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仙眉间妖》 正文 第一章 冰原之崩 冰雪覆盖的世界,千里虚空白,千尺寒意叠,风滞于此,无处流连。冰原的中心静静跪着一个人,单薄的白衣,挺直而瘦削的背影仿佛融入了这静止的世界,倾泻而下的墨色长发在冰雪上散开,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色彩。黑与白,极冷清的美。 十二座精致的冰雕悬浮于空中,环绕在他身边,缓缓旋转出复杂的银色纹路,光华游曳却又寒凉诡异。每座冰雕上或欢笑或皱眉或流泪或迷茫,都是同一个女子的脸。 不知道他跪了多久,这般的无动无静,无知无觉。这片冰原没有朝阳,没有夜月,它存在于虚无的结界封印里已有四百九十九年。 “哒,哒,哒”忽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划破长久的寂静,在空旷的天地里显得格外刺耳。来人从一片虚白雾气里走来,一身华丽的紫袍,袍上龙纹繁复,墨带束腰,紫玉冠衬着俊美而冷傲的面庞,金色的眸子灿烂摄人,举止间皆是帝王之气。若此刻有仙人在此,定能轻易认出他便是千年前掌管了仙界的紫玥上神,如今则被尊称为紫玥帝君。他在玉雕前停下脚步,俯视着跪着的人,目光锐利。 “身为司水之神,却被冰雪禁锢,滋味如何?” “参见神君。”跪着的白衣男子依旧没有动作,冰雪般清冽的声音已难掩虚弱。听见神君二字,紫衣男子神色微深:“除了你和她,没人能唤本帝神君。”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放低,又即刻恢复了高傲。他抬眸望向空中悬浮的十二座冰雕,唇角勾起冷冷笑意:“弈,仙界都说你是我最锋利最忠心的剑,而这十二冰宫阵,就是你的选择吗?你为她做到如此,以为我不会阻止么?” 长久的静默,无人回声,亦无人再问。良久,白衣男子低垂的头微微抬起。 “从化形之日起,弈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以神君的利益为先,”他顿了顿,稍稍喘息了下,继续说道:“这十二冰宫阵助人新生,但若是变为十二血宫阵,可永缚灵魂。” 帝君顿了顿,微微眯起眼,随即大笑出声,冷峻的脸上透出几分阴鸷与狂傲:“好,我就用你的手让她明白,她为曜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的挣扎。而曜,五百年之约将近,既然无法杀死他,那我就送他一座永恒的牢笼。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白衣男子垂下头,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 “要灭妖界,你与她都是我不能缺少的剑,”紫衣帝君忽然收敛了笑意,手抚上袖上的龙纹,声音轻的仿佛呢喃:“弈,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帝君抬起手,红色的光芒从他手中绽放,他漠然挥手,空中悬浮的冰雕轰然碎裂,冰棱飞溅间,白衣男子散于冰上的墨色长发,从发尾开始,一点点变为冰雪般的银白,而他的身影,也渐渐透明起来……不过片刻,所有的光芒的消散殆尽。冰原上只剩那抹紫色的身影。 他微眯着眼,金色的眸里翻涌着深沉的暗光,脸上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站立了片刻后,他拂了拂袖子,转身离去。 那片巨大的冰原,在他的身后分崩离析,无尽的虚空之白寸寸塌陷,漫天冰雪飞裂。青色的芽从厚厚的冰层下奇迹般的蔓生而上,在银色的风暴里迅速伸展出叶片,斑斓的花从渐渐弥漫的绿意里透出气来。绵延天际的冰原就这般一点点被绿色侵袭。 命运还在沉睡,而棋局已经开始。 被棋盘笼罩的人啊,尙不自知。 只是连那布棋的人都不曾料到,这一切的最后,是怎样的结局。 因为命运本身,才是最大的棋局。 只不过,它还未苏醒。 正文 第二章 树上树下 【玉珈山。玉珈宫】 这里是这大陆上三大修仙圣地之一,位于大陆三国中最强的烨国,处烨国极北之地。这玉珈山风景秀丽,灵气充盈,却被以诡谲险峻出名的鬼渊群山环绕着,故而常人均难以靠近。作为极负盛名的修仙之地,这里出过众多睥睨天下的降妖师与祭司 。 此时,正值正午,阳光毒辣,却阻不了山间似轻纱漫卷的浅雾。除了偶尔梦呓的夏蝉,整座山都处在一片静谧的绿意中。所有玉珈山弟子们都在珍惜着这难得的午息时间。 然而一片葱茏的树林间,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正持剑而立,十六七岁的模样,紧咬的唇现出几分倔强,眉眼清秀,似染着青山绿水的丽色,只是多了几分少女不该有的冷然。 她的手在空中划出金色的纹路,剑在金纹中飞速旋转,散发出的金芒炫目却也紊乱。纤细的五指猛然一收,剑身颤抖着飞离而去,带着金光直撞向数尺外的那棵大树上,发出“砰”的鸣响。只见大树摇了摇,又晃了晃,树身上现出一道浅痕,便再无动静。 蝉声依旧。少女怔怔望着安然的大树,额上布满细汗,嘴唇咬得发白,眸中一片黯然。 这已经是她的第七次失败了。 “嘻,真弱。”一声嗤笑声在林中响起,竟然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很好听的声音,似带着玉的质感,又有着微微的喑哑,上挑的尾音毫不掩饰的显出少年的张扬。但此刻听在少女的耳里却是十分刺耳。 她惊异地抬起头,目光在林间徘徊,最后定格在身后一棵极高的梧桐上,茂密的树叶掩映成一片阴影,看不清是否有人。但少女却十分笃定地瞪着那梧桐。 “你是谁?你不是玉珈山的人。” “咦,被发现了?我刚才明明用了散音术啊,”略微的停顿后,少年的声音突然提高,带着几分新奇: “师父说玉珈山有一个天资极高却不通攻伐之术的小弟子,难道就是你?竟然连出七招都砍不倒一棵树,实在是……!” “你…”少女气结,五指紧握成拳,却又最终黯然垂首。是啊,自己的确很弱。当初因为对各种法术都有极敏锐的感知力而被师父赞为天资极高,收入门下。但这几年来,无论怎么努力,都掌握不了最基本的御剑攻击。到了现在,虽然可以轻易地洞察少年的散音术并找到他的位置,却连一棵树都砍不倒。这对于将除妖视为己任的修仙者来说,无疑是很大的耻辱。更何况,为了那个人,她必须要变强,必须。 良久不见回音,树上的少年有些迟疑地问道:“怎么,生气了?。” 少女不再回声,捡起剑,不再管那树上少年的来历,也不顾他的呼喊,径直向林外走去。然而刚走了两步,她便顿住了脚步,连树上的少年也噤了声。他们均听到了林外传来的纷杂的脚步声和言语声,似是几个女子。 “看来你们玉珈山的人都喜欢在午息时间巡山呢,真是特殊的爱好。”树上的少年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是师姐们,她们…怎么会来?”少女疑惑地皱起眉。若是知道她们要来,自己是绝对不会来的。 声音渐渐靠近。几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林中,每个人脸上都难掩兴奋期待的表情,像是在讨论着什么。为首的女子一身绣纹红裙,有着极华美明艳的面容,她看向僵硬站立着的白衣少女,有些诧异地挑挑眉:“哟,小九也在啊。怎么,你也是来找季翎的? “二师姐好,四师姐好,五师姐好。”白衣少女恭谨地行了个礼,眉眼间的疑惑更深:“季翎?那是谁?” 正文 第三章 眸里桃林 “季翎,那是谁?” 几个女子均是一愣。红衣女子目光扫过少女手中的剑,唇角绽放了一个如牡丹盛放般艳丽的笑容,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讽刺:“你不知道?也对,小九对修行之外的事向来不关心呢。大中午的还在这练剑,真让师姐惭愧。昨日灵珈宫的人来了,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被唤为小九的少女抿了抿唇,在脑海里搜寻着有关灵珈宫的信息。 灵珈宫,三大修仙圣地的另一处。与玉珈宫分别位于最强大的烨国的南北端。且两宫渊源极深,据说两宫创始者玉珈神君和灵珈神君便是师出同门。所以两宫被世人并称为“南北宫”。前日师父说近几日灵珈宫这一代的灵珈散仙会带着几个弟子前来拜访,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听说灵珈散仙好养宠物,且极爱猕猴,难道说…… “在林子里找?季翎是灵珈散仙养的猴子吗?” “噗……”红衣女子顿时笑弯了腰。一边一个身材高挑的粉衣女子接话道:“曾听说灵珈宫的三弟子不仅资质上佳,修为很高,更是长得眉目如画,风华极甚,当初甚至有女妖跑去向他示爱呢。这次他也来了,所以二师姐费了点力,从灵珈宫的小弟子那打听到那个三弟子名为季翎……” “什么费了点力,二师姐只不过是冲那个小弟子笑了笑。”另一女子插话道。 白衣少女怔了片刻,茫然问道:“可是,为什么要现在到林子里找季翎?” “哦,那个小弟子说了,季翎夏日里喜欢在树上午眠呢。”粉衣女子笑着回答。 “好了,我们去林子中心看看吧。”红衣女子扬扬头。打断另几人的嘻笑:“小九,你自然是不会关心这些的,就继续在这练剑吧。”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和另外几个女子向林内走去。 几个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白衣少女仍怔怔地站在原地。在树上午睡的少年,难道是。。。 “什么眉目如画,我最讨厌这个词了!”少年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她愤愤地转身望向不知何时跳下树的少年,却随即因眼前的脸失了神。 蓝色长衫配着幽蓝色的抹额。 随意披散的墨色长发更衬得面色白皙如玉,长眉微挑,鼻峰英挺,清致里隐透锋利。但真正让她震撼的是他的眼睛,明明是如墨般浓郁的深邃瞳孔,却仿佛燃着星辰般光华熠熠,眸光流转间的神采似盛放着的倾世桃花,璀璨夺目里透出满满少年意气。看着他的眼睛,就仿佛周围的光都黯了下去,只剩三千灼灼桃林。 “还觉得我是猴子吗?”少年略带戏谑地挑起嘴角,笑起来时眼睫微垂,敛住了眼眸里的张扬灿光。生出几分亦正亦邪的魅惑来。少女回过神来:“你……你就是季翎!”她瞪着眼,为刚刚的失神有些懊恼,半晌才恢复冷然的表情,开口道:“你确实不是猴子,猴子至少不会随意嗤笑他人。” 少年嘴角的弧度加深,漂亮的眸子熠熠生光:“但我说的是事实啊。” “你……”再次被戳到痛处的少女咬咬牙,握着剑转身就走。 “咦?我还没道歉呢!” 少女不理他,继续走。 “这就是你们玉珈山的待客之道吗?” 少女仍然不理他。 “等等啊,我不认识这山里的路!” 少女顿了顿,继续走。 “喂,我知道你的御剑术缺陷在哪,我可以帮你。”这次,少女立马刹住了脚步。转过头,有些怀疑地问道:“真的?” “当然,你的灵力不弱,但太散了,”少年走向少女,眉眼里的光在阳光下显得愈发瑰丽:“看我给你做个示范。”说着,他拿过少女手中的剑,手中聚起蓝色的微芒。剑在少年的手里散发出极大的气势,在林间迅捷灵活的飞出蜿蜒的轨迹,击向远处的一颗银杏。转瞬之间,只听得巨大的轰鸣声,以银杏为中心的几棵大树缓缓倒地,一时间林内尘土飞扬,乱叶飞舞。少年带着笑意望向少女,却发现少女在剑触及银杏时脸色一变,原本的冷然里显出几分惊惶不安。 少年疑惑地问道:“怎么……”还没问完,便被少女拉起袖子猛地向林外跑去。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正文 第四章 出林出山 两人仓促地向林外奔去, 季翎在匆忙中回头望去。只见树林中心似卷起了诡异的气流,隐约可听见枝桠的“咔擦”声,飞旋的树叶被抛向空中,惊起数群飞鸟。他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这林子里有树妖吗?” “不是,”少女加快脚步:“师父说林中的所有银杏都被施过法,一旦银杏被伤害,阵法启动,林子中的地底下便会伸出巨藤,缠住附近的人。” “这阵法不会波及林外的人吗?” “不……不会。缠住附近的人后,阵法就停止了。”少女喘着气,脚步不停。然而话音刚落,袖子便被扯住,脚步被迫停下,身后传来少年不满的声音:“那我们还跑什么!” “干什么?”少女扯回袖子,冷然皱起眉:“还没到林外呢!” 少年不紧不慢地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衫,偏过头,明明是很清隽的笑容,却又透着几分邪气:“你忘了吗?你的师姐们刚刚可是向林子中心去了。现在那法阵应该停止了吧。” 少女怔了怔,急忙回头望去,树林似乎的确渐渐安静下来。她抿着唇垂下眼:“二师姐她们……” “怎么,你要回去救她们吗?” “当然不,以我的能力,回去不过是浪费时间,”少女抬起头,眼中已恢复平静:“马上午息时间就结束了,师父发现她们不见了,自然会找到她们。” “够冷静嘛。不知那个阵法是谁施的,漏洞百出,完全抓不到该抓的人啊!”季翎笑得肆意,完全没有作为“该抓的人”的自觉,少女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他忽然顿了顿,收敛了笑容,偏过头正色道:“不过,现在我该怎么指导你御剑术呢?” “算了,”少女抿抿唇,举步向前:“我该去大殿了。你跟着我就能找到待客殿了。”其实她知道自己灵力过散不够集中,可是这个问题连师父都无能为力,她不觉得季翎能做什么。 “走吧,我得去收拾收拾季寻那个重色轻义的家伙。”少年咬咬牙。 “谁?” “你师姐口中的那个灵珈宫小弟子。” “哦。” “我听说玉珈宫弟子都是女子,真的?” “是。” “为什么?你们师父觉得玉珈山的阳气太重了?” “……” “不会猜中了吧?” “……”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蜿蜒的山路上,一蓝一白的身影,在绿意盎然的山间显得格外鲜艳。尚带少年心性的他们不会想到那银杏阵法后隐藏了怎样的因缘,更不会想到多年后,他们终是兜兜转转的回到此地,用彼此都已陌生的姿态站在这最初的起点。 缘起无声,君自不知。 * *** *** **** **** **** **** **** **** *** *** *** *** *** *** * 夜幕降临,白日里绿意葱茏的玉珈山被幽幽的黑暗笼罩,在云层里半寐的月亮散播着浅浅的银辉。玉珈宫一间普通的房间里,白衣少女坐在窗前,望着月亮,思绪飘到中午和季翎的对话上。 当时两人站在大殿门口。她正要进去,季翎忽然叫住她:“你想要下山历练吗?” “没有师父的允许谁也不能下山。”。 “我只是问你想不想。” “……” “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他扬了扬唇角,说完便径直离去,留给她满头雾水。 为什么要那样问呢? “吱呀。”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进来的绿裙女孩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娇俏的小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她欢快地扑向窗前的白衣少女,像只小猫似的在少女怀里蹭了蹭:“阿九姐姐听说了吗?二师姐她们不知道做了什么,被师父带回来的时候满身是伤。她们平时总嘲笑阿九姐姐,这就是报应!不知道是谁干的呢。” 少女抚着女孩的头,笑得有些僵硬:“是啊,不知道是谁干的。小十,不早了,去睡吧。” “嗯。”绿衣女孩揉揉眼,乖顺地向床上走去:“明天会有很精彩的比试呢,我要养好精神。” 正准备起身的白衣少女身影一顿:“比试?” “是这样,我听见师父说明天会和灵珈宫举行什么比试,选出最强的弟子下山去…去…好像是去寻找什么东西。” “哦,睡吧。” 夜幕渐深,绿衣女孩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而她身边的白衣少女却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悄悄爬下床,轻轻吹熄蜡烛,小心翼翼地向屋外走去。 正文 第五章 非玉非镯 浓如墨的夜色,掩去了万物的轮廓。 潜藏的秘密在这暗色里得以苏醒。 白衣少女跪在山间的溪涧旁,溪水拥抱着月影,流动出光与暗的皱褶。她轻轻挽起衣袖,白皙的左手腕上显出一只精致的镯子。周围微弱的月光在触及这镯子时都顷刻间变得格外皎洁,晕开银色一片。 从她记事起,这镯子便已戴在手上,陪她一起长大。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剔透如琉璃却又带着玉的质地,像是冰雪雕琢而成却更添坚韧。 直到八年前,也就是她九岁那年,她才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手镯。 不仅是不普通,而且应是天下独一。 她俯下身,将手伸向溪水。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抿了抿唇,收回手,仔细理了理有些紊乱的头发和衣衫,端正了身姿,这才重新俯下身,将左手沉入溪中。 镯子浸没入溪水的那一刻,温暖的溪水开始渐渐变凉,以镯子为中心向外漾起层层细碎的水纹,随着水纹渐渐加深,所有的月光似有了生命似的沿着波纹游曳回转,溪上仿佛漫起飘渺的银色光雾,虚幻如仙境。少女盯着那月光与雾气的漩涡,手不知觉地捏紧衣角,一贯冷然的眼里竟带着几分期待与紧张。 只见朦胧雾气里缓缓显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如瀑的长发,身着宽大的缀云纹白袍,清清冷冷的,似水墨画里走出的人,很美,却淡得仿佛随时就要散去。 眼里清澈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是映出了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隐隐透着掩不住的荒芜。 这感觉,就如那渐渐变冷的溪水和沁凉的清雾。 少女望着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一阵阵的悸动,这悸动里还夹杂着丝丝心疼。这心疼从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开始浮现,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 “这么晚,有什么事吗?”男子扬起嘴角,笑容浅而清冽,带着几分温柔疏离,像他的声音一样。 “弈,我…我想问你,”少女顿了顿,有些窘迫地捏着衣摆:“每次把手镯放入这小溪里,你就会出现。可是,只有这条小溪能让你显身吗?” “清澈的溪涧和湖水皆可。”弈依旧笑得清浅。 闻言,少女的眼里溢出几分欣喜,踌躇良久后再次开口:“你只告诉我你叫弈,从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份,但我一直觉得你是被困在这镯子里的神仙,是吗?” 弈脸上的笑容散去,眼里依旧是清澈而空茫。他并没有否认。 少女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直视着男子的眼睛:“能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开你的束缚吗?我,我不想让你始终困在镯子里。”那样定然很难受很孤寂,她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弈没有说话,他望着少女,眼里像是起了雾,朦胧而飘渺,看不清情绪。 四周一片寂静。少女希冀的目光在这寂静里渐渐冷却,就在她准备放弃时,弈忽然开口:“炎山之上,冰湖之水。” 说完,他垂下眸。身影在月与雾里渐渐透明,最终消失。 少女有些留恋地望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溪面。右手抚上镯子,脸上带着些欢喜又带着些迷茫。 她起身离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炎山冰湖?”那是什么地方呢? 然而她不会想到,在黑暗里苏醒的秘密,从来不会只有一个。 在小溪的稍远处,大树遮掩的地方,蓝衫少年望着少女离去的身影。幽蓝抹额上镶嵌的红玉在夜色里散发着幽幽红光。 “那个玉镯很神奇呢。唔,那个少女果然很特别。”他自语道。 顿了片刻,他伸手触向那红玉,有些疑惑地挑起眉:“可是,婪,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来呢?那玉镯里的人与你有关么?” 红玉散发的光闪烁得愈发剧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宣泄着什么。 月色无言,夜依然沉寂。 正文 第六章 南宫北宫 “铛,铛,铛” 浑厚而悠扬的钟鸣声惊醒了仍带着睡意的山林,清晨的浅阳射进玉珈宫的主殿。 宽阔的大殿里,玉珈宫的弟子们像往常一样安静候在殿上,等候师父的晨训。清一色的女子,都整齐的穿着玉珈宫统一的宫服,白色的广袖素衣。 其中一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左顾右盼了一番,拉了拉身边少女的袖子,小声说道:“阿九姐姐,二师姐三师姐和五师姐都没来呢。” 少女四处看了看,只有十六人,除却早已不在山中的大师姐,的确还差三人。 “二师姐是我们中修为最高的,”小十继续说道,声音有些兴奋:“她不在,谁能下山呢?。” 少女没有说话,望着大殿中央高大的黑玉柱子,眸色微黯, “看,灵珈宫的弟子来了!”小十激动地摇着少女的手。 只见大殿门口依次走进几个人,有男有女,与严肃安静的玉珈宫弟子不同,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意,略带散漫。身上的灵珈宫宫服也与玉珈宫完全不同,是精神的窄袖白衣,且衣袖,领口和下摆上生着大片红色蔓纹。 从这便可看出玉珈宫与灵珈宫的极大不同。 少女想起她在古书上看过的记载,千年前的玉珈神君与灵珈神君本是出于一脉,感情甚笃,却在仙术修行上发生了分歧。玉珈神君认为仙人自然该修练广集天地灵气的传统仙术,但灵珈神君却认为传统仙术太过花哨,发动起来需要过多时间,且杀伤力不大。他试图对仙术进行改进,使其更具攻击性。 两人各执己见,当时的仙人们也分为了两派,多番争执不下,两人最终割袍断义,各自创办了玉珈宫和灵珈宫。因此,两宫的关系一直以来都有些微妙,数次合作有数次决裂。而那两位仙人。至死…… “阿九姐姐,快看!”小十兴奋的声音打断了阿九的思绪,她的眼里闪闪发亮:“那个灵珈宫弟子长得好美…不对,是好英俊……也不对…哎呀,反正很好看!” 少女抿抿唇,不用看也知道小十说的是谁。此刻几乎所有的玉珈宫弟子的视线都或明或暗的集中在那人身上。当她望向他的时候,亦有些惊讶。 今日的季翎没有带蓝色抹额,头发整齐的梳起,束以白玉冠,配上白底红纹的衣袍,敛了几分昨日的张扬不羁,更添几分端雅秀逸,秀逸里却也透着几分炽烈,安静的炽烈。他的气质实是难以形容,只是站在那,身上却如光华流转般耀眼,轻易地夺人目光。这让她想起了弈,那是与季翎完全不同的淡淡的的美。可是,那美却只能藏在手镯里。想到这,隐隐的心疼再次浮现。 她一定要找到炎山冰湖,因此,她必须下山。可是该怎么做?她如何才能争取到下山的机会?她忽然想起了昨日大殿前季翎的话。他说,他知道她的答案。 此时的季翎正与身边一个有着秀气娃娃脸的少年低声讨论着什么,并未朝她这边看。倒是那个娃娃脸少年,突然抬起头向她笑了笑,笑容清澈纯然,却似乎别有深意,让她有些莫名。 ~~~~ ~~~~~~~ ~~~~~~~ ~~~~~~~ ~~~~~~~~ ~~~~~~~ ~~~~~~ ~~~~~~~~ ~~~~~~ ~~~ ~~ “大家都到齐了吧。”苍老威严的声音从殿口传来,有着长长白胡子的玉珈散仙走进殿来,后面跟着鹤发童颜,满脸笑呵呵的灵珈散仙。 大殿里的弟子们都安静了下来。 玉珈散仙摸了摸胡子,严肃地说道:“大家都知道了吧,这次两宫聚首,是为挑选出两宫最强的弟子,联手下山,完成一项特殊的任务。因此,需进行…” “等等,玉珈兄,”灵珈散仙笑呵呵地打断道:“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比试就不用了,就由我们各自挑出本宫里最得意的两名弟子,如何?” 玉珈散仙的脸色更加严肃,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好。阿翎,阿寻,过来。”灵珈唤道。 季翎和他身边的娃娃脸少年在其他弟子羡慕却不惊讶的眼神里走上前,向两位散仙行了礼:“师父,师伯。” 灵珈满意的望着两人,随即转向玉珈散仙:“这便是我最为得意的两名弟子,季翎,季寻。还请玉珈兄点出贵宫最强的弟子。” 玉珈散仙打量着十六名弟子,面色深沉难辨。 正文 第七章 谁驻谁往 玉珈散仙打量着十六名弟子,面色深沉,眉头紧锁。 良久,他才开口道:“小三,小六,你们过来。”被点名的两名女弟子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满脸惊喜地走向前。 “等等!”忽然响起的声音让大殿倏地一静。什么人竟然敢这样对玉珈散仙说话?众人惊异地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人有着秀气的娃娃脸和一双漆黑润泽的眼睛。 “季寻,你有什么问题吗?”玉珈散仙皱眉发问。 季寻挠挠头,笑容像是清晨里松林的阳光,纯然无害的模样。他看向那两名被点到的弟子,眉眼弯弯,声音却亮得很:“师伯,选徒之事当慎重。据我所知,目前玉珈宫最强的当是二弟子木…木…”他顿了顿,笑容开始有些僵硬,眼睛偷偷瞄向一边的季翎。 “木双熠。”季翎一脸云淡风轻地接口道。 “对,木双熠!”季寻拍拍头,笑得愈发灿烂:“不知师伯为何不用她,是想隐藏玉珈宫的实力吗?”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皆集中到了玉珈散仙的身上。玉珈的脸色青了青:“双熠昨日出了些意外,现在尚在养伤。” “哦,真是可惜。”季寻一副恍然的模样,笑眯了眼:“不过,就算如此。也得选出够资格的人。”话音刚落,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他周身的空气猛然颤动,手中迅速聚起一阵气流,凌厉的气刃破空而去,在空中一分为六,袭向几名玉珈宫弟子 气刃的速度太快,待众人回过神来,十几名女弟子已被气刃掀翻在地,只有两人还站着,这两人正是阿九和小十。刚刚的气刃虽快,但阿九还是凭借极敏锐的感知力察觉到它的发动,在气刃即将袭身时推着小十扑向一边,险险避过。 玉珈散仙看着狼狈的弟子们,脸色铁青,怒瞪向季寻:“你…你…”伸手便要施法。季寻见状不妙,立马窜到灵珈散仙的身后。 “玉珈兄莫生气,”灵珈散仙忙笑呵呵地伸手阻止:“阿寻是在帮你测测弟子的能力,这不正好是挑出了两名吗!” “胡闹!”玉珈的胡子气得抖了抖:“小九她不擅攻伐之术,小十修为尚浅,怎能…” “怎么不能,”季寻又探出头插话道:“师伯,谁不知道,要论攻伐之术,玉珈宫千年来都不是灵珈宫的对手。如此说,玉珈宫可有够格这人?” 此话一出,大殿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格外凝重,众人心思各异,都默不出声。玉珈的脸色已不是铁青能形容的,连灵珈的笑容也僵住了。因为当初玉珈神君和灵珈神君理念的不同,千年传承下来,灵珈宫在攻伐之术上的造诣的确非玉珈宫能比,当年两宫多次发生冲突,均是灵珈宫占优势。后来为保两宫和谐,这个话题已成了两宫禁忌。而今日,竟被季寻如此正大光明地提了出来,且说出这样的话后,他秀气的娃娃脸上依然带着人畜无害的清澈笑容。 诡异的气氛在大殿散开,玉珈散仙目光阴沉地盯着季寻。 “师伯莫生气。阿寻自小便这般莽撞无礼。”一直淡然静立在一边的季翎忽然走向前,如玉石相撞般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闷。他无视季寻投来的不满眼神,继续说道:“不过弟子认为小九小十两位姑娘确为最佳人选。” 玉珈散仙的脸色微微缓和,冷声问道:“为何?” “据弟子所知,小九姑娘对各种术法极其敏感,这是很少见的天赋,遇敌时可掌握先机。而小十姑娘更是天生神力,听闻她不需耗灵力便能举起巨石。这在一些设有灵力抑制的险境里是极为有利的。再辅以我和阿寻擅长的攻击与阵法,定是最合适的组合。师父师伯以为如何?” 灵珈散仙赞许地点点头,玉珈散仙则面露犹豫之色。 一直在惊吓与惊喜里神游的少女阿九此刻也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紧张又期待地望向师父。只要能下山,她就有希望帮弈解开束缚,虽说要跟季翎那般性情张扬的家伙一起。 她又望向季翎,见他一脸浅淡秀雅的笑容,昨日那双光华灼灼的双眸此刻柔和的敛着,她不禁在心中暗自疑惑:不过一天时间,这家伙怎么变了这么多。 而早已激动不已的小十更是直直地望着师父,满眼期待。 片刻后,玉珈终是开口:“那便如此。小九小十,季翎,季寻,你们留下。其他人,散了吧。” 正文 第八章 临行赐名 大殿内,四人安静地听着玉珈散仙和灵珈散仙的嘱咐。一向笑呵呵地灵珈散仙难得地严肃起来:“我们说的话,你们都记住了吗?” “师父的话,徒儿怎么舍得忘啊!”这是季寻笑弯着眼的回答。 “师父,此话您已经问了八遍了。”这是季翎一脸淡然的回答。 “弟子谨记在心。”这是阿九第八次的恭敬回答。 “嗯,嗯,嗯。”小十一如既往的使劲点头。 “呃,”灵珈尴尬地顿了顿,恢复了笑呵呵的模样:“既然都记住了。那你们下去准备吧,明天早上就出发。此次任务十分重要,不可拖沓。” “是。”四人难得地一致了。 “等等,还有一事,”玉珈散仙忽然发话道,他望向小九和小十,严肃的脸上现出几丝细微的笑容:“按照玉珈山的规矩,弟子入师门时赐姓,首次出山时赐名。现在我便为你们赐名。小九,今日起,你便名为九黎。小十,今日起你名为十夏。仍以木为姓。” 话语间,他抬起手,掌心仙术发动。大殿中心那根映了众多名字的黑玉柱上泛起莹莹光芒,银光流动摇曳,最后在空白处凝聚勾旋成六个字:木九黎,木十夏。 “可还满意?”他抚须问道。 阿九和小十难以置信地望着黑玉柱上出现的名字,巨大的惊喜和自豪之情将她们淹没,激动地俯首行礼:“谢师父赐名。”要知道,那根黑玉柱被称为“玉名”,在玉珈宫创立只时由玉珈神君所立,是玉珈宫最重要的象征。只有名字被刻上“玉名”,才是正式被承认的玉珈宫弟子。这一届的玉珈宫弟子里已有名字的还只有大师姐和二师姐呢! “你们可还记得玉珈宫的宫训?” “记得,”九黎望着那根威严高大的黑玉柱,拉住十夏的手,郑重回答道:“既入玉名,便当言行如玉。以玉之音,清浮世乱尘。”声音在大殿回荡,亦深深映进了她自己心里。有什么坚定的情绪,在这一刻,和这全新的名字一起,牢牢地在她心底扎下根。她握上腰间的剑,眼里不自觉流过的神采让周围几人均有些微的失神。 玉珈散仙的目光里现出几分欣慰。 “好了,你们下去休息吧。” “弟子告退。”四人安静有序地退了出去。踏出殿门,四人依然安静地走着,走着,直到··· “阿九姐姐,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我叫木十夏呀!”十夏激动地扑进九黎的怀里。九黎的脸上也带着欢喜的笑容,她刚要说话,忽然听到身边传来的饱含悲愤的声音··· “师兄你良心何在!为什么每次得罪人的事都让我去做!”只见面对盛怒的玉珈都带着纯然笑容的季寻,此刻竟苦着脸,死死抓着季翎的衣领。但由于他比季翎矮半个头,使这本该极具气势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别扭。 季翎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淡然地拂开季寻的手:“不知师弟何出此言呢?师兄我···” “行了师兄,别装了!师父又不在这里。”季寻脸上的无奈更浓了,他一把扯下季翎头上的白玉冠,束起的长发散了开来。季翎接住白玉冠,笑出声来,刚刚的淡然模样顷刻间烟消云散。他有些慵懒地扭了扭脖子,微敛的眼完全睁开,墨鉾里灼灼光华顷刻间流泻而出,摄人心魄,他挑眉说道:“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我戴这个鬼东西,又笨又重,压得我头疼。还要多谢阿寻帮我扯下来呀!” “呵!师兄真是客气!”季寻磨了磨牙,秀气的娃娃脸上已难掩怨愤:“明明整件事都是你想出来的,明明是你想把人家姑娘拐下山,凭什么让我去得罪人!你看看玉珈老头刚刚的眼神,分明想砍了我!” “这不是没砍吗,”季翎勾起嘴角,清隽的笑容里淌出邪气:“连个名字都记不住的人,有什么好抱怨的。再说,你可以拒绝啊,只要你不怕···” “不要提那个东西!”季寻顿时紧张地瞪大了眼,一张秀气的脸皱成一团,声音不甘地弱了下去:“我错了。能为师兄做事是我的荣幸。” “是啊,昨日师弟不是还把师兄我介绍给玉珈宫的女弟子吗?师弟如此有心,师兄我自然要多多用心啊。”季翎带着关怀的笑意拍着季寻的肩。 “师兄知道了啊,呵呵,呵呵呵。”季寻亦僵硬地笑着,脸色十分苍白。 正文 第九章 君心我心 站在一旁的十夏望着变脸如翻书的两人,早已傻了眼,那个东西?什么东西? 而九黎望着季翎那清隽里带着邪气的熟悉笑容,有些恍然,果然这才是他的真实模样啊,张扬耀眼并且。。。睚眦必报。听季寻的话,方才大殿上的一切都是他策划好的,为的是让她下山啊。可是为什么要为了她如此大费周章呢?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季翎冲她扬眉一笑:“我说过会帮你修练御剑术,就一定会做到。这一路有的是时间。” 九黎怔了怔,只是为了一句随意的承诺吗?真是个复杂的人,睚眦必报却又如此重诺。心里不由得暖暖的。她弯起嘴角,向季翎轻轻一笑:“谢谢。”她本就生的清丽,只是平日总是一副冷然的模样,这一笑,两颊隐隐现出两个酒窝,被锁住的美倏然间灵动了起来,让季翎有瞬间的失神。 “九黎这名字很适合你。还有,你笑起来的样子要比平时可爱得多。”他手敲着下巴道,唇角轻轻勾起。而九黎闻言,笑容一僵,立马挺直脊背,恢复冷冷的模样。季翎见状,笑得愈发欢畅。 “师兄,你说这小丫头真能举起巨石吗?”季寻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人循声望去,便见刚刚还皱着脸的季寻此刻又恢复了纯然无害的笑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上下打量着小十夏。 被季寻看动物般的眼光触怒了,十夏鼓起腮帮子,忽然伸出一个手指顶向季寻。 “啊!!”猝不及防狼狈倒地的季寻失声叫道,声震山林。 九黎的嘴角抿起,她已可以预见接下来的一路会有多么混乱。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望向季翎的方向,却看见了那幕让她铭记了很多很多年的画面。 少年仰首望着天空,唇角难得地没有笑容,侧脸的轮廓深刻而瑰丽,眼里的光璀璨如炙阳。风吹起他的衣袂,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 “我自小立志扬名天下,临于巅峰之地。终于可以实现了啊!”他的声音轻而坚定。 那一刻,九黎隐隐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睥睨天下的气势,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 —————————————————————————————————————————————— 玉珈宫的弟子居所前,九黎站在一间厢房门口,踌躇良久,终是敲响了门:“二师姐,我是小九,我可以进来吗?”屋内传来一声淡淡的哼声。九黎抿了抿唇,推门而入。 只见靠在雕花木床上的女子一身红衣,面色略有苍白却难掩倾城艳色,当真称得上是牡丹之姿。九黎恭敬的行了个礼:“二师姐。”她的目光落在床上精致的花雕上,思绪泛起。从她五年前入玉珈山时便知道二师姐与其他弟子是不同的,二师姐不仅容色出众,而且各类术法都掌握得很快,未曾出山便破例有了名字,也是众弟子中唯一一个独居一房的弟子,且她住的厢房十分精致。其他师姐都私下说二师姐的出身十分高贵。这次出山,二师姐本该是最佳人选,却因为她和季翎的莽撞而只能躺在床上。。。 “你不是来探伤,是来道别的吧”木双熠忽然开口道,十分笃定的语气,她声音里毫不遮掩的冷意却让九黎愣在了原地。二师姐虽对她多有嘲讽,却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 “二师姐,我明日要。。。” “不用说了,我当然知道。如愿了?可开心”木双熠的眼神冰冷,直直刺在九黎身上。九黎怔然开口:“师姐,你怎么了?” “呵,还要装么,看看这个好了。”她的手探入枕头下,竟拿出一柄剑来。九黎诧异的瞪大了眼,这是她的剑,难怪她在林子里找了许久都未曾找到,竟然在二师姐的手里。 “呵,看不出小九你竟有如此心机。能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你平时的无能也是装出来的吧。” “不是,二师姐,我。。。” “好了,不用解释了,”木双熠冷冷皱眉:“我认定的事,从来不会更改。我既认定是你伤了我,便一定会讨回来。过不了多久,你自会在山外遇到我的。山外世界凶险,可别在我寻到你之前就出事了哟。”说到最后,她唇角绽开笑容,明艳而寒冷。 九黎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心里闷得难受。她还未坚强到能承受这样大的误解与怨恨。在窗口站了许久,她的脸色终于慢慢恢复平静。右手覆上左手腕上的镯子,缓缓握紧,目光也一点点坚定。 就算是被再多人误解,就算是要经历再多危险。她也一定要下山,不仅为了玉珈宫弟子除尽天下乱尘的信仰,更为了找到炎山冰湖,让那个温柔陪了她五年的,被束缚在镯子里的男子重获自由。那样美如凉溪的仙,她怎么能够让他禁锢在她的袖中? 正文 第十章 密林蛇群 阴沉的密林里弥漫着灰色的潮湿雾气,苍老粗壮的古木布满诡异的纹路,枝条扭曲狰狞,颜色绿得发黑的茂密树叶遮蔽天穹,只在缝隙里漏下几点斑驳日影。纵横交错的藤条相互缠绕,突起的树皮如一张张阴森鬼脸。地上满是厚厚的灰色枯叶,散发着腐朽衰败的气息。 “咔嚓,咔嚓”,脚步踏碎枯叶的声音打破密林的寂静。四个人走在这密林里,衣衫都有些凌乱,面容上带着数日露宿的风尘。走在最后面的季寻一身鹅黄色的衣衫在这暗林里格外鲜艳,他拍着身上的灰尘,皱眉道:“这见鬼的鬼渊群山,我们都爬爬走走了三天了,砍了不知几百条蛇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三天前的清晨,四人拜别泪眼婆娑的灵珈散仙,依旧绷着脸的玉珈散仙和众多满眼羡慕嫉妒且隐约含恨的弟子,离开了玉珈山,带着满腔对山外世外繁华世界的憧憬踏上征途。然后。。。然后便一直在攀越这鬼渊群山,奇诡陡绝的石崖,危险重重的沟壑深渊和腐烂沼泽,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还有那些神出鬼没的毒蛇,真是不负鬼渊之名,让人一刻都不得安宁!如今又是这看不到尽头的诡异密林!早知道就求师父直接架个云把他们送出去得了。 走在最前面的季翎时而扬手挥剑斩断拦路的藤蔓,剑光凌厉。他的长发随意绾于脑后,一袭玄纹蓝衫,抹额上红玉蓝带,形容虽沾了些风尘却不减轻逸,漂亮的眸子里依旧光华灼灼,锐气逼人。他瞟了瞟放在袖子里的地图,扬声道:“出了这片密林,再下一座悬崖,就到了平原地带了。” 季寻闻言一喜,眉眼立马舒展开来,再次露出他那惯常的无害笑容。目光落在九黎和十夏的身上时,他忽然眼珠一转,音调拖长道:“说起来这密林还真是十分阴森恐怖呢。。。”像是印证他的话似的,林子深处忽然传来几声喑哑细长如婴儿啼哭般的诡异鸟鸣,在静谧的林子里更显阴邪。然而白衣已被染花的九黎,脸上除了些许因疲倦而生的苍白外,依然冷然无波。十夏更是滴溜溜地转着乌亮灵动的大眼睛,小脸上满是兴奋与好奇:“那些鸟会吃人吗?” 季寻的笑容僵住,扶着额嘟囔道:“果然玉珈宫的女子都是不正常的。”季翎亦有些惊异地望向十夏,九黎性子倔强他不奇怪,只是没想到这个外表娇俏的小丫头内心也如此强悍啊,怪不得天生神力呢。他扬起眉,戳戳十夏头上鼓鼓的小发髻,笑道:“小十夏,与其关心那些鸟,不如多看看地。。。”他的声音蓦然卡住,瞳孔缩紧,另外三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地面,均是心头一寒,身子僵硬。 不远处厚厚的落叶诡异的颤动着,在以细微的幅度抖动出蜿蜒的轨迹,且这波动不是一方,而是从四面八方缓缓传来,仔细听似乎还能听见微不可闻的嘶嘶声。这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三天来如噩梦缠身的声音!是。。。蛇群! “快上树!”季翎喊道,他翻身跃上最近的大树,长剑一挑,粗壮的藤条瞬间从树上飞出,巧妙地缠住九黎的腰,待她反应过来时已被季翎拉上了树。于此同时,季寻直接抱起十夏,黄衫如风,迅捷地跃上大树的另一侧。 好在这棵树枝条十分粗壮繁盛,四人同时栖于上也无丝毫拥挤。然而容不得他们片刻喘息,已陆续有蛇从枯叶里探出头来,快速向大树逼近。 正文 第十一掌 福兮祸兮 望着渐渐钻出枯叶的蛇群,季翎迅速做出反应,凝起眉,手中的剑骤然迸发出耀眼蓝光,携雷电之势直飞而去,顷刻间,周围的树木在蓝光缭乱里轰然倒地,蛇血飞溅,亦暂时阻挡住了后面蛇军的去路。而季寻则绷紧身子,瞳孔一缩,周围空气凝成锋利气刃,以银针之速刺穿靠近大树的蛇。十夏亦没有闲着,不断扯下大树上硕大的坚果,用天生的力量优势砸向树下的蛇。 九黎刚要帮忙,却听见身旁季翎的声音:“九黎,御剑,击树。” 九黎怔住,握剑的手僵了僵:“我···” “握剑,念诀。”少年的声音不容置疑,以他一人之力,毕竟不能同时摧毁所有方向的树木,但蛇群却是从各个方向而来。 九黎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抿唇默念剑诀,金光渐起,但依然如之前的每一次那样紊乱无章。她死死捏紧剑,这样···这样是不行的,她还是无法调御体内灵力! “闭眼放松,”季翎声音再次响起:“所有力集于手臂,除了手中的剑,什么都不要想。”九黎依言,在脑海里尽力聚起剑的模样,体内散乱的灵力有些许的臣服,极缓慢的流向握剑处。 季翎看着细缓的金芒皱起眉头,一手操纵着自己的剑,另一只手扣上九黎握剑的手腕。九黎还没来得及惊讶,便感到手腕处汇入一丝灼热灵力,潜伏在身体经脉里不愿臣服的灵力,竟在顷刻间疯狂骤动,如乱流齐聚,涌向那灼热灵力。顿时金光流泻,九黎手中的剑如虹光飞出,巨树轰然声一片。 九黎看着复又飞回手中的剑,两眼发怔。而季翎看着自己的手指,亦是两眼发怔。他只是准备帮她疏导灵力,怎么可能引发这么激烈的灵力涌动!她的灵力怎么会对他的灵力产生这么强烈的共鸣? “阿九姐姐!”“小心!”两声焦灼的呼喊打破了九黎和季翎的怔然,九黎微一俯首首,顿时瞳孔猛缩,浑身发冷。她的身下,几条蛇眼血红的细蛇已从隐秘的树纹里爬了上来,她立即举剑刺向细蛇。剑穿过最后一条蛇的蛇身,她微微呼出一口气。“啊!”十夏忽然惊恐地叫出声来。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刚被刺穿的蛇忽然身子一弓,直直跃向九黎的脸。 太快了,快到九黎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蛇已经到了眼前。 放大的蛇眼就这样与她直直相对,似诅咒般映入她的眼睛,深深的血红色里翻涌着嗜人心骨的阴邪与怨毒,将她拖入了恐惧的深渊。无法动弹,无法反应,眼前失了色彩,只能感到蛇吐出的蛇信就要触到她的鼻尖,那样肮脏腥臭,整个心脏似乎在绝望里停止了跳动··· “噗哧”有轻笑声划破笼罩她的黑暗,少年清越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没事了,它已经死了。”似晨光破开暗黑,她的眼前终于一点点恢复清明。这才发现蛇的七寸之处已被剑精准地贯穿,血红的蛇眼早已僵直。 季翎带着笑意收回剑,将蛇尸甩向树下。九黎的心终于从压抑的恐惧中回复过来。此时大树周围的蛇已基本绝迹。九黎感激地望向季翎,竟发现他的手臂上衣衫被划破,露出了一道血痕。 是刚刚救她时被树枝擦伤的吧。一丝异样的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在她心头悄然泛起,似冷然的湖面上起了细微的涟漪。 她开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季翎转过头去,笑容不再,望着地面的目光凌厉起来:“它们又来了。”九黎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脸色一变。另一边的季寻凄然长叹:“不玩了,我要回灵珈宫!” 只见,那些被剑击倒的树木上,众多血肉模糊的蛇尸上,密密麻麻五色斑斓的新一轮蛇群似潮水般,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毫无知觉地爬过同伴们的尸身,在厚重的枯叶上发出“嘶嘶”的绝命曲。 正文 第十二章 以身试蛇 面对重聚大势的蛇群,四人压下心头的抑郁,再次投入杀蛇的战役里。可如此源源不绝不知畏惧为何物的蛇群,让四人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连炎山的影子都没摸到,什么都还没做,就要被蛇吞到肚子里去了吗?想到刚才那双阴毒的血红蛇眼,九黎的手不自觉地撰紧。 “师兄,怎么办?要不就用速召符吧?”季寻喘着气道,面色发白,头冒虚汗,他已经凝聚了太多的气刃,灵力消耗得过度了。他知道,出发的前夜,师父给了师兄一个速召符,这速召符可在危急时刻召唤附近的小仙前来相助。若是能召来这一带的山神土地神什么的··· “不行,”季翎断然拒绝,他操纵着在蛇群里蓝光回旋的剑,斜眼瞥了瞥季寻:“等你被妖怪叼在口里时,再用不迟。” “师兄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你英俊潇洒的师弟我今天就要被这群蛇分尸了!”季寻苦着脸回声道。一边的十夏亦不安地掘起嘴,小声嘟囔着:“那些蛇好丑好臭,我不想被它们咬。” 季翎扬起手,剑在蛇群里划出华丽而凌厉地弧线,一片血光飞溅里,他眸里燃起耀眼光华,嘴角轻轻勾起:“不过是群蛇而已。”话声刚落,他的身影骤然间如翼飞起,衣袂飘摇,竟是直直地向满地蛇群落去! “师兄你疯了!”季寻失声喊道。树上三人均震惊地瞪大眼,目光紧紧跟着那飞落的蓝色身影,而接下来的场景更是让他们的心被狠狠提起。只见季翎单脚点在刚刚被十夏砸下的坚果上,不待群蛇袭身,又是一个翻身回旋,借着冲力飞出,身形悬浮于空,手里的剑在蛇群里如削泥土。群蛇暴怒地直起身纷纷向他发起攻击,只有中心一条不起眼的黑身小蛇隐在大蛇中没有动作。 季翎盯着那条小黑蛇,微微眯起眼,唇角凉凉勾起:“找到了。”他手中的剑猝然如利箭飞出,一声凄厉的呜声响起,顷刻间那条小黑蛇被钉穿在原地,躁动的蛇群竟在这一瞬间齐齐僵硬在原地!而季翎趁着这一瞬间的寂然,精准地点在一颗倒地地树木里,提足向林子内极速飞去,身形如风。不仅是如风,他的手里悄然结起了白色光印,身侧便拂起风来,助他加快速度。 只是眨眼之间,群蛇从僵硬中恢复过来,全部如同发了疯般扭起身子,嘶嘶吐着蛇信,不顾一切地向飞往林子中心的季翎追去。不过片刻,那蓝色的身影和群蛇便消失在树上三人的视线里,只余满地的蛇尸和血腥的静默。 季寻愣愣望着林子中心,脸色煞白,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能发声者···为···蛇王,师兄他···”九黎的心顿时如坠寒冰,蛇群以能发声之蛇为王,那么那条小黑蛇便是···蛇王!蛇群以蛇王为尊,若蛇王被人所杀,不论天涯海角,蛇群必将···噬其心骨! 那么···季翎他···九黎紧紧咬着唇,不愿再想下去。他这么做,难道是打算牺牲自己来保全其他人么?刚刚他还将她从蛇口里就出,怎么可能会··· “阿九姐姐,季翎哥哥不会有事的,对吧?”十夏瞪着大眼,怯怯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但她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无法回答。季寻倏然站起身,跳下树,脸色苍白而声音坚定:“师兄那种狐狸怎么可能被几条蛇打倒,我现在就去找他!”九黎和十夏对望了一眼,也立刻顺着藤条下了树。 正文 第十三章 原来如此 就在九黎的脚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她忽然听到林子中心再次传来那细长如婴儿啼哭的诡异鸟鸣,只是这次的鸣声比方才的要响亮高昂得多,那些不知名的鸟似乎因为什么而变得十分亢奋。 是巧合吗?刚刚季翎引着蛇群离去的方向正是那鸟鸣传来的方向?九黎轻抿着唇,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她在《古鸟集》上看过的记载:“鬼鸟者,身形巨大,啼声细长,如婴儿哭音” “阿九姐姐,看!”十夏兴奋异常的声音骤然打破沉寂,九黎下意识地抬起头,顿时愣在了原地。 在那枝条掩映藤条交错的树木间,在那被蛇群掀得如灰色乱海的枯叶上,修长的蓝色身影就这样拨开拦路的藤条,缓缓出现在三人的视线里。他走得并不慢,蓝色的衣襟上染着斑驳的蛇血,本该是狼狈的,却偏偏有着气定神闲的风度。树叶在他脚下咔嚓作响,他一步步走来,衣袂轻舞,九黎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眸里的光,张扬灼目一如染血的桃林。 季寻直直地瞪着来人良久后,长呼出了口气,一把靠在树干上,愤懑地磨着牙:“师兄,你做什么事之前不能先吱一声吗!” 季翎故作诧异地挑起眉,嘴角邪邪勾起:“我以为师弟知道那些是鬼鸟呢!怎么,师弟难道以为我要以身殉蛇吗?师弟你未免也太不了解师兄了吧。” “你。。。哼!”季寻偏过头去,目光愤愤却难掩轻松的笑意。 九黎亦微微舒了口气,身体放松下来。原来如此,鬼鸟啼声如婴儿哭音,多聚于密林深渊中,喜食蛇。方才季翎诱杀蛇王,便是为了把蛇群引到鬼鸟那去啊。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厉害也很大胆。 十夏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最后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季翎:“季翎哥哥,难道那些蛇都被那些鸟吃掉了吗?” “小十夏真是聪明,那些鸟太胖,飞不过来,我只好帮它们一把了。”季翎笑着回答,他俯身拾起插在小黑蛇身上的剑,眉眼忽然有几分低迷,轻声感叹:“那么强大的蛇群竟然为了这么一条无用的小蛇而葬身鸟腹。能发声者为王么?真是可笑。”他站起身,声音倏然变得凛冽:“唯有强者,方能为王。” 三人望着他,皆有一瞬的失神。最先回过神来的季寻抚着额,脸上挂上纯然清澈的笑容:“又来了,师兄的王者情怀。” 季翎斜眼瞟了瞟季寻,嘴角勾起笑意,拍了拍身上的血尘,声音恢复清越:“这些蛇尸太难闻,我们走吧。” 于是经历了一番生死险境的四人,带着终于放松下来的身心,重新上路。 踏过满地的蛇尸,九黎有些担忧地望着季翎手臂上为救她而受的伤,迟疑地开口道:“季翎,你的伤。。。” “没什么,”季翎悠然打断她,不在意地扬了扬手臂:“与其关心这个,你不如关心一下那些红眼蛇为什么只攻击你一个人?” 九黎顿了顿,心里倏然生出几分寒意。的确,刚才在树上,那几条蛇没有攻击较下方的季寻和十夏,也没有攻击季翎,而是直直向她袭来。那血红蛇眼里的怨毒仿佛还在眼前,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快走吧,赶紧离开这片鬼林子。”季寻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低下头,正对上十夏带着担忧的大眼睛,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她甩掉心头的杂念,牵起十夏的手向前走去。 似有意似无意,他们都没有再提方才季翎的那丝灵力在九黎体内引起的灵力聚动。 没有人注意到,那丝灵力汇入九黎体内的那一刻,她隐于左手袖子里的镯子忽然散发出浅浅的银光。 镯子里封印的虚无世界里,沉睡的白衣仙人倏然睁开了眼。他感受着九黎体内异常的灵力波动,眸子里有一瞬的震惊,很快弥漫起浓浓雾气,一片空茫。良久,他眸里的雾渐渐散去,只剩一片寂然。 他抬起手,十指勾悬,银光从指尖逸出,复杂古老的梵文在他周身浮现,法印透过手镯,悄无声息地进入九黎的体内。 银光渐息,虚无的世界恢复一片混沌。他垂下眸,嘴角勾起极浅的弧度,似盛着无尽的寂寥,一声轻轻的叹息从他口中逸出,在暗色里悠悠响起:“折桃风黎里么?原来如此。只是,可惜了。” 正文 第十四章 再入僵局 蛇尸的腥臭渐渐被抛在了身后,四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密林里,依旧是季翎打头,季寻压后的阵势。好不容易摆脱了蛇群的阴影,四人再次燃起了对山外世界的美好期许。当然,首先得踏出这片不见天日的密林。 正走得欣然,季翎的脚步突然顿住,还不待三人反应过来,他敏捷地飞身向树上而去。另外三人顿时心中一颤,又有蛇群来袭了么?刚消散的阴影再次袭来,季寻慌忙拉着十夏往树上跳,九黎即刻抓着藤条向高出甩去。 但当他们手忙脚乱地上了树,作出防御的姿态时,却见高处的季翎俯首望着他们,敛起眉眼,一副茫然的模样:“你们上来干什么?” 三人俱是一愣,纷纷放眼四周,入目一片风平浪静,哪里有蛇的影子! “哈哈哈!”季翎倏然挑起眉,笑得十分欢畅。在三人由惊讶到不解再到愤然的目光里,他止住笑,扯过一片巨大的树叶,优雅地擦拭着手中的剑,悠然开口:“我只是看这棵树的叶子光滑,故而来擦擦剑上的蛇血,有什么问题么?” 十夏顾着腮帮子瞪着那抹蓝色的的身影,季寻反复磨着牙,终是没有说什么。九黎则默默地转过脸,她再也不想看到季翎那种清隽里透着邪气的笑容! 等季翎的剑被擦得比蛇眼还寒气逼人的时候,他才满意地跳下树。神色各异的四人再次上路。 然而刚走了几步,季翎的身影再次僵在原地。后面三人也生生停住脚步,紧张地望向他。“师兄,又怎么了?”季寻有些不安地问道。 “啊···没什么,”季翎转过身来,脸上表情并无异常,三人刚准备松口气,他又接着说:“就是发现袖子里的地图不见了。” “···”三人一片静默。 良久,季寻打量着季翎不见丝毫慌张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你在开玩笑吧?”在这样错综复杂不见阳光的密林里,怎么可以没有地图! 季翎凉凉地勾起嘴角:“师弟看我像是开玩笑么?那地图大概已经被蛇吞了。” 季寻的脸顿时皱成一团,暗自腹诽:不是开玩笑你怎么可以这么淡然!怎么可以!难道说。。。他的眼睛重新亮起来,满是希冀地望着季翎:“师兄你向来记忆力过人,定是已经地图装在心里了吧!” 九黎和十夏闻言,也满脸期盼地看向季翎,等着他的肯定。 “自然是记住了。”季翎扬起眉,淡然地转过身,继续向前走。三人连忙欣喜地跟上,只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季翎嘴角那丝细微的僵硬。 大概一个时辰过去了。兜兜转转,疲惫不堪的四人第三次站在一颗长着红色浆果的大树前,第三次默默注视着这棵树上被季翎用剑刻出的印记。 “阿九姐姐,季翎哥哥在几颗红果树上刻了记号?” “···一颗。” 那么···也就是说```他们毫无悬念地迷路了。凄凉的寂静里,三人的目光齐齐扎在季翎的身上。季翎别过脸,眸子里依旧光华灼灼但眼神却有些飘忽:“我的确是记住了地图的样子,只不过```”只不过还是找不到方向,但他终究没好意思说出来。 九黎忽然想起玉珈山初遇时他便找不到回待客殿的路,顿时心中了然。这份了然也让她分外怅然,这世上,的确是有一些人,即使记住了地图也不认识路``` “呵呵,”季寻苦笑着扶额,声音低迷:“之前每次迷路你都不承认,原来师兄你真的是从来没有方向感啊。”季翎闻言,飘忽的目光凉凉地在季寻身上停留了一下,却也只能默然地再飘往别处。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十夏清脆的声音响起,她转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三人。 三人无言。灰败的密林在这一瞬间更添了几分萧索的味道。是啊,怎么办呢?这真的是个十分值得探讨的问题啊··· 正文 第十五章 火灼千木 在一片难耐的沉默里,季寻忽然小声开口,一句话便将沉寂推向了绝望。 他说:“师兄,水壶好像破了。”季翎身子一僵,微眯起眼看向季寻。季寻缩了缩脖子,秀气的娃娃脸上愁云惨淡,低头将腰上系着的水壶呈到季翎面前,壶底裂开了一条长缝,里面早已滴水不剩,干净得可以透光。 九黎见状,开口道:“我和十夏这里还有一壶水。”但是这句话安慰不了任何人,他们都意识到了处境的险峻。林中无水,只靠一壶水,四个人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必须尽快走出这片密林。只可惜,地图已经丢了,而唯一一个看过地图的人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怎么办,难道脱离蛇口又要被困死在林子里吗? 压抑的气氛里,季翎忽然甩了甩袖子,将剑插回剑鞘里,凝眉望着迷阵般的树木,扬声道:“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三人齐齐望向他。 “走直线。”季翎答得笃定,另外三人却是茫然了。。。 “师兄,就算是没有水了,你也不用这么冲动吧,”季寻呵呵地干笑了两声:“走直线?你是打算把拦路的树都砍了不成?你有那个决心我们可没有那个信心。” “当然不是。”季翎白了季寻一眼,冲着前方的巨木冷然挑眉:“本来不想在树林里用火,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话语间,他修长的十指在空中快速划出繁复的符印,白光顿起,黑眸里倏然间亮如炽阳,似万千桃林顷刻燃起,连周围透明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季寻九黎和十夏在震惊里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远离那灼热的气息。 “在树林里用火灵术,师兄你···”季寻喃喃道,却并没有阻止,也来不及阻止。 越来越滚烫的空气里,季翎指间的符印已渐渐成形,最后一笔凝成之时,他的指间轻触额头,沉声低吟:“五灵之术,火为至曜——化!”白光顿时转成红芒,空气剧烈地震动起来,耀眼夺目的火焰在季翎的周身绽放开来,顺着他指尖所指燃向前方的巨树。 焰苗触及树叶,顿时气势暴涨。一片噼啪声里,九黎惊恐地瞪大眼,季翎他疯了吗!季寻则捂着眼尖声喊道:“师兄!火势这样蔓延开来,大家都会被烧死···”他的声音蓦然顿住,难以置信地瞪着季翎。 只见刺眼红焰里,季翎十指再次交叠,勾划回转,指尖白光重起,他低眸浅吟:“五灵之术,风为至狂——化!”顿时白光在空中炸开,季翎的身子颤了颤,风从他的掌心呼啸而出,磅礴而张狂地拥向那火焰,火焰在风的压制下只能向前疯狂蔓延。而九黎季寻十夏则被风幕隔离在火焰之后,安然无恙。 三人立于原地,怔然望着那抹立于风幕火海边缘的蓝色身影,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 季翎转过身来,随意绾起的墨色长发已全部散开,在风里扬起肆意的弧度,身后漫天焰光衬着他苍白的面容,瑰丽而魅惑,分外的动人心魄。这样的季翎让三人都有些陌生。 “跟着我走。”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语罢便不顾众人的怔然,转回身去。随着他脚步的向前,强大的风幕亦逼着火焰向前移动,就这样霸道地开出一条绝对毫无遮拦的路来。 没过多久,恍恍然走在风幕后的三人便已经隐约能看到密林尽头的蓝色天空了。 “阿九姐姐,我们这是要走出去了吗?”十夏茫茫然问道。 “嗯,是的。”九黎的声音亦是十分飘渺。 “真的走出去了,还真的是走直线。”季寻恍惚地感叹道。 前方的季翎闭上眼,灵力不断流泻,控制着火势而加大了风势,一片呼啸之声里,火光终于渐渐熄了下来,满目焦黑的废墟里,抬首便可见天上的夕阳,远望便是那最后的悬崖。他长呼了一口气,手上的银光彻底消散。 “师兄你太厉害了!竟然已经可以接连使用火灵术和风灵术!”季寻脸上的笑容已从纯然进化成了灿然,他绕着季翎转了一圈,看着季翎苍白的脸色,又有些担心地问道:“师兄你没事吧?我们在这休息下吧。” 然而出人意料地,季翎竟然直接拂开了季寻的手,默然向前走去。 正文 第十六章 踏出鬼渊 九黎和十夏有些诧异地望着季翎沉默离去的身影,询问地目光望向季寻。 “没什么,”季寻耸耸肩,用笑容掩去眸中的一抹忧虑:“师兄他很少用火灵术,每次用完火灵术之后都会变得怪怪的,放心,过一会儿就好了。” 三人跟着季翎向悬崖走去。九黎的心里依旧是满满的震惊,没想到季翎竟然已经同时将火灵术和风灵术修炼到了【化】之境界。要知道,修仙弟子最基本的功课是【聚灵术】,用来提炼充盈体内的灵力,改变体质。掌握【聚灵术】后,方开始修习【攻伐之术】以及更高级的【五灵术】,所谓【五灵】,指的是水,火,木,风,雷。每种灵术由低至高又有【御】【召】【化】三重境界。前两者只不过是控制和调动,只有练到【化】之境界,才能真正做到随心所欲,无中生有。只是,连她已成为烨国祭司的的大师姐都只将木灵术练到了【化】之境界,而季翎竟已同时将两种灵术修炼至【化】境了! 想到这,她忍不住问季寻:“季翎今年及冠了吗?” “这个,虽然师父总喜欢让师兄束白玉冠,但师兄其实只有十九岁,还未及冠。”季寻答道,随即又眼珠一转,望着九黎笑得一脸纯然:“论年龄,师兄应是与九黎姑娘十分相配呢。” 九黎一怔,别过脸,掩去眸中的一丝异样,冷然答道:“论年龄,你与我岂不是更为相配。”说完,便加快步伐,牵着十夏向季翎追去。 季寻扶着额,无奈地接受小十夏一个大大的瞪眼,低声嘟囔道:“何止是年龄,连说话都挺相配。” 此时已近傍晚,开始西斜的日光洒在凸起的悬岩上,一线霞光从天边燃起,拔地的群山呈现出青黛色的轮廓。 季翎站在悬崖边,手抚着头上抹额里镶嵌的红玉,神色少见的肃然,低声道:“婪,不要再在我使用火灵术的时候扰乱我的心神。” 红玉的光跳动闪烁,像是在回答着什么。 季翎皱起眉,目光凌厉起来:“我说过我就是季翎,前世这种东西我从来不信!还是说你想让我把你扔回寒潭里。”说完,他一把扯下抹额,扔进袖子里。 俯视着陡峭悬崖下的平原,他轻轻吸了口气,使用火灵术后便一直压在心头的那股异样的沉重荒凉感,终于随着抹额的摘下而渐渐消失,心情恢复了清明。 他借着清新的山风运起聚灵术,让体内消耗过多的灵力重新凝聚。待他回过头,正看到已经走近的九黎和十夏向他投来略带担忧的眼光。他微怔了下,随即扬眉一笑:“灵力耗多了,来崖边吹吹风而已!”说着,伸出手饶有兴趣地戳了戳十夏头上圆圆地小发髻,无视十夏的瞪眼抗议,冲后面慢悠悠地季寻喊道:“师弟你若是想在悬崖上过夜的话,不妨再慢点。” 季寻缓缓走过来,眉眼笑得弯弯:“师兄你恢复正常了。” “是啊,”季翎嘴角勾起,指了指险绝的悬崖,挑眉道:“师弟,你先下,定要仔细探路哦。” “啊?”季寻的笑容僵住:“之前不都是师兄你探路么?” “可是师弟不是说我从来没有方向感么?那么探路就交给师弟你了。”季翎回答得理所当然。 季寻愤然瞪眼,谁听说过下悬崖需要什么方向感的!但触及季翎凉凉的目光,气焰又弱了下去,他重新摆出那副纯然的笑脸:“师兄,你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就在这歇一晚上,明天再。。。” “离天黑大概还有一个时辰。再说,师弟不是把水壶弄破了吗?下面平原处说不定有水呢。”季翎脸上笑意不减。 季寻皱着脸,哀叹一声,终于认命,开始小心翼翼地在悬崖上寻找落脚点。 九黎看着季翎脸上那让她倍感熟悉的清隽又邪气的笑容,默然垂首,心里暗自感叹:这真是她见过的最明显也最自然的报复了!果然季翎恢复正常后连睚眦必报的性格也回来了。 这片悬崖虽险但并不高,再加上几人动作迅捷,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四人总算是到达了平原。就这样,经历了整整四天的颠簸磨难,他们终于脱离了鬼渊群山,虽已经极度疲惫但满腔欣喜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只是,从落脚平原的那一刻起,九黎便隐隐约约的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极为细微,但,确实存在。 正文 第十七章 迷原迷妖 最后一丝流连于峰顶的天光被冥冥夜色吞没,黑暗里石崖的轮廓模糊而阴森。 野原的中心,一团火焰燃起,在稠密的夜色里驱开一方微小却温暖的世界。火堆旁的季寻得意地拍拍手:“虽然我不擅长火灵术,但还是可以生火的!” 九黎回想着刚才季寻不断聚集着气刃摩擦树枝的样子,默然无言,没想到【聚气成刃】作为【攻伐之术】里难度较高的一种,还能有这样奇特的用处。 “阿九姐姐,为什么这原野上有树枝却一棵树都没有呢?”十夏疑惑地问道。九黎闻言,心里没来由地一寒,来到这原野上便隐隐感到的不安此刻愈发清晰起来。 “想那么多干什么,当然是被人砍了啊。”季寻伸了伸手臂,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在火边坐下。九黎皱了皱眉,就算是被砍了,也不至于干净得只剩几根树枝吧?但环顾四周,静谧安然的原野似乎的确没有什么异常。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不过···季翎呢? “季翎哥哥去哪了?”一旁的十夏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哦,师兄去找水了。” “这里有水吗?”九黎不禁欣喜地睁大了眼,她和十夏已经有两天没沾过水了,这两天一路坎坷,满身风尘,最渴望地便是能看到流水,就算是巴掌大的小潭也好啊。可是刚才她与十夏寻早树枝时,并未看到水呀。 “师兄他说这原野上的风比崖上潮湿,定然有溪水。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季寻拨弄着火堆边缘的树枝,低着头说道:“要不,九黎姑娘你去看看吧,师兄是往山岩那边的方向去的。” “嗯。”九黎点头,又微笑着摸摸满眼期待的十夏:“十夏你先在这等着吧。”十夏的大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但依然乖巧地点点头,安静地看着九黎走进夜色里。 其实十夏并不是生来这样温顺的性格,相反,由于自小居于玉珈山,天生神力,无知无惧又活泼好动,没少在玉珈山制造麻烦,让诸多师姐们又爱又恨。但只要呆在九黎身边,她整个人就会变得温驯乖巧如小猫。玉珈山其他弟子一度对此很不解,以为九黎用了什么奇法收服了这只小恶魔,但只有十夏自己知道,她第一眼看到九黎便有一种浓浓的依恋感,没有缘由,只是在心底有着懵懵懂懂的念头:阿九姐姐笑起来很漂亮,她想让阿九姐姐一直保持笑容。这种心思,这种依恋之情,明明很怪异,但她却觉得,自然而···熟悉,就仿佛,她很久之前就曾像这样守在九黎身边··· 正想着,身边忽然转来一阵压抑的笑声,十夏诧异地循声望去,便看到坐在火堆边的季寻肩膀止不住地抖动。十夏眨了眨眼,忽然想起刚刚跟阿九姐姐说话时,季寻便一直低着头,难道,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在笑? “你在笑什么?”十夏刚刚的温顺骤然消失,乌亮的大眼睛直直瞪着季寻,直觉告诉她季寻的笑容里不怀好意。 “啊,没什么···”季寻捂着嘴,竭力地想要止住笑。他当然不会告诉十夏,其实师兄不是去找水,他已经确定了水的位置,以师兄爱干净的性子,这么久没回来,应该是···而九黎现在过去若是发生什么尴尬的事,那他这两日受的欺压就算是报复回去了,哈哈!这样想着,他不由笑得更加欢畅,抬起头,正看到十夏鼓着腮帮子瞪着他,头上鼓鼓地小发髻煞是可爱。他不由得也像季翎那样伸出手指戳了戳,笑道:“小十夏,你叫师兄哥哥,也该叫我哥哥吧!” “不要!”十夏伸手去推头上的魔爪,却被季寻灵巧地躲过。 “为什么不要?” “你刚刚笑的样子跟小寻一模一样。”十夏气鼓鼓地答道,继续同头上的魔爪抗争。 “小寻?”戳发髻的手指顿了顿:“谁?” “二师姐养的狐狸。”十夏翻了个大白眼,终于将季寻的魔爪推开。而季寻早已陷入神游状态中,狐狸?叫小寻的狐狸?向来都是他骂师兄狐狸,没想到也会有被人说成狐狸的一天,那么,他是该高兴呢,还是该不高兴呢··· “噼啪”“噼啪”,忽然想起的怪异声音让两人一愣。 “快看!那个树枝,好像···在动!”十夏的声音不自然地颤了颤。 “怎么可能,都烧了这么久了。”季寻维持着笑意向火堆望去,然后,瞳孔骤然缩紧,僵在了原地。不断晃动的火焰里,燃烧了许久的树枝竟如同张了触手般,一点一点地向外挪动。 正文 第十八章 火光明灭 远离了温暖的火光,九黎独自走在夜色里。四周安静得几近诡异,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山岩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便隐约听到前方传来细细的流水潺潺声,同时有火光映入眼帘。绷紧的心放松下来,九黎欣喜地弯起眉眼,真的有水!那火光应是季翎燃起的吧!她快步向那火光走去,水声渐渐清晰了起来,她已经可以看见火光边的溪水,是从山底岩石间流出的溪涧,细而清。季翎并不在火堆边,她只看到了一件蓝色的外袍,袍子上放着长剑和那条红玉抹额,是错觉吗?她好像看到那红玉闪过一丝红色幽光··· “阿寻?”熟悉的少年声音响起。她下意识循声望去,视线正好与转过身来的季翎相撞,两人顿时怔在了原地。季翎刚从水中踏出,身上只松松着了件白色里衣,更衬得身形修长,领口随意敞着,湿漉漉的长发散在肩上,水滴顺着颊边的发丝滑向锁骨,一贯张扬的眉眼此刻微微敛着,在火光里显出白日里没有的秀美魅惑。 “你···”季翎率先开口。 九黎从怔忡中回过神来,脸刷地烧红起来,慌乱地转过身去,动作太急,差点把自己跘倒。 “我不是故意的···我···” “是阿寻叫你来的吧?” “是···”话音一顿,两人随即心中了然。季翎挑起眉,迅速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咬牙道:“这小子倒是愈发长进了!以后他说的话你最好不要轻信。” 九黎懊恼地抿抿唇,渐渐恢复冷静。目光扫过火堆边不远处的垂柳,提步走了过去。 “我先到树后面去。”她说。 “好的···等等!”季翎倏然抬起头,手中的动作僵住,他能感到心头一阵凉意袭来,声音止不住地发冷:“哪里来的树!” 时间有一瞬的静止。九黎僵直着身子立在树下,一直潜伏在心底的诡异感破土而出,的确。。。来的时候明明没有树!脸上忽然传来酥麻的细微触感,她僵硬地抬起眼望去,顿时浑身发麻!那垂下的枝条上,尖尖树叶正如同卷曲的舌头般轻柔地舔舐着她的脸···压住心头的战栗,九黎慌忙地向后退去,脚步刚踏出,方才还温柔垂下的枝条立刻膨胀开来,叶子片片直竖,疯狂向她的身上卷来。她举剑砍向那些张牙舞爪的枝条,剑光回旋间,枝叶纷飞,却阻挡不了越来越多如潮水袭来的垂条,转瞬间,身上便被数根枝条死死缠住,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啪!”蓝色剑芒从她的视野下方飞划而过,撞击声在柳树根部响起,枝条的攻势有一瞬的停滞,九黎趁着这个瞬间猛然挥剑,狼狈地退向火堆。柳树在她的眼里缓缓倒下,密集的枝条却忽然似垂死挣扎的巨兽般邪肆扑来,转眼就追到她眼前···手腕上忽然传来温热触感,一股强劲力道迅速将她向后拽去,身子直接扑到了火堆边上,却因被那股力道拉着没有摔倒。伸展而来的枝条在触及火堆的温度时立刻顿住,如散尽了力气般颓然垂下。整棵树从叶端开始,一点点化为虚无。 季翎放开九黎的手腕,伸手握住飞回的剑,微微勾起唇角:“还好柳树易断又怕火。这是阵法吗?” 阵法?九黎坐在火堆边,皱起眉头,不祥的预感再次缠上心头。据她所知,阵法只在两种情况下会终止,一种是达到了设阵者的目的,一种是阵眼被破坏。而此刻,他们未被伤害也没有找到阵眼。也就是说···那不是阵法,又或者···阵法还没有结束! “呼!”诡异的声响打破寂静,黑暗倏忽间淹没一切,火光就那样毫无预兆地熄灭了!但是两人都没有感到任何风吹来!九黎刷地站起身,向边上的季翎走去,刚踏出脚,却踢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什么东西!”少年吃痛的声音从一边传来,他本欲俯身查看火堆,却撞了个正着。 两人同时伸出手向前探去,手上传来的触感粗糙坚硬且坑洼不平。 “好像是···树···”九黎颤声说道,后背阵阵发凉。 正文 第十九章 亦真亦幻 “还真是阴魂不散!”季翎揉揉眉心,从袖中拿出条抹额,手指在红玉上轻轻摩挲。随着灵力的逐渐注入,红玉渐渐散发出莹莹红光。 九黎还没来得及对这红玉感到好奇,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映入眼帘的不是火堆也不是空地,而是纵横交错的枝条。不仅是火堆熄灭的地方冒出了树,他们的周围亦长出了一圈树木,众多参差的枝条围成了一个密集的树笼。 “这是···松树吗?”九黎仔细观察着身前横斜的枝条,困惑地抿起唇。灰褐色的树皮纵裂成不规则长方鳞状块片,带着些红色茸毛。树叶是针形,五针一束,有手掌长度,边缘还生着细小锯齿。 “管它什么树,火烧过就是死树了。”季翎勾唇道,扬起袖子,手指迅速在空中划起符印。 “五灵之术——火为至曜,化!” 焰光从他指尖腾然而起,以恰到好处的势头缠向两人间的大树。噼啪声从火光里传出,空气开始变烫。他们望着开始变黑的树皮,心情逐渐放松。但很快,随着汗水越来越多地流下,两人均发现了情况不对! 树皮明明已经发黑了,却完全没有一点燃烧的迹象!倒是周围的空气,已经灼热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怎么回事?”季翎扬起眉,眸里的光灼然而凌厉。九黎擦着额上不断沁出的汗水,目光紧紧盯着那些针叶,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松树。 “针叶带齿,以五为束···”她喃喃道,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描述,等等!她的目光凝在针叶腹面上几条灰色的细线上,心中顿时一惊。 “叶覆细纹,这是···海松!” “海松?”季翎不解地望向她。 “《千木集》上有记载,木皆畏火,唯海松耐热,可火灼数日而不断。”九黎沉声道。 “真是难缠,早知道就该好好修习木灵术,”季翎拂手散去指尖火苗,看着被汗水湿透的衣衫,抑郁地皱起眉:“看来还得再去水里待待。这些树既然烧不死,那就用最直接的方法吧!” 说完,他倏地拔出剑来,毫不留情地劈向那些拦路的枝条,九黎也拿起剑向反方向砍去。一时间枝条和针叶散落一地。因为心中不爽之情甚浓,两人出剑都十分干脆凌厉,眼看着挡道的枝条越来越少,忽然一阵冷风刮过,周围的海松竟然全都如幻影般消散不见。还不待二人反应过来,土地里又迅速抽出新的枝条,转瞬间长成粗壮大树,蔓延成新的树笼。这些树高而直,暗红色的树皮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斑点,极端繁密的枝叶显得十分诡异。 九黎和季翎对望了一眼,均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奇和压抑。季翎挥剑砍向最近的枝条,“铛!”,闷声响起,剑身被震了回来,而树枝毫无动静。 “呵,”季翎冷然笑道:“这回是砍不断的树呀。” “铁桦树,红皮白斑,坚似青铜。”九黎复述着她在《千木集》上看到的记载,心情沉重。这些树到底是真是幻,若是幻象,怎么会有这样真实的触感质感。可若是真实的,又怎么可能任意消失又凭空出现?况且,现实中的树也不可能枝条分叉如此繁多,更不可能这样密集地纠缠在一起!她望向身边的季翎,却见他微敛着眸,眼睫垂下浅浅阴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疑惑地看着他,却见他忽然抬起眼,瞳孔里依旧是一片光华灼灼,方才的压抑已消散殆尽。 “我猜,现在我若使用火灵术,这些树就会变成海松。”他扬眉道,话语间。手中再次腾起火焰,扑向一颗铁桦树。果然,火光里红色的树身迅速转为灰褐色。椭圆的叶片也蜕成针形。而当季翎散去火光时,那些枝叶又在瞬间恢复成铁桦,毫发无损。九黎惊异地瞪大眼,这些树怎么会如有意识一般防御着他们的攻击!而季翎却依然保持着镇定,甚至唇边扬起了一丝笑意。 “九黎,你来河边是为了洗浴的吧?”他忽然问道。 “啊?是···”九黎怔怔地回答,莫名其妙地看着季翎,这么危急的关头,他为什么问这个? 看着九黎茫然的表情,季翎唇角的笑意加深,眸光灿然。 “准备好,水要来了。”他再次扬起手,指尖冲着溪流的方向,这次划出的符印与之前的都不同。 “五灵之术,水为至戾——召!”耀眼的蓝光映亮夜色,树笼外传来轰鸣的水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正文 第二十章 水龙流火 幽暗的红光里,奔腾而来的溪水涌进诡秘的树笼,清凉的水扑面而来,将两人淋了个透,沁凉的水瞬间洗去了周身的压抑和连日奔波的风尘,心情在水柱打击的疼痛里渐渐恢复平静。 九黎偏过头让脸避开水的冲击,水光里朦胧的视野里,季翎正回身扬袖,随着他衣袖翻飞出张扬弧度,源源而来的水流如张牙舞爪的透明长龙,以两人为中心在树笼里不断回旋舞动,迸溅出的水花晕出红玉散发的幽幽红光,彼此交错,似一颗颗飞坠滑落的红色流火,映着季翎扬起的蓝色衣袖,在夜色里呈现出摄人心魄的美。 “怎样,我养的水龙可好看?”季翎挑眉问道,笑容里带着丝孩子气的得意。夜色里,他的侧脸恰好落进九黎微仰的视线里,秀挺的鼻峰,轻扬的薄唇和浓密的眼睫,在红光里显得比那流火还要魅惑。九黎不自觉地垂下眼避开他的脸,似乎心境也在水光里恍惚了起来。然而,当她的视线不经意划过手腕时,身子顿时一僵,那层浅浅的恍惚顿时如镜子般碎裂开来,弈清寂的白衣和寻找炎山冰湖的决心浮现在脑海。不是说将镯子浸在清澈的溪水中就能看见他吗?可是为什么此刻的镯子毫无动静,为什么没有看见他?等等·····镯子上忽然泛起了浅浅银光,似乎变得有些烫!似乎周围的红光都连带着变亮了些······ “怎么不说话?”季翎的声音打醒她纷乱的思绪,她慌忙把手垂下,还好季翎似乎并没有注意她的手,镯子上的光也忽然消失了。她微微松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种种困惑和些微怅然,抬眼望着回旋的水龙,不解地问:“的确好看,可是对这些树有用吗?”难道等着这些树被水淹死?那怎么也得要几个月吧······ “放心,我可没指望这水能把树淹死。我只是觉得,”季翎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他顿了顿,笑容敛了起来,眉眼微挑,漂亮的眸子里光芒耀眼而锋利:“既然我们解不开这束缚,那就只好劳烦设这束缚的人亲自来解了!五灵之术,水为至戾——御——”,他忽然迅捷地旋转身体,手指在空中划出凌厉的白光,溪水顿时变得激烈起来,回旋的水龙气势暴涨,将两人浸在水中,同时不断凶猛撞击着那些密集的树木,巨大的响声里,水龙像是要完全舒展开身体似的咆哮旋转着,将整个树笼拥在怀中。 “什么意思?这是······”九黎虽不解季翎的用意,也被眼前壮观的场景震撼住了,看着季翎在水龙中心回旋转动着的身影,满满地惊羡,他不仅将火灵术和风灵术练到了【化】之境界,连水灵术的【御】和【召】之境界也练到了这样强大的地步!而且,水火本相克,她从未看过哪个修仙弟子能同时很好地掌握两种灵术。他明明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啊,为何已经强势到了如此! 季翎继续舞袖加大着水势,待整个树笼都被飞旋的水充满时,他忽然将九黎拉入整个巨大漩涡的中心,低声道:“等这树笼开始变化时,你定要感应到最先开始变化的那一处。”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破阵生魅 九黎疑惑地想要发问,为什么要引来溪水?他怎么知道这些树会变化?怎么确定树的变化有先后?又怎么确定她一定能找到?但当对上季翎明亮夺目的眼后,却又什么都没问,只是默然郑重地点点头。似乎,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信任他,信任他的强大。她闭上眼,屏气凝神,感知着周围的一切气息。 季翎轻轻扬了扬嘴角,凝起眉,展开双臂,掌心处聚成两处银芒。银芒在水里旋转变深,季翎猛地伸直修长的十指,向外推去。顿时银芒飞旋而出,季翎的身子颤了颤,水龙疯狂地昂首咆哮,暴烈地向周围撞去,这一撞,声响震天,像是用上了所以力气。一圈铁桦被震得向外倒去,开始一点点从叶尖变得透明。 九黎抿着唇,绷紧身子,凝神感知着每一片树叶和每一颗树木的变化。若在平时,她的感知能力并不能达到如此,但在水里,每一处气息的波动都在水纹的传散里变得更加清晰。她能感应到,所有的铁桦都在同时消散,然后······她猛然睁开眼,手指着右边的一棵树道:“这棵。”此刻所有的铁桦都转瞬化成了挺拔粗壮的白杨,水龙也耗尽了力气飞回到了溪涧里。但那一瞬间里,九黎感觉到了聚集而起的气息是从这棵树开始的。 望着那棵似乎与其他树木没有差异的树,季翎眼里流出几分兴奋和凌厉。红光氤氲里,他带着赞赏的笑意望向九黎,九黎亦冲他绽开了浅浅的笑容。不需要再解释,她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水是这世间最灵敏的元素,在水里她可以将对周围的感知发挥到极致。至于为什么要寻到最先变化的那一点······她看向季翎,发问道:“这棵树便是阵眼吗?” “或许,不是,”季翎微微挑起眉,手抚上腰间的剑,声音上扬:“因为这似乎并非是阵法。” 不是阵法?九黎诧异的望向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的确,阵法分两种,是以实物为基础的实阵和以符印构建幻象而成的虚阵。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在猎物到来前就已构建好的,按照构建者的意愿,有着既定的变化规则。说白了,是死物。可是眼前的树笼,却能根据他们的攻击做出相应的幻化,如同有意识一般。这样想着,她不由觉得周身发冷,若说这整个树笼都是有意识的,那便不是阵法,可是···是什么呢? 季翎微眯起眼:“这些树如此诡异却又不是幻象。能将自己的意识变成实体的,你说会是什么?” 九黎怔了怔,随即惊道:“难道是···暗魅?”心中震动不已。魅是这世上十分少见的存在,大多都是天地灵气聚成的灵魅,隐在奇山异水的结界里。但也有些特殊的魅,由世间那些强烈的消散不去的执念或怨气凝聚而成,在自己的【域】里可以让所有的意识变成实体,被称作暗魅。 “还好这只暗魅的【域】在溪边,阿寻和十夏应当无事,”季翎微微笑道,手抽出腰间的剑,目光落在那棵树上,眼神一点点的凌厉起来:“这应该就是那只暗魅的藏身之地了,就让我们看看它的真容吧!”他的手划过剑锋,鲜红的血染上剑尖,以极冷厉的气势直直刺向那棵树的中心。九黎皱眉看着他滴血的手,却也说不出什么。魅乃虚无之气聚成,的确是畏惧人血的。 带血的剑狠狠刺入树身,只听“噼啪”一声,那棵树竟猛地断裂开来。黑雾忽然泛起,袅袅包裹了那棵树,周围的树笼都在雾气里被抹去。红玉的幽光里,两人惊异地望着那雾气渐渐消散,刚刚还茂密的树笼此刻只剩下那棵树残留的唯一的树桩。而在这树桩上,缓缓显现出一个人的轮廓来。 及地的长发,极其纤瘦的身形,素色的绿裙,细眉如远黛,五官亦是纤细纯然的美,她静静站在那,微垂着眼,就如江南水烟里的细柳,如此温婉而宁静。只是空茫无物的眼神和额头一处浅浅的暗纹显示出她并不是立在水乡里的平常女子。 可是,诡异的暗魅,难道会是眼前这温婉宁静的女子模样吗?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无名无心 雾气渐渐变浅,两人从讶然中回过神来,默然望着眼前自雾气中出现的女子,等着她做出什么动静来。但那一袭绿衣只是袅袅如细柳拂入,静静浮于断桩上,微垂着水烟似的眉眼,眼里茫茫然无一丝情绪,似是这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世界之外。那么安然,仿佛气息都隐去了,哦,不,暗魅本就没有呼吸。 良久,季翎终于打破默然,手中的剑指着女子的方向,声音却无法像初时那么凌厉:“这树笼是你制出来的?” 女子似是终于感觉到她们的存在,抬起了眼,动作极轻,眼里依然空空。她启唇道:“是。”声音亦如一渺水烟,轻而幽。 九黎定定看着眼前女子的眼睛,心头微微有些难受。她不由想到了弈的眼睛,同样是空茫无情绪,弈眼里是一片透彻的千里冰封,浮着荒凉的雾气。而眼前这女子的眼里却是真正的空幽混沌无一物,要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即使她如此轻易地说出“是”,即使她如此轻易地承认刚刚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所为,九黎却无法对她生出丝毫憎恶与敌意。 “为什么?”季翎皱起眉,冷声问道。他并没有九黎那般复杂细腻的心思,他只是不解,从女子的眼里他找不到任何情绪,看不到任何恶意。可是既然没有恶意,为何要为难他们? 夜色在三人间凝滞,抹玉红光在雾气里明灭。绿衣女子终于抬起头,美丽而空茫的眼直直落在两人身上。 “我只是不想再这样存在。”她轻轻地说,眼里漫漫的空无微微凝聚,流泄出一层朦胧的悲伤。 “没有名字,没有过往,没有结束。我不想,再这样存在下去。” 两人顿时怔住。 “你难道···没有记忆?”季翎手中的剑顿住,惊讶地挑眉道:“暗魅本是由执念凝聚而成,存在的缘由便是那份执念,怎么可能忘记?” “可是,她没有说谎。”九黎亦直直望着那女子,虽然难以置信,但是女子眼里的哀伤是如此真切,她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份永远锁在虚无灰暗里、无名无心的绝望。 “我想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女子的声音依然轻幽,只是终于带上了一丝起伏。 九黎抿起唇,想要说些什么。季翎却比她先开了口:“你想让我们帮你吗?可是连你自己都无法记起,我们也没有办法帮你想起。” “这样啊,”女子垂下了眸,渐浓的雾气里,她微微颤动的眼睫仿佛脆弱而纤美的蝶翼:“可是这样的话,你们便无法离开了呀。” “什么意思?”季翎的眸光冷了下来:“我们已经破了你的【域】,你已经无法再困住我们了。” “但,我的【域】里并不是只有你们呀。” 两人闻言,心里均是一惊。“难道,你的【域】是这整个平原!”九黎蓦然道,她忽然想起了踏上这平原起便感受到的诡异气息。 “不好!阿寻和十夏···”季翎沉声道,手不由紧紧握住剑身。不好的预感浮现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同时望向那仍然安静垂眸的女子。只见女子身后的暗色雾气越来越浓,在这雾气里隐约可见一个浅色的光芒织成的笼,而那笼里卧着的两个人,分明是季寻和十夏!他们闭着眼,表情安详,像是睡着了的模样,但是眉间却浮现出了诡异的暗纹,与女子额头上的纹路十分相似。 这暗纹是···九黎咬牙瞪向依然静若弱柳的女子,心中翻涌起失望和愤怒。她早就知道,就像人需要进食一样,暗魅会将人困在幻境里以吞噬精神来维持自己的存在,但是她以为眼前这个温婉宁静的女子会是不同的,可是现在她现在竟眼睁睁地看着十夏和季寻被暗纹覆身被一点点吞噬!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半月之约 似乎是感受到了九黎目光里的愤怒,女子静静看向她,声音依然轻幽如水上拂柳:“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消散,我不甘心。” 像是冰雪忽然覆在了燃烧了火焰上,九黎蓦然顿住,那些失望和愤怒在瞬间凝固成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心情。她无法责怪也无法怨恨眼前的女子,可是十夏和季寻···要解除幻境就必须让暗魅消散,而让暗魅消散只有两种方法,用强大的【祭印术】将其摧毁,又或者,设法让暗魅放下执念,他们便会自动消散···该怎么做? “你想要我们怎么做?”季翎的声音冷然响起:“若是我们帮你寻找你的过往,完成你的执念。你能否保证他们不受到伤害?” “嗯。我可以在半月内不伤害他们。”淡淡轻轻的声音。 “半个月,足矣。”季翎勾唇道。而九黎则依旧沉默,对于这个女子他们完全一无所知,却要在半月里找寻到她的过往。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要救十夏和季寻,却只有如此。毕竟,她和季翎都不擅于【祭印术】,其实,就算有,她也做不到对眼前的女子施展出手吧。 此时,雾气渐渐散去,女子的身影随着那些树木一起模糊起来。到最后,只剩下几根最初生火时的树枝,和女子消失前遗落在风中的一声浅浅的“谢谢”,季寻和十夏亦随她一起隐去了。 夜色也在不知觉间浅了些,远方的山尖上透出一丝曙光,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但九黎和季翎沉默地站在原地,心里是散不去的夜色阴霾。只是一夜之间,本在欢快庆祝脱离鬼渊群山的四人竟变成了这般境遇。 “我们该如何寻找?”九黎低着头问道,一想到不久前还在冲自己灿烂微笑的十夏,她的心便隐隐作痛,若是十五日之内找不到,会怎样? 季翎微微闭了闭眼,将红玉收进袖子中。暗色里九黎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可以听到他还维持着冷静的声音。他说:“这个平原只残留着些树枝,而暗魅所造出的幻境里却都是各式各样的树木,她的执念定与那些消失的树有关。我们就先往前走,寻到附近的人家,向他们打听打听这平原以前的模样吧。” “的确,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不要休息会吗?” “不用。十夏和季寻还在等着我们。”九黎说完便率先向前踏步,她一点也不愿再在这平原呆下去了。季翎顿了顿,亦跟上她的脚步。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当第一间简陋的农舍出现在九黎的视野里时,她的心情终于明亮了些,激动地说道:“找到了!” “是啊。”季翎回应道,只是声音极低极轻,带着明显的虚弱。九黎闻声一惊,忙回过头,只见半亮的天色里,季翎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浓密的眼睫此刻失神地敛着。九黎怔然地顿住脚步,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见晨光里,少年修长如白杨的身形忽然晃了晃,似失了生气般直直向地上倒去。 那一刻,从没有过的慌乱袭上她心头,所有的感官都在瞬间停滞,只余眼里那抹倒下的蓝色身影和凭着本能向他奔去的脚步。 巨大的自责充斥脑海。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从白天在密林里的以身试蛇、大肆运用火灵术和风灵术,晚上又持续施展那样强势的火灵术和水灵术,他的身体早就透支了吧!只是赞叹于他的强大,却竟然没有发现他的虚弱,没有想到该让他休息一下。自己真是太粗心了,刚才他熄灭红玉的光也是为了不让她发现他的虚弱吧,甚至直到晕过去之前都不曾透露出一点弱势。何必呢?何必要这么逞强? 九黎咬着唇,吃力地扶起季翎的身子,艰难地走到农舍门前,敲响了木门。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雾气沉浮 清晨的霞光连着露珠里闪烁的黎明,焕发着夏日的朝气。而九黎此刻站在蔓蔓杂草的简陋小院里,眼里的黯色却无法被清晨的朝气驱除。她的目光正透过小窗,落在那木榻上闭着眼沉睡的少年身上。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季翎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了,没有一丝苏醒的痕迹。 “吱呀。”小院的木门被推开,进来的妇人衣着破旧却整洁,上了年纪的身子微微发福,脸上也爬起了皱纹。 “姑娘,这么早就起了呀!”她笑得朴实,边说边把手里的木盆放在九黎面前:“这是刚从井里打的水,清着呢,你拿去洗漱吧。” “大娘,谢谢。”九黎轻声道,心里暖暖的。师父说山外人心险恶,看来并非如此啊。昨日早上她敲开木门,开门的大娘大伯一见九黎疲惫的神色和昏迷的季翎,立刻将两人迎进了屋,将季翎扶到床上。明明处境艰难,却依然热情地为两人提供了吃住。 “谢什么,难得这地方现在还能看到年轻人啊。可惜阿罗那傻孩子不肯回家,不能招待你们兄妹两,”妇人的眼里带上了些惆怅,她又看了眼沉睡的季翎,安慰九黎道:“姑娘放心,你和你兄长都生得这么标致,肯定是有福气的人,不会有事的。” 九黎顿了顿,心里的不安在妇人热忱的笑容里散去不少。她亦对妇人轻轻地笑了笑:“大娘,阿罗一定会回来的。”从昨天到现在,她已经从大娘口里听到了数次阿罗的名字,那是大娘念念不忘的儿子,进城当了富贵人家的侍卫,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家来。至于她和季翎是兄妹,只是大娘自己的判断而已,她也没有反驳。 妇人走进屋后,九黎又在原地站了会,才俯身挽起袖子,将手伸入盆中。手镯浸没入水之时,水面忽然散开层层纹路和浅浅白雾。九黎顿时怔住,这是她一直熟悉也一直期待着的景象,可是···怎么会在此刻出现!难道,弈会···眼前从雾气里现出的云纹白衣证实了她的想法···九黎瞪大了眼睛,惊喜与众多疑惑交杂在一起,最后只僵僵地问出了两个字:“弈,你···” “这井水亦为清灵之水。”弈的声音传进九黎的耳里,依旧是飘渺而温柔的,却让她生出几分恍惚之感。其实只不过六日没见到他,但这六日里的波澜却让她的心境不知颠簸了多少来回,周围的人与物都在短短六日里变成了她从来不曾料想过的模样。可即使一切都变了,弈却依然是不变的模样。美如画,亦淡如画。让她不禁想问,是不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会永远是这副模样,无波无澜,无悲无喜? 短暂的静默里,她看着他,正想说话。他的视线却浅浅地扫过了屋里沉睡的少年,随即开口道“你已经掌握【锁灵】术了?”虽然是问句,但却是清淡的肯定语气。 九黎再次怔了怔,点头道:“是。不过,似乎出了些问题···”不然季翎为何现在还没有醒?她不安地抿起唇。 “他不久就会醒的。”弈看透了她的担心,虽说是温柔的安慰语句,他的声音却依旧淡淡地不带情感。但这也足以让九黎的心情有些许的明亮,她忽然坚定地看着弈说道:“弈,我已掌握了【锁灵】,可以教我下一个【祭印术】了吗?” “嗯。”弈那双似雾气笼罩般的眼眸望向她:“今日教你【缚灵】。” 九黎的脸上难得地露出灿然的笑容,站直身子做好准备,忽又想起刚走进屋的大娘,不由紧张地向屋内看去。 “放心,这雾气是结界。开始吧。”弈的嘴角也扬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九黎顿了顿,心头虽然有千般困惑,但最后只是带着欣喜重重地点头道:“嗯。”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君心不可知 白色身影随着缭绕雾气一起消失殆尽的时候 ,正值日光散开那清晨里朦胧的气息,一切都明艳起来。 而九黎还维持着将手浸没在水里的姿势,她凝视着那在水里愈发显得流光剔透的手镯,纤长的眼睫垂下浅浅的阴影。 又是这样啊,弈的消失就像他的出现一样,总是淡淡的,不留一丝痕迹。 其实,她应是有很多事要问他的。为什么上次季翎召唤来水龙的时候他没有出现,是因为季翎在她身旁吗?为什么之前只在流动水流里现身的他,今日竟然只需要这一盆小小的井水吗?为什么他会知道季翎的情况?是不是···他在手镯里的世界里可以感知到外面的世界呢?还有,她还想问该怎样救出十夏他们,怎样去寻找炎山冰湖。 可是,最后她还是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静静看着他消散。 为什么没有问呢? “为什么呢?”她轻轻地呢喃道,却无法回答自己。她只是懵懂地觉得,弈的气息太清太淡,即使是温柔的言语与笑容,即使那么美,却依然淡得像是一层幻影。他就好像在雾气外的另一个世界里,静漠地看着她的世界。她可以仰头看着他,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可以憧憬着每一次的相见,却无法触到他,无法知道他的想法。所以,她那些复杂沉重的想法,应是也不该向他倾诉的吧。 不过,只是看到他静静地站在那,她也能感到很安心。就像八年前那场残忍的血色杀戮里,在小小的她哭得通红的眼里,他就是那样一袭白衣从雾气里走出,轻轻拂开了将她淹没的绝望··· 她猛地摇摇头,甩去心里越来越回旋的涟漪,不可以让那些努力遗忘的场景再来扰乱自己的心绪!她端起木盆,准备去小院外泼掉水。起身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窗子里头的少年。 依然在沉睡,修长的双眉微微蹙着。 平时总是张扬强势的模样,但此刻闭上了那双流光灼灼的耀眼眸子,五官的清致秀挺便愈发凸显出来。 九黎微微皱了皱眉,她一直觉得季翎的皮肤太白了些。由于灵珈宫不同于位于山间的玉珈宫,它位于烨国南方的平原地带,所以灵珈宫的弟子的肤色均可以看出太阳晒过的痕迹。而季翎却是个例外,此刻躺在那里,更加让她觉得有些苍白得过分了。而且他的模样跟他的性格一样是个矛盾体呢,一张能让人联想到远山风里秀挺青竹的脸,却又偏偏有着那么一双流光摄人灼灼如桃林的眼睛。 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什么时候才睁开呢?当初若不那么逞强,也就不会这样了吧。九黎紧抿着唇,正要转身离开,却发现季翎的眉毛皱了起来,睫毛微微动了动。 她瞪大了眼,而少年的眼睛就在她的怔然里缓缓睁开了,一贯的墨色灿然里还带着丝丝未清醒的茫然。 “季翎。”她唤了一声。少年下意识地顺着声音偏过头来。 于是在季翎还残留着迷朦的眼里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白衣少女站在窗外,清丽的面容上有一丝浅浅的笑容,只是胸前抱着一个简陋破旧有好几个缺口的木桶。 一瞬间让他以为自己还没有睡醒。而当他彻底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九黎已经站到了床前。 两人对视了一眼,季翎对着九黎澄澈沉静里透出些不满的视线,不禁感到有一丝心虚。他偏过头,揉了揉眉心,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说道:“还好只是睡了一会儿。” “是一天。”九黎瞪向他,加重了语气。 季翎怔了怔,视线不由得偏得更远了,他舒展着躺得有些麻木的身子,垂眼道:“那就赶紧出发···”声音忽然停住,他揉肩的手僵在原处,惊讶地望向九黎:“你···对我施了【锁灵】?” 正文 二十六章 锁灵聚灵 空气在此刻凝滞住。季翎盯着九黎,浓墨色的眼里明暗不定。九黎不由得有些忐忑,他怎么这么轻易地就察觉到?她应该怎么解释呢? 【锁灵】是祭印术里的一种,可以让被施的人或妖的灵力或妖力受制,像被锁住一样无法使用。在战斗中,【锁灵】一旦施展成功必然是压倒性的优势,但【锁灵】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就是被施加者在灵力受制的期间灵力会聚集得比平时快得多,效果如同【聚灵术】却不像【聚灵术】那样需要借助足够清灵的环境。这也是她为什么对季翎施展【锁灵】,只是不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愿意身中这样的祭印术,更何况以季翎的性格,肯定是讨厌受制于人的吧。 九黎心中百般纠结着应该如何开口,但面上却依旧冷静地与季翎对视。就在九黎在僵持中愈发忐忑的时候,季翎忽然舒展开眉眼,扬唇轻笑。 “你原来会祭印术?”不待九黎回答,他又似不经意地挑眉道:“师父曾说修仙弟子到双十之年方可修习祭印术,看来玉珈宫与灵珈宫规矩不同呢,是吗?” 九黎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答道:“···只学了一点。” 【祭印术】与【灵术】和【攻伐之术】不同,它依靠的不是灵力,而是复杂的古老术语以及足够强大的念力即精神力,对普通人无影响,却能作用于具有灵力或妖力的人或妖甚至仙,比【灵术】更能伤人于无形。但【祭印术】的风险很大,只要念错一句口诀做错一个动作或精神稍有一丝不集中,那么不仅术法会失败,施术者自身也会被反噬。因此,修仙弟子到了双十年纪才被允许修习【祭印术】 ,玉珈宫亦不例外。 而九黎今年不过十七,自是不可以修炼的。但一年多前,在她及笄的那一天,弈却淡淡地问了一句:“你可欲随我修习祭印之术?”这对于总是调动不了灵力的九黎来说,无疑是看到了另一条闪着希望的道路,她便这样开始背着师父其他弟子开始修炼【祭印术】。 这些自然不可以告诉季翎,但她向来不知道该如何撒谎掩饰,只好避过他的后一个问题。并且如今她的祭祀术的确威力浅弱,若不是季翎处于昏迷中毫无抵抗意识,她的术法根本不会施展成功。 还好季翎也没有再问什么,他下了床,开始打量起这间农屋。 “你···不生气?”九黎迟疑地问道。 “我知道【锁灵】有聚集灵力的特点,”季翎勾唇,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眸里已恢复了流光焕然:“只是你什么时候解开呢?” “···再过两日。” “你就不担心我灵力受制会影响我们寻找暗魅的回忆?” “总好过你再次灵力透支睡上一天。”九黎脱口而出,说完后自己便惊住了,什么时候她竟然会用这种斗嘴式的语气的说话了! 而季翎闻言,目光一僵,随即笑得灿烂,九黎不由得抿紧了唇,让自己恢复冷漠的表情,但心里的忐忑总算消散了。 季翎笑过后,也恢复了正色,看着农舍低声道:“是草屋而不是木屋啊。”他又向九黎问道:“你可有向这里的住户打听那个平原的过往?” 说到这里,九黎的心也沉了下来。她向季翎讲起她昨日向大娘问起那片平原时大娘的反应。 当时大娘听完她的问题后的表情倏然变得伤感起来,叹着气说那片平原曾经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被人们称为“花树谷”。 正文 二十七章 花香曾满谷 花树谷里,一片碧草茵茵,四季春色,莺飞草长,蝶舞清溪,但这些都只是衬托,花树谷之所以叫花树谷是因为平原中心那棵繁盛而美丽的花树,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树,只知道它几乎开遍了这世间所有的花,一年四季花期不败,一季三旬花开不同。不论阴晴不论炎寒,永远都是满树繁花,微风拂过,花影重重,花香满谷。也没有人知道那棵树存在了多久,似乎从这里有人居住起,那棵树就已经在了。 因为花树的存在,经常有很多人来花树谷参观,甚至有很多游人是从远方特意赶来的。花树的神奇之处还不仅仅在于它的美,几年前附近的安城的城主想要砍下花树的一根枝条放在自己园中,可不管多少大力士用多锋利的斧头都砍不动花树枝条的一分一毫,城主试了很多方法均无功而返,最后也只好放弃。这棵树也因此被传为神树,常有人来对树祈愿。 但是天意难测,一年前的一个雷雨夜过后,游人向往常一样前去观赏,却发现一样满树繁花竟于一夜之间悉数凋零,花开千年的花树生生变成了一棵最普通的绿叶树!不过依旧没人辨认得出这棵绿叶树的品种。就在众人的震惊和惋惜中,又过了几日,那些绿叶竟然也在一夜之间全部凋落,花树就这样成了一棵死树,连满原的青草也渐渐枯萎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久后,安城城主就让人砍了死树,说是用来扩建自家园子。就这样,花树的传奇结束了,曾经的花树谷渐渐变成了一片荒地,甚至被视为不祥之地。 九黎说完便沉默了,两人心情均有些复杂。很显然那棵树不是普通的树,那个暗魅很有可能跟这那棵树有关。可是花树死去的那么突然,且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他们应该从何寻起? 半晌,季翎打破沉默道:“那棵花树跟安城城主或许有关系,我们先去安城那看看如何?” “嗯。”九黎点头,但愿可以在安城城主那发现些线索,毕竟,只有十四天的时间了呀!想到这,她的心抓得更紧了,必须得赶紧出发。 正想着,内屋的门被推开了,大娘走了进来。看到已经站起身的季翎,她吃了一惊,随即欣慰地笑开来:“公子你总算醒了,你妹妹可是为你忧心了一天呀!” “妹妹?”季翎茫然问道,然后立马反应过来,面带笑意地向大娘道谢道:“这一日叨扰大娘了。”又微挑着眉看向九黎:“让妹妹为兄长担心了。”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九黎则默然地转过脸去,默然地在心里道:真是好久不见了,那种清隽又邪气的笑容。 “公子刚醒,再歇歇吧。我给你们准备些吃的。”大娘热情地说。 九黎忙拒绝:“大娘,不用麻烦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姑娘,这可不行。你兄长可是一天没有进食了,再急的事也要等等呀,你说是不?” 九黎愣住,怔怔地点了点头,她···的确是没想到这一点。 大娘走出去后,季翎便似笑非笑地叹气道:“有如此不贴心的妹妹,兄长甚是无奈啊。” 九黎抿了抿唇,向外屋走去:“先去喝点水吧。”走到门口,却发现季翎还站在原地,他打量着身上有些破损的布衣,问道:“这衣服是?” “你原先的衣服湿了,大伯给你换上了他们儿子的旧衣服。” “哦。”季翎低着头,指尖摩擦着泛白的袖口,似是在观察着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九黎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季翎抬起头,神色如常,笑意依旧:“走吧,去看看大娘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正文 二十八章 旧事迷尘 简单吃过饭菜,九黎和季翎便向大娘和大伯告辞。热情的大娘一直将两人送到小院外,反复嘱咐两人路上要小心。 “大娘,我们要去的是安城,不是鬼城。”季翎笑得有些无奈。 “你们要去安城?”大娘惊道,眼里有希冀亮了起来:“阿罗去的就是安城,如今已有一年多没有回来了。我和他爹进城打听过几次,总是打听不到什么。你们兄妹看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可否帮我打听打听,让那孩子早点回家看看。” 听出大娘语气里掩不住的落寞和思恋,两人微微有些心酸。 “大娘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两人应道。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一直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大伯忽然开口了:“前面的路有些不好走,我再送你们一程吧。“这倒是让两人有些莫名了,不好走?前面明明只有一条直接通向安城的马道啊! 九黎正要开口拒绝,却感觉到衣袖被轻轻扯了扯,一旁的季翎抢先说道:“那就麻烦大伯了。” 九黎只好先按下心头困惑,三人告别大娘踏上马道。一小段路的沉默后,季翎望向大伯:“大伯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单独对我们说?是关于阿罗的吧?”方才吃饭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大娘向他们讲起阿罗的时候,大伯一直默默地没有说话。 “其实…”大伯顿住脚步,正午的阳光在他身前投下阴影,沧桑的脸上倏然间刻满了浓重的疲惫和哀伤,浓重得像是已经压抑了很久很久,他的声音如枯木低颓:“阿罗他,一年前就死了。“ 九黎和季翎猛地望向他,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已经死了? “两年前阿罗去了安城,每月都会回来看看我们,给我们带些银两和吃穿用品。说是在富贵人家当了侍卫,却不告诉我们是在哪家。直到一年前,“大伯的声音微微颤抖:”那天我们打开院门,在门口发现了一个骨灰盒,上面刻着阿罗的名字,还放着阿罗自小就戴着的平安符和几块银子。那平安符是他娘亲手缝的,他从不离身。他娘看见那符悲痛欲绝,当时就…晕了过去,后来生了一场大病,为了治病花光了银子,病好后醒来就忘了…忘了那个骨灰盒的事,只天天念叨着阿罗怎么不会来看看。我也不敢再告诉她真相,毕竟…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说着说着,大伯的眼角有些潮湿,像悲伤淹没岁月的苍老。九黎和季翎立在原地,被这厚重的悲伤压得心里发闷,老年丧子,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慰老伴,将一切独自承受,这是怎样的痛苦与无奈? “大伯,不要难过…“九黎想要安慰他,却发现自己笨拙的无从开口,郁闷地抿紧了唇,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季翎。 “大伯,你知道阿罗他…发生了什么事吗?“季翎轻声问道。 “不知道,我去安城了很多次,问了很多人,却连他当侍卫的富贵人家都找不到,更别提···哎!“ “一年前···“季翎沉吟着,猛然挑眉问道:“阿罗出事是在那棵花树枯朽之后吗?” “是啊,那树死后没几天阿罗就…出事了,说起来那孩子从小就喜欢那棵树,怎么好端端地,树没了,人···也没了···”大伯声音颤抖地顿住,悲伤得说不下去了。 九黎不满地望着季翎,她是希望他安慰大伯,他问那么多,岂不是让大伯更伤心吗?正想着,便听到季翎向着大伯郑重地说道:“大伯莫要太过伤心。我们这次去安城一定会尽力找寻阿罗出事的原因,让你和大娘安心。” 大伯闻言微怔,眼里的沉痛散去了不少,感激地对季翎说:“阿罗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直是我最大的心病!公子和姑娘真是好心人!” 大伯在反复感谢后方才离去,背影依旧萧索,脸上却有了一分释然和希冀。季翎正欲启程,却见九黎有些怔忡的站在原地未动。他轻叹了口气,看着九黎清透的眼睛,微微勾唇到:“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言语的安慰是没有用的,只有承诺找到阿罗的死因才是对他们的安慰。” 九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问道:“我们只有十四天的时间,寻找暗魅的过往和花树死因已经很难,你又怎么保证能找到阿罗的死因?” “我只是说尽力寻找,有说一定会找到吗?”季翎挑挑眉。 “你······”九黎皱起眉,她想说这样是不对的,可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出来。 季翎看着九黎皱着眉兀自纠结的模样,眸光闪动,嘴角绽开笑意。这个少女,虽然总是冷着脸面无表情但内心感性善良,轻易的便会被他人的不幸影响心绪。明明对术法妖力的感应及其敏锐,却又对人情世故一片混沌。不过,这种混沌的模样倒是挺可爱。季翎这样想着,不由得笑出声来。 九黎虽不知他笑的什么,但也猜出他笑的是自己,冷着脸瞪了他一眼,向前走去。两人顺着蜿蜒的马道走向安城,正午的阳光打下交叠的影子,空气里扬起细微的土层,像是在预示着前路的层层迷灰。 正文 二十九章 何以寻归途 从一片虚无灰蒙的意识里挣扎着清醒过来,十夏缓缓睁开眼,怔住。她揉揉眼,再睁开。再揉揉眼,再睁开,猫一样的大眼里满是迷茫。周围是望不到尽头的灰蒙,深深浅浅浮浮沉沉的雾气占满视野。 令人压抑的虚无。 十夏茫然的站起身,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反而轻飘得有些不真实。这里明显不是那片平原,是哪里呢?她记得当时在火堆边,她和季寻看到一根树枝像长了触手般往外爬,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根残枝“倏”地一声猛然伸长,抽成两根蔓延的藤条,似蛇一般缠住两人。记忆的最后,她看见一个绿裙的烟柳一样美丽的姐姐,那个姐姐伸手覆在她头上。那双手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然后她便陷入了一片虚无的梦境里。意识一点点涣散,像是被吞噬一样。 后来,那种被吞噬的感觉忽然消失。她挣扎了很久才从那沉重桎梏的灰色梦境里醒过来,可是为什么睁开眼依然是一片灰蒙的雾气,好似全无改变。那么,现在的自己,究竟是在哪里?是现实还是另一重梦境?又或者,她根本就未清醒过?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季寻不是应该和她在一起吗?九黎姐姐和季翎哥哥又在哪里,他们还好吗? 十夏慢慢的向前走去,呼喊着:“季寻?九黎姐姐?季翎哥哥?”四周依旧一片灰蒙,没有回声,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十夏走得愈发慢了,心底仿佛被雾气渗入,虚空而迷茫。 “嘘…”耳边忽然传来鬼魅般的沙哑低语,颈后的气息近在咫尺。十夏僵住,随即反手猛然向后挥去。 “啊!”吃痛的惨叫声,清亮而熟悉的少年音色。 “是你!”十夏惊讶地转过身,眨了眨眼,看了看季寻手捂着的扭曲的脸,默默将还握着拳头的手收到背后。咳咳,自己刚刚似乎用了不小的力呢。 “小丫头你下手太重了吧!”季寻捂着左脸,愤然道。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向右偏移了,还好师兄不在,不然定要被笑话一番。 十夏毫无愧疚地抬头道:“谁让你吓我?我的力气本来就大。” “你有被吓到吗?”季寻郁闷地抬眼望天。一般女孩在独自走在灰雾里什么人都看不见时忽然听到耳边有诡异嘶声时不是应该吓得浑身冷汗一动都不敢动吗?哪有这样面不改色毫无征兆就转身挥拳的?哎!他早该意识到这个小丫头不是一般女孩,上次在密林里遇到蛇群也不见她害怕。目光从灰暗的天空上移开,他不甘心的问道:“小丫头,你有被什么东西吓到过吗?” 十夏略略想了想,诚实地摇了摇头。 季寻先是一怔,随即笑开了花,手支着下巴,眼里闪着找到新奇事物的兴奋的光:“有趣有趣!我一定要找到让你害怕的东西!” “我才没有害怕的东西。”十夏瞪着大眼睛,面容娇俏可爱,眼神却是山林里初生虎犊的无知无畏。她说完哼了一声,便转回身继续向前走。 “那可不一定。”季寻笑着嘀咕道,同时加快脚步走到十夏前面,顺势揉了揉她的发髻,又拉起她的手,正色道:“这里雾气这么浓,拉着我,别走散了。” “这里是哪里?”十夏迷茫地问道。既然季寻也在而且还有痛觉,那么这里就不是梦境了。 “不知道,”季寻干脆地回答:“不过…我们应该已经不在原来那个空间了。” “啊?” “我刚醒过来的时候试着用【传音术】联系师兄,可是失败了。【传音术】明明是相隔千里都可以使用的,除非有一方死了或者两者已经不在一个空间里。显然前一种不可能,那就只有后一种了。” “那…我们是在结界里吗?”十夏继续问道。本来她还要问为什么前一种不可能,但想了想,季翎哥哥的话,似乎的确不可能,只是…“阿九姐姐她…” “放心,九黎姑娘去找师兄了。以师兄的性子,就算让自己逞强受伤也决不会让身边的人在自己眼前出事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旧时的记忆再次在脑海里回旋,其实···师兄对那时的事···一直都无法释怀吧。直到十夏疑惑地扯了扯季寻的手,他方从回忆中惊醒,继续说道:“还记得我们昏睡前看到的那个姑娘吗?” “记得。那个姐姐很美,只是额头上有花纹,而且手很冷,她碰了碰我们我们就晕了。” 花纹···季寻被这个形容噎了一下,接着说道:“目前我们也只知道这个大概是结界的地方与她有关了。至于她想干什么完全不清楚。反正暂时没有危险,我们四处走走吧,我就不信这里除了灰雾就没些其他玩意!” 正文 三十章 一语清心 季翎与九黎到达安城时,已是第二日上午。途中经过了数个村落小镇,一路问了不少关于花树谷的旧事,得到的消息都与大娘说的无甚差异。 “看来要找的一切都在这安城里了。”季翎站在人潮进出的城门前,看着阳光下流光回溯的两个镀金大字“安城”,微微眯起眼:“安城城主是个虚荣之人呢。”这两字不仅镀了金,且显然经常修缮。 两人踏进城,街市繁喧呈然眼前。满眼红阁绿瓦,绚烂阳光错落在飞檐之间,高低飘扬的商幡掩映着各式商铺的匾额,青石板砖的大道上人流喧闹,偶尔有车马粼粼而过,两边众多的小摊铺不断传出各式各样的吆喝声。 这安城虽处烨国边陲,但却是黎国人进入烨国的必经之路,再加上是离天下闻名的玉珈山最近的城,故而有此繁华。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季翎一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两边商铺,在看到一个摆满纸扇的小摊时,嘴角挑起笑意,对九黎说了句“稍等片刻”便走了过去。 九黎没有说话,唇紧紧地抿起。 自从八年前被师父带到玉珈山,这还是她第一次下山,这样的街市繁华更是她重未见过的,本该充满新奇欣喜,但此刻的她却全无心情。下山之时十夏那欢欣雀跃的样子和对山外人世的期待仿佛还在眼前,如果十夏看到这街市景象,定会欢快地四处乱跑吧。可是如今…若是找不到暗魅的回忆,她就再也不能牵着十夏的手,看不到十夏灿烂的笑容,听不到那声声“阿九姐姐”了!沉重与不安将她的心搅得纷乱,这周围街市越热闹,她就越发无法冷静,只想要快点找到线索,不要浪费任何时间。 可是季翎此刻却在小摊前悠然摆弄着纸扇,同时还偏着头和卖纸扇的阿婆聊着什么。九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目光盯着他脸上的笑意,心里有一股无名的怒气升腾起来,他怎么可以这么淡然这么悠闲?他怎么可以笑得出来?他难道不知道时间不多了吗?他就不为季寻和十夏担心吗? 眉头越皱越紧,心里的愤懑像魔障般越烧越烈。当季翎拿着把折扇勾着抹微笑走回来时,九黎心底那根紧紧绷着的弦终于猝然断裂,心中的火一路燃烧进眼里,直直瞪着季翎。 季翎对上她的目光,怔了怔,诧异地挑起眉,扬起手里折扇在她眼前晃了晃,嘴角笑意不减:“怎么了?” 九黎抬手一把挥开眼前折扇,眼里的火焰已是毫不掩饰:“你还有心思买扇子?”微冷的声音因激动而尾音颤抖。 季翎顿住,嘴角的笑容终于缓缓散去,眸色微深,他默然望着九黎良久,又垂下眼,手抚着纸扇,轻声道:“阿寻曾有把纸扇,从他进入灵珈宫时就带在身边,却因为我弄坏了。我答应了他会再送一把。”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九黎一时微僵,不自觉地咬紧了唇。原来季翎并不是不挂念的呀。但即使明了了这一点,心里的火焰依然乱窜着找不到释放的出口。就在她无比烦乱的时候,季翎忽然微一俯身,深深望进九黎的双眼,映出九黎怔然的脸。四目相对间,九黎第一次如此近的看着他那双燃着光般的墨色瞳孔,四周街市的喧闹一瞬远离,仿佛被拉进了他眼里那灼灼绽放的桃林,连心底的烦闷抑郁也被那灿烂而悠然的光华震住了,而少年清亮的声音就这样直直传进心里。 “九黎,你太紧张了。” “不管怎样都是在走,何不边走边欣赏欣赏这四周的繁华呢?” “我知道时间紧迫,我也很担心阿寻和十夏,可是盲目的焦躁可以改变什么?纵然想要一刻不停的往前走,也该先找到前进的方向呀。” “目光只望着前方的话,可是会错过很多东西的。” 九黎紧咬的唇慢慢松开,季翎的话像是张扬的清风拂过她心头找不到出口的烦闷,心境一瞬清明,重新恢复冷静。她偏过头去,想到刚刚自己的愤怒,脸有点发烫,低着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季翎看着她的样子,嘴角恢复平常的弧度,欢快地笑出声来,就在九黎的歉然就快变成恼怒时,他忽然止住笑,一脸正色的说道:“现在有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九黎不由得再次紧张起来:“什么?” “我们身无分文。” 的确,下山时季寻说从未体验过身有家财的感觉,坚持要把所有钱财背在自己身上,其他人便也乐得清闲。所以她和季翎身上什么都没有,可是……“你的扇子怎么来的?” “我跟阿婆说话时一直在把弄这把扇子,离开时阿婆问我喜欢为什么不买,我说没带钱袋,她就送给我了。”季翎笑得一本正经,但九黎敏锐的直觉让她注意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她再一次觉得他这样做是不对的却也依然说不出为什么,默然片刻,她闷闷的问:“跟阿婆说了那么久,问出什么线索了吗?” 季翎挑起眉,脸上的笑容和他的眸光一样张扬夺目,他转身向前走去,蓝色身影在人群中愈发显得挺拔。 “跟我来。我已经找到进入城主府邸的方法了。” 正文 三十一章 木叶之临 “就是他们揭了我们城主府的征募榜?”说话的男人年事已高,皱纹爬至眼角,胡子花白,但眼神却毫不浑浊,带着多年人世滚爬练就的精明和居于高位的傲慢,直直审视着大门石阶前的少年和少女。这两人,正是九黎和季翎。 “是的,管家大人。”侍卫恭敬地回答道。 管家的眼神愈发深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轻视:“一个未及冠的小子和一个小丫头?” 季翎微微挑挑眉,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毫不避讳地迎上管家的目光,声音清亮:“我们既然敢揭榜,自是有备而来。”九黎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边,沉静不语。 管家的眼神更深了几分:“城主府不是随意可进的地方,你们怎么证明你们有除妖的本事?” 季翎的嘴角微不可见地僵了僵,目光飘向九黎。九黎怔了怔,猛然意识到季翎的【锁灵】还没有解开,可是……她垂下眼避开季翎的目光,不安地抿紧了唇……她会施加却并不会解除呀。怎么办?季翎灵力受制,而她不会施展【五灵术】,所擅长的感知此刻也无用武之地,难道这条进入城主府的路就要这样断了吗? 就在方才,季翎从卖扇阿婆那得知城主府近日张贴出募榜,说是府内有异象,寻觅降妖师入府,但已有数人揭过榜入了府却依然没能清除异象。于是季翎向阿婆问清城主府的位置,并在数次找不到方向,数次险些迷路后带着九黎找到了张榜处,揭下了募榜,准备让两人以降妖师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进入城主府。本以为是容易做到的事,却没想受到了城主府管家的这番刁难。 此刻,季翎的笑容已开始隐隐开始有碎裂的痕迹,而管家的脸色则越来越冷。九黎不甘地将唇越咬越紧,若是失掉了这个机会,又该如何进入城主府一探究竟?该如何救出十夏和季寻?不可以!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猛然松开紧捏着衣摆的手,抬头直视着管家质疑的目光,从怀中掏出那枚她从不曾在人前拿出的叶形木符,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决心: ”由于一些原因,我们现在无法使用术法。若是您不信,这枚‘木叶’可否让您相信我们的能力?“ 顿时,四下皆静。管家和侍卫均震惊地望着那枚木符,神情里带上了一层敬畏。季翎虽不像他们反应那般剧烈,也惊讶地微眯起眸,若有所思的模样。 那枚木符有着极为灵动的树叶形状,阳光将木符上的精致雕纹勾勒得愈发迷眼,最为特别的是叶柄处镂刻着半片雪花,微小却极其逼真。看不出这符用的什么木质,不过但凡对当今时期的降妖师有一点了解的人,都不会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木叶所临之地,千雪噬尽众妖”,这句话近几年传遍了大陆各处的每一个角落。 只见管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所有的傲慢与怀疑都收了起来。他侧过身,抚上城主府红木金纹的厚重大门,大门徐徐推开的”吱呀“声里,他说道:”两位请跟我来。“ 九黎紧紧握着木叶符,踏步走上台阶。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双手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季翎走在她的身边,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他微凑向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你的身上有很多秘密呢!”玩笑般的话语,但神色里除了笑意外还有几分更深的东西,似是探究,似是好奇,又似是其他的什么。 九黎僵了僵,只是一贯性地抿紧唇,没有说话。 进了大门,率先映入两人眼里的是一条蜿蜒向前的碎石路,路两边层层叠叠郁郁葱葱的各色植物,还有错落其中的白石红亭和巧妙融入绿意里的条条小道,这是与外观的富丽堂皇完全不同的景象。看似随意却又透出精巧。 绿色虽满,却悄无声息。散乱通向各方的小道被绿意遮掩,那隐藏在枝叶里的前方,仿佛生长着什么秘密。 正文 三十二章 雾里看花 “小丫头,你说我们走了多久了?” “不知道。不要叫我小丫头!”十夏撅着嘴道,只是抱怨的声音没了之前的响亮。她和季寻一直在这片看不到头的灰色里向前走,以为可以发现些特别的线索,却没想到竟真的只看得到弥漫的雾气,像是一个无边际的牢笼。昏迷前看到的那个漂亮姐姐,到底为什么要把她弄到这个破地方来?“我要出去!我要找九黎姐姐!”她愤愤地抬起脚,用力地跺下去。却连一点回音都没有,一丝灰尘都没有扬起。十夏一向灵动的眼睛黯了下去,她喜欢阳光和绿野,这个地方单调压抑的感觉让她浑身都难受。还有九黎姐姐,她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找自己呢? 季寻将十夏的表情看在眼里,他抑郁地朝天望去。哎,还真是不习惯这个总是生气勃勃张牙舞爪的小丫头露出这样落寞的表情呢。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没有心情安慰她。这里处处透着诡异却又找不到源头,明明走了很久,周围却毫无变化。而且,更奇怪的是,为什么走了这么久却不饿不渴也不累?他可不觉得自己的体质有这么好,莫不是这雾还能麻痹感官?该死的,他联系不上师兄也就罢了,难道师兄那个强大到没天理的家伙也找不到办法吗? 正想着,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惊讶地顿在前方。难道说老天听到了他们的抱怨,终于让他们看到了变化?可是这变化也未免有些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出现在他们前面的还是雾,只不过由浅浅的灰雾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厚重得如同漂浮的墙,不知道究竟有多厚,完全看不见雾气里包裹着什么。 十夏瞪大了眼睛:“里面是什么?” “你不怕吗?” “当然不怕!”十夏气势汹汹地扬起脑袋,刚才的黯然一扫而去,脸上带上了几分希冀:“说不定……说不定可以看到九黎姐姐和季翎哥哥呢!” 季寻在心里暗自撇撇嘴,怎么可能那么容易?不过终究没有说出口。不仅十夏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他心里的压抑也减轻了什么,不管这浓雾后面是什么,都好过眼下这无尽的灰色。 两人对望了一眼,然后同时加快了脚步向浓雾深处跑去。两人的身影融进浓雾里,四周一片白色,连对方的身子都看不见,好在季寻一直抓着十夏的手,才不至于走散。不知道跑了多久,心跳在雪盲般的视野里不断加速。愈是看不清前面有什么,就愈是紧张,愈是期待。 就在两人错觉这浓雾永无止境时,视野里的白色忽然断裂,蓝色铺卷而来。两人生生止住脚步,这周围忽然鲜艳起来的颜色让他们连呼吸都顿住了,震惊地打量着这仿佛是颠覆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地方。 一如水洗的蔚蓝天空,绿得发亮的原野,空气里满是清醒的气息和风里隐隐浮动的花香,但草色里却不见花影。几十步开外的地方,一棵花树临风而立,满树繁花开成一片璀璨,从顶端纯白花色到微粉花色居中再到生于叶尾的一层艳红花色。似是一束天光在叶尖释放,倾斜成满树霞光,美丽得近乎不真实,让人全然移不开目光、 “这里是哪里?好美!”十夏喃喃道。 “不知道,我们走近些吧。”季寻下意识地压低声音,轻轻向前迈步走去,似是怕惊碎了这虚幻般的美好。越是走近,越是被这棵花树的光彩震慑,整个感官都被花香填满,再看不到其他。 “这是什么树?”季寻在恍惚里自语着,看花形有点像紫薇树,又似乎不太对。 “现在它是紫薇花树。”忽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季寻和十夏一跳。两人从恍惚里彻底回过神来,循声望去。这才看到树后面那如柳条般垂下的花束里,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素白的宽袍曲裾,腰间深色束带,坠着条红色玉穗,头上束着简单的木冠,素雅的书生模样。满树繁花如此艳丽,却丝毫夺不去他松上初雪般的气质。他没有看两人,而是仰头望着满树繁花,目光专注,挺直的身影像是静止了一般。 正文 三十三章 人如玉色凉 季寻诧异于这人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同时又下意识质疑道:“哪有这样的紫薇树?花如此繁多,甚至将三种花色的花在了一起?” 男子仍是看着树顶,良久才回答道:“它喜欢这样,便开成了这样。”他的声音温和平静,像是在叙述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季寻和十夏一时无言。片刻的静默后,两人忽然同时出声: “你是谁?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大哥哥,你在看什么?” 男子终于收回看花的目光,转过来看着两人。干净温润的五官,眼眸乌黑润泽,像是流动着的温暖潭水,他的眼神柔和平静,但眼底却凝着丝丝散不去的沉重,像是经历过的苦涩和无奈在温柔里沉淀成了一泊暗影。他没有回答两人的问题,只是浅浅笑了笑,温柔的眼神瞬间添了生动:“没想到还能见到人呢,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季寻皱了皱眉,看得出这个男子似乎并不愿意回答他们的问题,可是他们的困惑只有他可能解答呀。这样想着,他又重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男子依旧浅笑的望着他:“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你们呢。这里不该再出现人的,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季寻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明明是自己在发问,为什么这个人却避而不答?但男子温润的目光似乎有着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他压下了心中烦闷,向男子大概讲述了四人下山,在平原里和师兄九黎分开,火堆里的离奇树枝,看到一个额头带暗纹的女子后昏迷了过去,醒来后四周一片灰色,以及穿过厚重白雾后到达了这里。 男子一直安静地听着,眼里偶尔泛起些细小的涟漪,直到十夏清脆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季寻的述说。 “大哥哥,这个玉穗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男子闻言,身子忽的一僵,沉于眼底的哀伤在那一刹那蓦然清晰,却又转瞬沉寂。 季寻转过头,只见十夏正俯身凑在那枚玉穗边仔细打量着,面带惊奇。他有些莫名,便也凑近了些观察那枚玉穗。与男子衣着的素净不同,这枚玉穗十分精致。勾纹白线和穗状坠物间系着一个红色小玉珠,玉色纯正,珠上分布着天然的碎纹,更神奇的是,玉珠正中心竟雕镂着一个小字“玦”,精巧得像是天然长在里面的。 “我在二师姐那里看到过一个类似的,二师姐的那个里面是’月‘字’。二师姐说这是很少见的雕字碎火玉,是她们家族特有的,”十夏抬起头看着男子,好奇地问:“难道大哥哥你跟二师姐是亲戚关系吗?” 季寻怔住了,心中的惊异又多了一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玉珈宫二弟子木双熠,那个明艳骄傲的女子,似乎出身不俗,有传言说她来自烨国皇室。那么眼前的男子……他将询问的眼光投向男子,试探地问道:“‘玦’是你的名字吗?” 男子避开他的目光,偏过头重又望向花树,温和的声音略略低了些:“不是。这是别人赠与我的。” 季寻正想着再问点什么,十夏却先他一步开口了,灵动的大眼睛一如阳光的天真明媚:“二师姐说这种碎火玉在是自小不离身的。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大哥哥的人,一定是很在乎大哥哥吧?” “……是啊。”男子的声音轻似呢喃。 十夏点点头又眨眨眼,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气氛一时陷入微妙的沉静,男子的表情愈发温柔,像是坠进了什么回忆里。季寻终是耐不住满心的困惑,挑了个最简单的问题开口问道:“我叫季寻,这个小丫头叫木十夏。你叫什么名字?” “苏桓。” 没想到这么直接的得到回答,反让季寻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倒是十夏在听到“小丫头”三个字后,气恼地瞪向季寻,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季寻下意识地闪向一边,却没想动作过大,无可避免地撞向了树下的苏桓。 季寻有些懊恼,但下一秒这懊恼便变成了满满的惊惶。他明明撞到了苏桓,但身子却向是从空气里穿过,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可是回眼间苏桓依然好端端站在原地,没有动过。这是怎么回事?季寻不可思议地瞪向苏桓,伸出手去抓他的肩膀,却再次如穿透空气般穿过了他的肩膀。季寻瞪着眼看着活生生的苏桓,声音微颤:“你是……幻象?” 微微的停顿后,苏桓转过头注视着季寻和十夏,笑容有些凉,温柔的眼底像是碎开了什么,倾泻出哀伤的光影。温润的声音里带着不知为谁的悲悯: ”我不是。你们才是。这里的所有,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除了我之外,都是幻象。“ 正文 三十四章 炙园燃心 季翎和九黎在管家的带领下顺着小路向前走去。越是走着,就越是能发现乍看之下的大气里暗藏的玄机。 弯弯折折的石子路似是即将走到尽头,却又总在下一个转角生出柳暗花明的新景,交叠的绿意层层绽放开来,点缀其间的白石与亭阁便显得更绚烂迷人。 但这景色却又回转得太过曲折,似是生生压抑着什么,仿佛有什么要破茧盛放却又被重重禁锢。连走在其中的人都能隐隐感到这股压抑的情绪,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方才你们进的是府邸的南门,一般少有人从这里进出。从南门进府走的路较偏较远,望两位见谅。”管家忽然发声打破了沉默。 “无妨。这园林如此别致,不知是何人所建?”季翎微微笑着,状似随意地问道。 管家迟疑了会才答道:“原是城主早年为夫人所修的花园,夫人早逝,城主便也没再打理这里。本已荒废,是少爷近几年将这里建成了这副模样。” 话语间,又拐过了一棵枝叶斜长茂密的秀劲青松,九黎不由得疑惑起来,似乎每一处转折都屹着一棵青松,不同的品种,相同的挺拔。九黎偏起头,却见季翎也在仔细打量着那颗松树。 “这园里的松树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少爷的心思,又怎是我能猜测到的。”管家平静地回答道,但九黎却察觉到了语气里的一丝僵硬。 就在这时,三人脚下的石子路倏然收住,一座精美的石拱门赫然眼前。管家微微松了口气道:“这石拱门便是这园子的出口。” 走过石门,就像是走进了另一重世界,从宽阔的青玉阶到随处可见的白石雕,所有的景物都张扬地宣肆出华贵之势。 但这些,反不如刚才那片园林触人心弦。九黎又回头望眼那道石拱门,只见拱顶刻着两个大字——“炙园”。这名字也是那位少爷刻的吗?明明是一片绿海,却为何要取名为”炙“?她不禁又想起来走在园里的那种压抑感,是在压抑着什么呢? ”管家大人,不好了!“前方忽然传来焦急地呼喊声。只见一个丫鬟模样地少女气喘吁吁地向三人跑了过来,直奔到管家身边,匆匆在管家耳边说了些什么,管家的脸色倏然变了,眉头紧皱起来。他转过身,在九黎和季翎诧异疑惑的目光里向两人说道:”抱歉,府里有些事急需处理。两位可先在这附近转转,不要走远了。我过会再来寻你们。“ 说完他便急急离去,那个丫鬟跟在他的身后,她在抬脚之前瞥了季翎和九黎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去离开。那一眼里,九黎清晰地看到了一种掩藏着忧虑的探究。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眼神里的担忧是什么?九黎郁郁地抿起唇,心思烦乱,从进了这城主府开始,一个个疑惑就在心中越滚越大。管家甚至还没与他们说这府里的异象到底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又该怎么寻找与那棵花树有关的痕迹? 她看向季翎,季翎正微敛着眸想着什么,察觉到她疑惑的目光,他抬起眼,眼里流光一如往常,似是完全没有被种种蹊跷所影响。 ”走吧,我们去附近转转,看看会发现什么。“ “……嗯。” 两人顺着宽阔的赤石路,向着与管家离去方向不同的另一条道走去。一路上满目奢华贵气之景,直到一面湖水跃进视野,碧水清如镜,拂来清新的微风。有曲折的木廊自岸边而起,蜿蜒向湖水之上,直直通往湖心亭,木廊和小亭都古朴素雅,与一路上的华贵大相径庭,倒是木廊的曲折之势让人联想到了之前的炙园。 莫非,这也是出自那位少爷之手? 季翎和九黎对望了一眼后,一起向木廊走去。脚踩在木板上,每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声响,心凉的微风阵阵拂过,别有一番滋味。走到木廊的尽头,湖心亭呈然眼前,木匾上三个火色大字直刺人眼——“燃心亭”。 “将满园绿海取名为‘炙’,湖上木亭取名‘燃心’,是刻意胡为,又或者,是在宣泄什么?”季翎挑起眉,眸光流转,脸上勾起三分笑意:“倒是真想见见这位少爷呢。” 正文 三十五章 白瓷冷花茶 踏进亭子,九黎打量着这湖心亭,目光落在右手边的木栏上。 “皆将白瓷拟玉色,谁知花茶独自凉。”她轻声读出木栏上的两行小字,顿了顿,又念出后面的署名:“宁玦。”宁玦是谁?这两句诗又在表达什么? “看这字迹,笔锋锐利,尾笔张扬,应该不是出自女子之手,”季翎手支着下巴,敛眸道:“能在城主府随意题字还署上名字的人,你说会有谁?” “城主本人,或者……那位少爷?” “的确像是那位少爷会做的事,”季翎笑了笑,又凝眉道:“只是,‘白瓷’意指什么?‘花茶’又意指什么?建这样的亭子,写出这样的诗句,看来这位少爷也不全如外界所言的那般。” “外界所言?”九黎不解地问道。 “嗯,卖扇阿婆与我说起过。说这城主府的少爷是满城皆知的人物,生了张比女子还俏的脸,性格却恶劣,极其肆意胡为,想做什么想要什么谁都拦不住。曾有一次在集市上纵马驰骋,踏坏了无数商品,事后却又用十倍的价格买下了所有毁坏的物品。还曾铺满十里红缎,只为迎接一位写字先生。不过,阿婆还说,不知为何,这位少爷已有许久不曾在城里露面了。” 九黎一时无言。不仅因为对这位少爷的好奇和困惑,更因为……又是卖扇阿婆!他们进城主府的方法起于阿婆的消息。她想起自己当时还因为季翎和卖扇阿婆悠闲地聊天而生气,却没想只是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季翎竟然得到了这么多消息,且都与城主有关。他只是为了给季寻买扇子才去看扇子的吗,在明知自己没钱的情况下?会不会一开始他就是为了打听消息才去看扇子的?最后甚至还分文不花的拿到了一把扇子。 她默然地看了季翎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买扇阿婆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就这些。” 九黎没有说话,依然望着季翎,清澈的眼里写满不相信。季翎不禁微微抽了抽嘴角,无辜地眨了眨眼,满面正色道:“真的就这些。” 九黎抿了抿唇,放弃继续询问,转身向亭外走去:“我们去其它地方看看吧。” “等等。” “怎么?”九黎疑惑地转过头,却见季翎的视线正落在她的左手上,目光似是比平时深了几许,沉了几许。 “你准备将那枚木叶符握到几时?手都感觉不到疼么?” 九黎猛地一怔,心里本已平息的纷乱再一次翻滚开来,又或者,一直都没平息,只是被她刻意忽略了。就像她竟然一直没意识到自己从进府前就紧紧握着那枚木叶符,这一路都没有松开过。此时松开手来,手上已是被木符扎出了红得近紫的印痕,在白皙的手上格外醒目。然而此刻让她最在意的却不是疼痛。 “我是不是……该向你解释这枚木叶符的来历?”她迟疑地问道。 “若你愿意说,我自然会听。” “这枚木叶符……是大师姐给我的。大师姐她……”九黎紧紧抿起唇,之前的回忆在心里搅起漩涡,让心绪都乱成了分辨不清的碎片,不知再如何说下去,更不知应不应该说出来。 季翎看着九黎咬着唇纠结的模样,微叹了口气,眼里的深色散去,连一向灼灼的流光也柔了几分,轻笑着开口:“若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守住自己的秘密并不算欺瞒,我也有很多不曾告诉你的事啊。” 九黎有些怔然地对上他的目光,心里的纷乱似是被风拂过的落叶,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她却反而有些不甘起来,为什么季翎似乎总能看穿她的心结所在,今早她焦躁时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又或者,不是不甘,而是几丝她自己也辨不清的情绪。 “不是要去别处看看吗?怎么还不走?”季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兀自寻思。她有些郁郁地应了一声,重新踏上木廊向外走去。交替的‘吱呀’声里,走在前面的季翎忽然回过头来,眉眼微挑,脸上的笑容带着三分狡黠: “不需要你解释可不代表我不会自己去查!对于你那位四年前成为烨国祭司却又忽然消失的大师姐,我可是一向很好奇呢。如今竟又与神秘的‘木叶’扯上了关系,说起来,木叶的出现似乎就是在三年前?” “……”九黎除了瞪着他外,已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现在更让我感兴趣的是这城主府里的少爷,以及那暗魅到底经历过什么,”他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黯了几分:“师弟那家伙如果有意识的话,一定正在骂我吧。”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湖水映得出面容里的思虑与担忧,却映不出想要的答案。季寻和十夏,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被暗魅困住的他们,是在昏迷中还是仍有意识呢? 正文 三十六章 府生异象 两人默然回到岸上,随意挑了个方向,在夏日的艳阳下缓缓走着。看着路边不断变换却不离华贵的景色,九黎忽然打破沉默:“大娘说花树死后,被城主砍下带回了自己的府中。城主会将它放在哪里,或者拿来做什么呢?” 季翎顿了顿,说道:“或许该找个府中之人问问,”他向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在石阶旁一片正盛放的牡丹花从里,一个男人正弯着腰修剪花叶。季翎不由勾唇笑道:“真巧,那里就有人。” 两人快步走了过去,季翎礼貌地问道:“这位大哥,搅扰了。我们是揭榜前来的降妖师,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男人手里的剪刀顿了顿,点了点头,依旧弯着腰。 “请问府中少爷可是名为‘宁玦’?” 男人继续着手上的活,点了点头。九黎不禁暗想,此人莫非不能说话? “听闻花树谷的花树枯萎后被运到了府中,我们对那棵树很感兴趣,你可知道在哪里?”季翎继续问道。 这次男人彻底停下了动作,抬起身来,三十多岁的模样,面色发黄。他看了两人一眼,干脆地摇了摇头,转身便要走。季翎下意识地拉住男人的袖子,男人回过头,又摇了摇头,然后离开了,这次季翎没有阻拦。 “他摇头是指不知道还是不愿说呢?”九黎望着男人微弓的背影,低声道:“而且,我能从他眼里感到悲伤的气息。” “是吗?我倒是发现了些其他有趣的东西。” “什么?” “这样的天气,我们只是走路都会流些汗,他在太阳下干了这么久的活,脸上却一滴汗也没有。看起来,这府里有意思的人并不是只有那位少爷呢。” 大概是因为他是不易出汗的体质吧?九黎刚准备这样说,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声:“两位原来在这里,可算找到你们了。”两人转过身,便见管家正向这边快步走来。 “抱歉让两位久等了。你们还没吃午饭吧,虽已过了饭点,但我准备了些点心小菜,两位请随我来。” “甚好,麻烦了。”季翎欣然接受,虽说对于修仙者来说,凭借体内灵力可以多日不吃东西,但既然有免费的食物,他自然不会拒绝。九黎便也只好点点头。 走在路上,管家又带着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城主大人这两日有事外出,不在府中,两位要过两日才能见到他。” “无妨。既然见不到城主,不知能否见见少爷呢?” “这个……恐怕不行,少爷近日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近日?” “是啊。实在是不巧。” 季翎微敛起眸,眼睫垂下浅浅的阴影,没再说话。九黎大约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卖扇阿婆说的可是这位少爷已有许久没在城里露面了,不是近日。如果真是病,这么久都治不好岂不是该张榜招大夫了?而且,她能感觉到,这个管家每次说到少爷时语气都会有些僵硬。那么,这位少爷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季翎试探地向管家问道:“听闻花树谷的花树离奇枯萎后,被砍下运到了府中,不知可是真的?” 这次管家倒是意外的坦率:“是。花树虽死,但树身仍有清香,且始终不枯朽,现在就在府里的藏宝楼中。两位若是感兴趣,不久就可以看见。” 季翎和九黎诧异地对望了一眼,对这意外的收获感到惊喜,却也不由得疑惑,藏宝阁这样的地方,是外人想进就能进的吗?正困惑间,便听见管家接着说道: “其实,募榜里所说的异象,也是发生在藏宝楼里。每隔几天就会有宝物离奇失踪,持续了已经有数月。刚开始以为是人为,但反复搜查都找不到任何人为盗窃的痕迹,不断加强监管也没有作用。后来城主忽然想到传言说有的妖嗜好人间宝物,便张贴了那张募榜。之前也有几位降妖师来过,但最后都无功而返,希望两位能为我城主府解决此心头大患,必定会有重谢。” “待两位吃完点心,我便带两位去藏宝楼看看,到时候再与你们细说。” 正文 三十七章 清风盈四壁 九黎和季翎在管家的带领下踏入藏宝楼时,已经是暮色将近。倒不是因为他们吃点心吃了多长时间,而是这藏宝楼的位置着实隐蔽。 出乎两人所料,这藏宝楼虽名为楼,却是建在地底,入口设在城主的书房里,且隐在数重机关之后。季翎不禁开始暗自思索,这城主所居的华园是全府守卫最严的地方,若真是人为盗窃,要进入书房已是难上加难,更别说要找到机关并破坏机关。而且据管家所说,机关完全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这么说来,难不成还真是妖干的? 他不由偏过头,压低声音问身边的九黎:“你可有听说过什么妖嗜好人间宝物的传闻?” 九黎微微蹙起眉,拂开几缕在行走中散落至眼前的发丝,在脑海里将她看过的古籍思索了个遍,然后摇了摇头。据她看过的记载,五百年前妖城离奇消失之前,可是一向以遍地奇珍异宝出名的,什么妖会贪恋人间的宝物?就算是这藏宝阁里有什么对妖意义非凡的东西,又何必数月来每隔几日都来拿些东西? 在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管家已经为他们打开了机关。三人进了入口,空间豁然开朗起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条条看起来全无差别却错杂着通向各方的道路。只听走在前面的管家说道:“这是最后一道关卡,一个小迷宫。两位请仔细记下路线,下次便不用我来带路了。” 季翎神色一瞬僵硬,抚额低声道:“九黎,交给你了。”声音里有一丝掩不住的不甘与无奈。 九黎努力憋住嘴角逸出的笑意,点了点头。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经发现了,季翎对所有和方向感沾边的东西都束手无策,对他来说,认路就是指靠着绝佳的记忆力来记住每条路的差别。所以像这种每条路都长得一样的迷宫,他定然毫无办法。 过了迷宫,才终于进入了藏宝楼。 “此楼分为四层,分别放置城主收集的金玉奇石,字画古玩,奇花异草和珍奇的禽兽。每层都有众多小阁,大多小阁都单独设有机关。但那些丢失宝物的隔间里也没有被破坏的迹象。” 季翎沉吟了片刻,道:“可否带我们四处走走?” “自然可以。不过很多小阁间的机关我也不知道怎样解,只能带你们在楼间大致走走。” 三人走在华丽的回廊间,一路上的小阁都上了锁,而每层长廊的尽头都在砖块下放有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有一大把看起来无甚差别的钥匙。 “小阁原是不上锁的,这些都是出事后加上的。只有城主大人才知道所有钥匙和锁的对应关系,我也只知道一部分。但是仍然没能阻止异象的发生。”管家解释道。 季翎蹙起眉,视线落在一扇扇完好无损的门上。在一个管家看不到的拐角里,他轻声问九黎:“有没有感到什么异样的气息?” 九黎试着集中精神感受周围,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摇摇头;”每扇门都是关着的,没有气息的流动,我感应不到门里面。” “你的意思是……有风就可以?”季翎支着下巴问道。 “嗯。” “这个容易。”季翎挑起眉,眼里光芒灼灼,笑意张扬。他扬起衣袖,十指在空中勾划回转,那道九黎熟悉的白光从他指尖泛起,随着他垂眸浅吟的声音迅速向周围散去。 “五灵之术,风为至狂——化!”顿时风起四方,气息如水般流动在每一寸空间,不同于上次在密林里驱火时的狂烈,这次的风广而轻柔。 九黎惊喜地睁大眼:“你的灵力恢复了!可以使用风……”声音忽然顿住,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里惊喜转成了恼意,直直瞪向季翎:“你已经冲破了【锁灵术】,今天上午是装的?” “这……就不能是刚刚才冲破的吗?”季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九黎无言,继续瞪着他。她才不信事情会那么巧。 季翎终是败下阵,忍不住笑出声来,眼光飘向一边:“好吧,我承认其实昨天就已经恢复了。今天上午是一时兴起,想看看你会怎么应对,结果的确没让我失望呢。” “你!”九黎一时气结。 “咳,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造成异象的原因。这么大范围的风灵术,再耗下去,可就又得让你对我施【锁灵】了。”季翎偏过头看着九黎,笑得清隽里带出三分邪气。他微微划了划手指,一股细风便吹向九黎,拂开她额前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 九黎气恼地瞪着他,却也的确不敢耗太久。她抿紧唇,集中起精神准备感受这楼里的气息,同时在心里暗自腹诽了一句:难怪季寻总把季翎叫做狐狸,她已经能够理解了。 正文 三十八章 树下安枕 季寻再次转到花树前时,发觉头有些晕乎,便干脆停下来将目光直直落在树下闭眼倚树的苏桓身上。 “第三十七圈,你怎么不继续转啦?我还以为你停不下来了呢。”十夏蹲在一边,手支着脑袋,声音有些闷闷的,显然还没从之前受的打击里恢复过来。但即使如此,她也不放过任何和季寻作对的机会。 居然数得这么清楚?季寻不由翻了个白眼,然后继续盯着树下似是睡得安然的苏桓,咬牙道:“我不乐意转了!就算转出个洞来他也不会有反应!” 此刻的苏桓坐在满树花影下,倚着树身,闭着眼,神色安详。艳丽璀璨的花色衬着他素净的白衣,五官愈发显得干净出尘,透出一种温柔悠然。但在季寻和十夏眼里,这只会使他们更加焦躁与抑郁。 事情发生在大约几个时辰前,在苏桓轻声说出那句令他们如遭雷击的话后。 “你说什么!什么叫我们是幻象!” “大哥哥,我不明白你的话!” 季寻和十夏同时不可思议地瞪着苏桓,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神情,却只在那如玉温良的五官里找到了融成浅浅阴影的哀伤。十夏又试着伸手去扯他的衣袖,却也如透过空气般抓了个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睫颤了颤,忽然紧紧捏住季寻的手,大声说道:”你骗人!我可以摸到他是热的,可以摸到树是凉的,只是碰不到你!明明你才是幻象!” 季寻虽对于那句“他是热的”有一丝不满,但也因为十夏的这句话镇静了不少,他尽可能冷静地道:“她说的没错,如果我们是虚影,怎么可能有这么真实的触觉和嗅觉?” 苏桓的神色不变,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却又仿佛在看着什么遥远的东西:“这里的一切可不是虚影那么简单,它们是最接近真实的幻象,它们都曾经真实存在过。你们也应该发现了自己有些异常的地方吧,比如,你们可会觉得饿?可会觉得累?” 一股冷意从背上传来,季寻感到自己再次被惊惶淹没。没错,他早已发现自己在这里一直不会累不会渴不会饿,他本猜想这是那雾气的影响,如今再想来……莫非……他努力压抑住乱成一片的心绪,试图理出个头绪。脑海里忽然闪过来到这鬼地方前看到的那个女子,那个女子看着他们时空茫的眼神和她额头上诡异的暗纹,以及清醒前仿佛被点点吞噬的感觉。难道说……他猛的一惊,之前师父讲过的东西骤然清晰起来! “莫非那个女子是暗魅?”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那个平原是她的【域】,我们是被吞噬了?可是被吞噬为什么中止了,我们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紧紧盯着苏桓,回味着苏桓之前的话,按捺住越来越剧烈的心跳,他继续说道:“最真实的幻象,暗魅的话,的确可以做到。你刚刚还说这里的一切都曾经真实存在过,什么意思?难道我们是在谁的记忆里吗?”怪不得和无法用传音术联系师兄。 苏桓微微抬起头,看着蓝色的天,眼里的光一瞬凉寂:“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暗魅是什么。不过你们的确是在一段回忆里。”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也是修仙者吗?”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苏桓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普通书生?”季寻哼了一声:“出现在别人记忆里的真实的人,会是一个普通书生?” “你又怎知这段记忆不是我自己的呢?”苏桓忽然看向他,眼神依旧温柔,也依旧让人看不透。季寻没有接话,等着苏桓继续说下去,却没想苏桓的身子忽然晃了晃,眼睛似是疲倦般微阖。 “你怎么了?”季寻惊问道。 “大概是说的话太多了,这次的沉睡又提前了……”苏桓扶着树坐下身来,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已是几乎听不见,眼睛完全合上,头倚在树上,再没了动作。季寻错愕地立在原地,不敢相信他就这么突然地睡过去了。一直咬着唇听着两人对话的十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她下意识伸手去摇苏桓,手透过去时才想起根本就触不到他。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两人尝试了种种办法,包括制造出种种声音,用旋转的气刃鼓出风来,摇晃树干,然而用尽浑身解数后达到的效果便是——季寻焦躁地沿着花树不断转圈,十夏无精打采地蹲在一边看着他转圈。而苏桓,全无反应。 正文 三十九章 曾记花开处 时间不急不缓地走过,季寻始终保持者瞪着苏桓的姿势,简直想用眼睛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这个人怎么可以在给他们一个惊天霹雳后不解释清楚就自己睡过去呢?一想到自己现在只是个幻影,真实的身体不知道在哪里,他就浑身发麻,发麻的同时还顺带着纠结一番:作为一只幻影,居然还会有发麻这种东西? 他又看了看十夏,惊异地发现她似乎比自己要平静得多? “小丫头,你在想什么?” 十夏瞪了他一眼,手支着脑袋闷声道:“我在想,既然我们在这里没有看到阿九姐姐和季翎哥哥,就说明他们没有被暗魅缠住。我们没有被吞噬,说不定也是应为他们呢。” 季寻怔了怔,眼睛倏忽间亮了起来:“肯定是这样。暗魅既然要吞噬我们的精神继续存活,又怎么会自己中止?肯定是师兄干了什么让她不得不停止,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这样想着,两人的精神都振奋了不少。只是,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呢?这片美丽的平原整个裹在这厚厚的白雾里,他们不愿再走近那茫茫的灰雾里,却又不能在这平原里找出什么来。所有想要了解的东西,都系在树下那个安然沉睡的身上啊。 季寻暗自寻思着:无法使用传音术说明他们已经不在原来的世界里,而他们是暗魅的猎物,本应该被吞噬精神。那么是不是说,现在的他们是以实体化的意识,被困在暗魅的精神世界里呢?难道那无尽的灰雾便是暗魅现在的精神状态吗?联想到那个绿衣女子空洞虚无的眼神,他不由觉得自己的推测很是合理。只是这浓浓白雾里的原野和苏桓又该怎么解释,那个女子能否感受到这白雾里的存在呢? “快看这棵树!”十夏惊讶的呼喊声骤然打破沉默。 季寻抬头望去,顿时呆住。那满树紫薇花竟然从下至上花瓣渐次收合,似一阵风吹过,繁花如霞光退去般顷刻消散。与此同时,新的花簇如盛夏烈火蔓延开来,晃眼间,再无一朵紫薇,而是满树火红木槿迎风招摇,开成一树倾城火色,似是要燃尽这世间的美丽,灼得人的眼睛生疼却不愿移开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 “好美啊!” 震撼与惊疑卷满心头,季寻和十夏连移动都忘了,只是看着那棵树。直到树下细微的“窸窣”声和熟悉的温和声音从空气里传来:”开成木槿花树了呀。” 两人这才惊觉苏桓已经苏醒过来,他从容的站起身来,拂下衣摆处沾上的草叶,手轻轻握住腰间的红色碎玉珠,看着火色木槿的眼神说不出的温柔,说不出的怀念与怅惘:“我第一次见到那人的时候,开的也是这样的火色木槿呢。” “见到谁?”季寻下意识地问道。 苏桓别开目光,轻轻一笑:“你们还在啊。”这话一出,季寻也懒得再问那人是谁了,之前几个时辰里的郁闷与焦躁还历历在目,他狠狠瞪着苏桓:“你最好解释一下你怎么忽然睡过去了,还要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有这棵树到底是怎么回事?”十夏补充到。 苏桓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但眼里的笑意却浅得几近无痕。他看着两人,神色认真:“能先告诉我,你们所说的暗魅是什么吗?” 季寻虽有些莫名,倒也还是详细说清了暗魅的形成与特殊能力,包括暗魅靠吞噬活人精神来维持自己。并描述了自己和十夏所看到的暗魅,那个绿衣暗纹的女子。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开始迟疑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苏桓的笑容在听到他的话后一点点冷了下去,平静如潭的眼神终于碎开裂痕,有什么深重的情绪从内里翻涌着快要将整个人淹没,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带着再也隐藏不住的脆弱:“怎么会这样,我是不是做错了……可是我只是想要留住她,都已经放弃了所有,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怎么回事?” “大哥哥,你怎么了?” 季寻和十夏一时慌张起来,想要安慰他却又无从开口,只能无措地看着他。 当苏桓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变了,温柔依旧却少了什么明亮的东西,少了光。他静静看着两人良久,忽然释然一笑,碎裂的光泛起雾般悲凉:“也罢,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等我死了,这段回忆也就散了。在那之前,就让我带你们看看这段回忆吧。一个人扛了这么久,我已经很累了,撑不下去了……” 只见他闭上了眼,凝紧了眉,专注的模样。 接着,在十夏和季寻的惊呼声里,周围的景色开始扭曲晃动。清晰的画面从回忆的画卷里被取出,流水一般缓缓呈现在两人眼前,将两人带入一段沁着花香与烈马的过往…… 曾记花开处。相望未相识。 正文 四十章 雪焰长嘶 九黎将全身心沉浸在流动的风里,直到忽然感受到那缕异样的气息。她猛然皱起眉头,试图抓住那气息,却发现它如同汪洋里的游鱼般,一晃而逝。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季翎问道,随着他挥袖收手,八方游走的风也渐渐消散了。 “的确有异样的气息,但是,”九黎不甘地抿起唇:“范围太大,它又是被风吹来,一瞬就消失了。我无法确定它的方位。” “这样啊……”季翎单手支着下巴,眼眸微敛。九黎知道,这是他思考什么时的惯常动作。 另一头,管家向两人走了过来:“两位可是发现了什么?” “恩,但还需确认一番。” “那两位可得抓紧时间了,这里晚上可不能留人。” “为何?”九黎和季翎齐声问道。 “为了保护这些宝物,这楼里一入夜就会弥漫起瘴气,万万呆不得。” “那之前的宝物失踪是发生在夜里吗?”九黎又问。 “是的。” 两人闻言,一时沉默。似乎种种迹象都说明宝物失踪非人所为,但是如果真是妖所为,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实在是想不明白啊。 片刻后,季翎忽然抬眸问道:“可否现在带我们去看看那棵花树呢?” 管家怔了怔后点了点头:“两位跟我来。”绕过长长的螺旋回廊,顺着阶梯而下向更深的地方走去,管家边走边说:“藏宝楼的第四层,也就是最底层,都是城主从各地各处找来的珍禽异兽和一些能在地底存活的稀有植物,树身也在这一层。” 似是要印证管家的话似的,阶梯的尽头处隐隐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声,尖利而高昂。 “等等,”季翎忽然刹住脚步,挑眉问道:“入夜后的瘴气,既然人呆不得,这些动物又怎么能存活?” “这个可以放心,”管家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在紧闭的精美大门前,回头向两人道:“除了这扇门,第四层整个与上面三层隔绝开来的。第四层设有自己独立的通气口。” “独立的通气口……”季翎低声重复道,微微蹙眉。与此同时,管家已经打开了机关,推开大门的一瞬,没有预想中的暗沉,莹莹如昼的光和若有若无的香气扑面而来,季翎和九黎怔了半晌,走近去才发现是放置在各处的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散发的光,角落里还有些熏香。每只动物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环境也都是尽可能模仿野外而建。季翎和九黎不禁暗叹,城主为了这些奇珍异兽还真是花了不少意思。 两人随着管家一路走过去,打量着这各色动物,尤其是那匹骏马,身形矫健而优雅,通体雪白,额头处却生有有一块火焰般的印记,十分惹眼。其他动物大多恹恹地趴着,这匹马却站的笔直,黑色的眼里燃着如同额上火焰般的倔强生机,不断发出的鸣叫声已是嘶哑,却依旧高昂着好似烧着愤怒。那样的声音,让听的人都忍不住心凉。 察觉到两人的目光不离那匹马,管家介绍到:“这是极为罕见的雪焰马,是真正的千里马,但性子极烈。对于它,城主可是百般顾虑,所有的食物和水都经过了最精细的挑选。” “本该在草原上驰骋,如今却被锁在这地底。再华丽也不过是牢笼!”季翎冷冷一笑,眉头紧蹙,冰凉的声音里透出愤怒。九黎不禁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中,季翎不论遇到什么都依然是张扬随性的模样,嘴角总惯性的扬起几分笑意,很少像这样轻易地在外人面前流露情绪。看来,自由是他很重视的东西吧,才使得对于束缚的厌恶如此明显。不过这马儿悲凉的嘶鸣也听得她的心如被揪起般疼,对那城主也愈发不喜。 气氛一时僵硬,管家默然地带着路,直到在一木门前停下:“花树的树身就在这里面了。” 九黎与季翎对望一眼,心情一时忐忑与期待起来,或许,想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呢、迫不及待的推开门走进去,一股清香顿时盈满口鼻,寻找了这么久的花树就被放在眼前的长台上。然而在两人围着树身转了几圈之后,欣喜的心情便迅速冷却了下来。除了有清香,除了比一般树更秀挺些,这棵树再无其他特别之处。季翎打量了树身良久,有些不甘地问道:‘九黎,你能感到什么特殊的气息吗?“ 九黎闭上眼,不一会又松开,抿唇摇了摇头、 气氛顿时更低落,季翎勾了勾唇,轻叹道:“也是,所谓花树,花都没有了,自然就与其他树没什么区别了。” 可是,这条线索断了,又该从何去找暗魅的过往呢?半月之约已经过去了三天啊。抑郁与失落在沉默里蔓延开来。 “两位先随我出楼吧,明日再来探查。就快到瘴气的时间了。”门外管家催促的声音打破沉默。 “走吧。定会有什么我们还没发现的东西。”季翎冲九黎笑了笑,清隽的眉眼里灼灼流光一如往常,让九黎的心情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她也轻轻扬起一个笑容,点了点头,两人最后望了眼那花树,一齐向门外走去。 正文 四十一章 暗夜见迷影 走出藏宝楼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管家将两人带到客房后,嘱咐了几句便离去了。 此刻九黎的房间里,季翎坐在窗沿上,斜靠着窗棂,两腿随意地悬在空中,看得一边的九黎有些郁闷,他难道完全没意识到这里是四楼吗? 朦胧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映亮他手里拿着的册子,他低着头,和站在旁边的九黎一起翻看着。这是他刚刚向管家那要来的,上面记录着这几月丢失的所有宝物。 翻过最后一页,季翎合上册子,抬眼问:“有看出什么吗?” 九黎摇了摇头:“每个月都有两三样消失,但消失的物品各式各样,看不出之间有什么联系。” 季翎微皱起眉,眼望着窗外,五官浸在月光与黑暗的交接之处,英挺的侧脸的曲线被勾勒得格外清晰,五分清隽,五分神秘,比月光更夺人心魄,让九黎一时有些失神。片刻后,季翎忽然轻盈跳起身来,扶着窗棂,对九黎挑眉笑道:“天晚了,我该回我的房间了,明天我们再去藏宝楼里看看。好好休息,可别浪费了这上好的客房。”说完,便以足点窗,翻身向外跃去,扬起的衣袂在月光下划过优雅的弧线,踏过窗外的树梢,几个轻灵的翻跃,如同一阵蓝色的风消失在夜色里。 看着季翎在空中轻捷如燕的身影,九黎不禁有些羡慕,【踏风而行】是多少修仙者的梦想,谁不想感受下在空中翻转跳跃的滋味?但只有对将【风灵术】掌握到一定程度的人,才能做到【踏风而行】。而自己……她不甘地咬紧唇,黯然垂下眸……师父曾不止一次叹息说,她天资很高,体内的灵力也比一般修仙者充盈得多,但不知为什么,她的灵力全是散散的落在体内各处,且像是被什么抑制住了似的,怎么也聚集不起来。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师父也找不到原因……可是,无法将灵力集于一处再爆发出来,就永远练不成攻伐之术,永远修习不了【五灵术】!这样的灵力,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月寂无言,只有她紧紧握着的拳在无声宣泄。不知道站了多久,她忽然抬起眼,转身向外走去,月光被拒在身后,轻掩的门在夜色里划拉出一声细小的“吱呀”声。 季翎慢悠悠地走在路上,略带不满地想着:这城主府也真是莫名其妙,客房还分男女,分男女也就罢了,居然还离得这么远,这么久了还没到。又走了几步,他忽然觉得不对,虽然是夜色里,但还是可以感觉到两边的景物与来时不一样……那么,也就是说,他走错方向了……无奈地扶额,他转身向反方向加快脚步。 这该死的方向感!他郁闷地施展着风灵术以加快自己的速度,直到一个快速移动的黑影忽然进入他的视线。那个人似乎并没有发现他,飞快地拐入一条不起眼的小道。这么晚了,这人会是谁?季翎顿了顿,便飞身跟了上去。 小心地跟在那人身后,一路折了数道弯,周围的景色越来越冷寂偏僻。季翎不禁皱起眉来,这人到底是要去哪里?似乎对这城主府很熟悉的样子。在夜色里只能模糊看出是个男子。速度很快,但身形步法远不如灵术轻盈,这应该就是世人所说的武功吧?季翎不由愈发好奇起来,借着草木的掩护拉近与那人的距离。没过一会,四周开始空旷起来,月光照在那人身上,季翎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不由吃了一惊,竟然是白天看到的那个剪花园丁!还不等他回过神来,那个人忽然身子一旋,就那样在原地凭空消失了! 季翎的瞳孔骤然紧缩,不敢置信盯着那个地方,但站了良久,除了空荡荡的冷风和荒草外,什么都没有再出现。他蹙起眉,握紧腰间的剑,小心翼翼地从藏身之处走出,在那人消失的地方仔细探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不对!那人应该是通过什么机关到了地底,这里一定会有机关。 他凝眉想了片刻,随即恍然一笑,按照那人消失前的动作将身子向右一旋。脚下立刻传来剧烈的震感,“咕隆”声后,脚底骤然踏空,袭来的坠落感将他极速拖入黑暗中。再回过神时已是坐在冰凉的石板上,落地的疼痛感让他不禁呲了呲牙。起身打量着周围,这里似乎是一个石室,角落里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他又向前走去,还没踏几步便顿住了脚,目光落在前方的石碑上,这才意识到这里其实是一个墓室。待看清石碑上刻着的字后,他的神色顿时僵硬。 正文 四十二章 红衣临月 只见石碑上刻着“爱子之墓——安城城主宁轩刻”。这是怎么回事,外人皆知城主只有宁玦一个儿子啊!那这个墓又是谁的,为何连名字都没有?难道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 他又蹙眉向里望去,隐隐可以看见华丽的棺椁和各色陪葬,却不见那可疑园丁的身影。莫非那人是来盗墓的?犹豫了片刻,他终是下不了为了一个盗墓贼而探墓的决心,转身向回走去,直接破坏掉头顶带机关的石板,跳回地面,挑眉轻笑道:“那人回来时发现机关被毁,定会感到惊慌。”就当作是害他半夜到坟墓里触霉头的惩罚吧! 夜已深沉,走在夜风里,困倦渐渐袭来,季翎无奈地微眯起眼,现在他只想赶快回到客房,准确的说,是赶快找到回客房的路——是的,作为灵珈宫里最令灵珈散仙骄傲的弟子,他又一次意料之外也情理之中的迷路了……这次倒不怪方向感,而是因为刚才跟踪那神秘人,顾不得看路。这城主府这么大,要走到什么时候啊! 郁郁地叹了口气,他也懒得再用风灵术,放任自己随意走着,碰到岔道便挑看着顺眼的那条。一路上也遇到不少或明或暗的守卫,但都对他视若无睹,想是管家已打过招呼了。他忽然想到,方才一路追踪竟没有遇到一个侍卫!这不会是巧合,难道那个园丁已经对府里侍卫的分布与巡逻情况了如指掌?可是如果仅仅利用园丁的身份,怎么可以做到这点?。 正想着,前面忽然被人拦住去路,两个侍卫面无表情地说道:“抱歉,公子你不可以再往里走了。” 对这突如其来的阻拦感到诧异,季翎抬头望向侍卫身后的匾额,上面写着“火荼园”,他挑眉问道:“为何?” 两个侍卫只是坚决地重复着:“公子请回。” 季翎顿了顿,转身离开了。两个侍卫在原地站了会,在确定季翎已经走远后,便也转身向两边巡逻。就在两人背身而去的那一刻,一个身影迅速从一边的树影里跃出,像一阵风般从两人头顶掠进了墙内,快到两个人全无察觉。 在墙内站定,季翎轻轻勾起嘴角,就凭这几个侍卫也想拦住他么?反正今晚连墓穴都去过了,又何妨再探探这个地方,火荼园,会有什么玄机呢?借着夜色的掩护,他的身影迅捷地上下蹿跃,顺利避开了所有巡逻的暗卫,到达了这园里的主阁。抬眼望去,各层都是一片黑暗,只有顶层的外廊亮着盏挂灯,孤零零地散着黯光,隐约照亮廊上背靠着回栏的人影。 看来今晚遇到的有趣之人不少呢!季翎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来,轻轻跃上离那人最近的树上。季翎跳上树向那人望去的时候,那人也正好偏过头来,如纱的月光毫无顾忌地将他网住,却网不住他一身荼蘼花开般的气质。只需一眼,季翎便确定了他的身份。 一袭红衣似烈火,精致得男女莫辨的五官,却又在每一线条里都勾出炽烈的英气,微微上挑的凤眼带出锐利的气息。略显慵懒地靠着栏杆,火色衣摆风中微动,任由殷勤的月光被抛在身后。 这就是那位满城皆知的宁玦少爷吧!季翎嘴角的弧度渐渐加深,没想到初见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为何会忽然消失在城中人们的视线里,又为什么被层层监视?看他的情况,明显不是管家说的身体抱恙,倒像是被软禁了。可谁又有权力软禁他,除了……城主本人?方才墓穴里的石碑再次在眼前浮现,这之间会有联系吗?越想越乱,季翎微一挑眉,干脆直接从树影中跃出,轻巧地落在栏杆上,正正立在宁玦的身边。 对于这忽然出现的变故,宁玦似乎毫无惊动,只是抬眼迎上季翎的目光。一双凤眼里似流动着燃烧的火,同他的红衣一样炽烈,但仔细看,便能发现,那火焰里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像是被抽空了生机,只剩最后一簇没有温度的火苗。 两人的视线一上一下的对峙着,无声地审视着对方。只不过季翎的嘴角带着一分笑意,而宁玦微挑的凤眼里没有情绪。炽烈与冷漠,这两种完全对立的气质,却在他的身上融合得如此完美。 “你在赏月?”季翎对着背月而立的宁玦,用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问道。 宁玦挑眉扫了他一眼。 “我在赏花。”浑厚不足却喑哑有余的声音。季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看到了沿着长长回廊摆放着的众多花盆,每一盆里都是一样的——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黄瓣小花,没有美丽的外表,也没有任何香味。 “此花有何可赏?”季翎抬眼问道。 “待你懂得赏它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宁玦直直望着他,目光里似藏着什么深沉的意蕴。 季翎有些诧异地扬起眉,还没有说话,宁玦忽然离开栏杆向房内走去,火红衣摆划出张扬弧度。关上门前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季翎一眼,嘴角勾起了一抹带着挑衅和深意的浅浅弧度。 “明晚见。”接着便是门蓦然关上的“啪”声,淹没了那故意改变了语气的三个字。 季翎看着紧闭的门和随即熄灭的灯,又看着那一盆盆黄色小花,紧紧蹙起了眉。良久,当月光愈发黯淡的时候,他忽然舒展开眉头,若有所悟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鬼池花吧。”最后看了眼那一排黄色小花,他拂了拂衣衫,脚点栏杆,跃入夜色里,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正文 四十三章 湖影闻钟鸣 月色下波光轻漪的湖面,一如光在暗夜里的栖息地。而不论是月还是湖,都比不过湖上泛水而立的人。依旧是宽大的缀云纹白衣,清冷如画的眉眼,却又每一次都给九黎带来如初见般的恍惚。浅浅的雾气萦绕周身,就如同他的气质,淡淡的,似乎温柔得可见,却又永远疏离得看不清。 而对于九黎,无论何时,只要这雾气泛起,心境就会被温柔的抚平,就算一直不知道弈的身份,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觉得没有关系,只要看着他,她就能心安。但同时她也会心疼,不忍心他一直禁锢在小小的镯子里,不甘心他只能隐藏在她的袖子里,也私心地不愿每次见他都如此艰难。 “深夜不睡,有什么事么?”弈浅浅笑了笑。九黎不由得想,如果可以看见他站在明媚阳光下的笑容,会是怎样的呢?至少,笑容不会那么凉,会比现在多些温度吧。正因为此,她才想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解开他身上的封印。这样想着,她抿唇望着他,黑色的眸子明亮如昼:“弈,上次你教我的【缚灵】我练习时遇到了一些问题,想让你看看。” 弈点了点头,目光清浅却不失专注。九黎便开始一次次地练习【缚灵】,弈只是偶尔轻声说上几句,但每句都准确地指出那些九黎没有察觉的不足。时间一点点流过,【祭印术】是只有人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术法,极其耗损心神和体力,一般人根本无法忍受多次连续使用,但九黎只是紧紧抿着唇,任汗水一颗颗从额头滚落,动作认真坚决,一双眼亮如星子。弈静静看着她,也没有阻止。 当【缚灵】终于在她手上凝成光彩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脸上不禁绽开欣喜灿烂的笑容。弈眼里的清冷也一瞬温柔了些:“缚灵已经基本成形,你该安心休息了。”九黎这才从高度绷紧的状态里释放出来,意识到弈陪着自己这么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望了望寂静的四周,她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弈,你这些雾气可以让别人看不见我们,是吗?” 弈轻轻颔首,声音又恢复清冷飘渺:“是,一般人都看不见。” 九黎这才安心,只是沉浸在喜悦中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弈的目光越过她淡淡的落在了远方。在那里,少年修长挺拔的身影正倚着树,往这边望着。 季翎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再一次撞到九黎的秘密。从宁玦的火荼园出来后,他本是打定主意要找到客房好好睡一觉。却没想半路上,袖里的红玉抹额忽然开始发烫。自从上次施展【火灵术】后,他便再也没有戴过它。看着不断闪烁红光的玉,他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再次将它束在额上。红玉里那个被他称作“婪”的神秘意识便指引着他来到了湖边。 他的目力很好,站在这里便能清楚看清九黎和那个白衣男子的动作和神情。他不知道那个白衣男子的来历身份也没有多少去探查的兴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明明困倦却一直站在这里没有离开。看到九黎一向冷然的脸上绽放出那如灿如夏阳的笑容时,他也不自觉地展眉轻笑开来。她还真是倔强不服输的性子啊,初见时便是在不知疲倦地练习御剑术,那时他戏谑地说她真弱,而现在他在想,她总有一天会变得很强大很耀眼,他很期待呢,期待看到她焕发光彩的模样。 看着湖上雾气随着那白衣男子的消失而渐渐散去,季翎舒展了下有些僵硬的身子,站直身来。冲光芒跳动的红玉挑眉低声道:“你能把我带到这来,也能带我找到回客房的路吧。”像受到惊吓般,红玉的光倏然消失了,与普通抹额无异。季翎撇了撇嘴,转身向回走。 “算了,还是找个侍卫问问吧。”正想着,远处的一处楼园倏忽间亮起了灯火,‘铛铛’,警钟的声音骤然破碎了寂静安详的夜,紧接着,散布在府里各地的侍卫纷纷动了起来,齐齐聚集向那灯火亮起的地方,动乱声里还夹杂着不少“快!快!出事了!”的焦急声音。 饶是季翎一向冷静,此刻也忍不住皱眉愤然道:“今晚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他随便抓住一个侍卫,问道:“那敲警钟的是什么地方?” “那是城主大人的华园!”侍卫说完便急急跑过去了。 季翎正纠结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忽然听到兴奋的喊声:“好像是闯藏宝楼的贼被抓住了!”他震惊地睁大眼,立刻毫不迟疑地运起【风灵术】,迅速向灯火亮处飞跃而去。 正文 四十四章 意外之人 五更时分,夜色才刚有一丝消退的迹象,城主府里却已经完全从静谧中惊醒。 九黎从湖边赶到华园时,意外的发现季翎已经站在了那里,正和管家说着什么。管家头发和衣袍都有些凌乱,显然来得匆忙,季翎却浑身上下丝毫未乱,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九黎不由疑惑,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彻夜未眠?正想着,便看到管家有些惊讶地向她望来:“看来姑娘也未入睡,莫非府里的客房不合两位的意?” 九黎一时语塞。季翎冲她挑眉笑了笑,接话道:“管家多虑了。我们不过是趁着夜深人静在府里转转,毕竟妖气在夜里最易找寻。” 管家点了点头,神情严肃:“不过如今看来或许的确是人所为。书房入口处的机关没有动过的迹象,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进入的。还好他触动了藏宝楼内的机关,引发了钟鸣,定是中了瘴气无力逃出。再过一会,等这瘴气散了,我们就能知道此人是何来历了。” 微微的沉默后,季翎凝眉道:“不,之前的宝物失踪不会是这个人所为。如果之前可以多次进出自如,又怎会偏偏今日就逃不过瘴气?我猜这人应是第一次进入藏宝楼。” 管家微微沉吟后皱眉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九黎又问道:“也就是说之前那些宝物失踪的确是妖造成的?” “不一定,”季翎支着下巴,双眸微敛:“既然此人可以不触动机关地进入藏宝楼,那么其他人也可以。如果有人既掌握入楼的方法,又找到了防御瘴气的对策,那么……就可以成功出入。管家大人觉得呢? ” 管家冷声道:“我不相信从这入口进去可以不触动机关!待抓到那人,定要问清楚他用了什么邪术。至于这瘴气……十分特殊,只要吸入一点或是沾到一点就能致使四肢麻痹,重则昏迷,每日凌晨需通风近一个时辰后方可进入。我实在不知防御的方法。” 气氛一时沉重起来,三人各有所思。九黎望着完好无损的机关,一个想法忽然在脑海里划过,不经过这里的机关就无法进入这个入口……但那并不代表不能进入楼内啊!她抬头望向管家:“你确定藏宝楼只有这一个入口吗?” “那是自然。城主大人性格谨慎,除了这书房里的,不会再设第二个出口的。况且楼里你们也去过了,可有发现什么其他像出口的地方?” 九黎抿了抿唇,仔细回想楼里的布局,似乎的确没有其他出口。正在她有些失望时,季翎忽然挑眉道:“我们没发现并不能代表没有。你说第四层与其他三层隔绝开来,有独立的通风口,为何我们却不曾看见?” 管家皱起眉头,声音倏然生硬了几分:“那通风口设在极其蔽之地。此事涉及到我府中机密,不便多谈,两位见谅。” 九黎和季翎怔了怔,虽不解但也没再说话。当天色隐隐开始泛白时,管家终于展开眉头:“瘴气应已散尽。我们可以进去了。”三人立刻向藏宝楼内走去,刚走过那小迷宫便看看到三层的长廊上躺着一个人。三人急忙走过去,待看清那人的脸时,九黎顿时惊住,这人……不是白天见到的那个面色发黄的园丁吗? 她下意识看向季翎,却发现季翎完全僵在了原地,总微微敛着的眼此刻完全睁开来,思绪在他浓郁而璀璨的墨色瞳孔里飞快游走。还不待九黎反应过来,便见他蓦然轻笑,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了。” “什么?”九黎愈发诧异。 “嘘……”季翎看了眼正蹲在那个园丁边上的管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九黎皱眉,不解他为何要瞒着管家。 那边,管家已经站起身来,神情凝重:“没想到竟是内鬼。看样子,他一时半会是醒不了的,我先叫人将他抬出去,等他醒了再好好审问。” 令侍卫将那人抬走后,管家也转身向外走去。九黎正准备跟着出去,却被季翎拉住了衣袖,他正色对管家道:“昨日时间仓促,可否让我们再去第四层探查一番?” “两位请便,我在入口外等你们。” 正文 四十五章 波平浪又起 得到管家的允许后,季翎立刻带着九黎走下台阶向第四层走去。推开精致的大门,季翎便开始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角落,眉头微蹙,似乎在找着什么。九黎正想询问,他已经先一步开口了:“那个人定然是从第四层的通风口进来的。”顿了顿,嘴角冷然弯起几分略带讽刺的弧度,他继续说道:“管家说通风口在的地方涉及府内秘密,的确是很大的秘密呢。” “什么意思?你知道通风口在哪里?”九黎觉得她的思绪已经被季翎搅成了一团麻。 “嗯,我知道。”看着九黎困惑纠结的样子,季翎脸上又恢复了惯有笑意,向九黎讲起夜里他跟踪那个神秘园丁时的发现。 “爱子之墓?”九黎震惊地问道。安城城主的家事在城里也算是一段传奇,她和季翎或多或少地知道一些:现今的城主宁轩,以前只不过是烨国皇都里有几分才气的小官,却意外的赢得了烨皇最疼爱的女儿——沐阳公主的青睐,公主性子倔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誓非宁轩不嫁,烨皇到底拗不过她,为让宁轩拥有配得上公主的身份,封他做了安城城主。同时也是对沐阳公主的惩罚——此生她将永离皇城,居于边境。大婚之时,宁玦便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宣布,今生他只娶沐阳一人。谁料红颜薄命,沐阳在为宁轩诞下第一子时便不幸去世,只留下那唯一的小少爷,也就是宁玦。那么,这隐秘的爱子之墓是怎么回事?难道宁轩背叛了对沐阳公主的誓言?另外…… “那人进入墓室却出现在这里,你的意思是通风口连接着墓室?”九黎喃喃道:“难怪管家不愿多说。” “这第四层里似乎看不出通风口在哪,”季翎四处打量着,凝眉道:“或许我们该从墓室那边下手。” 他的意思是……难道要夜探墓穴?九黎不禁觉得周身有点发冷。她边往前走着边四处看着,路过那匹雪焰马的时候她不由停下了脚步,难怪今天第四层这么安静,原来这马睡着了呀。只是它即使闭着眼也依然站得笔挺。不过,或许对于它来说,只有在睡眠中才能远离囚禁的痛苦吧…… “你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吗?”季翎的声音忽然打断她的思绪。她抬起头,便见季翎望着雪焰马,眉头微锁。 “哪里不对劲?” “马的警觉性高,更何况是这样烈性的马。可是我们在它旁边说话走动了这么久,它却毫无反应。” 九黎再次看向它紧闭的眼,心里一惊,难道…… “试试就知道了。”季翎说着取下佩剑的剑鞘,从栅栏的间隙里向雪焰马掷去、他用的力道不大,但剑鞘刚触及马身,它便如断掉了最后一根弦般,轰然倒下。 震惊倏然将两人淹没。季翎二话不说,立刻跳上栅栏向里跃去。手探了探雪焰马的鼻息后,他紧锁的眉微微松开,转头向九黎道:“还有气。你快去通知管家,它急需诊治。” 九黎点了点头立刻向外跑去。管家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很快冷静了下来,当下令人将马抬出去救治。 “为什么不让大夫进去?”九黎皱眉道,这样的搬动岂不是对马的又一番折磨。 管家肃然的看了她一眼:“藏宝楼可不是普通地方。” 可这是一条生命啊!九黎抿紧唇,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雪焰马被抬出去诊治后,管家检查着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之处的马阁,面色沉重。 会是刚才那人吗?可是为什么要跟一匹无辜的马过不去?那人潜入楼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九黎皱眉想着。 “先去看看那匹马的诊断结果吧。”季翎垂眸道。 管家赞同地点点头。三人即刻向藏宝楼外走去。当视线重新见到明亮的晨光时,九黎不由有些抑郁。一晚上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什么新发现,反倒是多了一人一马两个伤号……今天是半月之约的第五天了呀。 “你说那匹马会没事吗?”她担忧地问季翎。但季翎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神色有些异样。九黎猛然想到自己去叫管家时季翎还在原地,他会不会……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她看着季翎。 季翎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停顿后他抬起手,在九黎眼前展开紧握的手掌,只见他的手心上躺着一片花瓣……形状普通,但特别的是黄色中带着丝丝黑色的纹路。 “这是在马阁里发现的。你看过那么多古籍,应该认识的。” 九黎仔细端详着那片花瓣,这样的形状,还有这黑纹……她的确《奇花志》上看到过记载! “这是鬼池花,吸收了毒气后的鬼池花。这里怎么会有?” “竟然是这样……”季翎沉吟着,夹起花瓣放在眼前,眉目凝重,漂亮的眼睛里流光浮沉。 “怎么?”九黎茫然问道。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季翎倏然扬起眉,眼里的思绪全然化成明亮耀眼的笑意,他冲九黎勾起嘴角:“还需要再确定一些事。我们先去看看那个园丁吧。” 说着他加快脚步赶上前面的管家,九黎也只好带着满头雾水跟上去。 正文 四十六章 迷局一角 到达安置那个园丁的房间时,园丁还未苏醒。 “大夫说他中的瘴气较深,没有十天半个月是醒不来的。”管家解释道。 “知道他的来历吗?”季翎问道。 “数月前府里招几个临时园丁,他自称是家道破落的外城人,且天生哑疾,看他手艺不错就收下了,并未调查他的来历。”管家皱眉。 “是吗?”季翎嘴角的弧度加深,笑容里有几分不明的意味。他忽然走到床边,俯身将手探向那园丁的额头,迅速搓了搓什么,然后猛一扬手:“那么这样呢?这人你认识吗?” 只见随着他的扬手,一张发黄的皮被整个撕了下来。竟然是传闻中的皮制人面!九黎震惊地瞪大眼。面具撕下后,这人的真面目便露了出来,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皮肤微黑,五官也算得上英挺。 管家的脸色顿时变了几变,声音僵硬:“是他?他不是已经……”意识到季翎和九黎就在旁边,他的声音蓦然止住,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已经什么?”季翎挑眉。 “抱歉。此事不便多说,”管家的脸色重新冷了下来:“这人只是府里一个失踪过的侍卫。两位还是专心寻找盗宝的妖吧。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说完便急急走了。 季翎看着他匆忙的身影,轻哼了声:“是急着去调查他为什么没死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九黎的语气已经有些压不住焦躁。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人,”季翎看着床上的年轻人:“就是大娘苦苦念叨的儿子阿罗!” 九黎觉得自己定是近日遭受的震惊过多,已经麻木了,此刻竟然还可以勉强维持冷静听季翎说下去。 “我九岁入灵珈宫,之前一直跟着一个耍杂戏的师父四处流浪,”这是季翎第一次说起他小时候的经历,但只用了一句话就略过了:“见识了很多东西,其中包括皮制人面。昨日见到他在烈日下不流汗,且皮肤黄得不自然,我便想到了皮制人面。再加上他一直不说话,更让人怀疑是不是刻意在隐藏身份。为什么要隐藏身份?说明府里有认识他的人,而原来的身份又因为某种原因不能使用。刚刚管家说他是府里的侍卫,之前大娘说阿罗去了富贵人家当侍卫,但进城打探却探不到消息。如果阿罗是城主府的暗卫的,那么一切就说通了。毕竟暗卫的身份都是保密的。” “但是,”九黎不解:“这些并不能说明这人就是阿罗啊。” “仅凭这些的确不行,”季翎挑眉,笑得几分神秘几分得意:“还记得那日在大娘家我穿着阿罗的衣服吗?” “嗯。”九黎带着茫然点头。 “那日我发现阿罗的左衣袖口有一处明显的磨损,当时还好奇是为什么,”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昨天我去拉园丁袖子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他的左袖口也有类似的磨损,自然让我将两人联想到了一起。如今想来,他应是有左手摩擦衣袖的习惯,且由于长期练武,手劲大,所以磨损那么明显。也难怪昨夜见他对府里的侍卫分布那么熟悉,因为他自己就曾是暗卫。” 九黎瞠目,恍然大悟的同时也大大惊叹于季翎敏锐的观察力和冷静有条的思维。同时,更让两人烦恼的疑问也随之而来,大娘大伯收到的骨灰盒和平安符是怎么回事?一年前阿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管家认为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要伪装身份重新进入城主府还潜入藏宝楼? “一年前他的经历肯定与那棵花树有关,说不定他潜入藏宝楼也是为了花树。”季翎猜测道 “要是他能赶紧醒过来就好了。”九黎苦恼地皱眉。 “让他赶紧醒过来……”季翎低声重复着,忽然眼睛一亮:“也不是没有办法。记得鬼池花的特点吗?” 九黎想了想道:“鬼池花呈黄色,可吸收毒气,吸收后会带上黑纹。也有记载说给中毒之人吃黄色鬼池花可加速解毒,可是鬼池花在妖界极其常见,在人世却十分罕有呀。” “在人世罕见,在这府里可有不少呢,”季翎笑意愈深:“不过需要你的配合才拿得到。”他的笑容清隽明亮,但眼里闪过的狡黠的光却让九黎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当火荼园的侍卫带着满脸怀疑缓缓让开时,九黎不禁在心里长长舒了口气,表面上还得保持着冷然的表情,收起手中的木叶符。两人踏进火荼园后,她终于忍不住瞪了季翎一眼,方才她按照他的计划与侍卫周旋,他竟然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在边上看着。 “你为什么不像昨夜那样潜入进去?”她抿唇问道。 “现在是毕竟是白天,”季翎偏过头看向她:“再说你不是做得很好吗?木叶符果然足够有震慑力,跟侍卫说我们感应到火荼园里有妖气,急需探查,他们便不得不让开了。” 九黎无言。如果让大师姐知道木叶符被她这么用,会生气吗?大师姐那么温柔的人,应该不会吧。 正想着,身边季翎忽然停住了脚步。九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不由也顿住了目光。前方,树影下的石阶上,一袭红衣的宁玦正倚树而坐,目光向他们望过来。如果说九黎的惊讶是初见的惊艳,那么季翎的惊讶则是因为——宁玦微挑的凤眼里此刻竟然是满满的空洞无神,一片混沌,与昨夜所见判若两人! “少爷,喝点水吧!呀,少爷你怎么能这样坐在冷石阶上呢!”一声呼喊忽然响起,只见一个丫鬟从屋内走出,正是九黎季翎刚到城主府时来找管家的那个丫鬟,她一手端着杯茶水,另一手里拿着个竹制坐垫,匆匆向宁玦跑来。而宁玦则任她动作,双眸里依然一片空洞毫无波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季翎看着宁玦,蹙起眉来。 正文 四十七章 一夕成千年 身边变幻的景象如此真实,季寻和十夏慢慢沉浸入这段锁在苏桓心里的回忆。出乎他们的意料,这记忆不是苏桓的。 记忆的主人,是一棵树。 ****** 它是一棵树。一棵长在普通小平原上的普通红豆树——这是它有灵识后的第一个认知。 而从它有灵识开始,它就不再是一棵普通的树。它能感受风,能看见天,还能听见身边那棵老槐树正在感叹:真是八辈子轮回修来的运气啊! 这运气源于那个正在它的枝桠间闭目浅寐的男子,他身上的灵力太过强大,不仅震慑得方圆百里的土地山神皆来朝拜,更是让这平原上所有草木一夕之间具有了灵识。 满心欢喜的它试着展了展枝叶,却没想男子忽然睁开了眼,眼里的光比三月花还灿,他带着笑说:“你是我来这人间见着的第一棵树,我看你甚是顺眼。满足你一个愿望,如何?” 候在一边的山神土地们皆投来“这树真是走了大运”的眼神。它晃了晃树枝,想了片刻,用灵识小声说道:“我想开出漂亮的花。”而不是小小的普通的红豆花。 “那你就结不出红豆了哟?”男子挑眉。 它再次晃了晃树枝表示愿意。结果子那么疼,它才不想要。 “想开出什么花?”男子又问。 这次它踌躇了,什么花最漂亮呢? “就先赐你开遍天下花的能力,你可以慢慢试,慢慢想。”男子轻笑,俯手将一股灵力注入它体内。 “下次来看你时,告诉我你的决定。”丢下这句话,他便起身拂袖,如一道光般消失向了天上。 “恭送上神。”百里的土地山神拜了一地。 就这样,它成了一棵可以开遍天下花的花树。不顾冷暖,不问花期,它随心所欲地开着自己想开的花,想着在那上神下次来之前挑出最喜欢的。旁边那棵颇有资历的老槐树告诉它:自远古众神凋零后,天界的上神便只余三位——折桃上神,南山上神,紫玥上神。不知那个男子是哪一位。 后来,平原上的另几棵树都修成了仙身,连带着本体一起去了仙界。它成了平原上唯一的树,却依旧没有修炼的念头,只是专心地开着一样又一样的花。 一直到世上的花几乎被它开遍了,那上神也没再出现。 又过了些年,它开始见着一些其他神仙,但无论灵力还是风采,都远不及那位上神。已成仙的老槐树回来看它时说:天上出了大动乱,折桃上神忽然陨世,南山上神将自己封印进了上古结界里,仅剩的紫玥上神执掌了天界,废除了神仙不可随意出入人间的条律。老槐树还说他见过紫玥上神,不是当初那位。也就是说,那日那位上神不会再出现了。 它怔了怔,有点难过,那个赐了自己灵识和花朵的有着美丽眼睛的上神居然已经不在了呀。但同时,又禁不住有些欣喜的想,是不是今后它可以一直开着所有想开的花呢? 再后来,年月在它繁复交替的花色里流过。老槐树渐渐不再来看它,平原旁的青山群在两个挺厉害的神君的一场争执后变得十分阴森,其中一个神君还在群山里建了座玉珈宫。 什么都变了,只有它没变。某一日,它数着自己的年轮,蓦然发现竟已过了五百多年。天下花早已开遍,它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那上神的脸,也记不清老槐树的脸。忽然的,它感到有些寂寞。 就在这一年,这平原里走进了第一个普通人。那人看到它时的满脸惊艳与赞叹让它有些得意。再然后,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为了它的美丽和神奇而惊叹不已!这平原因为它变得热闹非凡,它在人们的倾心赞美里开心地变着花色。它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到寂寞了。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五百多年。它不知道已经见过了多少人,却不曾记住一张脸。天还是那么蓝,草还是那么绿,它却觉得心空空的,像活在飘渺的雾里,没什么可想念的,没什麽可期待的,除了一身繁花,它还有什么呢? 它开始越来越长久的发呆,越来越懒得去更替身上的花。 那一日,它从一次漫长的发呆里回过神来,蓦然发现身前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它以为又要听到一通无甚新意的赞美,无聊地望向别处。却没想过了半晌,那男子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一言不发。它这才认真打量起这个男子,一身素净白衣,书生模样,五官生得不错,但在见过众多神仙的它眼里算不得什么。只是他身上这般温和干净的气质却是它难得见着的。就在它以为他要站成木桩时,他清潭般的眼忽然微微弯起笑意。 “你已经开了数月的梨花了,为何不见结出梨子?” 它微惊,竟然已经有数月不曾换花了么?同时又有些恼意,它才不是一棵普通的梨树呢!它晃了晃身子,素白梨花立刻褪成了一树明艳桃花。它有些得意的看向那男子,却见男子眼眸里的笑意沉成了温柔光影,他看着它,轻声说:“都说你可以开遍天下花。你的花,是为他人开的,还是为自己开的呢?” 这次它彻底怔住了。它听过很多人的惊叹,很多人的赞美,很多人的猜测,却从不曾有人这样问过,它的花为谁而开。 “一直开着不同的花,是因为没有找到最喜欢的吧?”男子垂眸轻声道。而它僵在原地,傻傻看着他,任翻涌的情绪将自己淹没。 微风拂过。有嫣红的桃花瓣擦过他温润的眉眼,落在素白的衣衫上,格外好看。 那一刻,他的模样在它的视线里格外清晰。它想,这会是它千年来记住的第一张脸。