开始了由父皇亲自教导,太傅贤臣辅佐,学习经史兵韬、捭阖之术,治国之道的苦日子,三更睡五更起,日常怀疑父皇非人,且怀疑自己是个傻蛋。 而步朝霞迁往琼芳宫后学业不辍,且多了娘亲的教导,日日捣鼓新奇物件儿。那些物件儿惹得文华殿的恩师们头疼不已,侍卫宫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她也自此在开始了名扬望京的恣意日子。 正是这年,大辽太子呼延查烈发动政变,辽帝呼延昊兵败,自封于帝陵之下,太子登基。 消息传到望京时已是腊月了,暮青拿着奏报出神了许久,喃喃道:“十年了……” 她难得一见地命御膳房加了菜,晚膳时饮了几杯酒,一直望着西边出神。 步朝霞跟在爹娘身边,对政事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大辽之事,只是从未见过娘亲这般神色,辽帝、大辽太子与娘亲之间的故事,她并未听过。 这年,永宁公主步朝霞八岁,距大辽和北燕遣使呈递求情国书,公主远走择婿,还有七年。 距大齐高祖皇帝禅位,与爱妻微服出宫,以行商的名义游历天下,尚有十七年。 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